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骨灰楼点了外卖》 第1章 《谁在骨灰楼点了外卖?》作者:蔡佳涵【完结】 简介: 这一年,程叶没有男人也没有钱,干起了深夜外卖。 订单来的那栋荒楼里,放着一坛坛买不起墓地的骨灰。 哲学系失业青年毕然,就在这栋骨灰楼里做着“阴间直播”,毛选可辟邪,哲学永不死;一本马克思,只要九块九。 可因为一单夜宵外卖,他死在了直播镜头里,送外卖的程叶成了第一嫌疑人。 她慌乱逃跑,竟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始—— 为了证明清白,她一次次回到那个暴雨深夜,把那一袋夜宵,送到那男人手中。 而彼此人生中的残酷现实,生活里的种种龃龉,也在张开爪牙。 命运于他们,如同死循环。 “你可知要打破无限回归,需要什么?” “需要一个新的假设。” 第1章 ☆、01她于是忆起那具身体的模样 也就突然之间吧—— 追了她三条街的警笛声戛然而止。 喇叭,吼叫,紧跟身后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脚步声,都瞬间消失干净。 程叶慌乱回头,刺眼警灯的红蓝光,没了影踪。从她双手上重重碾过的卡车,蒸发不见。 她于是忆起那具身体的模样。 衬衫浅灰,有细细条纹,后颈苍白一截皮肤,残留些红润血色,应仍年轻。 宽的肩,窄的腰,长的腿,手腕环只运动表,指节修长,表盘裂开。 时,分,秒,都已停滞。一个生命消散,四处是血。 也染在她指尖。 指尖? 她发现自己站回了那条窄巷里。 十多分钟前被她摔在地上、怎么拧电门都纹丝不动的电瓶车,此刻稳稳立在路边,半倚着她。最要紧,是刚刚剧痛中感觉骨头全碎、以至于几乎失去知觉的那双手—— 还在。 这双手,此刻就握在她的车把上,她下意识握紧了手柄,手套线头微扎进肉。 麻,疼,但是干燥的。 不对,她什么时候把手套戴回来的? 她缓缓抬头,试图寻找那场不要命地下了大半夜的雨。 就是这雨,掩盖了那场死亡;也是这雨,让她逃跑时一脚踩深,结果被不知什么滑了一跤,一下子擦伤了腿…… 腿不自觉抻了抻,奇怪。 她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身上那不合身的骑手服依旧不合身,却没有了泥污。而这雨—— “停了……” 不,不不。 不是停了这么简单。 脚下地面和她手套一样,都是干的。 她脚尖轻轻踢了踢黑沉的地面,不见积水,甚至没寻出一点水渍。 一切都静得可怕,头顶的天阴森森压着。 程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无论如何也慢不下来。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扒拉掉手套,死死盯向自己的双手。 路灯时不时哆嗦一下,一下,又一下。 手心,手背;手背,手心。 翻来覆去,已经转了三转,没瞧见血。 她怀疑地眯了眯眼,把手犹豫着凑近鼻子边,用力闻了闻。 有她干了一天活闷出的汗臊,有身上制服半湿不湿的胶味,还有车子长年运外卖、沾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油腻堵人,但是—— 没有血腥味。 没有她自己的,也没有……那个人的。 那苍白的、微凉的、染血的,在意味不明的旋律中倒在面前的…… 心底模糊的凉意半散不散。她又一次检查自己的双手。 皮糙、肉粗,指节因为劳作过分地大——但的的确确,从里到外,完好无损。 她还活着。 所见那具身体,精致、讲究,可是死了。 她糙、她乱,可好赖也依然活着。 半晌,她狠捶了一下头盔,让它和脑袋硬碰了硬。 闷疼。 “是个梦?” ———————————————— 本该是个美梦。 因为她的手够快。 陈达还在的时候,就说过她手比脑子快,被人一激就总往前,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已经先干上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新发地进货是她这双手,去给人种绿化带是这双手,进小厂子里干跟男人一样的活儿……还是这双手。 跟她当初一块儿来北市的老乡,干个三五年就回去了,要不是她这么能拼能闯能吃苦,哪能在这儿熬上十年?何况三年前,还出了陈达的事儿,为陈达送葬,也是她这双手;后来债主堵门,高利贷涂红漆,老家亲戚不帮忙,还说是她八字太硬克夫,多少人赌她熬不下去,可她不还是挺过来了? 不管死不死,都得好好活。 手还在,路就有! 说回这个梦,她当时就在这小巷子里,给电瓶车刚充好了电。 车是二手的,但开着挺顺畅。 新工作,新希望,一切都挺美。 插头刚拔不久,电流焦糊味还在。半夜才过,她被熏得打了个哈欠。 想来就是那时,眼皮一合,她被瞌睡给缠上了—— 她是刚搬来的这一带,也是刚干的夜间骑手:老乡强哥拉她入的行,说是晚上12点到早上7点之间配送,能得到夜间补贴。每一单能有一块钱到五块钱不等。高峰时段还能加价。 积少成多,一个月就能多挣不少钱,有人一天就挣五百多。 好家伙,这一个月就是一万多!干上一年再刨掉债,她将将也能拿下以前看中的那个店面了! 所以她在白天的零工以外,又干上了这份活——人说,得手快,得胆大,还得八字硬—— 就奔她来的。 “叮”一声! 来自新下载的骑手app。 “附近有一个订单发布。” 订单目的地,是一个叫“万年公寓”的小区,还有小费5元。 要不说新手总有运气呢!她眼明手快,立马就开抢—— 本以为夜班抢单的都是狠角色,谁知还是抢不过她。 “抢单成功!” 订单详情弹了出来。 是被人匿名点的餐。 “取货距离:3.8公里; “送货距离:2.1 公里; “预计收入:基础配送费3元+夜间加价每公里1元+小费5元”。 选在6月8号开工,果然又顺又发。头顶雷适时响了几声,如同为她炸了串鞭炮。 她按捺住那点沾沾自喜,把手机翻转,在背面陈达的照片上头兴奋地一弹:“达哥!就知道你还护着我!” 那是陈达生前照得最好的一张,三年了,她还留着。每一张照片都留着。 没有男人,也没有钱;但她有回忆,也有盼头。 她抿抿嘴,往下看被刷得高亮的字。 “五楼右拐第十三户,直接挂门上”。 这是备注。 —————————— 她从一间苍蝇馆子麻溜儿取了餐,电瓶车一路“突突突”,路况好得很,夜风是挺冷,但她心里挺畅快。等抵达那小区时,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凉凉的,蛮舒服。 她在小区外停了车,保安亭里就只半个人影,但没啥动静,估计不知哪个大爷在趴着瞌睡。 门口没人拦,她按着指示,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走了进去。 小区破落得很,旁的都是铁皮平房,就中央支棱着座楼。 夜里十二点多了,可这楼里,竟全亮着灯。 那灯微微发蓝,从外头看着,并不亮眼。她往前走去,觉察了那灯从外头看着暗的原因—— 这楼,家家户户的阳台,都被封上了。 像是闷着一个个口罩,那一户户人家像是不愿见人的一张张脸,密密实实,被蒙得不透点风。 只除了其中一户,那光比别家都亮。 这些年也算见过些世面,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有了些猜想。 脚步放慢了些,是份尊重。也就在这时,手机里传出一声: “您快超时了。” 楼门上,是“万年公寓”四个大字,可底色是不常见的一种黄。 村子里,一般办那些事时,才能看见的黄。 她把气喘匀,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拎着外卖,她开始上楼。这是老楼,没带电梯。 楼梯既陡又窄,墙上没有感应灯,只有几盏半好不好的灯泡,时时透点黄光。 微弱至极。 她一路往上,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可却没有听见一丝人的声响。 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回荡着。 咚咚、咚咚…… 五楼到了。 ———————— 她右拐,走道上,经过第一户,门洞旁边装饰了一圈的花。 夜色里,打着蔫蔫的卷,是人造的花。 第2章 她加快了步子,心里默默数着门牌,直到第十三户。 沉寂里,断断续续的音乐闷闷传出来,听不出什么调儿。 走道灯不大灵光,昏昏暗暗,眼前依稀是道老式木门。 她开了手机的电筒,白光照亮了眼前的门。 门上的漆斑驳,门把手看着也锈迹斑斑。 程叶把手中外卖往门把手上一挂。 没事。 她松了口气,正准备拍张送达的照片,谁知那门把手“啪”的一下,竟然半断不断、摇摇欲坠。 外卖往下一歪,眼看就要倾倒在地上。 还是因为手快,她及时捞住了差点儿落地的外卖。 没洒,稳当。 她心里一阵庆幸,要把那外卖再挂回去。可也就因为这一挂,她的手顺带着,推向了那道门。 门,竟半开了。 本该转身就走的,可是…… 她听见了什么? 第2章 ☆、02imayhavenojesus,imayhavenosoul. 门半敞,里头音乐分明了些。是外文,吟唱低低沉沉,像夜里鸟呜咽。 程叶很少听歌,更别提外语了。但这首……陈达曾放给她听过。 “theysayimightdieandimaybecold.imayhavenojesus,imayhavenosoul.”【devil'swaitin'】,收录于blackrebelmotorcycleclub专辑【howl】. 那译文,她曾字字句句读来: 我生易逝,尸骨凄寒;心无信仰,如野鬼孤魂。 信仰? 她当时就有些发呆。她没有陈达那么大的志向,也不知道自己信些什么。 她只知道,活着,那就好好地活。送完这单外卖,再送好下一单。陈达的世界很大很遥远,而她的路子,是步步都得踩实。 夜这么沉这么深,别说信仰了,哪怕此刻听见从前的旋律,也没留给她太多怀念的时间。 “外卖!” 开口时,程叶才发觉自己喉咙有些紧,嗓门也有点干。 她一顿,再朝门里喊了一声。 “您的餐到了!” 没人答应。 “把手挂不住,我放这了哈。” 她提高了声音,预备把外卖就这么顺势放到门外的地上,可也就这个瞬间,头顶的走道灯突然“啪”的一声亮了。 光线突如其来,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等适应了光线,她才发觉,门缝、地板,还有她的鞋子上,都沾上了某种深色湿答答的玩意儿。 “砰!” 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倒在她几步开外的门里。 她本能地朝声音来源看了一眼,又立马收回视线。 手里的外卖几乎是被她当下就扔了—— 不,准确地说,是一甩。 那外卖在地上将歪不歪,她顾不上了,只用脚匆忙扶了一下,就要转身。 走道灯的感应能力,突然就灵敏得过分。 把地上那些东西,照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是慢慢流淌开来的,暗色的,流向这夜色中的—— 她脚步愈发地急。 她狠闭了闭眼,头盔摘了,她隔着手套用力揉了一把脸,试图把脑海中的画面挥散。 可手已经开始有点儿抖,不受控制地、脚步也有些乱了起来。 她往楼梯口走去,呼吸越来越急。她几乎没能找到那个楼梯口。 下楼时,她的脚步还乱了几步,险些摔下楼。 陈达说过,她就是会一惊一乍。她用力吸了口气,开始安慰自己,不要多想,没事,没事——“叮叮叮!” 一声熟悉的铃声突兀响起。 紧接着—— “您的订单已超时”“您的订单已超时”。 一声,一声,接着一声。 提示音源源不断,像催命符般回荡于这座楼中,是她的手机。 不在她的手边,不在她的兜里。 在刚刚那户门前! 糟了。刚刚放外卖时,她太慌太急,手机竟落在了那边! 陈达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在那部手机里! 她和陈达从老家跑出来时,众叛亲离,没人看好,那些照片也没能分享给过谁…… 只有这点回忆了! 她在原地跺了跺脚,急急又往上回转。 这一回她没有再数门牌,她像跑也像逃,直奔向半开着的那道门。 就是她的手机——就躺在那滩深色东西的中央。 响着提示音,屏幕亮着光。 她颤着手,想要把手机从那滩东西里捡出来,眼角余光无法避免地扫到了门里头—— 脸依地,后头歪着,头发已经被血染成了琥珀色。上头,还有一抹黄得发昏的色彩…… 在那昏暗的光里,音乐还在响着。 "butthedevil'sawaitingwithchristlikeason." 恶魔与神总是形影相随,谁能明辨黑白。 一动不动。是个人? 她没看错,门里头,实实在在倒了个人! 程叶往后退了一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指尖触到星点湿润黏腻的——她低头,也是红——那触感顺着神经瞬间传遍全身。也就是这时,她混沌的脑子才缓缓从巨大的冲击中抽离出来: 这些湿答答、黏糊糊的东西,难道是…… 她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她的手套已经蹭上了那些可怖的液体,她忙摘了手套。 指缝间,一股浓烈的铁锈味,还是钻进鼻腔,直冲脑门,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微微作呕。 是血! 也就在这时,从楼道下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样的时刻,动作却反而慢了半拍。 下头的脚步声那么急,她却几乎是被那些血粘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从前陈达死亡的画面像回到了眼前,双脚像被钉着,有些抬不起来。 直到脚步声逼向她,越来越近。 “呜——”刺耳警笛声,在下头尖锐地拉响。 走道那头,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朝她所在的位置冲了上来。 是警察! 她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 她手上有血,脚上有血,手机上是血,外卖上也是血…… 一片又一片的红—— 她嗫嚅着开了口,声音比蚊子的嗡嗡还小: “我不知道……不是……” 不是我。 简简单单三个字在舌头上扭来扭去,越慌越是说不出来。她一慌就爱吞字,说话半截整不圆。 更完蛋的是,她大脑一片空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通通不知道,她只用力摆着手,一不小心,竟然挥向了警察跟前,像是要打人—— 警察警惕一闪身,手摸向自己腰间。 他腰间那团是什么? ……枪! “不是我!”她终于被吓出三个字,“我是刚来的……我……我送餐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小票……” 她要翻出小票证明自己的清白,虽然小票能证明什么清白她根本没概念,但是小票在哪里? 在外卖上…… 外卖呢? 在那滩血里。 她动作顿住,人也结巴,话越发不利索。 “不是,这是……这是……不是……” 没结果的绕口令,把她带向死胡同。 警察目光锐利,射向她的手。 血正往下滴—— 滴滴,答答。 抬眼,警察盯着她,双眼像只鹰,随时把她制服。 她是无辜的。 可为什么脚在没出息地往后撤? 警察手中步话机响了,带着电流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控制现场,嫌疑人很可能还在。” 嫌? 疑? 人—— 三个字炸响在耳边,她扭头就跑。 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她怎么可能站住?她要逃!逃离那些血,逃离可怕的回忆,逃离这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和危险…… 跑!跑!她拼了命、加了速,被追赶着,一路往前。 穿越一道道门,花圈们那么颓靡。 万古常青的字样,时时出现在她逃命的路途。 她脚步踉跄,又被什么东西绊倒—— 是个香炉,冷了不知多久的香灰洒了一地。 敬不敬的、没办法了。她一脚踏过香灰,走道尽头到了! 没有路了。 警察已经逼到了身后。 回头,那眼神那么冷,姿态那么绝,他还没说话,程叶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地上把那香炉捞起,把香灰往前一泼。 她试图香灰把对方的眼给迷住,然后就能—— 压根没有成功,警察敏捷地避开了。 香炉被抛落在地。 “咚咚咚——呛!” ——香炉不知撞到什么,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 刺耳,突兀—— 是一扇防火门! 她心头冒出一点希望,抓住警察闪身的这点空隙,往前冲去。 第3章 她赌对了! 紧闭的防火门后,是垃圾间,那儿还有一道楼梯,能通往下头。 她用力推开门,楼梯间里只有微不可闻的异味——这里,垃圾桶敞着,几乎全是空的。 她脚步踉跄,绕过一个又一个垃圾桶,就垃圾中逃命的老鼠,飞速往下窜。 冲下楼了,红的蓝的光,在眼前疯狂闪,是警车。 来得这么及时,来得这么可恶,停在楼下警车旁的,还有好几个警察。 雨已经大了起来,豆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把地上砸得一片湿泞。 雷声轰隆,惨白闪电打在这被警车占据的小区。 她不要命地往小区外跑,保安亭到了! 她的电瓶车就在外面! 身后,警察们追了上来。 而她脚下被不知什么东西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 警察们只有十几米远了。 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冲上了她的电瓶车。 可是双手抖得过分,怎么都拧不动电门。 脚颤抖着往地上蹬,想要挪动车子,却发现怎么都不成功。 “轰!”她把心一横,车子直接往路边一摔,用车身挡住了小区的门,阻住警察们一时去路。 她往前冲去,窄巷里,七曲八弯。 警笛声越发刺耳。还有人拿着喇叭在吼: “前面那女的,站住!” 奔跑、逃命,为什么要逃? 想不清,只是怕。她脚疼、手疼,到处都疼!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住!不能在北市留下污点! 她冲到了空旷的马路上,突然白光一闪,她回头,一辆不知哪儿冒出的卡车,如一头巨兽,轰隆向她驶来。 喇叭声刺耳,她往旁躲去,可是身后冲来的警察让她犹豫了半秒—— 巨轮辗向了她。 沉重得无法想像的巨力,辗过了她的双手。 撕扯、压抑、剧痛,十指骨头该是碎了、裂了…… 直到失去知觉。 ———————————— 就是这么个梦。 逼真的、唬人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她猛地从一片混沌里回过神,还有一丝恍惚。 她低头看看自己周身上下,手、脚、头发…… 没事。一切都好。 没有梦里那呼啸而来的卡车,没有闪烁着红蓝光芒的警车,没有倒在血泊里的死人…… 她低头,手中的手机实实在在攥在掌心。 她翻转,上头没有血迹,只有陈达温暖的笑脸。 是太想他了吗?所以梦见从前的那首歌,所以再一次遇见死亡…… “叮”。 清脆的提示音,响起在她的恍然之中。 一阵凉风吹过,闷雷响了一声。 骑手内部app里,出现了熟悉的一行字。 程叶皱眉,下意识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拂出一小抹清亮。 她死死盯 着,确认了自己没看错—— “附近有一个订单发布。” 格外熟悉,也格外刺眼。 一如梦中。 沉了沉那口气,她决定无视这一单。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闷雷响起,程叶不由有些发毛—— 这订单,这雷声,和梦里所见…… 低头,她又一次点亮手机。 她没有抢单,只能看到部分信息。 收货地址被部分隐藏,显示"万x公寓”。 这附近带“万”字的小区,就那一个。 “取货距离:3.8公里; “送货距离:如2.1公里; “预计收入:基础配送费3元+夜间加价每公里1元+小费5元”。 所有细节,都和梦里一样。 只是,与梦里相比,这一回,多了一行信息—— 第3章 ☆、03毕是终结,也是全力 那是来自点餐人的信息。 刚刚的噩梦里,是人匿名点的餐。 而这一回,点餐人却没有启用隐私保护。 像是一团迷雾揭开小小一个角,她忍不住不看—— 点餐人名只出现了第一个字。 “毕*”—— 姓毕? 毕。 程叶粗浅地记得,这字意味着终结、完成;却也意味着竭尽全力。 是个真神奇的字。 梦里死的那人,又姓什么? 她心头一阵烦躁,把手机屏幕一把摁掉,要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挤出脑海。 想得太多,只有自寻烦恼。但这距离太像了,目的地也太像了。 哪怕多了个点餐人信息,和噩梦里的情景还是似曾相识。 怎能证明这……不是个不吉利的兆头? 她使劲摇摇头,不想再重复刚刚那场噩梦。 等别的单吧,什么钱不是挣呢? 她出了神:以前做梦少,即便做了,醒来也不记得太多。 是这两年,梦才渐渐多了起来。 去了的陈达偶尔回她梦里,像从前那样,给她说未来。 陈达不像她,她性子莽,而陈达以前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他总是文气,也更柔些。 小事他都随她,可大事比她有决断。比如离开老家,比如要来北市。 他说过,俩人要在北市挣下个店面,“你脑子直,我就给咱管帐,但钱都归你。” 还有—— “攒差不多了,咱娃也该回老家念书了,回去就盖个房,让他们都看看……” 有时,梦里头他又改口,劝她还是回去。 “现在没有我了,我们也没孩子,你也没什么牵挂,回去也不会有人说你……” 她不知道这是陈达真实的意思,还是只为了怕她受委屈。 梦里,她偶尔又会回到十年前,他们刚到北市时的模样。 那时觉得这里的楼真高,这里的景儿真漂亮…… 而一转身,就是最简易的跟棚屋差不多的地方。 他们就住在那些漂亮高楼的夹缝里,却满怀希望…… 是因为这场噩梦吗?为什么今晚总在想去了的陈达? 也就在这时,手机“叮咚”,一条提示跳了出来。 “有您的专享订单。” 旁边附带一个笑脸。 说的是“您”,带的是笑。 可她不由暗自骂了一声—— “强制派单?” 这是平台的设置。如果有骑手都不想接的订单,就会强制安排某位骑手配送,避免影响平台信誉。可这种单经常挺恶心人,有时跑六七公里才挣两三块钱。 骑手么,当然可以不接—— 但会影响绩效。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她看了看完好无损的手,又看了看没下雨的天。 “您的专享订单,请接单。” 雨稀稀拉拉下起来,打在她的头盔上,也打在路旁的那些铁皮屋顶。 “如拒绝超过三次,将影响您的绩效结算。” 她再次点开订单。 贫穷像盆冷水,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尊重科学—— 也许,刚刚那些只是梦? 毕竟,订单备注栏上一片空白,上头只有个门牌号:605. 梦里,台阶在脚下的声音犹在耳边。 她不由定了定神:她记得爬的是五楼,跟这门牌号不一样。 也许,距离上的巧合,是因为她刚来时,跟着强哥熟悉过附近的小区,所以把万年公寓的距离给记到了脑子里? 至于为什么是万年公寓…… 她点开了手中的骑手内部app。 这是骑手们才能看见的界面,里面,不同的小区和送餐地点,被前辈骑手们做了不同的标记。 比如“不让电瓶车进”“有充电点”“3楼208经常给差评”…… 而在这各式各样、密密麻麻的标记里,有一个小区,却格外地干净。 没有骑手给过评价,也没人标记。 “这地儿,平时哪有人点餐啊!” 强哥说这话时,就在她旁边给电瓶车充电。俩人都买的二手,充起电来都慢。强哥一边等充电,一边拿胶带粘自己的后箱。 “那整个楼里啊,住的都是……” 他撕一把胶带,用力一贴。 “骨灰盒!” 他看见程叶脸上的震惊,啧啧摇头: “都是孝子贤孙们备的!买不起墓地,就给去了的老人家在这儿买个房。” 强哥比划着,叹了口气:“墓地都被那帮家伙垄断了,买一块这么大点的,也得十好几万。再立个碑,又几万下去了。要是老家山头没留地的,哪儿葬得起哟!” 他戳戳屏幕上那万年公寓和充电点之间的距离:“也是一片孝心。这儿地段偏,房价就低,产权还有七十年,整套弄下来,也就市中心半个厕所。” 他叹了口气,“咱不说入土为安吧,好歹是有个安身之地。平时都冷清,就清明节热闹。但人一般都自己拎了纸钱祭品,谁顾得上点外卖?” 第4章 简而言之,所谓“万年公寓”,就是一栋安放逝者骨灰的楼。 程叶当时想,这可比陈达讲究。 陈达走前,已经没进气只剩出气了,捏着她的手腕说不出 话来。 陈达有一双水雾一样的眼睛,而那个时刻,那雾气越发浓了。他像隔着雾在看她。 “我走得比你早,把我扬河里就行。水再成了云,以后下雨还能回来看看你……” 雨丝轻轻拂着她的后颈。 陈达说,我会一直守着你呢。 程叶缓了缓,还是点了“接单”。 —————————————— 还是那间苍蝇馆子。 这一带馆子本来也少,她留了留神,见是卖的麻辣拌。 春末炎热,凉爽的麻辣拌恰好入口的。这儿没有店面,只有个小厨房。 等待聚餐时,她举目四望,一旁没被拆掉的村落们苟延残喘,不知道多少补偿会轮到它们挪窝。 一个窝……程叶嘴角撇了撇,真远啊。 钱难挣,可没想到会这么难挣。 “铃”——是餐备好了。 隔着小窗,看不见里头的人,她报了订单号,里头递出来一份东西。 塑料袋包着,饭盒合着。没什么异常。 她接了餐,上了车。 电瓶车一路开过积水,溅起泥点子。一路上,她开过连成片的绿色围挡。 这是为了修路,北市在变,越来越发达,也一次又一次地清退着人,很多老乡都走了。 租的小隔间前几年被强拆了,过年回来看见墙壁被敲了,破砖碎了一地。 老家人笑她为啥死赖着漂在北市不走,而她有时问问自己,竟也不知道。 是多少还有些不甘心么? 万年公寓到了。 是的,还是这儿,跟梦里一模一样。 但也跟强哥带她在外围熟悉环境时、看过的一样—— “这种房子,有个讲究,一是要封阳台,二是得留灯。不用多亮,但24小时不关。” 远远望去,阳光密实遮着,一户户却都从里往外透着诡异的光。 小区外头,挂着横幅。雨大起来,横幅无力地退让到墙边粘着。 “按揭分期,买三送一,再包十年物业费。” 这一回,她留了个心眼,没把电瓶车停巷子里,而是一路往小区里开。 雨帘渐密,保安亭里还是没有动静——没人拦她的车。 “万年公寓”四个大字,就在头顶。 她把车停一旁,雨衣上的水滴下来。 脚下有些打滑,上楼前,她从电瓶车里取出了她的防狼喷雾,放进了兜里。 她一层一层往上走。 经过的那些门前,花圈在外布置着。 和梦里一样……但也和网上见过的图片一样。 她又想起强哥的话—— “整栋楼住着的,都是骨灰盒……” 谁会在骨灰楼点外卖? 她试图让自己专心,只看墙上的数字—— 不知不觉,“6”楼到了。 她拐出来,在走道上,一户一户地找去。 音乐声断断续续,她看着门牌号。 627,625……607。 605,到了。 她回头,数了数,左边是双号,右边是单号。 605,正好是右拐,第十三户。 她回想起来,刚刚只爬了五层楼。 这儿,没有4楼…… 那605,就是她梦里看见过的五楼右拐第13户? 她想要回身离开,可“轰”的一声,她听见里头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这一回,门没有开。 但门缝底下,渐渐淌出了些什么。 深红色的液体,慢慢氤到她的鞋子上,混入了雨水和泥水。 又是死人!又是死人! 程叶把手中外卖往地上一扔,这回,她还记得捏紧了手机别掉—— 她拔腿就要跑。 可就在这时。 “笃”。 身后的门,从里传出了一声敲击—— 第4章 ☆、04截图!直播刷到杀人哎! 程叶猛然站住。 敲门声……是里头的人还没死?! 这是在求救? 此前的梦里,她第一反应就是人没了,然后慌着跑了。 撇开那梦跟眼前场景的极度相似。 门缝里淌血,说明里头有人出了事……如果这人还有救,她是不是该为这人叫个救护车? 她不过是个送外卖的,遇到客户有急病,她慌什么、怕什么? 有什么不能跟警察好好解释的? 程叶回身,发现那道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了一下。 门板冰凉,门没有什么抵抗,一推就开了。 还是那首歌,唱着野鬼,也说孤魂。 腥甜、铁锈味,涌到了鼻尖。 地上的人,脸朝向地面、后脑微微歪着,上头有一抹淡淡的……暗黄。 她看清了,那浅灰衬衫上细细条纹,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洁。头上染血的发丝,弯着柔顺的弧度。那人指节展在地面,修长地伸着。 优雅。 这个向来离她遥远的词,突然就跳入她脑海之中。 眼前人染血倒地,也不过是个少年。 程叶忍着恐惧,俯下身子: “你还好么……?” 话音未落,她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前人的后脑,已然凹陷。 程叶常不知人的脑子里,都会装着些什么。有人是琴棋书画,有人是柴米油盐,而她是还债挣钱…… 这样好看的身影,可到头来,从里往外流的—— 程叶几乎是立刻就要吐出来。干呕中,她汗毛直竖: 如果这人已经死透了,刚刚那一声,是谁在敲门? 这人不像自杀…… 脑门被砸成这样,肯定是被人害了。 那声敲门声,来自杀人的……凶手? 她心里一突,就要往外退时—— “笃”。 房间里,又传来一声敲门的响动。 程叶循声音的来源看去。 她手伸向自己的兜,里面是那防狼喷雾。 如果凶手就在这里,她…… 目之所及,她没看见人。 却看见了山一样堆着的书。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房间里,能有这么多的书。 那几乎是书的海洋,要将人淹没。 虽然灯光昏暗,她看不清都是些什么来头的书—— “笃”! 又是一声响。 程叶眯了眯眼,在书中找寻那声音的来源。 生死、批判、永恒……她在这些字眼中穿梭来去,直到微微的蓝光,从这些书的缝隙中透出来。 “笃”。 那声音,来自那抹蓝光。 她凑上前,发现—— 原来是个电脑屏幕。 是一台笔记本电脑,上头闪着点点红光。 而在电脑旁,立着一盏灯。灯下一个青花瓷盆,花纹别致,像个“文”字。 那里头养着一盆花,花紫不拉几,半开半闭,支着三五七八个花骨朵。 花下头,有个玻璃鱼缸,里面游着三两条颜色不一的鱼。她凑近,看见鱼缸上映出红光。 顺着倒影回头望,是有个不知干什么的东西,上头有暗红色的数字在闪。 “笃”又是一声敲门声—— 顺着声音来源,她才看清,屏幕上方有一行字: “主播毕然,带你探寻人生的必然与不必然。” “欢迎点赞关注,扣响哲思的门——”。 心头泛起无数疑惑,然后,她看见自己出现在屏幕当中。 与此同时,那吓人的敲门声正疯狂响起。 屏幕中,有一行行弹幕飞速刷着: “杀人了!” “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楼上不要刷屏!” 杀人了……她? 程叶纳闷地看着弹幕,上头疯狂一行行刷着,每行弹幕的出现,都伴着一声敲门的声响。 “截图留念了!跟凶手同框啊啊啊!” “活久见!深夜直播间看见杀人!” “是不是剧本啊?哪有这么直接现身的啊?” “现在为了带货这么拼了吗?” “卖书不易全靠演技!” 也就在这时,跟此前梦里一样,她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楼下响起的警笛声。 弹幕更加疯狂: “卧槽!警笛音效好评!” “别是刷到真的了吧?见棺发财见棺发财……” “是x团外卖员……为差评报复杀人吗?这一手的血啊我擦!” 程叶不由看看自己——跟梦里一样,浑身沾了血。 还站到了死人的房间里。 第5章 还有这些弹幕,还有门口那个死人。 她几乎是立刻就往门外冲。 红蓝光打在楼下,她一眼就看见了下头的警车。 “站住!” 熟悉的声音,她转头,和梦里一样,还是那个警察—— 这回,她看清了他的脸,是个小年轻,约莫二十来岁,一脸正气。 他又一次冲向了她,右手已经摸向腰间—— 枪的旁边,那是手铐! 程叶跑得比上回快。 和梦里一样,什么都一样! 不要心存幻想!不要以为是什么幻觉! 她不再绕弯路,径直抄向垃圾桶所在的楼道,飞快下楼。 大雨倾盆,砸在她的安全帽上,她冒着一声声炸在脑门上的“啪啪”,大步冲向她的电瓶车。 手几乎要把电门拧出烟,电瓶车轰一声启动。 警车就在眼前,她刷一下擦过警车。 她冲向大门的方向—— 马上!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场噩梦! 保安岗亭的光,就在前方。 只要穿过大门,就能出去。绕过那几条巷子…… 可是就在她即将冲出时,小区的大门突然合上了。 她减速不及,直直撞向了那道大门。 “不——”程叶的尖叫声被暴雨吞没。 电瓶车猛然飞起,程叶连人带车被甩向空中。 一道雨中的弧线后,巨大的疼痛袭来…… —— 疼,疼,实在是太疼了。 她浑身疼,头更疼,简直裂开! 一切再次回归安静,程叶又回到了她的电瓶车旁。 雨还是没下,天依旧很阴。 她的四肢完好,她的衣衫完整。 程叶手抖个不停,上下牙齿不停地打着架。 死两回了! 还说她是凶手?! 她狠狠大吼了一声。 “不是我!不——是——我!” 喉咙里炸出的声音混着哭腔,在空荡的街道上炸开。 她拼命地大吼了三声,却还是挥不掉体内的冰冷与寒气。 那些疼痛,那些恐惧,太过真实。如果只是梦…… 又怎么会是梦? 她哆嗦着,梦里的死人,那部电脑,弹幕里的话…… 还有那个警察。 “万年公寓”……从来不会有人点外卖。 想起强哥的话,她几乎要疯。 她捏自己、捶自己,试图找回一点理智—— “吱呀”一声。 路旁一台车的车窗,突然降了下来。 是辆出租。驾驶座上的大叔一脸正气,看她一身骑手服,又一脸崩溃,脸上露出几分同情。 “姑娘,需要帮忙吗?” 程叶颤着嘴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 “叮”! 手机提示音响起,打断了她的结巴。 “附近有新的订单”。 万x公寓。 —————————— 潮味混着烟味,钻进鼻腔。 气还没喘匀,程叶半扶着墙瘫坐下来。 这是骑手休息站。 墙上骑手积分排行榜上,她两天前拍的大头照被钉在最末一行,笑得无知也无畏。 从新订单出现的那一刻,不顾那专车司机的一脸惊愕,程叶就逃也似的冲上电瓶车,飞速往这边赶。 第三回了。 又是万年公寓。 程叶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订单就是万恶之源,那么无论是否强制,不管是否罚款,惹不起她也躲得起。好歹都是命,先有命才能有然后啊!至少回到站点里,她还能有几个人证。 半夜的站点里也没几个人,站长李利在调度的小方桌前,边抽烟边刷手机,时不时就叹口气。 李利这人,个头挺矮,但主意颇多。 强哥说过,李利原在闹市区当了两年站长,那可是风生水起,可也是行业越发卷了,李利调到了他们片区,总觉屈才,每天憋足了劲要重回辉煌。他烟瘾重,爱叹气。此刻背对着她,看不出脸色有多差。 但能猜个八成——程叶瞟了一眼,调度电脑上有积分排名。他们站点,排危险的倒数第二。 她来面试时,李利强调过不许拒单,否则,积分下滑,影响整个站点的绩效。要倒数第一,指不定就得末位淘汰了。 程叶不由心头忐忑:app里,万年公寓这一单还没有人接。 再过几分钟,系统就该强制给她派单了。 她该怎么拒绝,才不会惹站长不高兴? 实话实说,李利八成觉得她发疯。 要不,就说自己不舒服? 她扭头,那整理仪容的镜子里,受了惊吓的她一脸菜色,要装病倒是很有说服力。干脆请个病假,躲过今晚再说。 她把嗓子压低,虚弱开口: “站长,我今晚……” 话才出口,她却突然一顿。 视线所及,李利跟前的手机屏幕上——有个东西。 程叶眯了眯眼。 这是…… 第5章 ☆、05尼采和金城武 “醒不来的梦,你做过吗?” 柔光从屏幕中透出来。一把清透男声,打破了夜色沉沉。 原本吸引了程叶的是一抹亮色。 可那抹色彩一闪而过。 取而代之,是这清而透的一句话。 有的,我就在这样的梦中。 程叶凑近了那张小小的屏。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人生是漫长的梦又接着梦,携手之人往往未能同归,走到尽头时,也许惟有诗书文字,能让我们不孤独。” 一大摞的书,层层叠叠,色彩不一。 书中央,她看见少年的发顶。绒毛茂密柔软,还有光晕了一层边。从厚厚一本宋词旁,露出一张脸。那人半倚书堆上,清秀得让人怜爱,五官酷似古早明星金城武。眼角眉梢,又有几许玩味,和那书卷融为一体。 是个少年。程叶老家,管这样年轻的男孩,就叫少年家、少年侬。 他双眼雾蒙蒙,有些忧郁、带点破碎,该是象牙塔中的清贵大男孩。 比起陈达,眼前这人五官精致多了,可那双眼睛…… 真像。 “精装硬壳,不过今世皮囊;金光闪闪,却闪千年月光。”少年微微一笑,“这本宋词选,原价八十八,不过俗人纸墨钱,如今只收十二元,惟愿赠予知音人。想要的雅士,可愿扣‘12’,与古人共此一卷青灯?” 质朴书脊占满屏幕,而屏幕下方全是弹幕。 “12,12,12,主播好帅,这是真人吗?进来之前还以为是ai!” “听不见主播说啥,大半夜刷直播还有这福利呢!好帅!” “卖什么书,带什么货!这明明就是颜值直播间!主播我拍十斤书,跪求主播唱首歌!” 满屏的“帅”里,那少年指尖漫卷,于书页间起了风声。 “‘今天也是想bb的一天’这位老粉拍下了!” 弹幕里一片高喊:毕毕!毕毕!我的bb!!! “毕”?程叶不由入了神。 不背诗不念词的时候,少年语气懒懒:“适才谁问《乡土中国》?费孝通先生这部考辨,只需六六之数,便可携此归庐。” 下头是个标价——6块6带走,再搭一本漫画加《皮皮鲁》,整套13块。 要的扣8。在少年不说人话的同时,屏幕上方飘过一行字幕:“库房直播,破价最后一天。” 下方一串红字极为醒目:下个月开始控价。 密密麻麻的小字滚着:二手书瑕疵书处理; 文学书哲学书,3~8元一斤,5斤起拍。 “哪位雅客点了哲学?” 屏幕里传来细碎翻书声,那少年又拎出一本厚重的书。 “尼采《快乐的科学》,”他额前发丝垂落,“原价七十八,现在么,思想的重量,就是您付出的价格。” 下头是字幕:按斤称重卖! 弹幕有人吐槽:“为什么要顶着这帅的一张脸,给我推一个精神病的书?” 少年慢条斯理,指节扣着书封上的“尼采”,微微一笑:“人越疯,思想越贵!” 弹幕:看不懂!给讲讲。 “这书探讨了人生……”少年启唇,念了一长串的文字,存在,永恒…… 弹幕:哭!都是中文,连起来听不懂!果然帅人不能太有脑子…… “那……我这么说,”少年在书堆里坐正,清了清嗓子: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 “有没有听过这个——”他眨眨眼: “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有”弹幕里有人抢答。 少年眯了眯眼,长指拈出块白板,马克笔信手飞扬。 “在尼采哲学里,有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 第6章 龙飞凤舞的字体,写着: “永劫回归。” 四字下头,少年写下一长串字母—— ewigewiederkunftdesgleichen. “这是德文原词。” 漂亮的字,看不懂的话,程叶辍学早,不由略有些羡慕。 只听少年在屏幕中说道:“也译作‘永恒回归’。一个侧重佛教中的苦难轮回,一个是学术界更统一的译法。俱来自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意思是,‘同一事物的永恒重现’。 “若你的人生必然重复,则你的每个选择都承载无限重量。” 他轻敲白板,娓娓道来。 “若人生只有一次,则个体行为只需对‘一次人生’负责。 “你偷东西了,没被人抓住,你就逃过去了。 “可如果,这种偷窃行为,要在无限次循环中重复,则其后果被无限放大。” 无限循环? 还有……必然重复? 程叶的心突然一紧:她想起自己循环了三回的梦。 而站长李利在旁笑出了声:“神神叨叨,就靠张脸,骗些个文青的钱!” 他“嗤”一声,就要把这直播间滑走,程叶忙制止道: “站长,我想再看看!” 仿佛掩饰些什么,她又添了一句:“就……还挺有意思的。” 李利撇撇嘴,手指勉强停住。 “你也看上这小子了?” 程叶顶着李利质疑的目光,又瞅向屏幕。 “当然不是……我就是觉得好奇。” 心头泛起微妙的感觉:这一切,似乎与她相关。 此时,那卖书少年高举《快乐的科学》:“尼采在这本书中假设,‘若你此刻决定偷窃,则需在永恒中无数次体验偷窃的羞耻与惩罚’。 “你的选择,不再仅关乎‘这一次人生’,而是关乎‘无限次人生’的同一性。 “选择‘碌碌无为’,意味着在永恒中重复‘虚度光阴的悔恨’; “选择‘创造价值’,意味着在永恒中重复‘自我肯定的喜悦’。” 他把书扬了扬:“而选择这本书,意味着你会得到重复的满足。” 他说得无限神往,满屏的帅于是又冒了出来。 弹幕中有人插了一句: “只有妞能让我重复满足。买这本书摆拍,妞能觉得我开玛莎拉蒂吗?” 少年一顿,继而笑出梨涡:“昔年王谢子弟皆通六艺,今之富一代多习格致之学,富二代常研律例钱谷……” 弹幕飞过一串问号,少年笑:“富一代,学理科工科;富二代,做金融法律;”他拍拍一旁五斤起拍的一大摞书,书名半露: “若富及三代,此为首选!” 都是三到八块一斤的文史哲。 弹幕a【甲方爸爸我爱你】:“但我负三代。” 少年:^_^// “读这个会变负四代吗?” 少年:? 弹幕b【人生不过赌一回】:“瞎说!这主播一看就有钱!” 少年:^o^ 弹幕c【amwwer445】:但我那天看到一个学文的,同学都落马了,他还在考公的。” 少年:…… 弹幕d【今天也是想bb的一天】:“读啥都一样!都说读书速度赶不上学历贬值的速度!毕毕你来,我养你!” 少年:! 弹幕 e【有圆就相拒】:“书名好短,字又小,男人拿着摆拍没气场吧!” 失语三回的少年,这才眼睛一亮:“那您可以加上这本。” 满屏调戏与嘲弄中,他落落大方,从身旁抽出另一本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也是尼采的书,看看这书名,既粗又长!” 弹幕总算飘出两个字—— “包邮?” 少年把前后两本书合上,脸上笑出个小梨涡。 “地址敲一下,非偏远地区都包!” 接着,少年站起,程叶才发现他竟这么高。 宽肩窄腰,弹幕里又是一片疯狂。少年从身后,掏出一个东西—— 程叶眯着眼:竟是个电子秤。 两本尼采的书放到一起,被小哥拢上了秤。 秤面红光闪烁。 那红光,让程叶感觉似曾相识。 少年指尖飞快敲着显示屏,打断她的思绪: 四斤八两。 “滴滴嘟嘟”。 少年在一本海德格尔和一本马克思的夹缝中,拎出一个长及指尖的计算器。 他敲敲片刻,眉心微蹙:“不够起送价,或许,您可以再凑一本……卢梭?” 他从身后书山里,上下捣鼓,拽出极薄的一本小册子: “书名不短:《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 书上了秤,叠上刚刚那两本: “这是您即将收获的思想的重量!” 五斤一两。 弹幕:已拍。 少年将三本书合为一体,从旁拈过几张油纸,开始打包。 “感恩宝子。谢谢您让这些书找到归宿,也愿您在哲学路上收获快乐……” 弹幕:要睡了,打包快点。 少年手速却还是没有加快。 “快递暴力,书本娇贵。” 弹幕有人又在花痴:“主播多少钱一斤呢?愿意倾家荡产!” 少年笑而不语,只把书蒙好、封上、入袋。 这一切都不带一点停顿,唯独最后,在即将把书封上时,牛皮纸袋上落了些灰。 他手指细细拂了下封皮。柔光里,他眼中似又有了些雾气。 并不稀奇的动作,但程叶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这有点像陈达:以前,程叶每回从工地打工回来,奔波劳碌出一头一脸的汗和泥,陈达就会这样,轻拂一下她脸上的灰。 那是他在心疼。总说她不该受这些苦。 而屏幕里,那少年对那些按斤卖掉的书,也是这样温柔地轻拍了一下。 程叶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 “都是好书。” 而下一秒—— “下播不拍细节,不退不换。” 包好的书被放到一边。那双眼中的雾气散去,少年又露出晶亮笑脸: “欢迎关注“必然不必然”,我是主播毕然,陪你走过人生中的每一次必然。” 必然? 毕然? 是他?是那个毕然吗? 那个毕字,代表终结,也代表全部…… 可这不是个卖书的主播吗?在骨灰楼里直播卖书……? 脑海中有什么砰的一声,程叶终于反应过来。 画面中的那个电子秤,那红光!对上了! 跟她梦里所见一样! 还有毕然身上……她刚刚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那太像陈达的眼睛,却不曾注意到,他穿的,就是一件浅灰细条纹的衬衫。 她飞速回忆起来,梦里,也有这一大堆的书,还有一盆花、一缸鱼。 她没能找到花,但屏幕一角,露出了一抹…… 第6章 ☆、06比啥都凶! 紫蓝。 那是一抹幽幽的紫蓝,看不出是不是花瓣,可是和梦里所见,是越看越像。 这到底是什么花?脑子转了转,她还记得有缸鱼…… “asmr,请点关注。” 助眠音效响起,打断了她的观察,原来李利实在不耐烦,已滑到了下一个直播间。 “什么玩意儿,比这还让人犯困!” 李利手指不停,又滑到了下一个。 画面中两个美女,汉服轻舞,妖娆多姿,李利嘴角上扬,粉也有滋有味地吃了下去。 光鲜亮丽的,催眠颓靡的,大概都比思想称重的直播间要来得有趣。 程叶思来想去,再也坐不住。 她往外跑去,找到一张空椅子坐下。 她找了左右张望,没什么人。她偷偷打开了自己手机。很少刷直播的她,下载了李利看直播用的app。 等她捣鼓完那一大堆注册、登陆,看广告时,总算打开了搜索框。 她凭记忆,输入那五个字。 “必然不必然”。 雨又下起来了。 —————————————————— 熟悉的直播间,再一次被点开。 雨水滴滴点点,打在屋檐。 画面中,那叫“毕然”的少年,大概是又做了一单生意,正在打包几本书。 半夜已过,他笑里有些许倦意,额上头发也打了卷,总往下掉。 电子秤歪在一边,毕然用手捋头发未果,从旁边拿了个发箍,直接往头上一戴。 也就是一戴的功夫,程叶坐直了身子,浑身发冷。 就是那个! 男人戴发箍,少见,但不是没有。 而这发箍上,没有蕾丝,没有蝴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金灿灿的八个大字。 “库房直播,五斤起拍”。 毕然打包的声音细碎,而程叶的瞳孔不由收缩,不由自主捂住了她的嘴巴。 第7章 盯着那发箍,她呼吸变得急促。 这八个字,像是烫着她的手。 不为库房,也不为五斤。 为那金灿灿—— 这个颜色!就这个颜色! 就是这抹亮色,几分钟前吸引了她的目光。 梦里,死在地上那人的后脑上,有一抹澄黄的事物。 她现在看清,也才想清了: 原来那不是黄色,是染了血的金色! 毕然,就是她梦里……死在地上那人?! 冷雨被风吹进衣服,她打了个冷战。 也就在这时,直播画面被插入了一条提示。 程叶手机又响。 她低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本以为是强制派单的通 过,可她看见的,却是骑手app一条新的提示: 万年公寓的订单…… 被人接了?! “骑手已接单”下头,是接单骑手的名字。 她一字一字看进眼里: “怎么可能?” —————————————— “接电话啊!” 站点外的大街上,雨已下了起来。 程叶对着手机嘶吼,额角碎发被冷雨粘着。 从看到“接单骑手:张铁强”的瞬间,她手机差点又没拿稳。 张铁强,也就是强哥。 强哥和老婆来北市打拼比她早,有个孩子留守在老家。 夫妻俩跟程叶陈达那时在一个工地认识,发现他们老家在邻县,虽说隔了些距离,但干脆就认了老乡,自此颇有了些彼此照应。 后来这些年,他们虽见面不多,但陈达出事那会儿,强哥强嫂实打实塞给过她两千块钱。 这回程叶来干夜班骑手,也是强哥帮忙介绍。 外卖平台多,但强哥这家福利相对好,干久了能分宿舍,那宿舍还不一般,有地暖、热水、洗衣机,甚至独立卫生间……所以门槛相对别家高不少,还是靠强哥这老员工,签了字给她内推进来的。 如果强哥因为“死亡订单”出事,她怎么对得起这份情谊?又怎么面对嫂子? 嘟音响了七八声,手机里才终于传出混着电流的杂音。 “叶子?咋了,我这急着送餐呢。” 程叶惶然开口:“强哥!赶紧回头!” 强哥在那头似乎有些奇怪:“啥?” 程叶半吼出声:“我说万年公寓那单,你千万别去!”她着急解释道,“你不是说过,那地儿除非清明,根本不会有人点餐么?别去……” 她尾音拖出了哭腔,可强哥那头的声音却越发遥远。 “别担心啊……我这边……” 电话断了。 程叶立马再拨,却怎么都不通了。 手机里,直播画面中的毕然,还在絮叨着包邮甩卖。 她越想越不对头,干脆转头,骑上她的电瓶车。 她得赶去万年公寓。她要守在大门口,得把强哥拦住! 无论如何,这可怕的噩梦不能再继续了! 可才刚拧电门,有什么在身后突然拽了她一把! 程叶险点被拉出一个踉跄,她猛一回头,是站长李利。 他托着碗泡面,浓眉倒竖: “单子也不接,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 程叶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心虚掩饰着: “我……我去给车充个电!” “我还没聋。”李利冷冷靠在墙边,泡面碗半开不开,在半雨半风里晾着。 “强子的单,你操什么心?” 被戳穿的程叶垂下眼:“那单去的是万年公寓。那地儿……邪门,我怕强哥出事。” “这点破事搞不定,他早转行了!”李利利落扯开泡面盖,滚烫热气冒出。 泡面盖子掀开,刺鼻的辣椒味涌入程叶鼻腔。 几天前来面试时,程叶就发现了:李利口重,无论吃啥都往里加辣椒。 听强哥说,那还不是普通辣椒。李利嫌这边的辣椒不够劲儿,每年节后,他都从老家带几大坛子自家腌的辣酱回北市。当中一坛子分给别人,余下的他从年头吃到年尾,一年年的,省下不少菜钱。 “这种单又不是头一回!” 李利叉一筷子面条,被烫了一嘴,骂了一声又搅回碗里,“就去年,隔壁站那小孙,他接了单送公墓的,才一到那,俩白衣女的在那飘,还拽着根断掉的胳膊!” 程叶听得心惊肉跳:“那还不跑?” “小孙什么人啊!天大地大没有扣钱大,谁跑了他也不会跑!”李利冷笑一声,“他就在那点了送达,紧接着就瞅见几根自拍杆藏后头,就等拍他屁滚尿流呢!”他说着摇摇头,“专给骑手下套,是搞什么恐怖直播!” 程叶不由心头一动: 恐怖直播? 她想起才看见的直播画面,也想起梦中所见的那些场景。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那叫“毕然”的设计—— 是为了一场直播? 发冷的手微微回温,她试探着问: “那脑子被砸烂,脑浆流出来,这也能直播吗?” “有啥不能啊!”李利“嗐”了一声,“我之前认识个骑手,长得还行,本来唱歌的,实在混不出头,就改了边送外卖边直播。他告诉我的,现在直播竞争大,什么演员啊主持人啊都在里头挤。那道具一上,掏心掏肺、要肾要膜,随随便便。做个脑壳脑浆算什么!” 程叶听得出神:那会不会……她看见的警察,也是演的? 这场一做再做的梦虽然吓人,但也就只是为了吓人? “这世上哪那么多鬼啊!”李利搅着油辣里的面条,这回温度合适了,他利落地哧溜进嘴里,“只有想红想疯了的穷鬼!比啥都凶!” 程叶听得半信半疑,回看手机屏幕,却不由眼皮一跳。 画面上,竟已是黑屏! 毕然不见了。 屏幕中,只有黑底白字的一行: 主播有事离开,请自助下单。 程叶才松了半秒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毕然去哪了? 脚比脑子快,她又踩上了电瓶车: “我还是去看看。万一真有什么事呢?” 可这二手电瓶车,又一次突突地点不着了。 程叶在原地着急地拧着电门,李利干脆靠在一旁,冷眼看她着急。 “出不了事!” 屋檐上,雨水滴点打着,混着李利的声音:“强子刚接单时,我就给他说了,让他别进里头去。给保安通个气,说不让外人进,就把餐放门卫室。你就放心吧。” 雨水打在程叶的脸上,她却没法放下心来。 可是电瓶车不知怎么的,越是着急,越是无法启动。 她就要急哭了时,被放支架上的手机画面,竟又发生了变动。 那是…… 第7章 ☆、07胆子得练 是毕然。 他回来了? 画面中,也许是灯光和阴影的缘故,毕然脸色有 些奇怪。 阴的、沉的,和刚刚有些许不同,但依旧活人一个。 “你看什么呢?”李利见她神不守舍,瞟了过来。 程叶有些心虚,她赶忙把手机音量压到了最低。 李利看程叶一脸惊慌,不由耸了耸肩:“你啊,还是入行时间太短。干骑手这行,啥没经历过啊?我以前接过一单殡仪馆的。一到那啊,就看见血刺呼啦的,一片红……” 随着李利所说的“一片红”,那手机画面上,毕然的嘴角,竟也淌出一片血色鲜红! “啊!”程叶手机掉到了地上。 重演了。她就知道,毕然又要死了! 欲哭无泪……她还是到得太晚了。 强哥!她怎么对得起强哥? 李利被她的一惊一乍也震得一抖,他替程叶捡起手机,交还给她:“你这是咋了?” 她却慌着摆手不敢接,只远远指向屏幕道: “死……死人了!” 李利脸色也是一变。他忙看向程叶的手机,眼睛微眯着,表情无比古怪。 程叶不敢多看,只问: “我们报警吗?” 李利盯着程叶,把手机举起:“就为这?” 程叶顺着李利目光看去,只见屏幕上,毕然正拿一张纸巾,擦拭嘴角。 他仰头灌了口饮料,嘴角的“血迹”被冲刷成鲜艳的红油。 那片红色,是某种食物的红油,而非人血。 毕然面前的桌子也被清出一块空隙,上头放着餐盒。 程叶试图辨认餐盒的包装,但被书遮挡着,也看不大清。 无论如何,毕然还活着。 后怕的冷汗浸透后背,程叶瘫坐下来,脑子里纷纷乱着: 是那份外卖么?如果毕然已经吃上了强哥送去的外卖…… 那强哥呢? “你这胆子得练!” 李利在旁翻了个白眼:“我话才说半截,你就吓成这样?我去殡仪馆那单,点餐的是个给尸体化妆的,那片红是她用的腮红!” 第8章 他把手机塞回程叶手中。也就在这时,手机在二人指间震动起来。 铃声刺耳,屏幕上赫然是“强哥”二字。 程叶仿佛被烫到,却飞快地将手机凑回耳边。 “喂?”熟悉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叶子!刚进隧道信号断了,你一直打我电话?” “对。就万年公寓的单子......”冷汗让程叶手心打滑。 “早妥了!”强哥爽朗笑声传来。 “没出事?”程叶不相信地问道。 “没啊!餐放门卫室,东西没洒、也没超时!” 可程叶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哥你呢?” 强哥声音一顿:“我什么?” 你有没有看到死人? 你有没有被警察抓住? 有没有卡车碾过?有没有开车撞门甩飞? 有没有…… 无数的话在喉头打转,程叶却只憋出一句沙哑的话: “你……你还好吗?” 手机那头,强哥约是愣了一下: “好……啊。”察觉到程叶不对劲,他又补了句,“听你这声儿,别是感冒了。实在不行就回去歇一宿。可别老魂不守舍的,我告诉你啊,以前有个大姐,也是夜班送外卖,就是太累了。结果路上犯了病,出车祸,人没了。啊你瞅我这乌鸦嘴,呸呸呸,我这也不跟你多说了,赶着送下一单了啊!” 强哥说着挂了电话。而程叶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过去了?餐送到了,毕然没死,强哥也平安着。 而她,全程留在骑手站里,远离那可怕的万年公寓。 这场梦,就这样在第三回,结束了? 她几乎有些哽咽,发红的眼眶里,有些微湿。 李利瞟她一眼:“你这是……刚上夜班,还没倒过来?” 程叶沉浸在死里逃生的震撼里,还说不出话来。 手机里,传出“叮”的声音。 “附近有新的订单。” 程叶深呼出一口气,屏幕上,也不过平平无奇的一单。 接单、赚钱,过完这一晚。 然后再迎来明天……她的生活继续。 可她回看李利,还是犹豫着开了口: “站长,我今晚……想请假。” ———————————————— 挨完了李利狂风暴雨的批,程叶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说是屋,实则不过是顶楼加盖的一个隔断间。 不到六平米的小地儿,房东怕人查,没修墙,只用蓝色防水布跟隔壁隔开。 那布上头还有陈年水迹留下的黄斑。 住她隔壁的是个大婶,因为干活时断了手,近来没法出工,每晚半夜都翻身不断、长吁短叹,程叶很少与她有交流。 灯坏两天了,房东还没来修。 程叶把工服往床栏一搭,摸黑爬上自己的铁架床。一片幽暗里,她独自缩着。 窗外,雨越发大了。等再大些,这儿就该漏水了。又得找房东一顿扯皮。 屋里微冷,而被窝还发凉。 程叶把手机拢怀中,用被子将自己笼更严实了些。 手机翻转,她指尖抚摸着背面陈达的照片。 黑暗中,她看不清照片里陈达的脸。 但他的眉眼五官,在她心里早熟透了。 “达哥,今儿夜班第一晚,我……” 既没接到单,也没赚到钱。任李利怎么骂,绩效怎么差,她怕了,以至于一单都没有再接。 离还清债的时间,又晚了一点。 她蜷着身子,叹了口气。 就为这债,她和陈达在最后那段日子里,还分开了一阵。 当时陈达已经是晚期,他们负债累累,所有人都劝说别治了。 她不死心,还是到处去凑手术费。 虽然手术成功的机率不高,但她还想搏一把,还偷着打听哪儿能卖肾。 能多一天,算一天,她只想把陈达留下。 可陈达什么都没说,直接从医院消失了。 她四处去找,到老家问人。但陈达就是这样,他如果铁了心不让她找到,她就永远都找不到。 而当他再让她找到时,手术早已没了意义。 她想起来,陈达咽气那天,他不想留在医院,让她把他接回了家。 所谓的家,是他们租的小平房。 那是个夜里,也这么下了雨。外头风刮着,窗子怎么都关不上。 雨一直漏进来,陈达虚弱极了,可谁也没提不高兴的事儿。 陈达还在笑,而她没敢哭。他说着身后的安排,劝她性子改改,别再那么莽。 “在大城市没背景,你就少惹事。” 她答应了。 陈达走后,她不再跟从前那样了。 遇事不再强出头,也不再跟工头吵架。 她学会了记帐,也练出了算钱的能耐。她能盘算出多久还款,也能算明白那些几分利息的弯弯道道。她也学会了对人说好话,知道在外得靠人缘。 此刻黑暗中,程叶再次点了点头。 “我没惹事。”她笑了笑,“一切……都挺好。” 她看不见陈达的脸,但她知道他在笑。 无论如何,这一劫,算躲过去了。 只要一觉醒来,就还有挣钱的机会。 程叶在心里做了决定,只要今晚过去,这之后无论多远的单,她都一定会接,把今晚损失的收入挣回来。 为保确定,她再一次打开了毕然直播间的页面。 直播仍在继续,一切都显得这样正常。 连续三回的噩梦,一次次惊吓后的消耗,几乎掏光了她的体力。 雨声越来越紧,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醒来时,天仍黑着。 雨还没停,重重砸在屋顶和窗子上。 可让她醒来的,并不是这雨声。 两重阴影,将她身躯覆盖。 程叶揉揉双眼,试图搞清将她弄醒的是什么。 “程叶?” 屋里没灯,雨声里头,那声音像裹着一层水雾。 雨大得仿佛已经淹到了屋里,黑暗中浮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 隔间门开着,昏黄楼道灯透进来,前头那人略瘦,身影被光削出角。后面那个敦实些,像墙,堵死门框和去路。 阴影投在程叶身上,她也总算拼出了眼前的画面。 来的是…… 第8章 ☆、08斯鸠不是孟德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 来的是两个警察。 一男一女。男警察在十步开外,在她床前的是女警,指了指她此前搭在床边的衣服。 “先穿上吧。”她说着,侧身为程叶略做遮挡。 但与此同时,女警的目光紧跟着程叶,似怕她有任何其他动作。 像防贼。 程叶意识虚浮,将工服迷迷糊糊披上。 警察开了电筒,白光惨惨。 程叶手下越发不利索,工服也穿得潦草。 等她把那衣服套好,女警轻咳了一声,后头那名男警察也走上前来: “这是我们的证件。” 有字,也有章。可程叶看在眼里,全糊作一团。 “你因涉嫌与一宗案件有关,现在需要你跟我们回公安机关配合调查。” 程叶混沌一片的脑海,像一潭被暴雨脏透的水,终于慢慢浮出一张脸。 血泊,脑浆,万年公寓。 她总算是醒了。 程叶浑身发麻: “又死了?” * “你认识照片里的这个人吗?” 照片里的男人,有清秀五官,雾蒙双眼。 约摸十来平的小屋里,白光照着,几台摄像机的镜头对着程叶。手铐让她手腕发麻,被带到这已不知多久了。程叶不能分辨现在是白天,还是又到了晚上。 “……今天凌晨时分,他死在一间公寓里。” 警察的话显得遥远,程叶只捕捉了这一句。 他死了。 第三回。 这回是梦,还是真实?如果是梦,她会不会死而复生再去死?如果是真实,她被带来了警局,等定罪以后是不是依然要死? 带她来的警察,和此前梦里的不是同一个。他们叫她“嫌疑人”,没喊她罪犯。但就“嫌疑”俩字,已足以把她吓倒。从小到大,她最怕跟穿制服的人打交道。 轮回往复,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程叶!”对面有人敲了敲桌子。 程叶抬头。 门外进来了一位新的警察。那人嘴唇一张一闭,带起几条皱纹,是上了年岁的人。他手上捧个保温杯,向程叶报明了身份,说自己姓吴。 是吴还是伍?没听清也没敢问,大概是吴吧。 旁边一名年轻些的女警,一直在敲电脑、做笔录。可她要记些什么呢?明明从进来到现在,程叶都没开过口。她为什么还一直在打字? 第9章 她好像姓安?也记不清了…… 头疼极了。 程叶脑海中唯一清晰的,是照片里那个人。 死掉的那个人,也是直播间里那个人,还是订单送达的那个人: “死者名叫毕然。”吴警官开口,“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认识他。”程叶否认。 第三回了,她要活下去,绝不能承认自己和这件事有关! 吴警官坐下,翻了翻此前的笔录。 “可我们的同事在拘传你时,只提到有一宗案件,没有提及命案。” 他直视程叶的眼睛:“而你给出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说‘又死了’?” “假如你不认识这个人,那你口中‘死了’的是谁?” 如果不是手被拷着,程叶真想扇自己个巴掌。 三个字,就把自己逼到了墙角,她决定不再说话。 “为什么说‘又’?” 沉默。 “那我换个问题,你和毕然生前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程叶脑子勉强开转: 是他躺在地上,脑子被人砸烂了,是他流了一地的血。 她和毕然每回初见…… 都在他死后,从未有“生前”。 答不上来。 “不是我干的,我不认识他。”她来来回回,重复这两句。 吴警官看了一眼程叶,那身工服过于宽大,松松垮在她肩头,显得伶仃。 她说车轱辘话时,一直捏着工服上的反光条,是极度紧张的表现。可那双眼里,还有一份倔。 这样的人,硬撬是开不了口的。 他挥了挥手:“小安,给倒杯热水。” * 叫小安的女警,为程叶递来一杯温热的水。 水顺喉流下,程叶发青的脸色稍好了些许。 吴警官语气变得缓和:“程叶,你不要太紧张。我们找你,只希望能了解更多情况。 “如果这件事真的与你无关,我们也需要你的配合,才能找出真相。 “现在,我问你问题,你尽可能回答我,知道多少说多少,好吗?” 程叶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吴警官接着问:“据我们所知,你原来住在昌河区,干的是众包?” 众包,也就是兼职接外卖的单,只要下载个app就能送,相对自由。 “为什么现在搬来外环,还转为夜班的专送?”吴警官的问题似乎无害。 程叶深吸一口气,照实作答:“因为强哥……就是我老乡,他说干专送,派单更固定,钱也多。尤其是夜班,还有补贴。算下来虽然工时固定,但只要能吃苦,收入好不少。而且外环这边,房租也比昌河便宜。” “你很缺钱?”吴警官看起来格外友善。可这问题听着有些危险。 程叶支吾着:“钱哪有嫌多的?” “可根据我们调取的资料,从三年前起,你陆续从不同平台贷款,欠下了不少债。你看看这些记录上的借贷者,都是你本人吧?” 一条条贷款纪录摆在眼前,程叶只得又点了点头。当初为了给陈达治病,什么微粒贷,什么花呗借呗,有的没的,她透支了所有能找到钱的平台。 “但我一直在还!”她挣出了一句解释,“每个月都有一些,也已经还不少了。” 吴警官翻了几页资料:“可从三个月前开始,我们注意到,你的借款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逾期。” “不是故意的!”程叶忙辩解着,“我本来在一超市干保洁,但那儿快倒了,这几个月工资都开不出来。所以我才干众包,现在也才想做专送。只要给我些时间,三年……最多五年,我花的也少,总能还上的!” 吴警官点点头,又沉吟着: “但我不大理解, 既然你非常缺钱,为什么今晚整整一夜,你却一单都不接?” “我……”程叶的肩膀微塌了下来,“我不大舒服。” 吴警官语气中透出关切:“是么?是哪里不对付?” 程叶小声道:“……就是……胃疼……” 不算撒谎。她常年不准点吃饭,胃疼是常事。 “只是因为胃疼吗?和毕然没有关系?”吴警官的眼睛像海,里面藏着什么让她看不分明。 程叶摇头:“我真的不认识这人……今晚之前,也从来没见过他……” 吴警官侧头,朝身旁的小安递去一个眼神。 小安上前,将几张记录单摊开在程叶面前。纸上密密麻麻罗列着的,是外卖订单信息。 吴警官抽出其一张纸,那是一张订单截图。 “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程叶眯了眯眼,灯下那订单上的名字,却是六个字—— “斯鸠不是孟德”。 显然是个化名。程叶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看着吴警官。 “这是你三个月前干众包时期接过的订单,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呢?”吴警官点了点订单截图。 “是法大的单子……”程叶看着上头的地址。她眉头紧蹙,努力在记忆里搜寻。 昌河一带有个大学城,好几所高校的分校都在那边。 她干众包时,确实接过那边的单。而点餐人也无非是那几所大学里的学生,当然也包括法大。 但这个什么“斯鸠”是谁? “我很少注意订餐人的名字,也不记得这个什么‘斯’……” 程叶摇了摇头:“我一般订单就看看备注,比如要不要摁门铃啥的。但法大不让外卖员进,餐都放校门口的外卖柜。所以送那的单,我都很少细看。”她捏了捏身上的骑手服,“送众包那段时间,是我最忙的时候……有时就会漏看了。” 她在超市里当保洁时,上班唯一能休息的地方,就是厕所里最后一个隔间。她是在一大堆拖把、扫把、水桶和抹布的中间,刷着能接的众包单。 回忆起来只有日复一日的呛鼻消毒水味儿,她那时狼狈也忙碌,难免有疏漏,还被扣过钱。 “是我当时送错了吗?” 小安回头看了一眼吴警官。 而后者沉声开口:“程叶,你一直不说实话,我们也帮不了你。” 程叶急了:“我没撒谎!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斯鸠什么的是谁……” 吴警官叹了口气,神色沉肃:“死者毕然,在今天凌晨收到了一份夜宵。也就是这份夜宵,导致他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我们的同事还在排查致敏源。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因此而丧失活动能力后,被袭击致死。” 程叶听着毕然的死因,心脏猛跳。 过敏? 她听说过有人花生过敏、花粉过敏…… 毕然点的是个麻辣拌,他能因为什么过敏? 芝麻?丸子?海鲜排?她脑海中飞速过着那些食物,直到吴警官的话再次打断她的思绪。 “根据我们通信系统的纪录,昨晚十二点,从一部尾号为8677的手机中发出了这一份匿名订单,送到毕然手中。” 程叶茫然地看着吴警官,她手机尾号是7651,她不明白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 而吴警官眼神中是一丝沉重: “我们从后台基站调了点单手机的登记信息。” 他看着程叶,从手边拿出另一张复印件。 “这是这个号码在登记时,提交的身份证扫描件。” 照片上是个女人,灰头土脸,笑得勉强。 程叶被温水短暂提升的体温,几乎是立刻就降了回去。 当初她弄丢了身份证,补办时被陈达说了几句,到派出所制证拍照时,还挂着一脸不高兴。 也因此,她不会认错这个证件,也不可能认错这张照片。 点了死亡订单的手机号,注册人是—— “是你,程叶。” 程叶不可置信地抬头,手铐被她挣出刺耳的咣叮响。 “怎么可能?” 吴警官脸色沉肃,说出了下一个问题—— 第9章 ☆、09永劫回归? “今天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二十三分之间,你人在哪里?” 程叶却还没回过神来。什么十二点,什么一点?二十三? 脑子里还在纠结着前一件事:毕然是因为那夜宵出的事?可那怎么会是她的身份证? 又怎么会是她的手机号? 她答非所问:“警官,我只有一个手机号。那肯定是弄错了……” “程叶!”吴警官的保温杯往桌上一放,发出闷响。 “回答我的问题:今天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二十三分之间,你具体位置在哪?”吴警官重复了一次问题。 “我……”十二点,程叶飞快地想:也就是她接到订单那时。 一点二十三?那是什么时候? 毕然死的时候,还是她回出租屋的时候? 程叶脑子发蒙,她照实回答: “我一直在骑手驿站里。后来可能……一点多吧,我不舒服,就回了家。” 第10章 话说完,她突然有些庆幸:幸好她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早早做好了准备! 她挺直了脊梁,手腕上的手铐哗啦作响: “站里有监控!你们可以去调!还有站长李利,他也能为我证明!” 都是她的不在场证明。 吴警官和小安对视了一眼。 小安点点头,推门出去。 走廊上的穿堂风吹进来,程叶又起了鸡皮疙瘩。 * 小安警官离开多久了? 几乎像半辈子了。程叶等得很乏,她本打算再也不说一个字,可此时看看吴警官,她不由又颤声开口:“警官,我真的不会杀人。” 她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话:“我男人得病那时,我求过神的,如果能让他多活三个月,我这辈子都行善!我每个月都有一个礼拜,我决不吃肉。我不可能杀人……” 她喉头哽咽,眼泪打着转。吴警官看向程叶,语气和缓了些。 “你放心,如果监控和李利的证词出来,能证明你与这案子无关,我 们一定会还你清白。” 也就在这时,门开了,小安警官快步走进。 她的手中,还有一摞颜色不一的文件。 小安警官的脸色变得冷峻,她将那文件递到吴警官手中。 吴警官从袋里掏出一副眼镜,仔细看文件,一边翻着,一边神情越发凝重。 半晌后,他抬头,看着程叶的眼睛。 “程叶,你从站点离开回家,大概是几点?” 程叶一愣,她当时并没有看时间,只记得个大概。 “一点……多吧。”程叶重复说过的话,却开始有些不确定。 吴警官将手中的文件递到程叶面前。 她有些茫然,上头一堆术语,直到她看见了一行字—— 什么“冠状动脉”,什么“粥样硬化”,什么“心源性休克”……她看不太明白,只看见上头,有李利的名字。 “李利突发心梗,正在抢救。”吴警官此前缓和下来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 “心……是心脏病?怎么可能!”程叶几乎坐了起来,“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吃泡面,站长身体一直都很好啊!” “他倒在外卖站门口,由骑手张铁强回去时发现送医。因为错过了最佳急救时间,现在情况并不乐观。” 吴警官脸色沉重,举起那份诊疗证明:“张铁强是接近两点时才发现的他。而医院判断发病时间就在凌晨一点至两点左右。” 他盯着程叶:“你刚刚说,当时你一点多才离开驿站,李利出事了,你却正好错过?或是发现了,却放任不管,不将他及时送医?” 程叶冷汗直往下淌,后颈衣领已经湿透。 “我记错了时间。肯定是我前脚才走,后脚站长就出了事。监控……监控可以证明!” 她求助地看向小安警官,而后者却没有与她对视。 “从昨天下午三点开始,李利管辖的外卖站监控就出了系统故障。因为零件需要两天才到货,所以监控一直没能重启。”小安警官抽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技术科刚刚回传的维修纪录。” “不可能!这不可能!”程叶大喊着。 “我是冤枉的!真不是我干的!”她的嘶吼中透出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 如果这是梦,要怎么才能醒来? 她想起之前的两回:她得死……被卡车撞死,被门撞飞…… 对面的吴警官还在看维修工单,又再看了一次李利的诊疗纪录。 他摘下眼镜,用警服下摆缓慢擦拭镜片。 “程叶,根据《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现在需要你配合进一步调查……” “你干什么!”他猛然一喝—— 因为,程叶竟然暴起了! 她手铐连着的椅子,被一把带翻,而程叶一头狠狠撞向了一旁的墙! “拦住她!”吴警官大喊一声。 “来人!快来几个人!”小安警官大叫着,伸手去拽程叶的后衣领,却只抓住一把飞散的碎发。 程叶第二次往墙壁撞去,额头距墙面只剩半拳距离! 三名增援警察几乎同时从门外扑入,最前头的小安警官侧身,用身体硬生生挡住了程叶撞上来的头。她被程叶撞得脚步不稳,却仍拼力喊着:“这儿安了防撞软包!你再怎么撞也死不了! “死不了”这句话,让程叶突然就泄了力。 五个人在审讯室中央,将程叶制服在地。 脑袋钝痛,程叶瘫倒在地。 防撞软包的灰蓝色,像一重重无望的雾,将她包裹。 只能这样了么? * 这样的绝望,伴随着程叶上了押送的车。 又入夜了,天这样黑,暴雨原来还没停。 她不知道这车要开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要被押去哪。他们跟她说什么律师公诉,什么拘留转移……她一概听得不分明。 她只是在怕。 她怕死,但比死更可怕的,是背着杀人犯的罪名去死。 以后别人会怎么说起她?还有陈达的家人,会怎么说她这个杀人犯媳妇? 她这样昏沉地想着,以至于当那车在山间被一道白光闪过时,她都没反应过来。 而开车的司机闪躲不及,方向盘竟一下打反了。 车滚下了山崖…… —————————————— 当程叶在坠落的剧痛中,再一次睁开双眼时—— 她又回到了她的电瓶车旁,又回到暴雨未落的时刻。 绝望和恐惧,已经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没完没了? 她又回到了订单还没发出的那一刻。 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让她一次次死去? 为什么要让她一遍遍地被冤枉? 她不服!她还就不信了! * 可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让人不得不服。 也让人不得不信。 “叮”,第四回的订单响起的时候,程叶连手机都没有拿出来。 远在这宗订单抵达之前,她就已一路狂奔。她冲向记忆中的停车场——她记得这里有一辆出租车,那师傅还曾经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一辆辆找去,找到了那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她猛地拉开后座车门,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司机师傅。 “去河省!越远越好!” 她坐上车,任计价器跳表一路高飞——哪怕掏光积蓄,她也在所不惜! 暴雨连绵,她在颠簸中睡去,又在急刹中醒来。 眼前是公安局的大门。 “小样儿!你陆哥我在部队待了十五年,这点警惕性还能没有?”司机师傅将她移交了警方——而她也才知道,平台将她通缉的消息发布给了所有的北市司机。 毕然还是死了,死于那份夜宵,这次甚至没有重物袭击—— 而在系统中,点餐又外逃的她,当之无愧又成了嫌疑人。 也是万幸,司机师傅把她交送的那个局,旁边有条河。 所以程叶往里一跳…… * 她被水呛醒时,又迎来了第五回的—— “叮!” “你们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份餐不能出!” 她试图劝说麻辣拌店的老板夫妻。 可却无人搭理。她于是蹲在暴雨的门前,从旁拎了另一份,偷着换掉了本该送给毕然的那份夜宵。 可谁知怎么回事呢? 毕然还是死了。 “监控显示,你曾经偷换过送给他的这份夜宵。” 谁敢信?骑手站的监控坏了,而麻辣拌所在的小破街角,监控竟然运转得那么顺溜! 这成了指控她的证据。 警察要逮捕她时,程叶转身,撞向了滚滚车流…… * “叮”! 第六回。 程叶痛定思痛,于是痛哭流涕,冲到警局。 她说出自己离奇恐怖的梦,痛诉自己清白无辜。 “我什么都没干!更不可能杀了那个人……” 她说话时浑身颤抖,而警察们眼中闪过一丝了悟—— 毕然还是死了。 “……就在你来警局之前。” 她那些毫无凭据的讲述,被视作了错乱的别样自首。 精神病院的车来时,程叶用尽浑身力气,挣脱了所有人。 她冲上顶楼。 往下看去时,地面这样远。暴雨冲刷着人间—— 摔下去,就是又一次地轮回。 是那个死鬼毕然所说的:永劫回归?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每次循环,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她死得越来越快。 纵身跳下前,程叶抬头冲阴沉的天,狠狠大吼了一声: “所以,我不能让他死,对吗?” 一道惊雷。 * “叮!” 程叶第七次醒来。 她低头看手机,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11章 还是12点,毫无变化。身边的一切,还是那条街,还是这台车,还是这个她。 可是程叶抬头,一瞬间几乎没能睁开双眼。 她以为她又一次回到了暴雨前的午夜。可这一刻,她头顶—— 天是亮的。 第10章 ☆、10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阳就在头顶。 程叶憋了口气不敢出,只揉揉被晒得酸胀的眼。 再低头时,她才意识到,她手机设置了十二小时的计时。 所以一样显示的12点,但不同的是——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空气很闷,热浪裹得她喘不匀气。 有铁皮三轮辗过开裂的碎石路,哐当声里混了些各地土话。 煎饼果子的油味儿,混上腥尘土味,一道钻入鼻腔。歪斜电线杆上,小广告扭拐贴着。 一切都是活的、亮的、热乎的。活着真好,太阳真好! 她贪婪迎向烈日,血在点点回温。 梦,终于醒了吗?她翻转手机背面,陈达的笑,熟悉也亲切。 梦中梦中梦中梦……做了六回,总算结束了? 还没回过神,刺耳喇叭声砸来。一阵强烈的热浪,猛地撞向她后背! 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程叶转头瞬间,一辆轿车如失控的兽,在狭窄巷口轰隆,车头直擦她肩膀撞来。 程叶本能一躲,脚却被凸起的石板绊住,整个人竟向那猛冲的车扑去—— 巨大撞击里,手机上陈达的笑,从她眼前飞了出去。 第七回…… 就这么快? 轿车擦着墙根一个急刹停下,车尾掀起尘土,将她笼罩。 疼,疼,还是疼。 血珠从掌心渗出,膝盖传来擦过碎石的剧痛,先着地的手肘仿佛失去了知觉。她听见车门猛地被推开,金属铰链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时,她看见一张裹着黑色口罩的脸。 鸭舌帽压到眉毛,只露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正惊恐地盯着她。 车内导航机械重复着:“您已偏离路线,正在重新规划……” 话音未落,司机突然转身回车,车门重重甩上发出“砰”的巨响。 引擎轰鸣,轮胎擦出啸叫,这撞了她的车子猛窜出去。 碎石噼啪扬起,全砸程叶身上。 肇事的司机——跑了。 尘土飞扬,破落街口。 程叶浑身剧痛,骨头也疼,流血破皮—— 她咬着牙,用还能勉强发力的手肘撑住地面,身体因为疼痛不受控地颤抖。 她晃悠着站起,却竟然血淋淋地笑了。 这一次,她还活着。 活着。 手机铃声猛然响起。 是她的手机! 她一瘸一拐地、朝手机铃声来源挪去。伤口火辣地疼,像有针在扎。 程叶走得艰难。而她的手机斜躺在墙角,因为刚刚撞那一下又摔地上,屏幕已经碎了。 裂痕如蛛网,边缘还缺了一角,可铃声依旧执拗响着,格外刺耳。 程叶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手机,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肘传来。她微喘了口气,终于将手机攥在手里,屏幕亮起瞬间,碎玻璃划伤了她的拇指,血在屏上晕开一抹暗红。 她颤抖着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模糊又急切: “叶子!你怎么不接电话……” 是强哥。 他声音有些担忧,“看天气预报没?今晚有大暴雨。还是红色警告呐!” 有雨?还有雨? “今晚你第一回夜班,怕你熬不住。我寻思着,要不我替你跟站长说一声,你换一天开工?” ……第一回夜班? 程叶恍惚着,强哥的声音在耳边听来也遥远了。 她一任强哥在那头热心地絮叨,滴血的手,滑开了手机破碎的页面。 日,月,年。 日期界面带血,破碎日历在前。 这是六月。程叶选在六月转行,图一个六六大顺。 她挑了八号开工,盼一个开工大吉。 六月八号,合该带给她好运。 而此刻,屏幕上那张六月的日历里,被日历系统圈红、显示着当天日期的数字—— 是7。 * 现在,6月7日,中午12:30。 禾和一品在骑手圈挺红。以前价格上干不过北城香,眼看要倒闭,后来干脆推出了15块钱一顿早餐自助。 说是早餐,其实收钱时经常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时间到了中午也放人进来。 附近几个区的骑手,就都喜欢来这吃。反正量大管饱,整个上午中午就吃这一顿,早午饭都一起解决了。 正是饭点,往日里人声鼎沸,今儿却格外安静。 只因骑手们进来后,都感觉有些心里发毛—— 角落一张桌子里,窝着个女骑手。 她脸上、手上都带着血,衣服也被擦破了。 平台对骑手着装是有要求的,这么衣衫不整,要是客户投诉,那扣的可不是小钱。 可她却浑然不管。 “打中午就来了,饿鬼投胎似的,吃个没停。”有骑手小声嘀咕,“八成是新来的,没见过这阵仗……” 她的餐盘里,锅贴堆成山,包子胀滚圆,糊辣汤酸梅汤,一字排开。 “这姑娘,到底咋回事?”另一名骑手皱眉。 程叶耳朵微动,却没停下动作。 她瘸着腿,一步一步挪向取餐区,手中夹子又给添了俩茶叶蛋。 要说往日,哪怕这15块钱一顿的饭,程叶也不舍得来。 一个煎饼果子也才5块钱,多喝点水,就也能顶她两餐。 她需要力量,需要体力,去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六次死亡,六次重生,每一次都是在午夜12点的轮回中挣扎。而这一次,上天似乎格外开恩,多给了她12个小时。 这或是上天给她的第七次死亡,可她分明地确信着: 这是上天给她的第七次生命。 “事在人为。” 程叶默念了一句,她得吃饱肚子,才能抵过即将到来的可怕长夜。 胃里已经很饱,可她又往嘴里又塞了一口包子,因为太急,险些噎着。 “咳!咳咳!”程叶气上不来,直到一个服务员上前,替她拍了拍背。 “姑娘悠着点呐,”服务员是个大妈,话说挺硬:“也不是就这一顿了!” 可谁能说得准呢?肉菜馅料在嘴里散开,程叶把东西吞进肚里。 思绪飘回第六次死亡前,她对那阴沉天空喊出的话。 “我不能让他死!” 也许兑现这句话,这场没完没了的噩梦才有结束的希望。 报警? 不,她不敢。 直接去抓 凶手?想想毕然那被敲碎的脑袋,她后脑勺都在发凉。 裂屏的手机,连着一根充电线,是程叶那砖头一样沉的充电宝——这手机打从摔了后,电池就不大好了,时不时就说没电了自个儿关机,只有一直连着充电宝,才能勉力开着。 换屏修手机,都需要时间,可这些对程叶来说,都来不及了。 此时,裂成网的屏幕上,是她搜出的,“必然不必然”直播间。 此刻直播间虽然画面开着,但当中并没有人。 背景音乐虚虚放着,屏幕上只有一行字卡。 “主播有事走开一下,买书自助下单。”红字标了白框,“购物车没有的书名请在弹幕打出,或联系1号客服留言。” 弹幕没人打书名,就只有些一搭不接一搭的广告和废话。 “你有危险!”程叶用受伤红肿的指头,在碎裂屏幕上敲出那个叹号。 这行字,在那些弹幕之下,显得格外突兀。 程叶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直到吃完了手边的包子,她又一个一个字,全部删掉。 ——她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毕然死在直播间里,凶手一定知道那儿的存在。 凶手也在关注着这个直播间。 那自己给毕然的留言,就会被看见。 可除了这里,她没有毕然其他的联系方式。 毕然还是没有回来。 程叶往肚子里灌了一大碗酸梅汤。 手指一路往下滑,找到了“1号客服”。 空白对话框前,程叶深吸一口气,发出了私信: “你有危险,今天晚上千万不要留在直播间。” 她想了想,又把晚上两个字删掉。 “今天千万不要留在直播间!!!” * 下午两点十分,馆子里已经渐渐清静下来。 骑手们大多都去送餐了。 服务员大妈擦桌子拖地。程叶在拖布到来时抬脚,膝盖疼得慌,她也顾不上。 眼睛紧紧盯着手机的屏幕。时间过得极慢,毕然始终没有回来。 她该怎么办?要怎么去找毕然? 第12章 而就在这时,她发送的“危险”消息上方,显示了“已读”。 已读! 血都要热了!程叶急急地点回直播间—— 那双眼睛,那双极像陈达的眼睛。 毕然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程叶看着画面中的他,透着那道道手机屏的裂痕,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他还活着。也许活不过这个晚上,但眼下,这个生命还鲜活地存在着。 “快走!快走啊!”程叶喃喃着,对手机着急地念叨。 毕然漫不经心地低头,似是看见了手机,他的眼神一顿。 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警告? 程叶想着,又往1号客服私信窗口疯狂打字: “危险!危险!危险、危危险、险!快走!快走!” 错别字,重复词,四分五裂的屏幕里,毕然也似乎被劈成了一道道。 “走!现在就走!”程叶飞快打着字,甚至有些抖,“马上!” 毕然神色渐渐凝重。她看见他缓缓站起了身。 终于! 程叶几乎哭出声来: “逃!快逃!” 也就在这时,她听见屏幕那头,毕然的门被敲响了—— 第11章 ☆、11怕但有用吗 白天的万年公寓,从外头看去并不那么阴森吓人。 只是墙皮斑驳、水渍发棕,像皱纹深浅不一。 惨毒日光下,透了点憔悴。 外围土墙上,又有些小广告,廉价的紫绿白黄,像杂乱补丁。 程叶手上是个拎兜,她把电瓶车随意停在外头小巷,之前那次连人带车撞死在门口,她还后怕,这回是不敢把车开进来了。 可就这死过一回的小区门,她是怎么都迈不进去。 她来回踱步,脚每走一步都疼,旁边就是一张长椅,可程叶就是坐不住。 她就这么来来回去回去,倒是把小广告都看了个遍:贷款免担保年息3.8,这肯定不靠谱;招切菜工月结3000块、但她超龄了;农家小院出租二十年,可她大概只剩一天。 再有卖花圈的,直径2米到2.2都有; 还有卖笑的,男的女的任挑…… 有人梦死,有人醉生。 有人只想活—— 程叶又一次颤抖着打开手机。 这部摔过的手机,也只剩一口气。尽管一直连着充电宝,电量却总显示只有1%。 屏幕时不时一黑一闪,像在做临死的挣扎。就在这闪烁不定的破屏里,她点开了毕然的直播间。 从那声门响开始,不过三秒,直播间就突然一黑。现在快大半个下午过去了,眼前直播间的画面依旧是一片漆黑, “人呢?”程叶擦了一把额上急出的汗,她再一次从店铺页面点进去,尝试联系那个“1号客服”。 可无论怎么给客服留言,消息旁,始终是个红色的“未读”。 回想午后时,她听到的那声敲门,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声音,不像是毕然直播间的音效。倒像是真真切切的,有人敲了门。 毕然是不是已经出事了?难道她的时间提前,而毕然的死亡也提前了? 凶手会不会……就在那个房间里?报警!……吗? 她一次次输入110。可又在一次次犹豫后,一次次地取消: 那身制服的威严,那辆警车刺眼的光,那个审讯室那么闷,还有防撞软包和头相撞时让她晕眩…… 她不可能不怕。 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鼓足浑身勇气,才回到了这。 但那小区门上,根根铁栏都曾溅过她的血。 来来,回回。 暴雨前的天,闷得像团胶,她步子不干也不脆。 她跨不过那道门。她早就不像从前那么勇敢了。 日头渐渐斜了。 凶手有没有可能,此时此刻,就在这楼里头? 就这么进去,她会被杀吗? 中午塞进肚子里的食物始终顶着嗓子,她一阵作呕。 再来来,再回回。脚疼,想吐,头昏…… 这雨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下? 天要黑了。 按之前六次的定律,她大概不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程叶终于站住了脚步。 怕,有用吗? 如果 不采取行动,这一回,难道就能免于一死? 手机上时间已来到了下午六点。 六月的天,黑得也晚。 还有天光,还有希望。 “不管死不死,都得好好活。”这是陈达快不行那时和她的约定,也是这些年来支撑着她的那点念想。 老天既然给了她这次机会,她怎么也得尽力啊! 先进去看看!就拼这一回! 她掂了掂自己的拎兜,从那小区门就要往里走。 ——“站住!” 一声暴喝,把程叶惊得险跌了一跤。 转头时,才发现声音来自保安岗亭。 窗玻璃蒙灰,还夹几道泥痕,白日里背光,只勉强能看到里头。 岗亭的门吱呀开了,保安室里钻出个老大爷,发灰如枯草。 大爷拧着浓眉,粗乱黑眉中支出几丝白的,浊眼珠子死盯着程叶。 他身上那件保安制服半新不旧,布料耷着,扣子扭着。唯独腰上一根皮带,倒是挺鲜亮,中间还有两个h,并排闪着突兀的光。 之前每次来都是晚上,保安亭里从来没人出来过,程叶着实吓了一跳。 大爷手里是根黑棍儿,向程叶一怼。 “干什么的!” 程叶强装镇定:“……送外卖的。” 大爷上下打量着她,目光最后定在她的手上。 程叶来得急,手上哪有什么外卖。她只好把手中的拎兜,往大爷面前一亮。 她有些心虚:这是她临时找的塑料袋,而里头装的东西……总之瘪瘪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份外卖。 “糊弄谁呢。”大爷冷冷回身,就要把门一关。 程叶一时慌乱,语无伦次:“我……我来得急,餐给忘电车上了。我……我这就去拿!” 她想,回去随便路边买点啥,就充作外卖。 大爷继续关门,“还骗呢?刚刚就看见你了,在门口来回这么久,谁知道你想干什么!”他说着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想混进去发传单、贴广告,没门儿!” 大爷把旁边贴着的小广告一张张往下撕,撕一张花圈厂家直销的传单,再扯一张小姐姐一夜五百的卡片。 “没完了!” “大爷,您让我进去……”程叶急了,她脑袋飞快一转,想起自己那撞碎的手机。 “我……我给您说实话,我是刚刚路上被车撞了,餐也丢了……” 她把袖子往上一撸,手臂手肘上,都是擦伤,青紫相间,还在往外冒着血。 “我怕顾客投诉,想跟他解释一下,把这单给私了了……” 大爷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程叶。 她身上伤痕累累,骑手服上也尽是地上擦出的污渍。头发凌乱贴着脸,看着狼狈极了。 “大爷,您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不然这投诉一吃,我这个月就白干了。” 程叶发红眼底掉下一滴泪。大爷关门动作一顿,程叶心头升起一点希望。 “让我看看订单。”大爷伸手。 程叶不由一愣,那该死的订单十二点才来,现在才下午六点! 她结巴着:“手机……摔坏了,看不了。” “没有凭证,一律不许进!” 程叶还想求情,老人又一挥棍子,“赶紧走!” * 北市除了柳树,往往便是月季。 万年公寓绕一圈,在小区后头的矮墙外,也种着一丛丛的月季。 在这么个本该充满了死气的小区外,月季花却是不管不顾,仍是往上拼力长着。 木质花架少人打理,早已歪斜,撑不住大朵大朵的花。 有些横梁断裂处,还挂着褪色的“爱护花木”警示牌,在风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破落中,却是层层叠叠的艳。 难得赶上雨季,花儿们不管不顾,疯狂往上长着。 艳红花朵挤满枝头,沉甸甸的,开得格外用力。 尽管离它们不远处,就是一坛坛的骨灰; 尽管它们开得再美,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欣赏。 也尽管,有的花开得太满,边缘泛了褐,叶上落了灰。 却依旧美得张扬。 疯着美着的月季丛里,程叶也在努力往上爬。 她绕万年公寓转几圈了,就这儿有个不算缺口的缺口——围墙是一样的高,但这儿有月季花架,能让她有个着力点,往上攀爬。 她顾不上月季多美,只觉得这花刺扎人是真疼。 她已经用骑手服裹紧了全身,拿手套护住了双手,头盔也紧紧扣在头上。 手上还拎着那个提兜,更让翻墙变得艰难。月季的刺是通身的。尖刺穿透布料,扎进她本就被车撞得淤青擦伤的伤口里,像有人拿签子在她伤口搅动。 第13章 再有几下,就能爬上去了。 可这围墙上头,却是铁刺。 “这人想干什么呐!”远远传来一声骂。 程叶受惊回头,她矮下身子,见是两个一脸疲惫的男人,正朝这边走。 “开个组会,净盯我论文!”其中一个扯松领带,“真是任你超常发挥,抵不过导师灵机一动!” 那人一脚踢飞了脚边石子,程叶心头稍缓,听这意思,他们说的不是她。 她把身子努力隐藏在月季边上,在这墙头挂着,力气渐渐消耗。 “知足吧你!没见实验室那几个师兄师姐吗?延毕延出感情,生的娃都能挂名专利了。就咱这老板,毕业证得按考古流程发!除非你转组吧。” “他带过的,谁接啊?” “你说这么些年,除非杨师兄那样的呗,否则从他手底下能过几个人啊!” “就咱们这种也不会来事,靠给他干私活拿点零头。三年又三年,就这郊区房,我都租出归属感了。” 他们沉浸在怨气中,还没注意到程叶这边攀在墙头。 “行了,杨师兄那还等着呢。找这么个地方,这附近都没几个人……” “可不吗?我听说这边都是……” 程叶听得似懂非懂,只猜测这俩人,应该是以前陈达说过的博士生,大概是约了个什么师兄在附近见面。 她听说过,有些在城里读书的,学历特高,但收入特低,因为一周课不多,就都在郊区租房。 可这都离她太远,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这两个人越走越近了。 如果被他们看见她在翻墙,又是说不清的一笔糊涂帐! 程叶不由一急,也不管身前的铁刺花刺,用力拼着往墙里头一翻。 才一翻转,铁刺钩着她的衣服,刺到了她的腿。 她一个踉跄,几乎是滚着往下掉。 “砰”的一声,程叶连人带兜,重重砸在了地上。 “什么声音?” 外头议论声停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墙外。 程叶浑身剧痛,却一声也不敢吭。 外头两人似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人,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第12章 ☆、12凶手的脸 “这儿……不会真……那个吧?”声音中透着丝恐慌。 “可那事……也不怪我们吧?” 程叶不知道外头两人发生了什么,听见脚步声急促远去。 就像是逃跑。 直到脚步声消失,程叶才小心动了动手脚。 她无暇去想那两人所说的是什么,但这万年公寓声名在外,谁知以前还出过什么邪门事儿? 她要站起来,却几乎是立刻就摔回了地上。 左腿钻心地疼,完全使不上劲。 * 远处滚过一声闷雷。 万年公寓的楼道,傍晚时分格外昏暗。 天暗了,空气里沸着暴雨将来未来的腥锈味。 那一户一户的常年亮着的灯,也在这阴沉昏暗中,逐渐明晰起来。 一盏灯,一个不可知的故事。 程叶拖着半废了的腿,艰难往上爬。 左腿大概是骨折了,右腿也没好哪儿去。 手边拖着苟延残喘的手机,充电宝又大又沉,可程叶还是一直带着。 只因手机上,红点缩着,已经被点开了视频录制键。 这一回,她要留下证据。视频就是铁证,哪怕是死,她也要死得清白也明白。 穿过那些灯,穿过那些花圈。 605到了。 手机屏的幽光,映她脸发灰。录制键上红点缩着,像随时会炸。 程叶小心打开了自己带来的提兜。 里面,是一把重重的u型锁。这是早先她把电瓶车停外头时,从车上拆下来的。锁既重又沉,也是眼下她唯一能找到的武器。里头还装着她的防狼喷雾,和一把折叠小刀。 武器有了,录像也备了。 程叶深吸一口气,举着伤痕累累的手,扣响了门。 “毕然,你在吗?” * 十五分钟长得要命。 录制画面中一片漆黑,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 外头雨还没下,这走廊上闷极了,程叶一秒都要等不下去了。 “……毕然?”她发干的嗓子又问了一遍。 还是没人开门。 四周静得可怕,她无从确定,到底这扇门里,毕然是死是活。凶手是不是就在里面?如果是……程叶手心冒汗,那她和杀人的凶手,只有一道门的距离? 脚步下意识地连连后退着。 程叶忍不住回头:她想逃走。 “轰隆!” 外头暴雨未至的闷雷,又响了一声,像是强拉住了程叶的脚步。 她不能退。她想起此前六回的死亡——逃避没有用。 该来的总会来! 程叶鼓起勇气,再次回到门边,终于大喊了出来。 “毕然……你在吗?” 毫无回音。 程叶犹豫了一下,又一次提高了声音。 “毕然!”她有些急,不由又敲起了门。 “如果你在,就开开门……你不认识我,但是我在后台给你发的信息!是我告诉你这儿有危险!我知道你看见了!如果你还在,快开门呐!” 而如果里面的人是凶手,也必然被她的话引出来。 然而,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如果你再不开门,我就……”程叶想了想,假意亮了亮提兜,“我就放火了!到时这儿整栋楼都得被烧!” 也就在这时,她听见了—— 门里,终于出现了响动。在极度的安静里,门里传出的是一阵喘气声。 急、粗。 “你是谁?”一个声音问着,非常沙哑。 程叶松了口气:毕然还在! “我是那个……”我是那个提醒你的人!你快走!这儿危险! 她待要回答,却忽然浑身发冷: 这声音,怎么好像…… 跟毕然不像? 她并不真的认识毕然,但这几回在直播间里听他声音,生死攸关,印象深刻。 那是清亮的少年声,磁性温润,娓娓动人。 而眼下这把声音,低也沙哑,满是疲惫,声音挺沉,却反而飘着。 这是毕然? 她想起午后那一下敲门声—— 如果这人不是毕然,那毕然还活着吗? 即便还活着,眼下是不是已经被凶手挟持了? 否则,她刚刚敲了这么久的门,如果凶手就在这里,毕然是不是没法给向她求救? 但……真的不是毕然吗? 她仔细对照记忆中毕然的声音,会不会是她记错了。 有没有可能毕然的声音就是这样?脑子乱作一团: 现在里面有几个人?和她对话的人,是毕然…… 还是凶手本人? 01,02,03……59…… 录制画面中,60秒过去了,漫长的一分钟,里面再没有一点回应。 程叶几乎放弃了,要不还是报警吧…… 而门就在这时,被开了一条缝。 “吱呀”—— 还是这道门。此前一次次,打开这门,里面就是死尸。 程叶对这道门已然有了阴影。 但这回不同,走进去,里面会是个活人。能喘气、能说话的活人。 该进去吗? 程叶闭了闭眼:“你……出来一下……我就……我就不进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往门边上靠。背后紧贴墙根,这样至少不会被人从后头袭击。 如果出来的是毕然,她就把他拉走逃命。 如果出来的是另一个人,她立马转头就跑。 门就这么开着,从斜侧那条窄缝里,她努力想要往里看。 可触目所及,只有一片黑暗。 “你……” 她用尽全身力气,问了一句: “你是毕然吗?” 程叶紧张至极,她握紧了手中的u型锁。 直到她听见—— “不是。” 门猛然开了! 不是?!程叶还来不及后撤,她本能反应着,将手中的u型锁一把砸向门里走出的人。 但浑身是伤、左腿骨折,她根本控制不好平衡。 她扑空了。 往前冲的势头太大,她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头重重砸向地面,在陷入黑暗前,她挣扎着转头—— 撞见了一双眼睛。 * 雷声砸醒了她。 耳膜被轰得生疼。 “叮”—— 是……第八回了吗? 程叶浑身绵软,几乎被抽掉了每根骨头。 她拼尽力气,睁开了眼睛。 一对沉黑透白的珠子,正死死盯着她。 那眼神冰冷而陌生,不属于人类。 是一条脑袋极大的鱼。 她吓得一抖。那大头鱼被她动静所扰,尾巴一摆,转身悠悠游开。 第14章 眼前的鱼缸里,配着条幽白的灯管,发出淡蓝的光。 她这才总算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与此前几次不同,这次醒来,她不在街头,身旁也没有那台电瓶车。 身旁,一个个架子上全是书。还有那个鱼缸,那盆紫花,那个电子秤…… 此刻她所在的地方,是之前进来过的——毕然的直播间! 如无意外,也就是她此前敲响的605房。 左腿传来钻心剧痛,头也传来阵阵眩晕。 可这痛却让她心底燃起一丝希望:这是第七回循环受的伤。 伤还在,轨迹不曾重来。 这证明她还活着!还是第七回! 可是……刚刚醒来时,“叮”的那一声…… 12点已经到了!那惨案岂不是马上就要发生? 她得提醒毕然……不对!毕然在哪?她明明记得,在她冲进来时,门里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 “轰隆——”又一声炸雷,闪电划破黑暗,整个直播间照得如同白昼。 程叶猛然抬头,在闪 电一瞬的光亮中,她看见不远处电脑前,有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形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 程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动身体,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一条粗糙的绳子紧紧捆着。 绳子勒进她早已擦伤的皮肤,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她被捆着,严严实实。 “醒了?”冷冷的声音响起。 电脑前的黑影,依旧背对着她。 程叶不由心中一冷:再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没有隔着门,她越发确定了——这不是毕然。 这声音沙哑低沉,像上了年纪的一个男人。 毕然不见人,这人把她捆住。这儿是出过六回事的605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眼前的黑影,就是凶手! 她竟落到了这人的手里!要怎么脱身?说自己只是送餐走错了门?说自己…… “这是你发的?”那人让出了电脑屏幕。 “今天千万不要留在直播间!!!” “危险!危险!危险、危危险、险!快走!快走!” “走!现在就走!马上!” 一条条,一句句,都是她发给毕然的示警。 屏幕中,赫然是1号客服的对话框。 每条消息,都泛着冷冷的光。 后面,还有她一整个下午发出的无数警告。 都是她试图阻止凶手成事的努力。 虽然……看来是失败了。 手指还能勉强动弹,程叶偷着摸向自己的裤兜——那儿放着她带上来的折叠刀,也是她逃生的希望。绳子绑得紧,她手指活动空间有限,怎么都够不着。就差一点,就这一点…… “你在找这个?”电脑前的黑影再次发问,那惨白灯下,是她带来的折叠刀。 程叶呆住了。而那折叠刀旁边,还有她带上来的u型锁和防狼喷雾。 至于她试图用来存证的手机…… 不知所踪。但一定在附近,否则午夜订单抵达的那声,不会在耳边响起。 当然,那也不重要了。 她此刻手无存铁,落在了凶手掌心,还能活多久? 不管多久,能活一刻是一刻! “你认识毕然?……”黑影话音未落—— “砰!”程叶用尽浑身力气,狠狠撞向一旁的货架。 上百本书,哗啦在一瞬间倾倒而下,全部砸到了黑影的身上。 黑影吃痛,身体猛地一躲,发出一声闷哼。 而旁边的玻璃鱼缸受到冲击,水溅出不少,打向了程叶的脸。 在水雾中,程叶眼前一片模糊。 鱼缸反射出微弱的光,那光里,黑影从书海里,挣起身来。 程叶的心跳陡然加速。 杀死毕然的人,这害她轮回七遍的罪魁祸首,终于要和她面对面了。 死了这么多回,她总算能在死前,看到凶手的样子了! 黑影逐渐转过脸来—— 第13章 ☆、13种香菜的人 程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杀死毕然的凶手转过脸来: 太好看的一张脸。清亮的眼,雾蒙的光。 她看错了么? 那张年轻的脸,和毕然一模一样。 毕然……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这也太像了!她刷了这么久的毕然直播间,对那张脸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眼前这人,五官和毕然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那双眼睛—— 毕然的眼睛,在直播间的柔光下,总是雾蒙蒙。破碎,忧愁,但又还是亮的。特像程叶老家以前有条狗,要被人送去饭店时,就这样水水汪着一双眼——那是害怕、不安,但还有对活下去的渴望——和她特别像。程叶狠不下心,硬是把狗从人后厨抢回来,直养到给它送了终。 所以程叶对毕然的眼睛,印象特别深刻。 这世上,竟然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神! 即便不是兄弟,也一定是亲戚! “为什么?”——“为什么?” 程叶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竟与眼前人同时开了口。 而眼前男人的声音变了。那嗓音不复低沉,却是少年清亮。 程叶愕然抬眼,才发现眼前这人,因为刚刚被书撞倒,胸前衣服也歪了。 而这人手下飞速把胸前的一个小黑球,抓到嘴边。 “为什么嗯~嗯~~”这回变成了女人娇滴滴的喘。 程叶愣了。光线昏暗,也能看见眼前人耳朵红到了尖尖,他忙拍了拍胸前小黑球: “你为虾米要……”这回成了个孩子的声音,又甜又乖,尾音上扬。 男人用力拍着小黑球,而那歪到一边的电脑里,传出提示音: “霸总音效不可用,请重新选择……低音炮音效不可用,请重新选择……性感男模音效不可用,请重新选择……邪狞魅惑音效不可用,请重新选择……” 男人的脸越来越红,程叶总算回过味来,她以前在刷某手,好像看过这玩意儿。 “你用了变声器?” 男人一脸无奈,放弃了对霸总的追求,小黑球一摘,叹了口气: “二手就是不行。” 这回,程叶确认了——这声音! “你是毕然?”程叶来了精神:“你为什么要变声?” “这话,我是不是该问问你?”毕然回看程叶,“这位女士,咱们算得上是素昧平生吧?”他指指桌上的折叠刀,“您身上带着刀,手上拿着锁,就这么砸上门来?” 他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我从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都是质疑,却没有否认程叶的话。 这是承认了。真是毕然! 程叶浑身都恢复了温热:“你真的还活着!” 毕然却被这话震得脸色更黑,就像是这句“你还活着”不是惊喜,而是一种——“你小子怎么可以还活着”——的威胁。 程叶却没琢磨明白,她几乎哽咽:这么多回了!天可怜见!她终于赶在凶手前面了! 也不管自己的话让毕然表情多么错愕,程叶急急道:“毕然,我是来带你走的。” “带我走?”毕然脸色更白,“哪种‘走’?” 他颤抖着,指指一房间的书:“我带货以来,卖过二手、卖过旧书,但从没卖过残次品,我对得起天地良心,你为什么要这样骚扰我?” 程叶急了,毕然这是误会她了? 她只得道:“有人要杀你……”她一顿,立马纠正道,“但不是我!总之那人很快就会到!” 时间已经不多了。半夜已到,订单已出。再拖下去,凶手就该上门了。 她想往前拉毕然过来,可身上绳子捆着难受。也就在她这一往前时,原本摇摇欲坠的一个架子,轰然一“啪”! 一整摞书砸向毕然的脑袋! 毕然一个回身,本该可以躲过。 可他却在这个节骨眼,扑向了一旁马上要被砸翻的鱼缸和花盆。 为那几条鱼,为那几朵花,毕然就要被这一大摞书砸扁—— “啊!”一声惨叫。 ——却是程叶的声音。 她带一身的绳子,挡在了毕然的身后。巨大的书往身上砸,传来剧痛。 程叶疼得龇牙咧嘴,她往地上一滚,这是真疼! 死里逃生,毕然却只扑向他的鱼缸,“你差点害死了他们!” 他单膝跪到一旁,把倾斜得几乎坠地的鱼缸扶正,小心用抹布擦掉外头的水。 受惊的鱼在水中四处奔窜,水纹中的光斑也时时破碎。毕然从旁拿过一个水壶,往里加了些水,那动作极其温柔。他又将掉落在地的一个灰乎乎石头样的东西,沉入水底,片刻后,细密的气泡从那石头里钻出来——这该是打氧的。 打氧器发出嗡鸣声,鱼儿们渐渐恢复了平静。 第15章 毕然脸色稍微缓和,从一旁的小柜子里,扒拉出三个密封袋。 程叶眯着眼,看清了上头的字。 *亚里士多德专用(上浮型小颗粒,含螺旋藻提取物) *毕达哥拉斯专用(缓沉型薄片,添加贝类蛋白) *赫拉克利特专用(沉底型锭状粮,含深海磷虾油) 念咒一样的鱼食包,随着毕然一条条金鱼喂过来,程叶才回过神来: “亚里士多德”是那条脑袋特大、总爱往水面冲的鱼;“毕达哥拉斯”是拖两条长须,喜欢在水中央晃荡那鱼;而赫拉克利特……是那条清道夫。 还有那盆蓝紫色的花,差点儿就掉落地面。毕然小心扶了正。 花盆是青花纹样,配上那蓝紫小花,倒挺别致。 程叶才注意到,花盆旁还有一包东西,写着香什么菜专用,中间那个字有点少见。 “这是……香菜?”浑身疼着,程叶也不减纳闷:她怎么从没见过这种开蓝紫花的香菜? “香堇菜,”毕然似有些无语,“培根和莎翁笔下的,常被人种在墓地上,寄以思念。” “墓地”俩字儿,让程叶打了个冷战。 “你……你不怕邪门么?”她忍不住发问。 可毕然却打理好鱼缸、花盆,又把书一本本往扶好的架子里摆。 摆到最正中,是把程叶砸中的那摞书—— 巨大烫金全套《毛泽东文选》。 “心有信仰,可得永生。”毕然一脸庄重。 这一缸胖鱼,这一盆蓝花,这一本本书,就像是他在这骨灰楼里的指路明灯、辟邪法器。 一切回复正轨,毕然回看程叶。 她以身相护的举动,让他敌意稍减: “你……还好吗?” 程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毕然的鱼花毛选,给看呆了,差点把正事都丢了。 她当然不好,哪都不好。程叶一脸急切: “毕然,我们快没时间了!” * 一屋子狼藉里,程叶已用最快的速度,说出了毕然眼下的危险。 “……所以,我是来提醒你的。”她没敢实说自己那一次次匪夷所思的循环,早在她于小区门口来回踱步时,她就已想清楚了。如果毕然没死,如果她还有机会,她就这么给他说: “总之,就是这样,在我昨儿送餐时,听到有人说要来万年公寓,干掉那个带货的男主播。我找了半天,才知道那人要杀的是你。”至于对方动手时间—— “就在一会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赶紧解了我身上的绳子,咱们一起撤。” 她向来不大会说话,所以前言不搭后语,但总算是把事儿编圆乎了。 程叶充满期待地看着毕然。这是她离活下去最近的一次。只要毕然愿意跟她走,在凶手到来之前,他们一定能逃生! 可毕然听完后,却没有她想像中的震撼。他的脸色,十分平静,不减温和。 在这死亡的威胁,他却微微一笑。 “又来了。” 程叶有些发愣:“什么又来了?” “从我搬进这儿来,这位女士,你就不曾停止过这种行为。现在还冲上门来,被我撞破后,用了这种谎言?”毕然摇摇头,“我真为您感到遗憾。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对我。我刚刚本来想报警,考虑到你是位女士,所以想再给你个机会。但我没想到,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程叶有些不明所以。毕然为什么看起来毫不意外,还有他在说什么从他搬进来? “你以为换着id给我发,我就不知道是你吗?” 他把被砸到一边的电脑扶起来,把屏幕亮出。 那上面,就是1号客服的对话框。 “我搬进来两个月,你已经给我发多少次骚扰了?” 程叶愣住了——两个月?她明明……是今天才发的警告。 可那对话框上,从两个月前,四月初,就已经有源源不断的信息。 “这里危险,别住!” “快搬走,信我!” 难道……还有其他人和她一样,能预见这可怕的循环? 可又怎么会从两个月前开始? 两个月前……她甚至都还没搬来这一带。 那时她在昌河大学城附近打工,还在忙于奔命地干众包,甚至根本不认识毕然! 等等。 大学城……?之前那吴警官提到过…… 毕然已经取出一旁的手机,一脸遗憾:“我没法再忍受这种行为,我必须报警。” 就在110即将被输入时,程叶嗫嚅着开口: “你认识‘斯鸠不是孟德’吗?” 拗口的名字,却让毕然脸色剧变。他止住了报警的指尖。 “你怎么会……” 话音未落,鱼缸里打氧器的嗡鸣声,突然停了。 气泡咕嘟了几下,不再出来。 亚里士多德不满地往水面上一蹿。 毕然皱眉,拍了拍打氧器连着的电线,不过三两下—— 整个房间里,突然全黑了下来。 “跳闸了吗……”程叶还没问完,她突然被人捂住了嘴。 修长手指环绕,清新味道瞬间萦绕了她鼻尖。 竟是毕然,清透嗓音响在她耳边。 “别出声,”一片黑暗里,他的声音压低,充满戒备: “你听——” 第14章 ☆、14向死而生 听什么? 程叶后脖子发凉,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听着。 心跳砰砰直响,呼吸有些不匀,外头似乎飞过了一只鸟。 又也许是两只。 除此以外…… 毕然放开了她,那清新的气息若有似无,淡淡远去: “外头没有声音。” 黑暗中,她看不见毕然的脸,只听他喃喃自语,说出了程叶没说出的话。 没有声音……所以? 片刻后,有温热呼吸拂过她耳垂。 “这边,各家各户都要保证灯常亮,所以有断电保护。”是毕然在她耳边,几乎以气声在说话。 程叶想起前几回上来时,这儿家家户户亮着的灯,以前隐约听说过,是因为供奉先人,所以要使灯长明、以求福报。 "如果断电超过三分钟,”毕然声音更轻,某个时刻程叶觉得那声音里像有根丝,在这样生死攸关都的时刻牵系彼此,欲断不断,"说明总闸被人拉了。" 也就在这一刻,绿色荧光亮起。是毕然手腕上,有个电子手环,上头时间看不分明。 “断电前我刚好看过时间,现在已经过去至少四分钟了。” 荧光驱散了周边黑暗,程叶暂缓了口气,虽然不知道毕然为什么要压低声音,但她也不由小声问道:“……是因为电路检修?” 她自己租的地方,供就特别不稳定,有时短路、有时电线起火,拉闸检修是常有的事。 而且,这跟外头的声音,又有什么关系? 不,外头哪有什么声音?毕然让她听这一片沉默与安静,是什么意思? 她努力平复呼吸,听着外面—— 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荧光中,毕然那张好看的脸庞,此刻充满了警惕。 “总闸就在我家门外,如果有人拉了闸门,转身离开,我们一定能听到脚步声。” 程叶的手微微发冷,终于有些理解了毕然的意思。 “那外头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 微光中,她对上了毕然的眼神。那清亮雾蒙的眼中,确认了她的恐惧。 “所以这个人没走。” 他指指门的方向,神情中带了一丝严峻: “而且现在……应该就站在我们的门外。” 程叶惊得几乎立马喊了出来。她拼命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呼吸都小心,只怕惊动门外那不知何时会破门而入的人。 外头的人不动,他们也不动。 可这种不知何时会被打破的沉默,比什么都要磨人。 她惊恐地扭头,看向身旁的毕然。在这危急时刻,他的姿态却冷静得让人诧异。 他看向程叶,那眼神,似要将她看穿。 “外头那个人,你真的不认识?” 程叶拼命摇头,毕然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两人距离被猛然拉得极近,毕然眼中带了一丝审视: “确定?” 程叶觉得毕然真是个怪人,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有心思分析这些?到底要怎样,他才能相信自己是善意的? “如果你不信我,”她小心低声道,“你现在就报警。” “快点,”她直直对上毕然的眼神,甚至有些哀求:“不然……就来不及了。” 毕然微微点了头,他动作利落地站起身来。 起身时,带起一阵轻微的风,轻轻拂过程叶。 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他往电脑前走去,也带走了那点荧光。 程叶又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 第16章 她追着那点随他移动的荧光,看见他拿起一部手机。 可接下来,毕然却沉默了,房间中,只余下他们的心跳声。 “怎么了?”程叶心中涌出不祥的预感。 毕然没有说话,他把手机递到程叶面前。 屏幕上,是一朵蓝紫色的花。一根修长的指,却轻敲了敲屏幕的右上方。 那上头,信号的位置,是个刺眼的叹号。 “没信号了?”程叶有些发冷,“这么邪门……” 必死了么? “不。”她抬眼,发现是毕然。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属于‘邪门’,”毕然的沉稳让人吃惊,他深吸一口气,“只是我们还没找到最关键的那根线头。” 他薄唇微抿:“知道总闸在我门外,说明这个人对这栋楼的布局非常了解。守在门外不动,一定另有所图,多半……是冲我来的。这人对我所在的位置,也非常确定。” 毕然走到程叶身边:“抱歉,看来你的提醒,并不是毫无根据。” 说着,他动作轻柔而小心,为她解开绳子。他充满歉意也充满呵护,让程叶感到有些久违的温柔。 “疼吗?”他轻声问。 程叶的手稍微舒展开来,试图活动一下被绑得发麻的手指。 “还行……”她的话突然顿住。 一股奇怪的味道钻入了她的鼻腔。 她本以为,这是毕然身上的香。 可毕然身上的气息时远时近、若有似无,带点温暖。 而此刻涌入她鼻中的,是极其浓烈的香气。 像某种东西被剧烈燃烧时,发出的味道。 “外头的人在烧香吗?还是在烧纸?”程叶不明所以,小声问道。 黑暗中,她极力试图以眼睛抓住些什么。 可眼皮越来越沉。 浑身痛楚,此刻蔓延上来。 绳子松开的同时,她的意识似也涣散。 渐渐,在这阵香气中,她被一片黑甜捕住。 清醒即将消散的时刻,只隐隐听见毕然的呼唤。 “别睡……快醒醒!” * 她醒来。 一闪一闪的灯光,晃着她的眼睛。 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却不稳。屋子里时亮时暗。 那盆蓝紫花碎落,余一地残花。 窗子上,是红蓝相间的光。 她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身上湿也腥。 方片的光芒,割裂着眼前的视线。 七彩的、炫目的、碎裂一地的玻璃。 她看见一张嘴,虚虚张着。 用了好几秒的时间,她才意识到是鱼缸碎了。 水流一地,还拖着几条电线,像蜿蜒无力的蛇。 一条鱼就在她的脸颊旁边,鱼嘴对着她,一张一合,无力地诉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为何破碎?还是为何离开温暖的水中? 是那条叫…什么德的鱼来着?旁边还有另两条鱼,已经一动不动。 她脑袋里一阵混乱,突然,亚里士多德、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这几个极其拗口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会记住这些名字? 她睁了睁眼,才发现这些名字,都出现在眼前一张纸上。 那似乎不仅是一张纸,而是裹着一本书的纸皮。 上头,用刚劲有力又不失隽秀的字体写着这些人名。 字字带血,也沾着水渍。而这本书,此刻竟握在她自己的手中。 顺着书下头的血迹,她看见一双雾蒙蒙的眼。 那眼睛睁着,但却也只是睁着。 是毕然。 他死了。而凶器,似乎就是她手中这本书。 程叶试图说话,却发现浑身无法动弹,直到一行脚步声,停在她的跟前。 抬眼时,她意识到了某种命运的再次降临。 是她第一回循环时,所见的那名年轻警察。 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落在程叶身上,神色严肃。 “小耿,我们马上就到,控制好现场。” 她听见警察手中步话机传出的声音。 “我是市刑警队的耿文,我们接到报警,说这里有人意图行凶。”他弯腰查看毕然的尸体,又看向程叶手中染血的书。 书被抽出。 程叶想喊、想叫:我用手机录了视频! 虽然不知到底录了多少,但万一呢? 在那儿!她看见了:碎屏手机,就倒在那滩水和电线的中央。 像被长蛇盘踞的最后一点希望。 只要充上电……或许她还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指尖能动弹了!程叶用力挣扎着,伸向自己那部手机。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之内。 剧痛先传来,眼睛才看见,积水和裸露的电线,咬住了她的指尖。 电流透过这长蛇,涌入她全身上下。 身体剧烈抽搐,程叶眼睛瞪大,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见那警察冲向她,试图施救。 她看见满是玻璃碎片和积水的地面上,鱼缸碎片折射着的光。 最后一眼,她看见毕然尸体旁那染血的书,静静躺在一旁。 她看见“海德格尔”的名字旁,有人写下的字—— 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 * 太阳强烈。 那光再次烧脸时,程叶还来不及睁开眼睛。 引擎的轰鸣,一如所料地冲来。 而她甚至没有睁眼。凭记忆,她飞速闪了身,而身后疾驰而来的那辆车,与她擦肩而过。 呼啸的风过去,她才睁开眼睛。 心跳得厉害,而手机还在手上,完整无缺。 她知道这是又一次的开始。 无尽循环,无尽折磨。一次次重复,一次次继续……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天不蓝,云漫卷。 暴雨将至。 她颤抖着双手,点开手机。 一切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 第八回了。 打开的直播间里,那双雾蒙的眼,此刻被一本书遮了一半。 程叶的指尖顿住了—— 那本书上,套着一条书封。 没有了水渍,也没有血迹。一切重来,一切完好。 上头,是毕然手写的一句话: “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真正意义是—— “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 可更让程叶震惊的是,一双手轻轻敲着那书封。 她看见那下头,还加了一句新的话: “想知道你晕倒后发生了什么吗?” 第15章 ☆、15软禁的红 亚里士多德昨天死了。 又或许,是今天? 时间颠来倒去,不得不叹一句加缪精准。 毕然任鱼食沉入,触底一刻,他揉了揉酸涨的眼。 小时候,父亲每回下井前,总爱用那双大手,抚一下他的眼睛。 “别看。” “啪!”水珠被鱼尾一拍,溅上了他的眼皮。 毕然猝不及防,猛地闭了闭眼。 总爱往水上冲的这条大脑袋鱼,被他冠以形而上学开山祖师之名。 他亲眼见证鱼缸破碎,水流一地。 而这位祖师爷倒伏在地,肚皮朝上,脑袋朝下,垂死挣扎。 一张一合的嘴,闪光不再的鳞。 他也分明记得后脑被重击,一片漆黑里剧痛袭来。 颅骨中似有刀尖转动,实体不再、意识消亡。 他的人他的鱼他的花,都该是死了。 可此刻,亚里士多德带着气泡游向他,又撞碎泡沫转身去。 旁边毕达哥拉斯依然悠哉,数是本源,数是和谐; 赫拉克利特么,依然乐此不疲啃垃圾。 水草、灯管、氧气咕嘟。一切如故,一切如昨。 何为“昨”?毕然点了点网页上的日历,再一次确认了今天的日期:6月7日。 他明明记得,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消亡与存在,只隔一个破碎的鱼缸。 鱼缸完好。他的后脑也完好。 唯一区别,是旁边那盆香堇菜。 上头的花,与记忆中相比,少了一朵。 毕然当然没有那么无聊,每天去数花开几朵。但他记得有那么一朵,坠在边上,花瓣半卷,半蓝半紫,很是温柔。 梦里,那盆花坠地时,这朵伸出来的花,最先倒在了地上。折断的茎里,仿似泪流。 就是那朵花,确确实实消失了。 那么这一切,有没有可能不是梦? 他重复点开这个日期,几度确认这个数字。 时光如水倒流,电脑屏幕上,光标一闪,再一闪。 三下,四下,五六下。后台对话框里,却始终空白。 他看向书封上,自己写下的话,正对着摄像头。 为一个梦,他发出了这样的信号。 第17章 可笑吗? 可他醒来时,同时出现在脑海中的,是不止一场死亡的梦。 一次次死亡,没有生路。 他像被软禁在一场梦中。 腥甜,血色。 那一抹红。 唯独最后一次,出现了一个女人。 梦是真的吗? 而你会来吗? * 来得太顺利了。 程叶踏进小区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当然,“梦”之于她,现在总带来一身冷战。 “放这就行,你非得进去?” 门卫大爷在身后叫住了她,怀疑地看着程叶。 她不由将腰杆挺得更直,手中拎着的外卖也提得更紧了些。 这一回,她没敢再给毕然的直播间发私信。 如果说,这些示警私信已经连续出现了两个月之久,那会是谁发的? 她也想起吴警官问起过的那个名字——斯鸠不是孟德—— 那又是谁? 从警官的话来推断,也许那就是毕然的化名。所以她以前和毕然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是有过什么过节? 千头万绪,都指向那个人: 毕然。 她不能再躲,也不能再逃,只有见到毕然,才能寻找一切的答案。 吸取了上一回的教训,这次为防门卫大爷怀疑,她在来的路上,提前买好了这份外卖。 门卫大爷没有多问,看了眼外卖,就放她进了小区。 可才走没十步,大爷突然将她叫住。 “等等,你手上这外卖,有订单吗?” 程叶心头猛地一突。 * 午后直播间里活粉稀少,零星几个来点单的,都是些名字打了就被屏的禁书。 毕然眼皮都没抬,鼠标利落,把这些捣乱的拉黑,又查了一遍后台对话框。 还是什么都没有。 已经下午两点了,而梦里向他示警的信息,依然没有再出现。 他回到前台,对摄像头又亮出了那本《哲学导论》。 书封上,是他留下的信息。 主播是他,发货是他,一号客服么……也是他。 直播间里,从后台能看见有人将他亮出的书放入购物车。 “五块一斤太贵了,还有帅哥你这秤准吗?” 毕然嘴角微扬:学问白菜般卖,还要讨价还价。 “这书能当饭吃?”有弹幕在问。 他向来迎合,此刻却干脆笑笑,“比您老板画的饼好。” 这种举动,曾在带货初期给他带来过困扰。 待价而沽,总是让人长衫脱得艰难。 可他很快想明白了,学问和人,又有什么区别? 论斤称重,并不意味着知识就不是知识。 当初捧着《纯粹理性批判》在图书馆通宵的少年,如今用《资本论》垫着泡面碗。 学问依然高贵,泡面始终迷人。 毕然不再是毕然,却也还是毕然。 他大学读的哲学。事实上,他曾经并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有人说哲学这玩意儿,家里没矿别报。 而毕然,是家在矿下。 他从小没有妈,但邻居们说,他继承了母亲的容貌——虽然在那种地方,一个男孩长得太好看,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发奋读书,终于考上大学那天,下井的矿工父亲买了酒,为他下了一碗饺子。 牛肉茴香馅的。煤渣味里,饺子香甜。 这样美好的回忆很少。 因为大一那年,父亲出了事。 矿难后,他认了尸。 眼睛始终睁着,因为没人摁着他的眼皮,喊他别看。 他捧着父亲遗照,告别来往本就不多的乡亲。 从此没了家。他拿到很小一笔补偿款,连带着勤工俭学,才熬完了大学。 中间有人曾问他要不要出道,但娱乐圈没钱没资源,他这样的穷孩子最是要被吞噬的。 他自问不是那块料,也自问可以靠脑子改变命运。 只是为了挣钱,精力有限,他没能转成专业。 系里在他毕业那年,公布的就业率是91.3%。 谁读谁知道,这水分有多少。读研的,算就业;到教培机构打工的,也算就业。 整个宿舍六个人,没有一个能成功上岸。 读研于他太奢侈的,他最好的出路是考编。 和宿舍其他人相比,毕然本以为自己要好多了。他实实在在考上了编。 可他永远弄不清该给领导续多少水,也整不明白那些单位里的弯弯绕绕。 唯一变数,是他有这张脸,曾被领导的女儿看中。 可他有他的卑微,却也有他的骄傲。 他拒绝了那些示好,而一年考察期,终究也是没过。 按常理,只有在考察期有重大工作过失受到处分,才会不过,可领导就还是没让他过。 境况一点点坏了起来。 毕业三年的时候,毕然才发现,他再也找不着工作了。 他被企业辞退,一而再、再而三。 他一直蹭住在大学旁的小屋,靠师兄的面子,付着低廉的房租。 他连续面试,连续失败,失去了所有的心气。 可是师兄也被辞退,实在没有办法,请他能搬出去,好把房子租给别人。 这座城市里,似乎容不下他。 从师兄宿舍搬走那一天,毕然兜里只剩一点钱。 他来到前公司楼下一间饺子馆。 前领导常在这儿,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指点江山,顺便训着毕然。 那天他想,总算是不用伺候了。 他用兜里那点钱,点了份牛肉茴香馅的饺子。 这是父亲在世时,常为他做的。 他想,吃完这碗饺子,就安静地找个角落,结束这没有意义的一生。 可不知为什么,那间馆子竟给他上错了菜。 他只想回味一次父亲做的牛肉茴香饺子。但那口饺子咬开,入口却是羊肉胡萝卜味。 而本该端到他手里的那碗饺子,给了邻桌的客人。 老板上前,连声致歉,承诺为他再做一碗。 也就在这一来一回的折腾中,毕然的电话响了。 绝境中的他,竟获得了一份工作: 图书销售,有薪资,重点—— 还包住。 如果那碗饺子没有上错,如果上天没有给他多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虽然,他后来才知道,卖的是滞销书,而所谓库房,竟是这骨灰楼的隔间。 ——也是他的“宿舍”。 可他还是感恩。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他实实在在地起过颤栗。 可是夜夜怕,夜夜惊惶。 而打理那些滞销书时,他却发现了一些老相识—— 那些已死的哲人、那些已逝的文人、那些消失的疯子。 曾经大学时,他困惑过、迷茫过,他以为这些名字与理论,是晋身之阶。 他也曾怨过骂过,这些东西换不来功名利禄。 人生这么苦,为什么非要醒着? 可当他身处在无数亡魂所在的骨灰楼,当他处在人生谷底的谷底,他才一点一点,从那些书里,慢慢找到了一点温存。 那些字句,那些有史以来最不愿陷入迷梦中,永远想要一场清醒的人们,留下的种种思索,让他也度过了一个个难眠内耗的夜晚。 他放了毛选辟邪,种了香堇菜以抚亡魂,还养了那几条鱼,夜夜相伴。 他已渐渐安于这番安宁。 虽然,这份安宁,今夜就要被打破了。 毕然抚了抚手边的那把刀。 只要她来。就等她来。 他往窗外看去—— * “您看,这就是订单。” 程叶亮出手机屏幕,心里庆幸地松了口气。 她这回醒来,多留了个心眼。不但带了外卖,为防查问,她甚至准备好了手机上的订单—— 当然,是她在某宝上花3块钱找人p的。 门卫大爷审视了订单半晌,突然回身,回到岗亭之中。 岗亭的门打开,涌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程叶看见里头摆满了一桶桶杂物,盖子盖着,看不分明。 而这看起来古板的大爷,竟拿出来一部手机。 程叶看见大爷点手机,一抹熟悉的颜色映入眼帘,她心头不由一颤。 糟!她怎么把那给忘了……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5-26 很少发作话…但是票啊票啊票啊…内耗了焦虑了跟程叶一样看不见尽头了…马上要干嫌疑人一号了,看到这里的读者大大们,求个票给他俩鼓鼓劲啊!(泪流) 第16章 ☆、16初见 程叶所在的外卖平台,不久前上线了一款验证app。 只要客户端扫一下外卖上的二维码,就能显示相关信息,来核实外卖订单的真实性。 第18章 这种功能,对各小区安保开放,“……旨在从源头上杜绝潜在的安全隐患,为小区居民筑起一道安全防线。” 而程叶最没想到的,是这万年公寓竟也安上了—— 没有不敬的意思,但就这大半是骨灰坛子的地儿,为啥还要聘保安,为啥还要查这么严? 防人进去塞传单?程叶瞥了眼电线杆。 卖楼卖笑、招工补课……如今也不是祭祀时节,就里面除了毕然,余下那“家家户户”的,能宣传些啥? 而此时,大爷手中,已点开了要扫码的页面。 他走向程叶,只要这码往她手机订单上一扫,她找人p的假订单就要被揭穿。 第几回了?眼看时间又要浪费,程叶已经开始寻找回头去爬墙的路线。 这回要怎么才能不骨折?想及此时,她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这次醒来,她虽然全须全尾,但腿上骨折过的位置,总是隐隐作痛。 也许循环并非没有尽头。她忆起上一回,毕然在身后环住她时,彼此肌肤的接触。是否从他们真正相遇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有了终点? 可没人能给她答案。 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如果被拦下了,她转头要不要回外卖站去借把梯子? 想起外卖站,审讯那次的可怕回忆又再次涌来——李利还会出事吗? 而万一这头大爷较了真,等毕然出事后警察来问…… “就是她,鬼鬼祟祟要进去……” 程叶不知道,让她循环的力量,这回又准备了哪些惊喜。千头万绪里,她手已经有些抓不稳手机,甚至有些闪躲。要不就这么跑了…… “等你好久了。” 最焦灼的时刻,一把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猛然回头。 光下,她看见少年微笑走向了自己。 阳光里才看得更清,这男孩,好看得不像真人。 是他,在她面前死了许多回,而他的生还,却又总牵动谜团。 毕然来了。 午后,暴雨前的阳光下,他微微笑着。 如果不是这么可怕的循环,程叶甚至会怀疑这是噩梦开始的地方,还是梦开始的地方。 他快步走向程叶,接过她手中的外卖。指尖轻触,带来微温。 这个时空里,这是两人的初见。 “你是专送吧?跟我来,我这边刚好有单着急的,你帮我同城速递一下吧。” 毕然解了程叶的围,又向门卫大爷礼貌一笑: “我点的餐,您受累了。” 门卫大爷冷冷看一眼毕然:“年轻人啊,少吃点外卖!” 毕然连连点头,眼睛笑出好看的弧线。 “您说得是!” 大爷没再多说,转身回了岗亭。 而毕然将程叶往万年公寓的方向带。 眼看着保安大爷背影消失在岗亭中,毕然一闪身,把程叶带到了楼外头。 “先不上去,咱们聊聊。” * 小区并不只有一栋楼,除了万年公寓外,旁边还错落着些平房。 而这里,竟有一座小小的亭子。 半旧不新,旁边却栽了一棵垂柳,镂空顶蓬上,缠绕着密密的紫藤。 程叶明明记得紫藤的花期停在五月,可这儿的紫藤却开得迟。 六月暴雨前,还朵朵相拥着缠了下来。 垂柳依依,紫藤逆光,毕然眉眼清秀,衬衫上传来淡淡薄荷香。 仿佛可怕的死亡、恶毒的梦魇,通通不曾近身。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光下相逢,因为这场死亡,也因为这场无休止的轮回。 又或者,轮回终止之时,彼此都灰飞烟灭。 可在这个当下,毕然定定看着她。 “你……认识我吗?”他开口问。 这是第一次,他看见光里的程叶。 他曾疑她是一场梦。 梦中夜色里,她被捆绑、被质问。她眼神极致恐惧,却也有不甘、不愿,与不屈。 梦醒时分他庆幸,为自己没有死;却也有一丝失落,还会再见吗? 而那盆蓝紫色的花,那永远失落的一朵,带给他一点点的希望。 或许呢? 于是他在窗外看见那个身影时,既惊惶,也有一丝惊喜。 从可怕梦中走出的那个人,还和他留在同一场离奇的梦里。 她会记得他吗? 程叶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 当然认识。但从何说起呢? 就是他,让她死了一回又一回。而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从何而来。 “我是来救你的。我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会觉得很扯。但……” 她说完,等待毕然的质疑、问询。 可她得到的,是毕然的点头。 “好,我听你说。” * “这一切是不是很扯?可这都是我切切实实、真的发生过的事儿! “我怀疑,不知道什么力量,把我拉到了你的身边。这一回一回,又死又活的,我都快疯了……可就算是死了,我又会回到这一天。还是那份订单,还是要来找你……然后被人说是杀了你的凶手。可真的不是我! “唯一的变化,是我决定来救你的时候,时间倒退了一天。 程叶说得不带停顿。她说起自己这一回又一回,不断循环的可怕的梦,略过了那些惊恐、害怕,略过了所有死亡的痛苦,直指她的结论—— “我想……是不是这场梦的意义,就是要我来找你,把你救活……?” “我以前很冲、很直,可这些人,我很怂。有时可能看到些不公平的事儿,忍着装看不见,也就过去了……但我总是很内疚。我总在想,这样是不是错的…… “第一回梦见你死的时候,我就该去救你的,虽然可能迟了,但我啥都没干,只想着跑、只想着自己脱身。是不是就因为我当时跑了,所以上天惩罚我,非要我回去这一趟……” “可能,来救你,才是我这场梦能醒来的关键。” “你……信我吗?”程叶对上了毕然的眼睛。 此前相逢,是在夜里,灯光昏暗、兵荒马乱。 此刻相对,毕然才察觉程叶一身倦意,有被生活磋磨的痕迹。 长久的诉说里,她摘下了那厚重的骑士头盔。 紫藤花里,他看见一张清秀而小巧的脸。 憔悴的、被打压的,也许在梦里死了许多回的,却仍有掩不住的生命力。 已经很久了,现实里,他长久与逝者相伴;虚拟世界里,他触不到一丝实体。可这巨大的骨灰楼下,她就这样闯入他的安宁,带来久违的一丝活气。 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眼神中闪着一丝倔。是份不屈,在这光里,有冲破暴雨的决绝。 他点了点头:“我信你。” “我知道你不信……”程叶话说半截反应过来,“……你……你说你信我?” “对。说来离奇,但我也做了一场梦,没有你这么具体,但我的梦,与你的梦有重合。” 他们在同一场梦中交汇,何尝不是一种错乱的命运安排。 “而且,”毕然指指她手中那份外卖:“死有很多种,等死也是死,拼一把也是死。你愿意来找我,真的很勇敢。” 他品出她的这份到来:若她和他一样,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死亡知情。 那么哪怕是被逼的,此刻踏入这座骨灰楼的她,是勇士,亦是英雄。 “先跟我上楼。”他 站起身来,修长的身材,比程叶高出一个头。 程叶有些紧张:“可是……我怕……万一凶手就在上面……不如我们直接离开这儿呢?” “你已经试过了,不是吗?”毕然摇头:“如果你的回忆没有出错,如果这之前,每回循环都是真的,那么哪怕我被你带着离开这里,恐怕死亡的命运还是不可避免。” 毕然向程叶眨了眨眼。都为困兽,何妨携手? “至少留在这里,一切都是我们所熟悉的,还有翻盘的可能。不如就试着挑战一下,活下来是赢了,如果真的要死,至少……” 他笑了一下,“至少我们这回死之前,算是正式见面了。” “一直在说死,都来不及好好认识一下,”他伸出手来,“我是毕然,你好。” 死亡前夕,他这样伸出手来,程叶觉得荒诞,却也伸出手去。 “我叫……程叶。” 二手相触时,头顶那暴雨将来的云中,又是一声闷雷。 程叶有些发抖,毕然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程叶,别怕。”待程叶松开手,毕然提起那盒外卖。 “一切都会有答案,现在,你不是一个人在经历这一切了。” 程叶抬头时,看见毕然眼中的光。 温润的、雾蒙的,和从前陈达的眼神很像。 是污泥中也要一份清明的光,是极致孤独里也会给予陪伴的暖。 第19章 “我们还有机会吗?”程叶忍不住内心的迷茫。 “有的,”毕然笑了,“哪怕一个人已经决定去死,也会有转机的。” 他就是如此—— “何况,我们两个,现在都想活下去。 “所以,不要慌。” 程叶稍稍安下心来,毕然的笑,无形中给了她一些力量。 她跟他往前走,只听毕然说着: “我发现,这个凶手有一个特点。如你所言,这人总是等到午夜才会动手。也就是说白天的时候,直播间还是安全的。” 他们已经来到大楼的入口,眼前是幽深的黑暗。 又一次的循环,会是什么结果? “如果这会又失败了……如果我们就这样没完没了的死下去呢?”程叶忍不住说出心底的恐惧。 毕然一顿:“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我们被困在无尽之中……” 他喃喃自语,继而转身,宿命玩笑当前,他却忽而笑了。 “那以后每回见你,都是我的重生。” 引她入这无穷黑暗与无限可能之前,他眼中有幽暗神采。 “跟我来,”毕然压低声音—— “有一个地方,我已经怀疑很久了。”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5-28 报!大家给的票实在太暖心,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今天更了!就算上不了二期名单,也要加油。毕毕小叶冲!我们也冲啊冲!!! 第17章 ☆、17午后 白日楼道,昏暗依然。 偌大的一栋楼里,只有他们二人独行。 “我是两个月前搬来的,我是个带货的主播,卖的是些仓库里滞销的书。我的雇主看中这边房租便宜,所以给我把工作间和宿舍都安排在了这里。” 他们经过一道道门,都是“万古常青”;走过一圈圈花,俱有“音容宛在”。 “这边的情况,我想你也猜到了。大部分房子里,放的都是逝者的骨灰。” 程叶一顿,尽管早已知情,脚步还是难免迟疑。 毕然不由也放慢了步子: “有我呢,别怕。” 程叶不由有些怔,之前好些回,她爬着这儿的楼梯,分明人在上升,却总觉得自己在坠落。 因为死亡阴影挥之不去,因为恐惧、也因为未知。 可惟独这回,毕然走在前面,程叶第一次觉得,他们在往上走。 三楼、五楼、六楼。 不一定能改变什么,但试图抓住些什么。 毕然有一种让她安定的力量。这样一个人,是谁要杀他? “这里。”毕然突然停了下来,声音中有了一丝凝重。 程叶抬头—— “620?” 是六楼走道尽头的这间房。 这栋公寓,单双各占一边,620房就在毕然605的另一侧。 与别家不同。这户门上光秃秃的。没有花圈,也不见任何装饰。 唯独地上,放着个香炉。 程叶想起来了:第一回梦里,她被警察追赶,就曾经试着拿起这个香炉,想用香灰迷了警察的眼睛——当然没有成功。 后来,也是这个香炉滚到了防火门前,她才得以从另一个楼梯间冲下楼去。 毕然将程叶拉至一边,微微低下头。 他看了眼手上的运动手环,那上头闪着微光,照亮彼此的眼。 上头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八分。 “还有时间。”毕然笑着,对程叶眨眨眼。 程叶不由紧张起来,“……会怎样?” “先跟我回去。” * 再一次回到605号房,程叶是确确实实,恍如隔世。 却是这样一个午后。 满室书卷,淡淡墨香。 几尾活鱼悠闲,若干紫花幽幽。 毕然引程叶坐到一方木椅上,为她倒了杯水。 唇沾水时,她才发现是恰好入口的温度,还有淡淡花香。 “时间还长,你先在这坐坐。我这儿就只有这花茶,味道还不错。” 花茶入口,是玫瑰的香。 程叶微微放松下来,而毕然笑着看他,那眼睛有好看的弧度,一如桃花。 “好些了吗?” 程叶点点头,环视周围,午后的这里,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一处世外桃源。 是书,是花,是茶。 是心无旁骛的人,才会布置出的家。 她不由开口:“你平时一个人住在这,就一点都不怕吗?” 毕然怔了一瞬,继而笑了。 他走到窗前,对程叶挥挥手:“来,到这儿看。” 程叶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顺着他的指尖,下头池塘满是绿苔积水,凉亭上也尽只些野草荒苗。 “我们现在离得远,如果你到下头,还能看见池塘里有鱼,草叶都长得好。” “我每天都会到下头散步。我看着池塘里游出的小鱼,还有新发的叶子,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毕然眼中是神往。他看见过野花数色,在草间摇曳。也领略过垂柳紫薇、月季蔷薇。蛙叫蝉鸣、花鸟喧闹。 万物生长,哪怕这儿已成了骨灰楼小区,也无法阻挡那份生命力。 六月,虽说春尽—— “但也是春天。” “刚来时,我也怕过、怨过,有过好些担心。可在我这附近转了好些天,处处都很安静,甚至让我觉得……挺美好的。我也是打听了才知道,这小区当初刚建的时候,布局也挺好的。 “一栋高楼当公寓,给年轻人住。旁边设计的本来是两层养老小别墅,方便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一家子隔一碗汤的距离,和和美美、平安万年,才叫的‘万年公寓’。 “只是本来么,这边地段就不好。后来大环境不好,房子就卖不掉了。那些小别墅都烂了尾,成了这种自建房一样的平房;而这公寓楼么……”毕然叹了口气,“活人是不来住了,但他们省吃俭用,也想给自己的亲人去世后一份安宁。有时你想想,这满满的,都是一份惦念呢。” 毕然说着,神色温暖:“活人也好,逝者也好,能有一席之地,都是很不容易的。” 他的轮廓,于是浸在了窗前透进的光里,近乎透明。 “何况还有这些书。虽然销量不好,但里面很多都是好书,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被人发现。能帮它们找到一个好归宿,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我很珍惜。” 一屋子的书,就这么环绕着两人。 一时间,程叶觉得暖。 毕然转头,郑重对她说:“我想……我也该向你认真道个歉。” 他深吸一口气,“上回梦里……你来时,我对你有误会,冒犯了你。” 他绑了她,还质问了她。 “但后来,我明明亲眼看见你晕了过去。所以,杀我的人,肯定不是你。” 程叶不由又紧绷起来:她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看见了凶手。” 毕然叹了口气:“可惜说实话,我这次醒来,很多细节也记不大清了。当时屋里很黑,我没能记起这人的样子。但我记得,当时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传了进来,你先晕了过去。而我也渐渐没了力气,当时眼前越来越糊,然后,我的门被人打开了……” 毕然突然顿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他在这之后遇到的袭击,过于痛楚,以至于每曾回想,都带来脑中剧痛。 程叶有些同情地看着毕然,突然,她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打’开?”程叶注意到毕然的用词,“不是撬开、也不是踢开?” 毕然有些欣赏地看看程叶,点了点头: “对,凶手是用钥匙,打开了这儿的门。” 程叶看向门锁的位置,心里一阵发毛。 “所以这个人……不但了解这栋大楼的构造,知道电闸的位置……还有这儿的钥匙?” 她马上想到更可怕的事情: “那这个人,现在随时也可能开门进来?” 毕然点头,却又摇头:“但如果你的记忆没有出错,应该不会是现在,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在这个人进来之前,我们先出击。”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程叶:“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我还没弄明白。如果像你说的,你是在收到外卖订单、进入循环后,才确证了我会出事,那为什么从两个月前,我搬到这以后,你就给我发警告了呢?” 程叶闻言,不由一愣,刚刚在楼下,她只提及了自己每回循环看见的死亡,很多细节都不曾提及。 “除了7号的消息是我发的,那之前的信息,都不是我发的。” 毕然也不由一顿:“不是你……?” 就在此时,从门外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响动。 “来了!”毕然伏到了门边。 程叶仔细聆听,那是从外面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第20章 异常的响动之后,毕然正色道: “从我搬到这边,每隔几天,下午这个时候,这儿就会传来这声响动。” 程叶回看他,不由有了猜测:“是……620?” 毕然点点头。 他在门边听了半晌,随后立起身体。 “我曾经出去看过,但每次只要我一开门,外面的响动就会停止。我曾经到620敲门,但始终是没人应门。” “所以我们等这阵响动过去,再往那走。” 程叶点点头。 在这不该有其他住客的六楼里,她听见拖曳声,听见拍打声,甚至…… 脚步声? * 下午四点。 一切回归寂静,毕然和程叶蹑手蹑脚,走出了605房间。 他们都备好了防身的武器。毕然是一把刀,程叶是那块锁。 越往走廊尽头走,她的呼吸就越是困难。 心跳得极快,眼前一片眩晕。 可直到620的门牌号出现在眼前,她才发现这种窒息感到达了顶点。 不是因为紧张。 而是因为,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正从620房间往外散出。 那是……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6-01 谢谢所有给我投票的大大!挺进了二期票选名单!!!给大家鞠躬鞠躬鞠躬!!!还有漫漫长路,继续冲了!!! 第18章 ☆、18今夕 “怎么是…焦糊味?”程叶皱了皱眉。 像是有人烧着什么塑料,一开始并不明显,可鼻子仅仅抽动了一下,那刺激性的臭味,就几乎让她吐出来。也就在这时,一方散着清香的丝质口罩,抵到了她的鼻尖。 紧接着,毕然持着口罩,替她戴上。 丝边柔软,而他指尖温热,一道拂过耳垂。 程叶的脸无端有些发烫。 她羞赧低头,却不由“咦”了一声。 这620的房门,和其他门不一样,装的竟是指纹锁。 在一栋老旧骨灰楼里,这带了些科技味道的门锁,显得十分别致。 毕然为程叶戴上口罩,也从自己的兜里,取出另一个口罩。 他将程叶拉到一旁,指指防火门,低声说道:“我们先躲进去。” 两人推开防火门,楼道里一片清凉。 就在垃圾堆旁,两个死了一回又一回的人,倚在墙边。 “我平时是夜里直播,因为人在半夜时下单,成交率能高些。为这作息的缘故,我一般是晚上工作、中午起来。收拾收拾吃个饭,再把前一天的垃圾,从这门扔楼道垃圾箱里。 “大概一个月前吧,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前一天晚上特别累,所以闹钟响了几回我都没醒,最后我是被这阵响动吵醒的。那时已经下午三点,我昏昏沉沉地,要到这边扔垃圾。 “结果,620传出来这种……特别难闻的气味。” “一开始,我怀疑是煤气泄漏。我过来敲门,但没人应答。 “我又联络了物业,但那边告诉我,找人来排查过,说是没有问题。而且还跟我说,他们来时,什么味道都没有闻到。 “我当时很疑惑,还跟租房中介打听过,结果他告诉我—— “620里根本没有住人。” 程叶惊愕地问:“这里面是……” 毕然点头:“对,据中介说,这里头,也是供的骨灰。” 骨灰房,没人住,那响动是……? 程叶看向防火门,就在这道门后,有620紧闭的大门。 她拉开口罩一角,试图辨认那气味,结果胃里再也没能撑住,她一阵干呕。 气味钻鼻也钻心,那股浓烈的味道,几乎要把她当场熏过去。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转头,毕然眼神,“还好吗?” 程叶腰弓着,却还是点点头:“都到这了,怎么都得上了。” 她眼中还有因干呕带来的泪光,毕然不由有些心疼。 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这场循环的起因。是否因为他做了什么事情,而凶手又是何种动机? 程叶被卷进来,遭受这一切,想来都是因为他……毕然心中泛起内疚:如果能离开循环,他一定要善待程叶,无论怎样,都得补偿她。 “你接着说,”程叶喘过气来,“那后来呢?” 毕然叹气:“后来我发现,只要我听到那种响动,哪怕我出来时,响动消失,但这个房间里,还是会传出这种味道。我本来已经不打算刨根问底了,毕竟世上怪事这么多,也不是每件都有答案。但—— “你说巧不巧,就在今天凌晨,我在直播时,提到了这件事情。” 他嘴角微微上扬:“我当然没提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只说我的隔壁,总隔三岔五有臭味传出来。当时弹幕有人开玩笑,说该不会是我旁边住了什么分尸的变态。” 程叶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也就明白了—— 今天,也就是6月7日凌晨,毕然提到了隔壁的怪味。 仅仅一天后,6月8日的凌晨,他就被人杀死了。 程叶不由毛骨悚然:所以毕然是因为提及了620的气味,才被人灭口? “上一回,凶手经过你身边时,你有没有闻到这种味道?” 毕然将口罩拉开一角,露出那雕刻般的鼻子。只一瞬,他又将口罩戴回。 “我出事那时,屋里都是那种让我们失去抵抗的香气。所以,我闻不到那人身上有没有别的气味。但这气味……”他鼻尖翕动,微微皱眉: “说实话,不像是分尸,更像是另一种东西……” * 距离凌晨,还有五个小时。 外头的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程叶和毕然,守在620外的防火门,已经很久。 他们隔着一掌的距离,在粉刷脱落的墙边,并排坐着。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坏了,惟有安全出口的灯牌,幽暗中萤萤一点光。 那味道渐渐消失,直至全部散去。程叶摘下口罩,开始闻到毕然身上淡淡香气。 漫长等待里,他们只有彼此。 傍晚阳光吝啬地洒了进来,毕然出来时,还拎了个包。 他看了看时间,从那包里,掏出准备好的面包,竟还有个保温壶。 绵软面包夹了奶油,甜而不腻。保温壶盖拧开,里面是温润的花茶。 他掏出纸杯,为程叶倒了花茶,又递过面包。 程叶默然接过这份体贴。寂寂无声,他们在黑暗里,吃着、喝着。 肚子填饱后,毕然又递来湿巾。 程叶知道这个牌子,不是多贵,但干净,也耐用。 她擦拭了手和脸,清凉的湿巾,擦去污秽、油腻与不堪。 夕阳来了一束,恰洒在她的双手上。 虽说是在垃圾堆旁等着,可整个下午,毕然一直用自己的身体一侧,替她挡着那垃圾桶。 简单的举动,却也坚持了几个小时。不是祭祀时节,这边很少垃圾,可他侧着身子,只为了她能不被那垃圾桶碍了眼——哪怕能让她舒服一些,也是好的。 他种种默不作声的照顾,程叶竟第一次觉得,自己没那么狼狈,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谢谢。”程叶由衷道。 “谢什么,你卷进来,大概都还是怪我,”毕然依旧觉得歉疚,“可惜按你说的,循环中的时间,最远也只能倒回到6月7日的中午。哪怕我现在想把直播里的话收回,恐怕也迟了。” 不该发生的,也已经发生。他看着程叶,却突然觉得有些微妙。 至少这场无尽的局中,他遇见了她—— 程叶笑笑:“都到这了,咱们就一起面对吧。”说着,她举起手机,又看了一眼时间。 毕然正要说话时,却注意到了她举起的手机背面,是陈达的相片。 那张男人的笑脸,这样真挚,这样释放。被她放在贴身之物上,是如此的依赖。 “这是你的……?”毕然试探道。 “是我男人。”程叶坦荡回答。 毕然一顿,猜想被验证,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良久,他才措好了辞。 “那你出事,他是不是会很难过?” 程叶摇了摇头:“他已经不在了……得的癌症。” 一时沉默。 “抱歉。”毕然许久才开了口。 程叶笑了笑:“真没事。要干脆死了,还能早点见着他。只是现在不死不活,卡在这儿,才让人难受。而且……我和他约定过,只要还没死,就得好好活。所以不管今晚会发生什么,不管结局是不是一样,我都得拼一把。” 她说得笃定,毕然听着,竟无由有些酸涩。她的坚韧与勇气,来自于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共同经历——继而他又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凭什么呢?两人不过是初次见面。 可或许是吊桥效应吧,和她在死亡中相遇,才有了这样一种寄托中的患得与患失。 第21章 程叶对毕然的反应浑然不觉。 “对了,你说那味道,真的会是你说的……” 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来了!”毕然压低了声音。 两人连忙噤声。 安静了几乎一整个下午的防火门后,清晰地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人隐隐在说话。 “不止一个人?”程叶困惑道,她屏住呼吸,用嘴型说着。 是男人的声音,那说话声音,怎么好像有些熟悉…… 可她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滴-滴-滴-滴”,他们听见四声响动,然后620的门,开了。 拖拽声里,还听见有瓶瓶罐罐相撞的哐当响。 再过了许久,那门“砰”的一声再度关上。 天渐渐黑了。两人对视了一眼,毕然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戴上了口罩,毕然只剩那一双眼露在外头,长长的睫毛下,是那如雾一样的光。 接着,他从包里取出一个封口胶袋,推开了防火门。 * 当粉末洒到指纹锁上时,程叶有种开了眼的心情。 他们敲了好几次门,而里面无人应答。毕然于是打开了带来的那个封口胶袋,仿如百宝箱,里头是各样奇怪的工具。 “今天我醒来后,我就开始在做准备,在你来之前,我先出去买了这些东西。” “这些 是……?” “石墨粉。”毕然轻声说着,以最轻的动作,将粉末不着痕迹地洒落,“还有紫外线电筒。” 只见粉末洒落,紫外光中,那指纹锁上渐渐显示出几个手指纹路,在光下发亮。 程叶好奇:“可……你怎么知道顺序?” 毕然注视着那几个指纹。 “深浅。我上网研究了一下痕迹学,当然,只是皮毛—— “但按原理来说,最新按压的指纹,会更深。所以我们必须守在这边,在他们离开后,尽可能早地来试,深浅度才会最大可能地还原。” 程叶看了看,又不由皱眉:“可是我刚刚明明听见响了四声,但这儿亮起的数字,怎么只有三个?” 毕然沉默半晌:“不,‘0’这个数字上的指纹,比别的都深,说明这个数字,被人按了两回。 “如果我没猜错,这儿的密码应该是……” 他指尖靠近那指纹锁,一个个数字地按了下去。 程叶震惊地看他按下的数字—— 怎么可能? 第19章 ☆、190608 0,6,0,8。 简单,粗暴也直白。 毕然输入的这四个数字,是程叶卷入循环的日子。也曾是她和毕然的死期。 他们死亡之日,却也是命运交织、相遇的日子。 两次0,一次6,一次8,四位密码,有12种可能。 他只是抱着侥幸一试的心理,因这日子的不寻常—— 而下一秒,指纹锁中传出语音提示: “已开锁。” 锁开了? “怎么会是……这个数字?”程叶看向毕然,心中的惊惧达到了顶点。 毕然露出的那双眉眼中,亦是同样的凝重:凶手若不被阻止,这四个数字,将再一次成为他们生命的休止符。 而这竟是这个房间的进门密码? “滴”一声响,眼前门开了一线,里头隐隐透出了光。 昏黄的光,也发白。是这里家家户户供着骨灰的灯,长明不灭。 程叶手伸向门边,却被毕然摁住。他将程叶护到了身后: “情况还不明朗,我先进去。” 程叶有些愕然:“你……一个人进去?” “对。虽然敲门没人应,我从外面听着,也似乎没人。但谁也不能担保……”如果毕然沉吟:“如果我被人控制了,无法发出声音,我会在里头敲三下。你听到这信号,就马上往外跑。我们两个人里,哪怕能活一个,也算是赢了。” 程叶心中涌起热流:“可是……” 毕然却只将她推至一旁,他将那门打开了一道口子。 暖光浸着他的眉眼,他回头对程叶一笑。 “别怕。” 毕然转身进去,时间就过得越来越慢。 程叶看着手中的手机,怎么数字变动这么慢? 又是十五分钟过去了,每分每秒,都辗在程叶身上。 620的门牌号,被她看了又看,直到看出了重影。 如果毕然出事,她真就自己逃生吗?要不报警吧……可她是不是又会成为嫌疑人? 但毕然这样替她挡在了前面,她怎么置之不理?她转过手机的背面,以往陈达笑脸总能让她安心:“达哥,求你保佑他……” “咚!” 里头传出一声响,打断了程叶的祈祷。 她不由悚然:这是……毕然发出的危险信号吗? “咚!”又是一声响! 程叶捏紧了手中的u型锁,她该转头就跑了,可脚步却迟疑不决。 ——进去救他?她可以吗?她应该吗?她在门前犹豫时—— “程叶!”里面传出了毕然压低的声音,“没事,你把口罩戴严实些,进来吧。” 程叶戴好口罩,捏紧了手中的锁。 她从门里走了进去,已经散去的那种味道,又微微萦绕在了鼻尖。 才一进去,脚边就绊了一下,程叶险些摔倒。 “咚咚咚”的滚动声,出现在脚下。 她低头,一个瓶子被她刚刚无意踢翻,在地面滚着。 “刚刚是这种声音,我着急出来找你,不小心被绊倒了。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毕然温柔地说着,他手上不知何时已戴上了手套。 他小心将地上的瓶子挪开,扶起放好。 一室昏黄光里,程叶环视四周。 “这620里,怎么会这样?”她是真茫然了。 * “这一层的格局,都是一室一厅。按格局来说,这里该是620的客厅。”毕然说着,将程叶拉到身边护住。 依毕然转述中介的说法,这里供着骨灰,所以程叶也没指望在这里看见什么沙发茶几。客厅中央只有一桌一椅。桌子破、椅子也破,可那上头,和地面一样,都放满了瓶瓶罐罐。 大的小的,颜色不一。上头带了标签,都是程叶看不懂的内容。 而里面,或多或少装着些不明液体。 “这都是些什么?”程叶疑惑至极,看向毕然。 毕然举着手机,正在:“我也好奇。”他看向眼前的一个瓶子,那瓶口还残留着结晶状物质。旁边的一个罐子,边缘结着褐色锈迹。 “这像是长期盛放腐蚀性液体,才会留下的痕迹……” 两人小心绕开瓶瓶罐罐,往前走去,是一道小门。 程叶有些紧张:“这里面是……?” 毕然挡在程叶身前:“我刚刚看过了……这里头是供骨灰的地方。可除了骨灰,还有些别的东西。你跟我身后,咱们小心些进去。” 程叶摒住呼吸,又要进入未知空间,但现在她有了伙伴。 她迈出步子,这儿的格局,像是客厅以外的书房或是卧室。 地上一摊铺盖,叠得整齐。 “有人住这儿……?”程叶惊讶。 毕然点点头:“对,但 我从不知道我还有邻居……所以这个人是为什么,要偷偷躲在这里呢?” 他走向两旁的墙壁,手用力一掰。 那竟是隐藏的两排架子。 程叶不由惊呼出声:“这里头……全是书!” 这座骨灰楼里,竟有一个房间和毕然的直播间那么像——都是放满了书。 唯一区别是,架子那一本本书,都是她看不大懂的一些名词:什么有机无机后面跟一串字全认识、但合一起就陌生的…… “都是化学类的书。”毕然沉声道,他随手拈过一本书,指尖划过封面,“而且水平不低。” 《现代有机合成方法与策略》《综合化学前沿研究进展年度报告》……书的边角磨损严重,内页夹着几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潦草记录着“甲基化”“萃取分离”等关键词。 程叶一个个架子找去,也翻着那架子上的书,几乎没有能看懂的。 除了当中几本,像是日记的书,但灯光昏暗,也看不分明。她一本本翻开,终于翻到一页时,突然忍不住“咦”了一声。 “毕然你看这……”她抬头,想呼唤他过来时,却突然愣住—— 猝不及防,她跟一张照片迎面相对。 在这些书籍本子中间,竟供着一张书桌。 说“供”着,是因为这书桌上,呈现香案的设置。上头供着一个坛子。 相片里,一个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年轻人,隔着这一屋诡异,与程叶对望。 而就在这时,毕然在室内转了两圈,蹲下身仔细观察墙角的通风口。 那里缠着一层黑色滤网,表面附着着暗褐色的粘稠物,凑近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糊味。 第22章 “有人在这里制造某种化学物,而且选择了骨灰楼,这边很少有人来,这么做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所制造的东西,不一定合法。” 程叶回过神来,不由思索:“会是炸药吗?” 毕然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 “我也这么想过,是不是有人要利用骨灰楼人烟稀少的特点,在这里从事恐怖活动,所以我买了这个……小型气体检测仪。” 屏幕上的数值正疯狂跳动。“炸药不会这么臭……咱们都被那味道熏过。那种焦糊味,不像是炸药制作过程所产生,我查了资料……我觉得,这更像是有人在制作某种毒品。” “毒品?”程叶震惊了,“有人在骨灰楼制毒?” 话音未落,外头突传来了脚步声。 “这门怎么开着?” “糟了,他们回来了!”程叶不由一慌,“怎么办?” “什么人在里面!” 脚步声变急,是男人的声音。 “出来!” 脚步声停在这诡异卧室的外头,而毕然与程叶对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 毕然将手伸向开关,“啪”灯关了。 卧室门被猛然踹开,来人裹着一阵热风,闯入一片黑暗之中。 毕然将程叶护在身后,拿着手中的武器,向迎头闯入的人击去。 来人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出,一时之间防备不及,闪躲到了一旁,被绊倒在地。 而程叶与毕然竟出奇地默契,她也冲上前,将来人摁倒在地。 “快来帮忙!”那人挣扎着,扯着嗓子大喊道。 又一个人影冲入,这人手上,还拎着根棍子,像是刚刚随手拿的武器。 棍子迎面而来,就要打到程叶头上时,毕然猛然扑过去,替程叶挡了这一棍。 二对二,硬碰硬,也勉强能有胜算。 可这时卧室门外,又来了第三个人。 毕然心中叫苦,他冲上前,正要动手,却突然愣住—— “是你?” 第20章 ☆、20无法告别 黑帽压低,布巾蒙脸。 来人猛冲上来,那拼劲闯劲与倔劲,让毕然几乎无法抵抗。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认了出来—— 这一瞬,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海中,所有线索飞速串到了一起: 他想起上一回自己死亡之前,那个拉掉总闸的人。 要了解这栋大楼,也了解他的房门外布置,甚至能拥有他房间的备用钥匙。 隔着布巾,密布的皱纹在昏暗中展开,苍白的发从帽檐底漏下。 沧桑面容,斑白鬓发,衰老、速朽,与这股冲向毕然的狠,这不顾一切乃至于扑火一般的决绝,无法匹配。 可奇怪的是,这与毕然的印象,竟然并不违和。 物业疏于管理,看门工资只有三千出头,可这人这样老迈,却永远这样负责。 几乎没人住的大楼,他却监视所有进来的人与物。但凡有人出入,一定会上下检视、绝不轻饶。多少个凌晨,毕然曾经隔着窗子看向那座岗亭,无由地安了心。那灯总亮着,那人总会在。 除了这一夜,六月七日的晚上、六月八日的凌晨—— 他想起程叶讲述里,她第一回与第二回的循环。 当她在这个死亡之夜踏入这个小区时,保安岗亭无人问话、无人阻挡。 而当她第二次循环,开着电瓶车试图冲出小区时,门却被人关上了。 也因此,她高速开走的车被一下撞飞,她第二次死亡…… 也就是说,在程叶进门时,保安亭里没有人。她离开之际,保安亭里的人却回去了。 在毕然被杀期间,保安亭里的人,离开过又回去! 没有不在场证明! 还有!毕然因为620的诡异气味,向物业报修时,物业说派人来看了没事。 那一次,物业派来的人是谁? “真的是你?!” 蒙脸布巾被一把扯下,看门的保安大爷,那苍老脸上,尽是狰狞恨意。 毕然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很久以前看的美剧——这是个什么故事? breakingbad? 他是遭遇了……骨灰楼版绝命毒师? 满墙的化学书籍,满厅的瓶瓶罐罐! 大爷是个什么来头?毕然边退边思索—— 是深藏不露的化学高手,带两个青壮年同伙,在这儿制毒? 他看向那厅里的瓶子数量,中国贩毒制毒到这份量都必然是死罪。 因为气味被自己撞破,而他又在直播中提到这件事,所以他们非杀了自己不可? 为了灭口? “我宰了你个畜生!”大爷手中的电棍,直接回答了毕然的疑问。 那电棍兜头就要砸向毕然—— “轰”的 一声,一个瓶子被扔向了大爷。 毕然惊魂未定,猛回头时,见是程叶。 她不知何时从卧室里侧冲了出来,随手抓起一个瓶子就往前扔。 瓶子打落了大爷的武器,却也碎落在地。 “嗞嗞”…… 厅里的灯仍亮着,卧室的灯却黑着。 就在这光与暗的交界,那瓶子绽开了。 “快捂住鼻子!”毕然大喊。 他扑向程叶,把她护在怀中。可瓶子绽开后,这只炸出一地烟火。 花火宛如盛放,照亮他们彼此的脸。 也在这个瞬间,花火照亮了里外,也照见了里头此前被制服的两人。 “是他们……”程叶不由一惊。是那两个男人,在上一次循环,她因为被保安大爷拦着不许进,试图从小区外的围墙爬入,当时曾有两个男人经过。 就是这两个人!她确认了,当时他们说是要到附近,找一位博士师兄……对了,陈达说过,有些人年纪很大了,也还在大学里,灰头土脸。 是眼前这老大爷?那师兄姓什么来着? 程叶快步上前。 大爷被瓶子一击,虽未受伤,却也倒在了地上。 她印象里,有的小区保安要配戴工牌。果然! 大爷胸前,被她翻转过去的,就是工牌。 “别动他!”后面两个男人冲上来,试图阻止程叶。 而毕然护在她的身后,勉力以一对二,尝试阻挡两个男人的脚步。 抓住了!程叶揪着那发黄的工牌翻转。上头只有姓氏和工号。但已然足够。 “杨”。 大爷姓杨。 他们口中,最能讨导师欢心、“能来事儿”的那位师兄—— “你姓杨!”她几乎确信了自己的怀疑。可如果真是那位杨师兄,又怎么会伪装成一个保安大爷,潜伏在这骨灰楼里,还带着武器要灭了毕然的口? “对!老子姓杨,是杨斯年他爸!”大爷挣扎着坐起,指着卧室的方向,“你们再敢扰了我儿子,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儿子?”程叶惊呆了。 在那依然断续未明的花火中,毕然率先往卧室的方向看去。 而那两个青年中的一个,先摁了开关。 在那一排排书的中央,是他们此前发现的那坛骨灰。 又一盏微弱的灯点亮时,他们才看清,灵牌上头的字。 爱子杨斯年灵位。 架子中央的相片里,那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在这一室花火与灯光中,神情坚定,笑意温柔。 而保安大爷一瘸一拐,走向了那尊灵牌。他拿起旁边的拂尘,扫了扫灵台。 “年娃,没事!有爸呢!” “六月八日,是杨师兄的祭日。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闯进来破坏?” 程叶的震撼无以言表:“祭日……杨师兄?” 毕然似想起了什么:“杨斯年?是法大化学系的杨斯年吗?” 两个年青人对视一眼,对毕然似降低了一分敌意,“你也知道他?” “我知道他是两年前博士生的优秀代表。结果留校任教才一个月,就……” 一位年青人低头:“是过劳死,师兄总是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担着……结果他自己,突发心梗,最后没能救过来。” “跟他妈得的一个病,就是不能累。可他跟他妈一个性子,就是不听劝。”杨大爷长叹了一声。 “所以这些书……”毕然似乎明白了什么,“都是他留下的?杨大爷……您是杨师兄的父亲?” 这倔强的保安老人,竟是那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杨斯年之父? 杨大爷坐在灵牌前,灯照着他沧桑的脸:“我不知道你跟我儿有什么过节,要在他祭日时来捣鬼。但我这辈子,就只这一个儿子。 “他从小争气!我们家祖辈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他妈和我苦好多年,都只为了他。他妈为了他,高考前太劳累没熬过去。他戴着孝上的考场,硬是考出了最好的分数,他说要带我考出去……” “……他懂事,知道我苦,读完本科就说要工作。我说你不用想这个,把书读完,能读到什么程度我都供你!他也不愿意,大学这些年一直玩命地打工,一路半工半读,好不容易博士读完了,跟我说,爸,以后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他说学校会分宿舍,以后钱攒够了还要买房……结果他就这么走了,丢我老头子一个人在这世上。”杨大爷说着,低下了头。 第23章 程叶想起陈达。他也这样,花光了一辈子,想要走出去。虽然最后,死在了这座繁华又寂寞的城,但陈达临走时说,他不后悔。因为这辈子,他很尽力。人这一辈子,总要追些什么—— “我儿生前没提过别的事儿,就说过想要个房。可就连这,我也办不到。我供不起墓地,就只能在这骨灰楼给他弄个隔间。我这辈子没指望了,就在这儿,他待着、我看着。我们爷俩做个伴……” 花火映着,大爷脸上,闪过心疼,闪过骄傲,也闪过怀念。 可那花火,终于是渐渐灭了。 窗外,又响了一声闷雷。暴雨还是没有落下。 惨白的灯,小小隔间。 失去独子的杨大爷,操心了前半生,又伤心了下半生。 毕然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大爷,我对杨师兄,虽然从没见过面,但他的事我听说过,只有替他遗憾,绝没有半点私怨!我是因为这儿的气味和声响,起了些误会。以为有人在这儿干什么非法的事情……大爷,我不明白,这些瓶瓶罐罐,都是为什么来的?” “因为这雨!”杨大爷愤恨地指着窗外,“北市一到雨季,这雨隔三五天就来,不下个两三天就不走!这边下水管道又不干净!” 程叶似有些悟了,这是只有住过北市进水的房子的人,才会有的领悟。 “是因为……” 也就在这时,从墙角处,密密麻麻爬出来一大片黑乌乌的东西。 杨大爷愤然站起,直接脱下了自己的鞋,往墙角拍去:“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一旁年青人一脸沉重:“杨师兄生前,从没住过一间好房子。他以前租的房子跟我在隔壁,每到下雨天,因为下水道返水,蟑螂就爬了满地,灭都灭不完……” 杨大爷念叨着,仿佛一个执著的疯子,“我没钱没本事,买不起什么房,只能委屈我儿待在这。但好歹我不能让他再受这堆杂碎的委屈!” 他抓起墙边的竹扫帚,跟那些蟑螂执著地对抗着。扫帚打得开了裂,一只又一只的蟑螂,钻在他的脚下足尖…… 两人年青人将毕然拉到一边,“既然是一场误会,我们也就跟你们实话实说。” 其中一人指指外头瓶瓶罐罐,又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压低了声音: “从去年雨季,我们就发现了,大爷的脑子,已经有些魔怔了。到今年,他就调了这些有的没的,说师兄生前没住过全乎的地儿,他要把这儿的虫子全灭了。可哪那么容易呢……他调的灭虫药,越来越狠,所以有人敲门他都不应。我们怕出事,早就偷偷把他调的药剂都换了。所以你们放心,味道是难闻些,但并不伤人。 “我们也怕这边物业知道大爷神智出了问题,就时时来这帮着掩盖一下。毕竟,他老人家已经没了家人,要是再没了工作,如今这环境,他可怎么办呢?” 另一人也点头:“对……而且,要说看这儿的门,谁还能比他负责呢?” 程叶和毕然对视一眼,都不由沉默: 让一个半疯的老人看门,固然是个不智之举,可想想他在这儿,更像是守墓。 一个失独的老人家,日日夜夜最大的念想,就是守着儿子那无处安放的骨灰。 所以才事无巨细,狠狠盘查;所以才夜夜无眠,执更守夜。 原来这世上并不都是惊心动魄的美剧,生活中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杀人放火。哪来那么多绝命毒师?有的不过是些油烟里的打转,地铁里的闷窒,打不完的蟑螂,修不好的水管…… 破旧老楼未必只有鬼故事,日常烦恼的也许是装不了电梯,空调外机挂在哪,楼外马蜂窝什么时候烧走…琐碎种种,俱 不可对外人言;而烦烦恼恼,也就一生。 那种焦糊味,确实也是毒。 却不是为了醉生梦死的上瘾,而只是为死去儿子有一点逝后安宁。 无法告别的,不是瘾,而是执。 程叶上前,环视着那满架的书,似想起了什么。 她走向杨大爷,止住了那挥舞的、疯狂的扫帚。 “杨大爷,您别急,杨师兄他要的,其实不一定是房子。” 她快步走向架子,指向了其中一本。 “您看这儿……”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6-12 进了复选名单,要三天内定价,但我决定最后一刻再入v。和销量相比,更想让你们尽可能多的看看这个故事!可以的话希望能帮我冲一冲不要钱的推荐票,万分感激!!! 第21章 ☆、21斯年 一个棕色皮套的本子。 皮套半裹,边缘发白,纸页泛黄。 刚进这房间时,因为好奇也因为戒备,程叶几乎把架子上每本书都翻开来检查过,想找“犯罪证据”。如今真相已明,都是误会一场。 再次翻开这本子前,她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道了一声抱歉。 “是我没弄清楚,打扰了您的清静。就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吧。” 与架子上其他书不同,这是一本工作笔录。 扉页上有年份,2023年,正是两年前。 杨大爷走上前,这四个数字,让他发涩的眼,有点疼。 那一年,斯年终于读完了博士,留了校当青年教师。 下头,是儿子手写的名字: 斯年。 这是儿子出生时,那时还没过世的妻子,找人借了诗词的书,翻了两天,本想起个“金”“玉”镶边的富贵名字,可妻子的目光,却停在那一页、那一行。 “你看,”她指着一句诗。 “声冠亿斯年”。 他们查了书,“斯年”,有两个意思,一是“这一年”;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很多很多年。富啊贵啊,于是都放一旁,他们定了这两个字。 只愿儿能长命百岁,愿他们一家长长久久。 可妻子先走了一步,她日夜操劳,累垮在厂子里。 认尸时,他看见妻子粗糙的手指上,发着紫。 他一个人养大了儿子,也没有再找人。 直到2023那一年,也是他最骄傲这一年。 他还记得那天他在三轮车上,摆摊卖的草莓 那天北市细雨裹着些尘,在半空里,像织了层灰蒙蒙的纱。 他的草莓一个挨一个,摞在车厢中央。 雨水顺着车篷往下淌,他心里却塞着希望。 像那些草莓,在污泥、湿泞、日晒雨淋里,终于熬到了这一天。 然后,他接到了学校的电话。 冲到医院后,三轮车就这样被他扔在了门口。 他们对他说,儿子走得急,送医时已经没了呼吸。 认尸的细节,他已经一片模糊,就记得儿子的手指,和妻子一样,都是那样的紫。 他闹了,他不信。他疯了,他崩溃,可眼泪都没出来。 直到走出医院,他才看见,那下了半天的雨,把他的草莓通通泡烂了。 原来熟透了,也并不完全是一颗果子的最后一步。 也可能只留下一地的红,一地的烂。 此刻灯光明朗,杨斯年的笑在遗照里分明。 “我记得这是师兄的本子。”一个青年喃喃,“还是我们当时从学校帮忙收拾的。” 程叶点点头,“这本子,我刚进来时,只匆匆扫了一眼。因为发现了杨先生的遗照,而没能来得及细看。但我记得这一页……” 她快速翻到后面。日期从一月,跳到了六月。 六月八日。 本子里,掉出来个发黄的信封。 “这是……”毕然疑惑地跟上来。 夹着信封的这一页,写了好些话。 字迹工整、笔笔用心。 毕然在后面,杨大爷和程叶遮挡了大部分的内容。他只能隐约看见开头第一行写着: “爸,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 杨师兄会怎么骗自己的父亲? 六月八日,是杨师兄出事的日子。毕然心中不由一沉:据今晚得到的信息来说,杨师兄生前压力大,过得难。 有没有可能,杨师兄的去世,不是因为疾病突发,而是因为…… 毕然心中起了不好的猜测——而杨大爷已经接近疯癫的神智,又能接受这事实吗? 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啪”一声,杨大爷手中电棍,颓然跌落在地。 “傻。”杨大爷长长叹了口气,几乎瘫坐在一旁。 毕然有些不明所以。这真是杨师兄的绝笔信? 他急急走上前,想要确认——他怕杨大爷马上就该送医,预防惨剧。 “爸,对不起。我骗了你。” 他匆匆往下看—— “今天我拿你身份证,说是替你手机换套餐,其实是去了银行。 “我以你的名义,替你办了张银行卡。以后只要你拿你的身份证去柜台,就能启用这张卡。我在里面为你存了一笔钱。 第24章 “这些年,我虽然在读研读博,但靠着导师介绍,我也在校外找了不少活儿,零零总总攒了些钱。还有你这些年硬塞给我的钱,我都没怎么动,我知道,以你这人的性子,这笔钱如果直接交给你,你肯定又要花回我身上,干脆这一回,我替你做好决定。 “这笔钱,不是用来买房的。你总以为我想在北市攒套房子。其实北市也好,老家也好,我更希望你能对自己好点。这些年,你总对我说,家里祖祖辈辈,没出过大学生,希望我圆你们这个梦。 “可我很早就知道,大学这个梦,你当年差点就圆了。 “是我高中时,妈偷偷告诉我的。她说那年我三岁,你自学报考,被大学录取了。可因为我查出了先天性的心脏病,为了给我做手术,你跟妈倾家荡产。你……也没读成你想读的书。 “那时我就想,好好读书,以后挣钱了,要好好报答你们。 “但我没能来得及,妈先走了一步, 她没有先心病,却因为过劳而心梗,这多讽刺啊!我总在想,死的难道不该是我? “但这些年,你干的都是粗活、脏活、累活。前两年,你跟我说,搬东西体力跟不上了,只能摆摊卖水果。爸,你辛苦了。 “以前回老家收拾时,我在老房子里,看到过你以前复习的书,还有你写过的文章。爸,如果你读了大学,肯定比我更优秀。你以前书里,还夹了几张明信片,是法大的校园。那时你说,是你以前在法大附近打工,顺手带回来的。你对那几张明信片,比什么都珍重。 “我当初没能来得及成长,让妈做手术,但现在,至少我来得及,让你圆这个梦。 “信封里除了银行卡,还有我在学校里替你报名的表。是我们学校办的,专给校外人员旁听的课程。您可以选择您喜欢的。书法也好、画画也好,我看你以前,写了好些文章,我想你会不会愿意读文学系的继续教育? “我还替我们爷俩报了个旅行团。这些年,你总围着我打转,哪都没去过。夏天要到了,内蒙离北市不算远,我想带你去看看草原。我当了老师,以后就有了寒暑假,咱就到处走走。钱少呢,就附近;钱多呢,以后就带你去国外看。 “你想房子,我们以后钱够了,就一起买,但我希望你用你自己的名字。无论是一个房子,一份学历,还是一次旅行,你做了这么多年“杨斯年他爸”,我想你也做一回自己—— “爸,去圆你自己的梦,好吗? “儿:斯年。” 毕然心底沉沉叹了口气:杨斯年,不可能是自杀。 他安排了这些事,妥当、周全,为父亲准备了下半生的这一切。 一切本即将启程。 而杨大爷眼神木然:“我一把年纪,还圆什么梦?他就这样把自己累死了……” 程叶也已看完了信,她捡起掉落在地的那个信封。 没有封口,一张银行卡掉了出来,一同掉出的,还有一份大学课程的报名表,和草原旅行的线路图。 而在这之中,还有一张泛黄的纸。 纸张薄脆,却被保存完好。 “经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委员会统一审核,您在1998年度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中,成绩合格,符合录取条件……” 是法大的录取通知书。这份九十年代末的通知书,距今已有近三十年的岁月。 三十年里,一个孩子长大成人、读研读博工作,甚至过劳而死。 而他生前最后一天,珍而重之放入信封,却不是自己的通知书。 抬头那儿,黑体字写得分明。 “杨远”。 杨大爷,不止是一个丧子的父亲。 程叶走到杨大爷身边,将那录取通知书,放到这头发花白、老年失独的保安大爷手里。 他有自己的名字。 “杨远伯伯……”程叶说得郑重,“您儿子生前最大的愿望,不是房子;他离开后,想要的也不是墓地,更不是你这样,日日夜夜,守着他……他更希望的,是你能有自己的人生。” 杨大爷——不,杨远——却只无力看着虚空:“没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什么大学,谁在意?我只要我儿子回来……” “他回来了,”程叶指向杨斯年的遗照:“我们今天闯入这里,也许不是偶然。是他要我们帮他,让你看见这封信。杨伯伯,我知道你很难走出来。但杨斯年生前花了这么多的心血,就是想你到外面走走,想你把没完成的梦想完成,如果你在意他,那就实现他的遗愿,好吗?” 杨远苍老的脸上,慢慢落下泪水。 也就在此时,又有几只蟑螂爬过。按这两年来他的习惯,他会操起一切能操起的工具,调出一切能调出的毒药,把它们赶跑。可现在,他却突然像明白了些什么…… 如果没有它们,他不会日日夜夜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今夜这一切。 六月八日,本就是斯年想告诉他这件事的日子。 是命运安排,还是斯年回来了? 如果这是斯年的心愿…… 他接过了那份久远失效的录取通知书。 两名青年此时也已看完了杨斯年的信,他们上前,眼中发红。 “您放心,我们会帮你的……” 而杨远拿着那未完成的旅程,那未实现的旧梦,本子上头,有儿子的落款。 他突然想起,当年为儿子起名时,妻子笑: /:. “斯年,斯年,听着像另两个字……” * 雨直到这时,也不曾真落下。 时间已近半夜,闷窒的空气沉沉。 程叶和毕然,替杨远大爷收拾好了一切,也在杨斯年灵前,道了歉、赔了礼。 他们上了香,轻烟袅袅,在两年后的六月八日。 程叶有些唏嘘。人生并不是拼了命,就能圆满。 杨远的遗憾,与杨斯年的遗憾,在她心里反复翻腾。余生未完,杨远是否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活着? 活着。 毕然和程叶往回走去。 没有毒窝,虚惊一场,他们的步伐却依然沉重。 回到605门前,即将开门之际,毕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620经历的一切,于心中慢慢沉淀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如果凶手不在620,那现在,这个人会在哪?” 他看着程叶,而程叶脸色也不由一变。 午夜,闷雷响了。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那一声—— “叮”! 第22章 ☆、22入梦是谁 这一声“叮”到来时,程叶几乎都没拿稳手机。 此前,为了和毕然潜伏、躲藏,她手机调了静音。 而在620房里,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高度紧张、情绪又大起大落的她,更想不起来给手机开声音。 随着这一声“叮”,她才想起来,这是她的“特定紧急提醒”。从干众包开始,她因为怕耽误了挣钱,也怕自己有时睡了过去,即便是静音状态,订单提示音也会响起来。 他们走进门去,程叶点 开手机,也才看见一堆未读信息。 除了某些垃圾广告,大部分信息来自强哥。 “叶子,今儿第一晚,你别忘了回站点打卡。” “叶子,你去哪了?站长可不高兴,我帮你先搪塞过去了。” “叶子,你没出什么事儿吧?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手机电量只剩最后一点,程叶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回复什么。 说她回不回去都一样,死路还就这一条? 她看着手机里的订单,却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 这个死亡外卖,不是毕然本人点的。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但她在某几次循环时,确实曾经有过那么一丝怀疑。 是不是他意外点餐触发什么邪门东西? 是不是他想要自杀所以拉人垫背? 可今天从午后到午夜,毕然几乎全程和她在一起。怎么可能有机会点餐? 她抬眼,却发现毕然怔怔地看着那鱼缸,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毕然?”程叶的呼唤打断了毕然的发呆,她举起手机: “订单又来了。凶手很快就会出现,我们现在怎么办?” 几条鱼还悠悠游着,毕然的目光顺着它们的游动,似乎才回过神来。 毕然安慰着她:“先别急,至少直到这一刻,我们都还活着。” 可下一刻就不好说了,而且……程叶突然想起她藏在心中的疑惑: “‘斯鸠不是孟德’,是你的名字吗?” 毕然愣了半晌:“这是我很久以前用过的网名。你怎么知道的?” 即便早有猜想,被印证的一刻,程叶还是觉得心里一突。吴警官问过她,说她曾给这个人送过餐,也因此,不知因何种缘故,圈定了她的嫌疑。 第25章 “那你以前,是在法大吗?两个月前,你有没有点过外卖……我意思是,点过很多次的外卖?” 毕然定定看着她,似乎消化了很久她的话。 “我……” “你什么?是有还是没有?”程叶有些急了,手机伸到了毕然的跟前,另一手拍了拍毕然,而他突然吃痛地“哎”了一声。 程叶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毕然小心将一条袖子往上拉起,程叶不由惊呼了一声—— 只见那上头,青紫连成片,还有大块的擦伤。又是血,又是破的皮。 “你怎么现在才说!”她看着,不由有些心疼。 “本来就是我们误会了,要是让他们知道刚刚那场打斗里,我还受了伤,岂不是还要给他们添麻烦么?”毕然说着,又不由抽了一口冷气。 程叶摇摇头:“不行,你这伤得有点重了。得处理一下!家里有药吗?” 毕然点点头,“有。但在顶柜里,得用个三步梯。” “你别动了,”程叶立即站起:“我去帮你取!” 毕然一顿,继而点了点头:“那小步梯在里头,你进去就能看见。” 程叶点点头,去找梯子取药,毕然低头看她的手机。 背面,是她男人的笑容。毕然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扬,能把一个过世的人照片一直带在身边,程叶该是很重感情吧。而手机屏幕上,是订单的部分细节。 即便因为程叶不曾接单,他只能看见部分信息,毕然却也能看明白,这分明就是他的地址。 亲眼看见自己所在,自己姓氏,和自己从未点过的一份外卖联系在一起,即便已经听程叶讲述过此前的数次循环,毕然还是觉得非常诡异。 这当然不是他点的餐。排除了620的嫌疑后,那个沉甸甸的问题再一次坠在了眼前。 谁点的餐,谁杀了他?而更关键的是…… 今天中午,在他醒来后,他还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放下手机,刚刚程叶在旁边,他不方便验证。现在程叶去取药,他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想。 他一瘸一拐,走到鱼缸旁边。一旁的小柜子里,放着这三条鱼的鱼食袋。 亚里士多德、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 可他将手往里再深掏了几下。 塑料的触感,纸标签的磨砂感,在指尖传来颤栗。 他拉出来的,不是一袋、两袋,而是一连串的鱼食袋子。 康德、黑格尔、苏格拉底、海德格尔…… 他的记忆没有错。冥冥之中,在他的脑海里—— 他的鱼缸里,并不只有这三条鱼,而是曾有许多条。 他的循环,也许远在程叶之前就已开始。 每有一条鱼死去,就会有相应的一袋鱼食被塞入柜子深处。 可这些鱼,是怎么离开、又是怎么死的?他毫无记忆。 脑海中一片混沌,程叶问他两个月前,他有没有在法大,用“斯鸠不是孟德”的名字点过餐。 他当时确实寄住在法大师兄的宿舍里,可那时他明明记得,白天他在外求职找工作,日日碰壁,一个包子就顶了一餐。他不可能回法大,更不可能奢侈地点什么外卖…… 但他的记忆是对的吗? 他又看向一旁的香堇菜,那蓝紫色的花,比上回分明少了一朵。 所以他们所在,也许并不是无尽循环。 鱼会永远消亡,花会彻底消失。 那……他们呢? 也就在这时,程叶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拖着毕然的三步梯,而他指了指顶柜的方向。 程叶放梯子、爬上去,取东西。 她走到他的身边时,毕然却不由一愣。 柜子里,有云南白药,也有创可贴和跌打酒。 可程叶却只拿了一管牙膏。 “这是……”毕然还未及开口,程叶却压低了声音: “快走!这房里有别人!” 毕然悚然一惊。 电光火石间,他才想起他们犯的一个致命错误。 他一直以为620是真凶所在,他和程叶离开时,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而凶手又有他房间的钥匙…… 那在他们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凶手完全有可能已经闯了进来。 程叶浑身都冷。她刚刚去取梯子时,梯子下头卡着某样东西。她费了好些劲,才把梯子取出。而她也看清了,卡住梯子腿的,不是其他,而是一条人腿…… 活人的腿,还在动。她伪装不知,不愿惊动了那人,将梯子还是搬去,还是取药,直到她走到了毕然跟前—— “我们快走!” 可是太迟了。 那人影从房里闯出来前,灯灭了。 他们再一次闻到了那股香味。 程叶试图反抗,可却丧失了力气。 而受了伤的毕然,挡在她前头,直接被打翻在地。 一片昏暗里,她看见鱼缸被砸碎,花盆掉了地。 毕然的血,飞溅在她眼前。 下一秒,她也倒在了地上。 剧痛、麻木、黑暗。 我们,还会再见吗? * “砰”。 烈日里,程叶醒来。 还是中午十二点! 熟悉的那台车,撞向了她。 而她飞速避开了,并顺手躲过了手机的祸。 程叶备好假外卖,飞速冲向毕然的小区。 程叶备好假外卖,飞速冲向毕然的小区。 一切如故,还是那昏惨惨的小区,还是那憔悴的墙皮。 她已经知道了杨大爷的故事,她正想着该怎么通过时—— 透过小区的门栏,她看见毕然那一户的灯,在这白日里头,一明一灭。 像是在发出某种信号。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该打开毕然的直播间看看。 再看见这张脸时,她几乎有些哽咽。 他还活着! 她曾经痛恨这循环无尽,现在却感激这无限循环。 至少有机会,至少能重来! 而毕然沉默不语,一任弹幕刷着。 他的面前,是一那盆香堇菜,花朵稀疏。 “这花……是不是少了?”程叶一怔。 她愣愣看着直播中的毕然,不知他发出的信号何意。 而就在此时,身后突然—— 有人拍了她一下。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6-15 今晚入v,尽我所能多更了一章,谢谢大家这些日子里的支持。比赛还有一个多月,愿我们能一起走到这场循环的尽头! 第23章 ☆、23跳出局外? 程叶被拍的同时,几乎原地跃起。 她本不是一惊一乍的人,但上一次循环的经历,仍缠绕在她心头。 她不再是被冤枉而意外死亡,她是实实在在、死在了凶手的手下。 从旁观到入局,让她死去的是一阵可怕的钝痛。 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三次……剧痛后转为麻木,后脑传来的痛楚逼人崩溃、生不如死。 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黑暗散去,阳光猛烈时,她浑身都散发出苍白死气。 她一度觉得自己是个游魂。她机械地躲车、买假外卖,前来万年公寓,只为一个目的。为这死亡与消散中,在她稀薄至极的记忆中,薄薄那么一片,在脑海中闪着光的碎片—— 是毕然。 她还记得,是他挡在了她身前。 即便死亡是他的命运,他甚至没有往外逃,而是就这样挡在了她的身前。 重击到来之前,他替她承受了那些。而这一次的死亡来得缓慢也清晰,因为陷入混沌与黑暗时,她满脑子有烙印般的三个字: 救毕然! 所以,当她回头看清那张脸时,她的喉头立刻被哽住。 不再是那件衬衫,也没有了那些细碎条纹。来人一身宽松浅色运动衫,兜帽蒙住了大半张脸。 可兜帽下,她绝不会错认了——那双雾蒙蒙、又带了笑意的眼睛。 “毕然?!” 尽管数秒之间,直播间画面里出现了他,可镜头带来的距离,使人无法确认。 而自死别之后,这才是她真正地再见到他。惊喜与哽咽,同时淹没了她。 以往的毕然,死就死了。他之于她,不过是一个让她卷入了凶案的陌生人。 初次见他,就是他的尸体;再次见他,又是他的鲜血…… 她只觉得害怕、惶恐,她所在意所爱惜的,是她程叶自己的命。她硬着头皮冲进骨灰楼,也只为了停止这可怕的循环,她想还债、想活着,想开个店,也想风光回老家。 可自上上回起,有些东西不再一样了。 := 她看见过他养的鱼,遇见过他种的花,也撞倒过他读的书。 甚至,喝过了他泡的茶,吃过了他带的面包。温热的、饱暖的、生活的、寻常的…… 第26章 这些碎片,真真切切构成了“毕然”这个人。 从他们第一次活着相见,到他们第一次活着共处。 午后垃圾堆旁,他们是两个被世界遗弃在循环边缘的人,可毕然那样照顾过她、保护过她,他们一起努力过,他们一起拼命过,最危急的那些时刻,总有毕然。 直到这一刻,程叶才发觉,原来这天的太阳这样大,照得她眼睛发涩也发酸。 她抓着毕然的手,那是比她宽大的手。上头的纹路不知断在哪一道。可她只想确认,他是实实在在的活人。而不仅仅是直播间里那个虚幻的画面。 无尽循环里,她连自己的命都握不住。但此时此刻,却有一只温热的手,被她握在掌心。 “你……你还好吗?” 那手微微一颤,接着,原来有些距离的温度,变得有了实感,有力的指节紧紧回握住了她。 “我在。”毕然的声音响在耳边。 光下,他们的手,就这样握在一起。 再见程叶,对他而言,有悸动也有安心。 或许从这次开始,他们之间的循环,不再只是重复—— 而是为了重逢。 他们就这样相对着,半晌都没有说话。 直到程叶惊觉两人的接触是这样越界而亲密,抽回了自己的手。 毕然不由笑了,那笑和直播间里的画面相比,更为真切。 可程叶突然发现不对:直播间? 不过三秒前,毕然不是还在直播间里吗? 他是怎么出现在她眼前、分身有术的? 她举起手机,疑幻疑真。 画面里,另一个毕然赫然在目。 让她心惊的,是毕然几秒前握着她的手,从直播桌子的下头取出了一袋外卖。 “大家今天下单热情满满,主播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吃饭,就用这种方式,边吃边陪伴大家哈,吃的时候回复弹幕不及时,大家有喜欢的加购,一会儿统一回哈! “‘当我们品尝、咀嚼、吞咽、消化和排泄时,我们的食物改变了我们。”画面中的他,谈笑风生,“而我们的饮食,反过来又影响了更广泛的世界——《吃的哲学》这本书,很有意思。作者安玛丽摩尔从人与食物的纠葛中获得灵感,在‘吃’这一行为中发掘意义,也重新思考我们作为人类的生命哲学。 “你吃的东西影响你,又因为你对吃的选择,而影响这个世界。由生至死,一顿又一顿的饭,就像互为因果的闭环。这个局,很少有人能真正跳出来…… “除非是抛弃了过往的一切——就像主播身边这盆花。这盆里不管从前种过什么,只要还是这个土壤,就总会有过往的痕迹,除非像我这样,把里头的东西通通丢弃,换上新土,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程叶跟前,毕然眨眨眼,压低了声音: “那是我设置好的录播。” “我干的是生活式的直播,上播以后,无论吃饭还是走开,直播镜头都不会关。凶手一定密切关注过我的动向。 “上次循环里,我离开时直播间也关闭,给了凶手信号,知道我不在605里。所以这次,我提前录好了这一段,再加上一些发呆、静止画面,能欺骗凶手。” “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动向,所以……”他又指了指上方,从605透出的灯,正一闪又一闪:“而这灯的闪动,是我的设置。以后,这就是你和我之间的特殊信号。 “如果你看见灯在一闪一闪,无论直播间里是什么画面,我都不在605里面。” “你这也太冒险了!你出来时,怎么知道凶手没有提前埋伏?”程叶还是不安。 “我不能确定,所以我非常谨慎,也带了防身武器。我现在出现在这里,说明凶手还没有动手、或者还没有察觉我已经离开。假设凶手现在还不知情,我们至少能争取到一些时间。” “这时间……”程叶还是有些摸不着头 脑,“是为了逃吗?可我之前试过逃跑,但只要凶手没找到,结果可能还是……” 毕然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如果循环终结的条件,是我要活下来,那么凶手必须被确定。那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我和你一起逃离这里,但如我此前所说,我们并不知道离开这里,凶手将在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作案,而外头环境不可预测因素过多。 “所以我们面临第二个选择,留在这里,等待凶手出动,与之对抗。这看起来是最艰难的路,但这场循环,恐怕从不打算让我们逃避,而逼着我们必须直面真凶。 “所以这一次,我在门边留下了隐藏的记号,如果有人在我出来期间进入605,一定会留下痕迹。” “要不你换个锁?”忆起凶手破门而入的恐怖,程叶还是心有余悸。 “不!要找到凶手,这锁不能换。”毕然沉吟半晌。 “凶手利用钥匙进入我的房间后,一定会躲在里面等我回去。而我们利用门口记号确认后,就有机会把这人反锁在里头!” 这计划,让程叶一阵揪心。 “这……这可能吗?如果凶手不中套呢?” “所以我们不能浪费眼下的时间。在对付这个人之前,我们需要尽可能地多了解我们的对手。 “那么接下来……”毕然指指保安岗亭的方向: “我们得跳出局外。” * 保安岗亭里,杨大爷仍是一脸紧绷、悲中有愤。 毕竟,新一次的循环里,一切尚未发生,他还是那个丧子两年,无法出脱的人。 “你?年娃的师弟?”他敲着手中的登记本,一脸冷漠。 “对,斯年师兄以前照应过我,”毕然亮出了自己泛黄的学生证:“我也是法大的,以前勤工俭学、在化工系那边打杂,和斯年师兄挺熟。 “我记得有一回在食堂,他提过您。说他小时候,您爱做酸辣炒鸡杂,可吃的时候总心疼钱,把肉都让给他吃,您就着里头的酸菜,就送了一顿饭。后来吃怕了,再也没动过这一道菜。” 他说出了只有杨斯年才知道的细节——这都来自上一次循环,他在620看见的日记与笔录。 “他出事那时,我也特难过。我毕业这两年事多,都没想起来。那天经过岗亭,我越看您越面熟,才想起以前斯年师兄给我看过您的照片。” 杨大爷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有了一丝松动,他冷哼了一声: “我的照片?” “对,是您的证件照,当时我遇到他,他偷偷给我说让我保密,说是他骗了您,说要拿您身份证去营业厅换手机套餐。” 这是事实,杨大爷不由听得入了神:“……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他骗我证件去干什么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可他那时给我说,您是他最牵挂的人,他为您做了些安排。” 杨大爷苦笑:“安排?我都半死的人了,还安排什么?” “所以您也不知道?”毕然故作惊讶,“但师兄那时费了好大一番心血,您不如……去找找看?我记得他说过,东西都放在一份工作笔录里。预备准备好了一起拿给您。” 杨大爷咀嚼着毕然的话:“笔录……年娃是23年出的事……” 他把登记本往毕然手里一扔。 “你帮我盯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杨大爷几乎不管不顾,直接扔下了岗亭里的一应杂务,转头往那骨灰楼里跑。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程叶才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她微微叹了口气:杨大爷这一去,将会看见儿子留下的那些话,也会破除心结。 曾经在620里看见的那一幕,即将再次重演。这或许是循环中,他们所能完成的功德一件吧。 她与毕然对视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 此时无声胜有声。 而杨大爷的登记本,摊在两人面前。 “我们的线索,或许就在这里头。” 毕然翻开登记本,第一页上,赫然写着—— 第24章 ☆、24登记册 “请如实核对出入人员信息,检验所有证件—— “不得伪造。” 很多小区的出入登记随随便便,这句话形同虚设。但凭他们现在对杨大爷的了解,以他守护儿子骨灰的心情,大爷会把这话贯彻到了底。所以这话看着简简单单,却有无形的一份权威。 登记册边角都已卷起毛边,厚厚一大本,墨水味早已淡去,上头是龙飞凤舞、或歪七扭八的签名与日期。 毕然垂眸,修长指节翻动发黄的册页,浓睫下双眼迅速扫过每一行信息。 午后阳光里,程叶和他肩头相近。体温近乎相触。 毕然一边翻着,一边对她低声解释着:“从之前循环来看,凶手对骨灰楼非常熟悉、对我的起居作息也有所了解。这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 “同时,发到后台的示警信息,从我两个多月前搬到这儿后开始。 第27章 “那么,存在两种可能:一,这个人也住在万年公寓里,是业主、住户、或是租户。二,这个人至少在我搬来后,这两个月内,经常出没在小区内外。 “如果是前者,我们需要拿到这边的业主备案信息。” “骨灰楼的业主信息?”程叶不由有些好奇,“那是什么样的?” “说实话,我没有真的见过,”毕然摇摇头:“这一般只有管理处才会存档。而且因为万年公寓这种特殊的情况,他们更是会低调处理。” 有的小区里住进了明星或名人,巴不得通过中介各种暗示,而万年公寓则显然是闷声不响。 “除非我们向警方申请调取资料,否则是看不了的。”毕然有些无奈。 提到“警方”,程叶不由有些哆嗦,之前几次交集,她都没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此时毕然看着她,理解地一笑:“放心,暂时不用走那步。因为业主作案的可能性,说实话比较低。” 毕然指了指不远处公寓招牌里的“万年”两个字—— “能在这儿买房安放亲人骨灰的 ,就像这公寓的名字一样,都希望这楼能安宁万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儿家家户户的门口装饰,都有风水摆放的讲究。而传统风水观念里,墓园是祖先安息之地,应保持宁静祥和,才能使逝者得到安宁,从而福荫子孙。 “墓园出血案,是大凶,这种负面的气场,对子孙后代运势都不好。所以,我想不到他们要制造一桩血案的理由。哪怕真跟我有私仇,也不该在这楼里作案。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是业主的可能。” “说实话,”毕然侧头,似在思索,“我唯一怀疑过的业主,是我的老板。” “你的老板?”程叶不由一惊,此前总是太过紧张,一直来不及好好了解毕然的情况,只知道他在这骨灰楼里卖书。他的老板是谁? “说实话,我也只是替人带货,”毕然似猜出了程叶的疑问,“现在想来,也不知算不算幸运。之前找工作不大顺利,只有这份直播卖书的工作愿意要我。老板为我提供这份工作时,也提供了住宿。” 说着,他往登记册的某一页面上翻。 到两个半月前的日期时,程叶不由一声惊呼。 “你的名字!” 目光所及,是极其清秀飘逸的签字——“毕然”。 毕然指尖一顿,在自己签名上点了点头: “对,是我签的字。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区。 “钟总,也就是我的老板。他当时带我来熟悉环境。 钟振国,就是那雇佣他来卖书的人。 五十来岁,全身上下从脸皮到衣服,没有一处平整。 而毕然也好不到哪去。他忐忑不安,生怕这是一场骗局——好不容易能有工作,竟然还包住宿?这是他碰壁三年后,想都不敢想的运气。 他拎着从师兄宿舍里扛出来的行李,在岗亭里签下自己作为访客的名字。他暗暗发誓,哪怕等待他的是个淹水的地下室,但凡淹不到脖子,他也能凑合;或者哪怕邻居吵闹,有什么装修噪音,他也绝对可以忍耐。 而他来到的竟是这么一座楼房,在这样安静的小区。 花香、鸟语,垂柳、池塘。 直到一个个的花圈向他揭示了答案。可确定了这是一座骨灰楼的那一刻,毕然在恐惧里还有了一份踏实:是的,这才该是属于他的运气——否则太好的事,又怎么轮得着他? “就这么个情况,晚上就你自己一个人。我能保证的是这个房间里,绝对没有骨灰—— “所以你看,你能接受吗?” 不是漏水的地下室,也没有邻居的噪音。 他接受了。至少,还有那么多的书环绕着他——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也才走到今天。 程叶听着,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 “他既然让你在这儿卖书,那……他也满足了解骨灰楼、有房间钥匙,还跟你有联系!” 毕然似乎也猜出了程叶的想法,他点了点头。 “我也有了这种怀疑,所以这次醒来后,我第一时间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怎么说?”程叶有些急切。 毕然回答:“他没接电话。” “啊?”程叶更是惊讶,“那……” 毕然叹气:“我只收到他回的信息,说他人在越南,正想谈一笔图书出口的生意,不方便回电。” “那也很可能是假的啊!”程叶压根不信。 “所以……实不相瞒,在你来之前,为了防止你被卷入,我先自己报了个警。”毕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么,他也还欠我一个月的工资没结。我跟警察说,我联系不上我的老板,也接不通他电话,只收到他的信息,我担心他的安全,也怀疑他所说的出国是假的。” “那警察怎么说?”程叶有些激动,不由与毕然靠得更近。 “结果警方告诉我,”毕然脸微红了些,他不敢直视程叶的眼睛,“我的老板确实有出境记录,现在人在国外。” 程叶有些失望,她肩膀耷拉下来。两人之间又回到安全距离的一刻,毕然不由也有了些怅然。 程叶心里还有许多疑惑,但毕然得到的信息,听起来确实找不出问题。毕然安慰道: “所以,我们尽我们所能,先把能找到的出入人员信息找一找,实在没有线索,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程叶点点头,时间紧迫,杨大爷也不知什么会回来,两人匆匆翻看起了登记册。 通常小区的登记册,大概一天就能记满一页。然而他们手中这本,却远不是这样。 “这万年公寓,是真没几个人来啊!”程叶不由感叹:一本登记册翻下来,足足一年的来访记录都能看见: 大部分的来访日期,都集中在清明前后。来访事宜,多半都写的是“探访”—— 当然,这实质上就是拜祭。 而除此以外的时间段里,来访日期之间都隔了很长时间。有时甚至半个月,都无人到访。中间隔三岔五,也只有水工、电工,这种管理处维护的来人。 “会是管理处的人吗?”程叶不由起了些猜想,“他们也了解骨灰楼的构造,说不定也有备用钥匙……” 毕然却摇摇头:“我想过这种可能,但却想不到他们这样做的动机。你看,在我来之前这一年里,这几个管理处的人名就出现过了。 “如果这人是凶手,对我起了杀心,那他或她的名字,应该会更密集地出现在最近这两个月里,但你看这几个人出入的频率,并没有明显的改变。” 程叶不由又低落起来——这不对,那也不对…… 蝉鸣,蛙叫。 岗亭里,他们继续翻着。 阳光将程叶裹作一团,她苦恼地支着下巴,任光在她身上斜斜晕出一圈柔软。 毕然觉得这场景颇有些微妙。他和程叶在共读一本书。 一本登记册,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他们共同看见的,不过是一个个共同的人名、日期、事宜。但两人这样靠近。 她指尖摩挲过的页面留有余温,恰烫了他的指尖。翻找同样的字眼,看过同样的笔划,为了共同的答案。她皱眉的样子很是懵懂,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当然不敢冒犯,可呼吸——为什么却不由放得这样轻? 虽然,翻完了两个多月的记录,程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叶子还是那样绿油油,阳光颇好,暴雨未来。 “这好像都挺正常的……?” 她没看见线索,到底答案在哪?又或许,凶手和她此前一样,根本就没从小区门口进,一直都翻墙?可从她上次的经验来说,小区的墙并不好翻,非常容易被发现,也容易受伤…… 她有些无奈,就这阳光猛烈的午后,还能享受几时? 心下惶然,程叶看向了毕然—— 而他却出奇平静。 毕然低头凝视那登记册,若有所思。 “不……有一个地方,不大正常。” 第25章 ☆、25心迹 也就在这时,岗亭外头突然有了动静,打断了毕然的话。 “杨大爷呢?”声音传来,竟有些耳熟。 抬眼时,毕然发现是杨师兄那两位同门,刚从外面进来。 程叶也在旁,不由想起此前有一回,她翻墙而入时,恰好是差不多这个时间,这两人就从小区外走来。他们当时说“杨师兄还在等着”,她还以为是约了见面,没想到却是要来拜祭。 通过之前那次循环,她也跟这两人打了些交道,这两人虽然年纪相仿,但一个爱叹气,总是苦着脸;一个爱瞪眼,怼天又怼地。 这两人走到门前,看见程叶和毕然,不由脚下一顿。 “你们……?”当中一人一愣,左右环顾了一下,有些担忧,“看门那位大爷呢?” 第28章 “杨大爷么?”毕然笑得非常礼貌,“他刚刚上楼去了,让我们帮忙看一会儿。” “又上去了?”两人面面相觑,显然更为担心。 程叶看在眼里,晓得缘由:这俩人是怕念子心切的大爷一人上去,又惹出什么事儿来。毕竟大爷年纪大了,情绪又容易激动。果然,两人一听,急着就要往上走,毕然却一步上前,将二人一拦: “不好意思,二位是访客的话,还请登记一下。” 毕然将本子上夹着的笔取下,交到其中“爱瞪眼”的手里。 爱瞪眼那位急着要往楼里走,此时眉头紧锁:“我们来这么多次了,还要登记?” 毕然一脸无辜:“抱歉,我也是按大爷嘱咐做事。” “不就签个字么?大爷做事你还不了解么?咱赶紧吧,让大爷自己在那,可别又……”爱叹气那位又叹了口气,率先把笔拿过来,先在旁试了下水,继而草草写了名字:王之贤。 而爱瞪眼又瞪了瞪眼,也无奈接过笔,重重写了“宋晖”两个字,力度几乎把纸戳穿。 两人签了字,就往骨灰楼里急急奔去。 毕然待二人登记完,往前翻登记本。 程叶疑惑地问:“上回咱们出事时,凶手是提前就藏在了605里。而我们离开620时,这两位还在里头没出来,应该没有嫌疑啊?” “是的,说起来,他们也算我师兄呢!从他们身上,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些别的东西。”毕然低头看两人签名,同时开始往前翻登记册,“比如一些……改不了的东西。” 程叶一头雾水,直到毕然翻到某页时,停了下来:“这里。” 她探过头去,可一行行扫完,也没看见王之贤和宋晖的名字。毕然似知道她的困惑,微笑道:“是笔迹。” “签名有可能作伪,但笔迹就像一个人的心迹,无论如何掩盖,都或多或少会成为这个人内心的外化。”他翻回二人签字:“这两位的笔迹,一个略犹豫、断笔多;一个则非常顿挫,力透纸背。而这样的笔迹在这一页里也出现过。” 毕然翻到某页,指尖所及,只有简写的两团,甚至称不上是字的签名。 “还真是!”程叶眯眼仔细辨认着,一个签名笔迹较浅,另一个则显然较深。而她也逐步辨认出来,“是‘贤’字和‘晖’字!” “对。他们没有写下全名,而是只简写了名字里的一个字。一般说来,称呼简化有三种可能,”岗亭里有些大爷收缴的传单,毕然从旁拎过一张,拿笔在上面列着要点,对程叶解释着,也整理他自己的思路: “第一种情况,是为图省事儿、提高效率。我们的大脑,总喜欢用最少的精力去处理信息。就好比记别人名字的时候,要是有人姓李,大家就习惯喊他老李;要是姓赵,就喊小赵,这么叫着顺口,也好记。 第二种情况呢,就是对方跟自己在同一个圈子里。就好比在一个团队里,有人叫张博,有人喊陈导。这么喊,能显示出彼此是一伙儿的,有群体认同感。但咱们现在看的是一本出入登记册,这两种情况都不太符合。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 “这是社交渗透的表现。心理学上而言,当关系进入亲密阶段,双方会通过‘自我表露深度增加’和‘互动形式简化’,来体现关系上的升级。” 程叶听得云里雾里,又不好意思发问。毕然显然意识到了,不由放慢了语速: “嗯……打个比方,我跟你还不熟的时候,你管我叫毕然,我管你叫程叶。我们不会对彼此表露太多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但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们变得非常亲密,那么……”他说着,脸不由自主红了一下,垂下的眸子里有星子闪动。 程叶却听进去了,她眼前一亮:“明白!就像以前我跟陈达一样,后来我就只管他叫‘达哥’!” 毕然眼中的光暗了几分,继而点了点头:“对。你有没有发现,你会选择叫他‘达哥’,同辈之间的‘阿达’,又或是长辈对晚辈的‘小达’‘小陈’。当你卸下社交防备后,你对他的称呼,无形中透露了你自己的信息,相处更随意,表露更真切。这就是社交渗透的结果。 “对于经常出入这里的人,杨大爷的登记会有所放松。而同样的,签字者在对环境熟悉起来后,也会慢慢放松下来,无形中透露出自己的信息。 “比如刚刚的王师兄和宋师兄,他们因为来这里的次数多了,签字时一方面用了简写,另一方面也会更多展露个性——就像我们以前考试时,总会把字往规范了写。但如果是自己打草稿,就常常能展现出更个性的自我。” 程叶听着,想起毕然的话—— 笔迹就像心迹。 程叶的字,笔划总是太规整,无论何时,都像面对着一场考试;不如毕然,随意勾连,轻盈飘逸,字字写来,仿佛人生也不过是一张草稿,他随时交卷,但分数也不会低。 这两种心迹的交集,会是怎样一张答卷? 她摇摇头,挥散这多余的思绪,只见毕然将登记册翻至一处—— “我刚刚翻完,两个半月以来,出现过这种情况的,有几种笔迹。排除掉水工电工,余下的笔迹里,宋晖是一个,王之贤是另一个。 “除此外,还有一个人的笔迹。而这笔迹第一次出现,是在3月。” 毕然往前,翻到两个月前的某一日:3月20日。 清明未至,是春分。 这一天的登记本上,只有一个签名。 “这……?”程叶仔细辨认着那签字,“‘李让’。访问事由是看房?” “对。注意看这个人写字的方式,‘子’这里的回勾角度很大、力度也很大,而字形结构特别延展、乃至于有些失衡。而“让”字偏旁非常小,右边部分则过大,就像是在某些方面过于投入,而导致忽视了其他方面。 “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断,问题在于,这种写字方式在后面,还出现了几回,用的却是其他名字。” 毕然往后翻,指出几个潦草的签字,写的都只有一个“谢”字。 “这个字看起来和‘李让’不相干,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寸’字的回勾方式,和刚刚那个“李”的下半部分回勾方式,几乎一模一样;而同样的,左边言字旁非常小,右边部分则过大。 “而这位姓‘谢’的访客,恰好是在我搬进来第二天后,开始进入这个小区。访问事由写了‘送货’,却没留下房号。而杨大爷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说明这人来了很多回。 “当时,也有可能是巧合。但如果这个人和前面的‘李让’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改名字,又为什么一次次来这个小区?我想,可能我们需要去问 问杨大爷……” * 可当他们重新找到杨大爷时,只看见了满脸泪水的老人。 他似是瞬间沧桑,又像是已然重生。 心结、过往,都写在脸上。 这一幕并不陌生。只是上一回,是漆黑半夜,雷雨前的620。 这一回,却是温暖午后,杨大爷捧着杨斯年留下的那封信。 “谢谢……谢谢……” 他喃喃自语,太阳洒在老人身上,似说着前路仍有微光。 程叶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不管怎么说,这回他们不但没有闯入620破坏祭日,还算是帮了杨大爷一个忙,关于登记册上的疑惑,大爷一定会帮忙解释。 他们不好直说那凶案循环的事儿,只说毕然总被人骚扰,怀疑跟这人有关。 可他们解释许久,直到杨大爷稍微平静时,他翻着登记册上的那个“谢”字,却只看了毕然一眼,就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杨大爷嘴角抿得很直。 毕然不由皱眉:“大爷,这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杨大爷却低头:“来访信息是小区的保密内容,不得外泄。我……既然干了这个活,就得按这办事。” 他又看了眼毕然,“我老头子这辈子都感谢你。以后要有人骚扰你,我会帮你拦住。但原则就是原则,对不住了。” “这……”始料未及的阻碍,让毕然一时失语。今晚都未必过得去,还谈什么“以后”? 一旁宋晖看毕然一脸愁容,不由也上前劝杨大爷: “这位师弟帮了咱们大忙,要是您知道,又不打紧的,不如就告诉他……” 杨大爷看毕然半天,却不愿再开口。 王之贤叹了口气:“大爷这人吧,认死理,特别固执。今天也不是个好时机。要不这样,等大爷从斯年的事儿缓过来后,我们再帮你问问。” 毕然却摇头:“过了今天……恐怕就……” 他不由抬眼,看了看骨灰楼的方向。 那儿,605的里头,是他居所。 香堇菜的花,又少了一朵。 这回消失的是顶上的那朵,那花幽蓝,常映着顶光。 第29章 而这次醒来后,光仍洒落,却直直打在叶子上。 鱼会死去,花会消亡。 他基本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循环并不是无限的。 他不可能一次次地重生。 等循环耗尽,他和程叶,是否都会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程叶的异常。 “……你怎么了?” 程叶死死盯着那个“谢”字,似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几乎没在听他们说话。 待她回过神时,她飞快转身,冲向了自己的电瓶车。 “我要离开一下!” 程叶跨上车,将备用头盔扔给了毕然, “快,你也跟我走。” 毕然不明所以,他向杨大爷和两位师兄打了个招呼,困惑地接过头盔。 跨上车,两人距离变得极近。毕然半晌才稳住了自己的呼吸: “我们要去哪里?” 程叶扭动电门:“回勾力度大,左边偏旁小,右边字过大……” 她重复着毕然的话—— “在这一带的,这么写字的人,跟骨灰楼有关的人,我好像认识…… “就那么一个。” 第26章 ☆、26热与甜 暴雨前,天压得更低。 工地上塔吊摇晃,却不肯垂下了头。 毒辣太阳被抛下,在程叶和毕然远远的身后,苍白一轮圆,融在滚滚热浪中。 程叶紧捏电瓶车把手,穿了宽街、过了窄巷。心跳剧烈,她满脑子是一个人的名字。 她想确认的答案,会有吗?而她该怎么面对? 毕然坐在她身后,双手总觉得局促。 电瓶车座位窄小,车子经过坑洼的路,时不时颠一下,两人总免不了靠近。 可他不敢冒昧,只小心拉住她的衣角。那是她的制服,他指尖能摸出那布面硬挺,就像倔强的她。 他们时远时近。远的时候也不过一指距离,近的时候,他能看见她头盔下,汗水将她发丝粘在后颈上,是一个个好看的卷。 汗水滑落时,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有微微光泽。 毕然不敢多看了。 他只能抬头,环视着周边飞速退后的景致—— 北市郊区都是自建房,有时被腾退,不久又重来。 北市是古城,旁边还有几个古旧景区,间杂在工地和自建房之间。 来来回回,于是破败也热闹。 程叶开着电瓶车,穿过这一带的大集。早上五六点就开始的集市,到午后已是尾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有烂菜叶的腐臭味,有烤红薯的香甜味,还有各种小吃的混合香味。有人开着只剩些烂菜叶的小货车,突突突地往前开,扬起一阵尘土;也有人正忙着收拾自己的摊位,将剩余的货物装进袋子里。 集市边有一棵歪着的槐树。树下几张长椅上,三三两两穿着制服的外卖员,一边抽烟一边刷着手机。 “这是……”毕然辩认着眼前的一块招牌,发现这是外卖骑手驿站。 而程叶猛地刹车,几乎将毕然颠下来。她把车急急停到了路边,气都没喘匀乎,头盔一摘就往里飞跑。 “等我!” * 驿站里,站长李利正在训俩外卖员。 “一个两个都不接单,就等老子替你们挨罚呢!” 他骂得刻薄又损,可程叶站在门口,却觉得这一幕让她眼眶发热。 此前某次循环里,警察们告诉她,李利心脏病发作,还说她没有及时将李利送医。 后来,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要保命,离站点远远的,也不知李利的病情如何。 现在,她才 突然意识到:循环对她而言是折磨,但又何尝不是一种机会,让她能救人的机会! “行!下一个!”李利说完话,从旁拿过一个饭盒。 虽然才是下午,但站点里吃饭早。那饭盒里满满一盒的都是饭,没见一点菜。刺鼻的味道传来,程叶又看见那罐辣酱。 她想起来了,那次李利出了事的循环里,李利就是拿这罐自家腌的辣酱送面条吃。她以前听人说过,单吃重油重盐的东西下饭没营养,心脏还容易出事。 与李利虽只有几面之缘,但她还是看得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谁忍心他今夜就犯了危重的病?眼看李利筷子已经要伸到里头,她上前把那罐辣椒一盖:“别!” 筷子被顶在盖子外头,李利被这一盖弄蒙了,他扭头看见是程叶。 “干嘛呢!” 被训话的俩外卖员看见,也不由愣住,一时都留在原地瞅着。 程叶才意识到、自己这举动未免奇怪,但她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小声道: “……您……您少吃这个,惦记惦记自己身体啊!我老家以前有个亲戚,就是总吃这个,结果心脏总不舒服。” 李利瞟她一眼,脸色缓和了些:“吃不上口可心的,有啥心不心脏的!” 话虽如此,他却不由揉了揉自己胸口的位置,原本伸向辣酱罐里的筷子也收了回来。 “你不是今晚才入职,怎么现在就来报道了?” 程叶回过神来,忙将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我这不是怕出什么差错,想早点来办手续么!” 李利“嘿”了一声,向另两名外卖员指了指:“瞧瞧人家程叶!多上心!” 当中一名外卖员讪笑一下:“第一天,不都这样!” 李利翻了个白眼,从旁边摸出几张纸,他大手翻检几下,从旁拎过个小夹子,把纸张都拢作一份:“你看看这些文件,核对一下信息,一会儿拿身份证,去后头那小窗里签个字就得了。” 程叶接过文件,忙点了头,还想说什么时,李利手机响了。 他接过电话,又开始“呸”着骂人,越骂越大声。 他没再看程叶一眼,只背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程叶只得退了出去。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飞快翻着手中的文件。 这是她入职所需的文件。 外卖员一般看几样东西,一是身份证明,看的是年龄,得在18周岁到55周岁之间,以身份证为准;二是健康证,程叶体检报告也附在这里头。三是无犯罪纪录,是她找派出所开的。还有些资质,比如她电动车号牌的报备,比如她已经接受了手机导航培训的证明…… 从毕然提到那行字迹开始,她就觉得熟悉:就像一根线头,从那回勾、那点划中,一点点冒了出来。她在脑海中仔细搜寻,那线头就在眼前,却又飘忽不见。 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签字呢?为什么会这样巧合,她会见过这样的笔迹? 她被卷入到毕然的事情中来,真是偶然吗? 此前,她总往毕然仇家的方向去想,但凶手和她,难道就没有关联吗? 每回可怕的事情后,死的不止是毕然,还有她程叶。她虽与别人不曾有过深仇大恨,但真是如此吗?欠过租金的房东,欠了利息的债主,还有…… 线头从脑海中飞速生长,缠绕着她、勒紧了她,将她牵到了这里。 她翻到了这堆文件里、最底下的那张纸! “找到了!” 程叶惊喜与惊吓并存,她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声: “毕然你快看……” 可她抬头时,却发现毕然不见了。 不在电瓶车上,也不在驿站前。 她不由一惊。 这种时候,毕然哪去了? 难道因为她把毕然带离骨灰楼,循环的死亡提前启动了? “毕然!毕然!”她一时慌了,声音也不由变大,“你在哪!毕然……” 一块带着冰凉沁爽的西瓜,递到她的面前。 “我在这呢。”温柔而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叶回头,毕然就在她的跟前,笑得这样好看的他,两只手上,各捧了一块西瓜。 “我看你这一路辛苦,旁边有卖瓜的,我就买了两块。” 那瓜肉,晶莹地泛着红。在这闷窒息的午后,显得这样诱人。 “你……还有心情吃这个?”程叶有些愕然。 “人生苦短,如果这是我们人生最后的一个下午,难道不该好好享受一下吗?”毕然说得理所应当,“而且卖瓜老板那有冰柜,这刚从里面拿出来的,无籽瓜、还冰着。” 程叶两手却仍紧紧捏着文件,毕然无奈一笑,将瓜递到她跟前: “你来一口。咱们边吃边说?” 程叶也实在是太热,她就着毕然的手,对那瓜肉张嘴一咬—— 真甜,冰透。 瓜肉入口,泌着沙一样的凉。甜润的汁水入喉咙,她像被泡入了一汪清凉的泉,浑身燥热焦虑,都瞬间被安抚了。 毕然看她吃得香,也不由嘴角微微上扬。 一旁外卖员看见,啧啧偷笑:“这么甜呐?” 程叶脸不由一烫,两人这样的姿势难免暧昧,她把文件放到电瓶车的座位上,从毕然手里接过了瓜。 第30章 “我自己来。” 毕然点头,两人就立在电瓶车旁,一起吃冰镇西瓜。 同样的甜,萦绕在他们唇齿之间。 日头仍是毒,可冰西瓜实在甜又凉,程叶也不由放松下来。 “所以你刚刚进去,就为了找这个?”毕然指着程叶翻出的文件。 “对!”程叶想起正事,忙空出只手,指了指那纸。 “你看这,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 毕然吃着瓜,看向那张纸。 这是一张担保书。在程叶的签字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签字。 不是谢字,不是李字,也不是让字。 可回勾用力,间架失衡。笔划之间的种种关系,和他们登记册上所见,有好几分相似。 他不由神色凝重起来。 “是很像。笔法走向、结构安排都很相似。但也有可能是巧合……这是哪来的?” 猜想被部分证实,程叶心头剧烈一震。 真的吗?是你吗? * 集市角落里,有一堆自建小房子。 没什么规划,所以乱糟糟的。旁边有一间公厕,程叶和毕然立在门前。 门上被人写着两行大字:这里没有水,最好不要大便。“最”字写错了,还被划掉重写。 程叶指着那“好”字——“像吗?” 毕然看向那回勾,同样的用力,而左小右大…… 可程叶的脸,极度苍白。他不由犹豫了一下,“是有一些相似,但是写小字和大字运用的肌肉群不一样,所以我不能完全断定。最好是能有更多对比的材料……” 程叶再一次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可无人接听,一如既往。 “到了。”她顿住了脚步,公厕往里走十来步,就是这边的群租房。 拆迁横幅早挂了起来,红白相间地半遮了一间小卖部的招牌—— 但本来,这样地方的一间小店叫什么,也无人在意。 小卖部外头,错落放着些拖鞋、杂货。门前是防风挡热的胶帘子,已经发了黄泛了绿,上头还粘了些水渍污泥。 程叶信手掀了帘子,就往里进。 小店里,各样小零嘴袋子上还有些尘,不知过期没有。 旁边几样小玩具显然是久了无人问津,也皱巴耷拉着。 就冰柜里的饮料,看着还算新鲜。 而柜台里,坐着一个身影。 程叶上前时,看清了眼前人,却不由一顿。 “怎么是你?” 第27章 ☆、27债 柜台里是个男人,敲着一板砖大小的计算器,埋头记着帐。 这人年纪不算太大,但每当计算器出了结果时,总脖子后仰45度、胳膊伸出老长,眼晴透过鼻梁上歪着的眼镜,眯半天才能记上一个数—— 毕然看出来,这是戴了老花镜。 他听到程叶的声音时,扭头看了一眼。先没什么反应,继而将那老花镜一摘,皱眉半天才认出来:“……叶子啊?你这变化大的,叔都没认出来!” 男人眼里有些心疼,他指指程叶身上的外卖制服,摇了摇头: “看你现在瘦的!咋还干上这个了?一个女孩子啊!早劝你回去,别老犟这儿吃苦!” 程叶眼睛不由有些热——两年多没见,周叔又显老了。 还有他的眼睛,怎么戴上眼镜了? 这是程叶老乡,人都叫他老周,跟她家算是远亲。她爸妈走得早,老周也照应过她,所以她叫他一声“周叔”。 此刻老周把帐本和计算器一推,从旁拎了块半黑不白的抹布,把柜台玻璃一擦,拖过张暗红色塑料凳子:“坐!多久没找你周叔了!” 凳子拖得急,程叶险些被绊倒,毕然在身后立马扶住了她。 “小心!”他对程叶关切至极,老周看在眼里,浑浊眼珠子一顿: “哟!哪来的小伙子,长得可以呐!”他向程叶看了一眼:“这是你……?” 程叶明白老周误会了,她讷讷解释道:“这就我一朋友……” 措辞前,她揣摩了一下这样说“朋友”是否冒昧,毕竟两人从认识至今,见了不过几面。 但看看毕然,他还是笑得温和。 老周不置可否,从旁拉了另一张凳子到毕然跟前:“叶子朋友也是我朋友,你也坐!” 接着,他从身后的货架上,拎过两瓶冰红茶: “喝点?多久没来找叔了,别是还记恨着呢!” 程叶本来满肚子问题,被这一说,倒突然不好开口了。 老周所谓的“记恨”,已是三年前的旧事。 那时陈达生病,程叶找老周也借过钱。他当时没肯借——这也正常,大家都难—— 可他还非拉着程叶一通教育:“就陈达那病秧子,打小身体就弱。这病有什么可治的?别到时他死了,还给你留下一身债!他家都没人了,以后谁来帮衬你?日后你背着债,想改嫁都难!” 句句都戳心,程叶一气之下甩了脸,俩人当时闹了挺大的不愉快。 事隔三年,她却已经平静了许多。 陈达确实死了,也确实留给她一身的债。 可后来,她带着陈达的骨灰回乡下,想扬到老家的河里。结果没想到河葬也得申请,老家那边的人,硬是卡着不许她扬,说但凡洒了骨灰就举报。 后来,还是老周托了关系,让她把陈达的心愿了了。 “周叔,我不怪你。你这些年,也是为我好。”程叶淡淡说着,其实谁都没错,只是生活喜欢把不同的人拧了一团,才有这些种种不同。 “我说呢,你还是懂事。但你这三年,咋都不回去?去年春节我回老家,你们家那宅子都塌一半了,老不回去、别被人占了。”老周瞪着眼,“我之前网上刷到过,有人老房子五年没回去,结果被人占了养猪咧……” 程叶唯唯诺诺听着教训,老周说得嘴干,从旁拿过个杯子,咕噜灌了口茶,转脸一看两人。 “别干坐着说,来喝点东西!”他又把冰红茶往两人面前推。 程叶忙着正事,没接红茶:“周叔,茶我不喝了。我就是想问问你,强嫂呢?” 老周闻言,脸色暗了暗,半晌后才说:“你问她干什么?” 程叶迟疑道:“我记得这家店,不是强嫂开的吗?她人去哪了?” 老周“嘿”了一声:“你是多久没来了?” 他拉着程叶往外探,防风帘子掀开,那被遮住的招牌上,程叶记得原本写着“强嫂杂货店”,而现在,却换成了“老周杂货店”。 “强子他媳妇早回老家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程叶愣住了,“强哥……怎么没说?” 老周“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程叶愣住了:强嫂走了?强哥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 程叶从兜里,捏出那张纸—— 这是她从外卖站点里拿出的文件,是她入职的担保书。 “张铁强”这三个字,就在担保书上签着。 那回勾、那偏旁,那左右的结构安排,和万年公寓登记册上的几乎一样。 还有这家小店,她明明记得,是强哥以前出钱让强嫂开的。 强嫂以前跟强哥干工地,后来伤了腰,干不了重活后,一度还跟强哥一起跑过外卖,说是帮强哥看导航指路,但强哥心疼她老在外头跑,就花钱弄了这个小店。 店外头就是厕所,味道特大,所以租金比别处便宜不少。 厕所上那行“这里没有水,最好不要大便”,还是强哥当时写下的。后来褪了色,强哥还补过。 补色时,程叶就在旁边帮忙。 她还记得强哥强嫂当时笑着说,虽然臭点,但能沾上这厕所的光。 “人总得上厕所吧?但凡来这,就得经过咱们店,这就是人流量!” 他们就这样,在臭烘烘的厕所旁,畅想将来。 强嫂当时笑得特满足,一家遮风挡雨的店面,一个自给自足的天地。 “叶子,以后嫂子就不走了。等再过两年,你强哥也不干外卖了,那体力活的东西,迟早干不动。我们一起开店,就把妞妞接过来。这边不远就是打工子弟学校,把她留身边我才放心。” 当时程叶也挺关心这事,北市的打工子弟学校原本一百来所,后来被关停了不少,就剩30来所。而强嫂说,他们运气好,其中一所就在不远的城乡结合部里。 往事历历,时间过得真快。她曾以为强哥强嫂是这个城市里她最信任的人,也曾经以为他们会在这座城市安身立命,把他们的女儿接来北市。 强哥还在干外卖,没有转行。她曾经也问过两句,可他却不曾多说。 毕竟生活艰难,转行谈何容易? 但无论如何,怎么会…… “强子夫妻俩欠一屁股的债,合着你是一点不知道?”老周皱眉。 “欠债?”程叶喃喃,“怎么会?” 第31章 “强哥一直那么省,他俩也没做什么大生意,怎么可能?” 她还记得,强嫂特能熬,开了这个小店后,哪怕夏天再热,她早起时都能忍着不开空调。 她说客人进来也就挑一下东西就走了,反正一直留在店里的只有她,她能忍。 “这……再能熬也不能不走。”老周看了程叶半晌,语气变得迟疑,“反正……这家店是顶给我了。你要想知道,自己问他俩去。我一老头,也不想说别人的家事。” * 出来时,天色暗了 些。 闷热的风仍吹着,毕然走在前面,老周还有些不舍,叮嘱了程叶好些话。 “叔说话不好听,但都为你好。三年了,论理你也该走出来了,但我看你这回找的这个,还是不靠谱……” 程叶忙打断:“周叔,他不是我找的。真就是个朋友!” “你怎么说都随你,”老周摇头:“当初你非跟陈达,我就不大同意。他啊,想东西总是太远,不实际。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得踏着实地,不然就是个死……你看这回这个,长得比陈达还好看这么多,一脸子文气。北市是什么地方,要没点背景,太文的人、太弱的人,都得被吞掉!” 程叶解释得无力,只得干脆不说了。 老周见她不听,无奈摇头,又转身从店里把那两瓶冰红茶拿出来。 “你路上带着。跑外卖可辛苦,这玩意儿解渴、还能顶点饿。前面那小伙子,你也拿上。” 就在这絮絮叨叨里,两人告别出来。 老周说得支吾,程叶心事重重。 强哥一定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比如他为什么欠了债,而强嫂为什么会离开…… 又比如,毕然所住小区的登记册上,为什么会有笔迹和强哥相似的签字,还用了不同的化名? “要不……我直接去问他?”程叶又一次拿起手机,上面有她给强哥打的好多个电话。“他电话一直不通。但我记得,在我入职前,他会回一次站点。我记得好像是晚上六点。” 毕然沉吟道:“那就还是六点,你回站点找他。想办法找到些线索。但依你说,这位强哥隐瞒了很多事情,直接问恐怕没有结果。” 程叶听着,也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最近这些次循环,她并没真的再见过强哥。 第一次循环就是半夜,后来虽然和强哥有过电话通话,也从警察嘴里知道他把李利送去了医院。 可确实没见到强哥本人。 她还能见到他,解开心中的疑惑吗? 毕然立在电瓶车前,替程叶拧开了冰红茶的盖子。 “你也先别急,我们分析一下,”他自然而然地将冰红茶递给她,“从你周叔那得到的信息,是强哥欠了巨债,所以强嫂把店顶给了别人,并且离开了。而这件事,你一无所知。 “那么强哥隐瞒这件事,有几种可能。一种是出于面子的考量,都是老乡,他不想你知道他负债。但还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强嫂的离开,背后原因并不那么愉快?” 程叶有些恍然:“所以周叔才会说,别人的家事,他不好评价?” “对!同时你也回忆一下,这位强哥和你相处时,有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 程叶眉头皱得更深:“从达哥走后,我总被人追债,怕连累身边人,跟他们联系就少了很多。” 毕竟,那时她总被高利贷泼红油、各种追着,她怕身边人也被影响,就跟老乡们几乎都断了联。她和强哥也见得不多。 “直到今年,我因为之前干活的超市没了,搬来了这个区。我想干骑手,才又找了强哥。等再见到他时,觉得他憔悴多了。” 说“憔悴”,还是轻了。事实是强哥整个人都变了。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闪躲,虽然还是健谈,可头发上添了不少星点的白;脸上皱纹也深了,背明显比从前佝偻。 “我和他见了几回,都是聊入职和搬家的事儿。要说异常……” 程叶突然顿了一下,她想了想,声音慢慢变低: “是有那么个事儿,不大正常。” 第28章 ☆、28机缘 程叶还记得,两年多后和强哥再见面,是这边一家砂锅店。 年节刚过。她没回老家,留在北市过了个冷冷清清的年。没了平时那急头白脸的拥挤喧闹,大部分店面的门都还关着。难得找到的一家小饭馆,门口贴着“转让”和店主的电话号码。 墙上贴着菜单,砂锅一份十块钱,单加面条是两块钱,能免费续。菜单上的塑料起了胶,折痕划过那些肉菜面条。 强哥点了份牛肉砂锅,俩人对坐着等上菜。程叶心里堆着事儿,一时不知如何提找工作的话头,抬眼时,却发现强哥的目光不知被什么吸引,她顺着望去,是一家小店,门口有个破旧的招牌,字迹模糊,只隐约看见个“利”字。 强哥干搓了一把脸,突然站起身,转身朝厨房里喊了句“多放点辣”,又对程叶招呼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转身就走,进了那家小店。 等他回来时,手上有一张小小的纸。强哥只一折,就放进了兜里。 有粉色的字,边上带黑白相间的边。 “这是……?”程叶当时正想问,可也就这时,砂锅被端了上来。 牛肉炖得软烂,一旁堆了小白菜,旁边还点缀了几块吸饱汤汁的五花肉。中间捅着一把大瓷勺,旁边滑溜着几串金针茹。面条在旁雪白发亮,强哥给她扒拉了一大勺进碗里。 “尝尝,汤汁捞进去,贼香!” 面条入口,和了砂锅汤汁的香。 “这家砂锅做得不赖,就是运气不好。”强哥叹口气,“我吃两年了,实惠也干净,结果这边要拆迁,老板一家也只能走了。” 程叶一时忘了问强哥出去买的是什么。她心头泛起惋惜:才入口的美味,不久就要告别。 时隔半个月,当程叶下定决心,要转到强哥的外卖平台时,两人又见了一次面。 程叶声明了要由她买单,还说要请强嫂一起来。 “她最近忙着点货呢,来不了。” 程叶有心想请这饭,特地选了家还不错的小馆子。 她到的时候有些晚,看见强哥在馆子旁的一家小店买什么。 她走进去时,强哥恰好将一张纸又塞进了裤兜。 可这回她是看清了—— * “那是一张福利彩票。”程叶回忆着,“因为我想做全职骑手,所以跟他联系多了些。每回找他,只要路过那种卖彩票的小店,他都会进去。 “我也问过他,他说就偶尔买买,图个乐呵,指不定就中了头奖呢。 ” 毕然皱眉:“头奖?”他思索了一下,还是有些困惑,“但这有什么不寻常呢?” 程叶叹气:“对别人来说,或许正常。但这对强哥来说,有点奇怪。因为强嫂不让他沾这类东西……说到这,你知道吗?”程叶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强哥以前,曾经挺有钱的。” 是强嫂告诉过她的,强哥从前,有过一段顺风顺水的日子。 那时,他刚从老家出来,就跟了一个老板,给各大楼盘装安全灯。 当时新楼盘特别多,强哥的收入也稳定。强哥以前花钱也大方,还经常借钱给老乡们。也是那时,强嫂跟了他。 可后来,大环境渐渐差了。有些楼盘烂了尾,尾款没能结上,那老板跑路了。还有些原本说好要干的工程,直接没了下文。 那段时间,强嫂还恰好怀孕了,处处要钱。而强哥给钱总是晚,精神头还特差。他大手大脚被人捧惯了,这种落差接受不了,经常熬夜通宵看球。直到强嫂快生了,要交钱时,才发现帐上什么钱都没了。 强哥竟然一直在赌球,把积蓄全败光了。 强嫂气得早产,差点没挺过来,她原本打算等妞妞满月,俩人就离婚。 可妞妞出生那天,强哥跪在母女俩面前,拼命扇自己耳光,说自己肯定改。 为了赚钱养老婆孩子,强哥开始什么都干,他一点点攒了钱,也学会心疼强嫂了。也就是在工地那时,他俩和程叶陈达认识的。 再后来,强哥干上了外卖,强嫂开了小店。俩人一心一意打拼,妞妞放老家给老人带着,就指着日后把妞妞接来北市团聚。 强哥改得彻底,不但不赌球,就连老乡有时约打牌,他也不去。 虽然,强嫂偶尔还是会忧虑。她曾经对程叶两口子说: “我听人说,赌瘾这东西,一旦染上,一辈子都难改……” 当时陈达听了,却笑着劝慰:“强嫂,赌瘾不好戒,但我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 可如今呢? 程叶想起陈达相信过的事情。 他相信他们在北市会成功,相信两人的心愿会完成,相信他和她能白头到老…… 却没有一件实现。 第32章 程叶压了压心中泛上来的酸,又寻思起强哥买福利彩票的事。 “我以前在网上看过,有人买彩票把一套房子都卖了,最后自己得了重病没钱治,甚至连片遮头的瓦都没给孩子留下。 “买彩票想中头奖……算不算是一种赌?” “我只能说,恐怕还不如赌博。”毕然那清澈的眼中,雾气更浓。他将自己的手机取出,屏幕转向程叶,划着屏幕查着资料:“如果他买的是大乐透,前区得从35个数里挑5个,后区从12个数里挑两个。算下来中头奖的概率,差不多就是两千一百四十二万分之一。” 他顿了顿又划到下一页:“要是买双色球,规则是从1到33里选6个红球,再从1到16里选1个蓝球。这头奖概率更低点儿,大概一千七百七十二万分之一。打个比方吧……” 毕然说着,鞋尖在地面拢起一捧沙子: “就像我们现在随便抓一把沙子,而当中随便挑一粒沙子,恰好跟三年前你掉在这儿的那一粒碰到过。差不多就这概率。” 尘世里,一粒沙遇见另一粒沙子。 也好比茫茫人海、世界大千,他和她在一场生死循环里,恰好相遇的机缘。 雾气在他眼中渐渐散去,毕然突然觉得这机缘难得。 他对程叶一笑,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程叶不明所以,却撞见他那双眼眸里,装入了她的影子。 她也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影子变得这样瘪而干,一团缩着。 那是信任被冲击后的逃避,是事实让人无法接受时的躲藏。 毕然知道,程叶不愿相信强哥与这件事有关,温声道: “无论如何,我们得先有证据。” * 程叶再回到外卖站点时,她手心有些发潮。 半小时前,她试图联系强嫂,却发现强嫂的微信已经许久没有更新。 她向强嫂发信息,问她为什么离开北市没打招呼,却没得到任何回答。 她打强嫂的电话,才发现已是空号。 毕然隐藏在站点外的槐树后:“我就在这守着,有任何问题,你出来找我。” 程叶点点头。 她踏入站点,这噩梦开始的源头。 她按步就班,办完了入职的手续,回到李利的桌前。 她将那些文件放回李利的跟前,强哥还没来,李利一边忙着,一边手机开着不停。 “回来了?手续都办好了?” 程叶点点头,嗫嚅半晌,她问了一句话: “站长,强哥回来了吗?” 李利一愣:“你俩不是老乡?咋还问我呢!出去啦!他每天都在外头跑,就傍晚能回来一趟。” 程叶又问:“那您看他,一切都还好么?” 李利不耐烦地一“啧”:“能有啥不好!单反正跑得不错!就有时爱走走神,刷个直播啥的。还爱推我看。” 程叶愣住了:“直播?他推给你谁的直播?” “谁的都有!不过就是些带货的呗!还推过我卖书的,我看那干啥!” 她突然想起,她第一次看见毕然的脸,就是在李利的手机上!当时李利只看了一下,就嗤之以鼻要划走,她当时只顾着震惊于直播间里是毕然,却忘了想——李利向来不爱看书,又怎么会这样巧合,刷到一个卖书的颜值男主播? 难道毕然的直播间,竟是强哥推给李利的?强哥……真和毕然有过交集? “叶子找我呢!”李利话音未落,从门口有人喊了程叶一声。 程叶猛然转头,竟是强哥回来了! 她竟突然不敢再直视这个熟悉的人。按原本的时空,她和强哥不过是几个小时不见。在她心里,强哥还是那改过自新、古道热肠的好大哥、好老乡。 可现在,这已是她第九次循环,轮回了几近十遍,她已经知道强哥欠的债,也知道强嫂消失,还知道那家承载过妞妞希望的小店顶给了别人……还有那一张张被强哥买下的彩票,千万分之一的机缘,可曾垂青了他? 还有毕然的直播间!毕然的死,他的出入记录,这之间是什么关联? 强哥那反光袖口上,还沾着半片槐树叶。 春末,那叶子还没来得及长成,就坠落了。 他对程叶笑了一下,扭头在入口台阶上,蹭掉鞋边粘着的柳絮和泥。 他后颈上,发茬已冒了错落的白根,皮肤却是晒得黑红不一,还淋漓浮了一层汗。 程叶不由喉头一酸。她想起三年前,强哥那时弓着背给在老家的妞妞做小推车。 那一年,强哥后脑上茂密的都是头发,青黑发乌。可现在这样憔悴、干瘦。 是又去赌了吗,只是赌的不是球,而是换了其他方式? 这几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愣着干啥?”强哥说着,大步跨到程叶跟前,“他们给我说你手续办完了。今晚你就接单了,我得嘱咐你几句。” 说着,强哥拿出手机上,点开地图:“北环路那边有几个桥洞,风……” “风大,邪乎。”程叶打断了他的话。 强哥一愣:“你……都知道了?” 程叶苦笑,在第一次循环前,强哥就是这样,手把手嘱咐了她大半天。 那些话,此刻在脑海中格外清晰,她几乎是背诵了出来:“我一个女的,晚上送餐得绕开那边。还有电瓶车记得把电充上,手机不能离手……” 强哥有些不敢相信,他摸了摸后脑勺:“咋把我要说的话全说了?” 他眼神中有了一丝闪躲,继而顿了一下。 强哥清了清嗓子,对程叶道: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29章 ☆、29绑 她还知道什么呢? 一句话,问得程叶五味杂陈。 她还是没忍住,左右张望一下,把强哥拉到一旁没人的地儿。 “哥,你给我说实话,嫂子到底去哪了?” “她?……忙着在店里点货呢!”强哥眼神不大自然:“你问这干什么?” 程叶干脆挑明:“你帮了我的忙,我想请你跟嫂子吃饭。她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我去了她小店那儿,结果遇见的是老周。他说……嫂子把店顶给他了?” 当场被揭穿,强哥有些尴尬:“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你忙完这几天,哥再好好跟你说说。老周他……还说什么了?” 程叶想说出老周提起强哥夫妻欠债的话,但看强哥一脸局促,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就说嫂子走了。但她电话怎么也不通呢?”程叶还是换了个问题。 强哥支支吾吾:“你嫂子之前那个号不用了,正补办新号呢。过两天她换好了,我就给你发。” 虽然早就预料到强哥会有所隐瞒,程叶还是有些失望。 她犹豫许久,终于拿出准备好的黑了屏的手机,压低了声音: “哥,我信你。但我刚刚正给我房东电话,说要入职新工作,让她收租宽限几天,结果手机打着就没电了。她催得紧,说要把我东西清出来。我着急给她回个话,您借手机我用一下行吗?” 除了手机没电是假的,房东催租、要清她东西都是真的,程叶语气格外逼真,只回避了强哥的眼神。 “哟,叶子,你这不行啊!今晚接单啥的,不都得靠手机吗?”程叶不再追问强嫂的事,让强哥大松了一口气。强哥拿出手机解了锁,待要递给程叶时,又突然犹豫了一下。 半晌后,他有些小心地将手机面向自己,快速进行了一通操作。 程叶眼尖,只隐约看见他似乎删除了什么东西。 “拿去,给房东好好说说。你那手机也赶紧把电续上。” “谢谢哥!”程叶接过强哥的手机,先老老实实,拨打了房东的电话。 才接通,房东听出是她声音,立马态度差了起来。还是那些话,催她交租,不然搬走。 程叶一边挨着骂,一边苦笑着想,她是真不想赖账,只怕自己活不到那天。 房东还在叨,她眼神瞟向站里的其他骑手,捂着话筒对强哥说: “哥,这事儿尴尬,我……出去打行吗?” 强哥看一眼程叶,眼神中有一丝警惕,而她一脸无辜。 强哥终于点了点头。 * “强哥对不起。”程叶默默道了句歉。 站点外的槐树后,她依回忆,输入了强哥刚刚输过的密码。 毕然紧锣密鼓,拿出提前备好的工具——这是他们决定来找强哥的路上,毕然在手机店里花大钱买的——他在强哥手机里一通操作: “我以前在修手机的地方打过工,有客人曾经误删过手机里重要的纪录,就用这种方式恢复……” 数据一点点恢复,程叶有些着急,她往里张望着,见强哥正跟李利说着事: “我们顶多还有个十分钟,能查出什么吗?” “可你别忘了,现在不是普通的十分钟。” 第33章 毕然盯着强哥的手机,指指日期:“现在是6月7日傍晚的十分钟,也就是案发前几个小时的十分钟。如果强哥真的跟这事有关,他的手机里,一定能找到痕迹。” 他紧紧盯着强哥的手机屏幕,一条条检索着。 强哥手机里没什么太多能看的,大部分是催债信息。 “太久之前的已经找不到了。只能恢复24小时内的。这条信息……是发给强嫂的?” 那是条没头没尾的微信,收信人是“媳妇”。而头像跟程叶手机里强嫂的微信号完全不同—— 强哥的话,语气强烈:“你别劝了!我赌这一把,都是为了妞妞!” 程叶点开来,强嫂这个微信号里,还有些妞妞的照片—— 妞妞长大了不少。程叶上次看见她照片,已经是三年前,还是个奶娃娃。 现在的妞妞,已长开了不少。小单眼皮灵得很,上扬眼角眯着笑,在屏幕里嘟着小嘴。 程叶纳闷:“这事,还跟妞妞有关?” 毕然也有些困惑,他操作着,突然眼神一顿: “有了!这是他今天网页的浏览纪录。” 被恢复的数据里,是几条网址。 毕然点开其中一条,看得眼神沉重。程叶凑过去时,不由一惊。 网页上,是一条新闻报导:某直播带货的主播,被两名犯罪分子绑架撕票。 犯罪分子提前踩点,绑架主播后,用残酷手段,逼主播说出了存款密码,提款后还是残忍将他杀害。两个犯罪分子都是赌鬼,本身因为赌博欠了不少的债。其中一个赌徒,为了给孩子留下一笔钱,结果…… 两人将新闻看完,毕然脸色有些发白,而程叶眼中有些发烫。 “强哥他为什么要看这个……” 毕然似想到了什么。 他再点开另一个app,映入眼帘,就是一串直播间的名字。 毕然点开关注列表,一行行往下翻,指尖不由顿住。 程叶再心怀侥幸,也没法说这是巧合: “强哥第一个关注的是……” 毕然不必然。 在无数偶然里,就有这样的机缘—— 强哥关注列表—— 第一个。 看见自己的直播间,毕然再翻时,竟然还有强哥的评论纪录。 “这人是他……?”毕然愣住了。 强哥的网名,是【人生不过赌一回】。 程叶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而毕然更是立马想起来。 “这个号,在我直播间评论过很多次。我对这名字有印象,是因为……” 他点开那些评论纪录,里面都是这样的话—— “主播一看就很贵气,普通人家才不会长这样!” “谁说这直播间穷的?我看这格调,根本就不会差。” “主播一看就富贵得很!” “这主播一看就不是凡人!能懂哲学的家世会差吗?” …… 程叶也隐约记了起来。 当初,她在李利手机上第一次看毕然直播时,曾经有弹幕质疑过,读哲学是不是会变成负三代负四代……就是【人生不过赌一回】这个帐号在下头回应了一句: “瞎说!主播一看就有钱!” 在那堆插科打诨、夸毕然这帅那帅的弹幕里,这一条显得格外突出。 毕竟,很少有人 会在一个论斤称重的直播间里,认定主播有钱。 “强哥是凭什么认为……你有钱的?”程叶觉得摸不着头脑。 毕然苦笑:“他可能以为我在立人设?” 毕竟现在很多流量主播,摆拍在那些条件很差的村里自建房,上播就是养鸡洗+菜、一身泥一身水的,其实早就开上了百万豪车。 但这跟他毕然,简直毫无关系。 毕然翻着强哥手机,眉头越皱越深,直到他看见强哥保存的一条新闻—— “投资人买下数间滞销房,一朝暴富。” 毕然似有些恍然:“他是不是……把我和钟总的信息,给弄混了?” “钟总?”程叶愣住了,“你说的是……你的老板?” “对,”毕然理了理思路,“我住的隔间,业主就是钟总本人。 “而据我所知,钟总不仅有我的那套房,骨灰楼里还有好几个单位,都在他名下。” “你这钟总,投资眼光倒是蛮特别……”程叶有些难以理解。 毕然笑了笑:“他喜欢低点买入各种东西,再想办法制造价值。比如仓库里的滞销书,比如楼盘里的烂尾房,又比如万年公寓—— “当初那儿还不是骨灰楼的时候,只是个在建的楼盘。但因为附近地铁改线了,一下子地段降了价,房子卖不掉。钟总就是那时出的手,一口气买了好几套。 “结果那儿成了骨灰楼,很多业主觉得晦气,都出了手。可钟总说那边虽不是正经墓地,但也有升值空间,所以他硬是没放手。 “结果这些年,死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他靠出租给人放骨灰,就挣了不少钱。” “出租放骨灰?”程叶觉得匪夷所思,“你是说……万年公寓里,有些骨灰安放的地儿,还是租来的、只是暂时的?” 毕然点头:“何止万年公寓呢?就算是公墓,安放也有期限。二十年一到,也得续费。” 他笑了笑:“人生在世,又何尝不是租客一样,付了这辈子租金,期满就离开呢。 “说实在,无论是人是物,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又有谁能真正绑住些什么呢?” 程叶怔了一下,喃喃道:“或许,能绑住的,就是眼前吧。” 毕然被这话略震了一下。是啊……若无可永留驻,还不如,就珍惜当下。 也珍惜眼前人。 所以,他们得活下去,才能有更多的当下。 也就必须找出凶手是谁—— “总而言之,我在的那个隔间,恰好空了出来,他就把滞销书和我都放在了里面。但知道我是短期住客的人并不多,整个骨灰楼里,也难得有个活人。 “强哥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业主,只是顺便在里面直播?而他密切观察我的动机……” 说到这儿,毕然不由顿住,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程叶。 但两人心中,都已有了猜测—— 强哥欠了巨债,密切关注着毕然的动向,还在观察投资楼市的人…… 一切种种,似乎都指向一个答案。 “强哥是不是……想绑架你,来要钱?”程叶声音有些涩,说出了猜想。她有些难过: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跟他说清楚!” 毕然却拦住了她:“一切罪行未发生时,都很难被确证为罪行。” “即便有这些纪录,这一切也只是我们片面所得,也只是我们片面的推断。 “午夜之前,在他确切动手之前,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提到这,毕然有些无奈:“就像我今天报警时,还跟警察说了后台那些示警信息。但警方说信息来自不同ip,很难锁定发送人。如果要深查,需要有确切的证据。 “这是全新的循环,我被人杀害的事情,在当下这个循环里,还没发生。无论报警还是抓人,我们都没有证据。” 程叶纠结极了:“那我们要怎么才能证明?” 毕然沉吟半晌:“用最笨的办法——” 说着,他又低头捣鼓那手机,突然皱了皱眉。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6-29 最近在努力尝试日更,结果我低头一看,咦怎么沙发还空着?有木有读者大大就座哇! 第30章 ☆、30因果循环 “怎么了?”程叶轻声问着。 毕然脸色有些古怪,他张了张嘴,却未发声。 接着,他将手中的手机画面,递到了程叶面前。 某种窒息的感觉漫上了心头。 那是一串订单的截图,而打眼看去,点单人的名字是—— “斯鸠不是孟德”。 熟悉的六个字,带来的不只是横竖撇捺,更是曾经走进的审讯室里,那让人压抑而无处喊冤的难过,是她把头撞向墙时,防撞软包带来的那份让人求死不能的痛苦。 尖叫卡在喉咙,长久以来折磨她的六个字,出现在强哥的手机里。 又怎么可能只是巧合? 截图中,以这名字订的外卖,最早出现在三个多月前,持续了小半个月的时间。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名字,以前喜欢这种文字游戏。可是…已经挺长时间没用过了。” 毕竟现实沉沉,谁还顾得上游戏于字里行间? 订单截图里,地址是法大,也就是程叶干众包时送餐的地方。 “但这地址,是我当时借住的师兄宿舍。当时我白天都在外找工作,几乎没回去过。所以这些外卖,我都没有收到。”毕然皱眉,“可师兄为什么…也没告诉我这事?” 两人细看,只见订单上,还备注了一行字。 第34章 “不要放花椒。” 毕然不自觉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有花椒过敏史。咽喉水肿、气道收窄,所有的呼吸都被堵住,甚至无法发出声音求救。 唯一能发出的,是哮鸣一样的声音。他曾经发作过两回—— “可这位强哥……他是怎么知道的?” 毕然锁眉,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跟“张铁强”这三个字,有过什么交集。 “原来是花椒?” 程叶脑海中,也正翻着惊涛骇浪。 还是那间审讯室。第三次循环,她躲得远远的,却被认定为嫌疑人。当时,那位吴警官曾告诉过她,毕然是因为过敏反应,后面出了事。 她猜想过好几种食物,直到此刻答案揭晓: 所以,警方会这样认定,曾 多次送餐给毕然的她,知道毕然的花椒过敏史。 如此推断,在今夜那份订单里,也会出现花椒,才足以害毕然丧失反抗能力。 再加上警方后台确认的信息里,点单人是程叶,是她点了单,把放了花椒的麻辣拌送到毕然嘴边…… 天可怜见!她干众包时,压根不知道点单人是谁,直到这次卷入循环前,她更是根本不认识毕然啊! 再看截图,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唯有最后一份订单,备注上还加了四个字。 “因果循环”。 截图看完,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了开来。 这截图,像他们追寻的答案,可却给出了更多谜题。 订单是哪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强哥的手机里?他从哪得到了这份截图,又意在何为? 两人一同看着“因果循环”那四个字。 什么因,什么果,带来的是什么循环? 是他们眼下经历的这个、死亡循环吗? “你刚刚说……找到证据的笨办法,是什么?”直到程叶打破沉默。 毕然欲言又止,良久才答道:“如果强哥真是6月8日作案的凶手,今晚午夜之前,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一路跟上—— “人可以撒谎、纪录也可能作假,但痕迹,不会骗人。” * 痕迹确实不会骗人。 可它也最是不可捉摸。 想留住的往往消失,想隐藏的却常常突然出现。 以至于跟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跟随一个人的影子,再抹掉自己的存在。毕然和程叶很快发现了力不从心。 手机恢复原本模样后,由程叶还给了强哥。她在站点里一番打听,得知强哥吃过饭后,很快就会出去接单送餐。 可是程叶的电瓶车,她那反光的外卖员制服,毕然的这张脸,都太容易暴露。 “我们得有些准备。” 于是他们来到了这儿—— 古旧城墙斑驳,黄昏,夕阳照在城头。 野草从砖缝中挤出来,兴致勃勃、不管不顾。 趁强哥还在吃饭的功夫,两人来了到外卖站点旁,这冷清的古城景区外。 “一百五十块,不讲价!明早开门前还回来。” 一台快被淘汰的老头乐前,毕然上下摆弄熟悉着。 程叶看向外头,这儿护城河早干了,从前战火带来的衰荣早逝,只能跟集市挨在一块,偶尔跟些学校搞活动,才能迎来点人气。但城门内外依旧宽敞,所以,能找到这种代步的电动三轮车出租。 已是景区关门的时间,这车空着也是空着,管车的大妈是私人承包的,干脆就做主租给了俩人。虽说哪哪都吱呀,好处是有个车外壳,恰好能将两人包裹在里头。 毕然摆弄着老头乐,回头时,发现程叶已将身上外卖员制服一脱,露出里头单衣来。 她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瘦弱。一件深蓝短袖t,被晒出的一圈红痕在袖口上下。 她和衣裳都单薄。 毕然心里泛起一点疼惜。从相遇以来,这种心情一直翻覆着,细细密密。 老头乐旁,是棵古树,此刻被闷热的风微微吹开,树影间,光斑于是游走了起来。 在他和她之间,像飞起一只只燥热的蝶。 毕然克制住喉头的酸涩,将备好的口罩交给程叶。 “还缺两顶帽子。” 纪念品商店倒是有。 情侣款的帽子,一顶印着"千年沧海变桑田"、一顶印着“生生世世爱永存”。 程叶有些尬,可眼下时间紧迫,也没别的选择。 毕然买了,她也就戴上了。 古城墙下暮色中,两人像一对才一起逛过了千年古城的小情侣。 只是两人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多少有些滑稽。 他们坐进车里头,毕然笑笑,启动了车子,引擎声咔哧轰隆,像老人家咳嗽。椅子震动起来,一旁大妈看着俩人,啧啧一笑:“年轻人就是会玩儿!” 她冷清一天,难得做了笔生意,一脸热情地招呼:“明早回来逛古城!我有关系,给你俩情侣票打折!” 毕然也不解释了。或许吧。 明天早上,同逛古城。 能有那一天吗?他也希望。 * 两人才刚开回站点外,就见强哥吃了饭,急匆匆走了出来。 他跨上电瓶车,突突就是一顿接单送餐。 程叶本来觉得自己拼,可是看了强哥,才发现原来人人都拼。 强哥电动车的箱子是满的,可连那把手上,也总同时挂着四五份订单的餐。 他专挑能抄的近路,不管多挤多难,都飞速前进。 两人一路跟得狼狈。强哥每到一个小区,几乎是玩命飞奔。 那些要上楼、没电梯的,也毫不眨眼。 暮色渐沉,用餐晚高峰到来。 强哥脚不沾地,身上的汗水也渐渐渗出了骑手服的表层。 “强哥可真不容易!”程叶看在眼里,不由叹道。 毕然在颠簸里,则转头看了看她: 程叶和强哥是同行,那么,这也是她的常态吗? 他想起来,程叶不仅是外卖员,还是深夜外卖员—— 一个女人,在漆黑的深夜,奔波于城市颠簸的道路之间。 想活着,要活好,当然不容易。 小车子里,密闭空间中,他和她靠得极近。 她身上那些沧桑的痕迹,于他更真切了些。她发青的眼圈,她发白的单衣,她手上一道道的旧疤,没有掩饰、未及粉饰。她素着一张脸,他却突然软了一颗心。 车里热,毕然不由开了窗通风。 雨意带着槐花香,就这样扑了进来。 他或是这场相遇的因,而她是否这场相逢的果? * 天渐渐黑了,沉了。 暴雨前,暗夜没有星星。 两人跟了强哥几小时,一无所获。眼见他电动车上的餐一份份被送掉,却什么异常也不曾发生。没发现什么同党,也没看见他去购买什么武器。 一切都是一个外卖员的轨迹。 如城市中每一个努力挣扎于生存线的人。 艰难、奔波,但平平无奇。 “有没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程叶暗暗升起一丝侥幸,如果不是强哥,她该多释然;可又升起一丝烦躁,那凶手又会是谁,该往哪找方向? 而他们的车子,就这样远远跟在强哥电瓶车的后面。 就在程叶快要按捺不住时,强哥突然掉转了车头。 “这不是回站点的方向。”程叶小声道。 毕然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他点头,小心控制车速。 他就跟着强哥的车子,从小路拐出,再往前。 绕过几道弯、穿过几条路。夜色中,那熟悉的灯、那久违之地。 强哥在结束前面的订单后,来到了他们最熟悉的地方: 万年公寓。 可是当他下车时,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7-02 不知不觉快要十万字了!感谢大家一路陪伴啊啊啊! 第31章 ☆、31迷踪 顺着强哥下车的方向,程叶抬眼看向了小区里头。 她记得,在午后刚来万年公寓时,毕然所住的那一间房里,透出的光是一闪一闪的。毕然对她说过,这特殊的设置,是为了给她留下信号,无论直播间画面是什么,都说明他本人不在605里。 现在看去,那光仍是闪着,只似乎…… 闪得有些纷乱? 毕然也同样注视着605方向的灯光。 “也许是电压不稳定。我们静观其变。” 此时,强哥已将车子放好,他敲了敲岗亭的门,直等了片刻,里头却始终没人走出来。 强哥又等了一会儿,才离开岗亭,直接步入小区,径直往骨灰楼的方向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于楼道深处,毕然与程叶才小心停了车,跟了上去。 岗亭中,空空如也。 本该看门的杨大爷,眼下却不在这儿。 第35章 但这并不太让他们意外,毕竟下午离开时,杨大爷已是泪流满面。 巨大的情感冲击面前,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很难再维持原本的工作状态。万年公寓这样的小区,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大可能临时还找个人来替上这一晚的班。 “强哥两手空空,不可能是来送餐。他到这儿是要做什么呢?”程叶小声问道。 凶案即将发生的这个夜晚,强哥却走上了毕然所住的公寓楼。 “我们先在外头观察。楼道里有感应灯,这能让我们判断他去的是几楼。” 毕然说着,将程叶领到了花坛上。他轻轻一拉,她被他牵至了花坛边缘上方。 月季丛生,花朵累累堆着,艳色生在夜幕中。 “我常常从楼道里往下看,从花坛恰好能看见上头,这边的花多,还能挡住我们。” 两人的身影被过人高的月季遮挡。 花影重重,夜色沉沉,从花缝隙中,他们往上探看。 一楼的感应灯,才刚亮过,此刻恰好熄灭了。 “强哥上楼了。” 程叶目光紧跟着楼道中透出的光。 在家家户户一动不动的光源里,楼道中的光反而鲜活着。 二楼的灯也亮了。 其后,三楼、四楼——准确地说,是五楼。 “强哥还在往上走……”灯光上移,而程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楼道上,感应灯亮了,感应灯灭了。 六楼。 灯亮了。 一秒,两秒,三秒…… 灯灭了。 整整五分钟过去了。 程叶往七楼的楼道看,可却再也没有灯亮起了。 而往下数的楼层,也没有其他灯再亮起。 她心里的灯,也同时暗了下来。 强哥抵达的,是六楼—— 毕然所住的楼层。 * “我自己上去吧,”毕然对程叶说这话时,很是温柔,“你留在这儿等我。” “那怎么能行!”程叶猛然摇头。 毕然笑笑,在这样的夜里,好看得让人惊心: “本来就是我的事,你不该被卷进来。” 没说出口的,是他看出来了,程叶在慌:不仅对于死亡,还因为对强哥信任的破碎。 “如果半小时我还没下来,你就直接报警。或者……”他将老头乐的钥匙塞到她手中,“离开这里,想办法逃走。” 说着,他也不等程叶再说什么,就紧了紧口罩和帽子,又摸摸兜里防身的小刀,独自走向漆黑的楼道。 感应灯时明时暗。 毕然走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的声音,却一步步都很实。 那身影,戴着和他一个款式的帽子,毅然奔向了他。 楼道寂静,她声音压得很轻。 “我逃过很多次了,没有用。我和你的命,现在是绑一起的。” 她将车钥匙交还他手中。 “不管是什么,咱们一起面对!” 毕然定定看着程叶,口罩遮着、帽子挡着,她只露出了那双眼睛。 可在他看来,这或是世上最亮的一双眼了。 * 他们脚步尽可能放轻,也尽可能不惊动感应灯。 “假设强哥现在还在六楼,如果我们从同一侧绕上去,到五楼时,感应灯一亮,就会被强哥发觉。” 因此,两人决定从另一侧绕行上去。 骨灰楼里,不知有多少个灵魂在陪伴着他们。 夜色幽幽,步伐轻轻,而他在前,她在后。 二楼、三楼、五楼—— 六楼到了。 楼梯间里,空无一人。 毕然轻声道:“我们去620看看,如果大爷和宋晖在,还能找个帮手。” 程叶无声点了点头。两人小心推开楼梯间的门。 整个六层的楼道里,没有任何人影。 曾经杨大爷自制杀虫剂的刺鼻气味若隐若现,而走廊上,还添了一种臭鸡蛋的味道。 毕然心下觉得诧异:难道杨大爷看了儿子留下的信后,还是心结难解,又捣鼓了其他什么东西? 可这儿没有杨大爷、没有强哥,甚至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他答案。 620门边,毕然小心摁下门铃。 无人应答。他在门边伏着听了半晌,里头没传出半点声音。 毕然有些沮丧——半天过去了,也许杨大爷早在宋晖和王之贤的陪伴下,离开了这伤心地。 寂静无声的六楼。两人对视了一眼。 强哥上到六楼,楼道感应灯就不再亮了。 往上、往下,都没有再亮起。 那他就应该,还留在这一层上。 可是……人呢? 是走进了某一家里头,还是……? 他们在从620开始,一户户找过去。 花圈下,别说人影了,他们没听见任何人的声音。 直到——605到了。 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中,从门缝里,隐约传出一点人声。 清朗的、温柔的。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毕然自己的嗓音。 他设置的录播,仍在播放。 他低头,点亮了手机的电筒。 光亮起,照亮了门边。 “这是什么?”程叶注意到,电筒光里,门边地上有一层淡淡的粉末,呈现出奇异的反光。 “这是我按网上教程自制的……”毕然声音压得很轻。 淡淡一层特殊粉末,却有着温敏延迟的属性。 简单来说,就是平时看不出来,一般人经过,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但如果有人曾经在这个位置,逗留超过三分钟,对温度延迟发生敏感反应的粉末,在光下就会变色。 门缝下头,里面一闪一闪的光,微微透出来。 而手机的强光下,程叶睁大了她的眼睛: 那儿,赫然是两个脚印! “有人来过!”毕然猛然一拉程叶,“小心!” 也就在同样的时刻,脚步声,急促地传来!却不是从605里头,而是从两人的身后。 “砰”一声巨响,楼道中的防火门被猛然推开了。 一个黑影,飞速冲向了他们。 “轰”的一声! 黑影手中不知什么东西,狠狠砸向两人。 幸好毕然带着程叶,闪得快,那重物砸向了605的门。 坠落在地 时,程叶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从前她见过的那个香炉。 走廊上的灯,被这一声巨响惊动,亮得惨白。 那是一张她不可能错认的脸—— 强哥! 他整张脸狠狠地拧着,捡起那香炉,又一把砸向了两人。 “小样儿!敢惹你强哥!” 又是一击不中,毕然把程叶护到了身后。 “别伤她!”他为了护着程叶,不慎中了一击。 剧痛中,毕然半倒在地,帽子垂落,强哥冲上来,凶狠地将毕然一摁。 他一把拽掉了毕然的口罩,与此同时,程叶从身后,死死拦住了强哥。 “强哥不要!”她大喊了一声。 强哥一惊,回头看向程叶:“叶子?” 他再扭头,被他摁在一旁的毕然,帽子和口罩都已被掉落。 少年露出了那张清秀至极的面容,似世间最柔弱美好的事物,眼中却流露最刚强不屈的光。 “是你?” 强哥的手,骤然松开。 毕然夺得了挣扎的机会,迅速反击,以双手死死制住了强哥。 奇怪的是,强哥却不再反抗。 “先放开我……” 他只是挣着,却不打算再伤害毕然。而在他挣扎的同时,他的手机,也掉到了地上。 就在这三人不明白不白的僵持中,“铃铃”的声音,从强哥手机上响起。 程叶捡起来,只见那来电显示为“媳妇”。 强哥剧烈挣扎起来:“别接!别!都是误会,叶子你听我说!” 程叶却一把将屏幕一划,点了接听。 扬声器开着,电话那头传出程叶熟悉的声音。 “我怎么跟你说的!” 是强嫂。 强哥还想要制止时,对面的强嫂却已开口了。 “别去打扰他!” 程叶愣住了。 “别去……打扰?”她看向毕然与强哥,而强哥的眼中,竟有些湿润。 他嗫嚅着,对手机那头道:“没……没想打扰,但他估计已经发现了。” 毕然也是一愣:“你什么意思?” 他不由松开了对强哥的压制。 而强哥似被抽掉了浑身力气,他抬眼看向毕然。 “两年前,你有没有去过北医五院?” “去是去过,可是……”毕然突然顿住,“难道你是……” 程叶更是不明所以:“强哥,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从话筒中传过去,强嫂似有些意外: “……叶子?” 第36章 “对!嫂子,我现在也入职干外卖了。”事已至此,程叶干脆直说。 “我今天去找您,只看见了老周。为什么你离开小店了没给我说,我也联系不上您。还有强哥他……” 她想问,强哥为什么行踪古怪,为什么一直这样跟着毕然,又为什么…… 强嫂却沉默了许久:“有话,你问你强哥吧。” 她挂断了电话。 第32章 ☆、32妞妞 夜色尚浅,强哥已枯了一双眼。 “叶子,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转行?”他颓然倚在墙边,“说实话,我当初干这行,本想是当过渡,以后还得东山再起的。” 毕竟,外卖骑手里,有近一半以上的人,跑单时间不超过30天。大部分人都是缺钱,就先跑上一个月,过渡一下。 “三年前,也真有了别的机会,我以前那个老板又来找我,让我回去干。我也特想回去,送外卖虽说自由,但也不长久啊。” 强哥说到这时,不由看了眼程叶。 俩人都是干这行的,这话心里彼此也明白。 送外卖自由,收入高,可都是拿体力和青春拼出来的。人人都在卷,之前还有人统计过,接近六成的骑手都有负债。环境越来越难,竞争这些年也越来越激烈。 对强哥来说,人到中年,拼体力已经很难了。还能换回原来擅长的工作,该是多好的机会。 五大三粗的强哥,此时声音却变得低而弱。 “但那时,妞妞得病了。” 他说起旧事,再没有转行失败的惋惜,只有晴天霹雳里的心疼。 “一开始,妞妞只是发烧。” 妞妞放在老家跟奶奶过,每天都跟强哥夫妻视频。有一天视频里,他们发现妞妞有点蔫,奶奶说是发烧了。吃了药,还是不退。送医院去看,老家医生说是风寒,打了三天小针,可烧却迟迟不退。 “老人家见识少,还怕是不是撞了啥不干净的。还是医生有见识,让去城里看。 “我就托了老乡,带妞妞到城里医院做检查。” 结果出来,箭头上上下下、密密麻麻。 红的刺眼,黑的吓人。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字眼陌生,术语冰冷。 一大摞化验单和收费单,雪花般砸向这个才刚恢复了元气的家庭。 “妞妞的病特难治,早就过了医保封顶线。” 强哥双眼都是血丝,“我跟你嫂子又四处借钱,店也顶给了老周,才给妞妞续了命。” 也因此,强哥夫妻欠债,强嫂离开那家曾承载这一家希望的小店。 程叶难过地问:“出这么大事,你们为什么没跟我说?” “你也难。那时你也欠着钱,让你替我们担这心,有啥意义呢?也是为着讨债的人多,我让你嫂子把号换了,让讨债的都来找我。我一大老爷们,好歹还能一人顶着。” 强哥说着,叹了口气:“这都不算啥,让我揪心的,还是妞妞。以前,你为陈达的病也借过钱,你肯定也知道。借钱难,有人嘴欠、还总爱劝两句,说孩子小,要不算了。 “可你知道吗?我们把妞妞接到医院,她做的那些化疗,可遭罪。又是吐,又是掉头发,孩子瘦得没形了。结果有一天她偷偷告诉我,她其实挺高兴的,因为,能跟爸爸妈妈天天在一块了……” 强哥哽 住了喉咙:“以前有一年,春节过完了,我跟你嫂子要回北市打工。东西多,我们就租了辆车,可天还没亮,妞妞就自己钻到了车后座上,说要我俩带她一起走……后来我跟你嫂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从那车上薅下来。孩子哭得那个难过…… “她从小没在我们身边,老家过得也孤单。”强哥的声音发颤,“她奶奶说,她小时候,从她奶手机里看过我骑电瓶车送外卖的照片,就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口,见着骑电动的就喊‘爸爸’……她特小那时候生日,我们没能回去,人家给她一块糖,她傻傻放兜里揣了一整天,黏糊糊的,说等我们回去分着吃…… “这些年,我跟你嫂子一直在外打工,本来就亏欠了她。她没指望我跟她妈能大富大贵,就只希望能跟我们在一块,好好过日子……” 好不容易,兑现了相聚的承诺,却是带孩子住进了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 “可她还是那么乖,样样都听话,没使一点性子。 “这样的娃,我怎么舍得放手?” 程叶呼出一口浊气。 她比谁都明白:放手,从来不易。 有人以为家属不愿放掉的是一条命,但其实更深的,是那些朝朝暮暮里的回忆。 孩子的小手,老人的慈爱,亲人的温存,爱人的眼光…… 偌大一座骨灰楼里,家家户户供奉着的,又何尝不是这些不愿放手的念想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终有一日,魂销骨灭;妞妞小时候她见过,跳起来时小辫子一甩一甩,满头是七彩缤纷的橡皮筋,强嫂给她买的头花,她就特别得意地给程叶看。她还记得摸着妞妞的小脑袋,头发软绵绵的、茸茸扎在手心里。她扭过头来,呼吸就轻轻的,也软软融在大人手心里。 这样软软的、温热的、毛茸茸一团的孩子,要变成一坛冰冷的骨灰么? “我继续干骑手,是因为咱平台,有个小白团。” 程叶听说过这事。小白团名字好听,而事实上,指的是家里有白血病患者的骑手团。 “平台有个大病补贴,只提供给家里有病人的骑手。有整整十万块钱。妞妞的条件,恰好符合。为治她的病,我说什么也得干。 “以前我总说这附近偏,可也就这边,才有个五院,能给孩子弄骨髓移植。我更不可能挪地儿了。” 这也是为什么,小白团最早,就是在北市郊区诞生。因为那些陪伴孩子做骨髓移植的父母,都把孩子送到这儿,为了大病补贴,又都干起了骑手。 “医生说所有招都使了,移植是最后一条路。对妞妞来说,这是抹黑夜里最后一线光了。” “尤其那时候,医院给我说配型成功了。 “这样的话,三十万就能治妞妞的病。 “补贴帮了十万,我跟你嫂子又凑了二十万,我想着债可以还,日子总能过,只要妞妞活着…… “可谁知那人,事到临头,却反了悔!” 希望几乎一下子就破灭了。 医生告诉他们,在非血缘关系中,完全匹配的概率是二十万分之一,尤其像妞妞这样急需移植的重症患儿,每多等一天,风险就增加一分。 要等到第二次配型成功,除非有奇迹发生。 “本来,我跟你嫂子已经带妞妞出院,只等死了。” “我还记得那天,是在个公园。妞妞不用在医院待着,孩子还挺高兴。她从小没享过什么福,我们当时就想,拼着最后一点钱,让孩子最后的日子里,走得高兴也行……” 心里荒芜一片的时刻,却发现那天公园里,花开得正好。 “桃花、梅花、樱花。我一朵朵指给妞妞看,一边指,我一边心里特别难受。那每一朵花都开得漂漂亮亮,我的妞妞……我的妞妞怎么就要没了? “我以前赌过、烂过,好不容易改过自新,好不容易日子眼看着要好起来,都没来得及好好疼她,妞妞怎么就……哪怕是我得病呢?那些针、那些药,那些折磨人的痛,哪怕让我去替她受呢! “可她也懂事,不知谁给她说了人会老会死,她说……要是有一天,她跟花儿一样没了,让我别哭。她就像这花一样,来年还会再开。 “她说她一定是粉绿色的,像她还能有头发的时候、最喜欢的那朵头花一样。我说这世上哪有绿色的花儿,她说她就会变成那样,到时让我去那公园里看她,她一定能认出我来……” “我当时,不瞒你说,想哭也不敢哭,只能憋着。 “妞妞被你嫂子抱到旁边看鱼,那公园没什么人,我就跪了下来。我当时对上天说,只要有人能救我妞妞的命,我张铁强一定用下半辈子来还。 “你说神不神?当时明明是个大晴天,结果那云深处,竟然响了一声雷。 “也就是那声雷响完,医院电话竟然来了。” 在那通电话之前,公园里所有花,都失掉了颜色。 可医生告诉他,数据库里,竟然又有一个人配型成功了。 医生说他当医生十几年,这么快配上的,这还只是第三例。 花开了。真开了。 医生的每一个字听在耳里,都像烟花绽放在眼前,让他几乎当场昏厥。 “我明白,这是上天真的开眼了,这样的事儿,也不可能再发生第三次了。 “我怕这人又跑掉,就问医生,能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如果这人再反悔,我就跪在病房门口,无论如何也求这人给妞妞捐上……但医生告诉我,捐献纯属自愿,有个……‘双盲’原则。” 第37章 “双盲?那是什么意思?”程叶有些茫然。 而毕然在旁,眼神中已有些恍然,他的脸色却凝重:“双盲原则,指的是骨髓捐赠者与受赠者之间,互不知晓对方是谁。” 这是为了避免隐私和伦理上的种种困境。 对捐赠者而言,不至于被人持续求助甚至骚扰——曾经就有一家七口登门拜访,导致捐献者几乎终止了捐献。 对受赠者而言,不至于因身份暴露,而产生过多心理压力。 还有极重要的一点,是为了让骨髓捐献只基于匹配与否,而与身份地位无关,否则,这很难不成为一场交易。否则随之而来的经济纠纷和二次捐献争议,都是一笔糊涂账。 毕然为程叶解释着这一切,眼睛却看向了强哥。 程叶似乎猜出了什么,她看向毕然: “难道二次配型符合的这个人……” 就是他? 毕然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继续道:“我快毕业的时候,考编成功。同一天,我恰好看到了骨髓捐赠的召集。 “不瞒你们说,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但我小时候,我爸曾经出过一次事,当时我的血不够,全靠血库里的血,才救了他……虽然我爸后来还是去世了,但作为我而言,我还是谢谢从前的好心人,让我爸多陪了我那些年。我想,这可能是上天的安排,让我回馈这个社会。所以,我就去中华骨髓库录入了数据。”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现实的艰难,也不知道考编成功是一个开始,却也只是一个开始。 龃龉丛生的道路等在前方,但那时的他满怀希望,以为踏上了一个光辉的起点。 “没想到,才录入没几天,竟然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诉我说,我的hla配型有几个点位和一位患者相合!” hla,也就是人类白细胞抗原,点位相合,意味着符合了造血干细胞的捐献条件—— “我当时特别高兴,说我愿意去捐。医生说,需要家属签字,但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手续办得很快。 “他们告诉我,患者恰好也在北市,在这边做移植就行。但出于双盲原则,为患者和我考虑,虽然我们在同一家医院进行捐献和移植,但不会让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是谁。” 他看向强哥,也回想他提及的妞妞——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这位行踪诡异的父亲。 “……所以我很好奇,你怎么确定,那个人一定是我的?” 强哥听到这,眼神有些闪躲:“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医生说的,我都懂。捐骨髓这事儿,愿意捐是情分,也不是谁的本份。我想着,那就算了,不知道是谁就不知道。 “只求上天保佑,妞妞好好儿的,别再出什么事儿。可谁知手术那天,还是……” 强哥说着,掩住了自己的脸。 而毕然替他把那句话说完: “那天,还是出了意外。” 第33章 ☆、33意外中的意外 毕然清晰记得,当年医生向他解释流程,是这么给他说的: “骨髓捐献,也算一场小手术。” 他心里早有准备,他做任何事情,都会查好资料。 网上说发生病变的骨髓,就像是荒芜的稻田里,杂草和庄稼混在一起,已经没法子直接除草。 除非一把火,将田里的东西全烧了,撒入新种子,才能再长出庄稼。 而毕然需要做的,就是捐出自己的造血干细胞,也就是“种子”。 术前那几天,毕然天天打动员针。 针尖入肉,冰凉的酸胀的感觉,顺血管往体内钻—— “这是帮你骨髓里的造血干细胞搬家,”为他打针的护士,总看着毕然就红了脸,声音也放得柔。她一边推药一边低了头,“它们往外周血里跑,回头才好采。” 毕然体质不错,针打下去没怎么遭罪,检查数据出来,医生都笑着说: “年轻人底子好,省事!” 直到手术那天,毕然都没有太紧张。他早已理解了手术的流程。 医生把他血抽出来,机器滤出干细胞,剩下的血再回输进身体里。 “三四个钟头就能完事。” 所有人都这样告诉他,医生只补了一句,“没啥意外的话。" 遗憾的是,意外来了。 手术室里,机器的报警声炸响。 医生和护士们竭力克制,却还是透出惊慌。 骨髓分离仪器,竟在术中发生了故障。 回忆起那天的手术室,毕然时时还会有冷汗冒出。 他的血液被抽出后,由仪器分离提取干细胞,可在最后一步时—— 本该回输的血液,却不受控了。 血,竟流向了抗凝袋。 “医生和护士安慰我没事,但我能感觉到情况不好。他们压低了声音,可我还是隐约听清了他们的对话:那台仪器是国外的,他们虽然会用,可出问题了却不会修理。 “他们当下就联系了维修人员,但那人在邻省的省会,最快的情况下,也得3天才能够赶过来。” 这也不怪医院,这种高端设备,一个市一般也就三四台,不可能还都安排驻场的维修人员。 毕竟平时小毛病什么的,医护就足够应对了。 这种极其少见的意外,谁能想到呢?而那一天,血液没能及时回输到体内,毕然的脑袋开始发沉。嗡鸣声里,他发晕也发冷,虚汗顺着后背往下滴。 他晕乎乎的,耳边全是仪器的蜂鸣声,还有医生急促的判断。 “失血过多!”意识逐渐模糊时,他听记得这一句。 医护们只能停了采集。 血液被推回毕然体内,体温逐渐回升。 然而这场意外带来的,却不仅是毕然的风险—— 毕然说到这,看了一眼强哥,“当时我问了医生,这边停了,患者那边怎么办?” 强哥蹲在地上,手使劲薅着自己的头发:“那天……妞妞已经等不了了。” 他声音嘶哑:“你问我怎么能确定是你?那你记不记得,那天你从手术室里出来,醒过来后,医生找你谈话,那办公室外头有人在喊……” 毕然一惊:“那人……是你?” 早在毕然手术室的警报响起之前,妞妞的“洗髓”手术已经开始。 因为造血干细胞提取出来后,有时间窗口的限制。为了赶时间、保安全、抢机会,患者这边,需要同步进行准备。 只是,这个“洗”字,实在是太温柔的说法。 因为实际上,这是一种“杀”。 就像一把火,烧掉稻田里的庄稼和杂草。 手术会将妞妞体内的免疫造血系统全部摧毁,等着新的干细胞进来扎根。 这不可逆的一步发生,妞妞就已经没有回头路。 她只能待在无菌病房里,稍微沾点细菌就可能要命。 如果造血干细胞迟迟不来,即便可以用库存血维持生命,但那就无异于等死。 却也是在这一刻,强哥得知了捐献者手术室中的意外。 他几乎毫不迟疑,冲向了那边。 “我承认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强哥羞愧地说,“所以当时,我塞了点钱给个护工。他不敢直接透露你是谁,但说能帮我混进去,能不能遇见你算我造化。 “我被医生拦着,他们告诉我说,会动员你转院,继续完成捐献。但我说能不能让我跟你见面,哪怕是给钱,哪怕让我跪下也行。医生说这不合规矩,不让我进去。 “我怕得不行,只能跑回去等着。听人说该办转院签字的时候,你人却不见了!” 强哥还记得那一刻,他的天塌了。 妞妞眼看就能得救,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和他开玩笑? 而如果没有洗髓,妞妞本来还能多一些时间啊! 强哥不知道捐献者的名字,他只在想,如果这人离开,法律无法谴责他,但他张铁强,一定跟他死杠一辈子! 医生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冲动,让护工狠狠地摁住了他。 “当时我已经绝望了,脑子里把什么极端的事儿都想了一遍……甚至想着,如果你真跑了,我就找到你,跟你拼命!” 即便这事对错难分,一个无望的父亲又能想到什么方法? “结果……到了那天傍晚,医生告诉我,你已经不在院里了。” 强哥当时就瘫倒在了医院里。结果医生看他那样,一脸惊讶: “你干嘛?人家办了转院,继续去做手术了。” 强哥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再三跟医生确认,才得知,捐献者确实转去了另一家设备正常运转的医院,而造血干细胞将被运到妞妞所在的这家医院,完成移植。 强哥疑心自己在做梦,直到第二天,捐献者手术顺利的消息,连同干细胞一道被送回。 又直到妞妞的骨髓移植,竟然真的顺利进行。 医生告诉强哥,一切都不错,他才如梦初醒。 第38章 程叶听到这,却疑惑地看向毕然: “如果是这样,那当时你签字前,为什么消失了?” 以常理推断,手术中发生了那样的意外,谁都会想到那人是不是逃了…… 毕然却没有回答,他嘴角微微上扬,只看向强哥。 而强哥眼中泛红:“因为这个。” 强哥从手机中,调出了一张收藏夹里的照片。 那是一束铃兰。 下头,还有一张卡片: 愿:但得春归日,花开永不迟。 没有落款。 但程叶认出那字迹,清逸的、飞舞的——是毕然。 “医生对我说,你本来想手术结束后,买鲜花让他们转交给我们家属。结果因为要转院,只能在那天临走前,把花买了。 “你那两句话,我跟我媳妇还看了好久。医生还给我们解释来着……” 拳拳尽是心意。可这份情谊又岂能仅以言语解读? 因为希望是鲜花,才希望术后相赠。 因为要提前离开,所以才转身出门去买好。 也如毕然所祝愿的、那被捐献的患者: 无论那花,是否因寒冷而不开。 但得春归日,花开便永不迟。 “医生还说,你托他替你道歉,因为双盲原则,不能当面来祝福……我当时就扇了我自己一耳光。我以为你是跑了,结果你心心念念,想的是祝妞妞早日康复。” 他说着,忍不住就要跪下:“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救苦救难的神仙!” 毕然忙将强哥拉住:“你别这样。我也不是什么神仙,我做这件事,也让我自己获得了心安,获得了情绪价值上的收获,并不是一无所得。” “但这还是我们家欠你的!你那张卡片,被我们家裱起来,一直都挂着。 “我想好了,不管怎样,必须找到你,报这救命的恩情。因为……” 强哥克制着他的哽咽:“那天公园里,我跟上天发过誓的。帮了妞妞的人,我得拿下半辈子去还。我这是……要替孩子积福。” 程叶这才回过神来:“所以,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强哥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毕然说:“恩人,我绝不是要打扰你。我是真觉得如果不回报些什么,我们家良心上过不去。 “妞妞做手术那家医院附近,花店总共也没几家。我就一家家的,拿你写下的那张卡片去问。你这张卡片,是粉色带金边,折叠的方式还跟别家不一样。我很快就找到了,总共就那么一家花店有。 “我就跟那花店老板直说了,我想找到你,想谢谢你。 “那老板一开始根本不信,以为我跟你有啥纠纷。我把手术证明都给店主看了,她才算信了。但她花店开在医院附近,每天买花的太多了,她根本想不起来买花人是谁,只帮我查了纪录。 “妞妞手术那天,你出去买花的那个点,那家店总共就卖了三束花。” 一束康乃馨、一束玫瑰,还有一束是铃兰。 只有铃兰的价格是三十九块九。 而付款人的网名,正是: “斯鸠不是孟德”。 所有线索,终于都串到了一起。 毕然叹气:“这是我以前用过的微信名……” 那时年轻,喜欢这种弯来绕去的文字迷藏。 而现在,他只管自己叫“毕然”。 必然,不必然。 “所以,后来,是你为他点了那些外卖?”程叶想起那些订单的截图。 “对,”强哥点头,“我找了个朋友,帮忙搜了这个网名。 “这名字少见,也没花太多心思。最后,我那朋友跟我说,在法大的论坛上找到了。 “虽说这名字出现的地儿吧,有些……” 强哥有些小心地看了看毕然,欲言又止。 第34章 ☆、34是一场错误吗? 论坛有过好时光,却都已逝去。 各类手机app崛起,bbs没落了。学术交流沉底,选修介绍淹没,反倒是“某师当年评职称隐秘”“x系系花最新恋情”这类帖子还能勉强维持热度。 可强哥那朋友借来法大账号,进了内部网络时,却撞见一片讨论,正吵得如火如荼。 那是一连串带着火药味的网暴帖子,楼主id后跟着一大串的新回复。 风波中心,是曾经的校草毕然。 讨论起点,本是法大校友就业现状的讨论。 那一年的就业市场,早已红海一片。全国高校毕业生突破千万,各高校扩招后的“过剩效应”持续发酵,哲学等基础学科更是成了“就业难”的重灾区,掀掉表面光鲜,毕业生就业率早就低于平均水平。 对口岗位除了高校就走体制内,都是僧多粥少,顶尖院校硕士也得挤破头,才抢到个名额。 “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还不是输给了现实?” 一个id为“考公三次败北”的校友率先发帖,字里行间满是挫败感。 这人自称连续三年冲击选调生岗位未果,如今在律所做实习律师,月薪刚够覆盖房租。 下头有人跟贴:“别说你了。当年的毕然,多风光啊!还是不是一样完蛋!“ “你说的是法大校草,表白墙常驻嘉宾,毕然?校草不是上岸了吗?” “嘿!法大史上最穷校草,考编上岸又怎样?一年就被单位开了。” 校草被开的八卦迅速占据了版面,一堆老用户开始“炸尸”。 “被开了?毕然?当年军训照就帅到屠版的毕然?” “是,帅有啥用?年年都领助学金的校草,放小说里是美强惨,放现实里只能攀高枝!” 有人动情发长贴:“大学四年就是块浆糊,把阶级差异全糊掉了。等毕业了,就像把那层早就半透的胶封才猛然一拆,有家世的闪闪发光,没背景的,就算校草也是蒙一脸灰,只好硬扛……” 楼歪了,下头出现更多爆料:“校草现在确实惨,听说在师兄宿舍蹭住。” “我作证,我有师姐干hr,说他工作找了大半年没着落。人是帅,但是不懂变通。傻愣愣的得罪了领导……” “上回 学校附近看见个人,跟校草好像。一个包子还切开,能分两顿吃。真是他?” 立刻有毕然的昔日暗恋者和支持者反驳: “不许造谣!”“看过他以前的辩论赛,以毕毕的才华和样貌,肯定早就风生水起!” 版面上吵得不可开交,有人痛骂功利主义盛行,有人感慨现实残酷。争吵升级,甚至牵连到哲学系的整体评价,有人翻出就业报告,更有人尖锐提问: “没背景的普通家庭孩子,学哲学是否死路一条?” 毕业即失业,谈何理想。 大环境如沙漠跋涉,偏有人选了空中楼阁。 是否一个错误? 就在这时,“斯鸠不是孟德”向版主提交了申请,要求撤下攻击院系的贴子。 有人问他算老几,紧接着,这个号发布了一条新回复: “大家好,我是毕然。” 喧嚣的论坛安静下来:被人这样拉踩辱骂,竟然本尊上来,不少人都以为他是来辟谣的。然而,他很快打碎了支持者们的幻想。 “我目前确实待业,也确实没能拿下正式的编制。也非常感谢师兄,为我提供了栖身的地方。” 舆论顿时哗然:传闻竟然是真的,校草竟然真的失业! “我看到很多人讨论哲学与就业,讨论所谓的‘出路’。 “就业市场很难,哲学生的困境有目共睹,我也确实还在求职路上挣扎。 “但我想说,这是我自身能力不足,而非哲学本身的错,更不是这个环境的错。希望大家攻击我的时候,不要牵扯院系。谢谢。” 一番话发表完,下头的回贴渐渐沉了。 这回应无喜无嗔;却也不卑不亢。 那些阴阳怪气乃至唏嘘感慨的,便也渐渐收了。 毕竟,人已经认了,还有什么可说呢? * 强哥提到这时,有些抱歉地看向毕然。 “我能做的也不多。知道你是谁后,又看他们说你经济上有些困难,我就想着,偶尔给你点些吃的。我想起那时在医院里,那护工给我说过,捐献者在医院点过饭,有花椒过敏史。所以我给你点的餐,就都备注了别放花椒。” 强哥说着,有些不好意思,“也为这个,我后来附上了那句‘因果循环’。” “其实我……也就是尽点心意吧。打从妞妞的病好后,我现在能捐款的地方,都尽可能捐点。偶尔路过卖福利彩票的,我也买一张。不为中彩票,只为能做点福利。” 因为得到过善之眷顾,所以愿偿还以福。 此为因果,如是循环。 “可是……这些外卖,毕然怎么从没吃到过?”程叶还是不解。 毕然也有些困惑:“我……我问问师兄。” 说着,他转身,拿着手机到不远处打了个电话。 第39章 而程叶仍沉浸在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当中。 一面的毕然,是法大校草,是曾经的风云人物,是曾经在出了意外情况下,依然捐献骨髓、还为强哥女儿买了那束铃兰的善良人;另一面的他,是工作被开、择业艰难,最后屈居于骨灰楼中直播卖书、甚至死于非命的他—— 而这样的他,回到了两人身边。 毕然脸上泛起苦笑:“我大概知道了。师兄说……应该是都被我们隔壁一位师弟拿走了。” 而那位师弟,也正是最开始在网上发贴曝光毕然的那个人。 他和毕然前后脚入的学,却处处都被比了下去。 曾经那师弟喜欢一个师妹,结果那女生苦恋毕然,曾多次不留名字地给毕然送过礼物。 后来毕然发现,婉拒了所有寄到放到门前的礼物,并全部退回。 而毕然在师兄宿舍借住时,就总被这位师弟使绊子。 “师兄说本来也不确定,只记得有几回回去,看见这师弟鬼鬼祟祟从我们门口把什么东西拎走……估计他…以为您点的也是那师妹的,把您和那师妹给弄混了。” 而程叶听到这些话时,更是有些心疼。 “这……也太过分了!他还害你在论坛上自己回复……太……” 承认落魄的窘境,也太让人难堪了。 毕然却坦然一笑:“都过去了。何况……” 何况毕业不久后,那师妹家里出了些状况,听说她很快选了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以帮衬家里。 他还记得那家境优渥的女孩,总娇俏一笑,带点任性,相信那些偏要勉强的道理,也认定这世界一定会围着她转到尽头。 而到头来,爱她和她爱的,却都没能选择。 曾经那些过客都匆匆,孤独者,都继续孤独。 “而且,我当时也是想为哲学系正名。尤其经历后来的事情后,我更觉得…… “哲学从不是什么空中楼阁。” 没背景的人如他,学哲学或许无法与功利直接挂钩,但一时艰难,并不等于绝境。 “他们说这个年代,学哲学和信哲学,都是死路一条,可我反而觉得,正是哲学里的某些东西……可以让人活下来。” 甚至,毕然在想—— 有些东西,可以穿越生死,得以永生。 “就像我养的那盆花,即便花盆碎了,里头的东西全毁了又如何呢?” 他说到这时,天边又响了一声雷。 毕然神色却依然坚定:“可那些花朵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那些香气曾影响过我们,终究也不会归于虚无。” 人生或为一场大梦,醒后才知一切虚幻。 而在梦与醒之间,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可磨灭的。 是阅读时某一句思想的闪光,是日常中获得的某一份善意。 是如强哥这样,知恩便图报,哪怕一点回馈心意,也是他曾经存在的证明。 误会已经解开,毕然不由轻轻拍了拍强哥的肩膀。 “你也不用有太重的思想负担。能帮到你的妞妞,是我的荣幸。就为这个,你这些日子,一直出入万年公寓吗?” 所以频繁踩点,所以埋伏在他门前。 关于“这个”,毕然竟不知该如何措辞—— 都是为了报答? “我一直偷偷关注着,知道你搬来了这一带。你的老板是不是叫钟总?我就先骗他说我想看房,然后用了个化名混了进来,想看看你现在什么环境里。” 结果发现毕然在这么个骨灰楼中,强哥当然是担心。 “我也不信那些东西,但是你一个人在这,总需要个照应吧。我给岗亭那大爷说了,让他替我保密。我说你是我的恩人,我想报答你。"强哥回答。 “所以你用的化名……是‘谢让’?”毕然终于恍然。 强哥点头,“对,我想谢谢你……所以后来有时急了,就只写个‘谢’字。” “等等,你这么说,大爷就这么信了?”程叶感觉不可思议。 “他没法不信,因为……”强哥顿了一下,犹豫片刻才说:“我说的话,您听了别害怕。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能证明有人要害你。 “我跟我媳妇也说了。我们……本来想我替你解决,别打扰到你。” 所以,他才在信息中,说他要赌一把。 所以,强嫂才会三番五次强调,说不要打扰。 “因为如果都是我的猜测,我也怕让你有了些不必要的担忧……” “那么说来……不是你。” 不是强哥要杀他。毕然突然想起了什么东西。 他也许,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毕然迅速拿起自己的手机,再次打开了电筒。 “能麻烦您抬一下脚吗?” 强哥不明所以,抬起了一只脚,毕然说了声“抱歉”,将光照向了强哥的鞋底。 “怎么会……” 眼前,在他门前的那两个脚印,竟然跟强哥的鞋子对不上! 门前的脚印,明显偏小,而花纹是锯齿波浪状;强哥的鞋子更大,花纹是一个圈连着一个圈。 而他先入为主,早早把门前的脚印,认成了强哥的。 以至于刚刚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认为脚印的主人还在605外面。 然而,在他门前待了超过三分钟的人,从头到尾都不是强哥! 程叶也回过味来。她瑟缩着说: “这脚印……不是强哥的……?” 就在同一时刻,“簌簌”的声音,从605里头,一点点传出来。 轻微的,继而放大的,挑动人神经的—— “有人在里面……”程叶惊呼。 可她来不及将话说完—— 第35章 ☆、35飞灰 “轰隆!” 不再是暴雨前频频试探的闷雷。 是真而切轰来的一次爆炸。 来得太突然,厚重门板像猛地变薄,爆炸里木屑与金属碎片横飞。 毁灭与巨响是哪样先抵达?无从得知。 唯一所知的,是第一波爆炸来临时,声波震碎走廊顶灯罩子。 灯灭了,可四处却异常发亮。 从605中,火舌翻涌而出,如夜里猛然撞出炎炎巨兽。 热,烫、灼、烈……要将他们一同吞没! 毕然只来得及将强哥和程叶推开,而爆炸带来的震荡,将他掀翻在地。 刮擦嗡鸣,响遍颅腔;无数钢针,扎向大脑。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强哥和程叶被推开一段距离,而获得短暂安全。可他们脸上,却是更为惊恐的神色! “不要!”程叶大喊着—— 又一阵巨大的爆炸强光,将毕然吞没。 白色、蓝紫色的光。 耳膜震响、皮肤灼痛、身心震荡…… 烧灼他的脸,熔蚀他的眼。 在毕然这么多次循环里,他浑浑噩噩,总不知死之将至。 而这一次的死亡,却来得格外清晰。 原来死亡轰然降临,不是单一终点。 是无数感官碎片,在瞬间崩塌;是无数回忆断影,在瞬间剥离。 曾经努力的日夜、曾经失业的挫折,长久奋战后走出的图书馆,玉兰花开了,却又恰好落在足边。那一瓣萎谢,又一瓣消失…… 化作了他桌前那盆蓝紫色的花。 花影重重变化。 化作单位打印机卡纸的钝响,他们让他去修,吞吐声响一声连着一声,声声不断声声断……那花也化作酒桌上入不了喉的酒,连着跟不上节奏的漂亮话,连着同事领导看不分明的笑或嘲,逼他通通吞下。 花落了,化作从前校园中捧杀或踩踏,论坛上那些刻薄或支持。父亲冰冷尸体、母亲发黄照片,骨灰楼中一个个无眠深夜…… 花也开了,绝境重生那一天那一盘送错了的饺子,冬去春回时窗外那场雨。尼采说你要想拥有一条活生生的鱼,就得自己去钓鱼。你要有自己的意见,要该挖掘你自己的心…… 他的心曾热切地跳动,而如今是否终将停止? 一条条鱼在眼前游过,一朵朵花在眼中落下。 一切消亡之际,火海中,却有一个身影扑向了他。 最可怕的一刻,有人背弃了逃生本能,冲向他、拉住他。 是程叶! 她头发被烧了一半,仍紧紧拉住毕然。 在火海要将他淹没时,还有她。 她眼中映着炽烈的光,比熊熊的火更烈。 他的生命于她而言,不再只是求生的那根稻草。 她已知他救过人,她已知他拼过命。 他和她一样,都在为生存拼尽全力…… 他听见她的呼喊。 “毕然!毕然……” 她试图让他醒觉,也试图用衣服掩住他的口鼻,把他往外拉。 她让自己和他被命运绑到一起。 卷在一起吧,同入了这无尽的漩涡。 以至于,最后一波爆炸降临时,她和他一起,困在了灭顶的火中。 第40章 巨响中,意识仿佛停滞。 毕然开口想对程叶说些什么,可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想说谢谢,想说你先走,想说…… 而最想说的是什么呢? 他又一次张开了双唇—— 第九次的循环,他们始终没能发现是谁引起的爆炸。 又一次的尝试,却未能破除循环。 混乱中毕然想起租车老板娘说的明天再来,说给他们情侣票打个折扣。他想起那片古城墙在黄昏中的模样,想起没能归还的车子,想起他该和程叶一起去看看千年废墟,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还有什么,不可磨灭,终必永存…… 未能同生,但这一刻,她选择了与他共死。 骨灰楼里,处处是死亡,可惟有这一场死亡,将他与她一同包裹。 就这样,他们一同化作了飞灰…… * “等我回来!” 为什么……他能开口了? 濒死之际,他发出了这声呐喊,他要和她再相聚,他要她等他。 生死轮回,他终将归来。 而他再一次睁开眼。 蓝紫色幽花,映在瞳孔中。 爆炸远去了,烟尘散尽了。 飞灰如他,又一次聚拢了。 他张手、握拳,血肉回归。他坐起、直身,白骨入体。 他活了。他活了? 毕然醒来。 他才意识到,得以发出濒死嘶吼,是因为再次重生。 可面前的香堇菜,曾满枝满桠是花。 蓝紫满枝,如天青云淡。 而此刻,只余下了—— 三朵。 三朵? 毕然试图看向鱼缸——可他的房间里,竟已没有了鱼缸。 那水波潋滟,那幽蓝白光,那泡沫沉浮。 通通不见了。 仿佛嘲笑他关于哲学永生的信仰,那硕果仅存的三条鱼——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带着他所有的笃信与执拗,已全部消失。 打开柜子,鱼食也没有了。那一包包鱼食,上面一个个哲学家的名字,也全部消失。 窗帘紧闭着,房间里没有灯。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日期? 他还记得程叶扑向了他,他记得烈火与爆炸中,他们一同迎来的死亡。 当他们离真相一步之遥,当他们找到凶手脚印,当他预备就这样把凶手锁在605中再动手时—— 凶手先他们一步,引发了一场爆炸。 他记得强哥被他推开,第一波爆炸里强哥被抛远。也因此,致命那波爆炸来临时,死的人是程叶和他—— 程叶。 她的眼、她的唇,她紧紧拉向他的双手。 毕然立刻坐起了。 三朵花,最后三朵花。 这意味着什么?最后三次循环? 头疼,身疼,到处都疼。 但他要找到她。 如果现在是中午,他还有12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珍贵。 他要找到程叶! 因为他并不确定,当最后三朵花也消失时,程叶,还会在吗? 他回忆起那些消失的花朵,它们是什么模样?他也试图想起那些 不见了的鱼,它们呢? 可他无比清晰地记得程叶的脸,也记得她的声音。 他希望在消亡之前,程叶不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她声音微沙,却总动人。因为里面总有义无反顾,总有一往无前。从初识、到初见,她并不精致,却永远赤诚。她总那样对他高喊: “毕然!” “毕然!” 仿佛与脑海中的幻觉重叠,毕然听见了熟悉的那声喊。 随之而来的是敲门声。 急促的、敲击也震动着他的太阳穴。 “毕然!毕然!” 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她吗?怎么可能呢? 毕然在几乎裂开的大脑中,勉力进行着思考: 按循环规律,他们都在正午醒来。 那么,现在的程叶,应该还在她所说过的那条巷子,她要躲过擦身而来的车子,她要避开杨大爷的盘问,她要跟强哥和李利打好招呼…… 程叶怎么可能在瞬间移动,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在一场死亡后回到他的身边? “毕然是我!快开门!” 又是一声。 他确信是她的声音,但真是她吗? 如果凶手如此全知,会不会伪饰了她的声音? 凶手是否也在循环?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他一步步,走向了门边。 开么? 而下一秒,他听见从外头,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锯齿彼此摩擦,或低沉、或尖锐。 他该拿些什么把门挡住的——毕竟一切都这样的不合理。 那钥匙还在突突往里冲着。 恐惧紧张惶惑,可她的声音还是让他不愿挡住这道门—— 一处处起伏变化,终将找到契合的点。 扭转纠合,把手旋动。 门,开了。 灯光昏暗,一个人影站在外面。 毕然被光刺痛双眼。 再睁开时,他一怔。 他几乎以为这不是程叶。 可明明没变啊…… 还是骑手服下那身衣裳。 寻常衣物,头发束起,却显得她格外清秀。 深蓝的衣服,被洗得发白。 只是这一瞬,那些落了的花,仿佛重生在她身上。 消逝的幻觉,好似并非幻觉,而是真实。 她是梦,她不是梦。又或许终究是梦? 那他自己呢? 此刻的他,存在么? 他伸出手去,试图抚摸她的发梢。 “毕然!太好了!你还在!” 程叶声音里带了些哭腔:“我差点以为来不及了……这回比以往每一次都麻烦!毕然你……” 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毕然确认了她发梢触感后,突然上前一步。 ——紧紧拥住了她。 “……毕然?”程叶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呆了。 而毕然却紧紧抱着她,不愿松开手。 在鱼缸消失以后,在花儿尽落之前。 死之将至。 死亦早至。 他抱着她,也只是抱着她。 她在怀中,温热、真实。 只有她,还算他存在的证明。 烈火与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你……回来了?” 是怎么在一场死亡后,幻觉般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程叶脸色灰败,而毕然拥抱带来的尴尬,却为那份灰败中,添了一点红。 她喘息着,几乎哽咽:“幸好杨大爷帮忙,我才找到备用钥匙,把你的门打开。” 毕然嗫嚅着,仍未从那场爆炸中醒觉: “刚刚那场爆炸,你不是和我一起……” 死了么? “不!你听我说,爆炸不是刚刚!毕然,我也不是刚醒!” 她急切打断了他,“毕然,我是中午12点醒的,我立刻就来找你了。 “但无论我怎么敲,你都没有开门。我找了杨大爷、也找了强哥。他们现在去找帮手了……我想来想去,必须得把你弄醒!” 什么意思?她在说什么?毕然听着程叶的话,却无法理解。 “毕然,你看看时间,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毕然算是终于反应过来。 一切的不对劲,那长久的睡眠于他是转瞬,而在现实中—— 他回身,走向电脑。上面是时间: 6月7日,18:08。 他醒来的时间,是傍晚,比程叶至少晚了6个小时。 “怎么会?”他摸着自己的后脑:难道,是因为他首先被炸,所以遭受的创伤比程叶更严重,也因此,醒得更晚吗? 时间在缩短、机会在减少。 毕然心中千头万绪,却被程叶打断—— “毕然,快跟我走。你醒来之前,我跟强哥聊过了。 “你发现了吗?上一次循环,和之前不一样了!” 作者的话 蔡佳涵 作者 07-09 明天出决选名单…各位看到这的大大有票票的话求票票啊啊啊啊!t_t 第36章 ☆、36婉拒 程叶醒在正午。 阳光如故,她却觉得有些异样。 车子还是撞来、手机险些坠地、而她冲向外头。 一切如旧如前,如一次次死亡循环。 她机械躲避车子,牢牢地护好手机,打开毕然直播间,看见一片漆黑的屏幕。 爆炸余波在此时抵达大脑。 轰轰烈烈的,烧灼焚身的,她和他一同消亡的时刻…… 逝去的这一场循环中,她不顾一切扑向他。 直到再次重生,她才意识到她在不舍。 没法再接受他在眼前死去,也没法再接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第41章 她靠在小巷的墙边,烤得热的墙皮贴着她,仿佛唤起火场的回忆。 爆炸之前、大火燃起之后——直到此刻,她重历循环。 好像少了些什么。 热气蒸腾、暴雨未来。她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直到此刻,轻轻消散。 她与毕然相对,眼中晶莹。 “是那一声‘叮’!” 对毕然而言,这只是记忆角落中的声音。 可对程叶还说,“我印象太深了……这是一切的开始。” 致命的、催命的、要命的: “叮”。 订单抵达她的世 界、循环启动在她的尽头。 从第一次循环,到第八次循环,那声“叮”都如影随形。 程叶嘴角泛出苦涩,“每一次,我都会听见订单抵达时的提示音,不久之后……” 再迎来新一次的死亡。 “可上一次循环,没有出现这一声!” 每次“叮”声,都该在午夜之后发生。他们也会死在6月8日。 第九次循环里,她和毕然都没来得及看时间。 但第九回,而在这一声没有发出之时,他们就出事了。 “也就是说,我们上一回死的时候,很可能根本还没到午夜!” 6月7日,成了他们的死期。 毕然神色一动:“凶手提前动手了。” 可是,为什么? 毕然沉吟:“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这件事发生了变动?” “我醒来后仔细回想,上一回循环里,我们当时还在外面说着话,”程叶说着,“你记得吗?虽然你当时对比了强哥的鞋子,我当时说了一句,那脚印不是强哥的……” 两人走到门边,此刻的门外,地上一片光洁。 没有了爆炸的影子,也没有了那让人胆战心惊的脚印。 “当然,我们现在是知道了,那脚印主人和屋里的凶手,应该就是同一个人。但当时,我们根本还没来得及下结论!” 毕然抚了抚这道门、这把锁。凶手就是从这道门里进来,一次次的犯案。 换锁、或是离开呢? 还是说,他们逃不出这场宿命,只能再次尝试迎向凶手? 他低头,看着凶手曾经留下脚印的地面,慢慢回过味来。 “你意思是……” “对!我们确认脚印不是强哥的,但并没有说这是凶手的脚印;而且,脚印只在门边,也有可能这人并没进屋。凶手并不是没有机会迷惑我们。可午夜还没到,这人就……” 毕然若有所思:“……就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方式。” 凶手引爆所有,同归于尽。 又是哪来的爆炸? 毕然猛一回身,走向厨房。 厨房不大,有限空间里,还放着两把他前一天带回来的菜。 他回想起来,在上一次循环时,当他和程叶走上六楼时,曾闻到的刺鼻气味。 当时,他把这股气味和620曾经的异味混作一起,因而没有防备。 现在想想,其实他们早该警觉。 “是煤气泄漏的味道。”毕然渐渐了然。 凶手潜伏在他的房间里,因某种原因打开了煤气,在他们谈话时,全程留在屋里。 并在某个时刻,这人引爆了一切。 指节轻扭,毕然将煤气彻底断掉。 “我想,我们该离开这里。” * 楼道里,两人往下脚步匆促。 只有不到六个小时了。 毕然心下沉重:从循环特点来看,凶手要他死,方式多样。 有时是钝器,有时是食物,甚至是不知如何发生的爆炸…… 甚至提前发生,防不胜防。 最后三次机会,若这是一场游戏,那么不过是三关之内的输赢。 可这是他和程叶的生死。一错若是再错……谁还能给他们活路? 除非找到凶手是谁。 程叶的话,在毕然心中翻覆。 “所以……”他自语着,“问题就出在这个‘提前’上?” 他一步步往下走着,任夕阳在眼前玩弄楼道里的光,而回忆也慢慢复苏。 “上一回我们上楼时,煤气味已经传出了。我们把味道跟620里的气味混淆,所以没有发现。但凶手当时人在里面,煤气泄漏的气味这么重,凶手必然知情。 “按理说,凶手如果想要自保,本来也应该出来。 “也许这人本来的计划,是等我回来后,再通过某种远程遥控的方式,引爆605房中放出的煤气。 “但我们跟踪强哥,提前回来了。” “也因为我们到了门边,同时阻拦了凶手离开的路径,”毕然一步步往下走,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如果这时我是凶手,出去会被发现,留下则有危险。最理想的选择,应该是先关掉煤气,哪怕是继续躲藏,也可以伺机而动;而在被发现后,无论如何,也可以冲出来,跟我们拼上一把。 “但引爆煤气,凶手会跟我们一起死去。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和之前循环都不一样。” “对!”程叶头也不回地接话,“所以这种提前,很有可能不是故意的!凶手是因为受到某种刺激,才导致局面失控! “如果八次循环里,凶手杀人都在午夜之后,那么第九次的提前,一定有不得已!” 程叶已经冲到了二楼,外头黄昏的光照着她的脸,有一种奔赴不顾的美。 毕然微微一怔,而她回头,对他一笑: “你也想到了,对吧?当时强哥和我们正在外面对话,现在想来,凶手当时全程在里面偷听。也就是说,我们对话的某些内容,刺激了凶手,促使这人提前动了手。” “我们的对话?”毕然不由停了停下,“我们当时……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了强哥女儿的病,说了强哥与毕然这几年走过的艰难,说了毕然捐骨髓时发生的意外,说了那束铃兰;也因为这场病和那束花,他们的命运相连。于是提到了法大论坛上的热议,提到了哲学专业是否就业困难,提到了那些对毕然的嘲讽与恶意。 这些话里,哪一句足以让凶手受到刺激? “记得吗?你当时提到,你拒绝过一位师妹,婉拒了她很多礼物,还因此得罪了一位师弟。而你说完这些话没多久,凶手就动了手。” 毕然点头,他自然记得。 “我说完那些话时,天边还响了一声雷。难道凶手在那时发出了动静,只是被雷声掩盖?” 可都是些陈年校园往事,还能带到这儿来? “你怀疑是我师弟吗?说实话,不大可能,”毕然叹气,“那师弟已经不在国内了。他毕业后也没找到理想的工作,选择出国读研了。” 说着,毕然低头拿出手机,翻出师弟的朋友圈。 “你看,这是他发的定位,人在北欧呢。” 程叶低头,看见画面中一片唯美的极光。 “来了三回,”下头配的字是:“总算没再错过了!” 毕然笑了笑:“我这师弟,特爱旅游。” 一个个九宫格和视频号里,标着地点。 有丹麦的天空之镜,有挪威的松恩峡湾,有瑞典的市政厅,还有芬兰的圣诞老人村,冰岛的冰川与泻湖……一群群学生或外国人,出现在画面之中。 都是程叶不曾见过,甚至不怎么听过的地方。 海钓大船,汪洋辽阔,冰川火山。 少年意气、青春男女。 天极蓝,云很白。 程叶看着那朋友圈,又看看毕然,突然心中有些难过。 都是法大的学生,像杨斯年那样,拼尽父子之力,最后只余一捧骨灰;而毕然这般,曾经也是校园中万众瞩目的人,这样善良、这样温柔,最后是在骨灰楼里卖着滞销书,为了一条命,奔波而耗尽心血。 她轻声一叹:“有时,真羡慕这些人啊。” 有人为一条命而煎熬,有人只为错过极光而懊恼。 毕然似看出了程叶的心事,微微一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每一天。” “可是……”程叶抬眼,骨灰楼中沉滞的角落包围着他们。 毕然或许走不出这一天,也走不出这座楼。 毕然却仍笑着:“如果日日在循环,那就努力,让日日是好日。比如现在,我们还在努力寻找真凶,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就无愧于上天给我们的这一天。” 接着,他关上了朋友圈。 “说回来,师弟根本不在国内。他的朋友圈当然也可能是为了作为迷惑而发,但那些照片里,还有我们的好几个校友。只要问一问,就可以得到他到底是否在国内的印证。我想……这事与我师弟无关,”毕然解释道,“我和他也有过些交集。他偶尔虽然会钻牛角尖,但终究能想明白。不像是会同归于尽的人。” 毕竟,这位师弟虽说没有师妹后来丈夫的家世,却也算小康之家。 第42章 对毕然来说,找工作是生存所需,而对师弟而言 ,有没有工作,只是面子上是否过得去的一环。也许一时受挫,但有人兜底,总不缺海阔天空。 “不不……”程叶却摇头:“虽然在你告诉我他在国外之前,我也想过他的嫌疑,但我所说的人,并不是你师弟。” “那你指的是我师妹?这更不可能了……”毕然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两人已走到了一楼出口,程叶语气凝重: “你再想想你说过的话,除了师妹、师弟,还提到了什么?” “我说,师弟喜欢师妹,而师妹总是给我送东西。我婉拒了她很多礼物……” 毕然突然顿住了。 是礼物—— 那些被他婉拒的礼物。 “关键并不在你师妹或师弟,而在于你的‘婉拒’。那些礼物,你师妹是怎么给你的?” 毕然已经反应过来,他看向程叶,跟上了她推断的节奏。 而程叶仍在说着:“我本来也不确定,而你一直没醒来、没开门,我也没法问你。 “但我想起来,你提到过,你师弟会把外卖也当成你师妹点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一直通过这种,由人代交的方式,给你送礼?” 毕然点头:“对的。毕竟是女孩,当面送东西多少会有些尴尬。她都是上单快递上门,或是同城速递。”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外头。 光洒在毕然眼中,那些碎片式的信息渐渐汇聚起来。 礼物、拒绝—— 程叶取出手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外卖订单,为什么是我?有没有可能,这循环里的一切都不是偶然。很多事情,早就有了因果?” 程叶回忆起她的循环,“第三次循环时,我被警方问话,他们一直追问我一个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三分。我猜,那就是……” 第37章 ☆、37录播 程叶说到这时,喘了口气。 本该如此明显的答案,可她却用了这么多次轮回,才敢彻底确认。 “那是你出事的时间!” 六月八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 “但当时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两点了,我那时刷过你直播间,你当时还在正常直播。” “你看见我在直播……而我当时已经出事了?”毕然一顿,“这时间对不上啊?” “对,但也不对!因为亲眼看见你直播,所以警察问我那个时间点时,我虽然想过那可能是案发时间,但也没敢往那想。”程叶点头又摇头,“直到上一次循环,你用录播迷惑凶手的事情,提醒了我。你可以设置录播,凶手也可以!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我刷到你直播的时候,你已经出事了。 “我那时看到的,已经是录播!” 她回忆起那一夜的雨,回忆起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时又凉又温暖的触感。 “所以,我没有发现你出事,直播间的粉丝也没有发现。 “凶手利用这个时间差,成功从万年公寓离开了。” 程叶说着自己的发现,心有余悸: “而有那么一个人,在6月7日到8日的午夜之间,会受到刺激而失控。我太迟钝了,之前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人!” “哪怕我曾经在他手机里,亲眼看见过你的直播,我也从没想过会是他……” 回到故事的开始,也许答案早已展现在眼前。 为什么站点的监控从下午就坏掉了。 为什么会有人能用她的身份证注册手机号。 能掌控监控,也掌控她的手机号。 在6月8日凌晨时分,倒在外卖站点门口—— 程叶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全身照,不高的个头,精明的双眼。 喜欢皱紧的眉头,还有常年抽烟而被熏黄的手指。 “这个人,你见过吗?” * 李利打开手机。 他看了一遍,又再看了一遍。字字句句都快能背了,也依然没能更改的内容—— 这是公司人事部门的信息: “……考虑到您的情况,公司希望您主动离职。感恩您为公司这些年的贡献……” 这是上个月发来的,信息很长,有安抚、有补偿。 可话里话外,是嫌他老、嫌他不中用、嫌他不再像年轻小伙子、壮年青年们、还有那些学历高背景强的人一样,能为平台挣钱了。 下头还有人事部熟人私信他的话: “老李,别倔了。我也就能保你到6月8号,到时交接,咱好聚好散啊!” 他的十年。 李利扯着嘴角,看着补偿方案里的工龄。 他快五十了,还能去哪找工作?他心脏有毛病,体力活也干不了多少年了。 那天有骑手嘴碎,在私下说的话被他听见了: “……干不动,被平台踹了。” 对方没点名,但他想说的就是他——被踹了。 李利冷笑:这根本不是拿钱走人的事儿。 在老家,人人都说他李利在北市混得好,这算什么? 就这通知,是他的脸放地上踩。人都说干外卖骑手是过渡,而李利不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想好好干的。他不是那种众包骑手,从一开始就是公司的人。 他指着五险一金,指着公司的晋升未来。 曾几何时,他也确实是一线骑手里最出色的那一批。 有些站长是靠物流管理的学历、服务业的资历,从绿色通道当上的站长。 但李利不是。他是实打实一单单跑出来的。 他为平台做过许多事情,哪怕收到这离职通知以后,他还得隔三岔五,去交警队捞人。 “站长……算我对不住你。” 又一宗事故,一名新来的骑手因为超时,逆行闯了红灯。 这些年来,不都是他吗? 去领人,去 看监控。 这就算了,那骑手带了哭腔,说扛不住这压力,提了离职。 李利烟圈一吐,若是从前,他一定会苦苦挽留。甚至人走了以后,还时不时打电话过去,问近况怎样,要不要回来帮忙。 毕竟人越来越难留了。 都以为外卖员满大街都是,但事实上,好的外卖员难招也难留。 除了口罩那两年封锁,人好招些,如今骑手走得是越来越多了。 可现在这一刻,在他任职站长的最后两天。 他听之任之,随便了。 6月7号了。 听说新站长明天就会来交接,骑手们有的得到了通知,有的没有。 爱走走,都滚蛋! 有人劝李利,心放宽些、少计较些。 可很少有人知道,他能有今天,全是因为计较。 不说别的,考核系统里,那密密麻麻的准点率、好评率、订单完成率…… 用他的时候,靠他的计较。不用他了,就劝他别在乎? 他上网,刷到有同行接受访问,说外卖员是被困在系统里的人。 李利啐一口烟:十年前就觉得这系统不咋灵。 他努力过、修正过,也在这系统的算法中辉煌过。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学历越来越高,拼得越来越狠,系统也一天天优化…… 福利好了,骑手群体素质高了,社会地位也越来越被尊重和在意……而现在,他成了这系统被抛弃的人。 李利看着交接的单子,回想起自己这一单又一单,若真说到源头上,还是因为他的计较—— 谁对他好,他肯定记得。 可要对他差,他直接刻骨子里。 这跟他爸有挺大的关系。 李利本来叫“李顺”,而他爹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有味儿”。 他出身的村子里没有规模化的养殖,村民们都是散户养的鸡鸭牛,鸡舍猪圈脏了没有机器清理,就需要人工。而李利他爸,就干这个的。 除了这,还有河道清淤泥,田里水渠要维护,都是他爸在干。 一到夏天,他爸身上就总有洗都洗不掉的粪臭味道。 公理公道地说,他爸虽然干的活儿臭,但人好,也不爱跟人算帐,口碑挺好的。 可穷山恶水的地儿,人太好就等着被人欺。 他爹耳根子也软,来个什么亲戚借钱,也就借了。明明自家也没几个钱,结果积蓄通通借了别人,等缺钱时,倒是一个来帮衬的都没有。 李利的妈气得不行,干脆给儿子从“李顺”改名“李利”,只盼儿子日后能讨回些好来。为了能让这个家不被人搓圆揉扁,李利和他妈,都活成了他爸的反面: 他妈成了悍妇,而他成了打架的孩子王。 都吞不得半口气。 李利从小个头不高。但从七岁起,就没人再敢惹他,因为他能为人一句说他臭的话,就把人打得起不来。曾有不怕吃亏的大孩子笑话他爹的味儿,愣是被李利打趴在地上求饶。 第43章 读书时,李利天天打架,也不大爱上课。但就因为学校老师一句话:像你这种娃,有啥前途?还不是跟你爸一样……也许老师只是用心良苦激将一番,可他自此憋着一口气,架也不打了,硬是考上了大专。 大专里,李利学的电路设计,似乎终于摆脱了父亲被人说的命运。 毕业后工作不好找,就来北市当了个电工,他在不同建筑工地里讨生活,脑子又灵光,总能把复杂电路弄明白。收入不错,还认识了当时的对象。 本来也无所谓争什么名利,偏偏谈了好些年的对象,说是嫌他收入低,硬把婚事熬黄了。 准丈母娘三言两语,就又挑起了他那一口气。 北市冬夏温差大,一入了冬,就是他的淡季。那年淡季,原本要跟他回老家见父母的对象吹了,他也不想回去,就留在北市,为钱干起了外卖。 当时系统派单经常出毛病,给远得很的骑手派单,时间还没把超时给算进去。 他灵光的脑子再次派上了用场,每当送餐时,他总能算出最快的路线,一来二去,挣的钱比干电工还多。 谁曾想,这挣的钱,竟比电工多。 他干脆就转了行。 可钱到手后,准丈母娘脸色也没好多少。从前的对象更是嫌弃: “你咋成了个送饭的!” 一句话,彻底让他跟那对象分了。他知道干骑手还不受待见,商家冷眼、客户为难,常管他们就叫“送饭”的。 李利哪受得了这白眼,他赌了一口气,就是送饭,他也要送出个样子来! 那时人杂得很,有案底的也能送外卖。相比之下,李利口碑不错、身家清白,脑子又挺好,再干两年,竟然当上了站长。 无穷无尽的烦恼也就压上了肩头。 调度、留人、处理事故、维护关系…… 从前那些睚眦必报的东西,在北市这样的大城市里,渐渐磨平、收敛。 这里的规则不一样,打架没用、暴力不管用,人和人之间的龃龉,都是软刀子来去。 他忍了,他学会了有气得撒到正道上。 也为这一口又一口气,他越走越好。对象有了、孩子也有了—— 他本以为,人生该是条上坡路,再难再逆着,也会一年更比一年好。 他受过伤,带骑手上门给顾客道过歉,也上过平台宣传的视频。 最好的时候,他在日订单超1000的闹市区站点当上了站长。 可辉煌过后是煎熬。行业太卷了,闹市区的人压力也大,常常就有超时和差评。 他最忙最累的时候,心脏生了一场大病。公司说顾惜他的身体,给他调了岗——结果是降到了日单量500的中型站点。 平台当时说得很好听,说这只是暂时的。 那站点就在法大旁边,点餐的都是学生,往往说几句软话就能改了差评。 谁能想到,这根本就是个骗局。 法大站点一点不好干。而最后导火索的倒霉事儿,导致他再次被公司调岗。 就这么扯淡的一个事儿,导致他被一降再降,来到了这日单量才两三百的小站里。 外人看着他爽朗健壮,事实上他心头常隐病着,医生时不时让他小心。 “感恩您的贡献……” 十年,化作这轻飘飘一句话。 他介意别人看不上他,介意别人不把他当回事儿,他又拼命又用力,可到头来呢? 要他年轻的时候,早就把这些人一个个收拾了! 可他该找谁去? 巨大机器里,能遇到的全是螺丝钉。 你去指责螺丝订还是指责机器?还是去指责这机器所在的社会? 可总该有个源头对不对? 如果说他还能恨谁…… 李利打开手机上的直播间,画面漆黑一片,但上方写着“毕然不必然”。 对,就是这个人。 他点开回放,一场场录播里,都是那张清秀得让人过目难忘的脸。 弹幕对这脸一片叫好。 毕然。 就这个男人,他凭什么在直播间里被人夸? 而他又凭什么要经历这一切,沦落在这又老又一身的病? 李利狠狠“呸”了一声。 他恨人事,他恨很多人。 他恨毕然。 一个两个,都别想逃掉! 李利收拾起东西,他已经确认了毕然的地址。 是命运吧,竟然就在他管辖的区域内。 就在万年公寓,那座骨灰楼里。 真活该! 他想好了,就这最后一晚,他不能让毕然好过! 而就在这时,他电话响了起来。 “喂,站长吗?”是个女人的声音,有些怯怯: “我是程叶……” 第38章 ☆、38厌 “你确定吗?” 风雨欲来时,蝉鸣全歇了。 蝉对湿度极敏感,早早避开了风险。 可毕然和程叶别无选择,只能一遍遍地试错。 “确定,”程叶已经跟李利打完电话,说着自己的计划,“我骗他说手续上有些不明白,想找他问,他说他现在站点里。一会儿我们去了那边,就偷偷盯着他,一定能知道他今晚到底干了些什么。” 听程叶说完,毕然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可……我对李利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 还真能有这种前因? “对!你发现了吗?这场循环里,我们所遇见的人,好像都曾经跟你或多或少有些联系。杨大爷的儿子是你的师兄,强哥的女儿跟你有骨髓捐赠的过去。虽然我还没想明白,我和你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本以为没有交集的我们,好像冥冥之中早有联系……” 冥冥之中?毕然苦涩地想起以前看过的笑话。 说的是悬疑里的暴风雪山庄,一问都不熟,一查全认识。 而他是否也和这些人一起,被困在了这场循环之中? 那……程叶呢?毕然看向她,他始终记得她带着那丝活气,来到他世界的那个午后。 他与她之间又是哪种前因? “李利的事儿,是强哥打听来的。你还记得吗?上次出事时,强哥说,他怀疑有人要害你。在你没醒来前,我去找了他。他一开始不愿说,结果我告诉他,我和你是朋友,有人一直在给你发警告信息,而我联系不上你,现在很担心你…… “强哥对我也挺信任。他也需要帮手,就干脆告诉了我。他怀疑的那个人,就是李利。强哥进这个站点的时间比较长,之前他听别的骑手说,李利要被平台辞退了。 “说来也是挺苦的,李利帮平台整整干了十年,现在体力精力跟不上了,说炒就炒掉了……强哥本来想去安慰他,结果他发现李利在夜里,刷一个直播间。强哥对你的事一直很上心,所以马上就注意到了,那就是你的直播间。 “李利跟他说是偶然刷到,和当初对我说的差不多。可他发现李利夜夜都刷。可一次两次是偶然,怎么会收到辞退通知以后,开始夜夜都看你直播呢? “而且……”她顿了一下,“强哥说,有几回他发现了,李利是边刷边骂。还……骂得很难听。” 程叶回想起来,此前因为怀疑强哥,当时还曾以为李利刷毕然直播间,是强哥的缘故。却没想到,竟是李利自己找到的。 “骂我?可是他能骂我什么呢?”毕然疑惑。 程叶有些犹豫,一时没开口。她想起强哥的话—— “骂得可脏了。说什么小白脸,就靠个样子骗钱……还说喜欢他的都是傻子。一个比一个神经病……”强哥复述时,还提醒程叶,“可别给毕然说,免得他难受。” 程叶于是略过那些难听的话,只直接往下说,“总之……强哥就偷偷往咱平台内部打听,才知道李利当初被调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差评率超标。 “而以前,他就是在法大那块儿当的站长。听说最后让他被调走的,是个女大学生……” * 李利怎么都忘不了,那可恶的女人! 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却记得清清楚楚,打差评时从不手软。 那女的不知发什么神经,不停地给一个人点东西、送礼物。 每次还都附加声明——“必须送到对方手里”。 可这个“对方”,简直就是和他们站点八字不合。 骑手电话从来不接,东西放在门口不拿。 一次又一次地、只有拒收。 每拒收一回,姑娘就给骑手打差评。 到事发那一天,正是七夕吧。 那天站点特忙,送花的送礼的。而这姑娘,一口气送了十份礼物,全被拒收。 而她倒也干脆,给所有骑手都打了差评。 就这一天的差评率,超过了标准线。李利让骑手联系收件人,说不收东西他们会被差评,能不能把东西好歹收了,让姑娘把差评改了。 第44章 可接电话的人却连电话都没接,直接挂断。他们发过去的信息,一条都没被回复。 这混蛋压根不关心他们骑手死活! 李利带骑手找上门去,这人却无影无踪。 于是李利被调了岗,带着这羞辱般的差评率。他后来打听过,那女的去了外地,而留在北市的,就是那该死的小白脸! 现在,这人跑不了了。 * 站点外,已从强哥那儿得到消息的程叶,与毕然对视了一眼。 漆黑夜里,毕然长长叹了口气: “因为我打的差评,沟通无果?” 他不觉摇头,仔细回想,“我完全想不起来收到过改评价的信息……也没人给我打过电话啊!” “会不会误会了?这样吧,我先进去看看情况。”程叶说着,拿准备好的手续文件,先进了站点中。她的谎言非常简单,签错了字,问李利能不能重签。也借这个机会,想办法再讨点口风。 程叶消失在站点中,隐蔽的树下,只留下毕然。 他回想起此前怀疑过的两个人。 先是杨大爷,原是一场悲剧; 后来是强哥,却是一份守护…… 而他们只剩最后的三次机会,还能错得起吗? 这个李利,他会不会也有什么苦衷?或是什么误会? 他又不由叹气,如果真是因为那些差评,李利也确实很冤。 他也想起,他师弟只是发发八卦,师妹只是打打差评。 可他们无意中的举动,在某些地方,竟会掀起大浪。 勿以恶小而不为啊…… 思绪来回间,程叶还没出来。 毕然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根据程叶告诉过他的话,他简单列了个时间表。 如果李利有嫌疑,那么和他相关的信息如下: 五至六月,程叶申请入职外卖站点,李利得到程叶身份证及相关信息。 六月七日下午三点起,李利管辖的骑手站点监控失灵。 六月八日—— 凌晨十二点,万年公寓订单发起,订餐号码注册名程叶,收餐人:毕然。 凌晨十二点左右,程叶没有接单、躲回站点,强哥接单送餐。 凌晨一点前,程叶与李利同在站点中。直播画面中毕然收到外卖,程叶一点左右离开。 凌晨一点二十三分,毕然出事(推测)。 写到自己名字时,毕然笔尖一顿,又添了一句: 此时程叶在手机上仍能看见直播间画面(推测为录播)。 他往下写: 凌晨一点至两点之间,李利心脏病发,倒在站点前。 毕然圈了一下几个时间点,又加了一句: 李利所管站点至万年公寓——来回车程二十分钟。 如果李利是凶手,那么他应该是在凌晨一点时,在站点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偷偷离开,并抵达了万年公寓。在杀人后,及时折返,但因受的刺激太强,倒在了站点门前…… 会是这样吗? 凡所经行,必有痕迹 。 李利会留下痕迹吗? “一定是他!不可能错!” 不知何时,程叶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她脸色苍白,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其中的乱。 程叶一脸惊惶:“我刚刚找李利,问手续的事儿,结果看见他正在拾掇什么东西。我进去,他就收了起来。但我已经看见了! “那是一堆快递面单,像是从什么包裹上割下来的。 “那上面的地址,就是你小区外的驿站。信封上有你的‘毕’字,字上头……” * 一个个刺目鲜红的叉,被划在一个又一个“毕”字上。 李利满意地笑了。 他桌子底下,抽出来一摞书。 全是毕然直播间里买的书。他用了好几个id帐号,一次次下单买了这些书。 明天就要交接了,这些东西全都不能留下。 什么存在,什么消亡,都是狗屁不通的哲学书。 李利一本都不看,连包装都没拆。他在意的从不是这些书,而是这些书的包装袋—— 那上头的面单里,有寄件地址,那上头还有他讨厌的这人的姓。 毕。 “小样儿挺能耐!”李利冷笑。 毕然没有直接从那晦气的小区里发货,而是选了附近的快递站发。 可李利干这行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找地儿。 他从毕然直播间里下单了这些书,找到了这人发货的快递站。 又一次下单后,蹲守快递站里的他,终于等到了厌恶了两年的这个人。 没什么苦衷、没什么误会。 没什么反转、更没什么意外。 就是厌烦。 他要收拾的,就是这个人。 这曾经法大里被人捧得这么高,现在万年公寓里窝着卖旧书,可还是一脸清高一脸好像这个世界拿他没办法的—— 毕然。 * 夜色渐浓,雷闷闷地打、阴云遮蔽了一切。 毕然和程叶立在树下。一分、一秒;一刻、一小时…… 十二点,终于到了。 6月8日,他们一次次死去的这个午夜—— 再次到来。 “叮!” 第39章 ☆、39另一种可能 第十次循环,如约而至。 也一如从前,程叶没有接单。 她找李利请了病假,李利也一如从前,反应得几乎一模一样。 批得狂风暴雨、刻薄得要把气全撒她身上。 程叶顶着压力跑出来时,强哥已在毕然的安排下,接了这一单。 曾经这一单由强哥去送,是循环中的偶然。 而这一次,他们却把这变成了必然。 这一次的他们,做足了准备。有程叶早些时候的铺垫,毕然与强哥提前相认。 强哥满口答应了两人的要求。 “叶子,我已经取餐了。还真是点给毕然的!” 强哥对程叶和毕然的计划所知不多,眼下只觉得恩人有难,自己得尽上一份力。 而毕然闻言,不由皱眉: “这几次循环里,我们在订单到来后就死了。所以一直没有细想一件事——按你的回忆。我吃下外卖的那次循环里,我中途离开直播间,回来后脸色奇怪,接着打开了一份外卖……” 他一顿,“为什么我会脸色奇怪?从现在看来,这份外卖根本不是我点的。” 程叶一怔:“对啊!如果这不是你点的,那为什么你会收下,并且吃掉?” 而电话另一头,强哥还在说着,“但我跟老板确认了,这里头……绝对没加花椒。” “怎么会?”程叶不觉惊愕。 她再次回忆起第三次的循环:那是毕然吃到花椒致敏,而丧失抵抗能力的一次。 那次循环中,强哥只把外卖送到了岗亭。如果循环中的前置条件都一样,如果这份外卖在取出时,并没有添加花椒,那毕然是怎么吃到花椒的? “如果是这样……”毕然分析着,“凶手是在外卖被送到小区岗亭后,在我下楼取餐前,对外卖动的手脚。” “这……不可能啊,”程叶嗫嚅着,“我记得那一次,我在直播镜头里看见你吃外卖,当时你脸上还沾了红油,我吓了一跳,李利还笑话说我胆子得练…… “而在这之前,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根本没离开站点。他哪来的机会去做手脚?” 两人陷入沉默。 难道又错了? 根本与李利无关? 站点门前,人影稀落。午夜后时光寂寂,只几个骑手,次第从里头匆匆走出。 两人探头看站点,里头已经稀稀拉拉没几个人了。 李利还和此前一样,端了一碗面,在外头吃着。 两人躲在树后,盯着他的动静。 “我们……会不会又想多了?” 闷热的夜,那面条里辣椒的味道甚至飘到两人的鼻尖。 那味道呛鼻,毕然不由嗓子发痒。 大概是一下子气不顺,他转头掩住自己的咳嗽,几乎咳出眼泪。 咳嗽声引李利扭头。 程叶忙挡在了毕然的前面。毕然在她身前剧烈咳嗽,程叶用手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咳……咳!”毕然咳个没完,几乎颤抖着靠到程叶的身边。 程叶生怕李利发现毕然的影踪,与毕然靠得极近。她承受他浑身上下的动静。这样近、这样猛烈……她亦不由有些脸红。但更多的,是被李利发现的担心。 幸好,咳嗽声与寻常说话时的声音有些差别,李利一时间似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而就在这期间,李利已吃完了面条。 毕然也渐渐平息下来,他低头看表。 十二点半了。 “叶子,我现在过隧道了。” 手机那头,强哥还在,只是声音变得遥远,因为信号减弱,而最终挂断。 第45章 “怎么还没动静?”程叶看向李利,心头不由泛起一丝不确定。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啪”,李利手中叉子被他脆生生折断。 他把叉子、面盒,一道往垃圾桶里一甩。 接着,他又往站点里回去。 眼见李利身影消失,毕然喘匀了气: “还有一种可能。 “还记得吗?你 告诉过我,你之所以接了这份夜间骑手的工作,是因为零点到七点之间,能有夜班补贴。而你能正式接到订单消息,应该是从6月8日零点开始。 “所以,哪怕从第一次循环开始,直到现在,在8日零点之前,外卖站点的派单信息,你是收不到的。我循环的记忆,是从你第八次循环才开始的。 “也许是我们之间的接触,让我能带着循环的回忆一次次重生,这也让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在这之前那些次数的循环里,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你所提及的那次循环中,我中途暂停直播,回来后开始吃外卖。 “也就是那一次,我因为花椒致敏,出了事;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某次循环里,你甚至偷偷替换掉了我的外卖,而最终我还是出了事。 “这里有一点非常奇怪:我对花椒过敏,如果我看到这东西,按理说不可能吃进嘴里。直到刚刚,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着,停了下来,突然又皱眉: “你还记得吗?那次循环里,强哥接了单后,你非常担心。而李利对你说了什么话?” 回忆渐渐复苏,程叶忆起来,李利当时说的是: 强哥刚接单时,他就给强哥说了,让他别进里头去…… 程叶回想起来,当时她把这当成了李利对下属骑手的体贴。 他当时还说了什么? ——说给保安通个气,让强哥就把餐放门卫室。 别进去,餐放门卫室? 细节涌上心头,程叶似乎明白了毕然的意思,“你是说……” “对,”毕然语速极快,“也许我们不是想多了,而是想少了。” 他拉上程叶,就往电动车那走。 “赶紧!我们抄近路去万年公寓……去印证一件事情!” * 万年公寓,门卫室外。 毕然与程叶敲了许久的门,杨大爷才来应门。 他一见程叶,就一脸感激。 “谢谢你!我儿真给我……留了些话……” 大爷说着,忍不住擦起泛红的眼眶。 程叶点了点头。在她来找毕然之前,她已经提前告诉了杨大爷那些该说的话。 因为她并不知道这是否最后一次循环,如果她和毕然就这样死去消失,那杨斯年留给父亲的秘密,或许会永远沉埋。 也因为这份人情,杨大爷对程叶格外友善,让她进了门卫室里。 “我一会儿还得去给斯年烧点东西。”杨大爷眼眶依旧泛红,但却已有了一丝希望,“这傻小子,有话总憋着,跟我一样。这两年我也憋了好些话,想给他说说……” 毕然于是明了:上一回循环,他们经过620时,里面无人应门,原来是因为杨大爷在这个时间段,去给杨斯年烧祭品、诉心声了。 “大爷,今儿日子特殊,您忙您的。只是有件事儿,我们想找你确认下,就是这儿有没有……” 程叶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她才刚踏入门卫室,就看见了。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外卖,一张外卖小票贴在上头。 一切似乎没有意外,也没有异常。 毕然却闭上眼睛,试图代入第三次循环时的自己。 眼前仿佛出现了熟悉的直播间。 午夜,一切平静。 那些哲思、那些弹幕,那些寂寞,那些过往…… 蓝紫色的花幽幽开放。 然后…… 毕然睁眼,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他飞快地翻出聊天纪录,是他和钟总之间的对话。 那已经是三周前的纪录。 在此前带着记忆的几次循环里,他都忙着与程叶逃生寻凶,一直没有再翻找过这些。 这儿不像直播间的后台,那边充斥着这样那样的粉丝私信,有骂的、有嘲的,有花痴的,还有那持续了两个月之久的警告信息。 反观毕然微信,里面好友极少,仅有的都是工作相关。 而钟总聊天多半是责问他业绩,比如直播时间不达标,还有—— “一个月前,钟总提出运营艰难,给我的餐补要减少,但作为补偿,以后直播特别长的时候,会找人给我点加餐。” 毕然说着,叹了口气。钟总毕竟是个商人,定时定点的餐补换成偶一为之的加班餐,当然是又把毕然给克扣了一层。“原本这几天,就是我冲业绩的时候,每天直播时间都超过12小时,根本没时间买菜做饭。之前这种情况,公司会找人给我包餐送饭。 “但钟总派的人不大靠谱,有时点餐后,会忘记改成我的信息,经常留的还是之前租户的名字和号码。也因为这,我有几次没能收到餐。 “所以,假如我收到电话,说有我的餐,我多半也不会多想,会默认是钟总让人点的——因为说实话,知道我住那边的人,少得有限,除了钟总公司的人还能有谁?所以,我会拿回去吃掉。” 他说着,走向程叶身边那份外卖,捏住了那张小票,定定看着。 也就在此时,门卫室的门被推开了。 强哥一身风尘,走了进来。 “叶子……?还有恩人?”强哥一愣。 他手中的那份外卖,一时不知放还是不放。 程叶惊呆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还有一份? “强哥,您是刚到?”程叶惊愕不已,毕然却似已有预料。 夜色中,他眼中亮着光。 “程叶,我们一直陷在一个思维定式里。 “我们一直认定了,6月7日到6月8日之间,只有一个订单,也只有一份外卖,被送到了这里。 “可事实上,真是如此吗?” 他接过强哥手中那份外卖,和原本放在门卫室中的那份外卖摆到一起。 他们怎么从没想过呢?只因为这是骨灰楼,只因为这是人迹罕至之处,只因为一直都只关注着个人的生死,却忘了另外一种可能—— “6月7日晚至6月8日凌晨,万年公寓门卫室里,并不只有一份外卖。” 第40章 ☆、40换 小区岗亭中,强哥已经离开 。 他们怕再次连累强哥,早早地就叫他离去。 强哥不明所以,临走时对毕然千万叮咛,表示有任何事情随时找他。 “我今晚一直开机,你们有任何事儿都别忘了找我!要是李利敢对你怎么样,我绝饶不了他!” 程叶想起强哥离去前那一脸担忧,心中不由既是感动,又有些感慨。 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比如强哥还是捉襟见肘、比如他和嫂子还是活得艰难。 可有些东西还是变了。比如曾用运气来赌未来的人,在遭遇生活中的善以后,也愿意给予回报。那长此以往,总能越来越好吧。 她送走强哥,回到门卫室,只见杨大爷看着毕然,脸上似有些尴尬。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两份外卖静静地放在一起。 两张小票,地址一致,一份挨着另一份。 只是前面那一份的名字,留的是个“g”,不见电话号码。 “在我之前,钟总的605曾经有别人待过,所以替他点餐的职工有时不注意,也是用的这个‘g’。” 毕然说着,回看杨大爷:“大爷,您跟我说实话,这非常重要。您认识……李利吗?” “李利?你们怎么知道……”杨大爷神情立马变得有些闪躲。 果然有情况!程叶不由急了:“大爷,我知道您心好。但这事真的很要紧!人命关天!” 杨大爷奇怪极了,看看程叶:“人命?他不过就是让我……” 毕然追问:“让你什么?” 杨大爷犹豫了一瞬,看着毕然与程叶,还是做了决定: “你俩对我有恩,我就……直说了吧。我跟这李利也不算认识。但清明前后,他手下的人,常往这边送鲜花供品啥的,他就请我吃过两顿饭,给我送过一包烟,当然我是没收也没要他的饭钱。但他是好意,就说让我关照一下他管的骑手。一来二去,来管我认了个哥们。”杨大爷有些不好意思,“他总给我聊,说人都说了交朋友,就得一个干骑手、一个干保安。保安给骑手开门,骑手给保安送饭。今天呢……他也就是让我帮他个小忙。” 杨大爷说着,走向毕然面前的两份外卖。 “他是凌晨时候找的我。他知道这边没什么人手,日班夜班都是我。他说今儿白天送来一份餐,是给毕然的。但出了些问题,没能送到手。说凌晨还来一份给毕然的餐,让我帮他……” 第46章 杨大爷觑了眼毕然,继而将两份餐的小票都轻轻揭下。 然后—— 做了个替换。 “小票被换了!?”程叶惊呼出声。 原来如此! 这才是李利不在场证明的关键。 他早早对杨大爷做了工作,也是为了这一夜的操作。 第一份餐,在十二点前被订的,在小区外被动了手脚后,才被送来,但因为号码留错,没有被毕然取走。 第二份餐,在十二点后抵达。留了毕然电话,原本也无害,李利本人也不曾接触。 唯一做了的,就是让杨大爷在门卫室中,替他偷偷换掉小票。 这样,当毕然来取餐时,他自然而然,只会取走留了自己名字的那一份,而无暇他想。 但事实上,他拿走的,是第一份餐! * 雨,滴滴点点下了起来。 小区凉亭中,闷热的气温得以缓解。 杨大爷已经离开,毕然和程叶相对着。 两份外卖依旧挨着。 “……所以说,确实有这么一份点给我的餐,但留了其他人的名字,而李利知道了,在里头动了手脚?”毕然思索着,“可惜钟总最近联系不上,也没法查证。” “但这很有可能啊!”程叶回应,“如果李利早就对你留心,他知道你在万年公寓,而这小区又在他管辖范围内,现在不是清明期间,被送往万年公寓的餐能有几份?即使收餐信息那写了别人,但只要他有心观察几回,看到取餐的是人,肯定不难猜到那是点给你的餐。” 毕然点头:“李利掌握了钟总让人给我点餐的规律,并在里面做了手脚。当他发现我没取餐后,为了确保我能吃到出问题的外卖,又用我名字点了第二份,并让杨大爷将小票做了替换……” 毕然对比两张小票:“你看,这两份都是麻辣拌。这跟麻辣烫不一样,作为凉菜来说,即便被放了一段时间,也不会出现非常明显的温差。如果李利通过杨大爷替换了两份外卖上贴着的单子,我在取餐时只会看见自己的名字,直接取走第一份。 “而出事后,根据点餐纪录和现场找到的外卖单子,很容易判定是贴着那份单子的外卖导致我出了事,但事实上,很少有人会想到,其实外卖内容早被人换掉了。也许警方再往下查,终究能查到,但你当时因为害怕而出了意外,没能等到那一步……” 毕然小心打开了两份外卖。 雨声淅沥,小区微弱苍白路灯下,照出一份麻辣拌。 这还能有些什么花活呢? 乏善可陈。 无非是那些合成肉、还有些黄瓜笋条。 胜在放了这么久,色彩依旧鲜亮。 毕然是知道这家店的,听说已颇有些年头,店面虽小,能在北市待了这些时候,就和其他许多味道一般的店一样,不是因为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价格足够便宜、还吃不坏人。 他从旁拿过筷子,往两份麻辣拌中一翻。 厚厚麻酱的下头,都被搅出一堆辣椒酱。 光下,他微微眯起了眼。 乍看一模一样的麻辣拌,就在此时产生了区别。 原本留了毕然号码的那一份里,辣酱颜色偏黄些。 而被李利要求换小票、由毕然实际该取走的那份,辣酱透着某种深红。 这和李利用来送面条的、那种他老家特制的辣酱,怎么看怎么相似! 红油仍泛在上头,程叶立马被呛得捂住了鼻子。 苍白光里,那红油的颜色十分眼熟。 她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发觉? 这种红油,和那时毕然在直播时嘴角红油的颜色,是这样相似! 而毕然凑近时,那深红的辣酱似乎无害。 直到他用筷子,轻轻沾了一点红油,凑到鼻尖。 借着雨、借着风,辣味涌入他的体内。 剧烈的、灼烧的,也许曾在某一次累他被夺走性命的味道…… 穿透了他的鼻腔,刺激从粘膜转入他体内。 雷与电,仿佛也借此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辣味底下,有一重让他窒息的东西。 “就是它!” “咳!咳咳……” 毕然立刻将那盒东西合上、放远。 他剧烈喘着气,咳了许久。程叶在旁,不断替他拍着背。 所幸,他们早有准备。小区凉亭是开放的空间,味道能迅速散去。 而当毕然缓过劲来时,已是近五分钟后了。 “我不会弄错。这辣酱里,应该含了带花椒的成份! “但因为表面形态被重新制作了,可能磨成了粉,加上这种辣酱本身气味呛鼻,所以一般人乍一看、乍一闻,根本想不到。假如在你第三次循环时,我是回到605再吃到这种辣酱,没能及时走到通风的地方、也没能及时用过敏药,那很可能就会出大问题。毕竟,我对花椒过敏的程度,可以致死……” “致死?”凉亭外,传来阴森森的声音。 风雨中,一个黑影走近两人。 第41章 ☆、41一念 “李利?!”程叶大惊失色。 那雨中向凉亭靠近的,竟真是李利。 6月8日凌晨,他真的来过万年公寓! 李利看向那外卖中的辣酱,脸色一沉: “你们发现了?” 程叶点头,她却仍抱了一丝希冀: 有没有可能如强哥一样,是他们想多了,李利背后其实有苦衷? “站长,这辣酱……还有小票的事儿……不是你做的吧?” 又也许,是发生了什么错位,可能这致死的辣酱并不来源于他,可能只是某种巧合…… “就是我!”李利却承认了,一声雷响,他一步步走向毕然。 “这辣酱是我加的,小票是我让杨哥换的!” 李利一脸阴沉,走向毕然。毕然心中也有些发冷,但他仍站在原地。 “你好,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李利狠狠打断,“毕然!你这王八蛋、小白脸!以前我还为着站长的职位,给你留一线。现在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光脚不怕穿鞋的,你就该被收拾!” 他一把拽住毕然衣领:“当初你在法大,为什么非拒掉那堆东西?你知道我们骑手为你挨了多少差评?你知道我为你被调岗被降职被穿了多少小鞋?你知道我现在没活路了吗?” “你冷静一下,一切都不是不可解决的……” “我呸!”李利从手机里,甩出那封人事的信,“你们这些文化人,一个两个全是虚情假意!话说得比谁都好听,事儿干得比谁都龌龊!当初你多清高啊!我们给你打电话,求你帮忙说情,让那女的删差评,你呢?电话挂掉、信息不回,直接当我们透明!后来那骑手被气得转了行。我又是吃差评、又是走员工,直接被降职……” 他倾吐着那些委屈,说着那一天十次的差评! 他将毕然这罪魁祸首一把拉出凉亭,雨打在两人身上。 李利狠狠地、一拳打了下去。 毕然猛地一闪。 李利一拳落空,依旧愤愤,大吼着:“我今晚,就得收拾了你!” 他冲上来,又是一拳。这回打中了。 “等等!”毕然被打中后背,一阵剧痛。 雨中,他视线瞬间模糊。 他们背后,那座骨灰楼像巨大的黑影,俯瞰着两人。 “你说我电话挂断、信息不回?”毕然忍痛,“你还找我说过情?我承认我拒绝过师妹的东西,但你说的这些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利从旁找到一团污泥,就要往毕然脸上抹。 “小白脸,你还撒谎!” 毕然闪躲不及,被泼了一身的脏。 而程叶冲上来,从李利身后将他一绊。李利猝不及防,摔到了地上。 毕然冲过来,用力将李利制住。 “李站长,我还是叫您一声站长,因为我听说您这行干了十年,我尊重您的职业和付出。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会承认。可如果真因为我的疏忽,给您带来过什么负担,我一定承担。请问您说的,到底是哪一天?” 李利回答:“两年前的七夕!还有之后的三天!” 毕然一呆:“两年前的七夕?” 李利冷笑:“对!你小子当时跟哪个妞在一起呢?” 毕然苦笑:“李站长,你一定是弄错了……我家庭负担重、思想负担更重,大学期间从来就没动过那种念头。无论两年前还是一年前,我的七夕都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打工。” “瞎扯淡!你确定?”李利试图挣脱毕然的手,怀疑地看着他。 “非常确定。因为就是那份工作,让我手机丢了快一礼拜!” 别人的七夕,是你侬我侬,是表白与暗恋。 而毕然的七夕,和其他任何日子没有差别。 第47章 唯一的差别,是那天他打工的百货挺热闹、格外忙。 他接了份工作,是在餐厅门口让过往的行人进去品尝情侣套餐。 “128元一份,赠送情侣饮料一份,充卡还有七夕优惠。” 这句话,他在那天重复了几百上千次,到晚上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而更糟的是,他辛苦一天,却发现手机丢了。 “我当时试过打电话给捡到手机的人,却根本没人接电话。” 毕然心存幻想好几天,才去办了挂失。 他重新买了最便宜的二手机,可却依然心痛极了……好不容易挣了那点钱,竟又亏了本。 “如果您不信,咱们可以去营业厅……”毕然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现在就可以!” 他见李利暂时没再反抗,干脆松开手,从自己手机上,调出网上营业厅,一通操作。 “您看,这儿!有我挂失补办手机卡的纪录。” 李利脸色略微缓和了些,可他仍是一脸怒气。 “就算……这事不因你而起,可也跟你有关,我今晚这么干,也不算冤枉了你!” 毕然点头:“对不起。我在这也认真跟您道歉。虽然当初不知道有这种结果,但无论如何,这事因我而起……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我愿意帮您一起解决。” 李利仍是语气生硬:“解决个屁!” 程叶听不下去了:“站长,毕然再怎么说,没对您动过恶意。可你知道他花椒过敏,还给他下这种辣酱,想要他的命,是不是太过了?” 李利一脸惊讶:“他花椒过敏?” 毕然看李利的表情,不由意外:“你不知道?” 李利有些纳闷:“我讨厌你,也不至于要你死。我就想着我这辣酱里,还混了点泻药,你这小白脸平时一脸清高的,要是直播时又拉又吐的,不得丢脸透了……” 毕然不可置信:“您是说……您只打算让我丢脸?” “对!”李利恨恨地,“还得丢大脸!我挑这个点上门,就是要把你拉稀放屁都录下来,让你以后没法靠脸骗钱!” 程叶不由问道:“那如果他根本没吃呢?” 李利捏了捏自己的拳头,“那我就揍他一顿,把他鼻青脸肿的丑样儿也录下来!但……”李利看向毕然,又有些犹豫,“我是恨他、烦他,想他以后没法混,但我可从没打算让他死!” 毕然怔然想了片刻。 他和程叶对视了一眼: 所以说,一切都是意外? 是因为李利为泄愤下了花椒,毕然误吃后过敏发生反应,然后…… “不对!”程叶着急道,“我记得当时警方说,是你花椒过敏后,有人用重物袭击了你啊!” 李利完全没听懂程叶的话,他不明所以,拧了拧酸痛的脖子: “你俩在说什么?” 也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开了天,李利正好抬头—— 他脸色剧变。 “小心!” 高高在上的骨灰楼,紧贴在他们身后。 一道黑影,站在六层楼道的窗前。 雨帘、夜色,让人看不清那张脸。 又是一道闪电,李利看清了! 那人手中,是一摞板砖一样的东西! 而那东西,正往毕然的方向扔去—— 六层的高度!这高空掷物必然导致人的死亡! 李利恨毕然、李利烦毕然! 他想要他滚落泥潭、跌入尘埃,跟他们一样混个一身脏。 他想要他被打被揍、脸肿鼻塌,再不要那一脸救世的死样! 一念恶起,一念成邪。 可当那堆高处砸向毕然的东西,在那雷电之中砸来时—— 李利不知自己怎么了,他竟一把拉开了毕然—— 罪不至死的毕然,和他一样为生活挣扎的毕然。 在那一个个深夜,推荐着一本本哲学书的毕然——李利没有看,但那些介绍他都听了进去。生的意义,死的荒谬。 荒谬的是,他这样恨毕然,却在那一刻,也只因为一个念头—— 他把毕然拉开了。 是什么念头?这小白脸罪不至死,这小白脸也挺不容易。 哪怕就是个身边的人,要出事了,得拉一把。 是本能吧?是犯晕吗? 李利因为这一拉,却让自己留在了毕然原先的位置。 那一大摞重物,砸向了他。 闷响声声,带着高处坠落的危险与恐怖。 李利只挡住了当中一点,就被砸倒在了地上。 他的头也被砸中了。血渐渐漫了出来。 他勉强睁着眼才看清,那不是板砖,而是一本本硬壳包装、极厚的书。 哲学书,还是哲学书。 那些书的地址,把他带到这儿。 也是这样的书,带着生的沉重,带着死的轻飘。 就这样从高处、一本本砸中了李利。 “站长!”程叶一声惊叫。 血流出来,雨水冲刷。 书页漫卷着染红了稀烂了… 李利抽搐着,毕然扶着他的身体,一脸震惊。 “挺住!我们帮你叫救护车……” 李利已只有气声,那嘴型,看真切了,是个—— “……滚。” 李利挣扎着,奄奄一息。 意外来得这样突然,他们所以为的嫌疑人,确实也是嫌疑人。 他的恶意、真真切切。直到重伤,他对毕然的厌烦也不曾掩饰。 可他拉开毕然的本能,也是真的本能。 一念,俱在一念之间。 毕然看向楼上,凶手还在那儿。 看不清脸的那个人,用一摞巨大而沉重的书砸向毕然,却意外砸中了李利。 程叶冲到毕然身边,往楼上看去。 这人跑不了了!这一次,他们已经将这人逮了个正着。 他们就在出事的现场! 而凶手手中,已经没有其他可以砸向他们的东西。 可是……不!她又一次错了。 程叶万分惊恐地看向上方—— 第42章 ☆、42代价 从那高高的窗子里,在巨大雨帘后。 刚刚将书砸向李利的那个人影,一脚跨出了窗外。 雨太大了,电光火石的瞬间,程叶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 可这雨虽大,却也挡不住那坠落的—— 人。 凶手手中没有别的重物了—— 凶手只有自己。 他们一次次错过的凶手,这一次与他们正面相迎。 因为他们都恰好抬起了头来,而那黑影一样的人在雨中,从六层的高处,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刺骨的寒,雨水的腥。 轰然巨响,闷窒的声音。 就在万年公寓的楼下,程叶和毕然,被凶手一同砸中。 巨大冲击力里,骨头碎裂的巨响,全身剧痛时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 撞击、碎裂、毁灭…… 然后渐渐麻木、消失。 陷入黑暗。 再一次的,凶手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血就在骨灰楼下,漫漫而流…… 罪恶消失、救赎无尽。 时间的河流不会停止,只有回旋。 最后三次机会,他们却犯了再一次的错误。 然后呢? 错误、恨意、死亡。 这场延绵不断的暴雨,这场同归于尽的消逝。 他们真错了吗? 恶意不假,但善意也真。 一念起、一念生、一念又归于寂灭。 蓝紫花又落了。 最后的瞬间,毕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这件事因我而起,就让我承担一切…… * 而他终于睁开眼。 “程叶……” 他嘶哑开口,是一句来迟的呼唤。 快闪开!快走!快走……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这声呼唤也显得苍白。 毕然全身都疼,眼睛鼻子嘴巴脑袋,每一样都不似与彼此相关。 只有痛楚,像千针万线,将它们狠狠串联。 视线之所及,鼻尖之所闻,拼凑成一片混沌。 疼。 从没有一次循环,他这样疲惫,这样破碎。 身体像不再属于自己了。 毕然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 他回到了605中。 熟悉的帘子,再没有了鱼缸。 而一本本曾砸向他们的书,此刻回到了架子上。 烫金的字,或黑或白的字——那些人名,那些探讨过的生死界限,那些哲学与世界的边际…… 一本一本,看起来这样陌生。 他艰难站起,走向那一本本书。 他翻开了其中一本——他记得这本书,海德格尔,砸向了李利,坠落在楼前。 这书看起来别无异样,只是他轻轻一捏时—— 指尖染上了一抹湿意。 书页,是湿的。 第48章 可房间里并没有水雾。 可书页湿了,甚至漫漫滴着水。 他翻开其他书,那一本、两本、三本…… 都在提醒他:那场暴雨,并不是了无痕迹。 是寂灭的预兆吗? 电脑旁,那青花小盆中—— 只有…… 最后两朵花了。 循环将尽。 所以是真的。 花落不是偶然,一切皆有代价。 本以为是困于无尽,却原来是有限循环。 而每犯一次错误,都必须承受后果。 喉咙很痒,肺要炸开。 也就在这一刻,毕然剧烈地咳了出来。 电脑前,他看见自己方才咳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片腥红。 * 程叶以为自己死了。 第十次的死亡格外漫长。 黑暗像永无止境,而她被沉重撞击后,一直在往下坠。 意识沉沦在没有尽头的蓝紫色深渊。 她一坠、再坠,直到—— 一双手把她牢牢托起。 程叶察觉她在一个怀抱中。 很温柔的话语,很和暖的温度。 烈日的光似乎就在身边,可她身边,却有一片遮挡。 程叶若有所觉睁开眼,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雾蒙蒙的眼睛。 是毕然。 “你怎么会在这?我们……” 又重生了吗? 程叶察觉了,这是那条小巷子。 每次循环的午后,她会在此醒转,躲避一辆横冲直撞的车,再奔向毕然。 可这一回—— “你醒得比我早?” 毕然点了点头:“这次循环,我醒来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十二点,所以我按照你以前告诉我的话,及时来找你。”他有些后怕,“我找到你时,你坐在电动车上,可眼睛却是闭着的。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恐怕你会出事。但……谢天谢地……” “那我们赶紧去找凶手……”程叶突然剧烈咳起来,她坐起咳了又咳,而毕然显得有些惊恐,他小心地为程叶拍着后背。 半晌,程叶总算咳完了。 “我没事。”程叶对毕然一笑。 她没事! 毕然心中不由一震。 祈祷生效了。 他醒得比程叶早,而吐血的也只有他一人! 也就在此时,程叶察觉了毕然眼中的雾气。 缭绕着的,是欣喜,也是忧伤。 “你……怎么了?”程叶有些困惑。 毕然只摇摇头,他声音有些发哑,“……没事,我刚刚只是……太担心你了。” 程叶叹气:“每次醒来,都感觉特别累,我都习惯了。” 说着,她又皱眉:“所以……不是李利。他在最后关头,为了救你,自己还被书砸中。我猜想,第三次循环时,李利也曾上过万年公寓,因为当时你已经出事了,他肯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到外卖站点后觉得不安,才心脏病发作。” 毕然也笑了一下:“是的。他很讨厌我,但我要死了的时候,他还是拉了我一把。也许……这才是真实吧。” 程叶沉默了片刻,又不由叹气:“那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 沉重的疲惫,将她围裹。 “杨大爷不是凶手,强哥也不是,李利虽然曾经要为难你,可也明显不是凶手。” “那楼道里跳下来跟我们一起死的人,到底是谁?”程叶觉得太难了,“是男是女,又到底是从哪来的?第十一次循环了……我们还能去哪找这个人?” “我们不找了。”毕然轻声回答。 “我们去找……”程叶突然愣住,“你说什么?” “我们不找了。”毕然平静地看着程叶,眼中是平静的一泓清潭。 “不找的话,我们还怎么走出这个循环?”程叶觉得不可置信。 一次次循环,他们一同被困在六月这场暴雨中,他们像融入雨中的水,这样渺小,又总是消亡,逃不出这场轮回。 死亡与冤屈如影随形,但她从没想过要放弃。 事到临头,毕然是怎么了? 她紧紧拉住毕然的衣角,几乎团握成拳。 “为什么?!” 第43章 ☆、43同归 “因为……”毕然微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命中注定,这是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因为害怕,总把时间用来寻找死亡背后的答案,是一种荒废? “如果死亡是必然,或者说……其实人固有一死,也许我们不要再执著于去找一个答案呢?” 巷子里的光,照在毕然脸上。他显得几乎透明,却带了一圈光晕。 “谁杀了我,我又是怎么死的……真有答案吗? “我们说一个人是怎么死的,也许是被杀,也许是生病,可背后生死消亡的缘由,有谁能说得清呢? “可能人生……终究是无解的。” “我们一次次找答案,却不知不觉,误会了杨大爷,冤枉了强哥,也连累了李利…… “可也是这一次次找寻与错误中,我才发现,每个人都在用力活着。 “杨大爷的儿子多希望能再和父亲相聚些时候,强哥拼尽全力想留住他的妞妞,而李利无论再怎么被生活捉弄、大是大非面前也没模糊过他的原则。 “我也会问自己,我好好活过了吗?” 他定定看了眼程叶:“反正都是错,不如这一回,我们不再纠结于那个答案。我们跳出来,只好好享受这最后一天,看看会发生什么呢? “不管是不是在今晚死去,我们都得好好地活完这一天,你说呢?” 也许这才是生之意义,在每一个当下,在每一秒相逢。 他看着程叶,只看着程叶—— 这样,至少报应只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而她不会再受到伤害。 程叶却像是听呆了。 她愣愣地看了毕然半晌,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在愤怒、她在控诉。 是陈达。当她终于找回从医院离开的陈达时,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没有哭,而是逼问他,自己这么拼命在凑钱和坚持,他凭什么放弃? 当时陈达怎么说的? “如果总是要死的,不如好好活完这些天……” 那时她不解:如果要好好地活,为什么放弃治疗? 那不是等死吗? 可是三年过去了。 再听到这样话的这一天,死亡已经压在她自己的面前。 经历过陈达的死亡,经历过这人生的冷暖自知,经历过这些年的奔波,看过了身边人的挣扎沉沦与拼命……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陈达从前的话。 她也有些理解了毕然的选择。 也许,好好活的方式,不是只有拼命抓紧某些东西。 程叶渐渐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一片虚空。 直到半晌后,有微凉的、柔柔的风—— 轻轻吹入她手心。 * 大集里的玉米,鲜嫩也好吃。 摊主拿的是个小袋子,“本来是十块钱四根时候进的袋子,现在降价,十块钱十根了!” 那嫩黄的颜色,那带着叶子的鲜亮,袋子根本塞不下。 程叶和毕然相视一笑,俩人一人一根玉米,边走边啃。 都不是富裕的人。也许有人在人生最后一刻,可以环游世界、上天下海。 可他们逛逛集市,就挺开心。 真是热闹呀,蔬菜瓜果,河鲜海鲜。 原来当人不再执著于无解的东西,会发现世界真可爱。 花的香味,鸟的鸣叫。 那些新生的叶子一片片,与深绿的叶子相映着。 这本是不该辜负的春天。 一路走着,前方就是那不曾进去的古城墙。 情侣票能单加好些项目,反正人生苦短——也确实只有一天,毕然干脆都买了。 “要不要夜游城墙?还可以留下来看日出,每人再加二十块钱就行。”售票处大婶当两人是真情侣,于是按流程推销。这是这几年兴起的,从长城那边先起来的“枕梦星河宿长城”,在游客中颇为流行。有些古城便也效仿,让人留在城里过夜,白天赚一笔,晚上再捞一笔。 他们所在的景区却没有这些住宿条件,只有城墙。 “上头能租地垫,毯子啥的都有。要下雨的话,还有亭子能躲雨,”大婶补充道。 程叶眼中有些向往:“还能这样?” 毕然见她有兴趣,于是问道: “那我……买了?” 这意味着,他们今晚将远离万年公寓。 程叶有些不安:“可是之前,越是逃离,结果就越……” 毕然却摇摇头:“只要喜欢,我们就活在当下。” 他抬眼看古城墙。千年已过,这里见证了多少回的与子同归? 毕然加了钱,两人拎着那袋玉米,走进城门中。 第49章 * 千年古城,古树成荫。 两人逛了一个下午,程叶不觉开了眼。这样那样的古迹,发现毕然竟然全都知道。 他们根本不需要导游,也省了租讲解器的钱。 毕然说起那些从前的权谋惊心、生离死别,竟然轻而易举。 程叶不由有些自惭:“你知道得可真多!” 毕然不好意思起来:“别都是我在说,咱们一起逛,你也多说说话。” 程叶苦笑:“可我不像你,天文地理,什么都知道……我也就只有些自己以前的经历,也不值得一提。” “怎么会呢?”毕然笑了,此时两人走到了城墙之上,已是黄昏。玉米吃光了,他为程叶打开一瓶新买的饮料。是雪梨冰糖水,润喉也舒心,“我很想知道你以前的事儿,对我讲讲吧。” “我的事儿?”程叶不由皱了皱眉头,“我就只有……打工、还债,没什么新奇的。” “那就给我讲讲你打工的事儿吧。”毕然在城墙边坐下,“你来北市,都干过些什么?” 程叶回想了一下,“那可多了……” * 闷雷阵阵,两人相依着,在城墙上,已接近半夜。 程叶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对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毕然是一个极好的引导者,他说得少,却总会认真倾听,程叶每句话,他都能找到回应的点,不知不觉,她越说越多…… 从她的十年前,到八年前,到五年前……三年前……再到…… “对了程叶,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虽然警方误会过你,但你对他们,似乎怕得有些……超出了正常的水平。为什么呢?” 程叶嗫嚅了片刻,一时没有开口。 “你对报警这件事,是有什么心结吗?”毕然问得温柔。 “我说出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程叶的头低得很深。 “你一次次冒死来到这儿,”毕然轻声笑了,“你在我心里,是最勇敢也最善良的人,你说呢?” “我曾经……差点儿要坐牢。”说出心中最羞愧的事情,程叶声音变得沙哑: “那时候……我因为欠债,被一个高利贷逼上门来。那人,掐着我脖子就往墙壁撞……”程叶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毕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没命了,”程叶吸了吸鼻子,“就抄起一旁铁锅砸了他,”程叶的声音沉了下去,“他说认识警察,要让我好看。没多久警察真来了,说他是轻微伤,没谅解书就要拘留案底。” “我……我提了他对我做的事,”程叶满是委屈,“但警察说,我和他都犯法了,责任只能减不能免,让我们私了。” 最后那几天,程叶几乎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人借钱,才换来了一个让她倍感羞辱的私了。 “那追债的拿到钱时,特别得意。他说像我这种人,在正派人的眼里,根本就不算个东西……也没谁会真的护着我……” 还有很多难听的话,程叶不愿回想了。 “不是这样的。那个催债的,他在故意曲解。他用羞辱你的方式,去拿捏你。”毕然否认着,语气有些了然,“警察说双方都涉及违法,是在陈述事实,那人非法入侵、暴力催债,你防卫过当造成伤害,这本来就是两件事。但他们紧接着就告诉你,最好的解决方式是私了,还特意提到要把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 毕然格外耐心,“他们完全可以按规定直接走程序,但他们没有。他们跟你解释责任不能完全免除,是怕你抱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建议私了,是因为知道一旦留下违法记录,对你以后找工作、生活都会有影响。这不是偏见,是依法办案里藏着的人情味。” 很多人总想用法律讨个是非黑白。 可对于很多人来说,打官司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精力。 有人常说那是和稀泥,但生活往往就是浆糊一团。 “警察关心的是怎么依法了结案件,怎么减少对你的伤害。在他们眼里,你是需要保护的受害者,也是一时冲动犯错的普通人,从来不是什么‘不算东西’的人。那些难听的话,都是催债人用来折磨你的,不是真相。程叶,你很好,要相信正义和公正,会护着你的,好吗?” 毕然看着她,克制住了下一句:而我,也一样。 长久以来的恐惧与羞惭,被毕然这样开解,程叶有些释然,也有些哽咽。 “但其实很多人都说,我挺笨的……”她想起旧事,又不由提起—— “你知道吗?我那超市工资发不出时,我还在一间饺子馆打过工。不过只干了一礼拜。” 程叶说着,不觉吐了吐舌头,“当时实在太累了,白天晚上都在干活,老出错。结果有天要送一盘饺子,我记得那客人点的是牛肉茴香馅的,结果我太困了,不小心给送成了另一桌的羊肉胡萝卜馅……” 毕然一惊,“你说什么?牛肉茴香……你说的饺子馆,叫什么名字?” 程叶不明所以,她揉了揉脑袋,“叫……福东来。” “那是……什么时候?”毕然似明白了什么。 “就几个月前吧,干了一周,因为那盘饺子送错,老板说我太笨,把我给开了。”她叹气,“我是不是挺没用的?” 毕然摇了摇头,他看程叶的眼中,却亮起了光。 “当然不是……” * 夜寂寂,暴雨落下。 他们在古城上的避雨亭中,看大雨落下。 程叶把手机关上了。 这样,就听不见那一声可怕的“叮”。 不再有任何东西,来打扰他们了。 凌晨一点二十三,过去了。 他们安然无恙。 雨越下越大。 可程叶紧绷的神经,却渐渐松懈。 暴雨保护着他们,将他们围在中央。 “我们会不会……真就逃过去了?” 循环中带来的体力衰减,渐渐袭来。 程叶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不觉中,她靠在了毕然的肩膀。 而毕然温柔看着肩上的她。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 就是那家饺子馆,福东来。 他最绝望最失意的那一天,走进了那家饺子馆。 他想着,最后吃一顿父亲生前做过的牛肉茴香饺子,吃完之后,他就会去死。 关掉手机,告别所 有。 死得干干净净。 可是那盘饺子送错了,送成了羊肉馅。 入口一瞬的突兀,打断了毕然原本去死的路途。 老板重新上菜的一来一回间,时间被拖了很久。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接到了钟总的电话,终于在一片绝境中,得到新的工作。 “原来是你……” 是程叶,在无意之中,救了他的命。 这场循环中所有的人,冥冥中都早有关联。 而她和他,是关联最密切的那个人—— 毕然突然觉得命运有时,确实让人难心捉摸。 原来即使在最初的最初,在我们相逢对面不识的、真正初见的那日—— 也是我的重生。 那我,又将何以为报? 困意渐渐袭向了毕然。 平静了一下午的身体,在这个时刻,再一次出卖了他。 和程叶度过完美的一天后,在她于他肩头安睡后—— 他在暴雨中,闭上了眼睛。 雨纷纷乱乱,雷轰轰烈烈。 他们的日出,会来吗? 第44章 ☆、44最后一朵 日出该是什么颜色呢? 淡红、浅黄、深紫……总之是冲破黑暗的斑斓。 一片恍惚中,光忽明忽暗。梦时有时无。 程叶似乎过了甜美的一夜,又似乎过了昏沉的一天。 她翻身,她辗转。 她许久没有这样享受过黑暗的甜美。 直到—— “叮”。 程叶醒来时,眼前一片昏暗。 她明明记得十二点已经过了,她也明明记得一点二十三分也过了。 她和毕然活过了案发的时间,在古城墙上等到暴雨落下,也等到…… 这是什么? 她明明记得自己关机了,这一声“叮”是从哪传来的? 她低头,手机就在掌心。 上头,亮着光。 12:00。 日期:6月8日。 她回到了第一次循环的时间。 这是午夜,又一次的午夜。 原来那一场无事发生的循环里,他们的侥幸全部落空。 循环,再次开始了。 愤怒伴随着无力,她甚至不知这一刻自己该怒吼、还是尖叫? 可这一刻她想到的是—— 毕然。 他该怎么办? 她想启动她的电瓶车,她想冲往万年公寓。 第50章 可是再抬头时,她愣住了。 第十二次循环。 她不在那条巷子中,也不在自己的电瓶车旁。 订单响起的这一瞬,她竟就在605房中。 毕然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不发一言。 “我们……”程叶努力坐起,却发现身上没有一点力气。 毕然抬眼看她,眼中有淡淡的忧伤。 “你猜得没错,我们试图什么都不做,而带来的结果,是我们一觉睡去,直接进入了新一次循环。” 程叶想起来,她从前和陈达刷到过一部时间循环的电视剧。里面的主角只要睡去,循环就会再临。当初看的时候,她就替那主角难受…… 谁能想到呢?这可怕的诅咒,他们竟也无法摆脱。 程叶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试图走向毕然,可毕然却挥了挥手。 “别过来。”他制止了程叶。 “……怎么了?”程叶不明所以,她发现毕然似乎比她想像中还要虚弱。 毕然努力地喘匀了气,试图组织语言: “程叶,这一次循环,我比你早醒来半天,我去找了你。你倒在那条窄巷里,无论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 可奇怪的是,在他搀扶之下,程叶还是可以走路。只是一直混沌昏沉,像是醉酒一般。 “我把你带到医院,医生为你做了检查,却说你身体内外,没有伤病的痕迹。最后医生给出的结论是,你看着还能行动,但已经睡着了,而一直沉睡的原因,是你太累了。” 医生告诉他,这叫“心因性昏睡”。 不仅是身体的疲劳,还有精神上的疲倦。 毕然的眼中,是抱歉,是心疼:“他说你心力交瘁,身体在潜意识中为了保护你,所以迟迟不让你醒来。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你先带回了这儿。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只能在你醒来之前,把我能做的都做了……” “你能做的?”程叶抬起眼皮,不知道毕然指的是什么。她浑身依然无力,却还是挣扎着问起:“那我们……还逃吗?”程叶有些担忧地看向门外。 凶手现在是在门外,还是已经潜伏在了这间房子里? 又或者像之前那样,出现在高楼之上、出现在爆炸之中、出现在一切她始料未及的地方。 “我们现在就走!”她走向毕然,“我们从这儿离开,去河北……或者河南?要么就我老家!走得远远地……” 她用力将毕然一拉,而后者只略略坐起身来,却突然倒下。 她也才看清,在他身旁,是几团错乱散在地上的纸巾,那上头有血。 “你怎么了?!”程叶慌了,“我们……我们去医院!” 毕然却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你忘了我的话吗?我去过医院了。” 在医院里,医生对程叶的昏睡没有太大的担忧,却很是担心毕然。 “小伙子,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大好啊……” 而眼前这一男一女的状态这样异常,让医生觉得非常诡异。 也不像是吃过什么致幻性药物,但明显憔悴至极。 医生建议毕然留下来做个检查。 可毕然拒绝了,人在某些时候,是有感知的。循环越往后,代价越惨重。总是无法摆脱的循环,在试图吞噬也消耗他的身体。还在医院里,他就在洗手间中吐了好些血。 回来的路上,他体力不支,几乎拼尽全力,才 把程叶带了回来。 “逃避是没用的。这场循环,不允许我们离开。” 毕然叹了口气,“程叶,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了。” 他轻轻挪了挪身子,亮出身后那盆东西。 “这盆香堇菜,你还记得吗?” 程叶记得,这盆名字里有菜的花。 但现在管这叫花,或许有些言过其实。 因为这盆植物上头,只有一朵蓝紫色的花了。 “怎么会?”程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细想—— “这花……为什么和我印象中不一样了?我记得这儿不是开满了花吗?” 她记得那次走进毕然直播间,这花开得满枝满盆,蓝紫盎然。 可如今,仅有一朵。 “因为花落了。从循环开始,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朵。” “……最后一朵?”程叶隐约明白了对应关系,她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会不会是巧合?会不会……” “不是巧合,是必然。”毕然苦涩地笑了,“我也曾心怀幻想,希望这种消亡只是偶然。可不是的。在之前的循环里,我们每度过一次死亡,这儿的花,数量都会减少。 “而当我们犯错、牵连他人时,这花就会落得更狠。 “现在,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我们最后一夜了。” 他很认真地对程叶说着:“时间不多了。如果一点二十三分是案发的时间,那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小时左右。 “从前几次循环中,我已经发现了。我们所经历的这场循环,是有限的。 “而次数的衰减,会在新一次循环中带来变化。” “我的鱼、我的书……到我的花。它们随着我们的死亡,也在消逝、消亡。我担心的是,循环的结束,意味着你和我,都会彻底消失。而最近这两次循环,我身体的状况,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程叶努力消化着毕然的话:“最后一夜……也就是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毕然苦笑:“或许是机会。又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除非……我们付出足够的代价……” 他沉默了一秒,继而开口:“你还记得吗?在城墙的那一晚,我们聊的关于警察的事……” 程叶想起来了—— * 上次循环的城墙上,在大雨中,毕然和程叶聊起许多事。 他曾经问了程叶一个问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虽然警方误会过你,但你对他们,似乎怕得有些过分了。为什么呢?” 程叶当时嗫嚅了片刻,一时没有开口。 “你对报警这件事,是有什么心结吗?”毕然问得温柔。 大概是这雨中,两人的距离这样近,程叶第一次说出了原委—— “我曾经差点儿要坐牢。”说出心中最羞愧的事情,程叶声音变得沙哑。 “那时候……我因为欠债,被一个高利贷逼上门来。那人,掐着我脖子就往墙壁撞……”程叶说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毕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当时以为自己要没命了,”程叶吸了吸鼻子,“就抄起一旁铁锅砸了他,”程叶的声音沉了下去,“他说认识警察,要让我好看。没多久警察真来了,说他是轻微伤,没谅解书就要拘留案底。我……我提了他对我做的事,”程叶满是委屈,“但警察说,我和他都犯法了,双方都有责任,我的惩罚只能减不能免,最好的方式,还是让我们私了。” 于是那两天,程叶几乎把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像疯了一样到处找人借钱,才换来了一个让她倍感羞辱的私了。 “那追债的拿到钱时,特别得意。他说像我这种人,在正派人的眼里,根本就不算个东西……也没谁会真的护着我……” 还有很多难听的话,程叶不愿回想了。 “我说出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程叶的头低得很深。 “你一次次冒死来到这儿,”毕然轻声笑了,“你在我心里,是最勇敢也最善良的人,你说呢?而且,那个催债的,他在故意曲解警察的决定。 “警察完全可以按规定直接走程序,但他们没有。他们跟你解释责任不能完全免除,是怕你抱了不切实际的期待;建议私了,是因为知道一旦留下违法记录,对你以后找工作、生活都会有影响。这不是偏见,是……” 若真要说,这或者是依法办案里的人情世故,也是某种灰色地带的不得已而为之吧。 毕然语气有些唏嘘:很多人总想用法律讨个是非黑白。 可对于很多人来说,打官司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精力。 有人常说那是和稀泥,但生活往往就是浆糊一团。 “警察关心的是怎么依法了结案件,怎么减少对你的伤害。在他们眼里,你是需要保护的受害者,也是一时冲动犯错的普通人,从来不是什么‘不算东西’的人。 “那些难听的话,都是催债人用来羞辱,好拿捏你的话,不是真相。 “程叶,你很好,要相信正义和公正,会护着你的,好吗?” 长久以来的恐惧与羞惭,被毕然这样开解,程叶有些释然,也有些哽咽…… * 此时在605里回想起这一幕,程叶忽然有些茫然: 毕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你是想……我们一起躲到警察局里?” 毕然还是摇头:“不。这是最后一夜,即便我们今晚没事,但按循环的惩罚机制,也许我们今晚睡着后,就再也不会醒来。 第51章 “而且,即使这不是最后一夜,凶手始终在暗,而我们在明。我们也不可能住到警察局里,一辈子不出来……” “那你问起这件事,是什么意思?”程叶困惑了。 毕然犹豫了片刻,终于答道:“程叶,我接下来的计划,你不要害怕。请你相信,我在尽最大的努力,尝试让你走出这个循环。” 程叶依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的循环?我的循环和你的循环,不是一回事吗?” “不,不完全是一回事。你是被我的事情卷入的。按原本的轨迹,是你接到这儿的订单,我死在直播现场,然后,你抵达我死亡的现场,被直播间的网友看见,再遇见来这的警察,在你被警察带走的路上,因为恐惧而发生意外……” “对不起,你因为我,被卷进这样一个可怕的循环里。 “在今晚,我想……如果我改掉某些变量——” “程叶,”毕然的声音很轻: “你的循环,是可以有尽头的。” 第45章 ☆、45尽头 “程叶,在告诉你我的决定前,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毕然坐直身子,这具肉身,经历了这样多次的死亡,内里大概早已支离破碎。 他的视力甚至也在减退。眼前一片模糊,看不真切程叶的轮廓。 但他却依然记得,那个午后,走到他世界里来的那个身影。 穿着骑手服的她,一往无前。 毕然按捺着心底的涌动:“我曾觉得命运不公平。从小没怎么见过我妈,后来又失去了我爸。再到后来……失业、待业。但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孤独。 是在村子里没人懂他的孤独,是饥寒饱暖无人可以言说的孤单。 在人生茫茫荒野中,独自坚持着自己的孤独。 “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却遭遇了这场循环。一度我以为,这场循环是无尽的。一开始我跟你一样,也只想逃。我苦恼,我难受,我试图摆脱这死亡的宿命。可每次绝望过后,全新循环里,都能再看见你,好像又没那么糟了。 “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我们俩挺像的:会认输,但不会认命。 “只要还有机会,总要为自己拼一把。因为你的存在,我……不那么孤单了。 “我知道最开始,你是为了自救。可后来,像那次爆炸时,你明明有机会走远,却还是冲向我。还有很多回…… “谢谢你,一次次的,总是选择我。” 谢谢你,给过我的生命和机会。 谢谢你,出现在这座死灰一样的楼。 谢谢你,让无涯旷野的人生,有了一抹亮色。 原来最想说的话,真说出口,反而显得轻浮。 毕然于是没有说这些,他只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上一回循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曾经想过,如果循环真的无尽,那我们就不再找答案了。” 每个6月7日,就和你一起,去享受白天的光,黄昏的景、夜晚的风…… 每个6月8日,就和你一起,去看秒针走向新的一天,远离那订单,在死亡来临之前,珍惜那凌晨时的风雨雷电,何尝不是自然馈赠? “可惜我们所经历的这场循环,是有限的。” 所以相聚有时,离别亦有时。 “你知道吗?在之前,我们被凶手从楼下跳下砸死那回,我曾经在心中默默许愿。我希望能让我承担这一切。 “程叶,如果我的死亡是必然,但至少,你不应该被牵连进去。” 程叶越听,越是心惊。 毕然这些话,为什么听着—— 像是告别? “你要承担什么?有什么事儿咱们一起商量……”她心里冒出某种不祥预感。 毕然却淡淡摇了摇头: “你记得吗?之前每次我一出事,只要直播画面出现血腥或是异常,还没多久,警察就会出现。一开始我以为是巧合,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是我提前留下的后手—— “有一件事,是我这两次循环时,才想起来的。之前我们醒来的时间,最早也在6月7日的中午。但事实上,在这之前,我经历过什么呢?直到上一回醒来,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记忆却反而清晰起来…… “就在我们醒来前的那些天,因为不断收到威胁信息,我曾经在直播间里说,如果粉丝在直播间中看到任何血腥画面,或者任何意外,请大家一定要替我报警。当时有人以为我是为了博流量,还插科打诨。但我相信,有人是看进去了的……” 程叶回过味来,她第一次闯入毕然直播间时,那些弹幕就是从玩笑、到不相信,再到开始报警。 “而因为你总在现场,所以每次都被卷进了我的案子当中。” 毕然接下来的话,在程叶听来像天方夜谭: “于是我发现,如果他们发现问题早,有没有一种可能,警察会提前到来呢。 “如果警察在案发时刚好出现,刚好能见到凶手,而只要凶手不是你……” 程叶艰难理解着毕然的话:“你意思是,警察来了,凶手就不敢作案了?可你不是说,如果没能找到凶手是谁。我们躲得过一时,但不可能永远躲着吗?对了……” 程叶突然反应过来:“会不会凶手现在就在这儿,像之前那样,躲在这个房间里……” 可她和毕然都已经几乎没有体力,要如何反抗? 毕然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放心,在你醒来前,我已经找过了,能确定至少这一次循环—— “现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也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中,程叶心下悚然: 这个点,这座骨灰楼,这个时刻。 在她和毕然已经体力透支的时刻,是谁在敲门? 毕然却毅然走向了门前。 门开了。 外面,是让程叶曾经害怕、逃避、也恐惧的一身制服。 “有人举报,说这个直播间里可能发生了意外……” 门外,是她曾经见过的那名警察。 她想起来,这警察的名字,好像叫小耿。 小耿立在门前,而毕然似乎已经虚弱得快要说不了话。 “对,我刚刚在直播中,吐了血……并且发出了求救信号……” “我叫毕然……” 下一秒,毕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把折叠刀。 灯太暗了,程叶看不清小耿警官的脸,却明显看见他肩头一耸。 那叫小耿的警官,摸向了腰间警棍: “你要干什么?!” 毕然回望了程叶一眼。 “程叶,不管凶手现在哪里,那人都没法再栽赃了。 “这人栽赃的前提,是要有一名‘嫌疑人’。但现在——不会有了。 “如果说……我始终要死。而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那我希望,这一次的死亡方式,由我自己选择——” 程叶似乎已预料到了什么,她试图扑上去,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力气。 而毕然的双眼,那重重的雾,像是更深、更重了。 他微微一笑,像说着书中的句子,像说着夏夜的晚风。 “警官你好,请你为我证明一件事: “杀死毕然的凶手,就是毕然。” 刀就这样,划向了他的咽喉。 “不要!”程叶试图冲向毕然时,一切却都太迟了。 “为什么?为什么!”程叶在过度的震惊中,竟然哭不出泪来。 她终于明白了毕然的用意。 这才是循环的结束。 如果杀死毕然的凶手就是毕然—— 对毕然来说,依然是走向必死的结局。可他早就算好了。 用自己的死亡,切断所有嫌疑,让栽赃失去意义,让这场循环的终点里,程叶清白可证。 他的终点,将成为程叶的起点。 毕然的血,漫漫流出。 他眼中,程叶身影越发不真切。 视线越发模糊了,他捕捉着她的轮廓,像在捕风。 可他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从不认为自杀是懦弱,他也不认为这会是离别。 毕然有他自己奇异的信仰——相信某些东西,人会得到永生。 因为这个世界,并不那么可怕。 曾以为是制毒的房间,结果是失独老人和儿子孺慕之情; 以为是为金钱而来的恶意企图,却其实是默默无声的报答; 确实是刻薄的报复,却愿意在危急时刻、为保护他拉了那一把…… 世界再艰难,人性也有光。 这是毕然的哲学。 所以,他愿意这样尝试一次。 呼吸越发艰难的时刻,毕然一次次黄昏中,程叶的背影。 她骑在电动车上,风捕不住她的衣角。 她往前开着,开向夕阳。那一片金红色,包裹着她单薄的身影。 第52章 他想,程叶—— 这样的一片金红,像夕阳,却也像朝霞。 程叶,你不该只奔向黑夜。 深夜外卖女骑手,两肩承受了这样多的她—— 也可以是奔向黎明。 毕然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能再见,那我希望,这一次的尽头—— 可以是你的重生。 而程叶,在巨大的震惊中,倒在了地上。 她被小耿警官扶起来片刻,却又倒地。 她 不知道凶手在哪,是在楼道里潜伏,还是在直播间镜头里躲着? 她只知道……她转头,那盆蓝紫花里最后一朵,就在毕然彻底闭上眼睛的一刻,飘然落下。 循环的尽头,毕然的结束—— 送了她一场解脱。 她的循环,真的要结束了吗? 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离。 程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程叶,程叶!”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 程叶勉强睁开了眼睛。 柔软的、温暖的床单,包围着她。 手背上,插着一根针。 有点滴,正缓慢流入她的血管。 体力在恢复,一点一滴。 在她对面的墙上,是一个巨大的钟。 时钟的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框,里头是当天的日期。 那是一个“9”。 她抵达了……6月9日? 时针指向了12的位置。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身上,这样和暖。 毕然消失了,循环真的—— 结束了? 那毕然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直到此刻,才盈至眼眶。 程叶嗫嚅着,张开了唇。 “毕然……” 眼前,凑过来一张有些面熟的脸。 穿着制服的女人,坐到了她的床头。 “你醒了?”她探了探程叶的额头。 程叶想起来了,是那名女警官,叫小安。 所以,小耿警官把她带离了现场,送到了这儿? “你昏迷了一天。” 小安把程叶扶起来,为她递了杯水。 程叶试图接水时,却发现有什么地方,好像不太对劲。 她动了动手腕,却发现并不自如。 而小安警官的脸色,此时看真切了,才发现有些冰冷。 但更冷的是手腕上的物事—— 那是什么?她疑心自己还没醒。 可不,手腕上传来冰冷的触觉。 程叶发现,她有一只手,是被铐着的。 第46章 ☆、46存在 “程叶,我再问你一次。” 吴警官的声音,熟悉也冷漠—— “老实交待,为什么要杀了毕然?” 为什么呢? 程叶有些不明白。她也不理解。 可她记得,在审讯室里不能慌,也不能乱说话。 说错一句,很可能就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所以,发生什么了? 白炽灯依旧惨白,摄像头红灯瘆人。 从昏迷中醒来,在医生表示她的身体状况可以接受讯问后,程叶就被转移到了这里。 这里曾带给她可怕的审问,而她曾试图以头撞墙,却被软包和警官制止了她的自杀。 墙上那些软包,都和她记忆中一样。 是这间审讯室。 而她的对面,是曾经审问过她的吴警官和小安警官。 “凶器上有你的指纹,现场也只出现了你的脚印。程叶,如果有什么隐情,你一直沉默,我们也帮不了你。” 吴警官眼睛还是看着和善,在他决定出招之前,那些问题听起来依旧温和。 可程叶清楚,只要自己一句不慎,就会被他捕捉,带来她无法承受的后果。 程叶必须思考:这一切是为什么? 毕然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式,试图让她走出循环。 她是离开了6月8日,抵达了6月9日。 甚至今天,据审讯前她被告知的,已经是6月10日。 循环结束了,可结果是…… 她回到了这里? 小耿警官呢? 凶器上有她的指纹? 她记得毕然自杀后,她过于激动,冲向了毕然。 凶器……是毕然用来自杀的那把刀吗? 她当时、碰了那把刀吗? 碰了? 没碰? 实在记不住了。 只记得当时她浑身都累,心里更疼。 她受到了太大的冲击,以至于倒在了地上。 也许她碰了,也许她没有…… 她只记得毕然的血,毕然的牺牲。 毕然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而她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她无从挽回,无法阻止。 在她痛得无法呼吸之际,是小耿警官扶起了她。 然后呢? “毕然是自杀,我真的不是凶手!” 程叶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吴警官的眼睛—— “小耿警官呢?他可以为我证明!” “警官”两个字,总算触动了吴警官那深不见底的一双眼。 “你说……谁?” “小耿警官!他亲眼看见了毕然自杀,他能证明我是清白的!” 而吴警官看着程叶,神色有些莫测。 半晌后,他盯着程叶的眼睛,依然没有开口。 一股凉意缓缓冒了上来,程叶才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位警官,真叫小耿吗? 她是为什么觉得他叫小耿的? 是因为……她想起来了—— 在第七次循环,当时她闯入毕然直播间,而毕然误会她要对自己不利。两人一番纠缠后,突然断了电。等她再醒来时,毕然已经死了。 在案发现场,那位警官第一个抵达,她听见他的步话机里,传出了声音: “小耿,我们马上就到,控制好现场。” 她听见的……是“耿”字吗? 然后,那位警官说了什么? “我是市刑警队的耿文,我们接到报警,说这里有人意图行凶。” ……耿文!想起来了! “对!他叫耿文!是市刑警队的!我不知道是哪个耿……”程叶有些不大确定: 类似“耿”的发音,还有几个字? “也有可能我听混了,又或者是葛……是巩……耿文葛文巩文,我不知道是哪个耿哪个文,但就是这么念的一个名字,那晚是他第一 个出警,他就在现场,不可能凭空消失。拜托您去查一下。是不是哪儿出错了?” 是移交她时,发生了什么问题?或是耿文警官和同事之间出了什么错吗? 还是说,即便毕然当场自杀,耿文警官依旧怀疑是她? 程叶越想越急: “您让耿警官来,我要跟他说!” 她要当面和耿文对质。 为什么还是怀疑她?为什么依然让她被带来审讯? “市刑警队……耿文?” 吴警官看了小安警官一眼,两人的表情都非常古怪。 * “程叶,我们查过了—— “市局、分局,包括当天出警的所有人员名单里,没有叫‘耿文’的警察。” 一开始,她想这一定是弄错了。 “葛文呢?巩文呢?” “抱歉,我们确认过了,没有这个人。” “可能他不是这家警局的。就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那位警官……” 吴警官和小安警官只对视了一眼。 “接到直播间报案后,最早出警的是我们俩。” “那有没有监控?还有直播镜头有没有纪录?”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万年公寓的监控镜头里,只出现过你和毕然。他把你带回万年公寓后,你们再没有出来过。而他在直播镜头中,表示有人要对他不利。不久后直播停止,在网友察觉不对报案后,我们抵达现场时,毕然已经死了。” 程叶不敢相信,可毕然直播留下的视频,确实在他吐血就戛然而止。 “现场除了毕然,只有你一个人的痕迹。” 程叶急得几乎要哭:“可能我听错了,有没有照片?我要认人!我能认出他来!” 她像溺水中试图要抓过一点什么,稻草也好……哪怕是虚无飘渺的一朵浪花。 “给我市刑警队所有人的照片。 “我一定能认出他!” * “我们查了当天出警记录,负责那片区域的只有这组人。”他敲了敲屏幕,“这里有12张照片,都是当天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周边的警员,里面混了6个其他辖区的辅警照片,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你说的人。” 屏幕上的照片一张张划过,像素清晰得能看清每个人的眉眼。 程叶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她记得那张脸,年轻,有棱角,说话时眉锋微动,透出一种板正与严肃。 第53章 可眼前的面孔,要么颧骨更高,要么眼窝偏深,连眉宇间的严肃都透着陌生。 “没有……”她声音有些发飘,“都不是。他可能不是当天出警的?是后来支援的?” 小安警官在旁边翻了翻卷宗,抬眼道:“我们调了案发前后两小时的警力调度记录,那片区域除了这12个人,没有其他警员支援。” 程叶明明记得耿文的脸,那张虽然平凡,却正气凛然的脸。 可她没有在这些照片里看见这些棱角。相近的严肃、相似的正气—— 但根本没有耿文。 程叶茫然了。 “程叶,告诉我们真相。” 真相?什么是真相? 程叶想,或许说出真正的实话呢? * 她于是说了。 程叶讲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 从第一次循环,疑心是梦。 到二次循环,再见血案。 到第三次循环,她试图要逃…… 到后来,第七次循环,她试图去救毕然。 第八次,他们初见,怀疑了杨大爷…… 第九次,他们怀疑强哥。 第十次,是李利。 第十一次,他们试图什么都不做,却依然回到循环之中。 最后一次循环—— “毕然是自己用刀自杀的……难道你们查不出来吗?” 程叶的话无力而苍白,可她仍坚持着自己所经历的真实—— “他自己用刀捅的,和别人用刀捅的,伤口就没有差别吗?” * 吴警官再次回到审讯室时,程叶已经很累了。 而吴警官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冰冷:“程叶,法医鉴定结果显示,毕然脖子上的伤口确实来自自我戳刺。但这也是我们希望你告诉我们的——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让毕然曾经试图寻短见?” 曾经?试图?程叶似乎有些听不明白。而吴警官的话还在继续—— “因为那并不是他致死的原因。 “最终杀死毕然的凶器,是一把u型锁。而这来自你的电瓶车。” 怎么会? 程叶惊愕不已:是u型锁,而不是那把刀? 她确实曾经拆下u型锁,作为防身之用,也曾经想过,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用那u型锁砸向凶手——怎么会砸向毕然? 是毕然拆了她的锁,作为防身工具,所以出现在了现场? “另外,我们查过了,目前刑警队中,确实没有叫‘耿文’的警察。但在法大辖区那边,有一位派出所民警姓耿……” 程叶在绝望中抬起了头。 终于! “我们联系了他,他表示对你有印象。”吴警官的脸色沉重。 “他说曾经处理过你和一名非法催债者的纠纷,最终,你们因为谅解而私了。 “但他告诉我,你当时也是用重物袭击了对方的头部。而当时,对方也曾经导致你的脑部受到了伤害……按当时验伤的结果,应该是留下了某种后遗症。 “在这次案发后,你昏迷了30多个小时。 “期间,你曾不断说着某种梦话。就像你刚刚的供词,你在那些梦话中,提到了张铁强、提到了你的快递站长李利,还提到了一位……杨大爷。 “我们去查证了,这些都是和你真实生活中有过交集的人。” “另外……”小安警官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程叶,“我们得到了医生那边的意见。程叶,我们怀疑你因为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而产生了某种认知上的偏差。” 医生原话是:“有些人,在犯罪后,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会在潜意识中美化自己的行为,以至于把现实和虚幻,混为一体。 “从心理学角度看,犯人编造时间循环、梦境、多重现实等虚构情节并逐渐自我信服,本质上是极端压力下的心理防御机制与认知扭曲共同作用的结果,尤其常见于罪案发生后的创伤应激或罪责逃避中。” 脱离掉那些术语,医生的解释是—— “犯人可能因无法接受“自己是凶手”的事实,将现实拆解为“循环”和“梦境”。 “比如她如果真的用u型锁,导致毕然死亡,她的大脑可能将单一的犯罪瞬间,拆分为“多次循环”,把‘自己动手’的记忆,模糊为“每次循环都看到死亡”,用这种方式,来淡化她的主观恶意。 “这种虚构,并不是她在刻意撒谎,而是大脑为了保护‘我不是坏人’的自我认知,主动改写记忆的结果。她将种种过往的经历拼凑,填补了所谓‘循环’的空白,而大脑会渐渐地、对这些虚构内容深信不疑。” 当小安警官将这些事实,都告诉程叶时,她呆住了。 一切都是幻觉? 那些从前、那些初见、那些共同经历—— 从不存在? 又或者说,曾以被她扭曲了的方式存在? 十二次的循环,只是一次犯罪的拆解…… “程叶,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我说什么?” “就从头,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我……” 第47章 ☆、47自白 我叫程叶,是个送外卖的。 在这之前,我干过很多工作。在超市当保洁员、给餐馆后厨帮工、还有工地……哪样能糊口就干哪样。最近几个月,原来干活的超市发不出工资了,我就想起了干外卖。 干外卖,一个是因为来钱快,还有一个是因为,我对这行……印象挺好的。 陈达刚走的时候,我有段时间被人追债,过得特别难。 当时我为了省钱,就总是一天只吃一顿饭。结果有一天,血糖太低了,快晕倒时,我遇见了一位送外卖的大姐。她当时送的餐延误了,那份餐顾客不要了,她就好心把那餐给了我。 还有后来的强哥,都是好人。 所以,我就干起了众包。 到后来,干脆就搬来了郊区这边,从众包转为全职。 为了补贴能多些,我干了夜班。6月8日,是我上夜班的第一晚。 你们问我,那一晚,到底对毕然做了什么…… 你们都说—— 我可能杀人了。 我很后悔。 当初要是……没做这份工作就好了。 如果没做这份工作,是不是就不会在那雨里,接到这份订单,也就不会遇见毕然。 我不知道毕然的死,跟我接的订单,哪个先、哪个后。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你们说的…… 我在过去这些日子里,脑子已经不大好了。就像我不知道,那些在循环里反复看见的死亡画面,到底是我脑子里有了血块,还是长了瘤子,还是说,老天爷跟我开了一场玩笑? 真会有这么真实的梦吗?梦里一切我都记得这么清,唯独不记得,我杀死过毕然。 我真会干了什么,伤害了毕然吗? 那把u型锁,确实是我的。 你们说这上头的血,是毕然的吗…… 我为什么在哭? 因为……毕然没了,我觉得很不舍得。 我这么拼命、这么用力,结果你们告诉我,我才是凶手…… 我想不通。 这场噩梦,好像没有结束的希望了。 可是和毕然在一起的那点时间,我真的很幸福。 陈达离开后,已经很久很久,我没有那么安心的感觉了。 对,毕然和陈达,是挺像的。 * 你们已经知道了,陈达是我去世的男人。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他从小就特别瘦,是全班身体最差的。可成绩却总是全班第一。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那时候他第一,我第二。 我做题快,陈达不仅做题快,写字还漂亮。 有时我考好了,还能当个并列的第一。 我俩谁也不服谁。 我爸妈没得早,靠家里叔伯亲戚帮衬着拉扯大的。 初二之后,就不让我读了。 我从学校离开的时候,老师觉得可惜,但也劝不动我叔伯。 只有陈达,来我家找过我。 他劝我回去,结果被我家亲戚打跑了。 他们的话,我没法不听。 可陈达还是来,一开始给我带学校的作业,他让我别把功课落下,说以后还要跟我比。 但后来……我就开始打工了。 那些年,我跟陈达还是联系着。 我跟他联系,就会觉得…… 好像我跟学校离得没那么远。 但后来,我就不想跟他联系了——我们的世界,离得越来越远了。 直到我二十岁那年,家里非要我嫁人。 是隔壁村的,那人家里拆了两套房,盖了新楼,说我嫁过去就有房子。 可那男的我见过,天天打牌,也不工作。 他跟别人恋爱的事我也知道,打跑过好几个女的,不然也不会托人介绍找到我。 第54章 我怎么都不愿意,叔伯说我不知好歹。 我跟家里亲戚闹得厉害,躲在村旁边的林子里哭。 也就那天,我又遇见了陈达。 我还记得那天,林子里阳光特别猛。 我心里特别苦,就在大日头里哭着。 直到有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拿一本书替我挡了太阳。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陈达。 他跟从前不一样了,那时他已经上了大学,去过大地方了。 他还是特别瘦,但长高了。 全身上下穿得没什么特别,却有一种我没看见过的感觉…… 特别干净,特别柔和。 他说他放暑假回来,正好在林子里看书,听见了我在哭。 他用那书替我挡了日头。 我记得那书名字挺特别,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陈达跟我说,那本书说的,是人的命运总是重来——一次次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但他说,这是不一定的。 人的命运,就在自己手中。 也是那一天,陈达告诉过我很多事。 他说从小到大,他喜欢了我很多年。我要是很难过,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马上要大学毕业了,他可以带我到北市。只要努力,我们总能过上好日子。 后来我就跟他来了北市。 家里亲戚气得不行,说我放着好日子不过,跟个“读死书的”在一起。 他们跟我断了往来,说我这辈子注定穷死。 来了北市,我们很快就发现,这边大学生遍地都是。 陈达在我们村子里是第一个大学生,但放在北市、放在人才市场,只是很多万分之一。 他们说他的学校太普通了,他的专业也不好找工作…… 陈达很想让我过上好日子,他开始不停干活,结果身体开始变差。 再后来,陈达就开始生病。 因为病了,他能干的工作就少了。 为了治他的病,我们只能到处打工。 再后来……你们也知道的,陈达没了,而我欠了很多很多的债…… 比如当初在老家那时,如果我不那么倔,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如果当初没来北市,陈达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又或者,陈达走后,我就离开北市,不要为了那点念想,硬要留下来…… 但可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和陈达走出来。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留在北市,努力工作努力还债。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了这份工作,接下那个订单…… 对不起我忍不住……我…… 谢谢,我可以再要一张纸巾吗? * 你们说,毕然吗? 我以前真的没见过他。 法大是去过的。我在那边待过。 我和陈达刚来北市的时候,还曾经在法大旁边的工地里打过工。 陈达说那是好学校,如果当年他分数再高一点,就会报法大。 是的,他提过法大的哲学系。 他说过,他很想到那儿读书。 对。陈达跟我说过,他大学时候也读过哲学。 当然,我都听不大懂。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可能学这种东西,用处不大吧。 /:. 毕然……我在刚认识他的时候,就觉得很熟悉。 他和陈达,真的很像。 他们都喜欢哲学,都让人觉得干净。 他们有时,给我感觉,都是活在梦里的人,却被现实给拉了出来。 你们说什么? 你们说我潜意识里…… 其实是恨陈达的? 我承认,因为他,我欠了很多债。 我也承认,是因为他,我跟家里亲戚全闹翻了。 因为他,我后来的日子里,一直过得很奔波…… 但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啊! 你们说什么 因为我被债主一直逼迫,把陈达视作了一切的源头。 而毕然和陈达太像了,我把这种恨,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怎么可能呢? ……会吗? * “是的,警 官,就是这里。” 由于嫌疑人程叶的记忆错乱,应其要求,她回到了案发现场指认。 万年公寓——605房。 死者毕然,就是在这儿遇害的。 案发后,现场依旧维持为原始状态。 当嫌疑人走进来时,所有东西,都按原样,被标号,放在原来的地方。 毕然的血迹作为核心证据,取证后,仍在原处未被清理。 一大片干涸的血迹,覆盖了605的地面。 程叶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毕然的血泊中。 就是这儿,她和毕然一次次的相逢。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因为毕然和陈达相似,她在自己不记得的情况下,竟然动了手? 可又为什么要在他选择自杀之后,再加上二次伤害? 会是因为恨吗? 还是因为……不忍看毕然受苦挣扎? 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她被警察带着,走到了毕然生前用过的电脑旁。 她看见了毕然曾推销过的那本书。 尼采的书,谈的是永劫回归。 原来如此…… 曾经陈达在看的,也是这本书。 是因此,她才开启了循环的梦境吗? 而循环是假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无论是不是梦,可叹命运之于她,都如同一场死循环。 程叶低头时,却发现那本书旁,竟然还有一张字条。 她认出来,那是毕然的笔迹。 这是他什么时候留下的? 她走上前,发现那上面,是两行字—— 第一行,是一个问句。 “你可知要打破无限回归,需要什么?” 第48章 ☆、48新的假设 程叶想起来了。 毕然曾在直播时提过的,永劫回归。 她看着那行字,也看着下面那句话: 要如何打破这无限回归?毕然写下的答案是—— “需要一个新的假设。” 假设什么? 一片混乱的思绪,忽而停留在不远处的一点蓝紫色上。 她看见了什么? 程叶顿住了脚步—— 是香堇菜。 她记得分明,毕然告诉过她,每次循环结束,这盆香堇菜都会落下花朵。 直到毕然死去那夜,最后一朵花也已落尽。 这现在,那香堇菜没有出现在毕然的电脑前,也没有出现在惯常所在的地方。 甚至当晚的混乱之中,这盆香堇菜被打翻在地,也并不稀奇—— 可稀奇的地方在于,那蔫了半截的叶子团在一起,倒在的是厨房地上。 毕然的厨房极小,东西也不多,里面只零星放着两把菜,没了花的香堇菜被扔到厨房地上,显得和谐,也因而并不显眼。 可为什么会在厨房里? 倾倒在地的香堇菜,呈现于一堆松散的泥土之中。 根系暴露在外,叶脉裸露,行将枯败。 少了些什么? “这是……”程叶定睛看向那香堇菜和它身上的泥。 叶在、泥在、根在…… 但人们依然会将它和旁边的菜混淆。 因为,种着香堇菜的—— 那个青花坛子,不见了! 就连一星半点碎片,都没有留下。 香堇菜的花盆呢? “小安警官,您说我晕倒在这房间里……在毕然尸体旁边?” 她猛然回头,小安见程叶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不由有些振奋: 已经三天了,程叶除了给出的供词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她杀死毕然的动机,却迟迟没有突破。如果她真能想起些什么,对案子未尝不是好事。 小安点头:“是的。我们来到现场时,毕然已经死了。而你昏迷在旁边,手边是凶器。” “只有凶器吗?我有没有拿走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小安警官有些困惑。 “花盆……这盆花的花盆呢?”程叶指向地面。 “这不可能是凭空就能种出来的吧?花盆呢?” 小安警官走上前去,“这是花?” 她上前,于手机上识图搜索,不由皱眉: “居然真的是一种花……” 程叶的心怦然一动。 如果一切只是梦一场,如果现场只有她一人,香堇菜的花盆,为什么会凭空消失? 毕然不会无缘无故把花盆取走,而她从出事后就被带去了警局。 香堇菜被混在菜里,目的就是要让人忽略——花盆被人带走了。 是谁,要带走一个盆子? 在那即将萎谢的香堇菜中,只余一朵小小的花蕾。 这也是那一抹蓝紫色的来由。 打破永劫回归。 第55章 需要新的假设。 如果一切不是假的,如果循环是真的—— 他们所在的这座楼,从最开始就出现的那个人,还有这花与循环的对应…… 原来从一开始,答案就已经出现了! 在警察们惊异的目光里,程叶伏到了地面。 她将那些泥土聚拢,把香堇菜的根系收到泥土之中。 “不要动现场的东西!”小安警察制止着。 “警官,您相信我!这是为了寻找证据……” 程叶从旁拿出小盆,把香堇菜根系收拢,重新种了进去。 在小安警官将她拉开前,她已经从水龙头中接了水,往里浇去。 在所有人看疯子一样的眼光中,程叶对那小小的花蕾,万分虔诚。 “那个人的心结 还没解开,循环就不该结束!” 她大喊着,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也都没有变化。 小安警官看她的眼神,已带了几分同情。 而其他人,看着程叶,也如看着一个丧失理智的精神病患。 精神病院的车来了,他们要给她做鉴定。 而在去做鉴定的路上,程叶闭上了眼睛。 “求你,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一定不会错……!” 案发后三天,程叶又一次睡着了。 * 若一切只是一场梦—— 那何必还只是化为人身? 程叶真陷入了一场梦里。 梦中,她清醒知道这是梦。 因为她化作一春的雨,坠落在地。 她也化作某夜的风,四处旋游。 最后她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化作了一片叶子,在风中微微摇摆。 长久时光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没有负债、没有工作压力、没有讨好求情。不用猜心、不用自证、不用找寻那些生死之间的真相。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生长,只是生长。 在树上,她看见了树下有个人—— 是程叶,是曾经的她自己。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以前待过的地方。 那时她在打工,因为穷困潦倒,几乎饿晕在这棵梧桐树下。 她从一位大姐的手中,接过了那份带着善意的外卖。 她希望大姐留下自己的名字,可大姐却只笑了笑。 临走前,大姐轻轻拍了拍这棵梧桐树。 那位大姐,此刻就立在树下。 于是一阵风,将她吹落了。 她落在大姐温柔的掌心。 而大姐笑着,对她说: “年轻人,多吃点,保重身体。” 曾经的程叶点点头,而化作叶子的程叶,任风将她吹走了。 程叶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看见毕然孤独地走在路上,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风将她吹向了他,她一路随行。 毕然将她拾起,当作书签,夹进了自己的书里。 于是梦里的时间变得漫长。 她化作这片叶子,陪毕然经历了无比寂寞的两年。 再一次被取出时,是毕然在收拾行李。 他被师兄劝离了,搬出旧书时,不慎将那叶书签掉落。 她看见毕然走进了一家小馆子,而她落到了地上。 无人洒扫,她得以停留。 许久后,急匆匆的脚步,从小馆子里奔了出来。 毕然激动地冲出来,手中还拿着手机。 “感谢您给我的机会!” 她跟随着毕然,回到行李旁。 毕然将她重新拾起,再度夹进了书中。 他们一路住进了万年公寓。 她看见毕然收拾着、整理着公寓中的一切—— 那缸鱼,那些书…… 还有,那盆花。 那一回,她和毕然在门外,毕然说起旧事,凶手在门内被刺激,提前动手、引爆煤气。 毕然说了什么? 他说了强哥的女儿,说了小师妹送的礼物,说起了自己的婉拒……以至于他们一直把方向往婉拒和李利去想。 可是在那之前,毕然还说过什么? 他说那些花朵曾经在这世上存在过,那些香气曾影响过我们,终究也不会归于虚无…… 可原来重点,不在这一句,而是前面那句。 他说的是—— “就像我养的那盆花,即便花盆碎了,里头的东西全毁了又如何呢?” 而她,轻轻落入了那花盆之中。 梧桐树下的大姐的面目,渐渐清晰。 而她,轻轻落入了那花盆之中。 梧桐树下的大姐的面目,渐渐清晰。 她那时问:大姐,您叫什么?这是我的电话,以后让我好好报答您…… 那花盆的轮廓,映在万年公寓的光里。 第一次循环时,第一个抵达案发现场的人。 最后那次循环,从现场莫名奇怪消失的花盆。 而警官们说,市局、分局,从没有一个叫耿文的警察。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有没有这样一种假设—— 叫耿文的那个人,从头到尾,根本不是警察。 步话机播放的,可以是录音。 制服,可以是伪造。 一切的一切,只为了走进605时,打消一切的抵抗与怀疑。 毕然在7号那天,曾经放过录播。 在那录像中,他对着那盆香堇菜说—— “这盆里不管从前种过什么,只要还是这个土壤,就总会有过往的痕迹,除非像我这样,把里头的东西通通丢弃,换上新土,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新生……” 也就是那晚开始,循环发生了。 最后一朵蓝紫色的花,终于在即将消亡之际,用尽力量,绽放生发。 那一年的梧桐树下,大姐说:我姓耿。 送往605的小票上,前住户的名字只有一个g。 “也不用什么报答……我儿子跟你一般大。就当替他积福报了……” 强哥说过什么?——可别老魂不守舍的,以前有个大姐,也是夜班送外卖,就是太累了。结果路上犯了病,出车祸,人没了…… 万年公寓。 是那些买不起墓地的人们,用来供奉逝者的楼。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缘起。 * “醒醒……醒醒……” 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在耳边。 她再睁眼时,轻盈的身体,又化回了沉重的肉身。 毕然,我回来了。 第49章 ☆、49起点 微凉的风,吹得她一阵发抖。 眼前的毕然,有些陌生。 他将程叶扶起,关切至极。 “你还好吗?” 程叶激动的拉住了毕然: “你还活着?我们回来了?!” 毕然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程叶: “你……?”他礼貌而略带疏离地一笑:“我看你刚刚晕倒在旁边,所以扶了你一下……你刚刚,在说什么?” 他保持的距离这样远,让程叶有些意外。 她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万年公寓外的一条街道。 “你……你不认识我了?” 毕然怔了半晌:“咱们……见过?” 毕然还不认识她? 她抬头,发现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此时才新芽初绽。 程叶愣了一下:“现在是几月?” 毕然一顿,继而答道:“三月。” 冬才去,春方至。 一切都还来得及! 程叶心中不由一喜。 她继而注意到了,毕然 手上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些居家日用的东西。 “你今天搬家?” 毕然脸上不由有些赧然。 “昨天搬的……不……你怎么看出来的?” “万年公寓?”程叶追问着。 毕然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的?” 程叶明白了。 她回到了故事真正的起点—— 毕然刚刚搬进万年公寓的这一天。 她突然就从身后拉住了他。 “你听我说……你不能搬进去!” 程叶站起:“我接下来告诉你的话,或许你无法相信……” “可是我要救你!” * 风吹来,嫩叶落了一地。 程叶说完了他们的故事。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嘴是真笨。 她能说出循环的可怕,说出一次次与凶手擦肩而过的动魄惊心,也能说出自己的推理和判断,说出和警方一次次确认的细节—— 可她却说不出和毕然楼道中分享一块面包的香甜,说不出他们在垃圾堆旁共同守候的心安。 她也说不出在闷热午后,他们分享的西瓜有多冰多甜。 她说不出他们决定放弃寻找真相,只享受当下时,那处古城墙上的黄昏有多美…… 毕然忘了她。 或者说,在她拼命求来的这个时空里,他们回到起点。 第56章 也因此,从未相逢。 那他们过往那些同生共死的经历与情谊,也将随着过往一同消失。 而他原本,就和程叶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读的书,他所喜爱的东西,就和陈达一样,遥不可及…… 当那些共同的记忆消失,当他们之间,并不因为一场场死亡而相联。 在这场轮回结束后,也许他会和她成为彼此问候的好友。 这就够了对吗? 那是什么,在这故事说来时,微微发疼。 又是什么,在她看向他那双雾蒙蒙的双眼时,在她看见他礼貌保持的距离时,在心中发闷? 原来对照着与她见面不相识的毕然时,她才能发现,在那一场场循环里的毕然,看向她时,是怎样的温柔。 而能够两个人同在轮回,又是多么温暖。 她也才突然明白,一个人离开轮回的毕然,是要冒着多大的勇气。 那么分神在此刻便是奢侈—— 她还有她要做的事情。 即便被忘记,即便她要独自走完这场轮回。 她也要救毕然。 程叶说完了她的故事。 万年公寓楼下,毕然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意思是……只要我住进去,三个月后,我就会被人杀害?” 程叶点头:“对!” 毕然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动机呢?” “如果我怀疑得没错……你住进去的这个房间,应该曾经供奉过一个人的骨灰。” 毕然的脸色不由有些晦暗:“可是钟总跟我说……这儿一直是空置的……” “是或不是,我们去查查就知道了。” * 物业办公室里,管理员一脸为难。 “这个……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他是钟总的手下,知道的东西不会少。 毕然一脸凝重:“我是605的新租户,我有权知道之前的情况。” “之前的情况,你一点没听说?”管理员脸色有些纠结,“既然没听说,也就别问了。知道那么多,不闹心吗?就这楼里,还能有啥情况,平时多拜拜神、多烧烧香呗!” “之前的租户姓耿,对吗?”程叶突然开口。 管理员不由一愣:“你……” “挺年轻,脸上方方正正的,看人时直直的,对吧?” “而他供奉的,是他母亲耿女士的骨灰。”程叶直视对方的眼睛,“我们基本都已经知道了。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 管理员听完,脸上不由一滞: “他是……又来闹事了?” 程叶不置可否,而管理员不由叹气: “你们跟他好好说说,也别为难他了。这也是个苦命孩子。” 管理员一脸的怜悯:“这我也是听说的啊。毕竟咱们这楼特殊,所以来这放骨灰的人吧,钟总都多少问点来历。毕竟要是放了些生前做过恶事儿的人,也影响风水。 “当时那孩子来的时候,我就跟钟总一块,所以也听了一耳朵。 “这母子俩啊,都是苦命人。” “那小耿的爸死得早,母子俩是相依为命,他跟他妈姓耿,被他妈一路拉扯大的。 “他俩最困难那时候,耿妈就是送外卖补贴的家用。后来,小耿找到工作了,俩人才算好了点。可小耿吧,学历一般,工作也不稳定。他这人你一看就明白,太老实了,跟他说话总是愣愣的,喜欢认死理。 “唉……听说是那耿妈还是放心不下,岁数都上去了,还是在干夜班外卖,结果有一回说是太累了,路上犯了病,直接车祸人就没了。 “母子俩本来也没什么积蓄,这小耿哪买得起墓地啊,就连咱这边的房子,他也买不起,只跟钟总说,租个隔间,放耿妈的骨灰。他打从来的时候就在哭穷,钟总当时也是觉得隔间空着,就降了点租,给了他。” “可谁知就这么便宜的租金,那小耿也付不及时。听说是后来又失业了,兜兜转转大半年也没找着工作,租金就一直欠着。原本钟总说做个好人,只要这隔间没别人用,就还给他放着。可后来钟总不是要拿那605当仓库么?就说让他把他娘的骨灰搬走。 “可那小耿他就是不愿。问了才说,他连住的地儿都没了,说他娘跟着他,只能受风吹日晒雨淋。他只求钟总给他娘留个角落,能放着就行…… “但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啊!你想,你要搬进来了,还得在那替钟总做直播。这生意上的事儿,最讲究个吉利。本来在这万年公寓里干直播,就够不像话了。要是让人知道这直播间里还放着个骨灰坛子,像什么话? “所以,昨儿你搬进来前,钟总就让我把他娘的骨灰坛子,放到605门口,让他赶紧取走。” “骨灰坛子?”程叶赶紧追问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管理员有些奇怪:“就一坛子呗……青花瓷的,到处都能买到的那种。但听说是他妈生前挺喜欢的一坛子,我估摸着,对他是不是挺有纪念意义的。总之谁能想到,竟就用来装骨灰了……” “那他来取了吗?”毕然终于开口。 “应该是取了吧。他欠租放骨灰都快半年了,没有这么做善事的理。总之钟总让人给他发了最后通知,话也说挺狠的,说不来拿的话,就给处理了……可他吧,是一直不回信息。 “但反正我回去看的时候,那坛子已经不在了。” 毕然听完,不由喃喃自语:“这么巧?青花坛子……” 他没说完,而程叶却接下了他的话: “你也有一个,对吗?” 她眼中有一点忧伤: “就因为这个坛子,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情啊……” 而现在,他们还有机会吗? 第50章 ☆、50平安 没机会了。 耿文看向万年公寓。 春天已经来了,大地化冻,雁也飞回了。 可他却没能给妈留住那个家。 对不起。 是儿子太没用了。 钟总不肯再接他的电话。 半年了,他一直欠着租金,把妈妈的骨灰放在那。 可是怎么办呢? 妈妈是在路上走的。 在她身后,他只想给她一点安定。 妈这辈子,一直在路上。 在路上奔波,在路上挣钱,在路上养他。 他爸去世得很早,可妈妈却始终没有改嫁—— 说是怕他受委屈。 妈总是在路上。她出门找人借钱,她外出打工,她出远门做小生意。 她总把他放在车的后座上,一个小筐里,把他从一个孩子,慢慢养大。 后来,他高了,也大了,不再能坐进妈妈后座的筐里。 可他知道,这辈子,他会永远记得妈妈身后的位置。 那是他的家。 什么是家呢? 再长大一些后,他渐渐明白了: 如果没有他,妈妈本可以嫁给殷实的人家。 那就不用因为他,奔波在一个又一个出租屋中。 从小,他就暗暗盼着,能给妈妈一个永远安定的地方。 高考时,他毅然决然,报了建筑设计。 他那时有梦:有一天,他会亲手为母亲盖一座房子。 用母亲最喜欢的颜色,用她最喜欢的设计。 可他总是这么普通,只上了一间二本大学的建筑系。 妈比他骄傲。她说文文以后盖大楼,是有本事的人。 也许一开始,是可以的。 毕竟建筑设计那时,在国内还是吃香的专业。 可等他毕业时,房地产就降温了。 那几年,行业是一点点紧缩起来。他的学历,只够找到个绘图员的工作。 建筑专业毕业生,就这样凉在了市场。 他曾以为找到工作那天,能自豪对母亲说: 以后别辛苦了,儿子养你。 可结果他干绘图的工资,还不如母亲送外卖的钱多。 他没能成为什么本事人,也没有证明妈妈的付出有多值得。 可妈总说,没关系的,我儿健康就好、平安就好。 我的文文,高高大大,还这么好看,这就够了。 可这个世界,高大的人太多了,至于健康,够吗? 平安,又够吗? 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没有脱颖而出的人,真的也可以吗? 而他千不该万不该,进了那家倒霉公司。 他信了那些白手起家的神话,也信了公司老板画的那些饼。 公司里,同事倩倩那么温柔,总对他投来青睐的眼光。 甚至在公司工资已经拖欠许久以后,他仍相信事情会有余地。 最终,他输得一败涂地。 公司完了,而倩倩跟着老板跑了。 妈还是说,没关系的。 她还是笑得爽朗,从来不说苦也不提累。 她身体也确实看着壮实。可他无法忽略,她眼角的皱纹,还有她刻意掩饰的咳嗽。 第57章 在他待业的那些天,会替她接单,还会陪妈跑外卖。 后来,熬过那段时间,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为了能转正,他在公司总加班到深夜。 而母亲再一次瞒着他,为了那些夜班补贴,出门送餐。 * 他还记得出事那一晚,他加班到了天亮。 cad图看得他眼花,可他怕完不成任务,会被领导骂。 等终于完成时,他打开手机,没看见母亲惯常发来的信息,而只有一堆的未接来电。 是交警的电话。 他至今仍记得交警告知他时,他第一反应是接到了诈骗电话。 妈妈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年了,他和她早已快成了一体。有妈妈的地方,就有他。 而有他的地方,也一定有妈妈。 他的路,没有妈妈,可能吗? 但现实回答了他。 医生说,是长久以来的劳累,终于击垮了她。 她在路上突然犯了血栓,倒在了路旁。 夜深、灯黑,路过的货车没能看清,从她身上辗了过去。 母亲当场死亡,甚至没能留给他哪怕一句话。 她唯一留下的,是后筐里,还有一个保温壶。 他知道里面是小米粥。 是母亲习惯熬给他加班后喝的。 他打开壶,吞粥入口,突然觉得荒谬。 母亲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可那壶粥,却还温热着。 母亲给自己用的东西,一样比一样便宜。 唯独给他用的保温壶,选了特好的。 他一口一口吞下粥,一点点咽下母亲不在的事实。 * 原来健康真的就够了,原来平安真的就好了。 可为什么,母亲通通要失去? 母亲死后,他把她的骨灰放在一个青花坛子里。 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小坛子。 因为那坛子上绘着的青花,合起来像个“文”字。 母亲以前,曾开过玩笑——说有一天,要是走了,就把她骨灰放在这坛子里。 就像文文还陪着她。 因为没钱买墓地,他只好租下了骨灰楼里的小隔间。 母亲身后,他只希望她能再等等,等有一天他给她更好的条件—— 可他却先迎来了转正失败的通知。 后来这两年,耿文过得很失败。 待业、当临时工,然后再失业…… 后来他就不干办公室的活了,他也不租单间了。 他住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供得起母亲骨灰楼的租金。 可是赚钱真难啊。 没了母亲后,耿文总觉得自己的魂,也被抽掉了。 而现在,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可因为他的高大,他得到了一份在密室里扮警察npc的机会。 戏装的制服穿上,步话机一拿,警棍、手枪,这些道具都如此逼真。 长久被忽视的他,有了短暂的威严。 而那些抽到了“凶手”剧本的客人,也会短暂给予他该有的畏惧与尊敬。 如果这份工作干下去,也许他能还上欠了的租金。 可是没机会了。 密室客源越来越少,这份工作也要没了。 老板结不出他的工资,只把那套警察戏服和步话机等道具发给了他。 他只求钟总能再给他一些缓冲的时间—— 尽管他知道这缓冲已经半年,钟总已经仁至义尽。 信用卡逾期、找工作也许再没什么希望。失业被鄙视、失恋被背叛,世界上唯一在乎过他的人,只有过世的母亲。 他想告诉钟总,自己妥协了: 哪怕就这样,抱着母亲的骨灰,就这样往外走。 住在桥洞下也好,或者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小时候,他坐在母亲的后座,而以后,母亲就护在他怀中。 可钟总拒接了他的电话。 现在,这一刻的耿文,拎着一套警察戏服,拎着一包警棍道具,匆匆赶到了万年公寓中。 可是605门口,哪里有母亲的骨灰坛子? 他看向605的门牌,看到外头放着一应杂物。 里面,住进了什么人? 第51章 ☆、51凡所经行 “所以,整件事是这样……” 问过杨大爷,问过了管理员,又跟钟总确认过。 经历过这么多次的循环,程叶发现她脑子也变清晰了。 耿文的母亲,因为骨灰坛子欠租,要被清退。 可耿文迟迟没做回应。 “或许是他想接着逃避,以为钟总不会选择这么狠的方式。” 可钟总确实这么做了。小耿母亲的骨灰坛子,被放在了605的门口。 不知什么缘故,被人拿走、或是处理了。 小耿找不到母亲的骨灰,问钟总时只能得到骨灰被处理的消息。 “但他一定不敢相信,又或许,以为只要他凑足了租金,就能拿回母亲的骨灰。 “偏偏在那段时间,钟总去了国外,联系和回复都不再及时。又或者,是钟总已经厌烦了,拒绝再和他沟通。” “后来,你收到过很多示警信息。现在看来,都是耿文发的。用不同的帐号,给你发送警告信息,告诉你这里有危险,让你尽快离开。他的目的,是希望把你吓走,让605重新回到无人承租的局面,这样一来,他就有可能继续把母亲的骨灰放回来。 “而与此同时,你有一个几乎一样的青花坛子,用来种花。 “在三个月后,你在直播时提到了这个坛子,并提到你把里面的东西全清理了,换上了新的土壤,用来种花。 “对小耿来说,他得到的信息,是他母亲的骨灰被丢弃了,而盛放母亲骨灰的坛子,被你用来当了个花盆。对他来说,是在那一刻,所有希望都破灭了。” 也许放在其他时候,耿文不至于恨毕然至死。但对于走投无路已经处在绝境中的他而言,对逝去母亲的“侮辱”,会让一个儿子走向疯狂。 而这,何尝是他逝去母亲希望看见的呢? “所以破除循环的关键,在于这个循环的起因。” 毕然听得有些怔住:“起因是……” “是那盆花。” 程叶轻声道:“每次循环,那盆花就会减少一朵,因为那盆花在605中长出来的花……如果我的猜想没错,可能是耿文母亲的某种执念。 “我已经问过强哥,拿到了她的照片,就是那位大姐……她曾经在我困难时,帮过我。所以,她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试图向我求助。所以她用某种方式,以我的号码,点了那份外卖。 “她希望我能阻止这场凶杀。” “我本以为,我的目的是要救你。但事实上,当耿文对你行凶的时候,他的人生也一样毁了。 “那位耿姐,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杀人犯,不希望他犯下不可弥补的错。所以她一次次地开花,一次次启动循环,一次次希望我能把她的儿子,拉回正轨。” 原来,这才是这个故事的答案。 一次次循环里,程叶一次次接到那声“叮”。 心头一直盘旋着一个疑惑: 万年公寓这样的地方,一切成灰,谁会在那样的深夜,点上一份外卖? 她曾以为是挣扎于生活的毕然,后来以为是满怀了恶意的凶手。 再后来,她以为是命运弄人,是错综复杂中误点了这餐的强哥或李利…… 可其实—— 谁在骨灰楼点了外卖? 是爱,是灰烬。 是灰烬中无法沉眠的爱。 “所以,在那些循环中,当我们的努力全都失败后,我求来的这次循环,当我已经知道答案以后,耿姐把我送回了三月这一天。” 程叶双眼晶亮着。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她也要让一个母亲的执念,最终得到解脱。 “所以现在……”毕然至今依然觉得,这是个太奇特的故事。 可如果真的因为他,导致耿文母亲骨灰无处容身,他必须得做些什么—— “我们去找回她的骨灰?” 程叶说:“对!然后,交给耿文。解开他的心结。从这个故事最开始的地方,把所有的仇恨消解!” * 可是那个骨灰坛子,去哪了呢? 没有监控的万年公寓里,坛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顺利。 “但这世上,凡所经行,必有痕迹。” 毕然是这么说的,而程叶也便这样做了—— 那些循环中,他们每次都失败,几乎次次都死亡,但却并不是一无所获。 凡所经行,必有痕迹。 凡所遇见,必有回音。 凡所执念,必有将来。 后面的事情,和那些漫长的循环相比,过得太快、太快。 程叶向杨大爷阐明了他的心结: 第58章 杨斯年的遗物,620的秘密,那些曾经无法言及的过往…… 而杨大爷在泪眼中,回之以楼道中杂物处理的路径。 “所有没人要的东西,都会被清洁工收走,运往垃圾站。” 前一天被运走的坛子,也被送去了垃圾站。 “已经转运到城南站了,明早六点,统一处理掉。” 他们得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时间紧迫,而可抄的近路是强哥提供的。 妞妞的恩人——毕然——和他相认。 他无暇细问,程叶是如何得知这一切。而毕然也深为惊叹,程叶所言,竟尽皆为真。 他开着电瓶车,拐了各种小路、抄了各种近道,为他们开了路。 最后时刻,他们终于冲到了垃圾站外。 大门紧闭,站长不愿放人进去。 可谁能想到呢,他们也认识一个站长—— 李利和那垃圾站的站长,竟是老熟人。 在程叶的告知后,毕然向李利诚恳道歉,换来了李利打好的招呼。 * 天快亮起时,在一袋又一袋垃圾里,在昏暗的光中。 他们翻着、他们用叉子找着,为那一点希望,为那一点光…… 一无所获,却并不气馁。 日光,渐渐笼罩他们二人时,程叶终于惊叫出声。 在那儿,一堆瓶瓶罐罐、吃剩的厨余垃圾里—— 干湿垃圾之中,她看见了那个青花坛子。 那纹路,恰如一个“文”字。 那儿,承载了一个母亲的遗憾与爱。 她一跃而下,她跃入那些人们所丢弃、所遗忘、所鄙夷的东西。 在这城市角落,在这日出之前,她冲向了那个坛子。 青花坛子,终于被她捧了起来。 她轻轻打开盖子。 确认了,那里头,是遗骨。 在渐渐照来的日光之中,那些细沙般的颗粒,中间也夹杂块状和片状的晶亮。 从骨灰楼开始的故事,终于也要结束在这一坛骨灰之中。 干燥的,轻盈的。 肉身不再的人,或许,如毕然所说—— 却未尝不可以永 生。 第52章 ☆、52下一个天亮 这还是第一次,程叶和耿文面对面坐在一起。 记得第一回见面,他穿着那身警察制服,可夜太黑,而她又太慌—— 其实早该发现的,那步话机,那警棍,那手枪,如果她看真切些,会发现耿文这些道具和戏服,威严背后藏着的小心翼翼。 小区凉亭里,耿文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坛,那擦去了垃圾和污秽后,依然留有某种异味的坛子。 他头埋得这样低,程叶无从得知,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但她听清了那一句: 谢谢。 耿文抬头时,程叶发现原来他还这样年轻。 “人生的路还很长,你还有机会的。” “可我本来想的是……就带着我妈,一起……” 程叶摇头:“你有没有想过,耿姐为什么晚上那么辛苦,还要当骑手?” 耿文愣住了。而程叶指了指自己: “我也是……我将会是夜班外卖的女骑手。 “你知道吗?大晚上的送餐,是挺瘆人的。可是心里会存着希望…… “因为,等送完最后一个订单,天就亮了。” 所以,只要一单一单往下送,天就会越来越亮。 “她用了那么多个晚上,是希望换来你的天亮啊……”程叶温和地说。 她没法告诉耿文,那个循环的故事。如果让他知道,他会成为一个杀人犯,让他知道他会因为憎恨,变得面目全非,那么眼前这个,抱着母亲骨灰,一脸感激、一脸温和的耿文,会变成什么模样? 而母亲的执念之所系,无非是儿子能走向一场又一场日出。 耿文喃喃说着:“谢谢你……谢谢……” 程叶身旁,毕然也坐了下来。 “这件事,是因为我搬进605才起的。所以……如果不嫌弃的话,在你找到新住所之前,就把您母亲的骨灰,还放在我的直播间里吧。” 耿文不由吃惊抬头:“你……你不介意?” 毕然却看了看程叶,两人默契一笑。 “您的母亲,是有力量的人……我相信她,会保佑我的。” 在耿文的千恩万谢之中,两人走出了万年公寓。 程叶才发现,原来万年公寓外的转角,就是曾经那棵梧桐树。 也是这一刻,树上一片叶子轻轻掉落了。 轻轻拂过了她的额角,又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边。 像是一位慈祥的大姐,安抚了她的疲倦,也握住了她的手。 “不客气。”程叶想,她明白了——那是谢谢。 梧桐叶子,于是飞远了…… 现在,只有她和毕然了。 是告别的时候了。 程叶一时竟不知,她该说什么呢? 循环破除了,一切都回归正轨。 毕然会有他的生活,而她也该继续去还她的债了。 他们还是两条平行线,不会再相交。 但再难说出口,也还是要离开。 程叶在嘴角,堆起了一点笑。 “毕然……我……” “谢谢你。” 可毕然却打断了他。 她才发现,在刚刚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凝神,看向远飞的那片梧桐叶子。 就像那叶子带来的风,也为他带来了某种慰藉。 而他回头,看着程叶。 那一眼,像含着无数生死,含着无尽的承诺。 像所有的循环、所有的回忆,都在这一眼中,被风带回—— “原来回到现实,再见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认真。 “还是我的重生。” * 三年过去。 程叶的早餐店已经开张半年了。 北市郊区一角,铺租便宜,原来开麻辣拌的那对夫妻赚够钱,回了老家。 于是这家风水极佳的旺铺,转给了程叶。 从夜宵店,转为早餐店,只因为程叶喜欢天亮时分。 而这间卖螺狮粉的店、价格公道,味道也不错。 开出租的陆师傅,常常推荐客人来吃。 而这家店最有特色的是,在粉面饭旁边,还摆着一水儿的哲学书。 这家店成为网红,有一个重要原因—— 最近一年,飞速火爆起来的自媒体达人——毕然——就在这里。 他每天都驻场直播,带来了大量的流量和粉丝。 “那你和老板娘,是一对吗?”总有弹幕这么八卦。 毕竟他对她那样关心,这种默默作陪,实在让人艳羡。 毕然总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三年前的那一天,循环解除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都复苏。而他也了然了自己的心——事实上,无论记忆是否回来,他想他迟或早,总会对程叶动了心。 他陪她还债,也看她开店。 他们相互作伴,却始终……恋人未满。 他知道她心里有结,他也默默在等。 直到有一天,程叶那个旧手机壳坏了,上头陈达的照片也裂了。 程叶呆呆看那照片很久,才说了一句: 我懂了。 后来,她没有再留下陈达的照片。但却也没有再买新的手机壳换上。 而毕然想,这或许是旧人留下的某种祝福。 他想,会有那一天的。 小店来客颇多,强哥女儿妞妞来北市旅游,总要来程叶这儿吃碗粉; 而李利,谁能想到呢,他跳槽去了对家的平台,如今已经重回闹市区中,威风八面。时不时的,却偏要开着新买的车,大老远来到这家郊区小店,帮衬毕然和程叶。 杨大爷,竟真在古稀之年,去读了夜校。他对程叶和毕然说,要把儿子和自己的故事,全部写下来。而文学系助教的一名大学生,对此特别感兴趣,总围着他打转,甚至为其叹服, 非要认他做个干爹…… 至于耿文。 他有了新工作,替新兴的潮牌店搭建那些戏剧性的场景。 他说他觉得自己,似乎有这方面天赋。 他母亲的骨灰,也终于离开了万年公寓。 让程叶想不到的是,他把母亲的骨灰,托人制成了“生命晶石”。 原来,只需要千元以内,至亲至爱的人,就能以小小一点闪光的方式,留在他的身边。 耿文每次来时,指尖都戴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他依然居无定所,却不再认为自己无家可归。 也许逝者不需要多大的墓园,生者也未必要多宽敞的房子。 漂泊人生,从来需要的,只是彼此的一点陪伴。 那么故事到这里,也该结束了,是吗? 程叶转头,看见毕然。 她抬起手,向他轻轻一挥。 第59章 他才看清,她的手机壳,不知什么时候,竟真换了。 不再是从前恋恋不舍的旧人。 也不再是那些执拗难明的过往。 在走出那一场场暴雨暗夜后,在走出人生低谷后,在还完旧债也告别旧事之后—— 她手心盛放着的,是一轮太阳。 毕然笑了。 他们都终于等到了,也将会再迎来—— 下一个天亮。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