《此地无银》 第1章 [现代情感] 《此地无银》作者:文水尧【完结】 简介: 女扮男装的骗子遇上男扮女装的小偷, 引出一场史无前例的闹剧。 五寅镇,五虎相争, 两个各怀心事的江湖人闯入其中, 在笑闹与算计中,渐渐揭开了彼此伪装。 这场始于欺骗的邂逅,又将如何收场? 第1章 ☆、1、失窃 民国二十三年四月,江南的柳絮正漫得铺天盖地。 五寅镇的码头在下午时分最热闹,青石板路上挑夫的号子声混着货船缆绳摩擦的吱呀声不绝于耳。到处可见的茶馆里飘散着今年新采的龙井茶香,混着咸腥的河风直往人鼻子里钻。 房雪樵立在码头边的柳树下,鬓角的假发被河风吹得微微翘起。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水绿缎面的旗袍,尺码太小,过紧的腰背勒得胃里发紧。 这是他前天在裁缝铺子里买的成衣,最便宜的货,别家少奶奶小姐挑剩下的。可是就这么一件旗袍,却入了殷樾衡的眼。他今早进书局闲逛,看到房雪樵细长的身材穿着这么一件绿得映眼的旗袍,瘦削的脸上立时放出两道精光来,整整一个上午都像只绿豆苍蝇似的围在他的身边,不是叫他倒杯茶,就是让他找本书。万年不碰书本的人今日竟然老老实实在书局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午饭时终于装不下去,直接上手,要房雪樵侍候他吃午饭睡午觉。房雪樵虽然男扮女装在书局做工,可并不是个真女人,也受不起这份福气,挣脱了殷樾衡那双细长如鹰爪似的手就逃了出来。 想起殷樾衡那色迷迷的笑脸,房雪樵直到现在还一阵阵泛着恶心。 码头上人来人往,房雪樵的目光扫过几个穿长衫的商人,最后落在石阶上立着的那个穿墨绿西装、腕间戴着金表、手上玉扳指压着金戒指的阔少的身上。说是阔少,派头却有些奇怪:没带随从,自己提着个皮箱;明明衣着华丽,却总往人堆里钻。 阔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绢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好像在找人,也好像在找船,眼睛又总是随着那些女客流连,原地转了好几圈,忙得不可开交。 卖酸梅汤的小贩从他身边经过,客气一点头:“爷,您喝碗酸梅汤解渴?” 阔少舔舔嘴唇,一点头,从裤兜里掏出叠钞票往小贩手里一塞,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忙从担子里的木桶中盛出一碗酸梅汤双手递上去。阔少虽然看起来很阔,但行为不拘小节,接过碗来一口闷,咕咚声中,一碗酸梅汤下肚,他摸出手帕一抹嘴巴,痛快地舒了一口气。 其余兜售商品的小贩闻到了钱味儿,一股脑儿的涌上来。 “爷,您瞧瞧我这海狗丹,一丹下去,准保您雄风猛震。” “来碗馄饨呀,爷,大个好吃,虾仁都是今早现剥的。” 卖梨膏糖的孩童钻过少爷腋下,举着糖棒呈到他眼前。擦鞋匠的鬃毛刷未经允许就蹭上了阔少锃亮的牛津鞋尖。 被这么一群人团团的围着,少爷有些不知所措,看不清眼前路,脚下被石阶绊了一下,手里的箱子落地,发出一声闷闷的响声。 房雪樵看见了,也听见了。他估摸着箱子里有不少的好东西,如果把那箱子弄到手,今晚就不必露宿街头,今后也不必扮作女人去书局做工。他盯着落地的箱子,心跳如鼓,耳尖发烫。 他的师父爱唱戏,是个忠心耿耿的票友,专捧男旦。他这个关门弟子就理所当然的成了那位男旦的半个徒弟,不光在师父那里学武艺,也跟着男旦学唱戏。嗓子不行,身段却出色,扮起女人来倒有七分像。他会轻功,也是一顶一的好身手,可真要在行当里行窃,还是头一回。 他盯着石墩上的皮箱,趁阔少手忙脚乱,快步上前,指尖勾住箱柄,腕子一翻,皮箱便到了腋下。转身时缎面旗袍的下摆轻轻一扫,拂过石阶,也拂过绿色西装裤。他不敢回头,踩着加大尺码的绣花鞋往巷口快走。 “不是,本少爷的箱子呢?”一声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怒吼让小商贩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阔少拔高声音,听得出气愤又害怕,“我的宝贝还在里面呢,快来人哪,抓贼啊——”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当地乡绅谢云生在码头看人卸货,闻声腿脚生风地凑过来,一双肉眼睛四处观察。“叶少爷,这是怎么了?你丢了什么?” “我的箱子啊,手提箱,里面装着我们叶家家传的宝贝啊。”阔少急得直跺脚,额角的汗把发胶固定的大背头冲得有些凌乱。 “什么宝贝?”谢云生这句话问出来,周围人的纷纷竖起耳朵来,想要听一听阔少嘴里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阔少也并非城府全无,他压低声音,将嘴巴附在谢云生的耳朵上:“千年金丝楠阴沉木胎。” 谢云生显然吃了一惊,布满麻坑的方脸骤然绷紧,粗黑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他猛地转身,冲着来往的行人扯着嗓子吼道:"好哇!不想活了!竟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偷东西!"大手一挥,招呼自己的伙计,"都给我动起来!掘地三尺也要帮叶公子把箱子找回来!" 阔少叶先霖颓丧地在谢云生的搀扶下走进最近的一家茶馆,后悔地捶胸顿足。“我太不小心了,还以为这里是大上海,可以带着宝物穿街过巷,是我太相信这里的治安了。这下好了,我弄丢了传家之宝,我该怎么跟家父交代啊。” 谢云生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震天响:“叶少爷,你放心,谢某是五寅镇的自治会会长,在五寅镇,没有我追不回来的东西,不论他上天入地,只要还在五寅镇,我就一定会让他吐出来!” 叶先霖激动地站起身向着谢云生深深一鞠躬,吓得谢云生也忙站起身来回个礼。 “谢兄,你若能寻回此物,便是我叶某人的恩人啊。” “那怎么敢当?那怎么敢当?”谢云生粗壮的手掌在自己襟前不断摩挲着,一面想着怎么能尽快当上这上海滩来的阔少的恩人。 “唉!”叶先霖歪着脑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还约了慧通禅师,他要看木材样品,还想要一 睹千年金丝楠阴沉木胎的风采,可是我那样品和木胎可都在箱子里放着呢。你看,你看,这可不是失信于人了吗?”说到这里,叶少爷抬头看看谢云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谢兄,你陪我去当个证见好不好?以谢兄的人品和在五寅镇的地位,你若是肯出面为我作证,相信慧通禅师一定不会责怪我的。” 谢云生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下来。 房雪樵拐进暗巷后背已被冷汗沁透,一双不易买到的大码绣花鞋也卡在石缝里了,他只好赤着脚。 这才敢查看战利品,却发现皮箱轻得出奇。手指一拨黄铜锁扣——空的!箱底只躺着两份《申报》。 远处传来杂沓脚步声。"分头找!那娘们儿跑不远!" 房雪樵浑身发冷,一咬牙,扯下假发塞进箱中,提着箱子趁机翻身上房,却听"撕拉"一声——旗袍开衩处裂到了大腿根。 "在那儿!" 房雪樵赤着脚在屋脊狂奔。风灌进裂开的旗袍,露出他绑在大腿上的飞爪百练索。这是师父给的保命家伙,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他将锁钩抛向河边大槐树,随机抓住绳索顶端,荡起身体,却在半空听见"咔"的轻响——索钩竟卡在了谁家院子里竖着的一根腐木中! 他也因为失重,重重砸进了这户人家的后院,背脊撞在晾衣架上,竹竿"咔嚓"折断,湿漉漉的衣裳劈头盖脸罩了下来。 “啊——”一声惊叫刺进耳膜。 房雪樵挣扎着拨开盖在脸上的衣衫,正对上一张惊骇的圆脸——是个大姑娘,梳着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露出一嘴细碎如米粒的白牙。 房雪樵只能起身继续跑,丢下累赘一般的箱子,跨出院子,如因随影的脚步声立即循声跟了过来。“那娘们儿进了胭脂巷!” 泔水味劈面撞来,房雪樵缩进馊水桶后,撕开旗袍,把方才从大辫子姑娘家顺出来的一件男装穿上,抓起烂菜叶往脸上抹。等人追来时,只见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跪在臭水沟边干呕。 "晦气!"领头人啐了口唾沫,"分头去码头堵!那贼婆娘定要渡船跑路!谢会长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房雪樵蜷在馊水淋漓的石板上,听着脚步声渐远。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那阔少耍了。这口气不能这么咽下去,他第一次出师便不利,别说一分钱没偷到,脸面丢光,还落了个被人四处追杀,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得找他去! 第2章 ☆、2、永福客栈 月影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堂前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先霖懒散地倚在藤编躺椅里,翘着二郎腿,皮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套小巧的紫砂茶具,里面泡着明前龙井茶,壶嘴冒着袅袅热气。他随手端起茶碗,也不顾那茶汤还烫着,仰头就是一口牛饮。 第2章 方才在南山寺用的那顿素斋着实不错,他用牙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眼睛半眯着望向外面的灯火,等着客栈的女掌柜给他放热水洗澡。 妈的慧通禅师那老秃驴真不好糊弄,那双浑浊的老眼盯着人看时,像是能直看到人心里去。幸亏拉着谢云生作证,这才让老和尚勉强相信箱子确实被偷儿给窃走了。不过就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而已,哪里来那么多钱,还想买金丝楠阴沉木胎。若不是今儿个脑子里灵光一现,临时在码头找了个呆头呆脑的小偷,故意让她把箱子偷走,就在那老秃驴面前露馅了——他去哪里找那劳什子木胎? “爷,您喜欢热一点还是冷一些呢?”风韵犹存的女掌柜余婉娘轻轻叩门,随即推开门缝,露出一张精描细画的脸来。发髻散开一绺,她扶着门框的身子软得像面条,腰间密排盘扣扯得紧,显得胸脯汹涌,"您用的那西洋胰子真是稀罕,我呀,从没有闻过这么香的东西。" 叶先霖坐起身来,一只脚架在茶几上,腕子一抖,甩开金晃晃的防风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年前去巴黎买的,大姐要是喜欢,就拿走去用好了。” 话音未落,妇人已贴着桌边挨上来,两团软肉蹭过他的胳膊肘,脂粉香混着厨房的烟火气往叶先霖的鼻子里钻。 叶先霖潇洒的吐了个烟圈儿,顺嘴在余婉娘的脸上啄了一下。余婉娘红了脸,粉拳往他背上轻轻一锤:“你小子,我都能当你娘了。”眼神落在他后颈细腻的皮肤上,这细皮嫩肉的,当真比姑娘们还要娇软,不知吞在嘴里是什么滋味? "看够了么?"叶先霖忽然捏住她下巴,顺势把她带进怀里,迫使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眼底却寒光乍现,"少爷我雇你烧洗澡水,不是雇你来扒裤子的。"指尖力道似铁钳,脸上却还挂着懒洋洋的笑,"五寅镇的土包子当你是凤凰,在本少爷眼里……"忽然往她耳朵眼里吹口气,拂得妇人耳尖通红,"姐姐,你不如我家洒扫的小大姐。" 被他这么一通奚落,女掌柜又羞又恼,按着他的肩膀站起身来,扭身就出门,但又不敢过分得罪这尊财神爷,丢下一句:“洗澡水已经好了——” 叶先霖这才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往洗浴间走去,木门吱呀阖上,水雾缭绕,大号的木头浴盆摆在洗浴间正中央,水面上漂浮着几朵茉莉花。 他将贴身丝绸衬衫的纽扣一粒粒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修长的手指试了试水温,随即整个人沉入水中,热水包裹住疲惫的躯体,他仰头靠在桶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成天在臭男人堆里打转,真没意思。只有这个时候是轻松惬意的,别说,还真想念上海滩了。 房雪樵藏在洗浴室的窗帘后,正对着浴桶中的叶先霖。透过纱质的帘幕,他清楚地看到浴桶中那具曲线玲珑的躯体。雪白的肌肤在水汽中若隐若现,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纤细的背上,水面下的腰肢不盈一握。可当视线往上移,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分明就是白天在码头上招摇过市的阔少爷! 房雪樵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女子的身体 ,更别说是在这般私密的情境下。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呼吸急促。理智催促他立即移开视线,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两种念头在脑海中激烈交锋,最终他只能死死的闭上眼睛,睫毛不住颤抖。 "刷拉"一声,窗帘被人扯开,叶先霖裹着浴巾恶狠狠地盯着他。房雪樵还没来得及出招,腕骨已被铁箍似的钳住。眼前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脖颈已经被叶先霖按在滚烫的澡盆边缘,热气熏得睁不开眼。 "女飞贼!你不是穿着绿旗袍来着?原来还是个男扮女装的小贼。"叶先霖按着他的口鼻浸入洗澡水里,"还是被人派来暗杀我的?" 房雪樵双手按住浴桶侧边,稳住身形,抬腿要踢她要害,却被早有防备的膝盖顶住腿弯。挣扎间澡盆晃出水声,混着楼下突然响起的喧哗。 "叶少爷在不在?张会长来了!"是谢云生的声音。 叶先霖"啧"地皱眉,拽着房雪樵的头发把人提起,随后在他的胸肋处用力点了两下,房雪樵竟然像是中了迷药一般失去力气,瘫软得倒在叶先霖的臂弯里。叶先霖拽着他走回自己的睡房,找出一身女装重新给他套上,将他塞到床上,自己也找一身干净衣裳换了,这才重新打开房门迎接客人。 楼梯口脚步杂乱。张韬铭的皮鞋踏在楼梯上,刻意加重力道。五寅镇商会会长虽只是个虚衔,他却实打实地把持着镇上的大小事务,是此地名副其实的"土皇帝"。此刻他正端着架子,想要给这个上海来的花花公子一个下马威。 "不胜荣幸,惊动张会长远来——"叶先霖老远的拱手迎过来,动作行云流水,漂亮时髦的上海小开倒也老于人情世故。 "谢会长跟我说了叶公子被抢,我岂有不过问的道理?"张韬铭故意用丹田发声,边说边打量着眼前这个上海小开,看叶先霖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装,身姿挺拔如青松,俊美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气度。因为年纪相仿,张韬铭不由得暗自比较,顿时觉得自己的长衫显得土气,自惭形秽,语气便愈发虚张声势起来:“在五寅镇地面上,老兄我还是要负起这个责任来的。” 话说得老气横秋,可配上他那张脸却显得格外违和。叶先霖原以为这位张会长会是个满脸褶子的糟老头子,满肚子花花肠子。却不想眼前人竟这般年轻,并且单薄。纸糊的似的,弱柳扶风般风流的体态,有几分仕女图中走出来的韵味,只可惜生错了男儿身。那张脸更是古怪,苍白瘦削得像是名家勾勒的仕女图底稿,却被蹩脚的画匠胡乱添上了五官,处处透着不协调。被他这么一比着,粗枝大叶的谢云生倒显得端正多了。 将这位功架打过身量的会长迎进房中,分宾主落了坐,余婉娘重新泡了茶送进来,临走还向着谢云生递了个湿淋淋的飞眼。 张韬铭那双细长的眼睛在房间里来回扫视,最后才重新落回叶先霖身上。“叶公子不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听说令尊做着江浙木材商会的理事长,怎么家里规矩这般松快,连个贴身仆从都不派?” 一旁的谢云生闻言一怔,茶盏举到唇边却忘了啜饮。是啊,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身边总得带个人吧,怎么单枪匹马地就出远门来谈生意?他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也带着疑惑目光看向叶先霖。 叶先霖轻笑:“本想卖个巧,不想被张会长一眼瞧出来了。我身边怎么可能不带人呢?不过是在下实在不喜欢那些老做派,不肯让他们跟在左右,显得我像个老派人物似的。小弟我在外国留洋的时候,时髦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单身出门,潇洒嘛,小弟我入乡随俗,也就习惯了。不过经一事长一智,从明天开始呀,我就得听老人家的话,身边带个保护我的随从,免得呀,再被人洗劫一次。”说完还调皮地眨了眨眼,向谢云生挑挑眉毛,咯咯地笑起来,像个顽童。 谢云生也陪着他哈哈大笑,两人笑声交织,屋内气氛颇为欢快。 张韬铭却在这笑声中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待笑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关切:“叶少爷果真心胸开阔,丢了世间罕见的木胎,却还是这样洒脱。不知道令尊若是知道少爷把事情办成这样,会不会责罚呢?” 真他妈扫兴,谢云生先不高兴了,别过脸去。 叶先霖毫不在意,懒洋洋地将两只长长的胳膊搭在椅子背上,整个人向后仰去,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尽显纨绔本色。“爱怎么责罚及怎么责罚,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大清的皇帝溥仪把江山都丢了,那不也活得好好儿的。我呀,反正是他亲生的,总不能把我杀了伐。” 谢云生听得高兴,叶少爷这性子对他的脾气。说话做事都这么痛快。他抬眼看向叶先霖,两人目光相接,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会心的笑。 叶先霖接着说:“还有您张会长和谢会长给我做主呢,我怕什么?” 张韬铭显然不高兴了,一张苍白的脸更加难看,话里带着气。“既然叶公子这样想的开,倒也不必我再安抚了。一切都交给我们,只要那小贼不会上天遁地,我们一定会将他找回来。” 叶先霖闻言,微微欠身,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那小弟便多谢会长了。”好像只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没有将张韬铭的怒气放在心上。 张韬铭起身时带起一阵风,长衫翻飞间已大步跨出门去,脚步声急促,而且切重,像是要将满腹的不忿尽数踩进这木楼梯里去。 谢云生指指张会长的背影,冲着叶先霖挤挤眼睛,说:“叶公子,这人就这么个性子,别放在心上。” 叶先霖爽朗笑道:“谢兄放心,小弟我什么人都见过,不差这一位。” 楼下,张韬铭并未离去,负手立于庭中,一袭深灰长衫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锃亮的皮鞋。他面色阴沉,直到谢云生慢悠悠地踱下来,才冷声开口:“谢会长,五寅镇的地界上,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女飞贼?你这治安会会长,是不是当得太清闲了些?” 第3章 谢云生却有些不耐烦,摸摸自己一头短而硬的头发,说:“人家失主都没说什么,你倒先跳脚了” “谢云生!”张韬铭抬高了声音,脖颈上青筋隐隐浮现,活像一只鼓足了气的蛤蟆,“你别忘了,你这会长的位子是谁给的!” 妈的这个张韬铭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跟谁都动怒。要不是看在殷樾衡殷老爷的面子上,谁跟这个棺材瓤子点头哈腰的。 夜风掠过庭前的海棠,花瓣簌簌而落。谢云生伸手掐下一朵,在指间慢条斯理地揉搓着,直到娇嫩的花瓣碾作一团残红,才轻飘飘地开口:“张会长这话说的,这失窃案跟殷老爷有什么关系?木胎不是老和尚要的么?” “是殷老爷要的!”张韬铭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非得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吗!” 话音未落,他已甩袖而去,脚步又急又重。马车辘辘远去,转眼消失。 谢云生等他走远,才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妈的狗仗人势,就是殷家的一条狗。跟老子耍威风!” 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转身去了后院。余婉娘的房门虚掩着,里头透出一线暖黄的灯光。谢云生直接推门进去,此时余婉娘已换了一身桃红色的绸缎睡衣,正对镜匀面,甜腻的香气在屋子里缓缓浮动。 谢云生从背后环住她,一张嘴便往她颈间凑,手掌更是不安分地往下滑。 余婉娘却拨开他的手,眼波横斜,嗔道:“谢会长,您这分明是饿虎扑食,半点情趣都没有。” 谢云生不以为忤,低笑一声,干脆叉开腿坐到她身后,一颗硕大的脑袋埋进她散落的发丝里,深深吸了口气。“怎么,婉娘这几日陪着上海来的叶公子,眼界高了,嫌我老谢粗鄙了?” 余婉娘脸色一变,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象牙梳子狠狠地扔到梳妆台上,咬着牙道:“人家可瞧不上我!他说了,他们家的洗脚丫头都比我漂亮些呢!” 这话一出,谢云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余婉娘生气得转身捶他一拳,委屈得直掉眼泪:“你也笑话我!” 谢 云生握住她的粉拳,贴在自己的胸口,说:“我怎么舍得笑话你?婉娘,人家叶公子确实见多识广,他可是在上海滩长大,又留过洋的,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呢?如果他一见你就扑上来,反而就不对了。” “原来谢会长是拿我试他呢。”余婉娘气得又踢他一脚。 谢云生顺势起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余婉娘却挣开了,蹙眉道:“今儿不成。” “怎么?”谢云生眯起眼,“约了别人?” 余婉娘叹了口气,拢了拢衣襟:“明日雷鹤存要来,我得盯着人收拾屋子。您也知道那位的脾气,稍不顺心便要见血的,我可不想这永福客栈变凶宅。” “他来做什么?”谢云生兴致顿消,撇了撇嘴,“又吃了败仗?” “胡说什么?”余婉娘瞪他一眼,“叫他听见,头一个崩了你。” 谢云生哼了一声,到底没再吭声,悻悻地坐到椅子上自己倒茶喝。 余婉娘将长发挽起,边束边道:“他这回来,是要向殷家大小姐提亲的。” “哈!”谢云生一口茶喷出来,拍腿大笑,“难怪张韬铭今儿像吃了枪药,原来如此。他做梦都想当殷家的女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这回啊,我看他怎么跟姓雷的争!”笑声未落,他已大步出门。 二楼窗前,叶先霖倚着窗框,目送谢云生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半晌,他才转身走进卧室,抬手在房雪樵僵硬身体上重重地拍了两下,房雪樵一下回过血来,猛地起身,神情复杂得看着她。 叶先霖咬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说:“大姑娘,咱们谈谈合作呀。” 第3章 ☆、3、合作 “你什么意思?”房雪樵看看自己身上娇艳的衣裙,茜色旗袍的盘扣松了两颗,露出喉结下剧烈起伏的锁骨,他胡乱抓过被子来裹住身体,警惕的看着眼前这不男不女、古怪至极的叶少爷,“你……你想干什么?” 叶先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叫他还是分不清性别,明明眉如远山含黛、唇似三月桃夭,偏偏梳着背头,行事轻浮孟浪,白衬衫领口已被她自己松开,露出半截凝脂般的脖颈。 “你也算是个江湖人,能从谢云生手下边逃出来,怎么也得有几分本事。这么没见识呢?你……”她前后左右的打量着他,“你不会是个雏儿吧?头一回出门?” 房雪樵像个娇羞的大姑娘被人轻薄了似的,带着几分委屈得转过脸去,躲避着她的目光。 “绺子门还是佛爷?”她忽然扯开锦被,房雪樵慌忙去拽,露出粗粝指节上的老茧,"嗬!"她指尖戳向他喉结,"谁家姑娘有这东西?"说着竟要去撩他裙裾,"让我瞧瞧这大脚。谁家大姑娘有你这身板?你胡子都长出一层来了。” “那你又是谁?为什么设计陷害我?”房雪樵想想今天的遭遇,将心头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你故意弄个空箱子,引着我来偷,偏说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害得我被那些人追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才脱了身,结果哪里都去不了,你……你!” 叶先霖丝毫不觉愧疚,翻身坐到床边,跟他交心谈起来:“看来你就是个雏儿。什么风浪都没见过呢。你想啊,码头上那么多小贼,怎么就你自己敢下手呢?穿着件旗袍,一双眼睛却贼溜溜的往有钱人身上扫,谁家的贼跟你一样?再说了,也不是我强逼着你偷的,是你起了贼心,还以为捡了大便宜,拎了箱子就跑。不过你轻功倒是俊,燕子三抄水,手上的功夫也棒,理应是个高手,坏就坏在你没经验。走江湖啊,经验比本事还要重要。” “你,你不要脸!”房雪樵直着嗓子叫,双膝跪在床上,手指头指着她的鼻子,“还在这里评论我!我成现在这副模样都是你害的!” “一嘴的京片子。”叶先霖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北平来的,那里有一位绰号叫做铜燕子的前辈是你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他冲口而出,话说了一半才知道自己又暴露了,被自己气得脸朝墙里,不肯搭理她。 叶先霖却笑得捂着肚子:“哎呀真是个没见识的雏儿。你是铜燕子的徒弟,一定是的。你这也算是自报家门了。小弟兄,我姓叶。你叫我叶公子、叶少爷、叶大少,什么都行。反正现在整个五寅镇都在找你,你呢,只有跟着我才能保全性命。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样,跟我合作吧。” 房雪樵这会儿镇定下来了,他运了运力气,觉得满可以跟她一战。嘴上便也硬气起来:“口口声声说我是个贼!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宝物,也不是叶公子,你是骗人的!” 叶先霖和气地点头:“没错。我是骗子,来五寅镇骗钱的。你不是缺钱吗?不然,堂堂铜燕子的爱徒,怎么肯舍了脸偷钱呢?既然咱们俩的目标是一致的,那怎么不能合作呢?” “我不是,我……我只是暂时缺钱,我,我不是贼,不是小偷……”房雪樵坚守最后的底线,出门之前师父曾经交代过,他房雪樵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在外边万不可丢师父的脸面。今日出手偷窃已经有违师命,怎么还能跟这种人同流合污。 “我也只是暂时缺钱,我也不是骗子。”叶先霖坦荡的说,“这个世道,不偷不骗,怎么活得下去呢?大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见他不说,叶先霖收敛了笑意,“你要是不说呀,我就这么扯着嗓子一喊,你说谢云生啊,张韬铭啊,他们会不会把你弄死?” “你要是喊来他们,我就跟他们说说你骗人的好事!”房雪樵也不傻。 叶先霖笑了,葱指撩开他额前的碎发:“你觉得他们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呢?再说了,证据呢?你口空白牙就说箱子里什么都没有,那我问你,箱子呢?就算你把箱子拿出来,那我说你把东西藏起来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对你严刑拷打?到那时候啊,我说你可能真的就变成大姑娘了。”她说到最后哈哈大笑起来,眼睛还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的 裤裆。 “你,你无耻!”房雪樵气得眼泪汪汪。 叶先霖觉得这人挺有意思。“这就无耻了?你果然没见识啊。怎么样,大姑娘?我保你平安,你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咱们三七分成,你愿不愿意?” 细雨轻轻敲打着窗户,叶先霖起身伸出手去,几滴雨落到她的手心里。 “下雨了。”她懒洋洋的笑,“你若是现在逃出去,淋着雨,被人在身后追着。第一,你逃出去了,但一时半会出不了五寅镇,只好东躲西藏,像只流浪狗;第二,你被抓了,我煽风点火,告诉他们你是北平铜燕子的爱徒,这要是传出去,你师父都得替你收拾烂摊子,可这烂摊子他不见得能收拾得了啊。” 她说着话,手脚却不闲着,脱了鞋上床,挨近他,还上手摸摸他手臂上的肌肉。房雪樵不得不躲到另一个床角去。他想了很久,叶先霖已经呵欠连天,不知在头上怎么抓了几下,背头变作长发,她拍拍枕头,抓过被子睡觉了。 第4章 窗外雨势渐密,打在瓦当上如珠落玉盘。 “你……你说的合作,是怎么个合作法?”他终于想好了。 叶先霖不瞌睡了,立马坐起身,亲热的探过身体来。“大姑娘,终于想通了?先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许现编,我听得出来。” “房雪樵。”他说出了真名字。 叶先霖自来熟的拍拍他的肩膀:“好,雪樵。既然你我一见如故,那咱们今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今天晚上呢,先睡觉,明天的事情咱们明天睡醒再说。” “你不说,我睡不着。”房雪樵可没她这么没心没肺的。 “好吧。”叶先霖无奈地盘腿与他面对面坐着,“既然雪樵想听,少爷就跟你说说。我现在的身份是上海滩木材叶家的大少爷叶先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与南山寺的老和尚慧通禅师谈一笔木材生意。这个生意呢,利润挺大,因为老和尚想要扩建他的寺院,而且他要求见一见叶家的传家宝金丝楠阴沉木胎。这个木胎我搞不到,就只能演一出戏骗过他们。恰好雪樵你呢,就是那个倒霉蛋。咱们的目标是订金,据本少爷估算,这一回,仅订金就有五百块大洋,拿了钱咱们就走。怎么样?” “你就不怕被他们识破?”房雪樵担心的看着她,“他们都是穷凶极恶的人,万一瞧出来你是假的,怕是死无全尸。” 叶先霖不爱听:“行走江湖,就是刀尖上舔血。雪樵,你别怕,咱们这里距上海几百里路程,一来一回好几天呢。等他们回过神来,咱们早就跑了,他们找不到。你呢,就负责做本少爷的随从兼保镖,你这副皮囊挺体面,正好可以衬托得本少爷玉树临风……” 雨声中,房雪樵望着房顶发呆,他没有睡意。师父若知他上了这条贼船,还跟个不明身份得女人同塌,怕是要气昏过去。可鼻端萦绕的暗香渐渐模糊了神智,他竟生出带着些许荒唐的安心——总好过在雨夜里,像丧家犬似的被追着跑。 天色大亮,雨却还没有停下,窗户外人声嘈杂,房雪樵早早的醒来,可那个可恶的叶先霖却还睡得香甜。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叶少爷,您醒醒,出大事了!” 第4章 ☆、4、女飞贼 叶先霖沉得住气,任他外面喊破喉咙,就是不开门。先不慌不忙的把她那身女扮男装的行头换好。又翻出大号皮箱,从里面扯出一身长衫扔给房雪樵。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忍痛割爱,将一双崭新地黑色皮鞋也借给房雪樵,还不忘嘱咐他:“你爱惜着些,这是法兰西的进口货,贵的来。” 房雪樵按照她的吩咐打扮好,鞋子有点小,但也能穿。 她向房门努努嘴:“开门去呀,雪樵,你是本大少的贴身随从,要学会看眼色。” 房雪樵打开房门,潮湿的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来人是谢云生的手下,名叫张阿树,他一看到房雪樵,先是惊讶的“啧”了一声,好奇地打量一番,立即认定此人跟自己身份相同,无足轻重,不值得请安问好。于是长长地脖子将探进房中,从左往右转了一圈,看到站在镜子前懒洋洋抿着鬓角的叶先霖,这才挂上了一脸讨好的笑。“叶大少,我们家谢会长请你去一趟码头,那女人找到了。” 叶先霖纳闷了,这没头没尾的话怎么说的?头也不回。“哪个女人,什么女人?” 张阿树抬脚进门,笑得起了一脸的褶子,一拍大腿。“叶大少,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那传家宝物不是被人偷走了吗?我们谢会长帮您找到了。” “找到了!”叶先霖把手里的头油撇下,镜子里的眸子与房雪樵惊疑不定的目光相撞,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困惑。片刻的震惊后,叶先霖转过头来,看着獐头鼠目的张阿树:“你说,你们找到了我丢的那口箱子?” 张阿树又一笑:“可不是吗?要不说我们治安会办事干脆利落呢。昨天晚上咱们兄弟们都没睡,一个个瞪着眼睛满镇上搜查,嘿嘿,您别说,还真找到那个穿一身绿色旗袍的贼娘们!” “那个女……飞贼在那里?”叶先霖心里慌张地不行,面上却还是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领和袖口,“箱子里的东西没丢吧?” 房雪樵则紧张的盯着张阿树,脸上肌肉紧绷,胸膛里心跳杂乱。幸亏张阿树不大看得起他,正眼也不给他一个。 “别的,我也不清楚。还是请大少您亲自去一趟,辨认一下。”张阿树做了个请的手势,“马车都准备好了。大少,我们会长也在码头呢。” 叶先霖不知道谢云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亲自在码头等着?这是要当场对质吗?他们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该死的箱子?还有那个女飞贼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数猜想在脑海中翻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大洋,在掌心掂了掂,扔给张阿树,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松:“给你买酒喝的,出去等着,我得吃点东西。” 张阿树想说什么,但看着手里锃亮的大洋,弓着背道声谢,转身候着去了,临走 还不忘关上房门。 从门缝里看着张阿树下了楼,叶先霖才低声的逼问房雪樵:“怎么回事?怎么又出来一个绿旗袍的女人?你是不是还有同伙儿?” 房雪樵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什么同伙儿?我不知道啊……” 看样子不像是装的,但这并不能让她放松警惕。 “你把那口箱子扔到哪里去了?”叶先霖将房雪樵逼到墙角,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颈,拇指按压在他的喉结上,“说!” 房雪樵这回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快。他反手一拧,力道大得让叶先霖不得不松手。两人瞬间拉开距离,在房间里形成对峙之势。 “你说了,你和我是合作关系,我不是你的奴隶。” 叶先霖歪嘴一笑:“居然学会反抗了。”说话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勃朗宁手枪,黑洞洞的枪口不偏不倚地指着房雪樵的眉心,“跟本少爷耍横,你还嫰着呢。” 房雪樵不防备她居然还有这种家伙,双手不由得举起来,掌心朝外,做出一个投降的姿态。“你别冲动,我说,我说。箱子在逃走的时候,丢在一户人家家里了。我当时带着箱子不好逃……” 叶先霖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枪口纹丝不动,“你记得那户人家在哪里吗?” 房雪樵皱着眉头回想一想,说:“大概能找到,但是你得给我时间。” “我给你时间,他妈的谁给我时间!说,你是不是还有同伙儿,在这里给老子下套呢!”叶先霖恶狠狠地看着他,好像立刻就要开枪。 房雪樵冤枉的紧:“我……我为什么要给你下套,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到你!” 叶先霖却越看他越是可疑:“你堂堂北平铜燕子的弟子,为什么会混迹在五寅镇?还装扮成一个女人?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 房雪樵听到枪身里一声细微的零件响动,想必是叶先霖真的动了杀心,就算自己功夫好,可也快不过子弹。他出门的时候师父特意交代,若是遇到带家伙的,不必比试,直接认输投降就好。你腿脚再快也快不过子弹,功夫再高,也怕手枪。 “我说还不行吗?我师父看我性子太软,叫我出门历练,我正好趁机到处走走,可走到这附近,我的行李被人偷了,只剩下一身衣裳,没办法,我只能到处看看能不能找份零工做。恰好有一艘船是到五寅镇的,我就跟着混上了船,可来到这里我才发现,镇上的人压根不愿意雇佣外来的人。走了一整天才看到有一家书局在招聘校对,我去问,人家说要女的不要男的。”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脸上挂着无奈和窘迫:"我实在没办法,才偷了一身女装,打扮成女人模样,进了书局。" “你既然进了书局,为什么又要去码头上行窃?” 房雪樵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看在勃朗宁的面子上,还是痛快地说出被殷樾衡那老色坯调戏的丑事。 “殷樾衡看上你了?你先前在殷家的书局做校对?”叶先霖挑眉,目光像梳篦般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梳理,带着几分赞许,“你这姿色还能入得了殷樾衡的眼?” 房雪樵并不以此为荣,说:“你把你手里的东西挪开行不行,我看着有点不舒服。” 叶先霖收起手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说:“你去叫老板娘送早饭来。她知道我吃什么。”转转脖子,不满意的骂一句,“这什么鬼地方,连牛奶都喝不上。” “码头,你不去了?”房雪樵小心翼翼地提醒她。 叶先霖打一个呵欠:“怎么不去?不过,此一去,凶险无比,就算是做鬼,也得先填饱肚子,总不能做个饿死鬼吧。” 余婉娘正在柜台后剥新摘的蚕豆,见到房雪樵这漂亮的青年从叶先霖的住处走来,她手上的动作停住,立刻起身贴过来,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亮来。“你是叶公子的贴身佣人吧?” 第5章 房雪樵不太习惯这种热情,不自觉地后退半步,点点头承认,并催促道:“烦请快些,我们家少爷吃过饭还得出门。” 老板娘拿帕子捂着嘴笑一笑,又靠了过来,抬手亲热地拍拍他的手,温热的桂花头油味扑面而来。“早备下啦。我立马叫人送过去。我说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叶公子来了这么几天了,你才露面?” 房雪樵支支吾吾,不肯跟她纠缠,转身要走。 余婉娘却在他身后意味深长的问:“昨夜,可是你陪少爷睡的?” 房雪樵确实是与叶先霖同睡了一张床,被人当面揭了短,他的耳畔"嗡"的一声,热血涌上头顶,连指尖都发起烫来。 余婉娘眼波流转间已心知肚明,颤声笑着:“原来咱们叶少爷爱的是这一口。”笑声追着他穿过天井,尾音袅袅地缠上来,比春雨更绵密,比蛛丝更粘人。 房雪樵逃也似得回到房间,仿佛刚逃过一场追捕。脸颊烧得发烫,像是涂了过重的胭脂。 "哎呦——"叶先霖拖长了声调,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揶揄着,"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老板娘请你吃胭脂了?香不香?甜不甜?" 房雪樵狠狠地瞪他一眼,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们这帮人,心里时刻都装着这等腌臜事么?” 话音未落,伙计大毛提着食盒送饭来了,先对着房雪樵暧昧一笑,这才将食盒摆到桌子上。 叶大少好大的排场,一个早饭而已,描金边的小碟子挨个排开,鸡汤馄饨、肉丝面、虾饺、烧麦……算上小菜、粥,竟然十多样。 “你吃得完吗?”房雪樵问向叶先霖。 叶先霖摸起筷子,夹起一个虾饺放进嘴里。“谁说都得吃完才行,这是气派,你不懂。” 一桌子早饭,不过每样吃了一口,叶先霖摸出雪白的帕子擦擦嘴角,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她面上不在乎,心里却在打鼓。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她和房雪樵坐马车来到码头。 茶馆的檐角挂着褪色的旗子,在雨中无力地垂着。谢云生坐在靠窗的位置,灌了满满一肚子茶水,已然等得不耐烦了。叶先霖一露面,他就迎了过来,也不撑伞,雨水淋湿了半个后背。 “我说叶老弟,你这回可真是慢了。”抬眼看到她身边的房雪樵,便即会意一笑,冲他挤挤眼睛,“不错嘛,怪不得起得晚。” 叶先霖看他这模样,倒不像是发现端倪。将嘴巴附到他耳朵上,小声说:“家里带来的,用着放心。” 谢云生爆发出一阵大笑,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他再次打量房雪樵时,眼神在对方纤细的腰身上流连一番。 “说正事。”叶先霖拂去肩膀上的雨滴,“张阿树说什么?你找到了女飞贼?在哪里?” 谢云生神秘一笑,指向码头角落一处堆满货箱的阴影:"就就在那边躺着。绿色旗袍,细长身材,我一眼就认出她来!” “我那箱子呢?”叶先霖急忙问道。 第5章 ☆、5、认尸 谢云生赧然一笑,搓着一双大手:“叶老弟,箱子是找回来了。可是——” 叶先霖死死地盯着他,等他后边的话。 “可是那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些女人的衣服啦,什么小点心啦,最值钱的也就是一串银链子。没有你的传家宝呀。” 叶先霖心口的块垒一下消散,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却换上一副沉痛至极的表情。“谢兄,我着实是高兴早了。方才已经打算尽快带着东西上船回家了,唉!” 谢云生局促地用手指篦着自己那短而硬的头发,呵呵的陪着傻笑。“这个,这个……” “罢了,谢兄,兄弟我看得出来,你没少费心费力。”叶先霖微微侧首,身旁撑着油纸伞的房雪樵立即会意,从精致的牛皮手提包里取出封好的现大洋。叶先霖接过,双手递到谢云生面前,"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请谢兄一定留下,就当请咱们兄弟没喝的酒钱。" 谢云生忙推让:“那可怎么好呢?叶老弟,哥哥我并没有找到木胎。”目光却黏在那鼓鼓囊囊的纸包上,心里估算着数目。 “谢兄不必推辞。”叶先霖将大洋硬塞进谢云生的手里,“兄弟我今后还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在这五寅镇,小弟我最说得来的人就是大哥你了。” 谢云生也就顺势将钱收下,义薄云天的挺直腰杆。“叶老弟,哥哥我是冲你这句话,才收下这个钱。” 收了钱就更加显出亲热来了。谢云生殷勤地亲自在前引路,穿过码头堆积如山的货物。在几摞麻袋围出的角落里,一块油布勉强支起个简陋的敞篷。雨水从油布的边缘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 "就在这儿了。"谢云生掀开油布一角。 篷下趴着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翠浓的绿色在灰暗的雨天里显得格外刺眼。她的身形修长,后脑勺上的伤口已经凝固,暗红的血迹将乌黑的头发黏结成块,像在干枯的杂草上泼洒了红漆。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与码头的水腥气纠缠在一起,令人作呕。房雪樵忍不住捂住嘴干呕几声。叶先霖也觉得胃里发紧,方才在客栈用的早点在胃里翻腾着,一股子酸水直往嗓子眼涌。她强忍着不适,脸色难看得像蒙了一层青灰。 “叶老弟,你是文明人,见不得这个,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哥哥我再去通知你。”谢云生体贴的拍拍叶先霖的后背,替她顺气。 “谢兄,兄弟我知道你是好心。待我看一眼吧,这女飞贼或许是小弟我命中的劫难,就算是告个别吧。”叶先霖偷偷看一眼房雪樵,再看看地上的女尸。这身量、这衣裳,怪不得谢云生这帮人会认错。若不能亲眼确认,她几乎要怀疑身边这人是个女鬼了。这个念头让她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必须得看个清楚才行,不然这样的玩意儿谁敢带在身边? 房雪樵也凑过来,他也想瞧瞧这个身材跟自己有九成相似的女人究竟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谢云生非常赞许的看着叶先霖,竖起大拇指硬夸。“叶老弟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人,仁义!” 张阿树粗暴地将尸体翻过来,随着"啪"的一声响,女尸正面朝上,一张惨白的脸映入眼帘。虽然双眼紧闭,仍能看出这女子生前容貌姣好,柳叶眉,樱桃口,二十多岁,是个标致的妙龄美人。叶先霖暗自松了口气——这脸型虽与房雪樵假扮的女子有几分相似,但明显是两个人。 房雪樵却惊呼了一声,但是声音很小,只有叶先霖听进了耳朵里。 女人旗袍上的盘扣松了几颗,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叶先霖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盖住她的头和上半身。 “罢了,人死为大。”叶先霖叹息着,带着悲悯。 谢云生心疼那件西装,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败家子儿,几十上百块大洋的西装就当了盖尸布了。真他妈暴殄天物! “箱子,叶大少,这就是找回来的那口箱子,您过目。”张阿毛双手捧着箱子递过来。 叶先霖当然认得这个箱子。这是她在上海洋行特意订制的英国货,皮质上乘,做工考究。只是原先放进去的几份《申报》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女人用的杂物。她装模作样地深叹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捂住口鼻:"不曾想因为一尊木胎,居然搭进去一条性命。真是造孽啊!谢兄,一切还得仰仗你啊。小弟我最见不得这场面,就先回去了。" 房雪樵却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目光在那绿衣女尸上流连。叶先霖生怕他露出破绽,拽了拽他的袖子,房雪樵这才如梦初醒,收敛心神,亦步亦趋地跟着叶先霖上了马车。 三辆军车横七竖八地停在永安客栈的门口,一群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吆五喝六地进进出出,粗鲁的脚步声与吆喝声吵成一片,附近的百姓都识趣地绕路而行。 叶先霖和房雪樵只好远远的下了马车,刚走近客栈,就被一个留着满脸胡须的精壮军人推了一把。那人力道不小,地面湿滑,叶先霖险些摔倒,房雪樵这回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这才没让她当众出丑。 "妈的不长眼的混蛋!"叶先霖可不是吃亏的主,光棍脾气,带枪的她也不怯。她一把甩开房雪樵的手,两手叉腰,瞪着眼睛骂道:"老子是你推的?给老子道歉!" 那满脸胡须的老兵闻言一愣,随即鄙夷的笑了。"毛还没长全就称老子。"他拍拍自己结实的胸膛,"我都能当你爹了,你跟我充老子?" 论嘴皮子上的工夫,叶先霖可没怕过谁,也是冷笑一声,嘴巴一斜,眼睛一瞥。“要是论说谁年纪大谁就当老子,那江水里的王八大概能当你祖宗了。" 这话一出,周围正在搬箱子的士兵顿时哄笑起来,连手上的活计都停了,三三两两地围过来看热闹。 孟老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怒骂一声,将手中的木箱扔给身边的人,撸起袖子就上前来。 第6章 叶先霖往房雪樵身后一撤,顺手接过他手中的油纸伞和牛皮手提包,抬脚在他后腿窝一踢。房雪樵猝不及防,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正好挡在孟老三面前。 孟老三见是个仆人模样的年轻人冲了出来,更是怒火中烧。他不能在同伴面前失了威风,当即摆开架势,双拳紧握,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周围的士兵见状,纷纷起哄,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还有人高声叫好,场面热闹起来。 房雪樵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应战。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分开,稳稳地扎了个马步,眼神专注地盯着孟老三的一举一动。孟老三大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右拳带着风声直取房雪樵面门。 两人在雨中缠斗起来,招式竟有几分相似。你来我往,煞是精彩。 十几个回合下来,孟老三渐渐力不从心,房雪樵看准时机,一个侧身躲过他的直拳,左腿一扫。孟老三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摔在了水洼里,溅起一片泥水。 围观的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孟老三狼狈地爬起来,军装已经湿透,沾满了泥浆。 叶先霖不失时机的出言相讽:“呦呵,还以为有多大的本事呢?就这身手也敢跟本少爷叫板?我家这烧火的伙计都比你强一些。今后出门, 夹着尾巴,万一遇着厉害的,小命送了也不一定呢。” 孟老三是个真汉子,输了阵,不言语,不吭声。谁叫自己本事不济呢? 叶先霖轻哼一声,将手中的油纸伞和皮包一股脑塞给房雪樵,昂首挺胸地迈过门槛,却在临进门时突然回头,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却字字如刀。 “怪不得当兵的总打败仗,这种货色,能打胜仗可就怪了。" 一句话骂了当场所有人。 “你再说一遍!”有人不愿意了。 叶先霖头也不回。“嗬,还他妈都是聋子呢。” “啪!”步枪上膛的声音,几支黑洞洞的枪管指向叶先霖,话不多说,等着她服软道歉。 叶先霖还是笑,眼睛里却放出狠厉的光来。不是比狠吗?她不怕。既然要同住一个屋檐下,不如现在就立下规矩——她叶先霖,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手摸向腰间,勃朗宁立刻握在手里,转身间,"biu"的一声轻响,最远处那个士兵的军帽应声而飞,在空中划了个圈,落在积水的青石板上。 要说不要命,谁能跟这些当兵的比呢?可他们也没见过比他们还亡命的。一个个竟然杵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枪声未消,枪管还冒着硝烟,客栈内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个戎装的青年缓步而出,没有撑伞。他抬了抬军帽的帽檐,露出一张俊美却阴冷的面容。 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苍白,眉骨很高,深陷的眼睛愈显得深邃。薄唇紧抿,嘴角微微下垂,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峻。军装笔挺地裹着他修长的身躯,脚下的军靴一尘不染。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叶先霖身上,手指指向她:"是你开了枪?" 叶先霖抬着下巴,微微颔首。“没错,是我。” 第6章 ☆、6、冤家路窄 倒是个有种的。 当兵的虽然讨厌叶先霖一身嚣张跋扈、刁蛮任性,对她的胆量和气度却是赏识的。 “枪法不错。”雷少帅显然瞧见了叶先霖方才打掉士兵的帽子,语气淡然,就像是在讨论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一件闲事。 但是他身边的警卫连却都知道,少帅越是平静,就证明他心里越是生气。大家不自觉地打着立正,眼睛看着正前方,谁都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谢您夸奖。”叶先霖不卑不亢。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是畏首畏尾,就越会被人踩在脚下。反倒是挺直了腰杆,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那些欺软怕硬的人却要掂量掂量了。 雷少帅的皮靴踩在雨水湿透的青石板上,啪啪作响,每一声都敲打在警卫连众人的心上。他缓缓地、有节奏地走向那个帽子被打飞的士兵面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失望的看了他一眼,像是看一件不合格的兵器。那是一个圆脸的士兵,看起来很年轻,脸上还带着几分慌张,看来方才叶先霖那一枪把他吓得不轻。 “竟然这样无能,还因为你,被人耻笑我军多败仗。”雷少帅一挥手,像在交代今天中午吃什么饭,“拉出去毙了。” 立即有两名士兵出列,一左一右架住了圆脸士兵。 “我……我冤枉。”那年轻人嘴唇哆嗦着只能说这句话,翻来覆去的说,除此之外,似乎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身体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军装很快就在挣扎中皱成一团。 “少帅。”孟老三咵的一声出列,站得笔直,肩膀绷得紧紧的,这会儿倒真像那么回事,是个老兵的模样,“这件事由我而起,您应该枪毙的人是我。” 雷少帅愿意成全他的义气。“一起枪毙。今天也算给他们看看,我雷鹤存从不讲情面,只要是给我脸上抹黑的,一律杀无赦。” 屋檐下的水珠串成珠帘,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石阶,像在倒计时。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雨水混合着冷汗,顺着他们的脊背缓缓流下。 雨丝飘在脸上,如一只鹅毛在轻拂,叶先霖抬手抹了一把。她有点内疚,若是知道这姓雷的杀人不眨眼,她绝不会挑事的。但是若是自己现在出口求情,反而会更加激化矛盾。她咬着嘴唇站在一旁,不知该怎么办。 房雪樵那傻子却出声了。“这位,少帅。”他微微弓着身子,很谦卑的样子,“您不必这么严苛,不过一个小小的口角……” 雷鹤存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要回客栈。 房雪樵忙抢先一步拦住他,他身后的士兵们却上前来将房雪樵控制住。 叶先霖不禁再次感叹房雪樵就是个傻子。这不是找死是什么。她也不敢说话,不敢求情,她这会看出来了,姓雷的是个狠角色,她惹不起。 眼看孟老三和圆脸士兵要被拖走,二楼雕花木窗吱呀轻启,穿着粉色旗袍的余婉娘探出半截身子。"雷少帅,您怎么把我们客栈当靶场了?两位兄弟可没什么错处,您呀,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们一条命吧。" 雷鹤存谁的面子也不给,铁了心要杀人。不杀不足以平复心头那股翻涌的恶气,不杀不足以震慑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圆脸士兵先被拖出去,脚尖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水痕。他张大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随着院外一声清脆的枪响,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在江南烟雨里。 孟老三虽然平日自称英雄好汉,此刻却面如土色。他双腿发软,像两根煮烂的面条,任凭两个士兵架着也站不直身子。下一个就是他,他再没想过居然是这么个死法儿。 “住手!” 一道清冷的女声划破凝重的空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姑娘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冷着脸走了进来,“你们是什么人!敢在五寅镇杀人!” 余婉娘揉着被吓得噗通乱跳的心脏,款款的走下楼来。 雷鹤存斜瞥着这位行侠仗义的姑娘,连开口都嫌多余。 身边的参谋替他开了口。“国民革命军独立第十一师雷师长。” 叶先霖来五寅镇之前听过这个名号,原来他就是人称“白无常”的那位雷少 帅。纵然她胆大包天,却还是为自己方才的冒失感到后悔,怎么能想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他! 白衣姑娘却并没有被这个名头给镇住,她冷笑了一声,问道:“既然自称国民革命军,就该知道正规部队讲究纪律军法,不是以某一个人的命令为准绳。我倒要问问,他们触犯了哪条军规?” 房雪樵却像是做了亏心事,低下头往叶先霖身后藏去。叶先霖看看姑娘,再看看房雪樵,难不成这两人还有什么私情? 雷鹤存终于转过头来,阴恻恻的目光像毒蛇般缠绕在白衣姑娘的身上:"我军中事务,轮不到外人置喙。要枪毙,自然是因为该枪毙。" 白衣姑娘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据理力争:"凡是律法,都该公之于众。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滥杀无辜!"她声音清越,字字铿锵,"这般独断专行,如何服众?如何带兵?” 先有个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大放厥词,又冒出个黄毛丫头教他带兵之道。若不是身边簇拥着荷枪实弹的警卫连,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被人赶下台了。 雷鹤存的眼神骤然一冷,手指微微抬起,身后的士兵立刻会动,咔哒几声枪栓拉动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他盯着白衣姑娘那张倔强的脸冷笑:"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看来不给你些教训,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白衣姑娘下意识后退半步,她强撑着不露惧色,还在质问雷鹤存。“这就是一名师长的所作所为!欺压弱小,滥杀无辜!” 第7章 雷鹤存置若罔闻,叶先霖只能不住地叹息。就在士兵即将碰到她手臂的瞬间,一个身影突然挡在了她面前。 "雷师长,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房雪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之间,脸上挂着难看的笑。 雷鹤存眯起眼睛,目光在房雪樵脸上扫过:"有意思。一个两个的,都活腻了?"他慢慢抬起手,黑洞洞的枪口直接抵上了房雪樵的眉心,"既然你这么想当英雄,那我就成全你。" 房雪樵一下被定住了,动都不敢动。叶先霖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正欲上前,却被余婉娘一把拉住。 "雷师长!"余婉娘高喊一声,"这位姑娘是殷樾衡的千金!就是您要上门提亲的那位殷小姐啊!" 雷鹤存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枪口微微下移。他盯着白衣姑娘,难以置信:"你是殷樾衡的女儿?" 白衣姑娘咬了咬下唇,挺直了腰杆:"是又如何?" 雷鹤存笑起来,笑声里却没有一点温度。他慢慢收回枪,在掌心转了一圈:"有意思,真有意思。"他上前一步,与殷小姐面对面,"殷小姐,你父亲没告诉你,我们很快就要成为一家人了吗?" 殷明敬的脸色煞白,比方才被枪指着时还要难看,她猛地抬头:"你胡说!" 雷鹤存轻薄的笑笑,指一指屋檐下堆放一地的东西。“那都是给你的聘礼。” 殷明敬抬手就要打他,却被他一只手抓住她瘦弱的手腕。力道很大,叶先霖都替殷小姐痛。 房雪樵下意识又要上前英雄救美,却被雷鹤存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士兵们立刻将他团团围住,枪口齐刷刷对准了他。 "雷师长!"余婉娘急忙打圆场,虽一脸惧色,仍勉强挤出个笑脸来,"殷小姐姑娘家家的,一定是害羞了,您怎么能这么直白的说出这话呢?这男女之间啊……" 雷鹤存抬手打断她的话:"殷小姐,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不过……"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回楼中,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放了他们。" 孟老三如蒙大赦,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缩到一旁。 直到雷鹤存的身影消失,殷明敬的眼泪才从眼眶中流出。 "殷小姐……"房雪樵欲言又止。 殷明敬向房雪樵道声谢,飞快地擦一把眼泪,转眼看向余婉娘。“我来这里,是向老板娘打听一句,我们书局的一个女校对不知去了哪里,她可来这里投宿吗?” “女校对?”余婉娘拿帕子给殷小姐拂去肩头上的水珠,“长的什么模样?我帮您留意着。” 叶先霖轻笑,殷明敬身边的房雪樵就是她要找的女校对呀,不过换了一身衣裳,大小姐就认不出了。 “她修长的身材,瘦瘦的脸,长头发,走时穿了一件绿色旗袍。” 余婉娘愕然。“昨晚他们杀了个女飞贼,就是那个模样。我今早还去码头看了一眼。” 第7章 ☆、7、钟情 殷明敬不相信,说:“那您怕是弄错了。我们的女校对是个再温婉不过的女孩儿,说话都不大声的。” 余婉娘见她不信,拢了拢鬓边的碎发,陪着笑,顺着话头说道:“就是呢,大小姐家的校对一听就是个文化人,想必只是穿着打扮相仿而已。” 雨丝斜斜地飘进伞里来,打湿了殷明敬的衣袖,可她浑然不觉。站在原地想了一想,她觉得还是亲自去看一眼比较放心,便又问一句:“老板娘,你这里可有马车?我想去码头。” 不等余婉娘说话,一个修长的身影走了过来。叶先霖站得笔直,黑色的西装衬得她肤色如玉。她微微垂下头,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神色,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叶,也在这客栈里住着。方才我刚从码头回来,见过那具尸体。与老板娘说的是相同的。但是码头上人员纷杂,小姐又是孤身一人,您若不嫌弃,我陪您去一趟可好?” 殷明敬抬眼看向她,恰好与一双温柔和善的眼睛对视。她本能的想要拒绝,但眼前这人实在漂亮又礼貌,叫她觉得拒绝她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犹豫的说道:“那岂不是太麻烦你了吗?” “怎么会?”叶先霖往后一招手,房雪樵递过伞来,她派头十足又很收敛的不表现出跋扈,声音不轻不重,“去外面叫一辆马车来。” 房雪樵不知她目的何在,但想到她也是个女人,应该不会对殷小姐起什么坏心 思,就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将一辆停得远远的等活的马车叫过来。 这是一辆气派的马车,配得上这一对璧人。雄壮的马儿不时甩甩头,抖落鬃毛上的水珠。 叶先霖先一步上前,伸手扶住殷明敬的手肘。 "小心抬脚。"叶先霖轻声提醒。殷明敬感受到这份体贴,不由得耳根微热。 待殷明敬坐稳后,叶先霖利落地一跃而上。房雪樵刚要抬脚上车,却听见叶先霖淡淡地说:"雪樵,你回客栈等着。"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房雪樵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不知道叶先霖这葫芦里究竟又是卖的什么药。她为什么要对着殷小姐大献殷勤呢? 余婉娘递过一把伞来,轻笑了一声,说:“小公子,你们家少爷喜新厌旧了。” 房雪樵接过伞来撑开,他自是明白余婉娘所说的绝不可能。叶先霖是个女人,怎么可能爱上同为女人的殷小姐。她一定是有目的的。 “不过呀。”余婉娘扭着腰转过身去准备进屋,她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几乎湮灭在雨中,"雷少帅的女人,还是不要动……" 叶先霖带着位淡雅的美人儿又转回码头。谢云生已经离去,只有张阿树还守在原地。见到二人走近,他立即殷勤地迎了上来。他认得殷明敬,看看叶先霖,再看看殷明敬,眼珠儿转得飞快,不自觉地舔了舔的嘴唇。 “殷小姐要看看女飞贼得尸首。”叶先霖突然变得格外可亲,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和,连称呼都多了几分客气,“阿树兄弟,劳烦你带我们再去瞧瞧。” 张阿树已经习惯被上等人呼来喝去,看到叶先霖转了性,这样和蔼得跟他说话,倒有些惶恐不安了,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是,叶大少,我这就带您去。” 女尸已经被翻了过来,仰面朝天地躺在湿漉漉的地上。雨水不断打在她的脸上,将原本就苍白的肤色冲刷得更加惨白。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后,像一团纠缠的水草。那张脸呈现出难看的死人颜色,僵硬的像个蜡像。 殷明敬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具尸体。江风裹挟着雨丝吹来,带着尸体特有的腐朽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急忙用丝帕捂住口鼻,强忍着不适。 叶先霖很体贴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江边,江风迎面吹来,她的不适感渐渐消失。 "好些了吗?"叶先霖的声音轻柔,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关切,又不显得过分亲昵。 “殷小姐,你看得出来吗?那死者是你认识的人吗?” 殷明敬摇摇头,眼中的困惑更深了。要说身形、发型,确实有九分相似。可那张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脸,她却怎么也不敢确认。她无助地摇摇头,目光转向江面。雨点落在浑浊的江水中,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转瞬即逝。 “我认不出来。她叫傅冰砚,从北平来五寅镇寻亲,可是她找不到亲戚们,盘缠又花光了,只能在我们镇上找个差事做。她做事很认真,人也非常温驯,可是昨天中午她却不声不响的离开书局,什么都没有带……” 哦,原来房雪樵的化名是傅冰砚。叶先霖在心里忖度着,房雪樵也不见得是个真名字,那小子可没面上看上去那么傻。 不过殷大小姐的担心是真的,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冒着雨四处寻找。但让叶先霖最感兴趣的还是她堂堂一位大小姐,怎么会对傅冰砚这样一个寻常的女校对那么关心呢? “想必那位姑娘找到了亲戚,就跟着她的亲戚回家了吧。”叶先霖柔声安慰她,她是个女人,自然知道女人最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刻意保持着与殷小姐的距离,恰到好处的安慰,拿捏着分寸,“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说不定,那位姑娘这会儿已经回到书局了呢。” 殷明敬转身望向停放尸体的角落,眉头依然紧锁。雨势渐小,但江风却更急了,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是谢云生打死了她?” 叶先霖点点头:“是谢会长。我的箱子在这位姑娘的手里,但是箱子里的东西不翼而飞。所以……” “她偷了你的东西?”殷明敬抬起眼睛,看着叶先霖,“你见过她?” “是的,我见过。”叶先霖向她描述了昨天被女飞贼偷窃的经过,并补充了一句,“我只看到了她的衣服和身影,并没有看到脸。谢会长过目不忘,想必他不会错人。” 第8章 殷小姐轻叹一声,她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死者到底是不是傅冰砚。 叶先霖站在她身侧,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她心里早已不耐,面上却不显分毫。江风卷着潮湿的寒意袭来,她瞥见殷明敬单薄的肩膀微微瑟缩,不动声色地脱下西装外套。"风大,小心着凉。"她将外套轻轻披在殷明敬肩上,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次。 殷明敬素来端庄自持,最是讲究男女之防。可此刻,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裹住她微凉的身子,叶先霖身上若有若无的体香萦绕鼻尖,竟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意。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拒绝这份体贴。 一辆锃亮的黑色轿停在她们身后,刹车声让叶先霖警觉地回头,只见车门被司机恭敬地拉开。梳着乌黑大辫子的丫头率先跳下车,转身搀扶出一位身段窈窕的美妇人。 那妇人一袭金丝绒旗袍,滚着黑色的水晶边,外罩黑色薄呢斗篷。司机迅速撑开一把黑绸伞递给丫头,随即退到一旁。美妇人站在车边,微微眯起眼睛望向江岸。 "明敬,"待看清楚站着的殷明敬,她忽然开口,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臂高高扬起,"快过来,那么大的风,还站在江边,小心呀。"那语调里含着七分关切,三分嗔怪,尾音微微上扬,像母亲唤贪玩的孩子回家。 殷明敬闻声回头,招手回应。她下意识拢了拢肩上的西装外套,指尖触到细腻的羊毛料子,这才想起身边还站着叶先霖。 “叶……先生,我家里人来找我了。”话虽如此,脚下却像是生了根,迟迟不愿挪动半步。分明相识不过一个时辰,心底却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眷恋,仿佛与眼前之人早已熟识多年。 叶先霖笑笑,温声道:“殷小姐若是对那死者还有疑问,不妨交给我。我来负责弄清楚她的身份。” 第8章 ☆、8、寻访 殷明敬抬眼看看她,正对上叶先霖含笑的眸子,殷小姐慌忙垂下眼帘,脸颊微微泛红。"那怎么好呢?叶先生一定很忙的。” “忙不忙的,这点空隙还是能抽得出来的。”叶先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 一对小儿女的情状尽数落在那美妇人眼中。她在丫头的搀扶下款款而来,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哎呀,这么俊的小少爷,咱们五寅镇可没有。"她操着一口软糯的沪语,眼波在二人之间流转,"是你的同学吗,明敬?" 殷明敬像被撞破心事,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乱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是,他是叶先生……” “夫人也是上海人?”叶先霖从容转身,姿态优雅地微微欠身,“在下叶先霖,从上海来的木材商人,来五寅镇谈一笔买卖。不期与殷小姐在永安客栈相遇。” 美妇人闻言眼睛一亮。"上海来的呀?"她的语调陡然轻快起来,"是同乡呀。我也是上海人,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同乡呢。”说话间,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叶先霖,目光在她考究的西装和矜贵的气度上流连,眼底闪过一丝欣赏。 与叶先霖寒暄一阵后,美妇人终究想起了正事,一只手揽住殷明敬的肩膀,声音像掺了蜜,带着刻意的亲昵:“明敬呀,家里来了客人,你爹叫我找你回家呢。我围着整个镇兜了一圈,还是客栈的余婉娘告诉我,你来了码头。” 一听到“客人”两个字,殷明敬的脸立刻寒了下来。她太清楚这个所谓的"客人"会是谁了——除了那个阴鸷残酷的雷鹤存,还能有谁能让父亲这般兴师动众? "叶先生,"美妇人转向叶先霖,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我们家里有客,就不邀你去坐坐了。"她说着客套话,手上却暗暗用力,将殷明敬往车边带,“待有时间,我直接向永安客栈下帖子请你呀。” “叶某一定赴约。” 美妇人拽着殷明敬的手上了车。叶先霖体贴地为她们关上车门,就在车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她突然压低声音,对着殷明敬轻声道:“等有了结果,我去书局找你。” 殷明敬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肩上的外套。她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她知道应该把外套还给叶先霖,却始终不舍得脱下来。 送走了殷明敬,叶先霖缩着肩膀让张阿树赶快找辆车送他回去。等车的间隙,她状似随意地问张阿树:“那坐车的女人是殷大小姐的娘?” 张阿树撇撇嘴:“不是,那是殷大老爷的第六房小妾,叫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林瑟薇,曾经是上海滩的红歌女,一个婊子。”说完还不忘往地上啐了一口。 叶先霖踩着水洼冲上马车,回到客栈。大兵已经将客栈围得像座城池,她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低着头快步穿过回廊,一头扎进房间,换下一身湿哒哒的衣裳,滚进被子里,冷热交替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快些,泡一壶热茶来。”她又恢复成蛮不讲理、仗势欺人的叶大少。 房雪樵将泡好得茶送到床边,倒好一杯递给她。叶先霖抱着茶杯暖暖身子。“陪着殷家大小姐吹江风,快把老子冻死了。” “你为什么刻意接近殷小姐?”房雪樵坐到床边得椅子上,凝视着她,“你得目的何在?还有,你到底是谁?” "没有啊。"叶先霖眨眨眼,一脸无辜。她将茶盏举到唇边,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我是个女人,对殷小姐可没起什么色心。"她突然话锋一转,"反倒是你,殷小姐怎么这么挂念你呢?你和她是不是......" 她当然心知肚明——殷明敬始终将房雪樵当作女校对傅冰砚,怎会想到那温婉可人的"傅姑娘"竟是个男儿身。二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情愫,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个转移话题的把戏罢了。 房雪樵虽然涉世未深,却绝非愚钝之人。先前被她三言两语欺骗搪塞过去,是因着初来乍到,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了心神。如今他静下心来细想,问出的这两个问题都直指要害,精准地戳在她的软肋上,她回答不上来,当然也不能细说。所以必须得遮掩过去才行。 房雪樵果然被带偏了思绪。 “你胡说什么!”房雪樵站起身,怒视着她,“殷小姐善良温和,不准你污蔑她!” “原来只是暗恋。"叶先霖将手里的残茶一饮而尽,懒洋洋地缩回被窝。她盯着帐顶的绣花,忽然想起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指着房雪樵喝道:"房雪樵,我的箱子是怎么到了那女飞贼的手里呢?是不是你送出去的?" 房雪樵被她问得一愣。他回忆着那天的情形:“我不知道啊。箱子,箱子被我扔到了一户人家的家里,那时候他们追我追得那么紧,我带着箱子怎么逃。”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师父给他的飞爪百练索,心里一阵惋惜,痛心疾首的叹息,“我的飞爪百练索也丢了……” "哪一户人家?"叶先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她凑近房雪樵,眼中闪着精光,"你还记得那地方吗?" “怎么,你?”房雪樵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 叶先霖已经翻出一件不起眼的灰布长衫,利落地套在身上。从箱底找出一顶旧呢帽,对镜子仔细戴好。"替你死了的女人会不会就住在那户人家家里?"她一边系着盘扣一边分析,"不然那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不可能卖出去的。" “可是……”房雪樵总觉得不妥,“这种事还是交给治安会。你我人生地不熟,还是不要惹是生非了。” "呵呵。"叶先霖冷笑一声,弯腰系好皮鞋带子。她直起身时,眼中带着讥诮,"这会儿又不惹是生非了。"她走到房雪樵面前,指尖戳着他的胸口,"这事不是你惹出来的?" 房雪樵终归还是拗不过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来,穿过天井。 客堂里,余婉娘正倚在柜台边嗑瓜子,见二人行色匆匆,扬声问道:"叶大少吃午饭了吗?我要他们准备?" 叶先霖头也不转的摆摆手。房雪樵过意不去,说一句:“我们出去吃。”他的话音未落,叶先霖已经推开客栈的房门,潮湿的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房雪樵的记忆力还不错。他领着叶先霖在曲折的巷弄间穿行。转过几个弯后,一棵巨大的槐树出现在眼前,苍劲的枝干在雨中显得格外黝黑。树前一扇斑驳的黑色木门半掩着,门环上锈迹斑驳。 “就是那里。”他指着记忆中的黑色木门,“那户人家。” 木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雨滴敲打青瓦的声响。房雪樵还在踌躇,叶先霖已经上前推开了门。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门里的姑娘出奇地警觉。只听一阵窸窣,一个甩着油亮大辫子的姑娘快步走了出来。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杏眼圆睁,警惕地盯着叶先霖。 "你找谁?"姑娘冷声问道,声音清脆,却带着防备。 “我……我来找我的箱子。”叶先霖很少遇到对她没有一点好脸色的女人,这让她有些挫败感。 第9章 “箱子?”姑娘狐疑的看着她。 房雪樵也走进门来,微微红着脸,问了一句:“姑娘,你还认识我吗?” 第9章 ☆、9、小桃 大辫子姑娘转眼看向房雪樵,先是一怔,随后从上往下的打量了一遍,黑漆漆的眼珠一亮,笑得花枝乱颤,乌油油的辫梢扫过蓝布衫的后襟:“原来是你!昨天你穿了一件绿色的旗袍,你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非得扮成那副丑样子,不男不女的。” 房雪樵被她笑得一张脸通红,羞答答地解释说:“事出有因,让姑娘见笑了。” “你没有摔坏吧。”姑娘收了笑,眼睛划过他的腰腿,“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我家猫儿都不敢的。” 房雪樵揉一揉昨天被摔得青紫的腰,说:“多谢姑娘挂念,没什么大碍……” 叶先霖的咳嗽声硬生生插进来,她抱着胳膊站在滴水檐下,皮鞋尖不耐烦地点着青苔斑驳的石阶,不满的说:“你们叙旧叙好了吗?我们是来找箱子的。” 房雪樵低头望着姑娘被雨水打湿的布鞋尖,声音轻柔:“姑娘,敢问我昨天落在这里地箱子,可还在?” 姑娘把他们往屋子里让。“那是口很漂亮的箱子,咱们五寅镇可没有这样高档的货色,我收起来了,您跟我进来拿吧。” 房雪樵还在道谢,叶先霖已然不客气的掀开蓝印花布门帘,进了屋子。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擦得能照见人影,上头摆着白瓷茶壶,壶嘴还冒着热气。东墙供着观音像,神像前供着当季的瓜果,一炉线香插在鎏金香炉里,青烟袅袅,将整个屋子都熏染上了檀香的沉静气息。 房雪樵迈进门槛时,叶先霖早已掀起长衫后摆,大剌剌地占据了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他翘着二郎腿,鞋底沾着的泥块簌簌落在干净的青砖地上,眼睛斜睨着姑娘,手指在八仙桌面上叩着,口口声声要她的箱子。 姑娘不给她好脸色,也不招呼她,取下白瓷茶壶,单给房雪樵斟了杯茶。"您坐。"她扭身进了里屋。叶先霖抢过茶碗,一仰脖喝光,这茶不错,比客栈的甘甜。 姑娘在里屋悉悉索索一阵翻找,突然脸色大变的走出来,向着房雪樵一躬身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箱子……不见了!” 叶先霖腾地立起身来,一拍桌子,冷哼了一声,带着气。“早就料到不见了,那么贵重的东西,怕是早就拿出去换钱了吧。” 姑娘外表看上去柔弱,但骨子里却是烈的,圆睁的杏眼里燃起两簇火苗:“你是哪里来的贵人,既然早就料到了,何必再来登临我们这贱地!” 叶先霖无赖地伸出手来,手心朝上晃了晃。“我来取我的箱子,我的箱子呢?拿了我就走,绝不在你这贼窝子里多待一会儿!” 一句“贼窝”算是惹了姑娘,她转身冲向墙角,抄起倚在墙边的竹枝笤帚,带着风声朝叶先霖扫去,叶先霖没料到她真敢动手,仓促间侧身一躲,却还是被扫到了肩膀。 "好泼辣的丫头!"叶先霖脸色一沉,反手就要去抓笤帚,姑娘却灵活地后退一步,手腕一转,笤帚又朝她腿上扫去。叶先霖躲闪不及,小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房雪樵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劝阻:"姑娘,别——" 话还没说完,叶先霖已经恼羞成怒,抄起桌上的茶壶就砸过去。姑娘眼疾手快,笤帚往上一挑,"啪"地打在茶壶上,茶壶又原路返回,叶先霖忙闪身一躲,茶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碎瓷片四溅,茶水泼了一地。 "反了天了!"叶先霖被彻底激怒,脸色铁青,将袍角系在腰间,抬脚就要踹过去。姑娘却丝毫不惧,反而迎上一步,笤帚横在身前,眼神倔强地盯着她:"你再动手试试?" 房雪樵见赶紧插到两人中间,一手拦住叶先霖,一手轻轻按住姑娘的笤帚:“有话好好说。叶少爷,你不能不讲理,人家姑娘若是真的把箱子卖了换钱,怎么还会承认拿了箱子?” 叶先霖蛮横不讲理,还是将脏水往姑娘的头上泼:“寻常人家的女儿会拳脚功夫?就这位大姑娘的身手,没有十年练不出来!” 姑娘分毫不让。“那按照你的说法,你的身手也好得很,也是个贼喽?” 叶先霖冷笑一声。“我可没有拿了人家的箱子不还!” 姑娘被她这句话噎得说不上话来,她气得一踢门槛,嘴里默默的说了句什么,转身冲进雨幕,叫了一声:“阿四!”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灶披间钻出来,草鞋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打滑。"小桃姐?"叫阿四的男孩缩着脖子,雨水顺着他支棱的短发往下淌。 “我哥呢?”姑娘的脸因为气愤和羞愧通红,“把他叫回来!要是不回来,你就跟他说,我会把他做的好事都告诉我爹!” 阿四冒着雨飞快地跑了出去。 小桃气呼呼地走回屋子,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将一地瓷片打扫干净,坐到一旁的矮凳子上,谁都不理。房雪樵时刻观察着小桃的脸色,想要趁机搭话安慰几句,可小桃眼皮都不抬,湿漉漉的辫子沉沉坠在背后,在蓝布衫上洇出一片深色水痕。他也就没办法开口。叶先霖还是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但时刻防备着小桃动手。 过了不大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他短打扮,一只手插在衣兜里,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脸颊酡红,眯着醉眼打量生人,喉间滚出个饱满的酒嗝。"哟,来贵客了?" “江福生!”小桃站起身来,她直勾勾盯着兄长,直呼其名,“我问你,我放在我房里的箱子呢?是不是你拿走的!” 江福生尴尬地咧嘴一笑,露出被烟酒熏黄的牙齿:“小桃,我……” 小桃抄起扫帚,"啪"地抽在门框上,她不多废话,冷冷的说:“拿出来,我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不然——” 江福生好像很害怕自己的妹子,咧开的嘴角抽搐着,陪着笑说:“小桃,明天我买一个顶好的藤箱给你,又轻便又好看,女孩子都用藤箱……” "交出来!"竹扫帚尖抵上他的胸口。 “我……”江福生支支吾吾说了实话,“我送给了曼琳……她喜欢的很,我,我可没脸去要……” 话没说完,小桃手里的竹扫帚已经打了过来。“你真不争气,爹说得对,你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怪不得人家我们家是贼窝子!” 叶先霖却听出了其中的关键,上前一步架住小桃的扫帚。问向江福生:“你说的曼琳是什么人?” 江福生醉眼迷离的看她一眼,油头粉面不似个好人,但好在替自己挡了一顿打。“是花船上的姑娘,头牌。” “哪一家花船?停在何处?” 看叶先 霖这样急切地问,江福生将她当成同道中人,行家一般热心指点。“咱们五寅镇就只有一家花船,泊在码头往东二里大柳树湾,整条舫船漆得朱红,船头挂着两盏琉璃牡丹灯。夜里点起来,照得河水都是胭脂色。你去了那里,老远就能看到花旗招展,还有弹琴唱曲的声音……” “江兄方才可就跟曼琳姑娘在一起?”叶先霖嘴角噙着暧昧的笑。 江福生一摇头:“我方才在赌场,一早就被人拉了进去,今天手气还不错……” 小桃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又去赌钱!” 江福生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一只手捂住嘴,推开叶先霖,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叶先霖得了个准确的消息,也跟了出去。 房雪樵向着小桃羞愧的一躬身。“对不住,小桃姑娘,叶公子就这样的臭脾气。” 小桃抹去脸上的泪痕。“他姓叶,你姓什么?” “房,我叫房雪樵,就住在永安客栈。” “房先生。”小桃走进灶间,拿出了飞爪百练索,往房雪樵的手里一塞,钢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的东西。” 房雪樵看着失而复得的东西,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见小桃已经背过身去。 叶先霖在院子里学着小桃的语气叫嚷:“走啦,房先生——” 第10章 ☆、10、漕总 房雪樵的皮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子沾湿了长衫下摆。他紧赶几步,油纸伞骨撞上前面那人的伞面,淅淅沥沥的雨珠顺着伞沿滚落,在两人之间织成朦胧的珠帘。 "你真要去花船?"房雪樵喘着气又问一遍。 前头的叶先霖毫无体恤之心,自顾自走得飞快,长衫下摆翻飞如蝶,乌木伞柄在掌中轻旋,雨花四溅,像戏台子上的花枪。 “你倒实诚。”她一贯的冷笑着,“告诉人家你的姓名,还不忘说明你的住址。说你是个雏儿,简直是抬举你了。你们家应当富贵得很呐。” 房雪樵不知这话什么意思,不过好在追上她,与她肩并肩。“我家不过是个寻常人家。” “呵呵。”叶先霖上下扫他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像黑猫逗弄爪下的雀儿,“那可不像,寻常人家不会费那么大力气保胎,也不会把一个傻子养成这么大个子。你这样的,在我们上海,早就扔到黄浦江溺死了。” 第10章 房雪樵这才发觉她是在变着样得骂自己。抱着失而复得的飞爪百练索,他决定就此跟这个无情无义、心狠嘴毒的家伙分道扬镳。 叶先霖像是会读心术一眼,点点头:“你也该回到你那殷小姐的身边去了。不然我怕殷家小姐会去替你收尸呢。” 房雪樵虽刚刚生长出离意,并没有打算好去哪里,却知道书局绝对不是个好地方。“我不去,总不能一直扮作女人吧,迟早会被人看穿的。何况……” “何况殷樾衡还对你有意思?”叶先霖耻笑,“行了,不过是男人的一时兴起,过后就把你扔在脑后了。人家那六姨太娇滴滴的,又是个舞女出身,拿捏男人的手段比你高明一万倍。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房雪樵若不是昨晚亲眼看到她的身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视作女人,这番言论,分明就是个混迹风月场所的浪荡男人所言。 “看什么?”叶先霖不屑得瞪他一眼,“我劝你回去一趟,就算是跟殷小姐道个别,别让人家牵肠挂肚的。我也瞧不出来你有什么可叫人挂念的。” 房雪樵难得的顶了一句:“殷小姐可不像你,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过看我流落在外,心生怜惜罢了。” 叶先霖被这句怜惜笑得差点当街打滚儿,抬手挑起他的下巴,指尖贴着他喉结滑动,逗鸟儿似的啧啧两声,“老子我也怜惜得很呀,怎么就比不上殷小姐了?” 房雪樵反手挣脱,怒道:“你也算读过圣贤书的人,我看你也一肚子学问,装起少爷来挺像那么回事。可私下里怎么总是没有个正形呢?” “去他妈的仁义礼智信,一堆臭烘烘的裹脚布!”叶先霖甩开手,不知为什么发了火,“都是骗人的把戏!” 天阴沉沉的,就像叶先霖的臭脸。街面上的店铺点起了灯,如点点星辰。 房雪樵不知怎么的,在她面前总有几分心虚,底气不足似得,她一发火他就自动服软,低下头做个合格的跟班,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不断得偷眼观察她的脸色。 赌着气,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客栈。柜台后的余婉娘正用银签子挑着核桃仁,与她隔着柜台相对而立的男人闻声转头,房雪樵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这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瘦削的脸庞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他穿着最普通的灰布短褂,布料下绷紧的肌肉线条却掩不住一身精悍之气。花白的鬓角修剪得极短。眼白泛着浑浊的黄色,瞳孔却黑得发亮,看人时像两把出鞘的短刀,直往人骨子里扎。看似随意搭在柜台上的右手虎口覆着层厚茧,食指关节明显粗大变形,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叶大少——”余婉娘的声音千娇百媚,叶先霖本不想招惹这号人物,谁知老板娘却将她留住。她只好不动声色的点头微笑,将头上的帽子摘下,另一只手向着身后的房雪樵摆动,示意他赶紧回房——他手里的飞爪百练索可经不得这种老江湖的眼睛。 房雪樵也并非真傻,他将飞爪百练索掩在衣服下,佝偻着背往阴影里退去,在昏黄的光晕里,匆匆回房。 叶先霖客气地向着中年男人抱拳行礼,转脸看着余婉娘,一本正经,彬彬有礼。“老板娘,何事?” 余婉娘抬手指一指中年男人。“江漕总可等您多时了。” 怕什么来什么,这男人居然是此地的漕总,还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叶先霖只觉得脸皮僵硬,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只手探进长衫,时刻准备拔枪。这看似雅致的永安客栈,前有"活阎王"雷鹤存虎视眈眈,后有江漕总守株待兔,空气都似乎沉重了许多 。 “您就是叶大少?”江漕总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抱拳还礼,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件稀奇的货物。"果真是一位少年才俊。” “哪里哪里。”叶先霖假笑着,声音清朗明快,“是晚辈疏忽了,没有去漕总府上拜码头,实在是最近繁忙,还请漕总见谅。” 说场面话,谁也比不过她,上海滩历练出来的,再违心的话也能说得情真意切。她能活到现在,一半靠的就是这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另一半嘛,靠的是运气,也是天意。等到哪一天老天收了她,她也没有怨言。可是活一天就得折腾一天,这是她的命。 江漕总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叶先霖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烟草与河腥的气息。“时候不早了,叶大少若是不嫌弃,能不能跟我喝一杯?” 叶先霖愕然的看着他,不知这位地头蛇究竟要做什么。攀交情?谈买卖?警告还是找茬?但她终归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脸上还是挂着那张微笑的面具,豪气的一挥手。 “理应是晚辈请您喝一杯,下了雨,不方便出去找酒楼,咱们就借老板娘的房间一用,我做东,请老板娘出点力,出点好酒,咱们今天一醉方休。不知老板娘可赏脸呢?” 余婉娘清脆的笑着:“叶大少吩咐,自然照办。” 烛火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余婉娘看不透叶先霖。初见时,她只当叶先霖是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被家族派来历练的纨绔子弟,搞砸了也无妨。考究的衣衫,精心的配饰,举手投足间刻意拿捏的气度,都让她从心底里瞧不上。可昨夜叶大少不客气地将她施展的美人计识破,游刃有余地跟那活死人”张韬铭装傻充愣,与笑里藏刀的谢云生称兄道弟,跟雷鹤存针锋相对不落下风,甚至跟跟殷明敬玩欲擒故纵暧昧不清,如今遇见江澄,却又化身为谦逊得体的晚辈。 烛光下,叶先霖的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哪里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分明是个深谙世故的老江湖,像水一样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七十二般变化信手拈来。 这人,不容小觑。五寅镇真的要变天了? 叶先霖亲自为江澄斟满酒,殷勤的像是个新女婿面对老泰山。江澄久在江湖,不喜欢客套,将酒放在唇边,沉吟了一下,终于说出来意。 “叶大少,你的箱子里真的放着木胎?” 第11章 ☆、11、夜宴上 夜雨淅沥,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是当然。”叶先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青瓷酒杯,目光坦然迎向江澄,“那是我叶家的传家之宝,慧通禅师想要一观,我便央了家父带来。谁曾想竟在码头遭了贼手。” 江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叹息声混着窗外雨声,显得格外沉重。“叶大少,这事有些棘手啊。” “漕总是五寅镇的地下皇帝,您觉得棘手,那看起来这事还真的麻烦。”叶先霖执起锡制酒壶,为他斟满酒,沉住心听他后面怎么说。 江澄并未接这奉承,只是拈起一颗蚕豆丢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你可知道被谢云生杀了的那女人是谁?"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叶先霖笑道:“据谢会长所说,是个女飞贼,昨天在码头,就是她偷走了我的箱子呢。” 江澄却抬手抚摸了一下头发,古怪地笑着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叶先霖读不懂的情绪。“我若是说,昨天中午她绝对不会出现在码头上,叶大少又怎么说?” 叶先霖一怔,疑惑地看着江漕总。“漕总的意思是……你认识这位女飞贼?” “怎么能不认识呢?五寅镇上的面孔都刻在我的心里。老爷们看不上的人,都是我江澄的朋友,大家都是穷苦人,平常里相互照应,死了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过问。”江澄微微皱眉,一双眼睛骤然看过来,叶先霖被他看得身体不由得一缩。 “谢云生所说的女飞贼,其实是花船上的姑娘,名叫温曼琳。” 曼琳,叶先霖从那位没正形的江福生的嘴里听过这个名字。等等,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江澄,思绪飞转——江小桃眉宇间的英气与眼前这位漕帮首领何其相似。五寅镇本就不大,江家兄妹若真是江澄的儿女,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是一位烟花女子,怎么又做起了偷东西的勾当呢?”叶先霖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江澄当然看得出她在故意兜圈子,便把话说得更加明白。“她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时间作案。她是个替死鬼,所以她的箱子里当然不可能会有叶大少的木胎。” “替死鬼?”叶先霖眉头一挑,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代替谁死的呢?” 江澄的目光如钩般直刺向叶先霖:“那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才来找叶大少讨一个主意。毕竟当时在场的人除了谢云生,就是叶大少您了。” 叶先霖垂下眼眸笑一笑,说:“江漕总既然是身为漕总,想必五寅镇三教九流都敬您三分,当时在场的可不只有我和谢会长,还有很多个小贩、船工、乘客,相信江漕总也已经问过他们了。他们是怎么说的呢?” 江澄未曾想到这年轻人居然心机缜密到这种程度,感慨道:“果真是上海滩大码头出来的人,比我们这种乡巴佬要高明许多。跟叶大少相比,我白吃了几十年的饭了。” 第11章 叶先霖还是保持着谦逊的模样。“江漕总言重了。晚辈孤身在外,不得不多想一步罢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藏着了。当时码头上的人看清楚了那女飞贼的样貌,他们很确定的一点就是,她不是温曼琳。是个生面孔,并且有功夫,还是童子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叶先霖平静的点点头,并不追问,也不着急。 江澄疑惑地看着她。“叶公子就不想找出那女飞贼是谁吗?” 叶先霖抿了一口酒。“就连江漕总都找不出,我一个外来客,又怎么能找得 出来呢?” "假如我有了些线索呢?"江澄终于沉不住气,话一出口便懊悔地咬了咬牙。他没想到自己竟被这年轻人牵着鼻子走。 叶先霖这才抬眼,烛光在她眸中跳动:“漕总的线索是什么?说来给晚辈听听?” “昨天白天,温曼琳一直都在花船上待着。黄昏时分才下了船,悄悄地去了一位客人家里。半夜时分在客人家里出来,就在街上遭遇横祸。”江澄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愤恨,烛光将他半边脸映得通红,另半边却隐在黑暗中。“谢云生为了尽快抓获贼人,将同样身穿绿色衣裳的温曼琳当成替身,这是其一;还有其二。”他停住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叶先霖将热腾腾的鱼肚子和鱼眼睛夹给江澄,非常捧场的接住话头。“其二是什么呢?” 江澄却并没有直接说,而是说起了别的,看似与这个话题毫不相干。 “叶大少,五寅镇,你可知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呢?” 叶先霖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放下筷子,面带微笑。“晚辈来此之前,听家父说起过。五寅镇原名无银镇,据说这个镇子从前非常穷苦,住在这里的百姓以物换物,不知道世上还有银钱这般事物,直到通埠开渠,有了码头,日子才好起来,这里的权贵们觉得无银二字实在难听,也不吉利,就取了个谐音‘五寅’。” 江澄点头称赞。“叶家不愧是巨商、儒商,不过叶公子也是只知道表面的缘由,不知这‘五寅’并非虚数,而是实指。” “实指?”叶先霖会意,“五寅,五虎,分别代表了五个人对吗?” 江澄越来越欣赏这个年轻人,一点即透,实在聪明。 叶先霖从江澄的眼神中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猜测下去。“晚辈来了这几天,见过的听过的也不少了。这五寅镇的风流人物大概也就是这么几位,我说一说您听听,若是不对还请漕总指教。”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厅堂。雷声隆隆中,叶先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头一位,就是殷樾衡殷老爷。这是百兽之王,别说是五寅镇,就是远在上海滩,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殷老爷在前清做到了三品大员,到了民国,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莫说是五寅镇,就算放眼整个南国,他老人家跺跺脚,也是能震一震的。他虽暂住五寅镇,不过是休整罢了,将来想必也会官居要职。" "不错。"江澄简短地肯定。 叶先霖略一思考,刚要将江澄捧为二号人物,不想江澄看出她的意图。“这五寅之中,并没有我。我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江湖草莽,你不必过分抬举。” 叶先霖看得出眼前人不是喜欢阿谀奉承的人,便说:“那我就斗胆将您越过去了。排名第二的嘛,肯定就是雷阎王雷鹤存了。” 江澄又是默默一点头,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即饮下,只是凝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第三嘛,张韬铭勉强算一个。虽然只是殷樾衡的走狗,但在五寅镇,也算是个人物。第四肯定就是谢云生了。”说到这里,她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题,“不过,这第五个人,如果您老人家不在其中的话,晚辈猜不出会是谁?”顿了一顿,她展颜一笑,带着几分俏皮,“总不能是这永安客栈的老板娘吧?” “那人叶大少也是见过的。”江澄看着窗外的风雨,“不过你并不将他列为权贵或者老爷,但其实他却在五寅镇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甚至能左右殷樾衡。” 叶先霖将所有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惊讶的一拍桌子。“漕总,您所说的是方外之人?” 江澄微笑着点头。“叶大少真是绝顶聪明。” "他手眼通天,与殷、雷都暗通款曲。你知道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米粮案'吗?殷老爷借战乱囤积居奇,就是慧明禅师出的主意。那些米粮,可都是借着寺庙的粮仓藏的。" "老和尚精通堪舆之术。殷老爷每逢大事必去求签,雷阎王每月初一必去上香,就连谢云生那等凶悍之人,在慧明禅师面前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声'师父'。” 叶先霖冷笑几声。“嘴里念弥陀,心里毒蛇窝。古人诚不欺我。” “叶大少。”江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劝诫的意味,“温曼琳之死不止是谢云生嫁祸,其背后还有别的缘由。她一介女流,无亲无故,死不足惜,可是叶大少却是名门巨商之后,大风大浪都见过的,将来有着大好前程,莫要在这阴沟里翻船。” 叶先霖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温曼琳被人灭口?" 江澄却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转身欲走,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萧索。临走之前却还是留下一句话:“叶大少,五寅镇的水太深。有些人,碰不得;有些事,问不得。是非之地,何必久留呢?” 第12章 ☆、12、夜宴下 狂风裹挟着细雨冲刷着五寅镇的青石板路,整座镇子都陷在墨汁般的黑暗里,唯独镇东的殷府亮如白昼。鎏金门楼上悬着的西洋煤气灯,将朱漆大门照得宛如浸在血水里。 这栋五寅镇唯一通了电的宅邸,像浮在黑色海面上的琉璃宫阙。三层高的西式洋楼通体缀满电灯,水晶吊灯的光晕透过彩色玻璃窗,在雨水中折射出刺眼的虹彩。往来仆役撑着油布伞在回廊间穿梭,一阵阵异香从厨房传出来。 谢云生虽来过几次殷府,却从未见过这般排场。一进门,便被满室的金碧辉煌晃得眼花缭乱,留声机里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正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缠绵悱恻的曲调让他瞬间迈进了另一个新世界。 他僵立在门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 张韬铭站在门里迎客,倒是人模狗样地换了一身黑洋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鼻梁上还架了副金丝眼镜,远远望去,倒真像个留过洋的新派人物。可走近一瞧,便露了馅:西装料子粗劣,领口皱巴巴的,显然是本地裁缝用便宜料子赶工缝制的;头发油得过分,泛着腻光,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桂花油的甜腻味儿,八成是从哪个相好的丫鬟那儿顺来的;至于那副眼镜, 镜片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时不时翻个白眼,活像一条看门狗,打量着来客,生怕有人抢了它的骨头。 谢云生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可面上还得挤出笑,躬身打招呼。这世道,连条看门狗都能穿西装、戴眼镜,装出一副上流人的模样来。 张韬铭斜着眼睛得看看谢云生,指指他站满泥水的鞋底。“在石阶上弄弄干净再进来。” 谢云生站在廊下,肚子里早已将张韬铭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面上仍堆着殷勤的笑意,连声道:"是是是,张会长说得是。" 他弯腰掸拭鞋面上的泥点,青布鞋帮上沾着的泥浆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帕子一点点抹去,又在石阶上使劲跺了几脚,直到鞋底再不见半点泥星子。 张韬铭冷眼旁观,鼻间溢出一声轻哼,带理不理的带着他穿过大厅。谢云生的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心里默默寻思着:就算是皇帝的金銮殿,也就是这样了吧。张韬铭走得漫不经心,平日刻意挺得笔直的后背也塌了下去。鎏金的自鸣钟突然敲起,吓得谢云生一个激灵。 待转入餐厅,眼前景象更是令谢云生目眩。一张红木圆桌足有丈余宽,上面层层叠叠摆着各色珍馐:清蒸鲥鱼、红烧熊掌、燕窝羹,还有些他见都未见过的西餐。旁边的酒架上,汾酒的白瓷瓶与洋酒的玻璃瓶比肩而立,琥珀色的白兰地在水晶醒酒器里泛着诱人的光泽。 主位上的殷樾衡身着暗纹锦缎长衫,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一看就是极品。雷鹤存一身戎装未卸。六姨太一袭绛紫色旗袍,耳垂上的钻石随着她斟酒夹菜的动作轻轻晃动。大小姐殷明敬则端坐如松,素白的衣裙衬得她愈发清冷。 谢云生的目光在扫过慧通禅师时微微一顿。老和尚今日竟未着僧袍,而是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衫,手中佛珠仍在指间缓缓转动。更令他意外的是紧挨殷樾衡坐着的那位陌生男子——一身杭绸长衫裹着瘦小的身躯,像只套了人衣的猴儿。不过他能坐在那位置,说明此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如今不兴磕头,谢云生深深的鞠了一躬,挨个问候一遍。 众人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唯有作为主人的殷樾衡摆了摆手,腕间的沉香手串随之晃动:"云生来了,坐下吧。" 第12章 "谢殷老爷。"谢云生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挨着张韬铭在最末位坐下,并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殷樾衡举起酒杯。 "今日雷少帅登门求亲。"他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最后落在身旁那矮瘦的人身上,"恰逢杭州来的萧经理到访。可谓双喜临门。" 谢云生借着举杯的间隙,悄悄打量着那位萧经理。瘦削的脸颊泛着病态的蜡黄,两腮无肉,像具包了层皮的骷髅,偏偏坐得笔直,浑身绷得紧紧的,好似戏台上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所以我在家里设宴,"殷樾衡的声音将谢云生的思绪拉回,"一是款待贵宾;二来嘛……"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也想请诸位替我做点事情。" 谢云生头一次从殷樾衡的嘴里听到这样客套的话,刚想站起身拍着胸脯说几句场面上的豪言壮语,发现在座的都比自己有分量,便将到嘴的话咽回肚子。 餐厅里霎时静得可怕,檐角滴水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众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银箸与酒杯,目光透向主位上的殷樾衡,等他说后面的话。 “我还是先宣布喜事吧。”殷樾衡笑着,但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今天是初四,日子不大好,等到本月十七,就是明敬跟雷少帅的订婚宴,届时请大家还要来此捧场啊。” 这么快。谢云生不禁侧眼看看身旁的张韬铭,他的脸色苍白,像被人放干净了血似的,眼下却一片青黑,想必昨夜一晚没睡吧。谢云生看得心里痛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殷樾衡的女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 六姨太拿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殷明敬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对这里的一切都好似听不到也看不到。 “行了,瑟薇,你带着明敬回去吧。我们说的你们都不爱听。”殷樾衡的声音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瑟薇拉起殷明敬的手,向着席上诸位做了个很优雅的告别,扭身离去。 殷樾衡这才开始说起正事。“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咱们五寅镇新近来了位客人。此人自称叶先霖,受邀来此地谈木材生意的。” 谢云生的心头一跳,听殷樾衡的口气似乎不大对。难不成他那叶老弟有什么猫腻? “他是慧悟禅师邀请来的,也确实拿着慧悟禅师的信笺。自他落地的第一天,我就派人过去看过。这人不大像个世家子弟。叶家虽有这么个子弟,可并没有这么精明能干。况且,他自称箱子被人抢走,云生也很快抓住了女贼,可是箱子里的木胎却不见了。那木胎是真的不见,还是本来就没有呢?” 谢云生惶恐地看向殷樾衡,不知该不该接话。 “阿弥陀佛。"老和尚的声音传来,"那位施主来过禅院。"他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皮,眼中精光一闪,"我和谢会长与他一同用了素斋,他身上虽然有些纨绔习气,但是太过滴水不漏了,真正富贵人家的孩子不会像他这样的。” 谢云生觉得头上冷汗直流,不知自己这几天的言行是不是犯了大忌,他确实挺喜欢叶先霖,不只是为了钱,还因为他身上那股子爽利的劲头。在这众人之中,只有自己跟姓叶的走得最近,那人确实无可挑剔,就连此刻回想起来,也找不出半点破绽。这反而更令他感到不安。 好在殷樾衡也不指望他能瞧出什么。 “昨天我让韬铭连夜去了一趟宁波,他在江北岸电报局给上海发了加急电报,托了虞先生帮忙查证。估计明天就有回信了。我请他们寄过一张叶先霖的近照,只要一对比,就知道真伪。” 雷鹤存轻蔑一笑:“何必那么麻烦,杀了就是。” 殷樾衡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少帅,"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既然做了我殷家的女婿,就要改一改动辄杀戮的习气。叶先霖是叶家长房子弟,若是杀错了人,莫说是你,就连我,也担不起!” 谢云生闻言,紧绷的后背稍稍放松。是啊,殷樾衡也不过只是怀疑嘛,万一人家就是真品呢?到时候自己说不定还能立个头功呢。 “云生明天负责带人围在永安客栈周围,只要我的命令一到,立即将叶先霖抓起来。”殷樾衡简短的下了命令,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其余人万不可走漏风声。” 雷鹤存又插了进来。“我的警卫连在,不必别人动手。” 殷樾衡却有自己的打算。“少帅不要插手。” 谢云生忙抓住空隙,回了一句响亮的:“是!” 第13章 ☆、13、刺杀 雨水顺着青瓦屋檐滴落,在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江南梅雨时节,空气中浸透了水汽。 叶先霖在江澄之后走出余婉娘的房间,在寂静的天井里站了一会儿,没有撑伞,雨丝落在身上凉飕飕的,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凉得她微微一颤,让她的头脑瞬间清明。 雷鹤存带着警卫连暂时离去,整个客栈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客栈二楼,她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房雪樵想必也没有睡,算他还有良心。 一滴雨水从屋檐坠落,正好打在她的鼻尖上。叶先霖眨了眨眼,迈开步子,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走得很慢,心里惴惴不安,像是被什么人在暗处盯着。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右手缓缓贴近腰间的枪套。 天井角落的阴影里,老孟半蹲着,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根,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在已经适应了黑暗,死死的盯着叶先霖的身影,手指摩挲着短刀的刀柄。这把刀跟了他二十年,从不离身,刀刃舔过血,也切过干粮,如今又要派上用场了。他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只要她再往前走三步,他就能从背后扑上去,刀刃抵住她的喉咙,快得让她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来。 叶先霖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老孟的肌肉绷紧。她察觉了?不可能。 叶先霖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扫向身后的黑暗。那里只有雨丝飘落,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老孟从军多年,见过太多将死之人,有些确实能在死前嗅到危险的气息,像是野兽的本能。他不能再等了。 叶先霖的手指敲了敲枪套,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她终于抬脚,继续往上走。老孟的刀锋无声地滑出袖口,身形如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短刀寒光一闪,直刺叶先霖后心! 叶先霖早有防备。她猛地侧身,刀锋擦着她的衣角划过,割裂了布料,却未伤及皮肉。她右手一翻,枪已出套,枪口直抵老孟的咽喉,左手则死死扣住他持刀的手腕,力道狠厉,几乎能听见骨节摩擦的声响。 老孟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随即手腕一拧,刀锋竟反挑向叶先霖的手腕!叶先霖不得不松手后撤,枪口却仍稳稳指着他。两人在狭窄的楼梯间对峙,呼吸沉重。 “雷鹤存派你来的?”叶先霖冷声问道,枪口纹丝不动。 老孟不答,只是阴测测地盯着她,刀尖微微颤动。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的门猛地被推开。房雪樵披着外衣,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他目光一扫,瞬间明白了局势,二话不说,抄起门边的铜制脸盆,猛地朝老孟掷去! 咣当一声巨响,老孟侧头躲闪。叶先霖抓住机会,一枪托砸在他持刀的手上!老孟闷哼一声,短刀脱手,但他反应极快,抬腿便朝叶先霖腰间踹去! 房雪樵箭步上前,一把扯住老孟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拽得踉跄后退!老孟反手一拳挥向房雪樵面门,却被他偏头躲过,随即一记肘击重重砸在老孟胸口! 老孟倒退数步,撞在走廊栏杆上,还未站稳,叶先霖的枪口已再次抵上他的额头。 “再动一下,老子就送你上路。”她声音冰冷。 老孟喘着粗气,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终于不再挣扎。房雪樵回房找到绳索,三两下便将他捆了个结实。 房雪樵将老孟拖进客房,反手锁上门。叶先霖靠在桌边,指尖轻轻敲着枪柄,眼神冷峭地盯着老孟。 “说吧,谁让你来的?”她语气轻慢,带着几分刻薄的讥讽,“雷鹤存?他叫你来暗杀我?” 老孟冷笑一声,偏过头去,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他虽被捆得结实,背却挺得笔直,显然不打算开口。 房雪樵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声音沉稳:“老哥,都住在同一顶屋檐下,何必闹到这一步?有什么恩怨,说开了便是。您若是为白天的事情生气,我替我们叶大少给您陪个不是。” 老孟瞥了他一眼,仍不言语。 叶先霖嗤笑一声,手指一挑,枪口抵上老孟的下巴:“嘴硬?行啊,那我就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手段硬。雪樵,拿过剪刀来,我给咱们这位英雄好汉好好的改改性子。” 老孟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毫不将叶先霖的威胁放在眼里。 房雪樵皱眉,并不行动:“大少,别逼太紧。” “好,你心慈手软,敢情杀的不是你。”叶先霖靠近老孟,将与他几乎脸贴着脸,看了一会儿,抬手将他身上的物件一一的搜出来摆在桌子上。 第13章 “一把破枪,一只烂匕首,两块现大洋,一块臭手帕,一串钥匙,我说,你就没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吗?臭当兵的,赚的钱都吃了嫖了赌了吧?” 老孟能忍受辱骂、折磨,单单听不得叶先霖捎带上他那些兄弟,身体虽然动不得,嘴巴却自由,怒视着叶先霖,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和弟兄们刀口舔血的时候,你这狗崽子还在娘胎里打转呢!钱?老子每一分都寄回去给战死的兄弟家里了,轮不到你这畜生在这儿满嘴喷粪!” 叶先霖被骂得脸色铁青,猛地抡起枪托砸向老孟的太阳穴。老孟眼前一黑,鲜血顺着额角淌下,却仍梗着脖子冷笑:“有种的就杀了我!没宰了你,反倒被你拿住,是我姓孟的时运不济,我认命!这事儿跟雷少帅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杀你!今日这场祸事因你而起。是你挑起事端,害我那小兄弟无辜惨死!这笔血债我记在你头上!活着报不了仇,死了化作厉鬼,老子也要夜夜扒你的窗户索命!"!” “放你娘的臭屁!”叶先霖一脚将老孟踢倒在地,“你那兄弟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逞英雄挑衅,本大少会搭理你?要不是你在雷鹤存面前充好汉,你们少帅会枪毙他?一切因你而起,你才是罪魁祸首!真要算账,你该去杀雷鹤存!少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叶先霖越骂愈生气,上脚将老孟当作沙袋一样踹了一通。 “欺软怕硬是吧?看老子孤身一人,不如雷鹤存有势力,好欺负是吧?我今天倒叫你认识认识老子的手段!” 老孟被打得鼻青眼肿,却面露微笑,竟然像是鼓励叶先霖。“对,老子就是看你这小白脸不顺眼!你不就会投胎吗?仗着你爹有几个臭钱,跟老子摆架子?”他猛地昂起头,血糊糊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今天要是不打死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来弄死你!” 叶先霖反倒不打了,她盯着老孟癫狂的眼神,忽然明白了:那年轻士兵因老孟而死,而老孟自己却活了下来。这莽夫根本不是嘴硬,他是真心求死!今日若杀了他,反倒是成全了他! 房雪樵这一阵儿却没了动静,手里拿着老孟那柄短刀翻来覆去的研究,像是在鉴定珠宝。 “怎么了,是个古董?”叶先霖累得除了一头汗,坐到椅子上咕咚咕咚牛饮。 房雪樵蹲到老孟跟前,郑重地问道:“你姓孟对吗?你叫做孟三川对吗?” 老孟惊愕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你是谁?” 房雪樵手忙脚乱想要替他解开绳索,却被叶先霖一把推了个趔趄:“你疯了!你想做什么!” “师兄,他是我的师兄。”房雪樵爬起身,将老孟的短刀递给叶先霖,转身翻出自己的飞爪百练索,两件兵器并排摆着,乌黑的精钢上刻着同样的燕尾暗纹,这是北平 铜燕子门独门的标记。叶先霖看不出这两样武器有什么相同,老孟却认得出自师门的物件,激动地嘴唇颤抖着,血泪混作一团。 “你……你也来自北平?” “是啊,师兄,我是师父的关门底子,师父他老人家总是念叨你,说三川师兄的燕尾刀使得最好。没想到你我居然在这里见面……”房雪樵双手将老孟扶起来,霎那相认的喜悦过后,老孟心中的羞愧感更盛,头颅深深垂在胸前。比死更难受的,是在最狼狈的时刻遇见同门。 叶先霖冷眼看着,嗤笑一声:“铜燕子他老人家收得好徒儿,一个傻子一个疯子!” 老孟红着眼睛又看了过来。“是我学艺不精,是我窝囊无能,与师门无关。你可以侮辱我,不可侮辱我的师父和师门。” “不可理喻。”叶先霖觉得无趣的很,摆摆手,“房雪樵,放了他。这条贱命他自己都要,老子更不要。 第14章 ☆、14、抓捕 这是叶先霖与房雪樵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 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睡好。 叶先霖侧卧在床上,半睁着眼睛,耳边全是江澄那番意味深长的警告。江小桃想必没有将遇到房雪樵的事情告诉她爹,否则以江澄的老辣,早就该看出端倪,又怎会只是隐晦地提点几句?可如今箭在弦上,难道真要因为这一句警告就前功尽弃,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这可不是她的做派。既然已经踏进了这龙潭虎穴,索性再闯一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去老和尚那里讨个准话,只要拿到订金,便能远走高飞,彻底摆脱这泥沼般的五寅镇。 床尾的房雪樵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他还沉浸在与同门师兄相逢的兴奋中,也对叶先霖的真实身份表示好奇,揣摩着她执着于此地的真实目的。思绪纷乱间,他又想起了殷大小姐,还挂念着殷大小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踪太过伤神。 后半夜,雷鹤存一行人回客栈的动静打破了夜的沉寂,杂沓的脚步声、压低的人声和箱笼碰撞的声响在木楼梯上回荡了近一个小时,才重新归于平静。 雨声渐疏,天光透过窗纸渗了进来。 两个人先后起身,各自整理好衣裳,默然无声的坐在椅子上。 “你,房雪樵,换上这身衣服,回书局。”叶先霖扔过一身女装,“告诉殷明敬,你在城中乱走,迷了路,在一户人家借住了一晚。” 房雪樵不解:“为什么?” 叶先霖早就想好托辞。“我这笔买卖呢,需要殷樾衡点头才行得通,你进书局,就相当于住进了殷家,我要你帮我在里面打听着消息。另外,你得帮我在殷小姐面前美言几句。就说,就说是我把你送回书局的。” “这才是你打的好算盘!”房雪樵不满的叫着,“你明明是个女人,为什么要招惹殷小姐?” 叶先霖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声音罕见的柔软下来,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就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不会对殷小姐造成什么伤害。你想,你帮我尽快拿了钱走人,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不,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走,也可以分你钱,有了钱你就能继续历练,去哪里都行,回北平找你师父也好。”看房雪樵还在考虑,叶先霖语重心长的继续开导,“你不要指望你那刚捡到的便宜师兄,那人身上除了那把破枪还值点钱,什么都没有。他管你几顿饭还行,能送你路费吗?” 房雪樵考虑半晌,这才咬牙点头。“好,我再信你一回。不过说好了,事成之后,你要分我钱,不许赖账。” 叶先霖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好了,绝不亏欠。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信义。” 房雪樵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将衣裳包裹起来,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叶先霖又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一番,简单用过早饭,就出门准备去南山寺。前脚刚迈出客栈大门,谢云生那张大脸立刻出现在她面前,笑意盈盈,憨态可掬。 叶先霖忙拱手招呼,迅速扫过他沾着泥水的鞋子,显然他已在附近徘徊多时。“谢大哥,你这么早?” 谢云生抬眼看看天色,乌云缝隙里漏下一线惨白的光,这雨终于停了。“不早了,我们这帮人习惯早起,到码头转转。叶老弟,你这是打算去哪里逛逛?” “还不是为了买卖?”叶先霖伸出手来试试这雨还下没下,慵懒一笑,故意把话说得轻巧,“去趟南山寺,好歹把这生意结了,我好回家领罪去。” 谢云生带着些许诧异。“那么木胎呢?叶老弟,你那木胎还没找到呢。” 叶先霖爽朗笑道:“那老弟我就全权交给谢大哥你了,有你在,迟早能找到的。” 谢云生却笑不出来了,那么重要的一样传家宝不见了,就算是富贵人家,也不至于还能开口大笑。难不成眼前这人真的不是叶先霖?既然殷老爷交代他围住永安客栈,时刻准备抓捕此人,那他可不能失了职,将叶先霖留住才是。 “慧通禅师今天不在寺院,明儿再去也不迟。”谢云生只好用这个理由拖住叶先霖,“正好咱们兄弟一块喝点儿。我叫婉娘炒几个拿手菜,你没吃过她烧的豆腐吧,那简直比肉还香呢……” 说话间,他攀住叶先霖的肩膀,将她往客栈里面带。 叶先霖立即觉察到谢云生的不对之处,她面上依然笑吟吟。“不过,谢兄,我刚吃了早饭,大早晨我不习惯喝酒呢。” 谢云生明显的怔了一下,粗厚的眉毛不自觉地抖了抖,很快他又堆起笑容,急中生智道:“那就喝茶。” “好啊。”叶先霖笑着,跟他走进客栈,并且提议,“还是去老板娘的房间喝吧,我那屋子,太乱。” 谢云生不在乎在哪里喝,只要不让叶先霖走出客栈就行,他可时刻牢记着殷老爷的命令呢。 余婉娘正倚在柜台边拨弄算盘,闻言抬起眼睛,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她红唇微抿,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款款走向厨房。 "大毛——"她拉长声调唤道,嗓音甜腻如蜜,"把今早打来的山泉水烧一壶。"说罢,她带二人来到自己的闺房,取出一把紫砂壶,又从锡罐里夹出青翠的茶叶。 第14章 滚水冲入壶中,茶叶在壶底舒展开来,氤氲的 茶香顿时弥漫开来。余婉娘一边娴熟地洗茶、冲泡,一边细声软语道:"咱们五寅镇呐,自打有了码头,就像开了财路。这茶叶啊,早年间只能贱卖,如今却能运出去,卖了高价呢。" 她将茶汤倒入白瓷杯中,茶汤碧绿如玉。叶先霖接过茶杯,垂眸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假笑像一张面具焊在脸上,眼底却藏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察觉到的狠厉。昨夜她已将这房间的格局摸透——老板娘这套房位于客堂上方,更妙的是,与雷鹤存住的二层小楼仅一墙之隔。如果事情生变,那就从窗户里直接爬进雷鹤存居住的小楼,再跳下楼逃到街上去,只要速度够快,她相信能逃得脱。 "叶老弟,这茶可还合口味?"谢云生粗犷的嗓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叶先霖抬眼,见谢云生虽然面带笑容,但一双粗糙的大手却无意识地搓着膝盖,眼睛还不住的往门口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心中警铃大作,看来是时候了。 "好茶。"她朗声笑道,右手悄然摸向腰后。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动静至少有五六个人。 谢云生的脸色变了变,突然站起:"叶老弟,对不住了!" 叶先霖反应极快,抄起滚烫的茶壶就朝谢云生面门砸去。在对方吃痛后退的瞬间,她一个鹞子翻身跃上窗台,右手已经掏出了勃朗宁。 张阿树带着几个壮汉破门而入,看到捂脸的谢云生,忙问道:“会长,你怎么样?” 谢云生指着叶先霖。“别管我,抓住她!” "砰!砰!"两声枪响,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打手应声倒地。叶先霖趁机踹开窗户,像只灵巧的山猫般攀上外墙,几个起落就翻上了雷鹤存小楼的屋檐。 "叶先生这是要去哪?"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叶先霖抬头,只见雷鹤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顶,黑色军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手中的手枪正稳稳地指着她的眉心。 叶先霖反应极快,抬手就是一枪。雷鹤存偏头躲过子弹,同时抬手开枪,打向她持枪的手腕。叶先霖虽然躲过去,但勃朗宁却脱手飞出,掉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有两下子。"叶先霖冷笑,"不过想抓我,还差得远!" 话音未落,她已纵身跃向院墙。眼看就要逃脱,突然耳畔一声呼啸,一颗子弹擦着她的面皮飞了过去,她只觉得脸面一痛,抬手摸去,摸到一脸的血。雷鹤存的警卫连则从四面包抄而来,当头一人攀上院墙,一脚将她踹倒,叶先霖重重摔在地上。 "叶先生,"雷鹤存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说,"我建议你不要乱动。我这些兵脾气都不太好。" 叶先霖缓缓抬头,这才发现,院子里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十几条枪齐刷刷地指着她。 "带走。"雷鹤存淡淡地下令。 /:. 叶先霖被五花大绑押下去时,余光瞥见谢云生正捂着被烫伤的脸,眼中满是惊诧。 余婉娘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起来,不见了人影。 第15章 ☆、15、身份 叶先霖被戴上镣铐,狼狈不堪地被押进了雷鹤存的军车。她最为庆幸的是将房雪樵重新塞回了书局,他是如今唯一的希望,假如他能有那么一丁点的聪明劲儿,或许能趁机救自己出去。虽然这希望十分渺茫,但也聊胜于无了。 她清楚,五寅镇的天是殷家的天,大局掌握在殷樾衡的手里,生杀大权当然也是殷樾衡说了算,就算是被抓,也要经过殷樾衡的审判才能算数。 雷鹤存稳稳地坐在旁边,像一尊青灰色的石像,轻蔑地一个眼神都不给她。叶先霖虽然忐忑,但还是拿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继续装傻充楞,故意把沾了泥水的布鞋往真皮座椅上蹭,果然看见对方眉心一跳。 “雷少帅,你太小气了吧,昨天不过跟你手下人有点过节,你不至于因此要我的命吧。” 雷鹤存斜过眼睛看她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一个骗子,值得我亲自动手?” 叶先霖笑道:“从哪里说起呢?我怎么会是骗子?想必雷少帅弄错了。在下叶先霖,是……” 雷鹤存不耐烦的抬起右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不要在我面前聒噪,自然有你说理的地方。”他另一只手耍弄着手枪,像在盘包浆核桃,“要不是有人要我留下你一条命,你现在还能张嘴说话?” 叶先霖立刻闭嘴,并且将上下嘴唇紧紧地抿住,呼吸都放轻了些。 军车果然在殷家大门外停下,车沿持枪的卫兵齐刷刷跳下车,为首一人打开车门,伸进手将她钳住,拽出车来,推搡着走向殷家的大门。 叶先霖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殷明敬的书局,半开的雕花木门后,隐约有人影晃动。 房雪樵应该已经到了,谎话应该也扯得差不多了。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时机正好。 /:. “我是冤枉的!我叶先霖有天大的冤情!”她扯开嗓子,带着放大的凄厉,“我是被小人陷害的!” 话音未落,雷鹤存已大步上前,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抬脚便朝她腰侧狠狠一踹。叶先霖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前栽去,重重摔在殷家大门的门槛上,膝盖磕得生疼。她咬牙忍住痛,顺势滚进门内,嘴里仍不依不饶地嘶喊着:“有人栽赃我叶先霖!他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书局二楼。殷明敬正低头排着铅字,隐约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喊声,却没有听清楚其中内容。 “大小姐。”身旁重新化身为傅冰砚的房雪樵细着嗓子开口,嗓音低柔,“好像是叶大少在说话。” 殷明敬抬起头:“叶大少?你是说叶先霖?” 傅冰砚神色如常地点点头,探出身子往外面看了一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和疑惑:“她似乎在喊冤,看着是被押进宅子里了。怎么还有那么多当兵的! ” 殷明敬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铅字边缘,沉默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她在原地踌躇了一瞬,终究还是迈步朝后门走去:“我去瞧瞧。” 房雪樵目送她离开,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借口出去方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殷家宅院内,青石板路被洗刷得发亮。殷明敬步履匆匆,穿过回廊,直奔父亲的书房。远远地,她便瞧见一队士兵持枪而立,枪管泛着冷光。他们斜眼睨着她,脸上写满了倨傲。 殷明敬视若无睹地径直向前。士兵们立刻横枪阻拦,枪托险些撞上她的肩膀。 “让开!”她厉声喝道。 就在僵持之际,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张韬铭站在门内,目光复杂地望向她。“大小姐。”他的嗓音有些哑,咽下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殷明敬扫了他一眼,眼神冷淡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我爹呢?在里面?” 张韬铭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在她抬脚欲入时抬手一拦:“大小姐,老爷正在谈事情……” 殷明敬待他可不客气,侧身绕过他,闯进了书房。 叶先霖被两个当兵的指着头,双手拷在背后,双膝跪倒在西洋地毯上。一张俊脸都是血污和泥水,一身合体的西装也被扯得皱巴巴的,就算是这样,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 “爸爸!”殷明敬压制着怒火,声音不高,但脸上冷若冰霜,“平白无故的为什么抓人?” 殷樾衡摆出父亲的威严来。“这是公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殷明敬鼻子里一声冷哼。“真的只是公事,不是有人挟私报复吗?” 雷鹤存当然听得出殷明敬在含沙射影,往前一步站到殷明敬身前,僵硬的解释。“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即便想要报复,一枪也就解决了,何必大费周章?” “是啊。”殷明敬转眼看着雷鹤存,眼中带着强烈的不满和谴责,“雷少帅绰号雷阎王,杀人如麻嘛,视人命如草芥,一条人命在你眼里算什么!” 雷鹤存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又渐渐涨得通红。他握紧了腰间的配枪,指节发白,却终究不敢对未婚妻发作。 “行了!”殷樾衡从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坐起身来,“明敬,回你的书局去,不要在这里添乱。” “我没有添乱。”殷明敬纹丝不动,挺直了纤细的腰背,“我只是想要问一句,你们抓我的朋友做什么?她做了什么错事,被你们五花大绑,还要双膝跪地。” 跪在地上的叶先霖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仿佛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参加一场茶会。"殷小姐,"她很从容的劝导殷明敬,"虽然我叶先霖流年不利,但我并不怨天尤人。你不必置喙,就算今日他们冤枉了我,终有一天会为我洗白。"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雷鹤存,意味深长的笑着,"到那时候,哼哼,有些人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第15章 雷鹤存被这挑衅彻底激怒了。他不敢动殷明敬,却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向叶先霖。军靴重重地踢在叶先霖的腹部,叶先霖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但她很快又挣扎着爬起来,尽管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依然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 殷明谨义愤填膺,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将叶先霖扶起来,搀扶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护在她的身前,转身怒视着雷鹤存:“你还配做一个军人嘛!” 雷鹤存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殷樾衡终归拿宝贝女儿没什么办法,只好将原委说给她听。“明敬,你呀,太单纯。你就看这人长得文质彬彬,说话做事很有礼貌,又能说几句洋文,就被她骗得团团转。她呀,是个骗子,胆子不小嘛,骗到五寅镇来了!” 叶先霖嘴角流出一抹鲜血,她却还是硬气的问道:“您说我是个骗子,口说无凭,您可有证据?” 殷樾衡微笑着点头,捻着手上的沉香念珠。“好,还真是个带种的,上海滩来的,不一般。死到临头还不甘心呐。韬铭,你把季先生发来的照片拿过来,给这位先生看看,真正的叶先霖应当是长什么模样的。” 张韬铭应了一句:“是。”他转身走向书桌,拿过一封信笺,双手递给殷明敬。 殷明敬先看一遍信,才将照片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戴着金丝眼镜,面容虽也清秀,却明显年长许多,眉宇间透着沉稳老练的气质。 殷明谨缓缓转头看向沙发上的叶先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叶先霖在看清照片的瞬间,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甚至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你。"殷明谨的声音有些发颤,"这明明就不是同一个人..." 门外有人说话,张韬铭赶紧出去查看。 雷鹤存一把夺过照片,目光在照片和叶先霖之间扫视一遍,握枪的手青筋暴起。"好一个李代桃僵!"他眼中杀意凛然,枪口对准了叶先霖的眉心,"说!你到底是谁?" 殷明敬扑上前,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雷鹤存的手腕。"爹爹!"她转头望向殷樾衡,"求您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就算她是假冒的,是个骗子,但是罪不致死。" 殷樾手中的沉香念珠停止了转动。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沙发上的"叶先霖","说,你到底是谁?" 沙发上的"叶先霖"缓缓抬头,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她的目光扫过雷鹤存冰冷的枪口,掠过殷明敬含泪的双眼,最后落在殷樾衡威严的面容上。就在她嘴唇微启的瞬间—— "老爷!"张韬铭慌慌张张地走进来,"门外有位先生自称叶先霖,他求见老爷,看上去很着急,手底下的人都带着枪!" 沙发上的"叶先霖"却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几分狡黠。她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预料到的好戏。 第16章 ☆、16、又一个叶先霖 这句话不仅把殷樾衡说糊涂了,其实张韬铭自己 也没有弄清楚状况。 张韬铭巴不得雷鹤存一枪崩了假冒叶先霖的这个小白脸,他从第一次见这个上海滩来的小开就觉得不顺眼。况且殷明敬还对她如此挂牵,一口一个叶大少的叫着,甚至不惜为了她顶撞她的父亲,这让他恨不能亲眼看着“叶先霖”被雷鹤存打死。 方才张韬铭听门房通传说有人拿着季先生的帖子求见殷老爷,便以为又来个个骗子,带着兴师问罪的心思亲自去门厅查看。 一进门,只见一个跟“叶先霖”同样讨厌的男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悠然的喝茶。他穿着考究的白色洋装,梳着时兴的油头,鼻子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那张脸与叶先霖有三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凌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似嘲弄,又似轻蔑。他让张韬铭恍然想起去年在宁波见过的白孔雀。都是这样高傲又刺目的颜色,都是这样让人恨不得拿枪轰个对穿。 强忍着心里的厌恶,张韬铭一眼认出,这人不就是季先生寄来的照片上的人! 此人身后站着几名黑衣保镖,个个身形精悍,腰间鼓起的枪套在短衫下若隐若现。他们站姿笔挺,眼神锐利,显然都是练家子。 这人并不起身,随意的像是坐在他自家的客厅里,嘴里抿着茶,抬眼看看他,问:“你是哪位?” 张韬铭惯会看人下菜碟,可对着这人,竟不知该摆商会会长的架子,还是该作低伏小。“在下是五寅镇的商会会长张韬铭,敢问阁下是什么人?” 白衣少爷手腕一翻,茶盖"叮"地磕在碗沿上,带着几分不解。“你又不是殷家的人,来做什么?我是来找殷家表叔的,你别打岔。” “殷老爷命我来接待您。”张韬铭不知这位真的叶少爷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来到殷家。 白衣少爷短促地笑出声:“嗬,原来你是替殷家表叔办事的。你去告诉他老人家,我叶先霖奉父亲之命,来五寅镇谈一笔买卖,同时向表叔送上一份大礼。还请表叔赏个面子。” 张韬铭微微躬身道:“老爷他现在正在处理公务,请叶公子稍候。” “看来殷家表叔并不将我叶家放在眼里呐。”叶先霖冷笑一声,霍然起身,身体撞了一下红木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张韬铭虽习惯狗仗人势,但不敢耽搁大事。殷老爷似乎很尊重季先生,而眼前这人口口声声喊着“殷家表叔”,又与照片上是同一人,假如真的怠慢了,让他走了,回头还不是怨自己吗? 可是如果这么一来,那假的叶先霖或许就会出现转机,张韬铭可不甘心让她逃过一劫,便很客气的说:“叶先生请喝茶,这是我们五寅镇的特产。我去回禀一声,立刻回来。” 这一来一去的路上,可不又得耽误些时候?他不急,慢慢来,就盼着雷鹤存的子弹早点嵌到那小白脸骗子的心脏里。 暮春的江南总带着驱不散的潮气,大院里玉兰开得正好,雪色花瓣落在青砖缝里,像是给这座深宅大院铺了层素缟。张韬铭站在西厢房的雕花木窗下,抬眼看着穿透云层射下来的阳光,后颈的汗珠顺着绸衫领子往下淌,他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时间。赏了一会儿的花,他才慢悠悠的走回书房。 可他终归没有想到殷明敬还在不顾一切的维护着这个骗子,而殷樾衡也想要问一个清楚明白,雷鹤存并没有得手。 “你看清楚了吗?”殷樾衡一听“叶先霖”这三个字就感到头疼,“他长得是什么模样?又是个骗子吗?” 张韬铭摸起照片核实一遍,谨慎的说:“看起来跟照片上的人差不多模样。他称呼您为‘殷家表叔’,还带着季先生的帖子。” “季先生”三个字一出口,殷樾衡像当兵的听到“立正”一样,刷的起身,三步两步跨出门去。张韬铭忙不迭地跟上,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可好,假的还没处理掉,又来个真的,事情怕是要复杂了。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雷鹤存和殷明敬,以及被拷着的"叶先霖"。雷鹤存收起手枪,既然殷樾衡亲自去前厅迎客,他自然也得跟去——无论来的是真是假,总得有个交代。他抬脚走出了书房,门外的士兵挎着枪跟他走向前院。 殷明敬松了一口气,想要将假的叶先霖身上的手铐给解开,却一时间找不到钥匙,罢了,就这样吧,先出去再想办法。“趁这个机会,你赶紧跟我走。”殷明敬边说边警惕地望向门口,生怕会有人突然折返。 假的叶先霖却并没有打算要离开的意思,刚要开口婉拒,却见从殷家的房顶上漏了个洞,细碎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一个蒙着脸的男人从洞口处探下头来,并递下一条绳索,低声向假的叶先霖说:“快上来!”她当然认出这人就是擅长飞檐走壁的房雪樵,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计策。他胆敢在殷家唱这一出戏,显然又是自作聪明了。果然,四面八方已响起纷沓的脚步声,是房雪樵被殷家的护院发现,正在围堵。 假的叶先霖翻个白眼送给房雪樵。“顾好你自己吧,赶紧走,不然你得给我陪葬!” 房雪樵闻言,忙收起绳索,扭身踩着瓦片一路奔逃。瓦片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伴随着远处护院们的吆喝声,渐渐远去。 殷明敬指一指头顶:“他是你的那位随从?” 假的叶先霖的点点头。“是。他脑子有点问题。” 没工夫闲聊了,殷明敬又拉起她来。“你也得快走,不然我爹他们回来怕是还要处决你。” 假的叶先霖却并不着急,反而很冷静的问她:“殷小姐,就算你好心救我,我就能出得去吗?令尊大人想必已经安排好人在外边看守,不然你猜房雪樵为什么要走房梁?” “那怎么办呢?”殷明敬真心想要施救,她咬了咬嘴唇,决定破釜沉舟,抓起书桌上的象牙柄裁纸刀递给假的叶先霖,“你可以绑架我,放心,我会配合你。我想我的父亲对我还是有一些慈爱之心的。” 第16章 假的叶先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就算她对自己有那么些许的爱慕,也不至于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营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何况这位殷大小姐并不像是将恋爱放在首位的人。她的眼睛明亮,那里面盛着的不是盲目的爱慕,而是一种更为坚定的东西,是原则,或者是信念。 “你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就那么相信我?”假的叶先霖终于忍不住问她。 殷明敬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双漂亮的眸子亮得出奇,像是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她说:"不管你是谁,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做冤死鬼。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你或许并不是个好人,但你并不至死,就算触犯了死刑,也要经过公正的审判。"她的声音稍稍提高,"这是我的原则,也应当是这个社会的原则。这个时代最可怕的不是罪恶,而是以正义之名行私刑之实。" 说话间,殷明敬已经将裁纸刀塞进她手中,刀柄上还留着殷明敬手心的温度。 假的叶先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在租界沙龙里高谈阔论的进步青年,在报纸上挥毫泼墨的激进文人,哪个不是满口"人道""公理"?可她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身体力行。 她看着殷明敬,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一向温婉的殷大小姐的眉宇间竟透着一股执拗的英气。素白的旗袍将她衬托得像是一抹白月光,不,她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纤弱。假的叶先霖想起殷明敬在保护老孟时的决绝,她尊重每一个生命,并不因为自己出身高贵而看不起任何一个人。 柔软与锋芒,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大小姐身上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走啊!”殷明敬着急的出了汗。 假的叶先霖却笑了笑,这笑声里少了先前的戏谑。她微微抬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玉兰枝桠,直直望向天井外的四角天空,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自信。“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我在等人,他会证实我的身份。大小姐,我不是什么骗子,你放心。” 门外隐约传来前院的喧哗,夹杂着雷鹤存特有的、带着马刺声响的脚步声。 "等谁?"殷明敬忍不住追问。 假的叶先霖轻笑间退后,背着身体将裁纸刀插回笔筒,腕间镣铐叮当作响,动作利落得像 是在赌场里甩出一张王牌。"一个能让雷鹤存亲自给我奉茶的人。" 殷明敬怔住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谈笑声越来越响。假的叶先霖挺直了腰背。"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期待,那些伪装出来的玩世不恭忽然褪去,露出底下锋利的本质。殷明敬恍惚觉得,眼前站着的仿佛不是阶下囚,而是即将登台的角儿。 “殷小姐可听过《玉堂春》?"她的嗓音清亮得像银铃,“王公子初见苏三时,她也是这样被铐着。" 第17章 ☆、17、杜公子 门被推开,暮春的暖风裹花香涌入书房。 叶先霖率先迈进腿来,锃亮的皮鞋踏在柚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的眼睛在书房里逡巡一圈,最终落到了被铐住的假叶先霖身上。看到对方的狼狈模样,一点都不惊讶,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眼角泛起细纹,那笑容是发自内心觉得有趣,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 “我说,杜老弟,你这玩笑可真的开大了。”叶先霖转脸看着慢他半步的殷樾衡,“怪不得殷家表叔把你当成上海来的拆白党呢。”说着又转向杜隐禅,“就你这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被抓起来了吧,得个教训也好。” 假的叶先霖松一松肩膀,转动酸痛的脖颈,不耐烦的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姿势懒散的不像戴着手铐。“叶少,开个玩笑而已。谁承想闹出这么大动静,让诸位见笑了。”说话间向着众人逐一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最终目光停留在殷大小姐身上,眼神明显柔和下来,“还是大小姐慧眼如炬,看得出我杜某人并非恶人。” 叶先霖的眼光在她受伤的脸上一顿,随即挪开,朗声笑着:“殷家表叔,这位是我的异姓兄弟,我们俩的交情是再好不过的。她生性喜欢促狭,前几天我跟她说要来五寅镇做买卖,她听到心里去了,偷拿了我的信笺,早我几天动身来了这里。您说,这人调皮不调皮?” 殷樾衡立在多宝阁前,指尖捻着修剪齐整的胡须,并不算明亮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冷眼看着这一真一假两个叶先霖,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年轻人啊,真是喜欢折腾。” “隐禅,还不快来拜见殷叔叔,是他老人家大人有大量,给你留下一条生路,不然,你怎么有命活到现在?我看你今后还做不做这种事了!”叶先霖板起脸走过来,熟稔地攀住杜隐禅的肩头,将杜她到殷樾衡身前,押着她鞠了个躬,又笑着向殷樾衡解释,“她本名叫做杜隐禅,自小就在大上海这么混着,性子野,谁也管不住她。您就看在侄儿我的面子上,原谅她这一回,可好?” 殷樾衡很大度的邀请叶先霖和杜隐禅坐到沙发上,雷鹤存也顺势坐下,张韬铭没有坐的资格,站在门边,时刻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殷樾衡显然并不愿意轻易的放过杜隐禅。 “先霖,你这位小朋友很有本事,她以一己之力,将我们五寅镇搅得天翻地覆,这还不算,她居然说在我们五寅镇丢了木胎,让我们一通好找,差些把镇子翻了个底朝天。” 他并不提出了人命的事。 叶先霖微微一笑,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殷家表叔,这桩事情倒有点扎手嘞。我来前头,杜先生特意在杜公馆召见,讲‘阿拉隐禅要是少根头发丝'——"话到此处故意顿住,"表叔晓得杜先生脾气的呀。您看,面孔已经破相了,要是再有点伤筋动骨啥个,我回转去哪能跟杜老板交代啦?”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殷樾衡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雷鹤存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只有殷大小姐依旧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杜隐禅身上流连。 "原来如此,大水冲了龙王庙。"殷樾衡终于开口,朝雷鹤存使了个眼色,"雷队长,把手铐打开吧。" 雷鹤存掏出钥匙,刚凑近就被杜隐禅一个侧身避开。只见这少年郎懒洋洋将镣铐往怀里一带。 "急啥?"她的眼角眉梢挂着混不吝的笑,"横竖大家都当我是拆白党,这银镯子戴着倒蛮称手。"说罢竟翘起二郎腿,露出西裤下沾着泥点的鹿皮靴尖。 叶先霖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他知道这是杜隐禅在拿乔,却也不点破,只是好整以暇地抱臂坐在一旁,看她要如何收场。 杜隐禅靠在沙发背上,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伸长脖子看着房顶,竟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雷鹤存咬牙坐回原处,恨自己方才怎么不当毙了这个祸害,一了百了。 “这个嘛,是雷少帅孟浪了。”殷樾衡给她台阶,却把雷鹤存豁出来了,“杜公子海涵吧,就看在我的面子上。” 杜隐禅偏偏不愿顺势而下,故意把手铐晃得更响:"殷家表叔,原来咱们这五寅镇的待客之道别致得很——"话未说完突然"嘶"地抽气,原是表情太大扯到了脸上枪伤。 殷樾衡盯着杜隐禅苍白脸上渗出的冷汗,招手道:"韬铭,去请曲医生。"再转向叶先霖时已换了副面孔,温和而慈祥,"贤侄远道而来,我命厨房做了些精致小菜,咱们边吃边叙。只是令友这副模样,也不好用饭,不如你帮她解开枷锁。" "表叔费心。"叶先霖起身,弯腰去扶杜隐禅,借着身形遮挡,指尖在她掌心飞快写了"见好就收"四字,抬头又是那副笑脸:“她顽皮惯了,连在杜老板跟前都是这样子,您别见怪。”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雷鹤存,"不过,我瞧她脸上的伤像是枪伤,哪里就到了动枪的地步了?就算不能叫她出气,好歹也有人站出来道声歉吧。" 雷鹤存额角青筋暴起,在殷樾衡凌厉的目光下不得不站起身。他硬邦邦地抱拳,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雷某……冒犯了。" 杜隐禅却得寸进尺,故意将镣铐往茶几上一搁,发出"咣当"一声响:"雷队长这道歉,连杯茶都没有?"她歪着头,故意挑衅。 雷鹤存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终在殷樾衡警告的眼神中,颤抖着手端起茶盏,几乎是砸在杜隐禅面前的茶几上。 "杜公子,请 用茶。"这七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克制力。 杜隐禅这才满意地笑了,抬起手来,允许雷鹤存打开手铐。并微微抬眉,朝一直静立一旁的殷大小姐抛去个得意的眼色。殷大小姐垂眸,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殷樾衡叫来了六姨太林瑟薇,让她亲自带着杜隐禅杜少爷去客房歇息,等候曲医生前来诊断。又特意看了眼女儿,"明敬,你去看看晚膳准备得如何了。殷樾衡可不像女儿跟这个上海滩来的花花公子有什么牵扯。 第17章 "杜少爷,这边请。"林瑟薇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上海腔调,既不过分热络,又不失礼数。 贴心的带着年轻英俊的小同乡进了客房,林瑟薇指挥丫鬟们张罗着:"快去把铜暖炉生起来,杜少爷身上有伤,受不得寒。"她亲自试了试床褥的软硬,"再添床丝绵被来。" 杜隐禅斜倚在床上,看着这位六姨太忙前忙后。林瑟薇不愧是舞女出身,举手投足间透着风月场中历练出来的周到。 "六姨太费心了。"杜隐禅客气道,脸上还挂着笑,只是因着伤口显得有几分勉强。 林瑟薇绞了热毛巾,坐到床边:"杜少爷说哪里话。"动作娴熟地帮杜隐禅擦去脸上的血渍,"杜少爷受了这么一场大难,我们作为同乡,理当照顾的呀。"她改口“杜少爷”,却绝口不问为什么叶大少变成了杜少爷。擦过脸,叫丫头端上茶来。 杜隐禅接过描金盖碗品了一口,丫头又端来一个剔红漆盒,里头整齐码着四样细点。 "杜少爷尝尝看,"林瑟薇用银筷夹了块杏仁酥,酥皮簌簌落在杜隐禅掌心,"这是照着上海德兴馆老师傅的方子做的。" 话音未落,门外廊下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丫头打开门,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出头,短发,相貌堂堂,身量修长,白大褂下露出一截熨烫得笔挺的灰色西装裤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很少会有男人长着一双这么干净的手。 "曲医生来了。"林瑟薇起身,让出位置,"这位杜少爷受了伤,劳您费心。" 曲医生打开医药箱,杜隐禅注意到里头器械摆放得一丝不苟:镀铬的剪刀、镊子、探针都在各自的凹槽里,玻璃药瓶上的德文标签清晰可辨。他先是用碘伏消毒伤口,动作既轻又快。"子弹擦伤,所幸没伤到骨头。需要注射破伤风针剂。" “我不打针!”杜隐禅非常固执,“什么针都不打!” 林瑟薇倒没料到她这么个脾气,不好强劝,好在曲医生并不坚持,点点头:“那就吃药,不过效果会慢一些。” 曲医生又帮她处理了腿上、胳膊上的外伤,这人与林瑟薇一样,都是只尽本分,不多问一句。 "每日换一次药。"曲医生留下几片药片,又取出支小药膏,"这是止痛的,睡前涂抹。 林瑟薇送客到门口,又带着笑来,叫人换来开水,请杜隐禅吃药。 杜隐禅没有她那么好的涵养,存不住话,好奇问道:“这位曲医生看起来是西医做派,在哪里都是抢手的,怎么会来五寅镇行医?” 这并不是不能说的,林瑟薇也就不隐瞒。 第18章 ☆、18、曲医生 “说起来呢,曲医生也是阿拉上海同乡。”林瑟薇的眼睛越过杜隐禅,越过殷家的深宅大院,越过五寅镇,越过无尽的水路和陆路,飘回她日思夜想的故乡去了,“伊从前在虹口开诊所,连洋人都要排队候诊的。后来出了桩医疗官司,上海待不下了,只好投奔我家老爷。五寅镇虽小,他却能继续行医,若是在别的地方,他这医生是做不下去了。” 杜隐禅点头一笑:“我看曲医生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过段辰光伊要是想回上海,我倒可以帮帮忙。” “杜少爷是个热心肠。”她笑得眉眼都弯着,“曲医生算是遇到贵人了。”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丫头轻轻叩门,隔着门帘低声道:"太太,前头老爷们问,杜公子的伤势怎么样了?可还能入席?" 杜隐禅一听,立刻掀开锦被,翻身下榻。"能,我现在就去。"她对着镜子整了整衣襟,努力让自己恢复体面。 林瑟薇见状,也不多言,只是微微一笑,亲自引着她穿过回廊,到了饭厅门外,林瑟薇轻轻推开门,自己却并未进去,微微欠身,低声道:"杜公子请。"随即转身离去。 杜隐禅一进门,便察觉到气氛微妙。见她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寒暄,话语间尽是些"误会""请杜公子见谅"之类的客套话,面上带笑,眼底却藏着各怀心思的打量。待这些场面话说完,席间的气氛才稍稍松弛,众人重新落座,方才被打断的话头也再度续上。 "这么说,先霖,你把木胎带来了?"殷衡岳的声音低沉,目光灼灼地盯着叶先霖,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坐在叶先霖身边的杜隐禅,眼神里透着几分审视。显然,有了先前假叶先霖的前车之鉴,他对眼前这位叶少爷的话,仍保留着三分疑虑。 叶先霖不慌不忙,唤来在饭厅外候着的贴身随从。随从提进一只皮箱,叶先霖亲自接过,将箱子稳稳放在饭桌上,指尖轻轻一拨,铜锁应声而开。一截木胎静静躺在猩红丝绒衬布上。 木胎通体乌黑中泛着金丝,纹理如流水般蜿蜒,木质细腻温润,似玉石一般泛着幽光。细看之下,木纹间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金线,如暗夜中流淌的星河,正是上等的金丝楠阴沉木。此木埋藏地下千年,经水土侵蚀而不腐,反而吸纳天地灵气,木质愈发沉郁内敛,触手生温,隐隐透出一股清冽的香气,闻之令人心神一静。 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那截木胎上。杜隐禅微微眯起眼,心中暗忖,这人居然弄来了真家伙,怪不得看起来这样从容不迫, 原来是有底气。 殷樾衡的目光几乎黏在那木胎上,他虽不懂鉴别,但是好东西是不需要鉴别的,就算不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这绝非凡品。他不由得舔舔嘴唇。“先霖啊,这……这就是木胎?” 叶先霖唇边一抹淡笑,还没等桌上几人过完眼瘾,不紧不慢。地将锦缎重新覆上,"咔嗒"一声轻响,箱子的锁扣应声合拢。他抬眼看向殷樾衡:"殷家表叔,这正是我们叶家的传家之宝,当今世上应当也就这么一份货真价实的阴沉木胎了。"说着示意身旁的仆人将木箱捧走,"据祖上所传,这截木胎在嘉陵江底沉睡了近千年,说句托大的话,就算是给座金山也不换的呀。” 殷樾衡眼巴巴的看着那随从带着箱子走出厅去,笑道:“贤侄说得有理。不过,南山寺的慧通禅师一直对木胎神往已久,他在文物鉴赏上也颇有造诣。若是方便,可否请他来此看一看呀?” 叶先霖爽朗笑道:“有何不可呢?表叔。这木胎又看不走,小侄这点主还是能做的。” 房雪樵回房换回女装,趁乱溜回书局,他的发髻没来得及重新梳好,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耳畔,倒像是刻意为之的风情。书局似乎无人注意到他的短暂消失,但他仍不敢放松,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脑海里仍盘旋着如何救出那假的叶先霖的念头。 不知怎么的,他对于她,总像是担负着什么责任似的,或许是偷看了人家洗澡,在整个五寅镇里,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秘密。又或者是两人曾经睡在同一张床上,那种亲密无间给他的心上缠了丝,绕了线,再也理不清了。 房雪樵的心像是还悬在殷樾衡书房的房梁上晃悠,叶先霖那张脸庞在眼前晃啊晃,叫他一刻不得安宁,他是无意间偷了蜜糖的猫,如今那些蜜糖黏住了他的爪子,挣不脱甩不掉。 正恍惚间,殷明敬的身影撞进眼帘,殷大小姐倚到窗前,翻看着摊开的账册,目光却飘得老远。。 房雪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她怎么样了?”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忙止住后面的话,生怕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殷明敬却并未察觉异样,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会意道:“你是说叶公子?”她顿了顿,又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不,她不是叶公子,而是另外一个人。”话音落下,她的目光渐渐涣散,似乎陷入了沉思,纤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房雪樵见她迟迟不语,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得试探着又问了一句:“大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公子她,是不是被杀了?” “杀了?”殷明敬抬眼看他,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摇头,“没有,她的朋友来了,把她救下来了。她没什么大碍。” 房雪樵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那就好。”他不敢再多问,便转身回到一楼,装作整理书架,借机平复心绪。 书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明敬,你在吗?” 房雪樵下意识抬头应道:“您找我们大小姐吗?她在二楼。”说完,他才看清来是曲怀霜,那位总是举止儒雅的医生。他们见过几次,虽不算熟识,但曲怀霜每次见到他,眼神总是格外柔和,甚至带着几分莫名的熟稔。 看清楚是他,曲怀霜一向平静的面容竟浮现出惊喜之色,目光紧紧锁住房雪樵,声音微微发颤:“傅小姐,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房雪樵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傅冰砚”,一个他仍不习惯的身份。他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搅在一起,结结巴巴道:“今、今天早晨,我……我迷路了。” 第18章 曲怀霜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生生克制住,最终只是轻轻点头,低声道:“回来就好。” “是曲医生吗?”殷明敬听到说话的声音,从楼上走下来,见二人相对而立的情形,轻轻叹口气,“你为杜公子诊断过了?她的伤没有大碍吧?” 曲怀霜像是被惊醒般,目光从房雪樵身上移开,笑道:“没什么,只是擦伤,已经处理过了。” 房雪樵心里纳罕:这位杜公子又是谁?难不成是假的叶先霖的朋友?他怎么也受了伤? 殷明敬从桌上拿起一张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样报,递给曲怀霜。你看我们今天试印的五寅日报,排版可还入眼?"她纤细的手指在纸面上轻点,"这里、这里,都显得太过拥挤。内容也太单调了些。这篇社论简直浅薄到如同中学作文。照现在这个样子,离正式发行还差得远呢。" 曲怀霜将随身的医箱放在脚边,在藤椅上坐下仔细审阅,并提出了几处中肯的建议。殷明敬拿着笔一项项的全部记下来。两人畅聊了一阵儿,曲怀霜就告辞而去,临走之前又忍不住看了房雪樵一眼,这让同为男人的房雪樵心跳如鼓,不知为何,竟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只好假装忙碌,连句再见都不敢说。 殷明敬看出他的尴尬,待曲怀霜走后,她拉房雪樵坐到自己对面,轻声问道:“你可知道,曲医生为什么那么关心你吗?” 房雪樵垂下头去,只吐出两个字:“不知。” 殷明敬握住他的手,如同对待闺中密友。"冰砚,女儿家的心事最是敏感。你虽性子沉稳,不爱说话,想必也瞧得出曲医生的心意。" 房雪樵有口难言,一味摇头。 殷明敬却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你或许觉得他是个轻浮男子,或是对你别有所图。这也难怪,你一个姑娘家独在异乡..."她顿了顿,"前日你突然离去,可是因为曲医生?" 房雪樵出走,当然不是因为曲怀霜,而是因为殷大小姐的父亲殷樾衡,但是他又不能当着殷大小姐直说,只好还是摇头,并且加了一句话:“不是,大小姐,曲医生他,很礼貌,是一位君子。” 殷明敬这才舒了口气,却又问了一句:“曲医生确实是一位君子,但他对你也确实与对别人不同。冰砚,你,长得像极了曲医生的爱人。” 第19章 ☆、19、冲突 房雪樵听了殷明敬这句话,觉得这身装扮比 戏台子的行头还沉。台下看客都入了戏,唯独他自己,像戏服里爬满了蚂蚁,被咬得坐立不安。 殷明敬见他神色有异,忙解释道:"我并非要替曲先生剖白心迹。他原也没有这般唐突的意思。冰砚,你可相信这世上有巧合到离奇的事情?说句真心话,在遇见你之前,我是不信的。但是看到你的时候,我又相信了。"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瞧我这话说的,倒像是在打哑谜。 她站起身,"你且等等。"话音未落,人已轻巧地旋身上楼。不多时,捧着一本相册下来,她翻开相册,指着一张女人照片给他看。“你看,这就是曲先生的爱人,也是我的同学,她也叫傅冰砚,你若是不信,可以看看照片上的字,我们总不能作假。” 照片上的女子穿着阴丹士林蓝的立领上衣,两根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别着圣玛利亚女中的校徽,黑色裙摆下露出半截白袜。她微微侧着身体,身后是照相馆绘着花园景致的背景布。看起来青涩稚嫩,眼睛里却像盛着整个春天的光。 殷明敬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边缘,那里用钢笔写着:"傅冰砚女士民国十八年留影"。 "你看,"殷明敬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照片里的人,"这眉眼,这神态……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简直就像做梦。”她的手指在照片与房雪樵之间来回比划,在空气中划出无形的连线。 房雪樵盯着照片,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相纸上的少女活脱脱就是他如今的模样,好似镜中的幻影被钉在了相纸上。画皮画骨难画魂,可眼前这张老照片,却似乎连魂魄都描摹得一模一样。 他想起自己取了傅冰砚这个名字的缘由。那时他身边带着一张从天津站买的《大公报》,看完顺手折好塞进了裤兜,后来行李丢失,他想要扮成女人来书局谋事,仓皇间摸到裤袋里皱缩的《大公报》。雨水浸透的报纸上,豆腐块大小的讣告上印着张模糊的照片和一行已经看不太清楚的小字:"……傅冰砚于昨日离世"。当时他正需要个新身份,没有多想,就借用了这个名字。怪不得他来到书局,只报出这个名字,殷明敬就毫不犹豫的留下了他。 “这……”他眼中的恐惧大过愕然,故意捏着的嗓子也放开了,“我,我,我……” 他的反应在殷明敬的预料之中,她体贴的重新抓住他的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我告诉你这些的目的也不是劝你接受曲医生,当然他也并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请你不要见怪。他们夫妻的感情很深,骤然间一人离世,却又在异乡遇到一个与她长相相似、名字相同的人,他的情绪当然会起波澜。所以,请你理解他,不必将他视作一个怪人……” 房雪樵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一个字不能说,只好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抽出自己的手来。他抬起眼睛看看殷明敬,点点头,重新将嗓子捏细。“我明白,大小姐。” 殷明敬这才欣慰的点点头,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喧哗,那声音起初只是零星的叫骂,转眼间就汹涌起来,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 两人快步走到临街的雕花窗前。殷家大门前,两列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一列穿着玄色短打,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另一列穿着军装,枪械已经半出鞘,枪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是雷鹤存的人。"殷明敬的指甲掐进了窗棂,"那些穿黑衣的是什么人?" 房雪樵也不明就里,只是攥着殷明敬的胳膊,姿势虽颇为别扭,但这个角度能在最短时间内将殷明敬护在身后,为她挡下可能的危险。 “砰!"一声枪响。 房雪樵将殷明敬往身后一拉,自己半个身子挡在前面。 子弹打在殷家大门前的石狮子上,溅起一串火星。 "好啊!给你们点颜色还开起染匠铺子来了?"黑衣人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仗着你们是地头蛇,就敢欺压到爷爷头上?弟兄们,给这些丘八点颜色瞧瞧!" 军装队伍里,一个士兵涨红了脸,咔嚓一声给步枪上了膛。房雪樵眼尖,分明看见那黑衣人首领嘴角闪过一丝得逞的冷笑,右手已经悄悄摸向了后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侧门传来。二十余名着灰色短打的健壮汉子列队而出,腰间清一色配牛皮武装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崭新的日制三八式步枪。 "放肆!" 殷樾衡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 叶先霖和雷鹤存也匆匆赶来,两人各自站到己方人马前,厉声呵斥手下退下,空气中弥漫着火药未散的硝烟味。 “方才那一枪是谁放的?”殷樾衡看看雷鹤存,又看看叶先霖,“怎么,我殷家是你们的演武场?” 叶先霖眯眼睛,手指摩挲着腰间配枪的象牙柄;雷鹤存则绷着脸,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两拨人都紧闭着嘴,却用怨毒的眼神互相指责。 殷樾衡气得面皮发白,叶先霖是客人,他不好发作,指着雷鹤存的鼻子骂道:“管好你那些兵!你要知道,你的师长身份随时都能收回去,你要是还继续保持着旧军阀的癖性,我看你这支番号怕是要撤掉了!”说罢,转身就回了家,叶先霖一笑,跟在他身后进了大宅。 雷鹤存今天受的气,比他一辈子加起来还要多,手里的枪都快要攥出水来。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军装肩章上的将星黯淡无光。 副官郑怀安凑上前来,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少帅,是他们挑衅在先,是他们先开的枪......"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打得踉跄后退。 "回去。"雷鹤存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望着殷府大门上鎏金的兽首衔环,忽然觉得那狰狞的兽面正在对自己露出嘲讽的笑。清风卷着落叶掠过他的裤脚,远处传来隐约的汽笛声,春色中的江南水乡此刻竟显得如此苍凉。而那一声少帅则显得更像一句讽刺。 叶先霖稳稳地压了雷鹤存一头,悠然坐在太师椅上,指尖轻轻叩着扶手,神色间带着几分自得。殷樾衡待他如上宾,连带着杜隐禅也水涨船高,不仅被安排在上座,连奉上的茶都是今年极品龙井,清香袅袅,沁人心脾。 老和尚慧通禅师双手合十,缓缓走近那尊木胎。他年逾古稀,眉须皆白,平日里总是低眉敛目,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可此刻,他的呼吸却微微急促起来,枯瘦的手指抚上木胎的纹路,指尖竟有些颤抖。他俯身细细端详,浑浊的眼珠渐渐泛起湿润的光泽。 第19章 “是真的……”他的嗓音沙哑,缓缓直起身,迎着殷樾衡灼灼的目光,笃定地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闪烁。“老衲年幼时,曾见过一次真品,这木胎的质地、纹路、香气,都与当年所见一般无二。”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平复心绪,可多年的修行竟也压不住那份激动,声音微微发颤:“这……绝对是真品。” 殷樾衡原本紧绷的面容骤然舒展,眼底迸发出难以掩饰的狂喜。他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慧通禅师身旁,弯下腰去,与那木胎平视。他的指尖悬在半空,想要触碰,却又怕亵渎了这尊圣物,最终只是虚虚地描摹着木胎的轮廓。他的嗓音低沉而克制:“禅师确定?” 慧通禅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笃定:“老衲以毕生修行作保,绝无差错。” 叶先霖在一旁轻轻笑,带着几分矜持的骄傲。杜隐禅斜瞥了他一眼,心中暗自琢磨,这家伙是从哪儿弄来的真品?看来他真是有本事了,连叶家的传家宝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那副温润如玉的皮囊底下,不知还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门道,怪不得人都说他是“君子面,罗刹心”。 殷樾衡仍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他的指尖终于轻轻落在木胎上,触感温润如玉,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灵性。他的目光近乎虔诚,低声喃喃道:“好……好……” 叶先霖的却在此时优雅地扣上木匣,"咔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刺耳。殷樾衡如梦初醒般抬头,只 见木胎已被妥帖地收入箱子,正被叶先霖的随从捧在手中。 骤然间,两位老者的眼神都黯淡下来。 “殷家表叔,木胎见过了,生意怎么谈呢?”叶先霖笑着看向两人,“隐禅前几天虽说是胡闹,倒也算是替我先行探路。想必二位前辈也在心里估量过了,这笔生意,除了我们叶家,放眼整个江南,没有第二家能接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既然要扩建南山寺,想必除了木材还需要其他材料,我们叶家可以包揽全部用料,”叶先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白瓷映着他含笑的眼睛,"分文不取。" 第20章 ☆、20、故交 话说到这里,叶先霖看着两人的反应,等着他们发问。 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殷樾衡当然知道叶先霖说的都是真话,扩建南山寺需要大量上等木料,更别提还要重塑佛像金身。这些年来军阀混战,能一次性拿出这等资源的,确实只有掌控着南国木材行业的叶家。 "分文不取"四个字在殷樾衡耳中嗡嗡作响。他太了解这些商贾世家的做派了,叶家能在乱世中屹立百年不倒,靠的从来不是乐善好施。此刻叶先霖脸上那笑意,就像江南梅雨时节若隐若现的阴云,看似温和,内里却酝酿着惊雷。 他说分文不取,背后却是要比这些本钱千倍万倍的交易。 他们想要什么呢?殷樾衡捻着胡须不说话,老和尚手里的念珠不住地滚,两人都是眼观鼻,不肯多说一句。 杜隐禅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眼角沁出一点泪光,她将二郎腿上下互换,懒懒的说:“我说叶大少,我忙了一整天了,不是被人打就是被人绑,浑身酸痛,我得回去歇着了。你们继续聊。”说罢,潇洒起身,准备先回客栈歇息。 叶先霖也跟着她起身。“隐禅,你住在何处?为兄我得去瞧瞧安全与否?” 殷樾衡忙留客。“先霖呐,既然来到家里,怎么有住在外面的道理?你还是住进我这里。这位杜公子也搬过来。府里守卫森严,总比外面周全些。” 杜隐禅求之不得,眼睛一亮,忙要张口答应,却被叶先霖暗暗的攥住手腕,痛得她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 “怎么好麻烦殷家表叔呢?我们年轻人喜欢闹腾,就不打扰您老人家的清净了。”说着话,叶先霖拉着杜隐禅走出书房。转过回廊,叶先霖终于松开钳制,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老实跟我走。” 杜隐禅揉着发红的手腕,不服气地瞪着他。 叶先霖冷哼一声,抬手拂去落在肩上的花瓣:“我今天若是晚来一步,你现在怕是都埋进土里了。” 杜隐禅明白自己绝不是叶先霖的对手,也就暂时低头,跟着他走出殷府。 两辆德国进口的奔驰轿车在永安客栈门前缓缓停驻,漆黑的车身、优雅的线条,宛如两匹精壮的纯种黑马,衬托得旁边雷鹤存那两辆漆面剥落的军绿色卡车像是两匹疲惫的老骡子。 叶先霖推开车门,站在车旁,慢条斯理地摘下金丝眼镜,从西装内袋取出丝质手帕轻轻擦拭镜片。而后重新戴上眼镜,抬眼打量永安客栈斑驳的门脸,眉头微蹙。 "你就住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和嫌弃。 杜隐禅头也不回,抬脚跨过客栈门槛,只丢下一句:"爱住不住。叶公子这般金贵,还是回殷府去睡高床软枕去吧。" 客栈大堂里,半边脑袋缠着绷带的谢云生正在吃他今天的第一顿饭。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碟油光发亮的酱鸭,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还有半壶温着的黄酒,他的筷子在碗碟间穿梭如飞。骤然看到杜隐禅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嘴里的五花肉都掉到地上。 "叶、叶大少?你..."他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 杜隐禅嘴角噙着笑,故意在他对面坐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肚子:"殷老爷的厨子手艺不错,酒也是陈年花雕。"她眨眨眼,"他老人家非要留我住下,盛情难却啊。要不是挂念谢兄,我怎么也得睡一睡殷家的席梦思大床。" 谢云生连谎言都想不起怎么扯。门口的光又是一暗,叶先霖走了进来。 “叶老弟,叶大少……”谢云起身来,全然不顾满嘴的油,“这是场误会……” “我才是叶大少。”叶先霖虽不认识他,却用强硬的态度纠正,“她是杜少爷。不要认错。” 杜隐禅也不解释,施施然起身,经过天井时,侧眼看到厨房门缝里,余婉的眼睛正在暗中窥视。 "老板娘,"杜隐禅故意提高嗓音,"叫人送热水来,本少要好好泡泡。"她指尖一弹,一枚银元划过弧线,"当啷"一声落在灶台上,"要烫些的。" 房内一片狼藉,她带来的几个大皮箱大敞着,衣裳被胡乱扯出来扔在地上,连床帐都被扯下半幅,软塌塌地垂在床栏边。杜隐禅立在门口扫视一周,连皱眉都懒得皱。好在她向来谨慎小心,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事。 她弯腰拾起一件沾了鞋印的衬衣,随手搭在架子上,径自走到床前,将凌乱的锦褥草草理了理。不动声色地咬住后槽牙,慢慢往后仰倒。 "嘶——"这声抽气到底没忍住,从齿缝里漏了出来。 叶先霖正立在窗边查看地势,闻声转过头,瞧见杜隐禅僵硬的姿势和额角细密的冷汗,明白方才那副谈笑风生的模样,全是这小骗子硬撑出来的。 "逞能。"他抬手解了西装扣子,将外套抛在圈椅上,挽起衬衫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在床沿坐下。 杜隐禅警觉地要躲,却被他一把掀住肩头给她翻了个身:"别乱动。" 温热的手掌隔着绸料贴上来,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在肩背的穴道上。杜隐禅浑身一颤,下意识要挣,却听身后人淡淡道:"他们下手阴狠,这些淤血不揉开,明日你连床都爬不下来。" 修长的手指顺着经络游走,叶先霖的手法老道,杜隐禅渐渐松了劲。 “挨了窝心脚吧?”叶先霖早就留意到她嘴角的血痕,“师父留下的伤药你还有吗?别忘了吃两颗,免得留下病根。” “师父。”杜隐禅轻嗤一声,“难为你还 记得师父,我以为你如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早就改了出身了呢。你瞧你今天这派头,这排场,又是季先生,又是杜老板,要不是你这张脸还没变,我还真的以为你是上海滩锦衣玉食富贵丛中长大的叶大少呢。” “隐禅,我从没有忘记师父,也没有一天不思念你。”叶先霖手下停住了,“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也是为了你和我的前途。师父是旧时代的人物,就算那时候再风光,也是过时了。如今这世道,光靠拳脚功夫活不下去。现在讲究的是势力、武器、官职,那些打打杀杀、江湖义气早就和师父一起埋进了尘土里。” “所以你就把师父的规矩都喂了狗?"杜隐禅一只胳膊撑起身体,抬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发抖,“当年是谁在关帝庙前发誓,说永生永世不忘师门恩义?现在说起师父过时了?你那些新派的势力、洋枪、官职,哪一样不是踩着师父教你的本事和留下的名声爬上去的?" “你也说师父。”叶先霖拿过被子塞在她的背后,叫她坐得舒服些,“师父一死,尸骨未寒,你就撕了婚书!是谁背誓在先?” 杜隐禅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她怒视着叶先霖:“我在师父的坟前发过誓,不仅要毁了与你的婚约,还要亲手杀了你。你不仅背弃师父定下的规矩,给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卖命,还诛杀武林同道,拿去邀功。我终有一天会替师父清理门户!” 第20章 “隐禅,你怎么不明白呢?人要往前看,不能往回活。”叶先霖拿下了装样子用的金丝眼镜,“或许在将来的哪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也会原谅我,愿意回到我的身边。” “你做梦。”杜隐禅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出,起身走出门,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下楼,看见谢云生还呆坐在原地,面前的酱鸭已经凝了一层白油。 "老子的钱呢?"她抄着勃朗宁,"咔嗒"一声上了膛,冰凉的枪管直接抵在谢云生太阳穴上,“老子房里封着的五百大洋去哪里了?你最好交代清楚。不然,我不介意拿这些钱买你这条命!” 谢云生动都不敢动,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是趁机拿了几个小物件,梳妆台上的法兰西香水,盥洗盆旁的力士香皂,还有抽屉里那盒雪花膏,他想要拿这些西洋货去讨好相好的,可是大洋,他一个子儿都没见过。“……大少,兄弟我没动您的钱,是不是记错地方了,您再找找?” “找个屁!”杜隐禅混不讲理,手腕一压,枪口碾得他太阳穴生疼,叫他立刻交钱。 谢云生忍不住落了泪,他后悔啊,委屈啊,怎么就里外不是人了,殷老爷责怪他办事不利,功劳都被那个雷阎王抢了,最后还被大少逼着还钱。 "行了,隐禅。" 叶先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从容地掰开杜云禅扣扳机的手指,夺过枪来。"五百大洋罢了。当兄长的给你补上。"转头对谢云生露出歉意的笑,右手在他肩头拍了拍:"杜少爷今日受了委屈,总得找人撒撒火。" 柜台后的余婉娘这才敢探出头来,耳边的金坠子摇晃得厉害。她哆嗦着扯过大毛,亲自提着铜壶跟在他们身后上楼。 谢云生瘫在条凳上,裤裆处一片深色水渍。他正用袖子胡乱擦着脸,张阿树慌慌张张冲进来,草帽都跑歪了半边。 "会、会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撑着膝盖,声音却洪亮,"码头那帮苦力闹起来了!说要罢工!" 第21章 ☆、21、明火执仗 杜隐禅闹腾累了,冲了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 叶先霖坐在床边的藤椅里,用沾了油的白绸布擦拭他的手枪。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尤其身边还躺着他最爱的女人。 “雷鹤存很安静啊。”杜隐禅意有所指的说,“死了一样的安静。这不像他。” 叶先霖却浑不在意。“他不应该安静吗?他老子为他挣下偌大一个家业,北伐时带着五千子弟兵投奔何应钦,混了个少将参议。可是儿子却不济,既不会像十九路军那样一心抗日,又不敢学人家搞'保境安民'。一而再再而三的站错队、靠错人,军政部刚把江西剿共的部队重新整编为三十个师。这种时候,像雷家这种地方保安部队出身的小军阀,可不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等着被人吞并。他既无勇又无谋,除了拍殷樾衡的马屁,还能做什么?” 杜隐禅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手指摩挲着枕头上的流苏,喃喃的说:"师父曾说,时势如洪流,英雄不过是恰好站在浪尖上的浮萍。世人总以为自己能逆天改命,殊不知都是被卷入了时代的漩涡。有人顺势而为成了弄潮儿,有人逆流而上撞得粉身碎骨,说到底,不过都是洪流中的一粒沙,随风飘散,随波逐流,最终归于尘土。” 叶先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深深地望着她。“英雄都是短命的,我不想做什么英雄,我只想在乱世里护住想护的人。此一行,冒充叶先霖,你太过冲动,丝毫不顾及你自己的安危。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别跟我说是为了骗钱,杜隐禅什么时候缺过这种小钱。前路茫茫,隐禅,望你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走错了路。" 杜隐禅对他的猜测未置可否,叹道:“我不是叶先霖,你也不是叶先霖。可是殷樾衡在乎吗?他并不在乎来的到底是不是叶先霖,他在乎的只是哪一截木胎罢了。而你——”她看着“叶先霖”,“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叶先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雨又开始了,远处的灯火在雨雾中晕开,像是宣纸上洇开的墨点。他只给她一个尴尬的笑。他不能说,杜隐禅了然,也就不再问。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门敲了三下,杜隐禅虽没有隔空视物的异能,却笃定来人定是房雪樵。她起身开门,果然,门开处,灯光勾勒出一个婀娜的身影,他手里提着伞,居然还穿着女装。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鬓边碎发因赶路而微微散乱,衬得那张本就秀美的脸愈发雌雄莫辨。 “你没事吧?”房雪樵担心的看着她,急急迈步入内,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不期房中坐着个男人,正一脸不善的看着他,并且毫不客气地问道:“他是谁?” 杜隐禅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房雪樵半边身子:"这位是殷大小姐书局里的雇员,傅小姐。"她不敢说出房雪樵的真实姓名,故意加重了"殷大小姐"几个字。 叶先霖起身绕着房雪樵踱步,目光如刀般划过房雪樵修长的脖颈,扫过被旗袍包裹的腰肢,最后定格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傅小姐?”叶先霖突然伸手,要去捏住房雪樵的下巴,杜隐禅上前扳住了他的手腕,气愤的问道:“你想做什么?调戏妇女?当着我的面?” 叶先霖只是想试探这"傅小姐",可杜隐禅的反应却让他心头一紧。她竟为了一个外人,对他露出这般戒备的神色?她在护着这个人。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他松开手,后退半步,语气缓和了些。"深夜造访,总该有个由头。" 杜隐禅察觉到他的退让,稍稍放松,转眼看向房雪樵,希望他能编个像样的理由。房雪樵这回倒是没有让她失望,打开腕间的绣花手包,取出一个精巧的铁盒递过来:“大小姐让我给杜公子送来一盒伤药,是同仁堂的,大小姐说这药活血化瘀,请您配合着曲医生开的药,免得落下病根。” 杜隐禅接过药盒,刚要开口道谢,叶先霖的声音却霸道的插了进来。 "大小姐真是好心肠。" 房雪樵察觉眼前的男人也绝对是个狠角色,他微微欠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他转向杜隐禅,递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杜公子记得按时用药。" 杜隐禅会意,正要相送,叶先霖却突然抢先一步。"我送傅小姐。" 房雪樵身体一僵,努力恢复镇定。“不必了,多谢您。” 叶先霖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他倚在门框上。“恕我冒昧,傅小姐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 “够了,你想做什么?”杜隐禅厉声呵斥。 叶先霖这回却恍若未闻,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房雪樵身上,像一张无形的网。 房雪樵只好说出自己的化名。“我叫傅冰砚,是北平人。” 听了这名字,叶先霖的表情变幻莫测,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傅冰砚,好名字。"侧身让开路。 房雪樵如蒙大赦,抓起伞匆忙逃走。 “你的这位朋友很有意思啊。”叶先霖关好门,重新坐回藤椅上。 杜隐禅给自己倒了杯茶,将他的话往岔路上带。“是你对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都觉得有意思吧。” 叶先霖看着浓黑的夜色,道:“傅冰砚,我在上海亲手处决的人,子弹从这里——"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穿过去,血溅了三尺远。十几天后,这人竟在五寅镇重新活了过来,顶着同样的名字,长着几乎一样的脸。隐禅,你说这难道是借尸还魂,还有人是用这冒牌货来探我虚实,或是想要给我使绊子?”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杜隐禅却听得懂,她的心里升起一阵强烈的厌恶,冷道:"你杀的人太多了,怕是多到阎王殿的生死簿都不够记,你自己都记混了。" 叶先霖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半晌没有接话。 “时候不早了,叶大少也该找地方歇息了。”杜隐禅不愿再跟他纠缠,“我这房间只有一张床,怕是睡不下你这么大的人物。” 叶先霖却无赖地脱鞋上床,舒舒服服的躺下。“咱们从小就挤在一起睡,那张床可比这张床小的很。” "随你。" 杜隐禅从床上抽出一床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茧,蜷进藤椅。她合上眼,听着床帐内窸窣的布料摩擦声。不多久,叶先霖吹灭了灯,呼吸安稳绵长。 杜隐禅也就安下心来,闭上眼睛,但她睡不着,她心里一直想着雷鹤存,那样自负骄傲的人,怎么会一直都这么安静?不仅仅是雷鹤存,窗外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伙计走路声,甚至没有雷鹤存那些士兵们说话和咳嗽的声音,整个客栈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这种寂静太过反常,让她的后颈汗毛倒竖。 床上的叶先霖呼吸声突然停了。 杜隐禅的手摸向藏在椅垫下的手枪。叶先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像警觉的野兽。 两人谁都没说话,但十多年的默契让杜隐禅读懂了他的警告——有危险。 第21章 叶先霖滑下床,赤足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弯下腰,右手举起手枪,左手对杜隐禅做了个"三"的手势。 三秒。 杜隐禅屏住呼吸,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二、三……”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十几个人,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将他们居住的这个小楼团团围住。没有喊叫,没有交谈,只有鞋子踏在木质楼梯上轻微的吱嘎声。 单薄的门板突然爆裂开,子弹夹着木屑四溅,叶先霖抱起杜隐禅滚到墙角。子弹擦过他的衣袖,在墙上炸开一个洞。紧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全部精准地射向床铺位置——如果他们还躺在床上,此刻已经成了筛子。 "三秒间隔,点射节奏。"叶先霖贴着杜隐禅的耳朵低语,"专业军人。" 房门被猛地踹开,三个人冲了进来。杜隐禅的手枪率先响起,正中当先一人的头颈。叶先霖连开两枪,另外两人应声倒地。 但更多的人正在逼近。杜隐禅听见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至少有几十个。 叶先霖在她掌心快速写下两个字:雷、木。 雷鹤存。木胎。 杜隐禅立刻明白,她指了指墙角那个黑漆木箱,叶先霖摇头,用口型说:"假的。" 真的木胎在哪里?杜隐禅用眼神询问。叶先霖神秘一笑。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即使光线昏暗,杜隐禅也能认出那个轮廓——雷鹤存。 没有废话,没有对峙。雷鹤存抬手就是一枪。 叶先霖推开杜隐禅,子弹擦着他的肋骨飞过。叶、杜两人同时开枪,雷鹤存侧身闪避,子弹只擦破了他的肩章。 "箱子!"雷鹤存对身后吼道。 几个士兵冲向墙角的假木箱。 叶先霖扔了枪,假意投降,放他们过去,趁机拉起杜隐禅,掩藏到衣柜后面。 雷鹤存亲手打开木箱检查,之后就是咬牙切齿的喝骂:“木胎呢?叶先霖,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第22章 ☆、22、草芥 楼下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比之前更加激烈。接着是雷鹤存愤怒的吼叫:"怎么回事?谁在开枪?" 叶先霖在衣柜后轻笑:"我的援兵到了。" 杜隐禅这才明白,叶先霖早就设好了埋伏。那些枪声是从客栈外围传来的,显然是叶先霖的人在反包围雷鹤存的手下。 雷鹤存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暴怒:"叶先霖!你这个阴险小人!"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他踢开了叶先霖和杜隐禅藏身的衣柜,身后跟着几个荷枪实弹的护卫,其中一人提着马灯,雷鹤存站在光影交错处更显憔悴,他眼窝深陷,嘴角紧绷,手里的枪指着叶先霖。“交出木胎!” 叶先霖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子,他叹气摇头,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那一副讨厌的模样与杜隐禅毫无二致。"明火执仗,杀人越货。"他掸掸衣袖上的灰尘,"却说我是阴险小人。" 雷鹤存握枪的手紧了又松,最终缓缓调转枪口,黑洞洞的枪管直指杜隐禅的眉心。“你若是不交出木胎,我就叫你这位杜公子先走一步。” 杜隐能清晰地看见枪管内的膛线,闻到火药刺鼻的气味。 叶先霖缓缓抬起双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雷少爷何必动怒?不过是个木胎。" "少废话!"雷鹤存厉声打断,枪口又往前顶了顶,贴上杜隐禅的额头,"我数到三——"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兵跌跌撞撞冲上楼来,军帽歪斜,脸色惨白如纸。"报、报告少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营里,营里出事了!" 雷鹤存眉头紧锁,枪口却纹丝不动:"说清楚!" "弟兄们、弟兄们突然开始上吐下泻。"士兵说,"已经倒了三十多人,军医说,说像是瘟疫……" 几声脆响,雷鹤存身后的护卫突然倒地,七八个人从楼梯口现身,清一色穿着黑色对襟短打,手持德国手枪。 雷鹤存这才惊觉,自己精心布置在客栈各处的暗哨早已被无声拔除。 "雷少爷,"叶先霖掸掸袖口,"您现在可是腹背受敌。" 马灯摇曳的光影里,雷鹤存持枪的手微微发抖,枪管在杜隐禅光洁的额头上压出一道红痕。他盯着叶先霖,又瞥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终于收回手枪。 "撤!"这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叶先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黑衣人默契地让开一条通道,但枪口始终如影随形。 "叶先霖,"雷鹤存回头,眼中恨意浓厚,"这事没完。" "随时恭候。" 黑衣人快步上前,鞋底沾染的血迹,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暗红的脚印。他微微低头:“杀了他们十一人,重伤五人。我们没有伤亡。” 叶先霖冷峻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他抬手理了理头发,低低笑了一声,嗓音里透着轻蔑:“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果然是一群窝囊废。” 杜隐禅却觉得胸口发闷,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就为一个木胎,葬送了那么多将士的命,这值得吗? 她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殷明敬那双温和而坚定的眼睛,她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的。” 杜隐禅缓缓闭了闭眼,她觉得冷,冷得指尖发颤。在这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可那些死去的人,也曾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们的血,就这样轻易地、白白的流尽了,而活下来的人,却连一声叹息都吝于给予。一句“窝囊废”就盖棺定论了。 叶先霖侧眸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恍惚,扶她坐下。他抬手一挥,示意手下清理现场,自己则转身走向窗边,望着外面浓稠如墨的夜色,神色淡漠,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这乱世里最寻常的一页。 一个不眠之夜过去。 晨光熹微,死人都被堆在一起。雷鹤存留下了几个亲卫,他们正围在一起,低声商议着安葬事宜。而在厢房之中,还有伤员在痛苦的呻吟。 昏暗的角落里,几个重伤员躺在大床上,脸色灰败如纸。有人腹部中弹,渗出的血水已经将包扎的布条浸透;有人大腿被子弹贯穿,伤口边缘泛着可怕的青黑色。 "这个...或许能有用..."杜隐禅将药分给他们。她其实不知对症不对症,只觉得自己用着挺管用。当她触到一个伤员时,对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给我个痛快……"伤员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望着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太疼了……" 老孟从角落走出来,将那伤员的手拿开。因祸得福,老孟因为身上有伤,没有参加昨晚的行动,也勉强算是逃过了一劫。但是叶先霖那晚实在打得太狠,导致老孟现在走路都还费劲。叶先霖将自己的药多给了他两颗,叫他和水吞下去。但其他几名伤员的枪伤实在太重,拖下去也只能难逃一死。 “你们没有军医吗?”杜隐禅忍不住问老孟。 老孟叹口气,脸上写满了看惯生死的麻木。“大营那边有瘟疫,军医那还顾得上这里。等他们埋完死人,活着的也就差不多该咽气了。” 杜隐禅走出房来,站在屋檐下,瞥见伙计大毛正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走过,她扬手唤道:“大毛,过来!” “杜少爷,您喊我?”昨夜的枪声和惨叫把他吓破了胆,大毛尽量躲着这些当兵的,眼睛都不敢抬起。 杜隐禅从衣兜里掏出几块大洋,看都不看就扔给他:“去找曲医生,就说我请他来。” 大毛想不明白,这两伙人昨夜打得你死我活,天一亮就张罗着给对家治伤了?接过大洋,他低低的回了一句“是”。不敢多问一句,转身跑出客栈。 细雨如烟,在客栈天井里织出一张朦胧的纱幕。叶先霖站在二楼走廊,将杜隐禅的作为看在眼里,他转身回房,换了一身月白色杭绸长衫,命人抱了箱子,准备出门。 “去哪里?”杜隐禅站在楼梯尽头候着他,“回上海?” 叶先霖打开手中的折扇,抬手遮一遮头顶的细雨,“昨夜枪战,是为这一个祸端,今日我就要把这个祸端送出去,以保住你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呀。” 杜隐禅会意。“你要把木胎送给殷樾衡?” 叶先霖点头:“你我心有灵犀,隐禅,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杜隐禅却凑近叶先霖的耳朵,放低了声音。“为得到木胎,殷樾衡为什么不惜动用雷鹤存杀你。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这么想得到木胎?” 叶先霖摇头。“不知,也不想知道。” “殷樾衡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这你也不会不知吧?”杜隐禅看着他,“还是说,你要与他走同一条路?” 叶先霖合上扇子,轻拍杜隐禅的肩头,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隐禅,我做事自有我的章程。” 杜隐禅慢慢让开道路,她的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只隔着半步距离的叶先霖的眉宇间。那里曾经有她最熟悉的温柔笑意,如今却只剩下令人心惊的淡漠。她的眼神就像当年师父临终时的眼神——失望中带着了然。 第22章 眼前这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早已不是她的师哥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温柔善良的少年,蜕变成了如今这个连眼神都读不懂的陌生人? 叶先霖走后,失踪了一夜的余婉娘终于再次出现,她带着几分讨好的向杜隐禅笑着,脸上的胭脂都忘了涂匀。“杜大少……”她还不习惯这个称呼,“您,吃些什么?我现在就去做。” 杜隐禅没心思吃喝:“老板娘,你去替我叫一辆马车,要脚程快些的,我得出趟门。” 余婉娘拧着帕子,像在想什么 心事,犹豫一下方才转身,很快,她引着一辆黑漆马车进来,两匹枣红马喷着响鼻。杜隐禅很满意,利落得跃上马车,吩咐了车夫一句。"去玉河县城。" 那里距离五寅镇五十多里,新开了一家电报局。叶先霖不是要与殷樾衡攀交情么?那她便要做个搅局的。这五寅镇的水太清了——清得能照见每个人的影子,清得连鱼都藏不住。她偏要往这潭静水里扔块石头,让泥沙翻涌,让鱼龙混杂。 而这封电报,就是那块最合适的石头。 拟好了电文,杜隐禅将电报纸对折,指尖在"任钟秀亲启"几个字上轻轻摩挲。上海滩最红的交际花任小姐,大约正在霞飞路的洋房里喝着下午茶吧?她几乎能想象到对方拆开电报时兴奋的模样。那丫头最喜欢做这种莫名其妙,带着几分冒险的事。 走出电报局时,暮色已沉。杜隐禅靠在软垫上,听着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恍惚间听见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钟声里,她梦见自己站在五寅镇的码头上,看着电报像只白鸽般飞向上海滩。 车身猛地一晃,将她从浅眠中惊醒,透过车窗,发现窗外景色全然陌生。这不是来时那条道。 "这是往哪儿走?"她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枪。 车夫头也不回,鞭子甩得啪啪响:"少爷放心,近道。" 第23章 ☆、23、绑架 “原路返回。”杜隐禅微微倾身,枪口稳稳抵住车夫的后脑勺,“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车夫却没有停下,反而再次扬鞭,两匹骏马疯了一样往前奔跑。 “找死!"她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车夫的肩膀猛地一颤,鲜血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衫,可他竟咬牙忍痛,鞭子甩得更狠,马车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前方密林。 杜隐禅在车中被晃得前后翻滚,她努力稳住身形,借着一个颠簸的力道,提开车慢,一跃而出,落地时顺势一滚,卸去冲力。泥水浸湿了她的衣裤,可她顾不得这些,迅速起身。然而还未等她站稳,脑后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一黑,栽倒在泥水中。 意识渐渐恢复时,杜隐禅发现自己双手被缚,坐在一艘乌篷船的舱内。船身随着江水轻轻摇晃,潮湿的木板上泛着淡淡的江水的腥气,混合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醒了?" 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杜隐禅抬眼,一盏煤油灯挂在舱壁上,昏黄的灯光下,一位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年轻姑娘坐在她对面,衣襟前别着白茉莉。这姑娘她认识,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江小桃。 “小桃姑娘。”杜隐禅展颜一笑,还不忘调笑,“怎么,就见了一次,便忘不了我,将我绑来给你做女婿?” "少废话。"江小桃抬眸怒视着她,“姓叶的,你实话告诉我,你那箱子里,真的有什么木胎吗?”问罢,又警告她,“你别骗我,我可看过,房雪樵当时经过我家的时候,那箱子就是空的。” 杜隐禅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派头,笑道:“什么劳什子!我不计较了,不就是个物件吗?丢了就丢了,不要了。” 江小桃忽地站起身,柳眉倒竖:“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别忘了,这里面还有温曼琳一条命呢!” 杜隐禅这才想起江边那具女尸,她终于笑不出来,微微地垂下头,但还是不忘替自己辩解:“那……那是一场误会,是谢云生非得说她是女飞贼。” “女飞贼是房雪樵吧。”江小桃已经将整个事件串了起来,“你们合起伙来骗人。我不管你们是骗钱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可是温曼琳死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谢云生白白的杀了,还将女飞贼的罪名安在她的头上。不仅如此,他还利用寻找木胎的理由,对我们漕帮兄弟大加迫害,要我们凑钱赔偿,搅得我们没有活路。昨天,兄弟们闹了罢工,却被谢云生带人抓走了五个人,现在还被关在大牢里!” 杜隐禅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巴张了几张,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不是上海滩来的叶大少吗?”江小桃走近她,“好,你是贵人,你的命金贵,我就用你的命来交换我们漕帮人的命!阿四!” 瘦弱的少年从舱外走进来,手里拿着纸和笔,放到杜隐禅面前的桌子上。 “写!”江小桃喝道。 杜隐禅看看自己被绑住的双手,委屈的问道:“小姐,你叫我拿嘴写?” 江小桃粗鲁地将她的右手解开。杜隐禅咬着笔杆看着江小桃:“我的面子怕是没那么大……” 江小桃不由分说,手里摸起船桨就打了过来,杜隐禅背上挨了这么一下,连带着昨天的旧伤,嘴角又流了血,滴在信纸上溅开,如点点红梅。 “好,我写。”她抬起手背揩了一下血,抬笔写下两行字,交给江小桃看。 江小桃拿在手里,只见字体隽秀、行文流畅,不愧是上海滩走出来的少爷。 云生兄: 见字如晤。 今在漕帮做客,听闻商会与码头兄弟有些误会。烦请将扣押的五位工友妥善安置,弟明日亲自作保。 叶先霖手书 江小桃将信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暗记,递给阿四。“想办法送给谢云生。” 杜隐禅想要说话,却被江小桃一记凌厉的眼刀截住。罢了,她识相地闭了口,暗自咬了咬牙。人在屋檐下,低低头就过去了,若是硬碰硬,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你那随从房雪樵呢?”江小桃打发走了阿四,转身看着她,“怎么不见他?” 杜隐禅斟酌一番方才回话,非常识时务的放低声音,带着恭敬。“我叫他先回上海了,他那人笨手笨脚的,再待下去也没什么用。” 江小桃没再理会她,背过身去看着舱外的河水发怔。 雨丝细密,如牛毛般飘洒在江面上,水汽氤氲,整条船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 杜隐禅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湿气浸透,和着泥水,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她悄悄动了动被缚在身后的手腕,试着挣松绳结,可那结打得极刁钻,越是挣扎,绳子反而勒得越紧,几乎嵌进皮肉里。 天色渐暗,江上的雾气愈发浓重,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杜隐禅暗自盘算着脱身之策,忽然眉头一皱,露出几 分难堪的神色,低声哀求:“小姐,人有三急,你看我能不能方便一下?”她扭了扭身子,看上去确实很急,“我若是一个忍不住,岂不是污了小桃姐的船?” 江小桃对她一百个不放心,但又碍着两人男女之别,只好将她推搡出船舱,来到船尾。 “不是,小桃姐,您总得给我留一只手吧。”杜隐禅哀求着,“我总不能穿着裤子解决吧。” 江小桃还是只解开了右手,随即背过身去。 江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杜隐禅目光扫过漆黑如墨的江面,江水翻涌,哗哗作响,似在引诱,又似在警告。 杜隐禅活动了下手腕,目光再次落向江面。跳下去,或许九死一生,可若不跳,等江小桃发现谢云生压根不会在乎自己的死活,更不会拿码头工人来换她,到时候恐怕连全尸都留不下。 她深吸一口气——赌了! 就是现在!她猛地蹬向船板,身体借势一扭,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向江面扑去。 "你——!" 听到落水的声音,江小桃转回身来,惊呼一声。 刺骨的寒凉瞬间包围了杜隐禅,河水灌入鼻子,她眼前发黑。身上的西装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下沉。她拼命踢动双腿,却被反绑的左手限制了动作。 要死了吗?这个念头刚闪过,她就听见上方传来"扑通"一声。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灵巧如游鱼的身影正快速向她游来。 江小桃?杜隐禅暗叹,这人竟然如此执着,都这样了还要抓她。不过这也给了她一线生机,可是就在她努力憋气,等待江小桃到来的时候,却见江小桃的动作突然僵住,一丛水草如毒蛇般缠上了小桃的脚踝。 江水已经没过头顶,杜隐禅嘴里这口气马上就要泄尽,有个人陪葬倒也不赖,谁叫你这么凶,凶神恶煞的土匪婆娘,不光绑票,还拿着船桨往人的后背上砸,老天收你来了吧,遭报应了吧。 心里还在幸灾乐祸,可是双腿猛地一蹬,她竟然向江小桃的方向游去。 "该死!"她默默的骂着自己,这些年,她最擅长的就是做违心之事。 第23章 靠近后,她看清江小桃正疯狂挣扎,杜隐禅用自由的右手抓住水草,指甲深深掐进滑腻的茎叶。一根、两根...她的肺快要炸开,眼前开始出现黑斑。 就在她即将力竭时,最后一缕水草终于断裂。她却忍不住张嘴,一股浑浊的江水灌进她的喉里。这么个窝囊的死法,可怎么有脸去见师父呢?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杜隐禅在混沌中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力量拽着向上浮去。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里,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浑浊的江水。 江小桃的手在发抖,哆嗦地解开她手腕上的绳结,又扯下她吸饱水的外套扔开。 "你......你还有力气吗?"江小桃的声音断断续续,嘴唇已经泛白。 杜隐禅试着划水,四肢却像灌了铅一样沉。"人各有命,我可能命中注定折在五寅镇。"这话说得一如既往的轻松。 "那可不行,"江小桃咬牙切齿地说,手指死死攥着她的衣襟,"我还得用你去换人。"可她的动作已经越来越慢,划水的力道明显弱了下来。 “再这么下去,咱俩都得死。”杜隐禅用尽最后的力气劝告,“你……放开我吧。” 江小桃不再说话,咬着牙往前游。 一艘乌篷船正破开雨幕向他们驶来,船头站着个蓑衣老者。 "爹!"江小桃惊喜的喊道。 江澄? 小船停在她们身边,从船上跳下几个年轻人,将两人拖上了船。 杜隐禅趴在甲板上大口喘息,嘴里往外吐着浑浊的江水。 “叶大少?”江澄提着灯笼照在她的脸上,“你怎么会跟小桃在一起?” 杜隐禅抬眼,看见江小桃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惶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江小桃迅速别过脸去。 "江漕总,"杜隐禅勉强直起身,"您该问问令爱对我做了什么。" 江澄转眼看向女儿,老江湖的目光在小桃的脸上寻找答案,他果然不知道女儿绑架了杜隐禅。 第24章 ☆、24、寻人 雨不知何时停了 “小桃!”江澄怒视着女儿,“你知不知道你惹了祸!” “爹——”江小桃晃着江澄的手臂撒娇,“一切都是这个姓叶的惹起来的,当然要由她结束。我拿她去换芦生哥他们,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胡闹!”江澄极少训斥女儿,这让江小桃觉得委屈,她怔在原地,眼圈渐渐泛红,转身面向江水,肩膀微微抽动。月光下,一滴水珠从她下巴坠落,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 “漕总。”杜隐禅终于缓过气来,坐起身,适时的插话,“这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这样,你送我回去,我去跟谢云生解释,就说那封信是我写着玩的,这事不就过去了吗?” 江澄却犹豫一番,道:“叶少爷,这事是小女唐突。不过叶少爷,我确实有件事想要请教你,还请你跟我进船舱一叙。” 杜隐禅不知道这父女二人怎么都跟自己杠上了呢?只好挤出一丝笑来。“是。” 江澄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船舱过道里摇晃。 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一弯新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将清冷的银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远处,五寅镇的灯火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亮。 中午从殷樾衡那里回来,叶先霖就发现到杜隐禅不见了人影。他担心是雷鹤存的那些兵对杜隐禅下了手,可进了厢房,却发现里面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个连路都走不得,加起来也对付不了杜隐禅。 倒是有个大夫在里面给人看病打针,这人气质温润,与满屋兵痞格格不入,叶先霖问了一句:“军医?” 大夫礼貌地直起身来, 回答:“我是镇上的大夫,曲怀霜。” 叶先霖听过这个名字,是殷樾衡的人,也就不再多问。 他又问了老板娘,老板娘却声称杜少爷独自出了门,至于去了哪里,她没有多问。 叶先霖后悔没有留下两个人保护杜隐禅。 他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报,每个摇头都让他的脸色更沉一分。他知道杜隐禅跟殷明敬有几分交情,甚至还亲自去了一趟书局,找殷大小姐打听杜隐禅的去向,却一无所获。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夜色吞没时,叶先霖确定,杜隐禅出事了。 “老板,江边有人发现了一件西装,看起来,像是杜少爷今早穿的那一件。”最后一个赶回来的徐志鸿尽量放低声音。 “在何处?”叶先霖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徐志鸿将手中的西装外套双手交给叶先霖,叶先霖展开衣裳,这件浸满江水的西装正是叶先霖早晨还穿在身上的。 叶先霖紧紧地抓着衣服,布料上的水渍浸湿了他的长衫。“带我去发现衣服的地方。所有人,带上家伙!” 叶先霖的汽车在码头石阶前急刹,十余名黑衣人鱼贯而下,杀气腾腾。 叶先霖大步流星走在最前,皮鞋重重踏在潮湿的木栈道上。他手中仍攥着那件湿透的西装。 远处灯火通明处,谢云生正背对着他们训话。他面前是被张阿树等人绑来的几十个码头苦力,打手们围成半圆,像围猎中的猎犬,随时准备扑向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罢工?你们也配谈条件?"谢云生的声音顺着江风飘来,"今晚不开工,就把你们家小扔江里喂鱼……" 话音未落,他察觉异样,转身时正好对上叶先霖充血的眼睛。 "叶……叶先生?"谢云生看着叶先霖和他身边亮着家伙的手下,显然没料到这场面。 叶先霖的目光扫过码头工人,又落回谢云生脸上。 "谢会长好雅兴。"叶先霖的声音冰冷,“这码头归你管,我且问你,这件衣裳为什么会出现在码头? 谢云生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什么衣服?” “我家小兄弟杜隐禅与你有些过节。”叶先霖像一只猛虎看着豺狼,带着威严和鄙视,“我们虽是远道而来,但也不畏惧你们这些地头蛇。你最好赶快把人交出来,不然……” 谢云生不知这话从哪里说起,腰弯得更低:“叶大少,我、我今天没见过杜少爷呀!今天一整天我都待在码头上,大家都瞧见了的……”他边说边朝四周张望,似乎想寻求旁人的佐证,可那些苦力和打手全都低着头,无人敢应声。 “不说是吗?” 叶先霖的语气就是指令,徐志鸿上前一脚狠狠踢向谢云生的腿窝,谢云生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张阿树等人见状,立刻呼喝着围了上来,可脚步却迟疑着,谁也不敢真正靠近。他们攥着棍棒,眼神闪烁,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叶先霖连这点装腔作势都懒得容忍,只冷冷一摆手,身后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冲上前,动作狠辣利落,三两下便将为首的几个打手撂倒在地。 谢云生的人虽多,可在这群人面前,竟被压得抬不起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徐志鸿则快速的在谢云生身上摸索着,很快从口袋里搜出一张纸条,凑着灯光看了一眼,立即交给了叶先霖。 叶先霖抖开一看,变了颜色,抓住谢云生的衣领,将这样一个粗壮的男人提得双脚离地。 “你不知道隐禅的去向,可是这张字条是怎么回事!” “什么字条?叶大少,您把话说清楚好吗?我,我不识字的……”谢云生的双脚在空中蹬着,整张脸胀得通红。 “徐志鸿。”叶先霖将谢云生扔到地上,“你读给他听!” “是,老板。”徐志鸿接过纸条,将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云生兄:见字如晤。今在漕帮做客,听闻商会与码头兄弟有些误会。烦请将扣押的五位工友妥善安置,弟明日亲自作保。叶先霖手书。” “听清楚了吗?”叶先霖弯腰居高临下的看着谢云生,“难不成这封信是自己长翅膀,飞到你的口袋里的?是你他妈的和那帮水老鼠合伙做局吧!” 谢云生的眼珠慌乱地转动着,仓皇地转头看看自己那帮手下,一个个缩着脖子像鹌鹑一样,没一个人站出来替他求情,也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而平日与他形影不离的张阿树居然趁乱偷偷地跑掉了。与张阿树一起离开的,还有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瘦高身影。 “叶大少,”谢云生一拍大腿:“今天傍晚时分,我看到漕帮一个小鬼头在我身边转悠了一阵儿,还趁机撞了我一下,肯定是他放进我口袋里的,叶大少,您想想,这封信分明是叶大少写给我的,一准是漕帮的人抓了她,她这是在向我求救啊。” 叶先霖却不听他的辩解,霸道的说:“这事就在你的身上。”他抬手看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九点,十二点之前我若是见不到杜隐禅,谢会长的头上就会多一个血窟窿。” 谢云生舔一舔嘴唇,站起身来擦擦汗水。“放心,叶大少,我对付这些穷鬼们,有的是办法。” 第24章 夜色如墨,乌篷船在幽暗的江面上轻轻摇晃。几点渔火在黑暗中明灭,像是漂浮的鬼火。 杜隐禅的心跳得厉害,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江澄比天真的江小桃要危险百倍。 "漕总。"冰冷的江风透过篷布缝隙钻进来,让杜隐禅不由地抱紧了双臂,"我有位朋友,脾气不大好。他若是知道我不见了,怕是要搅得五寅镇鸡犬不宁。" 船身一顿,停了下来。 江澄缓缓站起身。"叶大少放心。我一定亲自把您送回客栈。” 杜隐禅僵硬的笑笑。 “到了,请叶大少下船。”江澄提着灯先跳下船板,杜隐禅不得不跟在他身后下了船,她的一双皮鞋落水时丢在了江里,只好赤脚踩在松软的岸边。她转身张望,只见四周芦苇丛生,远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激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江澄埋头在前面走,她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后面跟着。走进芦苇深处,江澄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一艘小船从黑暗中悄然驶出。杜隐禅被迫再次登船,在黑暗中颠簸了约莫一刻钟,小船终于靠岸。这次停靠的似乎是个小岛,隐约可见一片跳动的灯火。江澄带她走进简陋的屋子里,里面的人好奇的打量着杜隐禅。 屋子当中,竟然是个棺材,里面躺着的,赫然就是那被谢云生诬陷为女飞贼的温曼琳。这时温曼琳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漕总,这……”杜隐禅不知道江澄是何用意,难不成,是要自己为温曼琳殉葬? “叶大少,你是上海滩来的人,见多识广。我请你来,是想要请教您一件事。”江澄对她倒是一直很客气。 杜隐禅忙说:“漕总请说,只要我能帮上的,一定知无不言。” 江澄从一旁的木盒中取出一张纸,双手递上:“请问叶大少可识得这封残信的来历?信中残缺的内容,您可有什么头绪?" 杜隐禅展开信笺,只见信纸上印着青天白日暗纹。里面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这信从何而来?”杜隐禅颤抖着手问向江澄。 江澄看着棺材中的温曼琳,轻叹一声。“是从温曼琳的喉咙里掏出来的。” 第25章 ☆、25、亲笔信 杜隐禅当然知道这封信的分量。 纸上印着青天白日的暗纹,墨迹遒劲,笔锋转折间带着凌厉,正是南京那位首座的手笔。她在叶先霖的书案上见过类似的密函,甚至曾因任务需要临摹过他的字迹,绝不会认错。 可这样一封信,怎么会藏在温曼琳的喉咙里? 江上讨生活的人向来消息灵通,却也鱼龙混杂,谁知道这帮人暗地里搅进了什么浑水? 江澄看出杜隐禅知晓这封信的来历,坦荡的迎着她的目光,说:“出事的那一晚,温曼琳受镇上一位客人的约定,一个人跟随面生的中间人赴约,之后众人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横死码头。这封信是在收殓她的时候发现的。何嫂给她含米净身,替她合拢下巴时,这封信才从喉间显露出来。想必是温曼琳临死之前吞进去的。” “陌生人?”杜隐禅不解的看着江澄,“花船上的姑娘们就这么随意跟着出去?” 江澄轻叹:“据船上老板娘说,那人给的多,又拿出殷老爷的名头,所以……” “这桩案子,与殷樾衡有关?”杜隐禅追问。 江澄不想做这种猜测,还是接着上面的话问道:“叶大少,依您看,这封信是来自哪里?寄往何方?有没有可能从中查出温曼琳的死因呢?” 杜隐禅沉吟着,眼睛却看着江澄,她要谈条件。 江澄也不糊涂,立即会意。"叶大少想要什么,尽管提。我们虽然穷,但也懂规矩。” 杜隐禅向他使了个眼色,江澄一挥手,守灵的人都退出草棚去,只留下一具尸体两个人。 杜隐禅并未立即谈及信件,反而问道:"江漕总为何如此在意一个烟花女子的死因?” 江澄闻言低头,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面容。良久,他才缓缓抬头:"此事本是我们的秘密,但既然现在同坐一条船,叶大少问了,江某便如实相告。温曼琳不是寻常妓女。她来五寅镇,是有一个特别的目的。" 杜隐禅酸痛的腿脚终于支撑不住,顺势坐在一旁的干草堆上。她双手抱住膝盖,微微抬头,示意江澄继续。 江澄道:“这事说来话长。不过我看叶大少虽然出身豪门,但行事做派却很与我们这些草莽很对路子。不知叶大少有没有听说过十几年前杭州梅家灭门案?” 杜隐禅本能地想要推说不知,可抬眼对上江澄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位漕帮当家的目光太过老辣,仿佛能洞穿一切谎言。 “略有耳闻。我幼年时候听家里人说过,当年梅家干的是地底下的买卖,上一辈从古墓找到一副古图,据传是南明遗老所绘,留世是为能有一日复国所用。那张图记载了一十八省龙脉走向和矿藏坐标,世间独有此份。乱世之中,怀璧其罪,梅家手握重宝,却不知收敛。而梅家有个好朋友,是古董世家,看中了这件宝贝,出重金而不得,就聘请了几名杀手将梅家全家灭门,带走了那张《堪舆图》。不过这都是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此事并非江湖传言。”江澄伸手轻轻抚过棺木:"是真的。而温曼琳就是梅家幸免于难的女儿。” 杜隐禅看着棺材中的温曼琳,不知她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身世。 江澄的目光落在温曼琳苍白的脸上,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当时年仅五岁的温曼琳发痘疹,被奶娘带去娘娘庙养病,所以躲过一劫。梅家灭门之后,温曼琳跟着奶娘长大,一心想着报仇。今年除夕,她找到我,要我帮她在五寅镇立足,她说,她找到了些线索,确定当年杀害梅家全家的人就在五寅镇。” 杜隐禅惊道:“奥?居然在五寅镇?那人是谁?” 江澄摇摇头:“她不说,怎么问都不说。年轻时,我跟她爹梅寒声有点交情,不得不答应这孩子的要求。所以,她横死在码头,我不能不管……” 杜隐禅咬着嘴唇回味着江澄的这番话。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一个异乡人说出这些秘密? 江澄看出她的疑虑,道:“我们都是穷苦人,识字的都没有几个,更别说是这种信笺了。镇上有学问的人也不肯跟我们打交道,倒是您叶大少,虽然来自大上海,却还愿意跟我们说说话。况且您见多识广,或许能看得出这封信的来历。” 杜隐禅不知该不该明说。看着那盏风灯,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实言相告:“江漕总,本来我就是个过客,来五寅镇也不过是为了一桩买卖,不该搅入是非。可是,漕总既然推心置腹,我也不敢藏私。” “您看。”她将信笺拿到灯前,指着信上的暗纹,“想必您也认得这纹路,是青天白日,也就是说,这封信来自南京。” “南京!”江澄虽经历颇多,但一提到南京,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不错。”杜隐禅点头确认他的猜测,为他读着信,“你再看里面的内容:……同志勋鉴:倭寇肆虐,山河板荡。吾弟效申包胥哭秦之志,借敌伪之位行保民之实,苦心孤诣,殊堪敬佩。经……特别会议决议,准以私人身份出任伪职,然须恪守'三不'铁律:一不签丧权文书,二不预剿共清乡,三不涉……。……其人阴鸷多诈,纵有'日中亲善'之言,亦当以七分虚应、三分戒备......阅后付丙。虽然信中有些字迹模糊残缺,但是也能看出九成。” /:. 经她一读,江澄听明白了几分,道:“好像是一张准许出任官职的信。” “不错。不仅如此,还是一封准许某人充当日本人走狗的信。”信纸在杜隐禅指间簌簌作响,“江漕总再看这落款,这个名字您应该知道吧。” “中正……”江澄读出这个名字,惊觉不妙,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是他的亲笔信!” “不错。”杜隐禅对这封信和这封信的内容都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就像她早就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所以,漕总应该能猜出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谁,毕竟在这小小的五寅镇,能与南京联系,还能拿到他的亲笔信的人,只有一个。” 自叶先霖拜访书局后,房雪樵就换回男装,混迹在码头,只为能尽快探查到杜隐禅的去向。 方才叶先霖对谢云生大打出手的混乱中,他敏锐地捕捉到张阿树鬼祟离去的背影。原以为是要去销毁什么证据,于是跟了上来,却不想张阿树居然一路飞跑着进了殷家的大宅,想必是来向殷樾衡求援的。 房雪樵跃入已经打烊的书局,站在二楼窗口,看着宛如水晶宫般的殷府,急得只抓脑袋。怎么办呢?杜隐禅到底在哪里?她到底落到了什么人的手里?难道真的是漕帮所为?如果是的话,漕帮人数众多,非得殷樾衡出面才行。 第25章 怎么才能让殷樾 衡出面呢?张阿树能不能办到? 远处传来大门开启的声响。他急忙俯身,只见张韬铭跟着张阿树匆匆出门,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房雪樵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就派这么个废物?连杜隐禅都拿不下的人,如何能应对这么复杂的局面? 不行,不能再等了。房雪樵换回女装,拿出钥匙,打开书局后门,闪入黑暗的走廊。他得想法子逼迫殷樾衡,叫他把杜隐禅找回来。 回到自己的住处,房雪樵焦急得在屋子里想对策,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却听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脆生生的问道:“傅姐姐,我们六姨太请你过去用茶。” 房雪樵忙转身从妆奁里取出假发,指尖沾了香粉,在脸上匆匆涂抹,却因为手抖得厉害,粉扑几次掉在梳妆台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缕假发别好,这才捏着嗓子应道:"来了来了。"开门时已换上一副温婉笑容,"倩儿妹妹,我都准备睡了,六姨太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倩儿笑道:“傅姐姐,谁叫你是大地方来的人呢?六姨太在这里待着总是闷,往常跟大小姐说说笑笑,可是最近大小姐为着婚事跟老爷置气,方才还因为那个姓杜的少爷,跟老爷吵了一架呢。"她凑近些,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六姨太说,就爱听您讲那些新鲜事儿。什么电影啊,小说啊,还有北平城里那些趣闻。其实呀,不光六姨太,我们也爱听呢。” 房雪樵眸光一闪,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六姨太林瑟薇可是殷樾衡心尖上的人。若是能将她绑走,想必是一枚极为有价值的筹码,到时候殷樾衡这老狐狸不出马也得出马! 这个念头在心底疯长,他面上却不露分毫,温温柔柔地笑着:"既是六姨太相邀,我这就去。"说着拢了拢鬓角,状似不经意地问,"老爷今晚也在六姨太屋里么?" "老爷在前厅会客呢。"倩儿天真地回答,在前引路,"还是那位长得跟猴子似的萧经理,他在这里,老爷就不大出门。" 房雪樵跟在后面,绣花鞋踩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悄无声息。廊下的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粉墙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 第26章 ☆、26、反抗 留声机里飘着西洋的曲子,慵懒的爵士女声低低地唱着,叫人生出慵懒之意。雕花窗户半掩着,外头的水泥汀走廊被淡黄色的灯光浸透。 倩儿在门前止步,笑道:“傅姐姐,六姨太就在屋子里,你先进去,我去厨房催催点心。”她话音未落,人已轻快地转身离去。 房雪樵低低地应了一句,在门前稍一犹豫,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制门把,轻轻一推,扑面而来的是混着香水与酒精的暖香。 林瑟薇的屋子完全是西式装潢,与这江南小镇的青砖黛瓦格格不入。墙上贴着暗纹蔷薇壁纸,角落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琴盖半开,琴键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乐谱。壁炉台上立着一座鎏金珐琅座钟,旁边是几帧银相框,里头镶着林瑟薇身穿各色时装的留影。 一张丝绒长沙发横在房间中央,茶几上摆着一套描金骨瓷茶具,杯沿残留着淡淡的口脂印。 房雪樵低声问了一句:“六姨太?” 套间传来衣料摩挲的窸窣声,随后是脚步声,有人从睡房中走了出来。 就在此时,"啪"的一声轻响,头顶的水晶吊灯骤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留声机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座钟的秒针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黑暗中,套间的门帘微微晃动,一个人影走出,晃晃悠悠地向他走来。 来人带着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是林瑟薇惯常用的,但是太浓烈了,像是弄洒了香水瓶。她走过来,拉着房雪樵进了睡房,那双手带着不正常的灼热,在房雪樵身上胡乱摸索,从肩膀滑到腰间,又往大腿处探去,嘴里还发出"嘿嘿"的怪笑,湿热的气息喷在他颈侧。 房雪樵眼中寒光一闪。他不知林瑟薇这是什么用意,难道她看出自己是个男人,并且想要勾引? 假意惊慌地后退半步,在那人再次贴近时,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其手腕,右手成刀狠狠劈向对方颈侧! 黑影闷哼一声,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房雪樵顺势接住,来不及细看,抓起被单将人蒙住,又扯下床幔的流苏带子将人捆住,扛起就从窗台翻了出去。夜风拂过他的面颊,身下是黑黝黝的庭院树丛。他轻巧地落在草地上,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宅院的阴影中。 可殷家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明晃晃的灯光下,眼看得一个可疑的身影移动。护卫的呼喝声近在咫尺:"那边!有影子往书局去了!" 心跳如擂鼓中,忽听得倩儿的声音传来:"阿忠阿诚!大小姐屋子后面好象有动静,快去看看!" 趁护卫迟疑的刹那,房雪樵闪身没入书局。他将人暂时放到地板上,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做下了这桩事,却并没有计划好下一步行动。可事已至此,就像赌徒掷出了骰子,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再无回头路可寻。于是借着大宅透过来的灯光,用左手写了一封信扔进了殷家的院子里,随后带着人由书局又出了殷家大宅。 长街空荡得令人心悸。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房雪樵站在路中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得把人藏到了稳妥的地方再说,可是去哪里呢?他只想到永福客栈,不管了,先把人扔到永福客栈再说。 江澄看着杜隐禅将这封污损的信重新临摹了一遍,并将缺失的字全部补全,她在临摹这一项上堪称大师,就在这昏暗的船舱中,仅用一支秃了毛的破毛笔,她就能将这封信复原得七八分像。不过可惜的是,他们没办法找出同样一张青天白日暗纹的信纸。 “没关系,剩下的交给我。”杜隐禅很珍惜这封信,折都不舍得折,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贴着心口的位置,“明天一天的时间,我就能将这封信完全复原。” 河水轻拍船身,发出规律的"哗啦"声。 “这封信,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张废纸,好在叶大少能用得上,这也算是宝剑送壮士了。不过……”江澄顿了一顿才继 续说,“依叶大少所说,温曼琳真的是殷樾衡杀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杀她呢?” 杜隐禅坐稳,道:“或许是温曼琳偷了他的信,或者是温曼琳要找他寻仇,又或者是发现了他的什么秘密,导致殷老爷必须杀人灭口。漕总头一次与我见面的时候不就告诉过我,温曼琳的死并不简单吗?” “殷老爷是梅家当年的灭门凶手?这……怎么可能呢?”江澄还是不肯相信,“那部《堪舆图》在他的手里?他要那东西做什么呢?” 杜隐禅冷哼两声,道:“殷樾衡可不简单,一仆二主,他少年时代曾经在日本留学三年,这三年间,虽然没学过什么学问,可是结交了不少的政要,不然,如今他怎么攀上了日本人的大腿,即将出任冀北的主席呢?” 江澄低头叹息:“叶大少,如果曼琳的死真的与殷老爷有关,那么,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殷樾衡就那么坚不可摧吗?”杜隐禅的眼色一凛,带着杀意,“他作恶多端,早就该死。” 江澄正欲开口,忽听得江面上传来三长两短的唿哨声,江澄随即回了一声,哗啦啦的水声中,一辆小船靠了过来。 “爹爹。”江小桃矫健地跃上船板,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心里的焦急,“事情越来越蹊跷了。又有个自称叶先霖的人,逼着谢云生在码头上抓了咱们几十号兄弟们,声称要是不交出杜隐禅来,就每隔一个小时就杀一个人。现在可剩下没多少时间了,您说怎么办呢?这个杜隐禅是什么人?” 江澄转眼看向杜隐禅。“叶大少……” 杜隐禅有几分羞赧,笑道:“漕总,在下就是杜隐禅,叶先霖是我师哥。我跟您说过了,他脾气不大好……” 江小桃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将她从头看到脚,问道:“你有几句话是真的?” 杜隐禅说:“这事说来话长,不过,请你们还是尽快把我送回去吧。免得有人因此白白送命。” 此时的码头上,张韬铭还想要摆一摆他那商会会长的架子,可叶先霖怎么可能给他面子,看都不看一眼,只是盯着腕间的瑞士手表计算时间。 “好了,一个小时已经到了,谢会长可以动手了。”叶先霖的眼睛扫过几十个捆作一团的苦力,那些黝黑的面孔上写满了恐惧,“怎么杀,你自己看着办,最好要见血,见了血,他们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张韬铭虽然并不觉得杀几个苦力是什么要紧的事,可是他却很愿意在这件事上跟叶先霖唱一唱反调,整了整领口,故作从容地向前迈了一步。“叶大少,你这么做,只怕适得其反啊!若是令友真在漕帮手上,您这样大开杀戒,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第26章 叶先霖这才抬眼看看他:"张会长,你是在教我做事?" 一阵带着腥味的江风吹过,掀动叶先霖的长衫下摆。谢云生已经揪住一个苦力的头发,匕首抵在那人颤抖的喉结上。鲜血顺着刀刃缓缓流下,在脏兮兮的衣领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眼看一条生命就要消失。 却从苦力中央传来一声怒吼:"拼了!" 一个精壮汉子猛地挣开绳索,黝黑的臂膀上青筋暴起。他叫金土根,是这帮苦力里最肯卖力气的一个,平日里沉默得像块石头,此刻却像头疯了的公牛。 绳索接二连三落地,原来趁着混乱,早有人暗中剪开了他们的绑绳。几十个苦力红着眼站起来,抄起手边的扁担、麻绳、铁钩。金土根抡起一根碗口粗的杠棒,照着谢云生的后腰就是狠狠一记。 "啊呀!"谢云生吃痛,匕首当啷落地。他踉跄着转身,正对上金土根喷火的眼睛。这个平日里任打任骂的苦力,此刻竟像变了个人,又是一棒子横扫过来,打得他膝盖一软,跪在了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叶先霖瞳孔骤缩,率先开了一枪,可是这一枪并没有起到应有的震慑作用,反而像是冲锋号,其余人怒吼着:“怎么都是个死,跟他们拼了!”乌压压得冲了过来。 "反了!都反了!"张韬铭尖叫着往后退,皮鞋踩进一滩臭鱼汁里,摔了个四仰八叉。 码头上乱作一团。金土根夺过谢云生的匕首,却没有捅下去,只是用刀面拍了拍他惨白的脸:"告诉你们,我们不是牲口。"说完把匕首扔进江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治安会的人明显不是这帮苦力的对手,当一群温驯的羊长了獠牙,就算是狼,也要忌惮几分。 叶先霖的人纷纷掏出枪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四散奔逃的苦力们。 叶先霖突然抬手:"住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叶先霖眯起眼睛望向江面,只见一艘看似普通的货船正冒出滚滚浓烟。 "那是……"谢云生瘫在地上,抬起上半身瞪大眼睛。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地面都震动了一下。江面上腾起巨大的火球,冲击波掀得码头上的木箱簌簌作响。那艘货船的船体在火光中四分五裂,燃烧的碎片像流星雨般坠入江中。 第27章 ☆、27、误杀 张韬铭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比谁都清楚那艘"昌和号"货船的底细,他的神情明显的萎顿下去,整个人像是矮了三寸。 “这下完了。”他转身拔腿就跑,鞋底在潮湿的码头上打滑,却丝毫不敢放慢速度,兔子似的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苦力们互相递了个眼色,默契地四散开来,转眼间融入了迷宫般的货堆里。 "老板。"徐志鸿压低声音,凑到叶先霖耳边,"他指向远处冲天而起的浓烟,“这爆炸不简单。您看那烟柱,先是乌黑,现在又转成了黄绿色。看这颜色,应当是军用火药燃烧的特征。" “军用火药?”叶先霖盯着那火焰,“怎么会有这样的船停靠在五寅镇?这里不是寻常的货运码头吗?” 周围一片沉默,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惊慌的喊叫声。 “走,去看看。”叶先霖当机立断,说话间,拔下手枪检查了弹匣后重新插回枪套。他矫健地跳上最近的一艘舢板,其余人紧随其后,动作利落地解开缆绳。 他们很快接近那艘正在燃烧的货船。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硫磺的刺鼻气味,还夹杂着 一丝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是人体组织燃烧的味道,叶先霖这帮人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火势已经渐小。 "小心点。"叶先霖低声警告,第一个攀上货船倾斜的甲板。船身严重倾斜,右侧被炸开一个大洞,黑烟正从那里滚滚涌出。 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是被炸死的。 "志鸿,检查一下那个。"叶先霖指指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自己则走向船舱入口。舱门已经被炸得变形,但还能勉强推开一条缝隙。 徐志鸿蹲下身,翻检那具尸体,浑身摸索一遍,从内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老板!"他的声音紧绷,"是日本军官证!" 叶先霖转回身接过册子,翻开一看,上面赫然印着日本陆军情报部的徽记和一名少佐的姓名。"果然有问题,这是艘伪装成商船的军火船。" 船舱深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叶先霖和徐志鸿对视一眼,立刻拔出手枪,谨慎地向声源处移动。 船舱内一片狼藉,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将货箱和家具都掀翻在地。在角落里,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正试图爬起,他的制服已经被烧焦了一半,但依然能辨认出日本军装的样式。 "不许动!"徐志鸿用日语喝道,枪口对准那人。对方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听到日语,惊讶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烧伤的脸。 叶先霖正要上前将抓人,却听在小船上望风的兄弟一声招呼:“来人了,快走!” 叶先霖转头的工夫,那日本人不见了人影。 “老板?”手下人请示。 “走。”叶先霖率人下了船,他们再回头看的时候,只见码头已经被张韬铭带来的殷家护卫围住,他们正驾驶着几艘快船赶往那艘起火的大船。 “殷樾衡,居然阳奉阴违!”叶先霖狠狠得咬牙切齿,往江水中啐了一口。 杜隐禅和江澄恰在江心看到了这场爆炸。爆炸的余波还在江面荡漾,掀起的水浪拍打着他们的小船。 杜隐禅站在摇晃的小船上,湿透的衬衫紧贴在身上,江风一吹,寒意便从脚底窜上来。她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土根哥他们……"江小桃望向码头方向腾旗的黑烟,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里盛满了担忧。 江澄接过竹竿,在水面轻轻一点:"不能走原路了。就这么出现在码头,咱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杜隐禅点头附和:"漕总考虑得周全。只是这附近还有能靠岸的地方吗?" 江澄调转船头,竹竿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轻轻一拨,小船灵巧地滑入一条狭窄的水道。两岸的芦苇擦过船身,发出沙沙的响声。 小船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隐蔽的岸边。江澄先跳上岸,转身带路,穿过几条幽深的小巷,转过一个弯,永安客栈的招牌突然出现在眼前。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染红了门前的积水。杜隐禅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澄已经抱拳告辞。 杜隐禅踉跄着走进客栈,柜台后,余婉娘正低头拨弄算盘,听到声响抬起头来。 "杜少爷,您……"余婉娘手中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柜台上,红唇微张,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妩媚的笑容掩盖,"怎么这副模样?" 杜隐禅甩甩袖子上的水,冷笑道:"老板娘辛苦了,你找的车夫当真是一位老把式。"她赤脚缓步走近柜台,每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没想到我会活着回来吧?" 余婉娘的笑容僵了一瞬,涂着丹蔻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珠子。 "杜少爷说笑了。"片刻的慌乱过后,她恢复了平静,从柜台下抽出条干毛巾,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杜隐禅的手背,"快擦擦吧,当心着凉。"她绕过柜台,旗袍开衩处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我让厨房煮碗姜汤来。大毛,快烧洗澡水,杜少爷回来了——" 杜隐禅似笑非笑地接过毛巾,指尖在余婉娘掌心轻轻一划,惹得对方的眼睛一顿眨。 “姜汤可以,别多加料就好了。”边说着话,她边赤脚穿过天井,走上楼梯。 屋内一片漆黑。湿透的衬衫紧贴肌肤,冰凉黏腻,像一层冰冷的蛇蜕。杜隐禅反锁上门,长舒一口气,卸下千斤重担般,她将身上湿透的衣物一件件脱下,随手扔在脚下。 就在她摸索着准备点灯的时候,却听到屋子里多了一个呼吸声。 有人! 一道劲风从侧面袭来。杜隐禅矮身避过,听见拳头擦过耳际的呼啸声。她顺势滚到床边,手里紧握着江小桃还给她的勃朗宁手枪。 "谁?" 她低喝一声,黑暗中举枪指向方才袭击的方向。脚下却猛地绊到一个柔软而沉重的物体,几乎令她踉跄。她用脚尖试探着触碰——地上竟然躺着一个人!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体!没有丝毫犹豫,杀机瞬间取代了惊疑,她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枪声余音未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你?杜隐禅?” 与此同时,“嗤啦”一声轻响,昏黄的灯光骤然亮起。房雪樵站在桌子前,手中的火柴还在燃烧,一双深邃的眼眸瞪得极大,望着她。 他的目光从她湿漉漉的短发,滑过纤细的颈项,最后停留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体上——那里曲线若隐若现。莹润如玉的躯体上,水珠顺着肌肤滑入腰际。 第27章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变得干涩,火柴烧到指尖都浑然不觉,直到灼痛传来才猛地转过身去,脸色刷的一下通红,"我、我不知道你没穿衣服。" 杜隐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飞快地从衣橱里拿出一件西装裹在身上,勃朗宁指着房雪樵的后背:"把眼睛闭上!" 房雪樵浑身都在发抖:"我什么都没看见!"他耳尖红得滴血,熨帖的灰色长衫下摆微微颤抖,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此起彼伏,清晰可闻。 "转过来。"她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冷静。 房雪樵慢慢转身,眼睛死死盯着地板,浓密的睫毛却在微微颤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杜隐禅握枪的手稳如磐石。 房雪樵这才想起自己还绑了一个人,他指着杜隐禅脚下。“我把林瑟薇绑回来了,准备用她来逼迫殷樾衡去找你的……”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目光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终于落到了地上那人的身上。 粘稠的鲜血正从那人胸口汩汩涌出,在地板上蜿蜒、汇聚,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血泊。 “什么,她是林瑟薇?我杀了林瑟薇?”杜隐禅半蹲下身,将蒙在那人头上的被单揭开。 露出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 房雪樵拿着灯来到近前,灯光将地上的尸体完全照亮。两人一同屏息凝神,查看着这具意外闯入他们之间的死尸。 死者约莫三十五六岁,面容瘦削得近乎嶙峋,颧骨高耸,皮肤呈现青白色。三七分的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但发际线略高。右眉眉尾处明显断了一截,留下一个突兀的小缺口。他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式长衫,此刻已被胸口涌出的鲜血浸染了大片。 杜隐禅的子弹正中他的心口,伤口周围的布料被火药灼烧成焦黑色。她注意到死者双手粗糙,指节突出,右手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 "这不是林瑟薇......"房雪樵的声音变得凝重。 “你他妈弄了个什么东西回来!”杜隐禅忍不住骂他,“这当然不是林瑟薇。”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惊。 "我明明是从林瑟薇房里绑下的......"房雪樵的话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打断。 杜隐禅迅速拉过被单盖住尸体。 房门被敲响。"杜少爷?"余婉娘 娇媚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洗澡水备好了。" 房雪樵的手无声滑入她的掌心,十指相扣的瞬间,杜隐禅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轻颤。他贴近她耳边低语,滚烫的嘴唇拂过她的耳垂:"怎么办?" 第28章 ☆、28、情动 门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杜少爷” 余婉娘显然已经听到枪声,并起了疑心,不然以她多年练就的深沉城府,绝不会如此失礼地推动一位房客的房门。 杜隐禅猛地抽回手,不是推开他,而是带着点粗暴意味地揪住了房雪樵长衫的前襟,将他拉向自己。房雪樵猝不及防,低低地闷哼一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试探的动静地停顿了一瞬。 “杜少爷?”余婉娘的声音再次响起。 “就是这样。”杜隐禅的唇贴上了房雪樵的耳廓,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灼热,有点沙哑,命令着,“吻我,或者,装得像一点。”她另一只手则用力按在房雪樵的后腰,将他死死压向自己,两人的身体瞬间紧密贴合,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和骤然升高的体温。 房雪樵完全被她的举动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然而,门外余婉娘再次扭动门把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他瞬间明白了杜隐禅的意图。 他顺从了杜隐禅的命令。他的唇慌乱地落在她的颈侧,带着生涩紧张,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急促无章的触碰。 但这远远不够。 杜隐禅眉头微蹙,显然对房雪樵的表演不甚满意。她那只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用力,迫使他低下头,同时,她微微踮脚,将自己的双唇重重地印在了房雪樵的唇角! 房雪樵身体剧震,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这声呻吟,在寂静的房间里,在门外竖起的耳朵听来,暧昧得令人面红耳赤。 “发出声音,”杜隐禅的双唇并未完全离开,她的命令直接渡进他的唇齿间,带着蛊惑和掌控,“就像刚才那样。”她甚至用空闲的手,在他紧实的腰侧重重地掐了一把。 剧痛混合着强烈的刺激,让房雪樵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另一声更加清晰、更加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滚出。 与此同时,杜隐禅的脚踢到旁边的矮凳,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碰撞声,完美地佐证着门内此刻的激烈缠绵。 门外,余婉娘扭动门把的动作彻底停住了。那暧昧至极的声响清晰地穿透门板,让她脸上探究的神情瞬间凝固,随即化作一丝了然。 她隔着门板:“既然杜少爷正忙着,那婉娘稍后再来伺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杜隐禅几乎是立刻松开了钳制房雪樵的手,身体向后撤开,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个主动索吻、强势引导的人不是她。用手背重重地擦过自己的唇角,瞥了一眼依旧僵在原地,呼吸急促、脸上还残留着红晕的房雪樵。 杜隐禅的目光最终落回被单下的隆起,踢了一脚那不明来历的死尸,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怎么越看越像个日本人?” “日本人?”这句话像一盆冷水般浇到房雪樵的头上,将他心底那些莫名的悸动冲散,“他是个日本人?殷樾衡的家里、林瑟薇的睡房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日本人?” 杜隐禅冷冷地哼了一声。“殷樾衡是个汉奸,跟日本人最亲厚,他家里藏着几个日本人,是什么稀罕事吗?你难道不知道,殷樾衡即将出任日本人霸占的冀北的主席了吗?” 房雪樵回想着今天晚上发生的种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先别管他是谁了。这具尸体不能就这么在这里摆着吧。”杜隐禅担心的不是老板娘,而是叶先霖,他如果回来,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他的眼皮子底下是藏不下秘密的。 “我找个地方把他埋了。”既然这个麻烦是自己带来的,当然要由自己来解决,房雪樵不愿给杜隐禅再添一个麻烦,更不愿看到她因自己而陷入危险。 “埋哪里?怎么埋?”杜隐禅连问两句,快步走到窗前,掀起一角窗帘向外窥视。 房雪樵将那死尸抓起,背在背上,死人僵硬的四肢随着他的动作不自然地晃动。“你别管了,我能把他带回来,就能把他带走。” 街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喝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谢云生的治安队和殷樾衡的私人护卫正在挨家挨户搜查什么,火把的光亮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在墙上跳动。 杜隐禅立即吹灭油灯,房间再次陷入黑暗。 "你怎么走?"她压低声音质问,手指不自觉地抓住了房雪樵的衣袖,"码头爆炸,殷家人口失踪,整个镇估计都被包围了。你背着这么一具尸首,往哪里走?" “师兄。”房雪樵终于灵光了一回,“我师兄还在不在客栈?我去求他帮忙。”说话间转身就要出门,动作急切得几乎要撞上门框。 杜隐禅抓住他后背,将他扯了回来。“你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师兄孟老三?” 房雪樵被她拽得一个踉跄。“我,我知道师兄不太靠谱。”他嗫嚅着,眼中带着几分恳求,“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让我们试一试吧,我师兄虽然脑子不大清楚,可是身手是没说的。铜燕子门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 杜隐禅略微想一想,孟老三本人没什么用,可是他身上那身皮,多少能起点作用。“好,快去快回。” 房雪樵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铜燕子门"踏雪无痕"的轻功绝技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掠过时连尘埃都未曾惊动,真应了"万钧之中取一羽"的门派箴言。 孟三川确实还没有离开客栈。他和几个伤病还待在厢房养伤,其余人都去了营房,听说那边的瘟疫愈演愈烈,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死人。 孟三川本就未睡,黑暗中仅凭那轻若飘絮的脚步声便认出了同门,无声起身,拍了拍房雪樵的肩。二人默契地出了房门,房雪樵压低嗓音道:“师兄,借一步说话。” 他拽着孟三川上了楼,推门进屋,反手将门掩得严丝合缝,这才低 声说出误杀了个来历不明的人。 老孟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蹲到尸体前。杜隐禅递过打火机,孟老三拇指一搓,火苗“嗤”地窜起,被他手掌虚拢着,光线聚拢如豆, 照亮死者脖颈处一道细长的疤痕。老孟用指节轻轻刮过那道疤,冷笑道:"这是武士刀留下的切伤,看这角度,是切腹未遂被介错人砍的。这是个日本人。”说话将他粗暴地扯开死者的衣裳,就在腹部,果然又看到一道陈旧的疤痕。 第28章 “翻他鞋底。”孟三川沉声道。 房雪樵依言褪下死者布鞋,只见脚底前掌处两道浅红勒痕,像是被细绳长久勒磨留下的印记。老孟哼了一声:“分趾足袋的印子,错不了。”他目光在杜隐禅和房雪樵脸上扫过,下巴朝尸体一抬:“你们俩谁干的?” “我干的。”二人异口同声。 老孟无奈地摇摇头:“得想法子把他带出去埋了。” 杜隐禅盯着老孟:“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他是日本人?你一个当兵的,整天打内战,见过日本人吗?” 老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小朋友,我呀,不仅见过日本人,我杀过的日本人,比你见过的还多。” “吹牛。”杜隐禅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老孟也不恼,嫌脏似的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转身出了房门。不多时,他再度回转,手里拎着几套皱巴巴的军装。他和房雪樵合力给尸体套上一套,随后将剩余两套扔给房雪樵和杜隐禅。 “你俩也换上。”老孟语气不容置疑,“既然要埋人,就得演得像点。” 房雪樵倒没什么,可是杜隐禅一脸的不情愿:那衣服散发着异味,领口有可疑的黄色污渍,袖口还粘着几根卷曲的毛发。 “算了,你别去了。”房雪樵不愿让杜隐禅受这份罪,“治安队那帮人对你太熟悉了,你就别出门了,交给我和师兄吧。” 老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新点的烟卷在他嘴角明灭。他白了自己这老实师弟一眼,将烟卷拿在手里,狠狠地在死尸的脸上烫了满脸的红点,又从口袋掏出剃刀将他的头发全部剃光,这样看上去,确实像一个得了瘟疫死去的士兵了。 “老七。”老孟喜欢这么称呼这个小师弟,“抽张席子来。” 两人合力将尸体卷起来,草绳在腰间捆了三道。 “等等。”杜隐禅拦住他们,掏出一只锋利的匕首,手起刀落,割下了死人的一只耳朵和一截手指。 “啊呀——”站在客堂中的余婉娘拍着丰满的胸脯看着老孟,“怎么大晚上的出殡?这是又死了一个吗?” 老孟把烟头吐在地上,“死人还分早晚?要不等天亮,让街坊都来哭丧?” 席子里突然滑出一截手腕,吓得余婉娘怪叫一声,忙侧过眼睛,摆着手:“快抬走快抬走,我这客栈都快成义庄了,下回啊,我可不让姓雷的住了!” 好巧不巧,两人一出大门就迎面撞上了治安队的张阿树。他眯着一双三角眼,喝道:“放下!”一挥手,从一旁走出个黑壮的男人,手里牵着一只吐着舌头龇着牙的狼犬。 第29章 ☆、29、电报 房雪樵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将军帽又往下压了压,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清亮的眼睛。 “咳咳——”老孟佝偻着腰抬起眼睛,故意拖着长音,"这是病死的。你们确定要看?" “我管你是病死的还是打死的?”张阿树好容易能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可算逮着机会在这帮老兵油子面前抖威风了。 老孟咧嘴一笑:"好,好,你们要看就看。"他掀开草席一角,"不过话可得说到前头,这人是得了瘟疫死的,浑身烂得没一块好肉……" 张阿树退后几步,却不死心,强撑着探身往前凑,想要瞧个仔细。 老孟剧烈咳嗽起来,唾沫星子飞溅:"营里死了几百口子人了……" 张阿树捂住口鼻,踉跄着连退数步,那条训练有素的狼犬突然发出一阵嚎叫,挣脱绳索,龇着森白獠牙朝草席扑去。 老孟"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右脚勾住墙角的夜香桶。木桶翻倒,积蓄多日的粪水泼洒一地,黄褐色的秽物在地面蜿蜒流淌,刺鼻的气味顿时弥散,熏得几个治安队员当场干呕。 就在这混乱之际,叶先霖等十三人出现在街口,他阴沉着一张脸,很快来到客栈门口。张阿树看清来人后,嚣张气焰顿时萎靡,身子往后缩了缩,连那条狂吠的狼犬都夹起了尾巴。 张阿树讨好的一点头,勉强挤出个谄笑。“叶大少。” 叶先霖的目光扫过现场,看到那具死尸,迅速用手捂住口鼻。“瘟疫?” 老孟弓着腰点头:"刚死的弟兄。." "立刻处理掉!"叶先霖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焦躁,"最好焚烧。" 老孟和房雪樵赶忙抬起尸体,匆匆离去。 "他娘的晦气!"张阿树在他们身后捂着鼻子大骂,"赶紧抬出城烧了!"转身又踹了手下一脚,"还愣着干嘛?去查下一家!” 叶先霖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客栈。 余婉娘忙招呼大毛送热水,徐志鸿一行十二人挤进了三间略显局促的客房,叶先霖却径直向上。 房里透出昏黄灯光,他脚步微顿,右手下意识按在了枪柄上。 推门瞬间,暖色的光晕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杜隐禅背对房门正在拨弄灯芯,听见响动转过身来。 "你……"叶先霖反手锁上门,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早你一个小时。”杜隐禅坐到藤椅上,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点抱怨的慵懒,“但是还没有洗澡,这个老板娘越来越不靠谱了,热水还没送上来。” “你去了哪里?”叶先霖没有坐下,他走到她面前,直接单膝蹲了下来,他的视线扫过她的发梢、衣襟, 像在寻找伤痕,“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杜隐禅避开他过于直接的视线,轻描淡写的说:“我猜到了。不过……我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处理好了,也就罢了。” “什么麻烦?” 杜隐禅知道搪塞不过,迅速编了一个故事:“前些天,谢云生在码头上闹出了人命,杀了个叫温曼琳的红姑娘。那位曼琳姑娘说来也算认识,有过几面之缘。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花船上的老鸨子哭天抢地,硬说人死得不明不白,又扯上江上那些横行霸道的臭漕帮,非咬定这事儿跟我脱不了干系,要拿我去问话、让我主持公道。我被堵在那条花船上,跟那些胡搅蛮缠的婆娘和莽汉掰扯了大半天,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明白这事儿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好不容易脱了身,紧赶慢赶才回来。” “谢云生收到的那封信,是你写的吗?” “是啊。”杜隐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们请我写的,要我替他们兄弟们求求情。我就知道,谢云省不会卖我这个面子的。” 倒也合情合理。叶先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疑虑,但他选择相信她这套说辞。毕竟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下次再有这种事,传个消息。”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别一个人硬扛,那些漕帮的泥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想你出事。”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杜隐禅的脸上挤出一个笑:“知道了。还是那么啰嗦。” 他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杜隐禅却在他开口前,抢先一步,带着点久违的娇嗔,推推他的手臂:“快走啦。” 楼下传来大毛提着沉重水桶上楼的脚步声和水桶晃荡的哗啦声。“水终于来了。我这一身又是汗又是灰,难受死了。让我好好洗个澡,行不行?你就别杵在这儿当门神了。” 叶先霖点点头,退后一步:“好,你洗。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知道啦。”杜隐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敷衍。 叶先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杜隐禅静静地听着叶先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 她脸上刻意的笑容立刻褪去,迅速走到门边,落下门闩,拉好窗帘。为了不被外面的人看到灯光,她扯下床上的被子,将缎面拆成两幅,分别挂在房门与窗棂处,将跳跃的烛火尽数笼在室内。 确认安全后,她才转过身,拿出箱子,手指沿着箱壁内侧摸索,指甲在接缝处用力一划,一片薄如蝉翼的夹层被掀开。她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皮卷。展开皮卷,露出几样小巧精密的工具:一支特制的细尖笔,一小瓶近乎无色的特殊墨水,还有一枚薄如柳叶的锋利刀片。 她掏出那封被体温捂得微温的亲笔信,拿起工具,俯身凑近跳跃的灯火,专心进行着修改。昏黄的光晕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有笔尖或刀片偶尔划过纸张的细微“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 天色微亮之时,忙碌了一个晚上的杜隐禅满意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作品,轻轻点头。她将工具全部放回原处,伸了个懒腰,将被面从门窗上扯下,用早已经冷透了的水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站在窗前看着那一轮久违了的朝阳。她唇边挂上一抹微笑。上海来的电报要到了吧? 惨白的晨光刚爬上窗棂,一封来自上海滩的密电便已捏在殷蘅樾的手指间。电报纸薄如蝉翼,上面那几行字,却像沉重得让他手指发抖。 第29章 灭佛进展如何扫荡顺利否需增援急报大命待复 “灭佛……” 殷蘅樾喃喃念出这两个字。 看行文,日本留学三年的殷蘅樾当然看得出这是日本人的用词习惯。可是灭佛?灭的是谁?是号“心佛”的自己? 两行老泪从眼眶中流出,日日捻在手中的紫檀佛珠失手掉落在地。 “老爷。”张韬铭忙俯身捡起佛珠,双手奉上,却不期看到了殷老爷的两行泪,“您……”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殷蘅樾的哭相狼狈又狰狞,无辜的控诉着,“这几年来,我为日本人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手上沾了多少中国人的血,心里压了多少不能见光的秘密,不就是为了换取一份信任?不想我挨着中国人的骂,却还要躲避日本人的暗杀!” 张韬铭从他手里接过电报,看了一眼,却提出了别的看法:“依我看,应当是南山寺的那位慧通禅师,他才是咱们五寅镇的佛吧。日本人要灭的,或许是他?” “南山寺那个枯坐禅房的慧通老和尚?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他?”殷蘅樾伤心至极,从衣兜里掏出手帕,狠狠地擤着鼻涕,“一个行将就木的出家人,就算在民间有些虚名,值得日本人如此大动干戈,专门发起一个‘灭佛行动’,还用到‘扫荡’、‘增援’这样的字眼?荒谬!岂不是大炮打蚊子。” “没道理啊。”张韬铭想不明白,“昨天晚上,不是要求咱们配合昌和号卸货吗?况且,松井中尉不是刚被咱们从船上救下来?又是治伤,又是替他联络上海,怎么好好的,又要,又要杀您? 殷蘅樾心中后悔至极,他自以为聪明,在日本人、南京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偶尔传递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出去,为自己留条后路。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以为凭着自己的价值和对日本文化的精通,能在这乱世中左右逢源,甚至攫取最大的利益。 原来,在日本人眼里,他这点心思是透明的!他们不需要一个三心二意的走狗,哪怕这条狗再能干。他们需要的是绝对的、毫无保留的忠诚。而“灭佛”行动,就是要用他殷蘅樾的项上人头,来杀鸡儆猴,立威给所有暗怀心思、首鼠两端的“合作者”看! “立威……好一个立威!”殷蘅樾将那薄薄的电报纸揉成一团,“我为虎作伥,甘为鹰犬,到头来,竟落得个立威的下场?”他的眼泪止住,委屈在他心底发酵、变质,滋生出一种扭曲的恨意——既恨日本人的翻脸无情,也恨那些可能逼得他不得不“摇摆”的力量,他恨不得能跟所有人同归于尽才好。 砰!砰——!” 前院的方向,传来几声尖锐、短促、撕裂死寂的枪声!或许是四声,也可能是五声。 殷蘅樾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椅子一下滑瘫到冰冷的地面上。 张韬铭为他顺着后背。 “啊——!”一声短促、不成调的惊叫终于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他向后蹭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桌腿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是冲我来的!一定是!灭佛!他们动手了!他们已经开枪了!”他蜷缩在桌脚和墙壁形成的狭小夹角里,双手死死抱住头,似乎这样就能躲开那致命的子弹。 “哐当!”一声,房门被猛地撞开! 阿诚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不好了,老爷!那位,那位日本长官,他杀人了!就在前院!血,满地都是血啊……” 第30章 ☆、30、水牢 张韬铭的父亲张廉,曾是殷蘅樾最贴身的小厮。张家是殷家几代人的家生子,是依附主家血脉而生的藤蔓。 张韬铭从一落地就生活殷家宅院中。虽然他的父亲后来有了些钱,在殷家旁边建造了一所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但在张韬铭的心里,殷家才更像他自己的家。他就像一只养熟了的看家犬,即便有了自己的窝棚,也总是不自觉地蜷缩在主人家的门阶旁,将主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视作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对殷家的忠诚早就刻在了张韬铭的骨血之中,在他们一家看来,殷蘅樾就是他们的天。 如今老爷遭逢大难,他张韬铭岂有不站出来挡灾的道理呢?他腾地起身,问向阿诚:“松井浩二杀了谁?” 阿诚这才喘过这口气来。“杀了关在水牢里的那五个,五个苦力。褚芦生他们……全都死了!” 听完阿诚的话,张韬铭倒觉得松井浩二并不是冲着殷蘅樾来的。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并未让他敢有丝毫松懈。老爷的安危才是顶天的大事。他将殷蘅樾搀扶起来,安置回内室的软榻上,低声嘱咐了丫鬟几句,这才转身,让阿诚带他去前院。 阿诚引着张韬铭穿过层层叠叠的宅院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路,张韬铭闭着眼都能走熟。他们最终穿过一道厚重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便是殷家的前院。 这前院,气象森严,格局开阔,与后宅的幽深私密截然不同。它不仅仅是殷家宅邸的一部分,更是整个五寅镇的权力核心,一个不容置疑的象征。 殷蘅樾虽然将后院的住所改建成了西洋样式,可是前院却还是保持着百年之前的模样,古朴威严。 五寅镇,这片江南水乡的一隅,自打有镇子那天起,就没有过官府的“镇公所”。因为不需要。殷家便是五寅镇的天。高耸的青砖院墙圈起的这片天地,就是五寅镇的衙署。历任殷老爷,端坐于前院正厅的那张太师椅上,便等同于端坐于五寅镇父母官的官椅上。镇民的婚丧嫁娶、田土纠纷、盗抢斗殴,乃至生杀予夺,最终裁决的权柄,都落在这座前院里。 张韬铭踏进这片熟悉的领地,混杂着敬畏与归属感的复杂心绪。这里就是五寅镇的“公堂”。正对着大门是五间正厅,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厅堂内高悬“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方摆放着威严的条案和座椅,那是殷老爷们理事的地方。多少年来,殷家先祖和如今的殷蘅樾,就是在这里一言九鼎,决定着五寅镇千家万户的命运。厅堂东侧,是处理日常庶务的账房。 而正厅西侧,则是一座由厚重条石垒砌、铁栅封门的水牢。平日里,水牢的铁栅门深锁,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如今,松井浩二的屠刀竟染红了这代表殷家无上权威的禁地。 阿诚的脚步停在水牢入口,他不敢再进去一次,指向那黑洞洞的铁栅门:“张会长,就在里面,褚芦生他们大概都死了。” 水牢深处飘散出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污水的恶臭,地狱般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张韬铭方才升起的一点豪情突然间消失了大半。 他对这些东洋人天生带着一种敬畏。连殷老爷在他们面前都不得不俯首称臣,他张韬铭算什么东西?又怎么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杆来呢? “张会长?”阿诚看他僵立不动,唤道,“就在里面。” 张韬铭拢紧了袖子,头埋得更低。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更不是他能做主的地方。没有殷老爷这座靠山在身边,他就像一只没有牵绳的狗,不知道往哪里走,更不知道怎么走。 一个纤细的身影风一样经过他身边,毫不犹豫地推开门,闯进了水牢。张韬铭当然认出殷明敬。她显然是从后院听到异响,不顾一切地赶来了。 “大小姐——”职责和心底那点隐秘的牵绊终究压过了怯懦。他跟着下了水牢。 “住手!”殷明敬的声音带着一种年龄的威严,“你在做什么?!” 水牢深处,血腥味最浓重的地方,一个穿着考究绸布长衫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松井浩二。他的相貌与一名真正的中国人没什么区别,不过脸上带着伤痕,眼神中透着彬彬有礼的冷漠。 “你是什么人?”他的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殷明敬。 “这话应当是我来问你。”殷明敬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被碎裂的玻璃划破了一道细小的血痕,此刻正渗出点点血珠。她昨晚被殷蘅樾禁足,是听到枪声后,跳了窗户出来的。 张韬铭忙将大小姐拉到身后,朝着松井浩二深深一揖,脸上堆起谄媚惶恐的笑:“松井先生,这是我们家大小姐,您莫要见怪。” 松井浩二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他的鞋子踩在污浊的血水中,毫不在意那份污秽。 他身后,四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姿势扭曲,正是谢云省从码头上抓来的那些苦力。而在墙角,一个浑身血污、气息奄奄的人影还在微微抽搐,他的身边,丢着一把锋利的军刀。 松井浩二的脸上并未露出凶相,像是见到一位意外来访的淑女,嘴角露出个温和礼貌的微笑。他微微颔首,用流利中文说道:“是殷先生的女儿啊。你很漂亮,惊扰到你,实在失礼。鄙人松井浩二,正在处理一些威胁日本皇军安全的暴民。场面污秽,还请小姐回避,以免玷污了您的眼睛。” “暴民?”殷明敬推开挡在身前的张韬铭,直面松井,“他们不过是一群在码头上靠力气挣口饭吃的穷苦百姓!手无寸铁,勤勤恳恳,只求一息温饱!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暴行,竟让你行此屠戮之事?罪名何在?还请松井先生明示!”” 第30章 松井浩二收起了微笑,冷冷的看着殷明敬,似乎在心里给她判刑。 张韬铭的心到了嗓子眼!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但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松井浩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以及他脚下那片刺目的猩红,让张韬铭定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只说出几个字:“小姐,危险…” 他喜欢她,喜欢她那双清澈、充满理想光芒的眼睛,喜欢她谈民主、平等时飞扬的神采,尽管他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可此刻,巨大的恐惧像一道铁笼将他死死困住,让他眼睁睁看着她独自面对这头披着文明外衣的豺狼。 “昨晚,停泊在五寅镇码头的皇军重要商船‘昌和号’,遭受爆炸袭击,整船货物资化为乌有,十五名帝国勇士玉碎殉国。而几乎在同一时刻,帝国陆军少佐、特派联络官藤原健一郎阁下,在殷家宅邸神秘失踪。而这些人和他们的同伙,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他们必须为帝国军人的血,付出代价!任何阻挠调查者,同罪论处!” 松井浩二的声音并不大,甚至非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胆怯的残忍,手里的枪看似无意间指向了殷明敬。 殷明敬没有退缩,反而迎着松井的枪口向前走了半步:“证据呢?松井先生,凡事讲究证据,你就这么判了他们的死罪,未免太草率了。” 松井定定的看着殷明敬,突然笑了一笑,拿手枪随意地指了指身后那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小姐,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是殷 先生的女儿,你已经跟他们一样了。” “这里是五寅镇,是中国的五寅镇。五寅镇向来是殷家说了算。”殷明敬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就算你们日本人的船只和人在这里出了事,也应当由殷家人调查清楚,主持公道。而我,就如你所说,恰好姓殷。” “是吗?”松井又露出那种笑容,一嘴的白牙森森,像豺狼,“那么殷小姐,我想中国在不久的将来是属于我们的,当然五寅镇也会是我们的。” “你也说了,那是将来,不是现在!”殷明敬从他身旁经过,将蜷缩在墙角、那个唯一还残留着一丝气息的血人扶起,洁白的衣袖瞬间沾染上刺目的污血。“我向你保证,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松井浩二看着她冒犯的举动,却没有阻止。 “好。”他痛快应承下来,“我就等着殷小姐的一个交代。不过,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三天,只有三天。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没有看到满意的结果,没有找到藤原少佐的下落,没有揪出焚烧‘昌和号’的元凶。那么,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找寻真相。相信我,我的方式,会比现在高效得多。” 张韬铭用尽全身的力气,出言阻止殷明敬:“小姐,你不要……” “好,三天就三天。”殷明敬点头,“三天后没有结果,我的命赔给你。” 张韬铭无奈的一跺脚。 松井却笑起来,笑声夸张:“好,我喜欢这个约定。” 第31章 ☆、31、救急 房雪樵在天亮之前赶回殷家,换下长衫,洗去一身的血腥。 门外响起的轻唤让房雪樵手指一颤,险些打翻铜盆。是殷明敬房里的丫头竹心。透过玻璃,能看到小姑娘单薄的身影正不安地来回踱步。 “傅小姐起来了吗?大小姐请你现在就去书局。” 房雪樵往镜子里端详了一番,这才假装刚刚起床,打开了门。他系着旗袍上最后一粒扣子,勉强一笑:“竹心妹妹,大小姐有什么急事吗?” “傅小姐。”竹心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时地抬起手背飞快地擦一把泪,“请您快一些吧,老爷要是知道了,就完了。” 房雪樵被她哭得心里发慌,忙带上房门,跟着她往书局的方向走。转过回廊时,一阵熟悉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林瑟薇看到傅冰砚,惊愕地用手帕捂住了嘴巴,她身边的倩儿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团扇掉落在地上都忘了捡。 房雪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夜他绑走的那个日本人,必定与林瑟薇脱不了干系。否则,那人怎会恰巧出现在林瑟薇的睡房?倩儿又怎会偏偏挑在那个时间引他前去?在那紧要关头,偏偏停了电。这一切绝非巧合,分明是林瑟薇精心设下的局。 竹心急得扯住他的胳膊:"傅小姐……" "这就去。"房雪樵收回目光,抬起脚步,却在转身时听到林瑟薇意味深长的低语:"傅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托六姨太的福,一夜安眠。"房雪樵微微欠身,尽量放平声音。 竹心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机锋,拉着房雪樵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房雪樵能感觉到身后两道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 为什么?林瑟薇为什么要布这样一个局,难道她发现了他的身份?还是说,这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为了同时除掉他和那日本人。可是那日本人又是怎么出现在林瑟薇的睡房中的呢? 思绪翻涌间,他已踏入书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殷明敬的真丝白衬衫上溅满暗红血迹。"冰砚。"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帮我把褚芦生送到曲医生那儿,要快!" 竹心扑通跪下,双手合十,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傅小姐,求您了!老爷禁了我们的足,只有您能出去,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二哥吧。” 房雪樵这才看到地上躺了个雪葫芦似的人,不成人样,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就是个死人了。他看看竹心,又看看殷明敬。“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殷明敬拉住他的手,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冰砚,我们只有你了。” 房雪樵抽回手来,应了一声,冲出书局,却在街上遍寻不见车。殷府周遭谁敢揽生意?远处竹心急得直跺脚:"傅小姐!老爷的人要来了!" 房雪樵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三两步回到书局,将褚芦生扛在背上,迈开步子就出门去。 殷明敬在他身后担心的问着:“冰砚,你小心些呀,不要摔倒。你知道曲医生的住处吗?“ 房雪樵头也不回:“放心。” 张韬铭奉殷蘅樾之命前来。他方才寻到殷老爷,将松井在水牢中的所作所为详细禀报。这番禀报竟似一剂良药,瞬间驱散了殷蘅樾心头的疑云——松井肯给明敬面子,足见日本人对他殷蘅樾仍存倚重,绝无除之而后快的心思。殷蘅樾深谙“投桃报李”之道:松井既已高抬贵手放过他女儿,他岂能不识抬举?自然该将那个侥幸未死的苦力,主动奉还到松井手中才是。 “大小姐,人呢?”张韬铭找遍了楼上楼下,一个人影不见。 殷明敬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地摆弄铅字:"小时候你替我挨打时,倒有几分骨气。可怎么长大了,却变成十足的小人了呢?” 这句话将张韬铭说得羞赧而自惭,垂下脑袋,半天才说:“大小姐,我是为了你好。东洋人睚眦必报,惹不得。” 殷明敬冷哼一声,叫竹心:“把无关人等都清出去吧。书局不好招惹脏东西。” 张韬铭不必竹心驱赶,低头带着人离去。 竹心看着安静的街道,担心的说:“大小姐,傅小姐他个子虽然挺高,可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背着我二哥那个大男人,不知能不能找到曲医生。” “放心吧。”殷明敬拍拍她的肩膀,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傅冰砚绝对可信,他一直都是最可靠的。” 房雪樵背着褚芦生几乎没了生机的躯体在五寅镇青石板铺就的巷陌间穿行。一个漂亮的大姑娘背着个血人疾步如飞,这本身就是道奇怪的风景。 褚芦生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房雪樵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加快脚步。汗水滑过刻意描画得秀气的眉毛,他顾不得擦,也顾不得路人惊 疑的目光,凭着一张嘴,问出曲怀霜的诊所的位置。 挂着“济世诊所”木牌的小院终于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房雪樵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曲医生!曲医生救命!” 内堂的帘子被掀开,曲怀霜快步走出。尽管已经见过数面,可再看到房雪樵时,还是一阵恍惚。 “傅小姐。”曲怀霜努力克制着眼睛,看向他的后背,“这是什么人?” 房雪樵急声道:“他叫褚芦生,被日本人打的,他快不行了!” 在曲医生的帮助下,他将背上的褚芦生卸下,平放在铺着白布的单人床上。 曲怀霜立刻俯身检查褚芦生的伤势。看清楚那破碎的皮肉和深可见骨的刀伤后,饶是他行医多年,见惯生死,也忍不住连连摇头。 “这是酷刑!”曲怀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迅速关上房门,戴上橡胶手套,“必须立即进行手术,清创缝合,注射消炎针剂。” 他一边取出器械,一边对房雪樵道:“傅小姐,麻烦你搭把手!穿上那边的白大褂,帮我递器械,按住他。” “好。”房雪樵抓起旁边挂着的一件白大褂套在身上,戴上曲怀霜递来的手套,动作意外的沉稳麻利。 第31章 剪刀、镊子、止血钳在曲医生的手中翻飞,房雪樵盯着他的手势,准确地递上需要的器械,或用纱布按住出血点,动作配合默契得不像初次搭档。 曲怀霜偶尔抬眼看向这个“傅冰砚”,他那份在危急关头透出的专注与镇定让他更像死去的傅冰砚——他曲怀霜的妻子。曲怀霜甚至一度恍惚的认为他的妻子起死回生,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感觉如此诡异又如此强烈,让他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血肉模糊的伤者身上。 褚芦生几次在剧痛中抽搐,被房雪樵死死按住。终于缝合完毕,曲怀霜剪断线头,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的表情依然凝重:“失血太多,感染风险极高。今晚是关键。” 房雪樵刚想开口替褚芦生道谢,房门被粗暴地拍响,力道很大,震得门框都在摇晃。 “开门!曲怀霜医生在吗?奉雷大帅令,请医生速速开门!” 雷鹤存? 曲怀霜示意房雪樵退到一边,自己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簇拥着一个身材精干的年轻军官,他正是雷鹤存的副官郑怀安。 “曲医生,”郑怀安拱了拱手,眼神扫过诊所内,“奉大帅急令,营中突发瘟疫,情况危急,特命在下恭请曲医生即刻随我走一趟军营,为弟兄们诊治!” 曲怀霜眉头紧锁:“郑副官,营中自有军医……” “军医束手无策!”郑怀安不耐烦地打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染病者高烧抽搐,已倒下数十人!大帅点名要您去!耽搁了军情,你我都担待不起!” 曲怀霜并不喜欢跟这帮军人打交道。 “曲医生,救人如救火!请吧!”郑怀安见曲怀霜犹豫,脸色一沉,手一挥,“来人,请曲医生上车!” 两名士兵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架起曲怀霜。 “等等!”房雪樵下意识地往前一步,“郑副官,曲医生这里有刚做完手术的重患,离不开人照料。” 郑怀安打量一番房雪樵,认定他是个护士:“军营里缺医少药,正需要人手!一起带走!” “不,她……”曲怀霜急欲解释。 “带走!”郑怀安厉声喝道,斩钉截铁。 士兵们扑上来。一人粗暴地扭住曲怀霜的胳膊往外推。另两人冲向房雪樵,抓住他的手臂,白大褂被扯得歪斜,露出里面染血的素色旗袍一角。还有人挎起药箱。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房雪樵奋力挣扎,他不敢显露武功,只能以女子身份徒劳地反抗。 “老实点!大帅有令,征调所有懂医术的!”士兵粗暴地呵斥着,拖拽着将他往外拉。 曲怀霜被推搡着出门,焦急地回头,嘶声道:“他不是护士!放了她!” “不是护士?蒙谁呢?”郑怀安已坐上了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为雷大帅效力,是她的福气!”他手一挥,不容置喙。 房雪樵被粗暴地塞进了敞篷卡车的后厢,里面已经站了几个被强征来的本地郎中和他们的学徒,个个面如土色。曲怀霜也被推上了同一辆车,就站在房雪樵身边。 “傅小姐,对不起,连累你了。”曲怀霜满脸歉疚。 房雪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目光却越过曲怀霜的肩头,望向诊所那扇越来越远的、敞开的门——褚芦生还生死未卜地躺在里面。 第32章 ☆、32、殉葬 叶先霖上车准备出门,杜隐禅跟着挤了进来。 “师哥,准备去哪里?”她换了身灰色的西装,戴一顶同色帽子,看上去风度翩翩,别说在五寅镇,就算出现在上海的街头,也是个惹眼的公子。 “随便逛逛。”叶先霖昨夜肯定没睡好,一脸的疲态。 “我猜,你要去殷蘅樾家吧。”杜隐禅斜倚在座椅上,翘起二郎腿来,“不过,你怎么不带他们?你们可是鼎鼎有名的十三太保,一块出动,才显得威风凛凛。” 叶先霖发动起汽车来:“少跟着外头的人胡扯。什么太保不太保,不过是一群过命的弟兄。”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远处的江水泛着银灰色的光。 “昨天晚上,江上那场爆炸你也看到了?”杜隐禅边说边观察着叶先霖的脸色,“炸毁的是谁的船?船上有些什么东西?” 叶先霖专心开车。“你呀,还是那么喜欢管闲事。小禅,你要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有些事情是不能管的,也管不了的。” 杜隐禅不屑的一笑。“师父管了一辈子闲事,师哥你从前也是最爱打抱不平的。若当年你也这般明哲保身,我早就死了,不是吗?” 叶先霖转过脸来,看着她含泪的眼睛。两人同时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沾满血与土的门。 那是十五年前徽州的一个初冬,按节令算,并不算很冷,但是在杜隐禅的记忆里,那晚的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吸走所有热气的阴寒。 那一晚,只有十岁的杜隐禅穿着刺目的大红嫁衣,像个被抽掉灵魂的人偶,哆嗦着站在胡家祠堂里。她清楚的记得当时鼻子里充塞着浓重的灰 烬味,熏得她不停的咳嗽。 那时她还叫伍晦珠,是徽州伍家的小姐,书香门第的幺女。三岁能诵《关雎》,五岁提笔临帖,笔锋间隐隐透出筋骨。父亲伍继儒不喜欢女儿,却也因着她的早慧,闲暇时也肯听她背诗,指点她运笔。他是她眼中沉默却可靠的山。 可是那一天,父亲伍继儒的脸显得格外陌生,他虽然对她从小就不甚亲近,可是从没有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过她。 “晦珠,伍家几代人的清誉,都在这块贞节牌坊上了,你得担起来。” 他没有看女儿的眼睛,视线落在那口黑沉沉的、摆在祠堂中央的小棺材上,那是杜隐禅十岁夭折的未婚夫。 十岁的杜隐禅,对“贞节”和“清誉”的理解,还模糊得很。她想到出门前母亲的眼泪,祖母的叹息,她们早就知道,只有她,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身红裳意味着什么。 恐惧像无数滑腻冰冷的蛇,从脚底缠绕上来,叫她瑟瑟发抖。 她想去拉父亲的手,然而那只曾经宽厚温暖的大手,此刻却垂着,纹丝不动。 “爹爹……”她微弱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旁边的老妇一把拽了过去,抓得她的手臂生疼。老妇人是未婚夫家派来的“全福人”,一张脸笑得像揉皱的纸:“杜家小姐,吉时到了,莫误了少爷在下面的时辰!结的是阴亲,拜的是幽冥,是顶顶体面的大事!” 她像一件没有分量的货物,被踉踉跄跄地拖出祠堂,拖进寒冷刺骨的夜里。父亲的身影留在祠堂的门内,没有回头,没有一声呼唤。她甚至没看清他最后的表情。 送葬的队伍像一条沉默蠕动的长虫,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照着一张张同样惨白麻木的脸孔。 胡家丧子的痛楚已被这喜事冲淡了不少。想到伍家也损失了一个女儿,而他们死去的儿子在阴间得了个玩伴兼妻子,他们的心底悄然得到了慰藉,甚至升起一阵窃喜。 最终,队伍停在镇外一处荒僻的山坡上。一座簇新的坟冢已经挖好,旁边,那口小小的黑棺材被人打开,像一个等待吞噬的巨口。 她被推搡着,站到了棺材边。借着灯笼惨淡的光,她看见了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她只在模糊记忆中见过几面的“未婚夫”,穿着同样不合身的红色绸缎袍子,小小的脸蜡黄僵硬,透着死气。 “吉时已到!新人入棺!”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了寂静。 意识到自己即将与棺材里的死孩子埋在一起,伍晦珠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踢打着,撕咬着拽住她的人。 “不!我不要进去!爹!爹——”凄厉的童音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却激不起任何同情或恻隐。 几个粗壮的妇人面无表情地围拢上来,像捆扎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轻易地制住了她。她被强行塞进了那口冰冷的棺材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死去的男孩旁边。身旁是僵硬冰凉的躯体,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的实质。 棺盖沉重地压了下来,缝隙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里,是父亲站在坟坑边缘的身影。他究竟跟过来了,但始终背对着她,他不是来告别,而是来监刑。 就在棺盖即将完全合拢前一刹那,父亲的声音透过那仅存的缝隙清晰地传了进来:“杜家清誉,系于你身。” 最后的光线彻底消失,沉重的棺盖严丝合缝。 世界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杜隐禅的尖叫化作呜咽。她伸出手,抓挠着头顶上方冰冷的木头,她能感觉到指甲在猛烈的抓挠下翻折、撕裂,但恐惧叫她感觉不到疼。 她哭喊着每一个可能救她的人的名字:娘!奶奶!大哥!二姐!她喊着从小带她的乳母大雁,喊着总偷偷带她出去玩的丫头槐花,甚至喊了家里那条总爱摇尾巴的大黄狗。 第32章 但她却始终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爹爹”。 恐惧一波强过一波地淹没她。空气越来越稀薄,她小小的身体蜷在棺材一角,尽量不去触碰身边那具死尸。 外面只有泥土被铁锹铲起、一锹锹砸落在棺盖上的闷响。 细微的尘土从缝隙里落下来,掉进她的头发里、眼睛里、嘴里。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绝望,如同这棺木中的黑暗,无边无际,冰冷彻骨。意识变得模糊、沉重。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过来,像往常在家中醒来那样,她呼唤着乳母,可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身上有了些许力气,她再次扶着棺材壁,半坐起来,虽知道徒劳无功,却还是一下一下敲击着棺材板。 “师父,您也太贪杯了!就算那酒再好喝,也不能喝到到这个时辰才往回赶啊。”一个身上挂满了包袱行囊的少年嘴里不住地抱怨着,“您瞧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我看呀,等咱们找到个能歇脚的住处,天都要大亮了!” 走在前头的中年男人背着手,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一笑,清冷的月光照亮他清癯的侧脸。“急什么?月色如水,清风徐来,荒郊野径,正好当是散步了。” 少年猛地刹住了脚步,像只警觉的兔子侧耳。“师父!您快听!有声音!” 中年男人也停下步伐,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声音来源,扭身向着一片坟堆走去。 “师父!是敲棺材板的声音!”少年听得真真切切。 “走!”师父低喝一声,人已经不见。 “等等我,师父!”少年带着身上挂满的累赘包袱,咬紧牙关,朝着山坡上冲去!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坟前那块簇新的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刺目的朱砂大字:“胡府幼子胡文瑞配贞烈伍氏晦珠之墓。” 微弱的敲击声,正从这块石碑下的泥土里透出来。 “挖!”中年男人赶到坟前,没有丝毫犹豫,他看到一把被丢弃在坟边的铁锹。脚尖一挑,铁锹飞起,落入徒儿的怀中。 “快!用这个!挖呀。” 叶先霖歪着头想一想:“师父,这不会是是鬼吧。” 中年男人道,“是人是鬼,挖出来不就知道了?” 少年觉得有道理,将铁锹深深插入泥土,带起一大块土块。 “好小子!”中年男人赞了一声,自己也找了根木棍,动作快得惊人。 小小的伍晦珠已经感到大限将至,她就要变成身边那死孩子的模样,走向另一个世界,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泪,她彻底明白: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救她,也没人想要留住她。既然这样,死了也好。 哗啦!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其突兀、极其清晰的碎石滚落声! 她猛地睁大眼睛,尽管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她的眼前却像是出现了亮光。 声音更加清晰了!不久之后,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夜晚凉意的风钻了进来! 一张脸,一张沾满泥土的、年轻而焦急的脸庞,出现在头顶的洞口! “师父,是个人,不是鬼。”他的眼睛很亮,叫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希望。 师父闪至洞口,借着月光看清了棺内惨状:穿着血红嫁衣的小女孩蜷缩在死童旁,指甲翻折,满眼是濒死的绝望。怒火“腾”地烧尽了他最后一丝醉意。 “畜生!”师父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五指成爪,猛地插入洞口边缘松软的泥土,硬生生将棺盖边缘的木料连同大块泥土一起掀开! “快!拉她上来!”师父低吼,说罢,又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听到远处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 第33章 ☆、33、重生 “有人<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 >盗墓!快来人啊!” “新坟那儿!” 胡家果然派了守墓人,而且不止一个。 少年不敢怠慢,半个身子探进洞口,急切地朝瑟缩在角落的小小身影伸出手:“快!上来!” 伍晦珠站起身,握住那只沾满泥的手。 第一波守墓人冲到了坟前,那是四个手持棍棒、铁锹的壮汉,为首的正是胡家的护院胡彪,一脸横肉,目露凶光。 “敢动我家少爷阴宅!活腻了!”胡彪抡起砍刀就朝正在拉人的少年后背劈去,刀风凌厉,带着要人命的狠辣。 师父身形如电,斜刺里一步抢上。他手中只有那根掘坟用的粗木棍,手腕一抖,木棍精准地磕在砍刀侧面。 胡彪觉得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剧痛,砍刀脱手飞出,他惊骇欲绝,这看似文弱的中年人,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一起上!”胡彪捂着手腕疾退。 另外三人嚎叫着挥舞棍棒铁锹扑了上来,封住了师徒二人的退路。一时间,坟前棍影刀光交织成一片。师父手中木棍化作游龙,或点、或扫、或挑,看似轻描淡写,却次次击中对方关节要害。少年已经将伍晦珠拉了上来,用手中的铲子当成武器,配合师父,抵住围攻。 月光下,那些曾经将她推入地狱的面孔,此刻正狰狞地围攻着唯一向她伸出援手的人。恐惧中滋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是对胡家的仇恨,对父亲的仇恨,对这不公世道的仇恨,这股仇恨如此炽烈,烧干了她的眼泪。 一个人影突然抽身离开,从腰间迅速解下一面铜锣,用尽全身力气,狠命敲击起来,刺耳的锣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那人一边敲,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子的方向发足狂奔。 “糟了!”少年脸色大变,“他回去叫人了。” 师父眼神一厉,“小子,拿武器。” 少年从背囊中抽出一对子母鸳鸯刀,远远地扔给师父。 “噗噗”两声闷响,刀尖精洞穿了两个扑上来的守墓人的咽喉!动作快如闪电,狠辣决绝,他知道,此刻容不得半点仁慈。 胡彪被吓得呆住了,师父抓住机会,一脚将胡彪踹飞数丈,撞在墓碑上,生死不知。 短暂的寂静只维持了一瞬。远处,火把如长龙般迅速蜿蜒而来,胡家的主力到了。 “带她走!”师父对少年吼道,同时将子母鸳鸯刀拆为双持,横身挡在坟前。 少年知道情势危急,抱起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杜隐禅,就要往山林深处跑。 “拦住他们!别让那小贱人跑了!她是少爷的阴妻!”胡家队伍中,一个老者厉声尖叫。 眨眼间,胡家人冲到近前,刀枪棍棒齐下,瞬间将师父的身影淹没。 “师父!”少年目眦欲裂,放下了伍晦珠,冲向人群。 “二位。”老者站在一旁劝告,也是警告,“你们看起来是过路的,只要你们将这女娃留下,我们胡家人绝不难为你们。这小女娃跟我们家少爷早就订了亲,此次阴婚,是双方父母之命,绝没有强迫。” 正在缠斗中的师父嘿嘿一笑:“父母之命?父母之命就是对的?” 伍晦珠扶着墓碑起身,目光落在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胡彪身上。地上躺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镰刀,不知是谁掉落的。她俯身捡起那把镰刀,紧紧握着,看向胡彪。 胡彪刚坐起身,头晕眼花,恍惚间看到穿着血红嫁衣的小女孩握着镰刀朝他走来。“小贱种!找死!”胡彪狞笑,他不将她放在眼里。 伍晦珠咬牙将镰刀挥向他的颈项。 胡彪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头一歪,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便不动了。 “恶鬼!” “她是恶鬼!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 “烧死她!快烧死这个恶鬼!不然我们都要遭殃!” 胡家人的恐惧压倒了愤怒。他们看向伍晦珠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逃走的祭品,而是看一个索命的邪祟。 少年浑身是血,偏偏嘴角上扬,不在乎地看着他们:“杀人?你得先问问小爷手里这把铁铲!” 人群中的话提醒了伍晦珠,她捡起胡彪身边的火把,众目睽睽之下,将火把扔进棺材。干燥的木头棺材、陪葬的绸缎衣物,瞬间被点燃。尸体很快发出焦臭味,就算有人扑救也无济于事。 伍晦珠看着火焰吞噬了她的棺材,吞噬了她的“丈夫”。火光跳跃在她沾满鲜血和泥土的小脸上,那双眼睛里,孩童的天真已彻底湮灭。 “杀了他!”胡家人更加惊恐,一部分人继续围攻师父,另一部分则举着武器,疯狂朝女孩逼来。 “谁敢动她!”师徒二人身形如鬼魅般切入人群,他们不再留手,招招致命。 胡家人终于被吓怕了,丢下武器,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熊熊燃烧的棺材。 伍晦珠的手里还握着那边血淋淋的镰刀。 师父抹一把脸上的血,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拂开她额前被血和汗黏住的乱发。“孩子,”他说,“没事了。” 少年则俯身将她背在背上。 师徒二人变成三人,伍晦珠不肯再叫之前的名字,甚至不肯姓回那个姓氏,她随了师父杜照隅的姓,求着师父为她重新取了名字,从那天开始,她变成了杜隐禅。 第33章 直到今天,杜隐禅还记得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不仅焚尽了棺椁,也彻底烧毁了她生命中懦弱、任人宰割的部分。剜掉腐肉见新骨,十五年光阴流转,当年那个浑身血污的小女孩,早已被岁月打磨成另一副模样,唯有眼底深处的决绝,一如当晚。 “是师父和你把我从阎罗殿救回来的。”杜隐禅低声说,“师哥,没有你们就没有我。” 叶先霖将车停在殷家大门外,抬手摸摸她的头顶。“小禅,你我之间,不要说那么生分的话。”顿了一顿,他又说:“隐者,山月藏锋;禅者,火中青莲。这是师父为你取名的用意。你是涅槃重生的凤凰,不要与那些蝼蚁为伍。” 杜隐禅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并没有反驳。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殷家大门,一个灰色西装,一个月白长衫,一西一中,一潇洒一温润,风姿卓然地并肩穿过殷家的回廊,坐到了前厅。 张韬铭出来待客,虚伪的客套着:“我家老爷去了南山寺拜佛,两位少爷稍等一下,晌午用过素斋就能回来。我让厨房准备了些酒菜,二位少爷就在这里用饭。” 叶先霖不肯等人,抓起帽子起身要 走,一阵香风自门外飘入,紧接着,林瑟曼妙的身影出现在门楣下。 她穿件藕荷色滚银边的软缎旗袍,新烫的卷发蓬松妩媚,斜簪着一支小巧的珍珠发卡。顾盼生辉的眸子先是扫过杜隐禅,又落在叶先霖身上,笑靥如花,带着嗔怪的意思,:“哪能刚来就要走呀,这么不给面子?难得千里迢迢,在这种小地方碰到上海同乡。侬两位少爷,哪能好意思就这样跑脱啦?留下来嘛,一道吃杯茶,讲讲上海滩的事,等等老爷,好伐?” 杜隐禅拽拽叶先霖的袖子:“叶大少,我蛮喜欢殷府窖藏的花雕。” 叶先霖潇洒地将手中的帽子转了个圈,反手扣回椅背,对着林瑟薇微微颔首:“既然是六姨太您亲自相邀,又有我们杜少爷心心念念的‘馋痨虫’作怪。叶某要是再不识趣,不顾惜咱们的同乡情谊,岂不是太煞风景了?” 林瑟薇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脚步轻快地走到厅堂中央,双手一拍:“好极!我就晓得两位少爷爽快!我老早就想寻个由头,请两位上海滩的风云人物来家里热闹热闹,今天总算叫我等到了!不过呢,厨房要弄几样拿手好菜,时间要耽搁一阵儿。老爷新近叫人布置了一间小小的弹子房,摆了一张地道的英国台子。我们三个人,不如先过去玩两局?叶大少和杜少爷在上海滩,这手台球一准是出了名的漂亮,正好让阿拉开开眼界?”她笑盈盈地看向叶先霖和杜隐禅,修长白嫩的手臂做出个请的动作。 “好呀。”叶先霖痛快应承,显得兴致颇高,“好久没有打台球了,六姨太这话倒是正搔到痒处,勾起了我的球瘾呐。” 杜隐禅只是笑了笑,无可无不可。 林瑟薇转身袅袅娜娜地在前面引路,三人穿过几道回廊,很快,一扇镶嵌着磨砂玻璃的原色木门出现在眼前,林瑟薇热情熟练地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旋,推开了房门。 “两位少爷,请——”她含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内,墨绿色标准英式台球旁,身着墨色长衫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微微俯身,一手稳稳地架着球杆,另一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杆头,凝神瞄准一颗红球。 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他没有立刻回头,球入洞后才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他的面容清癯,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脸上带着伤,目光锐不带感情地扫过门口三人。 第34章 ☆、34、清霜 林瑟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人。 “六姨太。”房中人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却冰冷生硬,“有客?” 林瑟薇强挤出一丝笑容:“啊,是您。真不巧,不知道你在这里面……”她介绍道,“这两位是上海来的贵客,叶先霖叶大少,杜隐禅杜少爷。”她又转向叶杜二人,“这位是老爷的贵客,暂时住在府上。”她刻意模糊了贵客的具体身份。 叶先霖想起昨夜在那艘沉船上见到的面孔,果然,他被殷蘅樾藏在了家里。此人精通国语,长相装扮与中国人无异,必是日本特高课或梅机关的人。 “哦?”叶先霖和善地笑着,主动上前一步,“原来是殷先生的贵客,幸会幸会!六姨太不讲,我还当是殷老爷新请的台球高手,正想讨教两招呢。”他目光扫过台球桌上散落的球局,又落回黑衣男人的脸上,笑容爽朗,“这位先生好雅兴,球技想必也是不凡?” “叶大少谬赞。雕虫小技,打发时间罢了。松井浩二,幸会。”他伸出苍白的手,与叶先霖一握即分,又转向杜隐禅,微微颔首:“杜少爷。” 杜隐禅向着松井颔首致意,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新鲜人物。 叶先霖踱步到台球桌边,“松井先生这盘球,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可谓精妙。” “步步为营也不免会遭遇意外。”松井冷冰冰的说,“都说小河沟里容易翻船,这话很好。” “是啊。”叶先霖拿起球杆,“江南水道纵横,偶有意外,在所难免。比如,昨夜五寅镇码头外就出了点小状况,一艘货船不幸爆炸沉没。我可上去看了看,那情形,非常……惨烈。今早,河面上飘了一层死鱼虾,有人还去捞呢,不知还能不能吃。” 松井的右腮的肌肉明显的抽搐着,他在咬牙控制愤怒,盯着叶先霖看了得有一分钟,才能笑出来。“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叶先生,你说是吗?” “天灾人祸嘛,有时候没得办法。”叶先霖打出一个球,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找谁说理去?” “叶先生说得轻巧。天灾尤可忍,倘若是人祸,自然有人要拿命来填。” 林瑟薇被松井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往杜隐禅身边靠了半步,杜隐禅转眼给她一个微笑,示意她不必害怕。 叶先霖笑着又向前凑一步。“松井先生,您这话说的,江南水路弯弯绕绕,水深着呢。外来的船,不摸清门道,硬闯,可不就容易触礁么?至于那船上载的到底是什么货,为什么非得闯那片水域,才是翻船的关键吧?松井先生,您说是不是?” 松井浩二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叶先霖,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手猛地握紧了台球桌的边缘,仿佛下一秒就要掀翻桌子。 林瑟薇吓得花容失色,想上前劝阻又不敢。 叶先霖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像是没听出松井赤裸裸的威胁,反而像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笑得非常爽朗。 “哎呀呀,松井先生,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嘛!”叶先霖摆摆手,脸上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我这人就是嘴快,好奇心重,看到新鲜事总忍不住多问两句。什么货不货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个来五寅镇做生意的闲人。”他拿起球杆,随意地比划了一下,“来来来,打球,打球!松井先生球技精湛,不如指教小弟两招。” 松井浩二死死盯着叶先霖那张笑得无辜又可恶的脸,恨不得立刻拔枪杀人。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的笑,笑容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痕,显得更加狰狞。 “指教,在下不敢当。”他在盛怒之下,说话的口音变得不那么正宗,“改日再向叶大少讨教!”说完,他转身大步 流星地离开了台球室,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响声震得林瑟薇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她纤细的身体晃了晃,差点站立不住。 “六姨太,你的脸色很差。”杜隐禅体贴的扶着林瑟薇坐到一旁的沙发,“我叫人去泡点安神茶来。” “那就麻烦杜少爷了。”林瑟薇一只手扶着沙发把手,撑着额头,她一早就听说松井虐杀了水牢中的人,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一直萦绕在这座大宅院里,此人在她的眼中形同恶魔。 杜隐禅看一眼叶先霖,转身走出弹子房。 她假装闲逛,熟稔地避开仆佣,闪身潜入殷蘅樾书房,将早已备好的勒索信笺,连同散发着淡淡血腥的那日本人的一截断指,直接扔到书桌上。相信这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殷蘅樾、叶先霖、松井这一帮人都会相互猜忌,而她,只需在暗处静待时机,浑水摸鱼。 做完这些,她决定去看看房雪樵,那个莽撞的家伙昨日误打误撞,倒是忙了她一个大忙。 弹子房里,叶先霖优雅地俯身,架杆,瞄准,动作行云流水。一声清脆的撞击,球精准地送入底袋。他突然曼声低唱出一段戏文:“青霜锁道马行迟,乱云迷岫归心滞。暮砧声里,听寒蛩似诉,织愁如织……” 他的声音本就沉厚,虽然不及角儿唱得动听,也别有一番滋味。 林瑟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叶先生?” 第34章 叶先霖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方才那玩世不恭、风流倜傥的叶大少消失了,他的眼神冷峻阴鸷。 “清霜,”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久不见。” 说话间,他从口袋掏出一个镀金的打火机。“咔嚓”打亮了火,随即吹灭,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我是孤鸿。” 林瑟薇的脸色逐渐凝重,她咬着下嘴唇,唇边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着。好一会儿,她才能说出话来。“孤鸿,您启动我,是为了松井浩二吗?” 叶先霖将打火机重新放回衣兜,摸起球杆走到台球桌对面,语调冷淡,与方才那怜香惜玉的贵公子截然两人。“日本人的事,先放一放。我要你帮我拿到总座写给殷蘅樾的那封亲笔信,若是拿不出,就地销毁亦可。” 林瑟薇明白自己唯有服从,便点点头,低声道:“我以为你们已经把我忘了。” “怎么会?你是老板手下的精兵强将。”叶先霖又在瞄准,“把你安插在殷蘅樾的身边,就是为了今日。” “那么我呢?”林瑟薇问道,“假如信件到手,我怎么办?殷蘅樾会怀疑我的,你们有没有为我想过退路?” 叶先霖考虑了一下,说:“我可以带你走。不过,清霜,你当时是恳求老板,主动要求靠近殷蘅樾的,你的事情,了结了?” 林瑟薇苦笑一笑:“就凭我自己?难于登天。” 叶先霖并不关心她的私事,也不愿多费唇舌:“就这么说定,你拿着亲笔信来找我,我带你离开这里,回上海。你要尽快进行,以免夜长梦多。” “是。”林瑟薇拂了一下垂在脸上的卷发,虽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她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杜少爷也是你们的人?” 叶先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其中有警告也有不耐烦。 林瑟薇立即闭嘴,不再说话。 通往殷家书局的碎石小径幽深僻静,小径尽头站着两个身形魁梧、面色冷硬的护院。 杜隐禅远远望见,心头便是一沉。房雪樵那小子莽撞,昨日才捅了篓子,怕不是被殷蘅樾这老狐狸发现了?她刻意加重了脚步声,大大咧咧地径直走去。 其中一个护院横跨一步,粗壮的手臂一拦,喝道:“止步!老爷有令,此路不通!” 杜隐禅脚步一顿,下巴微扬:“我是你们家明敬小姐的朋友。怎么着,见个朋友都不许?” 护院硬邦邦地重复:“老爷严令,小姐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请您回吧!” “我看你们是狗仗人势!”杜隐禅猛地一捋袖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又往前逼近一步,“我今天还就非得见着大小姐不可!让开!” 护院认得这位杜少爷,知道她背景不简单,更是个出了名的难缠角色。他们交换眼神的瞬间,杜隐禅身体猛地一矮,从两人手臂下方的空隙闪电般钻了过去,冲到了书局门前。她反手朝身后追来的护院比了个极其不雅的手势,随即推开木门,闪身而入,将追赶和呼喝声隔绝在外。 进了书局,杜隐禅整理了衣襟,扶正了软呢帽,找了一圈,才看到殷明敬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发呆,她身边只站着个流泪的小丫鬟,独不见房雪樵的身影。 “殷小姐。” 殷明敬转回身看到她,很是吃惊。“杜先生,你怎么来了?” 杜隐禅这才看到,书局通往街道的正门也杵着几个面无表情的护院,殷明敬被她爹囚禁起来了。 “我……有些挂念你。”她故作轻松的笑一笑,正想找个理由问问房雪樵的去向,不想殷明敬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杜先生,请你帮帮我。” 第35章 ☆、35、宋执钧 “殷小姐尽管说!”杜隐禅豪气干云地一擂胸膛,一口答应,“只要杜某能办到的,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殷明敬感激地看着她,语速飞快地低声道:“请你去曲怀霜医生那里一趟,帮帮我们的女校对傅冰砚。她带着一位被日本人打成重伤的码头工人,冒险去曲医生 那里求治了,我……”她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实在身不由己,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五寅镇如今风声鹤唳,冰砚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我担心她找不到曲医生住处,更怕她半路就被人截下。” 这事听起来像是房雪樵能做得出来的。 “好!”杜隐禅答应得比殷明敬想象的还要干脆利落,“殷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办!傅小姐她虽然性子是莽撞了些,但吉人自有天相,总有些小小运气的。” 殷明敬眼眶微红,正要再次道谢,厚重的门扉却被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张韬铭带着人出现在门口,他的眼睛牢牢钉在杜隐禅身上,语气冷硬:“杜少爷,殷府深宅大院,可不是什么供人随意游逛的后花园。我家小姐的书局,更非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殷明敬心头火起,猛地转身,怒视着张韬铭:“张会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是你们看守的阶下囚了吗?连在自己的书局里见个朋友,说句话的权利都没有了?那倒不如请张会长你行行好,直接把我关进水牢里算了,也省得你们如此费心监视。” 张韬铭对殷明敬的怒火似乎早有预料,他微微躬身,姿态看似恭敬,语气却毫无松动:“小姐言重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对杜隐禅就毫不客气了,“杜公子,请吧,宴席准备好了,请你去饭厅用饭。还有,殷府规矩森严,还请您安分守己,不要四处闲逛,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杜隐禅脸色铁青,猛地一甩袖子,抬腿朝门外走去,嘴里不住的骂骂咧咧:“哼!你们殷家着实是规矩大,竟养出这等不识好歹的狗!对着主人装模作样,对着客人龇牙咧嘴,这种狗呀,在我们那里,是要被送进狗肉馆的。” 杜隐禅骂得兴起,冲出书局门槛,踏上小径,瞥见路旁摆放着一个青釉瓷花盆,飞起一脚狠狠踹了过去,瓷花盆应声而倒,四分五裂,泥土飞溅,里面的兰草倒伏泥中。 “什么东西!也配挡本少爷的路!”杜隐禅犹不解气,对着那堆碎片又狠狠啐了一口。 “放肆!”身后传来张韬铭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他一步跨出门槛,脸色铁青,“杜少爷,这里不是你们上海滩,殷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杜隐禅脸上满是挑衅:“怎么,张大会长还想把我也关起来不成?来啊!本少爷倒要看看,殷家这条恶狗,到底有多大的狗胆!”她最后狠狠瞪了张韬铭一眼,向着书局高声说了一句:“殷小姐,保重,杜某告辞了,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朝着殷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杜隐禅根本没打算跟谁打招呼,从裤兜掏出顺手从宋执钧那儿“借”来的车钥匙,利落地插进锁孔,手腕一拧,一个流畅的转弯,从殷家所在的街巷汇入五寅镇稍显喧嚣的主干道。 她方向盘一打,潇洒地将奔驰轿车稳稳刹在一个小食摊前,摇下车窗,手指一弹,一枚锃亮的大洋精准地落在木案板上。 摊主正麻利地包着汤包,被这突如其来的豪客惊得一怔,随即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一把捞起大洋,在围裙上蹭了蹭,确认是真货,腰立刻弯了下去:“少爷,您想吃点啥?刚出炉的蟹粉汤包、薄荷糕,还有粢饭团、油墩子,您看……” “每样都来点儿。” “好嘞。”摊主麻利地将热腾腾的小食塞进油纸包。 杜隐禅打听道:“你们晓得曲怀霜医生的住处吧?就是那个治病很厉害的西医,长得很白净。” “知道知道。”摊主热情地给她指了路,将油纸包递过来,搓着手,脸上带着明显的为难:“您这钱,我们小本生意,找不开……” “不用找了。”杜隐禅财大气粗地说。 摊主立刻大喜过望地向她鞠躬致谢。 杜隐禅正要开车走人,摊主又紧走几步,凑到车窗道:“少爷,方才有个穿着旗袍的漂亮姑娘背着个血人从这里经过,也是打听曲医生的住处。那人浑身是血啊,那血都顺着姑娘的旗袍淌下来了,瞧着就吓死个人!” “谢了。”杜隐禅迅速摇上车窗,一脚将油门狠狠踩到底。诊所很快出现在视线之中,杜隐禅将车停在门外,敲一敲院门,却无人应答,她缓缓地走进院子,叫了几声“曲医生”,却还是毫无回应。她觉得有些异常,拿出枪,试探着走进房中。 南山寺。 殷蘅樾跟慧通禅师对坐,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朴素的榆木方桌,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素斋。素火腿纹理分明,油焖笋尖色泽诱人,翡翠豆腐宛如碧玉,烹制得法,色香俱佳,令人食指大动。 殷蘅樾却没有动筷子,端起手边的青瓷盖碗,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汤。茶是好茶,此刻却只尝得出满口苦涩。 “禅师,我最近是否运势不佳?”他本就精瘦的脸,因着饱受失眠与惊惧的煎熬,显得更加嶙峋,两腮也凹陷下去,“先是住在家中的藤原健一郎突然被人绑架,再就是日本商船被炸,死了整整十五个日本人。松井浩二认为这些跟那些臭苦力有关,我却觉得不像,那些人虽然不要命,可没有那么大本事。你就说吧,藤原就住在我府上,那么多护院家丁,层层布防。还有……”他压低了声音,“二十个由日本人亲自训练、配着最新式快枪的贴身保镖!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我殷家大门,结果呢?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这叫我如何想得通?松井因此也怀疑藤原的失踪跟我有些关系,我这满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啊。” 第35章 慧通禅师夹起一片莹润的笋尖,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商船爆炸,祸起码头,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松井即便疑心,这盆脏水也难直接泼到殷老爷头上。藤原之事,才是症结所在。他是在您府上,在您眼皮底下被劫走的,这其中的干系可就大了。”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殷蘅樾一拍桌子:“对!禅师说得对!千头万绪,找到藤原才是关键!”他的眼神一厉,但随即又涌上茫然,“可…该从何处入手?大海捞针啊!” 慧通禅师放下竹筷,双手拢入宽大的僧袖:“藤原被劫前,最后身在何处?与谁在一处?” 殷蘅樾抬手捋一捋头发,凝神回想昨夜种种细节。突然,冷冷一笑:“明白了。多谢禅师点化!待我回去,好好审审那个贱人,定能撬开她的嘴!” 禅师不再多问,他目光微移,投向禅堂角落那只精巧的皮箱,道:“那木胎,贫僧已按殷老爷吩咐,遍请了方圆百里十数位技艺超绝的能工巧匠前来查看。结果众口一词。此箱内含极其精密的机簧锁钥,非其法不能开启。更棘手的是,工匠们皆言,箱内设有自毁机关,若强行砸撬,顷刻间便会触发,内藏之物将会立即炸毁。您看……” “妈的叶先霖,又摆了老子一道!”殷蘅樾忍不住暴怒,在佛前动怒,“说是将这木胎送给我,谁知道却留了一手。这样,我怎么将木胎送给日本人?” 慧通禅师冷冷一笑,道:“你真以为他是叶先霖?” 这句话问得殷蘅樾一怔:“怎么,他不是叶先霖?” 老和尚捋一下花白的胡子,冷哼一声:“殷老爷为官多年,就不知道当今上海有个十三太保?” “十三太保,宋执钧。”殷蘅樾的双眼一眯,“你是说,党调科……”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什么,他忽地站起身来,声音都变了调,“宋执钧他是党调科的人!他来五寅镇做什么?是老头子叫他来的,来暗杀我?” 他越想越怕,身体竟微微发起抖来,他想起今早收到的电报。“是了,南京要杀我,他们早就警告过我,十三太保就是奉命来暗杀我的!” 老和尚站起身,将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殷老爷搀扶到禅床坐下。道:“宋执钧虽然到此,却不见得是要杀你。不然,他也不会送木胎,还跟你套近乎,我举得他此行是为了五寅镇的码头,那天他送木胎的时候,不也跟您表示,想要入股五寅镇码头扩建吗?” “可是,那封电报……”殷蘅樾无力的说,“那封电报到底是谁发的,又是发给谁的?” “电报是被你截获的,它的目的地是五寅镇。这说明,发报之 人要联络的对象,此刻就在这五寅镇内。”慧通禅师捻动佛珠,缓缓分析道,“收报人收不到回音,心中必有疑虑,迟早会再次前往电报局探问,或是重新发报催促。你只需在电报局内外布下可靠人手,守株待兔即可。在那人落网之前,殷老爷只需固守府邸,外松内紧,将守卫布置得铁桶一般,任他是十三太保还是天兵天将,也难近你身。” 第36章 ☆、36、营救 浓重的消毒水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杜隐禅差点咳嗽出声。手术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缠满了染血的绷带,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活着,但陷入了沉睡,想必这人就是殷明敬口中那码头工人。可是,房雪樵和曲怀霜去哪里了? 杜隐禅正在疑惑,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警惕地闪身到窗口查看,看是个老太太扶着门框走进院子,这才将枪别到后腰,整了整衣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门去。 “您是来找曲医生看病的吗?”老太太看起来慈眉善目,说话也很客气。 “是的。”杜隐禅的谎话信手拈开,“我跟曲医生约好了的,可是怎么家里没人呢?” 老太太走近了一些,叹口气,说:“别提了,曲医生被那些当兵的抓走了,说是军营里闹起瘟疫,要曲医生去给他们治,推推搡搡的,就差绑人了。” 原来是雷鹤存。这人差不多疯了,曲怀霜是殷蘅樾的人,这他都敢劫? “老人家,应当还有位姑娘在这里,您见过他吗?”杜隐禅微笑着,她装起样子来挺像那么回事,老太太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长相俊秀又懂礼貌的小伙子。 “是有一位大姑娘,那么高的个子,比你还要高,背着个血葫芦似的人进了这院子,后来,和曲医生一起被推上了当兵的带来的车。”老太太说起方才的事,还心有余悸,“太凶了,那些枪一端,看起来真的要杀人呢。” 房雪樵也被抓了?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发动了汽车,杜隐禅决定先去找江澄,一是为打听雷鹤存驻兵的地址;二是为了手术台上躺着的那伤者。 江澄没在家,是江小桃开了门。一见是杜隐禅,江小桃那双杏眼立刻瞪圆了,双臂抱在胸前,嘴角一撇:“哟,又是你?杜大少爷又有什么指教?难不成还要我再给你端茶赔礼、磕头认错才成?” “你爹呢?”杜隐禅哪有心思跟她纠缠这些旧怨,压着性子,目光越过她往门内探:“我找他有急事。” “急事?什么急事?” “人命关天的大事。” 江小桃上下打量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还是不信。杜隐禅不再多言,转身上车就要去码头,现在只能去码头碰碰运气,就算找不到江澄,找个什么漕帮的人问一问也好。 谁知江小桃却拦在车前,昂着头非要问个清楚:“话说到一半,吊人胃口,遮遮掩掩,你这种人最讨厌。” 杜隐禅探出头,毫不客气的回敬:“胡搅蛮缠,不识大体!你这种人才最叫人厌烦。让开!再不让,信不信我真轧过去?” “你轧啊!”江小桃也被激起了火气,非但没退,反而把胸脯一挺,脚下生根似的钉在原地。 杜隐禅眼中戾气一闪,一脚将踩下油门,黑色轿车朝着江小桃冲过去。 “小桃姐!”江小桃的贴身小跟班阿四从门里猛扑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呆住的江小桃狠狠撞向一旁。 一声闷响,夹杂着刺耳的刹车片摩擦声。 车头在距离江小桃刚才站立的位置不足半尺处险停住,巨大的惯性却让被阿四撞倒的江小桃无法站稳,向后踉跄几步,跌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阿四也摔在一旁,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杜隐禅脸色铁青,正要下车查看。 江小桃的哥哥江福生听到动静,一身酒气的跑了出来,他已经不认识匆匆一面的杜隐禅了,怒气冲冲地指着她喝道:“哪里来的狗杂种,敢在我家门外行凶,你给我下车,看我不把你蛋黄打出来!” 杜隐禅一脚踏在车外,好脾气的点头笑道:“好,江家少爷,你要怎样,悉听尊便。” 江小桃却觉得不对,这人素来睚眦必报,怎么这会儿又成了笑面虎,正想提醒哥哥,不想杜隐禅出手如电,抓住前襟,将江福生一把提起,往胸前点了一点,江福生只觉得胸口一麻,瞬间浑身脱力。 杜隐禅手臂一抡,将浑身瘫软的江福生直接塞进了汽车后座,随即狠狠甩上车门,坐回驾驶座,飞驰而去。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就算江小桃有所察觉,也没办法制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杜隐禅挟持了哥哥绝尘而去。 黑色轿车停在喧嚣的码头,杜隐禅推开车门,探入后座,将江福生拖了出来。码头上收鱼的贩子、打鱼的渔民、卖东西的小贩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 杜隐禅对周遭的注视视若无睹。她将江福生掼在湿漉漉的渔船船板上,将手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都看清楚这个人了?你们想必都认识他,他爹在哪里?让江澄立刻来见我!” 几个明显是漕帮弟子的汉子脸色骤变,眼神交汇,蠢蠢欲动。还有人站出来说理。杜隐禅不跟他们周旋,只口口声声要江澄出面。果然,不出一刻钟,江澄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杜少爷。”江澄果然见过大风大浪,亲生儿子被人指着头,他却还是先向着杜隐禅拱一拱手,“不知福生何处得罪了您?” 他虽客气,可他身边的那几个精壮的汉子看杜隐禅的眼神却带着十足的挑衅和敌意。 “江漕总。”杜隐禅的目的已然达到,将手枪收起,“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得罪了。”她拉着江澄上车,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实在是在诊所中那位兄弟伤势过重,我又不知道他的身份,才急于找到您,不得不鲁莽行事。” 江澄果然不再计较儿子被绑的事。“我会立刻叫人去诊所照顾他的。”皱眉头想了一想,他又问道:“你是说,曲医生也被雷鹤存抓走了?” “对。”杜隐禅道,她看得出江澄似乎对曲怀霜极为看重,便不再提房雪樵,“我担心雷鹤存对曲医生不利,加上我受了殷明敬小姐的委托,要尽快找到曲医生的下落。请你还是尽快将雷鹤存驻兵的具体位置 第36章 告知一下,我立刻赶去救人。” “杜少爷,我不是不相信你。”江澄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雷鹤存那里虽遭了瘟,可毕竟是几千条枪、层层布防的军营!你单枪匹马,如何救人?这无异于飞蛾扑火!” “江漕总不必忧心。杜某行走江湖多年,自有几分旁人不及的手段。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为救人,闯一闯又何妨?请勿再耽搁,救人如救火! “好!杜少爷有如此胆魄,江某佩服!雷鹤存的驻兵大营,就扎在距离五寅镇五十里外的‘黑鱼嘴’!”他简单明了地指明方向,“杜少爷顺着城南的官道一直往南走十五里,会看到一个陡峭山崖,崖下有块醒目的鹰嘴石。就在那鹰嘴石下方,有条向西岔开的土路,不算宽,但足够行车。沿着那条路直走到底,便是黑鱼嘴。切记,路尽头有岗哨,务必小心。” 杜隐禅将江澄送下车,恭敬地行个礼,道一声:“回见。”便转身上车,再次离开。 黑色轿车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江澄立刻转头,对身边的心腹低声道:“快,召集所有能动的人手,带上家伙,抄近路去黑鱼嘴外围接应!务必把曲先生救出来。 车轮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疯狂地颠簸跳跃。杜隐禅将油门踩到了底,一阵阵饥饿感袭来,让她眼前发花,这才想起早饭午饭都还没吃。 她单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索着抓起油纸包,胡乱塞了两口进嘴,再次伸手去摸时,却感觉分量轻了许多。 “妈的,这些奸商,老子一块大洋就给这么点塞牙缝的玩意儿?” 车轮碾过一个隐蔽的大坑,剧烈的颠簸让整个车身都几乎弹跳起来,杜隐禅猝不及防,方向盘险些脱手。就在这剧烈的震荡中,轿车后座下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地猛烈呛咳声。 杜隐禅一个急刹停住车,从后腰拔出手枪。 “谁!” 江小桃从座位下缓缓起身,但咳嗽声不止,脸颊涨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一手扒着车门框,另一只手拼命指着自己的喉咙,显然是被偷吃的粢饭团噎住了。 杜隐禅看清是她,一股邪火“噌”地直冲脑门,她恨恨地咬着后槽牙,憋着怒火,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打开后面的车门,在她后背几处穴位上疾点了几下! “你什么时候上的车?是你爹要你跟踪我?”杜隐禅怀疑的看着她。 江小桃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嘶哑:“是我趁你跟我爹客套告别的时候偷偷上了车,我爹不知道……” 杜隐禅抓着她的胳膊就把她往下扯。“滚蛋,被耽误小爷的正事儿!” 江小桃比她还要倔,扒着把手,双脚抵住车底板,身体向后缩,就是不肯下车。“ “别逼我,我若是在你身上点几下,让你浑身瘫软如泥,一个时辰内动弹不得。把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丢在这荒野之地,你猜,会遇上什么事?”杜隐禅冷冷的看着她,“识相的,赶紧下车。否则……” 江小桃见识过她的手段,哥哥那样一个大男人眨眼间就成了一滩烂泥,杜隐禅的话绝非虚言恫吓,她却不怕,狡黠道:“我下车可以,不过我要是回去,一定要跟我爹说,杜少爷可不是什么少爷,而是一位小姐,那你怎么办呢?” 第37章 ☆、37、隐情 杜隐禅一惊,死死地盯着她:“你……” 江小桃痛快点头:“没错,那天你和我一块落水,在水中,我可是把你从头到脚、前胸后背摸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杜少爷,你是男是女,我还能不知道吗?”” 杜隐禅盯着江小桃,眼神复杂,震惊、暴怒、杀意、忌惮…… 最终,她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钳制江小桃的手指,退后一步,站在车门外,目光投向远处荒凉起伏的地平线,那里是黑鱼嘴的方向。 “好……”她终于开口,“江小桃,你有种。” 江小桃心头一松,刚要说话。 杜隐禅猛地转过头:“你想跟着,可以。” 江小桃脸上绽开惊喜。 “但是,给我听清楚,也给我牢牢记住!” “第一,从现在起,闭上你的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发出任何声音,咳嗽也不行!敢出一声,我就把你打死随便找个地方扔掉,反正也没人知道你上了我的车,我杀了你更没有人知晓。” “第二,一切行动,必须听我指挥。我让你趴下,你就得立刻趴下。我让你跑,你就算把腿跑断也得跟上。敢擅自行动,拖我后腿……”她微微倾身,凑近江小桃,“我保证,不等雷鹤存的人抓到你,我会亲手把你解决掉,让你永远闭嘴。听明白了吗?” 江小桃被她的眼神激得打了个寒颤,忙点点头。 杜隐禅不再多言,甩上车门,绕回驾驶座,面无表情地发动了引擎。车子再次冲了出去,比之前更快、更急。 宋执钧看杜隐禅久未出现,命林瑟薇叫人去找,却听张韬铭说杜少爷已经拂袖而去,他追出来才发现自己的车不见了。他哪里还有心情吃饭,阴沉着脸,匆匆离去。 也就在宋执钧离开十分钟之后,殷老爷的车缓缓地驶入殷府大院。 “六姨太呢?”殷蘅樾一进门就问。 “在饭厅用饭呢。”张韬铭忙接过殷蘅樾的帽子和文明棍,“您找她?我叫人去请,让六姨太用完饭立刻来书房。” “用完饭?不必了,叫她现在就来!”殷蘅樾坐在沙发上,拿出一支雪茄,熟练地剪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你亲自去叫,就说我有话,立刻要问!” 张韬铭深知老爷素来惜命,若非烦闷至极,轻易不碰这烟卷。此刻见他如此,心知定是又遇上了棘手之事,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应道:“是,老爷。”转身便快步走向饭 厅。 林瑟薇正在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着米饭,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叫侍立一旁的倩儿的心里也七七八八的,正待要劝几句,张韬铭却进来了。 “六姨太,老爷叫你现在就去书房,他有话要问你。” 林瑟薇吓得筷子都掉落在地上,转眼看着张韬铭:“老爷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张韬铭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看起来很急呢,六姨太,您还是快些点,不然,我也不好交代。” 林瑟薇和倩儿很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倩儿将她从座位上扶起,搀着她往书房走,一路上,林瑟薇的高跟鞋崴了几次,好容易进了书房,她的腿都软了。 “韬铭,你们出去。我有些话要跟六姨太单独说。” 张韬铭拉着倩儿走出书房,顺手带过门去。倩儿那丫头平常见了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却像哑巴了似的,一个劲儿的搓着衣角。 “老爷。”林瑟薇的声音打颤,扶着博古架才能站稳,“您找我……” 雪茄的烟雾更浓了些,缭绕在殷蘅樾周围,让他的脸庞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平添几分森然之气。 “昨天晚上,我让你侍候藤原健一郎,所以昨晚他应该在你房里睡,为什么失踪了呢?我忙糊涂了,现在才想起来,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老爷,我……我也不知道。”林瑟薇擦着眼泪,声音越来越低,“我虽然不愿意,可是老爷您既然命我侍候他,我也不敢不从呀,只好开了红酒,陪他喝了一些。之后……他说他很困,我就让他进睡房,我去洗澡。洗澡的时候,突然就停了电,四周一片漆黑,我害怕极了,摸索着等了好久。等终于来了电,我赶紧收拾好出来,人就不见了。“ “人不见了,人不见了你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殷蘅樾拿扳指瞧着桌面,“直到今天早晨,在院子里捡到那封勒索信才知道藤原失踪了,你叫我怎么跟日本人交代!” 林瑟薇泣不成声,身体顺着博古架滑下几分,更显得纤弱不堪:“老爷,我也怕的呀……而且我想,是不是他有什么急事先回房了呢?”她抬起泪光盈盈的眼,“老爷,我虽是舞女出身,可自从跟了老爷您,我就是个清清白白的女人了,我……我……”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在了喉咙里。 殷蘅樾若有所思的看着梨花带雨的林瑟薇,不过一个柔弱的女人,就算她有心,就凭她的本事,也打不过藤原那样一个专业军人。 “你说你房里停电了?”殷蘅樾问道,“是怎么停的?” “我不知道呀,老爷,人家一个女人家家,那时候本来就又羞又恼的,哪还有心情追问呀……”她婷婷袅袅地走到殷蘅樾身旁坐下,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我这心,跳了一天一夜了,您摸摸……” 殷蘅樾猛地抽回了手,他没心思打情骂俏,烦躁地用手重重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偌大的宅院,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人掳走,却怎么没有任何线索呢?他怀疑的目光继续在林瑟薇的脸上探寻,最有嫌疑的就是里应外合,假如林瑟薇有一个强壮的同伙儿,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第37章 林瑟薇立刻捕捉到了目光中的猜忌,她心念电转,急急开口撇清,顺势祸水东引,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瞧着咱们家的大小姐似乎结交了些不该结交的人。我这做姨娘的,终究不是她的亲娘,有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可这么大的姑娘家,心性正是最不定的时候。您又是送她读书,又是让她留洋的,见识是广了,可这心也难免野了。谁知道会不会一时糊涂,做出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她顿了顿,观察着殷蘅樾骤变的脸色,又添了把火,“我也听说了,就为了几个苦力,咱们大小姐又是跳窗户,又是跟松井先生面对面的争吵。老爷,大小姐看起来,对日本人,那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憎呢。” 林瑟薇的话精准地扎进了他最深的隐忧里,殷蘅樾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假如真的是女儿明敬劫走了藤原,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呢?与她暗中勾结的又是些什么人? “明敬她在上海确实跟一些所谓的进步分子混在一起,不过那都是他们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故意利用,我好好的女儿,被他们带坏了。本以为带她来到五寅镇,可以修身养性,她要建书局,我就给钱给房子买设备,不就是想让她有个寄托。我虽然有三个儿子,可是女儿,就这么一个。我不能叫她就这么毁了!” “女大不中留。”林瑟薇见火候已到,柔若无骨地依偎进殷蘅樾怀里,一双手不安分地在他胸口的盘扣上游移摩挲,“老爷,您不是给她挑了个好夫婿吗?算着日子,后天就该定亲了。您怎么也不张罗张罗?” “是吗?”殷蘅樾震惊地一拍大腿,“糟了!这些天焦头烂额,竟把这么要紧的日子给忘了。” 女儿还是尽快嫁出去为妙,假如藤原失踪真的跟明敬有关,最好地办法就是叫殷明敬赶紧离开这个家。 “好,马上叫人收拾收拾。后天订婚之后,就让明敬回上海,跟她娘一起准备嫁妆,今年八月份就叫她跟雷鹤存完婚。” “好——”林瑟薇笑着起身,“我现在就叫人去准备小姐的订婚宴。” 殷蘅樾起身坐到书桌前,掏出那封揉得几乎成为一团碎纸的电报,正想再研究一番,却不想台面上一张纸条映入眼帘,旁边还放着一截树枝模样的东西,他顺手摸起来,却发现手感不对,再看一眼,分明是一截断指,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污垢。 他“啊”的一声惨叫起来,触电般缩回手。 张韬铭和刚出门的林瑟薇忙又冲了进来。 殷蘅樾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语无伦次,问道:“谁,是谁放的?” 林瑟薇顺着殷蘅樾的手看向桌上那一截断指,顿时也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张韬铭将今日来访的叶先霖和杜隐禅当作头号嫌疑。 “这两人向来行事诡异,这些脏东西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殷蘅樾纠正他说:“他也不是真正的叶先霖,他叫宋执钧,是党调科的人,他和他手下十二人被称为十三太保,凶得很。” 林瑟薇的神色微微一变,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地“哎呀”一声,偏又不继续说下去。 “老六,有话直说。”殷蘅樾翻看着那张纸条,余光发现林瑟薇的异常,“你不是寻常的女人,有几分智谋,这也是我独独带着你回到五寅镇的原因。你若是有什么发现,尽管说出来,而今,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和韬铭二人而已。” 话说到最后,竟有几分凄凉之意。 第38章 ☆、38、虎穴 林瑟薇将安神茶放在嘴边吹一吹,放到殷蘅樾面前,柔声道:“我也说不清楚。宋先生和杜先生,两个人一直规规矩矩,呃,除了杜少爷想去书局拜访小姐,少年人嘛,情有可原。倒是那位松井先生……” “松井?”殷蘅樾紧张的盯着她,“松井做了什么?” “自从老爷出门之后,松井先生在咱们家从东晃到西,府里大大小小的屋子,他都要推门进去瞅上一眼。下人被他早晨闹得那一出吓破了胆子,没人敢阻拦,这字条,说不准儿……”她用那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看了殷蘅樾一眼,没说完的话就全部都在眼神之中了。 “韬铭,是不是这样?”殷蘅樾道。 张韬铭如实回答:“松井先生今天的确在府中各处走动,无人敢拦。可是,日本人怎么会绑架日本人呢?这有点说不过去,他们不是最讲究‘团结’吗?” 殷蘅樾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哼:“他们?我还不了解他们?贼喊捉贼、同室操戈,一向如此。老六说得也不是不可能,他想要拿我一手,或者另有所图。不然,怎么前脚松井到了码头,后脚藤原就失了踪。在我们殷家这深宅大院被掳走,是有些牵强,但若是藤原他自己走的呢?这八成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张韬铭一听这话,心中暗喜,这个解释简直是为他开脱失职的好借口:府里丢了日本人,他难辞其咎;可若是日本人自己串通好了玩金蝉脱壳,那可就没有他的责任了。于是忙不迭地点头:“老爷明鉴。他们这是处心积虑,一箭双雕,既能把藤原失踪的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让老爷您难做,又能借机狮子大开口,索要好处。其心可诛。” “你看这字条上的要的东西,他要我亲自携带木胎前去那艘炸得只剩骨架的破船上交易,这确实更加可疑。但是话说回来了,有没有可能是宋执钧故意为之,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以拿回那个木胎呢?”殷蘅樾苦恼得皱起眉头,不住地叹息。 林瑟薇不敢再为宋执钧说话,故作天真地接口:“是呀是呀,就算他们东洋人再狠辣,也不会将自己人的手指头切下来的呀。” “那都不是什么问题。”殷蘅樾道,“炸死的十五个人,还有今早被他处决的那四个劳工,哪一个人的手指头切下来不能装装样子?” 林瑟薇和张韬铭都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殷蘅樾做出决定。 “明天晚上,韬铭,你带着家中所有护卫,加上谢云升的治安队,一同去那艘破船,将那地方团团围住,一定把人抓住。记住,我要活的,必须撬开他的嘴,我倒要看看,躲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是,老爷,您放心。”张韬铭攥紧了拳头,“我一定会将人抓住。” “老六,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地去采买,让府里所有能动弹的人都给我忙起来。后天的订婚宴,我要它红绸漫天,鞭炮轰鸣,办得比过年还热闹。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整个五寅镇的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听个明明白白,我殷蘅樾,还是这方水土的天,谁也甭想翻天!” 林瑟薇软软地应了一声,带着一阵香风离去。 张韬铭却没有慌着走,低声问殷蘅樾:“老爷,这事儿,您要不要跟松井先生说一声?毕竟,他们都是东洋人……” 殷蘅樾却猛地一抬手,打断了他:“万一明敬不知天高地厚地搅入了这件事之中……她搅进来,就是我搅进来……早点打发她嫁了人,我也能轻松些。” 张韬铭会意地一点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殷蘅樾站起身,慈父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你和明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如今明敬要嫁给那么一个人,你心里不好受。可是,韬铭,你要知道,这是咱们的退路。就算我要投靠日本人,手里也得攥着自己的枪杆子,腰杆才能挺直,说话才有分量。明敬她就是拴住雷鹤存的那根最结实的绳子。这根绳子,必须系紧,系牢,容不得半点闪失。” “老爷,我知道,我都明白。”张韬铭的腰背弯得更加厉害,他恨自己不是雷鹤存,恨自己居然手下没有几千人,更恨这不公平的命运。 杜隐禅将轿车停在了雷鹤存的营房前。她可没什么耐心,坐在车里,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摇下车窗,两根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证件,对着门口如临大敌的持枪守卫随意一晃。“叫你们雷师长出来见我。” 守卫没见过她,也不认识那本特别通行证,可那辆亮锃锃的黑色奔驰轿车,别说在偏僻的驻军小镇,就是北平、上海滩,也绝非寻常权贵能驾驭。 “你是什么人?”虽然还端着枪,但是问话的口气明显软下来。 “党调科。”她不耐烦地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再开口。 其中一名士兵转身跑步回营通传,另一个死死地盯着她。 “要不要来一根?”也不等人家回答,杜隐禅从银质烟盒里弹出一根烟,看也不看地甩过去,“好东西,尝尝。” 士兵忙接过,飞快地塞进里层衣兜。 雷鹤存并没有将党调科很放在眼里,只派出副官郑怀安来迎接。 郑怀安一眼就认出杜隐禅,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看到了最痛恨的仇敌。 “是你。”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猛地指向杜隐禅,“来人!把这个招骗子给我拿下!” 第38章 随着他一声令下,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哗啦一声拉响枪栓,将奔驰车团团围住。 江小桃藏在座位后面,低声道:“跟你说了,这样不行,你以为他们都是傻子?” 杜隐禅丝毫不惧,将鼻梁上的墨镜摘下来,右手搭在车沿上,笑道:“抓呀,最好把我杀了,我看你们这个什么国民革命军独立第十一师立刻就得给我解散!”说话间,她将特别通行证精准得掷了过来。 郑怀安带着怒气翻开。烫金的党徽、复杂的暗纹、鲜红的印章,看上去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凭证。姓名栏赫然填着两个遒劲的钢笔字:孤鸿。 “孤鸿?”他抬眼看着她,“你就是孤鸿,大名鼎鼎的孤鸿?” 杜隐禅笃定的一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先是叶先霖,后来又是杜隐禅,怎么现在又成了孤鸿?” “都是我。”她跳下车来,顺便打开后门将江小桃拉下来,揽在怀里,好一个浪荡公子哥,执行任务还要佳人相伴,“走吧,前面带路。我得跟雷师长聊聊。” 郑怀安捏着那本沉甸甸的通行证,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咬牙挥了挥手。士兵们将枪口稍稍放低,让开一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缝隙。 军营之中,情形却远比杜隐禅预想的要严峻百倍。 踏入营区,一股混合着浓烈石灰硫磺的恶臭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营房之间空地上,临时用门板和油布搭起了巨大的棚子,一眼望不到头,里面躺满了呻吟的士兵。咳嗽声此起彼伏,呕吐物和排泄物随处可见,穿着防护布罩、脸上蒙着湿布巾的杂役兵麻木地穿梭其间,费力地清理着,但浓重的秽气始终挥之不去。 几口大铁锅在空地边缘架着,底下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翻滚着浑鼻的药汤。几个穿着长衫、面容憔悴疲惫的老者和中年人正指挥着士兵给病患灌药,他们是被强行请来的本地大夫和郎中,但他们也回天乏力,强忍者恐惧和不适,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 他们之并却没有曲怀霜和房雪樵。 杜隐禅揽着江小桃肩膀的手臂不易察觉地收紧,墨镜后的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江小桃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几乎将整个身体都缩进了杜隐禅的怀里。 “看到了?”郑怀安冷笑,“孤鸿特派员,您来得正好,看看我们第十一师,看看这该死的瘟疫。大夫束手无策,药石罔效。每天都要抬出去几十个。再这样下去,不用等你们解散,这里自己就死光了!” “带我去见雷鹤存。”杜隐禅还是那句话,“我有话必须当面跟他说。” “好。”郑怀安的语气中有些不怀好意的成分,“跟我来,雷师长在指挥所恭候大驾,请吧,请 啊。” 杜隐禅稍一犹豫,立即跟上, 指挥所在一个稍微僻静的院落,门外重兵把守,郑怀安带她们进了院子。这个院子里的药味更浓,杜隐禅立刻判断:雷鹤存也中招了,而且病势凶险。 杜隐禅让江小桃在门外等着。郑怀安阴沉着脸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屋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住大半,宽大的行军床上,一个魁梧的身影半倚着,盖着厚厚的军毯,身体却还是不住得剧烈颤抖。 雷鹤存已完全不复往日的威严。 听到门响,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死死地盯着走进来的杜隐禅,暴戾之气瞬间冲散病容。 “是你?”雷鹤存的声音嘶哑,伴随着剧烈的咳嗽,“郑怀安,你他带来做什么?给我毙了!” 第39章 ☆、39、围魏救赵 郑怀安戴着厚重的口罩,几乎遮住半张脸,脚步沉重地走到雷鹤存病榻前,俯身低声耳语。 雷鹤存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里射出凶狠的光,语气中尽是不屑。“她?她绝对不是特派员,更不是孤鸿。她就是个骗子!把她抓起来毙了。”说到这里,他笑了,露出红肿渗血的牙龈,“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我们几乎全军覆灭,拉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热闹。” 郑怀安强压下心头的悲凉,再次凑近雷鹤存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哀求着:“少帅,万一是真的呢?他兴许有路子,就当是为了还喘气的兄弟们。能救下一半,也是条活路。还有您,那曲医生不是说了吗,只要知道病毒是什么,就能对症下药,您的病就能治愈。” “什么病毒!”雷鹤存用尽力气嘶吼着,枯槁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头顶,眼中充满刻骨的恨意,“天要亡我雷鹤存,是天要亡我!” “遇到困难便怨天尤人。雷师长就没有想过,你的军营为什么会发生瘟疫?”杜隐禅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门口处的椅子上,悠哉地翘起二郎腿,“我是说,瘟疫为什么单单发生在这里?” 一句话将雷鹤存和郑怀安都问住了。 郑怀安扭过脸来,激动地问她:“请特派员明示,为什么?您是不是有所指?” 杜隐禅又点上一支烟,香烟的味道将周围的臭气驱散了一些,白色烟雾仿佛为她周身画下一道无形的结界。她吐了个烟圈,透过烟雾看向病榻上喘着粗气的雷鹤存,笑道:“我来五寅镇有些日子了,虽然没来过你的军营,但对各派势力的状况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你应该比我清楚,殷蘅樾的府上藏着日本人。而你盘踞水道要冲,态度暧昧,左右逢源,甚至还做着割据称王的美梦,日本人想打通这条水路,你就是那根必须拔掉的钉子。他们,容得下你吗?” “日本,细菌战?”郑怀安是正规军事学校毕业,他立即明白杜隐禅的意思,吓得腿软,扶住床头才勉强站稳,眼中的泪水也滚落下来,“少帅,那我们真的就只能等死了……” 杜隐禅失望地摇头,发出一声带着浓重鄙夷意味的轻嗤。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两个被恐惧和病痛折磨的男人:“就这么点儿志气?若真是要你们躺着等死,我又何必冒险来你们这军营?” “您是说——”郑怀安面露狂喜,冲到她面前,“您有办法,您真的有办法?” “办法是有一点。”她又深吸一口烟,“但不是现成的,我需要一个助手。” “谁?” “曲怀霜,那个西医。”她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我需要他的帮助,他在你们军营没什么作用,可是在我那里,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研发出对症的新药来。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他带走。” “我现在就叫人去请……”郑怀安迭声应着,转身就要朝门外呼喊,却被雷鹤存一声断喝制止:“且慢!” 他看着杜隐禅:“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曲怀霜?你带走他的目的绝不是为了研究药物。说,不说的话,我管你是哪里来的,我叫你立刻就葬身在这军营里。” 郑怀安也止住脚步,盯着杜隐禅,看她的反应。 杜隐禅咬牙切齿地说一句:“不识抬举!”说罢,扭身就要离开。郑怀安却拦在她身前,道:“这里可不是客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少帅说得对,你不把话说清楚,准叫你有来无回。” 江小桃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争吵声,不断地深呼吸,她有点后悔,不该跟着杜隐禅来闯这龙潭虎穴的。 “小桃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曲怀霜端着一碗刚熬制出来的草药,从院子南的屋子里走出来,诧异地看着江小桃,“谁带你来的!” “曲医生。”江小桃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心头的恐惧瞬间被狂喜冲散,“太好了,你没事!我终于找到你了!” 曲怀霜将江小桃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是他们抓你来的?” 江小桃摇摇头:“不是的,是杜少爷,哎呀,对,是孤鸿带我来的,她也是来找你的。” “孤鸿?”曲怀霜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在哪里?” 小桃指一指雷鹤存的屋子:“就在里面。” 曲怀霜定一定神,走到门前,向着守卫道:“烦请通传,这是新配的药方,请雷师长尽快服用。” 守卫却阻拦道:“稍等,少帅正在会客。” 曲怀霜的脸色更是一沉。 房中,郑怀安的枪已经拔出,他们几次三番被眼前这个妖人戏耍,这一次绝不能再中计。 “我没有记错的话,雷师长后天就要举行订婚宴对不对?”杜隐禅从容的坐回座位,“我看雷师长这副模样,别说是做准新郎,就连床都下不得呀。” “你什么意思!”雷鹤存暴怒。 “雷师长不敢让殷先生知道你军营现在的惨状,自然也不肯向他求助。那是因为你知道,一旦殷蘅樾得知你的十一师即将死光,那么订婚宴也就会立即取消,你就真的成为一枚弃子。可是后天的订婚宴,你打算如何混过去呢?”杜隐禅不住地摇头,替他惋惜,“殷家大小姐,怕是要花落别家 了。” 雷鹤存被戳中死穴,怒火攻心,猛地挺起上半身,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伏在床边,吐出一大口粘稠发黑的血块。 第39章 “少帅——”郑怀安上前扶他。 雷鹤存伏在床边,嘴角血迹未干,死死抓住郑怀安的手臂,借力撑起身体,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那是我的事。我要你的一句真话,你为什么要曲怀霜?” 在两人的交锋中,雷鹤存从没有占过上风,这一次他绝不会放过一丝疑点。 郑怀安的枪又指了过来。 雷鹤存的声音转而平静,他说:“怀安,不必浪费子弹。把她捆结实了,丢到营中病得最重的士兵床上。等她染上这身烂病,奄奄一息时,再和那些死尸一起,拖到后山的大坑里,烧了,埋了。”他盯着杜隐禅,一字一顿,“即便有人追查,也不过是染病身亡。与我等何干?” 好一个雷鹤存,生了场病,居然长了脑子。 杜隐禅终于沉不住气了,只好开始新一轮的胡扯。“好吧,既然你非要问到底,我也就给你交个实底。”为显示郑重,她顿了一顿才压低声音说:“曲怀霜是共党分子,我要将他捉拿归案。” 屋子里一阵沉默。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解药。”郑怀安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破灭,这让他的声音里又带了哭腔。 “不,我已经给上海取得联络,很快就会有一批药物送来。特效药。”谎话张口就来,杜隐禅的神情无比郑重,“至于曲怀霜,此等医术高明之人,即便是共党,在其彻底定罪前,我也要物尽其用,榨干他的价值来救命,此乃权宜之计。” “不可能。”雷鹤存道,“曲怀霜是殷蘅樾的人,怎么可能是共党?” “殷蘅樾身边,什么人没有?”杜隐禅这句实话将雷鹤存问得再次结舌。 “少帅。”郑怀安转回雷鹤存的床边,“怎么办?” 雷鹤存闭上眼睛沉思良久,方才做了决定:“曲怀霜留下,你既然想要治病救人,可以带走他的助手。用药来换曲怀霜。” 杜隐禅心中暗喜:围魏救赵,成了。她面上却装出极度的失望和不甘,眉头紧锁,最终才像是被迫妥协般,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吧,助手就助手。” 郑怀安得了明确指令,立刻收起枪,快步上前拉开了房门。恰好看到曲怀霜端着那碗汤药,如雕塑般静立。郑怀安无心多言,只对曲怀霜匆匆一点头,便领着杜隐禅,径直朝院子南面飘散着浓重草药味和烟火气的熬药房走去。 房雪樵坐炉膛前,被烟熏火燎得灰头土脸,不住地咳嗽,骤然看到郑怀安带着杜隐禅出现在门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沾满炉灰的手用力揉了揉,怀疑是烟熏花了眼。 杜隐禅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无声的警告他:稳住,别露馅。 房雪樵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 “你!”郑怀安的手指向房雪樵,“收拾东西,立刻跟她走。从今往后,听她差遣。若有不从,或是胆敢耍花样,小心你们曲医生的命!” 房雪樵惊讶的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曲怀霜送完药回来,身后还跟着江小桃。他向着房雪樵点头:“傅小姐,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房雪樵并不想走,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隐禅生怕节外生枝,几步走到房雪樵身边,做出一副轻佻浪荡的模样,亲昵地攀住对方的肩膀,嘴唇几乎贴到房雪樵的耳廓:“你个傻子,再不走,明天一早你的胡茬子就长出来了!” 房雪樵摸向自己的下巴,这才点头,道:“好,我跟你走。” 郑怀安见事情已定,心系雷鹤存的病情,无心再管其他,狠狠瞪了杜隐禅一眼,便转身匆匆离去,赶回去侍奉雷鹤存服药。 杜隐禅看着曲怀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坏笑:“曲医生,后会有期。” 曲医生回她一个笑,那笑容极淡,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他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你不是他。” 第40章 ☆、40、苦肉计 “什么!”杜隐禅怒视着曲怀霜。 “你不是他。”曲怀霜又重复一遍,“我认识他。” 杜隐禅这才发觉这个曲医生绝不简单,如今走为上策,她必须赶快抽身离去。念头刚起,江小桃的声音却插了进来:“曲医生,我留下来帮你。” “绝对不可!”曲怀霜断然拒绝,“这里疫病横行,危机四伏,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留下涉险?” “她为什么可以?”江小桃指向一直沉默伫立的房雪樵,倔强地扬起脸,“曲医生,我既然敢跟着这个姓杜的进军营来找你,就早已做好了准备。我要留下来陪你,帮你。” “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的傻子,疯子!”杜隐禅气得牙根几乎咬烂,邪火直冲脑门,却又不敢高声喝骂,只能狠狠一跺脚,冲出了房间。她跟着郑怀安派来的勤务兵在军营通道中穿行,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 眼看军营大门在望,身后却传来一阵骚乱。杜隐禅回头,只见房雪樵,江小桃那个犟种果然留了下来。 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回去把她抓回来,却在骚乱的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总跟在江澄身边的一个精壮汉子,她听江小桃叫他“茂林哥”。 漕帮的人。他们怎么摸进来的,难道江澄发现女儿跟着自己进了军营,派人来找? 此刻的茂林犹如困兽,他试图强行突破阻拦,口中嘶吼:“让我带我兄弟出去,他快不行了。” 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厉声呵斥,枪口几乎顶到了他的胸膛,冲突的推搡引发了更大的混乱,更多士兵围拢过来。 杜隐禅迅速戴上墨镜,打算装作没看见,先顾自己脱身。茂林绝望的目光扫过人群,竟一眼认出了她,嘶声喊道:“杜少爷,是您。求您跟他们说句话,让我把我兄弟带走,成不成?” 这一嗓子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杜隐禅身上。杜隐禅尴尬地干咳两声,强 自镇定地打了个哈哈,试图轻描淡写带过。但军官们岂是这么轻易糊弄过去的,立刻有人飞快地向雷鹤存的指挥部奔去。 完了,杜隐禅暗骂一声,知道这下彻底被架在火上烤,不插手不行了。她认出茂林身后的几个同伴都是漕帮的人,虽然改扮成运粮食的力工,可那一身腱子肉,一看就是练过的,特别是人群中一个大胡子男人,一双眼睛放着精光,看起来眼熟的很。她认真端详了一下,险些叫出声——居然是粘了胡子的江澄。 “他们是我的人,放了他们。”她不得不说。 方才刚告辞的郑怀安带着一身煞气再次出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特派员,你到底意欲何为?” “我的人。”杜隐禅杜隐禅抽了一口烟,潇洒的吐个烟圈,抬手指了指茂林一伙,“本来让他们悄悄进来,是打算秘密逮捕曲怀霜。没想到露了行藏。 郑怀安愤怒已极却又无法发作,强压怒火说风凉话。“孤鸿手下,不过如此。” 杜隐禅难得谦虚了一回。“临时招募的,能力难免不足。”说罢,她风度翩翩的一转身,向着身后的人打了个响指,“走吧。” “这染病的士兵不能带走!”郑怀安道,“特派员,其中利害,你应该比我清楚。” “人都要死了,死到哪里都一样。”杜隐禅头也不回,话是说给茂林听的,“你非要带他回去,就不怕全家人都遭了瘟?” 江澄隐在人群中,立即领会杜隐禅的用意和当前的绝境,他朝着茂林微微颔首。茂林眼中滚下两行热泪,万般不甘地挪向棚区,将哥哥放回肮脏的稻草上。 郑怀安气得双目赤红,太阳穴突突直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杜隐禅带着一帮人大摇大摆地穿过枪林,走向军营大门。 “上车!”出了门,杜隐禅没好气地冲房雪樵低吼,要不是他,自己能来这龙潭虎穴,惹一身腥臊? 房雪樵只好老老实实上了车。 “你们是怎么来的?来做什么?”杜隐禅将江澄拉到车后,低声地问,“不要命了,这是军营,也是疫区,你们来找死?” “我们找人。”江澄抱拳致谢,“今日救命之恩,江某铭记于心,漕帮上下必当厚报!” 杜隐禅烦躁的一摆手,似要挥散眼前的麻烦:“得了得了,不要你们报答,别连累我就行。你女儿留在里面了,说是陪着那位曲医生,你别怪我,我劝过了,腿长在她身上,我总不能把她绑出来。” “你是说,小桃她……”江澄的脸上并没有担心和埋怨,反倒带着些许惊喜,“她跟曲医生在一起?” “对啊。” := 这反应不对劲,除非江澄根本不在乎这个女儿。但这说不通,他明明很宠江小桃。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曲怀霜在江澄心中的分量,竟重到可以让他暂时压下对女儿安危的担忧。此行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江小桃,而是曲怀霜,他们要救他! 这个推断瞬间在杜隐禅心中明晰起来。当然,她绝不会问出口,江澄也绝不会透露。 第40章 她极其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们怎么来的?居然比我的车都快?” 江澄一笑,道:“这有一条水道,水流急,暗礁多,好在我们这帮人别的不行,就水性好,勉强能走。” “回去吧。”杜隐禅难得正经说话,“江漕总,听我一句劝,水有水道,陆有陆规。你在长江上是条龙,可在这军营里,雷鹤存才是盘踞的山虎。别再干以卵击石的傻事了。再说了,雷鹤存将曲医生掳来,是为了治病。我看对他挺客气的。” 这句话本是江澄劝她的,不想现在又由她拿出来劝告江澄了。 江澄再次抱拳:“杜少爷金玉良言,江某记下了。今日大恩,容后再报。”说罢,不再多言,转身朝着手下打了个手势,几个精壮汉子就此离去。 “行了,房少爷。”杜隐禅重重地把自己摔进驾驶座,侧过头,看着副驾驶座上还没从傅小姐躯壳里挣脱出来的男人,“戏演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就别再依依不舍了。” “你是特意来救我的?”房雪樵抚着旗袍上的褶子,低垂着头,“你怎么知道我被抓来这里了?” 杜隐禅看不得这副样子,发动起汽车,单手扶着方向盘说:“我可没那闲心,是殷小姐委托我去找你,这才听说你被雷鹤存的兵抓来了。带你回去,能跟殷小姐交差,总不能叫佳人失望不是?” 房雪樵一阵黯然。 “呵,”杜隐禅瞄他一眼,“不高兴了。你还真爱上曲医生了?还真把自己当成女娇娥了,别假戏真做,你们注定没有结果的。” 房雪樵抬眼看看她,又狼狈地转过视线,看着远处的风景,轻飘飘的问了一句:“什么都得要一个结果吗? “疯了,简直都疯了。”杜隐禅摇头晃脑地叹息,“一个两个,都不正常!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世道?男不男,女不女,情不情,义不义。全乱了套了。简直是阴阳颠倒,乾坤错乱。” 这一路上,再没了说话声。 快进五寅镇的时候,杜隐禅让房雪樵帮自己弄几条狗,她没说做什么用,房雪樵也没问,只是一口答应下来。 车子碾过最后一段石板路,驶入五寅镇。 镇子里炊烟袅袅,带着饭菜的香气。杜隐禅在一个僻静的巷口停下车,将房雪樵放下:“自己叫车回殷府。”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卸下一件货物。 房雪樵赌气似的跳下车,转身就走。 杜隐禅将车开到一个水沟旁,跳下车,胡乱扯下一大把粗粝的火麻草,咬紧牙关,撩起衣袖裤腿,用尽全力将火麻草狠狠搓在裸露的皮肤上。 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火麻的毒刺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刺入肌肤。她强忍着,眼中泛着泪花,手下却继续搓揉着手臂、小腿、脖颈,白皙的皮肤很快通红肿胀,鼓起密密麻麻的红色燎泡和水泡,有些地方甚至被搓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 疼,火辣辣地疼,仿佛被烈火灼烧。 她勉强支撑着,将车歪歪扭扭地开到永福客栈门前。 暮色已浓,客栈门口悬着的两盏红灯笼散发出朦胧光晕,映照着门前伫立的身影。 宋执钧显然已等候多时,一张俊脸阴沉着,手上的烟只剩个尾巴。 杜隐禅将车停在他面前,车窗缓缓摇下,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中透着诡异红潮的脸,脖颈间布满水泡的皮肤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师兄……”她的声音虚弱至极,“……救我……” 宋执钧满腔的怒火和质问瞬间烟消云散,他忙拉开她的衣袖,只见手臂上、脖颈间片片骇人的赤红、肿胀和密密麻麻的水泡。 这是瘟疫的征兆! “隐禅。”宋执钧失声惊叫,他一把拉开车门,忘了可能的传染,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你去了哪里?怎么会这样?” 杜隐禅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快耗尽,从唇边挤出几个模糊的字:“军营,好难受,师兄救我……” 第41章 ☆、41、封口 宋执钧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恐慌和揪心的痛楚。他的目光在她痛苦的脸上和溃烂的皮肤间来回扫视,军营,她竟然去了军营疫区。 “别怕,我在。” 宋执钧弯腰探身,将杜隐禅打横抱了出来,动作尽量轻柔,生怕触碰到她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冲进永安客栈的大门。 “哎呦呦,这是怎么啦?”拨弄算盘的余婉娘看到杜隐禅时,惊得手中算盘砸落在地,她小跑着迎上来,跟在宋执钧身边不住地问东问西,“杜少爷受伤了吗,要不要紧?我去请大夫呀。” “滚开!”宋执钧脚步被迫一滞,眼睛狠狠剜向余婉娘,“去,准备热水。” 余婉娘被吓得一个哆嗦,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热水,马上,马上。”她再不敢多问一句,提着裙摆跑向后厨。 宋执钧将杜隐禅抱进房中,安置在床上。 “小禅,你告诉我,你去过多久?”他俯身低声问她,“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我中午到了军营,是殷明敬,她求我帮她去找女校对……”杜隐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虚弱,其实她这会儿真的很痛苦,火麻带来的痛感叫她生不如死,“师哥,从里面出来我就觉得很难受……” 宋执钧点头:“我知道了,小禅,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说罢,他离开了房间,不大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玻璃药瓶回来,从里面倒出一片暗红色的药喂给杜隐禅服下,轻声道:“吃了这个药,你就会没事的。” 杜隐禅明白这就是解药了,她低声哀求,声音细若游丝:“师哥,我想要喝些冰的,我心里烧得难受呀。” 宋执钧被她这句话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好,等我,我去叫他们送来。” 当房门再次关上,杜隐禅忙将藏在舌下的药片吐了出来,用锡纸包裹严实,挣扎着爬到桌边,将茶壶里的冷茶倒在毛巾上, 快速地擦过手臂双腿,火麻毒素带来的灼烧感果然减轻了些。踉跄着回到床上,刚躺好就听见了脚步声。 宋执钧亲自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回来,亲手喂她喝下。 大毛提了热水上来,杜隐禅将衣裳脱下隔着门扔给宋执钧,宋执钧拿去全部焚烧。杜隐禅忍着剧痛洗了个澡,却不敢穿衣裳,只穿着一件浴袍,侧躺在床边上,考虑着怎么把这解药送给曲怀霜,不,她应该送给雷鹤存,这一粒小小的药却能给她换来她最需要的东西。 房雪樵回到了殷府,经过简单粗暴、上下其手的搜身后,终于进了内宅。 他先去见了殷明敬,将被郑怀安强行带走及杜隐禅涉将他救出险的经过说了一遍。 殷明敬担心的问道:“杜先生,他没有事吧?” 房雪樵如今提起杜隐禅,心口总是隐隐作痛,他按住胸口,只是摇摇头,说:“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抽着烟,和人吵架,凶得很。” 殷明敬不禁莞尔。她能想象杜隐禅那副泼皮无赖模样。这人真是奇怪,在女孩子面前温文儒雅、周到和善,是位翩翩公子;可一遇到强权,便化身斗士,又是挖苦又是捉弄。这般特别的人,着实让人难忘。 两人想的是同一个人,但是心境却完全不同。 殷明敬看他疲惫不堪,便柔声道:“傅小姐,你担惊受怕,又奔波劳累这么久,赶紧回去休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药盒,”我这里有些西药,是治疗感冒的,你可以吃几颗,算作预防。毕竟是疫区,可不要掉以轻心。另外,别告诉别人你去过军营。” 房雪樵道谢接过药盒,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客房。热水洗去了身上的尘土,却洗不去心头那种钝痛。他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绣花,眼前却总是浮现着杜隐禅冰冷的态度和嫌弃的表情,只好坐起身来,准备等天黑之后,摸出去,帮她去找狗。谁知道她要狗做什么,她做事一向都是这么摸不着头脑的。 门外响起敲门声,房雪樵立刻警觉起来。女装、假发,这些伪装如同第二层皮肤,在最短时间内披挂整齐。他对着模糊的镜面草草整理了一下鬓角,才用带着倦意的声音问道:“是谁?” “是我,傅小姐,你方便开门吗?” 房雪樵听出是倩儿的声音,想必还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他稍一犹豫,推脱道:“我今天很累了,已经睡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开门呀,傅小姐,是我。” 这次是林瑟薇的声音,余音袅袅。她居然亲自来了,房雪樵不得不打开房门。 “哎呀是六姨太。”房雪樵应付的笑着,“您有什么就让倩儿说一声,怎么还亲自来了呀?” 林瑟薇林瑟薇唇角噙着一抹浅笑,不见外地走进门来,坐到简陋的椅子上,笑道:“傅小姐,今天一天没见你的面了,你去了哪里呀?” “大小姐差我出去办了些琐事,奔波了一天,弄得一身尘土狼狈,刚回来梳洗了想歇下,让六姨太见笑了。” 第41章 林瑟薇似乎对他去了哪里并不十分在意,闻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便对身旁的倩儿示意。倩儿立刻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铁质点心盒子放到桌子上。 “想是傅小姐还没用晚饭吧?”林瑟薇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拍拍那精致的盒子,“这是法国新到的点心,样子小巧可爱,味道也新奇。特意送来给你尝尝鲜。” 房雪樵虽然饿,但没有食欲,他客气地将点心盒子推到林瑟薇身前:“这么珍贵的点心我怎么配吃。” “尝尝吧。”林瑟薇将点心盒子推回来,顺便打开盖子,“你先看看合不合心意呀。” 灯光下,盒子里除了散发着甜腻黄油香气的几块精巧点心外,还放着一枚女式钻戒,钻石的纯净度极高,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在灯下闪着奇异的光彩。 “这个呀,是外国最新的工艺,你看这光,是不是又冷又亮,像藏着火苗的冰?老爷说这石头太冷清,不适合我这样热闹的人。”她顿了顿,看着房雪樵的眼睛继续说,“我倒觉得,它应当配傅小姐这样刚强又温婉的姑娘,才真是相得益彰呢。你说对不对?” 房雪樵只觉得那钻戒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林瑟薇的话更是字字如刀,暗藏机锋。他强自镇定,挤出一个更加敷衍的笑容。 “六姨太说笑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一个下人,哪里配得上?连看一眼都觉得是僭越了。六姨太您风华绝代,什么样的珍宝都压得住,这戒指还是您戴着才最合适。”他再次试图将戒指和点心一并推回去,林瑟薇却抬手轻轻按住了盒子边缘,阻止了他的动作。她笑意盈盈:“傅小姐何必妄自菲薄?这戒指就得配个外柔内刚、心思玲珑的人。我看傅小姐就很合适。昨晚,是我的不对,不想强迫自己做那些腌臜事,不想侍候那东洋来的猴子,就诓骗了傅小姐来替我,毕竟你我身形相似,可是却不想出了意外,这事不怨你也不怨我,要怨 就怨这命运吧,谁叫咱们都生成任人摆布的女人身呢?” 房雪樵这才模模糊糊听懂了她的意思,虽然知道殷蘅樾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能将自己的姨太太送给日本人玩弄,简直毫无人性,毫无底线。 林瑟薇苦笑一笑,站起身道:“我就不打扰傅小姐休息了。傅小姐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事若是推脱出去,你我都是事外人。若是有人提起了话头,让老爷追究起来,这日本人失踪的责任,咱们谁都逃不了干系。” 这枚钻戒不是礼物,是封口费,是投名状。 “六姨太放心。”房雪樵说,“昨晚我并没有见过六姨太。天一擦黑,我便早早睡下了,一夜安眠,什么也不知道。” 林瑟薇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她轻轻颔首:“傅小姐果真是个聪明人。” 南山寺。 慧通禅师的禅房中多了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狰狞刀疤横贯左颊至唇角,使整张脸似乎都在咧着阴毒的冷笑。男人盘腿坐在蒲团上,眼中翻腾着连神佛都消解不了的恨意。 “大哥,你成天叫我在这小小的寺庙里猫着,我的骨头都快要生锈了。”男人痛苦地哀嚎,“你不是说,仇人来了吗?他们在哪里?” 慧通从从侧旁一个漆木柜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男人。 “罗桑,别着急。”慧通语气沉静,仿佛在诵一卷经,“就快了。” 罗桑手指颤抖地接过布包,拈开,露出一块黑褐色的烟土。他从禅房角落的抽屉里翻出一套旧烟具,熟练地烧烟、抽吸,来不及上床,直接仰倒在地,烟雾缓缓在他脸上晕开,刀疤显得更狰狞。 过了半晌,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转头看向慧通。“快了,是多久?” “后天晚上,永安客栈。” 罗桑从冰冷的地砖上翻身跪坐起来,张开大嘴疯狂大笑,那道疤痕像一条苏醒的毒蛇般蠕动、绷紧。 第42章 ☆、42、送药 “小禅,你好些了吗?”宋执钧亲自端着托盘走进房间,“能不能吃点东西?” 他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竹布长衫,这熟悉的身影,让杜隐禅恍惚以为时光倒流,尚未沾染血和泪的残酷。 她从床上坐起,火麻的热毒退了些,水泡也瘪下去,只留下片片暗红色的印记。 “师哥,我现在舒服多了。”杜隐禅向他勉强一笑,憔悴之色还很明显。 宋执钧将托盘放到桌子上,摆好筷子,扶她坐到桌旁。先替她夹了一个虾仁,杜隐禅吃进嘴里,却引起一阵剧咳,她将虾仁吐到地上,脸涨得通红。 宋执钧忙拿出手帕为她擦拭嘴角的污渍。 /:. “师兄,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咳喘稍平,杜隐禅伏在桌子上,眼泪滚落在木纹之间,“我若是死了,你一定记得把我跟师父葬在一起……” “胡说什么!”宋执钧忙打断她,“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稍一犹豫,他从口袋拿出那瓶药,又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片,放在手心中,递给杜隐禅。“小禅,再吃一片,你一定能痊愈。” 杜隐禅还是同上次一样,将药片压在舌头下面,宋执钧却迟迟不走,眼睛一直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药片的苦味渗出,直往嗓子里钻,杜隐禅担心时间太长,药会融化,便低低的问了一句:“师哥,你为什么要向雷鹤存的部队下瘟疫呢?” 宋执钧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被戳穿的慌乱。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陌生,很远,他们之间弥漫着硝烟、尸骸与无尽疮痍的破碎山河,再也没有师兄妹的静好旧日,而是站在山河崩裂的对岸,两人手中各握着一把火。 杜隐禅趁此机会,稍稍扭头,迅速将舌头下的药片吐出,藏在手里。她同时也明白,宋执钧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沉重。 她替他完成未说出口的那一句:“党派之争,素来如此。对吗?” 她的嘴边带上一抹苦涩的笑,“从前你总是这么对师父说。说国家大势,说权谋之道。可我一直不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在你眼中,在你所追随的那些大业蓝图里,一条条人命算什么。不过是纸上的数字,棋盘上的卒子。就算是这国家山河,也不过是你们争权夺势的赌注筹码。真正重要的,从来都只有你们那一派系的势力存续,是你们登上权力之巅的野心。对吗?” “你不懂。”宋执钧无奈地锤了一下桌子,发泄着心中的烦闷,他知道杜隐禅聪明绝顶,看到他手里有解药,一定会猜出他就是放出瘟疫的人,“雷鹤存此人占据要津,手握重兵,既不能为我所用,就只能将其毁灭。他若不倒,我们的人就活不了。你以为我想,我也是逼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看到那些士兵一个个躺在军营里翻白眼吗?师父不是也说过,在时代之中,人人都是沙粒。” “若我们真是沙子,那你也不该妄想着用沙堆出塔。那不是时代,是你们的野心。”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静,“那些得了瘟疫的士兵,痛苦哀嚎,眼睛睁得老大……他们不是棋子,他们是人。” “小禅,你被人蛊惑了。你跟着师父太久,受了他老人家那套不合时宜的仁心影响太深。世道纷乱,人心叵测,你无法分辨真正的利害是非,这都不怪你。我只要你记住:不管我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和我今后的好日子,你不要怪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你,我只有我们两个是真正相依为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他们的死活,他们的痛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我们活下去,活得更好,任何代价都值得。”宋执钧的眼睛里蓄起了一层薄薄水光,“这些话是我最后一遍说了。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直到宋执钧的脚步消失,杜隐禅才抬起手,摊开掌心。那粒暗红色的药片,像一颗凝固的血泪,她忙将药片裹进锡纸。 可是,怎么将药片递出去呢? 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房雪樵,那傻子虽然是一根筋,好在可靠。她信任他。但宋执钧看得紧,她出不得客栈。 对,还有房雪樵的师哥,老孟。 老孟是雷鹤存的兵,所以药不能由老孟送去,不然会将老孟卷入这场是非。 以铜燕子门三师兄的身手,孤身潜入戒备森严的殷府见房雪樵,想必不会很难。 她从走到窗边一瞥,只见宋执钧弯着身子,与徐志鸿几人在检查她昨夜偷开的那辆车。 从房中悄然下楼,她无声的摸进老孟住的那间屋子,低声嘱咐了几句,说明利害关系,将锡纸包着的一片药片和一封信交给老孟,叫他尽快送去给房雪樵,并叫他送完就走,切勿多问。 老孟一听这锡纸之中包着的可能就是解药,心头大震,先向着杜隐禅施了个大礼,将锡纸包贴身装好,便大步走出客栈大门。 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蒙蒙的白,几声刻意压低的的咳嗽声,从楼下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地传了上来。 第42章 三声,不多不少,正是杜隐禅与老孟约定好的暗号。 杜隐禅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缓缓放松,她翻了个身,眼皮一垂,终于沉沉睡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极久。 日影偏移,接近正午。宋执钧敲门却无人应答,他担忧之下破门而入。 杜隐禅被惊醒,迷蒙地睁开眼。 宋执钧不放心地问:“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杜隐禅舒展一下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惊喜的说:“我没事了,师哥,我真的好了。” 宋执钧也露出久违的畅快笑容,语气轻松了许多:“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他们送来。” “跟老板娘说,还是按照往常的惯例,送早饭来。” 十多样饭食被摆上桌,宋执钧看着杜隐禅的吃相,宠溺又无奈地摇摇头:“这副馋猫样,真像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生女儿。他那些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还有这‘宁可食无肉,不可餐无汤包’的习惯,倒是被你学了个十成十,一丝不差。” 杜隐禅忙着往嘴里填着汤包。“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师父说了,只有吃进肚子里的才最实在。” 待她吃好,宋执钧叫大毛将碗筷撤下去,他斜倚椅背,试探地开口:“小禅,你大概恢复得如何,若是明晚要你出手,还能行得通吗?” “明天晚上?”杜隐禅当然知道明天就是雷鹤存和殷明敬的订婚宴,他这么问,想必要在晚宴上执行什么秘密计划,看来宋执钧此次五寅镇之行,身兼数项任务。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腿脚筋骨,点头道:“应当没有什么大碍,师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宋执钧神色微沉,道:“明天晚上是个最好的时机,我要从殷蘅樾那里带出一样重要的东西来,这件事怕是只有你能做。” 杜隐禅眨了眨眼,恍然又疑惑:“是这样。师哥身边不是还有十二太保,人人都练得一身硬功,哪一个不是走到哪都让人闻风丧胆。为何偏偏要我出手?” “他们太显眼了。”宋执钧说,“我和他们都在明处,可是你在殷蘅樾他们的眼中,是一个闲散的公子哥,他们不会盯着你,所以你比我们有优势。” “什么东西?”杜隐禅问。 “一封信。” 松井浩二昨夜再次遇刺。 当时,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正在庭院中散步,望着天上一轮明月,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哼唱起家乡哀婉的小调,沉浸在悠长而凄凉的调子中,他闭着眼,他思念着家乡的亲人故土。 正在神伤之际,突觉得脑后一阵凌厉的风奇袭而来,转头看到一团黑影向他砸来,他一句“八嘎”还没骂完,后肩就被狠狠地捅了一刀,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殷家的护卫听到松井的叫喊,来得及时,那黑影一击得手后毫不恋战,踩着飞檐瓦脊,倏地消失于重重屋檐之中。 殷蘅樾叫人去请曲怀霜,却听人回报说曲医生不见了。幸亏松井学过急救,要了盐水和伤药,命人按照他的指挥包扎了伤口。 伤并不致命,但他也因为失血和剧痛而脸色惨白,冷冷的看着殷蘅樾,眼眸如寒泉:“殷先生,请问,你的府邸为何如同筛子一般,屡屡让刺客来去自如?藤原君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又遇到了袭击,可是殷先生你却毫发无伤,请问这作何解释?” 殷蘅樾他自知府邸防卫接连出纰漏,理亏在先,搜肠刮肚却实在找不出合理理由。他只能立刻调动所有人手展开一场彻底搜查。 整个殷府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惊起几只夜鸟和搅得人心惶惶,连半个可疑人影都没找到。仿佛那刺客化作了青烟,或者本就是这深宅大院里滋生出的鬼魅。 殷蘅樾脸色比对方好不了多少,所有可能的因素都被排除之后,他将目标转回松井浩二的身上。“松井先生所说之人如鬼魅,我想世间不会有这等人的。您是否是看花了眼呢?” 第43章 ☆、43、遇刺 “看花了眼?”松井暴怒,“殷蘅樾!你竟敢质疑我的眼睛,质疑我的神志?” 他一把推开桌子,桌上的茶具“哗啦”一声摔得粉碎,他上前一步,狠狠攥住了殷蘅樾胸前的衣襟。 “这刀口,还在我身上流血。你告诉我这是看花了眼,是闹鬼?” 一旁的张韬铭尽管恐惧得腿肚子都在打颤,还是硬着头皮掰开了松井的手,顺势扶住有些腿软的殷蘅樾。 松井浩二用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着殷蘅樾:“我看是你,是你们整个殷府。从你殷蘅樾开始,到这些无能的护卫,再到那个莫名其妙失踪的医生,你们所有人,都在合谋演戏,都在把我松井浩二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愚弄的傻子!” “找不到刺客。”他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找不到,那就说明刺客还在你们中间,说明你们之中,有人就是那‘鬼’。” 他摸出手枪,枪口在惊惶的人群中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一个护院身上,毫无征兆地开了枪,护院胸前中了一枪,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没了气息。 其余人吓得面 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出。 殷樾衡感受到莫大的冒犯,从昨晚开始,他一直都在容忍,但是在全府人的面前,他这老爷的面子是不能丢的,语气也就不再那么客气:“松井中尉,我殷府上下,待你以礼,尽心救治。你既然一口咬定是我府中之人行刺于你,那便请你拿出证据来。无凭无据,仅凭臆测,就如此血口喷人,持枪威吓我阖府上下,这恐怕有失体统吧。”他的眼睛看向门外全副武装的二十名护卫,腰杆子挺了一挺。 松井也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不妥,收起手枪,但语气依旧嚣张。“殷先生,你的女儿,殷小姐今早与我约定,三日之内,她会找出爆炸案的凶手。屈指算来,时间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届时如果殷小姐无法履约,我会依法执行的。” “依法执行”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殷樾衡的心口。他刚刚挺直的腰杆又塌了下去。门外二十名护卫带来的虚假安全感,在松井赤裸裸的威胁和其背后所代表的日本军部暴力机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张了张嘴,想辩驳几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松井抓住了女儿的话柄,这是阳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松井带着那抹令人心悸的狞笑,捂着伤口踱入睡房。 殷樾衡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华丽的卧室,雕花大床像个刑具,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林瑟薇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粒安眠药片,劝他吃一颗,殷樾衡摆摆手叫她拿走。 “老六,你去把明敬叫来。”他揉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 林瑟薇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大一会儿就带着殷明敬回转。 殷樾衡虽疼爱女儿,但这事牵扯到整个殷家,他的语气不由得加重,带着苛责。“你真的跟松井浩二做了什么三日之约?” 殷明敬知道自己做下的是什么决定,很镇定的点点头:“是的,爹。我说三天之类一定会找到爆炸案的凶手。” “胡闹!”殷樾衡猛地站起身来,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儿脸上,“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竟敢与虎谋皮,立下这种军令状。三天找出凶手,谈何容易!这根本就是个死局。松井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真相,他就是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一个立威的靶子。找不到凶手,他松井正好借机发难;找到了,焉知松井不会反咬一口,说是殷府指使?” 殷明敬被父亲暴怒的姿态逼得后退了半步,但她倔强地抿着唇,试图解释:“爹,当时情势危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是不做出这个许诺,他就要继续杀人!他……” “杀呀!让他杀!”殷樾衡粗暴地打断女儿,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杀的那些是什么人,嗯?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是水里捞食的水贼,是些连名字都不配有的下贱胚子。杀就是了,杀光了又怎样?他松井浩二要是乐意杀,嫌脏了手,我甚至可以替他杀,替他把那些碍眼的东西清理干净。你一个殷家的大小姐,金枝玉叶,读你的圣贤书、弹你的钢琴不好吗?你去管这种闲事。你读了几天洋墨水,就真以为自己能普度众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越说越激动,抓住女儿纤细的肩膀。 “明敬,你给我记住,你爹我,你爷爷,你的列祖列宗,我们殷家能在这乱世立足几代,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个。”他松开一只手,攥紧拳头在殷明敬面前挥舞,“我们杀的那些不识相的穷鬼、泥腿子,比这些日本人杀的多得多了。他们不过是一群命比草贱的下等人,是蛆虫、蚂蚁,死了就死了,烂了就烂了。明天太阳一出来,码头上有的是人抢着顶他们的位置。你为了这群朝生暮死的蝼蚁,为了这些连牲口都不如的东西,竟然拿整个殷家去冒险,你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第43章 殷明敬当然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但她却没想到他居然已经顽固腐朽到这种独步。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父亲,毫不伪饰的父亲,反倒让她胜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 “你说我们殷家列祖列宗杀的人比日本人都多,这难道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吗。这不是荣耀,这是罪孽,是早晚要偿还的血债。松井浩二为什么敢如此嚣张?就是因为他看穿了你所信奉的这一套弱肉强食、视人命如草芥的法则。在他眼里,你和那些码头苦力没有任何区别。他今天可以杀苦力,明天就可以用同样的理由,用更堂皇的借口,把枪口对准我们殷家每一个人。你以为您替他杀人,他就会高看你一眼?不,他只会更看不起你。就像你看不起那些不懂得反抗的苦力。” “我读书,不是为了把心读硬,把血读冷。是,我是在冒险。但我冒的险,是为了守住一点做人的底线,是为了给殷家赎罪。三天之约,我立下了,就不会改。找不到凶手,松井要杀要剐,我用我的命换。但我绝不会像你一样,为了苟活,就把自己的良心和别人的性命,都送给日本人。” “大小姐。”一旁的林瑟薇扯住殷明敬的衣袖哀求,“别说了…求您别再说了…” 殷蘅樾的脸已经气得变型,盛怒之下,他抬手狠狠掴了殷明敬一巴掌,将单薄的殷明敬一掌打倒。 殷明敬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趴在地上,有几秒钟的眩晕,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呻吟,只是用一只手撑起身体,抬起另一只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老爷息怒啊。”“大小姐!快别犟了。” 林瑟薇和张韬铭慌忙一左一右将殷明敬从地上搀扶起来,低声急促地劝着:“大小姐,您就服个软吧。” “把她给我关进房里,锁起来。谁也不准进出,谁也不准给她送一口水一粒米。明天晚上订婚宴之后立刻把她给我送走。送得越远越好,一刻也不许耽搁。” 房雪樵是在大搜查之后才跃出了殷家,算是巧妙地避过了嫌疑。 他隐隐觉得松井被刺应当与三师兄老孟有关,可眼下,他既无暇也无力去追查验证了。怀里那封带着杜隐禅娟秀字迹的信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催促着他下一步的行动。她要他再去一趟军营,找到雷鹤存,将锡纸包着的药交给他。并叮嘱他不要穿女装,要穿男装。 避开巡哨,跃过高墙,对铜燕子门的高手而言不算难事。然而,当他踏上街头,一个现实的难题摆在了眼前:黑鱼嘴军营,远在数十里之外,纵使他轻功卓绝,这一去一回,差不多要消耗多半天。而时间,恰恰是他此刻最耗不起的东西。 好在杜隐禅心思缜密,早已为他铺好了路。翻过信纸,背面一行小字映入眼帘:“寻江澄,言杜隐禅相求,借水路,送药入营。” 房雪樵记得江澄的家,果然,江澄一听是杜隐禅要他来的,二话不说,亲自掌舵,带着两名精悍的船夫,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黑鱼嘴,并亲自护送他进了营房。 房雪樵来得正是时候,雷鹤存几乎垂死,郑怀安死马当做活马医,将药片送进了雷鹤存的嘴里,不到半个小时,雷鹤存的高烧竟然就渐渐退了下去。 “神药啊,这简直是神药!”郑怀安高兴地在屋子里不断地兜圈子,带着狂喜,“请你替我们转达虽特派员的敬意,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啊。” 可病床上的雷鹤存却没有他那么乐观,他问房雪樵:“为什么只有一颗药?” 房雪樵心中早有准备,他按照杜隐禅信中指示,一字不差地回答道:“孤鸿交代:‘要想拿到另外的药,就按照她说的去做。’” 第44章 ☆、44、雨夜 到了下午,杜隐禅感觉有些虚弱,身上总是懒懒的没有力气。她要宋执钧叫曲怀霜来看一看,以免耽误了明晚的正事。 宋执钧对曲怀霜还算是信任,对他的医术也认可,叫徐志鸿开车将曲怀霜请到客栈来。 曲怀霜虽然在军营中煎熬了一天一夜,眉宇间虽有风尘之色,却不改沉稳清朗,手中提着药箱即刻赶来。 行至床边,他放下药箱,看杜隐禅确实一副元气大伤、亟待调养的模样,拿出听诊器检查一番后,向宋执钧道:“劳烦您暂且回避片刻。医者问症,需得与病人私下详谈,方好探知本源,斟酌用药。”他目光坦然,这是行医的规矩。 宋执钧没说什么,转身离开,并且带上房门。 曲怀霜的声音刻意提高几分,清晰地穿透门板:“杜先生肺部仍有浊音,喉部红肿,咳声带痰。这病症,恐怕是疫症感染后的余邪未清,伤及肺腑元气了。”这话显然是说给门外的耳朵听的。 杜隐禅咳嗽两声,道:“已经好多了。只是觉得身体虚软无力,请问应当服用些什么药物?” 曲怀霜道:“请杜先生张开嘴巴。”拿起压舌板,起身站到杜隐禅身前,俯下身体,凑得极近,低声道:“多谢杜先生相救,若非您与雷鹤存交换条件,我和小桃姑娘怕是还被扣押在军营之中呢。” 杜隐禅道:“我救你,自然也有我的道理。你若无过人之处,我又怎会用那千金难求的保命药,去换一个无用之人?” 曲怀霜自然地坐回床边的凳子上,朗声道:“杜先生的咽喉血泡已结了痂,这正是疫病邪气将退,正气尚虚的后遗之症,细心调养便可无碍,不必过于忧心。”话音未落,他再次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不知杜先生,有何事需要曲某人效劳?但凡力所能及,曲怀霜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我要你帮我研制出对付疫病的药剂。”杜隐禅从枕头下摸出另一粒药来,递给曲怀霜,“我的手里目前只有这一粒药,成败在此一举,你敢一试吗?” 曲怀霜接过药来,只说了一个字:“好。” 杜隐禅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真的是共党?” 曲怀霜一怔,并没有立即否认,反而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有位朋友,她住在上海的霞飞路,是个演员,也是个交际花,可她的隐藏最深的身份却是共党。还有位朋友在大马戏变戏法,每天神出鬼没。你和他们一样,说话做事给人同样的感觉。”杜隐禅有些走神,她虽然走的是另一条路,但这几位朋友跟她在许多方面都很合拍。 “你说的可是任钟秀?”曲怀霜说,他一向温和平静的眼睛变得悲伤起来。 “你认识她。看来你们真的是同路人。” “她牺牲了。”曲怀霜眼眶通红,努力控制着泪水,“刚才我接到了来自上海的消息,她在被捕之前跳楼自尽了。” 杜隐禅震惊地张大嘴巴,她很少流泪,但是现在却止不住。 那个永远走在上海滩时尚最前沿的任钟秀,穿着最摩登的旗袍,踩着细高跟,在百乐门舞池中央旋转,眼波流转间倾倒众生的任钟秀。她洒脱自在,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纵使知晓她背负着隐秘的身份,但在杜隐禅的心中,总觉得那些血与火的危险、那些生离死别的残酷,距离八面玲珑的任钟秀很遥远。 她从未想过那个视美丽如生命的任钟秀,竟会选择如此惨烈、如此不美的方式,在芳华璀璨的年纪,猝然离世。 “给我开点安眠药吧。”杜隐禅抹去眼角的泪水,“我要好好睡一会儿。” 江南的雨似乎总是没完,下午时分,雨又滴滴答答的下起来。水汽从河面、沟渠、天井里蒸腾漫溢,与天幕垂落的雨帘交织、缠绕、融化,织成一张巨大无边、绵密坚韧的网,将小小的五寅镇严严实实地囚禁起来。 夜幕降临,这一晚,对于五寅镇的大多数居民来说,不过又是一个寻常得令人发闷的雨夜,但对于殷家,特别是张韬铭来说,却是一个紧张的夜晚。 天一擦黑,张韬铭就忙了起来,他召集起殷家的所有人手,当然也包括殷蘅樾的二十名护卫,一共五十人。加上谢云生的治安队三十六人,八十多人,三十多把枪,剩下的都手执利刃或者长棍,他们全数披着油布雨衣,站在码头上,是一支挺像样的队伍。 昏黄的汽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晃,人影幢幢,武器林立。 张韬铭站在最前方,扫视着这支队伍,俨然一位临危受命的统帅。 殷家的人倒没什么,谢云生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他裹着半湿的蓑衣,在家养伤未愈就被硬拉出来淋雨,还要听命于这个“张讨命”,心里老大的憋屈呢。 张韬铭明白今夜大家伙儿必须团结,才能将暗中那黑手拔除。于是将头转过来看着谢云生,问道:“谢会长,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云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似笑非笑的说:“岂敢有什么话?张会长代表殷老爷,手握令旗,我们这些跑腿的,自然只有听命令、卖力气的份儿。” 张阿树适时地冷嗤了一声,附和着谢云升的挑衅和暗讽。 第44章 张韬铭提高音量。“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盯紧了!谁再聒噪,扰乱军心,休怪我张韬铭翻脸无情,军法从事。” 说罢,将队伍分成几队,各自上了小船,向着那艘泡在水中的商船残骸进发。 谢云生和张阿树磨磨蹭蹭的上了船,上面下着雨,下面泡着水,治安队的人看自己的头儿都这么怠懒,船上有没有旁人,个个都吐槽起来。 “人家手里端的是什么?崭新的汉阳造,锃亮的驳壳枪,腰里挂的是黄澄澄的子弹带!咱们呢,铁钩,砍刀,木棍。这不就是明摆着拿咱们弟兄当趟雷的、填坑的炮灰使唤呢!” “可不,你瞅瞅人家那身行头,那油布雨衣,水泼上去都站不住脚。那武装带,真牛皮,那靴子,高帮牛皮靴,踩在这脏水里都不带湿脚的。哪像咱们……” “张讨命,哼,名字叫得凶,指挥起咱们来倒是威风,有本事让他自己拿着棍子先上啊!” 谢云生阴着脸没接话,肋下的旧伤在颠簸中阵阵抽痛。直到快到那艘商船,他才下了命令:“谁不不准往前凑。妈的我要是叫张讨命今儿立了功,我他妈的就不姓谢!” 房雪樵按照杜隐禅的吩咐,将从镇上找来的几条狗安置好,匆匆赶回到殷家。 今晚的殷家格外安静,沿途经过的几个院落,廊下空无一人,连惯常守在门房或巡夜的家丁都不见踪影。这座幽深巨大的宅邸显得阴森极了。 他坐在 房中,心中有些不着稳,白天殷明敬的丫头竹心跟他说了小姐的现状,并通知他说书局暂时关停,叫他不必惊慌,在房中等候就是。他当然知道明天就是殷明敬的订婚宴了,这本该是殷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日子。可眼前的景象却是反常的冷清。 他总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异样。 细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窗棂和庭院里的石板,细碎的声音像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房雪樵担心师哥会再次来刺杀那日本人——倒不是担心日本人,而是担心殷家会设下埋伏,谁知道这反常的宁静是不是隐藏着什么阴谋呢。 他换上男装,将长衫的衣角系在腰间,反锁了门,走窗户进了院子,像一只灵巧的猫儿一样在院子各个角落里逡巡着。 隔着月洞门,他隐在芭蕉叶宽大的阴影里望去。殷明敬的窗户透出橘黄温暖的灯光,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端坐在窗前的书案前专注读书。门外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年长的老妈子,两人正在低声聊天打发时间。 六姨太林瑟薇的房里还是一如既往地飘散出华尔兹的曲调,她跟着那调子哼唱着,倩儿正向她报账,话语间夹杂着“绸缎”、“席面”等字眼,显然是在为明日殷明敬的订婚宴做采买核对。 松井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想必这日本人连着两天受了两次重伤,正在闭门养病。 房雪樵最后来到殷蘅樾的睡房外,攀上粗大的廊柱,倒挂在檐角,将脸贴近那扇宽大的玻璃窗。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下了一道的缝隙。 殷蘅樾没有睡,穿着深色长衫,背着手,在铺着厚实地毯的房间里焦躁地踱着步。时不时还停下来,对着墙边的座钟凝视片刻。 今晚的殷家,到底酝酿着什么秘密?这一切与杜隐禅有关系吗?三师兄还会再来吗? 雨水顺着房雪樵的脖颈流进衣领,房雪樵像一个大号的壁虎在暗中蛰伏,像是在等候猎物,又像是在守护什么。 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第45章 ☆、45、交手 张韬铭率人到达“昌和号”的船尾。 这条商船像一具腐烂殆尽的巨大尸首,钢铁甲板荡然无存,只余下如同扭曲如肋骨般的船体框架,狰狞地躺在灰黑色的河面上。 几艘小船将这它团团围住。但张韬铭明白,水面以上能够防得住,可是水面以下就难说了。这船到处都是窟窿,大半个船体浸泡在水中,那些水鬼们随时随地都能来去自如。 要不是老爷下令抓活的,那就扔几个炸弹,多少水鬼都能叫他们一起了账。可是老爷非得要活口,这有些为难了。 “谢会长!”张韬铭扭身借着火光看向谢云生一帮人,老爷的精锐当然动不得,理应让谢云生这帮人先去探路,他站在船上向着谢云生一挥手,“你们对水性熟悉,就先进去看看吧。” 谢云生冷哼一声,道:“张会长不必谦让,我们这草台班子怎么能打硬仗?再说了,我们的船吃水太重,靠不过去,你总不能让我们兄弟游过去吧。” 张阿树悄然地向着众兄弟摆摆手,大家手里的船桨便停了下来,一行人在原地打转,就是不往前走。 张韬铭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已经是约定好的时间,大局为重,不能跟这个姓谢的小人斗气。 他只好将眉头一蹙,道:“我先上去,你们紧跟在后面。”远远地招呼一遍谢云生:“谢会长,你负责包抄,若是那些歹人逃出来,你负责截获。” 谢云生带理不理地哼了一声,算是应承下来。 房雪樵还保持着那个倒挂的姿势,他并不觉得费力,毕竟他是师父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他甚至能在这颠倒间浅浅入睡。 殷蘅樾走累了,却还是毫无睡意,瘫坐在椅子里。他瘦削的身材像胡乱垒起的枯树枝,仍在费尽心神地揣测:拿藤原的性命要挟他的,究竟是哪一股势力?可怎么想都想不透。 一声轻响,或者只是一个震动,顺着梁木、沿着空气,传递过来。房雪樵迅速地睁开眼睛。他知道,有人趁着夜色来了。 来人的身法堪称鬼魅,比一只夜猫还要轻悄。若不是房雪樵一直潜藏在这里,浑身都在戒备,绝不会捕捉到这一点声响。 他是谁?会不会是师兄孟三川? 房雪樵屏住呼吸,浑身的肌肉绷直,时刻准备出击。 来人掠过房檐,并没有发现他。一团轻盈的影子,像没有重量般飘到地面,他没有走窗户,而是走到门外,轻松地拧开了门,姿态从容得如同回到自己家中,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 显然,他知道殷家今天守卫空虚,几乎是不设防。所以他很从容,上半张脸蒙着一张外国人化妆舞会上用的那种黑色面罩,嘴角上翘,嘲弄之意溢于言表,他甚至向着殷蘅樾打了个招呼。 “殷老爷,你好啊。” 殷蘅樾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来人。他立即意识到自己遇到了刺客,刚要开口呼喊,不想那人倏忽之间来到他的面前,一只戴着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呼喊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深处,化作短促的呜咽。殷蘅樾自觉大限已至,头脑在刹那之间明白:调虎离山,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掳走藤原,刺杀松井,甚至炸毁了商船,目的就在此一击。 他的目的达到了,殷家今夜只有女佣人,所有的男人都被张韬铭带走了。 是自己太大意了,五寅镇的安生日子叫他忘了危险。他们如附骨之疽,还是从上海追到了这水乡深处。 “你……”殷蘅樾暴凸的眼球盯着近在咫尺的诡异面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疑问,“是杜照隅的人……” “是的。”来人的回答冰冷短促,从后腰取下一只闪着寒光的短刀。 房雪樵认得这造型别致的刀,它叫做子母鸳鸯刀,眼前这柄是子刀,短小精悍,利于近身搏杀与暗袭。还有一柄更长更沉的母刀与之相配。双刀合璧时,可绞可锁,分持两柄则如虎添翼 ,攻守兼备,变化无穷,是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奇门兵刃。 眼看手起刀落,殷蘅樾就此死于非命,房雪樵从手中弹出一粒弹子,准确无误地砸向刺客的手腕,哐啷一声,刺客手中的刀脱手飞出,掉落在地。 然而杀心已炽。 刺客竟对脱手的兵刃看也不看,不管右手剧痛麻痹,左手掌刀以决绝的态势朝着殷蘅樾的颈项狠劈而下。 “休想!”一道黑影如超大的蝙蝠,自梁上滑翔而下。 房雪樵人在半空,一块黑巾蒙住了下半张脸,足未沾地,右手狠狠拍向刺客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抓向瘫软在椅中的殷蘅樾,将其拖离死亡漩涡。 灯影下,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 房雪樵救人心切,刺客杀意滔天,近身搏杀,拳掌交击。 殷蘅樾大声咳喘了几声,将身旁能触及的一切统统扫落在地,尽量发出巨大地声响,并且嘶声力竭地大喊:“来人,抓刺客,快来人!” 呼救声传入刺客的耳朵,他眼中戾气暴涨,硬生生用身体扛下房雪樵砸向背脊和腰肋的拳脚,猛地拧身,捡起利刃。 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完成这必杀一击。 房雪樵岂容他得逞,像是狗皮膏药一样立即粘了上来。刺客的后心生生受了他一拳,鲜血从嘴角和鼻腔中喷涌而出,踉跄一步,却仍攥着拾起的刀。 第45章 房雪樵一击得手,身体前倾,试图彻底压制他时,刺客却猛地将身体向侧面一旋,角度刁钻,险之又险。房雪樵护人心切,前冲之势难收,刺客染血的手指恰好揭下他的面巾。 线条冷硬,眉峰如刀,带着未散的杀气。这并不像平日里温驯得有些窝囊的房雪樵。 刺客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竟然是你!” 话音未落,刺客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离他最近的那扇紧闭的窗户,合身撞去。 破碎的木屑和玻璃四散飞溅,刺客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房雪樵顾不上追击,立即将面巾重新戴好,转身也要离开。 “这位义士,你是什么人?”殷蘅樾感激地抱拳道谢,“你救了老夫一命,敢问你高姓大名?” 门外传来脚步声,殷府虽然暂时没有护卫,可是那些厨子、婆子、丫头加起来也有几十人,人多势众,想必殷蘅樾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房雪樵略一迟疑,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也翻出窗户。 他回到住处,躺倒在床上,可是那四个字始终萦绕在耳畔。 “原来是你。” 他到底是谁? 巨大的爆炸豁口像一张深渊巨口,张韬铭第一个进入船舱。密如牛毛的雨水透过破烂的船体落到他的身上,他无法完全睁开双眼。手里的汽灯只能照亮三两步的距离。 断裂的缆绳如同绞索交错,随着船体的轻微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到处都是风声、雨声,不知名的沙沙声,还有脚步声。 是清晰的脚步声,感觉有很多人分散在这艘船的各个角落,在黑暗的掩护下移动、徘徊、甚至奔跑。脚步踩在积水中,溅起的水花声清晰可闻。 “有人……”跟在张韬铭身后挤进豁口的一个人声音都变了调,手中的汽灯剧烈晃动,光柱扫过扭曲的舱壁,却什么都看不到,“埋伏,有埋伏。” 前面的人想退,后面的人堵着,顿时乱作一团。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些脚步声在逼近,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那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发出的声音。 “在那边。柱子后面。”有人指着黑暗嘶喊。“上面,上面也有动静!”“他们过来了,开枪,快开枪啊。” 混乱就此产生,黑暗中不知谁开了枪,子弹打到钢板上又弹了回来,立刻有两人被击中。 张韬铭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一直派人在这艘船外面守着,没看到有人进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难道真的是从水底潜进来的? “稳住,不要动。都把灯举起来。” 然而并没有人听他指挥。 一人躲避流弹时,踩中了一块被泡得酥烂的甲板碎片。随着一声脆响,他瞬间从破洞消失,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窟窿,以及下方传来的沉重落水声。 几乎同时,在另一侧,一人被头顶的奔跑声和喘息声吓得魂飞魄散,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浓重的尿骚味四散开来。 好容易安定下来,张韬铭看到黑暗中有东西在快速移动,不止一个,速度很快,四足着地,似乎在躲避灯光,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是人。”张韬铭闪过一个念头。 “是狗。”有几个稍微镇定些的认了出来,“是狗,很多狗。嘴巴被缠住了,叫不出来。” 损兵折将,一片狼藉。 伏兵,竟是一群狗。 一条黄狗从破烂帆布后面跑了出来,暴露在汽灯的光柱之下。被戏耍的愤怒让张韬铭狠狠地向它开了一枪,狗立即倒在血泊之中。 守在外围,负责警戒的谢云生一群人爆发出一阵嘲讽的笑。 第46章 ☆、46、告别 被刺与被救,都发生在电光石火般的瞬息之间。殷蘅樾知道刺杀自己的是谁,却猜不透要救自己的是谁。 雨势未歇,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如更漏,声声催人。这一夜,殷蘅樾枯坐书房,直到座钟打了四声,门外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张韬铭关上门跟他描述了经过,虽然羞耻,但并没有隐瞒。 殷蘅樾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五寅镇,小小的五寅镇,居然招来了这么多人。好热闹啊。 “老爷,是我无能,我没有找到藤原先生,甚至没有抓到一个可疑的人。”张韬铭的身上都湿透了,裤脚上沾着血迹,不知道是狗血还是人血。 殷蘅樾缠着佛珠的手轻轻摆一摆。“不怪你。是有人布下好大一盘棋,目的在于我,他要杀的人是我。” “他……是谁?”张韬铭看着殷蘅樾,眼睛里带着仇恨的火,他恨那个耍得他团团转,让他在所有人面前尊严扫地的幕后黑手。于张韬铭而言,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比丢了性命更让他难以忍受。 殷蘅樾递过一张报纸来:“上海有个暗杀团,这几年闹得沸沸扬扬,你应当听说过的。他们行事乖张,手段狠绝。专杀名气大的人,以此来获得一些江湖名头,引得无知百姓为他们叫好。因此他们就越来越嚣张,还自称什么 ‘暗杀大王’。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实则不过是些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富商巨贾,权贵显要,谁在风口浪尖,谁就是他们的目标。一月份更是在日租界搞出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案,炸死几个日本人。当然,我也在他们的暗杀名单之上。” 张韬铭接过报纸,上面赫然登载着“暗杀大王”杜照隅身亡的新闻,没有照片,偌大的标题下面是大段密集的文字,详细叙述着这位搅动上海滩风云的人物的死讯。看来杜照隅此人的影响力很大,不然寸土寸金的《申报》不会用这么大的篇幅来报道他的身亡。 “他死了?死因是……中毒?” 殷蘅樾点点头:“此人行踪不定,并且身边有个雌雄莫辨的弟子,就算政府、黑帮、日本人等几方势力多方围剿,却屡次被他逃脱,直到……”话说到这里,殷蘅樾不肯再过多透露,而是截断话头,说:“来刺杀我的就是杜照隅的徒弟,她要为她那死去的师父完成生前未竟之‘遗志’。一击不成,必卷土重来。今晚的订婚宴宾客盈门,鱼龙混杂,正是她浑水摸鱼、再度行刺的绝佳良机。韬铭,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再小心呐。” 杜隐禅一直睡到正午才起床。 窗外的雨还在簌簌地落着,她无神地摸出衣裳换好。 房门被轻轻推开,余婉娘端着红漆托盘走了进来。她却脸上总是带着钩子的媚笑不见了,眉眼间撩拨人心的风情也不见了,透着一股少有的沉静。 她将饭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连裙裾都规规矩矩,没像往常那样故意摇曳生姿。 杜隐禅的脸色不好,不时地轻声咳嗽,余婉娘耐心细致地为她盛汤端饭,杜隐禅冷眼看着,不由得起了疑心。 “叶大少呢?”她随口问,心不在焉地将只喝了一口的莲子羹放下。 余婉娘道:“一大早就带人出门了,看方向,应当是去了码头。” 宋执钧对于五寅镇的码头志在必得,是啊,这个小小的码头看起来不起眼,却在要道上,吞吐量也不小,运输枪支弹药、黄金鸦片再好不过,既能掩人耳目还能事半功倍,这咽喉之地,怎能不让人眼红心热,争得头破血流? 罢了,他们争他们的,杜隐禅志不在此,她有自己的使命。 余婉娘为她剥开一个小巧肉粽,笑道:“杜少爷尝尝这粽子,人家都说,余婉娘包的肉粽是五寅镇最好吃的。” 杜隐禅总觉得余婉娘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便问道:“老板娘,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呢?有什么不妨直说。” 余婉娘笑了笑,眼神中带着几分落寞,但终归还是没有将嘴边的话说出来,只是让着杜隐禅吃饭。 杜隐禅只吃了几口,就让余婉娘将东西收走,推说自己不太舒服,继续躺回床上。 余婉娘走后不久,叩门声又笃笃地响了起来。杜隐禅半倚在床头上,只当是宋执钧回来,眼皮也懒得抬一下。“门没闩,自己进来罢。” 有人推门进来,浓烈粗粝的烟草气息涌入,霸道地驱散了室内余晚娘留下的那点脂粉香。杜隐禅忙撑起身体望去,来人居然是孟三川。 “杜少爷。”孟三川不见外地坐到椅子上,自己倒茶喝,边喝还边品滋味,“你这上房里的茶叶就是好,人分三六九等,茶叶也分高低中下,下辈子呀,我也要等个上等人。” 杜隐禅起身坐到他对面。“今天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透着反常。你老孟也喜欢拉家常了?” “咱们俩也算是不打不成交。”老孟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的黄牙,“你这人虽然看起来难缠,但是不坏,若是日子久了,咱们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朋友?”杜隐禅看看他,他今天比往常显得利索一些,是新理了头发,“或许吧。” “我那师弟,为什么会住进殷家呢?前天晚上我去送信,时间紧迫,没来得及细问。”老孟看起来很困惑,“他跟殷蘅樾有什么关系,杜少爷你可知道?” 第46章 杜隐禅的眼睛变得极为冷漠,淡淡的回了一句:“不知。” 老孟颓然地垂下那颗剃着青茬的头颅。“这世道越来越看不清了。” 杜隐禅的声音里有着超越年纪的沧桑,她说:“看不清便不必看,守住自己的心田。不论什么世道,立心为岸,不随浊浪沉浮,自能度己成舟。” “好。”老孟一拍桌子,“好一个立心为岸,不愧是杜照隅的爱徒。” 杜隐禅从椅子上弹起,猛地立直了身体。“你认识我师父?” 孟三川露出个神秘的微笑:“我跟杜照隅是老相识。你的名字杜隐禅他没少跟我提起。丫头,我这回来,是跟你道个别,雷少帅调我今晚跟他去殷家订婚,贴身保护。多谢你呀,这几千口子人算是有救了。” 杜隐禅凝神看着他:“你一身功夫,为什么藏在军队里做一个普通的老兵呢?” 孟三川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他抬头时,杜隐禅恍惚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挺拔如松,目光如电。他和他的师弟都善于伪装。 他回道:“人呀,一辈子总得有个寄托,雷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活着的时候我也风光过。”说完这话,他又恢复了从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丫头,你是好样儿的,可是我老孟也不差。咱们呀,走着瞧。” 说罢,他摸起桌子上的半盒香烟,哼着小曲,起身下楼去了,那荒腔走板哼唱声穿透雨幕,丝丝缕缕地飘荡回来,透着无尽的落寞与苍凉。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红粉佳人白了头……" 天色向晚,雨势渐收。 宋执钧归来时带着几分笑意,看来他的码头生意谈得不错。 天色昏暗,杜隐禅坐在桌前,将自己认真打扮一番,找出一身黑色西装,指间缓缓抚过衣裳,这是去年她过生日的时候师父送给她的,经纬之间好像还留存着师父的温度。 穿上西装,打好领结,别好金质袖口。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镜中人虽衣着考究、风度翩翩衣,却掩不住眉宇间病态的倦意。 一阵尖锐的绞痛袭来,浓重的腥甜直冲喉头,一口粘稠的黑血喷涌而出,她用手帕抹去血迹,眼神沉静。 她没有带枪,历经昨夜的行刺事件,今晚殷家必然加倍警戒,一定会对前来赴宴的宾客进行搜身,她犯不上去讨嫌疑。 “准备好了?”宋执钧看着撑着一把黑色大伞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杜隐禅,隐隐透着担心,“身体好些了吗?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不要勉强。” 杜隐禅轻松的笑道:“哪有那么金贵,师哥,你忘了,我是死而复生的人,区区一场小病而已,打不倒我的。” 十三太保只有宋执钧和徐志鸿受到邀请,其余人不知去了哪里。轿车在距离殷府气派非凡的大门尚有数十米处,便被两名穿着黑色雨衣、荷枪实弹的卫兵强硬拦下。 今晚的殷府依旧灯火通亮,门前站了十多人维持,所有来宾的车马都被拦在门外,进门之前先搜查一遍。 宋执钧先一步下车,撑开黑伞,快步绕到她这边,将伞面稳稳地遮在她头顶。 “跟紧我。”宋执钧的俊朗的侧脸看起来非常冷硬,殷蘅樾想必既然猜透他的身份,既然已经亮牌,那就不必多加掩饰。好在今晚里应外合,拿到那封亲笔信,五寅镇之行就算是圆满了。 经过一遍严格的搜身,三人终于踏入殷家正门。 一阵响天彻地的鞭炮声毫无预兆地炸响,猩红的鞭炮碎屑溅落四周,留下点点湿红。 殷家的正厅中,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笙歌燕 舞,宛如一个华丽的舞台。 好戏开场了。 第47章 ☆、47、订婚宴 雷鹤存的脸色像是挂了一层厚厚的粉壳,在灯火辉煌的映衬下苍白得格外瘆人。 负责在院子警戒的谢云生看了,还跟张阿树偷偷嘀咕:“瞧见没?雷少帅为了订婚仪式,还特意化了妆。可惜手艺忒差劲,好好一个新郎官,硬是给捯饬得跟城隍庙里跑出来的无常似的,不过这样没错,他不是雷阎王、白无常吗?这模样,嘿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配冥婚呢。” 雷鹤存的准时现身,完全出乎宋执钧的预料。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徐志鸿,无声的质问:情报有误?不是说雷鹤存感染了瘟疫,早已卧床不起,命悬一线了吗,怎么竟能穿着合体的军装,出现在殷家的正厅上? 徐志鸿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句:“您看他旁边那个副官,手就没离开过他的胳膊肘。” 宋执钧冷眼观察着雷鹤存,冷道:“他就不怕将疫病传给他未来的泰山大人和娇妻。”说罢,抬脚迈进客厅。 六姨太林瑟薇扭着细软的腰肢迎了上来,她穿件艳光四射的苏绣旗袍,浑身缀满细碎的珍珠。一口软糯的沪白,周到热络地招呼着:“哎哟,叶大少,杜少爷,快里面请,里面请。外面雨大,没淋着吧?” 她殷勤地引路,礼节无可挑剔,算是整个厅堂里唯一还在努力维持这场喜宴体面的人。 大簇的鲜花瓜果吐露芬芳,水晶吊灯流光溢彩,长桌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留声机流淌着靡靡之音,大红的苏绣屏风更是将传统喜气烘托到顶点。这是一场盛大而喜庆的订婚典礼。 可新郎雷鹤存面如金纸,岳丈殷蘅樾端脸色沉郁,宾客们脸上也罕见笑容。 日本人松井也赫然在座,不过他可不像来祝福新人,而是来此搜寻猎物、锁定疑犯的。老和尚慧悟禅师如入定般正襟危坐,似在做法超度。沪上名医曲怀霜坐在人群之外,遥遥地向着杜隐禅微微点头致意。 这屋子里唯一笑着的人就是林瑟薇,但她的笑容也带着勉强,杜隐禅能感觉得到她的紧张。 殷明敬在哪里呢?房雪樵又隐藏在何处?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呀?”杜隐禅拿起一颗葡糖丢进嘴巴,同时眼睛扫过雷鹤存,故意抬高声调,“殷小姐不会不太同意这场婚事吧?” 这句带着明显恶意的话一说出来,殷蘅樾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但是碍于宋执钧的身份,他不好直接驳斥,只是冷哼了一声,道:“鹤存与明敬的婚事,是雷大帅在世的时候就定下来的,两个孩子青梅竹马,这场婚事不过是水到渠成。杜家少爷,你不过是个外乡人,不知道来龙去脉,也不怪你的。” “是么?”杜隐禅眉梢一挑,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愈发张扬,看着雷鹤存惨白的脸,“我怎么看着雷少帅也不大情愿的模样呢?” 雷鹤存挣脱了郑怀安的搀扶,上前一步,双眼圆瞪,一副被冒犯的样子,怒道:“姓杜的,你一直都在与我作对,真的以为我拿你没法子?” 杜隐禅浅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雷少帅若是有法子,何至于到这般田地?” 宋执钧稳坐一旁,指间夹着香烟,慢悠悠啜了口茶,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杜隐禅撩拨这头病虎。 雷鹤存毫无征兆得出手,一拳打向杜隐禅的胸口,杜隐禅轻轻巧巧得躲了过去,两人身形交错的刹那,谁也没看清,雷鹤存借着衣袖的遮挡,顺势将一把小巧的手枪飞快地塞进了杜隐禅虚握的手中。 这也是杜隐禅开出的条件。作为殷家贵婿,雷鹤存身上藏这么一件小玩意儿,自然不会被搜检出来。 “好了,杜少。”宋执钧看到殷蘅樾额角青筋暴跳,强压的怒火几乎要撑破面皮,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将杜隐禅拉到座位坐下,“还是小孩子脾气,口无遮拦。人家大喜的日子,不许说这样的混账话。”说罢,笑嘻嘻地向着殷蘅樾和雷鹤存翁婿一拱手,“他呀,闹惯了的,还请二位海涵。” 殷雷二人异口同声地冷哼一声。 殷明敬的侍女竹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顾满堂宾客的目光,径直冲到殷蘅樾身边,顾不上礼数,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殷蘅樾铁青的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他立即看向曲怀霜,向他一招手,曲怀霜走到近前,殷蘅樾嘴唇翕动,以极低极快的语速交代了一句什么。曲怀霜紧跟竹心,疾步向厅后走去。 众人心知肚明,一定是殷明敬出了什么岔子。 殷蘅樾站起身道:“大家先随便坐,我去去就来。”说罢,也起身离去。 殷蘅樾一离开,厅堂中响起嗡嗡低语。 宋执钧向着杜隐禅使了个眼色,杜隐禅会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耐烦地站起身道:“无聊透顶极了。”她抱怨着,双手插进西装裤袋,旁若无人地踱出了喧闹的客厅。 廊檐下,雨水滴答,敲打着青石板。庭院里灯火通明,却照不亮角落的阴影。杜隐禅背对着厅门,倚着廊柱,点上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湿漉漉的地砖。 手里的烟刚燃过半,一股香风悄然飘近。杜隐禅没有转头,眼角余光里,林瑟薇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立在他身侧,明媚的眼睛像云层中的星星般一闪一现。 第47章 “杜少爷,大小姐寻了短见,老爷他们且得忙一阵儿呢。他的秘密保险箱在他睡房西墙博古架后面,第三格,这是开锁的钥匙。你们要的密信,就在里面。”林瑟薇用极低的声音说完,转身的刹那将一把钥匙塞进她的手里,又像是来时那样悄声离去。 原来她是宋执钧的人。 杜隐禅将钥匙塞进西装口袋,正琢磨着是否现在就行动,却看到殷蘅樾一帮人从通往后院的回廊匆匆赶来。殷明敬跟在殷蘅樾的身后,身着为订婚特制的华美洋装,她甚至没有被搀扶,只是脚步有些虚浮,被父亲一帮人裹挟着走入订婚的大厅。 “殷小姐。”杜隐禅将指间快要燃尽的烟头弹入廊外的雨幕中,整了整衣襟,殷勤地迎了上来,恰好堵在殷蘅樾一行人进入厅门的路径上,“别来无恙?” 殷蘅樾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殷明敬只是向她微微颔首,紧跟着父亲,像一抹苍白的影子,没入了灯火通明的大厅。 曲怀霜不着痕迹地 落后了半步,轻轻扯了一下杜隐禅的衣袖。 杜隐禅心领神会,停住脚步,听他轻声说了一句:“药已经制出来了。” 杜隐禅的心头一松,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机,杜隐禅跟在曲怀霜身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大厅。 厅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怪异。乐声依旧靡靡,却无人欣赏;宾客们低声交谈,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刚刚归来的殷家父女。殷蘅樾已坐回主位,脸色依旧铁青。殷明敬被安置在稍偏的位置,低垂着头。雷鹤存殷蘅樾身边,但对自己的未婚妻没有一丝关心,甚至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这刻意维持的平静没超过一分钟,松井站了起来。他显然对这场压抑沉闷的喜宴早已厌倦到了极点,无视了所有投来的视线,径直朝着门口方向走去。 经过殷明敬座位旁时,他微微侧身,并没有压低声音。“殷小姐,你我约定的‘三日之期’,时限将至。我会一直盯着你。望你尽快找出凶手。否则……” 他没有说完那隐含威胁的“否则”,留下一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停顿,抬脚离去。 证婚人是一位前朝进士,摇头晃脑地致辞,之乎者也地说了一通,满嘴的“琴瑟和鸣”、“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没人在意他说的是什么,他沉浸在文辞锦绣之中,絮絮叨叨了足有二十分钟。直到说罢最后一句,殷蘅樾带头鼓掌,宾客们这才如梦初醒,不管听懂没听懂,都纷纷跟着站起身来鼓掌。 门外的家丁收到示意,动作麻利地点燃早已备好的长串鞭炮和烟花筒。 烟花在阴郁的天穹深处炸开来。金色菊蕊,银色柳丝,猩红牡丹,翠绿星辰……它们在雨水中燃烧、扩散,几乎照亮了整个五寅镇的一片天。 整座庭院亮如白昼,宾客们都抬起了头,脖子伸得老长,看向门外那流光溢彩的天幕。为看得更真切,有人按捺不住,离席涌向门口和敞开的窗边。 只有殷老爷府上才有这份泼天的富贵,换做旁人,谁舍得拿真金白银在雨里砸,听的就是个钱响儿,看的就是个钱堆出来的威严。 这一气,又足足闹了半个小时,当最后一缕烟花消散在天边,众人重新落座。突然又听几声短促的爆响,众人都以为是鞭炮。只有宋执钧和雷鹤存霍然起身,同时屏息凝神,极力分辨那异响的来源。 这分明是枪声,并且是大口径制军用步枪。 第48章 ☆、48、绝响 密集的枪声不断从院子里传来,子弹尖啸着,听起来火力猛烈。这下就连那位老进士都觉察到了不对劲,吓得胡须乱颤。方才还沉浸在烟花幻象中的宾客们尖叫推搡着乱作一团。 殷蘅樾怒喝道:“怎么回事!” 谢云生抖抖索索地从院子里跨进来,指着外面,舌头不听指挥,说话都不成句子。“殷……殷老爷,是,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十多个身着黑色劲装、动作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追了出来,手中的步枪枪口冒着缕缕青烟。他们眼神凶狠,死死咬住前方一个在雨幕和假山、廊柱间狼狈穿梭、竭力躲避子弹的身影。 “拦住他,他差点杀了松井阁下!”一个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吼声在追击者中响起。这句话让混乱的场面安静了一刹那,随即反应过来的宾客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外跑,都想早点离开殷家这是非之地。 被追击的身影异常灵活,如泥鳅般滑溜。借着庭院的地形和混乱的人群左冲右突,好几次子弹都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身体飞过,打碎廊柱雕花,在太湖石上迸出火星。他熟悉殷府地形,选择的路线刁钻无比,让训练有素的日本伏兵也一时难以形成有效合围。 但日本人手里拿的是枪,加上殷蘅樾命令谢云生立即带人去支援,留给那人的退路并不多。杜隐禅并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却决定暗中援助,但被宋执钧察觉到意图,按住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要轻举妄动。” 眼看那道身影就要冲向同往后院的小路,谢云生却在岔路口候着,他手里的枪虽没有准头,却封死了那人逃生的路。后面的日本人举枪瞄准,一通射击。 奔跑中的刺客一个趔趄,身体在子弹的冲击力下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连接庭院与大厅的青石板台阶下,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 所有尖叫、哭喊和脚步都停住,无数双眼睛惊恐万状地聚焦在那个倒下的人上。 追击的十多名黑衣人迅速围拢过来,冰冷的枪口死死对准地上的人,为首者依旧惊魂未定地用日语咒骂着,确认着目标。 地上的人影,竟然动了动。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翻过身,仰面朝天,任由冰冷的雨水拍打在他沾满泥污和血污的脸上。他脸上竟没有多少痛苦,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顽劣与得逞的笑容。他的嘴角叼着一截湿了一半的烟卷,红色的烟头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像是在嘲笑——他虽死,松井也活不下去啦。 他无视周围黑洞洞的枪口和日本兵凶狠的目光,抬头向着杜隐禅的方向,费力地做了个极其夸张的鬼脸。 是老孟。他那样子,像是在说:“你看,丫头,我可不赖。” “孟三川!”雷鹤存终于看清了那张满是血污却依旧熟悉的脸孔,失声惊呼,他还穿着十一师的军装。 人群中,杜隐禅的泪花在眼中滚动,她回给老孟一个含泪的笑。老孟慢慢合上眼睛,嘴角的半截烟头掉落在地。 不知道隐藏在黑暗中的那人,是否看到了这一幕,他又该作何感想呢?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老孟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冲刷着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也冲刷着这江南庭院里刚刚散尽的烟火硝烟。 一长串日本话涌入众人的耳朵中,是那领头的日本人在向着众人质问,虽然在场的人大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那些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却是实实在在的指向了在场所有人。 众人不敢乱动,一个个被定住似的站在原地。老孟身下的血水被雨水不断稀释,又不断有新的殷红渗出,蜿蜒如一条猩红的小溪,这景象比任何言语和行为都更有威慑力。老进士吓得喉头“咯”的一声,两眼一翻,直挺挺向后栽倒,不是是昏倒还是吓死了。曲怀霜忙蹲下身为他诊治。 徐志鸿低声在宋执钧耳边翻译:“他质问殷老爷,要一个交代,问这当 兵的是谁的人,为何胆敢刺杀松井阁下?他还说松井中尉现在性命垂危,弥留之际亲口指认,是殷蘅樾联合他的女婿设下此局,目的是为替他女儿殷小姐脱罪。” 殷蘅樾站到人群最前面,用日语跟那日本人说道:“我亲自去见松井先生,我要当面跟他解释。” 日本人又说了一通什么,随即殷蘅樾便叫谢云生将众人赶回大厅中去,勒令谁都不许离开,随即叫上曲怀霜,赶往松井的住处。 松井胸前的衣服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老孟的那把刀还插在他的胸口上,刀柄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粘稠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锦褥。 曲怀霜检查一番,向着殷蘅樾摇摇头。 松井的嘴角、鼻孔乃至耳朵都在不断溢出鲜血,他眼神涣散,却死死盯着殷蘅樾。“你……你跟你的女婿联手杀我,你们……你们不知道我的援兵已经到了,妄图派一个刺客,却没想到我设下了埋伏……你们,你们暴露了……” 殷蘅樾极力解释:“松井中尉,请冷静。我殷蘅樾若真要取你性命,何必用这等拙劣冒险的刺杀手段?你的饮食汤药,哪一剂不经我府上之手,我若有异心,你焉能活到今日?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欲置你我于死地啊。” 松井还想要说什么,可是口鼻中喷涌出大量鲜血,堵住了他的气管。他那只沾满血污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如鹰爪般指向殷蘅樾的鼻尖,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凶光,随即死去。 第48章 雷鹤存不明白老孟为什么要行刺日本人,还穿着他十一师的军装,门口那一具显眼的尸体和尸体身上的军装,是甩在他雷鹤存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怎么回事?”他坐在大厅角落,张皇地看着身边的郑怀安,尽量将声量压低,“孟三川他是我爹在的时候的老兵,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出?他这不是要拖我下水,我怎么跟殷蘅樾交代?” 郑怀安好像知道些什么,嗫嚅了一阵儿才低声说:“老孟这个人,一直都不太安分……心里总是憋着股劲儿。” 雷鹤存疲惫地闭上眼睛,内外交困、左右为难。孤鸿、曲怀霜、殷蘅樾,这三方势力如同巨大的磨盘,将他夹在中间反复碾压。 他摇摆不定,到底要选谁,才能让他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来? 不久前,他笃定殷蘅樾这条线最有价值,最好用。日本人的势力和资源,是他在攀爬的阶梯。可孟三川这一刀,干净利落地捅死了日本人的中尉,也捅破了他精心维系的利益网。日本人会怎么想?殷蘅樾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后面又在盘算什么?是猜忌、怀疑、疏远,甚至清算。这隔阂,怕是深如鸿沟,再难弥合了。 选孤鸿? 雷鹤存睁开眼,目光投向杜隐禅所在的方向。此人绝非善类,是比殷蘅樾为更莫测的深渊。投向孤鸿,无异于与虎谋皮。 “谢会长呀,咱们是自己人的嘞,他们这些人老弱妇孺,走路都打晃,怎么可能会飞出去?您就行行好吧,您看我家阿公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叫他老人家找个地方躺一躺,缓口气儿,可好,求您了。” 是老进士的孙子在哀求谢云生。 谢云生好容易能直起腰杆说话,摆出会长的威仪,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要躺啊,也行,去问殷老爷,他同意就可以。”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讲情分呢?”林瑟薇倚在窗前不满的说,“老人家病成这个模样,你再看那位大嫂子,怀里的孩子已经哭了半个小时了。在座的都是五寅镇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就是老爷的本家血亲,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 谢云生不由得弯下腰,矮了几分,也会说客气话了。“六姨太,可这是殷老爷吩咐的,我也不过是按照吩咐行事,不敢打折扣的。” “话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陷我父亲于不仁不义?”殷明敬站了出来,转向旁边侍立的下人,果断下令,“把人扶到后边的客房里去,小心些,送些热水过去。身体不好的,都带过去。一切有我担待。” 此言一出,众人如蒙大赦,一个个忙着道谢,跟着下人从侧门走出客厅,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作为殷家的贵婿,雷鹤存被单独安置在远离主厅的一处僻静厢房。林瑟薇亲自端着热粥送了进来。郑怀安极有眼色,立刻躬身退至门外,顺手带上了房门。他并未走远,静静立于屋檐之下,看着庭院中的丝丝缕缕的细雨随风飘散、纠缠。 放下手中的托盘,林瑟薇担心的看着雷鹤存,自然地挨坐到他的身旁,颤抖的双手抚摸着他瘦削苍白的脸。“你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雷鹤存闭上眼睛享受这片刻的温存,随即逼迫自己睁开眼睛,道:“没什么,不过一场感冒。”他侧过头,避开了她过于灼热的目光。 林瑟薇凑得更近,两人温热的呼吸几乎交融,她涂着大红丹蔻的手指抓着他的前襟,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鹤存,你带我走吧,我们趁着乱子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来。这个牢笼,这个处处都是眼睛、能把人活活闷死的地方。还有殷蘅樾那个恶魔,我们再也不要跟他打交道,好不好?” 第49章 ☆、49、报恩 “你不是为了复仇才千方百计留在殷蘅樾的身边吗?”雷鹤存问道,“付出那么多的代价,你甘心放弃?血海深仇,刻骨铭心,如今仇报了吗?” 林瑟薇无力得摇头:“我在他身边当牛做马,曲意逢迎,像个最下贱的玩意儿一样讨好他。可我没有机会,他根 本不信我,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真正相信任何人,他的疑心病比城墙还厚,我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她抓住雷鹤存冰凉的手,大红色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泪水在脸上冲出两道粉痕,“我只有你了,鹤存,我活着的念想就只有你了。带我走,求求你,就算从此亡命天涯,风餐露宿,我也认了,只要能离开这个地狱,只要能同你在一起。”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雷鹤存没有勇气看她那双盛满哀求和爱意的眼睛。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握枪、握刀,如今却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林瑟薇眼中炙热的火焰渐渐熄灭,她缓缓地松开手指,剥离掉自己最后一点依附,带着诀别的意味。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是了,你舍不得,你现在是殷明敬的未婚夫,是殷家的贵婿,是手握重兵的大帅,是将来日本人都要扶持的大人物啊。怎么会为了我,一个舞女,一个殷蘅樾玩腻了的旧物,而轻易抛弃呢?” “你以为我留恋这些?”他低吼着,“几千条命,我手下有几千个活生生的人命攥在我手里。他们把我当狗,用骨头吊着,用鞭子抽着,这乱世,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我若是丢了兵权,会有多少人来杀我?我连自己都保不住……” 他看着林瑟薇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她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哒哒的高跟鞋脚步声穿过门扉,踏入回廊里,走入风雨中,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最终消失不见。 杜隐禅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她向着宋执钧使了个眼色,闪身消失在通往内宅的廊柱之后。没人在意她的消失。 殷蘅樾的睡房就在眼前,但杜隐禅并没有贸然靠近,她紧贴在潮湿的墙壁上,气息收敛。她早就发现张韬铭今晚一直都没有出现,想必他就埋伏在殷蘅樾的睡房中,守株待兔。除了张韬铭,房雪樵也一定如同幽灵般蛰伏在暗处。他会在哪里看着这一切? 硬闯是自寻死路,强攻更无胜算。何况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殷蘅樾的性命。其他一切都不过是障眼法和接近目标的由头。 如今,姓殷的被日本人牢牢控制在松井的院子里,重兵把守,如同铁桶。卧室也去不得,里面盘踞着毒蛇。如何破局? 冰凉的雨丝飘落在她得脸上,让她稍稍冷静一下。她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里面包着一只人耳,是从藤原尸体上割下来的那一只,将耳朵拿在手里掂一掂,她有了个主意——既然这耳朵的主人是房雪樵杀的,那就让这个凶手浮出水面。 松井的住处,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人向裹着白布的松井遗体鞠躬哀悼。至今,昌和号全体成员全部身亡。悲愤让这伙日本人将矛头再次指向殷蘅樾。 殷蘅樾手下虽有多于这些日本人几倍的兵力,却不敢动用,只能一遍遍解释,这一场刺杀与自己无关,昨晚他也遭遇了刺杀,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 那新来的名叫小野的日本军官听了他的解释,却更加怀疑。“既然你说你也遭受了刺杀,为什么身上未见伤痕?反倒是藤原少佐和松井中尉却一个失踪一个身亡。” 殷蘅樾无力解释,两人正在僵持之中,突然从屋顶掉落一样事物,不偏不倚砸在殷蘅樾毛发稀疏的头顶。 殷蘅樾浑身一僵,有过上次书房断指的经历,他心头猛地一沉,抬手向头顶抓去,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他屏住呼吸,摊开掌心,一只发黑的耳朵赫然躺在他微微颤抖的掌中,耳廓的边缘带着清晰的割痕。耳廓皮肤上,清晰的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藤原。 殷蘅樾恨不能将托着耳朵的这只手剁了,将胳膊伸得远远的,当着小野等人的面又不敢扔掉手里的东西。 小野的眼睛眯成危险的细缝,手已按上了腰间的枪柄。抬头看着屋顶,下了命令。 日本兵迅速冲出屋子。 数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在屋瓦、檐角、廊柱间交叉搜索。 杜隐禅藏在屋脊后,故意踩落瓦片发出声响,随后迅速转身,从屋顶跳到回廊顶棚,朝着后院疾掠而去。 子弹钉入杜隐禅身后的廊柱和墙壁,杜隐禅身形在狭窄的巷道处疾闪,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弹道。手电光柱死死咬着她那的身影,将她逼向死角。杜隐禅心头凛然,知道在开阔地带被这么多条枪锁定,落网或中弹只是时间问题。她想到了老孟,就在十多分钟前,老孟就与她相同的处境,但不知她是不是会落得与老孟相同的下场。 就在她狼狈翻滚着勉强避过一串扫射,后背紧贴在冰冷假山石上的刹那,一阵密集的瓦片碎裂声从她头顶上方不远处的另一片屋顶传来。紧接着,数个沉甸甸黑乎乎的东西被大力抛掷下来,并非炸弹,而是瓦片,显然是刚被人从屋顶揭下来的,瓦片雨砸向追击最凶猛的几名日本兵面门。 第49章 砸落的杂物虽然不致命,却极其有效地制造了混乱,密集的火力网出现了短暂停滞。 “这边来。”房雪樵的声音响起,不容她反应,他已将她拖离原地,沿着墙根一条狭窄缝隙疾奔。两人贴墙挤过,一口气来到他的小屋。 开门进来,不敢开灯,黑暗中只听到两人急促的喘息。他摸索着将她按坐在硬板床边沿,自己半蹲在她面前,将声音压到极低,“你想要做什么,不要命了,那么多枪!” 杜隐禅并不怕被人发现,冷笑一声:“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吗?免得你的殷老爷被我杀了。” “我……”房雪樵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昨晚的事,我是有苦衷的。我虽是铜燕子门的弟子,可也是我爹的儿子,我爹曾经受过殷蘅樾的恩,他叫我务必保护他周全,以报其恩情。” “这么说,你爹也是汉奸?”杜隐禅语气中的讽刺之意毫不掩饰。 “不是的。我家世代清白,是正经的古董商人。十几年前,我爹有位姓梅的至交,手里有一张极为珍罕的古图。我爹痴迷此道,真心想高价购入,甚至愿意倾其所有。可那位梅先生将其视若性命,几番恳求都婉拒了。我爹虽遗憾,也只得作罢。可没过多久,梅家竟在一夜之间遭人灭门,当时的官府无能,将我爹当作头号嫌犯抓了起来,硬说是他买凶杀人,夺宝害命。” “那是百口莫辩的死局,我爹眼看就要蒙受不白之冤,性命堪忧。殷蘅樾当时是省府派来的专员,力排众议,还我爹清白,将他从死牢里捞了出来,这是再造之恩,我爹牢记在心。前些日子风声传来,说殷蘅樾在上海屡遭暗杀,不得已躲进五寅镇。我爹让我务必找到他,暗中护他平安。我句句是实,若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 他急促地将来龙去脉说完,黑暗中紧盯着杜隐禅模糊的轮廓。“我昨夜真的不知道是你,直到你最后说那句话,我才听出你的声音。你的伤要紧吗,有没有上药?” “暂时死不了。”杜隐禅缓缓站起身来,听着窗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转眼看看房雪樵,他还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到这个时候了,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顾不得别人了。斩断了最后一丝犹疑,她从衣兜里掏出手枪,咬一咬牙,向着窗户开了一枪,随后大叫一声:“刺客在这里!快来抓人!” 房雪樵错愕地看着她,仿佛被那颗子弹直接命中。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杜隐禅的方向,但留给他消化情绪的时间实在太短,立即有人将这小屋团团围住。雪亮的手电光柱穿过窗户和门缝,将房中飞舞的尘埃都照得纤毫毕现。小屋瞬间亮如白昼,也亮出了两人迥异的脸。 杜隐禅高高举起双手,用尽力气,用她那生硬的日语,朝着外面嘶喊:“我现在就跟刺客在一起,请不要打我。”说话间,举着双手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刺目的灯光牢牢定在她身上,将她纤瘦的身影拉得老长。小野和殷蘅樾的眼神不住的打量着她。 “殷老爷,您可知道,你们家这位女校对其实是个男人,潜伏在殷家就是为了刺杀你,顺带,杀了府上的贵客。” 房雪樵面色晦暗得站了起来,他明白杜隐禅恨透了他昨夜的出手,更恨他此刻的立场。她绝不会放弃刺杀,而自己也逃不了了。他终究要步父亲的后尘,续写父亲的命运,注定要背负着无法洗刷的冤屈,葬身在肮脏的泥淖里。 第50章 ☆、50、末路 “你是说傅冰砚傅小姐?”殷蘅樾那双阅尽沧桑的老眼审视着杜隐禅。眼前这个人,身份变幻莫测,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她说的话,他本能地不信,谁知道她背后藏着什么图谋。 “是的。”杜隐禅虽然高举着双手,神情却从容,“他叫房雪樵,处心积虑扮成女人藏进你的府上,就是为了杀你。而且,方才被枪杀的那人,就是那个当兵的,是他的师兄,名叫孟三川。” 殷蘅樾捋着胡须,不知她说的这话有几分真。 日本人更倾向于相信投诚者的指控。小野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地挥手,用日语下了命令,几名端着刺刀的日本兵立刻扑进木门。 杜隐禅往前走几步,给他们让出道来,她看向殷蘅樾。“殷老爷,昨天晚上您遇刺,就是此人所为。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那是因为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正是区区在下。他掐您脖子的时候真的狠毒极了,若不是我用弹子打落他的刀,您老怕是躲不过这一劫吧。” 殷蘅樾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动,昨夜遇刺的细节他从没有跟别人提过,除了当时在场的三人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细节。“你……你为什么救我?” “轰!”小小的房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是房雪樵引爆了手雷,屋顶直接被掀翻,闯进去的几名日本人也被炸得血肉模糊。小野被爆炸的气浪掀得一个趔趄,他发出野兽般的狂嚎。 在硝烟之中,一个身影向着后院的方向飞快得逃去。 该死的,这样都死他不了。房雪樵的命太硬,他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的变数,随时可能再次搅乱她的计划。刺杀殷蘅樾,必须立刻动手,不能再给房雪樵任何搅局的机会。 前院传来骇人的爆炸声,宾客们躲在客房中,吓得都都藏进床底,生怕招来灾祸。老和尚慧悟禅师则低声念起经文,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音。 殷明敬与曲怀霜简短的说了几句话,曲怀霜告诉她前院的形势,并预估日本人若是抓不到凶手,怕是会将怒火转移到这些无辜的宾客身上。 殷明敬明白曲怀霜的意思,立即从杂物间找了把锤子,趁着谢云生带人去前院支援的时机,亲自将角门的锁砸开。 她不顾浑身被雨水淋透,一一的敲开客房的门,对着瑟瑟发抖宾客道:“快,从角门出去,立即回家。” 早已被恐惧逼到极限的宾客们顾不上体面,争先恐后地涌向那扇象征着生路的角门,很快人就走光。 雷鹤存在郑怀安的搀扶下往外奔逃,宋执钧和徐志鸿却在角门处堵着他们。 “雷师长,慌什么?”徐志鸿不怀好意的笑看着他,“你是殷家的贵婿,是今晚这场宴会的主角,你走了,不太合适吧。” 雷鹤存无心与他纠缠,尽量客气的说道:“叶大少、徐兄,山水有相逢。往日纵有些误会,也绝非生死大仇,恳请二位高抬贵手,放雷某一条生路。今日之恩,雷某来日必当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宋执钧和徐志鸿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轻视和嘲讽。 “雷师长还有来日吗?你的军营中瘟疫横行,就连你自己也活不了几天了。来日?来日等我们去给你上坟吗?”宋执钧笑道,“横竖都是死,与其像条病狗一样窝囊地死在营里,不如就死在这里,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赶我还能帮你争取个抗日的名头,说出去也好听些。” “你……你也是党调科?”雷鹤存听出他们的意图,他们是想要借日本人的手尽快地要了自己的命,“老孟是你们指使的?” “我不认识什么老孟老孔的。”宋执钧轻描淡写的说,“不过那人身上穿了你们的军装,这倒是帮我想了主意。这岂不是一箭双雕?雷师长,连老天爷都在帮我清理门户呢。” “你……”雷鹤存指着宋执钧,眼睛爆出血丝,“我要见孤鸿,她答应过我的!” “孤鸿?”宋执钧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挑眉看向徐志鸿,“告诉他谁是孤鸿。” 徐志鸿推开搀扶着雷鹤存的郑怀安,看着得扶着墙才能站稳的雷鹤存,将手往宋执钧面前一摊,道:“这位就是孤鸿。雷师长,你口中的孤鸿又是谁,不会被人骗了吧?” 说罢,宋执钧和徐志鸿爆发出一阵嘲笑。 “不。”雷鹤存看向郑怀安,是在寻找一个确认,“你不是,孤鸿是杜隐禅,她才是孤鸿……” “雷师长,你眼前的人就是孤鸿,宋执钧。”曲怀霜从黑影中走出来,他身后跟着殷明敬。 宋执钧转眼看向曲怀霜,他认识这个外科医生,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的身份。 “孤鸿在你的军营周围布下了一种新型病菌,让十一师的将士门感染了这种可怕的病毒。他的目的就在于毁灭你的十一师,以免你被别的势力所用。”曲怀霜的身材虽然单薄,但面对一身杀气的宋执钧却挺直了胸膛,这与平日那个斯文儒雅的医生的气质截然不同。 对于自己的阴谋被人揭穿,宋执钧并不感到心虚,或者愧疚,他只对曲怀霜很感兴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你又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曲怀霜道,“孤鸿你为了能尽快完成任务,不惜草菅人命,故意传播瘟疫,不光令十一师的上千名军人身染恶疾,还让整个五寅镇陷入感染瘟疫的威胁之中,这就是你们政党的宗旨?” “我们不需要这种唯利是 图、首鼠两端的军阀。他既有通敌之意,就只有痛下杀手,难道非得等他带着人马枪炮,投靠了日本人投靠了共党,调转枪头屠戮同胞之时,才能将其歼灭?”宋执钧傲慢的看着他们,“在其萌生异心之时,将其连同可能叛变的根基一并铲除,这叫未雨绸缪。” 第50章 “你……”雷鹤存愤怒地看着宋执钧,“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们上千名兄弟的性命,就这么白白葬送在你的手里!” “是我吗?”宋执钧的嘴边挂着淡淡的微笑,他向前一步,俯视着雷鹤存,“是你,是你的优柔寡断、贪婪摇摆将你的兄弟送上黄泉路的。” 这句话像是雷击,劈在雷鹤存的心上。他扪心自问:孤鸿说的这话难道不对吗? 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谢云生带人追了来,看到角门大开,人都不见了,急得一跺脚,亡羊补牢,立即重新关闭角门,将剩余这六人带进了一间客房之中,等待殷老爷的处置。 林瑟薇脚步虚浮,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如同踏在云端,又似深陷泥沼。零星的枪声、凄厉的呼号、沉闷的爆炸,一切喧嚣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殷蘅樾那扇紧闭的睡房门前的,木然的抬手拧动了冰冷的门把手。 几乎是同时,几把枪精准地指向她的眉心胸口。 林瑟薇没有惊惧,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她这荒唐的一生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都不为过。她带着点解脱意味地迎上那些枪口。 一旁的张韬铭看清是她,抬手示意几人将枪放下。 “六姨太,你来做什么?” 林瑟薇的心早已沉到了无底深渊。这一生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过往扎得她体无完肤;前方再无一丝光亮。生死于她,已无关紧要。她甚至觉得,此刻被一枪毙命,反而是种仁慈的解脱。这让她看起来格外平静,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 “是老爷叫我来的,前院闹起刺客,松井先生被人杀了,还有人要杀老爷,你们也听见了,还有爆炸,死了不少人。谢云生就是个窝囊废,什么都办不成,老爷叫你们赶紧过去贴身护卫,这里交给我守着。” 张韬铭当然听见了外面惊天动地的动静,早就心急如焚,可是身负重责,寸步不敢离。此时听林瑟薇这么说,有些犹豫,可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慌乱或闪烁,坦荡得让人不必质疑。 前院的危机迫在眉睫,老爷的安危高于一切。 他重重地点点头,道:“六姨太,您费心了。” 说罢,带着几人冲出房间,朝着枪声最密集的方向奔去。 林瑟薇走到西墙博古架后面,找到第三格,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密码箱,她手里的钥匙已经交给了杜隐禅,只能从桌子上找到一把砸核桃的小锤,将箱子粗暴砸开,细嫩的双手被震出鲜血,她毫不在意,伸手摸了进去。 一张古图、一把手枪,并没有那封亲笔信。 是啊,她林瑟薇何曾被命运眷顾过?就算走到这一步,连最后这点微末的指望,也要被无情地剥夺。 幸亏命运还留给她一把枪,死亡,是她此刻唯一能握紧的东西了。 她将手枪放在手边,将那封古图打开看。 图上线条纵横,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山峦,在一些关键位置,用她看不懂的符号标记着,似图非图,似文非文。她看不懂。这晦涩的图案对她而言,与废纸无异。正想放回去,突然,她记起来什么,颤抖着双手将那张图凑到台灯下仔细看,在上面终于看到了三个小篆字体:堪舆图。 第51章 ☆、51、失手 破碎的记忆涌入林瑟薇的脑海,她记得自己应当姓梅,一个带着清冽香气的姓氏。 也记得父亲是个执拗的读书人,母亲则是个柔顺的美人,她有三个哥哥,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她们家并非钟鸣鼎食,却也殷实富足,日子是温煦明亮的。她是梅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是哥哥们呵护的小妹,是妹妹最亲密的影子。 是那些记忆支撑她活到现在。 她七岁那一年的晚上,家里突然闯进来一伙人,他们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将她的父母兄长,甚至门房侍女全部杀害。却独独留下了她,她这个漂亮的、无知懵懂的小女孩。 他们将她卖给了一个女人,听说她的身价很高。这也是她能苟活下来的原因。那女人叫她唤自己做“妈妈”,并给她取了现在这个名字。从那一刻起,林瑟薇就变成了任人买卖的货物。她的妈妈努力将她调教成一个讨好男人的“瘦马”。她也从梅家大小姐变成了一个被精心雕琢的玩偶。 将她从梅家带出来的男人成为“妈妈”的常客,他在醉酒后跟林瑟薇提起过,杀她全家的人叫做殷蘅樾。她一直牢记这个名字,长大以后,她摆脱了她的“妈妈”,千方百计跟政府的人搭上关系,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为他们做事,就是为了能靠近殷蘅樾,杀了他,为全家人报仇。 但她在殷蘅樾身边待了两年,付出了青春、尊严、灵魂,可却终归没能得手。就在她准备结束自己这痛苦的一生的时候,却叫她看到了这幅《堪舆图》。 这是她父亲最喜欢的宝贝,每年都会拿出来给他们兄妹看,他说这是传家之宝,世间独此一份。原来殷蘅樾真的是杀她全家的凶手,原来他竟是为了这一张地图。 林瑟薇将浸满全家人血泪的地图揣进怀里,这是她的根,她的债,她复仇的凭证。她摸起手枪,走进夜色之中。 江澄伫立在漕帮码头的青石板上,雨水顺着他斗笠宽大的边缘滚落。看到殷府深处爆开冲天的火光,他明白,曲先生筹划已久的决战即将开始。 漕帮的精壮汉子们已被紧急召集在一起。湿漉漉的蓑衣下,是紧握的刀柄、短枪。江澄那不成器的儿子烂醉如泥,实在指望不上。女儿江小桃却不顾一切地挤到他身边,脸绷得紧紧的,非要跟着一起去。 此去凶险万分,刀枪无眼,可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倔得像头驴。就算强行把她锁在家里,难保不会偷偷跟来。与其让她在暗处乱闯,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江澄沉重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孔。 “兄弟们,今晚是场硬仗,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了。曲先生给咱们指了条明路,不把殷家连根拔了,谁都活不成。前些天,在曲先生谋划下,咱们炸了东洋鬼子的商船,送了不少鬼子去见了阎王。这仇,他们记着,殷蘅樾那个狗汉奸也记着。眼下,天赐良机,东洋人、殷蘅樾,还有那些官老爷,全聚在殷家,乱成了一锅滚粥。这正是老天爷开眼,给咱们关门打狗的机会。” 江澄猛地握紧了拳头:“趁他病,要他命。咱们就趁这乱子,给他们来个一锅端,把曲医 生救出来。但是,他们手里的洋枪洋炮,比咱们手里的烧火棍强百倍,大家一定小心行事。” “殷先生,您怕是不记得我了,可是您对家父的恩情,我们父子可是铭记在心,没齿不忘呀。”杜隐禅微笑着慢慢靠近殷蘅樾,“是家父命我来此保护您老人家,我为了能接近您,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 殷蘅樾疑惑得皱起眉头,身体向后微仰。“你的父亲?” 杜隐禅不改笑意,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戒备。“您是贵人多忘事。十多年之前,梅家的灭门案您还记得吗?” 殷蘅樾警惕的看着她。 “您还记得有一个古董商,牵扯进了这起案件吗?官府昏聩无能,竟将他当作真凶,锒铛入狱,眼看就要屈打成招,人头落地。是您老人家明察秋毫,还那古董商人一个清白。此份恩情,家父时刻铭记,家父常言,殷先生您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不仅日日教导我们兄弟,此恩不报枉为人子,定要寻机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更是在家中为您供奉了长生牌位,晨昏三炷香,祈求您福寿绵长。”说到动情处,杜隐禅又向前迈了一小步,眼中泪光点点,声音都有些哽咽,“殷先生,您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呀。” 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看起来是如此真诚,殷蘅樾久居高位,对他人感恩戴德已成习惯,他当然记得梅家的案子,对那个含冤的古董商人也有些印象,释放那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谁是凶手。他的神色缓和,脸上带了几分笑意。 “小子,既是如此,怎么不亮明身份呢?” 杜隐禅抬手摸摸头发,笑道:“家父吩咐,叫我暗中保护……”说到这里,她的微笑一下凝固,另一只手已经掏出了枪,对准殷蘅樾的胸口就是一枪。 这个距离,凭着她的准头,取下殷蘅樾的性命可谓是九成九的胜算,可是她万万没有算到,黑暗中还有一个比她执拗的人,再一次打出一个弹子,她的手腕又是一偏,子弹偏了些,打中了殷蘅樾左腹。 “住手!” 张韬铭已经带人到了眼前,恰好看到殷蘅樾倒下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向着杜隐禅开了枪,杜隐禅凄然一笑,听天由命的闭上眼睛。 不过张韬铭的枪法实在不精,他只打中了杜隐禅的手臂,饶是这样,杜隐禅还是被子弹带来的冲力撞得飞起,向后重重摔去。这一摔牵动了昨晚的旧伤,鲜血“哇”的一声从口中喷涌而出。 第51章 她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枪早已脱手,不知掉落何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倒地的殷蘅樾身上,就在这混乱间隙,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掠至杜隐禅身边,将她扛上肩头,脚步未停,一阵风般消失不见。 “抓住他们,”殷蘅樾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腹,强撑着指向人影消失的方向,“别让他们跑了!” 张韬铭立刻拔枪,正要喝令手下追击。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老爷,张会长。”护院阿诚连滚带爬跑来,声音带着哭腔:“码头那帮苦力,他们疯了,砸开了正门,全都冲进来了。手里都抄着家伙,铁锹、棍棒,还有枪!” 殷家彻底乱套。 谢云生跟个没头的苍蝇似的跑东跑西。 客房中的六个人三派势力剑拔弩张,但都没有动杀意。 宋执钧当然能在分秒之中杀了眼前的雷鹤存,但他不想动手。曲怀霜和殷明敬则还想要争取雷鹤存,叫他带着十一师改旗易帜,加入共党。 而雷鹤存,此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倾斜。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跟着谁才能渡过难关,才能保存实力。 “诸位。”殷明敬看着其余四人,“还要耗下去吗?日本人马上就到了,你们是想要跟他们玉石俱焚?” “我不在意。”宋执钧坐在椅子上抽着香烟,“我是来赴宴的宾客,是生意人。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要看到雷师长最后的结局。不然,我的心不安呐。” “孤鸿,你以为我父亲没有认出你吗?”殷明敬轻笑,“我的父亲,他早就知道你就是孤鸿,不过为了维持表面的平衡,他没有说出来罢了。他也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猜,他为了能洗清嫌疑,会不会在日本人面前揭穿你的身份呢?” 宋执钧脸色一变,向着徐志鸿使了个眼色,徐志鸿提起茶壶摔碎,从碎片中找出一片最为锋利的,向着雷鹤存走来。 郑怀安挡在雷鹤存身前,徐志鸿毫不在意得将他摔了出去,看那架势,是要立即了结雷鹤存的性命。 曲怀霜却从手中抖出一柄手术刀,竟然想要在这两个阎王手中抢人。 宋执钧并没有将曲怀霜放在眼里,正要起身将这身份可疑的人一并结果,门却被人撞开,房雪樵扛着满身是血的杜隐禅闯了进来。 他恳求的看向曲怀霜:“曲医生,救救她。” 宋执钧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杜隐禅,忙将她从房雪樵怀中抢过来。“小婵,你怎么了?信呢?” 杜隐禅苦笑一笑,是啊,她的好师兄始终将功名事业放在头一位,她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道:“师兄,信在我这里,你帮我杀了殷蘅樾,我……我就把信交给你……” 宋执钧略一犹豫,他并不想杀殷蘅樾,他只是想要拿到信交差。“小婵,那件事之后再说,你先把信给我。”说着话,他已经在她身上搜起来,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徒儿,藏东西的地方都一样,很快他就从她的袖口里找到了被她修复过的亲笔信。仔细查验过后,他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门外响起脚步声,日本人终于追了来。 宋执钧与徐志鸿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都意识到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小禅,我们走。”宋执钧抓起杜隐禅,徐志鸿撞开窗户,他们凭着过硬的身手,抢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你……”曲怀霜和殷明敬看向房雪樵,他们觉得这人非常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房雪樵意识到自己是祸端,日本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看看屋子里剩下的几人,咬牙下了决心。“我是他们要找的人,你们不必担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你们。” 郑怀安却率先认出了他:“哎——你不是那个护士吗?曲医生,他是你那助手啊,怎么变成男的了?” 这句话提醒了曲怀霜和殷明敬,两人惊讶的看着房雪樵,特别是曲怀霜,眼神极为复杂。 小野在谢云生的带领下终于踢开房门,他看着身上染血的房雪樵,大声嘶吼着,他的身旁,日本兵已经抬枪瞄准。 第52章 ☆、52、报仇 铜燕子门的老三和老七今夜都要命陨于此了。 也好。师兄遇难时,他迟了一步,未能从阎王手中抢回性命,本就心怀愧疚,这下陪他一起上黄泉路,他的心中释然。 这下终于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师父,也对得起杜隐禅了。 他该死。 举起双手,从容赴死。 一声枪响,房雪樵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他并没有死,而是被曲怀霜抓住后背提起,躲进角落之中。 枪声是从屋子外面传来的,是漕帮的兄弟们来了。 竹心带领他们来到这里,指着这间客房道:“江漕总,小姐和曲医生他们都在里面,你们快救他们出来。” 小野面目狰狞,嘶声下令。训练有素的日本兵立刻依托门窗、廊柱,组成交叉火力网。谢云生也慌了神,他手下那些平日里欺压百姓的治安队,面对悍不畏死的漕帮却阵脚大乱,胡乱开枪,有的甚至掉头逃跑。 “稳住!谁敢后退老子毙了他!”谢云生挥舞着手枪,气急败坏地吼叫。但没有任何作用。张阿树偷偷捅捅他的腰,低声劝一句:“会长,卖卖力气可以的,搭上命可就不划算了。” 曲怀霜几人趁机从被徐志鸿撞破的窗户翻了出来,与江澄会合。见到曲怀霜就是见到了主心骨,大家的斗志更加旺盛。 江澄如同一尊怒目金刚,身先士卒。他枪法精准,经验老辣,每一次点射,几乎都能撂倒一个敌人。与此同时,小野也发现了他。悄无声息的,小野从屋后爬上了房顶,瞄准江澄,一枪爆头。这个铁骨铮铮的漕帮汉子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女儿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不舍,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头缓缓垂下。 “爹爹——”江小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盖过了所有枪炮的轰鸣。 小野喜欢看支那人的悲伤,比任何战利品都更能让他品尝到征服的快意。于是枪口调转,又瞄向这个女孩。 子弹呼啸着来到近前,一直隐藏在人群边缘的身影猛地扑出,用尽全力将江小桃撞开,替她挡下一枪。 斗笠滚落在地,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江小桃震惊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人:“余婉娘,你怎么也跟来了?” 小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正要再补一枪,却不想房雪樵早已摸上了房顶,暗中飞出弹子,将小野打落在地。 漕帮众人因首领的牺牲而悲愤欲狂,攻势更加猛烈却也略显混乱。日本兵和谢云生则看到了机会,试图收缩包围圈,准备将剩余的漕帮力量彻底绞杀。 一阵嘹亮急促的军号声传来,众人都不由得一震。 紧接着,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大地,几百名着灰色军装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入战场,瞬间将日本小队和治安队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雷鹤存听得出那号声,那是他们十一师的号声。他转眼看向郑怀安:“他们怎么来了?” 郑怀安畅快的笑道:“少帅,我跟兄弟们约定好了,天一擦黑就整队出发,急行军奔袭五寅镇接应,看来兄弟们这脚程不慢。” 殷蘅樾被张韬铭扶到了书房。将他安置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张韬铭叫人赶紧四散开,去找曲怀霜。 嘹亮的军号清晰得飘进书房,殷蘅樾明白雷鹤存这是带了兵马来,担心他会对小野等人不利,忍着剧痛叫张韬铭赶紧亲自去传自己的命令,命雷鹤存的士兵立即撤退。 张韬铭推开书房门,恰好看到游魂一般的林瑟薇站在回廊之中,惊慌之中,他并没有察觉到林瑟薇的异常,着急的说:“六姨太,太好了,你赶紧去照顾老爷,他受了重伤,我得去客房一趟。” 林瑟薇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抬脚走进了书房,反手带上门。 殷蘅樾的腹部不断地流着鲜血,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视线模糊,耳中嗡鸣,痛苦的呻吟着。 林瑟薇静静的站到他的身前,欣赏着他的痛苦,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看着仇人痛苦的走向死亡更快意吗? “老六,帮我拿一张毯子……我很冷……”殷蘅樾虚弱的说。 林瑟薇俯下身子,与殷蘅樾脸贴脸。“我不是老六,我叫做梅芳影,我姓梅,梅花的梅。” 殷蘅樾的心猛地一跳,今夜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有人提到“梅”这个姓了,是上天给他的警示,还是审判的预告?他宁愿相信这是失血过多带来的幻觉。 “你在……说什么?老六,给我倒杯热茶……” 林瑟薇将手枪抵到殷蘅樾的心脏。“为什么要杀我全家?就因为那张图?这张图到底有什么用,你不惜用十几条人命来换?” 死亡笼罩在殷蘅樾的头上,他明白这不是幻觉,是冤魂索命。但他并不想死,眼角的余光拼命扫向紧闭的房门。只要再拖片刻,张韬铭那些人就会回来。 第52章 “那是一张《堪舆图》,是南明倾尽国运,网罗天下堪舆大家绘制的宝藏图,金矿、铜脉、铁矿、全在这张图上,落在那些腐儒手里,它就是一张废纸。但在我手里,它就是金山银海,是通天的权柄……”殷蘅樾费力的说了这些,嘴里满是血腥味道,眼前发花,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林瑟薇会意的点点头:“所以你就准备将这张图送给日本人,对不对?你是这么打算的吧。说来我这两年也不算白白浪费,我不是等到了现在这么个机会吗?殷蘅樾,你注定死在我的手上,我们梅家全家十多口,却只换你自己一条命,这世道终归还是不公平的。”她扣动扳机,要取殷蘅樾这条命。 殷蘅樾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道:“你……你们全家并没有死光,你……应该还有个妹妹,对吗?” “妹妹?”林瑟薇的手指松开扳机,“你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花船上来了个挂牌的姑娘,名叫温瑟琳,谢云生跟我说,那位温瑟琳跟你长得有七分像,我,我就将她叫到家里来。她很会侍候人,跟你确实很像。来往了有几次……可是她居然趁我熟睡之时偷走了我的一封信……我现在才明白,她要偷的是《堪舆图》,而不是,而不是那封信……” “她在哪里?”林瑟薇一把揪住殷蘅樾的衣领,几乎将他整个人从沙发上提起,“她现在在哪里?” 张韬铭终于赶了回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殷蘅樾报告:“雷鹤存疯了,老爷,他们都反了,日本人都快被他们杀尽了,这可怎么办?” 殷蘅樾忙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向着张韬铭做了个手势,张韬铭立即发现了林瑟薇手上的枪。他抬起手立即向着林瑟薇射击,林瑟薇则在倒下去的瞬间扣动了扳机,两把枪几乎同时响起。林瑟薇和殷蘅樾同时倒在血泊之中,两人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直至熄灭。 杜隐禅被宋执钧带回了永安客栈,为她取出子弹,注射了一针盘尼西林,宋执钧低声问她:“你为什么冒充我、冒充孤鸿,你到底去雷鹤存的军营做了什么?” 杜隐禅无力的笑一笑,嘴角流出鲜血。“我给他们送了解药,师哥,你的计划泡汤了,你的春秋大梦做不成了,你做不成孤鸿了,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回来重新做回我的师哥,替师父完成没有完成的夙愿。” 徐志鸿走了进来,在宋执钧耳边轻声道:“老板,事态失控。 雷鹤存的兵开进了殷家大宅,里面的东洋人都被杀光了。殷蘅樾怕是凶多吉少。咱们再不走,怕是就走不掉了。” “走,她怎么走?她的伤势经不得任何颠簸。” 宋执钧有些懊恼,如今的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本以为雷鹤存这一头病猫闹不出什么动静,谁知道居然出了这么多岔子,精心布下的局,逆天反转。这个不成器的家伙居然占了上风,还将殷蘅樾的势力一并消除掉,成了五寅镇最大的赢家。 “上海通过电台传来了消息,曲怀霜是女共党傅冰砚的丈夫,他一直隐藏在殷蘅樾身边,是共党中级别很高的人物。老板,很显然,曲怀霜已经策反了雷鹤存,我们必须尽快撤退,不然咱们十三太保都走不出这五寅镇!”说话间,徐志鸿抓住宋执钧的手臂往外拉扯,“生死关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杜少爷帮了雷鹤存天大的忙,他们绝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盘尼西林也打了,命保住了。留得青山在,老板,您清醒点,万不能意气用事,葬送所有兄弟!” 宋执钧看看窗外,两辆车已经亮起车灯,在客栈大门外等候,十一名兄弟站在雨中,等着他上车。 “不能再拖了,雷鹤存的兵随时会封锁路口。您难道要为了这一时心软,让数年的心血付之东流,让兄弟们全折在这鬼地方吗?” 是啊,他苦心孤诣,不惜代价才拿到现在的一切。师父的夙愿?他宋执钧选择的道路,才是真正能实现师父夙愿的唯一途径。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不再回头看杜隐禅一眼,快步走下楼梯,穿过庭院,拉开车门,重重地坐进了后座。 “开车。”两个字,从他紧抿的唇间挤出。 师哥终究还是选择了他的通天路。如同多年前一样,在师门情谊与他的宏图霸业之间,他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前者。 杜隐禅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意识在清醒与混沌中沉浮。一时,她看见师父临终前遗憾的眼睛;一时,耳边又响起宋执钧离去时那沉重的脚步声;更多的时候,是肩头伤口那永无止境的的剧痛。 “师哥…师父…”她在高热中不断呓语,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触碰到一片虚空。 偌大的客栈,空荡得能听见自己虚弱心跳的回声。余晚娘、大毛、当兵的,一并都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这座无人的永安客栈就是困住她的地狱。 第53章 ☆、53、结局 曾经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殷家大宅,硝烟未散,尸横遍地。五寅镇依旧沉浸在沉沉的睡梦中,无人知晓,就在这寻常的梅雨之夜,权力已然易手。五寅镇的天,变了。 活下来的人清点着战俘,小野等十五名日本特战队员全部被杀,但漕帮和十一师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江小桃沉浸在父亲死亡的巨大悲痛之中,整个人都是木木的。 余婉娘斜倚在廊柱下,还没有咽气,她不顾自己生命垂危,挣扎着坐直一点,看着江小桃,心疼的安慰:“孩子,你爹他虽没了,曲医生和殷大小姐他们都是好人,会照应你的,你不会没着落的。对不对,曲医生、殷大小姐?” 殷明敬蹲下身安慰她:“会的,我会把小桃当成自己的亲妹妹。” 江小桃能感受到余婉娘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关怀和挂念,她为自己挡下子弹,还要在临死之前为自己安排好前路。她将眼睛转向余晚娘,问道:“你到底是谁?” 余婉娘的眼神有些慌乱,她垂下了眼睛,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小桃,她是你亲娘。”茂林不忍心看着余婉娘就这么带着遗憾死去,“是真的,她是你的亲娘,这是漕总亲口说的。” “我娘?”江小桃茫然的看着茂林,“我娘不是死了吗?” 茂林叹口气:“那是你哥哥的娘。你的亲娘是余婉娘,她出身不好,怕拖累你,更怕你嫌弃她啊。” 余婉娘的眼角落下一颗泪珠,她最后看了一眼江小桃,就这么死去。 谢云生和张阿树一左一右,将被五花大绑的张韬铭推搡着带到雷鹤存与曲怀霜面前。 张韬铭身形狼狈,衣襟破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一路挨打拖来的。 谢云生带着一脸谄媚的笑意:“雷师长,雷少帅,您看,这家伙我给您带来了,您发话,怎么处置?” 郑怀安皱了皱眉,一挥手,周围警戒的士兵齐刷刷举起枪,指向谢云生三人。 “别耍什么花招。”郑怀安冷冷道,“你们一个个都是殷蘅樾身边的鹰犬。突然带人投诚,就想洗干净了?谁知道你们是真投降,还是来使反间计的?” 谢云生连忙指着书房方向:“殷老爷已经死了。就在后院书房,被林瑟薇杀的,张韬铭又亲手杀了林瑟薇。” 殷明敬的身子微微一颤,眼神失了焦,茫然地看向谢云生,又转向张韬铭,在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假。 雷鹤存并没有说话。林瑟薇终于亲手报了仇,她应该了无遗憾了吧。 张韬铭抬眼看着殷明敬,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大小姐,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老爷死了,殷家散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是我父亲。”殷明敬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遗憾,只有清醒和悲伤,“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知道他该承受什么。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这是必然的结果。” 四周无人敢言。 张韬铭咬紧牙关,泪水涌上眼眶,颓然低下头。 殷明敬望着书房的方向,轻声道:“从今天起,没有‘殷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有脚步声逼近房门。 杜隐禅猛地睁大被高烧灼红的眼睛,挣扎着想支起身体,想摸出那柄刀。肩头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她甚至没有摸刀的力气,眼睁睁看着那扇虚掩的房门,被一只枯瘦的手无声地推开。 一个佝偻的身影闯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破烂的僧袍,脸上最醒目的,是从左眼角一直划拉到下颌的紫红色疤痕,将五 官拉扯得怪异可怖。 “杜,隐,禅。”他一步步靠近床边,带着压抑许久的恨意,“还认得我吗,我的好恩人?” 罗桑,那个几年前在津门,因出卖同伴而被她设计围捕、险些命丧乱枪之下的大烟鬼。他竟然没死,竟然追到了这里。 “罗桑……”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鲜血从嘴角溢出。她想凝聚最后一丝力气反抗,哪怕同归于尽,但身体背叛了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第53章 罗桑发出一阵怪笑,牵动着脸上的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杜隐禅的脸。“没想到我罗桑还能活着找到你吧。这条疤拜你所赐,日日夜夜都在疼,都在提醒我,找你报仇。老天开眼,让你今日落在我手里!” 他地将杜隐禅从床上拖拽下来,像拖一袋破布口袋般。伤口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杜隐禅的衣衫。 没有怜悯,没有犹豫。罗桑拖着奄奄一息的杜隐禅,走下空无一人的楼梯,穿过死寂的客栈大堂,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门外,停着一辆破旧不堪的骡车。罗桑粗暴地将杜隐禅扔进散发着牲口气息的车厢里。 雨,越下越大。 南山脚下,一处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的深坑旁,罗桑停下了骡车。他跳下车,从车厢里拖出仅存一丝微弱气息的杜隐禅,扔下土坑。随即拿起车上放着铁锹,一锹一锹地将湿冷的泥土铲进坑里。 泥土砸落在杜隐禅的身上、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有了极其微弱的反应,睫毛颤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能睁开眼。 泥土一层又一层的覆盖上来。先是脚,再是腿,然后是腰腹。 杜隐禅的身体被沉重的泥土一点点吞噬,雨点打在不断增高的新土堆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那张曾经明艳的脸庞,最终也消失在深褐色的泥泞之下。 罗桑将最后一锹土狠狠拍实,拄着铁锹,佝偻着身子,望着这个不起眼的新土堆,如同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在雨中发出一阵无比畅快的怪笑。 做完这一切,他爬上骡车,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杜隐禅终归逃不开命运。 被活埋,这就是她一出生就注定了的结局,就算师父帮她续了十几年的命,终究还是要还回去。她咧嘴笑,泥土趁机落进嘴里、喉咙里、鼻子里。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认了。 房雪樵追踪那辆骡车而来,他今晚耗费了太多体力,虽然铜燕子门的轻功了得,他也觉得非常吃力。 等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只看到两道明显的车辙,罗桑的脚印,还有一座新坟。他拧开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手电,照着这座新坟,他有感觉,杜隐禅就在里面。那种感觉极为强烈,强烈到令他发慌,几乎站立不住。 他扑在泥泞的坟土上,一双手插进湿透的泥土里,十指如钩,疯狂地挖掘。土块和石子将他本就伤痕累累的手划得皮开肉绽,他浑然不觉。 “出来,给我出来,杜隐禅!”他嘶吼着,泥土在他疯狂的挖掘下迅速减少,坑底显露出来一角黑色衣料。 房雪樵他飞快地拂开那角衣料周围的泥土,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那张露出的脸庞:沾满泥浆,惨白如纸,嘴唇青紫色,没有一丝生气。 房雪樵俯身将那具冰冷的身躯从湿土中抱了出来,他跌坐在泥水里,紧紧抱着她,手指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指尖没有任何气息。 “睁眼,杜隐禅,看着我,我来了,你不是要杀我吗?我就在这里,你杀啊……”他摇晃着她,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按在她冰凉的胸口,学着曲怀霜救治伤员那样按压。 怀中冰冷的身躯猛地一颤,杜隐禅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呛咳声,她剧烈地弓起身子,一股混着泥浆和暗红血块的污物从她口鼻中喷涌而出。 巨大的狂喜席卷全身,房雪樵继续呼喊她的名字。 杜隐禅的嘴唇微微翕动,沾满泥浆的手指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师父……” 天终于晴了。 久违的阳光洒落在五寅镇。 十一师的瘟疫也悄然退去,是曲怀霜研制的解药发挥了作用。如今的十一师已经改名为五寅独立营。雷鹤存还是他们的营长,曲怀霜则成为这支队伍的政委。 杜隐禅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但她已经能吃些东西喝些水,她很要强,非要拼着命下床走动。房雪樵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扶着她在院子里走动。 江小桃叫阿四快去江边买些新鲜鱼回来熬汤,给杜隐禅补身子,免得去晚了又没得挑。她现在是永福客栈的老板娘,当然,她还有另一层身份,这家客栈本来就是漕帮的秘密联络点,如今成为了独立营的联络站。 “今晚,我要去南山寺。”杜隐禅看着院墙上一丛开得正艳的蔷薇花,倔强的说。 房雪樵唠唠叨叨像一只老母鸡。“你这模样,上茅房都费劲,还要去烧香?等你好了再说吧,把身体养得结实了,能跑能跳了,你想去哪座庙我都陪你去,到时候,我亲自陪你爬南山,给菩萨磕头,捐香火钱,你想念多久的经我就陪你念多久的经……” 杜隐禅被他念叨得一阵心烦。“行了,我看呐,是不必去南山寺,听你在这里念经就够了。” 当晚,所有人都睡下,杜隐禅悄悄爬下床,摸出她的子母刀,还没走出房间,就被房雪樵堵住。 “你这是去南山寺烧香?”房雪樵无奈的看着她,“你是不是真的疯了。看看你自己,风大点都能把你吹倒,走路都打晃,还想提着刀去杀人?你想让禅师一根手指头把你碾死,还是想自己先累死在半路上?” 杜隐禅狠狠白他一眼,说:“你不也听郑怀安说了吗,南山寺的慧悟禅师明天就要离开五寅镇,出门云游,我今晚若是不去,今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房雪樵强硬的将她按回床边坐下,问道:“你跟那慧悟禅师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值得你非要在今晚去拼命?”” “慧悟是我师父在武林中的朋友,当初就是他在我师父的茶中下了毒。我来五寅镇其中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刺杀殷蘅樾,完成师父的遗愿;二是杀了慧悟,为师父报仇。” 劝,房雪樵知道劝不住。拦,强行拦下,她这口气憋在心里,伤势只怕更重。 良久,他站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沉声道:“把刀收好。今晚我陪你去。” 烛火摇曳,将两个鬼祟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慧悟禅师脱去袈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青布短打,脸上再无平日的宝相庄严,只有焦躁和阴沉。他对面站着的正是罗桑。两人脚下,放着打包好的行李,还有看起来颇为结实沉重的皮箱。 “大哥,不是说明天走吗?怎么又改了主意?”罗桑打着呵欠,鼻涕眼泪横流,他的烟瘾还没过足,一步不想走。 “东西都带齐了?”慧悟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迟则生变,五寅镇不能再待了,姓雷的和姓曲的盯得越来越紧,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我和殷蘅樾做下的那些事。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了,不想死的话,你就跟紧!” “不是说明天走吗?怎么又改了主意?”罗桑不满的嘟囔着,一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皮箱,“再说了,这东西还带着?沉得要命,又碍事……” “蠢货!”慧悟低斥道,“这木箱里的木胎,是你我今后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比等重的黄金贵重多了。我还等着拿他去换泼天的富贵呢。快,提上箱子,我们从后山密道走。” 罗桑不情愿地咂咂嘴,但还是弯下腰提起皮箱,起身时还低声咒骂:“什么富贵命,我看是送命……” 二人穿过院子,绕过影壁,准备踏出山门。 “啾——”一道极细的啸音,快得几乎听不清。 一枚乌黑的铁弹子,从黑暗中射出,精准地击中那只皮箱,力道之大,将皮箱 射出一个破洞。 随即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皮箱瞬间炸开,慧悟和罗桑还没来得及惨叫,便被狠狠抛向半空。烟尘冲天而起,二人的血肉之躯被炸裂撕碎,只余下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还有遍地残骸。 “仇……报了。”杜隐禅隐藏在禅房后,看着两个仇人尸骨无存,不得好死。眼含热泪,她抬起眼睛看着漫天星辰,向师父做最后的告别。 房雪樵听到僧人杂乱的脚步,低声说:“此地不宜久留,爆炸声会把人都引来,我们走。” 他搀扶着她,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消失在南山寺后山崎岖的小径上,向着背离五寅镇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疾行。 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咱们去哪里?” “回上海。”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