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 第1章 [现代情感] 《祈雨》作者:天宇繁星【完结】 简介: 作品以民国十八年(1929年)绥州大旱为背景,勾勒出灾荒下的众生相。通过多线叙事,展现不同阶层挣扎,鲜活呈现人性百态,人物群像饱满立体。 借灾荒揭露社会积弊,真实还原民国乡村生态。兼具历史厚重与现实关照,使人窥见特殊时代的苦难与人性微光。 第1章☆、祈雨 第一章 这年,按公历说是一九二九年。可在这时,除了那些当官办差的,有些文墨的,绥州的庄户人家压根儿不晓得还有这么的纪年法。平民百姓只知道大清的江山没了已快二十年,早些年又见官家到处敲锣打鼓贴告示说,辛亥年武昌首义了,大清国亡了,革命共和了,新朝叫中华民国了,民国元年就从壬子鼠年算起。掐指头算来,这年是己巳蛇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十八年。 民国十八年,绥州白龙镇的老辈儿人至今说起来,浑身直打寒颤,天老爷啊,怕死人的大年馑,人老八辈子没见过,那年头,死的死,逃的逃,卖的卖,活下来的要么是有钱人,要么就是命硬的,铜头铁身子连阎王爷见了都绕着走的人。 三月二十一日辰时,绥州白龙镇李家老庄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庄老小跪在几块早已磨得光溜溜的大青石墩子前,求天告地祈祷着,盼着苍天龙王爷能够早赐一场救命的雨。青石墩子供桌上的石香炉里点着三柱香,石桌上摆着几样供品,最显眼的是用红胶泥捏成并涂着颜色权当是献牲的一颗猪头一个羊头一只公鸡,还有一壶米酒,几个干窝头,两三把发蔫的苦菜,不知谁方才又放了几颗野酸枣。这样的祈祷,从头年五月初一起,已经持续了快一年,他们早就下了决心,要一直这么祈祷下去,直到老天爷落了雨。他们不知道许了多少愿,有没的都许,甚至夸下海口说只要玉皇大帝龙王爷能赐一场饱雨,定要给他佬家立碑送匾,献,猪呀羊呀都抬来,再连唱三天大戏,说六夜的书,闹半月二十天的秧歌。 空中不时落下几片槐叶,皱巴巴的,抬头望去,眼前这棵老槐树的枝杈上已经没得了多少叶子,望着行将枯死的老槐树,人们好不心酸,都三四百年了,这可是当年老先人亲手栽下的,祖宗建庄的树,看起来也难躲得过了。 “蛇年,自古以来都说,蛇年是窟窿年,哪是啊,吃人夺命的毒蛇年!” “这个民国呀真是的,造了大孽了,连老天爷都动怒了,绥州的官们也不看看,迩个是个什么年景,成天间催捐催税不住气,立朝还不到二十年,可税费却已收到八十多个年头上了;别说是寅吃卯粮,把孙子重孙辈儿的饭碗都给砸了。” “狗官们,不得好死,早晚得被龙抓雷轰了!” 这场至今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旱灾,其实从民国十五年就起手了。那年春夏两季,地处西北黄土高原无定河流域绥州四路八乡的地面上,接连出现了几次让老百姓惊恐不安的怪异天象。先是头年腊月刮起的一场大黄风,昏天黑地连住刮了小半年,掏心挖肺似的,把开春种下去的庄稼籽种,连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草皮肥土,一股脑儿地吞没殆尽。裹挟着黄沙的西北风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从南路回来的脚户哥们亲眼看见,沙尘暴已经刮过九里山到延安了,走延安的官道上,一波一浪的沙尘,都快要抹过小腿肚子了。哎呀,这老天爷到底为甚要发这么大的威呢,难不成又要改朝换代了不成? 漫天的沙尘暴过后,绥州的庄稼人以其坚韧的近乎执拗的禀性,擦去痛苦的泪水,他们或是折扫出仅有的一点儿粮食,或是东挪西借,甚至不惜以春借一秋还三的高利贷,凑些籽种再播撒进去,指望着秋田还能有点收成。可万万没料到,本来就已晚了季节的苗情,接下来已然是火鏊一般不见尽头的大旱。 一番祈祷之后,李福成老汉手托着地吃力地站了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愁云。面对众人的焦急与无奈,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怨天不怨地,只能怨命了。他是白龙庙庙会的会长,这几年领着大家无数次地祈雨,腿脚都快跑断了,但每一次的结果都让大家两眼茫然,连声叹息。李福成活了七十来岁,从来没有这两年这么惆怅熬煎过。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假如自己不当这个白龙庙的会长也倒罢了,可自个好赖还是啊,无数次的兴师动众,祈天祷地,却没有求得一场好雨,这让李老汉着实内疚,自愧辜负了大家伙的信任,枉为了这么多年的白龙庙会长。 李福成老汉心急如焚,从早到晚都在观云测雨。对涉及农事的风云雨雪雷雹霞霜等,他有非同常人的眼力,有雨没雨,雨大雨小,有风没风,南风北风,晴天阴天,云薄云厚,三五天里甚至十来八天内的天气,他通常能预测得八九不离十。他有这个本事,得益于他爷爷的口传心授,据说李家祖上有人曾是风水先生,略知天象之术;更多是他一辈子做庄稼人的经验积淀。可是这几年,福成老汉整日里 无数次地望着头顶的苍天,但对雨雪的预测竟然次次打脸,无奈之下他只得按照老辈人留下的路数,倡议庄里设起了祈雨的坛场。一回回地祈雨,一次次地祷告,今年盼明年,明年盼后年,但盼来盼去直盼到民国十七年春季,旱情已然,两三年间连猫尿雨也没得下过两次。天呐,这不要彻底断了受苦人的生路吗? 而就在庄稼人倍受煎熬的季节里,更让老汉惊恐的是,五月初一半后晌,他和庄里很多人又看见,太阳的两旁现出了两个跟太阳一般大小的光环,持续了半个时辰。在巨大的惊恐与煎熬之中,人们不禁想起了从老辈人口里传下来的谶语:天上三环套,地下人头泡。无疑,在乡民们的眼里,天上出现“三环套”,这是远比旱魔更为可怕的凶兆。人们在煎熬之中再添惊恐,并且这种既煎熬又惊恐的恐惧心态,随着旱情的持续发展,像着了火的山林不断地蔓延着。于是,贫瘠的黄土地上的穷苦庄 稼人,自从民国十五年以后,特别是民国十八年以来,无一日不是生活在忍饥挨饿惊魂不定度日如年生死不保,既弥漫着极大的恐惧感,又苦苦地祈盼着能够时来运转的悲怆气氛之中。 眼下,福成老汉除了跟着大家伙一起磕头祷告仰天长叹,他还能说什么呢,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自己也就剩这把老骨头了。 无法忍的饥荒吞噬着贫苦的庄稼人,李福成的家境更惨,这二年一直处于吞糠咽菜时常断囤的状态。以前年景好的时候,李福成家大多吃的是软糜子窝窝,还可以管肚儿饱;这几年日子过的恓惶,起先还能吃上粮多糠少的杂合面窝窝头,以后渐渐粮食掺得越来越少,糠皮搅得越来越多;去年以来不要说米面,就连高粱黑豆也拿不出几颗。家里每天能够勉强做出来的两顿饭,前半晌是双手攥不拢的糠皮窝窝烩野菜,后半晌又是清汤寡水的豆馇馇和菜饭,今年竟连糠窝窝烩野菜也犯愁着端不上来了。大灾之年,别说是粮食,即就是一半簸箕稗子糠皮,也够金贵的。这些天,家里人不知道把仓子囤子和场院的柴禾草垛翻腾过多少遍,只要是勉强能磨出点粉末的糠皮秕谷,玉米芯子,蒿草树叶,都仔细挑拣了出来,就连枕头里的荞面皮儿也没有放过。幸运的是,在翻腾牲口棚顶时,意外地发现了一簸箕高粱壳儿,再加上硷畔上的那两棵山榆树,让一家人暂且能扛几天。口粮断囤不说,连吃水都成了问题。李家老庄的村边有一条小溪,但水量极其有限,如果不下雨,这条小溪平常细若抽丝。溪水源自那些状如树木叶茎的沟沟岔岔。这里的小沟小岔,多数会有一些石壳出露,从岩石缝隙中,通常都会渗出些许的水滴,不比小娃鸡鸡尿出来的多多少。可就是这点儿渗水,也是极其金贵的,当初李家老庄的老先人作为移民选择在此落脚,首先看中的就是这处石壳滴水,因为他们相信,人是水命,只要有了这汪滴水,就能过得下去。于是,就在这滴水崖下凿出一个磨盘大小的水池,依托着这汪滴水,李家的老先人们便在这里安下了家舍。 李家老庄的这口滴水井在村前的沟底,滴水井的水供人吃,倘或些许富余,溢出水池流到沟里的,便可淘洗衣物,或是供牲畜饮用。连续几年的大旱,使得石崖下面本来就不多的滴水,更显得金贵如油。这几个月来,一担水没有一两个时辰别想接满,村里的二三十户人家,不得不起早贪黑,耐着性子等待着这窝救命的水。天神龙王爷哟,你佬家得赶快下雨呀,一天都耽误不得了。庄户人家除了望眼欲穿地盼着,求着,忍着,熬着,再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呢?没有,歪好没有。 福成老汉的大孙子,乳名叫明子,家里的吃水全靠他担。一大早,明子把水桶放到滴水井边排队,但等了老半天,前头的人连一桶都没接满,而在他前面还排着一长溜。无奈,明子只得先回家干活去了。不管怎么说,今儿无论迟早,那怕是一晚上不睡,也得把这担水挑回去才是,要不明儿就得刮瓮底子了。这一向福成老汉的精神几近崩溃,旦是想起往后的生活,冷不丁就打起寒颤,没吃没喝的日子让他觉得实在恓惶,真不如一死了之,但一觉醒来他还是硬撑着佝偻的腰脊,照样打扫院子祈祷神佛下地察看,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万万不能倒下,要不然一家老小再有谁管? 第2章 煎熬中的福成老汉成天都在掐指头盼着儿子续良能早日回来,帮他扛起这副担子。方才,他跟明子又问道:“你爸爸到南路,有些时日了吧?”他爷说的南路,是指绥州南面的延安一带。明子想了想回道:“我爸爸是正月初七那天走的,两个多月了。”他爷早就听说,南路也跌下年成了,粮食缺得厉害。这场年成跌得可是宽哩,陕甘两省方圆两千多里,这两年都没下过好雨。他爷叹了口气,望着光秃秃的黄土坡地说:“该下了,可是不能再旱了,再这么烧焦火燎下去,今年的夏田又要绝收了,秋田有没有指望,也得看以后老天爷开恩了不。俗话说,三月无雨则无麦,四月无雨则无谷,再见不上场好雨,今年的秋田怕是也没指望了,这雨啊,一天也耽搁不得了。唉,我的老天爷呀,我们倒究是哪搭儿得罪了你老人家了呀,还嫌庄稼人受的苦轻么,发这么大的威势。” “爷爷,你就别再老天爷老天爷的啦,管什么用!”明子心里窝火,不想听这些唠三叨四的话,什么老天爷,老天爷是谁,老天爷在哪里?老天爷要是长眼的话,早就该开恩下雨了。这几年成天跟着爷爷祈雨却没一次得到应验,已经让他对老天爷彻底失去了希望。明子忿忿地甩出一句,“再别提老天爷了,老天爷的两只眼全瞎完了,就不怕天火烧了玉皇宫?”啊,竟敢说出这种没敬畏的话!他爷狠狠地瞪了明子一眼,放下手里的活儿,劈头盖脑给了他一顿: “怎么,看你这娃娃,就不怕遭报应吗?你都十六七的行货了,大不小的,咋还是这么个犟劲儿!跟老天爷能这口气说话吗?咱们庄稼人,不靠老天爷靠谁?靠皇帝么,皇帝离咱十万八千里远!靠官府衙门么,官府衙门认咱是哪门子的;再说,迩个听说连皇帝都没了,天下早些年就乱包了,兵荒马乱的,烂摊子没人管得了啦!说来说去还是老先人留下的话,天是咱庄稼人的大救星,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咱庄稼人的命,迟早都是攥在老天爷手心里的,就算是孙悟空七十二变,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天不下雨,地里长不出庄稼有日天的本事,也不抵事!” “它要长眼,长眼还能旱成迩个这毬样子?”明子嘟囔着怼了一句。 “看你这娃娃,怎么说话这么冲!抬头三尺有青天,心中自有日月在。我活了一辈子,求的,信的,靠的,就是老天爷!”他爷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在他爷的眼里,天是王大,地是王二,天下谁都大不过天,即就是皇帝,也只能算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罢了,敢说他能大得过老天爷吗?大不过。当年康熙乾隆爷那么圣明,也不敢,照样要祭天祭地。正像早已过世了的他的爷爷常说的,这人啊,福也好,祸也罢,都是天当家,命注定。老天爷要养人,要救人,庄户人家就有了生路;老天爷要嫌人,要收人,那也是难逃的劫,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天命不可违。 见爷爷气动得大了,明子不再吱声,但心里怨忿依旧,勾着头悻悻地回到院子,操起柴垛旁立着的板斧,狠劲地劈起了树根杈。明子暗自嘟囔着:“还嫌我说,我就要说!瞎了眼的老天爷,昏了头的老天爷,见死不救的老天爷,成天间让人敬你,拜你,信你,凭什么,还有脸?”明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喘着大气,托着板斧仰天凝视,似乎在等待着苍茫天宇的回应,然而无论向天追问多久,依然四野死寂,天日无声。当他下意识地朝着头顶上的烈日送去似乎鄙夷失敬的目光,顿时觉得一束强光瞬间喷射过来,他两眼发黑,险些一个趔趄倒下。其实这本来应是极度饥饿和劳累的反应,但他却觉得好像是在惩罚自己的冒犯。他揉了揉眩晕的眼睛,不敢再朝天多看一眼,可心里却仍在呼喊:老天爷哟,为什么你就不能睁开眼睛看看,庄稼人的活路究竟在哪里?但任凭他怎么怨怪,除了近乎火一般的煎烤和令人窒息的闷热,此刻再没有任何能够使他困惑心情得以舒解的声讯。他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指着苍天声嘶力竭地吼道:“啊——天哪,你哑巴了,你咋不答话呢?” “怎么明子,你喊什么,来谁了?”明子娘和他奶急忙跑了出来,她们以为区上又有催粮要捐的来了。明子悻悻的一言不发,脸色特别难看,好像谁惹怒了他。她们朝坡底下一看,没看见一个外人进庄。他奶对他娘说:“明子娃最近该不是中邪了,这一向尽说梦话,神也鬼的不晓得嘴里嘟囔些什么,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妈你不要这么说,明子没中邪,大小伙子的能中哪门子的邪?明子心里憋屈,他想吼就吼 去,吼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他娘抹了一把泪眼,拽了拽他奶的衣襟进屋里去了。 第2章☆、祈雨 第二章 一大早出了门,福成老汉站在硷畔朝东望去,只见山梁上鱼肚白的晨光渐渐泛起了红晕,鱼鳞斑状的薄云飘浮在天空,不大的东风迎面刮来。李福成有点懵了,头天早上红霞满天,半后晌又刮起了南风,有点积云生雨的样儿,现在怎么又征候全无?李福成叹了口气,唉,今儿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李福成拿起瓢舀得喝了几口凉水,拄着一根藤条拐棍儿,佝着腰出了门,像往常一样又来到村口的这棵老槐树下,祈祷罢天神龙王爷,便到自家种的那三块山坡地上照看去了。 这三块坡地,一块是两垧,一块是三垧半,另一块不足五垧,总共将近十垧,原本是清康熙朝实行宽乡政策,作为人口份田划给他们祖上老家儿的。可在三十年前,因为老二门家里遭遇了变故,急着用钱了事,无奈只得将东头三垧半的那块,卖给了白龙镇广聚庄的掌柜艾仲雄家,二十年前娶儿媳妇用钱,又给广聚庄典了两垧,如今只有西头五垧的这块属于自家,东头的那五垧又从艾家手里反租了过来。 土地啊,庄户人家的命根子,李福成看重它,绝不亚于自个的子孙,春播夏管,秋收冬藏,这都是家里人一年到头丝毫不能懈怠的营生。可眼下,这要命的庄稼地又是怎样的呢? 李福成跪在地上,双手刨出两个月前种下去的那些谷种,哆嗦着捧在手里,用昏花的老眼瞅过来瞅过去,像是趴在炕头跟生命垂危即将离世的亲人作最后的诀别。地里的干土层探不到底,种下去的谷种僵尸般躺在那里,没有丝毫出芽的迹象,偶尔有一籽半粒看似努出一丁点芽儿的,仔细再瞅着,已经根本没有了出苗的希望。芽儿早已蔫死,指头一捻,便成了干粉末儿。 老汉当然早就想过,该领着全家老小,哪怕是肩挑手提,也得弄些水来,催催苗情的;不光是他,村里旦凡不想饿死的谁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是不可能的奢望。水啊,跟金子一般金贵,到哪儿去找呢?若要能找得到,庄稼人就是累断腰,也会背水上山抗旱保苗的,还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眼前飞来一群麻雀,肆无忌惮地刨开地皮,如同抛食米虫一般,极其娴熟地叼啄着那蔫死了的谷种,这让福成老汉气愤至极。不管这些谷种眼下蔫成了什么样儿,即就是已经完全没了指望,福成老汉依然坚信,只要老天爷开了恩,后面落上一两场好雨,它们依然还是能够起死回生的;而一旦得了苗,那就有了一半的希望,至少也能够把籽种收回来吧。 李福成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庄稼的习性没谁比他更清楚。他痛骂这帮鬼雀儿,人都快要饿死了,你们还日能个屁精哩。他把自己心中的忿恨迁怒于这帮麻雀身上,随手抓起几块土疙瘩用力抛了过去。应该扎个草人儿来看护。 福成老汉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跟随他来的小孙子亮亮说:“回吧亮娃,回家找点儿破衣烂裳,扎个草人儿,让它照看着,不然要被这些麻雀龟孙子全给抛光了。” 亮亮刚满六岁,小圆脸,高高的鼻梁,肩膀上总爱挂着哥哥给他做的一把木头盒子枪,像个小兵似的。亮亮肚子饿,腿上没劲儿,不愿意来回跑路,嫌累。“爷爷你先回去,我在这儿守着,不让这帮雀儿抛,它狗儿们的要是再敢来抛,我就枪毙了它碎子子们。”亮亮肚子一腆,小木枪指着眼前的雀儿说。他爷拄着棍儿,颤颤崴崴地走了。 很快,一群刁钻的麻雀又飞了过来。亮亮学着爷爷的样儿,一边手里挥舞着小木枪,一边呼喊驱赶着。麻雀似乎也会欺小,它们全然没把这个小娃儿放在眼里,亮亮跑到这头驱赶,麻雀便飞到那头去啄,跑到那头追撵,它们又飞到这头来抛。 亮亮东撵西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臭骂起来:你们这些鬼雀儿,还不赶紧死开,你们要是不死开,等我爷爷回家去,叫来好多好多的人,有我奶奶,我爸爸,我妈,还有我哥哥,我姐姐,我们大家伙一起拿着大刀刀,小刀刀,长枪枪,短枪枪,看你们往狗屁上跑!把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杀的吃了,煮的吃了,烤的吃了,炖的吃了,你们这些不死的坏蛋! 第3章 听到亮亮他那奶声奶气的话,麻雀们先是扑腾了几下,换了一个地儿,再后来又扑腾了几下,又换了一个地儿,接下来就再也不把亮亮的话当回事儿了。它们旁若无人地东抛抛西啄啄,有几只胆大的麻雀竟然还故意凑到他跟前,轻蔑地瞥了他几眼。受到那几只胆大麻雀的教唆,周围的雀儿们更是张狂疯颠起来,唧唧喳喳地闹成了一片。亮亮急得直跺脚,想哭又顾不得哭,不哭又急得没个法儿。 亮亮口干舌燥,肚子饿得更厉害。想喝口水,但跟前没有水;想吃点东西,那怕是两口糠皮窝窝头,可这儿哪还能有这东西。亮亮只得坐在地上,无奈地喘着粗气,舌头时不时地舔一舔干裂了的嘴唇儿。 他爷来了,还有明子。他爷提着柳编筐子,里边放着几把谷草和两件破烂不堪的旧衣裳;明子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手里提着几根细木棍儿。他爷拽起亮亮,掸去亮亮身上的土,又撩起衣襟吐了口唾沫,擦了擦亮亮的眼角和脸蛋儿,末了,他爷说:“亮亮快回去,别在这跟我们挨晒了。” 亮亮噘起了小嘴:“不,我肚肚饿,走不动。”说罢,撩起破褂子让爷爷看。 亮亮的肚子瘪瘪的,肋子骨一根一根的,唯有那个非同寻常的状如玻璃球儿的肚脐突起着。 他爷摸了摸小孙子那可怜的小肚肚和心疼的小脸蛋儿,忽然发现亮亮的两眼圈发黑,心头不禁一紧,长叹了一声,乖哄道:“好孙娃哩,回去吧,躺下歇会儿。” 亮亮的小嘴还是噘着,明子见弟弟这样儿,说:“快别磨叽了,要不回去,就到那边地埂上去看 看,有没有苦苦菜什么的,挖上一把儿,回去让奶奶给你焯一下吃。” 一说到吃的话,亮亮立马眼睛一亮来了劲儿,撒腿跑到地畔上寻找野菜去了。 爷孙俩默默地扎着谷草人,并把扎好的两个谷草人栽在了地里——东头一个,西头一个。 他爷觉得气短腿软,于是在地埂上歇了下来。他爷取下腰间别着的那枝年头已久的旱烟袋,摸了一锅烟末儿,噙在了嘴里。他爷的牙齿本来就没几颗了,这一向又有两颗快要掉了下来,所以连烟嘴儿都咬不紧了,看着晃晃悠悠的。 他爷点烟用的是老法子。爷爷从随身揣着的火镰匣子里取出一小块黑色火石,又拈出一撮儿艾絮,先用左手指头把艾絮压在火镰边上,再用右手指头捏着火石,在夹着艾絮的地方用力擦击,鼓捣了好一会,总算点燃了艾絮。他爷把燃着的艾絮放在了烟末儿上,那张没几颗牙的嘴像一架走风漏气的风箱,“砸吧砸吧”地抽了起来,直到将烟末儿烧得化为焦灼的烟雾,方才停歇下来。 他爷坐着歇了一会,似乎缓过来了劲儿,说:“明子呀,爷爷今年总觉得老得快了,人都说,人老一年,马老一月;人是六十以后活年年,七十以后活月月,八十以后活天天。我今年和年前比,就差得多了,活上月月啦。等你爸爸从南路回来,我想早点把家事给你们安顿安顿。你也不小了,过两年就成大后生了,能挑担子了。爷爷这辈子,活的有如意的地方,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最后悔的就是没力量能让你爸爸识几个字,你也是……” 明子知道他爷又要说他以前说过无数遍的那些陈年老话,便打岔儿道:“爷爷,等我爸爸回来以后,你再慢慢给他交待吧,这儿灰尘大,吃了灰尘会咳嗽的。” 他爷用手背揩了一下老风眼,没再言语,只是瞅着地里的谷草人发呆。亮亮从坡底下爬了上来,褂子的前襟撩着一团野菜。亮亮过来说:“快看,我挖的间多间多的小蒜蒜,间多间多的偃月菜,还有间多间多这样儿的菜菜,不认得。”亮亮舌头有点大,说话吐字不清晰,把“这多这多”说成是“间多间多”。其实,亮亮挖的野菜也就是一小撮儿,久旱无雨的山地,连那些特别耐旱的山榆树都快要枯死了,哪还有多少野菜可长呢?只是因为孩子过于看重这把野菜,所以才像得了宝贝似的如此激动。 福成老汉回到硷畔上,捋了几捧榆树叶儿。这是为全家人晌午饭准备的,粗糠窝窝头,榆树叶儿熬菜汤。 明子奶实在没得了办法,战战兢兢地对刚放下榆树叶儿的明子爷说:“你看,咱要不要再给“广聚庄”艾家典上两垧地,先解解燃眉之急,不然咋办?” 典地?这地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典出去容易赎回来难,再要是出腾下去,以后儿孙们怎么过日子呀?再说,大旱年景,谁能看得上这羊不拉屎的地,三不折二,也典不了几个钱;更何况,即就是典来几个钱,也未必到得了自个手上,县里乡里催捐催税的,整天踏破门,还有“广聚庄”艾家的租子又咋办?李福成的心猛地颤了几颤,感觉头晕眼花,两腿发软,他一句话没说,杵着头痛苦地蹲在了炕沿底下…… 第3章☆、祈雨 第三章 白龙镇,一条用块石铺就的正街,南北不到二里,成年累月的人来人往,马踏车轧,使这条石板街道变得坑坑洼洼。在街道的中心处,除了戏楼,还有一幢青砖灰瓦的三层小楼格外显眼。小楼正门上方镶嵌着“广聚庄”砖雕匾额,魏体楷书匀圆饱满,工稳端庄,一看便知写这字的人功力不俗。毫无疑问,这是白龙镇的一处地标性建筑,也是镇上最有实力的钱庄商号。 广聚庄的掌柜,姓艾,名仲雄。艾仲雄能有今天这份家业,也不是一脚踢出来的金娃娃。 艾仲雄的老家在白龙镇的艾兴庄,祖上并不是什么富家大户,至少往上推两辈在他的爷爷手里,他家在白龙镇也只能算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光景的主户罢了。艾仲雄的爷爷大半辈子里只是一个仅有一匹骡子两头毛驴,跟别人合伙搞看咱们不能再跟人家合伙了,好生意害怕三份账,咱得自个儿干才是。他爷说,现在管家的是你,你觉得怎么着就怎么着,爸是人老心怂了,不想管了,也管不了啦。他爸认定,大灾之年,必定是粮食为王,做粮食生意肯定能大赚一把。他爸一咬牙,将家里的二十亩上好水地全都卖了,举家迁至白龙镇,紧接着,用卖得的一千两银子做本钱,从年景好的东路,以每斗米麦均价不足半两纹银的价钱,马不停蹄地把一百多石粮食驮回白龙镇囤了下来。当他爸不露声色地完成了这宗大买卖后,大年馑狂风般地呼啸而至,米价蹭蹭蹭地往上蹿,地价哗哗哗地往下跌。 此时,手里有粮的他爸,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从容镇定,他不慌不忙,一手限量高价卖粮,一手狠劲杀价置买田产,一年多下来,一里一外净赚得白银一千多两,资产翻了一倍。光绪二十五年,艾仲雄接管家事后,在白龙镇创办起了第一家钱庄商号——“广聚庄”。 之后不久,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慈禧太后老佛爷落难陕西,带来的宫中宝物流散到了绥州民间,广聚庄从中得了大利。两三年下来,他家至少积攒了五千两的硬货,并且先后投资了七千多银两,在周围买下了山地二百垧,川水地一百亩。 如今,艾家的广聚庄到底有多少硬货,谁也摸不上,田产地亩倒是明的,山地八百垧,川水地三百亩;广聚庄旗下有一个皮毛店,一个粮店,一个典当铺,还有一个三十匹骡马的驮运队。 尽管如此,艾仲雄的生活过得并不奢侈,这或许是天性使然。艾仲雄平素总爱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一副茶色水晶眼镜,背着手在广聚庄后院的回廊下和后花园里遛遛步子。他一不抽(鸦片),二不赌,三不嫖,也没有纳妾娶小,唯一的喜好就是 ,一得闲便坐在堂窑地下的那张老榆木太师椅上,剔剔牙,喝喝茶,端着水烟袋边吸着水烟,边琢磨着怎样赚钱,譬如应该如何吸储放贷,贩运的脚户,到了他爸三十而立,他爷把家事交给他爸经管的时候,全部的家业也只不过有山地三十垧,川田二十亩,外加几匹骡子而已。 老艾家垫底的第一桶金,是在六十年前,也就是清朝同治年间赚到的。那时,一则因为绥州遭受了罕见的大旱灾,二则因为陕甘回民揭竿而起,导致绥州到处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而恰在这时,他爸刚好也接管了家事。他爸虽说识字不多,但做事干练,蛮有眼光。就在大饥馑已经开始显露但还没有漫延开来之时,他爸对他爷说,我如何置买田产,如何让广聚庄的钱再生地,地再生钱,好似雪球越滚越大,塘坝的水越聚越多…… 此刻,艾仲雄正坐在后院堂屋里的老榆木椅上,手里握着他那把心爱的水烟壶,悠闲地吸着水烟。 艾仲雄手里的这把水烟袋本身就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白铜质地,烟瓶两面錾刻着白鹤寿星纹饰。艾仲雄吸水烟的姿式更是优雅的,富有节奏感的,与其说他是在吸烟消遣,倒不如说他是在炫耀自个的拿手技艺。他左手轻轻托着亮铮铮的水烟袋,以右手的食指伸到烟仓里,拈出一撮儿烟丝,随手娴熟地捻成一粒黄豆粒大小的蛋儿,放在烟碗里;接着将燃着的那支纸煤儿,摁在烟蛋儿上,眯缝着眼睛嘬着嘴,在“咕噜噜、咕噜噜”声响绵长节奏分明,犹如鸟语凤鸣般的悦耳声中,细细地品味着;在舒缓流畅消闲从容地吐出了一两口烟香味儿,烟丝将要燃尽的那一瞬间,即以左手拇指和食指将烟管儿稍稍提起,吐气不多不少,用力不大不小,“噗”地一下,恰到好处地将烟碗中的烟屎蛋儿吹进拢着的右手掌中,随手撂进桌上那个盛有清水的烟灰缸里。 第4章 女婿冯根财进来对老岳丈说:“大叔,这几天想典地揭款的人比较多,我觉得典地倒还罢了,揭款放贷恐怕一般家户不可再给做了,之前贷出去的款,现在十有七八按期还不上,我很担心,万一库里钱接不上茬,那怎么办?” 艾仲雄放下手里的水烟壶,说:“你说得对,我最近也这么想,从今以后,我们大体上不能再对外放贷了,除非客户他们有好的资产做抵押,而且得折价至三四成,否则就不行,这样,即便到期还不上,我们也能保得住本。” “好,我知道了。”艾仲雄走出堂窑,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转着。当下的这场大旱灾,让艾仲雄不由得联想到了六十年前的同治年间。同治年间的那场灾难,艾仲雄没有更多的直接感受,因为那时他还小。不过,没有亲历并不妨碍人们对历史的观顾和思索,站在远处遥望群山,反倒会比身在山峦之中更能看得浑全。当然,同是观山望峰,各人自有各人的感受,游历者乐在奇峰峭壁与松石泉溪之间,樵夫只关心可供砍伐的柴薪,猎人紧盯着易于射猎的飞禽走兽,商贾负贩搜寻的则是山珍地宝,而响马盗贼却谋算的是如何在月黑风紧之时倚峙关隘险路劫掠得手。当年艾家祖上家道发迹的传奇故事,此刻又一幕幕地浮现在了艾仲雄的眼前。 同治六年,对于绥州的平民百姓是刻骨铭心的,但对老艾家而言,却具有值得写进家谱、传训子孙的非凡意义。同治六年,天灾世乱,尸骨遍野,绥州米贵,他爸瞅中机会,卖地筹钱,贩运囤粮,赚银千两,置田买地,从此家道兴旺…… 由同治六年他又联想到了时下:自民国十五年起,久旱无雨,庄稼绝收,兵匪夺食,饥民遍野,粮价攀高,地价走低,钱不值钱,百业凋敝…… 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绝不是戏言!艾仲雄暗自感叹,相隔六十年,恰好过了一个轮回,遭遇到了同样的大年馑! 当年的同治六年,时下的民国十八年,两相对照,简直绝绝地像了。 夜已很深,月明星稀。按往常,艾仲雄早该躺倒睡觉了,可他却没有上炕,依然坐在那把光溜固实的老榆木太师椅上。他轮换着扳起两脚丫儿,一边从脚指头到脚心脚跟,依次摁捏着,搓揉着,一边琢磨着这一向他总在思谋着的一些事儿,诸如绥州的年景呀,粮食,依次摁捏着,搓揉着,一边琢磨着这一向他总在思谋着的一些事儿,诸如绥州的年景呀,粮食的行情呀,田产地亩的价码呀,典当放贷的利息呀,等等。艾仲雄的基本判断是,民国十八年与同治六年相比,几乎有着惊人的相似,越是大灾之年,越有赚钱的机会,尤其是粮食生意,眼下的大灾荒必定使粮价节节攀高,手里有粮,肯定稳赚。心情激动的艾仲雄,此刻睡意全无,他盘算着,当下最需要做的是两件事,一件,要把生意的重点放在囤积粮食上来;再一件,应让儿子绍英弃学从商,回家当他的帮手——毕竟自己已经是这把子年纪了,早晚得把广聚庄的这副担子交给他;更何况机遇难得啊,能在这个时候历练历练,对绍英一生都将大有裨益。 绍英娘几次催促说:“当家的,该睡了,你不看是什么时候啦?” 艾仲雄说:“我想让绍英回来,别再念书了。” 艾仲雄得子晚,而且只有绍英一个儿子。老板娘头胎生了个女孩,之后烧香许愿求娘娘没住气,后面依然胎胎都是女孩,仙娣招娣来娣引娣梦娣唤娣,一长溜六个,愣是没来个儿子。就在艾仲雄整日里闷闷不乐,寻思着要娶个二房为他老艾家生个儿子接续香火的时候,在辛亥这年,小绍英幸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因为是老来得子,艾掌柜老两口便把广聚庄的未来全都寄托在了小绍英身上。 艾绍英在白龙镇上小学期间,适逢新文化运动兴起,毕业于北平京师大学堂、热衷于教育改革的杜滨先生此时也正好受聘来到白龙镇完小任校长。杜滨一改旧式私塾教育的老套路,按照其时流行的新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式,着眼于儿童的全面发展,选用了语体文教材,加强了自然科的教学,并在高小阶段增加了实用和职业的教学内容。他还经常以讲故事做实验的方式,向小学生灌输民主与科学的精神。杜先生在对学生的几次智力和成绩测试中发现,艾绍英不仅天资聪敏,接受能力强,而且字写得好,又有文学天赋,所以对他喜爱有加。小绍英也很争气,高小毕业时竟以全校头名的优异对他喜爱有加。小绍英也很争气,高小毕业时竟以全校头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了绥州中学。这时候,杜滨先生也正好被调到绥州中学担任校长,很重视对艾绍英的培养教育,艾绍英也积极上进,不久被选为学生会宣传干事。 然而,艾仲雄渐渐发现,自从进了绥州中学,这小子就像喝了迷魂汤似的,每次回到家里,说不了几句便是苏俄长呀中国短的,这让艾仲雄心里不禁焦虑不安起来,担心没准哪天儿子会因妄论时政惹出祸端。艾仲雄为此经常指教儿子,要他毋问时事,专心读书。可他娘总是护犊,认为老掌柜过于严苛。但自从头年国民党清党以来,特别是听说绥州中学半年前有几个老师被抓进监狱的消息后,不仅艾掌柜对儿子越来越不放心,就连他娘也整天提心吊胆起来。艾仲雄甚至后悔当初实不该让儿子到城里去上什么新学,高小读完就应该让他回家来,早两年在生意场上历练历练才是。绍英娘觉得也是,现在外面乱哄哄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谁知道哪天会惹出什么事;回到家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总要放心一些;况且,现在生意上人手少,总让小女婿帮忙也不是个办法,他爹正需要个帮手。 主意拿定之后,艾仲雄很快就让伙计到城里送去口信,因说家里有事,让绍英这几天抽空一定回来一趟。小伙计来到学校时,恰好是课间休息,艾绍英在教室门前正跟同学们慷慨激昂地谈论着什么。 小伙计将艾绍英叫到一旁,转告了老掌柜的话,艾绍英听罢说:“你回去给我爸妈说,这一段我们正忙着,新课多,耽误不得;下个礼拜天我要是回不来,就再过几天。” 小伙计把艾绍英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了掌柜爷,艾掌柜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心里却犯疑惑:“忙什么忙?怕是找借口罢了。” 第4章☆、祈雨 第四章 艾仲雄首先想到了白雨亭,因为白雨亭到白龙镇当区长后,艾仲雄跟他常有来往,他待白雨亭也够意思,要是能跟雨亭区长合作起来做粮食生意,自然就有了靠山,世上之人皆为利往,毕竟现如今他是现管,要是生意上碰遇到了麻缠事,仗着政府的势也好疏通解决。 隔天晚上,艾仲雄邀请白雨亭在距广聚庄不远处的一个老字号饭庄小聚,随他来作陪的有帮他做事的小女婿冯根财;白雨亭带的是他的属下张生福。在小伙计的迎领下,几个人上了阁楼,在临街的一个包厢里面坐了下来。 “小伙计,有甚爽口的?”冯根财问道。 “您爷几位啊,真是有口福!”小伙计笑呵呵地说,我家今早刚宰了两只羯子羊,生的在地窨子里放着,熟的刚出锅不多时,有清蒸羊肉,黄焖羊肉,暖锅羊肉,葱爆羊肉;还有蒜蘸羊头,枸杞羊脑,麻辣羊肝,卤煮羊肠,荞粉羊血;外加羊棒骨,羊蹄筋,羊杂碎,总共不下几十道,掌柜爷您几位觉得哪样好,我就给爷们端上哪样来! 听着小伙计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菜名,冯根财笑道:“小伙计啊,你不是吹吧,前一向我来,咋就没这些菜了呢?” “小的不敢,掌柜爷面前,我哪敢胡吹冒撂呢?”别听这娃瞎掰了,不就是个羊肉嘛,还能做出多少花花样儿来?”张生福不以为然道。 饭店的胖子老板腆着硕大的肚子跑了上来,见是白区长和艾掌柜几位,立刻躬腰堆笑道:“哎呀,是白区长和艾掌柜您几位爷啊,贵客!贵客!” 冯根财对胖子老板说:“你这个小伙计,菜名报了一大堆,跟唱的一样,嘴头子倒蛮利索的。” 胖子老板听出了话音儿,眨巴着眼睛说:“您啊,可别拿老眼光看我这儿了,现如今我敢说,我的这个掌勺大厨,他做的羊肉啊,那真是祖传密制,西川一绝,不信吃吃,保准叫你们闻了香三天,吃罢想半年!若是不香不想呢,你就骂我是喧谎,我决不收您爷们的分文钱!” 艾仲雄知道这家饭庄的烤羊腿是出了名的,便对白雨亭说:“白区长,咱就吃他们的烤羊腿吧?” “艾掌柜,你的情我领了,”白雨亭拍了拍肚子说,“可你瞧我这肚子,没处放,还是少点几个吧。”说中间,一个饱嗝猛地涌了上来,喷出一股难闻的酒荤酸腐味儿,熏的冯根财直发呕。白雨亭抬手掩住嘴巴,咽了口唾沫,待胃气不再上溢,方说,“中午喝大了,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儿来。” 艾仲雄有些遗憾,但又不好过于勉强,只得说:“那好吧,这回就依了你,算我欠你白区长一顿烤羊腿就是了,下回一定得补上。”艾仲雄对小女婿说,“那就这样,少上几个菜得了:一个白切羊肉,一个蒜蘸羊头,一个椒盐羊肝,一个枸杞羊脑,一个卤煮羊肠,一个酸菜羊肚,份量轻点儿,再来一壶上好的清茶,我们以茶代酒吧。” 第5章 不大一会工夫,小伙计便把茶水和几个菜端了上来。“来,我们以茶代酒吧!”艾仲雄请白雨亭张生福一起端起茶盅碰过之后,指着面前的几个菜说,“白区长,多少吃一点吧。”几个人边吃边聊着,艾仲雄没话找话地问白雨亭:“区长最近挺忙的吧?” “苦哇,整天陪不完的客,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昨天县民政局的刚走,今天又是税务局的来,哪一路神仙都是爷,都得吃好陪好啊!” 白雨亭揣测,艾仲雄今天请他吃饭,该是有事要跟他谈的,但在艾仲雄没有向他明确提出来的时候,他没有主动问。几个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闲天,艾仲雄有意识地引入正题,把事先想好的一番话,对白雨亭说了出来。 当然,艾仲雄说话并没有完全露底,甚至根本不像在谈个人私事,而是以忧国忧民的心情在向白龙镇的父母官转达老百姓的呼声,参谋如何救灾之策。 “雨亭区长啊,这一向我总在想,咱白龙镇最大的问题,怕要出在粮食上。民以食为天,人嘛,求生活命必定是头一条,其他的事情都靠后。最近,粮价一个劲儿地往上涨,一集一个价,上个集一斗谷米是四块五,一斗麦子是四块八,这个集又都涨了五六毛。据我了解,现在有余粮可卖的农户越来越少;镇上的几家粮店呢,因为进价高,库存的粮食也日渐减少。照这样下去,我看用不了多久,白龙镇就会出现更大的粮荒,甚至无粮可卖。你是一区之长,白龙镇的当家人,这个问题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但我觉得,还是得给你参个议,希望区长能够引起注意。” 白雨亭原以为艾仲雄要跟他谈什么要紧的事,一听是这话,便觉得索然无味,心想,煞有介事,这话还用得着你给我说么,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但白雨亭并没有表示出不屑,而是以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道出了自己的忧虑。“艾掌柜所言极是,最近我是一直在为救灾的问题犯愁,你看,我的头发都掉了不少;可是呢,我这个小小区长,位卑权轻,心有余而力不足呐!”白雨亭舀了一汤匙枸杞羊脑汤喝了下去,不紧不慢道,“当下的困局,不知老掌柜有何良策得以破解?” “依我所见,要解决粮荒的问题,得多管齐下:一个是向上面要;一个是动员大家富户募捐钱粮,在镇上设舍饭点;再一个就是从外地多往回贩运些。” 白雨亭心想,话都让你艾仲雄说完了,但凡长脑子的,谁不知道这几条?!但要落实起来,谈何容易!向上面要——能要来我还不去要吗?募捐——有几个舍得拿出来施舍?再说,杯水车薪,能管得了几天?从外面往回贩运——那得要钱呀,谁的粮食能平白无故送给白龙镇?白雨亭苦笑了一下,说:“艾掌柜啊,你说的这几条,对 倒是都对,可真要办起来,难呐!上面我也不是没跑过,跑了有好多趟了,每次去县上,不光是一分钱没要得到,而且还给交待了一大堆棘手的事,不是催捐催税,就是摊派支应,弄得我都怕见这帮老爷们了;劝捐劝募嘛,这几年一年搞好多次,这你是知道的,肯施舍的不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从外面往回贩运,这也得需要钱款,粮商是要讲利润的,没有人会做赔钱的买卖。现在是一无粮,二无钱,政府又贴补不起。所以,我这个区长,里外作难呐!” “不是说南京中央政府最近有个灾情视察团要到咱们省里来,不晓得能不能给我们这里解决点儿问题?” “鬼知道呢,早就说是要来的,但一直没有定下,听说南京方面现如今正忙着清党剿共;咱陕西是后娘养的,老蒋才不急呢。”白雨亭捧着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小口,“再说,即就是来了,也未必能解得了多大的问题。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全省各地都在争着抢着要救灾款,这帮人来了又得神一般敬着,三吃四送下来,最后怕是救灾款还没拨到,先就得掏出个窟窿来,到头来也落不下多少。” 白雨亭讲的这些都是实情。自从辛亥首义以来,陕西的督军省长就像走马灯,十来年换了六七个,每一任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却是车载马驮,民脂民膏就这样被这帮贪官污吏搜刮光了,就连皇陵古墓也快被挖完了。在白雨亭看来,现在最现实、来钱最快的办法,就是彻底放开鸦片烟土市场,只要农民大面积种了罂粟,烟土生意活了起来,政府便可以多得捐税。但这话他又不能明说,毕竟民国政府对罂粟种植是明令禁止的。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艾仲雄说话也不避讳。艾仲雄说:“依我看,当下最要紧的是,得先筹措些资金,抓紧到河东搞些粮食回来,只要手里有了粮食,我们就不愁赚不来银子。”艾仲雄有意加重了“我们”二字的语气。 白雨亭听得出,艾仲雄是想在生意上得到自己的支持,他夹了一口酸菜羊肚吃罢,慢腾腾道:“艾掌柜,你老哥的生意我是自然要支持的,与公讲,我作为一区之长,保护和支持工商业,是我的份内职责;与私讲,你我也是一见如故交情不浅的。所以,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情,只要是我白某人能办的,一定尽力而为。” 艾仲雄见他乐意帮忙,接着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在资金上得到白雨亭的支持,入股分红或者定投付息都可以。艾仲雄没有明说,其实就是想让白雨亭将区上存放在广聚庄的一部分钱款,挪用到粮食生意上来。 白雨亭自然领会到了艾仲雄的意思,但还是打着官腔说:“资金上的问题嘛,因为现如今区上闲钱不多,捐税款上面查得也蛮紧的,不能随便动,所以给不了你什么支持;至于入股或定投嘛,我可以利用一些个人交情,帮着筹措一部分来。” 艾仲雄笑了笑,说:“钱不在多少,要的就是你区长的面子,只要有你白区长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几天之后,白雨亭送来了两千块大洋的一张银票,说这些钱是城里的几个朋友凑来的。艾仲雄与白雨亭商定,将这笔钱投到粮食生意上,按股份算账。 有关裕丰粮店加大收储粮食的事,艾仲雄委托小女婿冯根财经过几天的忙乎,已经筹备就绪。 为了保护驮运队的安全,艾仲雄又让冯根财在黑市以每支六十个大洋的价格,买了六支太原造长枪。艾仲雄交代说,抓紧,先带上二百块大洋,让他们这两天就到河东收粮去。 白龙镇到处在风传,说共产党的头儿刘志丹谢子长又回到了绥州,又要领导穷人大闹一场了,队伍已经拉起来了;有人甚至说,他们亲眼见到过,老刘骑着一匹红鬃烈马,戴着红星帽,打着一副白布裹腿,挎着红缨盒子枪,忒威风,简直就是关云长转世来的。 自打小伙计那次从绥州城回来,连住等了两个星期,艾绍英依然没有回家来。艾仲雄听到有关闹红的这些传闻,越发心神不宁起来,担心儿子在学校跟上这帮宣传赤化闹共产的人跑,早晚得出事。 艾老夫人更是心焦得厉害,对艾仲雄说:“当家的呀,我咋这几天总觉得心上慌慌的,夜里净做噩梦,昨个夜里又梦见咱的绍娃正在河边一棵大柳树底下坐着,无定河突然间下来了一河的洪水,眼看着就要把咱绍娃卷走了,幸好他爬上了那棵树,吓得我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右眼皮至到迩个还跳个不停;现在这社会,到处乱哄哄的,一会是白脸的吼,一会是红脸的闹,谁知道往后还会冒出什么凶险事来?依我看,绍娃的事不能再拖了,要回来就趁早,待在跟前也能省着咱们点儿心,免得成天间提心吊胆的。” 艾仲雄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担心这个,这几天脱不了身,再等几天,不行我亲自到学校寻他去。” 第5章☆、祈雨 第五章 一大早,明子到滴水井担水去了,莲莲在门口挑拣着半小簸箕高粱壳儿,准备磨面蒸窝窝。亮亮还在炕上没有起来。 他奶把明子娘叫到边窑,惆怅地说:“续良家的,咱家的情形你也知道,得想个办法,就这么下去,得把几个娃娃饿坏的。” 明子妈爬上炕,拿起前炕的一把小笤帚,一边掸扫着,说:“妈,那你说怎么办?” “前几天我和你公公商量,想把咱的地再给白龙镇艾家典出去两垧,换点粮食回来,救救眼下的急;可你公公他不想典,担心以后赎不回来,你说这事怎么办好呢?一家几口人,歪好得有个填肚子的吧,大人倒罢了,娃们还小啊。”明子奶想听听儿媳的想法,毕竟典田卖地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呀。 听到典地的话,明子娘心里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好大一会过后才回道:“哪你是怎么想的,妈?” “我啊,这两天思前想后总觉得,咱家要度过眼前的这道难关,除了打这几垧 山地的主意,恐怕再没有什么能指望上的了;但再细细一想,又下不了这个狠心。你公公想得也对,这几垧薄田,在富户人家看着算不得什么,出腾不了几个活钱儿,但对咱家来说,那可是咱们的保命田啊,真要是把它给变卖掉了,往后咱家就只能当光腚儿了。庄户人家,没有了地,还不成了浮萍草了吗?可反过来再一想,舍不得又有甚办法。没办法啊,只怪我们的命不好就是了。你爷爷当年在世的时候说过:这天底下,什么最当紧,人最当紧!什么最值钱儿,人最值钱儿!人是什么,钱财是什么,人是活的,钱财是死的,连性命都丢了,要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些话,我心里最后发狠了:得了,不再犹豫了,当下还是保命当紧。这地咱们舍了,典也罢,卖也罢,不就是几垧干山地嘛,哪能跟人的性命相比,等以后光景日月缓过来了,明子隔一二年能担得起担子了,莲莲跟亮亮两娃也长大了,我们咬住牙再把它赎回来就是了。眼下咱们一家,最要紧的是保命,你说呢?” 第6章 明子娘心里纠结得厉害,她坐在炕栏边,低着头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笤帚,好半天没有言声。是的,公公想的没有错,婆婆说的也是实情,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表态才好。家里的底子她是清楚的,就像人常说的,浅碟儿盛清水,一眼看到底,上头没浮油,底下不落稠,要软的没软的,要硬的没硬的。眼下,天年这么个样儿,家里六七口子人,即便整天吞糠咽菜,也都是上顿接不了下顿了。再者,租种广聚庄艾掌柜家的那五垧地,一年的租子也不老少,一垧三斗,共有一石五。这几年庄稼收成不好,去年几乎绝收,今年更没指望,合共欠下的快有四石了。尽管艾掌柜那里托人求了情,答应可以减免一些,但总不会全都给免了吧。还有,官家的这捐那税,成天间催命鬼似的。若是再把那几垧山地出腾了,这不等于是倾家荡产了嘛。续良要是最近能回来,也还好说,就是出去讨吃要饭,一家老小也还能走得出去,可他爸现在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呀。 见明子妈揉着眼睛不吭声,明子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门外发呆。 晚上,亮亮娘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典田卖地这条路,一定不能走,可出路又在哪里呢?她一遍遍地掰起指头,掐算着家里的全部物件,包括炕上的,地下的,窑里的,窑外的,墙头搁的,壁上挂的,缸里装的,囤里盛的,一切的一切,凡是能够想得到的地方,一点儿不漏,都细细过了一遍筛子,能值点钱换得些许粮食的竟然没有一件。她不得不把唯一的指望放在明子的身上。与其待在家里挨饿,可不可以叫明子娃出去揽长工呢?对,明子娘觉得这倒是一条活路。明子已经是半大不小的后生了,打发出去揽工,既能挣得几个工钱,又可省出一张嘴来,这两年难关过去了,地也能保得住,总比现在典田卖地要划算。 明子在滴水井上听到大家伙说,白龙镇有几家财主要新修宅院,正需要匠人小工,有的说,咱不能在家里干熬着,不如出去多少挣几个活钱来,至少可以混个肚子吧。明子动了心,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打算也到白龙镇去揽工,于是没了心思继续耗在这里接水,假说家里急着用水,把只接了大半桶的水给另一个桶里匀了一半,快步挑了回去。 明子兴冲冲地跟奶奶和他娘讲了刚才从井边听到的那些话,说自己也想去试试看。他奶他娘听了,都觉得这确是个好机会,但又担心明子年龄小,肩膀嫩,吃不了这碗饭。他奶说,圈窑修宅子,我晓得,都是些青壮劳力才能干的活儿,不是挖土打夯,就是背石头砌墙,最轻的活儿,就算是担水合泥吧,那也得跑上跑下,够累人的,不晓得明子能不能拿得下来? 他娘也担心,做这种活,没个好身坯子,是撑不下来的,可不像拦羊放牛,就算再劳累吧,也是有底儿的,伤不着人的根本。 明子心想,再不能跟爷爷那样,整日里愁着,熬着,一天到晚地扒土坷垃,没完没了地祈雨了,甚都不顶。我得出去,要到外面闯闯去,只要离开了这个穷家,离开了李家老庄,兴许还能有口饭吃,有条活路。他虽毫无把握但却鼓起勇气说:“你们放心,没事,我已经是后生了,大工我做不了,小工我保准行!” 他爷正为一家人的生计犯愁着,听了这个消息,脸上立刻泛起了喜色,说:“是这么,我看明子你可以出去试试,光脚不怕穿鞋的,揽到了更好,揽不到也折不了本,混口饭吃也行。” 很快,一家人为明子出门揽工忙乎开了。他娘连明达夜,给他洗了衣服,见膝盖和胳膊肘几个地方原有的补丁破了,又细针密线打了两块补丁,还给他的那双旧鞋钉了掌子,包了鞋头和后帮。 他奶特意蒸了几个比平常好点的草籽榆皮面窝窝头,给他当作路途的干粮。想着明子的肩膀嫩,又翻腾出他爷的一副旧垫肩,千安万顿让他挑担子时务必戴上。 明子的心情更是激动,恨不得即刻就能赶到白龙镇,马上找到个饭碗,或多或少再挣点儿钱回来,解解家里的燃眉之急;但想着自己出去揽工以后,扔下了家里担水劈柴的活计,觉得不大放心;可再一想,也没得办法,毕竟出去揽工也是为了全家的生活。 趁着还有点儿时间,明子光着膀子抡起板斧,“咔嚓咔嚓”劈了一筐子硬柴,塞进了柴仓。 他娘说,明子你就别管这些了,最好找个人把头剃剃吧,头发长了。明子说没事,我想到井上再挑担水去。 他娘说,不用操心,有我和莲莲呢。他爷本想让明子和庄里出去揽工的人结个伴,可明子说不用,一个人的饭碗几个人抢,反倒活难揽。 他爷琢磨了半天又想起,出门了嘛,该给孙子起个大名才是,老叫小名不好。他爷带着明子找到上庄的一位老先生,请他给明子起个官名。 这位老先生问过明子的生辰八字,想了想说,娃的小名叫“明子”,把“明子”二字调过来,天明的“明”改成顺民的“民”,就叫李子民吧,迩个都讲究起带“子”的名字,子文子武子良子丞子丹子善等等,听着都儒雅讲究。 他爷觉得,“子民”的意思倒蛮好,可就是有点文绉绉的,不大像是庄户人家子弟的名字,可又没好意思说不合适,出了门问明子怎么样,明子腼腆一笑“成,有个名字叫就是了。” 这天一大早,明子挎了个包袱去了白龙镇。路上一拨接一拨的人,步行的,赶牲灵的,挑担子的,背行囊的,提筐挎蓝的,牵羊抱鸡的,拖儿带女的,讨吃要饭的,不断向着白龙镇涌去。 白龙镇每月逢五和十遇集,明子忽然想起,哦,今儿是三月二十八,白龙镇该是遇集呀;遇集更好,兴许活还能好找。“但愿能碰上好运气!”明子心里这样期待着,加快脚步一连超过了好几拨人,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有要事在身,甚至让人觉得这娃大概是急着到镇上抓药寻医生去的。 白龙镇南门外,驴市,炭市,人市,鬼市,各成一坨。明子来到人市一看,只见市场里两侧站着的,靠墙蹲着的,台阶上坐着的,黑压压的人足有三四百号,而且还在不断地涌来。一看这阵势,明子心里嘀咕,糟了,这么多的人在这里,能揽得到活吗?越看越觉得不像村里人传的那样,出门上路时满怀希望的心情随之忐忑起来。 明子找了个靠边的地方蹲了下来,想先缓口气,然后再打问有没有雇主用人。刚蹲下不一会儿,忽见前面好多人一拥而上,把一个戴瓜皮帽的人围了起来,只听那人大声喊道:“挖地基,圈窑的地基,谁愿意就跟我走?只管饭,没工钱!” 一听是“只管饭,没工钱”,好多人失望地散了开来。那人又喊了几声,已然没人应雇,就在这人扭头要离开的时候,一帮人又喊道,我去!我也去!那人看了一眼,见这些人黄皮蜡瘦的样儿,说:“算了吧,我们东家的那活儿,你们怕是拿不下来。” 明子初来乍到,对白龙镇揽工市场的行情一头雾水,他不解 地问旁边的一个年龄稍长点的人,怎么能“只管饭,不给工钱”呢? 这人看了看明子,说:“你是刚来的吧?”明子点头说是。“唉人贱了,活得连个牲口都不如,骡子马都有人抢着要。” 这人告诉明子,他已经在这里守待半个来月了,没看见几个揽到活的。身体好的都想多挣几个工钱,光管饭的活不愿意去;而年大体弱的呢,不要工钱也没得人要。明子一听,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儿。旁边几个人正凑在一起悄声聊着闲话,明子听见他们说,最近“红”的又闹起来了,城里的学校都不上课了;好多地方刷出了红标,又要开始闹红哩。 明子知道,他们说的“闹红”,就是共产党领着穷人造反,抗捐抗税,早两年他在白龙镇街上就看过“红标”,听过“闹红”的宣传,好多人抡着胳膊大声喊:“天下穷人是一家,团结起来打天下”!“打土豪,分田地,穷人要当先锋军”!听到共产党又要大闹的消息,明子暗自叫好起来:闹吧,闹得越大越好!不闹,哪能有穷人的活路?明子真想问,哪儿能找到共产党?可他不敢,他知道这种话别人是绝对不会在这里告诉他的,背地里悄悄说兴许还可能。 受到眼前情景的触动,明子真盼望眼前能突然冒出来个共产党,拉起杆子一声吼,把他和弟兄们全都招到队伍里去,骑马挎枪打天下,就像《说唐》里的瓦岗军一样。 不过,这种念头在明子的脑海里出现的时间极其短暂,像闪电一样,因为眼前的现实容不得他沉浸在这种美好的向往之中,当务之急是,他必须尽快揽到活,找到个饭碗。他心里盘算,或许是南门口这里揽工的人太多,厮守在这里没多大希望,应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明子进了南门,见了店铺就问要不要人,长工短工,零工散工,干什么都行。但问遍了一道街,得到的回答全都让他失望,有的竟然只是瞥他一眼,连句话都懒得回他。 第7章 明子站在街心十字,望着来来往往赶集的人,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才好?头顶炎炎烈日,眼前一片茫然,肚子饥肠辘辘嗓子干得冒烟,明子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受到了出门揽工的艰难。 尽管如此,明子并没有灰心,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暗自鼓劲,既然出了门,就要耐得住性子,哪怕是磨破鞋底子也得找。他又朝东街走去,挨着门店打听,依然没什么活揽。 无奈,他找了个有荫晾的地方坐下,掏出一个窝头,掰了一半干嚼起来。哪料想,没等得他啃第二口,一个饿汉猛地冲了过来,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窝窝头,撒腿便跑。 明子气火了,紧追不舍,就在快要抓住的一瞬间,饿汉见势不妙,将那半块窝窝头扔在了街边的泔水沟。 明子拽住“咚”地给了他一拳,骂道:“强盗!你还是不是人,讨吃也得张口啊,哪能明抢?” 那饿汉有五十来岁,趴在地上直喊:“小老子啊,饶了我吧,饿啊,我饿啊,我两天没吃一口饭了。”趁明子不注意,转身捡起那半块窝头,一把塞进了嘴里。 看见这般,明子忽然生出几分同情,他边从布兜里掏着窝头,边喊道:“你过来,我这还有,给你一个!” 那饿汉以为又要教训他,一溜烟跑进拐巷,不见了踪影。 第6章☆、祈雨 第六章 以李明子的饭量,他带的那六个窝头,一天都不够吃,但他舍不得也不敢多吃,因为除此而外,他再身无分文,若是两顿吃完了,后面吃什么?天晓得哪天才能揽到活。 方才被那饿汉抢走的半个窝头,明子权当是自个吃了,现在又饥又渴的他,腿也累得拉不动了,得找个地方坐下再歇歇脚,当然,能在饭馆里要碗面汤喝最好,至于揽活的事,只能寄希望于来日,兴许会碰到好的运气。 不远处正好有一家饸饹面馆,明子喜出望外,可是当他走进面馆一看,坐在这里吃饭的人还没有讨饭的人多,尽管饭馆的伙计不停地在嘶吼着,驱赶着,但饿疯了的乞丐们还是赖着不走。 只见一帮乞丐为了争抢到几口残汤剩饭,各自都使出了招数,有磕头作揖的,有撕扯争抢的,一个乞丐为了先手夺得,竟然在吃客刚要放下饭碗的一刹那,猝不及防朝碗里吐了一口痰。明子鄙视这种无赖的做法,怎么能是这样,不是从手里夺,便是往碗里唾,讨饭也得讲个规矩呀。 明子进去并不是要讨饭吃的,讨饭对他而言,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而要碗面汤喝跟讨吃要饭似乎不是一回事,至少他这么认为。可是当明子难为情地提出想要碗面汤喝时,厨头儿却冷冷地回道,“一碗面汤一个铜钱。” 明子嘟囔了一句:“面汤还要钱?” 老板似见我这水也是一担一担雇人担来的?如果街上的人都来白喝,我管得起吗?”弄得明子脸通红,低着头尴尬地出了门。 明子想再找个地方看看,可一连进了几家饭铺,得到的全是冷眼和拒绝,坐在墙角琢磨着之前在街头听到的那些话,明子心头涌起一股酸楚,一阵愤恨。唉,这就是受苦人的命啊,连要碗面汤都这么难,更别说跟人家富户老财比了,这世道,哪有什么公平!闹吧,来它个大闹天宫才好哩,闹得“白”的桨断船翻,“红”的坐了江山,看他道台老儿还逞不逞凶?明子牙咬的咯嘣嘣直响,心下骂道:“日你妈们的,容不得穷人喝面汤,就认得钱!” 愤恨不过却又没处出气的明子,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真想砸了那家饭馆,顿了一下忍住没有出手,只是朝着前面那家饭馆的烟囱狠劲扔了过去,只听得“咚”的响了一声,烟囱口上箍着的瓦片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天已抹黑,集市已散,街道上的人不多,两旁的店铺大都已经打烊,位于中街的广聚庄,坚固的门板已将门面挡得严严实实,唯有前面的一家中药铺和一家纸火店还留着一扇小门。 街道两旁的房檐下随处可见蹲着坐着躺着的乞丐,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小 巷里不时有饿疯了的野狗蹿出,一见了人便呲牙咧嘴直竖毛,让人禁不住瑟瑟发抖。 明子在附近转了转,感觉在街中心过夜心里会踏实点,毕竟这里待的人多,于是便在离广聚庄不远处的一个店铺的廊檐下坐了下来。不坐也罢,坐下来更觉得干渴难耐,嗓子火辣辣的,鼻孔在冒烟,身体像着了火似的。不行,无论如何得找口水喝,明子看了看左右,想打听一下哪里可以找到水。 旁边躺着一位老人,蓬头垢面,一脸菜色,穿一件没扣子的破褂子,身旁放着一个葫芦,里面像是装着水。 不过,明子压根儿没有向他讨水喝的意思,他怎么能跟一个可怜的讨饭老人要水喝呢,只是想和他打听一下哪里可以找得到水。 明子问这老头,哪儿能找到水,口渴得厉害。老头看了一眼明子,不像是讨饭娃,问他家是哪里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明子回说是李家老庄的,来镇上赶集,晚了回不去了。 老人一听他是李家老庄的,又问他是李家老庄谁家的娃。看起来这老头儿蛮熟悉李家老庄的,对他并无歹意,明子照实说了。 听说他是白龙庙会长李福成的孙子,老人立刻坐了起来。“哦,你是李福成的孙子,好,好后生!”眼里透出一股钦佩的目光,“你爷可是个好老汉儿啊,一辈子本本分分,净做善事。” 明子很惊奇,没想到偶然在这里碰到个老汉,竟然能认得爷爷,他为爷爷能在四乡人中有这样的好口碑而感到欣喜。明子问道,你认得我爷爷? 老人点头说:“认得,认得,年年领着大家伙闹祈雨。”老人若有所思,叹息了一声,拿起水葫芦摇了摇,给明子递了过来。“娃,你要是不嫌,你就喝去,还有两口。” 明子双手推开老人手中的水葫芦,感激地说“不,干爷,我怎么能喝你老人家的水呢,我年轻扛得住,你留着喝吧。” “看你这娃娃,人不大还是个犟脾气!你要嫌脏不喝,可以;但要不嫌,你就喝了;喝了我给你说哪里有水。”明子执拗不过,只得接住喝了一小口。老人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块干窝头,“娃,要是不嫌,你拿着吃吧,饥不过三口。” “不不,干爷我有。”明子赶忙推开老人的手,“我布袋里有,你留着吃吧,我现在不饿。” 看在白龙庙会长李福成的面子上,老人对明子多了几份关照,答应等天亮了带他找个有水喝的地儿。 天刚蒙蒙亮,老人叫醒明子悄声说:“西边有个石崖,离这里三四里地,石崖下有个石缝,有滴水,一般人不知道,每次他到那里,先是喝个够,再接一葫芦带上,可以管一天;现在天旱,水快断了,接满一葫芦得好一阵子。” 明子自然很高兴,能找到这么个不要钱管肚喝的地方,真是一种运气,至少在没有揽到活之前,不至于把人渴坏。 然而来到这里一看,老人顿时愣了,都一整天了才集了不到两瓢儿水,水去了哪里,难道被人发现了不成?仔细一瞅,石缝里的渗水就像眼里打转儿似滴非滴的泪珠。 明子渴得厉害,不管三七二十一,趴在坑上咕噜咕噜牛一般地一阵狂饮,直喝得见了石底儿。明子站了起来,展了展脖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挺不好意思,我怎么可以这样呢,只顾自个痛快,把半窝儿水喝了个净光? 老人笑道:“没事,你喝够了就好。” 两人坐着聊起了闲天,老人说的大都是以前他跟明子爷一起祈雨的那些陈年旧事。 明子尽管对祈雨到底管多大的用持怀疑态度,但老人的善良和关照,让他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像是真的碰见了自己的干爷一般亲切。 直到这时,明子还不知道老人是哪个庄的,姓什么,明子问老人,老人却含含糊糊的,只说是后山里的。明子猜想老人不详说,或许是因为自个讨饭不光彩怕人笑话,也就不再细问。 聊到年馑家境,明子终于向老人吐露了实情,说庄里周围的树皮草根都被剥光挖尽了,昨个他到镇上,并不是来赶集的,而是想歪好找个活干,给家里挣口饭钱。 老人听了“哦”了一声,说现在的活就是难找,要找个好的主顾更难。 这么细微的小水滴,接满一葫芦那得多大时辰啊,一心想着找活儿的明子,瞅着似滴非滴的水滴,心里着急但又不好意思甩下老人先走。 老人似乎看出了明子的心思,让明子先走别等他。明子谢过老人又来到了街口。 街上的店铺昨天他已问遍,不再抱有多大的希望,但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家,又不甘心。那么,现在该去哪儿打问呢?明子茫然地徘徊在街口,不知道路在何方。 走投无路之时,猛然想起了昨晚上饭馆老板甩给他的那句话——“我的水也是买来的!”是啊,揽个挑水的活也行,试试看那家饭馆要挑水的;当然,他绝不会再去昨晚上的那家饭馆,并不是说那家老板没给他面汤喝他就耿耿于怀,而是那个老板说话太呛,眼里没有穷人,这让他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有一股倔脾气,宁肯渴死饿死也不会给这种人干活。 第8章 正准备找几家饭馆去打问,忽听得不远处的巷口有人在哭,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哭得很伤心,跟前围着不少人。出于善良的同情心的驱使,明子朝着哭声走去,想知道究竟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妇人为何哭的这么伤心? 明子走过去一看,这婆姨鼻一把泪一把的,腿上趴着一个小男孩,有三四岁,嗷嗷直叫喊饿;怀里搂着的女孩,比男孩大一点,皮包骨头,牙关紧闭,身体僵直。妇人哭诉着,乞求大家伙行善积德,帮着她把亡人给抬埋了。 跟前的邻居说,这家男人前几天刚死,浮肿病,至今还在摆着,家里没有人手,也没钱买棺材,没钱雇人打坟抬埋;现在小姑娘也死了,当娘的快要急疯了,命苦啊! 这时有个长者提议,大家伙能不能伸出援手,帮她家一把?大热天的,停不得,入土为安,好歹把他们父女俩给埋了! 妇人见有了希望,连连磕头作揖,哭说只要大家行了好,往后她当牛做马,也会还这份情的;即就是做了鬼,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忘记报答大家的恩德。 面对这般凄惶的一家人,好多人都同情,有几个人表示:帮!都邻里邻居的,帮帮吧!穷帮穷,抵金银! 明子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眼眶湿润了,他举起手说:“还有我,我也去!” 众人走进小巷一起来到妇人的家里,但见死者在地下停着,身底下铺着一层谷草,脸上盖了一张黄纸,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尸臭。明子看了一眼,立刻避开了视线,站在屋外等待分派任务。 那位长者按照妇人的意思,让人卷起炕上的那张破芦席,割成了两块,一大半将亡人裹住,草绳一扎,卸下一扇门板放了上去;另外的一小块包住了小女孩。明子的任务是,跟几个年轻人到后山坡挖墓坑。满身灰土地帮着办完了挖坑埋人的事,明子随着大家伙照原路返了回来。 尽管累得要死,但明子感到值得,甚至有一种像做了一件仗义事的欣慰感——因为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给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卖力帮忙,而且连口水都没喝。又渴又饿的明子,蹲在墙角掏出布兜里的窝头干啃了两口,喘了口气,很快又朝西面的石崖下走去。他知道,唯有那里才有不用他花钱的水喝。 回到街上,明子满心想找一个担水的活计,可问遍所有的饭馆,都说已经有人,不需要再雇。一连三天,好赖找不到一点活做的明子,现在布袋里只剩下了两个窝头,他必须匀着吃,上午半个,下午半个。 就在跑到西边石崖那里喝水的时候,幸运地捉到了几只青蛙,他好不高兴,连青蛙的肠肚都没开,裹上泥巴烤了烤,半生不熟地吞进了下去。他为此激动不已,以为这下可好,找到了救命的吃食,但之后除了捉到十几只蝎子蝼蛄再无所获。 灰溜溜地蹲在街铺廊檐底下饥饿难耐的明子越发犯愁,因为眼下连窝头 也没得吃了;即就是要饭吃,也得有个烂钵破碗吧,而他什么都没有带,更要命的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拉不下脸面讨饭吃。 有句俗话说,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现在明子真还被难住了,这咋办呢? 明子蜷缩着躺下,不由得叹了口气:“为什么我就这么背运呢?” 残酷的现实迫使明子不得不改变了之前的单纯倔强的想法,他决定降低自个的期望,不管干什么,挣多挣少都可以;即便是挣不到钱,靠力气换来点东西也行。总之,无论如何这两天得揽到活干,不然只能空着手回家了,而这是他感到最没脸见全家的。然而这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明天能不能揽到活实在由不得他,全看运气了。 正在明子发愁的时候,讨饭的老头回来了。老头见明子一脸的愁苦,猜想大概是还没有找到活的缘故,一问果然是。“娃,别愁,有家活你愿不愿意做?”老头以少有的兴奋劲儿,拍着明子的肩膀说。 “啊!干爷,哪儿有活?”明子喜出望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老人说,这两天他一直在为他四处打听,好不容易寻得了一家,那家是卖 干炉的,翻过西山梁,离这十五里,有一家正需要个人帮他家磨面,管吃管住,磨一斗麦子另给赚一升麸皮,愿不愿意去做? “做!我做!干爷你说什么时候去?” “那好,我现在就带你去!” 第7章☆、祈雨 第七章 李福成一家人成天都在念叨着明子和他爸。父子俩都该有讯儿了吧,明子他爸出门都快四个月了,该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吧?明子走了也快二十天了,不知道现如今娃在哪里,揽到活儿了没有?明子娃是头一回单独出门,他娘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生怕有什么不测,后悔当初实不该让娃一个人出门。他奶也觉得那天应该一起相跟个人才对,世事乱哄哄的,万一有了事咋办呢?他爷虽说也有点操心,但还是宽心着说,没事,明子后生家的,出去闯闯也好,再说白龙镇也没多远,寻得上路。 明子奶小他爷四五岁,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前几年老婆的身体还算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腰腿也没甚大毛病;可这两年也明显见老了,走起路来跟明子爷一样颤颤巍巍的,脚根不稳,说话也是翻翻沓沓颠三倒四前后搭不上茬,夜里经常睡不着觉,一睡着净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这天半夜,明子奶突然间哭喊起来,明子爷推醒她后,老太婆说,可是怕人哩,我看见有个黑煞神,手里提着一把鬼头刀,带着一帮子人闯进咱家里来,说要捉拿咱的续良呢。我说我儿他不在家,出门好长时间了,再说他从来大小没做过一点恶事,又没犯下什么王法,你们要是不信,可以到周围的庄上打听去,你们捉他做甚?那个黑煞神凶得厉害,说这你就别问我,我只管提人。说罢,把咱家从里到外搜查了一遍,翻得乱七八糟,吓得我直嘶声。 明子他爷安慰说,不怕的,梦里的跟真格的是反的,续良大概这两天就要回来了。 明子奶把身子侧了过来,忧心忡忡地说,续良该不会有甚事吧,还有明子娃,我总往歪处想,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年成跌得昏黑茫茫的,人都要疯了,到处是土匪响马的,出门人着实让人牵心哩! 明子爷依然宽慰道,这人啊,就像为了神的我爷爷常说的,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一切全在老天爷的照应哩!没有别的办法,福成老汉也只能跟老伴说这些宽心劝慰的话了。 早晨折拎过家务,莲莲妈对莲莲说,一会儿跟妈到山上去,拾揽点填肚子的。 莲莲说妈哟,到哪儿去了呢,周围早都叫人家翻遍了,远处他们都说不敢去,有疯狗,跟狼一样,要是咬了人,准得疯,可是怕人哩。 “不怕的,我们走避静些的地方去,把柳筐和小镢头拿上,能拾揽点甚算甚,总比待在家里干着急要好,旦是根根叶叶搂揽回来点,总能填肚子的。” “妈,咱家门前的榆树叶儿还能捋一些哩。” “莲娃,咱榆树上的叶子可再不敢捋了,门前好歹有点东西留着,总还可以应点急吧!再说,过个时分节什么的,还指望着这棵老榆树哩!” 亮亮刚起来,抱着他娘的腿直嚷嚷:“妈,我饿了,肚肚瘪瘪的了,妈你摸摸看?”亮亮的腔子骨一根一根的,像一只饿乏了的羔羊。 他娘心疼地摸了摸亮亮的身子,一股酸楚不禁涌了上来,心下叹息道:苦命的我娃哟,正是长苗儿的时候,却遇上了这样的年景,谁晓得什么候才能熬出头呀!他娘哄着说,亮亮乖,稍等一小会儿,妈给你搜翻点儿吃的来。他娘走到后窑,在一个小罐子里摸出两三天前从自个嘴里掐下来的一小块儿糠窝窝给了亮亮,亮亮高兴得直跳蹦儿。 太阳刚出山,喝了一碗稀菜汤,莲莲扛着小镢头,她娘提着柳筐,到山上挖草根野菜去了。 灾年的庄稼人对在山野里寻找到通常认为是好一些的野菜,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奢望,现在他们只能像拾荒人那样,不管好赖,碰上甚就拾揽甚,只要能填肚子就行。她娘俩沿着地埂崖畔边走边瞅着,见到了长叶子的,有根茎的,只要觉得大概能吃,或捋或挖,都要把它们拾揽到筐子里头。 然而,干旱的山地上能够见到的野菜实在少得可怜,连蒿草都长不出来的干山地,能有多少野菜呢?尽管她们没有任何的挑剔和选择,甚至降低到了几乎跟牛羊一样,只要能有点野菜草根嘴里啃着嚼着就成的地步,但依然很难如愿以偿,此时她们挖到的草根野菜只搧了个筐底儿。 莲莲妈觉得应该朝有背阴的地方走,有背阴的地方多少会有一丝儿潮气,耐旱的野草野菜大概还没有完全死绝,兴许还能碰到几把。 她们娘俩一会儿上崖畔,一会儿下沟壑,找了好大一阵儿,终于在一处阴坡上看到了些许的绿色。 莲莲妈激动的像是见到了菩萨,扑通一下 第9章 跪倒在了地上,仔细瞅了瞅叫道:“哟,这不是干草么,还有野扁豆呐!” 说着,抡起小镢头,呼哧呼哧地刨了起来。娘俩一个刨,一个捡,汗淋淋地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拾揽到了满满一筐子的野菜草根。她们为能有这样的好运气而感到无比的欣喜。 返回的路上,望着连绵的群山,弯弯的山道,成群的雀儿,飘浮的白云,不由得勾起了莲莲妈对丈夫和儿子的牵挂,她边走边哼唱着自编的山曲: 前山哪后山山连着山,一群群山雀呀飞得欢;叫一声雀儿你朝南飞,捎句话儿快到远山,快到远山,伊儿哟…… 白日里思来黑夜里想,远路风尘有谁管? 盼着哪出门人早早回来,穷富咱不说图个平安,图个平安,呀儿哟…… “妈你唱得好听,我也想唱。” “想唱就好,妈以后教你。你老外婆过去常说,小曲儿本是心里的话,不唱心上灰不遢遢。妈唱的这些歌,好多都是跟你老外婆那里学来的。你老外婆可爱唱山曲了,嗓子好,记性也强,唱了一辈子,脑子里装着一大堆的山曲儿。妈跟你说,这歌虽说不能抵吃抵喝,可让人心里头有话能有处说,不管是喜也好愁也罢,唱出来心上就痛快,妈一唱曲儿就觉得心里头豁亮亮的,精神也立马来了。” “妈,咱们在这里歇一会儿,你迩个就教我,就教你刚才唱的,好吗?”娘俩坐在路边的地埂上,娘唱一句,女学一句,把这首自编的小曲接连唱了好几遍。歌声顺着山风飞向远方,好似美妙的天籁之音;撞击在对面的崖畔石壳上,就像一阵阵清脆悠扬的铃声…… 明子妈刚回到家,忽听得坡底下有人在喊明子,明子娘心上咯噔了一下,撂下手头的活,跑到硷畔边朝坡底下看去,天哪,担架上躺着个人,谁呀,兴许就是娃他爸,这是咋得了啊? 明子妈不顾一切地冲到了跟前,果然是明子爸,她哭喊着问道:“他爸哟,你这是咋得了呢,走得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咋就成了这么个样儿?” 明子爸昏迷不醒,脸色紫青,头肿得像个瓦罐子,胳膊腿好几处都绑着夹板和绷带。抬他的两个户家兄弟说,他们是到南路打工去的,走到刘家峁那里,听见路边的人说,有个出门人遭难了,幸亏那天上午刘家峁有个放羊的老汉路过这里,看到崖畔的一棵枣树上挂着一条羊肚子毛巾,跟前扔着一只鞋,踏下去一豁子土,这才被发现,将他从山水窟窿里搭救上来,背到了村里的刘郎中家里。头天我肚子疼,刚好也去那个老郎中家里抓药,一看,咋是我续良哥啊,这才连夜把我哥抬回来了。 听到哭喊声,明子他爷他奶,村里好多人都围了过来。见续良是这般情景,明子奶握住续良的手哭着说,我的儿哟,你这是咋得了呀,遭了这么大一难啊!妈这一向总做噩梦,可你那个糊涂的大还说,梦里的跟真格的是反的,全是瞎说,糊弄我了呀!众人劝老太太不要哭,老太太也觉得这样哭不吉利,于是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鼓起心劲说,我儿命硬,不怕的,有老天爷保佑!明子妈这时脸色也缓过劲儿来了。众人都说,谢天谢地,只要人回来了就好,伤点筋骨破点财算什么,钱财还不是人挣的嘛。续良被抬回了家。 李福成先在续良头上摸了摸,又拉起衣服,轻轻摁了摁胳膊腿上绑着夹板肿得厉害的几个地方,说:“我到老君庙去,请田道士来看看。” 不多时,田道士来了。田道士看罢说,伤的是筋骨和魂魄,内里脏腑倒是不大碍的,时下既已打上了正骨的夹板,就不要再动了,骨茬刚刚搭上,动了又会拉伤。只是猛然间受了惊吓重创,魂魄闭锁,精神亏欠,需要连续不断地唤回神魂,这样便能好得快些。 明子奶听了,紧绷着的心稍微松缓了一点儿,说:“道士他爷,求你啦,你再给我们续良拨撩拨撩吧。” “嗯,拿张箩子来。” 他奶随即从边窑取来一张破旧的马尾箩子,拿着续良的上衣,又炒了一把黑豆和麻子放进去,交给了田道士。 田道士手里端着箩子,亮亮手里举着火把,爷爷奶奶他娘和莲莲紧跟在后,全家人一起来到坡底下,从续良刚回来时歇脚的地方开始,做起了叫魂安神的法术。田道士一边敲着箩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辞,不时唤道:“续良--回来了!”家里人“续良”、“爸爸”的,也一齐跟着道士爷呼唤着:“回来了!回来了!”如此反复地叫着唤着,一直走到家门口,田道士拽着门栓儿又是一阵听不清楚话语的长长的念诵。 片刻之后,田道士走到续良跟前,用箩子绕着他的身子转了几圈,大声念诵道:“吾人魂魄在此,天地百邪远离!”接着,田道士从包里取出朱砂毛笔,写了一篇庇护箴言,又从药瓶里取出三十六颗药丸,交代说,你们家里人,这些天要轮换着给他叫魂,跟他说话,帮他捏捏手脚,只要人醒过来了,日后就能慢慢将息恢复;这些丸药,是安魂的药,每天早晚各一粒,吃的时候用稀米汤化开服下;吃完之后再看情况。伤筋痛骨的病,着急不得,没个三月五月的,怕是彻底好不了的。 明子奶一再感谢说,道士他爷啊,我们手头也没个什么好给你酬谢的,你对我们家的恩德,我们迟早会报答的,眼下你就包涵点吧。田道士要他们不必多心,说福成老会长也是道中之人。道中有言,小善助人,大善救世;我区区道士,大善施不了,只能行点小善罢了。 第8章☆、祈雨 第八章 “爷爷,咱家来人啦!快回来呀爷爷,我干爷爷来啦!”听到孙女莲莲扯着嗓子在硷畔上叫他,李福成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忙从地里回到了家里。 进门一看,炕沿上坐着的,是他的老拜识兄弟高忠义。高忠义的到来,让李福成既欣喜又突然。 “忠义,你怎么想着今儿到我这里来了呢?” “我嘛,早几天就想着要来了,可总是穷忙,有事绊着手脚,耽搁了几天。”看到续 良躺在炕上,高忠义很是难过,但却有心无力,只能安慰安慰他们。高忠义摘下脖颈上挂着的烟袋,点着一锅旱烟咂巴了两口,说:“老哥啊,你看看这天,咋就成了这么个样子呢?我看再这么下去,跌年成怕是事小,不晓得往后还要闹出什么凶险来了呢?” 说到天气,李福成的脸色更加凄苦起来。“唉,实在是你说的,我刚从地里回来,一眼看到底,夏田肯定是没甚指望了;按说,旱一年是常有的,旱两年也能扛得住,可怎么说也不能四五年连轴旱,不落一场好雨的吧?这天一漫间造上怪了,我们活了这把子年岁,哪见过这么大的旱灾?世事无常,天有异象,老天爷嫌上人了。” “是啊,老哥你说的没错,上苍要收人哩,迩个不光是人嫌人,连老天爷也嫌上这茬子人了,这年成跌的真是太大了,几辈人都没见过。” 高忠义告诉李福成,他们高家沟前后庄五十来户人家,眼下能揭开锅的没几家。前一向,庄里好多老婆老汉拉扯着娃娃们走了几十个,四处讨吃要饭去了,好几个半道上得了病,把命丢在了外面。听他们说周围能进得了门的,都是些连糠菜也不够吃的贫寒人家,想给也给不了几口吃食;可富家大户呢,家家都有恶狗把门,凶得像虎狼,有的还有保丁爪牙,见寻吃的多了就放枪放铳子的,没办法啊,都不晓得该往哪儿走了呢。 李福成联想起了清朝同治年间的那次饥荒。同治年那时,还有个左宗棠大人善后,帮老百姓开了些义仓,放了些赈粮,免了些税役,迩个指望谁去?旧个再怎么说山高皇帝远,总还有个皇帝管着的吧,迩个呢,这捐那税的,比九里山都重,就这么还不行,驴日的们想怎么轧榨就怎么轧榨,连后三辈儿的税都在催着要,穷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呢。苦啊,面朝黄土背朝天,没明没黑在地里刨,天下再没有比庄稼人命苦的了。 想到这里,李福成长叹了一口气:“唉,还能有什么好法子呢,咱受苦人除了天照应,还能指望谁?” 高忠义眼泪扑簌起来了,说:“我看么,迩个怕也只有一条路,祈祷苍天龙王爷快落雨了!苍天龙王爷要是一直掐住咱庄稼人的脖子不放,那就完了,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忠义啊,”李福成见高忠义眼泪扑簌的,强打精神安慰说,“话又说回来,迩个就是再难,咱们也得扛住,扛不住也得硬撑着,这个穷家么,还指望着我们来当主心骨,我们倒下了,还能再指靠上谁呢,是不是你说?” 高忠义看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声音,说:“老哥啊,这儿没有外人,我才敢说这个话。迩个的官家,根本指望不上了,时下的社会,可恶到了极点!你不看看,官家跟虎狼一样,恨不得把老百姓的血肉吃光喝尽,再敲碎骨头榨干髓!你再看,那个姓靖的道台老儿,为筹他狗日们的军饷,还在变着法子要这个捐,加那个税。最近听说又增加了十来项,什么棺材税、坟头税、清乡修寨购买枪支捐,连卖儿卖女也得捐,还要对半的捐,你说这社会成了什么了?” 第10章 高忠义长叹一声说,事到如今,我看咱庄稼人么,也再寻不上个什么好法子了,只有给苍天龙王爷磕头祷告这一条路了。李福成何尝不清楚这些。老天不睁眼,官府不管百姓的死活,惟一盼着能祈来场好雨,四海龙王也纹丝不动,不肯施救万民,庄稼人还能怎样?极度痛苦而又无奈的李福成欲哭无泪,握着烟袋的手颤抖不已。不过,禀性坚韧的他很快又刚强起来,对于神灵的笃信,也给了他继续执着祈雨的信念,他对高忠义说:“既是这样,那咱就下恒心,一谱真心再好好求告天神龙王爷吧!” 高忠义听了眼前一亮:“对嘛,我这回来,也就是为了这个事。”高忠义补充道,老哥,我琢磨着,这回我们祈雨,一定得把阵势闹得大大的,要把咱这里的八大庙会,所有的天神龙王,全都请起来;你是白龙庙的会长,你挑这个头,名正言顺;只要我们一谱真心,万民祈祷,我就不相信天神龙王爷不开恩? “你说的也是。这几年我们闹祈雨,总是一庄一会的,阵势是不怎么大,这么祈雨,救小灾还罢了,救大灾怕是不行。” 可是,李福成也担心,这几年天候无常,若是这回再把周围几十里的天神龙王一起请驾起来,兴师动众一场,天神龙王们依旧两眼紧闭,滴雨不落,哪又该如何给大家伙交代了呢?再说,如今人多嘴杂,我一个白龙庙的会长,好不好搬动人家其他几个庙会的人呢?经过一番权衡,李福成下定了决心:“祈!不但要祈,咱还要把阵势闹大,惊天动地!” 当下,李福成叫来了户里的侄子李续仁。李福成把想法说给了李续仁,让他写上几封邀帖,分头送给周围几个庙会的会长,邀请诸位会长乡贤,于五月十三日上午聚会白龙庙执事堂,共商祈雨降旱魔之事。 高忠义要起身回家,可李福成硬要留他住下。“看你,咱老拜识俩难得常能见面,既是来了,咋说也得住上一宿,好好拉拉话才是。” 明子爷留客的话一出口,他奶也赶忙跑过来附和道:“他干爷,盛着罢,有住处,你好不容易来了,着急什么,再忙也不在一半天上,你这么走了,那就生分了,是不是?” 其实,高忠义也是很想住一宿拉拉话的,只是又怕要他们伺前应后添了麻烦,见拜识哥嫂俩都挽留他,高忠义索性也就顺坡下驴住下了。 老拜识好不容易来了,不留肯定是过意不去的;但自打留下了高忠义,亮亮奶就在边窑地下转开了道道,怎么办呢,该给高家他干爷做点什么饭食呀?酒呢肉了的,肯定是没有,即就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揪面片儿,也端不上来,总不能拿糠窝窝烩菜待客吧。老太太着实被难住了,暗自埋怨道:这个死老汉呀,你装什么胖架子呢,又不是不晓得咱家的穷光景? 亮亮奶把儿媳妇悄悄叫了过来,说:“亮亮妈,你好不好过去问问你三婶,或米或面,有的话给咱借上一半碗,就说咱家你干大来了。”亮亮妈脸皮儿嫩,干活从不惧怯,可要让她跟人家借东借西什么的,口还没张开,头却先低了下来。看出了儿媳妇的那股难为劲儿,婆婆马上改口道:“是这,你先给咱拢着火,我跟你三婶那里探摸探摸去,或许还凑手。” 亮亮奶抬起手理了理稀疏的白发,提了个小竹篮儿,里面放了个木半升,绕着墙根儿出了院子。她不想让高家他爷看见,怕看见难为情。 听亮亮奶一说,他三婶倒是答应的爽快:“哎呀我的老嫂子,你还真算是赶巧了,我跟你说吧,头夜里我家女子打发她女婿,刚送来了一点儿九谷米;我那女婿人实在,待我们也重,这二年没少吃我女子家的,还得瞒着她婆婆,这你晓得就是了;听女婿的意思,他打算到三边去,说天就这么旱下去,再不出去飙翻,这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的下去呢?” 说着,朝门外瞭了一下,见外面没人便进到里窑,从谷草堆中压着的一个小囤子里舀出一碗,倒在升子里,顺手又用一块旧笼布苫在了上面。 亮亮奶实在觉得不好意思,他三婶推了一把亮亮奶的胳膊,说:“老嫂子,你可不要说这话,什么蹭不蹭的,你是谁,我是谁?他干爷大老远的来了,总得装个门面吧,眼下不是都在难处么,又不是寻常。” “老哥你说,这二年四乡都在传说,天上三环套,地下人头泡,你说这话究竟有点影儿没?”聊到绥州这几年的怪异天气,高忠义问道。 “唉,那兀的这种天象,十有八九不是好兆头,凶多吉少。你大概也听过老人们说过的吧,大明崇祯年间,天上就出现过“三环套”,后来果不然应验了;同治四年也是……” 一提到同治年间闹饥荒的事,李福成顿觉不寒而栗。那是一段至今令人毛骨悚然的前清旧事。同治年初,陕甘两省暴发了一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回民反清斗争。为了镇压陕甘回民起义,清朝官府不惜血本,将无定 河两岸所有庄户人家本来就不多的牲畜粮草,甚至连老百姓家里为年迈人备下的棺木寿衣,全都搜掠一空,用以修筑寨堡关防,充实军需粮秣。那时,整个绥州都是战场的前沿地区,官军和起义军几次交锋过后,庄户人家的牲畜和饲草没有了,粮食被搜刮完了,就连窑洞上的门板窗户,也被队伍们撬走烧火做饭去了。战乱中死去的人啊,那真是多得没个数儿,横七竖八,身首异处,漫山遍野都是。来不及挖坟掩埋,人们只得在山水窟窿里,坑洼沟壑里,破窑烂洞里,把尸体一层层地码成马莲垛子状,最后把口子一封,上面壅些黄土乱石,栽棵山榆树做个记号便罢。这种乱坟岗,村村有,寨寨有,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闭气的血腥气和腐尸味儿;直到现在,假如晚上路过这些地方,时不时还会看到鬼火在闪动。 同治初年的那场大难,李福成和高忠义两家之所以能够得以幸免,全凭了李福成的祖上在暗窑里藏下来的几大瓮陈粮。患难之交使得他们两家更添了一层亲近,以后每逢大事,或打窑圈墙,或红事白事,或遭灾遇难,或乡俚要事,两家都能互相帮衬,通气商量,三代人几十年交情不断。 李福成掐着指头算了算,感叹道,快呀,真是快呀,从同治年初到现在,整整又过了六十年。唉,人这一辈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回过头来看,也没觉出多大的工夫,咱们就已经是七十来岁的人了。高忠义也深有感慨,可不了是,正应了一句老话,“往前照没有边,往后看一锅烟”! 不多时,九谷米绿豆稀饭熬好了。莲莲妈盛了两碗,端给了高家干大和老公公。锅里剩下的已经不多,锅台跟前候着的亮亮看见黄灿灿的小米饭,早已馋得流出了口水。 他奶瞧着,赶快给亮亮舀了小半碗,亮亮馋得咽下了一口憨水,端着碗蹲在了炕沿底下。 亮亮先是喝了两大口,见碗里快没了,便细嚼慢咽起来,舀起半勺儿先冲着鼻子嗅嗅,然后才放进嘴里,生怕几口吞完了,再也闻不到那实在馋得让他流口水的米香味儿。 看见亮亮他妈端上来了小米绿豆稀饭,李福成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李福成起先担心,今儿可能要出丑,给老拜识端不上来点儿像样儿的吃食,让他脸面挂不住;现在,他的胸脯子挺得老高,乐滋滋的。高忠义自然知道灾年各家的难处,说我又不是外人,吃顿窝窝烩菜咋不行?这年景,粒米贵如油啊! “看你说的,人说‘好不过拜识,硬不过菜石’,我这也就算慢待你了;喝碗稀饭算个甚,还不够寒碜的,要在好年景里,我拿黄米馍馍捞捞饭,小炒猪肉撬板粉,好好待应你几天,那也是该的。” 见干大碗里的稀饭快要喝完了,门外候着的亮亮妈,故意做出礼让的样子,赶忙过来又要添些;可高干大咋说也不给碗,连连摆手道,对了,对了,快让娃们喝去罢,我好了。其实,按高忠义的饭量说,只是打了个牙祭而已。 回到边窑,亮亮妈把锅里剩下的,给莲莲碗里舀了一勺,剩下点锅底,添了两瓢水,又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等到锅滚了,接着又在里面掺和了一些像菜又不是菜的藤蔓叶儿,这时才似乎得了闲,默默地站在锅台跟前,看着饭锅咕嘟咕嘟地煮着…… 第9章☆、祈雨 第九章 自打邀帖送出之后,福成老汉一直没有消停过。一则因为,邀请了几个庙会的人来议事,该得做一些准备;二则又担心几家会长肯不肯赏脸来,能不能商量出个结果。 第二天上午,福成老汉又约了李续仁和村里的几个人,一起来到离李家老庄五里地的白龙庙,将庙院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担心年岁大的人经不住冷窑洞的阴湿,李福成安排大家伙敞开门窗整整晾了两天;之后,几个人又是支锅弄灶,又是扫炕铺席,并从几家凑了些柴炭,生着了灶火,轮流照看着烘烤起来。两三天过后,冷窑里的阴森潮气没有了,李福成这才放了心。 第11章 五月十三日一大早,福成老汉和续仁又来到白龙庙忙活了起来。不多时,高忠义和几家庙会的会长执事也都陆续到了,总共十好几个。 大家见面坐定后,李福成开门见山道出了原由: “各位会长、执事,福成这次劳顿大家,一起来商量祈雨解旱的事情。大家伙都看见了,我们绥州四乡这几年一漫造上怪了,连续四五年春旱接夏旱,秋旱接冬旱,没有落过一场象样的好雨雪。这几年,各会的人雨祈了不少,头磕了不少,眼泪流了不少,盼着能够消灾免难,拯救万民,可是旱象呢,非但不见缓解,反倒一年重于一年。眼下,我们庄稼人已经被逼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路上。福成无奈,想来想去,只得请来大家,趁着今个是个黄道吉日,一起来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再寻出一条生路来。倘或我们把头磕破了,办法想尽了,老天爷还是两眼不睁,纹丝不动,那也就只能认命了。可眼下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人毕竟还是办会的吧,但愿还能为四乡的受苦人找到一线生的希望。” 炕上坐着的,地下站着蹲着的,几个年纪大的人嘴上噙着旱烟袋,燃烧着的旱烟叶,一会儿工夫便把不大宽敞的执事堂熏得云遮雾罩了。 “福成哥,我说几句吧。”炕头上挨着李福成坐着的高忠义吃过一袋旱烟,咳嗽了两声首先开了腔。高忠义说,将才福成哥说了,把大家请来,就是想为四乡的庄稼人想个办法,谋个生路,以我看呢,福成老哥的这片苦心,算是仁慈到家了。眼下,咱绥州的旱象,该是自大明崇祯年以来三百年没遇过的一场大旱吧。崇祯年间,咱绥州西乡出了个李闯王,把大明的江山稀里哗拉地给推倒了,可咱们绥州呢,绥州还是穷绥州,绥州的老百姓还是穷老百姓,李闯王非但没能把我们绥州的受苦人从火坑里拉出来,反倒跟着他战死了数不清的乡勇义 士,受连累了众多弟兄。这一向,我总在盘算,咱绥州的穷百姓,到头来啊,还是得上靠天,下靠地,受苦人自己靠自己。可迩个呢,虽说我们自己也在没明没黑地蹶着屁股,抡着老镢头在地里刨,可是连住几年的老天不作美,把咱们庄稼人逼到了绝路上。咋办呢?造反吧,现如今咱绥州还没冒出来第二个李闯王;当土匪响马吧,家里的老小怎么办?再说,那也是砍头掉脑袋犯王法的事啊,咱贫民百姓的哪个敢干?坐着等死,上吊跳崖吧,也不行。说来说去,只有把希望寄在天神龙王爷的身上了,是不是? 高忠义的这番话,无疑是对李福成的鼎力支持,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事到如今,不指望老天爷,还能指望谁呢?这几年咱们四乡的人,雨是祈了不少,腿都快磨断了,可细想起来还是零敲碎打,各自闹腾,没有形成大的阵势。咱这次祈雨,一定得把阵势闹得大大的,要把咱绥州的龙王爷——青龙,赤龙,黄龙,白龙,黑龙,五位龙兄龙弟全都请起来,来个长跪不起,三五天不行,咱就来它个十天半月,十天半月不行,就跪它个三月两月一年半载,咱就不信,心诚还能感动不了天神龙王闹五龙聚会大祈雨? 众人的脸上立马显得既兴奋又担心。按照绥州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这“青红黄白黑”五位龙王爷,都是上古时郑氏母所生的五个龙子,分别掌管着东西瓜南北中五方播云布雨的龙神,性情也与阴阳五行的“金木水火土”相合。大家虽然也觉得,要是把这五方龙神都请出来,阵势威力自然会大得多;可又担心,这五方龙神性情不合,你推我拖,扛不上死肩,最后没准儿会落得个“龙多不治水”的结果。 就在众人犹豫不决的时候,赤龙庙的会长站起来大声说:“迩个到了这种时候,咱们还能前怕狼后怕虎吗?再说龙王爷毕竟是神君啊,又不是狼虫虎豹,求他们佬家总比干熬着强!” 有人提出,这事一厢情愿不济事,还得探探神佛的意思,今儿是五月十三,正好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应该先到老爷庙上去问问,听听关圣帝君他佬家的旨意,再作决断恐怕更为妥当。 李福成认为这话有理,毕竟要搞这么大的动静,有了关圣帝君的旨意,众人心里更能踏实一些。 关帝庙离白龙庙有三里地,明洪武年间,初建温家峁庄子时,人们就修建了这座社庙。 时下,为关老爷牵赤兔马的马童姓温,叫温银海,四十来岁,本庄人,年轻时曾练得一些功夫。据温家峁的人讲,温银海三十岁那年,出去云游了几年,好像还到河南洛阳的关公庙修炼过。回来时间不长,那天正好是温银海的生日,晌午吃罢饭一阵儿,不晓得是咋的了,猛然间他觉得头晕眼花,后来就一直神叨叨的像是着了魔。 他的婆姨害怕得厉害,紧赶叫来户里的一个爷爷,左邻右舍闻讯也来了好多人,有个老人把了把温银海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神情气色,最后认定,银海兴许是撞客了。撞客就是见鬼中邪了。 这时,忽见温银海猛地跳到窑掌的台子上面,口中念念有词,说给关老爷拉马的马童让太上老君调走了,关老爷看上他了,让他当马童。嘴里嘟囔了一阵,突然大喝一声:“住手,谁敢动我家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帝君老爷从太上老君那里回来,当心提你们的头,呦嗨! 说罢,口吐白沫,翻着白眼,上牙打着下牙咯嘣嘣地响。 片刻之后,浑身又筛糠般地颤抖着,嘴里还不住地喊道:“有鬼,庄里有死鬼,白龙湾有恶鬼,绥州有魔鬼,快抬出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伺候,砍死它们,一刀两段,千刀万剐,永除魔患!” 几个壮实后生上去要抱他,反被他嘘出一口气撂倒在地下。 他猛地蹿到门外,在草房里卸下一口铡刀,手握两端刀刃衔在嘴里,朝着墙上猛地撞了过去,人们大惊失色,以为这个二梁光怕是要彻底给废了!可让人惊奇的是,温银海连撞了三下竟然滴血未见毫发无损。 众人见状急忙跪下磕头作揖直祷告:“好我们的关圣大帝哟,你佬家有什么口唤就说吧,遭下屠坛这咋办哩!” 就在大家伙一洼声求告的时候,温银海嗖地一下将铡刀从嘴里抽了出来,啪地掷在一旁,随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从此,温银海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白龙湾周围人所共知的鞍前马后伺候关老爷的马童了。 在庄稼人眼里,伺服关老爷的马童,那可是一个难得的神差。马童平素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吃喝拉撒,娶妻生子,该做甚照做甚;可一旦附着了关圣帝君的神魂,跌倒在了神坛上,那就成了神君的化身,办的是神差,说的是神话,施的是神力。 在人与神之间,马童上可以跟神君对话,为信众代言上书,领受神君的旨意;下可以给信众传达神君的口唤,代其施展神威法力,祛邪赐福,惩恶扬善。因此,人们对于马童,通常是敬而畏之,不言其秘,惟恐因言语不慎有所冒犯而招致不测,除非到了非得请驾神君不可的时候,一般是不能也不敢随便劳顿马童跌坛的。 说来也巧,当李福成一干人来到关帝庙院,看见温马童已经跌倒在了神坛上,前面黑压压地跪着一大片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足有百十来号。 温马童仰面大叉撂展在一张神案上,手执青铜三杈套环神杖,口中念念有辞。 李福成跟跪在靠前的一位老者悄声说明来意,老者说我们也正在求雨哩,你们既然来了,我们一起跪下祈祷吧! 老者又连磕了三个头,作了三个揖,祷告道:至忠至义至灵至验的关圣帝君佬家,咱绥州地面连年大旱,至今旱象没一丝的松缓,我们庄户人家,闹不清楚症结出在了哪里,也寻不上个消灾解难的办法;迩个周围八大庙会的会长和乡贤都来了,大家伙一片真心,天可知,求求帝君老爷,给个救命的口唤,给我们庄稼人指条活路吧…… 片刻之后,只见温马童“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跳下神案,手执神杖,眯着眼吟诵道: 关圣法威,附着神杖;以杖指天,天神施礼;以杖指地,地祠司迎。今我绥州,苍龙在野,紫微无光;白狼在前,黑虎随后;鬼魅横行,群魔嚣张;老天动容,五龙发怒;妖魔不除,祸害众生;饥病疫疠,人头泡地;赶紧祈救,以安万民。呜呼!哀哉! 温马童扑通倒下,又仰面大叉撂展在了地上。众人见状赶紧叩头祷告,祈求关圣大帝施恩……待到抬头看时,温马童已经鼾声如雷了。 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对上苍从来都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敬畏,尤其是在大灾大难面前,更是虔诚之至,决不含糊。 庄稼人就是这样,神佛至上,温马童传达的关圣帝君的口唤,谁也不会怀疑,众人迅速达成共识,纷纷表示为了镇压旱魔,安抚万民,完全同意李福成的倡议;同时,推举李福成为绥州西乡“五龙起驾大祈雨”的总会首,并且商定大祈雨先从黑龙潭开始,时间定为农历五月十八日辰时。 第12章 第10章☆、祈雨 第十章 五龙起驾大祈雨的消息风一般地传遍了绥州西乡,对于惊恐煎熬已久的的庄稼人,似乎从中得到了些许的抚慰,人们成天谈论着将要进行的这次大祈雨的壮举,以消解焦虑愁肠的心情。 温家峁的人说,这次关老爷能给这个口唤,是庄上老少七祷八告连住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才求告来的。那天,关老爷正好刚从太上老君那里奏本回来,见大殿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问马童怎么回事啊?得知众人是来向他讨口唤的,便说,如今绥州这里苍龙在野,妖魅横行,白狼在前,黑虎在后,到处都是鬼魅魍魉作祟,把各路神仙都惹火了,一起去太上老君那里给奏了一本,说这些妖魔鬼怪四处作恶,到处害人,得赶快除掉。太上老君当即禀报玉皇大帝,玉帝爷一听龙颜大怒,说天下竟然还有此等事情,怎么早不禀报呢,这回非得好好整治才行。现在各路神仙都在商讨办法,咱老百姓也不能错过时机,要好好祈祷祈祷,把人跟神两股劲儿拧在一起,赶紧消灾免难吧,要不绥州真要人头泡地了。 李家老庄的人传得更玄,有鼻子有眼地说,啊呀日怪哩,天宫也出岔子哩,那天,龙王爷给老会长托了个梦,说天宫里头都这么传,玉皇大帝三圣母娘娘本来是叫东路的汾州三年不雨,可是传令官那天喝得烂醉,错发了令牌,给地下的五方龙王,传成了让绥州三年不雨。神仙也有打盹儿犯迷糊的时候。现在要改过来可不那么容易,得把三圣母娘娘先请起,圣水瓶是由她佬家管着的,还得聚齐五位龙王爷,再跟传令官当面订兑清楚,这才能把错发的令牌换过来啊! 白龙湾的人们吵乱了,支持的,担心的,说风凉话的,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都有。有的说,李福成老汉这下可是上了高杆了,五驾龙神都抬起来,要是天还是烧焦火燎的,那他给四路八乡的人怎么交代,不是把老脸给丢了吗?也有的说,老汉也不参情想想,把五位龙王爷都搬摇出来,一起呼风唤雨,这可是凶险不小的事情啊,倘或引逗起来群龙大战,闹得不好,前头天大旱,后头保不准山水推,唉,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呢? 对诸多的闲言碎语,李福成倒并不在乎,他知道,面对几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人已经惶惶不可终日,眼下不仅需要雨,需要粮食,同样需要庄稼人活下去的勇气。宁可冤死人,不可负了神,即便是求不来雨,长个精神也值得。不管怎么说,大祈雨这旗他必须扛起来,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能行!当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期盼老天爷也能顺遂人愿,这是最好的结果。 这几天,他比以往更加关注天象云图,接连几天每到子夜时分,便去东山梁细观天象,跪求苍天赐雨,终于在第五天他看到了“天现扫帚云”。这是三日内有雨的吉象,他忐忑不安的心情顿然欣喜不已。 五月十八日,天刚蒙蒙亮,成群结队的庄稼人扶老携幼,从大路小道陆续向龙庙广场聚来。人们都晓得,这次祈雨,黑龙潭是打头的第一场,为了表达自己的一片虔诚,周围几十里的庄户人家,除了婆姨女子们按祈雨的规矩不能参加外,各家各户能的人几乎都来了。 黑龙潭五龙宫前,五座龙王爷神楼子一字儿摆开,每个神楼旁站着八个抬楼子的后生,他们头戴柳条圈,耳边挂着黄表条儿,光着上身,打着赤脚,只穿一条刚能遮体的短裤;祈雨师、接水师分别由李续仁高忠义担任,其余便是鼓乐手和举着五色神旗的仪仗队。 正当辰时,万民跪地,两班子鼓乐手吹奏起了古老的祈雨乐曲,四十个大后生抬着五座神楼子,绕着场子陀螺似地旋转起来,跳着参神拜将舞。众人一阵祈祷叩头之后,龙王爷神楼子渐渐定住了脚跟。 这时,高忠义宣读起了祈雨辞文:伏以玄穹高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三圣母娘娘,并真武祖师,青红黄白黑五尊龙王,风雨雷电四大雨神,及四路八乡诸神在上:道中有言:天元轮转,随劫改运。自元始开光,历经漫漫时岁,太上着光明之衣,照虚空之中,慈心于万劫,济溥于众生,施善若是四海之阔,降福腾跃五岳之畴,陶育惠及九州之遥,度人有如尘沙之众。天德神威,愈益彰显,众生服率,仰尊至极。道中又有言:祸福无门,惟人自招。苍天善恶明鉴,感应毫微,故而为善者降之百祥,作恶者降之百殃。今我绥州四乡生民,或有歹人行事悖道,冲撞天道神威,以至前岁以来,阴阳失调,时令无序;云难厚聚,雨远吾乡;河溪干涸,田亩龟裂;草木枯萎,稼禾不长。此已四五载矣,不见顺常。时下田亩无苗,饥馑至重;野地乞食,家断炊粮;村俚道旁,遍处哀伤;眼中泣血,肚充草糠;饥浮病殁,难以查详。若照此延漫,饥病之民,不几尽亡。民有劫难,请命于道。道为元真,道为至本,道为极尊,道为民命。故万民跪拜玉皇大帝,道祖龙神,万望恕民缺失之德,涵容不敬之行,施降祥云甘露,以滋草木稼禾,以救万民之命。古人又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祈祷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道祖龙神,救我绥州四乡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免遭灭族绝种之灾。如是施恩众生,定当知恩图报,忠心护道,勤修庙观,并于各位神君庙宇前分别立碑一通,以铭神恩德泽。呜呼!苍天在上,我心可鉴,百姓跪地,万民祷告,祈盼即缚旱魔,施善赐福,早降甘霖矣!绥州四乡生民顿首叩拜岁在庚午年夏月吉日榖旦 祈雨辞文诵读之后,大家伙来到“喊泉”跟前,开始了“接神水”的仪式。 大凡修建龙王庙祠,跟前都会有些泉溪洞潭之类的水脉,黑龙潭自然也是。当年在这里修建黑龙庙,正是因为西山头石壳底下,有个泉眼的缘故。老辈人说,这泉眼是直通西海龙宫的,从来没见干涸过;更为神奇的是,这泉眼虽说平素只是滴滴答答的细若抽丝,但只要是有人对着石壳呼喊,泉眼则会水量激增,汩汩流淌,于是,这眼泉便得了一个形象动人的名字——“喊泉”。 今天的祈雨,接“神水”的地点就在“喊泉”这里。就在高忠义将葫芦瓶对着“喊泉”开始接水的这一刻,李续仁把头一扬,动情地唱了起来:哎……嗨……嗨……嗨……哎呀……嗨嗨……玉皇大帝五龙神哟,绥州的百姓诉苦情:天旱了,地焦了,西葫芦南瓜晒干了!心急火燎来祈雨哟,没明没黑盼着下雨的庄稼人!咱四乡的人啊齐祷告:救哟万民! 李续仁是周围几十里地出了名的能唱高腔漫调的好把式,正月里闹社火,庙会迎神接佛,天旱时祈雨,都离不了他,尽管今天他是祈雨师的角色,但人们还是习惯地称他为“伞头”。 此刻,李伞头的一声高亢跌宕的“哎……嗨……嗨……嗨……”一出口,顿时空谷回荡,声震山野。 李续仁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和现抓现唱的本领,他的唱词明白如话,毫无斯文,识字的不 识字的都能听得明白,一句“心急火燎没明没黑盼着下雨的受苦人”,道出了大旱之年老百姓心急如焚的心情。显然,绥州的老百姓对祈雨歌谣,远远要超出他们对祈雨辞文的理解,听着如泣如诉的祈雨歌谣,跪伏在地下的受苦人眼睛立马湿润了,众人一洼声地跟着他和声道:救哟万民!救哟万民!不幸的是,因为连年的大旱,眼前的“喊泉”几近干涸,纵然人们这般祈求呼喊,却没有一点水滴出。 祈雨无论如何得有雨种,得不到雨种,如同种地没得籽种,生火没得火种一样,祈雨就无法进行。 心急如焚的李续仁唱得越发动情:哎……嗨……嗨……嗨……哎呀……嗨嗨……水神娘娘把门开,四方神灵送水来;救苦难,救众生,赐雨赐水啊保性命;哭天唤地喊神泉哟,活得煎熬火鏊上烤着的穷百姓!大家放开声地吼吧:救哟万民! 当李续仁仰望苍天,窦娥吼冤似的唱到“活得煎熬火鏊上烤着的穷百姓”时,他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声音急剧地颤抖起来,几乎不能自已。 其实,李续仁唱的这些歌谣,也是这两年很多穷苦人家,包括他的老母亲在内,大家平素说的最多的一些大白话,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些村言俚语,当他泣血吼喊时,竟然让他自个也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相信这便是庄稼人的痛苦呐喊,一种用语言无法替代的生命的呼唤。 李续仁如泣如诉的哀婉而激荡的歌声,再次触动着人们早已憔悴无着的身心,在场的人们顿时哽咽了,祈雨队伍的和声更觉出异乎寻常的悲怆:救哟万民!救哟万民!……然而,“喊泉”依旧一点未滴下来。 天哪,这可怎么办呢?李续仁抹了一把眼泪,吼声益发震耳欲聋:哎……嗨……嗨……嗨……哎呀……嗨嗨……云神雨神风雷神哟,东西南北的各路神:佛的雨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圣水瓶;巳时喷云午时雨,救救咱心上滴血的受苦人!咱百求千求万万求啊:救哟万民!李续仁那泪流满面仰天求告的祈祷声,让地上跪着的庄稼人再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悲苦,好多人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拳头使劲地捣着地,呼喊道:“老天爷哟,你佬就开开恩吧!龙王爷哟,你佬就显显灵吧,显显灵吧!” 第13章 令人揪心的嚎哭,立刻产生了无可遏止的连锁反应,引得满地跪着的人们更加悲伤起来,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的穷苦人,顷刻间决堤似的倾泻着积聚已久的满腹苦水。一时间,满场子的人那痛不欲生的号哭与呐喊,滚雷般地久久回荡在黑龙庙广场的上空…… 终于,“喊泉”涌出了泪珠般的水滴,高忠义激动地呼喊道:“出水了,出水了,水神爷爷显灵喽!” 第11章☆、祈雨 第十一章 大祈雨跑了三天,看似将要下雨的云气,又被一阵西北风刮得无影无踪。三日未见雨,五日也没雨,今天已是第十天了,尽管庄稼人哭天叫地齐祷告,龙王爷依然无动于衷。 天空仍是一片湛蓝,偶尔有几片阴云飘动,不多时又化作了令人失望的绢一般的浮云。崎岖的山路上,净是抹脚脖子深的黄土面儿,祈雨的大队人马踩踏过去,顿时升起一股股尘土,像从绥州沿边的长城烽燧上冒起的冲天狼烟。道路两旁的山坡地,满眼净是玄黄色,沟岔石壳下的滴水,挣扎着努出一丝半点儿;崖头地畔上的酸枣树山榆树红柳枝,大多已经干枯,惟有少许极耐旱的才挂着一星半点蔫巴巴的叶片;从山崖不时传来的一群群黑老鸦的哀婉鸣啼,听着让人心头不禁一阵阵发颤;宽展的无定河早已断流,裸露着的河床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的一切,黄山,赤地,枯藤,黑鸦,还有顶着炎炎烈日艰难行走在漫漫山道上的那一拨拨衣衫褴褛满脸菜色拖儿带女茫然无助的饥民,无一例外地预示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征兆——死亡的幽灵正在一步步地逼近。 尽管如此,走投无路的庄稼人,凭着坚韧不屈的生存信念和近乎执拗的倔犟,依然在虔诚地呼唤着上苍,求告着神佛,祈祷着龙王。 祈雨的队伍每经过一个村庄时,为了更多地表达出一片虔诚,乡民们都要跪在道路中间,以拦驾的方式挡住龙王爷的神楼子,祈求祷告一番。作为回应,祈雨班子自然要举行简短的祈祷仪式。连续十来天的祈雨活动,烈焰一般炙烤着人们,就连年轻的后生们也已疲惫不堪。 今天,祈雨的吼声远不如开头几天那般感天动地,声震山野。李福成身心疲惫,腿脚灌了铅似的沉重。高忠义已经没得继续诵读祈雨祭文的气力,声音嘶哑,嗓子时不时咳血,众人的和声也变得有气无力。原本鲜艳的五色神旗,被飞扬的尘土弄得面目全非。赤脚抬神楼的后生们,脚片子被连磨带烫起了血泡,人们裹着满身的灰土和疲惫,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白龙庙。 好在白龙庙庙会为祈雨班子的二百来号人尽力准备了会饭。晚饭虽说是顿高粱米黑豆馇馇和菜饭,但庙会为筹措这些饭食确是费了老鼻子的劲儿。 灾年不比常年,除了家境稍好的几个富裕户,老百姓谁家里都紧巴巴的,不少人家已经开始典田当物,换些救命的吃食,不过大家终究还算晓得事情的轻重,多数庄稼人听说庙会上来人要给祈雨班子筹措会饭,宁可自个口匀肚子挤,也要这家端来半升三合,那家捧出一勺半碗的。众人就这样凑起了二斗多杂粮,又不管干的湿的,掳揽了些菜蔬,总算准备好了这两顿会饭。 晚上,李续仁在不远处的麦场上扒拉了些麦草铺着躺了下来,跟前还歇着好几拨后生们。 年轻人凑在一起,说话没深浅的,有个后生凑近李续仁问道:“老哥,你晓得多,我问你,你说天上倒究有没有老天爷——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了,观世音菩萨如来佛了?”跟前的一个后生赶忙凑了过来支起了耳朵。 “那该不假吧,要不为什么自古以来人们都说:上有九天,下有九泉,天 地十八层,神仙鬼怪各在各的地帐上,掌管着人世间方方面面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呐!”李续仁一本正经道。 有人插话道:“这位小兄弟呀,我给你说句实在的话,这天上有没有老天爷,不上天去看,恐怕谁也难说清,只有天知道;地下有没有龙王爷,到不了地底下,谁也弄不明,只有地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神佛,信则有,不信则无,也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跟前的几个人噗嗤笑了。 有个后生又问道:“老哥你说,这天是同一个天,地是同一个地,老天爷也是同一个老天爷,哪为甚,人家别处风调雨顺,就我们这咋旱得像个火炉,你说这老天爷还公道吗?” “看你这兄弟说的,这天虽说是同一个天,可那还有个大天中天小不丁点儿天的区别吧,一个老天爷管着十万八千里大,哪能把一碗水端得那么平?”李续仁解释道。 “都说老天有眼,老天公道,以我看老天爷也是嫌贫爱富的种,要不然……” 李续仁挡话说:“哎兄弟别瞎说,庙门跟前说二话,不合神道。” “哎,你们谁晓得,”有个后生神秘地问着跟前的人,“早几年清涧为什么闹兵变?”几个后生一听说“兵变”,一骨碌爬了起来。“人们都说,在老靖的队伍里,关中人吃得开,当官捞好处的,净是那狗日的那帮干儿干孙子们,绥州本地人么,想喝口汤也难,当兵的一年到头,领不到兵饷,想娶个媳妇更是没门儿,半辈子了还是老光棍儿一条;要是当了逃兵,呵,那还得了,抓回来打不死,那也得打成个半蹩子。可他们的上司呢,哎呀呀呀……”说话的这个后生故意摇着脑袋,拖着丈二长的尾巴不再往下说了。 几个后生急着追问,那些上司怎么啦?怎么啦呀,你快说么,怎么想下蛋又不下,憋着不难受吗? 老半天过后,这后生方才慢腾腾道:“不是我不想往下说,我是怕你獯们听了今夜里睡不着觉啊!” “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再不说我们就要扯你的裤子哩!”几个年青人说话间就要动起手来,唬的这后生赶忙求饶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听说呀,绥州的大军头,光姨太太就有三十六房呢,都是从绥州学校和戏班子里头挑出来的,那个漂亮劲儿呀,我的乖乖,个个都是天仙女!” “三十六房啊!”一个后生插嘴道,“那不成了皇上啦,一夜换一个,一个月不重茬,怪不得哩,咱绥州的年轻人娶不上婆姨成不了亲,到处都是光棍儿汉,原来女子们净都叫这帮狗日的给霸占了呀!” “这算什么!”这后生摆了摆手,“听说这老杂种还在全州选美着哩,打算选够七十二房,给他生下百儿百女,万世流芳呢!” 一后生鼻子眼里直冒火,他朝地下狠劲砸了一拳头,咬牙切齿道:“老子把他们家八辈儿祖宗操了,看看人家当官儿们过的是甚光景,成天间吃香的,喝辣的,掐嫩的;再看看我们的这副嘴脸,还活甚呢,瞎活了哟!” 又一后生在这后生的后脑勺上用力搓了一把:“你獯眼馋了吧?鸡巴硬了吧?你要是真有本事,你獯也霸上她几个,当他妈的几天地主老财兵痞头,也算是你大你妈没白养你小子一回!” “你们呀,先别大惊小怪的,这年头啊,怪事瞎事不公不平的事,多着哩!”讲兵变的那后生接着说,土皇上他霸上三十个,五十个,百二八十个,咱绥州地面上也就他这么一个人物,他霸不完咱们全绥州的俊女子。可你要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还有一茬一把的官儿呢,好多跟他都是一路的货色,吃空饷,喝兵血,霸民女,刮民财,官官相护,无恶不作。这世道,哪个女子还敢在咱这里待呀,都到外路各逃生死去了。不是有这么首歌谣嘛:高粱高,高粱低,高粱地里蹿出来一群当兵的;当兵的,不讲理,俊女子撞上倒了霉;蒙住眼,塞住嘴,撂上马背直奔兵营里;大官挑,小官抢,绥州的穷汉们一脸的灰!头几年,听说白军的队伍里出了共产党,大部分是在绥州的学校里念过书的,领头的姓李,据说是李自成的后人,还有刘志丹谢子长,他们看见当兵的恨上司,就鼓动大家说,男儿生来六尺长,为何不学李闯王?举起杆子打天下,拯民救世不枉活!那些兵们听了,攥着枪杆子吼道,我日他个妈呀,死活就这条命了,不跟他狗日们的干了,我们闹红吧!就这样,一两千人哗地一下,当晚就兵变了,跟上共产党,跑了! “啊,共产党,你们谁见过共产党?听说这些人都是关云长转世,红脸红胡子,连骨头都是红的,是不是真的?” “我说你们几个后生呀,这事可不敢乱说,你们还年轻,当心传到官家的耳朵里,给你们戴上顶红帽子,还不把小命给丢了?”担心招惹是非,李续仁不让他们再谝下去。 “我日他个妈呀,这世道还让不让我们受苦人活了?”一年轻人噌地一下坐了起来,骂道:“他妈的,当大官的一个霸着几十个女子,我们庄里光棍汉几十个,绥州的女子们,都叫这伙乌龟王八蛋给糟塌了。人家敢闹兵变,我们为什么就不敢闹民变,我们也是人啊!” 见几个后生越说越上火,担心惹出祸端,李续仁赶忙又规劝道:“好我的小老子们哟,再不要瞎说乱道了行不行?赶快睡吧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呐,要是祈不下雨,咱们可还得要遭罪哩!” 第14章 天刚蒙蒙亮,龙庙周围睡觉的人们陆续起来了,人们揉揉眼睛,伸手干抹了两把脸颊,勒了勒裤带,吐出一声叹息,开始准备着当天辰时将要在这里举行的祈雨仪式。 “哎!快来看,标语!这里有人贴了标语!”刚要进庙院的几个人猛然间发现,庙院里外贴了好几张大红纸标语。 顿时,人们一洼声地议论开了:会不会是天书?不是天书,那就是“红标”!肯定是夜里有人贴上的;昨晚一抹黑那阵儿,顶真没有的啊!写的是些什么?快,快叫会长们来看呀…… 听到外面闹嚷嚷的,执事堂里待着的会长们纷纷走了过来。李福成喊道:“续仁你快过来,看看这些帖子上写的是些甚,该不是老天爷给咱们下了天书什么的来着?” 众人立刻围拢过来,李续仁指着庙门口的两条标语念道:天有灾,人必忧,民有难,官应救;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太爷动动嘴! 众人听了都说,就是的,你看人家这话说的多得劲,都在理性上啊!官大脸面肯定大,咱穷老百姓巴掌大的一条儿脸,即就是哭天叫地,又有谁听了呢?哪能比得上县太爷,人家说句话,满大街的土都动弹,求神也比我们面子大十倍百倍呢! 李续仁转过身子指着另一棵树上的标语念道: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折不断。绥州百姓拧成绳,天塌下来众人顶。 众人又是一阵鼓掌称道,都觉得这些话真是太好啦,多长精神! 李续仁指着庙院侧面一块石碑上的大标语说,你们看这一张:祈雨故事碑上刻,周公美名千古传;问问绥州县官爷,百姓有难管不管? 李福成一听,觉出这些话不大对劲儿,跟前二年城里乡下到处贴的红标,意思差不离,猜想这些标语必是暗地里还在闹红的人所贴,立刻警觉起来,摇摇头连声道:“这话不中听,不中听!官家咱求都求不过来呢,谁还敢这么的口气来质问人家,吃了豹子胆了!” 众人这时又都一洼声地喊叫起来了:这话才中听哩,中听,太中听了!快念念,石碑上写了些什么?这可是老先人留下来的碑文啊!既然众人要听,李福成也就没有阻拦。 李续仁边念边解释着这篇碑文:大清康熙三十年夏四月,天大旱,绥州县令周公闻之,忧形于色。时周公正在返县途中,但见村坊驿津之神,过必拜祝。五月朔十日诣县,则见烟云往来,似行雨状,然又时阴时晴。周公未及就衙,随即宿于城隍神之坛焉。越三日,率僚属及邑之士庶,陟玉虚之巅,步南山之岭,终夜数起,不假寝者两旬余,然仍未见雨。周公慨然曰:无用此稠人为也。于是开屠沽,撤祈坛,约驺从,独宿于城西三十里之白龙庙中,时则六月朔一日 也。是日,赤炎如焚,魃威愈炽,周公闭关减食,祝以三日为限。邑之父老环门而请曰:绥州地面古来十年九旱,非自近始。公始至,一祷而应,民乃有秋。又一年,岁大念,无疠疫夭折,繁霜冰雹之患。今虽旱,尚不苦于赋役之烦,而播迁厥居也,敢请抒虑。周公曰:父老其爱我也。令闻之,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无食无天,何令之为也?其以退诸。文武僚属及绅士历阶前曰:公明于天道也。窃闻山泽之气,蒸而为云;雨,神司之而不能主之。今自黄河东西,无地不赤,无河不涸,公必以一邑挽回气数,其如天道何?周公曰:令何德斯,岂敢妄干神听,以冀幸于莫须有之理乎?夫凡民有罪,宜萃于令,今又何敢惜此一身,而不为万民请命哉!其无劳诸执事。于是,祝而泣,泣而拜,自辰自酉,祝不能辞,泣不能声,拜不能起,虽邑之妇人女子,莫不感激泪下。忽而烟飞云涌,大雨滂沱一日夜,四境之内优渥沾足,邑人冒雨而谢,且请就衙也。周公曰:神之灵也,民之福也,令何力之有?抑闻之,天道变迁,人不可测,今兹地雷未备,骄阳未远,万一雨而复霁,奈吾民何,且吾不敢以怀安为也,默然愈加敬。不移时,谷日隐隐,轰轰裂缺之威,震荡山谷,一雨三日。公回衙,又以快马送报,奏准开仓放粮,并在饥民聚集处给食粥饼,以救周围乞讨者。两月余,燃眉之急解矣。周公字行宇,在任八年政通人和,邑人无不敬重。后之人立此碑,旨在永记周公德政善举者矣。岁在康熙三十五年六月谷旦绥州四邑乡民敬立 周公祈雨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在场的庄稼人,众人都在议论着,谩骂着:现如今这样的县官还有吗?当官的良心全都让狗给吃了!历朝历代难免遇上个三灾六难什么的,有了灾荒,官府衙门就应该开仓放粮,减免税役,让老百姓先把命保下来才是!当年包拯大人陈州放粮,救济百姓,连宋王爷都不能说他的不是,救灾如救火嘛!现在的狗官,就知道催粮要款,哪管老百姓的死活?世事瞎了! 墙上的鼓动标语,周公祈雨赈灾的故事,群情激愤的现场气氛,顿时让李续仁热血涌动,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只和大家伙在乡下吼喊祈雨歌,一根筋把希望寄托在龙王爷身上了;大难当头,必须要到县衙门去吼喊一回,恳求县长大人也像当年的周公县令一样,歪好替老百姓说句话,先把命保下来吧。 李续仁膀子一甩,霍地跳上台阶,大声喊道:“众位父老乡亲们,石碑上讲的周公祈雨的故事,咱们都该解开了吧?”众人一洼声应道,解开了,全解开了!“既然大家伙都解下了,那咱们就应该到绥州城里去求求县官爷,让他也学学当年的周县令做件事:头一件,领着我们庄稼人祈祷龙王庙下场好雨;再一件,开仓放粮,各乡也设些熬汤烙饼施舍饭的地方。悬顺一句话,先把咱们穷百姓的小命儿给救下来。”群情激愤了,后生们跟着喊道:走!我们立马到绥州城里去,我们不能干瞪眼等着死!走,说走就走,我们都跟伞头大哥走!“续仁,不能去!后生们,你们不能去啊!”李福成老汉跺着脚,使劲掇着手中的枣木棍儿。“续仁,你可不能这么莽莽撞撞的呀!你晓得不晓得,你领上大家伙这么到县上去吼叫,弄不好,弄不好那是要吃官司的呀,听我说!”几个会长都过来了,高忠义握着李福成的手安慰道:“老哥你先别急,有话咱给年轻人们慢慢说。”转而把手一扬,“后生们,你们不能这样听风就是雨的呀,到县上去,这可得慎重呀,闹不好人家会给你们扣上一顶大帽子——私闯公门,哪该怎么办呢?大家可是要压得住火气,千万不可乱来,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啊!”李续仁扑通跪倒在李福成高忠义的面前,眼里泛着泪花,大声道:“我的老叔呀,你们的担心我理解,我续仁虽说年轻,可我不糊涂,歪好也是吃人饭懂人言的,理性我还是能解下的。不是我李续仁不尊你们,我有满肚子的话,今儿不能不说。大家都看到了,这场大旱已经四五年了,咱们祈雨都无数次了,就像标语上说的,把腿都快磨断了,眼泪都要流干了,可是我们等到了什么?没有啊,依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如今咱绥州的地面上,十有八九都断了囤儿了,好多人都饿浮肿了,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大家说说,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没有活路呀!刚才咱们也都听到了吧,标语上写的哪一句不是大实话,哪一句不是替咱们受苦人想的?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朝朝代代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迩个的县衙门直到现在还不见一点儿动静?人家清朝的县官都能那么做,求神祈雨,开仓放粮,为什么迩个绥州的县官却是这样的铁石心肠,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还号称是什么共和了民国了呢!现在,我当着众人的面把话撂在这儿:我李续仁汉子做事汉子当,今儿你们就是打折了我的腿,我爬也要爬到绥州城去!我要跪在县衙大门前,把咱老百姓心里的苦水全都倒出来,要让他们当县官的也听听。要不然,我李续仁哪天饿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了,也是个没舌头的冤死鬼!” “哦,走喽,到绥州城祈雨走喽……” 祈雨班子中的几十个后生,很多前来祈雨的庄稼人,紧跟着李续仁跑到庙前的广场上,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五座龙王爷神轿,扛着五色神旗,直奔绥州城去了。 高忠义摊开双手,说:“看看,几张红帖子就把火给烧起来了,这伙愣头青啊!” 望着远去的人群,李福成焦急而又无奈地摆了摆手:“唉,老了,咱们老了,管不了了,听天由命吧,看他们能闹腾出个甚结果来!” 第12章☆、祈雨 第十二章 绥州,古老而残破的城门洞口站着一排岗哨,城楼的女墙上,长 枪,短枪,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进出的人群。李续仁手执铜虎铮,一帮小伙子举着五色神旗,走在祈雨队伍的前头,朝着城门走去。 “站住!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领班的大个子枪兵厉声喝道。 李续仁赶忙走过去解释说:“老总,我们是从白龙湾来的,都是受苦人,天旱成这个样子,庄稼人心急火燎的,再没个好办法,只得四处祈雨哩!” 第15章 “祈雨?祈雨你们不到龙王庙去,到城里头来干屁?”大个子枪兵恶狠狠地呵斥道。 “老总你看,”李续仁陪着笑脸说,“乡下人都说,绥州的城隍庙,天上人间的事都管,灵验得可是厉害,这才奔着来啦!” “笑什么笑!”大个子枪兵立刻把脸沉了下来,“嬉皮笑脸个蝤!去去去,退后面去,这事我得给上司报告!”说罢,一摇一晃地进了城门洞里边。好大一阵儿过后,这枪兵才出来说,“听着,放你们进去可以,但要老实点,要是胆敢胡来,当心脑袋搬家!” “哪敢,哪敢,我们庄稼人哪儿敢啊!”见这帮枪兵的凶狠样儿,李续仁真想立马夺过枪,把这坏蛋送上西天去,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忍住了,心下骂道:“别看你白狗子迩个凶,迟早红军得剥你们的皮。”李续仁觉出今儿有点不对劲儿,城门上的枪兵比往常多了不少,方才那驴日的说的,好像话里有话。 李续仁猜得不错,就在他们刚往县里奔的时候,镇上区长白雨亭派出一匹快马,早已绕道抢先赶到绥州城,向县公署报了信,县里立即采取了应对措施,派出了便衣警察,以防乡民借祈雨之机寻衅滋事。 李续仁朝后面大声喊道:“大家听着,注意看我的手势;把嗓子放开,使劲吼起来!”李续仁放开声唱道: 哎……嗨...嗨...嗨……哎呀……嗨嗨…… 玉皇大帝五龙神哟,绥州的百姓诉苦情: 天上无云地下旱,四路八乡跌下了大年成! 心急火燎地来祈雨哟,刀尖上过着的受苦人! 大家伙一起向天祷告呀,救哟万民! 众人跟着李续仁齐声吼道:救哟,万民!救哟,万民!……听到感天动地的祈雨声,街道两旁很快站满了人,很多人纷纷加入了祈雨的队伍。李续仁手执虎铮走在最前头,举着龙旗的后生们紧随其后,队伍从北街的一个巷口拐弯,朝着城隍庙方向走去。 这时,一个中等个儿留着分头像是学生模样的年青人,借着递水的当儿悄声对李续仁说:“当心,有狗!” 李续仁朝两边看了看,也觉出气氛不对,人群中有好几个戴黑饼儿眼镜的家伙,鬼头鬼脑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城隍庙门前,李续仁对着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东岳大帝和云雨风雷之神,又是一番虔诚的祈祷,众人依旧是跟随着跌跌撞撞地绕着场子转着神楼,呼喊着,祈求着。接着,伴随着李续仁那高亢悲怆的祈雨歌声,众人又朝着县府街蜂拥而去。 哎……嗨……嗨……嗨……哎呀……嗨嗨…… 抬起那龙王神楼四处转,我把心里话表一番: 天有灾民有难,朝朝代代不轻看! 哎嗨哟,庄稼人啊齐声吼:救哟万民! 大清康熙三十年,绥州有个周县官; 为民祈雨心至诚,七天七夜不吃饭! 周县官啊解民忧,快马奏报放粮款; 熬汤烙饼放舍饭啊,美名碑载白龙湾! 哎嗨哟,庄稼人啊咱们真心来感谢:救哟万民! 如今咱绥州遭大灾,五六年来天大旱; 求天求地跑断腿,庄稼人死活呀没个靠山! 坛子里没米呀囤子里空,山上的树叶儿全捋完! 刀尖上挣扎火鏊儿上烤,哭天叫地啊老百姓难! 哎嗨哟,老百姓啊一洼声来吼叫:救哟万民! …… 李续仁唱的祈雨歌谣,底本是周公祈雨的故事,但经过他的口头加工,明白如话,尤其是他那一咏三叹如泣如诉的漫声长调,听着更是凄苦感人。县府街两旁不时有老妇人递来水,让给祈雨的后生们;许多人抹着眼泪,不由得一阵哀声叹息:唉呀,看把庄稼人难肠成甚样儿了,可怜的受苦人哟!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阵诅咒谩骂声:狗日的社会,黑心的衙门,就知道搜刮民财,欺压穷老百姓,连旧个的清朝政府都不如,还民国个蝤哩! “迩个坐江山的是谁呀?” “好像是个姓袁的吧,对,就银元上的那个袁大头!” “哎呀,那都是什么年头的老黄历了,袁大头早就死个屁了,迩个的首脑姓蒋,也是个光头——蒋光头,比羊头大,比猪头小。”一个看似疯癫的老汉毫不避讳地辱骂道。 “唉,完了完了,民国,民国,阴间冥国,这国号压根儿就没叫好,犯了大忌,晦气!只怕这民国的江山也长不到哪里去了。”戴着瓜皮帽的一个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一片同情的哀叹,不满的议论,愤慨的谩骂,仇恨的诅咒,人群渐渐骚动起来了,有人喊道:“后生们,我们到县政府去,把县长那狗日的揪出来,让他到城隍庙前跪去!” 街巷两旁的人立刻群情激愤起来:我们要活命!我们要救济!我们要舍饭!走,大家伙到县衙门去!一拨穷汉从身背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蒿草叶,边抛边喊着:看,这就是我们吃的东西,连牛羊都看不上! 这时,只听得几个穿便衣的人大声喊道:“有人搞煽动,共党赤化分子!抓住他们,别让跑了!” 哪来的共党赤化分子,完全是在制造抓人的口实。李续仁看到,三四个年青人被几个戴墨镜的人扭住胳膊拉了出去,其中有方才给他递话的那个年青人。李续仁喊道:“祈雨的弟兄们,不要乱,都听我的,大家伙一齐跪下,跪下祈祷!”李续仁又是一声高腔漫调: 哎……嗨……嗨……嗨…… 叫一声县老爷快开恩,救救四乡的受苦人。 虔诚祈雨开义仓哟,只盼能多留几条老小的命! 咱们背朝黄土面朝天呀直嘶声:救哟万民! 正在这时,有几个家伙朝李续仁冲了过来,呵斥道:“闹什么闹,还反了不成?收拾他,搞煽动的家伙!”几个人一拥而上,扭住李续仁的胳膊就要带走。 “凭什么抓人?穷老百姓给神君官老爷磕头祷告,犯了哪一条王法?”众人吼了起来,“谁敢把咱们的伞头抓走,我们就跟他们拼了!人群更加激愤,像似嗤嗤冒烟的火药桶,大家跟着怒吼起来:哪个敢?谁要抓我们的伞头,拧下他的狗头!几百号人一哄而起,护驾着李续仁,潮水般地闯进了县政府的大院。几十个抬着龙王爷神楼的汉子,直向县衙的大堂冲去。人们抡着胳膊,呼喊着,怒吼着。 “县长你出来,赶快来祈雨!” “老百姓都要饿死了,你们到底管不管?” “大难临头,我们受苦人还能有什么活路?” “我们要舍饭!我们要救济!” “开仓放粮!为什么县上不开仓放粮?” “县长再要不出来,我们就把他揪出来!” “揪出来,让他给龙王爷下跪!” “揪出来!揪出来!” 忽然,一队枪兵冲了过来,挡住了蜂拥而来的人群,领头的大声吼道:“谁敢再向前一步,老子就要开枪了!” 李续仁大喊一声:“白龙湾的弟兄们,别怕,我看谁敢把我们枪打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个兵头拔出盒子枪,对空“啪啪”就是两枪:“谁敢?老子就敢!” 围观的人顿时四散而逃,而白龙湾的祈雨人却毫不畏惧,大家一起吼喊着。 “打啊,有种就朝我们打呀!” “与其饿死,不如现在就吃了枪子!” “冤枉啊龙王爷,为什么您就不显显灵?” 正在对峙中,忽见县公署大堂门里走出来一个戴着礼帽像个当 官儿的人,把那兵头老总叫了过去,凑近耳朵说了几句。随后,这老总走了过来,挥了挥手里的盒子枪,大声喊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围在这里还想干什么?”一伙戴墨镜的家伙,放开李续仁,趁机遛走了。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李续仁生怕大家伙吃了眼前亏,喊道: “乡亲们,我们撤!龙王爷不睁眼,我李续仁没能耐,愧对了大家!” 无果而终的大祈雨,再一次 使绥州四乡的庄稼人陷入了极度的惊恐与煎熬之中,人们以前所未有的虔诚真心营造的对神的敬畏和祈盼的殿堂,如同轰然坍塌了的一座古堡,瞬间变成了一堆残砖碎石。如火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土地,天气更加燥热难耐,地里的干土层越来越深,山上的草根树皮已被挖完剥光;而黑洞洞的枪口,更让手无寸铁的百姓感到了恐怖与无助,凄苦忧伤的庄稼人已经彻底绝望,人们呆呆地站在村口路边田间地头,望着没有一丝活气近乎死亡的黄土坡崖,好歹想不出一丁点儿的办法。 看着庄稼人凄苦的容颜,福成老汉心头滴血。唉,天候无常,世事难料,谁能晓得会是这么个结果呢?兴师动众了一场,非但没祈下雨来,反倒把麻烦给惹下了。 过度的焦虑使福成老汉再也支撑不住了,他面色晦暗,气短腿软,浑身没有一点儿劲,终于,他病倒了。 第13章☆、祈雨 第16章 第十三章 周末的下午,绥州中学家在城里的师生,匆匆回家去了,校园里没多少人。吃过晚饭,校长杜滨见青年教师白文儒在门口站着,便叫他一起上街遛达去了。 闲暇时,杜先生习惯于常在市井百姓堆儿里,听听街谈巷议,了解点社情民意。杜先生在外面转悠,通常是只带耳朵不带嘴,不管人家说什么,他只管听着就是了。他仨出了校门,拐过小巷,沿着正街向南走去,到了鼓楼巷口看到,很多人正围在那里,听着盲人说书。 这位说书盲人是西川人,姓韩,人们习惯叫他韩瞎子。杜先生知道他,满肚子装的书,连住说上三天三夜,都不会重样,这人就有这个本事。他俩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人群后面。 这时,韩瞎子正在嘣嘣噔噔地拨动着三弦,嘀哩呱啦扬打着响板,唾沫星子乱溅弹唱起来: 哎,弹起我的三弦闪起个板,我给众乡亲道一声安! 中国上下五千年,故事多得就堆成了山; 若要一一都道来,三月两月我说不完。 今个我别的且不表,只说甚呢? 说一段《林冲雪夜上梁山》…… 一阵掌声响起,听书的人们连连叫好。听着听着,不时听见周围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议论着:自古饥寒生盗贼,乱世响马多,朝朝代代都是这样;可不是嘛,绥州要是就这么再旱下去,老百姓怕是也要上梁山了;眼下的老百姓啊,打窑盖房要缴税,卖点瓜果菜蔬要缴税,即就是垒个猪圈羊圈,搭个牛棚马厩什么的,也要缴税;穷人想活活不好,想死又怕死不安稳,就连给死人打坟买棺材,也得缴动土税棺材税。听说西川那边已经有人上了白于山,大户人家的金银财宝早就藏起来了…… 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儿议论:想当年李自成、张献忠为甚要造反,不就是因为天下大旱,流民成群,百姓无路可走嘛。听说现在咱绥州城墙下还有七条龙被压着,如今要是再敢把城墙推倒,没准儿真还敢又闹出来几个李自成呢…… 回到学校,关起门杜滨对白文儒说:“方才街上的话你听见了吧,民心不稳,怨声载道啊!要看到,众人说的那些话,也不是随便撂的瞎话,绥州老百姓的日子,实在是苦甲天下啊!” “校长所言极是。”白文儒说,我们绥州现在是天灾加人祸,穷困到了极点。地里头颗粒无收,庄户人家十室九空,而上面却不断加捐加税,乡镇又层层加码,自治款、警务款、剿匪支应款、补充枪支款、修堡修寨款、乡师款、教育款、区办费、犒军费,名目繁多,足有上百种,已经到了无月不捐、无物不税的程度,老百姓实在是没法子再过下去了。前些天,白龙镇的庄稼人进城闹祈雨,差点被军警抓了去,受苦人哭天叫地的,看着实在是凄惨得很! “唉,”杜滨叹息道,“老百姓也是没辙子,只能是祈祷祈祷神神,哭哭皇天罢了,不然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校长,恕我直言,您孜孜以求的教育救国匡世这条路,以后真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走得下去?您看当下绥州这时政,政弊官贪,恃强凌弱;捐税苛繁,猛于虎狼;兵匪一家,恣肆造孽;民生凋敝,无人问津;百姓无助,任为鱼肉。以我之见,绥州的国民革命,当务之急是要赶走土皇帝,除掉兵匪祸!前几年,毛泽东他们在湖广那边就是这么闹的。”白文儒说的土皇帝,是指绥州防区司令靖文雄。 “谈何容易啊!”杜先生苦笑道,是凭我们的一张嘴皮子,还是靠我们手里的一支秃笔头?自古道,朝盛笔为椽,世乱刀作主;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当下的民国,文如花瓶笔似蜡,有枪便是草头王,哪还有我们传道授业者说话的份儿呢? 白文儒朝窗外瞭了一眼,见没什么动静,转身凑过来低声道:“我听说刘志丹谢子长俩最近都回来了。” “是吗?消息可靠吗?” “可靠,绝对可靠。” “好啊,刘谢他俩挽起手来就好!” 杜滨彻夜未眠。对于刘志丹谢子长他俩,杜滨是了解的。刘谢俩都是绥州西川人,也都是绥州中学的学生,早几年就加入了共产党。中学毕业后,谢子长回了老家,一直在绥州西川一带活动。刘志丹考入了黄埔军校。以后,刘志丹黄埔军校毕业后,被派到了河南南阳,在冯玉祥的四路军里做政训工作。老蒋翻脸后,到处追杀他们这帮人,好在他的命还算大,听说是在武汉趁上厕所的空子逃了出来。后来又听说刘志丹回到了西北,跟谢子长他们又汇合到了一起。头年清涧和渭华的两次兵变,挑头的就是刘志丹、谢子长,还有唐澍,他们几个拉起了一支队伍,叫西北工农革命军,可这两次起事都没有成。万幸的是,这俩后生到底还是命大,又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对于刘志丹谢子长的回来,杜滨无疑欣喜万分,可又不得不为他们往后的处境捏着把汗,因为他知道,靖文雄手里的枪杆子,比他们的不知道要多多少倍。 他又想到了眼下绥州的社会和民生状况。辛亥革命成功、中华民国初创之时,杜滨满以为,随着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推翻,中华民国的建立 ,绥州地面上持续了几代人,死伤无数的反清斗争的结束,绥州从此可以免受兵燹之苦,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了。那阵子,他到处发表演讲,说民国民国,即为民权之国,民主之国,民生之国,民众从此可如中山总理所言,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当今之时,要改变绥州民生凋敝之状况,惟有大办教育培育人才方为根本出路,于是他便一门心思扎到了教育上。然而,以后他所看到的实际状况,并不比晚清社会能强多少。延绥地区先是扎进来靖文雄的两三万兵,吃喝拉撒全靠当地的捐税,弄得老百姓不堪重负;后来又是中州的白朗入陕,山西的阎老西过河,北边的乡勇骚扰,西边的马家军东进,各路军阀暴戾恣睢,鱼肉民众,侵害乡民,老百姓简直苦不堪言;再以后又是疑神疑鬼的搞什么善后清查,指良为匪,到处抓人;加之春旱接伏旱,多年不雨,庄稼绝收,十室九空,绥州更是雪上加霜。面对如此深重的天灾人祸,国民政府中有志举善者无力回天,平庸无为者听其日下,而贪赃枉法者则肆意作恶草芥人命,老百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目睹民国十余年之现状,杜先生时常叹息道:民有此国,实如囚徒啊!这等先天不足后天失德的政府,谈何实践三民主义? 当然,杜先生现在毕竟是绥州中学的校长,况且又是县里的参议,在公开场合讲话,他一直是谨慎的。杜先生给人的印象是,倡新而不失于激进,开明而不逾于规守。尽管如此,这两年杜先生还是觉出了从未有过的压力。民国十六年进行的清党善后中,绥州有人就盯上了杜滨,说他是“白皮红豆包”,言下之意是,杜滨名为无党无派的县府参议,实则暗渡共产,戴个红帽子不冤枉他。 支持这一观点的直接证据是,绥州中学这几年学潮迭起不断,与校长杜滨的怂恿直接有关,学校教师学生喊的唱的,跟北平上海西安的学潮,完全是一个调子,宣扬这个思想那个主义,动不动就闹罢课,搞游行,大街上游行演讲的,刷标语散传单的,都是这个学校的一些狂妄之徒;再看看,前几年乡下搞什么农协会的,挑头抗捐抗税的,十有八九也是在他们那里念过书的。早几年学校跳蹿得最厉害的那几个教师,他们在北平上海念书的时候,就跟共产党的大头子李大钊陈独秀有直接联系,而这些搅民乱世的赤化分子,却跟杜滨的关系又非同寻常。所有这些,能说与这个姓杜的没有干系吗? 杜滨对这些指责起先并没有过多在意,心想就凭你们这帮瞎熊狗日的,要咬倒我杜某人,嫩了点!杜先生心里清楚,大千世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老鼠斗大象,一物降一物,眼下,量他靖文雄还不至于能把我杜滨怎么样。 不过杜先生也没有完全沉默,他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正二八经地反驳过一次。他很激动,说我杜滨作为绥州中学的校长,你们在座的都是见证人,我何时何地有过越矩不规之举?说三民主义的好话有何过错?三民主义是先总理中山先生毕生倡导并为之奋斗了数十年的治国方略,吾党夙以国民革命实行三民主义为中国唯一出路,我杜滨为其鼓与呼当是应尽之责;宣传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又何罪之有?那也是中山先生生前确定、吾党同仁一致同意实行的三大政策;提倡科学,反对迷信,批评愚昧,抨击专制,又错在哪里?如果要说有错,哪我们当初推翻封建帝制又为了什么?诸位不看看,国家这些年都成了什么样子,整天乱哄哄闹嚷嚷,你方唱罢他登场…… 杜先生的这些话,有人很快就给靖文雄搬弄过去了,据说靖大人还是挡了一句:这也不能全怪杜滨吧,龙头摆,龙尾还能不摆吗?谋算收拾杜先生的那帮人,只得偃旗息鼓,背后悻悻道:这个姓杜的,走着瞧吧。 第17章 回想起头一年清党善后中自己所经过的一些事情,杜先生总感到困惑不解。民国十二年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宣言》本来贯彻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束之高阁了呢?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与内与外都是很好的三大政策,为什么又罢而不行了呢?绥州连年灾荒,贫病交加,上百万饥民嗷嗷待哺,可为什么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还在增捐加税、清党善后了呢?就连我杜某人对三民主义这般忠心耿耿的人都想给拾掇掉了,可见良知的泯灭啊!杜先生感叹,中华民国是个好国号,三民主义是个好主义,国民革命也是个好出路,可是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于说而在于行,中国的事情实在是难整啊! 第14章☆、祈雨 第十四章 周一上午,杜先生原本安排为全校师生作“三民主义与科学文化”的演讲,但早晨不到八点,杜先生刚进办公室,绥州防区司令的包副官便来了电话,说靖司令有要事找他。杜先生知道,老靖那边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只得改了演讲的时间,很快去了靖司令的官邸。走在路上杜先生还在琢磨着,这老头儿找我会有什么事了呢? 靖司令的官邸在绥州防区司令部大院的西侧,是一处坐北朝南的三进式窑洞四合院,整个院落结构紧密,坚固古朴,体现出绥州独特的官邸大宅的建筑风格。进了后院,见到了包副官,他让杜先生先在底下的客厅待着,自个上楼去了。 靖司令当时正提着狼毫抓笔写字,他的十九姨太艾媛媛在一旁瞧着,一副蛮有兴致的样子。听了包副官的报告,靖司令点头道:“让他上来。” 杜滨见了靖司令躬身道:“司令长官近安!” “哦,是若河啊,”靖文雄叫着杜滨的字儿,“来来来,若河!”又对十九姨太说,“媛媛,这是你们的杜校长,你该认得吧?” “认得,只怕是杜校长不定认得我这个学 生。”艾媛媛找了个借口去了旁屋。 “坐,坐吧。包副官,上茶来!”靖文雄手中仍提着狼毫抓笔,略微偏着头品味着刚刚写下的那几张“虎”与“剑”的榜书。 “司令官的字啊,越发苍劲老道了!” “这等榜书啊,最讲究的就是手中的笔力,就像拉强弓一样,若是没个两三百斤的气力,笔下便会拖沓无力,失去虎威剑寒的霸气!”靖文雄不无心得地说。 与靖文雄相识多年,杜滨对此人有相当深的了解。靖文雄爱虎写虎,极其崇拜百兽之王的虎,其实是他个人政治欲望的一种表露。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绥州的一只了不起的坐地虎,身边也有了几只渐成气候的虎崽,但又深知自己身处贫瘠之地,若如饿虎力乏,难与强手匹敌,只得暂且卧伏抓膘,养精蓄锐,以待开山拓地之机。他期待金戈铁马的威风,可在军阀林立竞相争夺地盘的乱世之秋,又恐亮剑过早招致引火烧身亏折了老本;他虽也企望通过文佐武备看好绥州这块地盘,而一旦发现有外力插手可能撼动他的地位时,便会断然出鞘,反手于股掌之间,阴的阳的,明的暗的,什么手段这家伙都能使得出来。 杜先生附和道:“司令官深谙书道,确是精要之论!” 靖文雄把手里的抓笔搭在青花笔洗上,缓然落座。“若河啊,我们坐下谈谈。绥州地区最近的情况,本司令近来总感到有些担忧,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如何?” 靖文雄这么一问,让杜先生感到有些突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司令,您是说哪一方面的?”杜先生略作迟疑道。 “我们随便谈谈,民情也好,社情也罢,哪方面都行。”靖文雄往后一仰,半躺在太师椅上,眼睛眯缝起来。 杜滨顿了顿,说道:“司令官,既然您问及这些,那就恕我杜滨斗胆直言了。我以为,当前绥州有几个问题甚为要紧:头一个是天灾罕见。这场大旱几百年不遇,乡下大部分地方三四年庄稼颗粒无收,有的甚至六七年都是灾年,老百姓当前最需要赈济;二一个是烟土泛滥。时下,到处都在种罂粟,贩烟土,吸食鸦片。鸦片这东西,有百害而无一利,眼前看起来政府可以多罚些钱款,但对社会和民众的危害实在是太大,所以,鸦片不禁,贻害无穷。现在,县公署虽说也在禁烟,但只是喊在嘴上,不见实效。有人作对联说,县禁烟善后清查局是:善门闭,后门大开,明委暗包同得利;清账难,查账不易,营私舞弊共分肥。问题出在了哪里,由此可知一二。三一个是捐税过重。绥州本来就是个穷地方,可当下,政府和军队耗费巨大,粮也要百姓供,草也要百姓供,捐多税重,名目繁多,加起来一百多种,各级又层层加码,农工商贸各界,已经筋疲力尽,难有喘息之机……”杜先生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下来,注意着靖文雄的反应。 靖文雄收起腰,抬起了眼皮。“若河啊,你讲的听起来都不错,都有道理,绥州的事情,本司令也是很伤脑筋的呐!我过去说过,我靖某人镇守绥州地区,理当忠于职守,保境安民。你该知道,绥州这地方素为关中之门户,陕甘晋蒙之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下苏俄对我北部边境也是虎视眈眈,企图煽起红祸,颠覆民国。而绥州呢,又是出了名的穷地方,县穷,民穷,军饷粮秣难以保障供给。这就成了一个难解的子母扣:守土就得有兵,养兵就得有军饷,筹措军饷就难免要增加捐税;而捐税多了,民商又多有抱怨,抱怨过多,势必又会影响民心安定,反过来呢,又妨害保境安民。但不管怎么说,即就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我也没有办法给他们减捐减税,因为我绥州防区的几万兵马,总不能口缝屁股堵,只喝西北风罢?头年清涧的兵变,现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根子虽说在共产党的策动,但军饷不足,给养匮乏,引发官兵生怨,也是一个重要的起因。共产党嘛,钻的就是这个空子,这些,你该都清楚吧!” 靖文雄说的清涧兵变,是指共产党在西北向国民党反对派发动的第一次武装斗争——清涧起义。清涧兵变使靖文雄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得不对自己镇守绥州的方略重新进行考量。在兵变之后的数月里,他坚决清除共产党赤化分子,撤了一批,抓了一批,杀了一批,绥州地区骤然间进入了白色恐怖状态。然而对于靖文雄而言,无论他使出多硬的铁腕铲除异己,这次兵变毕竟在他的心头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他暗自感叹:“带兵真如带虎啊!” 杜先生口里没说出,清涧兵变还不是你们把共产党逼上了梁山,你要是不杀石旅长,不把共产党的人赶尽杀绝,会到了这一步吗?兔子危了都会咬人,漫说他们都是一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但他还是极尽安慰之言:“司令官,以我之见,绥州地区的问题,不能孤立地看,既有绥州本身的问题,但最主要的还不在于绥州一地,而是全中国共通的问题。司令官自民国五年移镇绥州以来,文佐武备,励精图治,我绥州地区临事方有主心骨,局面总体稳固,民众称誉者还是绝大多数。至于清涧兵变,固然令人痛心愤恨,但这也不只是绥州地区独发,前年江西南昌的兵变,更为严重。之后关中渭华地面也出了兵变。兵变在全国频发,这里既有受苏俄赤色革命的影响,同时也看出,国民政府的纲纪政令,还不足以慑服全国各界。有道是不平则鸣,不公则忿。我以为,政府的确应该在国计民生诸多方面,寻求治本之策才是。” 靖文雄点头道:“若河所言有理,你说,说下去。” 杜先生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至于绥州地区的大势,以我观察,当是天灾大于人祸,除弊急于清党。清涧兵变牵涉的只是一些小娄娄,赤化分子只不过有数的几个,况且时下已得清查善后。而天灾不去赈救,牵涉的就不只是少数,而是十万百万之众。人心不稳,万事难成。因此,我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应该上下一心,组织赈灾,以解灾民的燃眉之急。” “若河所言极是,但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喽。”靖文雄站了起来,在地下踱着步子说,“这几年,我在绥州地区做的基本上是两件事:整军筹饷,安民清乡。前次我去省府,一来想争取点军饷粮秣,二来想要点赈灾粮款。可你听省上是怎么说的:咱陕省现在是,粮仓见底,银行空柜,中央只许空头支票,不见真金白银,上千万人遭灾,省府也是干着急,没多少办法的。”他两手一摊叫苦道,“我靖某人呢,筹饷苦于不是财政部长,抗旱苦于管不了天神龙王。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真是里外作难呐。” 杜滨听得出,靖文雄表面上像是无可奈何,实则对赈灾之事根本就没有上心,而这又确是绥州地区的当务之急。于是他只得提起明末李自成攻陷绥州城的那段历史,以引起靖文雄的重视。“司令官,您做整军筹饷、安民清乡的事情,这是职责所在;但恕我直言,自古以来,这军与民么,民如母,兵如子;民为本,兵为末。兵心出自民心,民心成就兵心。大明崇祯年间,绥州号为天下雄镇,兵不可谓不强,将不可谓不勇,城不可谓不固,但面对蜂拥而至的饥民义军,最后还是落了个城破兵败的可悲下场。所以,赈灾安民,应该是大事中的大事,要紧中的要紧。” 第18章 靖文雄对杜滨的尖刻言语尽管不以为然,但也绝非无动于衷,二人一时无语。 靖文雄落座沉思良久,又站起来直了直腰,不无感慨地说:“若河啊,听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了很多。绥州这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历来是多事之地。晚唐时,赫连勃勃带着兵马,就是从这里攻进长安的;北宋熙宁年间,这里打的永乐之战,把大<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搞得筋疲力尽,从此一蹶不振;明崇祯年间,大盗起于绥州,掀翻了大明的江山。”靖文雄突然把话锋一转,语气严肃地说,“那么现在呢,现在绥州又是流言蜚语漫天飞,说什么时下跟崇祯年一模一样,又要出李自成了,天下又要大乱了,人头又要泡地了。我说,天灾固然可怕,但人祸更要严防。当今之时,共党的赤化风潮,明无波,暗有流,假如稍微疏忽手软,让共党分子利用天灾荒年蛊惑人心,趁机东山再起,那局面啊,恐怕就不好收拾喽!” 靖文雄从案头拿起一个小本子翻到折页处,指了指划着红杠儿的地 方,在杜滨眼前一晃,说道:“若河啊,这是蒋总司令在徐州会议上的训示:对于共产党,宁可错杀一千,决不可漏掉一个!听出来了吧,老头子这回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他把笔记本啪地一摔,毋庸置疑地说:“遵照蒋总司令的训示,有鉴于绥州地区当前的局势,本司令考虑再三,此次肃清共党红祸,我们必须继续出重拳,下硬手,上斩头,下刨根,就像蒋总司令说的,宁可错杀一千,绝不可漏掉一个,否则,我这司令官,岂不愧对了国民政府的期望不成!”靖文雄说罢,眼睛逼视着杜滨,“若河,你以为如何呢?” 杜滨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得违心地自嘲道:“若河愚钝,还是司令官深谋远虑。” “那好吧,我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给你吹吹风。你们绥州中学要带头,要做整个绥州学界的领头羊,要坚决跟共产党和他们的那些歪理邪说一刀两断!一句话,绥州中学只能是传道授业的学府,绝不能成为闹腾共产赤化的地方。这一条,你可一定得把握住。你该清楚,当初你到绥州中学来当校长,我是支持你的,信任你的,我想你在这个位子上,要以国运为重,要做明白人。” 杜滨告辞下楼,正在门口等着他的包副官诡秘地说:“杜校长,听说你们学校又来了一朵白牡丹啊,都说长得漂亮,哪天找个机会办场堂会,让司令官瞧瞧。” 杜滨淡淡一笑:“你呀包副官,也不多替司令大人的身子骨想想。”心下却骂道,“乱世奸雄,简直与虎狼无异!” 第15章☆、祈雨 第十五章 “你白龙镇的人日能啊,看看你们,净干求些啥活嘛!”绥州县清乡局局长苗云生一到了白龙镇,就吊着一副驴脸,劈头给了区长白雨亭一句。苗云生骑着一匹乌青马,背着一把“自来得”,前呼后拥一长溜,骑马背盒子炮的,步行挎着长枪的,腰里别棒子手提铐子的,足有七八十号人。 白雨亭一看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愣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白雨亭当区长的时间不长,跟县上的头头脑脑来往不多,他只是听说,这个姓苗的,来头可是不小,之前在省党部里干事,前几年蒋介石跟冯玉祥联手以后,苗从省上下来,坐在了绥州清乡局局长的位子上,眼下是绥州防区司令官靖大人跟前的红人,连王县长他都不放在眼里,牛着呐。 白雨亭猜想,绥州清乡局这次大动干戈地来,肯定是为乡民进城祈雨的事儿;既然白龙镇出了这件事,身为区长的白雨亭,他能有什么脾气呢,只好装孙子得了。白雨亭显得甚为自责,躬身道:“唉,我们白龙镇这回又给局长您添乱了。” “添乱?岂止是给我清乡局添乱,连老头子都发火了!”苗云生连个正眼都没给白雨亭。 白雨亭被喝斥得大气不敢多出一口,强装笑脸道:“局长您看,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做的,您只管明示,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 苗云生把手一摆,似乎又显出了些许的容忍:“好了吧,事到如今,亡羊补牢,我们先坐下来,研究研究再说。” 白龙镇区公所的大门口,立刻站上了双人岗哨。苗云生主持会议,研究部署这次清乡查红特别行动的具体任务。苗云生下巴颏朝白雨亭努了努:“哎,你先汇报一下,把这一向你们这儿的有关情况,啊,就是白龙庙门前贴的那些红标的情况,先汇个报,拣主要的。” “局长啊,不瞒您说,我们区上要掌握点儿情况,也是难着呐!”白雨亭生怕上面问罪自己,趁机诉起了苦衷,说现如今的老百姓,真是狡诈得厉害,他们总以为,大清国被推倒了,袁大帅早先也呜呼了,青天白日叫民国了,漫世间都在喊“三大政策”了,他们就有点张狂不慎,兜不住底子,谁也不服谁了的劲儿。更可恨的是,前几年有些人,他们被共产党洗了脑子,灌了迷魂汤,满以为闹共产闹赤化可以救他们了,眼下虽说是明着不敢闹腾了,可暗地呢,时不时还在谋算着弄点儿瞎瞎事。那帮煽动闹红干瞎事儿的人,他们在暗处,这些人要闹事儿,自然是背着我们,这样嘛,我们区上要想得到点儿真实的情况,实在不容易啊…… 苗云生越听越觉得来气,没等得白雨亭说完就发凶道:“哎,我说你,哪来这么多的闲话,啰嗦!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工夫听你扯这些咸淡!” “对对对,局长……”白雨亭紧张兮兮地应着,“局长您说得对,我不啰嗦了,不啰嗦了,再不啰嗦啦……” 苗云生不耐烦到了极点:“你看你这个人,光一个不啰嗦了,啰里啰嗦地说了这多遍,民国政府咋让你这号人当上了区长,真是的!” 白雨亭擦了一把汗浸浸的额头,抓耳挠腮道:“好好好,那我就直截了当吧,我晓得多少先说多少,对与不对,局座您考量就是了。”他展了展腰,显出一副不瞒不哄的样子。“白龙庙出现的那些煽动乡民闹事的标语,究竟是白龙镇这里的人干的,还是外面的人干的;到底是共党赤化分子贴得红标,还是泼皮刁民写得黑帖,这我不敢说,我现在只能谈一些有关的情况,供局座参考。前一向,我专门安排人暗中进行了调查,他们给我说,最近一段时间,绥州西乡流传的谣言可是不少。有人说,天上三环套,地下人头泡,这话十有八九是要应验了;绥州的世道彻底瞎了,天地间的神鬼都怪罪下来了,天书已经下到了白龙庙,说有种儿的放开手来闹腾吧,就照大明崇祯那年头的样儿,拉起十个二十个大营来,一起打出潼关去。头年被杀的陕西共产党的头子李子洲,就是当年李自成这一门的后人,如今绥州共产党又有了新的指挥,又要拉起杆子造反了,往后的世事肯定要大乱了,不出几年,说不准又要改朝换代了……” 苗云生皱着眉头打断了白 雨亭的话,正色道:“造谣惑众,蛊惑人心,你们查了没有,是什么人散布的?” “正在查,正在在查,我们正在查。可是,正如常言所说,流水无形,谣言无根,真要追查起来,都又吞吞吐吐,躲躲闪闪,没几个人敢说实话的了,直到现在,还是没弄出个结果来。” “那你们总得掌握一些线索吧?” “线索么,线索倒是有一些。”白雨亭接着把所有搜集掌握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番。 苗云生靠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仔细听着,想着,眼前不断闪动着一个个行迹诡秘飘忽不定的共党赤化分子的暗影。苗云生又想起了靖文雄之前当面给他的交代:“天灾固然可怕,红祸更关危亡;宁肯百姓吃草,清乡不可动摇。”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眼下,绥州共党赤化分子并没有闲着,白龙镇这里,不仅有共产党的影子在,恐怕还有他们的窝子在! 行动部署会上,苗云生强调说,自从清党以来,共党的赤化活动虽说得以遏制,但必须看到,它们并没有善罢甘休,它们在绥州的巢穴依然还有,从一系列的情况看,它们搭起的新窝子,闹不好就在你们西乡这里。这回我们到白龙镇来,首先必须把几个问题搞清楚:白龙庙出现的这些标语,不管它是红的,还是黑的,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打着祈雨旗号的乡民,闯到绥州城里寻衅滋事,主谋又是谁?煽动祈雨乡民冲击县府,咆哮公门,这些挑头儿的,跟共产党赤化分子究竟又是什么关系?而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要从中发现共产党在绥州依然存在着的秘密地下组织,隐蔽漏网分子,以及他们活动的蛛丝马迹,从而将他们连锅带灶,彻底端掉。 清乡局保安团迅速展开了大搜查。苗云生没有下去,在白雨亭的办公室里坐镇。因为怯火苗云生,白雨亭本想找个借口躲开,可苗云生这时却对白雨亭一改方才的态度,语气和缓了许多。“雨亭啊,今天一来我就收拾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白雨亭即作躬腰理解状:“知道,知道,局长您也是着急,责任重大么!” 第19章 “我啊,怕就怕你们思想迟钝,在打击红祸上犯糊涂,掂量不出个轻重。” “多谢局长点拨赐教,这事干系重大,我白雨亭不敢有半点马虎。” 苗云生走过去拍了拍白雨亭的肩膀,说:“知道就好,我看你雨亭也是个明白人,响鼓不用重槌敲。” 见苗云生开始有了好脸,白雨亭趁机也表起了忠心:“局长您放心好了,我白雨亭绝对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不讲情义的人,您对我的训导关照之处,我白雨亭迟早一定会报答的。” 苗云生待搭不理的,摆摆手道:“这些话嘛,你就不用再多说了,当前形势很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凡事心中有数就行,去吧,先弄你的事去罢。” 白雨亭仔细琢磨着苗云生给他撂话的意思,心下盘算,姓苗的又打又拉,耍这手腕儿,还不是要捏捉住我,上下两头得好处,搓油水;既然姓苗的已经给咱出题撂了话,看来不烧香磕头,这一关怕是难过得去了。搓吧,捏吧,坑吧,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白雨亭也不会当了贴面的厨子。白雨亭想到了广聚庄,拿定主意到那里去,让广聚庄的艾掌柜来给他填这个坑。 他唤来手下的张生福:“走,跟我出去一趟,把马拉上。”走在门口,白雨亭悄声告诉张生福说,“咱去广聚庄,让艾掌柜出点儿血,听说他的大儿子艾绍英,已经让清乡局盯上了,他还敢拧呲吗?你不看看,清乡局保安团大几十号人,侍应不好这帮老总,能过得了关吗?” 白雨亭刚到广聚庄的前厅,正好冯根财在。“哎哟,是区长您来了,里边请!里边请!”冯根财笑脸相迎道。 “艾掌柜在吗?” “在,这会儿好像在,区长您俩先在这儿坐坐,我进去叫老掌柜去。”冯根财紧走着进了后院,看见老丈人望着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正在思谋着什么,便先轻轻咳了一声,等他转过神儿来方说,“大叔,白区长来了,跟手下的张税官一起。”冯根财管老丈人艾仲雄叫大叔。 艾仲雄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石头茶镜,自语道:“白雨亭,他这会儿来找我?”艾仲雄心想,白雨亭来,十有八九又是弄钱来了。 冯根财见老丈人在琢磨白雨亭的来意,低声说:“听说县清乡局的好多人下来查红标来了,会不会是为这事……” 艾仲雄没言语,随即来到前厅,跟白雨亭张生福见了面。艾仲雄吩咐,让伙计上茶来,又跟白雨亭寒暄道:“雨亭区长,这几天你可忙吧?” “真是忙上又添乱啊,一个接一个的挠头事儿;刚才清乡局的苗局长,又带着七八十号人马来了。” “咋了,出甚事了?” 白雨亭一脸神秘地说:“这次的事情,可是出得大了,共产党赤化分子又闹腾起来了,连省府都给惊动了!”白雨亭知道艾仲雄的儿子在绥州中学读书,而且还是学生会的骨干分子,有意识地朝艾仲雄的痛处捅去,让他心有畏惧,以便趁机挖个坑给他。白雨亭压低了声音说,“老掌柜啊,你家的公子哥可得小心些才是。” 果然不出所料,艾仲雄一听这话,脸上“唰”地掠过一缕惊悸,好大一阵儿才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我这个孽账儿,这几年让红水子给灌迷糊了,上次我到学校寻他,让他别念了,他说等这个学期下来。我当时就给他说了绝情话,我说你要是就这么下去,你就不要再回白龙镇了,就等于我没有养过你这个忤逆子,你也没我这个老子!”艾掌柜说这话,就是想让白雨亭晓得,他艾仲雄跟共产赤化势不两立,亲儿子也不行。 白雨亭掩着心底的得意,又以安慰的口吻对艾仲雄说:“不过,老掌柜你也不必过于心焦,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主义满天飞,到处乱闹腾,娃娃们都是让那些新潮新学新思想给教坏了。兄弟这会儿来,一来么,是给你老掌柜通通气,交个底儿,刚才县上来了一帮子人马,这次是要上硬阵哩,要让闹红的这伙人明白,绥州的天下还在我们手里呐;二来么,不怕你难为,也是跟老掌柜你化缘来了,你知道我的难处,想请你尽一尽地主之宜,把清乡局苗局长这帮人给犒劳犒劳,这也是花钱消灾嘛!” 艾仲雄很清楚白雨亭说这话的用意,知道自己这次又被逮住了,不出点儿血肯定不行,当官的惹不起,即就是不看白雨亭的面子,也得给自己的儿子留一条后路吧,谁叫自己养了这么个忤逆子呢?他忍着心底的痛楚,强装慷慨地应承道:“犒劳的事么,既然你雨亭区长说了,哪还能不尊,需要多少你直说得了。” 白雨亭朝张税官说:“生福你匡算一下,大概得多少?” 张生福心领神会道:“我看啊,少说也得三百块(大洋),现在的米面肉食都贵,斗米已经到了五块多,羊肉一斤将近两块,还有烟酒和其它的一些支应吧。” “这样吧雨亭,就按你们说的,先拿上三百块用着,不够的话再说。” 出乎白雨亭的意料,艾仲雄答应的相当痛快。白雨亭掩住脸上的欣喜,略显谢意:“那就让老掌柜你破费啦!”转过来又煞有介事地对张生福说,“这钱你们得抠紧用好才是,说实话,老掌柜的银子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艾仲雄摆手道:“不必介意,我们都是为了待应好上面嘛,破费点儿也是应该的。” 白雨亭俩走后,老伴从里间出来问艾仲雄,白区长他们刚才是来做甚的?老夫人在里间隐隐约约听得了几句,她想问个究竟,可艾仲雄只是含糊其词地说,没什么大事,上面来了人,白区长又要用几个钱儿招待他们。老夫人又问道,那我咋听说咱绍娃怎么的了?艾仲雄说,白区长只是叫我们要多提醒提醒绍英,免得出什么岔子,最近上头查红查得挺紧,听说这回又要逮一些人,跟上回的红标案子有干系。老夫人叹了口气:“唉,这个龟子孙,放着书不好好念,一天间跟上那些穷汉二杆子们闹腾个甚哩!” 白雨亭弄到了钱,笑眯眯地回了区上。刚推开会议室的门,见清乡局 先头下去的人,有几个已经回来,正在那里指指划划地给苗云生看着什么,他觉得自个似乎有些唐突,该回避一下,正要抽身退出门去,却被苗云生喊住了:“哎白区长,来来来,正好,你过来也看看!” 这是刚从白龙庙周围找到的一些所谓“红标”的证据,皱皱巴巴的红白纸片儿上,能看清楚的大概有三四十个字。苗云生手下的人摆功说,搜寻这些碎纸片,可是费了老鼻子的劲。先前贴在那里的标语,早就被撕扯的没什么了,这些都是在四下里搜寻到的。早几天已经扯了下来丢弃在周围的碎纸片,有的被乡民捡去擦了屁股,扔到了茅坑野地,这不,有的上面还沾着屎痂子了呢。 “嗯,能弄到这些就好,我们要的就是这个——证据!”苗云生盯住这几十个字看了许久,突然间像是有了重大发现,“这些字啊,我看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跟前的人立刻围拢过来附和道,是啊,还是局长您有眼力,写这标语的真还不止是一个人,起码也该是两个;也就是,这个“天”字跟那个“天”字就不一样,这一个撇长捺短,那一个捺长撇短,这一个长横偏直,那一个长横腰细;三种字体都可能,“天、官、灾”三个字,分明有颜体的味道,“周、粮、救、民”四个字,却像学过柳体的人写的,“朝、代、必”没型没体的,四不像,该是又一个人写的!看,这一条最能说明问题,“一根筷~~易折,一把筷子~不断。绥~百姓拧~绳,天塌~~众~顶。”仔细品味啊,写这红标的,十有八九是煽动共产赤化的人。前几年,共党赤化分子闹学潮,办农会,他们也是这么煽动的,“一个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折不断。工农群众拧成绳,天大的困难众人顶”。没错,完全是一个腔调…… “叫他们拧吧,只怕到最后,是给自个脖子上套绳子哩。”苗云生扭头对白雨亭说,“哎老白,你是这里的人,写这种字的,你们以前见到过没有?” 白雨亭仔细端详了好大一会儿,摇了摇头说:“啊呀,一时看不出来,没见过,好像没见过。”白雨亭说的是实话,怎么可能见过呢?不可能见过的,这又不是哪个名家的墨宝。白龙镇有学问的人虽说没几个,但凑活着能写对联的人,找他百八十个还是有的,这种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寻常字,即就是贴在大街上告示辨认,恐怕也只能是大海里捞针,很难弄清楚它是出自何人之手,更何况又都是些残缺不全的碎纸片。再说,天地无墙,路通八方,谁能肯定它一定就是白龙镇的人干的呢?白雨亭说过这话以后,又生怕苗云生责怪自己,于是又补了一句,“看来,这伙人对白龙庙周围的情况很熟悉,要不,咋能晓得乡民在那里祈雨着呢。” “查!”苗云生啪地一巴掌拍了下去,“我就不信,它能是插翅飞来的天书!” 第16章☆、祈雨 第20章 第十六章 那天出了绥州城,李续仁就觉得有点儿蹊跷,为什么城里的岗哨暗探加了那么多?中间不明不白还抓了几个人?刚要抓我们突然间又放了?李续仁总觉得,这事好像还没完,后面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鬼名堂。李福成也提醒续仁,要不要出去躲几天,看看动静? “大叔别担心,头砍下碗大个疤,我不怕。我们本来什么王法都没犯,可要是一躲,反倒成了做贼心虚,又多了一条罪。” 李续仁认为,躲不是个好办法,最起码自己是万万不能跑的,无论后面的结局如何,都得硬扛着,因为这事挑头的是自己,官家不再追究便罢,要是再来找麻烦,自己却躲跑了,怎么能对得起父老乡亲们呢。不能,绝对不能,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我李续仁也不能昧了良心出卖谁。可话说回来,他们真要是再把自己抓走了,自个受罪放一旁不说,婆姨娃娃怎么办,儿子才十来岁呀。 那几天李续仁心里矛盾极了,真想大哭一场,唉,我的大哟,儿咋就活到了这一步,前头是悬崖,后面有虎狼……最终,李续仁还是下了死决心,汉子做事汉子当,一不怕,二不藏,是死是活,由他们去,我都认了。 李续仁在井上担水时,清乡局抓住了他。他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白龙镇区公所,绑在了一棵一搂粗的枣树上。现在他才明白,县上那天没抓他,果然是缓兵之计。 看见李续仁被清乡局逮走了,李福成拖着病体跌跌撞撞地追到了白龙镇区公所,扑倒在大门前纳命喊了起来:“官家们哟,你们咋能这么做了呢,不干我侄儿续仁的事么,为甚要抓他,你们为什么红黑不分了呀?好我的官家呀,你们可不能这样啊,无凭无故就把他抓来,祈雨有什么罪过,自古以来就是这么闹祈雨的么,又不是杀人了,放火了,劫道抢人了,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呀……” 一个家伙手里提着刀,走过来喝斥道:“嚷什么,都棺材瓤子了,还不老实点儿,活见鬼!” 闻讯赶来的高忠义和乡亲们,陆续聚在了区公所的大门前,跟着李福成喊冤鸣不平。高忠义和几个老汉也跪倒在地,磕头作揖祷告着:求求老总们了,可不能这么办呀,李伞头实在是冤枉哟,你们官家要是这么把他给办了,我们白龙庙周围的受苦人咋给天神龙王爷交代了呀,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呢!他是为大家伙好的呀! 听见大门外一群老百姓在呼喊,苗云生背着手走了过来,瞪着眼骂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是不是想把事情全给揽起来?告诉你们,要保下李续仁,这不难,只要你们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了,我保准放他回家;但是话说回来,你们要是说不出个字码儿来,不是我吓唬你们,那就等着见阎王爷去吧,想死想活,你们看着办!” 苗云生转身要走,只听得李福成又喊道:“县大人你不要走,你得听我老汉也说上两句,这回四路八乡的庄稼人闹祈雨,是我李福成一手拾闹起来的,不关 其他会长们的事,更不关年轻人们的事。是错是过,要杀要剐,我老汉一个人顶缸就是了,求求县官爷了,你们就把李续仁放了吧,他家里就指望他了,万万抓不得呀!” 苗云生转过身子看着李福成,冷冷一笑:“哼,你这老汉,还蛮仗义的,既是这样,本局长倒要看看你这老汉肚子里究竟有多少红水儿,吐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又对手下的人说,“把其他人通通赶走!” /:. “散开!你们都散开!再不散开就要开枪了!”一排枪兵大声呵斥着驱散了大门前请愿求情的庄稼人。 李福成被两个枪兵拉了进去,绑在了院子里的一个拴马桩上。 大病刚刚见好的李福成,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再加上遭辱挨骂,一天水米没有沾牙,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的血色,枯瘦的身子轻飘飘地像似一根麻杆儿,倘或没有绳子绑着,似乎风都可以将他刮倒。然而,他那牙关紧咬着的坚毅的嘴角,拧着脖子射出的极其冷峻的目光,打起全部精神硬挺着的早已驼背的脊梁,让人觉出老人此刻的心劲儿反倒要比平素显得更加刚强硬铮,更能承受人世间的种种煎熬与重负。李福成没有胆怯,没有在乎眼前闪着寒光的刀枪,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总主意:纵然是天大的事情,也要一个人揽起来,即就是搭上了自己的这条老命,也不能连累了其他人,更不能平白无故就让续仁送了性命。 此刻,他已经完全豁出去了,要杀要剐要枪崩,一切罪责我都一个人承担,老汉我早就活够了,立刻见阎王都不怕,漫说是你们这伙龟子孙,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狗杂种! 想到这里,他心头涌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临危不惧死而无憾的豪壮和坦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勉强咂吧出些许的唾沫,咽下去润了润干得快要冒出火星的嗓子眼儿,心下臭骂道:撕吧,咬吧,我倒要看看,怎么把我这个棺材瓤子给吞了,你们这些瞎獯,恶狼,狗杂种,不得好死的东西! 拴马桩跟前摆着两张桌子,苗云生凶狠狠地坐在中间,旁边坐着一个记录供词的书手,手下的其他几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苗云生厉声喝道:“你就是李家老庄的那个李福成吗?” “就是的。” “李福成,你不是喊着叫着要顶缸么,那你就从实招来!你们这次聚众祈雨,挑头的是谁?”苗云生指着李福成的鼻子问道。 “是我老汉。” “既然你是挑头的,那闹出的乱子,就得拿你试问,是不是?” “这我晓得。” “你们闹祈雨,为什么要闹到县公署的门上去,你说,主意是谁出的?” “是我让去的。我们庄稼人跑到绥州城里去祷告,原以为城里的神要比乡下的灵,县里的官儿也是神,就是冲着你们能顶事我们才去的;就像人家说的,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老爷动动嘴……”话一出口,李福成又觉得后面的那句话,自己不该说出来;不过他也不怕,这话老百姓时常都在说。 苗云生见有把柄可抓,立刻追问道:“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老爷动动嘴,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李福成把脸一扬:“这话么,人老八辈子以前就有了,绥州的人谁不晓得这话,你问去!” 苗云生紧追不放:“那些红标又是怎么回事儿?是谁把它贴到白龙庙的?” “黑天半夜的,我咋能晓得,又没值夜的。” “哼,你不晓得?你不晓得,有人可是晓得!” “你们晓得,还问我做甚?” “问你做甚?就是看你老实不老实!” 李福成毫不示弱:“我老汉一辈子,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一条,碾轱辘对碾盘——实打实,从没编过谎,没骗过人!” 苗云生恼羞成怒:“你不说,你不说那就是你贴的,到时候就得拿你治罪!聚众滋事,张贴红标,有了这两条,就足够送你老汉去西天了!” 李福成并不在乎:“我早就说了,是罪我都背上,我李福成从来明人不做暗事,一不推二不赖,是我的过我都认。” 苗云生厉声道:“你这老汉,别在这里给我兜圈子,那天的事儿,你要从实招来!” 李福成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我老汉有句话,不知你官大人让我说不说?” “有屁你就放!”苗云生把手一扬。 “县官大人,你们是吃官饭的,我老汉本没资格在你们跟前说这些话,可肚子里有屁不放又憋得慌。我老汉虽说是个睁眼瞎,可也听过古朝,看过大戏的。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明君贤臣,都晓得赈灾济贫这个理儿。眼下既是大民国了,那就应该配得上大民国的这个名号,让老百姓觉得,迩个的世事,真格是明明白白,公公道道的,是甚就是甚,红黑不搅混。这回,我们惹下了这些麻烦,要说有罪,千罪万罪,全罪在我李福成老汉一人身上,你们要杀要剐要枪崩,随你们,我眼睛都不眨,全认了。可你们要是不明不白,不管有罪没罪,一齐吆上众人背着黑锅去见阎王,只会把受苦人逼上梁山,一齐起来闹天宫。若是这样,我看绥州的天下,真是要彻根子乱包了!” 听李福成这么一说,差点没把苗云生气晕,他勃然大怒,拍案叫道:“你这个老刁民,竟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妄论时政,蛊惑人心!就你这模样,还想反了民国不成,不尿泡尿照一照自己的嘴脸?”苗云生把手一挥,“给我押下去!”跟前的几个枪兵对李福成一顿拳打脚踢,随即将他关进了一间马厩。 李福成被连审了三天,依旧毫无进展,跟开头一样,全都是千过万错,自个包揽,净说了些车轱辘的话。苗云生十分气恼。他娘的,一个山野草民,竟敢如此狡辩撒泼,真是反了,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个泼皮刁民!苗云生恨不得一指头下去将李福成抿死。 第21章 连日的审讯使苗云生也感到,口口声声喊着叫着要替李续仁顶缸的李福成,恐怕也只是一块没甚价值的老骨头罢了,与共党赤化分子的瓜葛,难说能有多少,即使把他的头砍下来,也不见得能有多大的用处。况且,还有成千上万双乡民的眼睛在那里盯着,不管怎么说,李福成的命还不至于贱到跟蚂蚁蚊子一样,罪不当死而若硬要了这条老命,唯恐太犯众怒。苗云生虽说不想再在李福成身上多费工夫,可他担心就此不了了之,清乡局往后还能镇得住谁呢?继续审么,意义不大;放么,何显威慑?想来想去,这块老而无肉的骨头,还是关在白龙镇让白雨亭啃去吧。 白雨亭进到屋里,见苗云生没再给他难堪,心下舒展了不少,他双手执起茶壶,为苗云生的茶杯里添了些许开水,然后站在一旁,搜寻着话头想跟苗云生套套近乎。白雨亭心里盘算,若要能够迈过眼下这道坎儿,就得设法跟这个姓苗的傍上,毕竟他是靖司令的红人,在县长跟前是能够说上话的。 对白雨亭的心思,苗云生揣摸得一清二楚,但他并不在意这种司空见惯的逢迎巴结,这种干嘴巴溜着的空献殷勤他见得多了,他没有兴趣也无须为之心动,他有意摆出一幅漫不经心的待搭不理的样儿。 苗云生不冷不热的劲儿,让白雨亭一时摸不着深浅,间或的沉闷使他不免有些尴尬,但依然强装笑脸,揣摩着找些苗云生感兴趣的话题说说。白雨亭留心捕捉着苗云生的注意点儿,言谈之中他发现,苗云生对古董玩意儿很是喜好。白雨亭不再犹豫,他要趁着这个机会,争取跟苗云生挂上钩。 于是,他决意主动出手,将他珍藏多年的古董玩艺,作为见面礼送给这个既让他觉着心情压抑却又不得不巴结讨好的清乡局长。他从套间里取来一面精美的古铜镜,放在苗云生的面前,说:“局座您是方家,您看这东西怎样?” 苗云生眼睛一亮,上手看了看,转而放下说:“不错,这面瑞兽铭文镜,该是出自<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的东西吧。” 白雨亭赶忙接上说:“局长您真有眼力!”他凑近指着铜镜背面的字说,“您看上面的这些字,写得多好:练影神怡,莹质良工;如珠出画,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绮窗绣晃,俱收影中。”苗云生又拿起这面铜镜仔细看了看这些铭文,方才放下。 见苗云生对这面古铜镜这般感兴趣又如此在行,白雨亭诡秘地一笑,“不瞒局长您,我 还有一面更好的呐!”白雨亭随即又从套间的柜子里面双手捧出一面硕大的铜镜。 苗云生一看,这面铜镜更觉珍奇:镜体八九寸大小,重约四五斤左右,菱花形状,通体银青色;镜面光亮可鉴,镜背以兽形钮为中心,雕有八组盛开的莲瓣样宝相花,另有几十朵祥云纹饰环绕镜边。苗云生怦然心动,两眼放光,站起来猫着腰反复端详了好大一阵儿,惊叹道:“珍品,实在是古铜镜中难得的珍品!” 看到苗云生如此动心这面古镜,白雨亭说:“这面镜子可是件好东西,它是从唐朝定难军节度使的家族墓葬里出土的,局长若是喜欢,您就拿去玩儿吧!” “雨亭啊,夺人所爱,这样不好吧?” “这有什么,这点儿心意,局长您能笑纳,那是您给我白雨亭赏了脸。”白雨亭显得受宠若惊而又慷慨大方。 “哪里的话。”苗云生对白雨亭顿生好感,说话的语气即刻随和亲近了不少。他端起茶杯些许呷了一点儿,显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雨亭啊,你我都是为国民政府效力,为靖司令干事的人,我也就不把你当外人看喽。你该知道,这次你们白龙镇出了这件事,靖大人可是把火发炸了,这事啊,要是能办得干脆利落,我肯定会给你多说些好话的,王县长自然不用说,靖大人那里我也可以推荐,那时你的前程还用得着犯愁吗?反过来呢,要是弄不出个结果来,恐怕谁说也是白搭。所以呢,这次一定得使出狠劲儿来,把这伙闹红的,搅黑的,连人带锅灶给它彻底端掉!” 白雨亭心里明白,苗云生这是得了好处又在给他出题卖拐,可嘴上却毫不含糊地说:“局座放心,雨亭我听您的。” 苗云生最喜欢这样的下属:既可当枪使,又能得钱财。见白雨亭这般态度,苗云生暗自欣喜,觉得火候已到,马上把话题一转:“雨亭啊,你对李福成这老汉是怎么看的?” 白雨亭故作认真思考状,手托着下巴颏儿想了想,尔后说: “从眼下的情势看,这老汉还不像是直接煽红闹黑的人,尽管李福成他喊着叫着要揽事认罪,但在这个老家伙身上,怕是挤不出多少红水儿的,顶多也就是个老刁民罢了。” 苗云生说:“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是,头上给扣顶红帽子,脖子给套根粗绳子,看他们还敢闹不闹!”稍顿片刻又说,“噢,明天我得回城去,靖司令那里有要事交代。那个李续仁,我们要押往县上;那个刁老汉,暂且关在你们区上继续审去,有情况随时向局里报告。” “是是,按局座的指示办。”白雨亭连连点头。 第17章☆、祈雨 第十七章 李续仁被关进了绥州城的第三监狱。 绥州人都知道,第三监狱在州城的西南角,前清时是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阎王殿”,以前这里关押的囚犯,全都是杀人放火犯上作乱等着处决的。最让人胆寒的是监狱里的四大刑具——老虎凳,铁板鏊,油煎锅,蒺藜毡,旦是进了这个连鬼都害怕的“阎王殿”,别想浑全着出来。这二年又听人说,三监这个阎王殿,眼下关的都是重犯,领头闹红的,抗捐抗税的,兵变反叛的。头年在绥州城南门洞上面挂了足有两个月的那五颗人头,就是在这里被砍下的,都是闹红的领头人。 一进第三监狱,李续仁唰地一下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恐怖。这监狱,简直就是一座插翅难逃的瓮城,坚固的门洞上紧闭着两扇包着铁皮鼓钉的大门,高墙四周拉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大门和高墙四角的岗楼,都有荷枪实弹的枪兵站哨。 进了地窨般的监号,李续仁揉了揉眼睛,见低矮的号子阴暗潮湿,简直就像猪窝狗洞一般,肮脏的地铺上,横躺竖蜷着四五个人。李续仁的心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凉气,打了一个寒战怔怔地站着,好大一会儿没有挪步:我的妈呀,这监号简直就是座活人的坟!李续仁扑通坐下,朝地下狠劲砸了一拳,心下呼喊道:苍天啊,你为什么这般无情,不给我们庄稼人作主? 监号里的人惊奇地看着这个新进来的庄稼人,闹不清楚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靠墙圪蹴着一个人,黑瘦黑瘦的,跟煤窑里的炭猫子没有什么两样,他猫着腰从门缝向外面的过道瞅了一下,见周围没有狱警,凑过来问道:“你进到这儿来,为甚?” 李续仁避开那双让他发怵的眼睛,回道:“闹祈雨。” “狗日的,做上断子绝孙的事了,连进城闹祈雨也要抓,你说这庄稼人还咋个活法?”没说两句话便是一阵鸡鸣般的咳喘。 有个脸色蜡黄的号友侧过身子来,搭了一句话:“唉呀,现在的世道,还说这干甚,好人心善命不长,乌龟王八活万年,颠倒了,彻底颠倒了。” “唉,造上孽了。古人有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看着吧,兔子尾巴长不了,早晚的事儿!”说这话的号友姓朱,名炳轩,是个教师。朱先生是半年前被抓进来的,据说他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朱先生挪到他自个的地铺上,一边揉着膝盖,一边问他。 “我叫李续仁。” “家是哪里的?” “白龙湾李家老庄的。” “噢李家老庄,我在白龙镇教过好几年的书呐。” 看见李续仁不时地拽着裤带,朱先生知道他定是饿得厉害。他记得自己的袋子里,好像还有几把炒黑豆在,那是先头探监的一个朋友给他带来的,他把珍藏多日已有点陈味儿的炒黑豆掏出一把,塞给了李续仁。 李续仁手捧着这把炒黑豆,眼窝湿润了。他实在是饿疯了,头天上午填肚子的一碗干萝卜缨子菜汤和半片儿粗糠窝窝,早已没了踪影,空荡荡的肠胃变得灼热难难耐,极度的饥饿让他时不时地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就在 他难为情地从朱先生的手里接过这把炒黑豆的一瞬间,他那饿得已经发疯的肚子,恨不得从他手里即刻夺去一口吞下;但他最终还是强忍住了,他知道这东西包含着太不寻常的情份,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吞了它,他需要细细地品尝其中的滋味。避开朱先生的目光,他将这把炒黑豆象珍藏宝贝似的,一半儿揣进了自己的布衫口袋,一半儿紧紧地攥在手里。他间或拈上一两颗,细细地咀嚼着,直至磨成稀稀的糊浆,方才慢慢地咽了下去,唯恐洒落掉一丁点儿。 黑黢黢的监号里,时间异乎寻常的沉重,但李续仁此刻却没有这般痛苦煎熬的感觉,因为他现在正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内心的温馨和感动。真是太幸运了,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还能碰上这么关照自己的恩人,这样值得敬重的先生,这般有情有义的大哥。他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早也不可晚也难得,真该磕头感谢这次牢狱之祸,倘或狗日的们不把自己抓到这里来,能有这样的运气吗,估计不会,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有!人啊,这大概就是老人们说的命运吧。他越想越觉得这监坐得值,能跟这样的好人在一起,即便就是日后死在监里,那也算自己没有枉活这几十年呀。李续仁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感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第22章 监号里越发黑漆漆的了,这个时候唯有老鼠显得特别的张狂,肆无忌惮地相互追逐着,戏嘻着,打情卖俏着,有时甚至对地上蜗蜷着的人们,投以轻蔑的目光和羞辱的痴笑。李续仁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哀叹自己活得竟然连耗子都不如。 “嘘……”圪蹴在门口望风的那个号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来了狱警。李续仁拖着脚镣趴在栅栏门跟前,紧盯着外面的动静。监号的门被打开了,狱警叫道:“李续仁,出来!” 看着狱警提走了李续仁,狱友们的心也跟着走了。狗日的,会是怎么拷问呢?狱友们的脸紧紧地贴在门上,揣测着,想象着:李续仁被推进了阎王殿,四周摆放着老虎凳、铁板鏊、油煎锅、蒺藜毡;一群青面獠牙的家伙,吼着,叫着,辱骂着,拷打着…… 李续仁被两个狱警蒙住眼睛,连推带搡,七拐八转,最后停了下来。审讯室左右两边摆着两溜儿各式刑具,中间竖着一个梁架,李续仁被绑在这个梁架的柱子上;旁边坐着的四个人恶狠狠的,一脸的狰狞相;再看中间坐着的那人,像是审案子的警头儿,酒糟鼻子三角眼,活像城隍庙的阎王爷。李续仁脖子上好似架着一把刀,有一种随时都可能被处死的感觉,他偏过头合上了双眼,心下哀叹道:“天哪,活见阎王了!” “仔细听着,李续仁!”中间坐着的那个警头儿吼道,“白龙庙跟前贴的那几张红标,上面写了些什么,是谁干的,你如实招来!” 李续仁照实说了。他们打开他的手铐,让他当即把他的供词写下来。笔墨纸砚是事先备好的,李续仁毫不迟疑地提笔写道: 我叫李续仁,今年三十八岁,绥州白龙湾李家老庄的乡民。民国十八年六月初三晚,闹祈雨夜里歇在了白龙庙院外的草场上。一大早起来,有人看到庙院墙上几个地方贴着标语,众人不知何故,叫来了会长我叔李福成,还有好些人,因为我识字,他们便叫我边念边讲给众人听。我记得有五条标语,大概写了这么些话,一条是,天有灾,人必忧;民有难,官应救。后面几句我记不得了;一条是,老百姓跑断腿,不如县老爷动动嘴;再一条是,绥州百姓拧成绳,天塌下来众人顶;还有两条,记不全了,有一条大意是说,古时候能开仓放粮拯救灾民,时下为何就不能?有一条贴在庙院里的石碑上,说康熙年间,绥州有个周县官,为民祈雨美名传;盼望当今的县老爷,也能学学周县官。我们都觉得,绥州城里的神,比我们乡下的神要灵验得多,绥州县老爷的面子,肯定要比我们受苦人的面子大百倍,我们众人这才一哄起来,去了绥州城。 那警头儿把笔供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突然问道:“那些红标有人说是你写的,老实交交代,是不是” “长官,这话你们可不能轻信,这是栽赃陷害。” “哼,栽赃陷害?人家咋就不栽别人,单单栽你了呢?” “就算有人这么陷害我,那也得有证据,空口无凭算数吗?” “证据,”那警头儿指着李续仁的笔供,得意地说,“这就是证据!老实告诉你,那红标上的字,我看就是你写的字!” 李续仁心想,你吓诈谁呢,老子又不是憨汉,让你吓诈两声就吓得尿了裤裆,是不是我写的,有谁还能比我李续仁自个清楚?李续仁说:“你们要是不信,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去。” “我告诉你,这红标是你写的也罢,不是你写的也罢,悬顺你都别想脱得了干系。你要知道,不光是书写红标犯法,张贴红标犯法,就是红口白牙念红标,传红标,同样也犯法,犯的是煽动散布共产赤化的红口罪,明白吗?” “我承认,我念过庙里贴的那几张标语,可我当时压根儿就没看出那是什么红标!” “你还狡辩,没看出那是红标,那你看出那是什么?” “我们兴许,会不会是玉皇大帝下的天书,或是龙王爷降下的 口谕吧。” 听李续仁这么一说,手提皮鞭边上坐着的那个屠夫样子的家伙嗖地站了起来,厉声道:“你还敢胡搅蛮缠!不给你点儿厉害,你还不晓得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呢!”那屠夫走了过来,朝着他的胸腔“啪啪”就是两鞭,接着又把他身上的绳子使劲儿勒了两下,撂出一句狠话,“好好想去吧,再不老实交代,就给你来个二鬼抽筋!”那警头儿出去了,手下的两个拿着李续仁的笔供一起跟了出去,提鞭子的那个侩子手留下看着他。 二鬼抽筋!李续仁的头皮嗖地麻木了,大罪还在后头呢,两胳膊被吊在横梁上暴打,还能浑全得了吗?他的脑子很乱,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他盘算着,他们这么吓诈我,到底要从自己嘴里掏出什么来着?他们栽赃陷害我,说明他们还没有拿到什么证据,若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们能说那是我写的吗?仅凭这一点,说明他们完全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实在弄不明白,他们究竟凭什么要给自己扣上一顶红帽子,他自己问自己:就我这样子,像个闹红搞赤化的吗?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像,听说领导闹红搞赤化的人,都是些念书识字的,他自己也算是多少喝过点儿墨汁的吧;一会儿他又摇摇头,不像不像,听说人家闹红的人,都到过北平上海西安好多大地方,念过红书,会讲红理,有些还留过洋呢。可自己呢,自己只会写个对联祭文之类的东西,没那能耐,闹红谁听呢?最多也只能是跟着摇个旗呐个喊,凑一凑热闹罢了。他又一想,那也未必,古人有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也不是命里注定是属红的还是属黑的。他有些后悔,前几年真要是听了朱先生的话,放开胆子入了“红”,跟着闹闹倒也好,红红火火闹过一场,这阵子即就是死了,自己也算没有枉活一生啊。可现在呢,现在要是就这么死了,红算不上红,黑又不是黑,这到底算个什么呢?只能算是个冤死鬼罢了。唉,这世上有这药有那药,就是没有后悔药,如今想这么些,晚了! 他的脑子又转到了前晌他们抓他的那阵儿。当时,他正在滴水井上等水,只见他儿子虎子慌眉吐眼地跑来说,不好了爸爸,官家正往咱们家去了呢,我妈说怕是抓你的,叫你赶紧跑啊。他惊得“啊”了一声,知道坏事了,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把担子交给了虎子,说等一会儿,你担回去吧,爸爸这一走,家里的事情就全给你们撇下了。爸爸不能跑,爸爸早就想过了,祈雨没什么罪,进绥州城也事情不大,要是我偷着跑了,本来是个没过错的事儿,反倒弄成了一条罪过,那咱一家老小的罪就更重了。我现在就回家去,我看他们能把我咋得了。虎子拽着他的胳膊硬是不放,爸爸,你可千万不能回去,还是赶快躲起来吧。就在这时,抓他的人已经跟着追到了滴水井上,一把扭住他 的胳膊,套上了手铐。 过了半个时辰,那三个家伙回来了,他们拍着肚皮,打着饱嗝,满嘴喷着酒气。那警头儿对手里提鞭子的那个坏蛋摆了摆手,那獯把鞭子往桌子上一搁,一跌儿一跌儿地出去了。他看得出,回来的这几个家伙已经酒足饭饱了,刚走的那个瞎獯大概又是吃饭去了,他扭过头,闭上眼,避开了他们的那副虎狼相。 “怎么样,该想清楚了吧?”那警头儿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拿鞭杆子敲着桌子问他。李续仁一言不发。那警头儿突然提高了嗓门,“听着,你要再敢这么继续抵赖下去,当心皮肉受苦!” 李续仁依旧一声不吭。他知道,跟这些人辩解没用,人话进不了恶魔的耳朵,惟有沉默不语,省点儿气力,兴许还能多支持一阵子。 那警头儿瞪着眼珠子又吼道,“姓李的,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了?” 李续仁瞥了一眼那警头儿,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压根儿就不晓得那是什么红标,我们以为那是神帖。” 不多时,那个侩子手抹着油不叽叽的嘴巴,晃荡着进来了,几个饱嗝打过以后,那警头儿使了个眼神儿,那家伙又发起威来:“你这个刁民,听着,我倒数三声,你要是还不说,老子就给你来个二鬼抽筋!听着,一——二——三!” 李续仁依旧没有吱声。他们火了,那屠夫把他从柱子上解开,两胳膊倒吊在了横梁上,噼里啪啦地一顿暴打。“有能耐你就这么给我扛着!”那屠夫打罢,从那警头儿手里接过一枝“哈德门”纸烟,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吸了起来。 李续仁被拖进监号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两个胳膊已经不听使唤,他一个马爬式栽倒在地上,老半天没有动弹。号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不对劲儿呀,这人该不是不行了吧?一个号友过去在他的鼻子上摸了摸,觉出还有点儿气息,于是推着他的身子问道:“兄弟,你怎么难受,快说!” 李续仁抽搐着,喃喃道:“渴,水……水……” 水,这时候到哪里去找水呢,又不是在其它什么地方,这里可是监狱啊,我的兄弟!这号友站起来四下摸索着搜寻了一遍,失望地咂了咂嘴,几个人的破饭碗全都是干的,满号子找不到一滴水。几个号友都围了过来,赶紧给李续仁的身下垫了几把麦草,大家撩起衣服凑近一瞅,哎呀,打得这么厉害,鼻子口里全是血,两个胳膊被勒出了一圈圈的深壕子,前胸后背上满是一溜一溜血浸浸的鞭子印。一个号友捉住李续仁的手,在虎口上不停地揉摁着;另一个号友吐出一抹唾沫,朝李续仁的嘴唇上抹着,安慰道:“兄弟,你得扛住,再熬一会儿,等天亮了,我们就给你找水喝……” 第23章 李续仁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极度的饥饿,灼烤的干渴,剧烈的疼痛,如同压顶的恶浪,再一次向他重重地袭来,撞击着他那空瘪的身子。此时,他觉得肌肤已被撕裂,血脉即将停滞,整个身子就像被抛在了悬崖绝壁上,随时将会被抛向无底的深渊。他隐约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将要离身出窍的噩兆,妈哟,我的死期怕是快要到了…… 跟前的几个号友着急得要死,都说,这咋办了呢,再不给口水喝,怕是等不到天亮的。情急之中,一个年纪稍大点儿的号友说:“快,接点儿尿给他吧,总不能看着把这兄弟渴死吧,你们谁夹尿不,快尿泡尿来!” “啊?” “没关系,你不来我来,救人要紧,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了这那的。”一个号友即刻从床铺那里取来了自个的饭碗,等在了裆部,用劲缩了缩小肚子,终于挤出来小半碗黄不啦叽的尿,给李续仁饮了下去。 李续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之中,他看到家里人正在发疯似地呼唤着向他扑了过来,他娘一把拽住他的手,呼喊道:我的儿啊,你这是咋得了?续仁你该晓得,眼下是什么日子?眼下可是大灾年呀,一家老小都眼巴巴的,指望着你能浑全着回家里来呢!续仁含着泪水扑通跪倒在地:妈,儿不会死,儿也不能死,儿就这么离开了你们,死不瞑目啊。眼下不比常年,咱们一家老小,还要靠我糊口保命哩,我要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妈你都老了,你还怎么有心活下去了呢,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把你老人家扶上山送了终再死吧。再说虎子还小,往后靠谁给他成家立业了呢?我还谋划着,再过几年要打两埝新土窑哩,最好能把石窑口子也接好,在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能齐齐整整响门亮窗地住进去,说一千道一万,儿不能死,儿要活下去,儿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了呀,当牛做马也要硬撑着活下去,除非阎王爷掐断了我的最后一丝脉息。 李续仁牙一咬坐了起来。在监号里,他又放开声吼起了祈雨歌,发疯了似的。朱先生安慰李续仁一定要扛住,相信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朱先生没有对他明说,心下却在琢磨着如何营救这个贫苦农民兄弟的法子。 李续仁对朱先生说:“先生老哥,你也别安慰我了,你的一片好心我领了,这鬼年头,穷汉恐怕也就只有三条路:逃荒、上吊、坐大狱了。只是在我没死之前,我还要吼一吼祈雨歌,我要让全监狱的人都知道,我李续仁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我是因为闹祈雨被官家整死的!” 听见李续仁在吼祈雨歌,两个狱警破门而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爆打。李续仁鼻子口里流着血,但他仍在吼个不停。气急败坏的狱警立刻将他推出监号,找了块破布使劲塞进他的嘴里,反手绑在了审讯室的一根梁柱上。 李续仁没有理会,依然倔犟不屈。他头往肩膀上猛地一抻,将堵嘴的破布甩了下来。狱吏更加暴怒,将烙铁往火炉里一扔,指着他说,你吼,你再敢吼就叫你见阎王! 李续仁咆哮了:“就是见阎王,老子也要吼!” 狱吏抓起冒着青烟的烙铁,猛地朝李续仁的嘴里捅了进去,只听得嗤喇一声,顿时满嘴焦糊,舌头少了半截儿。李续仁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激活过来,扔进了地牢。 第18章☆、祈雨 怪,要不然,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但又想这也难怪,谁叫自个的死老汉煽呼起来闹祈雨呢,害得连累了续仁… 第十八章 自从福成老汉那天被逮走后,明子奶的眼泪就没有干过。明子妈一直安慰着:“妈你不要怕,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爸爸他一没通过共,二没沾过红,三没对抗过官家,他们就是查到了天尽头,咱也不怕,咱怕什么?我爸爸一辈子大小没做过一丁点瞎事,走路都生怕把蚂蚁踩死,我就不信他们能这么红黑不分冤枉人。” 婆婆作揖道:“阿弥陀佛,老天有眼,但愿天神龙王爷保佑!” 明子妈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急也济不了多大的事,眼下续良还得慢慢地将养,暂且指望不上他,要不明个我跟你去,探探我爸爸的情况?” 他奶紧攥着干瘦的手,说:“这怎么能行,你不能去,要去就我去,我老了,就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他们能把我怎样?”老太太急得在地下转了几个圈圈,又说,“哦对了,我想叫续仁家你二婶跟我一搭去,你二婶和虎子妈这两天也哭成了一堆儿。” 他奶立马拄着拐棍儿,颠着小脚出了大门,亮亮奔出硷畔,拉着奶奶的手也跟着去了。续仁家院子的栅栏门敞开着,里面悄无声息。亮亮奶进了栅栏门,推开正窑的门一看,只见灶口旁零乱地搁着一把柴禾,锅台上放着一疙瘩儿野菜。他奶心里犯着疑惑,她们能到哪里去了呢?门户都没有经手,兴许不会走远的。 “奶奶,那边有人哭呢,你听!”亮亮在大门外喊道。他奶出了大门,手搭在眉畔上一瞭,可不,西面阳坡的坟头上就是有人。 亮亮他奶走近一看,他二奶奶婆媳俩正趴在坟头哭诉着:“唉,人活得咋就这么难肠啊;头上压着一座山,心口子刀尖儿扎;哎嗨嗨,庄稼人啊,咋就这样的命苦哇……” 见她们婆媳俩鼻一把泪一把地哭着,亮亮奶鼻子一酸,在旁边咯噔跪倒,也伤心地也跟着哭了起来。 虎子妈见亮亮奶来了,故意没有搭理她。在虎子妈看来,要不是跟上李福成老汉去祈雨,她家续仁绝不会招来这场横祸。亮亮奶觉出了虎子妈的冷眼,猜想准是她对自家有些怨怪,要不然,先前她可不是这样的;但又想这也难怪,谁叫自个的死老汉煽呼起来闹祈雨呢,害得连累了续仁,让他也跟着遭了罪。唉,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续仁娘抬起头,看见亮亮他奶在跟前,即刻挪了过去,一把搂住亮亮奶的膀子,哭诉道:“老嫂子呀,这人咋就活成了这么家的,难肠啊……这两天,我跟虎子妈细细想了,咱的人没做下什么犯法的事么,平白无故的,官家咋就把他们叔侄俩给逮走了呢?人老八辈子都是这样敬神祈雨的么,谁料想会是这么个结果,冤枉哟!庄稼人祈雨,抬着神楼子满世界转,官府抓咱祈雨的人,你盘算他们玉皇大帝呀,太上老君呀,真武祖师呀,五龙八神的那么多神君都在场,他们就不晓得吗?” 亮亮奶擦着虎子奶的眼泪,安慰道:“老姊妹呀,天眼铮亮,神君什么不晓得?天上的,地下的,阴间阳世的,一清二楚,保准瞒不过他们!” “既是晓得,老天爷咋就不睁开双眼,好好看一看呢?他佬家也该替我们受苦人家说几句公道话吧,要不,这神咱也真是白敬了,一谱真心还不如喂狗呢……” “看你说到哪儿了,天眼蒙不住,神佛瞒不过,不信你看着。”亮亮奶撩起衣襟揩了一把眼泪,“他二婶,别看他们迩个张狂,老天爷迟早得算它龟孙子们的总账呀,咱们要是死不了,就等着看吧!”缓了口气又叹道,“唉,迩个这社会,到处昏黑茫茫的,咱受苦人的光景,比什么时候都难过,老姊妹,你想哭你就哭罢,我心里也憋屈的厉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咱心里头还能好受点。” 虎子奶啜啜泣泣地说:“可不是么,哭一哭冤屈,心上总会差憋些儿,要不,还能有甚好法子了呢?唉,这话只有在你老嫂子跟前敢说,我一阵儿心里也胡盘乱算,这人活得这么糟践难肠,真还不如挽根绳子,在树上了结了算了。可反过来一想,死不得呀,我死了能顶甚用,甚用也不顶,反倒还得给儿孙们添乱,席子也总得一张裹吧,真要是能顶事,我巴不得迩个一头撞死了呢。” “妈哟,你说这些,能顶甚用呢,快别这么说了,我心都快要碎了!”虎子妈拍着婆婆的后背说。 亮亮奶解劝道:“好我的老姊妹哩,这个憨事,你可万万做不得,这人啊,想活不容易,想死还难吗?有一阵儿,我也胡思乱想过,可又盘算,咱撒手了倒好,可这世上还能再有谁心疼咱的儿女孙娃们呢,没有啊!” 虎子奶哭得越发伤心:“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死活撂不下他们呀,念着续仁正在难中,我就再熬煎,再难肠,也得硬撑着活下去呀,不为别的,好歹也得等着我儿回来呀……” “老姊妹,”亮亮他奶说,“哭上一阵儿就对了,就像你说的,我们要是倒下了,照样是给娃们添烦乱,坑也得挖个吧,你不想想看,这天灾人祸的,迩个有几家的日子好过,可话又说回来,灾祸归灾祸,咱还得咬紧牙,爬也得爬过这个坎儿,要不然,咱这个家咋办哩,死也死不歇心啊!” 听了这话,虎子奶把亮亮奶的手握得更紧了:“老嫂子,你这话可是说到我的心窝子里了;就是的,现在不为咱们自个活着,也得为咱们的儿孙娃们活着呀;我听你的,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还得硬撑着过下去,不又咋办?”歇了一会,长长地倒了一口气,似乎好受了一些。 第24章 见虎子奶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亮亮奶说:“对了,我都差点儿忘了,我找你,有件事情正要跟你商量呢,这儿正好虎子妈也在。眼下我家续良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我想明儿到白龙镇走一趟,打探打探他叔侄俩的消息,你看行不?” 虎子奶听了,先是一愣,停了一下脸一扬鼓足勇气说:“走,我也跟你去!” 两老太婆回到家里,跟明子妈一起商量着第二天到白龙镇找人的事。明子妈妇道人家的,其实也没甚好法子,不过,她到底还是年轻些,听到外面的事要多点。她早就听续良说过,官家衙门是铁门槛,干指头莫想蘸得起盐。她盘算,眼下若是没个有头脸的人引荐,不拿点儿银子钱敲门,乡下人就是进白龙镇区公所的大门都怕难,更不用说打探什么消息了。 可自家呢,家里穷得拿不出分文,娘家婆家的亲戚,也净是些穷苦人,老公公这辈子处交的人,都是些佛门神道里的会长执事,要里子没里子,要面子没面子,凭什么能跟人家公门里头的人搭上茬呢,又拿什么来打通上头的关节呢?明子妈左思右想,眼前一抹黑,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一阵茫然无措之后,明子妈忽然想起之前听续良说过,张家沟的张步才会长,跟他爷处交得蛮好,还听说他有个亲家,跟白龙镇的区长是一个门子里的。明子妈心想,可不可以找找张步才张叔了呢?没准儿找他还能想出点儿办法来的。听明子妈说了自己的想法后,两老太婆都觉得可以去碰碰,不定哪个庙里的神佛会显灵,搭救咱们一把的。 第二天一大早,明子奶和虎子奶急急忙忙赶了十多里山路,来到了张步才家。张步才的老伴以前跟明子奶遇过两面,但时间长了,记不得那么顶真。听着明子奶的介绍,张家的老伴像是想起来了:“哦,你是白龙庙老会长家里的,你看我眼拙的,咱好像哪搭儿见过吧,你俩快进来,炕上坐。” 这时明子奶瞧见,地下站着的儿媳妇给婆婆直使眼色,明子奶觉出她是不情愿婆婆多扯揽她俩,便说:“他婶子,我们就在地下站站得了,你看我俩,灰土满身的,上不得炕。” 明子奶说:“唉,不瞒你说,她家儿子李续仁,前两天被官府抓走了,我家老汉去求情,也被区上扣押了,现在死活都不清楚。” “哎呀,为甚?”张家老婆显得很惊讶。 “你们还不晓得?听说是为闹祈雨的事吧。”明子奶以为她们真不知道。 “这事我们一点都不晓得,这几天忙着,哪儿也没顾得去。” “不怕他婶子你难为,我俩今儿来,是想当面探探他张叔,看他能不能找下个人,给我们帮着撕掳撕掳。” 见是为这事,张家老婆说:“哦,他婶子,你们来晚了,早两天你们来就好了,你看看,他爷爷前天刚走了西川,要是在家的话,帮着找找人,那是应该的。” 其实,绥州官府抓人的事,那天区上有人很快给张步才的亲戚透了风声,张步才得知后立刻躲了起来,对外人只说是老汉走了西川。张家儿媳妇心想,我家公公都泥菩萨过河哩,哪还敢揽你们这档子闲事。明子奶见婆婆媳妇都是这个样子,只好说:“他婶子,我俩也是没得办法,才投奔到你这儿来的,也不难为你,既是他爷不在家,那就算了。” 离开了张步才家,她俩一时不知道再该往哪里走,便在村口路旁的一棵老槐树底下,灰不蹋蹋地坐了下来。虎子奶琢磨着方才的情形,说:“嫂嫂,你看张家这家人,没理性,我们老眉老眼的,站了好大一阵子,婆婆媳妇俩,连口水都没说让咱们喝一口,别说以往还认得,就是个过路的生人来了,也该给口水喝吧,再看那儿媳妇,挤眉眉弄眼眼的,生怕她婆婆扯揽了我们。” “唉,也就罢了,迩个有几个不是嫌贫爱富的种。再说咱关人家什么事,坐着的不知站着的累,要是她娘家人被官府逮走了,你看她兀的着急不着急,迩个的人就是这么的,人情比纸薄。”明子奶解开小布兜,掏出一块糠窝窝,掰了一半儿给虎子他奶递去,“来,先吃上两口,待会儿回去咱再合计。” 虎子奶嚼了一口,觉出窝窝头里有一股草香味儿,异样地问道:“你这窝窝里掺了些什么?怎么觉出有股子药味儿,吃着倒是蛮好的。” “野扁豆根粉掺了些,比粗糠麦秸到底还要顺口些。”明子奶慢慢嚼着窝窝头,盘算着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离家将近一个月的明子,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今天大晌午终于回来了。他娘见他瘦了一圈,腿也一跛一拐的,其迎倒是没甚,又背回来一口袋东西,悲喜交加,眼泪花直泛,一把搂住儿子颤声道:“明子呀,你可是回来了,妈都快急死了。”他娘擦了一把他额头上的汗珠,扶着背上的口袋说,“快放下来,看熬的,背的是什么呀?” 明子背回来将近二斗麸皮,这是他当驴作马,磨破了一双鞋,起早贪黑给人家磨了二石麦子挣回来的。见爷爷奶奶不在家,明子问道:“我爷爷奶奶呢?” 他娘抹了一把眼泪,说:“明子啊,咱家可是遭了大难了。你还不晓得,你走后没几天,你爸爸就被人抬回来了,回家的半路上跌到了崖底下,差点丢了命,现在还昏迷不醒在炕上躺着;你爷爷头几天又被清乡局给抓走了,为祈雨的事,你续仁大叔也被抓走了;你奶一大早去了张家沟,打探消息去了;刚才区上送来信,要咱家出钱寻保人,祸不单行,你说咱家往后怎么过呀?” 明子一听,当时就懵了,走了一个月,没想到家里竟然接连出了这么多的祸事,老天爷真是把眼瞎了,祸从天降,越穷越倒霉。可是看着娘眼泪扑簌的,立刻觉得这个时候家里需要有个能扛起事的人,自己已经是大后生了,于是鼓起勇气,决心给娘个硬朗的肩膀,帮着娘挑起家里的担子。 明子放下背上的口袋,强忍着眼泪,赶紧看过躺在炕上的爸爸,抚摸着娘的后背安慰道:“妈,不怕的,即就是天塌了,墙倒了,还有咱们人呢;只要有人在,家就有指望。”明子抓起水瓢喝了几口凉水,说,“妈,我这会就到张家沟去,给我奶奶报讯去。” “你先歇会儿,吃上几口饭再去吧。” “妈,我不饿,路上吃过了。”明子谎说。 俩老太太正在张家沟村口的老槐树下发呆,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小后生跑了过来。定眼一看,明子已经快要飚到了跟前,呼哧呼哧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奶霍地站了起来,喊道:“明子,你多会回来的,谁叫你来这的?家里出甚事了?” 明子刹住脚步,气喘吁吁道:“奶奶,我才将回来;我妈说你们去张家沟了,我就跑来了。” 他奶心疼地拍着孙子的后背,说:“明子你别急,别急,先坐下,缓口气慢慢说。” 明子摇摇头,一只手托在老槐树上,喘着气说,“我妈说,你们刚走了不多时,区上的差役就送信来了,说——说要咱们寻保人,才能放我爷爷出来,还说要罚款……” “给我们家送信儿了没有?”虎子他奶急不可待地问明子。 “没有,我走的时候,在路畔见我大婶了,说家里没见送来信。” 虎子奶听明子这么一说,脸色唰地煞白了,自语道:“我家续仁为甚就没消息了呢,老天爷这咋办呢?” 明子奶握住虎子奶的手,安慰说:“老姊妹,先别急,我还是信这句话:天眼蒙不住,神佛瞒不过,老天爷迟早总会睁眼的。”又朝明子说,“明子,你先回去,给你妈跟你续仁婶娘说,我和你二奶奶,一会儿还要到白龙镇去,看能不能打探到个准信儿。” 望着奶奶那硬气的脸庞,明子老半晌没有挪动脚步。明子忽然觉得奶奶就像身边的这棵老槐树,苍老,坚韧,任何时候都想着为家里人遮风挡雨寻找生路;可奶奶毕竟老了,自己已是个男子汉了,必须跟着奶奶一起去,为她保驾。见明子还在那里站着不走,他奶催促说:“明子,快赶紧回去吧,你咋还不走了呢?” 明子拿定主意,要和奶奶一起到白龙镇去,他跪在奶奶面前:“奶奶,我要跟你们一搭里去。” 他奶抚着明子的肩膀说:“明子娃,快起来吧,你不能去,就是你爷再怎么,你也不能去,好乖娃娃,听奶奶的话!” 虎子奶也劝道:“明子听话,不要去,那儿是虎口,你这会儿去了,那不是等于自己往虎口里送吗?人家官府正想找咱们的茬儿呢;你听话,我们也都不去了。” 明子苦苦央求着:“奶奶,你咋就这么怕事呢,我也是老大不小的后生了,为什么就不能替你们分些忧愁呢?家里门外都成这么个样儿了,孙儿再不担起担子,哪还要等到什么年头?” “好我的明子哩,”他奶急了,“说什么你也不能去,昨个你妈也说,要跟我来,我硬是挡住了,这怎么成了呢?你还小啊,才刚刚开始活人哩,你不想想,迩个你去了官府,旦是有个闪失,官府那帮儿虎狼,能轻饶得了你吗,咱家里有你爸你爷的事都够愁肠了,还敢再吃官司吗?” 第25章 明子抱住奶奶的双腿说:“奶奶你放心,到了白龙镇,我离你们远些,只要瞭见你们就行,我多一句话都不说,你就答应了罢,求你啦!” 他奶看了看虎子奶,拽着明子的胳膊,声音颤颤地说:“啧起来,得听奶奶的话,去了白龙镇,千万不敢惹事,咱穷人家势单力薄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解开了吧!” 两奶奶跌跌撞撞地走着。明子佯装路人,一会儿走在前头,一会儿跟在后面。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仨赶到了白龙镇。快到区公所的时候,明子奶在一个拐角处咳嗽了两声,等明子凑近了,低声叮咛道:“明子,你就在这儿吧,记住,哪儿都不要去,我们一会儿就来。”明子点点头,在跟前一个杂货铺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区公所的大门紧闭着,嗅出大门外来了陌生人,院子里的狼狗狂吠起来。看门人拉开大门瞭望孔上的插板,见是两个老太婆,问道:“干什么来的,你们?” “老总,我们是从李家老庄来的,想见见白区长……”明子奶战战兢兢道。 “你们是他什么人?” 看门人突然这么一问,把明子奶给问懵了,该说什么呢?明子奶支支吾吾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虎子奶急了,赶忙抢过话说:“我们跟白区长家里,是老毑家亲戚。”明子奶脑子这才转了过来:“就是的,老毑家亲戚,我们想见见他。” 那看门人有点犯疑惑,追问道:“你们走亲戚,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去,跑到区公所这儿来干什么?” 虎子奶恳求道:“好老总哩,你就行个方便吧,你看,我们俩老婆儿家的,腿脚都不灵便,大老远的来这儿,多不容易啊,麻烦你就传个话吧,说有他两个老毑家亲戚在这里,有几句紧要的话要当面给他说说。” 那看门的听着这话音,觉着不大像是嫡亲说的话,又问道: “既是亲戚,那你们知道白区长叫什么名字吗?” 明子奶哪里知道白区长的官名,可事已至此,只得胡碰乱撞着说:“你说是官名吧?乡下人不通文墨,谁还叫他官名的,我们平素只管唤他的小名便是了,要是不信,你可以问他去。” 那看门人心里盘算,既然能晓得区长的乳名,那就错不了;况且,又是老毑家亲戚,于是再没多想,让他们先等着,进去看看白区长这会儿在不在。看门人走进里院,正好见税务官张生福在办公室门口站着,便给他说了,张生福过来凑近门孔问道:“你们找谁?” 明子奶满以为他就是白区长,便说:“你是白区长吗?” 张生福一听,立刻猜出了八九,狗屁的亲戚,压根儿就不认得白区长。再仔细看着两老婆子,衣衫褴褛的,大概又是来给白区长找麻烦的,随即搪塞说:“白区长这几天不在,你们有甚事,过几天再来吧。” “我们有点儿急事,那你晓得白区长上哪里去了?” “我咋晓得,白区长的腿,又不长在我身上。”张生福极不耐烦,“嘭”地一下关上窗口,甩出一句,“哼,也不看看自己的眉和眼,还想跟白区长攀老亲,真是老糊涂了!” 她俩听着这话,脸上顿觉像似被人唾了一团,直想扑过去搧他一个耳光,可最终她俩还是没敢吱声,只是嘟囔着骂道:狗仗人势,谁家捣下的这么个坏獯,没人味儿的龟子孙!过了好大一会儿,虎子奶又疑疑惑惑地问明子奶:“你猜,白区长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要不咱们再等一等看?” “走吧!”明子奶拉了一把虎子奶,“别再等了,你不看看这伙人的嘴脸,凶神恶煞的,咱找个地方歇歇再说吧,天都麻子眼了。” 院墙里的狼狗凶猛地吠叫起来,看门的打开门孔叫道:“还不走等什么?快走快走,再不走,狗就要蹿出来了!” 明子奶长叹道:“唉,狗眼看人低,我才算是服了,受苦人要进官家的门,难呐!”虎子奶气愤不过,走出了几步又扭过头来,朝着区公所的大门使劲啐了一口,“作恶的货,死了就不怕蛆叮你坏熊们!” 明子像似坐在针毡上,他很想过去探个究竟,可又怕引得奶奶替他急躁,只好耐着性子等着,时不时地朝区公所那边瞭一瞭。见奶奶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佯装问路凑到了奶奶跟前。他本想问问方才打听的咋样,可奶奶失望的脸色似乎已经告诉了他,无须再多问什么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子的心也陷入了黑黢黢的夜晚。 第19章☆、祈雨 第十九章 这些天,明子奶和他娘一直不停地为他爹按摩着身子,口里还不住地呼唤着他的名子,哼唱些以前他最爱听的山曲儿。 有天晚上,明子娘半醒半睡着,忽然觉出续良的手轻轻触碰了她一下,赶紧点着灯一看,只见续良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急唤道:“续良!续良!”明子娘叫醒一旁睡着的婆婆,“妈你快看,快看,亮亮爸他醒过来了!” 明子奶一骨碌爬了起来,说:“续良,你看,妈在你跟前呢!”续良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依旧说不出话来。他娘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续良啊,你醒来了,妈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来啦,啧不怕了,鬼门关总算闯过来了!明子娘赶忙下地,拾了一把柴,给娃他爸烧了碗开水。 明子爸总算醒过来了。但在此时,他对先前的事情,能记着的很少,脑子几乎是一片空白。他娘问道:“续良啊,妈你该认得吧?”明子娘也问他这问他那的,只见续良眨了眨眼,嘴唇微微在动弹,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两三天,续良终于开了口,朝他娘轻轻叫了声“妈……”听到续良开口说话,全家人惊喜不已,明子奶连连磕头作揖:“谢天谢地,多亏了道士爷的还魂丹,我儿命也硬,总算醒过来了!” 明子娘又磕头又作揖,口里念叨着:“菩萨保佑!祖师爷显灵!老天爷有眼!”明子娘握着续良的手,问道:“他爸,你想得起不,今年多大岁数了?” 续良愣了好久,方才伸出两个指头,说:“二……”明子奶喜得说:“我的续良啊,可是活年轻了!”不用问,这时候续良的记忆还是断线的,即就这样,总算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了半条命。 续良的这一难可是遭得重哟,直到后来才得知,原来在南路地面上串了一个多月乡的续良,终于连卖带换出腾完了自己挑着的一担土盐。他粗略算了一下,除过吃喝杂支,这次大概赚得不到二斗杂粮。那天一大早,李续良满心欢喜地挑着换来的粮食,从真武洞出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汗流夹背地走了八十里大路,等赶到塞门崾岘时,太阳已经落山。他本想继续朝着大路再走十几里,赶在天黑前歇在下一站的刘家堡,可他听人说,抄右手的小路走能近好几里,便图捷径拐进了那条小路。 刚走进去大约有二三里地,在一个拐弯处冷不防蹿出四五个蒙面人,拿着刀子、棍棒和绳索,几个人二话没说,一拥而上便把李续良按倒在地,捂住口捆住手,掏走了怀里揣着的几十个铜圆,抢走了箩筐里的粮食,朝着山沟里逃跑了。 李续良爬起来拼命挣脱绳子,呼喊着朝山崖那边追去,猛然间脚底下被藤子一绊,身子一歪,跌下了十几丈高的崖畔,落地的时候,他只觉得脑袋“轰”地响了一声,便什么也不晓得了。 续良醒过来后,看见一家人 都在跟前,唯独少了父亲。“我爸呢?”续良突然这么一问,让他娘一猛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子娘生怕婆婆说漏嘴,给娃他爸再添了急躁,马上抢过话头随口哄说:“爸爸到庙会上去了,成天间忙着祈他的雨呢。” 他娘听了,随即也跟着说:“你爸爸他,一天间就知道祈雨祈雨的,都快魔怔了,好些天都没有回家。” 以后,每当续良问起老父亲,全家老小都是一个说法,正忙着祈雨呢,到庙上还没回来呢,续良信以为真。 见续良嘴唇干得起了皮儿,明子奶对明子娘说:“你给续良熬上点儿稀饭吧!”忽然想到,盆里囤里怕是也没几颗了,便问明子妈:“谷米和黑豆碴碴还有几颗吧?” 明子娘回道:“以前的只够吃一顿了;明子刚从外婆家拿来了半升谷米,一碗黑豆,还能凑活几天。” 正说着,莲莲呼踏踏地跑了进来:“奶奶,我干爷来了!” 明子娘来到后窑,凑到耳边对娃他爸说:“续良,咱家来了亲戚,看你来了。” 续良慢吞吞地问道:“是谁?” 明子娘说:“我先不给你说,见了你看,能不能认得出来?”明子奶陪着高忠义进来后,说:“续良,你看,是谁来啦?”高忠义站在炕栏边,探着身子问候道:“续良啊,我刚来,看看你,你觉出身子好些了吧?” 续良点头应道:“嗯,”可又疑惑地问,“你是......” 他娘在一旁说:“续良,你仔细认认,看是谁?”续良盯住高忠义看了老半天,嘴唇微微动了动,可一时没说得上来。见续良这般,明子奶又给续良提示说,“续良,高家沟你干大,你该想得起吧?” 第26章 “续良,早几天干大就想来看看你,可就是成天里穷忙,没顾得上;这两天,我越想越觉得不能再拖了,该来看看你了,昨儿夜里,你干妈还梦见了你,像是早些年前的事,看见你挑着担子,到我们庄里卖盐来了呢!” 听着这些,续良的记忆被慢慢地勾起来了,他嘴唇闪动了好一阵儿,终于磕磕巴巴地叫出了声:“干......干......干大!” “哦!”高忠义高兴的说,“续良到底是心里没忘记干大呀,看见你好起来了,干大我着实为你高兴哩,为你们全家老小都高兴哩,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明子奶也喜得说:“他干爷,你今儿来得可太是时候了,让续良又长了一大截儿精神呢!” 高忠义说了一番安慰的话,让续良踏踏实实地将养着,天塌下来也别管,相信有神佛保佑着。续良听他说着,眼窝里湿浸浸的。坐了一会儿,亮亮奶对高忠义说:“他干爷,咱们过边窑那里坐吧,续良有莲莲照看着呢。” 高忠义放下里面装着一碗黑豆的小布袋,坐在了炕栏边,说:“我来一是看看续良;二是跟你们商量商量,歪好得想个办法,及早把我福成哥撕掳出来,拖长了人受不了,都这把年纪了。” “他干爷你来的正好,我正愁着没个辙子呢。”明子奶赶忙找出区上头几天送来的信给了高忠义,又把她跟虎子奶去白龙镇的情形叙说了一遍,还说头天又去老君庙上找田道士讨了卦,说是吃药病能好,破财命能保。 高忠义看罢区上送来的信帖,叹息道:“唉,官家把咱穷人逼到了绝路,除了破财保命,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呢......”想了想又说,“我看,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找个有头脸儿的保人,一般人说话没份量,怕是保不出来的。” 头两天在白龙镇的遭遇,已经让明子奶几乎死了心,现在她只能把希望放在高忠义身上,看拜识兄弟有没有什么办法了。高忠义琢磨了半天,说:“白龙镇广聚庄的艾掌柜,他有个小女婿姓冯,跟我们高家沟还有些来往,我认得,可以先找他试试看,或许还能抵事。” 明子奶听了喜出望外:“那好,只要能保出来,我们典田卖地,花点儿银子钱也是应该的。” 高忠义立刻起身,在日落前赶到了白龙镇。进到广聚庄银号的柜台前,高忠义问道:“你们管家冯根财在吗?”跑堂的伙计问他是管家的什么人,从哪里来的?高忠义让小伙计告诉高管家,就说是高家沟的高忠义来了,有事找他。不多时,那小伙计从里面出来说管家在,接着将他领了进去。 此时,冯根财在里间正低头拨拉着算盘,桌案上摆着一大摞账本票据之类的东西。高忠义难为情地说:“根财,我来打搅你啦!”冯根财噼里啪啦拨拉完手头的一组数目字,抬起头定眼看了看,认出来是高忠义。 “根财啊,我是厚着脸皮,给你添麻烦来的。” “不说这些,有什么事你老叔直说就是了。” 高忠义把事情的原委给冯根财大致讲了讲,拜托他在区上能把李福成和李续仁尽快给保出来。冯根财还算好没推辞,表示这事尽力找人帮忙就是了,事情能不能成,现在还不敢说;不过现如今上头抓得紧,官大官小的都不容易,他嘛虽说在上面也认得几个人,可毕竟脸面有限,人家给不给面子还难说。 高忠义为了让冯根财心里有底儿,便说:“根财啊,要是别人的事,老叔我是不会找你的,但李福成不一样,我跟他们家是世交,三代的老拜识,跟亲兄弟一样;李续仁么,又是他本家的侄子,是跟着李福成一起闹祈雨的,这事我就给你托付了。说个实话,迩个的社会,银子钱为王,离开了银钱甚事都难办,你觉得该怎么打点就怎么打点,不要怕,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叫你当了贴面的厨子;他们两家都已经下了决心,即就是典田卖地,也要把人给撕掳出来。” 冯根财点了点头,显出可以理解的样子:“先探探人家的口气再说吧。”顿了一下,又像心里没底儿似的,“迩个单怕是,提上猪头也难寻得着庙门呐。这么的吧,我先托个人问一问,要能帮上,尽量给你帮帮;你先回去,等几天再看看情形。” 高忠义回到李家老庄时天已黢黑。坐在炕头昏暗的小麻油灯旁边,高忠义把见到冯管家的情形,给明子奶叙说后让她别着急,等一等消息,他马上就回高家沟去,打凑几个银子钱儿来。 明子奶抹了一把眼泪,说:“唉,他干爷,人情的钱我想办法就是了,现钱我家是拿不出来的,就指望典那几垧地了。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让你又伤脸面又贴钱吧。” 高忠义摆摆手,让她别这么说,眼下捞人当紧,他晓得。 第20章☆、祈雨 第二十章 吃过晚饭,白雨亭背着手在区公所的院子里来回溜达着。 晚饭是羊肉臊子饸饹面。面是粮行刚从河东贩回来的新麦面,压出来的饸饹,光得溜溜,筋箍碌碌;肉是山羊羯子肉,不肥不瘦,不膻不腻,又入了些许的干金针,做出的肉臊子,离老远飘来一股股香喷喷的味儿,让人馋得直想流口水。 白雨亭近来一直觉得肠胃不大舒服,再好的饭菜也难提起胃口,如此爽口的晚饭,他只吃了一小碗便搁下了碗筷。 张生福蹲在伙房门口,嘶哩嘶噜地吃了两大碗,站起来擦了一把热汗,打了一个饱嗝,扒拉着肚皮凑到白雨亭跟前,搭讪道:“啊区长,今儿的饸饹面真好,臊子也香,我满满咥了两碗。” 白雨亭没心思跟他扯这些咸淡,他停住脚步左右扫了一眼,小声对张生福说:“你一会儿给我准备上点钱,明天我要到县上去。”张生福问得多少,白雨亭说,带上二百。 区公所的公务费用和未上缴的捐税款项都在广聚庄存放着,张生福应道:“好,一会儿区长您签个字,我提去。”张生福揣测,白雨亭心上好像有事,从他这几天的言语中听得出,他在白龙镇已经无心再待下去了,个中的原由,肯定与红标事件有关。这些天,县上一直要求抓紧结案但却查而无果的红标事件,让白区长在上峰面前着实不好交差,他猜想,这回借着开会的机会要钱,十有八九恐怕是要去活动离开这里。 “区长,正好有个事,要给你报告一下。”张生福想起了头两天冯根财托他斡旋保人的事,趁着要去广聚庄取款的机会,他把这档事提了出来。张生福显得有些难为情,绕着弯儿说,前天去广聚庄办事,碰到了管家冯根财,他说区上现在关着的那个姓李的老汉,是他的一个老亲,家里儿子出门也跌坏了,三番五次缠着要他帮忙,看到老亲的面子上,冯根财想帮着把这个老汉保出来。冯根财不好意思直接跟您开口,托我跟您先说说。一会儿我要见到他,大概他会问起这事的,区长你看怎么给他回话? 白雨亭双手抄在胸前,扬起头作思考状。白雨亭心里清楚,无利不会早起,帮腔必有缘故,冯根财是艾掌柜的女婿,在广聚庄帮办,时常见面,也是用得着的人,既然冯根财开了口,张生福又在中间周旋,给他俩点儿面子也是应该的,当然即便如此,这也得叫他俩心里记着好才是。 白雨亭让张生福给冯根财讲,他想把那个姓李的老汉保释出来,他可以帮忙,只是他要心里有数,红标事件现在还没有结案,上头还在追查,他这个当区长的自然不敢懈怠,他要给这老汉把话说清楚,保释出来后一定得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做个拥护国民政府的顺民,绝对不能再惹闲事,捅出什么娄子。要不然,不光是他冯根财要受牵连,连帮忙的人也都会装进去的。 张生福点头道:“区长说得是,你的交代我给他说到,我想冯根财他也是个明白人,一定能掂量出轻重。” 张生福去了广聚庄,把冯根财叫到里屋,添油加醋地说:“老冯,你头天说的那个保人的事,我跟白区长说了,区长起先不放话,后来我又磨叽他,总算答应了,准许你把李福成保出来。不过你要晓得,眼下从上到下,只要谁沾上红的边儿,轻则要坐监,重则会丢了性命,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他叫我给你安顿,这事一定得办稳妥,千万不能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冯根财听了甚为感激,随即从柜子里取出十块大洋,撕了张账本纸包着,塞进了张生福的兜里,悄声说:“这十个硬的你拿上,他家也是穷家寒舍的,给点儿小意思。” 张生福看了一眼冯根财,似有推辞的意思,冯根财推过他的手说,不成敬意。 亮亮奶心急火燎的,从早到晚都在盼着高忠义的消息。尽管由于照顾续良已使她疲惫不堪,但老太太依然无法消停下来,她要么在炕上,要么在地下,要么在院子或者硷畔上,总之,过来过去盘算着这件事,种种的可能与不可能,无时无刻都在她的脑子里搅扰着。 亮亮奶脑袋涨得像上了道铁箍,实在难受得厉害,她就捏住眉头使劲地揪,可依然不见轻缓。有时不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叫,她猜想,该不是高家他干爷打发人送信来了?她赶紧跑到硷畔上,可瞅来瞅去村头沟口见不到一个人进来。她长叹了一声,转过身子进到院子里,坐在门口的一个石凳上,又揣测起来:冯管家他该不会忘记这件事吧?不会的,她想是不会的,人家在字号里当管家,成天经手的都是要紧事,还能缺了这点记性。既是这样,不晓得这两天冯管家他投起人了没有,他是怎么跟人家说的,人家又肯不肯应承?不管怎么,消息总该是快了吧,自那天起都已经好几天了,再过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怕就真难指望得上他了。亮亮奶脑仁儿疼得简直快要爆了出来,只得在额头束了条带子,上炕躺了下来。 第27章 高忠义何尝不着急呢。他知道续良家里是拿不出多少捞人的银子钱的,回到家里跟老伴合计后,一咬牙卖掉了早先为自己准备下的一口棺材,又出腾了十几根柳椽,合共凑得八块大洋。老伴高常氏当然舍不得,但看在老拜识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只得忍痛割爱了。钱刚拿到手,恰好这天冯根财也托人捎来了话,让高忠义一两天里到广聚庄来找他。 高忠义怀里揣着八块大洋,急急忙忙正要出门,却被高常氏一把拽住了,说哎呀呀,你也真够胆大的,一个老汉家的咋敢这么呢,你要晓得,这可是救命的钱呀,万一路上遇上响马劫道的,怎么办?高常氏一定要让她家的那条老狗——黑虎跟着给他壮胆去。 看见黑虎在高忠义身边驯顺地站着,高常氏突然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哎老头子,依我看,拿块布条把这几块饷洋缝到里面,就当是项圈给黑虎戴上,这不就万无一失了嘛!对,就这么着,套在黑虎的脖子上,比揣在你怀里保险得多;真要是碰上了劫道儿的,即便他们能奔得了你的身,也怕难奔得了黑虎的身吧!高忠义觉得也是,小心没大差。” 高常氏赶忙从门箱里面找出一条儿破布,把这几块大洋缝了进去,系在了黑虎的脖子上。黑虎似乎懂得了,不,准确地说,它已经完全领会了它所肩负的重大使命,以及主人对它的期待与信任,作为回应,它坚定而自信地扬了扬头,吐了吐舌头,抻了几下脖子,摇着尾巴,嘴巴又在高常氏的手上亲昵地嗅了嗅,“呵呵”了两声。 高忠义觉得出门在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手里有个家伙,不光是能够壮胆,胳膊也能长些,他随手将墙根处立着的一把打场用的三股铁叉扛在肩上以防不测。 /:. 黑虎就像是一个忠诚而勇敢的侍卫一样,跟着主人一起下了硷畔,急匆匆地出了村口,又翻过一个山峁,消失在通往李家老庄的那条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漫漫山路上。 一路上,黑虎一会儿蹿前,一会儿断后,时不时地朝着四处张望一番,过一阵还在路边找个树呀土塄什么的显眼地儿,翘起后腿儿挤出几滴黄尿来,作着辨路的标记。 高忠义到了李家老庄,炕都没顾得上,只站在地下给明子奶把情况说了说,明子奶难为情地说:“他干爷,这几天我正在打凑钱,几家还没回话,实在不行,我跟续良家的商量了,要么典几垧地,要么让明子出去给人家当长工去。不管怎么说,只要人家帮着把事办了,人情我是决不会欠下的,这你放心好了。” 高忠义还是那句话:“你先别提钱的事。”对卖棺材凑钱的事,高忠义一个字都没说,他怕明子奶听了心里不好受。 高忠义赶到白龙镇时,西山头的太阳还有一杆子高,看见路边恰巧有个茅厕,高忠义解下黑虎脖子上的项圈,进到茅厕站在墙角处,假装小解的样子,撕开项圈将这八块大洋取了出来,瞧着周围没人,很快揣进了怀里。 “我叫你来,就是要给你说说上次 你托的那个事。” 冯根财告诉高忠义,他托的人昨个回话了,说头儿们同意了,让李福成家里人过两天到区上来,写个保证画个押,由你担保就可以放出来。冯根财还说,这事跟红标事件有牵连,上头查得很紧,人家给咱们帮忙,也是担着一份子心呐,所以白区长一再叮咛,这回把他保出来以后,千万不能再惹出什么事,要不会把人家帮忙的,还有你我全都装进去了,你该解开这意思了吧? “解开,我解开。”高忠义连连点着头,又说,“根财,我还是上回那个话,你看该给人家多少酬谢你就直说,这钱怎么说也不 能叫你贴赔的。” “你的意思我知道,”冯根财说,“现在都是这样,干指头蘸不起盐,面子里子都得讲,我已按你的意思酬谢过了,给了人家二十块大洋,又请吃了顿饭;幸好这回找的还是个平素交往不错的人,要不只这点儿钱怕是不行的。” 啊,二十块现大洋?!高忠义愣了,瞧我这兜里,满共才有八块,还短着一大半呢!咋办,这会儿又到哪儿凑钱去呢?愣了一下,高忠义很快回过了神,他从怀里掏出那八块现洋塞给了冯根财,难为情地说:“根财,这八块你先接上,走的时候不凑手,剩下的那十二块,我过几天再给你送来,你放心,我总不能叫你贴钱的吧。” 冯根财摆摆手,说先别着急,办事当紧,以后凑手再说吧。见冯根财没提到李续仁的事,高忠义难为情地又问道,“根财你说,李续仁的事怎么样?” 冯根财像似忽然想了起来:“哦对了,李续仁么,那次我也一并托了,可人家说这个人现在是在县上的三监那里关着,区上插不上手,这事么,我看还是叫他们家再托别人办去吧。” 其实,冯根财压根儿就没有给张生福讲过,因为他觉得,就他和白区长的交情而言,这种事说一个便罢,说两个就难以开口了,况且李续仁还不在区上而是在县上关着。 广聚庄最近正在扩充驮运队,需要人手,冯根财顺便也给高忠义交办了一件事,要他帮他物色一个忠厚可靠的小伙子,先在广聚庄跑堂干杂活,以后再跟着驮运队赶牲灵去,高忠义说没问题。 出了门,高忠义往斜对面走了几步,轻轻咳了一声,暗中给黑虎递了一个信息。黑虎机灵,一听便知是主人,没等得他反应过来,便冲过去用嘴巴直蹭他的腿窝子。 高忠义连夜赶回李家老庄,把冯管家的话说给了明子奶,明子妈和明子也在跟前。明子奶问高忠义,该给人家怎么酬谢?高忠义说,酬谢的事以后再说吧,待会儿天一亮就叫明子跟我一起到白龙镇去,办个手续把他爷接回来,免得夜长梦多。 见高忠义没提到李续仁的事,明子奶不好意思地问道:“他干爷啊,你没听我们侄儿子续仁能不能保得出来?” 高忠义把冯根财的话说给了明子奶,他奶觉得也是这个理,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毕竟续仁是跟他爷出去祈雨才惹下这么的祸呀。高忠义顺便又把冯管家托他给广聚庄物色一个跑堂伙计的事说了,明子奶和他娘都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应该让明子去,广聚庄是个好主顾,离家也不远,再说也欠着人家的租子,能抵一点算一点。明子妈给明子千安万顿,让他出去一定要听高干爷的话。明子巴不得立刻见到爷爷,让娘和奶奶都放心好了。 第21章☆、祈雨 第二十一章 高忠义带着明子去了广聚庄。 “这娃是李福成的孙子,也是我的干孙子,小名叫明子,大名叫李子民,今儿趁着来接他爷的机会,先让你看一看。娃瘦是瘦点,可身体没毛病,忠厚实诚,手脚勤快,我看着他长大,知根知底,你只管放心使唤就是了。” 冯根财上下打量了一番明子,说先来试一段吧。高忠义让明子赶紧磕头谢了管家,接着又拿着冯根财写的条子,带着明子去区公所找到张生福,在保释的手续上签字划了押,随即去接李福成。 李福成在一孔破窑洞里半死不活地躺着,身旁搁着一个破饭盆,好些天没有洗刷过,脏的跟鸡食盆子一样。高忠义蹲下身子一把握住李福成的手,明子跪在他爷身旁,高忠义说:“老哥啊你受苦了,我和明子接你来了。” 昏暗中,李福成抬起手揉了揉老花眼,见真的是高忠义和明子俩,颤动着嘴唇说:“老天有眼啊,我们还能活着见!”又问明子,“你爸爸这向瘥些了吧?” “我爸爸醒过来了,他老问你去了哪里,我们说你在外面正忙着祈雨呢。” 李福成又问高忠义:“你晓得不,续仁他现在怎么样?”为了不让李福成过于心焦,高忠义说他仍在县上关着,眼下没事,人浑全着。李福成长叹了一口气:“唉,我这条老命不值钱,想换他也换不回来啊。” 高忠义宽慰说:“老哥你别急,下一步我们再想办法撕掳他的事吧。” 李福成的身体太虚弱了,只能靠他俩轮换搀扶着走路,即便如此,走不了多远就头重脚轻,虚汗直冒,上气不接下气的。 高忠义担心这么硬撑下去会出事,搀扶着勉强走了一会,见路边不远处有座破庙,便让李福成在这里歇了下来。高忠义想让明子先回家去叫两个人来,他担心仅靠他俩,他爷怕是回不去的。 明子挽了挽胳膊说:“干爷,不用,我能背得动我爷。”明子蹲下一鼓劲,背起爷爷要走,他爷死活不肯,硬要明子放下他。明子说,“爷爷我没事,我真的能背得动,我已经是大后生了。” 明子背着他爷走一段,放下歇一会儿,大概走过四五里平缓一点儿的路后,一段陡峭的山路悬在了眼前,一边是岩崖,一边是沟涧。他爷见明子身上汗直淌,再也不忍心让孙子娃背着他爬山路了,可明子靠着 土坎歇了一会儿,依然坚持说他能行,没事。 第28章 “放我下来,明子!”他爷发了火,“你要是再不听爷爷的话,我就从这里一头栽下去了,你咋就这么犟啊,你还小,还没有好好活人哩,万一挣出了毛病咋办?” 高忠义见执拗不过李福成,便说:“明子,听你爷爷的话,看把你爷爷急躁的,好山也怕慢汉摇,我俩一起搀扶着你爷爷慢慢往上爬吧。” 李福成鼓起浑身的劲,在高忠义和明子的搀扶下,挣扎着向陡坡上挪动着。这道黄土高坡,李福成爬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艰难,双脚就像绑了铁锭子。爬着爬着,他开始觉得头晕眼花,不敢再看底下那深险的沟壑,渐渐又感到胸闷气短,腿脚听不得使唤。在狭窄的山崖边,他怕身子一歪连明子也一起带着坠落下去,于是坚决地推开明子的手,一只膀子让高忠义扶着,一只手托着石崖,一步步地向上挪动着。明子怕惹得爷爷犯急,只得在一旁拽着爷爷的衣袖保护着他。高忠义的心嘣嘣直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福成真想坐下来,多喘息一会儿再走,可在这样的险道上,他哪敢再多停留,若是歇在这里,只会叫他更加犯晕,无论如何得把这一段挣扎着过去了再说。他无力地趴在土崖上,稍微缓了口气,又憋住劲艰难地向上挪动起来。 天哪,这段高坡险路总算挣扎着上来了,高忠义长长地吁了口气,可李福成却已瘫软成了一堆儿,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高忠义吓得不轻,挽着李福成的胳膊,说老哥你不要硬撑,我看还是让明子先回去借个牲口,或者找两个人来,你再这么拼下去,会要了老命的。 李福成坚决不肯,喘着大气说:“不用,我这会儿又缓过劲儿来了。”高忠义拿他没法,歇过片刻,只得和明子又搀扶着他上了路。 这时,后面过来了两个赶牲灵的,一个年近五十,一个是年青后生。真是巧啊,高忠义像遇到了贵人,向那中年人恳求道:“好兄弟呀,行行好吧,能不能把我的老拜识哥给驮上一段,他身子虚弱,实在走不动了!”他怕人家脚户不愿意,又补充道,“我老哥是白龙庙的会长,因为祈雨的事,吃了官司,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赶牲灵的人答应了,说李老汉的事情,我们在白龙镇就听说了,尽冤枉好人。说罢,将他们自带的行李折并在一副驮子里,腾出一副驮子让李福成趴在上面。 闲聊中得知他们是脚户,经常走西川这条线,还说绥州城最近又有“红”的在活动,街巷还贴出了红标,说是共产党拉起来了队伍,要继续大闹赤化哩,这回官府这么下硬手,不单是因为庄稼人闹了祈雨,去了县府,那是冲着共产党赤化分子来的,听说上面有命令,发现闹红宣传赤化的,格杀勿论。 明子前些天在白龙镇也听到过这样的传闻,现在听着脚户大叔说的这些,更触发了他对共产党闹红队伍的向往。明子以为,敢跟官家作对闹红闹赤化的共产党,肯定是好人;但共产党究竟长的是甚模样儿,比普通人强在了哪里,因为没有见过,也只能凭着想象了。他猜想,共产党可能都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武艺高强刀枪不入的人,骑红马挎洋枪威风凛凛的人。虽然他很想问一问这位脚户大叔见过真共产党没有,但他没敢贸然开口。不过他暗暗下了决心,往后若能有幸见到真共产党,他一定要跟着他们走,不然再没有第二条活路了。 李福成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下不得地,不单是腿脚肿得厉害,连大小便也由不得了自己。高忠义搭了搭他的脉象,感觉特别细弱,虫子爬似的,他避开李福成对亮亮奶说:“嫂子,我觉得我哥的脉象不怎么好;有句话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他腿脚肿成了这样,怕是得找个医生好好看看的。” 明子奶正要让明子到老君庙找田道士来给看看,却被他爷叫住了,他爷吃力地对老伴说:“不用麻烦人家田道士了,我的病我知道,请来神仙也未必能治得了。”福成老汉这时已对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留恋,让他心上滴血的是,好几百年的李家老庄,恐怕就要毁在这个鬼年头了,他拉着明子的手,像是临终前给他的嘱托: “明子呀,你们姊妹几个把胎投错了,跌进火坑里了,几百年不遇的大年馑让你们遭遇上了,现在天塌下来爷爷都不怕,都这把岁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几个孙子娃。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莲莲和亮亮都还小,离不开家,你已经大了,再不能这么厮守在这个穷家里了,你得出去,出去了兴许还能有条活路,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明子趴在炕栏边上,眼里转动着泪花,他奶在一旁抹着眼泪,安慰他爷说:“你就放心养病好了,明子娃的事他干爷已经跟广聚庄的管家说妥了,准备到那里当跑堂伙计去呀。” 他爷脸上现出了一丝喜色,他知道,广聚庄的艾掌柜虽说是有钱人家,但在白龙镇的口碑不差,自家欠着人家不少的租子,但艾掌柜还能担耐,对穷人并不苛刻。他爷对明子说:“既是这样,那你就抓紧去吧,不要守待我了,去了广聚庄那里,要识眼色,听掌柜的话,把掌柜家的事,看得比自个家的都当紧。”他爷喘着气又说,“还有,做人要有心劲,有韧性,要像咱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一样,经得住三灾六难,只要有人在,迟早总会有个盼头。” 明子泪流满面道:“爷爷放心,爷爷的话明子记住了。” 第22章☆、祈雨 第二十二章 艾仲雄这一向忙得脱不了身,老夫人一再催促他,赶紧去城里一趟,把儿子的事尽快安排妥当。 回想起前些天清乡局到白龙镇查红逮人的那般阵势,再琢磨着白雨亭那天透给他的口风,艾仲雄也感觉到有些不妙,他认为绍英跟上那些闹共产搞赤化的人跑,不识时务,早晚得吃大亏,不看看现在是什么风头,又不是头几年。头几年到处都在喊联俄联共扶助 农工的“三大政策”,可是现在呢,现在北平西安那里,共产党的大头头要么被送上了绞架,要么被砍头枪崩了,这些学生娃娃们还成天间左一个主义右一个主义的,能跳踏出个什么名堂呀,这不是故意往刀刃儿上扑,往枪口上撞嘛。 艾仲雄考虑再三,决不能再由着儿子的性子了,过些天无论如何得抽空亲自去一趟绥州城,把绍英这龟子子寻回来。 其实,艾绍英其间曾回过一次白龙镇,只是没有回到广聚庄他家来。那是农历六月初三下午,艾绍英和他最要好的同学高凤鸣俩一起结伴回家,一路上他们看到,农田光秃秃的不见几把像样的庄稼,旦凡是榆树槐树,不论大小,叶已捋尽,皮也剥光,草丛中随处可见破烂的衣物和散乱的尸骨,不时还看到有野狗在撕食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快到白龙镇时,正巧遇上了祈雨的队伍,庄稼人灰头土脸的模样,撕心裂肺的呼唤,让他们看着实在心酸。得知祈雨的人群晚上将要歇息在白龙庙,第二天要在那里设坛祈雨时,艾绍英遗憾地摇了摇头,心下说,可怜而憨实的庄稼人呀,也不想想,龙王爷不就是个泥捏的么,指望它呼风唤雨,可能吗?简直是异想天开! “凤鸣,庄稼人没文化,不懂科学,只知道求神拜佛,磕头祷告,看着真叫人心酸!”艾绍英皱皱眉头,“老百姓这么凄惨,实在于心不忍,我们能不能帮他们指个道儿呢?” “我们?”高凤鸣摇摇头,“我们能有什么好办法,又管不了天神雷公的事!” 艾绍英认为,庄稼人与其这么劳师动众的祈雨,倒不如干脆到县公署请愿去,没准儿那里还能要得点救济来,至少也能让县里那帮当官的听到老百姓的呼声,减免些捐税吧。 艾绍英灵机一动,说:“我有个办法,可不可以这样,今晚上咱俩到白龙庙贴上它几张标语,给他们指条实际的道儿。白龙庙那里的地形我忒熟,哪躲哪藏我一门清,再说,咱俩变着字体写,谁也认不出来是咱俩干的,怎样?” “好!”高凤鸣听了很兴奋:“好,一言为定,咱俩给他们当回捻子!” 他俩随即跑到就近的一家杂货店,买了两张红纸,找了个避静处,编了几条写了上去。子夜时分,趁着夜暗将这几条标语贴到庙院后,艾绍英和高凤鸣并没有回家去,而是躲避在附近的一个土地庙里,等待第二天看祈雨队伍有什么动静。 天一大亮,当发现夜里所贴的标语真的变成了众多庄稼人的行动后,他俩抱在一起激动地跳了起来。随后,他俩又尾随着祈雨的队伍一起去了绥州城,亲眼目睹了乡民祈雨的悲怆情景,其间李续仁的机智和果敢让他俩更是感动不已。 可万万没有料到,他俩所贴的这几幅标语,非但没能为庄稼人帮上一丁点的忙,反倒给他们惹出了祸。得知李续仁李福成因所谓的“红标事件”而被关押的消息后,艾绍英一时不知所措,他愤怒,内疚,自责,他觉得对不起白龙镇的庄稼人,更对不起李续仁李福成他们。 第29章 艾绍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县府要给李续仁他们定罪,他将主动去投案,决不能让他俩平白无故替他背罪。高凤鸣也很后怕,担心万一被查出来,清乡局肯定轻饶不了他们,轻则被学校除名,重则有可能会坐牢。这也难怪,毕竟他俩都很年轻稚嫩,缺少这方面的斗争经验。 面对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艾绍英急切需要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支持,这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班主任白文儒。在学生会工作的两年多时间里,艾绍英亲身感受到,毕业于北平大学的白老师,不仅书教得好,文章写得好,而且还特别关心学生的成长进步。怀着紧张而沉重的心情,艾绍英来到白老师的宿舍,私下将那天夜里贴标语的事给白老师如实作了汇报。 绥州城的广济堂药铺,这里是中共绥州特委交通站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头天,白文儒通过药铺掌柜,接到了被囚禁在绥州三监的中共党员朱炳轩的密示,要他们组织游行示威活动,对因所谓的“红标事件”被关押在三监的狱友进行声援;同时,组织一次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从而迫使县公署对赈灾引起重视。白文儒没有想到,白龙庙出现的标语,竟是艾绍英和高凤鸣干的,他为他俩的大胆行动而感到高兴。 “好啊绍英,你们干得好!这事你没必要自责,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有志向有正义感的好青年。”白文儒还说,作为新世纪的进步青年,就应该这样,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工人农民,是出身于贫苦人家,还是富裕家庭,都需要从“小我小家”中坚决而义无反顾地走出来,都需要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匹夫精神,只有这样,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我们绥州的劳苦大众,才会有希望。 白老师的话给艾绍英以极大的支持和鼓励,他顿觉自己身后有了坚强的靠山,浑身热乎乎的,肩膀也硬朗了许多。艾绍英激动地说:“白老师,以后有任务,您就尽管给我交代吧,我保证不会含糊。” 白文儒拍着艾绍英的肩膀说:“绍英同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先回去吧,以后肯定会有我们的事干。” 白龙庙的红标事件,搞得苗云生整天坐卧不宁,因为靖司令对这个案子特别关注,要他一个月内必须结案。这天,他又来到三监了解案件审讯的进展情况。 负责办案子的警头站了起来:“报告局座,经过多次审讯,案情已经有了重大进展,情况是这样的……” 那警头儿随即打开文件柜,取出李续仁的口供,双手呈给了苗云生,苗云生看了习惯性地眯着眼睛琢磨片刻之后,问道:“这供词,你们怎么看?” “局座,我们认为在没有掌握新的线索之前,李续仁的供词是可以采信的;不过,对这几张红标究竟来自何处,还需要有更多的证据。” “我看,李续仁的这个供词,很难自圆其说。”苗云生说, “试想,那个夜里给他送来红标让他贴的人,难道说他真的不认识吗?如果不认识,又怎么能随便接下来这么大的活儿呢?什么像是道士,天书,净是胡扯,没有的事,成心隐瞒真相。当然,在没有抓到新的嫌犯之前,这个李续仁也别想跑得了,当下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必须抓到写红标的人。” 那警头又从文件柜里将得到的几份笔迹一起取了出来,呈给了苗云生:“从这些笔迹看,白龙庙出现的红标,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认定,与在押的这几个嫌犯有直接的干系,之前在绥州城抓来的那四个年青人,有两个是识字的,这是那俩的笔迹;这次在白龙镇抓来的李续仁,字是识得,这是他写的,不过,我们还在继续追查……” 一时难以查明的红标案,弄得苗云生一筹莫展。手下办案的那帮人纷纷议论说,干红标这事儿的恐怕是个团伙,挑头儿的该是共党赤化分子,或是他们唆使的人,其中肯定有识字的,比如学校的教员,乡村的私塾先生,城里乡下读过书的人,这些人都没准儿。这伙人么,或许就在学校里面,仔细琢磨没文化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当然,乡下人也不能完全排除,因为红标上的那些话,有的也是村言俚语,跟伞头唱的顺口溜差不离儿,那红标上的几十个字,白纸黑字地在这里摆着,谁也抵赖不了,但要查出写这标语的人究竟是谁,恐怕只盯着哪一帮人都不行。当下,最好的办法是,撒开大网排查笔迹,只要把字迹比对上了,人头自然也就弄清楚了。 怎么比对呢?办法多得是,家家户户过年不都要贴对联吧,学校的教师不都要教书备教案吧,学生不都得描红写方做作业吧,账房先生也得打条子记帐吧,所有这些我们都要仔细排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苗云生抱着膀子仰着头,琢磨了老半天,语气坚决地说:“对,你们说得对,就该这么彻底查,要撒开大网,翻箱倒柜,不留死角,我就不信结密的网子还能跑漏了鱼,只要找到了红标的出处,共党赤化分子么,自然就不愁挖不出来它。” 这次清乡查红声势更大,兵分四路,人员混编,清乡局长、警察局长、税 务局长、保安团长,各带一路,既查红标,又催捐税,双管齐下。 “六月初那几天,你都去了哪里?” “你家的捐税,为什么还欠着,赶快缴来!” “这对联是谁写的?揭下来!” “写几个字让我们看看,快写!” “把教师的教案,学生的作业本,统统交出来!” “谁是管账的,把账本拿出来!” 整个绥州,到处鸡飞狗跳。喊声,骂声,皮鞭声,棍棒声,扭门撬窗砸锅掘地声,让老百姓痛不欲生,三四百人被抓了起来。 由苗云生带队的查红特别行动组,第一个清查的是绥州中学。进驻当天宣布:学校立即停课,彻底进行查红,包括全校师生所有的书本教案和作业本,以及宿舍里的一切物品,全都要进行查验,该收缴的一律收缴;对比红标上的字迹,逐个筛查嫌疑人,凡检举揭发有功者给以重奖,知情不报者要以同党和包庇罪论处…… 杜滨校长听着这些话,肺都要气炸了,心下骂道,这个王八蛋,竟然又给我绥州中学找上茬了。当然,杜滨毕竟是个能够沉得住气的人,并未将愤怒写在脸上,因为他非常清楚清乡局在防区靖司令眼中的位置,联想到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姓靖的反复讲的“清乡查红”的那些话,知道这次大动干戈地查红,绝不只是清乡局的妄为,肯定是上面有指令,姓靖的有交代,因此他必须谨慎应对,相机行事。 在清乡局苗云生色厉辞严地宣布了查红的决定后,杜滨表态道:“苗局长刚才讲的,敝人作为绥州中学的校长,理当竭尽全力给以配合,以求顺利进行;一会儿师生集合起来后,望局长再作训示,以期得到大家的理解与配合,按期办结这桩公务。” 被集合在操场上的全校师生,人们大眼瞪小眼,弄不清楚学校究竟又出了什么事,但从眼前的情势中大家意识到,既然有军警进校,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人们拭目以待。 杜校长站在高处的台阶上讲道:“教工们,同学们:最近,我们绥州出了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这事大概与我们读书识字的人有关吧,当然,这并不是说其中的当事人就出在我们绥州中学。为了弄清楚事件的真相,县清乡局苗局长一行,到我们学校来,实地调查了解情况。作为我们绥州中学的每位教工,每个同学,都应当毫无例外地给予积极的支持和配合,以便清乡局能够顺利执行公务。下面,有请苗局长给大家训示。” 操场上的师生们立刻骚动起来,人们议论纷纷,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清乡局总盯着我们这儿干什么,学校又不是监狱,三天两头地查。 “绥州中学的师生们,敝人有几句话,在这里不能不说。”苗云生扶了扶黑饼儿眼镜,清了清嗓子,语气严厉地训示起来。 “啊,第一点嘛,要精勤正业。绥州老百姓有句俗话说得好,做甚的务甚,讨饭的务棍。这就是说,要各人操好各人的那份心,各人办好各自的那份事。比如,当教师的,正业就是传道授业;当学生的,正经事儿就是念书识字。只要大家把各自的正经事都做好了,务精了,就是务正有绩。前几年,你们绥州中学,当然喽,也不光是你们学校,有那么一伙人,他们放着自己手里的正经事情不做,到处煽风点火,聚众滋事,仿效苏俄的那一套,宣传共产赤化,鼓动抗捐抗税,抗租抗役,简直就是政治狂人!可是结果呢,除了搞乱了人心,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民国不还照样是民国吗?啊,最近么,又有人在白龙镇张贴红标,煽动乡民进城闹事,可见,共产风潮还是僵而不死,阴魂不散啊!” 台下一阵儿干咳,一阵儿嘘声。苗云生瞅住底下看了半晌,见众人不再说话,继续讲道:“大家听着,最近蒋主席在湖南长沙作了重要训示。蒋主席说,当今的革命分为两种:一种是以恨人为动机而实行的革命,一种是以爱人为动机而实行的革命。俄国的革命,是以恨人为动机的革命,不仅革命的过程中会发生残狠血腥的行为,就是在革命成功之后,社会也不能消灭仇视疾恶的现象;而我们国民政府现在实行的国民革命呢,则是以爱人为动机的革命,因此也是以全民族全社会为本位的和平的全民的革命。 第30章 在这里,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们,蒋主席早就讲了,共产主义和俄国式的革命,不适合中国的国情,闹共产,闹赤化,就是对抗国民政府,就是犯上作乱,就得坚决禁绝,否则党将不党,国将不国,因此为党国所不容! 前年,县公署已经明确要求,凡是入了共产党的,要限期退出;工会、农会、商会,学校的学生自治会,都必须立即解散其组织,停止其一切活动。延绥防区靖长官最近又强调,今后,凡是共产赤化行为和一切宣传其思想主义的各种印刷品和奇异口号,一律禁除;执迷不悟,聚众滋事,煽风点火,蛊惑人心,凡此种种者,从严查办,决不手软! 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都要好好地掂量掂量,你们都还年轻啊,决不要被阴风鬼火迷住了你们纯洁天真的眼睛,当了共党赤化分子的替罪羊。 第二点嘛,啊就是,一定要秉持中正。中正二字你们都明白吧,你们都是读书人,我想是不会不知道的。古人有云:中者,天下之大本也,不偏不倚谓之中;正者,天下之大道也,不诳不谬谓之正。我们的蒋主席,何以取名为中正呢?啊,蒋主席之所以取名中正,就在于主席阁下早有实现天下既中且正之理想宏愿矣。我们应当以领袖为楷模,秉持中正。当今之势……” 台下又是一阵儿喧哗,一阵儿骚动,苗云生的声音被淹没的时而出头时而露尾,断断续续的很难听得出完整的话语。苗云生勃然大怒,厉声道:“放肆,你们还反了不成!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民国政府,有没有绥州县公署,有没有中华民国的王法?” 听到这般吼声,杜校长侧过脸来,歉意地对苗云生说:“请局长息怒。”转而朝师生们说,“请大家注意秩序,注意秩序!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等一会儿苗局长讲完之后,你们再提也不迟。我相信,苗局长是不会拒绝的。” 苗云生强压着肝火,勉强恢复了他那副故作姿态的教父式的面孔。“啊最后一点嘛,啊,那就是要迷途知返。古人历来提倡要谨言慎行,退思书屋,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当今共产赤化风潮,啊……” 苗云生啊声啊气的这些废话,教工学生们实在难以听得下去了,底下的条子一张接一张地递了上来,苗云生展开上面的一张,只见写道: 请问苗大局长,绥州的老百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中正吗?白龙镇的庄稼人闹祈雨,他们犯了那条王法,你们清乡局为什么要抓这些乡民?你说白龙庙出现了红标,你能不能当众讲给大家听听,好让我们检举揭发呀…… 苗云生不再看下去,神气活现的脸色立马变成了一个紫茄子,片刻之后又极力摆出一副不喜不愠的样子。“啊,因为时间关系嘛,今天敝人就不再一一回答大家的提问了。敝人只想说一句:肚子没冷病,不怕吃凉饭;但愿白龙庙的红标事件,跟你们绥州中学的师生没有干系。当然,这仅仅是我们的良好愿望而已,旦有通共闹红者,那谁也保不了你……” 绥州中学随即进行了大搜查。教工学生的书籍教案和作业本,都被当局一一查验,书籍,杂志,报纸,手抄本,只要是怀疑有宣传新思想、新文化、新生活,鼓吹社会变革、工农运动、科学民主、平等自由内容的,一概视为涉红的宣传品而被查抄收缴;责令学校停课整顿,停止学生自治会组织的一切活动;并且放出话,如果再发现类似涉红问题,县公署将停止对学校的各项财政性拨款,直至查封停办。绥州中学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第23章☆、祈雨 第二十三章 杜先生闷闷地绕着他家院子里的小花坛,推磨似地转着。他思前想后,绥州中学这个校长,自己是没法子也没必要再干下去了。那天白文儒的劝谏言犹在耳。 的确,白文儒说的没错,当下的绥州,政弊官贪峙强凌弱,捐税苛繁猛于虎狼,兵匪一家恣肆造孽,民生凋敝无人问津,我绥州啊,着实让靖文雄这个王八蛋给彻底毁了。 算我杜滨眼瞎了,以前总以为只要推翻了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重视了科学教育,中国就不愁没有希望。可在如此恶政之下,单凭我等舌耕者的一张嘴、一枝笔,连书都没法教得安稳,哪还谈得上教育救国济世拯民呢?唉,难怪人常讥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读书人真是天真幼稚,迂腐之至啊。 直到这时,杜滨总算看透了,科学与教育只不过是个花瓶摆设而已,弊政垢治不除,绥州的国民革命不可能有多大的希望;姓靖的不倒,绥州的平民百姓别想有什么生路。 绕着花坛转磨了一阵儿,感觉腿脚沉重时,他便搬了把椅子,坐在西侧的那棵枣树底下。这棵枣树一搂多粗,据说是在清乾隆年间创建盘龙书院那会儿栽下的,结出的枣子形如狗头,肉厚甘甜,人称狗头枣,若在雨水好的年景里,打的红枣足有满满一大笸箩。只可惜这几年天旱无雨,现如今别说是结多少枣子,就连往年枝繁叶茂的那两三个枝杈,也都日渐枯萎了。 杜滨每每坐在这里,心头不免会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他凝神蹙眉望着枣树上头的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枝杈,脑子里不住地翻腾着。一股旋风吹过,夹杂着几片枣叶飘了下来,隐隐觉出头发上落了点儿什么东西,杜滨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果然是两片凋零的枣叶。 不知是为了解闷还是出于悲悯,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他展开手掌,仔细瞧了好大一阵子,像似植物学家在观察研究叶片标本那样。掌中的这片枣树叶儿枯黄瘦瘪,皱巴巴地卷曲着,没有丝毫的湿软与活气,通常那种圆溜溜的形美,翠绿绿的叶色,还有那摸上去滑蜡蜡的质感,已经完全没有了,就像一只被烈焰炙烤得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与泪的知了,痛苦地蜷缩在那里。看着这棵百年老树的凄惨景象,杜滨心中不觉生出几分酸楚,艰难啊,老树亦然,人何以堪;帝制虽倒,共和蹉跎…… 杜滨无法入睡。他越想越心焦气愤,当即披衣起床,点着油灯,提笔写起了辞职书。可刚写了两句,又觉得此举甚为不妥,眼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辞职,岂不等于是临阵脱逃撒手不管了吗?不可,决不可以!我杜滨决不能做那种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滑头,以后什么时候辞职都可以,但当下辞职断不可行;辞职与事无补,更算不得刚烈仗义,顶多只不过是一走了之的下策而已;即便要辞,也得等把这件事撕掳清楚了以后再说,要不,一个好端端的学校就会被这帮人给毁了。我杜滨虽乃一介书生,心无鸿鹄之志,身无回天之力,但毕竟我还是有良知、有期待、有追求的,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几年与我一道呼唤着德先生赛先生,同为科学救国、教育兴绥而努力进取的老师和学生们沦落到这一步吧! 杜滨考虑再三,不能就此作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得想尽一切办法,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嚓嚓两下将那张写了半拉子的辞职报告撕成碎片,一把扔进了废纸笼里。“不,决不能就此撒手,我们得行动起来,跟他们斗!” “找谁,哪位?”听到有人敲门,杜滨警觉地问。 “校长是我,白文儒!”杜滨猜想白文儒定有急事,赶忙开了门让他进屋说话。 “校长,我们学生自治会刚才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明天上午九点,组织学校进步师生举行游行请愿活动——”白文儒接着讲了活动的大致安排:(一)先在学校操场举行集会,宣读并通过就赈灾问题给绥州县公署的《请愿书》,同时派代表面呈陕西省救灾委员会,争取得到救助;(二)组织游行请愿,强烈抗议清乡局对我绥州中学部分师生实行大清除,同时要求无罪释放被关押的祈雨乡民;(三)尽快采取有效措施,发动社会募捐,开办粥厂舍饭,帮助饥民渡过难关。 学生自治会的游行请愿行动,正与杜滨不谋而合。当然他也有顾虑,担心事态失控不好收拾,但权衡相较得大于失,虽然不定能解决多大的问题,至少能够让省府和民众了解到绥州灾情的严重性与“红标”事件的真相,得到社会各界的同情和支持。 “文儒,你们学生自治会的行动,我支持!”杜滨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为防止因为学生会的行动给杜滨带来更多的麻烦,白文儒提出,希望杜校长暂且离开学校避避嫌。杜滨的态度很明确:“无须,我倒要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上午九时,一千二百多师生齐聚在绥州中学的操场上,宣读了《请愿书》: 绥州救灾分会,并呈陕西省救灾委员会: 先总理中山先生有言,民国乃以三民主义为根本出路,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达此目的,须唤起民众。当今社会,豪强良田千顷,贫民无地可耕,横征暴敛,税比山重;当下大灾之时,当局非但不去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反倒肆意抓捕穷苦百姓,就连进城祈雨的庄稼人也不放过;今又派来军警入校搜查,侵犯我师生人身权利。事可忍,孰不可忍?为此,我们在这里集会,强烈抗议绥州军警闯入我们绥州中学以查红为名对进步师生进行政治迫害;坚决要求县公署无罪释放被抓的祈雨百姓;同时向县救灾分会,陕西省救灾委员会请愿,恳请尽快采取有效措施,发动社会各界募捐粮款,开办粥厂,帮助受灾百姓渡过难关! 第31章 《请愿书》立刻引起了师生们的热烈反响,人们群情激愤,摩拳擦掌。紧接着,艾绍英等学生自治会的成员和几十个学生,大家一人胸前捧着一个大字,组成了一幅幅标语口号,许多人手执小旗,在白文儒的带领下,游行请愿队伍涌出了校门,向绥州县公署走去。一路上,师生们边散发传单边呼喊着口号: 坚决反对清乡局进校查红! 清乡局立即撤出绥州中学! 强烈要求无罪释放祈雨乡民! 反对苛捐杂税,赈灾救济灾民! 民意不可辱,民心不可欺!关注民生,保障民主! 谁反对三民主义就砸烂谁的狗头! 师生们到了县公署大门前,白文儒跃上台阶演讲起来:老师们,同学们,父老乡亲们: 今天,我们绥州中学的师生,为什么要到县公署来请愿呢?是我们吃饱了饭,撑得没事干了吗?是我们自不量力,多管闲事吗?是我们存心要跟政府作对吗?不是,绝对不是。我们绥州中学的师生,十有六七家在乡镇,对咱这里乡村百姓的穷困生活,我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绥州本来就是个极贫极困的穷地方,可这些年来,天灾加人祸,更是雪上加霜,老百姓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绥州的国民政府呢,非但不帮助老百姓赈灾救济,依然还是官商勾结,警匪一家,大肆贩卖烟土,重利盘刮百姓。尤其是这几年,捐税越来越重,名目越来越多,庄户人家卖点瓜果蔬菜南瓜红枣什么的,都要缴捐纳税;地里种了罂粟的,要缴烟土税;没种罂粟的,也要缴白地捐;打孔土窑洞,垒个猪羊圈,也要缴修税,更令人发指的是,老百姓家死了人,打坟还要缴动土税,买棺材也要缴棺材税,如此搜刮民财,简直到了敲骨吸髓抽筋剥皮的暴戾程度。 前不久,白龙镇周围的乡民进城祈雨,我们好多人都听说了吧,真是感天动地泣鬼神呐!可就是这么一件事情,绥州当局不单是抓了城里的同情者,逮了祈雨的庄稼人,现在,又在四处查什么红标、红书、红日记,只要看见谁不顺眼,就给谁戴一顶红帽子,闹得人人自危,鸡犬不宁。 教工们,同学们,父老乡亲们:我们扪心自问,照这样下去,绥州的老百姓,还能有活路吗?绥州的年轻人,还能有盼头吗?绥州的国民革命,还能有前途吗?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到头来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我们呼吁:在当前绥州百姓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强烈要求绥州当局,立即停止清乡查红,无罪释放祈雨乡民;发动社会各界募捐,全力以赴赈灾救济!唯有这样,我绥州的父老乡亲们,才能有救;绥州的社会改造和教育发展,才能有望…… 白文儒的演讲赢得了师生们的阵阵掌声。艾绍英抡着胳膊,领着大家呼喊着口号: 强烈要求绥州当局停止清乡查红! 立即释放祈雨乡民! 反对苛捐杂税,赈灾救济灾民!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县公署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正在群情激愤之时,忽听得有人喊道:“快看,队伍来了!” 话音刚落,前面巷口传来了几声枪响,一群枪兵冲了过来,领头的一个挂着盒子枪的家伙站在高处大声喊道:你们这里的人,都给我听着:奉绥州防区司令长官靖大人之命,绥州中学的教师学生,你们现在必须立即无条件地撤离,返回学校,否则,将以聚众滋事,扰乱社会治安罪论处!其他围观的人,也要立即散开,若是有人胆敢撒野耍泼,别怪我们的枪子儿不长眼睛!围观的市民百姓顿时乱作一团。白文儒手挽着手,站在师生们的前面,白文儒质问:“我们为民请命,罪在何处?你们凭什么把枪口对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师生?” 白文儒对身后的艾绍英说:“你快回去给杜校长报告,这帮家伙恐怕要对我们下手了!” 这时,跟前的枪兵对空又放了两枪。那个当官儿的又大声喊道:“我奉劝你们,不要不识时务!你们不想想,你们这些秀才书生,还能闹成个什么样?南方的“朱毛”(朱德、毛泽东),我和他们当年都是同学,他们都闹不出个名堂,你们还想怎样?你们不要鸡蛋碰石头!” 其实,这家伙连“朱毛”的面都没见过,又何来“同学”一说,纯粹是吹牛皮,吓唬人。 白文儒胳膊一抡:“我们不跟你说,我们要求王县长出来答话。”众人一齐呼喊起来,“强烈要求王县长出来答话!王县长不出来,我们决不罢休!” 那当官儿的把枪一挥,下了命令:“把头里的那个给我拿下!”一群枪兵一拥而上,扭住胳膊,上了手铐,把白文儒推上兵车拉走了。 游行的队伍随即被驱散。艾绍英也被警察局抓去。紧接着,又有十一名教师工友和五十多名学生,被当局认定为涉“红”人员而被除名,继而将他们驱赶出城,并通告绥州各地,境内的所有学校,一概不得容留…… 第24章☆、祈雨 第二十四章 这天晚上,冯根财正准备脱衣睡觉,忽听得李明子敲门叫他,说门外有个小后生来找掌柜爷,冯根财趿拉着鞋来到侧门跟前,拉开门上的瞭望孔问道:“干什么,这么晚了?” “我是绍英的同学,刚从绥州城里来,有事要给他爸妈讲。”那年青人贴着门缝低声说。 冯根财听说这年青人是从城里来的,猜想这会儿来肯定是有急事,他打开门左右扫视了一下,见周围没有其他人,便说:“你跟我来,进来方便。”冯根财随即把年青人引进了门房。 “我找艾绍英他爸妈,想当面给他们说说。” “我是绍英他姐夫,你先给我说说是什么事,我好进去给掌柜家递个话去。” “我叫高凤鸣,刚从绥州城里来,绍英他出事了!” “什么事?他给家里带信来了吗?” “没有。” 冯根财看见这后生留着偏分头,面相朴实而又不失机灵,不像是拿假话蒙人的那种,他给李明子递了个眼色,“你陪他在这里等一等。” 冯根财快步走进后院,贴着门缝说:“大叔,门口来了个姓马的年青人,说是绍英的同学,有话捎来,现在门房那里等着。” 艾仲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晚了来人,该不是绍英出了什么事吧?艾仲雄开门问道:“你看他像不像是绍英的同学,没说带的是什么话?” “以前好像来过咱家里,只是他没给我多说什 么。” 艾老夫人披着衣服急匆匆地从里屋出来了,催促道:“当家的看你,还问那么多做甚,快走!绍英准是有急事,要不还能黑天半夜的来人带话吗?” 艾仲雄和老夫人俩很快来到了门房,绍英娘一看这娃面熟,以前到家里来过几次。“干大干妈,我是绍英的同学,家在高家沟,跟绍英在一个班,”那年青人语气急促地说,“我刚从城里来,我们学校出事了,这两天警察白狗子抓了我们好多人,绍英他——他今个中午也被带走了;我们学校停课好几天了,好多老师学生都被开除了……” “啊!什么?警察抓走了我们绍英,为什么?”老夫人惊出一身冷汗,“娃你没听说为甚,现在绍英他关在哪儿?” “那天,我们学校组织游行请愿,绍英他是学生会的,他也上街去了;绍英关在哪里,我不清楚,只是听有人说这次抓的人,好像都在三监那里关着。” “三监,那儿不是关押红犯的吗?”艾老夫人顿时脸色煞白,心口像被扎了一刀。 “你先别急,叫这后生把话说完。”艾仲雄挡住老伴的话,又问小马,“他们抓绍英的时候,你在不在跟前?” “不在,”高凤鸣说,“当时刚吃罢饭,我先回宿舍去了,紹英那会儿正在洗碗,突然冲进来了几个警察,二话没说就把绍英给铐走了。头天我们学校就被抓了四个,两个老师,两个学生会干部。”高凤鸣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广聚庄。 艾老夫人站在门房外面,好大一阵没有挪动脚步。“回吧,还愣在这里干什么?”看着年青人消失在夜暗之中,艾仲雄拽了一下 老婆的袖子,劝道。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唉,好我的当家的哩,你说说,这可怎么办呢,绍娃这下可是撞下大祸了,看看,我早就说该叫他回来了,你总是拖,啧看是不是?” 冯根财说:“这事我看啊,先得通过个人,打探一下消息是不是确实,虽说刚才绍英的同学说了个大概,可毕竟我们还不知道内里的情形。” “嗯,根财说的也是,”艾仲雄想了想说,“我看这事,得找白区长帮忙,毕竟他跟县府的人比我们熟络,实情应该是能探得到的。” “要找就得抓紧,迟不得,迟一天咱绍娃就得多受一天的罪,三监那个鬼地方,谁不晓得,阎王殿一个。” “这会儿?这会儿去找白区长,怕是不大方便吧,深更半夜的。”艾仲雄迟疑道。 第32章 绍英娘一听这话,情绪激动起来了。“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呲呲崴崴的,你做什么你!他白区长旦是有了事,想什么时候到咱这来就什么时候来,从不分个白日晚上的,迩个就不兴咱们打搅打搅他?维人一世,用人一时,这时候不找他帮忙还要待到哪天?我们那银子钱只当是白花了不成。” 艾仲雄瞅了一眼老婆,嫌她说的太直白,顿了顿又说:“根财,这事还得你现在到区上去一趟,你先找找他手底下的,对,就找那个张税务吧,他不是经常到咱们这里来办事么,问问白区长现在在不在区上,这会儿能不能找得见他。” “好,我立马就去。”冯根财带着李明子来到区公所门口,没 等得敲门,里边的大狼狗“汪汪汪”叫了起来,紧接着值夜的人走了过来,拉开大门上的瞭望孔问道:“谁,什么人?” “这是我们的管家,广聚庄的。”李明子给看门人介绍道。 “哦,是冯掌柜你呐,黑天半夜的,我还没看出你来了呢。”看门人五十来岁,他喝斥了一声大狼狗,“去,别撒野,长眼着些,这是广聚庄的冯爷,自己人!”说着,开了小门,客气地让道,“你们进来坐吧,张税官他今儿晚上没在区上住,晌午在外面吃过饭,好像就没回这来。” “不坐了。”冯根财没有进门去,又问道:“你们的白区长呢,他在不在?” “白区长也不在。” “哦,他们都不在,不在就算了,我也是刚在那边的店里吃罢 饭,路过这里顺道看看,没什么事情,明儿见了他们,就说广聚庄 的冯根财夜里找过他们,好不好?” “好,冯掌柜你慢走。” 冯根财调转头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看见前面一个拐巷里窜出一个人,在一家店铺前面探摸了两下,接着又闪进了巷口,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狗叫,还有“呜—呜——呜”鬼一般的哀怨凄惨的嚎哭声。冯根财打了一个寒颤,心想会不会是响马贼人?左右看了看,并无别的动静。 见根财没找到白区长,老夫人心焦得厉害,说:“这可咋办了呢,要不就到他家里找找去?” 艾仲雄摆摆手:“算了吧,明儿再说;根财,你也早点儿歇息去吧,我就不信,今夜里天就能塌得下来?” “你说的倒轻松!”老夫人一听又急了,“亏你还是个当老子的呢,铁石心肠一个!天要是真的塌了下来,谁跑的慢苦了谁!” “哪你说该怎么办?”艾仲雄气冲冲地回了老婆的两句,“总不能半夜三更打上灯笼找人家吧,闹得全街上的人都晓得。” 艾老夫人心焦得整夜没合眼。我的儿啊,娘早就给你千安万顿过,到了城里的学校,你只管静下心念自己的书,其他闲事一概别管,书念到自己的肚子里,迟早是自个的,别人夺不走,你咋就不听话,把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呢,你就是从心要跟你大你妈作对,那也不能犯这种凶险的案子呀!这可了得,要掉脑袋的呀,你当是什么呢,犯上作乱的红案子啊,也不仔细想想,你这是哪根筋出了毛病,这不是在要你大你妈的老命嘛!可事到如今,责怪他又有什么用呢,再怎么说娃还是自己的,谁让我命不好呢,冤家,勾命鬼一个…… 老夫人推了一下身旁的老头子,说:“当家的啊,这回你可要上心哩,千万大意不得,你不想想,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比儿女的事更让老人们操心的呢?绍英这娃心胆大,自小由着性子,总让我心里悬乎乎的,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咱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即就是挣下了金山银山,我们要这些死宝东西又有甚用呢?人总不能成天间抱着金砖银元宝睡觉吧,人命关天的事上,你可不能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你看你,少说几句行不行。”艾仲雄半醒半睡,不耐烦地回道,“难道我不晓得这些,还要你给我开窍不成?” 一大早起来,艾掌柜对冯根财说:“一会儿你再去找找白区长,找不到他,问问张税官他去了哪里。” 冯根财来到区公所,正好迎面碰见了张生福。张生福一听为艾绍英的事,便说:“白区长啊,什么时候能回来还难说,前天走的时候,他也没说他哪天回来。” 见张生福不再多言语,冯根财说:“生福啊,以你看掌柜家的这事该怎么撕掳才对?” “这我说不好,那要看他自己怎么拿主意了。”张生福显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冯根财看得出,张生福的态度不冷不热的,于是又恳切道:“生福老兄你看,眼下我老丈人家着急得要死,白区长又不在,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过去一下,给老掌柜出出主意?” “不瞒老弟你说,眼下涉红的案子谁敢掺合?弄不好丢饭碗不说,还得把自个的脑袋给搭上。” := 冯根财心里明白,张生福说出这话,显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得好处不办事;可老丈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还没有给他交过底儿,谁知道老丈人肯花多少银子钱撕掳这事呢,既是这样,也就只能回去把话传给老丈人,凭他定夺去吧。“你老兄说的也是,那我先回去,看老掌柜他还有什么吩咐再说吧。” 冯根财回到广聚庄,把张生福的态度说给了老两口。艾仲雄听罢,背着手在地下来回走了几圈后,问冯根财:“你看张生福这个人活动能力怎样,靠得住不?” “人倒还行,只怕他脸面小了点。” “嗯,也罢,你备两匹骡子,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到绥州城里去,带上一千大洋。还有,你现在再到区上去找张生福,就说我找他,请他过来一下。”艾仲 雄出门,习惯骑骡子,毕竟年岁大了,骡子骑起来比马要稳当得多。 冯根财走后,艾仲雄对老夫人说:“你把柜子里的金条给我取上十根,饷洋我已经给根财安顿了,拿了一千。” “啊,得这么多吗?”显然,老夫人觉得破费太大了,惊得目瞪口呆。 “毋顾多带上点儿,那帮人,哪个不是吃人虫,狮子大张口!”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可又有什么法子,谁叫自己养了这么个败家子了呢,老夫人鼻子酸酸的:“唉,这边儿进,那边儿出,赚来赚去等于是给人家当官儿的送了嫁妆衣了!” 冯根财随即到区上给张生福讲了艾仲雄的意思,张生福听了说:“既然艾掌柜都这么说了,你老弟也跑来跑去的,那我就尽力跑跑腿儿吧。”张生福这话听起来像是有些勉强,其实心里却是蛮兴奋的,毕竟能被艾掌柜看得起,关键时刻又能为他家帮忙效力,是一次能与艾掌柜建立深交的绝好机会。 冯根财领着张生福一进上院,已在廊檐下等候着的艾仲雄说:“生福老弟,这回得麻烦你了。” “没事,只要是您老掌柜的召唤,即就是别处再忙,也耽搁不得您这儿。” “生福啊,”艾掌柜开门见山道,“我家儿子绍英的事,根财给你说了吧?” “大概情况我知道了。” “生福,我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合计合计,及早把这件事撕掳开来。这两天不凑巧,你们白区长也不在,我思摸着,你对这些事的渠渠道道应该比我清楚,你说说看,应该怎么个撕掳才好,我么给你交个底儿,只要能把我家绍英捞出来,不管花多少银子钱都行。” “老掌柜,有句话说,忠臣不谏婉言,既然你这么相信我,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据我所知,这次查红上面是动了真格的,一般人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我不知道当下你打算从哪儿入手来撕掳这事呢?” “我也正在思摸,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先把情况弄清楚,摸摸这里边的水深浅再说。” “既是这样,老掌柜你看这么着行不行,我们现在就到县上去,待我找到白区长以后,跟你一起商量。” “行,那我们现在就走,我这里给你备匹马吧?” “不用了,我们区上有匹马正闲着,你们先走,我骑马随后就到,免得一起走招人猜疑。” 第25章☆、祈雨 第二十五章 白雨亭的家在绥州城南街下巷的一个小四合院里,但他每次进城,却总在离县公署不远的绥州饭店那里开套房。张生福估计,这回也该是这样子的,进城后他便直接去了绥州饭店。可到前台一问,店里的伙计告诉他,头两天中午白雨亭来过,登记在了二楼的一个套房,可这两天一直没见他住过。张生福纳了闷了,该到哪里去找白区长呢,他会不会在家里?刚出大门,迎面正巧碰见县财政局一个姓阎的科长。 张生福跟他握手招呼道:“怎么,最近不见阎科长您下来,挺忙的吧?”张生福和阎科长的关系蛮熟的,每遇逢年过节,张生福总要通过他给财政局大包小包的送些山货土特产去。 “忙啊,过几天我们就得到你们白龙镇来。”闫科长说,我们局长发话了,这次得搞点吃劲儿的动作,不然就这样拖下去,到年底怎么给县长交待,弄不好大家的饭碗儿都难保得住了。转而问张生福,“你进城来办事吗?” 第33章 “我是来找我们的白区长的,区上有点儿急事,得当面告诉他,我以为他是在这儿住着,可饭店说,这两天没见他在这儿住过。” “狡兔三窟,兴许是白区长在哪儿还有个暖窝窝哩!”阎科长诡秘地一笑,又拍了拍张生福的肩膀,“老张,你有事吭声,别客气啊!” 听他这么一说,张生福顺着话茬说道:“哎呀,不瞒科长您说,我还真有件事正犯愁着哩。” “甚事?” 张生福把艾仲雄儿子的事给阎科长大概讲了讲,还特意说, “艾掌柜家跟我老丈人是老亲,又只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所以看到老丈人的份儿上,这事我推辞不了。艾掌柜今天也来了,他一再说,要是有人能帮着把他这事给撕掳开了,他必定要重重酬谢的。”张生福知道,阎科长这个人上下关系熟络,但若要找他办事,离开钱他是不会使实劲的。 阎科长当然明白张生福说话的意思,说:“正巧,三监那里的监狱长我认识,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呐,我先问问看他知不知道这个人的情况。”阎科长眼睛眨巴了几下,又说,“这么着吧,晚上我把他约出来吃个饭,你跟他见见面,当面把事情说说。” “那好,阎科你联络人,我安排饭,你说放在哪里好?” “找个避静些的地方吧,西大街新开了个‘德福居’,环境蛮不错的,下午我们再联系。” “那好,下午我等着你的消息,我住在白龙会馆。” “行,就这么着,我这会儿进去看个人,省厅下来的爷们。”阎科长摆摆手匆匆进了饭店。 张生福随即去了白龙会馆,艾掌柜正在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张生福的音讯,冯根财无奈地在一旁站着。张生福把方才的情况说给了艾掌柜,艾掌柜听罢有些犯疑惑,担心这个路子未必能够办成事,想了想说:“生福这样吧,我看还得两条腿走路,你先把今晚上的饭安排好,跟三监的那个监狱长联络上,白区长那里我们再继续找找。”艾掌柜仍在想,无论如何得把白区长找上,又说,“生福,你再琢磨琢磨,要不要到白区长家里再去找找他呢?” 张生福猜想着白区长的行踪。绥州城满共就这么大,白区长能上哪儿去了呢?既然他在绥州饭店已经登记了住处,却又没在那里住,那就该住在家里吧。不过,阎科长的那句话也不见得就是戏言,没准儿白区长他在哪儿真还有别的窝儿哩。若是真的,要是他没回过南街下巷的他家里,他老婆自然也不会晓得他进城来,而我再找到他家说他进城来了,这不等于是有意无意地在给区长夫人递闲话吗?不可,贸然去他家里,绝对不可以。想来想去,最后觉得可以先让冯根财到他家里探摸一下。 张生福当然不能把自个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说:“老掌柜啊 ,我这会儿就去白区长家里,显得唐突了些,这事我看还得你出面好些,你看这样成不,让冯根财拿上你的邀帖,带上点儿礼,按我指的门儿送到白区长家里,就说是你艾掌柜进城来了,让来看望一下区长府上,不知道白区长这几天在家不,有空儿的话,想请他赏光吃顿饭。这样先探摸一下,你看可以不?” “行啊,生福你想得蛮周到,这么着更得体。” “那好,我们现在就去。” 白雨亭没有在家。他老婆告诉冯根财,白区长大前天回来过,没待多大会儿就走了,这两天在哪里,她也说不上。 张生福听冯根财这么一说,心里越发疑惑起来,莫非白区长在城里真还有别的暖窝儿不成?张生福知道,从绥州城到白龙镇,只有一条大路,要是早回去了,那在区上就应该见得到;要是今个才回的,那在路上也应该碰得着;既然区上路上都没看到他,那他就该仍在城里才是。他俩很快回到了白龙会馆,把摸到的情况告诉了艾掌柜。 艾掌柜听罢说:“白区长应该没有回去,要回去我们准能碰得上面,再等等看吧。” 阎科长给张生福来了讯儿,说三监的监狱长那里已经约好了,晚上能来,总共有五六个人,都是经常在一起厮混着的朋友弟兄。 张生福跟冯根财很快去了“德福居”,一到门口便有伙计迎上前来,扶着他俩下了坐骑,随即递上一张拴马的号牌,并将马匹牵到了院子侧面的马厩里拴了起来。 张生福本打算订一间好点儿的雅座包厢,可领班的伙计说,“大雅”已经订完,“中雅”也只剩刚进门的那一间了,唯有后院有一套“紫云阁”,可好有人刚才退了座,顶级的“豪雅”,要的话可以去看看。 张生福和冯根财进到后院一看,顿觉眼前一亮,但见这套里外三大间的豪华大包,中间的聚餐厅里,雕梁画柱,古色古香,硕大的漆雕圆桌上摆着精美的描金细瓷餐具;靠右的里间是娱乐间,八仙桌上纸牌围棋麻将骰子样样俱全;靠左的里间是休憩间,床榻灯柜烟枪茶具件件精致,更有四大美女图,粉面桃花,红唇点点,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张生福感慨,多时没有进城来了,想不到现如今城里竟然新开了这般奢华排场的酒店,心下感叹道,哎呀,这儿待应省长道台爷我看都蛮够格得了。 张生福对冯根财说:“就定在这儿得了,多破费点儿排场些也好,要不客人一会儿来了还不得抓瞎。” 阎科长和监狱长相约来到了德福居,正在酒店门厅前迎候着的张生福说:“多谢阎兄二位赏光,我们的包厢在紫云阁。” 阎科长常来德福居吃饭,知道紫云阁眼下是这里最顶级的雅座包厢,满意地点了点头。阎科长给张生福介绍说,这是薛监狱长。张生福拱手道:“幸会!幸会!” 陪着俩客人来到紫云阁在茶桌前坐下后,张生福问道:“您二位,喝点儿什么茶?” 阎科长望着墙上挂着的四大美人图,调侃道:“来杯貂茶(禅)得了。” 薛监狱长故意嘿嘿一笑:“咦,哪儿有什么刁茶,你看老阎这家伙!” “来壶紫阳毛峰吧,紫云阁里喝紫阳茶,紫气东来,吉祥!” 薛监狱长是头一回到紫云阁来吃饭,面对这般幽雅奢华的装饰与摆设,心下不由得发出一阵感叹。这时,冯根财迎候着的其他四位客人也陆续到了,阎科长一一作了介绍:土地局的李科长,建设局的老田,民政局的大王,教育局的刘先生。张生福连连拱手道:“谢谢诸位赏光!” 小伙计捧着菜谱递了过来,张生福问有什么当家的菜,让伙计先推荐一下。 “禀报掌柜大人,我家的菜,道道有特色,样样都爽口。”小伙计指着菜谱说,“这几道更不一般,都是皇家御膳,宫廷佳肴,您瞧着,这道‘蝴蝶美乐肉’,补肾壮阳,当年是隋炀帝最爱吃的……” “什么,蝴蝶也能吃?” “不,掌柜你听我说,”小伙计笑了,“这个虽说是叫蝴蝶,可它却不是真蝴蝶,那个蝴蝶会飞,这个蝴蝶它可是长在驴身上的,做出来切成片儿,纹理有点像蝴蝶的翅膀,所以才起了这么个雅名儿。他们有的店叫金钱肉,也有的叫龙鞭,我们老板说,这都太俗,没文化!” 几个人听着都乐了,阎科长打诨道:“什么金钱龙鞭蝴蝶肉,文绉绉的,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驴球嘛!”大家哈哈一笑。 这伙计取下肩上搭着的白毛巾擦了一把手心的汗,继续介绍起来:这道“金葱贵妃鸡”,养颜美容,当年的杨贵妃最喜欢;这道“白玉鹦哥”,清香翠嫩,康熙皇帝想当年来咱们绥州微服私访,还是他老人家赐名儿的呢;你看这“金边白菜”,香辣爽口,慈禧太后那年在咱陕省避难时最是爱吃;“沙果香菇果子狸”啊,滋阴补血,连闯王李自成的高夫人当年都夸好;“油炸豆腐脑”嘛,更是一绝,靖大人跟他的姨太太们哪一次来这里,都少不了这道菜;还有“闷炉烤羊腿”,“梅参扒牛肉”,“罐罐驼蹄羹”,都是蛮稀罕的。 “好,这几道菜都点上。”张生福显得慷慨大方,反正花的是艾掌柜的钱,用不着他心疼。 刚要下单儿,阎科长摆手道:“张老弟,你别光听这伙计说得好,其他的我不说,什么白玉鹦哥啦,金边白菜啦,这都别点,好听的未必就好吃,咱们又不是皇帝贵妃,把白菜豆腐当稀罕,肉多了也腻,还不如换成清炒芦笋、蒜汁茄子得了。” 张生福附和道:“阎兄说得也是,那把这两个换成清炒芦笋、蒜汁茄子得了,八凉八热,再拿两瓶山西老白汾来。” 不大一会工夫凉菜便上齐了,阎科长指着正席对薛监狱长说:“老薛你坐这里,今天你得坐在正闶子上。” 薛监狱长知道阎科长说这话的意思,但他执意不肯,让阎科长坐在了中间,自个在阎的左位落了座。阎科长又招呼土地局的李科长坐在他的右位,再依次是民政局的大王,建设局的老田,教育局的刘先生,张生福和冯根财。 第34章 几个人边吃边聊着,阎科长问道:“哎大王,听说南京政府最近有个灾情视察团要到咱们陕省来,定下了没有?” 大王嚼着一口蝴蝶肉,回道:“说是最近……呃要来,但还没最后定下来,再说即就是来了,也未必能解决得了多大的问题,狼多肉少,僧多粥少,全省各地都在争着抢着要救灾款,这帮人来了又得神一样供着,三吃四送下来,最后怕是救灾款还没拨到,先得花出个大窟窿来。” 建设局的老田并不在意这些闲话,他夹了两片驴肉嚼了嚼,跟身边土地局的李科长说:“不错,嗯,这味道确实不错。” 老李来这里吃饭有些次了,点头道:“那当然,有道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么,德福居的驴肉更不一般,用料全选的是两岁多的驴条子肉,做出来色泽红润,味道甘醇,筋而不柴,香而不腻,这大厨也是从河北河间府那里请来的。” 老田说:“米脂的驴肉也做得好,跟河间府的做法不一样,就是酱味偏重了点。” 老田上下打量了一一番,赞叹道:“看这饭庄,老板必定是个有底气的人。” 刘先生说:“那还用问,如今城里旦是象样儿的饭庄,十有八九是有背景的,没背景的火不了。” 阎科长知道德福居的底细,县上几个掌实权的局长,包括清乡局的苗局长在内,里面都插着一脚。听着他俩扯到了这里,阎科长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在了喝酒上。 “诸位,都说人对事对坛场对,半斤八两不会醉。今儿白龙镇区上的张老弟做东,白龙镇广聚庄的冯管家也不是外人,我们几个弟兄自然是要多喝几盅的,生福你看,就从你这里开始先过个贯吧,热闹热闹,我来监酒。咱们有话在先,先酒后拳,大的小的,摇的唱的都成,谁输了不喝酒,别客气,乖乖地受罚,钻桌子学驴叫狗叫 ,咋都成。”阎科长把手一挥,“生福开始!” 刘先生被唬得直吐舌头,大王赶忙拦住说:“先别,老阎你既然要监酒,那就请你先喝上三杯,再来监我们吧。”几个人都起哄道,那当然。 阎科长连住端起三盅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颠倒起酒杯让大家伙看,问道“怎么样,举手一干二净,决不拖泥带水,这该可以吧!”几个人又是一阵喝彩。 张生福过了一个通贯,连酒带茶喝了不少,尿憋得起身正要小解去,这时一伙计进来说,饭庄有唱小曲的,愿为众位客官助兴,不知可不可以? 张生福见几个人蛮有兴致的,便朝阎科长问道:“阎兄你看,就让进来唱几段子吧?” 阎科长问小伙计:“有个叫伶玉的小姐这会儿在不?” 小伙计说伶玉小姐今晚上唱堂会去了,有个蓝香小姐她在,阎科长色迷迷道,“蓝香这女尤唱得也蛮好的。” “诸位客官,小女子蓝香、小后生姬玉前来助兴,盼能给诸位官人带来欢乐。” 众人看去,只见一对帅男俊女手挽手来到了紫云阁。女的长得着实俊秀,大花眼,高鼻梁,一双酒窝挂脸庞,蜜蜂腰,臀部翘,走路好似水上漂;牵手的那个后生大约二十来岁,头上扎着羊肚子白毛巾,身上穿着白布裤子绣花衫;后面跟着的那个男子大约四十开外,手里拎着一把三弦,一看便知是伴奏的琴师。伺应的伙计搬来了一把椅子让琴师坐了下来。 蓝香小姐朝着坐在正位的阎科长飞了个媚眼,柔腔软调地问道:“敢问诸位客官大人,不知要我俩唱哪个曲儿可好?” 阎科长此刻正抻着脖子看着蓝香小姐的胸脯子发呆,听着这般甜绵婉软的声音,嘻嘻哈哈地推了推薛监狱长的膀子说:“老薛你点,你点。” 薛监狱长眼睛也直勾勾的,恨不得从这歌女身上勾出朵花儿来,反推了推阎科长,说:“你来你来,还是老阎你先来罢。” “你俩也真是的,”民政局的大王笑道:“这般美差事还推辞甚,你们不来我来,这位蓝香娘子,就来段绥州小曲《悄悄话》,好不好?” 几个人听了都说,好,还是大王这狗儿的在行,那就来段《悄悄话》罢。张生福这时也回来了,赶忙附和道:“好好,《悄悄话》好。” “那好,依着众位客官,我俩就唱一段绥州小曲《悄悄话》”兰香小姐朝琴师点了点头,在三弦嘣嘣噔噔的伴奏下,两人唱了起来: 青草开花一寸寸高,唱上段《悄悄话》逗逗笑。 羊肚子手巾篮道道,酸曲里要数这段段好。 人人都说咱俩好,阿弥陀佛天知道。 人人都说咱俩亲,至到迩个还没进过你家的门。 双扇扇门来单扇扇开,叫一声哥哥你快进来。 一把拉住妹子的手,浑身上下麻酥酥。 叫一声妹子你跟我说,为什么头里你要把洋烟喝? 我妈打我无处说,没办法才把洋烟喝。 你穿红鞋硷畔上站,把我们年轻人心扰乱。 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旁人屁相干! 山丹丹花开背洼洼里红,看见你白脸脸爱死人。 山丹丹花开背洼洼里红,哥哥你年轻好英俊。 听见妹子唱一声,浑身打颤像羊领牲。 瞭见哥哥大路上过,眼泪淌得成了河。 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 沙糖冰糖虽说甜,不如妹子的嘴唇甜。 扳转肩膀亲上个嘴,满肚里的疙瘩化成水。 羊毛棉花绒线线,比不上哥哥的舌尖尖! 几句酸曲,直把一桌子的人撩拨的神魂颠倒心血潮动起来,大家一阵掌声,一阵颠狂,阎科长在薛监狱长的肩膀上使劲儿拍着,笑得前仰后合。 一对对木鸽朝南飞,破上命我也要跟你睡。 蛐蛐爬在炕头叫,哥哥的心口嘣嘣跳。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着还想你。 羊羔羔吃奶前腿腿跪,搂上妹子整夜没瞌睡。 满天星星没月亮,叫一声哥哥你快穿衣裳。 蛤蟆口灶伙烧干柴,越盛越热越离不开。 百灵鸟儿绕天飞,你是妹子的勾命鬼。 百年枣树满山崖,你要不嫌弃咱拜个干姊妹? 井里头担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我好. 羊羔羔坡底吃柳梢,纳上个死命也要和你交。 一根干草十二个节,谁卖良心吐黑血。 一碗凉水三柱儿香,谁卖良心见阎王。 千万年不倒的蟠龙山,祖辈子不塌的九重天; 谁把咱俩的姻缘戳烂杆,敢叫它天塌地陷黄河干! 又是一阵掌声,张生福让冯根财给琴师手里塞了两块大洋。曲终席散时,大家说了几句客套的话,阎科长把薛监狱长拉到一旁悄声道:“老薛,这事就让你费心了,老张说的那个艾绍英,他爸是白龙镇广聚庄的掌柜,为儿子的事急得要死。” “我知道了,你老哥交代的事,我一定尽力!”薛监狱长小声又对张生福说:“你的那事,我查过了,这个人正在我们那里关着,尽量想办法吧。” 张生福作感激状:“那就有劳监狱长费心了!”边走着又对阎科长悄声道,“艾掌柜准备下了二百个硬的,等事情办结了,我给你拿来。”阎科长没作声,似乎略微点了点头。 客人走后,店里的伙计将账单递了过来,冯根财接过账单细细看了看,菜食二十块,两瓶老白汾六块。 冯根财说:“你们的老白汾怎么是三块呢,外面不是才一块五的吗?” 伙计解释说,我们这里的老白汾可是年份儿老啊,外面的东西哪能跟我们德福居的比。冯根财无奈,只得掏钱结账。 张生福冯根财俩出了紫云阁,来到德福居的大门前,将拴马匹的号牌交给了管马厩的伙计。很快,他俩的一匹马一匹骡子被牵了出来,张生福的那匹马像是不大情愿离开这里,“呜呼呼”地直叫,照管马匹的伙计对张生福说,你这马像是遇到了熟惯的了,我拉它它硬是不想出来。 张生福一听,心下好不奇怪,他拽了一把伙计说:“走,你领我过去看看去。”张生福到马厩那边一看,哦,怪不得哩,原来白区长的马也拴在这里,他琢磨,既然马在这里拴着,人也该是在这儿待着的,张生福装作没事一样,笑着调侃道:“嘿嘿,这家伙,兴许是跟那个牡马对上眼儿了。” 第26章☆、祈雨 第二十六章 白雨亭最近一直心神不定,头些天李福成老汉在区公所的一通谩骂,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几个耳目报告说,绥州的共产党近来活动异常,刘志丹谢子长已经潜回了绥州,有的推测,极有可能落脚地就在西乡的那条山沟里,这回他们不但要搞兵变,闹暴动,还要吃大户,刨老财,大闹绥州城哩……白雨亭听到这些传言,不由得浑身一阵冷颤。 对于刘志丹和谢子长,白雨亭是再清楚不过了,他在绥州中学上学的时候就认得他俩。白雨亭思摸再三,白龙镇这个地方绝非久待之地,若要被共党赤化分子盯住了,说不定哪天得把命要搭上的,既是这样,何不早谋出路一走了之了呢。那天苗局长的几句话让他受宠若惊,晚上睡觉都在做着美梦,他想傍住苗云生,早日离开白龙镇。 第35章 白雨亭这次进城,就是为他调动的事来找苗云生的,他知道苗喜好古董字画,事先弄来了两副好字,准备在请苗吃饭的时候趁便儿送给他。可在办公室见面时,苗云生却给他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苗云生说:“你看你这个雨亭,吃什么饭呀,我又不是缺那口吃的,再说眼下正闹着饥荒,手头的事情一大堆,我们这些国民政府的人啊,得注意点影响,是吧?” 白雨亭一时脸窘得通红,连连点头道:“是是,局座说的是。” “你们那里最近的情况怎么样啊?”苗云生板着脸翻看着文案上的材料,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儿。 白雨亭哪敢给苗云生报那么多的忧,但也实在没什么喜讯可报,只得挠了挠头回道:“最近还算平稳吧,没听到有什么别的动静。” “你们啊,不要整天待在区上,光听下面说些浮皮潦草的,要下去,不下去怎么能行呢,只有下去才能了解民情动态,是吧?我听说共党赤化分子最近又在蠢蠢欲动,刘志丹谢子长这两个家伙好像又潜回了绥州。你们要给大家讲清楚,清乡查红这是大事里的大事,一定含糊不得,否则谁出了问题谁负责!” “一定一定。”白雨亭额头上汗浸浸的,但又想,总不能就此作罢吧,于是红着脸又说,“局座,我也知道您忙,难得有时间坐下来消消停停吃顿饭,只是觉得,我白雨亭虽说在您手底下做事不多,可您却把我白雨亭没当外人,指点迷津,关照有加,不请您吃顿饭,心里老不是滋味,其实请您吃饭也倒不是说您缺那顿饭,只是想在吃饭的当儿,有两幅字顺便请您看看得了。” 苗云生对吃吃喝喝真没多大的兴趣,可一说起古董字画这些玩意儿,倒是特别的眼明。“谁的?”他抬起头问道。 白雨亭见苗云生似乎来了兴致,忑忑不安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回道:“一副是张启後的楹联,一副是于胡子的三尺立轴。” “张启後,哪个张启後?是不是以前当过我们绥州知府的那个张启後?” “就是这个人。” 苗云生略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翻阅着手头的东西。对张启後其人,苗云生是知道的,于胡子就更不必说了。张启後,安徽泗州人,光绪三十年皇帝钦点的头名进士,和同年考取的状元刘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一并被称为末代科举考试的“三鼎甲一传胪”。张启後的诗文好,字也写得好,做过绥州的知府,辛亥后任国史馆编修,国会议员,现在出任安徽省政府的秘书长。 苗云生对张启後的字是喜欢的,但却谈不上心动,心想你白雨亭拿这么两幅字就想打动我,未免看轻我苗某人了吧。过了一会儿,他不紧不慢地说:“张启後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字我也有,我在省党部的时候,见过张先生一面,他对我蛮客气的,还送了我一副楷书楹联:山从飞鸟行边出,天向平芜尽处低。他的字嘛,还算不错。” 见苗云生没有谈及于右任的字,白雨亭说:“我听他们讲,于胡子的行草书法也挺好的,找了一副,不知局座觉得怎样?” 苗云生舒展了一下腰背,慢条斯理道:“书画这东西么,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不好,用你们这里的话说,香油调苦菜,各人取心爱。于的行草字么,应该也是蛮不赖的,已经看到了自个的面目风格,只是这倔老头儿对时势的看法倒是不敢让人恭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先前是跟共产党的李大钊黏得蛮紧的,时下还在抱着他那“联俄联共”的老主意不放,连蒋主席都被他骂的狗血喷头,因此失了不少的人缘。别看他现在是在南京那里,其实审计院长也只不过是个闲职罢了,所以他的字么,也就失去了望气。老头儿离开西安的时候,给我送了一副行草立轴,现在也不知道塞在了哪里。” 乍听起来,苗云生对张启後和于胡子两人的字都不怎么稀罕,可心下却并非如此,尤其是对张启後的馆阁体楷书。但经苗云生这么一说,倒使白雨亭心生懊悔,怪自己不懂行不识货,白撂了几十块大洋。 苗云生不再说什么,低头又看起了东西。尴尬的白雨亭不好意思继续再坐下去,只得灰溜溜地说:“局座您忙,我得走了,您看哪天能有时间赏个脸?” 苗云生合上手头的材料,簇了簇眉头,作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儿,说:“这样吧,过两天抽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你从乡下来,我这个当局长的,再忙也得招呼你吃顿饭吧,具体时间我让我的秘书告诉你。”白雨亭庆幸苗云生总还算给了他一点面子,忙说多谢局座关照,饭还是我来安排吧。苗云生说,“这你别管,听我的安排就是了。” 两天后的晚餐是在德福居后院的一个小雅间里吃的,饭菜很简单,两荤两素一个汤,没酒,苗云生叫来了“博雅斋”的朱掌柜,连同苗的秘书,只有四个人。看得出,苗局长跟朱掌柜的关系绝非一般。白雨亭跟朱掌柜虽也认识,但不是很熟,他琢磨着,苗局长今儿把朱掌柜叫来,会不会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呢? 几个人边吃边聊些闲话,大都是有关古董字画方面的。苗云生对白雨亭说:“雨亭啊,朱掌柜对古董玩意儿可是行家里手,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多听听他的经验之谈。”又跟朱掌柜说,“白区长他也蛮爱弄点儿古董玩意儿的,只是上手的东西太少,眼力有待见长,以后你那里有什么好东西,也可以让雨亭他多长长眼。” 朱掌柜表示,只要白区长有这份雅好,我何乐而不为呢。白雨亭只当是扯扯闲话罢了,便也搭着话茬说,朱掌柜跟书画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该是有许多经验之谈的。 朱掌柜咽下了一口饭菜,将手里的筷子搭在了碟儿上,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也只怕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书画鉴藏这一行,深究起来学问可是不浅,但真正能挖清楚的人也不是很多。有句话说,名字名画,名气在先,字画在后,可见字画的价值多在名气上,收藏字画也大都图的是名气;而名气又要看是哪个方面、哪个年头、哪个范围的名气?是名人,名家,还是名人加名家?这些方面都影响到它的价值;再有句话说,好字不如赖画,说的是写好字的人多,画好画的人少,所以画比字要更有收藏价值;还有句话是,宁得精品一张,不要急就应酬之作一摞,可见收藏要少而精,切忌贪多不求好。 白雨亭听着朱掌柜的话,像是针对自个说的,联想起头天苗局长说的那些话,心下越发自责不已,后悔先头真不该花那笔冤枉钱,买了那两张爹不喜娘不爱的东西,早要晓得是这样,当初就该买副像样儿的画才对。 苗云生见白雨亭愣愣地好一阵儿没有动筷子,便说:“雨亭吃啊,别客气,这个清炒芦笋还是蛮不错的,嗯,蛮嫩的。”又问朱掌柜,“你最近收到什么好东西了没有?” 朱掌柜对苗局长的话心领神会:“不瞒局座您,刚巧,最近有人给我那里托下了一件董其昌的东西,是一副《高逸图》,绝对好东西,董其昌的画以前在我们绥州难得一见,我也正想请局长您上手瞧瞧呢。” 苗云生饶有兴致地说:“哪天看看也行,董其昌可是文人画的开山祖啊,诗文书画皆为上品;雨亭不也是需要长长眼力的嘛。” 朱掌柜挤了一下眼,诡秘地一笑:“局长您稍等,我的伙计就在外面,来的时候我已经叫伙计拿到了这里,我现在就叫他进来。” 白雨亭猛然觉得不大对劲儿,这个苗云生呀,八成是跟朱掌柜有意挖下坑让我往进跳的呀!要不然他让朱掌柜当着我的面,抖搂这东西又是什么意思呢?这等好画肯定是便宜不了的,我白雨亭能拿得动吗?白雨亭不禁一怔,差点儿没让一块拔丝山药给噎住,心下叫苦道,瞎了,姓苗的这不是变着法儿在跟我巧要吗? 朱掌柜唤来伙计,让伙计轻轻展开画轴贴着墙抻着,请苗云生鉴赏,苗云生走到近处,仔细瞧了起来。白雨亭也凑了过去,随着苗云生的目光移动着。苗云生看了一阵儿,又轻声读起了上面的题字:烟岚屈曲径交加,新作茆堂窄也佳,手种松杉皆老大,经年不踏县门街。丁巳三月。董其昌。 “局长您看,这画的构图布局多好啊!”朱掌柜指着画轴说,近处平坡杂树,一高一低,枝是枝,叶是叶;远处山峦层叠,满目苍翠,好似古刹禅院境地;再看这笔法,洒脱飘逸,皴写适度,一派雅士风韵。 苗云生以前也见过几副董其昌的字画,但毕竟还是上手不多,他听说眼下市面上董其昌的字画赝品不少,一番赞叹之后,又觉得疑疑惑惑的拿不准,于是跟朱掌柜问道:“这东西的来路怎样,你知道不?” 朱掌柜的回答是肯定的。“东西没含糊,我让几个行家都上过手,这画是西安有个藏家不久前从北平的琉璃厂那里收到的,头几天托人刚放到我这里来。” 第36章 “雨亭你看这画怎么样?”苗云生问道。 “不敢妄言,我的眼里缺水儿。”白雨亭摇了摇头。 “这也难怪,见多才能识广嘛,看得多了,眼力自然就会见长,话又说回来,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苗云生接着又对朱掌柜说,“好了,夜不观色,改天再欣赏吧。” 白雨亭总算松了一口气,庆幸没被当场逼上了墙。吃罢饭临走的时候,白雨亭将他带来的那两幅字交给了苗的秘书,让他给局长带了回去。 苗云生走后,朱掌柜指着手袋里的画对白雨亭悄声道:“白区长啊,你该看出来了吧,这画苗局长看上了,听说我那里有董其昌的这么幅画,今儿后晌他让秘书特意到我店里来,让我晚上带来瞧瞧。” 白雨亭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苗云飞做的局啊,可还是故作懵懂,说既然苗局长想要,那朱掌柜你给他不就得了。朱掌柜拍着白雨亭的肩膀说:“你看你白区长,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苗局长的意思你还觉不出来?有句话说,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既然苗局长有这个意思,你何必抠抠嗦嗦呢,不就是五百块大洋嘛。”白雨亭似乎没听清楚,问道:“什么,你说这画得多少?” “人家留下话说,五百块大洋,少一个子儿不卖。不过话虽这么说,我想,少给几块也该是可以的,若是你要,我分文不赚。 白雨亭挠着头皮,把朱掌柜的话琢磨了好一阵儿,方说:“既是这样,你就先给我留着吧,过两天我来找你。” “这就对了么,我等你的回话就是了。” 白雨亭不多时回到家里,夫人便把中午送来的那个信笺递给他,白雨亭一看是艾掌柜送来的,问夫人是怎么给回话的,夫人说:“我说你大前天回来过,你忙,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去了哪儿也不晓得。” 白雨亭坐在靠椅上思谋着,既然艾仲雄送来了信,准是他知道我进城来了,若是避而不见,怕是不合适的,艾仲雄也是时常要用得着的人。忽然脑子一转,哎,我不是正愁着用银子钱么,正好,何不跟艾仲雄说说,请他给解解急呢,对,明儿我得找他去。 夫人见白雨亭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在一旁问道:“苗局长今晚招待了你们哪几个,吃得怎么样?” “没几个,能吃个什么,还不就是几个家常菜,羊肉茄子山药豆腐之类。”白雨亭懒懒地回道。 “看人家苗局长,蛮俭省的,不像是那些爱耍官架子讲排场的人,动不动就是一大桌子。” “你晓得什么!如今是,官大的喜好古董财色,官小的才热衷于吃吃喝喝。” “那你不是送了他局长两幅字,也该满意了吧。” “你想得倒好,姓苗的胃口可是大着哩,轻档的东西你以为他能看得上,要让他眼明心动,除非是下了大码子才看怎么样。” 白夫人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哪多大的码子才叫大码子?他也不能成了填不满的坑吧?事情八字都没一撇,就来了个狮子大张口,谁晓得多少才能喂得饱他呢?” 白雨亭站了起来,不愿再说下去:“睡吧我的夫人,给你说这些没用,硬着头皮上墙呗,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白雨亭去了白龙会馆。此时,艾仲雄独自在客房的里间闷坐着,冯根财和张生福俩也在隔壁,三个人都在这里焦急地等待着阎科长的回话。见饭店伙计敲开门领进来了白雨亭,张生福很尴尬,赶忙站起来解释道:“区长,我是艾掌柜昨个硬把我拉来的。” 艾仲雄见到白雨亭,像是盼到了菩萨一般,一把握住他的手说:“白区长,我正等着你呢!” 艾掌柜给白雨亭叙说了儿子艾绍英的事,请他一定费心帮忙,想办法尽早把人能撕掳出来,至于银子钱的事,不用担心。说着,便从腰间掏出来五根金条,放在了白雨亭跟前:“白区长,这些东西你只管给人家花去,一句话,我要的是人!” 白雨亭心下盘算,艾仲雄这回下的码子也够大的,拿这几根金条,把董其昌的那副画买下来送给苗云生,不但艾仲雄家的事可以撕掳开,也能为自个以后办事作个铺垫,但故作为难道:“这样吧,我先找找人看。”顿了顿又说,“艾掌柜你知道,现在办事都是这样,可我盘算我要找的这个人,咱就是想给人家送银子钱,人家也未必会要的,所以我觉得,怕是得因人而异,变通一下了。” “雨亭你看着办去,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来,悬顺一句话,只要能把娃捞出来,不怕,该花的钱我花。” “也罢,要不让冯根财跟我一起到古董店去一趟,买副好画送给人家,怕是体面些。” “行,那就让冯根财跟你去,拜托你了。” 第27章☆、祈雨 第二十七章 杜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杜先生心里很清楚,这次借着祈雨事件到处抓人,后台不用问,必定是靖文雄;而老靖之所以要这么整,总根子又在南京,老蒋决心清除共党异己,省府紧锣密鼓清党查红,姓靖的他能不动手吗? 不过,以他的揣测,这个老狐狸向来信奉的是实力政策,脑子里整日想的净是如何扩充他的兵力呀保住他的地盘呀这些事;当下,老靖未必会把绥州的共产赤化势力看得那么严重,也未必觉得跟共产党有血拼一场的必要,鹿死谁手还未晓得;他这次借题发挥大做文章,目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杀鸡儆猴,一个是做给上峰看。假如没有看错的话,撕掳开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但硬碰硬肯定不行,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得低头,毕竟枪杆子刀把子都在他们手里握着。 杜滨决意给靖文雄写封信,愿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请求靖司令准许绥州中学复课,并将白文儒和艾绍英等几名师生作保释处理。 当天上午,杜滨带着写好的信去了绥州防区司令部,找到靖文雄的秘书包副官,希望求见靖司令。得知杜滨是为绥州中学查红的事而来,包副官推说靖司令最近特别忙,来客一概谢绝。杜滨搞不清楚究竟是靖文雄不愿面见,还是包副官从中作梗,只得将信放下失望而归。 杜滨接连几天都在等待着包副官的回声,但一直杳无音讯,想给自己的挚友杨将军写封信,可又考虑前方战事吃紧,一则不便打扰,二则也没个准确的地址送信。 无奈之中,他又想到了县长王祖荫,想通过他摸摸底儿,视情再作考量。杜滨自认为他与王祖荫毕竟有同窗之谊,私交也蛮好,头年王能得到县长这个位子,教育界也是出了大力的,主意拿定后他觉得应该给王祖荫先写封信,递个话过去,使他事先能够有所考虑,于是提笔给王祖荫写了封便信: 祖荫兄: 想必仁兄近日公事繁忙,若河不便随意烦扰。敝校 近日所出之事,万未料及,若河身为校长,深感愧疚, 寝食难安,如坐针毡。事到如今,顿足捶胸亦是枉然, 当务之急得妥为善后,以恢复学校正常教学之秩序。万 望仁兄近日能与我晤面,赐教点迷。 此恳。 杜滨即日 看着这封用语恭谨言不由衷的信,杜先生摇了摇头,不禁哑然失笑,看我杜某人,都失落到了这个份上,哪还像是给老熟人写信啊;再一想,为了撕掳开这事,该低的头也得低呀,这时候哪还顾得了什么体面不体面,谁叫我找祖荫他帮忙呢。几乎又是整整一夜,迷茫与焦虑的心情如同魔咒一般,无休止地缠磨着他,他的两眼皮稍微搭了片刻,窗外已经露出了一抹晨曦。不能再躺了,我得起来,赶紧派人把信送出去。杜滨自言自语道。 给王祖荫的信是县公署秘书科的常秘书接下的。下午上班的时候,常秘书随王县长进了办公室,便将三个办文夹和一沓子信件呈在桌上,随即又沏了一杯茶放在了跟前,说:“县长您尝尝这茶,昨个有个熟人从汉中捎来的,上好的毛尖。” “有什么急办的吗?”王县长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牛角梳轻轻向后梳理着头发。 “税务局上午送来了一个急件,有关征税的,其它倒不急;这些信件中,有几封是想见您的,剩下的都是下面的告状信。” 王县长端起茶杯品了品,说:“嗯,这茶蛮不错的,地道,明前茶。”常秘书刚要出去,王祖荫招招手又说,“小常,这些信无关紧要的你都拿去,属于哪个部门办的转给他们。”常秘书看着信皮找出其中的三四封留下,拿着其它的信件出了办公室。 王祖荫翻开公文夹浏览了几眼,头一件是税务局警察局保安团三家关于组织联合征缴队,对各项拖欠捐税实行强制征缴的意见;再一件是,财政局税务局两家拟对所有川水地实行统一的烟土捐税征缴标准的规定;另一件,民政局关于向省上申请赈灾粮款的报告。一看题目,王祖荫便知道了大概,催粮要款,征税收捐,成天都是这么些棘手难办的事情。王祖荫打了一个哈欠,没再细看下去,随手将几个公文夹推在一边,拿起桌上的几封信看了信的来处。 第37章 杜滨的信让王祖荫的眉头立刻结起了疙瘩,杜滨要见我?这个人也是,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给我出这等难题干什么,这阵儿见他岂不是寻得惹事吗?再说,这案子不比别的,涉及到红案,靖司令在直接督办,上午防区司令部开会时,靖司令讲得很严,斥责县里查红清乡不力,这时候自己一旦言语不慎,让人家抓住辫子,惹出麻烦可就坏了。王祖荫觉得与其见了面尴尬,索性还不如避而不见为好。 正在这时,常秘书领着清乡局的苗局长进来了。“县长,有两件急事我来报告一下。”苗云生站在桌子一旁说。 “嗯,云生你坐。”王祖荫让常秘书给苗局长沏了杯茶放在茶几上。 苗云生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传单,放在王祖荫的办公桌上,指着说:“县长您看这张传单,这张所谓的《告绥州工农大众书》,是今天早晨发现的,城里好多街巷和店铺门上都贴了这东西,有的还偷着塞到了家户的门缝里头,几家粮店的米仓面柜里面也有发现。” “云生,你们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最近又在死灰复燃,前年在清涧和渭华地区闹兵变的刘志丹谢子长俩,最近又潜回了绥州,他们的这个所谓的绥州特委军事委员会,挑头的就是刘志丹,他们之前在城西的寺庙里开过一次会,定下了行动方针和任务。按照他们的说法,往后不仅要继续大唱文戏,还要大唱武戏。他们所讲的文戏,就是煽动赤化,蛊惑民众,扰乱人心;他们所讲的武戏,就是搞兵运,抓枪杆子,拉起他们的队伍,就像这张传单上他们煽动的那样,要工农一条心,建立苏俄式的政权——苏维埃。有关的详细情况,我们正在组织力量,抓紧进行调查。” 苗云生在靖司令那里的位置,王祖荫心里是清楚的,他想通过苗云生的嘴,把话传到靖文雄那里,让他知道我王祖荫对共产赤化的强硬态度,免得老头子心生疑窦。王祖荫晃动着手里的这张《告绥州工农大众书》,现出一副对共产赤化深恶痛绝的样子,咬牙切齿道:“蛊惑人心,煽动民变,这可是共产党的又一个新动向,这帮人向来就爱搞这一套!哼,什么工农一条心,建立苏维埃,不去想想,自家的祖坟里头,芝麻大小的官儿埋过没有,真是的,寡妇做梦坐大轿——净想她娘的好事哩!” “根据当前共党赤化分子蠢蠢欲动的迹象,我们认为,应当按照国民政府的训令,严格落实保甲制度,坚决实行连坐法,继续下狠劲查红清乡。从现在起,我们应当叫响这样一个口号:一人入共,全家问罪;一家通共,全村清剿。只有这样,才能如靖司令训示所言,震其魂魄,制其手足,毁其锅灶,断其根蒂。” “对,就得这样,我完全同意你们的意见。”王祖荫的话里透出一股杀气,“对待共党赤化,必须穷追猛打,不可心慈手软,否则就是养疽遗患,绥州的局面将会不堪收拾。你们赶快写个呈文,马上给靖司令报去。哦,前次的红标事件查得怎么样了?” “这事我正要报告呢。”苗云生从公文包里取出了查红报告,给王祖荫递了过去。查红报告厚厚一沓子,苗云生扼要地汇报了其中两段结论性的意见: 根据连日来的审查讯问,有可靠证据表明,出现在白龙庙的红标事件,是绥州共产党地下组织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一次涉红事件,白龙庙所贴红标,乡民聚众进城滋事,均由绥州共产党地下分子伙同当地刁顽乡民李续仁所为,本人亦供认不讳,因此,拟就地正法,以禁红祸;同时,对参与这次闹事的其他几个人,区别情况进行处罚。 对于参与此次涉红事件的绥州中学的部分师生,经审查认为,该校教师白文儒,是这一事件的主谋,有通共煽红以至参加共产党秘密组织的嫌疑,须继续关押审查;艾绍英虽是学生会成员,亦不排除有涉红嫌疑,但念其并无特别过激之行为,因此可就地取保,限制行动自由,随时听候讯问。这次绥州白龙湾乡民和绥州中学部分师生上街闹事,冲击县府,除了共产党的暗中组织煽动,与白龙镇区长白雨亭治理不力,绥州中学校长杜滨的失察乃至放纵,都有直接关系。鉴于此次事件性质严重,影响极坏,建议责成杜滨引咎辞职,以儆效尤。白雨亭在此次事件中虽负有责任,但考虑到他尚能积极配合处置,可从轻处理,调离白龙镇,另职安排。 让艾绍英得以保释,其中的内情苗云生是不能言说的。三监的监狱长走的是包副官的关系,包副官接着做了艾姨太的工作,艾姨太又给苗云生打了招呼;苗云生收了白雨亭的名贵字画,自然要给白雨亭本人尽量开脱责任,调离白龙镇也是白雨亭的愿望;所托艾绍英的事,也得网开一面。而这些肮脏的幕后交易,王祖荫虽说不知其详,但他也有耳闻,白雨亭最近跟苗云生攀得蛮勤,里面的水必定不清。白龙湾乡民那次大闹县公署,一直让王祖荫耿耿于怀。王祖荫听罢,大概翻看了一下这份审查报告,提笔划掉对白雨亭“另职安排”四个字,加了一句,“拟任县赈灾委员会副会长。”尔后签批道:“呈靖司令审示。” 苗云生走后,王祖荫叫来常秘书交待说:“这几天我的事情太多,要是有人来要见我,无关紧要的你挡住得了。” 常秘书心知肚明,应道:“好,我明白。” 第28章☆、祈雨 第二十八章 杜滨总算等来了消息,电话是王祖荫的秘书打来的,要杜滨马上到县公署来一趟,王县长要见他。 杜滨急匆匆赶到了县公署,清乡局局长苗云生和警察局的一个副局长也在。 “若河兄啊,请你来是为这件事。”王祖荫对杜滨说,前一段,清乡局和警察局对前次的涉红事件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调查讯问,查清了真相,对其中牵涉的有关人员,县里的司法机关提出了处断意见。考虑到杜先生你在我们绥州学界的声望和影响,根据靖司令的批示,找你来先给你通个气,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配合。 杜滨朝王祖荫瞥了一眼,没有说话。苗云生将调查结论和处断意见讲过后,王祖荫身子往前挪了挪,显出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样儿。 “杜先生,你我有同窗之谊,大理不用我说都是晓得的。古人云,公断毋论私情,我王祖荫身为一县之长,公职在身,恕请宽谅,对你老同学也只能如此了。刚才苗局长讲的县公署对你们绥州中学有关当事人,包括你本人在内的处断意见,都是报呈靖司令那里同意了的。靖司令批示,要我们事前专门找你谈一谈,希望得到你的理解和配合。当然,你若有什么意见,也是可以申述的,毕竟现如今是民国了嘛,不比旧前,对于教育文化界的人士,政府还是要开明善待的。” 杜滨心里很清楚,在这里跟他们争辩是非曲直已无任何必要,王祖荫苗云生这帮人只不过是靖文雄的看家狗而已。杜滨说:“王县长,绥州中学部分师生上街游行请愿的问题,无论是否涉红通共,我作为一校之长,都是有责任的,眼下莫说是引咎辞职,就是你们把我杜滨抓起来投入牢狱,我亦无话可说,只是希望有关方面能够再行甄别,秉公断处,我相信王县长你领导下的绥州县公署,该是开明的政府,不会随便冤枉我们绥州中学的任何一个师生的。” 杜滨略带几分讥讽的话,让王祖荫颇多难堪:“这倒是,国民政府是不会随便冤枉好人的,当然也不会放纵那些闹红串共者。” 艾绍英获准保释,白雨亭调离白龙镇,苗云生很快就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白雨亭,尤其对白雨亭的调离,苗云生极力买好,说如无他的说情开脱,必定得从重处罚。虽说白雨亭也想离开白龙镇,但他图的是傍大重用而非调以虚位,赈灾委员会是个什么庙,有名无实的冷板凳一条,落得这样的结果,意味今后的仕途几无可期。白雨亭心生怨忿有口难言,暗骂苗云生心黑不使实劲,但事已至此只能自认倒霉。 白雨亭来到白龙会馆,将艾绍英被保释的消息告诉了艾仲雄,艾仲雄紧紧握住白雨亭的手说:“谢谢白区长,我心上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下来了,紧要关头你给我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艾仲雄至死都忘不了,你的劳顿之处,回去以后我再酬谢吧。” 白雨亭心情不好,摆了摆手说:“看到你艾掌柜的面上,我伤点脸面也应该。只是以后你得把你家公子管紧点儿,不要再捅出什么事来,要不然给娃戴上一顶红帽子,谁也没得救。还有,上面特意交代,让你家绍英每隔十天,得到区上点个卯报个到,不然就得收押。” “白区长你放心,我都听你的,一定一定。” “哦对了,”白雨亭说,“我还得去县公署一趟,当面给人家再道声谢,这事好几个有头脸的人都帮着说了话,不然是办不成的。” “区长你看,需要给人家再打点酬谢的话,我听你的吩咐就是了。” 第38章 白雨亭刚走不多时,张生福也匆匆来到白龙会馆,满脸激动地说:“老掌柜 ,成了,事情办妥了,方才人家给我回话说,你家紹英的事撕掳开了,上面已经同意保释,他说这事可是费了老鼻子的劲,差点儿押到了省监。” 艾仲雄一听,知道这是一事求了二仙,难免得叫人家多揭一层皮;再一想也难怪,急病乱投医,谁也保不准天上哪疙瘩云能下雨。不过,他还是想知道其中的详情,弄清楚这回到底是哪条线上使了实劲儿,免得花钱不说,自个还被蒙在了鼓里。 艾仲雄把方才白区长得到的消息给张生福说了后,试探着问道:“生福以你看,这回你跟白区长找的这些人,究竟哪条路子上出得力大,我们酬谢人家也该有个轻重估划。” “哎呀这我还真说不好,车走车路,马走马路,里面的渠渠道道我也弄不清楚。说实话,这事原先我也是按照你老掌柜的意思找的人家,愿也事先给人家许了,这事若能办成,就给他们俩一人二百个硬的,合共四百。现在事情办成了,人家还在等着我们的酬谢呐,若是不兑现,往后还怎么再见人家呢?即就是把这点儿体面放在一旁不说,要是人家得不到甜头,反过来再把事情掰扯回去,那又该怎么办呢?毕竟你家公子现在只是保释,案子还没有彻底了结。” 艾仲雄觉得张生福说的也是,过河拆桥的事自己说啥也不能做,于是说:“生福你也不要为难,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这些利害关系我晓得。既然是我托你找的人家,现在事情办成了,那就得酬谢人家,干指头蘸不起盐,我总不能把你装在里面吧。” 张生福见艾仲雄有些勉强,也没说要感谢他的话,觉得自个为艾仲雄这回算是白忙活了一场,心里有些不悦,但又不便发作,悻悻地没再言语。艾仲雄叫来冯根财,让他给张生福取了四百个大洋拿去送人。 被保释出来的艾绍英,带着浑身的伤痛回到了白龙镇。“谢天谢地,我娃回来了,妈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来了!”他娘一见到儿子便抱住哭了起来。 好在受的是皮肉之苦,骨头和内里倒无大碍,镇上的郎中看罢,在几处鞭伤的地方涂抹了消炎的药水,又给开了几服活血化瘀的汤药,再加上他娘的精心调理,不几日艾绍英的身体便痊愈了。 艾仲雄再也不能容忍儿子这样由着性儿下去了,堂窑地下,他指着艾绍英的鼻子,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 “你小子给我听着,你这回可是把老子的颜面全给丢尽了,不光是花钱破财。从今往后,你就给我好好在家待着得了,念书的事从此你就歇了心吧。当初我打发你小子进城念书,为的是能让你日后有个好的出息,没料想新学把你龟子子念成疯子了,墨水儿喝到狗肚子里了,共产党闹红闹赤化的迷魂汤把你兀的灌得鬼迷心窍了,一天间放着那么多的四书五经不好好读,净干那么些惹祸的事!那些穷家寒舍的子弟瞎闹腾还算多少有个说头,赤光光精彀子一个,闹共产闹赤化当然对他们有好处,可你小子是咋得了?缺吃了,缺穿了,还是念书缺钱花了?成天间脚不着地,不知道你们是老几了呢,要救这个呀救那个呀!我告诉你小子,天下的不平事遍地都是,就是拿石碾子压,铁刮子刮,也难弄得公平,全中国比你们本事大的人多得是了,还要你娃们操这个淡心!干大事那是孙中山于胡子杨将军他们那些人的事,与你们这些碎毛小子有屁相干?你们学校的那些老师也是,一个个都是误人子弟的货色,杵着憨狗撵狼哩!你小子听我说,共产共产,别只顾瞎吹唱高调,光一个共产救不了穷人的命,天下没那么简单的事!你不想想,狼多肉少,僧多粥少,即就是把全绥州财主家的土地都分了,财产都劫了,东西都哄抢光了,大家富户的人都给杀了,所有的穷人就能过得好了吗?不可能!天上不下雨,地里不长庄稼,老天爷不养人,不管是谁家掌管这个天下,白的也好,红的也罢,都怕没得多少好办法的!你娃们若是不信,那就等着吧,只要是我死不了,后面的世事我还能看得到。” 无论他爹怎么训斥他,绍英始终没吭一声,他认为跟他这个钱掌柜的老爹争辩理论毫无意义,唯有无言的沉默才是最有力的反抗。他爹见他带听不听的样儿,气得浑身哆嗦火冒三丈,一把抓起身旁的手杖指着他吼道:“我说你了,你长不长耳朵长不长嘴,你聋了,哑巴了,咋就歪好没一句让我能放心的话呢?” 他娘见是这样儿,赶紧拦挡他爸道:“看看你这个当老子的,都这把子年岁了,也不能把火气压一压,绍娃毕竟还年轻么,识世事还得有个过程么,跟儿子娃凶什么凶,有本事你先把我一口吞了!” 压罢老掌柜的火,又对儿子劝说道:“绍娃你也是,犟板筋一个,你老子也是为你好的么,又不是害你!你看这回凶险不,差点儿进去就出不来了,要不是你的同学给我们通风报信儿,你老子提着猪头到处求神拜佛,又花银钱又伤脸,这才把你给保了出来,要是押到省上,还不晓得后面会是个什么结果了呢?” 艾绍英悻悻地走出堂窑,在边窑炕上躺了下来。他对父母亲屈服于恶社会、恶势力,花钱保出自己,非但没有一点感恩之心,反倒认为这对自己是一种人格上的莫大耻辱。他默诵着郑振铎的《我是少年》,以此抒发自己立志冲破思想藩篱的坚定决心。 我是少年!我是少年! 我有如炬的眼,我有思想如泉。 我有牺牲精神,我有自由不可捐。 我过不惯偶像似的流年,我看不惯奴隶的苟安。 我起!我起!我欲打破一切的权威! 我是少年!我是少年! 我有濆腾的热血和活泼进取的气象。 我欲进前!进前!进前! 我有同胞的情感,我有博爱的心田。 我看见前面的光明,我欲驶破浪的大船, 满载可怜的同胞,进前!进前!进前! 他娘见儿子时而紧锁眉头,时而长号短气,便时不时找些话语解劝着他。他娘坐在一旁倾着身子对儿子说:“绍娃你听妈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解开些事理了吧,不是你大说你,你这娃娃的性子以后也确实该好好改改了。妈早就给你千安万顿过,到了城里的学校,你只管念自己的书就是了,其他的闲事一概不要掺合,历来是枪打出头鸟,祸从口中出,你怎么就当成了耳旁风了呢? 现如今虽说把你保出来了,可这事按他们说,还没有彻底了结呢,人家官府说不准随时都会找上门来的,从今往后你一定得听我们的话,再别胡思乱想了,踏踏实实地在家待着,只等得这档子事彻底了结了,咱们再好好思谋估划你以后的前程吧……” 艾绍英根本没兴趣听他娘的这些唠叨,索性面朝墙闭着眼睛装睡觉,心里又默诵着陈独秀李大钊在《敬告青年》和《牺牲》中最让他热血涌动心潮澎湃并且随时准备为了革命理想的实现而赴汤蹈火的名句: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进冒险苦斗之兵,而不可逃遁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 人生的目的,在发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为发展生命必须牺牲的时候。因为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足以延长生命的音响和光华。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 他娘抽抽泣泣的依旧劝导个不停,说绍娃呀你不要嫌妈唠叨,妈哪一句话不是为你好,为你娃娃这事,妈这一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你看妈的眼圈儿黑成了甚样儿?你这回既是回来了,妈求你了,一定得把心好好收揽住,无论如何不敢再跟那些张狂不慎的人瞎闹了,要不早晚得把命给搭上! 人常说,家有一店铺,三代不用愁,咱们家是靠生意吃饭的,从今往后,你就跟你爹好好学着些,帮你爹打理好咱们的字号,只要咱家的这个生意不出什么大的岔子,别说你这辈子,就是孙子辈重孙子辈,也用不着发愁! 依我看,现如今你们念的那些新学,跟旧学比起来,也好也不好。旧学把人越念越斯文,越念越懂得理性,哪像你们现在念的那些东西,就像你爸爸说的,开口闭口净是这主义那主义的,再要这么念下去,非得走火入魔不可!全中国人这么多,要是都按着自 个的主意来行事,那还不彻底乱包了不是? 再说,书念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够呀,差不多就得了,人活一辈子,不识字当睁眼瞎是不行,可活人也不见得就只有念书一条道可走,要我看啊,穷富是命里带的,不在念书多少上,你老子小的时候虽说只念过几个冬书,还不是照样软的硬的,动的不动的,里里外外挣下来了这么多;那些一辈子当娃娃头儿的教书先生,杜先生也好,朱先生也罢,别看他们嘴上一套一套的,可家道也就那样儿,没几个显赫煌亮的,是不是你说? 第39章 绍英越听越烦,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他猛地翻转身子用力拍着炕栏吼道,妈你还能不能少说几句?你说的这些理谁不清楚,可你不想想,如果全白龙镇的人,全绥州的人,全中国的人,都只想自个的事,自己家里的事,哪我们国家我们中华民族,还有前途有未来吗?人活在世上,难道除了钱财二字,就没有别的什么追求?妈你不看看,国家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儿,对外是绵羊,对内是虎狼。外国佬都把我们当成了羔羊肉,谁都想割一块,英国法国老毛子,东面叼西面占,军舰开进了广州湾,小日本占了我们的大东北,最近又在谋算着胶东半岛。 可是我们国内呢,军阀混战,狼争虎斗,西安兵灾,尸骨成山,绥州遭下这么大的年馑,老百姓活在地狱里,火坑里,哭天叫地有谁管了?反倒捐更多,税更重,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国家要是亡了,我们就是赚下金山银山,早晚也得被帝国主义列强掠夺走,辛丑条约你知道吗?庚子赔款你知道吗?八国联军进北京火烧圆明园你知道吗? 妈哟,好我的妈哟,你光知道自己的白龙镇广聚庄,没用的,到时候帝国主义列强打进来,中国人都成了亡国奴,北平上海广州统统都进了虎狼口,西安只是一碟菜,白龙镇广聚庄还能干什么,都是人家案板上的羔羊肉! 绍英的这番话,怼得他娘眼泪直泡,上下嘴唇抖着哽咽道:“唉,你这娃娃呀,国家的事,政府的事,用得着你娃操心吗?天塌下来先压的是大个子,他们执掌朝政的不怕,当省长县长的不怕,咱们这些人头上不戴官帽,挣的也是明白钱,还怕它做甚?”说着说着又啜啜泣泣地哭了起来,“你真是把书瞎念了,咱家就你这么一个小子,我们是怕你有个闪失,又不是害你的?你就不扪心问问,在这个世上,再还有谁比你大你妈心疼你娃了的,你咋就连个好话歪话都听不明白呢?妈把你白养了这么大,妈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疼你,可你龟子子娃还不领妈的情,你说妈伤心不,难过不?” 看见他娘痛苦不堪的样子,绍英又觉得自个实不该动声动气的,于是语气放和缓了许多。“妈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不是害我,可你也得理解我们年轻人的想法才是,不能一味只讲你们的老理儿,不听我们追求向往的新理儿呀!” 他娘抹了一把眼泪,说:“妈只知道一点老理儿,哪里知道什么新理儿,你既是晓得,那你就给妈说说你们的那些新理儿,让妈也听听你们信奉的那些新理儿,究竟在理儿不在理儿,为甚就把你们痴迷成了这个样儿,就像灌了棒打不醒的迷魂汤?” “妈,我们年青人的追求向往,即就是给妈你说了,你也未必能够解得开,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活法,用得着你操那么多的心吗?左一个自个,右一个自个,妈你也真是的,难道说人活在世上,除了自家吃饱穿暖,生儿育女,挣钱置业,心里再就没有别的什么追求了?” 他娘挪了挪身子,以近乎乞求的口吻说:“绍娃看你说的,正因为我是你妈我才这么的,要是另下旁人,就是给我捧上金子银子请我操这份心我也懒得,好我的绍英儿呦,妈都快让你给急疯了,你真的给妈说,你倒究心里是怎么想的么,妈这一向心可是老在空里悬着,只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有什么你就只管跟妈说,妈对着老天爷发誓,决不会把你说给妈的话说给第二个人,就连你老子他我也不会吐一个字的。” “妈,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我的耳朵里都长了茧子了,求求你了呀行不行?”绍英身子朝墙一转,任凭他娘再怎么说,他都闷声不语。 他娘拿他毫无办法,只有掩面而泣。看着母亲这般难过,绍英于心不忍,经过好几天的反复思量,最后还是改变了对策。他不再整天闷头躺在炕上,也尽量不再和父母亲执拗较劲,该吃则吃,该睡则睡,好像思想已经转过了弯儿;而心底却并没有妥协,没有动摇,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第29章☆、祈雨 第二十九章 福成老汉总算被保释出来后。明子奶这几天一直在为筹措保人的钱焦急着,她知道户家兄弟长毛老汉跟周围的人熟络,于是找到了他。 明子奶说:“他叔,我们家的情况你该晓得,除了那几垧干山地,再没别的东西出腾了,我跟莲莲她妈商量过,为了酬谢人家,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得下个狠心拿出两垧,典也行卖也行,只要能凑到十来块现洋就成。我今儿请你来,就想你人熟些,托你在周围打问一下,尽快能找到个下家来,好把保人的银钱及早打凑的给人家送去,我不能让他干大大包大揽为我家作难。” 长毛老汉握着烟袋不停地咂巴着,焦心与凝重的面色,被那一团团烟雾遮掩得严严实实。亮亮他奶的话,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答应么,不好;不答应么,也不好。他深知,对于庄户人家而言,除了身家性命,还有什么能比土地更为重要的呢?不错,保人固然是火烧眉毛的事,但真要把这点地就这么给典了卖了,福成哥一 家老小,往后又靠什么过日子了呢?人常说,宁瘦一身肉,不舍半分田。土地,那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呐,帮人典田卖地,那跟帮人卖儿卖女有什么两样! 可是,眼下用钱要紧,若要不走这条路,又能在哪里凑得到钱呢?常听人说壮士断腕儿的故事,不断腕儿咋能保得下来命呢?再想想,福成他娘过去对自己也是有过大恩的人,当年若是没有福成家老婶娘的照顾喂养,他这个刚没了娘的娃怕是不定能活得下来的,如今福成哥吃了这个官司,紧要关头,我能站在干畔上袖着手看吗?不能,人得知恩图报,不能没有良心啊! 长毛老汉也是个苦命的人,打小就没了娘,以后老婆又死得早,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老汉孤身一人,家中的全部家当,除了那两孔破窑,破窑后面的那两垧地,还有早先他为自个死后备下的那口棺材,再就是那条和他形影不离的老黑狗了。 盘算来盘算去,长毛老汉觉得,为了能把福成哥搭救出来,即便自个再作难,这个忙也得帮,他把烟灰往鞋底子上一磕,收起了烟袋,语气沉稳地说:“福成嫂,保我哥的银子钱,你不要担心,有我呢。”没有别的辙子,他决意卖掉了他那口棺材,帮着把这笔保人的钱先给凑上。 “啊,你说什么?”亮亮奶以为是自个耳背听差了,“他叔,你刚才说甚来着,我没听清楚?”亮亮娘愣住了,目瞪口呆的样儿。 亮亮他奶往近挪了挪:“他叔,你说的意思我没解开,你是说我家的地你打算买下来,或是你打算怎么着?你给我交个底儿,眼下用钱是铁定了的,地想保也保不住了。” 长毛老汉晓得,福成嫂子是个心气硬铮的女人,向来不爱沾抹谁家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东西,既然她已问到这一步了,要是照实说了,她肯定是过意不去的,于是说:“我是这么想的老嫂子,你们既然要变卖,那就卖给我得了,价钱好商量,时价是多少,你们就按时价划出多少地得了;不瞒你们说,我觉得你们那块地,背风向阳,风水倒是不错,我看啊,哪天我死了就埋在那里,蛮好的。眼下,我有一口棺材,独幅的松木,头些年给八块现大洋人家都不卖,我又添了两吊黄钱才买下,迩个我看么,就是急着出腾,卖个七八块还是可以的,我门前的那两棵榆树,我想一起都给出腾了,先给你们应急着,以后你们要是有了力量,想把它再赎回来,我么不是外人,好商量。” 亮亮奶愣了一阵后朝着亮亮娘说:“我看你大叔估划的也对,咱家的地么,悬顺是保不住了,卖到你叔手里求之不得,总比卖给另下旁人心里好受些,亮亮妈你说呢?” 亮亮娘勉强点了点头,可心里却难过得厉害。唉,地可不是别的什么呀,出腾容易再置难,这一卖怕是下辈子也难赎回来了,天哪,我咋是这么个吃狗屎受驴罪的命啊!她怕婆婆看见自己凄苦的面色不好受,于是将脸转了过去。 亮亮他奶咬了咬牙说:“他叔,这事就这么办吧,罢了找个人写上个字约,虽说我们是户里亲近的,也不能没个凭据,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按老规矩。” 农历七月十五就要到了,这天是鬼节,按照白龙镇的习俗,无论如何得准备顿好吃的饭食,即便是没有鲜美的羊羯子肉,也该磨些新麦面,或蒸馍馍烙饼子,或压饸饹揪面片儿,最好再宰上一只鸡,来上两个家常小炒,或者做一锅肉臊子大烩菜。然而,大灾之年的七月十五,李家老庄没一家能有这样的口福,李福成家就更不用说了。 亮亮奶对亮亮娘说:“七月十五是个大节日,咱们好歹也得过呀,没得好饭吃,粗黑面饸饹也得吃一顿吧,都熬了半年了,也该让孩子们吃顿饱饭了,要不然看着别人家过节,还不得把咱俩娃爱疯!” “行呢,”亮亮妈说,“咱家干榆树皮还留着两捆,只怕是杂合面不够,上回我高家干大拿来的黑豆,我抠掐下一点儿,再折凑一点别的,能够一顿。” 第40章 一连几天,婆媳俩都在为七月十五这顿过节饭忙活着。先是将榆树皮剁碎,又搜寻得多半升秕大麦,半簸箕蒿草籽,连同先前的半升黑豆,掺和在一起磨出了三升榆皮杂合面,不管歪好,让一家人欣喜的是,这顿过节饭总算是有了着落。亮亮早就馋上了这顿榆皮饸饹面,头两天就高兴得直跳蹦子,见了小伙伴便兴奋地说,哦,要过节嘞,吃饸饹面嘞! 七月十五这天中午,他娘轧的第一床饸饹刚出锅,他奶便给亮亮和莲莲各捞了一碗,还摩挲着亮亮的头说:“亲娃,今儿过节给你俩管够吃,不够跟奶奶说。” 莲莲到底还是比亮亮懂事,看见盆里没有多少面,慢腾腾地只吃了一碗就推辞着说她吃饱了。她娘知道她没饱,又给她捞了一碗。可亮亮却不作假,蹲在门口咝喽咝喽地吃完了一碗又一碗,连住吃了四碗,还背着大人把莲莲姐舍不得自个吃让给他的小半碗也吃了。他娘看见亮亮已经打上了饱嗝,还瞅着面锅不走,便说:“憨娃哟,不是妈不给你吃,妈是怕把你吃坏了,榆皮饸饹这东西顽,不好消化的。” 亮亮隔了一会,又到奶奶跟前旋磨着要吃,奶奶心疼不过,便把自个碗里的半碗面也背着他娘给了他。亮亮前后合共吃了五碗多饸饹,吃得直抻脖子,坐也不得,站也不得,只得靠在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上直喘粗气。 尽管这样,当时倒没觉出有太大的事儿,可到了夜里,亮亮渐渐觉得肚子鼓胀疼痛起来。一大早,他娘说:“亮亮快上茅房去,肚子疼,屎憋的!” 亮亮在茅房蹲了好大一阵儿,脸憋得通红,却愣是一点儿也拉不下来,难受得直叫唤:“妈哟,我巴不下来,妈哟,憋死我啦!” 听到亮亮在喊叫,他娘赶紧跑了出去,扳转屁股一看,只见娃的肚子胀得硬梆梆的,屁股门儿撑得老大,屎蛋儿紧紧卡在里面,他娘心头一紧,哎哟,我娃真的被绉住了。 “亮亮别哭,妈给你掏一掏,你忍住,不怕的。”情急之中,他娘用食指朝亮亮的彀门儿里面抠了抠,觉出屎蛋儿跟石头一般坚硬,刚使劲掏出了两颗,血便流了出来,疼得亮亮“妈哟老子”直叫唤,而屁股门深处的硬屎蛋儿却纹丝不动。 他娘把亮亮赶紧抱回到炕上,他奶一看,哎哟我的老天爷,娃这下可是绉得不轻,别哭亮娃,等奶奶给你想办法。他奶跟亮亮娘说,快寻点儿麻油来,麻油能通便。他娘提起油瓶,半天没折出几滴。没法子,只得去几家凑了不满一盅儿,他奶乖哄着说:“亮娃,你把这盅麻油喝下去,喝了就能把肚子里的硬巴巴催出来。” 亮亮端起盅子喝了下去,但过了好长时间,依然不见效果。连住两天亮亮疼得在炕上直打滚,他爷觉得事情大了,说快到庙上请田道士去,再这么憋下去怎么得了,亮亮娘赶紧跳下炕,直奔了老君庙。 亮亮娘来到老君庙一问,守庙人说田道士前两天已经下山化缘去了,去哪里,何时回来,都说不上。亮亮娘只得含着泪水,失望地回到了家里。没有别的辙,一家人只好一边给亮亮揉摸着小肚子,一边让亮亮使劲地努,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不幸的是,到了第四天正午,亮亮突然鼻子口里涌出来一股血,不一会便脸色煞白,眼一翻抽搐了几下,再也没有醒得过来。 亮亮死了!天呢,好好的一个娃娃,咋就这么死了呢?看着紧紧地攥着的一双小手和枕边放着的那把常玩的小木枪,却千呼万唤再也叫不应的孩子,一家人的心都碎了。 他娘拳头捶着炕沿,泣诉着:“我的亮娃哟,是妈害了你,妈要是少放点儿榆皮面,也不至于把你绉成这个样!妈只为筋道些,榆皮面掺多了,没想到害了你!我的亮娃,长这么大就吃过这么一顿饱饭,咋就这样走了呀,我的亮娃还没有活人哩!” 他奶晕厥了几次,不住地怨怪着自己:“我的孙娃呀,是奶奶的过,奶奶要是不让你后面再吃那半碗,或许不会出这么的冷事呀!” 他爷撑着极度虚弱的身子爬了起来,拉着小孙子的手,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说:“苦命的亮娃啊,该走的 应是我,不应是你呀!爷爷要带着你,一起到阎王爷那里去吼冤去,老天爷对我们一家咋就这么不公平呢,老的小的都不放过!” 巨大的悲痛彻底击碎了支撑李福成活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当晚丑时,墙外的老榆树上传来了几声哀婉的鹚怪子的叫声;也就在这时,他爷鼓着双眼,带着死不瞑目的愤恨,离开了这个尽管一辈子都让他饱受煎熬但却总是抱着对后辈的希冀与期盼而坚韧地活到最后一刻的人世间。 就在李福成临终咽气的这一刻,梦中的高忠义恍惚看到李福成拖着小孙子亮亮的手朝他走了过来:“忠义,我先走了,我们来生再做拜识吧。”高忠义猛地被惊醒,预感到可能是福成老拜识不行了,他跟老伴说,我明儿得到李家老庄去,看看福成哥这几天怎么样? 高忠义一进李家老庄的村口,只见老槐树底下跪着好多人嚎哭着。高忠义走近一看,中间跪着的是福成老嫂子和明子他娘,还有莲莲。明子奶哭着对高忠义说:“他干爷,他爷昨夜里殁下的,我家亮亮昨后晌也殁了;续良重病在床,我们不敢在家里头哭,怕他受不了刺激,只能在这里哭一哭了。” 李福成的去世,高忠义是有预感的,但亮亮好好的一个娃,怎么就突然出了这样的冷事呢?高忠义简直不敢相信,惊愕地问:“亮亮是什么病?”明子娘哭着给高家干大说了事情的经过,高忠义哀叹着扶起她们婆媳俩,说人死不能复生,不管老小都是一样;大热天的,停不住,得赶快埋了。 庄里的人都来了,帮着料理后事:一个叔父带着四个人去打坟;派人到广聚庄给明子请假,让他回来奔丧;当天晚上,将年龄还小按习俗不能坟葬的亮亮,送至远离村庄的山水串洞里作了掩埋;卸下一块门板,权当福成老汉的棺材。 几个人正准备到后山坡挖墓坑,刚走下硷畔,忽见来了三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个夹着个包,后面紧跟着的两个腰间别着棒子,说是白龙镇区公所来收税的,凡是打坟埋人都要缴税,一个坟头五十文,县上新下的增税令,若是不缴不得出殡。 明子奶听了,一下瘫倒在地上,天呢,别说是五十文,就是一个铜钱儿,上哪里找去呀?明子娘跪倒在地连声央求道:“官爷啊,可怜可怜我们吧,你们看,都家破人亡了,哪还能拿得出钱来!”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想免你们找县上说去。”那收税的沉着脸冷冷地说。 明子奶见没得商量,顿时晕厥过去,口里吐着白沫,明子见是这样,立刻过去将奶奶搂在怀里,可她抽搐了几下,两眼一翻很快断了气。 人们极为气愤,都说迩个的穷老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呢,非但没有活路,就是死也死不起,死不安稳啊! 虎子奶看见这般情景,想到自己的儿子续仁肯定也是凶多吉少,冤屈得要死,拳头在地下直捣,嚎哭道:“我的老嫂子哟,天不容我们,你就这么走了,我也不活了,这世道没有穷人的路,活不下去了!”虎子奶嚎哭着突然朝墙一头撞了过去,顿时头破血流,气息奄奄,虎子娘赶忙取来一块布将婆婆的伤口扎住,不多时也没了脉息。 明子恨死了这帮家伙,只为祈雨竟然逼死了两家的几条人命,天理公道在哪里?明子欲哭无泪,仇恨的血液浑身涌动,只恨自己手中没有一杆枪,要不非得崩了这帮坏蛋不可。 明子爷爷和奶奶的后事办得好不凄惶,没有吹手鼓乐,没有纸幡挽幛,也没有棺木寿衣,更没有待客的饭食,只有一块门板,半张炕席,全家人的泪水,伴着山崖那边黑老鸦凄惨的哀鸣与村口那棵老槐树无言的沉默。 晚上,长毛老汉来了,高忠义也在。长毛老汉对明子娘说: “我把棺材出手了,还有我那棵榆树,总共凑得了八块。”长毛老汉从怀里掏出八块大洋,递给了明子妈。 明子妈说:“难为大叔你了,虽说我公公婆婆命薄死了,可当初答应下人家的人情我们不能不给,正好高家干爷也在这里,你就拿上酬谢人家去吧。” 高忠义知道,福成老拜识一家现在是彻底栽倒火坑里了,老的小的殁了仨,炕上还有半条命在躺着,往后一家人的日子更是难熬啊! 高忠义提出,让莲莲在他家待一段,好歹暂且有口菜糊汤喝。莲莲不愿意去,说我妈不会上树,我要上树捋榆树叶,给我爸爸揉搓身子,还得去井上提水。她娘说,去吧,娘能行。明子说,要不我就暂时不去广聚庄了。他娘说,去吧,你们兄妹俩都走吧,不用担心,就像你爷爷说的,厮守在家里没得盼,这火坑,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吧! 亮亮娘想娃想得厉害,越想越觉得亮娃太可怜,掩埋后的三天头上,他娘拿了几张纸半块窝头一壶水又来到埋娃的地方,给娃送点吃喝再哭娃一场,可到了跟前却发现,坟土被挖开不见了尸体,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 第41章 亮亮娘预感到事必有噩,当即跌跌撞撞跑回村找来了长毛大叔、二婶娘和虎子妈,几个人拿着铁锨锄头在周围寻找起来,忽然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坑里找到了亮亮的尸骸,浑身上下体无片肉,并且有被剔割过的刀痕,显然这不是被狼狗野兽所噬,十有八九恐怕是恶人所为。 这两年时有传闻,白龙湾有饥恶之人吃人肉多挑娃娃肉吃,亮亮妈和二婶娘虽犯疑心但又不敢也不愿意往这里想,长毛大叔同样不忍说破,只是安慰亮亮娘说娃该是被天狗收走投胎转世了,几个人随即在原来的坑洞里掩埋了亮亮的残骸。 亮亮娘心都碎了,瘫在地上喃喃地说:“我娃好可怜啊,长这么大只吃过那一顿饱饭,魂都没全就离开了人世!” 第30章☆、祈雨 第三十章 在广聚庄后院的厢房,艾绍英关起门正偷偷看着《少年漂泊者》。 这是蒋光慈的一部小说,写的是农村少年汪中在父母双亡之后漂泊四方,历经艰难曲折,最终走上了为劳苦大众英勇奋 斗的革命道路。书是手抄本,是他头年冬天哈着手用了十来个晚上抄写的。之前他看过两遍,少年汪中的形象震撼了他的心灵,更加激发了他对黑暗社会的切齿痛恨。 被关在家里的艾绍英,今天又偷偷地读了起来,他越来越感到,汪中的不幸根源在于这个黑暗罪恶的社会,而要砸烂这个可恶的社会,正像白文儒老师给大家说的,单靠游行示威不行,必须用真刀真枪说话。 读到汪中在杂货铺当伙计这一段,艾绍英忽然联想到身边那个常看到的李明子,是的,李明子这娃就像是书中的主人公汪中,一个内心深藏着对罪恶社会的愤恨与复仇火种的杂货铺伙计。 面对父母亲对他近似于软禁的看管,眼下艾绍英最需要的是,身边能有个值得他信任,能帮他沟通内外信息,最好又能与他一道说话做事的人。李明子的苦难家境使艾绍英坚信,这娃正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日后很可能成为他指靠得上的一个好伙伴好帮手,他期待能与他一道为实现新世纪热血青年的伟大理想而共同战斗。 当然,这毕竟是他对李明子寄予的期许,小伙子到底怎么样,他需要与他有更多更近的接触,才能有进一步的了解。艾绍英通常不叫他明子,而是叫他子民。艾绍英有空就找李子民说话,讲他的所见所闻,李子民见了艾绍英总是“少爷少爷”的称他,艾绍英对李子民说:“兄弟,往后你再别叫我少爷少爷的,你就叫我的名字得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少爷公子,我也不想当什么少爷公子,恶心,不劳而食。你我都是同龄人,我们是朋友,是兄弟,人都是娘养的,无论贫富都是平等的,不存在谁尊谁卑。”艾绍英逮住机会便给李明子灌输起了让他激情澎湃和狂热追求的自由与平等的新思想。 明子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有钱人家的少爷能这样待他,亲切地叫他的大名,跟他这样平等地说话,因而心里感到特别的温暖;不过在心生感动的同时,他并没有忘记他爷给他千安万顿过的话,“到了广聚庄,一定要识眼色,听掌柜的话,把掌柜家的事看得比自己家的事都当紧。”他心想,无论是老爷,还是少爷,或是管家,都是我的掌柜,他们说什么我都得听。 明子矜持地摸着头说:“不能,你是少爷,我是伙计,这不成,不能破了规矩,我爷爷早就给我安顿过,我晓得我的本分。” “看你这兄弟,说哪儿的话。古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穷富也不是命中注定,只要农工团结起来,消除剥削,穷人定能得到翻身,现如今共产党领导闹红,就是为了这个。” 明子听着这些话,心里渐渐豁亮起来,他越发羡慕紹英,眼前就像骤然间亮起来了一盏灯,指路的的明灯!明子天天都想听紹英给他讲故事讲道理,一天不听就好像身上缺了个什么。终于有一天,明子鼓起勇气对紹英说:“紹英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识字,哥你以后要是有空,能教我识字就好,我们家好几辈人没个识字的,我不想当睁眼瞎。” 艾绍英看着李子民憨厚朴实的样儿,笑了笑说:“好啊子民,你想读书识字,好事情。你是农家子弟,接地气,以后咱俩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吧。” 艾绍英当即在笔记本上撕了张纸,工工整整地写了“李子民”三个字,说:“你先把自个的名字学会,以后我一天教你一个字,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记账写贴读书看报了。” 艾绍英这些天一直想和高凤鸣见个面,可又苦于父母亲看得紧,哪儿都不让他去。艾绍英觉得,找个借口派李子民到凤鸣家去,一来看他在不在家,以便与他取得联系,了解一下学校和同学们的近况;二来也可以考察一下李子民,看他的为人行事是不是与自己的期望相合。 绍英找了个借口,跟他娘提出,想让李子民到高家崖去一趟,从同学高凤鸣那里借本书来。他娘信以为真,并给明子安顿说: “去了高家崖,对外人别说你是广聚庄的伙计,只让少爷的同学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往后给少爷办事,别对任何人讲,记住,腿要勤,嘴要牢。” 艾绍英写了个便条,让李子民交给高凤鸣,又特意从厨房的笼屉里拿了两个白面馍塞给他,让他路上吃去。 明子出了门没走多远,看见前面有家店铺门前聚着好多人,指指划划的,过去才知道,原来在这家饭铺的门板上,有人贴了一张帖子。明子不识字,只听得跟前的人说,这叫《驱魔消灾偈》,街上好些地方都贴的有。这时,聚集在帖子前面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念着。 天苍苍,野茫茫,绥州四乡遭祸殃。 河断流,老井枯,天火烧得地皮烫。 田无苗来囤无粮,野蒿树皮充饥肠。 穷人头悬三把刀,逃荒上吊坐班房。 赤兔马,偃月刀,忠义关圣升大帐。 斩白狼,杀黑虎,妖魔鬼怪一扫光。 行路信士齐祷告,保佑吾地免饥荒。 从此不受凄惶罪,家家户户安而康。 仓子满,囤子尖,白面馍馍是家常。 杂面薄,油糕软,小炒猪肉捞饭香。 有房有地有树木,男耕女织有学上。 穿不愁来用不愁,光景越过越煌亮。 “穷汉头悬三把刀,逃荒上吊坐班房,何尝不是这样!” “啊,这是什么人贴上的?偈帖不像偈帖,红标不像红标?” “偈辞!你不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么,《驱魔消灾偈》。什么叫偈辞呢?偈辞就是祈祷神佛驱魔赐福的辞,可以念诵,可以吟唱,念诵吟唱的人越多,这偈辞就越能显灵应验,所以才叫行路君子一齐祈祷哩!” “好哇,那大家伙就把它多多抄上些,成天来念诵,反正也是为了消灾免难的嘛。” “嗯,你还真不要把这帖子看得过于简单了,以我看啊,这里头像是透着什么天机哩…….” “啊,这里头有天机?” “咦!既是天机,那自然就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喽!这个啊,得靠自个慢慢去琢磨哩!” 墙上的偈辞让明子特别的惊奇,他忽然想起昨晚跟管家路过这里时,看到过一个人影儿,不错,就是在这个店门前,有个黑影儿闪了一下,哦,兴许那人就是往这儿贴偈辞的吧?明子急着要去高家崖,没多停留便离开了,一路上他总在想,这到底是什么人贴的呢,神出鬼没的,会不会是共产党? 白龙镇街上好多地方出现《驱魔消灾偈》,一阵风似的传开了。虽说这些《驱魔消灾偈》后来很快被区上的人撕扯洗刷得一干二净,可通过口耳相传,好多人早已把这偈辞记的八九不离十了。盼雨盼疯了的人们听说多念偈辞可以消灾免难,于是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念诵吟唱偈辞的声音。 艾仲雄和老夫人听得街上四处都在呼唤着什么,赶忙让冯根财出去看个究竟来。冯根财将在街上看到的听到的,说给了老两口。艾仲雄盯着院子里的那棵一搂粗的枣树看了大半晌,尔后对老夫人说:“这几天让绍英乖乖待在家里,哪都别去,免得在外面惹出什么事儿来。” “可不是呢,外面复杂着哩。”绍英娘急得满屋子转圈圈。 杜滨被迫辞职后,一个人待在家里。天气燥热难耐,再加上心里憋屈,坐卧不宁,难受得要死。他想出去走走,但又怕街上人多嘴杂,招来议论,无奈间整天只得闷着头在院子里没头没尾地转着圈圈。 这天早晨一起床,杜先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简单抹了一把脸,刚要开门出去在院子里遛一遛,忽然发现门缝底下塞着一封信。他弯腰捡起,只见上面写道:杜滨亲启,内详。 杜先生很诧异,这是谁的信,怎么能塞在这儿?他担心里面会不会装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恐吓的子弹,但捏了捏没觉出有什么硬物。撕开一看,但见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白纸上,一行黑体字赫然在目——《告绥州工农大众书》,杜滨猛地一怔:“啊,闹红的传单,哪来的这东西?” 第42章 他拉开门缝朝外面瞅了瞅,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枣树枝头上有两只喜鹊在唧唧喳喳地叫着。他迅疾关上门,背倚在门后面,仔细看了起来: 土豪劣绅和财东,剥削穷人真个凶。 高利放账驴打滚,卖儿卖女还不清。 要账手提棍棍子,打人不分老和幼。 如今穷人要翻身,大家团结来求生。 绥州工农老百姓,咱们都是一家人。 大伙同心一齐干,铲除土豪和财东。 贪官污吏都打倒,我们要作主人翁。 建立中华苏维埃,百姓过上好光景。 中共绥州特委军事委员会宣 杜滨屏住气一连看了几遍,随后将传单揣进了衣兜。这消息前一向白文儒就给杜滨透露过,当时他还将信将疑,现在他坚信,这不是道听途说。真是平地一声雷,久旱逢甘霖啊,终于盼到了一场难得的喜雨,他发自心底为之欢呼,为之祝福。按耐不住惊喜的心情,杜滨掏出传单捧在胸前,仰起头低语道:“苍天有眼啊,只要有了工农自己的队伍,从今往后我们的腰杆子就能硬铮起来!” 担心揣在衣兜里万一抖落出来被人发现,他打开书柜,将它压在了靠里面书的底下。刚合上柜门,想着还是不妥,又取出来叠成了一个长条儿,塞在了书柜里边一块隔板的夹缝中间,用旧报纸遮盖住,随即机警地锁上了书柜。 《告绥州工农大众书》,杜滨这几天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仔细琢磨上面的话,字字句句都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触动。闹吧,好好地闹吧,但愿绥州的年轻人都跟着刘志丹谢子长他们一起来闹,把共产赤化的阵势闹得大大的,直到把靖文雄这个老东西彻底闹翻,那才好哩!如此恣肆失政,纵富欺贫的政府,岂能长久,垮台只是时间迟与早罢了。靖文雄欠下绥州百姓的这笔血泪账,早晚一定得清算,闹不倒这个老东西,除非是无定河的水倒流!共产党举旗造反,领导工农大众铲除土豪劣绅,实为大德大善替天行道之举。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眼下学校那些被当局撵出校门的年青人,若要日后真正有个出息,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共产党走,跟着刘志丹谢子长的队伍走…… 想到这里,杜滨不禁潸然泪下,双膝跪地祈祷道:“苍天虽无言,民心自成蹊!但愿志丹子长他们合力举好这杆闹红的大旗啊!” 杜滨再也不愿意整天蜗在家里生闷气了,他要尽其所能为刘志丹谢子长闹红的队伍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他知道刘谢起事眼下最需要的是武器,而买枪买弹没有钱是不行的。主意拿定,他将现住的一院房舍卖得一百五十块大洋,等待时机捐助给他们,自己则在城边找了一间破旧的窑洞凑活着住下。 就在这时,高凤鸣找到杜校长,转交了刘志丹给他的密信,杜滨看后得知,国民党苏雨生的部队正在扩编,刘志丹正利用这个机会搞兵运,拉队伍,高岗从西安回来也去了那里,当下正是用人之际,需要更多的有志青年加入其中,希望得到杜校长的协助与支持。杜滨极其兴奋,当即提笔赋诗一首,回赠刘志丹: 大漠烽台北斗明,鸿雁归来唤古城。 男儿志当高且远,铁骨丹心济苍生。 高凤鸣正要离开,又被杜校长叫住了,杜滨取出凑齐的二百块大洋交给了高凤鸣,一再叮咛让他转交给刘志丹,算是为红军尽点微薄之力。 明子来到高家崖时,高凤鸣正巧头天刚从西乡回来,见艾绍英派人来找他,高兴极了,他也正准备同他联系。第二天,高凤鸣佯装赶集,带了几本杂志和小说,便去了白龙镇。 “凤鸣,好想你呀,我都快要憋疯了!”艾绍英一把握住高凤鸣的手激动地说。 “绍英,你这回能出来,真是太幸运了,把苦受惨了吧?” “没事,他狗日的们整不死我。哎凤鸣,你最近在干什么?咱们那些离开学校的老师同学们,你再见到谁了没有?快给我讲讲外面的消息。” 高凤鸣机警地朝门口瞭了两眼,艾绍英看出他有要紧的话要说,立刻下地关上了门。高凤鸣脱下右脚的鞋子,从鞋垫底下取出一个小纸叠儿,递给了艾绍英。艾绍英展开一看,险些叫出声来,啊,是闹红的传单!他立刻转过身子,又朝门缝外面瞅了瞅,见他娘在下院的那棵枣树底下一个人坐着,便背抵在门后面,一字一句地默读起来。艾绍英恨不得将眼珠儿扎进去,连住看了好几遍,上面的话都能背得下来,他把传单轻轻叠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问道:“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东西,好家伙该不是……” 高凤鸣把传单拿了过来,很快照原样叠起又塞进了鞋垫底下,悄声道:“天大的喜讯吧,老刘老谢他俩,总算盼回来了,这就是咱工农革命军的宣言书。” “天哪,是真的吗?” “你不想想,这话我能乱说么?前几天我见到了杜校长,他很关心我们大家,还特别提到了你,让我见到同学们带个话,希望我们都到三边去,找刘谢去,找我们的队伍去,踏破铁鞋无觅处,惟有找到共产党,才有出路和希望。” 凤鸣凑近绍英悄声又说:“你可千万不敢对谁说,我二舅现在也在西乡,离三边不远,是咱工农游击队的。” “你二舅,你二舅不是毡匠吗,怎么?” “那是以前,现在可不是了。我二舅在老刘手下受过训,现在 是游击队的小队长,手下有二三十号人。有放羊娃,揽工汉,木匠铁匠石匠擀毡匠,温家峁老爷庙的温马童也在我二舅的小队里,一身好武功,还是班长。别看我二舅是毡匠,他记性好,思想进步,现在说话可是一套一套的。我二舅跟我说,刘志丹最近在会上讲了,闹革命不是唱大戏,得刀对刀枪对枪地干,天真幼稚,光耍嘴皮子,靠不住,不然人家一翻脸就没我们的命了。你看这两年我们的人死了多少,无数的共产党人倒在了敌人的屠刀下,好惨呐,就是因为我们手里没有枪杆子,干着急没办法。前些天我二舅刚从河东回来,还弄来了两把盒子枪,德国造。还有,咱俩那天的事,我给我二舅也说了,我二舅夸说咱俩干得好,闹革命就得这么闹。哦对了,还有咱白老师的弟弟,叫白文德,跟我一样,做交通,夜里还当‘飞行员’,帮着散发传单,前几天我们的人还到白龙镇街上贴了好多张《驱魔消灾偈》呢。” “哦,街上的传单原来是你们贴上的,写得好,很有号召力!”艾绍英抓住高凤鸣的膀子,使劲摇着说,“哎凤鸣,你能不能跟你二舅讲一下,让我也去游击队,我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了,真的凤鸣,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绍英娘的两声咳嗽,唬得高凤鸣直吐舌头,绍英跑过去扒在门缝间看了看,见他娘依旧在枣树底下坐着发呆,便回身继续跟凤鸣悄声说起话来。凤鸣问道:“那你爸妈会让你走吗?” “这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艾绍英说,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已经想好了,反正这个家我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你知道,这回为白龙庙标语的事,清乡局可是把我们绥州,特别是白龙湾的老百姓整惨了,抓了好多无辜的受苦人,撵走了我们那么多的老师和同学,如果我要是苟且偷安,那我这辈子也不得心安。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那我就要像你一样,跟着咱们的队伍走,替那些无辜的受苦人和咱们的老师同学们报仇雪恨,就像咱老师说的,人活一辈子,不能只为自个活着,惟有为千千万万的工农大众而生而死,生命才有真正的价值。 “绍英,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找你,既是带杜校长的话给你,也是受我二舅的委托,我二舅说,咱们的队伍现在正需要我们这样的年青人,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太好了凤鸣,梦也不梦会这么幸运,我们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绍英,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就抓紧准备,过几天我来接应你。” “拖不得,我想马上就走,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误了大事。” “那就大后天晚上,可以吗?” “没问题。我家院子西南墙角那里有个厕所,厕所外面正好有棵大青杨树,我每天晚上九点左右要上厕所,这个时候我爸妈他们是不会太注意我的。你后天晚上九点左右,带上一根绳子,在那里学着猫叫,连叫三声,听到我咳嗽的回应后,你就把绳子给我扔过来个头儿;这墙蛮高的,不用绳子帮着拽,很难翻得过去。” “好,一言为定,大后天晚上我一定来,暗号行事。” 第31章☆、祈雨 第三十一章 艾绍英心里可是激动坏了,这家让他几乎窒息,他恨不得立马就出走。他一遍遍地回味着《告绥州工农大众书》和高凤鸣对他所说的话,揣测着到了游击队后的种种情境:钻山沟,藏地窨,打土豪,刨老财,扛枪打仗,推翻国民党反动政府,建立工农自己的政权——苏维埃……当然,他也想到了环境的艰苦,战争的残酷,甚至流血牺牲,但他已然下定决心,无论有天大的困难,这条路都走定了。 第43章 艾绍英希望能带上李明子跟他一起走。正如杜校长和凤鸣他舅所言,当今社会别无出路,惟有共产党红军才有希望。年青人不能受旧式家庭的束缚,不能受狭隘自我的拘牵,一切旧的陈腐的阻碍社会前进的东西,终将被打破。革命队伍需要更多的有志青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艾绍英把李明子叫到屋里,试探着问道:“子民兄弟,哪天我要是跟共产党闹红去,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明子一愣,惊奇地问道:“哥你说什么?”艾绍英看着李子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明子眼睛瞪得老大,惊叹道,“啊哥,你该是共产党的人吧?” “我么,现在还不是。不过,我读过共产党的书,知道共产党的主义,也见过共产党的人。”绍英说,我们老师跟我们讲,年青人是中华民族的希望,应该把眼光放得远些大些,把世事看得清楚些,要有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这就是,中国的命脉在农工,中国的出路在农工,中国的强盛也在农工。我们要站在共产主义的旗帜下英勇奋斗,拯救中国,建设新社会,创造新生活。只有这样,我们的人生才有价值和意义。 明子一听,激动得心都差点儿蹦了出来。家中一连串的悲惨遭遇让明子刻骨铭心,爷爷临终前的话让他永生难忘,亲人终日流不完的眼泪给他增添了报仇雪恨的勇气,穷人要翻身,要跳出火坑,生路只有一条,跟共产党走,当红军去! 明子没有丝毫的犹豫:“哥,我敢!我听说共产党都是好人,都是为穷人谋生路的人,我早就想跟着共产党闹红去了,就是寻不上路!” “那你不怕杀头掉脑袋吗?” “你是少爷都不怕,我一个赤脚片子的穷小子还怕什么!” “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说不怕就不怕,哥你前脚走我就后脚跟,要不信你把我脑砍下来!” 艾绍英早就觉得李子民的“子民”二字,听着实在让他别扭,什么“子民”,去他娘的,革命青年才不当他老蒋的“子民”呢。见明子态度如此明确、坚定,绍英说:“既是这样,依我看,你把你的名字趁早改了算了,好不好?” “怎么改,哥你说?” “只改一个字,就把子民的民,改成明天的明,从今以后,我们一起为我们国家和民族的明天英勇奋斗吧!” “哥,我听你的!我不识字,干不了别的,但我身体好,能吃苦,从今以后我就当你的护兵,我给你背枪,给你拉马,给你站哨,反正我是你的护兵,你叫我干甚我就干甚。” “看你这兄弟,说到哪儿去了,你现在虽说没有文化,但世上什么不是人学的,正像古人说的,只要肯用功,铁棒磨成针;你说要给我当护兵,那怎么成,我们都是共产党的护兵,工农大众的护兵,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跟着共产党打天下,让工农大众翻身得解放!” “哥,你真好,懂得这么多,跟着你闹红,死活我都愿意,砍头掉脑袋也不怕!” 绍英拍着明子的肩膀说:“兄弟,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那好,过两天晚上我们就走!” 啊,过两天就走?这也太突然了,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神兵天降,共产党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明子揉了揉眼睛,见艾绍英神情严肃地看着自己,不像是玩笑话,但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得问道:“是真的吗,哥你该不是在哄我吧?” “这么大的事,我怎能哄你;但你跟我走不走,这也是你的自由,我不能强求。” “走,我跟哥走,哪怕走到天尽头我也跟你走,我要和哥一起跟共产党闹红去,真的我不怕!”明子攥着拳头说,“绍英哥,我敢对天发誓,我要是怕死变了心,天上龙抓五雷轰,地下阎王剥皮鬼抽筋!” “好兄弟,从今往后我们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艾绍英情不自禁地低吟起一首名为《共进》的诗: 沉沉的长夜,一切俱是黑暗无限, 只有远远的天际边,露出曙光一线, 一个四岁的真理产儿,小天使般活泼泼地 立在终南的山巅;挺着他那弱小的胸膛, 鼓起他那清脆的声音,向我们高呼着: 弟兄啊!都起来吧!大家携着手儿, 向光明的前途奔进!………… 明子蹲在地上,手托着下巴颏静静地听着,尽管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其中的含义,但他听得极其专注,尤其是“弟兄啊”后面的这几句,更让他热血涌动,勇气倍增,恨不得立刻就去闹红,奔跑在翻身求解放的光明大道上! 三天后,趁着朦胧的夜色,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艾绍英和李子明拽着绳子,从将近两人高的院墙上翻了过去。得知身旁这小伙也要一道去,高凤鸣低声道:“好,跟我走!” 一阵急跑到了一个拐角处,高凤鸣指着眼前的小伙子对艾绍英说,“这兄弟叫白文德,是咱白老师的弟弟,也在咱游击队里当交通,我们一起走。” 绍英和明子出去上厕所的时候,他爸妈是知道的,他妈还在窗户上瞭了几眼,可过了好一会儿,却没 得了动静,他娘这时才觉察到不对劲儿,出去一看,艾绍英和李明子早已不知去向。 他娘脑子嗡的一声,知道出事了,老两口赶紧喊来冯根财一问,没见两人从大门出去,满院子找了一圈,也不见踪影;再细细地察看,发现茅房内墙底下蹬下来些许泥土,墙外也有脚印留下,他们这才确定,绍英和李明子是从茅房翻墙走了的。 天哪,这可怎么办呢?绍英娘急得脸色煞白,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缓过神来,老夫人催促冯根财赶快四处去找人。艾仲雄坐在老榆木椅上,无奈地说:“根财别去,天黑洞洞的,到哪儿找去?随他小子去吧,我就不信他龟子子再不回这个家。” 绍英娘责怪老头子咋能心肠这么硬,好像绍英是另下旁人,不关你的事,艾仲雄拍着椅子说:“你糊涂,现在四处找人,那不等于是我们自己给官家报讯吗?” 冯根财在窑里又细细查看了一番,忽然发现绍英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封信,信中写道: 父母亲二位大人: 请原谅儿子的不孝,宽恕儿子的不辞而行吧。整天呆 在家里,我都快要闷死了,所以我决定出去走走,看看外 面的世界。李明子也是我硬叫他跟我一道儿走的,请不要 追究李明子家里的事,免了他家所欠的地租吧。有句话说, 不到黄河心不死,儿子别无所求,只想亲身到黄河那边去, 看看那里的山,看看那里的水,看看那里扳船的艄公,只 要这一愿望实现了,儿子这一生也就无悔无憾了,不然儿 子至死都不会心安的。我知道由于我的离家出走,会给您 二老的身心带来极大的创伤,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里特别 的难受,禁不住暗自流泪。但我又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追 求。再见吧,我的高堂大人,儿子给您二老跪下,但愿二 老多多保重,千万不要为我伤心,为我痛苦,相信天无绝 人之路,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儿子绍英即日 紹英娘抽泣着说:“你听,绍娃他十有八九怕是找‘红’的去了,这娃呀被红水子灌迷了,一根筋,犟骨头,不见黄河心不死。” 艾仲雄紧锁眉头,心下哀叹道,唉,几代人积攒下的这份家业,就要毁在这个龟子子的手里了;不光是家业,怕是连我这条老命也难保得住了。艾仲雄心里很清楚,儿子真要是跑到“红”的那里不再回来,官府迟早饶不了他老艾家;若是往后“白”的把“红”的剿灭了,受儿牵连家里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即就是以后“红”的闹成了事,家里的钱财田产也得共产充公,悬顺都是逃不过的劫,躲不过的祸。艾仲雄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官家找上门来要人,银钱又压不住事,他就只好自个去顶缸了。 天色渐亮,鸡已叫过两遍,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思摸了大半晚上,艾仲雄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对老伴说:“好了,事已至此,随他去吧,急也没用,传出去更不好。过几天要是回不来,就让根财到区上去,就说绍英到河东办货去了。以后实在瞒不住,官家找来要人,我去顶缸就是了,谁让我们养了这么个孽子子呢。” 儿子的突然出走,使老夫人的精神近乎崩溃。“我们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呀,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死也闭不了眼啊!”绍英娘这时把希望放在了求神拜佛上,她对艾仲雄说,“我去老君庙求一求,让田道士给抽个签,不管怎么说,咱心里也该有个大数,你说是不是?” “也行,只是得换个由头,对田道士就说绍英最近要出趟门,看看外面的世事,前来占占道途吉凶和财运前程。” 第44章 绍英娘来到太上老君庙,正好田道士也在,绍英娘说明来意,献上供品点了香,双膝下跪默念心意,祈求太上老君指点迷津。 田道士缓缓摇动签筒,但见其中一支跌落在眼前——第十九签,签名“云行雨施”,签诗是:云行雨施春正深,谋望求财总遂心。争讼见官多有理,贵人喜见自相寻。田道士说,此签难得,后生可畏。无论是谋望还是求财,都正是时候,都能遂心如愿;虽说你儿现在可能遇了点麻烦,但必定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没什么大事。 绍英娘又问,那我儿的财运前程将来会在哪个方向,做什么为好?田道士掐着指头说,你儿生于辛亥年,是钗钏金命,年轻气盛,性喜自由,适合往出生地的西北方向发展,按照他的命相运势,不出三五年,定会大有出息的。 听了田道士的解签卜卦,绍英娘紧绷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不少,随即祈祷许愿说:“神恩浩荡,光植福田,祈盼太上老君保佑我家绍英,只要娃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我们定会报答你佬,来年给金殿上香还愿,敬献一块上好的牌匾。” 绍英娘相信老君庙的签诗绝非戏言,甚至认为绍英这次离家出走,兴许正是时候,若真能碰到贵人,也是难得的幸运;但又不由得心生疑惑,田道士说的是西北方向会有贵人相助,可儿子却走了东路,况且出门在外,谁知道会碰上哪路神仙?俗话说,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神。绍英娘心下不停地祈祷着,但愿太上老君感化众生,保佑绍娃回心转意,改归正道,早日平平安安地回来。 前些天还在雄心勃勃近乎着迷地思谋着要在粮食生意上大赚一笔的艾仲雄,现在心已彻底凉了,此刻他想的最多的不是挣多少银子赚多少钱,而是担心儿子的出走将成为毁掉广聚庄的导火索。看过田道士录得的签诗,艾仲雄虽说心情好了许多,可依然放心不下,生怕一旦走漏了风声,官家立马找上门来要人,那可就抓了瞎。 艾仲雄对老伴说:“我想来想去,咱还是得有两手准备,绍英要是能自个早点回来,谢天谢地,我们来年定给太上老君还愿,不光要献上一块描金牌匾,还要再竖一座石牌楼;但遇事也不能只往好处想,不防脚下的坑,万一绍英一时半会回不来呢?官家那边硬跟我们要人,那就只能我去顶缸了。眼下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我被官府带走,广聚庄怎么办?现在当官的心狠手辣,成天狮子大张口谋算着发财捞好处,这回怪咱倒霉犯到了人家手里,只能任人洗劫了。再说,就算以后红的真能得了势,早晚也得共产充公,保不住这份家产。所以啊,我们得趁早想个法子才是。” “那你说我们该咋办?” “我得再想想。” 世事难料啊,想不到会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绍英娘一想到这里,便感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冷,伏在被子上抽泣起来:“唉,咋办呀,穷富都不得安生,这鬼世道!” 第32章☆、祈雨 第三十二章 入夏以来,绥州西乡的灾情更让人心碎。如火的天气烤干了大地的最后一丝湿气,连绵的山峦,陡峭的沟壑,破碎的台地,到处光秃秃的宛若赤土坟茔,夜里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恐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残破的村庄一片死寂,很多人逃离了家园,向西的走了西口,向南的走了南路,向东的过了黄河,向北的上了草地。谁也不晓得生路在哪里,归宿是何处,但求生的欲望没有绝灭,待在家里无疑是死路一条,只要还有口气,还能挪得动脚步,就会纳命逃亡,大路小道旁随处可见瘦成一把骨头倒地蜷缩的逃难者,生与死似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钱,微弱的脉动随时都会停摆。然而,即便如此悲惨恐怖,有一群人却始终在坚守着。 大半年时间,陕甘红军绥州游击队的一支队伍,也就是高凤鸣他二舅田栓柱的这个小队,三十几名队员就栖身在西乡石佛寺阴暗的洞窟里。炊事班长老王嘴里噙着烟袋,闷闷地蹲在灶台前,等待着出去打野食的同志回来。一天两顿都是黑豆馇馇野菜汤,眼下连黑豆馇馇也没多少了;都是青壮年,每天还有任务,再这么下去怎能扛得住,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老王蹲了一会,又焦急地朝山下望去,可依然不见有人回来。做饭的时间到了,可野菜草根还没有着落,看来今个的午饭怕是要清汤涮肠子了。望着远处的山峦,老王着实无奈,腰背明显驼了一截。 艾绍英和李子明来到石佛寺时,天已大亮,田队长刚开会回来。艾绍英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透出招人喜欢的聪明与帅气;而李子明则显得有些腼腆,淳朴善良的貌相让人觉得诚实可信。田队长取下腰间的羊肚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拍着他俩的肩膀说:“好啊后生,欢迎你们!先喘口气,不急,你们刚来。” 艾绍英是头一次见到凤鸣他二舅,中等个儿,面相实诚,精神蛮好,但身体瘦削,眼眶发青,眼里泛着血丝,一看便知营养不良且熬夜过多。 凤鸣看着他舅说:“二舅你这一向又瘦了。” 他舅说:“没事。凤鸣,你把住处给小艾他俩安排一下,看炊事班有没有吃的,搜翻点去。” 艾绍英李子明跟一班的同志同住在一个洞窟。 洞窟的石壁上雕刻着十八罗汉像,抚眉捧塔的,赤脚执杖的,骑象持笏的,面目体态各异。艾绍英倒不觉得什么,而李子明看着却有点发怵,尤其是降龙伏虎罗汉它俩那双暴怒的眼睛。 没有床板,没有铺盖,只铺着一层茅草秸秆,旁边撂着几件老羊皮袄。一班长温银海得知他俩刚从白龙镇来,把自个的羊皮袄拎了过来,让他俩连铺带盖先使着。好在天还不冷,没有铺盖不打紧,打地铺也能凑活,但天冷了怎么办?来之前艾绍英曾听说也设想过游击队的艰苦生活,但眼前的境况震惊了他,困难远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赶了一夜的山路,几个人的肚子咕咕地叫,高凤鸣找到炊事班长老王,问有没有吃的东西,老王挠了挠头,躬着腰进灶房抓了两把黑豆,难为情地说:“就这了,先炒的吃上几颗。”炊事班长告诉他,眼下最犯愁的是粮食,二三十张嘴啊,糠一顿,菜一顿,三天两头还接不上,好几个人的腿脚都肿了,这点黑豆也是从白狗子那劫来的马料。 高凤鸣本想绍英他俩初来乍到,应给点特殊照顾,可听了老班长的话,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艾绍英对高凤鸣说:“别炒了吧,我不饿。” 高凤鸣觉得过意不去,下意识地搓着手说:“那就待会儿开饭一起吃吧,炒黑豆吃了尽放屁,我也不喜欢吃。” 其实,上午的饭顶好也就是顿黑豆馇馇野菜汤。早些天,为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队领导确定,三个班轮流出去打野食,每周一个轮转,除非有紧急任务;只能使刀,不可动枪,子弹要留着打仗用。对此任务各班积极性很高,每个班上山都选了好多点,分头用树枝藤条和马尾细绳,下了上百个夹子套子,又挖了几个坑洞,设下陷阱。心想着不管是山鸡野兔,鸽子麻雀,只要能逮得住,都行;能套到黄羊或者狼,更好。大家早出晚归,趁着挖野菜路过,顺便看看有无动静。 艾绍英之前基本没干过活,成天劈柴挖野菜,手上打起了一串串的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了硬茧。尽管大家整天不得消停,已然收获甚微,十多天里,除了套得几个麻雀,夹住两只田鼠,别无所获。 班长们都急了,这咋给队长交待,几十号人在等着吃饭啊。大家都在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有收获才是。有的说得从地主土豪和白狗子那里夺去,要不就扮作僧人下山去化缘。游击队怎么可以下山化缘呢,理所当然地被队领导否了。二班的一个战士突发奇想,要不晚上把我假绑在树上,你们在跟前藏着,不是有句话么,“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 班长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亏你想得出来,不怕狼把你娃给叼了?班长脑子忽然一闪,可不可以披着羊皮引诱狼呢?大家翻穿羊皮袄扮作羊群,夜里蹲守在挖好的几个陷阱旁边,或许可以的。 不过,他没有把握,毕竟这是夜间行动,要得到队长的同意。他把这想法汇报给了田队长,田队长哈哈大笑:“快算了吧,没那么简单,要是那么好骗,那狼早就绝种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办法。” 田队长当然也在想办法,可到处是光秃秃拉羊皮不沾草的黄土坡,又能有什么可打的野物呢?但队伍要生存下来,无论如何得有饭吃,而眼下呢,三个班轮流撒出去,大家尽管受苦受累,但野菜草根挖不到多少。 严酷的现实把游击队几乎逼到了绝路,照此下去,要么解散,各逃生死;要么饥病交加直至死在山野。艰难呐,田队长突然间有了白头发,才三十岁出头,但他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是队里的主心骨,关键时刻大家都在看着他,再难他也得扛住,努力给大家以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 第45章 已是寒露时节,天气渐渐冷了下来,挟带着尘沙的寒风从西北高原不断袭来,光秃秃的山岭更失去了落草为生的依托,唯有悬挂在石佛大殿挑檐上的风铃声,给人以一种天籁般的悦动。 关键时刻,传来了中共绥州特委的指示。田队长说,大队前天开了半晚上的会,传达了特委的指示精神,我记了个大概意思。 特委领导说,我们共产党的目标是,推翻旧制度,建立苏维埃。老刘讲得很明确,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有三项:头一件是要弄到粮。没有粮食,无法生存,还革哪门子的命?二一件是要搞到枪。百把刀抵不上一杆枪,没枪没弹,说了不算。三一件是要抓住群众。要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群众的力量大于天。那么,如何开展这三大任务呢?先说粮。现在老百姓家里没有粮,粮在哪里呢?在地主老财手里,在官府军阀手里,在有钱人手里,我们要跟他们要,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再说枪。枪也一样,别说我们没钱买,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得到,必须从军阀手里搞,我们 要打进去,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要拉过来,不论是白军还是民团,甚至土匪,里头总有好人,只要他们愿意跟共产党走,听我们的招呼,我们旦有机会就要把他们拉过来。当然,最终目的是要发展壮大我们的工农革命军,儿要自个养,谷要自个种,打仗得靠弟子兵。最后说抓群众。民以食为天。共产党革命军要领着大家伙打土豪分田地,一句话,只要能让穷人有饭吃,有衣穿,有自己的地种,他们就会跟共产党走。 田队长的记性好,传达的好多都是老刘的原话。他捏了捏眉头,接着讲,特委的指示精神,我们要认真贯彻执行。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件一件地做。我们怎么办,大家讨论讨论,合计合计。 石佛洞里,大家围坐在一起,都说特委的指示太重要太及时了,但三大任务说起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粮食问题,而且是我们游击队自己的饭碗问题,再这么下去,队伍恐怕就要散伙了,现在有的腿脚浮肿了,一班的大李头肿得像个罐子,二班的黑娃跑不了几步路就跌跤,四班的嘎三险些当了逃兵。 炊事班长老王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我们别说是米面,就连黑豆也没几颗了,最多能凑合两三顿。我真犯愁,革命革命,浑身没劲,这革命怎么往下闹啊? 老王的俏皮话把大家逗笑了,但笑得极其苦涩,田栓柱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显然,他心里更不好受。 这些天,队里派出去打野食的人,更难有什么收获了,别说是禽类野味,即就是野菜草根,也得在十几里远的地方漫山找寻。田栓柱反复琢磨着特委的指示和老刘的话,是的,眼下头一项任务是要弄到粮食,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游击队首先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有明天。然而,粮食又在哪里?现在老百姓手里没有粮,粮食在地主老财手里,在官府军阀手里,在有钱人手里;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在这些人身上打主意。 田队长看重有文化的人,他想让小艾给他参谋参谋,争取尽快选个下手的地方。田队长问艾绍英:“小艾兄弟,咱游击队眼下的困难你也看到了,很大。你有文化,脑子活,对县城和白龙镇的情况也熟悉,有没有好的办法?” “队长,我也正想跟你谈谈我的想法。”艾绍英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我们只在这石佛寺周围找吃食,不是个办法。石佛寺周围的山山沟沟,我们几乎跑遍了,现在连野菜草根都挖不来几把,打野味更无指望,山中无林鸟兽稀,我们班长这几天头发都快愁白了。这几天我反复琢磨,我得回家走一趟,到我家里化缘去,或钱或粮,都成。艾绍英沉稳的语气,感觉他似乎胸有成竹。 “兄弟,你说什么?”田栓柱没料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可是儿子割老子的肉啊;即就是他有这样的想法,他爸妈能同意吗?玄乎。 艾绍英有此想法,并非是一时的冲动。之前,他激情满怀,以为救民于水火,就必须打土豪、吃大户。来到石佛寺的这些日子,眼前的一切让他原来的思想认识改变了。绥州地贫民穷,土豪太少,穷人太多,即便把地主土豪全都分光吃光,也管不了多大时日,最根本的还是要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实现耕者有其田,农工当家做主人。绥州有句话,三年两头旱,一丰吃三年。穷人只要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的政权,好日子早晚能过上。 可眼下呢?眼下是大灾之年,活命是第一条,老百姓要活命,共产党游击队也要活命,只要我们能保住性命活下来,就有希望继续我们的伟大事业,推翻旧制度,建立苏维埃。 想来想去,艾绍英觉得眼下只有一条路最捷径,回白龙镇,打爹妈的主意!然而,怎样才能从爹妈的兜里掏出银子钱呢?前些日子的不辞而别,已让自己无脸面对父母亲,现在再回家跟他们要钱,可能吗?除非有十二分的理由。 “队长,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瞒你说,这次我和李子明一起来参加咱们的队伍,是背着我爸妈走的,直到现在,他们也不清楚我去了哪里。这几天学习了上级的指示,我考虑我应该回趟家,尽力筹措点钱粮来,不然眼下这个坎儿我们很难过得去。至于结果如何,我也没有太多的把握,但不管怎样,我得试试。” 面对难以破局的困境,田栓柱当然希望艾绍英回家后能有所收获,以解燃眉之急,但又觉得于心不安。他对艾绍英说:“难为兄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等革命成功了,这钱我们得还,到时候我写下字据作证。” “队长,这你就不用多想了。出来时我是发了誓的,生是革命的人,死是革命的鬼,只要对革命有利,我都会全力以赴,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点事情根本算不得了什么。” 眼前的这个年青人让田栓柱甚为感动,难得啊,我们好多人是因为没地种没饭吃被逼无奈才闹革命,这后生则是穿不愁吃不愁,为了穷人翻身得解放,不光豁出命来参加革命,还要贴上家财资助游击队,想不到这个富家子弟竟然能有这样的胸怀和勇气,世上这样的人实在太少。看着艾绍英那双清纯明亮的眼睛,田栓柱点头道:“那你就和李子明一起去,路上可要小心哟。” 第33章☆、祈雨 第三十三章 艾仲雄老两口每天都在掐算着时间,盼望儿子能早日回来,然而二十多天过去了,艾绍英依然毫无音讯。眼见查红的风声越来越紧,县上又总在催问他的事,虽说区上也尽量帮着隐瞒,但至今不见踪影的儿子,让艾仲雄夫妇心里越发焦急不安。 没顾得吃早饭,艾仲雄来到账房,与女婿冯根财合算起了广聚庄的全部家底情况。冯根财取出当年的几本明细账,说:“这两天我刚清点核对过,截至现在,年度毛收银一万二千一百四十九两八钱六分三厘四豪,年度总支出七千二百六十九两——” 艾仲雄打断冯根财的话,说:“这些具体的数目就不要说了,你只要告诉我这几个大数就成:广聚庄包括当铺和裕丰粮店在内,现在总共库里有多少硬通货,库存的货物能变现多少,外面总共欠咱广聚庄的多少,广聚庄现在共欠外面的多少?” 冯根财打开账本,将几笔数目字加减之后说:“截至现在,库有现银一千七百七十八两;库存的货物当中,眼下最好变现的是粮油,合共有米麦四十五石,按每石平均大洋五十元计,可卖现洋二千二百二十五,连同二十篓油,每篓按六十元计,可卖一千二百元,合计三千四百二十五元,折合现银二千四百六十六两。现银和库存粮油 两项,共计四千二百四十四两。”冯根财接着说,“现在外面共欠咱广聚庄累计余额四千八百八十两,主要是历年应收而未收的地租三千七百七十四两,未收回典当质押贷款及利息一千一百零六两。我们广聚庄共揭欠外面的款项三千四百五十两,主要是:对外揭款三千元,连同应支付利息三百八十九元,合计三千三百八十九元,折合现银二千四百四十两;购买粮油和其它物品外欠一千零一十两。” 冯根财拨动算盘,将以上几项又作了加减复核后说:“大账就是这样,我们两个店铺,现有的银两和库存粮油折价四千二百四十四两,加上外面欠我们的四千八百八十两,共计九千一百二十四两,减去我们应归还别人的三千四百五十两,实际余额五千六百七十四两。” 艾仲雄心里很清楚,根财所说的余额五千六百多银两,只是个账面数字。眼下天灾加人祸,世事乱糟糟,地租这一项怕是很难收得回来了,十有八九成了烂账,如果扣减过这三千七百多两,外面实际欠广聚庄的只有抵押贷款这一千一百多两了,即就是这一项,能否很快收得回来也难说得上;而广聚庄欠外面的这三千四百五十两,只要广聚庄不关门,我艾仲雄就不能不还;这么一来,如将库存现金和粮油折款四千二百多两全部用于还款,剩余也就不足八百两了,况且这还得等到全部卖出粮油后才能拿到手,眼下实际上已经捉襟见肘,一旦出现挤兑,立刻就会露底。 第46章 当然,广聚庄还有田产,我手里还有山地八百垧,川水地三百亩,但一想到“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的情景,就让他心生恐惧,往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变数难料,更何况这些田产是死的,马上也变不了现。想到这里,艾仲雄怅然若失,心里好不难受,这可是我老艾家三代人百年打拼出来的基业啊! 艾仲雄沉思片刻后说:“根财,广聚庄的家底我知道了。当下最要紧的是,得抓紧收拢生意,典当放贷这块不能再做了,已经贷出去的一千多两得尽快收回来,哪怕不得利息也行;再者,裕丰粮店库存的粮油得抓紧卖,现金为王,拿到手里才是钱,河东运粮这次回来以后就此打住,往后这桩生意我们不做了;还有,我和你婶娘商量过了,得拿出点硬货放起来,以防不测。” 冯根财吃了一惊,没想到老丈人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断,他意识到,老丈人这是在为广聚庄安排后路,看来形势非同寻常。冯根财安慰老丈人,请他不要想得过于严重,事情还不至于会到了这一步,或许绍英出去散一段心就会回来的。 艾仲雄悲伤而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根财,世事难料,不得不防,我已做好了坐监的准备!”冯根财望着老丈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隔天晚饭后,冯根财将两千块银元以五十元一摞包成四十包,装进褡裢悄悄地拎到上院的后窑里。之前,艾仲雄和老伴商量好,要将这两千块银元,还有五根金条装进一个瓷坛埋在后院的墙角处,以防哪天万一遭了劫难,也不至于家财破尽,人财两空。但正要动作时,老夫人又担心不隐密,临时改变了主意。老夫人跟艾仲雄说:“墙角那里未必好,挖出生土来,容易被人发现,我看还得换个地方。” 艾仲雄犹豫了,出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觉得也是,毕竟无遮无挡,稍有动静,墙里墙外说不准会有眼睛在瞅着。艾仲雄一时也没了主意,回到中窑,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琢磨着,该藏在哪儿好呢?若是藏在后窑地下,动了地砖,同样可以看得出来;如要藏在炕洞里面,也得揭起炕洞石,照样容易被人发现,倘或那天别人重新盘炕,不就露底了么;能否藏在其它的窑里?一样,窑洞里都没有太好的地方可藏;更何况,真要抄家掳财,家里二院都不保险。艾仲雄越想越觉得,应该找个更妥当的地方。艾仲雄想到了几个女儿家,可不可以分散藏在她们几家?因为女婿在跟前,此刻是不便与老伴这么说的。 “当家的,你得赶快定夺啊!”老夫人催促着艾仲雄。 “那你觉得放在哪儿妥当?”艾仲雄问老夫人。 “我也拿不准,这事老大了。”老夫人转而问小女婿,“根财,你说说?” 冯根财挠头道:“这个……” 冯根财走后,艾仲雄和老伴躺在炕上,两人又悄声商量起了藏钱的地方,艾仲雄将方才的想法说给了老伴,老伴一听,连说不妥不妥,这钱可是留给绍娃的,女儿毕竟嫁出去了,放在她们几个那里,势必插手的人多了一层,往后谁晓得还能不能落到绍娃的手里。老夫人说:“要不埋在院子里的菜窖得了,菜窖暗攥,又不用往外出土,让根财在菜窖的两个侧窑里向下各挖几尺,分两坛窖藏起来,一般人不会想到窖里还会有窖。你看呢?” 艾仲雄并不认为这里就绝对安全,藏在哪里都说不准,全凭运气,但也不能说怕鬼就不走夜路,既然老伴觉得妥当,也罢,于是说:“可以,按你说的,今夜就办。” 借着夜暗,关上院门,冯根财揭开菜窖,先将装着银元和金条的两个坛子吊了下去;怕人听到声响,艾仲雄在上面又将窖口虚掩上,只留出通气的间隙,并且时不时在廊檐下转悠,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冯根财窝在窖底的猫儿洞里,揭开铺着的地砖,划了一个水桶大小的圈儿,用铁铲挖了几下,发现底下是瓷实的老土,只得使出老鼻子的劲,用铁铲一铲一铲地将土捣松,再用铁马勺一勺一勺地将土挖出来。汗流浃背又不敢大气多出一口地干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把两个坛子都藏好,窖底下恢复如常,冯根财几乎被累瘫,满身泥土地爬上来,时间已近五更。冯根财让老两口放心,没一点事。见根财办得格外小心妥当,老两口紧绷着的心终于松缓下来。 农历八月初十四,白龙镇遇集。开春以来,裕丰粮店平日每天只入柜三斗粮,十斤油,遇集则增至五斗,米麦各半,二十斤油,卖完为止。今天还没开门,店铺门外已经挤着一堆人,有的挂着布袋提着篮子,有的索性手里端个盆碗,等着或多或少买点米麦粮油。 按照艾仲雄的嘱咐,今天,裕丰粮店投放的粮油,比往日增加了一倍。粮店一开张,人们一拥而入,生怕买不到手无米下锅;再看看挂在柜台前的小木牌,舒了一口气,幸好今天的粮油价钱没涨,和上个集一样,麦子一斗五块三,谷米一斗五块五,麻油一斤一块四。不多时,又有些腿脚快的人已从前后街的其他两家粮店看了过来,见裕丰粮店的一斗便宜了二毛多三毛,也挤向了柜台。冯根财站在柜台前说,请大家伙别挤,今天保准都能买得上,价钱也不会涨。 以往买多卖少,来迟了手里攥着铜钱空手而归是常有的事,而且价钱说涨就涨;今天量多价也低,粮价莫非要降?人们窃窃私语,将信将疑,有人担心粮食的成色是不是有甚问题,捻起一撮放在嘴里一磕,嘎嘣响,似乎比往常的还要好点,暗暗对艾老板的慷慨让利心存感激,怀里多揣了几个子的,一个不剩地全都掏了出来。 开市不大一会工夫,五斗谷米即将售罄,麦子也卖出了大半。销售如此火爆,让冯根财始料不及,但因手里有足够的粮食,能多卖变现求之不得,他让几个伙计又扛来十口袋,随缺随补。眼见敞开供给,又有伙计维持秩序,大伙不再爆挤,但顾客仍一拨接着一拨,直到后半晌才渐渐少了下来。出乎预料,一天竟售出将近三石米麦一篓油。 裕丰粮店出其不意的低价促销,吸引了当天几乎整个集市的买家,这使前后街上另外两家粮店骤然无人问津。他们很是闹心,认为裕丰这样做太不地道,连续几天他们各都派出伙计扮作顾客,想打探出个中缘由,但瞅来瞅去一无所获,裕丰粮店依然供给充 足,价钱不变,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他们再也无法按耐,生意还能让他裕丰一家都给抢了?嫉妒以至愤恨的心态,让他们暗中联起了手,不行,砸他的锅! 白龙镇今天又是逢集,裕丰粮店门还未开,人已拥来了很多。一伙计急匆匆跑到账房跟管家冯根财说,他听见门口的人都在传,咱裕丰今天半价售粮。冯根财一听吃了一惊,咋回事,莫非是有人在造谣?赶忙来到粮店,隔着铺面的门缝朝外一看,果然是,至少有三四百人,而且还在不断涌来。 此刻,街上其它的店铺已经开张,拥挤在门外的人急切地等待着。冯根财急出一头冷汗,一时不知所措,这门是开还是不开?正在犹豫不定时,门外大喊道:快开门啊,咋还不开门,不是要给大家发救济粮吗?人群开始躁动,很多人跟着嚷嚷起来。显然,不开门没有道理,也是交待不了的。冯根财牙一咬,开!我看他们敢怎么样? 没等得门全部打开,人群破门而入,刹那间好多妇女老人倒在了地上,鞋子篮子扔了一地,手里的盆碗被摔成几瓣,人也被踩踏的鼻青脸肿,叫喊声哭闹声像似抓壮丁的进了村。前头涌进店里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抓起瓢子猛往褡裢口袋里装。粮店伙计大声喊道:大家伙不要急,东西有的是,明码标价,分毫不涨。 人们愣了,不是说半价卖吗?这时才注意到,柜台前挂着的价牌上清楚地写着,斗麦价五块三,斗米价五块五,麻油一斤一块四,没涨没跌,全都是上个集市的价格。大家顿时来气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不是说要半价优惠么,大红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怎么就变卦了?等了老半天,竟然是骗人!当着众人的面,你们得说清楚,怎么回事? 眼见场面要失控,冯根财一边让伙计快去告诉艾掌柜,一边站在凳子上大声喊道:“乡亲们,街坊邻里们,我是广聚庄裕丰粮店的冯根财,请大家伙不要拥挤,不要嚷闹。打五折半价销售,这话你们是从哪儿听到的?我们裕丰粮店可从来没这么说过。大家应该知道,为了渡过灾年难关,我们粮店薄利多销,这些天粮油一直就是这个价,分毫未涨,全街上就数我们裕丰的粮油便宜,大家凭良心说,是不是呀?” 店里店外的人炸锅了,抡着胳膊喊道:你问我们?我们正要问你们,南门北门,街上好几个地方贴着大红告示,都说你们今天要半价卖粮,难道你们说话不算话,骗人吗?要敢变卦,当心砸了你们的店! 街上贴着大红告示这么说?冯根财一愣,竟有这事,看来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肯定是被人背后捅了刀。情急之中,冯根财想到了白区长,裕丰粮店也有他的一股子生意,现如今被人算计,官司若打到区上,白雨亭他不能不管。 第47章 冯根财一下来了底气:“既然大家说半价销售是看到了告示,那你们就到白龙镇区上告去吧,看到底是谁在骗人,谁在坑人?我们广聚庄,包括裕丰粮店,从来都是交易公平,童叟无欺。半价销售的话,我们从来没说过,告示更没贴过,我们对天发誓,如有欺瞒哄骗,就让雷劈龙抓厉鬼噬!” 听冯根财这么一说,好多人觉得似有道理,裕丰粮店可是老字号,口碑一直不错,不该骗人啊,可大红告示却这么写着,莫非是“闹红”的人干的,煽风点火吃大户?可这时有人却喊道:大家别听他狡辩,空口无凭,让他跟我们一起看去,到底是谁家贴的告示?人群又躁动起来,几个人上前拉扯着冯根财,要他一道看个究竟。 冯根财用力甩开,说:“拉扯什么,我又跑不了,走就走,我们一起看去,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 冯根财带了两伙计,去众人所讲的几处地方一看,果然是,大红纸上写着:“久旱无雨,粮缺价贵,广聚庄裕丰粮店怀仁义之心,今日为众乡邻特惠,凡在本店购买粮油者,一律打五折作半价,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报官,赶快报官!让区上查,究竟是谁在造谣?”冯根财直奔区上,找白区长报案。到了区上才知,白雨亭刚刚调走,区长暂由张生福代理,现在不在,头天去了县上。冯根财只得急匆匆返回粮店。 这时,艾仲雄拄着拐杖来到了现场。艾仲雄一看这阵势,弄不好是要出乱子的,轻则粮店被砸抢,重则闹出人命来。众怒难犯,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尤其是在眼下,灾民都快疯了,遇到这种事更要冷静和缓处理。艾仲雄站在台阶上对大家说: “乡亲街坊们,我是艾仲雄,广聚庄的掌柜,在这里我要跟大家说几句话:首先我要说,半价销售的告示,肯定不是我们裕丰粮店贴的,大家可以想想,眼下是大灾之年,还有什么比粮食更金贵,我们有必要三不折二地抛售吗?没有人会做赔本的生意,憨汉都不会。但不管是什么人所为,造谣煽动也罢,眼红砸摊子也罢,反正都不是大家的错。将心比心,谁不想买到便宜的货?谁都挣钱不容易,便宜总比贵了好,大家的心情我理解。现在,我要跟大家说的是,既然大家等了老半天,大热天的,我艾仲雄过意不去,所以,今天的米麦,每人买量只要不超过一斗,一律以现有的价格,打八五折销售。不知大家觉得如何?” 冯根财懵了,怎么可以这样,有理做得好像没理似的,搞不清老丈人是怎么想的?好多人觉得艾掌柜的话在理,但也有的喊着叫着不买账。 这时,有个老汉站了出来,冯根财一看,是高忠义。高忠义解劝道:“既然艾掌柜已经说了八五折,这就够意思了,凭良心说,像裕丰这样的粮店,满白龙镇还能找出第二家吗?找不出来。大家还是让一步吧!” 好多人在闹祈雨时认得高忠义,觉得他说的是公道话,也帮腔解劝大家,互相都给个台阶下就是了,总不能让人家贴上老本关门歇业吧。一场冲突总算得到了化解。 这天,因为裕丰粮店的八五折优惠,顾客一直踏破门,全天售出米麦十二石,麻油五篓多,是上个集市的四倍多。冯根财将当天的销售情况汇报给老掌柜,并请示明天开市的价格,艾仲雄说:“先按原来的牌价;开市后你派个人看看街上其他两家粮店,反正我们要比他们低,至少两折以上。” 晚上,张生福来到广聚庄告诉冯根才说,刚才接到通知,县上过一段要在白龙镇召开公判大会,枪毙李续仁,清乡局的苗局长也要来,动静可不小。他特地给艾掌柜通个气,让艾绍英这两天务必在家待着,不然上面追查起,区上没办法交代,这些天区上冒着风险一直在瞒着,说他在家。 冯根财最怕这件事露了馅,说:“艾绍英这些天到东路办货,按说是早该回来了,估计是路上遇上事耽搁了,万一过两天回不来,还望区长多多关照,打打掩护。” 张生福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圆圈,手指轻轻弹了弹烟灰,含含糊糊地说:“这事嘛,还真麻缠,尽力吧。” 上次在活动保释艾绍英时,张生福感觉自己出了力但好处没落得多少,现在提到这件事,态度明显冷谈了。他岔开话头又说,哦对了,我来给艾掌柜讲,这次接待苗局长,算下来又得二三百块大洋。我这个代区长刚接手,下面的捐税又一时收不上来,这次还得请艾掌柜再支持支持。 冯根财心里很清楚,广聚庄眼下已经财物全无,成了空壳子,随时都会关张,二三百块大洋可不是个小数。冯根财不能一口回绝,请张生福先回去,这几天老掌柜身体不大好,在炕上躺着,待他告诉了艾掌柜,一两天给他回话。 冯根财实在不愿意给病在炕上的老丈人再添堵,但这么大的事家里总得要有人知晓和作主的。冯根财将张生福所说的大概意思说给了老岳母,老太太一听便来了气:“还没完没了了,就不怕吃得撑死?一个念书娃娃多嘴了几句,就掐住脖子不放,又是抓又是打,又是要又是送,黄的白的,前前后后已经花了那么多,成了无底洞不成?” 老太太越想越觉得儿子那天跟她说的话不错,现在的社会真如虎狼,吃人不吐骨头。被气急了的老太太此刻像似太上老君给了她心胆,语气超 常的坚决:“别管他,让你叔叔先好好睡一觉;哼,人善受人欺,马善被人骑,越怕越软越讹你,喂不熟的狗,填不满的坑,这次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老娘怎么样?” 虽说拿定了这样的主意,老太太却并不踏实。她知道这么一来,肯定是要得罪这帮人的,而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不测,她无法预料。 今夜,对于艾仲雄老两口,无疑是个痛苦煎熬的夜晚,两人翻来覆去,各自都在盘算着眼前的愁肠事,都有替子背锅顶缸的准备,但他们又都有意遮掩着,不肯明说。 第34章☆、祈雨 第三十四章 星光渐渐隐去,黎明即将到来,街上传来打更声,一连敲了五下。绍英娘迷迷糊糊刚搭上眼皮,忽听得院子里响起脚步声,而且不止是一个人。 啊!是谁来了?紧接着,听到女婿冯根财悄声在叫门,绍英也隔着门缝说:“妈,是我,绍英!” 老两口一听,顿觉云开月朗,喜从天降,绍英娘立刻翻身下炕开了门。 “儿啊,你可是回来了!”他娘一把抱住儿子,顿时泪流满面,“妈都要急疯了!” “妈,我没事,别哭。哦,我们坐下慢慢说。”绍英扶着母亲进了里屋。冯根财让李子明到隔壁窑洞先歇着,又赶紧叫起来厨师让做点饭食。 “爸爸,我回来了。” “嗯,你小子还晓得回来?”绍英爹故意不给儿子好脸看,但眼见绍英站在面前,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像似病痛被捻走了大半。 “是我不好,让爸妈你们着急了。”绍英握着父亲的手说。 “好了,你们父子俩都别再说这些了,太上老君保佑,只要绍娃你能平安回来就好。”老太太打量着儿子,心疼地说,“绍娃,你咋瘦成这样儿了,出去可是遭罪啊!” 绍英擦干母亲的泪水,好言安慰道:“妈,我这趟走得不冤枉,遇上好人了。” “真的?遇上什么好人?”他娘急切地问道。 这时,冯根财进来说饭好了,羊肉饸饹面。好久没吃顿饱饭了,更何况是这,艾绍英馋得满嘴流口水,说:“等我吃了饭,再给爸妈说。” “姐夫,明子在哪儿?”绍英问冯根财。 “明子在厨房吃着了。” 绍英把碗一搁,有鼻子有眼地讲起了故事。他知道他娘笃信神佛,这样的故事至少他娘会信。绍英说:“我听说白云山真武祖师很灵应,这次和明子出去,还约了高凤鸣,第一站就上了白云山。我跟道长说,世事纷乱,前程迷茫,我想求枝签,请祖师爷指点迷津。道长端起签盒,啪啪啪摇出来一枝。” “什么签?”他娘问道。 “大吉签!” “大吉签,大吉签好!” “对,这签蛮好的,十九签,签名叫云行雨施。道长翻开签谱,当即给我抄了一份签诗。” 绍英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纸,展开念道:云行雨施春正深,谋望求财总遂心。争讼见官多有理,贵人喜见自相寻。绍英还说,道长解了签,说后生你别担心,你要遇上贵人哩!我问依道长所见,往后我该朝哪个方向发展为好?道长问过我的生辰八字,说,你生于辛亥年,属钗钏金命,性喜自由,你出生地的西北方向,该是你发展的福旺之地,不出三五年,将会有大作为。 “哦,西北方向,对!”他娘记得很清楚,头里在太上老君庙测的签,也是大吉签,一模一样,也说你在西北方向有贵人相助,看来不假,命里注定的。 绍英看见他爸躺在那里只是听,一言未发;但他依然接着往下讲着,他娘想插话也插不上。绍英说,高凤鸣也求了一签,说来真巧,和我的一样,也是大吉签。谢过道长,高凤鸣说要去定边,找他舅舅去,问我去不去?我一想,定边不就在西北边嘛,我正要去看看,定边那里到底适合不适合我发展?我们三个人一路向西,去了定边。 第48章 人说三边这里有“三宝”——青盐、皮毛和甘草。到了定边,我们在周围看了看,觉得这地方真不错,有出产,生意比我们白龙镇这里好做。我请马凤鸣他舅给我出主意,他说,在这儿做皮毛生意,开办盐场,都行,特别是皮毛生意,天津口岸那边用量大,销路不愁。我和小马商量,我俩想合伙一起做,先开个皮毛店,一年半载下来,再办个盐场。 “你想到三边去做生意?”他娘吃惊地问道。 “对,我想去那儿。” 绍英望着母亲,又朝父亲看了看,目光里充满了期待。他娘万没想到,儿子会有这样的打算。可再一想,太上老君和祖师爷给的签,分明是说西北方向有贵人相助,不去那里做生意还能做甚? 他娘看着他爹,似乎在等待他爸开口拿个主意;而他爸则翻了一下身,依然一言未发。 绍英心下嘀咕起来,该不是我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说道,让父母亲听出了破绽,屋里的空气顿时沉闷下来。 “哦绍娃,你先睡会儿吧,你爸这几天也不舒服,这事不能急,得仔细掂量掂量。” 他娘下了炕来到对面窑,取出柜子里的铺盖铺好。刚才他娘就觉出,儿子虽说人是回来了,但心还在外面,要不会放着家里的生意不做,却要跑大老远去呢?见儿子突然间变得沉默不语,越发感到儿子有事像是瞒着他们。 “绍娃,妈问你一句话,你得说实话,你这次出去,到底去了哪里?妈不怪罪你,只要你句实话。” 绍英看到,母亲的脸上显露出焦急与疑惑,但更多的是宽容和疼爱。绍英想说但又不能,因为这是机密,泄露不得,他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儿,说:“妈,我方才不是都说了嘛。” 他娘还是疑疑惑惑的,刚刚松了口气转眼间心又悬了起来。回到里窑,憋了好大会儿,换了个说法对他爹说:“绍英说他想去定边开店办盐场,你觉得怎么样?刚才娃在跟前,我没敢问你。” “你呀还觉不出来?”他爹扬了个手势,“绍英的心已不在咱这个家里了,野了,心野了。他们几 个人出去了这么多天,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就是他说的那些?怕是瞒哄我们了。” “你,该不是瞎猜想吧?” “我瞎猜想?你看看他的那双手就知道了,满手的茧子。” “哦!”刚才他娘也发现,绍英的两手是有层硬茧,只是没往别处多想。“那你说该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老话说,手脚易捆心难捆。人心野了,再要收回来,难!也罢,该说的都说了,是福是祸,全在天定,索性由他的性儿去吧,好在我把生意拾掇得差不多了。” 见他爹情绪还好,对儿子已有放手之意,他娘即刻心情松缓下来,之前的担心也已放下七八,接着话茬说:“他爹,区上的人又到咱这来了,我得给你说说。” 艾仲雄并不感到意外。“对,就该这样!这帮人,填不满的坑,打着清乡查红的旗号,尽干敲诈勒索的事!”稍顿又说,“要不让绍英赶紧走吧,区县这边我扛着,免得待在家里再有麻达。” 绍英躺在炕上全无睡意,翻来覆去琢磨着该如何完成预定的任务。将近过了两个时辰,他娘以为他该醒了,进去一看,绍英已经起来,叠好了被子。 他娘问他睡着了没有?绍英打了个哈欠,说睡不着。他娘说:“没睡好吃了饭再好好睡去。妈得告诉你件事,咱院子的菜窖里,我们给你藏了点金银硬货,这事只有你姐夫他知道,都是留给你的。还有,过一段县上又要来人,听说要在咱白龙镇开大会,枪毙李续仁,又要清乡查红,那个姓苗的指名道姓要查问你。” 绍英一听县上要在白龙镇开大会枪毙李续仁,姓苗的狗东西要来,灵机一动,好啊,机会来了!他娘把绍英的手拉了过来,又说:“我和你爸的意思,想让你赶快离开白龙镇,免得这帮人来了查三问四的。” 他娘像似突然发现了儿子手上的硬茧,问道,“绍娃,看你满手的茧子,这次出去该是干了出力费劲的活?” 绍英先是一愣,转而又若无其事地说:“没事,那是我帮人家干了几天活把手磨的。” 艾绍英关上门,化了点明矾水,将情报密写在一片麻纸上,找了个借口,让李子明将密信夹在一沓上坟的纸钱里,又带了一百个大洋,连夜赶往石佛寺交给了田队长。田队长一看,高兴得差点蹦了起来:“好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第35章☆、祈雨 第三十五章 裕丰粮店门前每天都排着长队,来店买粮的人,也有装扮成乡民下山筹粮的游击队员,别人看不出,艾绍英心里明白。 连续半个月的打折销售,使粮店库存的四十多石米麦和二十篓麻油八成已售出,回笼的钱款,常日少则大洋七八十,逢集时二百多。每天粮店关张后,冯根财便将零零总总所收的大洋铜钱,仔细进行清点,然后一包一串地入柜加锁。 对于这样的销售业绩,艾仲雄颇为满意。艾仲雄看重的是销售进度,至于赚多赚少并不在乎,因为他现在急于收摊子,要的是到手的银钱,尽快了结外面的账款。绍英虽说已经回家,但变幻莫测的世事,让他时不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意到了尽头,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临到老了,一辈子的好名声被糟践,落得个债台高筑留下骂名的下场。 眼见库存的粮油日渐减少,最多只够卖到下一个集日,而去河东办货的人还不知哪天回来,冯根财忐忑不安,担心用不了几天,粮店恐怕就得关门。老丈人的心思虽说冯根财也明白,但从心底讲,他还是希望裕丰粮店能够一如既往地红火,毕竟它是白龙镇人所共知的一家老字号门店,他也为此倾注了十几年的心血。当冯根财留露出某种担忧后,艾仲雄却不急不躁,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们有粮就卖,没粮便罢,世上的钱财挣不完。” 裕丰粮店依然挂出优惠销售的价牌。之前通过贴匿名告示造谣惑众,想搞乱裕丰的那两家粮店,没有实力再敢抗衡,只得按裕丰粮店的售价而随行就市。白龙镇的粮油价格很快稳了下来,人们先前的恐慌情绪渐渐消减,满大街的人都为艾掌柜的仁心善举称道,谁见了都夸赞他仁义厚道,白龙镇的大善人。 艾仲雄心里比谁都苦,但有苦难言。三十年前的事就像发生在昨天。清光绪二十五年,已亥猪年,那年他二十五岁。他记得很清楚,广聚庄是在夏至那天挂牌开张的。当天,白龙镇有头脸的人都到了场,祝贺的帐子挂满了店铺门面,吸引了满街人的目光,两班子吹手响吹细打,四盘八碗摆了三四十桌,人们跟他见了面总是掌柜老板的称他。 谁能料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风雨雨了几十年,如今却栽到了深坑里,后面究竟会是个什么结局,天知道。现世报啊,绍英你这次可是把老子给坑惨了!不过,心痛归心痛,儿子终究是他家的天,现在平安回到了家,让他悬了好长时间的心总算落了下来。现在他最要紧的是,抓紧把自己身后的事办利落,不能给儿子留下个烂摊子。 艾仲雄一遍遍地翻看着所欠的账目,按照轻重缓急,依次列出还款清账的单子。这段时间,销售粮油所得的两千五百块大洋,艾仲雄咬紧牙全部用在了还账上,大头当然是白雨亭的,他已调离白龙镇,不仅给他还了本,而且利息也没少一分。艾仲雄长舒了口气,再有十天半月,外欠的一千多块也能得以了结,尤其是大家对他的夸赞和尊重,让他在心灰意冷之时,又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又是白龙镇逢集的日子。裕丰粮店刚开门一会儿,只听得街头敲锣打鼓,人声鼎沸,一群人抬着一面牌匾,正向裕丰粮店涌来。冯根财出门一看,愣了,这是这么回事呀? 为首的是镇上的一位杨姓老者,指着面前的牌匾对冯根财说:“我们是来给艾掌柜送匾的,感谢广聚庄,感谢裕丰粮店,艾掌柜可是大善人啊!”六尺长的核桃木牌匾上,工工整整地镌刻着四个金色大字——“积善余庆”。 冯根财一想,既然人家来了送匾,那就得请老掌柜来接匾啊。冯根财赶紧跑到上院,说与艾仲雄,艾仲雄苦笑道:“这帮人啊,送什么匾呀,这不是硬把我往火鏊上推嘛!” 艾仲雄实在不愿出去接匾,他知道这顶高帽子被人一戴,以后怕是不好下台的,况 且裕丰粮店马上就面临着关门停业的问题,便说:“绍英、根财,你俩接下得了,就说我今病了,身子不得来。” 冯根财觉得这样不定合适,毕竟大家伙是抱着一片感激之情来的,便劝道:“大叔,我看您老人家还是出去见见,把匾接下吧,不然面子上交不过去,都是街坊邻居乡里乡亲的。” 艾仲雄犹豫了片刻,勉强应道:“也罢。” 艾仲雄拄着拐杖刚来到裕丰粮店门前,秧歌伞头便唱起了祝福歌: 第49章 撑开伞来一朵红,扭起秧歌敬主人。 裕丰销售米麦油,质优价廉惠乡亲。 广聚庄,艾掌柜,白龙镇的大善人。 仁心厚德美名扬,积善福报子和孙。 领头的老杨与艾仲雄行过抱拳礼,说:“艾掌柜,我们大家伙来,是感谢你的,广聚庄裕丰粮店特别恩惠乡邻,难得啊,今天,大家伙特地给你送来牌匾一块,以表感激之情。” 艾仲雄心有难言之隐,但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得不应付两句:“杨老兄啊,不敢当,过讲了。我艾某何德何能,承蒙父老乡亲如此抬举,实在惭愧呐!” “艾掌柜啊,古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大灾之年,你艾掌柜的裕丰粮店重义忘利,行善施惠,实乃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如此仁心厚德,子孙后代必有福报。请允许我代表白龙镇的街坊乡邻,向你再次表示由衷的谢意和祝福!” 不说也罢,越听这些夸赞的话,艾仲雄越不自在。艾仲雄额头直冒虚汗,耳朵嗡嗡作响,头犯晕,腿脚也感觉不稳当,不过,他还是坚持着,显得谦逊而淡然,尽量将自己尴尬苦涩的心境掩饰起来。在一片掌声中,艾仲雄从老杨头手中接过牌匾,放置在粮店门前的高桌上。 锣鼓喧天的秧歌队,继续在裕丰粮店门前扭着,看热闹的人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冯根财这时想起,应该打打赏才是,就这样让大家空着手走了,有失礼节。可事先没有准备,拿什么打赏呢? 冯根财悄声问艾仲雄咋办,经根财一提醒,艾仲雄忽然觉得险些忘了打赏的事,让他赶快想个办法。冯根财马上让几个伙计出去,跑了半道街,将几家饭铺所有的白馍和干炉全都买下,凑了一笸箩抬来,打赏了秧歌队。从此,艾仲雄在白龙镇便有了“大善人”的美誉。 艾仲雄一回家就躺下了。老伴见他脸色不好,灰土土的,问他哪里难受?他摆摆手说没大事,只是觉得犯晕,浑身没劲。老伴端来一杯茶,他坐起来喝了两口,又蜷下了。 不多时,冯根财进了屋,本想说店里粮油已经所剩不多,看见老丈人满脸疲惫,没敢再提起。倒是艾仲雄心里一直在惦记着,问他卖得咋样,冯根财只得照实说了,不过请他不要放在心上。艾仲雄没再说什么,心里却苦得厉害,暗自叹息道,唉,头戴高帽脚下坑,好事孬事都碰在一块了。 冯根财回到屋里正核对着当天的账目,区公所的张生福推门进来了。张生福扫了一眼桌子上摆放着的牌匾说:“你们裕丰粮店最近不错嘛,怪不得今天又是秧歌又是送匾的。” 冯根财抽出一支“哈达门”烟递给张生福,给他点着。张生福深吸了口烟,样子像是来报喜的,说:“下午区上开会,我在会上讲了,这事要给县里上报,对艾掌柜进行奖励,给全县的老板士绅们做个榜样,来年再争取弄个参议当当。” 冯根财不稀罕这种口头人情,但他还是接着话茬说:“谢谢区长你的一片好意。别看我们老丈人是个生意人,他也是咱白龙镇的大善人。不过,现在老两口都老了,我看他们对名了利了的,并不怎么看重,最操心的就是儿子绍英的事。”冯根财的意思是,区上只要能把艾绍英的事关照好,这比给奖励当参议什么的都强。 “我来正要跟你们说这事。”张生福说,“公判大会的时间定下来了,这几天让艾绍英哪儿都别去。” 第36章☆、祈雨 第三十六章 农历十月十四,绥州县公判李续仁大会在白龙镇中街的戏楼广场进行。定在这天,是因为这天逢集人多,清乡查红,枪毙李续仁,要的就是杀一儆百,震慑乡民。 白龙镇满街都是人,中街更是挤得水泄不通,高忠义老汉也来了,他要最后看一眼李续仁。戏楼周围警察团丁里外站了几层,会场前面用栏杆挡着,十步之内不得有人靠近。 一条蓝灰色的会标悬挂在戏台正上方:绥州县公判大会;两侧的台柱上贴着大幅标语,一人通共全家问罪,一家谋反全村清剿。 绥州游击队都是本地人,羊肚子毛巾往头上一扎,破衣烂衫在身,人堆里看不出跟常人有什么区别。尽管戒备森严,但参加这次特别行动的游击队员,在队长田栓柱的指挥下,扮作赶集的毡匠石匠皮匠,或是脚户货郎揽工汉,一个个陆续混进了会场。 正午时分,李续仁被五花大绑押进会场推上了戏台。李续仁脖子上挂着亡命牌,上面写着“通共串匪犯李续仁”,名字被打了个大红叉。白文儒、艾绍英也被挂着牌子带来陪绑。 白龙镇很多人认得李续仁,这个出了名的伞头歌把式,高腔漫调一亮,三五里开外都能让人听得荡气回肠。而眼前的李续仁,完全脱了相,焦糊溃烂的面部,像似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山药蛋。 多好的个伞头啊,四乡里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好嗓子,就因为在县衙门吼喊了几声,如今落到了这地步。人们唏嘘不已,许多人为之落泪,就连准备在今天吃人血馒头的几个泼皮赖汉,一看这惨象也被吓得耸肩缩头,打消了念头。 名曰公判,实则是不审不判,定个罪 名就地处决。苗云生戴着墨镜,开始宣读李续仁的罪状: 李续仁,男,现年三十八岁,绥州县白龙湾李家老庄人。此人对民国政府心怀仇恨,长期密通共匪,蓄意谋反乱世。本年农历六月初三夜晚,李续仁假借神佛之托,与共匪闹红分子密谋串通,在白龙庙四周张贴红标,煽动乡民聚众滋事,冲击打砸县府公署,性质极其严重。在押期间,对抗讯问,顽劣抗法,打伤执法警员,更是罪上加罪。为整饬绥州社会治安,震慑共匪闹红分子,绥州县政府决定,就地正法通匪谋反顽劣抗法份子李续仁,以儆效尤,以绝红患。 没等得念完,台上陪绑的艾绍英突然大吼一声:“刀下留人,伞头大哥李续仁冤枉啊!”艾绍英大声喊道,“白龙庙的标语是我写的,我贴的,李续仁是屈打成招,冤枉了他!” 白文儒事先全然不知艾绍英竟会来这一招,听他这一喊,紧跟着也喊道:“李续仁冤枉,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全场的人顿时懵圈了。苗云生指着他俩,命令道:“让他们跪下,竟敢咆哮法场!”几个押解的法警随即抽紧艾绍英、白文儒的绑绳,猛踹了几脚,将他俩狠狠摁倒跪地。 台上坐着的代理区长张生福脑子嗡了一声,没想到这几个竟然是亡命之徒,指着艾绍英喝斥道:“姓艾的,不要命了你,长几个脑袋?” 台下不远处的艾绍英他娘听见儿子这么一喊,惊得一个踉跄,一扑踏坐在地上,天哟,我的憨老子,这不是寻得往枪口上撞么,疯了,我儿疯了。小女婿冯根财事先知道点紹英的底细,搀扶着老岳母安慰说:“婶娘不用怕,天塌不下来,绍英会有贵人相助的。” 戏台不远处,吓得半死的李续任的婆姨忽听得这喊声,方知艾掌柜的儿子是在为自己的男人喊冤,跪在地上直磕头作揖:“老天有眼,龙王爷显灵,娃他爸实在是冤枉啊!” 正在这时,从戏台的阁楼上,“嗖”地跳下来一个蒙面人,一把扼住苗云生的脖子,手枪顶住太阳穴,大喝一声:“别动,姓苗的,动就送你上西天!”警察保丁见此突变,唰地将枪口对准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蒙面人。 “你你,你是什么人?”苗云生脸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问道。 “少啰嗦,快,叫你的人把枪都放下,听艾绍英说话!” “好好,有话好说,好说。”猝不及防的苗云生颤抖着对他的人说,“都都……都把枪放……放下,说,让他说。” 艾绍英心里清楚,这个身手不凡的蒙面人是温银海,游击队里的“刀客”,早已潜伏在了戏台的阁楼上。 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满场子都是呼喊声,惊叫声,胆小怕事的夺路而逃,声援艾绍英、讨伐苗云生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迫于众怒难犯,在场的警察保丁不得不抬起了枪口,但手指却一直没有离开扳机。 田栓柱肩上挂着擀毡匠的弹毛弓子,羊毛袋子里藏着一把德式自来得,挤在人群中密切注视着戏台上下周围的一举一动。二十多名游击队员,分别带领前来的工农挚友,紧盯着周围警察保丁的动静。 “白龙镇的乡亲们!”艾绍英大声喊道,“我要揭开事情的真相,白龙庙的标语是我写的,也是我贴的,我可以当场写字为证。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红标,只是老百姓的几声呼救呐喊而已。如果硬要说成是红标,那也不干别人,判我得了。但我要揭发控告,绥州清乡局贪赃枉法,收受钱财,单是从我们家,前后就被讹了五根金条,二千块大洋,苗云生究竟吃了多少,他自己心里清楚……” “你你,胡言乱语你,诬陷本局长!” 竟敢抵赖!温银海喝斥道:“住嘴!姓苗的,现在没你说话的份!” 愤怒的人群轮着胳膊呼喊起来: 第50章 “姓苗的,你吃了多少,老实交代!老实交代!” “砸烂清乡局,火烧苗云生!” “贪官不除,百姓遭殃,绥州难安!” 突然,街巷四处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像是枪声,炮声,手榴弹爆炸声。李子明手里拿着拦羊铲,趁势跳上戏台大喊,红军来了,红军大队人马来了,冲啊!接着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身体挡住艾绍英。 警察保丁听得红军阵势不小,对着台上搂了一梭子,仓皇逃离了会场。子弹嗖嗖飞了过来,在温银海的胳膊上穿了几个窟窿,李子明的头部和胳膊被击中,艾绍英的左肩胛也受了伤,要不是他俩的掩护,艾绍英恐怕就没命了。危急时刻,温银海猛地将苗云生推下戏台,拽着李子明艾绍英撤到了后台,扯了块衣袖包扎住伤口。 会场顿时炸了锅。台上坐着的代区长张生福唯恐被推下戏台砸成肉饼,立刻跑到后台躲了起来。几个押解人员兔子般夺路而逃。刹那间,愤怒的人群立刻拥了过来,揪住苗云生一顿拳打脚踢,苗云生抱头求求饶着:“饶命,饶命,只要饶我的命,一切好说,好说。” 这是田队长精心策划的一次营救特别行动。所有参加这次特别行动的游击队员各有分工:艾绍英挑头吼冤;一班长温银海潜戏楼突袭会场,黑纱蒙面扼住苗云生;其他队员包括李明子和马凤鸣,分组协同配合,组织农友呐喊助威,点铳子放鞭炮,敲锣擂鼓佯作枪炮声。 此时,田栓柱扔掉肩上的弹毛弓和行囊,嗖地一下跳上戏台,大声喊道: “白龙镇的乡亲们!我叫田栓柱,以前是毡匠,现在是工农红军陕甘支队绥州游击大队二区队的区队长。在这里,我受中共绥州特委的委托,讲几句话:头一句,祈雨吼冤本无罪,枪毙李续仁天理不容;二一句,绥州清乡局长苗云生贪赃枉法,心狠手辣,恶贯满盈,必须严惩。这个姓苗的该当何罪,现在由咱们白龙镇的老百姓大家来公判。” 田栓柱讲到这里,振臂一挥:“农友们,大家伙说行不行啊?” 台下一洼声地呼喊起来:祈雨无罪,伞头李续仁冤枉!惩治贪官,打倒酷吏,枪毙苗云生! 乡亲们!田栓柱接着讲道,我们都知道,绥州十年九旱,这些年更是旱上加旱,庄稼颗粒无收,穷人流离失所。可是,军阀官府却视百姓如牛马,任意勒索,今天要草料,明天要兵饷,艮粮要预征,畜税要加增,这税那税,几乎无物不税,无事不捐,稍不如意就赏你几颗子弹,送你回老家。贪官大人们想发财了,时常借端生事,动不动就给你戴顶红帽子,要么赐你棍棒板子,要么关进大牢逼你拿钱赎人;地主土豪也趁机欺压百姓,地租高利贷逼得好多人家破人亡。总之,穷人面前只有三条路:逃荒、上吊、进班房! 大家仔细想想,这种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肯定不能。老话讲,民以食为天,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没有土地,没有粮食,庄稼人吃什么?所以,我们要生存要活命,就必须跟着共产党,跟着老刘和老谢,拿起武器当红军,举起红旗闹革命,为普天下的工农大众打江山! 在这里,我受中共陕北特委绥州支部向大家隆重宣布:绥州白龙镇中华苏维埃政府正式成立了!苏维埃政府就是我们工农大众的天下,就是我们劳苦百姓的靠山。从今以后,我们不仅要继续闹红,还要闹得更红、更火、更足劲,而且要红遍绥州县,红遍全陕北! 台下的呼喊声一浪接着一浪: 嗨哟,龙王爷显灵了,祈雨祈来了闹红潮,白龙镇有救了! 嗨哟,提起刀来拿起枪,跟着共产党打江山! 呼喊声中,被打爆了头的苗云生,又被押上戏台跪倒在地。这时只见一帮人将十来个大木箱抬上了戏台。田栓柱指着眼前摆着的一溜箱子,说:“大家请看好,这是我们游击队刚从苗云生家里搜出的赃物。苗云生贪赃枉法,铁证如山。” 大家看到,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丝绸细软,古董文物,光金条银元就是四大箱。田栓柱挥动着大手说:“乡亲们,想想看,姓苗的贪得这些东西,是多少人的血汗钱,能买到多少米,多少面,多少吃食,能救得下多少穷人的命啊!” 砸死苗云生,枪毙苗云生,千刀万剐苗云生!龙王爷显灵喽!老天总算睁眼了!人群更加愤怒,苗云生又被 推下戏台,一块块石头,一根根棍棒,直向他飞去,苗云生被砸得脑浆四溅,体无完肤,几乎成了一滩肉泥。 “下面,还有一个更好的喜讯要告诉大家。”田栓柱示意艾绍英站在戏台中央。 艾绍英身上挂着绷带走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乡亲们!我是广聚庄艾仲雄的儿子艾绍英,在这里,我要告诉大家,我要以实际行动响应共产党红军的号召,向白龙镇中华苏维埃政府和全镇的父老乡亲们郑重承诺,我家广聚庄的土地,全部共产,交给苏维埃政府处置分配;广聚庄的地租,不论是当年该缴的,还是以前欠下的,从此一笔勾销! 绍英娘当场晕了过去。艾仲雄老掌柜显得超乎寻常的平静,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命定,我已料到,就当是我艾仲雄还了前世欠下他们的债。” 白龙镇戏楼广场上,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欣喜若狂,打起鼓,敲起锣,吹起唢呐,扭起了大秧歌。艾绍英白文儒走在秧歌队的前排。白龙镇的老百姓,好多年都没有这么热闹过,整个台下的穷苦庄稼人沉浸在了胜利的喜悦之中。 刚从白狗子枪口下被解救下来的李续仁,身体极度虚弱,但他咬着牙,拖着好似无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又吼起了信天游: 龙王爷显灵吉祥云飞,后山里来了游击队。 镰刀铁钎盒子枪,横刀立马显神威。 好似武松在景阳岗,敢把那害人精剁成泥。 高忠义老汉也跟着大家伙扭起了大秧歌,见了包扎着枪伤的李明子,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眼泪扑簌地问他伤情怎样,明子抖了抖精神:“我命硬,干爷你放心。” 其实李明子的伤势很重,一只眼睛已被打瞎,一片耳朵被削掉了半拉,胳膊也被穿了两个洞。高忠义说:“万幸啊,托老天龙王爷照应,你娃是枪口下捡了条命啊!” 明子指着戏楼上的红旗说:“干爷,有共产党给咱指路,红军游击队给咱撑腰,我们穷人以后就有救了!” “可不是了,我跟你爷爷祈了一辈子雨,从没见龙王爷这么显灵过,祈雨祈来了闹红潮,祈来了后山的游击队!这么大的阵势,你爷爷在九泉之下也该听到了。” 戏楼上空,高亢悠扬的信天游仍在激荡。 古有诸葛亮空城计,如今咱游击队也够奇。 鞭炮假装机关枪,石头瓦块赛飞锤。 一根筷子容易折,成把的筷子可断臂。 工农联合打天下,不信江山夺不回!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