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反派少年时》 第1章 《重回反派少年时》作者:照我满怀雪【完结】 文案: 【扮猪吃虎疯批攻x温润隐忍真君子受】 上一世,陆怀归为夺皇权众叛亲离,最终落得惨死山崖的下场。 再睁眼醒来,却重回少年时。 彼时他十五岁,父母丧生火海,家破人亡。 皇帝念及旧情,一纸诏书让他嫁给太子。 太子性情暴虐,在与陆怀归成亲的第一晚便将他打得遍体鳞伤。 又在他奄奄一息时,将他丢到男宠紫衣的院落,让他受尽屈辱折磨。 他恨太子至深,重生一世,他定要将太子碎尸万段。 可这一世的太子,怎么与前世那般不同? 他于深夜中刺杀太子,却被握住手腕问:“伤口可还疼?” 陆怀归手中的暗器还未收,明晃晃的簪子还抵在太子喉间。 可对方浑然不觉,给他上药后,又哄着他睡觉。 * 在连夜做了多台手术以后,顾衿两眼一黑,穿越进了同名同姓之人身上。 原身的恶行罄竹难书,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连小孩都不放过。 穿越来的第一日,陆怀归便要杀他。 他很轻易地握住陆怀归的腕骨,望见对方深切的恨意。 罢了罢了,既是占了原身的身体,那他便也有义务偿还这些孽债。 至于眼前这小孩嘛,他好生养着,待成年后放走就是。 只是为何这孩子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晦暗了? 某日,他与长公主彻夜长谈,晚归了几个时辰。 内侍又禀告说小侯爷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顾衿急匆匆赶回去时,只见少年斜倚门扉。 溶溶月色下,陆怀归摊开掌心,委屈巴巴道:“兄长,我手疼,要吹吹。” 顾衿:? 把孩子养歪了怎么办? *宿命论:认为命运或天命预先决定一切。 阅读指南: 1.甜文向,但不是纯甜文,甜虐度八二开。 2.有榜随榜,无榜隔日 3.一个以为自己是大反派,实则是小苦瓜的故事 4.1v1sc,攻受箭头都超级无敌粗,前期受宠攻,后期互宠,作者只写正常小情侣,不控哪方,更多时候只代表视角,【一切剧情为两人感情服务】,【一切剧情为两人感情服务】,禁拆逆cp,禁控党梦,看到会删,配角反派作者瞎编的哈,不喜欢可点叉退出。 5.权谋废,就是个小情侣谈恋爱的事儿,大家随意看看就好,【谢绝一切形式的写作指导,剧情脸滚键盘写的,无文笔,勿较真,较真也会删^^】,【作者只想看俩小情侣谈恋爱,互相救赎双向奔赴】,去留随意,不合胃口随时弃,谢谢大家对小情侣的喜爱与支持。 6.请大家互相监督,保持和谐友好的评论氛围,再次重申,【不喜欢可以随时弃,及时止损,剧情请不要较真,不要虐恋作者,不要拆逆cp,不要控党梦,否则通通叉出去】,【攻前期弱后期强,床强】,【作者只是想看俩小情侣谈恋爱,只想看小情侣百转千回仍然坚定选择彼此】,这就是作者写这个故事的初心,再次感谢大家。 7.看本文前请仔细阅读以上指南,小雪和小情侣祝您身体健康,万事胜意。 内容标签: 年下 重生 朝堂 成长 正剧 美强惨 主角:陆怀归(攻) 顾衿(受) 配角:很多 其它:养成系,宿命论,he 一句话简介:手疼要吹吹 立意:爱你,是我的宿命 第1章 * 圆月高悬,一道身影缓缓朝断崖前行。 断崖之上,狂风呼啸,猛地吹开那人的头发,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陆怀归双手拄剑,深一脚浅一脚靠近断崖,头上的旒冕也跟着晃动起来。 他的身后黑压压一片,是今夜的追兵,也是宴会上恭贺他登临帝位的世家大族。 石块顺着陡峭的崖壁滚落,陆怀归退无可退。 “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转过身,扶着胸口,滚着金边的玄黄锦服早已破烂不堪,仿佛在嘲笑他这个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视线在众人脸上平静地扫了一圈,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心下凄惶,“本王带你们平战乱,清君侧。这皇位,有何坐不得?” “皇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师弟自然坐得。” 陆怀归朝远处望去,一人青衫落拓,踏月而来,众人立在两侧,俯首跪拜,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吾皇万岁。” 陆怀归冷笑,“夏师兄可真是深藏不露,本王是不是该唤你一声‘陛下’?” 夏侯瑜单手持剑,行至陆怀归面前。 他朝着陆怀归遥遥一拜,只道,“师弟谬赞。在下本无心皇位,就是让给师弟也无妨,只是……” 山风呼啸,陆怀归死死盯着他,“只是什么?” 一道银光自眼前倏地掠过,陆怀归瞪大眼睛,剑锋猛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夏侯瑜伏在他耳边,轻柔的声音如同恶鬼的低语,“只是师弟啊,你造的杀孽,太重了。” 夏侯瑜猛地拔剑抽回,涓滴鲜血顺着剑尖滚落。 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条狗。 陆怀归身形摇晃,他捂着胸口,狼狈跪坐在地。自己苦心经营,竟为他人做嫁衣。这人还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我杀千万人又如何?为父母报仇雪恨,何错之有?”陆怀归仰天悲笑,他撑剑勉力站起,剑尖独指夏侯瑜,“夏侯瑜,你最好将我挫骨扬灰,否则,兄弟背叛之仇,父母枉死之恨,我定要你一一清算,血债血偿。” 说罢,陆怀归松开剑柄,向后一倒,坠向无边谷底。 * 冬日,太子府邸,柴房。 陆怀归猛地睁眼,惊起一身冷汗。 阳光透过草堆的缝隙丝丝缕缕照进来,一时有些晃眼。 他抬起满是冻疮的手盖在眼上,小臂上的伤痕错落有致,是被鞭笞和棍棒毒打过的痕迹。 还未来得及细想,木门就被人粗鲁踹开。 一个身着绛紫狐裘的男人款款向他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狭长的眼尾像是淬了毒。 “喂,煞星,”他抬脚,嫌恶地踢了踢草堆里的人,“还不滚起来!” 见陆怀归没有反应,男人放下手中的暖炉,从石台取下鞭子,猛地抽向陆怀归。 鞭尾横扫过脸颊,陆怀归的脸上一阵抽痛,他猛地睁眼,对上男人的眼睛。 “哟,还学会瞪人了是吧?” 又一鞭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男人挥手,身后走来两名壮汉,一左一右架起他。 陆怀归被两名壮汉架着,拖至后院结冰的湖面。 “跪下!” 伴着一声暴喝,小腿根被人猛踹,陆怀归噗通跪在冰面上。前几日的腿伤还没好,现在跪在冰上,他的腿很快就可以废了。 数九天寒,男人坐在屋内,拢了拢狐裘,接过下人手中新换的暖炉,看着跪在湖面上的陆怀归,懒洋洋道,“没我的命令,不许他起来。” 倏然,一名侍女匆匆跑来,附在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男人猛然起身,朝院门口走去。 陆怀归身形单薄,剔透的湖面映出他瘦削的面孔。 瘦骨嶙峋的脸上布满了淤血乌青,眼睛死气沉沉,看不见一丝光亮。 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重生了。 陆怀归猛地被人拽起,冻麻的腿早已失去知觉,只能任由两名壮汉拖行至廊下。 面前忽然出现一双蟒纹靴,陆怀归缓缓抬头,看向来人。 眼前人白衣胜雪,眼神疏离冷淡,生就一副天人之姿。 正是太子顾衿,身后跟着的紫衣男子便是太子男宠。 “殿下,您看看用哪个?” 紫衣抬手让人呈上托盘,顾衿抬眼,托盘上陈列着不下十种器具,有的已经染上干涸的血迹。 陆怀归的身体抖了一下,飞快地与顾衿对视了一眼后,又惊恐地垂下,眼底的愤恨与怒意交织。 上一世,陆怀归父母丧生火海,年幼的他无家可归,皇帝念及旧情,将他送进了太子府,逼太子履行婚约。太子惧怕皇帝威严,假意接纳。 结果进府第一夜,太子就对他拳打脚踢,肆意凌虐。在他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将他丢给自己的男宠紫衣折辱。 进府不出半月,他的身上就多出许多伤痕。太子有时也会来看他,甚至会和紫衣找一些莫须有的理由惩罚他。 这次又是什么? “看什么?”紫衣厉声道,“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行礼!” 陆怀归的双腿早已麻木,他只是僵硬跪着,并无动作。 紫衣见状,从托盘中拿起附着倒刺的藤条,扬手一挥。 凌厉的劲风从耳边穿过,陆怀归挺直脊背,眸中淬着冷光。 前世,他不是没有顺从过。 第2章 然而,在他向太子行礼后,太子又逮住一个惩罚他的理由。太子将鞭子对折,拖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居高临下地说,“连礼都行不好,看来紫衣没有教好你。” 还来不及辩解,他就被罚跪在太子殿前,持续不断地朝殿前行礼。 下跪,叩首,直到青石板沾上血迹。 腿骨几乎折断,从此他便留下了阴雨天腿疼的后遗症。 几天以来水米未进,嗓子喊哑了,嘴唇破了皮,铁锈味顺着嘴角漫出。 但他不敢停下,因为太子没有喊停。 他真是恨极了,天道为何如此戏弄他? 好不容易大仇得报,眼见着就要登临帝位,却被最信任的人背刺,一朝回到十五岁,最生不如死的年纪。 鞭子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陆怀归抬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鞭尾。 “殿下,您这是作甚?” 紫衣看向握住鞭子的顾衿,一时有些发懵。 顾衿松手,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心的血迹。 “从今日起,你不必管教了。” “可是,那个贱种……” 顾衿不耐抬眼,凌冽的目光直勾勾瞪着他。 紫衣立马噤声,不敢言语。 太子自落水后就性情大变,不但不再对他听之任之,还要遣散后院男宠,一个不留。 饶是他死缠烂打,太子也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顾衿将帕子递给侍女,淡淡瞥了眼跪在地上瘦削单薄的少年,“午时三刻,来我房间。” 紫衣阴测测地看向陆怀归,莫不是这个贱种用了什么法子,勾了太子的魂? 他很快将眼底的愤恨掩饰过去,换上一副自以为妩媚的笑容,走过去虚虚揽上顾衿的手臂。 顾衿倏地转身。 紫衣的手尴尬停在半空,旋即收回手,说道,“殿下要人直接说与奴家便是,何苦亲自来一趟?” “殿下办事,还需与你报备?”太子身边的侍女春庭喝道,“还不速速将人带下去洗净,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紫衣连忙称是,叫几个婆子进来把人带下去,送进浴池。 * 陆怀归坐在浴池中,任由侍女们搓洗。 倏然,一名侍女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背……” 众侍女闻言,顺着那名侍女的目光看去。 瘦弱苍白的肩背上,新伤旧伤交替,最扎眼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从肩胛骨一路延伸至尾椎,汩汩冒血。可当事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表情木然,伤口泡发了也浑然不觉。 其中一名侍女提醒道,“主子的事我们还是不过问的好,你们难道忘了鸣柳的下场了吗?” 众侍女沉默。 听到鸣柳的名字,陆怀归涣散的眼里倏然闪出一丝光亮,又很快暗了下去。 鸣柳……已经死了么? 鸣柳是府中唯一一个对陆怀归好的人。每次在陆怀归被打后,她都会偷偷给他上药,劝他好好活下去,给他送吃的。 直到有一天,陆怀归再次被毒打到只剩一口气时,鸣柳跪下为他求情,太子直接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扔至乱葬岗,死无全尸。 此后,再无人敢同情陆怀归。 自那天起,他便懂了,身居高位之人,才会拥有人权,若他一生隐忍,便会憋屈死去,再无翻身之日。 陆怀归攥紧拳头,指骨硌硌作响。 如今他已重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任人宰割。既然要报仇,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太子,从这里逃出去。 侍女们动作很快,但都很默契地没有碰陆怀归的脊背,换衣服时她们也小心地、轻柔地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鹅卵石泛着湿气,陆怀归起身时脚下踩空,被身边的侍女扶住。 “多谢。” 少年声音喑哑,粗嘎得像只破旧的铃铛。 身边的侍女怔愣了一瞬,脸颊泛起微红。 陆怀归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直挺。眼睛看人时,总是不自觉含着情,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 第2章 午时三刻,一辆华美的轿子停在太子殿中。 陆怀归斜倚在轿中,双眼涣散,四肢酸软。 他掏出方才从侍女那儿顺来的簪子,猛地戳向手心,抬手掀开帘子,冷风扑面,才让他清醒些。 “听说这次送来的是小侯爷。” “啧啧,不愧是从世家大族出来的人,长得真标致。” “标致有什么用啊?最后还不是被太子殿下……” “真是可惜,如果镇远将军在的话,小侯爷也不必……你推我做甚?” “少提小侯爷的家人,你不怕掉脑袋么?” …… 说话间,下人们已将人抬进内室,把陆怀归放到床上后掩门离去。 帷帐缓缓垂下,房内只剩陆怀归一人。 屋内焚着香,陆怀归的身体燥热难耐,仿佛有一团火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无时无刻不想与人交合。 陆怀归咬牙握紧银簪,手心的刺痛终于让他的意识回笼。 他只需忍一时,待太子回来,便是他的死期。 不多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说,“太子殿下,人已经给您送来了。” 太子的声音像蒙了层雾,虚虚实实听不清。 房门被人打开,陆怀归闭眼等待,眼皮不安分跳动。 额头处贴上一只冰冷的手,疏解着他的燥热。 另一只手去探陆怀归的里衣。 陆怀归倏地睁眼,手里的银簪扎向太子的脖颈。 手腕猛地被人圈住,他抬眼,对上一双如琉璃珠般剔透的眼睛,顾衿抓着他的手腕,语气淡淡,“做什么?” 陆怀归狠瞪着他,乌黑的眼瞳里涌动着恨意。 “放心,我不碰你。” 顾衿有些头疼,自他穿越以来,不是在解决原主的烂摊子,就是在解决原主烂摊子的路上。 前脚正在准备手术,后脚两眼一黑,醒来就是陌生的古代世界。 醒来之后,按着原主的记忆,他很快整理好了思绪。 原主是废柴太子,生性荒唐,不务正业,后院豢养了一堆男宠。 皇帝见他无心政事,索性给他和小侯爷赐婚,既卖了镇远府的情,又让他发挥了联姻作用。 这小侯爷也可怜,未及弱冠之年,家里人就都死了个干净,整个镇远侯府只有他一人活着。 废柴太子自是对这门婚事不满的紧,多次上皇帝那儿大闹无果,回来后便折磨小侯爷撒气。 看着跪坐在床上戒备地盯着他的陆怀归,顾衿心中五味杂陈。 算了,就当养了个小孩吧,成年了再放走便是。 倏然,一股诡异的香气窜入鼻腔。 顾衿猛地回神,心下升起一股燥热,登时便明白这是什么香了。 陆怀归也不好过,本就被下药的身体在香的刺激下愈发难受。他的身体剧烈抖着,不断磨蹭着腿根,面色潮红。 他抿着唇,颤抖着抓紧手里唯一的暗器,保持清醒。 “殿下,”门外的侍女抱着一摞册子敲门,“您要的差事簿需要送进去吗?” “要,送进来吧。” 侍女闻言推门而入。 还未来得及反应,陆怀归就被轻轻笼到一个不算温暖的怀中,檀木香萦绕周身。 顾衿一只手揽上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揪过锦被盖在他身上。 “把香炉带走。” “是。” 侍女缓缓走向香炉前,抬眼觑向前方,轻纱朦胧,太子揽着那人瘦削的肩膀,神色温柔。 倏然,侍女听到太子闷哼一声。 她惊了一下,险些掀翻香炉。 听到动静,顾衿侧身挡住陆怀归。他转身看向侍女,眼神如刀,“你看什么?” 侍女登时跪下来道歉,“奴婢罪该万死,求殿下原谅……” “把窗户开了。” 侍女忙不迭起来开窗,抱着香炉出去了。 雪花顺着冷风一并灌入,室内的旖旎气味散出去不少。 陆怀归缩在床头,双手环膝,愤恨地瞪着顾衿。 方才那一刺,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药效还没有散尽,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累。 上一世,自己用同样的方法,太子一击毙命。为什么这一世他没死?难道是方才刺偏了? 刺杀太子是死罪,太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杀他的理由,这便是太子今日叫他来的目的? 也许并不会杀他,陆怀归想,按照太子的恶劣脾性,可能会借此对他发难,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还要他对太子的网开一面感恩戴德。 十五岁的小孩没有多大力气,伤口刺的并不深。顾衿忍痛拔出簪子,抬手一丢,带血银簪便被扔到床下。 房门再度被敲响,顾衿应声后,小厮端着托盘走进来,摆放在木桌上。 第3章 他朝帘内人微微福身,“殿下,您要的东西已备好。” 顾衿轻轻嗯了一声,拢了拢带血的里衫,下床去取。 陆怀归抬眼,看着下床取托盘的清瘦身影。 又要罚他么?这次是什么? 鞭子?还是…… 端着托盘回来时,顾衿发觉缩在床头的人抖了一下。 他抬眸,在陆怀归愤恨决然的眼里找到了一丝恐惧。 “过来。”他平静地看着陆怀归。 陆怀归迟疑地,缓慢地朝着顾衿的方向膝行着爬去。 他爬到地上跪好,脱去上衣,露出满是伤痕的上半身。 “请殿下责罚。” 孩童虚弱至极的声音里裹着一丝颤抖,身体也剧烈抖动着。 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极力忍住,言辞恳切地要求责打。 顾衿垂下目光,心里已经将原主骂了一千八百遍,把一个十五岁的小孩折腾成这般模样,原主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趁着太子走神,陆怀归将地上的银簪捡起,握在没有受伤的手中。 他抓过小孩布满伤痕的手,从托盘里取出东西给陆怀归上药。 意想中的暴怒并未来临,受伤的手心骤然覆上冰凉的触感,一只皙白的手拢着他的指腹,另一只手沾着药液轻缓地在手心涂抹。 陆怀归抬头,打量着这双手的主人。 顾衿瘦削的脸上,眉若远山,眼若桃花,眉头紧蹙时,少了戾气,多了疏离。如瀑黑发被一支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可他无暇理会,只低垂着眼专注着给陆怀归的手上药。 “转过去,我看看。” 男人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怀归稍怔,随后听话地转过身去,肩背上的那道鞭伤开始流血化脓。 顾衿抬手轻轻按了按,陆怀归抖了一下。 “疼就喊出来,这里没人。” 刮出背上的脓水后,顾衿又给陆怀归抹了生肌去腐药,用纱布在陆怀归的背上缠了几圈。 陆怀归全程没有一声喊叫,只是抿紧唇,握紧拳头,细汗沿着鬓角滑落。 肩头倏地一沉,带着檀木香的狐裘罩在了身上。 “地上凉,先起来。” 陆怀归战战兢兢抬眼,跪伏道,“谢殿下。” 随后,他双手撑地,缓缓抬起双腿。 倏然,膝盖处传来刺痛,陆怀归重心不稳,弓着腿再度跪回去时,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的小臂,将他扶起。 “坐着吧。” 顾衿拍了拍身侧的床沿,陆怀归自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乖顺地僵硬地坐在他身边。 顾衿的目光落到陆怀归的膝盖上,早上跪在冰面的淤青还未散尽,现在又因为刚刚那一跪磨破了皮。 他轻轻摁着伤处,手指又下滑到陆怀归枯瘦的腿骨处。 陆怀归条件反射地想缩回腿,却因为他摁着,不敢收回,只是咬牙忍着。 腿骨多处受损,是长期被迫弯折的结果。 不用想也知道,原主和男宠对他做过什么。 也许陆怀归在他们眼中不是人,而是肆意发泄羞辱的玩物。人只要吊着一口气活着任他们折辱欺负就好,其余的一概不管。 陆怀归能活到现在都算奇迹。 顾衿一边抓着陆怀归的腿上药,一边叮嘱道,“以后别跪着了。” 对方立刻惊恐地下床,作势要跪,被他一把捞起,摁回床上。 “再让我看到你跪着,”顾衿眉头微蹙,说话间抓住陆怀归乱蹬的腿,语气不太好地威胁道,“我不保证你的腿还能完好无损地长在你身上。” 陆怀归像被唬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点了下头。 经过一番折腾,顾衿总算包扎好陆怀归身上的伤口。原主是个心狠的,陆怀归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都是被鞭笞和毒打过的痕迹。 不知不觉忙到了深夜,圆桌上的灯芯已被人剪过。 陆怀归被顾衿塞在锦被里,侧身对着墙,烛光映着身后人颀长的影子。 “不要压到伤口,”顾衿铺好床,在两人中间放了一条软枕,“明天再给你安排房间。” 夜渐深,万籁俱寂,唯余风雪声。 因着担心小孩会不慎跌下床,顾衿睡在外侧,把陆怀归严严实实圈在里侧。 陆怀归自噩梦中睁眼,他小声喘息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缓缓挪动着身子,悄然靠近熟睡在外侧的太子。 顾衿翻了个身,毫无防备地露出雪白的颈项。 陆怀归一只手覆上太子的脖颈,另一只手拿着那只带血的银簪。 只要刺下去,太子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就会脱离苦海。 陆怀归眼神晦暗不明,目光忽地落到太子胸膛的伤口。 伤口不是很深,但也没有很浅。 太子分明可以暴怒地罚自己一顿,或者直接把自己下狱按罪处斩,但他不仅没有这么做,还替他打掩护。 太子突然转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陆怀归冷笑,他松开手,重新躺了回去。 屋外风雪呼啸,吹得门扉呼呼作响。 半大的孩子受了惊一般,一个劲儿地往顾衿的怀里钻。 仿佛感知到了陆怀归害怕的情绪,顾衿无意识地将他揽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陆怀归在檀木的香气中缓缓闭上眼睛。 罢了,今天不杀你。 第3章 一夜过去,雪压枝头。 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顾衿在职业习惯的作用下早早醒来。 睁眼时不是泛着消毒水味的大床,而是一张雕花软塌。 顾衿稍稍动了动身子,小臂一阵酸麻。 他微微侧头,陆怀归不知何时已经枕上他的小臂,在他怀中睡得正酣,自己的一只手还搭在陆怀归瘦弱的腰处。 顾衿的身子僵了僵,缓缓收回手,轻轻抽出了手臂,护着陆怀归的脑袋放回软枕上。 立在一侧的春庭听到动静,掀帘唤道,“殿下可是要更衣?” 顾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春庭立马会意,拿着衣服退了出去。 出了帘帐,春庭将衣服搭在顾衿肩上。 “殿下这么早,可是去上朝?” 上朝? 记忆中,原主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年里只上过四五次,还次次都是因为那门婚事。 而按照这里的惯例,皇子需四日一朝,而太子需三日一朝。 原主,应该许久没去了。 顾衿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春庭给顾衿扣好朝服,眼睛却不住地往纱帐里瞟。 顾衿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春庭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但见今早两人狎昵亲密的模样,想来两人是成了。 倏地,春庭感到脖间一凉。 春庭颤巍巍抬头,顾衿一袭鸦青色朝服,目光冰冷地看着她。 顾衿:“好看吗?” 春庭连忙收回视线,不敢打量。 “殿下,”春庭将一个册子呈给顾衿,“已经按您吩咐整理好了。” 顾衿点头,翻开那个册子,不仅有朝臣画像,也有姓名和家世背景介绍。 “您如今失了忆,可万不能错认。” 顾衿合上册子,目光落在侧躺着的人身上。 “殿下,要将太子妃叫起来服侍您吗?” 太子妃? 顾衿眉头皱了皱。 “不必,”顾衿摆手,“让他多歇会儿。还有,唤他小侯爷便好。” 见春庭神色为难,顾衿便道,“都是男子,便少些规矩吧。” 待顾衿出门离去,室内便安静了下来。 陆怀归侧躺着,乌黑的眼眸却是睁着的。 从顾衿挪动他的脑袋开始,他就醒了,把顾衿和侍女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太子,原来是失忆了么? 可他怎么记得,太子被人推下落水后,只是发烧发热了几天,并无失忆的情况。 更何况,失忆不会让人性情大变。 陆怀归翻了个身,又缓缓阖上眼。 有趣,看来这个太子身上,还藏着不少秘密。 * 陆怀归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那声音中混杂着恶毒的辱骂和痛哭。 他不耐睁眼,身侧之人早已离去,只有锦被尚有余温。 立在一侧的侍女见状,忙上前侍候。 陆怀归乖顺地张开手臂,问道:“外面怎么了?” 侍女给他扣好衣服的扣子,“是紫衣公子。” “他来做什么?” “听说太子殿下遣散了后院男宠,他来,自然是要讨个说法的。” 陆怀归垂眸:“遣散后院?” 侍女给他束起头发:“殿下昨天就下令遣散后院了,虽然有的人不愿意,但在太子殿下的威逼利诱下也都同意了,只是还有些冥顽不化的,赖着不肯走。” 遣散后院吗? 第4章 陆怀归理了理衣服,抬脚推门,侍女紧随其后。 他倒要看看,太子要搞什么花样。 * “你们别拦着我。” 紫衣眼角挂着泪,抬手拨开拦着他的小厮:“就让紫衣去了吧。” 众小厮们七手八脚地拦下人,有人劝道:“公子,公子有话好说啊。您有什么难处,待殿下回来,我们转达便是。” 紫衣悲戚道:“殿下都要遣散我们了,我们找谁说理去啊。” 后面跟着的花花绿绿的男宠也一起附和道:“是啊是啊,今日太子殿下若是不出来,我们就赖这儿不肯走了。” 倏然,朱红色的雕花木门被人打开。 紫衣见状,更是不顾众人阻拦,闷头朝门柱撞去。 众男宠又把人拦下,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 有人装模作样地抹眼泪:“紫衣公子,万万使不得呀,殿下若是知道,该有多伤心。” 陆怀归靠在门前,冷笑着看他们飙戏。 “放开他。” 孩童稚嫩的声音回荡在院中,众人循声看去,连要撞柱的紫衣也停下动作。 回廊下,陆怀归披着晴蓝大氅,双手抱臂,倚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戏。 “让他撞,撞死算我的。” “小侯爷,这……” 一边是得了宠的新欢,一边是失了宠的旧爱。小厮们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紫衣攥紧拳头,猛地摆脱男宠们的束缚,理了理衣衫处被人拉扯的褶皱。 “撞啊,棺材都给你备好了,怎么不继续了?” 紫衣冷哼一声,擦掉脸上的泪,抬脚走向陆怀归。 陆怀归不闪不避,靠在门边等着紫衣靠近。 紫衣抬手,两指捏着陆怀归的下颌。 陆怀归随着动作被迫仰视着他,乌黑的瞳孔中再也没有了紫衣习以为常的顺从,有的是再也掩不住的恨意。 “倒是个牙尖嘴利的。”紫衣的两指缓缓收拢,仿佛要把人的颌骨捏碎,“你昨天晚上也是用嘴替殿下解决的吗?” 陆怀归弯起眼睛,倏地抬手。 一道银光闪过。 紫衣的手背多了一道口子,他痛叫了一声,猛地松手后退。 陆怀归手里握着银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犹如暗夜中捕食的野兽,让人不寒而栗。 紫衣握着受伤的手,恼怒道,“你们,把他给我抓起来。” 众小厮眼神交流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动手。 毕竟得罪哪一方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紫衣恼羞成怒地上前,猛地伸手掐向陆怀归的脖颈。 陆怀归本想一簪子下去伤紫衣另一只手,却远远望见了朝这里走来的颀长身影,登时改了主意。 簪子咣啷落地,紫衣狠狠掐着陆怀归,陆怀归挣扎着动了几下,猝然咬破自己的舌尖,口水混着血水一齐流至下颌。 倏然,院外有人唱名:“太子殿下到——” 顾衿披着云峰白的狐裘,面色不虞地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侍女春庭。 紫衣闻言,松开掐着陆怀归的手,慌乱地跪在地上。 陆怀归捂着脖颈,剧烈咳嗽起来,喉头处弥漫着血味。 顾衿眼尾微挑,目光直白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 众人皆是脊背发凉,冷汗直冒。 今日的殿下为何如此吓人? 顾衿转身,朝身后两人走去。 见顾衿朝着自己走来,紫衣直起身道,“殿下,您听紫衣解释,是那个煞星他——” 话还没有说完,顾衿就已越过他,走向跪在地上的陆怀归。 “起来。” 跪在地上的人没有动,枯瘦的双手堪堪遮掩着脖颈。 “不要让本宫重复第二遍。” 陆怀归颤巍巍起身,脖颈处的红痕清晰可见。 顾衿蹙眉,抬手摸向陆怀归的脖颈,对方却躲开了,拍开他的手“呜呜呜”叫着不让靠近。 顾衿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喉头处传来痒意,陆怀归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眼底泛着水光。 顾衿俯身蹲下,接过侍女的帕子,擦干了陆怀归下颌的口水和血水。 陆怀归怔然,顾衿趁着陆怀归愣神的片刻抚向他的脖颈。 “唔嗯……”陆怀归难耐地逸出痛哼声。 顾衿握着陆怀归的手,以示安抚。 衣角倏地被人抓住,顾衿转身,下意识将陆怀归护在身后。 “殿下,殿下您听紫衣解释……”紫衣抓着顾衿的袍角,漂亮的脸蛋满是泪痕,仿佛被人恶狠狠欺负了一般。 陆怀归垂眼,以往这种情况,太子定然会在紫衣添油加醋地说明情况后,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顾衿不着痕迹地抽回袍角:“拖下去。” 紫衣:? 陆怀归:? 周围小厮面面相觑。 不是,这么不给面子的吗? 他不是最受宠的男宠吗?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 紫衣还想再争取一下,暗中咬牙掐向自己的手背,滚下两滴泪来。 “殿下,是那个贱种先出言辱骂,您不能始乱终弃——” 紫衣倏地感到脖间一凉,他颤巍巍抬头。 太子看着他,目光平静。 像一座积雪覆盖之下的火山。 紫衣陡然将话都咽回了肚子,他知道今日若是再在这里闹下去,明天在太子院里的就是他的项上人头。 顾衿转头看向春庭,春庭立马会意,扬手叫来几名大汉把人堵着嘴拖了下去。 少顷,撕心裂肺的哀嚎和着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方才的一名大汉来报:“殿下,人已经晕过去了,还打么?” 跪在地上的众男宠抖了抖。 顾衿却俯身问陆怀归:“用得哪只手?” 陆怀归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抿唇不答。 “不答,那就是都有了。” “两只手都折了,送给三皇子。若是再有人对遣散之事有异议,一并按此处理。” 男宠们已经快被吓成鹌鹑了,脑袋恨不得埋进土里。 他们一听这话,更是慌张叩首,求太子网开一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在给小侯爷立威,而紫衣,不过是太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现在男宠们也不敢再上前与太子提什么往日浓情,受宠还是被打死,那都是太子一句话的事。 * 顾衿牵着陆怀归,径直走出了院子。 一路上,两人无言。 陆怀归的手被包裹进一个冰冷干燥的手心,大脑飞速运转。 紫衣确实失过宠,但不是现在。 太子这么做,到底是想干嘛? 给他拉仇恨,然后让紫衣再报复回来? 太子应该拉起紫衣,然后暴怒地、不由分说地打自己一顿才对。 太子现在这样,倒让他觉得有些诚惶诚恐。 他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正想着,陆怀归就被顾衿带到一座院子前。 院中种着两株梅树,有小厮在清扫着院中的积雪,见到顾衿和陆怀归忙跪地行礼,顾衿摆了摆手,兀自带着陆怀归朝屋内走去。 顾衿把人安置在榻上,起身去找药。 翻箱倒柜了一阵,他终于找出了药膏和纱布。 陆怀归斜倚在榻上,睡着了。 第4章 案几前,熏香还未燃尽,几缕残烟徐徐升空。 前尘往事混沌不清,朦胧又缥缈地拂过陆怀归的脑海。 他猛地坐起身来,惊起一身冷汗,盖在身上的锦被也顺势滑至腿间。 “醒了?” 他循声望去,只见顾衿端坐梨花木椅前,膝头放着一卷医书。 纤尘飞舞,余烟袅然,倒显得对方温润如玉。 可太子这厮,并非如此。 陆怀归最清楚不过。 他掩去眸底的愤恨,攥紧了锦被,低低嗯一声。 “之前本宫说过什么,都忘了?”顾衿冷声道。 陆怀归身躯一抖,眼眸无辜轻眨:“对、对不起,我错了。” 顾衿眉心微蹙,他放下书,目光落在坐在榻上的少年身上。 陆怀归缩着肩膀,双手环膝,瑟缩着靠在床头。 眼神偶尔会同他对上,可仅是一眼后,又飞快敛去。 顾衿站起身,抬脚走近榻前。 他抬手,想要掀开陆怀归的衣角查探一番,手还未触上去,却见陆怀归的身躯颤了下,还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像是被打怕了一样。 陆怀归紧闭着眼,直到足踝被顾衿宽大的掌心拢住,将他屈着的膝弯放平,他才睁开了眼。 “该换药了。”顾衿卷起他膝盖处的布条,语气淡淡,“你腿上有伤,日后要小心着些才是,明白了?” 陆怀归垂着头,闷闷应一声。 “是。” 因着之前那一跪,缠在膝弯的布条已经被雪水浸湿,冷气入骨,刺骨般地疼。 第5章 方才他只顾着防备太子,现下才惊觉腿骨的刺痛。 顾衿将脏污的布条拆下,又召侍女端来热水。 热气蒸腾,朦胧了太子淡漠的眉眼。 陆怀归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人,在顾衿看过来时垂下头。 顾衿放缓了声音问他:“腿还疼?” 陆怀归摇摇头。 浸了热水的帕子覆上膝盖,腿骨处泛着酥麻痒意,缓解了他大部分的不适。 顾衿看了他半晌后,缓缓开口。 “落水后本宫想通了许多事,你且放心,日后本宫不会再欺辱于你。” 闻言,陆怀归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当真?殿下不会再打我,也……也不会再把我关起来了么?” 顾衿一顿,眉心轻蹙一下后又松弛。 他将帕子从陆怀归腿上撤下来,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道禀告声。 “太子殿下,三皇子求见,还说请太子妃一叙。” 听到三皇子一词,陆怀归的身躯无意识地颤了颤。 他抬眼瞧向顾衿,正要下榻,却被按住了肩膀。 陆怀归身躯微顿,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顾衿已然起身,拉开了紧阖着的门,跨出门槛。 日光在开门的一瞬霎时间倾泻进来,光影明暗分明,落在顾衿的肩头。 似是想起什么一样,顾衿忽地转头,大半张脸拢在阴影里。 他瞧了陆怀归一眼后,缓缓开口道:“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回来。” 陆怀归缩在锦被间,定定看着顾衿的背影,直到门被掩上,他才缓缓阖眼。 紧攥的手掌展开来,一道被银簪压出的红痕赫然自掌心延至腕骨,通红刺目。 * 顾衿掩上门,那小厮便迎上前来。 “殿下,三皇子说还想请太子妃一叙……” 小厮话未说完,便被顾衿打断,“他身体不适。” “可三皇子执意要您带太子妃。” 顾衿脚步一顿,冷冷睨了那小厮一眼,“本宫是太子,还是三皇子是太子?” 小厮登时噤声,生怕再触了太子的逆鳞,低眉敛目向前引路。 从偏院至前厅稍有些远,小厮躬身引路,穿过垂花门,又经过一道抄手游廊。 两侧假石亭榭林立,名家字画随处悬挂,足见屋主人的附庸风雅。 还未踏进正厅,远远便听得一道哀哀切切的哭声传来。 “太子殿下怎能如此待奴家,他始乱终弃也就罢了,还不顾往日里的情分,折了奴家的一双手。” “那便是你的不对了,紫衣。”三皇子劝道,“你本就是本王送给皇兄的宠妾,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对,惹恼了皇兄。” 话虽是向着顾衿说的,可话里话外都是他这个人的性情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待皇兄来了,你就向皇兄低头认个错,说不准皇兄就原谅你了。” “可那小贱种还——” 紫衣蓦地感到后颈一冷,他略略转过身,只见顾衿立在他身后,目光沉冷。 三皇子却弯起眼,吹了吹茶盏中的浮沫,漫不经心地开口:“哦,皇兄来了呀。”又见顾衿身后空无一人,便又问道:“怎的不见太子妃?” 顾衿面无表情,神色淡漠。 从方才陆怀归一听到三皇子这三个字就发抖的情况看,三皇子平日里没少做过这样的事。 明知原身极其厌憎陆怀归,却刻意提起来,故意挑拨,伺机欺辱。 “他身体抱恙,”顾衿语气冷淡,淡淡瞥三皇子一眼,“皇弟前来,所为何事?” 三皇子的笑容霎时间僵在脸上。 平日里,太子若是一听太子妃这个词,定会暴躁得摔打东西,再将陆怀归拖出来折磨,直到气消才罢休。 现下对方却只是蹙了下眉,未有半分恼怒的迹象。 “臣弟来,自然是向皇兄送上一份大礼的。”三皇子很快便又笑起来,对着身后的屏风摆了摆手,“来人,带上来给皇兄瞧瞧。” 几名小厮架着一个人,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寒冬腊月的天气,那人竟只着轻纱舞衣,赤足而出,足踝处还用红绳挂着铃铛,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 他被小厮们压着胳膊,生生跪到了前厅中央。 “啧,这身舞衣还真是与太子妃相配,难怪皇兄不愿让你见人,原来是金屋藏娇。” 三皇子摇了摇折扇,懒洋洋道:“你说是不是,太子妃?既然你身体抱恙,本王也不为难你,就继续跳上一次的羽衣舞如何?” 羽衣舞,是京城女眷们流行的舞蹈。 三皇子此意不在其他,而是明晃晃的羞辱。 陆怀归身躯发颤,不知是冷还是怕。可他像是没听到三皇子的话一样,挺直了身躯一动不动,如同宁折不弯的松柏。 三皇子对此见怪不怪,抬手让人呈上鞭子,递给了顾衿。 顾衿一言不发,冷冷扫了一眼鞭子,并无动作。 三皇子顿时敛了笑,目光幽幽落在陆怀归身上。 “哦,皇兄不喜欢。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换一个玩法?来人,去了他的衣……” “够了。” 三皇子一愣,就连紫衣也不可置信地看向顾衿。 顾衿依旧面无波澜,可眼中却冷得快要结冰,他猛地抬手,掀翻了呈着鞭子的木质托盘,惹得端托盘的侍女连忙跪下来讨饶。 “皇兄,以前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了么?”三皇子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还是说,皇兄还在生紫衣的气?那不过是宠妾们的小打小闹罢了,也是臣弟治下无方,还望皇兄见谅。” 顾衿抿紧唇,一脚将那托盘踢远,声音冷如寒冰:“滚出去。” 一直垂着头的陆怀归,在这时候也缓缓地抬起来,目光在三皇子与顾衿身上逡巡。 要知道,三皇子自幼与太子一同长大,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关系甚密,太子纵然暴虐愚钝,却从未同三皇子发过火,红过脸。 这还是头一回。 三皇子脸色却如常,拱了拱手道:“既如此,那臣弟便先行告退。”说罢,便带着紫衣离开。 紫衣还是不爽的,在经过陆怀归时,狠狠剜了他一眼后,复又跟上三皇子的脚步。 陆怀归浑身发冷,心底却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被那群人从榻上拽起来时,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鲛纱是在院中换的,他极力反抗,奈何双拳难敌四手,簪子也被人踩断。 他竟再度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被迫换上舞衣,成为一个供人取乐的玩物。 玩物,玩物。 这一世,他绝不会是玩物。 他依旧跪着,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拢紧,指骨响起轻微的咔咔声。 寒风凛冽,吹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肩头倏地一沉,他怔怔转过脸,掩去眸底的愤恨不甘,颤声开口:“殿下……” 顾衿没说话,将狐裘披在陆怀归身上后,沉默了很久。 “从前,我也这般待你吗?” 陆怀归很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毛,故作天真道:“没有啊,你待我极好。” 好得,让我恨不得杀了你。 额头骤然贴上了一只温凉的手,令陆怀归的身躯僵了许久。 他有些茫然与无措,翻涌着恨意的眼被一层雾覆盖。 直到那只手从他额前离开,顾衿冷淡的声线自他耳畔响起。 “你发烧了。” * 太子府门阖上的瞬间,三皇子面上的笑意已然敛去。 回宫的马车早已停在府外。 他负手向前走,紫衣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三皇子面容沉郁,一言未发。 紫衣正要近前服侍,却被他一把挥开。 “一个废物,也敢这么当着本皇子的面说话?”三皇子语气森寒,“他的日子怕是过得太好了点。” 紫衣跪爬着上前,抓住了三皇子的袍角,“殿下息怒,奴还有一计,定会让太子回心转意,对我们听之任之。” 三皇子冷哼一声,嫌恶似的将袍角抽回去,又抬靴托起紫衣的下颌,声音阴冷:“最好是这样,不然,你就滚回你的倚红楼,不用再来见本皇子了。” 紫衣仰头,喉头微滚,柔声称是,指尖却掐进掌心里,月牙红痕清晰可见。 第5章 是夜,月高仙掌,满城寂静。 唯独太子府中灯火通明,侍女小厮们在偏院中进进出出。 “殿下,您已经守了三夜,还是去休息罢,小侯爷这里,奴婢看着便好。” 顾衿端坐在榻侧,抬手给陆怀归掖了掖锦被。 “不必。” 陆怀归双目紧闭,额上浮着一层虚汗。 他仿佛堕入无边噩梦里,前世今生的记忆都混杂在一处,让他辨不清真假。 一会儿是父母丧生火海时满面泪痕的脸,一会儿又是太子拎着鞭子,托起他的下巴,逼迫他学狗叫。 第6章 他不肯,后背顷刻间就被打出血痕。 陆怀归下意识地蜷起身体,紧咬着唇,喉间逸出微弱的痛哼声。 一只手倏然抚上他的后背,将他拢到怀里轻轻拍哄。 “痛就出声,别忍着。” 陆怀归摇摇头,额头贴着顾衿的小臂蹭了蹭,声音发闷,带着浓重鼻音,“不要,会被打。” 抚着他后背的手顿滞一下,又继续起来。 “抱歉。” 他在意识朦胧里,听到顾衿说:“以后都不会了。” 陆怀归轻轻唔一声,算是应答。他额头滚烫得厉害,噩梦不断,于夜里多次被惊醒。 可他每次醒来,入目都是那人冷淡的面容,掌心一直贴着他起伏的后背哄。他病了多久,顾衿也就陪了他多久。 他从一开始的惊惧、愤恨,逐渐变得平静。 汤药被呈上来,热气腾腾。 他被半抱在怀中,苦涩的药味与顾衿身上的檀香混在一起,窜入他的鼻腔。 顾衿将汤勺递至他的唇沿,“喝药。” “不要,苦的。” 他再怎么逞凶斗狠,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而已。 怕苦怕痛。 他还在病中,无意识说出那句话后,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汤勺忽地从他唇边移开,陆怀归缓缓睁眼,只见顾衿将药碗搁在榻侧的矮几上。 接着,春庭将一个瓷盘呈上来,他有些不解,直到口中被塞了一块饴糖。 陆怀归怔愣了许久。 顾衿的指腹轻触过他柔软的唇舌,轻声问他:“还苦吗?” 他摇摇头。 一勺药重新递到了他的唇边,他抬眸看了看顾衿,只见对方眼底的那一圈乌青。 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他还是忍着苦,将那碗药喝掉了。 顾衿一夜无眠地照看他,直到后半夜他的烧退下去,才缓缓阖目。 掌心还贴着他的后背,维持着原来哄睡的姿势。 * 陆怀归醒来时,听到一阵窸窣声。 顾衿正背对着他换朝服,清瘦身形裹在宽大朝服里,更显其身姿濯濯如柳。 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顾衿转过身,他忙闭眼假寐。 可顾衿只是看了他一眼后便收回目光,转头问一旁的春庭:“府中可有同他亲近之人?” “有是有,只是前几日犯了错,冲撞了殿下。”春庭道,“您让人打了她几板子,这会儿正在柴房关着呢。” 顾衿眉心轻蹙,冲撞这事可大可小,左右他也不是个为难人的,照顾陆怀归又缺人手,于是摆摆手道:“那便放出来罢,拨到这里来。” 春庭俯首称是,下去办事了。 周遭渐渐寂静下来,陆怀归再度睁眼,正与顾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一顿,眸光闪烁:“殿下……” 顾衿喉间轻嗯,伸手覆在他的额前。 “烧退了,”顾衿将手移开,又给他掖了掖锦被,“还是要多休息。” 陆怀归抿抿唇,又点点头。 说罢,顾衿便负手离去。 陆怀归直勾勾盯着顾衿的背影,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收回。 晨光微曦,透过槛窗落在了他肩膀。 陆怀归垂下眼,指尖摩挲着锦被,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温度。 那么冷冰冰一个人,怀中竟也是暖的。 再抬眼时,门外站了个人。 那人着一袭鹅黄襦裙,挽着丫鬟发髻,缓步向他走近。 恍惚间,陆怀归像回到了前世,柴房门被推开,刺目光线照得他眼睛很痛,他在视线模糊里,隐隐瞧见一个人影。 她端着一碗粥,在他面前蹲下来,轻轻地唤他:“阿归。” 陆怀归眨了眨眼睛,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面颊冰凉一片。 鸣柳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地问他:“阿归,怎么哭啦?是不是太子殿下又对你……” 陆怀归怔怔看着鸣柳,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 上天原来这么作弄人。 死而复生后,又让他得见故人。 他抱了她许久,才呢喃出声:“鸣柳,是鸣柳啊。” 鸣柳身躯僵了一下,纵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抬手轻抚他的后背。 “嗯,让阿归担心了,对不起。”鸣柳一下下抚着他的后背,又问他,“奴婢不在的这些时日,太子殿下有没有又那般对你?” 陆怀归沉默半晌,松开了环着她的手。 “没有,他很奇怪。” “奇怪?” 他轻轻嗯一声,“自从他落水失忆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失忆后人的本性难道也会变吗?” 鸣柳顿了顿,思忖片刻后开口:“或许如此,那日奴婢去向府医求药时,不慎撞到了太子殿下,若是平时,他定会大发雷霆,非打死不可,可那日他却目色平静,只道让奴婢小心些。” “但这毕竟是府中的规矩,冲撞主子杖责三十,可太子殿下当时听了也只是蹙眉,打了奴婢几大板便作罢。” 陆怀归垂眸,心中却有了另一个想法。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无论太子是失忆或是被夺舍,当下的状况于他而言,无疑是最有利的。 至少,在离开太子府邸前,此人还有利用价值。 陆怀归垂眼,轻声开口:“鸣柳,你可否帮我个忙?” * 每月十五,太子府中的仆从们都会出门采买。 鸣柳不知从何处寻来一身粗布麻服,让陆怀归换上。 两人绕了小路,从冷清无人的小巷走到喧闹的市集。 正逢腊月,出门采买的仆从也多,无人发现混入人群的陆怀归。 “阿归,你知道回去的路吧?” 陆怀归点点头。 鸣柳看了他半晌,又不放心地说:“那我们酉时在这里汇合,可以吗?” 他又微微颔首,“嗯,那我走啦,鸣柳阿姐。” 听到“阿姐”这个称呼,鸣柳有些怔然,可等她反应过来时,陆怀归便已经转身,融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与鸣柳分别后,陆怀归便穿过人潮,拐进一个偏僻的里巷。 上一世时,他借着采买的机会,乔装成小厮偷溜出太子府,眼见着就要逃走,却被府中的下人发觉,他被带回去让太子打了个半死。 不过,当时也并非全无所获。 父亲的义故周澄在场,约莫三日后便派人来传信,说是有法子能将他救出,让他稍安勿躁。 自此之后,他便一直与周澄联络,直至离开太子府。 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去找周澄。 只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偏偏来。 他顿下脚步,猛地转过头,正与身后跟着的人对上视线。 只见紫衣,身后还跟着几个彪形大汉,腰围赤红汗巾,乃是倚红楼的人。 “哟,还挺警觉嘛。”紫衣狐狸眼稍弯,抬手对身后的大汉摆了摆手,“把他抓起来,送到倚红楼,啊不,先给我带到小院去,我可是还有笔账没算呢。” 陆怀归攥紧拳,往后退了一步,正欲转身逃跑,却被一个手刀劈晕。 意识昏沉里,倚红楼悠悠的琴声伴着柔媚的歌声窜陆怀归入耳中。 他猛地睁眼,入目一派通红,说不上的阴森诡谲。红烛幽微,床帐软榻仿佛漆了层血,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吃殆尽般。 他挣动身躯,双手却被缚在柱后,令他动弹不得。 紫衣背对着陆怀归,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殿下喜欢你什么呢?” 他将手中的匕首放在炭火前炙烤,嘶嘶作响。 “喜欢你年轻,还是喜欢你那张脸?” 陆怀归垂眸不语,目光却望向一侧的博古架,最上方摆着的青花瓷瓶摇摇欲坠。 “不过没关系。”紫衣猛然转过身,将烧红的匕首凑在陆怀归面前,眼神怨毒,“殿下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今夜过后,殿下就只会喜欢我一人了。” 陆怀归倏然嗤笑一声,笑得身体都在颤抖。 紫衣抬手卡住了陆怀归的脖颈,一寸寸收紧。 他恶狠狠地盯着陆怀归,咬牙切齿道:“你笑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划烂你的脸,让你在这倚红楼里接客。” 陆怀归却像感觉不到窒息般,一眨不眨地看着紫衣。 “就算你这么做,太子也不会喜欢你。”他讥讽地笑了一下,“他只会更厌恶你,这样的话,三皇子那里,你就更无法交差了。” 紫衣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他怒极反笑,一巴掌扇在陆怀归脸上。 陆怀归被打得偏过脸去,脸颊浮出清晰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痛。 还未来得及抬头,小腹处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紫衣每一下的力道都很重,直踹得他蜷起身子,不住咳嗽。 很快他又被紫衣掐住下巴,扳过脸,将匕首对准了他另半张完好的脸。 第7章 可他仍旧是笑,血丝混着口涎从嘴角渗出来,微微歪着头。 “怎么?被我说中了?” “看来你真的是三皇子的走狗啊。”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恼羞成怒了?” 紫衣猛地举起匕首,劈向陆怀归面额。 陆怀归抬脚,将一侧的博古架踹倒。 青花瓷瓶摇摇晃晃,坠地时发出脆响。 紫衣来不及躲避,半个身子都被压在了博古架下,手中的匕首也当啷一声,跌在了陆怀归身侧。 他极其轻松地用匕首割断麻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紫衣。 “你……”紫衣的瞳孔瞪大,“你……你怎么会?” 分明,陆怀归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大少年而已。 紫衣第一次感到恐慌,浑身都像是浸在了冰水中,猝然泛起阵阵寒意。 这还是之前那个任打任骂也不反抗的陆怀归吗? 惶恐之下,紫衣心中猛地窜出一个念头。 此人莫不是被恶鬼附了身,索命来了? 紫衣的唇颤了颤,“你,你到底是——” 陆怀归抬起食指,抵到紫衣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 他缓缓俯身,冰凉的匕首贴近了紫衣的脸。 烛火明灭,跃进他乌沉的黑眸,疯狂而阴狠。 刃尖在紫衣的脸上寸寸游移,惹得紫衣浑身战栗。 “你说,把你这张脸皮剥下来,送给太子可好?”陆怀归语气轻松,刃尖轻轻划过紫衣的脸,留下一道口子,“太子这么喜欢你,做成人皮面具日日挂在他府门前,倒也不错。” 第6章 * 倏地,反锁的门扉被人撞开,一股冷风拂面来。 一道急切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殿下,阿……小侯爷他就在这里!” 猎猎寒风吹来,陆怀归眸光微凝,他缓缓地抬头,手中的匕首也咣当落地。 门外站着人,为首的是顾衿和鸣柳,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众仆从小厮。 不等陆怀归开口,紫衣便率先哭起来。 “殿下,您总算来了。”紫衣眼眸含泪,好不无辜地看向门外站着的顾衿,“咳咳,您若是再不来,紫衣就要死了。” 顾衿面无波澜,疏冷的目光停在陆怀归身上。 衣服破了,脸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 在他看过来时的第一反应,是把两只被麻绳磨红的腕骨缩在袖间。 然后抬起头,无措地看向他。 几个小厮连忙上前,将博古架抬起。 紫衣还在哭,他跪爬到门前,拉住了顾衿的袍角,“殿下,殿下您要为奴做主啊,这小贱种他……他要划烂奴的脸啊……” 顾衿蹙起眉,冷声道:“来人,拉下去,押入大理寺。” 紫衣身躯一僵,仰起脸来,怔怔道:“殿下。” “谋害皇亲国戚,按罪当诛。” 顾衿说罢,那几个小厮便上前,按住紫衣的臂膀,将人押下去了。 待将紫衣押下去后,鸣柳忙走上前,将陆怀归拉起来,拍了拍陆怀归身上的灰尘草屑。 她轻声问道:“阿归,还好吗?” 他低垂下头,看不清神情,小臂被鸣柳轻托着,蹒跚迈向门外。 天穹中又飘起了雪,陆怀归踏出门外,簌簌的雪粒落在他的眼睫,他微微眨动眼睛,那雪粒便垂落下去。 顾衿则是面无表情,神色淡漠。 直到陆怀归被鸣柳扶着行至他跟前时,他的目光才落在陆怀归身上。 但也不过是极轻的一眼,便转过身,登上了马车。 鸣柳本是要扶着陆怀归走回去的,只是还未走几步,便被马车里的人叫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半边帘,顾衿声线沉冷:“上来。” 鸣柳在片刻的愕然后,还是照做,将陆怀归搀到马车边,扶着他登上马车才退开。 甫一掀帘,一阵清淡的香气便直窜鼻尖。 马车里轩敞,横放着足以容四人的软塌,上置矮几,香炉篆霭,云烟袅袅。 顾衿端坐在软塌一侧,手边放着文书,见陆怀归上来,便淡淡开口:“坐。” 陆怀归低垂下头,乖巧地坐在对面,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紧了。 倚红楼离太子府足有五条街,约莫要走一个时辰。 车辙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俱是沉默不语,周遭空气也凝滞起来。 陆怀归垂眼,余光瞥见了矮几上摆着的瓷盘,那盘里是些瓜果点心,很是诱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顾衿放下文书,正欲伸手将那瓷盘推得离陆怀归近些,不料对方却如同受惊的兔子,惊惶跪地。 瓷盘也被他的动作带倒,摔得四分五裂。 瓜果点心也骨碌碌洒了一地。 顾衿微微蹙眉,“怎么?” 陆怀归额首贴地,砰砰对着他磕头,声线发抖:“殿下,我知错了。” “一个物件而已,碎便碎了。”顾衿道,“先起来。” 陆怀归摇摇头,他仰起脸,眼底似是蓄了一汪水,黑白分明的眼中水光潋滟。 家奴私逃,理应受仗刑五十,去衣吊树五日。这一条规矩,专为陆怀归而设。 顾衿并不清楚,可看陆怀归那般畏惧神情,便大抵知晓了一些。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问道:“为何出去?” “我……我在府中闷得慌,”陆怀归眸光闪烁不定,“便想着出去透透气。” 许是这个谎言太过拙劣,顾衿沉默许久都没说话。 陆怀归垂下头,咬了下唇,眸底晦暗,“我没有要逃,能在殿下身边侍奉,我……” “下次出去时你提前知会一声。” 他缓缓抬头,眼前是顾衿被放大的面容,那张脸依旧冷淡,不近人情,却无多少戾气。 这时候他才发觉,顾衿的身上还穿着早晨时的朝服,显然是下朝后得知他失踪的消息,衣服都没换便匆匆派人来寻了。 陆怀归顿了顿,颤声开口道:“您不罚我?” 顾衿又不说话了,垂眸凝视陆怀归片刻,倏然探出手去,圈握住陆怀归的腕骨。 他顺势将人拉起来,坐在身侧。 那片本就苍白的肌肤上,覆着被麻绳勒出的红痕,鲜红刺目。 陆怀归呆愣片刻,直到腕骨处传来轻微刺痛才回神。 “殿下。” “嗯,”顾衿指腹蘸了些红花油,握着陆怀归的腕骨按揉,“这里不按摩会充血,痛的话告诉我。” 顾衿的神情专注认真,陆怀归有片刻的失神。 腕骨被那人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抚摸按揉,仿佛是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弄坏了。 可他只是太子府中连家奴都不如的杂草而已。 他抿紧唇,眸光黯然。 顾衿以为他痛了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动作又轻缓了些。 “之前不是说要罚你么,”顾衿轻声道,“那这几日便不许出门罢。” 这算什么惩罚?前世太子没把他打死都算好的,甚至还强迫他光着身躯,拴着铁链让他在积雪的院中跪爬。 骂他下贱,骂他是克死父母的煞星。 就算他体力不支高烧不退,太子和紫衣也没放过他,直接将他扔到了倚红楼,任人狎弄折辱。 若不是鸣柳发现得早,去倚红楼拼死将他救出来,他怕是早就沦为…… 见陆怀归久久不语,顾衿便又退一步,声音也放缓,“近来朝中动荡,过些时日再出去,嗯?” 陆怀归微微颔首,眸光垂落在自己的腕骨,轻轻应了一声。 * 细雪新下,停在松枝的鸟雀倏忽振翅,积雪便簌簌而下。 不远处的马车驶来,车辙碾过积雪的官道,溅起零星泥点。 马车停在府门前,鸣柳早在门口迎接。 她面颊通红,显然是跑了一路。 陆怀归甫一下马车,她便迎上来,扶着他的臂膀,“阿归。” 顾衿也起身掀帘下了马车,背手跟在两人身后。 鸣柳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身后的人,又瞧了瞧陆怀归。 陆怀归身上还是小厮的粗布麻服,肩头却多了件纹鹤大氅。 这大氅她最熟悉不过,是太子出门时披的那一件,现下却在陆怀归身上,而顾衿却只着朝服。 “这,你和殿下,你们……” 陆怀归咳了一声,眼皮沉沉地耷拉下来,“我们先回去吧,我困了。” “困了?” 陆怀归嗯一声。 自打他闻过马车上的那香后,便有些昏沉,也不知顾衿燃了什么熏香,方才说过话后他便昏昏地睡了一觉,饶是如此他依旧觉得困乏。 鸣柳狐疑地看了看他,两人怎么看都像是做过那事儿的样子。 但还是依言扶着他,拐进了偏院中。 第8章 本以为太子也会跟进来,岂料对方半路就去书房看文书,她再回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陆怀归一回去就和衣躺倒在床榻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鸣柳出去打了盆热水来,柔声喊他:“阿归,擦洗完再睡。” 陆怀归迷蒙着坐起身,眼睛半阖。 “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他问。 鸣柳绞了热布,轻轻擦拭他的脸。 “你酉时还未归,我便只好将此事禀给殿下,本来我也没抱希望,可殿下朝服都没换就要和我一同出去找你,但我们每条街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后来呢?” “后来是周府来了人,说你被一伙人带到了倚红楼。” 陆怀归闻言睁眼,搭在膝头的指尖稍稍动了动。 看来是正逢下朝时间,周澄回府时正好瞧见了他被带走,便差人去给太子报信。 但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对了,”她从怀中摸出一个纸条,递给陆怀归,“那周府的人还让我将这个给你。” 陆怀归展开来,上面的内容与前世差不多,都是让他稍安勿躁,不日便会将他救出太子府。 不过,与前世不同的是,周澄邀他在竹林小院见面,并注明了时辰与暗号。 鸣柳将布巾扔在盆里浸水绞净,抬起陆怀归的胳膊擦拭。 她静了许久才开口:“阿归啊,殿下他没有弄痛你吧?” 陆怀归:“?” “那时候他脸色也很难看,我以为他把你叫上马车是想……” 鸣柳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讲。 陆怀归抬头,茫然凝视她片刻。 “你说什么?”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又牵强地笑了笑:“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她面上是这样说,心下却又担心陆怀归会不会在太子那里受委屈,又想太子会不会时间久了便像厌烦紫衣一样,厌恶陆怀归,并不能长久地庇护他。 鸣柳轻叹一口气,端着盆出去了。 趁鸣柳出去倒水的间隙,陆怀归将纸条扔进炭火里,在榻上闭眼。 那香的余韵实在太大,他只是躺着就眼皮沉重,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 雪一直下到夜里才停。 亥时,陆怀归幽幽转醒,月光从窗外照在锦被上,一片清冷。 鸣柳照顾了他一天,此时也累极,趴在榻沿,屈着臂膊合眼浅眠。 他轻手轻脚地换衣下地,拾掇一番后掩门离去。 外面还是冷的,呼出去的气都是白气。 竹林小院是一间茶水楼,也是各个官员狎妓和交流消息的重要场所。 夜半时分,竹林小院还灯火通明,偶尔传来几声娇柔的调笑声。 报过暗号后,在侍女的指引下,陆怀归上了二楼雅间。 坐在里面的,是一个长相儒雅,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身穿织金绿袍,慢腾腾地倒了杯茶水。 陆怀归脚步微顿,对方倒轻笑起来,“站着作甚,快进来,着凉了可不好。” 他闻言走进,在老人对面落座。 陆怀归拱手作揖,道,“见过周大人。” 周澄连连道:“这哪里使得,怀归贤侄莫折煞了老夫。若不是陆将军当年舍身相救,老夫我怕是早就化成灰了。”说着,他又去扶陆怀归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听到周澄谈及父亲,陆怀归微微敛眸,“幸得周大人搭救,陆某才免遭虎口,这礼总该是要行的。” “这都是分内之事嘛,贤侄不必客气。” 陆怀归缓缓抬起头,眼眸微弯,笑意未达眼底。 “不过,您是如何知道,太子一定会来救我的呢?” 周澄神色僵了片刻,抬手抚了抚胡须。 “这自然,是因为太子殿下落水后,性情大变了。” “他在朝中也如此?” 周澄点点头,“不错,太子殿下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提出要南下治理水患,还将那些卖官鬻爵的大臣都革职处理了,颇有当年先帝风范啊。” 周澄将沏好的茶推到陆怀归手边,笑意盈盈道:“有太子殿下在,这朝中啊,可是难得的清朗起来了。” 第7章 月华如水,院中莹白一片。 偏房的门缓缓稀开一条缝,一只脚先在地上探了探,接着是半个身子钻进去,如猫般灵活窜进屋内。 陆怀归轻手轻脚地阖上门,将身上的斗篷脱了,搭在臂弯。 就在他猫腰往里间时,一道冷肃的声音蓦然自他耳畔乍响。 “去哪儿了?” 陆怀归身躯微僵,顿住脚转头。 梨花木椅上似乎坐着个人,身形颀长,面容模糊,他坐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整张脸都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去解手了。”陆怀归轻声道。 “解手需要两个时辰?” 陆怀归一哽,低头沉默不语。 失算了,他没料到这种时候,顾衿还会来偏院寻他。 他缄默,顾衿也不语,气氛顿时凝滞。 “说话。”顾衿的声音冰冷至极,唤他名字时却又放缓了声线,“陆怀归。” 陆怀归垂眸,眸光暗了暗,“我,我睡不着,所以出去……” 他话还未说完,顾衿就已经腾地起身,从黑暗里向他走来。 月光落在了那张冷淡的面容上,此时正眉心紧蹙,神色郁沉,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 “你……” 顾衿抬起手,陆怀归下意识地闭眼。 可他久久,都没等来扇在脸上的巴掌。 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很轻又很无奈。 那只手落在他肩膀,将他肩头沾染的零星雪粒拂去。 “罢了,回来就好。” 陆怀归怔忪片刻,缓缓睁开眼,只见搭在肩头的那只手在抖。 身体也是,在很小幅度地发颤。 倒不像是在生气,而是罹患某种病症。 陆怀归伸手,掌心覆在了顾衿玉白的手背,摩挲了一下,如同一个做错事后,小心翼翼讨好的孩子。 顾衿神色僵了僵,正欲将手抽回,却被攥得更紧。 陆怀归的手很凉,在外多是受了冻,覆上他手背时有些酥痒,他微微蜷了蜷手指,面色不虞。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陆怀归抬眸看他,黑白分明的眼中似乎蒙了层薄雾,鼻尖也通红,看起来颇为可怜,“您可以惩罚我的。” 顾衿嗯一声,手被松开后,便负手往里间行去。 陆怀归低头,跟在顾衿身后。 里间熏了炭火,暖烘烘的,陆怀归手脚冰凉,甫一进去便感到一阵暖意,消融了身上的寒意。 “过来。” 陆怀归便乖乖走近,在离顾衿约莫一尺处停下。 “手伸出来。”顾衿淡声道。 陆怀归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平举到头顶,熟练地往下跪。 “起来。”顾衿蹙眉将他拉起来,“没让你跪着。” 陆怀归抬起头,不解又茫然。 直到手里被塞了一个手炉,淡淡暖着掌心,他才堪堪地回神。 鸣柳这时候掀帘,探进来半个脑袋,她轻声问道:“殿下,这饭菜还要再热一回么?” 陆怀归微怔,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那张漆着红木的桌上。 上面摆着许多个盛菜的瓷盘,似乎已经冷了。 烛火幽微,瓷盘边沿泛起一圈光泽。 顾衿似乎,等了他许久? 陆怀归垂下眼帘,复又转头去看顾衿。 顾衿坐在榻侧,抬指捏着眉心,只是指骨还在隐隐发颤。 他乌发未束,长长披散下来,半边脸被烛光罩着,眸色沉郁。 “殿下。” “嗯。”顾衿放下手,嗓音冷淡,“怎么了?” “我饿了,”他小声开口,“我们用膳吧。” 顾衿没看他,喉间轻嗯一声后,让鸣柳下去重热了一遍再端上来。 两人沉默着吃过这顿饭,谁都没再说话。 陆怀归一边埋头吃菜,一边在心里盘算。 顾衿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总不会是担心他吧? 大半夜来寻他,他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 他低着头,余光瞥向坐在身侧的顾衿。 顾衿面容冷淡,烛火明灭间,他眉宇轻皱,夹起一块肉来,放到了陆怀归碗里。 陆怀归怔了片刻后,抬起头,“殿下,我……” “不喜欢?” “您从前都不许我吃的。” “为什么?” 陆怀归抿唇,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肉送到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因为紫衣说,说饿着肚子才能侍奉好恩客。” 周遭顿时陷入冷寂,顾衿攥紧了手里的筷子,神色骤然冷下来。 这些人,到底给这孩子灌输了什么东西? 明明年纪还这样小,却要学勾栏把式来讨生活。 第9章 鸣柳进来换菜时,惊呼了一声,“殿下,您的手!” 顾衿垂眸,木筷不知何时被折断,木刺扎进掌心里,血珠涓滴淌落。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盯着掌心里的血厌烦蹙眉。 陆怀归瞧着鸣柳给人包扎,眼眸晦暗不明。 * 之后的那几天里,顾衿都很忙。 临近年关,朝中许多事都要处理,回府的时候也愈发短。 这天夜里,顾衿难得回府。 他身着朝服,峻冷的面容上泛起红晕,他的步伐并不稳健,被春庭扶着,摇摇晃晃地经过窗前。 他被人在水里下了药,神志都不算清明。 “太子殿下,您是不是想小侯爷了,奴婢带您去找他可好?”春庭问道。 顾衿闻言,顿住了脚步,哑声道:“不必打扰他。” “可是……” 可他是个男人,不纾解还能怎么办呢? 总不能活活憋死吧? 春庭思忖了片刻,还是将顾衿扶到了偏房外,轻轻叩了叩门。 门被打开,顾衿走进去,瞧见了斜倚在榻上的陆怀归。 陆怀归衣衫半褪,滑落至腰窝,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垂落在地。 仿佛是等了他许久,见他靠近,陆怀归便开口,“殿下,您回来了。” 顾衿不甚清明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殿下,您怎么了?”陆怀归明知故问,无辜眨眼,“可有哪里不适啊?” 顾衿看了他许久,久到灯芯都快燃尽,才终于探出手去,扣住了他的肩膀。 霎那间,压在枕下的匕首被抽出半片刀身,只待顾衿近些,再近些,他便能杀了他。 从此不相欠。 “衣服,怎么不好好穿?” 陆怀归一怔。 顾衿微微倾下身子,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他。 纤长的五指在触到陆怀归的肌肤时,轻轻颤了颤,旋即移开。 半敞的衣衫被拢到肩膀,腰间的系带也被细致缠好。 “若不穿好,会被罚的。” 顾衿向来清冷的声线里,裹挟着丝丝哑意。 他分明忍得辛苦,眼尾处都是一片薄红,艳如海棠。身躯也不太能站直。 让一个向来冷淡自恃的人失态至此,可见是下了不少的药。 陆怀归忽然问他:“罚什么?” 顾衿沉默下去,似乎是在回想,最后又摇头说:“不记得了,应该是关禁闭五天吧。” 陆怀归微微张唇,抬起手,故意在顾衿的胸膛游移打转。 顾衿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扣住了陆怀归作乱的手。 “殿下,是不是忍得很辛苦啊?”陆怀归一边说,一边将匕首又往外抽出半寸,“是不是很想和我……” 他话未说完,顾衿忽然松开他,摇晃着身躯走向院外。 春庭还在外面候着,见顾衿出来又上前道:“殿下,您——” “去打半桶冷水。” 春庭一顿,“这有损您的圣体,况且这么冷的天气……” 不待她说完,顾衿已经拂开她,兀自走远。 “殿下,殿下……”春庭连忙跟上去,扶着他,“您要去哪儿啊?” 顾衿沉默不语,春庭生怕他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衿身侧。 这叫什么事儿?一般这种情形,难道不是去找太子妃行敦伦之礼吗? 怎么到了顾衿这里,就不愿意了呢? 还未走出偏院,陆怀归就已经追上来,轻声道:“春庭姐姐,我来扶殿下吧。” 春庭闻言,看了看陆怀归,又看了看顾衿。 顾衿神色依旧不太好,身躯是滚烫的,春庭扶着他时,都能透过衣料感受到他异于平日的体温。 许是太难受,他连话都说不出,只是眸光不甚清明地朝陆怀归望去,又迟滞地敛眸。 手臂被陆怀归很轻地握住,他垂眼凝视片刻,倒也没甩开。 反而任由着,体温也因这微末的触碰猝然升高,手背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 在陆怀归的搀扶下,顾衿来到了浴池。 夜半更深,侍女们都已经歇下了。 阁中空寂,浴池里的水也是冷的,幽幽泛着冷气。 “去关门。” 陆怀归微微颔首,松开手,转身去阖门。 门阖上的瞬间,他听到扑通一声。 再转身时,顾衿已经背对他,和衣浸在浴池中,搭在浴池边沿的手颤了颤,旋即又静下来。 陆怀归怔忪许久,才迈步走向浴池边沿。 他半蹲着,探指在浴池里试温,冰冷刺骨的寒意蔓上指尖,他猛地缩回手去。 可顾衿却平静而淡漠,似乎感觉不到冷。 “殿下,”陆怀归垂眼,目光落在顾衿那张脸上,“您为什么不碰我?是厌恶我吗?” 顾衿没说话,闭着眼睛,后颈枕着浴池边沿的石头。 灼热还未散去,他开口时声音比方才还要喑哑:“……不是。” “那为什么不呢?”陆怀归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眼瞳清澈透亮,“是因为我不如紫衣吗?” “……” 因着在池中泡了许久,顾衿的唇色隐隐发青,欲望尚未消解,心绪也混乱至极。 他忽地睁眼,正与陆怀归四目相对。 “殿下,”陆怀归道,“您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早就厌弃——” 一双冰凉的手,猝然将他的脸捧起。 他藏在身后的匕首险些要握不住。 顾衿捧着他的脸,指腹轻抚过他的眼尾。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了他的额头。 竟让他忘记,跟着顾衿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第8章 * 浴池中,冷水泛起丝丝寒气,侵肌入骨的冷。 顾衿冰冷的指尖搭在陆怀归的后颈,极轻地摩挲一下。 似乎还浸在那个吻的余韵中,久久无法回神。 “殿下,您还难受啊?” 顾衿被这一声殿下唤回了些许神志,在对上陆怀归的眉眼时,眸光清明了半瞬。 陆怀归垂眼,从善如流地伸出一只手,去解顾衿被冷水浸湿的衣衫。 衣衫湿黏,紧贴在顾衿身上,半片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若隐若现。 他的手指抚上去,一下下地拨弄。 顾衿身躯僵直,呼吸因为他的动作急促不少,那双冷淡的桃花眼也似含春水,失神地瞧着他。 陆怀归一只手按在顾衿的胸膛,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悄无声息抵到了顾衿后颈。 “殿下,”陆怀归的指腹按在了顾衿的喉结,他微微倾身,贴在顾衿耳边道,“很快,你就不会难受了。” 就在他的手微微用力,匕首要陷进顾衿后颈的皮肉时。 脚下却一滑,整个人的身躯前倾,要往那水池跌去。 腕骨蓦然被稳稳抓住了。 他低头,瞥见那只被冷水冻得青白的手臂。 顾衿的气息依旧粗重,温热吐息落在他手上,有些痒。 “殿下。”陆怀归又这样喊他,有些无辜。 顾衿紧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挥开。 陆怀归一个趔趄,身躯往一侧撇去,手中的匕首还来不及收。 可顾衿已然转过身,背对他,未再看他半分。 “回去。”顾衿冷然的声线里,还带着丝丝的哑意。 “可是您很难受……” “我说了,回去。”顾衿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你这般。” 陆怀归顿住,久久都没说话,像是被顾衿这句话伤到了一样。 周遭一时间陷入冷寂,片刻后,响起了关门的吱呀声。 顾衿转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只剩下空荡荡的池子,哪里还有陆怀归的踪影。 陆怀归回到偏房,坐在案几前,点了油灯。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徐徐展开。 这是周澄白日里派人给他递的信。 “若要离开太子府,今夜正是良机,贤侄静心等待即可。” 看罢纸上内容,陆怀归便将纸折了,就着烛火点燃。 烛灯昏黄,陆怀归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屈起指骨在木桌轻叩。 火舌沿着纸张末梢舔舐,灰烬落在他的手背。 烫得他皱起了眉。 他却没有动,反而将灰屑摁在手背,直到通红一片,起了水泡才罢休。 不需要,是哪种不需要? 是看了他就烦的不需要,还是只把他当小孩的不需要?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他心烦意乱。 真以为自己和太子是什么恩爱夫妻吗?他分明恨不得杀了太子,啖其肉饮其血,又怎么会因为顾衿的那一句话就觉得……委屈了呢? 陆怀归敛眸,盯着手背的那片红,冷笑出声,“呵,真是演得自己都信了。” * 次日清晨,顾衿照常早起上朝。 第10章 除去有些泛白的面容,他似乎与平日并无区别。 在经过偏院时,他又顿住了脚。 “太子殿下,怎么了?”春庭问他。 他眉心微蹙,蓦然想起昨晚,陆怀归半敞的衣衫、总是蒙着雾的眼睛,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媚态,无不是在经年累月的驯化下,被迫形成的求生本能。 “去请位教习先生来。”顾衿淡声道,“尽快。” “可是,小侯爷他已经……” 不等春庭说完,顾衿已然坐上马车,掀帘道:“最好是两天之内。” 春庭怔忪,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小声咕哝道:“可是小侯爷他已经过年龄了呀。” 但主子的命令又不能不从,春庭立刻下去办了,在府门外张贴告示,招教习先生,月银三千。 只是,不待有人来揭榜,宫中便率先派了教习先生来。 道是受太子所托,来教导太子妃。 春庭半信半疑,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奈何是宫中来人,她又不能拒绝,只能先将人留下来,待太子回府后再做打算。 教习先生授课的第一日,春庭不放心,在书房一侧装作在收拾书卷,一边收拾目光又时不时往陆怀归和教习先生那儿瞧一眼。 余光里还瞥见在另一侧擦拭瓷瓶的鸣柳。 两人四目相对,又默契地敛目低头,继续做手头的活儿。 “来,你先说说……”教习先生一手执戒尺,另一只手执书卷,一副不怒自威的态势,“四书五经是什么?” 陆怀归哪里能答上来,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伸手。” 陆怀归便伸出手,手指微蜷。 冰冷的檀木戒尺将他的手背抬高,接着重重向他的掌心打下来。 “啪!” 两人齐刷刷朝陆怀归这边瞧过来。 他的手掌很快便泛红发肿,他一直低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鸣柳看不下去,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春庭拉住,对着她摇摇头。 教书先生板着脸,见陆怀归要躲,便又重重打了他的手心一下,斥道,“直起身来,这像什么话。” “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还敢躲。” 陆怀归垂眸,盯着泛红充血的掌心,一语未发。 一整日下来,陆怀归的手都肿得老高,筷子都险些要握不住。 鸣柳心疼地给他涂药,一边涂一边道:“他怎么能打人呢?待殿下回来,奴婢去求情。” 陆怀归沉默着,没有讲话。 太子最近还在忙朝里的事,之前还是五天回一次府,现下却是半旬回一次府。 也就是说,这样的挨打,他还要忍耐许久。 鸣柳以为他是被那教习先生吓着,连话都不肯多说了。 那教习先生气势凌人,凡是背错一个字,都要挨板子。 可怜他那两只手,总是新伤叠旧伤。 但仪态风度确实比以往好很多,不似从前般举止柔媚似女子。 这天,正值腊日,府中下人忙碌着备腊八粥。午时,鸣柳去小亭叫陆怀归用膳。 教习先生却不放人,执着戒尺坐在太师椅上,让陆怀归背诗。 陆怀归背对着鸣柳,从前纤柔的少年如今也落拓峭拔,如芝兰玉树,让人为之侧目。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下一句是什么?” “纵我不往,子宁不……” 教习先生举起戒尺来,不耐抬眼,“手抬高。” “啪!” 这一下,打的不是手心,而是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很快有了红印。 打手臂比手心更痛,又不能躲,只好忍着。 他抿抿唇,又听那教习先生道:“重新背,背不过不许吃饭。” 陆怀归薄唇翕张,从头背起,“青青子衿,悠悠我……” 教习先生冷哼一声,抬起戒尺调整陆怀归的站姿。 “腿伸直,腰不许弯。” 说着,便对着他的小腿肚敲了一下。 待他颤声背完整首诗,教习先生才颔首放人。 一转过头,陆怀归猛然对上站在身后的顾衿的面容。 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脸被风刮得青白,垂在身侧的五指拢紧,指骨泛白,目光紧凝在陆怀归通红的手臂,久久都没移开眼。 鬼使神差下,陆怀归将袖子扯下来,盖住了那片红痕。 他又对顾衿微微躬身,手背叠手心,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您回……” 不待他说完,顾衿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很重,攥得他痛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顾衿将他牢牢护在身后,蹙眉质问那教习先生:“你教便是教,打他作甚?本宫是让你教他,不是打他。” 此言一出,教习先生愣住,就连陆怀归也怔忪很久。 “可是殿下,这不打不成器,我们几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您也知道严师出高徒不是?小侯爷他性情顽劣,自然是要敲打了才是,否则日后走了歪门邪道……” 顾衿的脸色霎时间沉下来,攥着陆怀归腕骨的手又紧了紧。 他死死盯着教习先生,冷声打断道:“他不会。去找账房先生领钱罢,你不用教了,日后本宫亲自教便是。” 陆怀归抬眸,望着顾衿的背影,忽然觉得心虚起来。 那人的身躯又在小幅度地轻颤,就连紧攥他手腕的指骨都在抖。 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因为他被打,所以生气了吗? 陆怀归一直盯着顾衿的身影瞧,像是想要看出些什么来。 就在顾衿要拉着他离开时,他蓦地出声:“殿下。” 顾衿停下来,侧头看他。 “殿下,先生他也不是故意,是……是我愚笨。”陆怀归与那教习先生对视一眼,声音很轻地说,“但先生他是为了我好,是我自己学不会,惹恼了先……” “够了。”顾衿打断他,冷声道,“为人师表,却是这般做派,留着让他继续打你是吗?” 陆怀归一哽,垂着头不作声了。 顾衿眉心紧拧,手还在发颤,见人没再辩驳,便一直牵着往外走。 只是还未步出凉亭,春庭便匆匆行来,通传道:“殿下,熙公公来了。” “不见,本宫还有要事在身。”顾衿冷冷开口,抓着陆怀归就要走。 春庭忙跟上前,低声开口道:“可是,熙公公说,此事与小侯爷有关。” 第9章 他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 顾衿闻言,淡声道:“那便让他去前厅等……”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不必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朱红宦服的人从院门踏进,他面白无须,双手捧圣旨,玉柄拂尘搭在臂膊间。 此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内宦,熙公公。 “咱家宣完圣旨便走。”熙公公展开手中的圣旨,道,“太子、太子妃接旨。” 两人对视后,跪地稽首。 “镇远将军陆远澜之子,今太子之妻陆怀归,念其父母见背,孤苦伶仃,特邀其与太子一同入宫赏宴,共度除夕佳节,钦此。” 陆怀归垂眸,久久都没有接旨。 前世太子性情暴虐,处事上却又处处受皇帝掣肘。 他在太子府中受尽磋磨折辱,本以为那圣旨是救命稻草,不想却成了催命符。 他在接过圣旨后,当天夜里便被太子毒打一顿。 他本就身躯孱弱,又赤裸着身子在雪中整整跪了一夜,很快便高烧不止,险些要了半条命。 而那一天,也是他父母的忌日。 他连去祭奠的资格都没有。 熙公公捧着圣旨,等了许久都不见陆怀归接,顿时不悦道:“太子妃,您还不快些接旨,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他缓缓抬起头,乌瞳中的恨意将收未收,仿佛不见底的深渊,死死凝视熙公公。 熙公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不觉间竟后退了一步,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抬指拔高声音道:“你……你敢抗……” “儿臣代内子谢过父皇。” 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陆怀归临近崩溃偏执的神智也被扯回。 他侧过头去,只见顾衿膝行几步,双手恭敬接过熙公公手里的圣旨,又道:“内子身子不适,还望公公见谅。” 说着,他便向春庭使了眼色。 春庭立马会意,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塞给熙公公。 熙公公冷哼一声,收进了怀中,摆了摆拂尘道,“望二位莫辜负陛下一番美意。” 说罢,便甩着拂尘扬长而去了。 顾衿微微颔首,将陆怀归牵起来站好。 陆怀归跪久了,腿弯又有些隐隐作痛,眉心皱起来拧成一团,额角浮出细汗。看起来像是在忍。 顾衿松开手,转身就要走。 衣袖猛地被人扯住。 他的身躯僵硬片刻,还是转过头。 第11章 “殿下,”陆怀归抿着唇,头垂得很低,手指用力攥紧他的衣袖,“方才我不是故意。我只是……” 要知道,这种事,可大可小,大则受牢狱之灾,小则小事化了。全看那宦官心情。 若不是今日有顾衿在,他怕是早被那宦官误会,将自己置于险境。 是以,这是多次虚假的道歉里,唯一含了真情的一次。 顾衿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发顶,再说几句安抚的话,猝然又瞥见他袖间被戒尺打出的交错红痕,和他有些打颤的腿,脸色又沉下来。 他收回手,将袖子扯回,冷声道:“鸣柳,带他回房。” 陆怀归见状,也不再纠缠,任由手中攥着的衣袖被顾衿一点点抽离,转身随鸣柳离开。 一路上,陆怀归都沉默无言。 鸣柳看他这样,以为他是失落难过,便温声劝他道:“阿归啊,殿下他的性情便是这样的,你别往心里去,他也很在意你,不想看你受伤受委屈,但你还帮着教习先生说话,殿下难免也不舒服。” 陆怀归猛地顿住,忽然开口道:“他在意我?” 鸣柳怔忪片刻,又很轻地点头。 “对呀,殿下之前回来过一次,还把这个给了我,说是每天给你涂腿,会好得快些。”鸣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在他手里,“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 “但那天夜里,我亲眼看到,殿下他给你涂药呢。” 陆怀归看着手里躺着的小瓶,一时竟有些失语。 他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又不是真的想知道顾衿在不在意他。 * 将陆怀归送到偏院后,鸣柳便下去做活计,临走还不忘叮嘱陆怀归用午膳。 陆怀归点头应声,推开紧闭的房门。 一入眼,便是一桌泛着热气的菜,桌边还坐着一人,似是等待他许久。 见他回来,对方连忙起身,恭敬道:“小侯爷。” 陆怀归摆摆手,坐到那人对面,斟了杯水仰头咽下,动作间,宽大的袖袍从腕间滑落,依稀可见被戒尺打出的血痕。 “小侯爷,我们这样,是否做得太过了?”那人看了眼他的手臂,缓缓开口道,“在下看来,太子殿下着实真心待您,我们还要接着按计划来么?” 再者,陆怀归算自己半个主子,真把人打伤打残了,他这颗脑袋还是早早捐了罢,不必去向周澄复命了。 陆怀归垂眸,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臂上交错的红痕,怔然想起那只发颤的手,和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先用膳吧。”陆怀归蜷曲了一下手指,“计划的事,从长计议。” 对方啊了一声,“原计划,我们不是除夕那天离开太子府中么?那时候戒备的人少,我们也好行事不是?” 陆怀归没说话,捧着鸣柳煮的腊八粥,兀自喝了。 须臾,他才放下碗,缓缓开口:“除夕那天,是宫宴。” “那宫宴,您之前不是说不去的么?” 正如对方所言,计划是他按照前世事件的发展制定的。 他被毒打一顿,再被拴着铁链关起来,只能隔着柴房的窗户,看烟花在夜空绽开。 最后趁守卫松懈之时,顺理成章被人救走。 不想这一世变数太多。 而最大的变数,是前世折辱凌虐他的太子,这一世却待他…… 他忽然觉得后悔,倘若重生那一日直接将顾衿一举击杀,又何来今日这诸多难题? “之前不去,现在要去。”陆怀归道,“圣旨已经下了。” “所以,除夕那天,我们走不成了?”那人一顿,“那我们是不是该知会周大人……” 陆怀归眸光微暗,“不必,我自会想办法。” “那还走吗?”那人问。 陆怀归嗯一声,屈指在桌面敲了两下。 “走。” 只不过计划,该变一变了。 * 鸣柳是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的。 今日轮她值夜,不觉间昏睡过去。 她虚虚抬眼,朦胧间瞧见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 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太、太太子殿下。”她站起身来,忙躬身福礼道,“您又来看小侯爷啊。” 顾衿轻嗯一下,又抬手让鸣柳小声些。 “他,睡了?”顾衿的声音冷淡,如往常般不辨喜怒。 鸣柳点点头,“睡下有一会儿了。” 顾衿便没再问询,径直走到房门前,手按在门环上,迟疑片刻才开门。 他穿过外间,轻车熟路走进里间。 入目便是躺在床榻上的人,陆怀归背对着他,身子微微蜷缩。 顾衿走近了去瞧,只见陆怀归着一件中衣,眼眸阖着,长而密的眼睫垂落,一副睡得安详的神色。 他半截手臂还露在锦被外,红痕已经褪下去,但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在月色下显得刺目。 顾衿蹙眉,抬指轻抚那道微微凸起的红印。 似是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陆怀归翻了个身,面对他,闭着眼揽住他的手臂。 “阿娘……你别走。” 顾衿身躯僵了僵,抬手轻轻将陆怀归的手臂放下去。 随后他自怀中摸出小瓶,洒了些许药粉蘸在指腹,托着陆怀归的手臂,在伤处一点点涂抹。 但这孩子又不安分,一边喃喃“阿娘”,一边又伸手抓他的衣襟。 顾衿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陆怀归作乱的手,冷酷无情地说:“我不是你阿娘,再乱动就把你扔掉。” 陆怀归果真没有再动了,依旧是闭着眼,闷闷唔一声。 从前他最厌烦小孩,每次被家长抱来看病的孩子,总是会在母亲怀里哭闹不止。 肆意张扬地享受母亲的爱抚疼宠,于是更变本加厉地哭。 响亮的哭声穿透整个医院,直让他心烦。 但是对陆怀归,他总是厌烦不起来。 就像现在,陆怀归又伸出双臂,要环着他的腰,闷声呢喃着“阿娘抱”的时候,他却没再把那两只缠在腰间的手放下去。 于是只好就着个这么别扭的姿势,微微倾身,把人半抱起来,掀开中衣,在他的膝弯上药。 许是动作幅度大,之前睡得安稳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含含糊糊地低唤:“太子殿下。” 顾衿动作微滞,低头看他。 陆怀归眼眸微睁,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拉住了顾衿的衣袖。 又抬头看他,乌瞳似含水光。 “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 顾衿回答得冷淡又生硬。 陆怀归便又不再开口讲话,垂着头,目光落在顾衿按在自己膝弯的手,轻轻地抿唇。 周遭又静下来,只有肌肤相触的细微声响。 “殿下,对不起。”陆怀归轻声说,“我知错了。教习先生方才也同我讲过了,说他以后都不会再打我了。” 顾衿没说话,依旧是冷着脸,手上的动作却未停,在他膝弯轻缓按揉。 陆怀归瑟缩一下,他的动作便放得更缓。 须臾,顾衿才开口:“宫宴你是不是不想去?” 陆怀归一怔,复又重新抬头,与顾衿对视。 “不是。”陆怀归小声道,“以往您都不会带我去的。” “为何?” 陆怀归没有正面回答,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 他们的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而是一方无家可归,另一方畏惧皇权而不得不接纳。 骁勇善战的将军之子,被迫嫁给一事无成的万人嫌太子。 这就是全京城的笑柄。 无论出门赴宴或是上朝,自然免不了好事者的闲言碎语,外加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 太子本就怨恨他,在听闻那些话后,更是将无处发泄的怒火全然撒在他身上。 可如今,他忽然想看看顾衿在听到那些话后,会有什么反应。 上过药,顾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躺下来,把他的手臂放回锦被里,静静看了他片刻后开口:“若是不想去就不去,本宫去向父皇请示,我们在府中过除夕也是一样的。” 驳了圣旨又请示,说得好像是件多容易的事一样。 陆怀归摇摇头。 他从锦被里伸出手,轻轻勾住顾衿的手指,眼睫微垂。 月光照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他的面部轮廓。 许是多日来的教习,他的举手投足间都不再带着柔媚和引诱,眉眼间反而多了几分少年气。 但这样好像更难把人推开,也无法做到。 顾衿一动不动,没有抽回手去。 陆怀归抬起头来,看着他,很是乖巧地说:“我想去的,殿下带我一起去,可好?” 第10章 * 腊日过后,便是冬猎。 冬猎本该是在宫宴后举行,今岁却忽地提前。 皇帝几日前染了风寒,多日来都不见好,妃子们轮流伺候着,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冬猎祭祀为陛下祈福,此事便定下来,交给礼部和太子去安排。 第12章 顾衿向来习惯按规划行事,眼下猝然被打乱,一切都得推翻重来。 他难免有些不悦,尤其是在看到祭祀文书后,他眉心蹙得更深,迟迟没有盖印。 就连朝会也难得称病不去。 他在府中陪了陆怀归几日,日日教人读书射箭。 这天,他正教陆怀归写字,宫中便又来了人。 三催四请地要他签文书盖印。 顾衿头也未抬,对跪在帘外的内侍置若罔闻。 “之子于归,”顾衿的掌心握住陆怀归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笔锋苍劲有力,“宜其室家。” “你的名字,自己会写么?”顾衿问道。 陆怀归微微颔首,龙飞凤舞地在诗旁侧添了自己的名字,勉强能看出来是哪几个字。 顾衿也不恼火,握住陆怀归的手,又写了一遍。 “之子于归,陆怀归,会了吗?” 陆怀归抬头,看了他许久。 顾衿以为他还不会写,轻叹一口气正要继续教时,陆怀归开口了,“殿下,您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顾衿神色平淡,将狼毫笔在砚台蘸好墨,“继续吧。” “可是您都写错好几回字了。” “……” 帘外的人颇有耐心地等,顾衿教了陆怀归多久,对方也就等了多久。 到了午时用膳,顾衿带着陆怀归去前厅。 那内侍便又匆匆追上来,拱手跪地道:“太子殿下,殿下留步。” 顾衿蹙眉,垂眸看着那内侍。 内侍见状,忙开口道:“殿下,后日便是冬猎,可祭祀的文书还未盖印,若是再拖下去,恐惹圣上不悦。” 顾衿一字一顿道:“若是没有祭祀,这冬猎便不能举行么?” 内侍沉默不语,许久才颤声道:“可这,冬猎祭祀,本就是皇家百年来的传统啊。殿下,礼不能废,您今日若是不盖印,小的便……便以死谢罪。” 陆怀归看着跪地的内侍,隐约间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像是他去竹林小院见周澄时,守在门外的小厮。 似是觉察到他打量逡巡的目光,内侍把头垂得更低,砰砰对着地面磕头,额头上很快被血浸染。 “请殿下盖印。” 人都是惜命的,真说要去死,实际上是等着人来劝,等着目的达成。 这种手段,最上不得台面,偏偏最有效。 若换做是陆怀归,他定会说:“你死便死,与我何干。” 可顾衿只是蹙眉,凝视那内侍片刻,冷声开口道:“既如此,那便将文书呈上来罢。” 那内侍登时笑逐颜开,站起身将文书呈上来。 待顾衿盖印过后,又连连说殿下仁心之类的好话。 “殿下,”看着那内侍走远的身影,陆怀归扯了下他的衣袖,“那祭祀文书上写了什么啊?您当初为何不愿盖印?” 顾衿沉默,良久才说:“没什么,去用膳罢,菜冷了。” 见状,陆怀归也不再问,随顾衿踏进前厅。 饭后,顾衿便回宫处理冬猎相关事宜,没再多待。 到了夜里,顾衿派人送来冬猎用的衣物。 显然,冬猎时,他要带他一起去。 “去岁都是紫衣同殿下去冬猎的,”鸣柳一边给陆怀归叠衣物,一边絮絮叨叨,“明日奴婢定给阿归打扮得好看些,让殿下挪不开眼。” 陆怀归又心不在焉地嗯一声,坐在案几前,忽然开口:“鸣柳,你知道冬猎的祭祀都是些什么吗?” 鸣柳啊了一声,有些无措地摇摇头。 “奴婢不太知晓,只是去岁时,奴婢听紫衣和殿下说……” “说是有什么,活人祭。” * 冬猎那日,雪后初晴,满地霜白。 鸣柳给他穿了件短打胡服,又罩了件深蓝狐裘,衬得他面容清俊,身姿拓跋,倒像是谁家教养出的小少爷了。 顾衿依旧穿着常服,见他这幅扮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伸出手稳稳牵住他上马车。 顾衿也没叮嘱他什么,只是下马车时对他讲:“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猎物打不到也莫逞强,有事让春庭找我。” “那我若是打不到,会丢殿下的脸吗?” 顾衿沉默了一会儿,“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你玩尽兴就好。” 陆怀归很轻地哦了一声,还想说什么时,不远处走来几个朝臣,他不怎么认识。 那几名朝臣的目光先在他身上停留,恭恭敬敬地叫了他一声“小侯爷”后,便对着顾衿躬身拱了拱手。 “太子殿下。” 顾衿嗯一声算作应答。 那几名朝臣围着顾衿,是要谈公事的样子。 陆怀归很识趣地走开了。 冬季的猎物多是膘肥体壮的,掩藏在雪中和灌木丛中时,异常好辨认。 他已经猎了不少,本想着再猎最后一头野鹿时,有人却比他抢先。 那箭矢咻一声,同他的箭柄相撞。两支箭一齐落地。 陆怀归起初没在意,再度挽弓去瞄准那头野鹿时,那箭矢便直冲他面门来。 他眼眸一凝,一个闪身躲过,锋利的箭矢擦过他脸侧,划出一道伤口。 不远处又传来一道张扬跋扈的声音,“哦,我道是谁,原来是镇远将军府的小侯爷啊。” 陆怀归身躯微僵,转身欲走,却被从暗处窜出的野狗拽住了裤腿,他脚下趔趄,摔倒在地。 他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张陌生却熟悉的面孔。 汝阳王府的小世子,谢淮南。 他前世交情甚笃的好友。 自陆府没落后,谢府却由衰转盛,权势更是如日中天。 挚友相见,分外难堪。 一个在泥尘,一个却在云端。 “怎么不说话?”谢淮南俯身,自上而下地审视他,语气讥讽,“是让太子那厮干得哑巴了?” 陆怀归眼眸微黯,抿唇不语。 陷在泥土中的手颤了一下。 早该料到的,冬猎本就是贵族子弟皆可参与,而谢淮南又极其喜爱骑射,能在这儿相遇也没什么好稀奇。 他不知要说什么,喉咙像是被刺哽住,许久才张了张唇。 “好久不见,谢淮……”他看了谢淮南一眼,换了称谓,“谢小侯爷。” 谢淮南不知怎么的,像是被这一句谢小侯爷刺到,从侍从手里夺过马鞭就要往下抽。 “你!” 身旁的侍从忙道:“世子殿下息怒,如今陆侯爷是太子殿下的那位……伤了脸可不好。” 谢淮南冷哼一声,将那马鞭抛开。 “说得倒也对,本世子练箭还缺一个活靶子。”谢淮南瞥了眼匍匐在雪泥中的陆怀归,幽幽道,“就他罢。” 侍从立时了然,“那您是想,将他带回府中么?那老爷那里……” “谁说要带他回去了?”谢淮南冷笑一声,“就在这儿。” 侍从有些为难,“可是,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了?若是太子殿下知晓,怕是对您不利。” 更况且,青天白日下,扒了人家衣服当活靶子,这是明晃晃的羞辱啊。 “太过?当初他爬太子的床时,怎么就不知道太过?”谢淮南咬牙切齿,又抬脚踹了那侍从一下,“废话少说,还不给我将他绑起来。” 侍从闻言,连忙应声称是。 * 自打同朝臣们议事过后,便不见陆怀归的身影。 顾衿只当是小孩子贪玩,便也没有再去想。 直到汝阳王走过来,邀他一同去附近走走,他才觉察出不对来。 冬季猎物少,又长得膘肥体壮,自然很好捕杀到。 饶是这孩子贪玩,也不会停留整整两个时辰不归。 汝阳王和他一同走进林间,看着满地倒下的动物尸体,便随意找了个话题聊。 “果然还是年轻好啊,身强力壮的,您说是不是,太子殿下?” “嗯。” 顾衿垂眼,敷衍应答一句后,匆匆往前走,心中不断推测陆怀归可能失踪的地点。 “想当年,老夫与陆将军,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中豪杰,每每冬猎,都是我第一,他第二。哎,太子殿下,您去哪儿啊?” 再往深处走,是两支断箭。 周围又有打斗过的痕迹。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又要找不到他了吗? 顾衿走得越来越快,汝阳王被他甩到了几尺开外的地方。 他心中的不安逐渐转化为焦躁,手又在止不住地颤抖。 蓦地,他从枯木交横的罅隙间,瞥到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陆怀归只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瘦削的身躯又被绳索紧捆。 头顶还放着一颗果子,仿佛是一个活靶子。 “陆怀归,你可要站好啊。”谢淮南接过侍从递来的白布,蒙上眼睛,很是轻蔑地说,“我这箭,可是不长眼睛。” 说罢,他便搭箭挽弓。 第13章 咻地一声,箭矢擦着陆怀归的肩膀而过。 陆怀归纹丝不动,像是毫无知觉的傀儡。 谢淮南摘下白布,看了陆怀归一眼,“啊,看来箭术退步了,再来。” 他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一般。 他再蒙上布条,对准陆怀归头顶的果子。 箭矢猛地刺穿了果子,猝然发出一声闷响。 周遭却死一般地寂静。 谢淮南愣了一下,摘下布条来,抬脚又想踹那身侧的侍从,“本世子的箭术如何?你为何不……” 倏地,汝阳王浑厚又有点喘的声音响起来。 “逆子,你到底在干什么?” 谢淮南略略转过头,他隔着枯木杂草,先是看见了他爹气急败坏的脸。 再然后,对上了一双阴沉冰冷的眼睛。 第11章 * 谢淮南怔了一下。 手中的箭也啪嗒一声落地,愣愣看着汝阳王从杂草丛中走过来。 “爹,你怎么来……” “啪!” 他话还未说完,汝阳王便上前,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 谢淮南登时龇牙咧嘴,嗷了一声。 “你,你这个逆子。”汝阳王脸都气红了,捏住谢淮南的耳朵骂道,“你还不快给人松绑,若是太子妃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今天打死你。” 说着,汝阳王便又抬起手,作势要打。 谢淮南连连讨饶,“爹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他又对身侧的侍从使眼色,“看什么看,还不快给他松绑。” 侍从立时点头,正欲抬脚走上前,却又停在原地。 “啊,太子殿下。” 顾衿无心去看父子俩演戏,步伐沉稳地先一步上前,走向陆怀归。 他在经过谢淮南时冷睨对方一眼,直把人看得汗毛倒竖,后背生寒。 陆怀归想来是被绑了许久,他唇色发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他一直都垂着头,见到顾衿时都没有抬起。 直到,那只玉白的手伸过来,解开他身上紧捆的绳索。 顾衿离他很近,鼻息间尽是檀香。 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这般的屈辱,前世他受过太多,谢淮南对他的这点欺负其实算不上什么。 可不知为何,他瞧着视线里那人不住发抖的手。 心中的恨意与不甘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种情绪,快要将他的心肺烧灼。 陆怀归探出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声音涩哑:“殿下,我,我没事的。” 顾衿一语未发,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搭在他肩头。 父子俩争吵的声音似乎远去了,寂静空旷的林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顾衿抬手,将陆怀归额前凌乱的发丝拨开。 他沉默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须臾又伸出手来,紧握住了陆怀归冰凉的手,缓缓往前走。 那力道有些重,陆怀归稍稍挣动一下,便被握得更紧。 仿佛松手了他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汝阳王还在捏住谢淮南的耳朵打骂,见到两人走来时,又连忙拱手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小儿不懂事,言行无状,对二位多有得罪,回去臣定好好敲打他一番。” 说罢,便扯住谢淮南的衣领,将人揪过来,“逆子,还不给太子妃道歉。” 谢淮南看了眼陆怀归,又看了看顾衿,不情不愿地开口:“对不起,我不该……” “道歉就不必了。”顾衿的声音压抑平静。 谢淮南一顿。 汝阳王心下一喜,忙开口道:“太子殿下大度,谢太子殿下原……” “我们礼尚往来。” 汝阳王的笑霎时间僵在了脸上。 “太子殿下,这怕是不妥……” 陆怀归也怔忪片刻,抬起头看着顾衿。 且不说,顾衿如今身居要职,每每上朝同汝阳王抬头不见低头见,本身就不能因为这种小事闹得无法收场。 再者,汝阳王府权势煊赫,一旦生出嫌隙,对方难免会倒戈向其他皇子,再参他一本,让他丢了储君之位。 可顾衿已经不在乎了,执意要将陆怀归受的屈辱当场讨回来。 “有何不妥?”顾衿面沉如寒冰,“还是说,汝阳王有意纵容,故意指使?” 汝阳王脸色骤变,双膝跪地。 “臣,臣不敢。” “爹,你怕他做什么?”谢淮南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汝阳王,“你不是说,他不过是个荒淫无能,迟早会被废的……”后半截话没说下去,谢淮南便被侍从压着胳膊拖走。 汝阳王瞪了谢淮南一眼,又对顾衿道:“犬子任凭殿下处置。” 侍从将箭取来,递到了顾衿手中。 谢淮南被脱去外袍,四肢被缚,站到了之前同陆怀归一样的位置。 * 周遭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多是些贵族子弟,探着头往里张望。 谢淮南是众多贵族子弟中的佼佼者,眼下颜面扫地,不免让人心生好奇。 “这不是谢小世子么?他怎么了?” “听说是得罪了太子妃,太子殿下要惩治呢。” “可我听说,太子不喜太子妃,多次向陛下请旨退婚,二人感情不睦么,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嗐,谁知道啊,说不定是要挽回皇家颜面,总不能让太子妃平白无故让人欺辱了去吧?” “……” 侍从将箭拿给顾衿后,顾衿并没有挽弓射箭。 而是转过头,拉起陆怀归的手。 陆怀归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殿下。” 顾衿轻嗯一声,将箭和弓都给他。 “拿好。” 随后他抬手,握住陆怀归的两只手。 他微微倾身,下颌贴着陆怀归的发顶,是一个将人半抱在怀里的姿势。 这比之前的距离还要近。 陆怀归自顾衿怀中抬起头,他只望见那双淡漠的眼睛。 那是太子不会有,顾衿才会有的眼睛,淡薄无情,剔透澄澈。 “可还记得射箭的第一步么?”顾衿微微侧头,掌心包裹住他的手,将箭矢先是对准了谢淮南的眉心,又上移至头顶的发冠。 顾衿温热的鼻息落在他颈侧,有些酥痒。 “对准目标,然后挽弓,松手。” 随着顾衿的话音落下,箭矢便咻一声飞出去。 箭矢带起一阵风,拂开陆怀归脸侧的发丝。 那箭矢直直射向谢淮南头顶的发冠,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顾衿握住陆怀归挽弓的手,缓缓放下来,“重要的是,来而不往,非礼也。记着了?” 陆怀归仰起脸,轻轻颔首,“嗯,记着了。” 众人更是愕然。 谁说他们夫妻不睦来着。 他们都快贴到一起亲嘴了。 果然谣言都是假的。 谢淮南被吓得腿软,差点都要站不稳。 那箭若是偏了一寸,射向的便是他的脑袋。 侍从来给他松绑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快跪下去。 还好被侍从眼疾手快地扶起来,“世子殿下,您没事吧?” 谢淮南神色复杂地看向陆怀归,又瞪了那侍从一眼,“你看我像个没事的?这不是废话!还不快将本世子扶起来?” 侍从忙应声,正要把人扶起时,却见熙公公从不远处走来。 熙公公甩了甩拂尘,瞥了谢淮南一眼,又看了看顾衿和陆怀归。 “几位可是让咱家好找。”熙公公道,“大选快要开始了,快些随咱家走罢。” * 几人随熙公公从林间往后山行去。 这后山除去有帝王行宫外,中央还摆着一个大型祭坛。 陆怀归环顾四周,两侧都有重兵把守,出逃绝非易事。 甫一进殿,一股刺鼻的气味涌来。 皇帝并未现身,而是被一方屏风遮着,隐约能瞧出人影来。 熙公公上前,躬身道:“陛下,人都到齐了。” 屏风里的人低头咳嗽几声,又摆摆手道:“那便开始罢。” 熙公公便颔首,抬手唤了一人进来。 来人是一个颇具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身着天师道袍,头戴御赐乌帽,款款向众人走来。 只见那老道士合眼闭目,将符箓烧成灰,抛入盏中一搅。 他口中更是念念有词,什么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众人神色凝重,紧盯着那老道的动作。 明日便是祭典,今夜必须选出一个祭品。 不管那祭品是什么身份。 须臾,那老道士便睁开眼,将符水朝四周一洒,随后抬指,指向某个方向。 “天命之人,便是……汝阳王府的小世子。” 陆怀归一惊,只见那道士指向的方向,正是谢淮南站的位置。 众人的目光也纷纷往谢淮南身上瞥去。 第14章 汝阳王瞳孔骤缩,惊骇道:“我儿怎会……你这妖道,莫要胡言乱语。” “错不了,”道士抚了抚胡须,目光深远地看向谢淮南,“此子阴年阴月阴时出生,正是天命之人。” 谢淮南身躯僵了僵,久久都未回过神。 汝阳王怒道:“你这道士,满口胡言,我儿怎会是……” 屏风里又传来咳嗽声,“就按道长说得办罢,朕乏了。” 熙公公立时召来几名侍卫,将谢淮南按住。 “小世子,请吧。”熙公公道。 不等谢淮南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被压着胳膊,带了下去。 陆怀归凝眸望向谢淮南被带走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 一股不详的预感蓦然自心头升起。 前世他并未来过冬猎,也不知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谢淮南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大选结束,众人纷纷散去。 陆怀归随着顾衿一同走出,无意间他抬起头,汹涌人潮间,他望见周澄的侧脸。 对方依旧笑得温和从容,抬手拍了拍汝阳王的肩膀,轻声安抚:“莫要伤心,能为陛下安康祈福,那也是小世子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张脸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陷在阴影里。 明暗交杂间,周澄忽地转过头,对着陆怀归笑了一下。 陆怀归顿住脚,抓住顾衿的衣袖,往人身后藏。 顾衿以为他是受了惊,伸出手又牵住他。 温热的掌心传过来丝丝暖意,似是要将他心底的不安与惊惶消融。 “殿下。”陆怀归轻声开口。 “嗯,怎么了?” “选出天命之人,真的能让陛下好起来吗?” 第12章 * 顾衿沉默片刻,望着远去的人群,没有应声。 他握紧了陆怀归的手,继续往前走。 日暮西沉,余晖倾洒在石阶,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他们走了许久,直到走出后山,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散尽。 “殿下,”陆怀归又开口问道,“那献祭的人,最后都会死吗?” 顾衿顿住脚,转头看他。 陆怀归也仰起脸和他对视,眼睫很轻地颤了一下,“会吗?” 顾衿垂下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陆怀归的手心里都是冷汗,指骨隐隐泛着白。 他大抵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祭品。 顾衿抬起另一只手,指腹轻抚过陆怀归脸侧的那一道划痕。 “汝阳王之子那般待你,你又为何要担忧他的性命?” 陆怀归一怔,抬手握住顾衿的指尖,轻声道:“他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想起谢淮南要用箭射陆怀归的场景,顾衿蹙眉,“是朋友他那般对你?” 陆怀归不作声了,许久才道:“但从前他不是这般。” 从前的谢淮南,同他亲如手足。 两人年岁也只差几个月,谢淮南却偏要做陆怀归的大哥,处处维护,事事以他为先。 倘若没有那场变故,倘若将军府未曾蒙难。 他们依旧是一对纵马游街的好友。 陆怀归见顾衿久久不语,便松了手,“好,我知晓了。” 被献祭之人,不可能会活着。 难怪上一世,汝阳王派来援军后,对谢淮南的事闭口不提。 原来是已经在这个时候死了。 要救谢淮南,除非再找一个年岁相仿的替代。 但眼下时间紧,根本不能在短时间里找到。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供王公贵族们休憩的小院中。 春庭早已在一侧候着,见两人回来,忙上前道:“太子殿下,小侯爷。” 顾衿微微颔首,松开陆怀归的手,推开房门。 这儿的陈设简单,但也一应俱全。 他让春庭取出金疮药来,接过后把门外的陆怀归叫进来,给人脸上那道划痕上药。 顾衿抬指捏着陆怀归的下颌,陆怀归微微侧过脸去,露出那道划痕来。 陆怀归的眼睛又很轻地眨了一下。 他眼帘下垂,薄唇紧抿,心事重重的模样。 “陆怀归。” 陆怀归闻言,抬起头看向坐在榻沿的顾衿。 “殿下,我没……” 他的脸猝然又被捧起来,怔怔对上顾衿淡漠的眼睛。 像是那一次浴池中的对视,猝不及防,却又坦然赤诚。 “抬起头,看着我。” 顾衿紧紧盯着陆怀归的脸,一字一顿道,“会没事的,你别怕。” 陆怀归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沉甸甸的。 上一世,上一世他受过那么多屈辱,背叛,所有不能忍的,他都隐忍下来,所有背叛他的,他都让他们不得好死。 可是,好像从来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也不会有人对他讲:“会没事的,别怕。” 他抿抿唇,蓦地伸出手来,环住了顾衿的脖颈。 顾衿的身躯僵直一瞬,又松弛下来,生疏抬手,轻拍他的后背。 陆怀归的下颌抵着顾衿的肩膀轻蹭,像是在汲取安全感,顾衿便又收紧手臂,抱紧他。 “我不会让你有事,”顾衿轻声安抚他,“活人祭也会终止。” 活人祭祀,这是皇家百年来为皇帝祈福的手段。 百试百灵。 终止祭祀无异于挑战天威,藐视皇权,根本无人敢反抗。 陆怀归张了张唇,正要开口,门外却传来春庭的通传声:“太子殿下,熙公公来了,说让您去行宫一趟。” 顾衿闻言,先是应了春庭一声“知道了”,又安抚了陆怀归一会儿,才起身走出门外。 陆怀归看着顾衿的背影,又垂眼凝视自己的手,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 他颤了颤手指,眸光晦暗。 门被阖上,他听见顾衿和熙公公的声音越来越远。 “发生了何事?” “陛下的风寒似是越严重了,祭典还是该尽快举办……” * 更深夜静,夜风凄冷。 后山在这时候更显寂静,只有行宫处亮着灯。 陆怀归身着一袭黑衣,在夜色里穿梭。 好在夜里守卫少,他蛮轻松便混进来。 行宫外最中央摆着的,便是祭坛。陆怀归上前瞧了一番。 这里似乎并无什么机关,相当古朴简单。 要从这里做文章救走谢淮南,可行性并不大。他轻叹一口气,转身欲走,却倏地瞧见不远处走来两个人。 陆怀归即刻屏息凝神,窜进一片灌丛中,只露出一双黢黑的眼睛。 “周大人,您看此次小人做得如何?”是白天的老道士,此刻正满脸堆笑着,跟在周澄身后,“您看这次的赏赐,是不是该涨些了?” 周澄依旧笑得温和,“那是自然,道长名登紫箓,待这次祭祀过后,想来会更得陛下器重,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向祭坛,陆怀归一动不动,紧盯着二人。 “不过,这赏赐,需得等那汝阳王投奔我等才是。”周澄抬起手,在祭坛右侧的铜环转了几圈,“还望道长明日的祭典不会出差错。” 随着铜环的转动,大殿某处倏然传来沉闷的响声。 老道士连连点头称是,“若那汝阳王还不识趣……” “若他还不识趣,”周澄眼眸微眯,朝灌丛看了一眼后,漫不经心道,“那便将小世子杀了,再送他一份大礼。” 陆怀归在周澄的目光扫过来的瞬间,立时屏息闭眼,待脚步声远去后才又睁开眼,环视四周。 周澄已经和那道士不见踪影,想来是去了大殿。 他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后,也紧随在那二人身后。 看来祭祀时,并不会当场让人没命,而是……被送去了大殿的某处。 陆怀归一路跟随二人,走入密道,再右拐三尺,便是一方密室。 到时,他可装成随行宫人,将谢淮南救出。 周澄的手按上密室的石门时,倏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老道士有些困惑:“周大人,您怎么了?” 周澄打开石门,轻笑道:“没事,有只小老鼠闯进来了。” 陆怀归只跟踪到密室门口,便转身离开。 他一从那大殿出来,周身便绵软无力,还未走出后山便一阵晕眩,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陆怀归便望见头顶繁复的藻井,环视一圈四周,是祭祀用的水果,经文符篆,还有……祭祀的礼服。 “爹,你把他带来作甚啊?你快些将他送回去。”谢淮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若是被太子那厮发现,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儿啊,你听爹说,”汝阳王道,“这陆小侯爷是他自个儿在后山晕倒的,届时我只需告诉太子说他是自己走丢失踪的。反正到时候面具一戴,也无人能认出来。” 第15章 原来找人替代这种事,不止他一个人能想到。 只不过,陆怀归自己成为了替代品。 他冷呵一声,闭着眼继续装晕。 谢淮南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背对着他的陆怀归,还是固执道:“送回去,这有我就够了,不需要再搭上别人的性命。” 汝阳王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上前强硬地将谢淮南拽起来,“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费多大劲儿吗,啊?不走就在这里等死是不是?” 谢淮南极其不耐烦地挣开汝阳王的手臂,又重新坐了回去。 “不走,你把他送回去。” “不行!”汝阳王咬牙切齿道,“你这个逆子,他死便死了,你管他作甚,要不是当初你爹我救了陆将军一命,能有他今天的陆怀归吗?一命还一命,我让他儿子还命还有错?” 谢淮南闭眼,一字一顿道:“本世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绝不会当小人。” 汝阳王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谢淮南!”汝阳王吼了一声,“你才十五岁,就这么白白死了,你让我和你娘如何自处?” 谢淮南沉默无言,他睁开眼,蓦然对上他爹泛红的眼眶。 陆怀归静静听着,他想起前世汝阳王来支援他时的神色,看起来像老了很多岁,他刚要提起谢淮南,汝阳王便站起身,匆匆地离开。 他以为是汝阳王不喜自己,如今想来,对方大抵是怕再睹人思人,所以才看都不看一眼便离开。 谢淮南盯着汝阳王有些泛红的眼,怔忪许久才说:“爹,你个大老爷们,别哭了啊。这天命之人嘛,想来便是上天注定的命数,改不了的。” 汝阳王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谁说改不了的。” 谢淮南和汝阳王俱是一惊,只见陆怀归翻了个身,缓缓坐起来,乌瞳在烛光映照下闪着光。 “你你你……一直都醒着?”汝阳王颤声道。 陆怀归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笑来。 汝阳王抬脚走到陆怀归面前,抬起手就要劈向陆怀归的后颈。 “小侯爷,对不住了。” 陆怀归抬手,一把攥住了汝阳王的手腕,笑看着他。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救谢淮南,汝阳王有没有兴趣,和我做一笔交易?” 第13章 * 次日,祭典如期举行。 老道士早就已经准备好,着一袭真武圣衣,神情肃穆,他立在祭坛前,等待谢淮南被送上来。 而祭坛下,便是来观礼的王公贵族。 半炷香后,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呈祭品——” 众人纷纷转头,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只见一人身着祭祀礼服,整张脸则被一张神面覆盖,双手却被绞在身后,由几位随行宫人跟着,款款迈向祭坛。 甫一迈上祭坛,那老道士便开始焚了三炷香,朝天拜了三拜。 “愿天神息怒,佑陛下身康健,巩国祚绵延。” 祭天过后,老道士便抬手,挥退了随行宫人,唤了两名提着大刀的刽子手上祭坛。 人群霎时间骚动起来。 “我记得往年似乎不是这样?难道不应该是滴血后,再送入殿内么?” “是啊,之前也不会当面就……” 老道士眼眸一凝,与人群中的周澄对视后,清了清嗓子道:“吉时到,祭天神。” 两名刽子手立时得令,一人按住祭品的一边肩膀,迫使对方双膝跪地,接着便举起大刀,往谢淮南的脖颈砍去。 就在此时,有人惊呼道:“怎的还有一个祭品?” 众人皆是一愣,又转头看去。 只见又一人着祭祀礼服,脸覆神面,走向祭坛。 “这是怎么回事,当初那老道做法时,不是只选出一位天命之人吗?” 老道士的脸色顿时僵住,呆怔了片刻后,看向来人。 陆怀归的整张脸都隐在那面具下,他戏谑地瞧着老道士,轻笑一声:“道长,可否替我算算,我是那阴年阴月阴时生的人么?” 老道士脸色骤变,他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哪里真懂得算命。 他向周澄投去求救似的目光,周澄也只微微颔首。 老道士颤了颤唇,故作高深地抚了抚胡须,看了陆怀归一眼,“这……这是自然。” 陆怀归眉梢微挑,“哦?是么?那昨日为何只选了一人?” 老道士一哽,嗫嚅道:“这是因为陛下……” 活人祭时向来只会有一个祭品,此时又出现一个,无疑有真有假。 台下人群更是乱成一团,有人直言让那老道士再做一次法。 老道士却后退一步,面容苍白。 “这怎么行,这是对天神不敬。” 陆怀归凑近了那老道士,嗤笑一声:“怎么?道长道行这样浅薄么?居然连祭品都分不出真假?果真是个,骗、子。” 老道士面容煞白,攥紧了手,他心一横,抬指指着陆怀归道:“你胆敢扰乱祭祀,对天不敬,天神不会宽宥你。来人,将他给我拿下!” 陆怀归唇角微弯,直勾勾盯着他。 方才还沸腾的人群,此时鸦雀无声。 侍卫并未上来捉拿,刽子手也未动手砍下谢淮南的脑袋。 他转过脸,猛地对上了皇帝威严的面孔。在皇帝的身后,还跟着顾衿与熙公公。 老道登时跪地俯首,“陛,陛下。” 皇帝侧头咳嗽一声,面色却比之前红润许多。 “熙公公,宣旨罢。” 熙公公便颔首,展开圣旨来,念道:“朕多日来病重难愈,天神慈悲,念朕不伤无辜,故降神光,使朕霍然而愈。自即日起,以祭鼎代祭人,钦此。” 众人皆跪地稽首道:“陛下英明。” 陆怀归却满是不解,这祭人的传统早就根深蒂固,顾衿又是如何做到一夜之内,让皇帝转变了心思? 几名侍卫上前,将老道士带了下去,汝阳王更是喜极,上前将谢淮南身后的绳索解开。 他抬起头,对上顾衿的目光。 顾衿却别过脸,没有看他。 谢淮南在解开束缚后,有些别扭地对陆怀归讲:“多谢。” 陆怀归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尽数落在顾衿身上,极其敷衍地说了句不必,又道:“别忘了你们的承诺。” 谢淮南不爽地啧了一声,“望夫石啊你。” 说罢,转头和汝阳王一起离开了。 * 一路上,顾衿都没有说话。 陆怀归明显能感觉到顾衿情绪的不对。 他伸手去拉顾衿的手,却被顾衿躲开。 “殿下,您在生气吗?”陆怀归轻声说,“我没有受伤,我很有分寸的,我和汝阳王说好了的,我们……” 顾衿像是陷入某种深重的情绪里,听不见他说话,也不想说话。 算来,他们也只是一夜未见而已。 但顾衿看上去精神并不好,眼底乌青一片,眸色沉郁。 看起来一夜未睡的模样。 明日才能回府,今夜他们便还在小院里休憩。 顾衿的手又有些抖,房门好几次都没推开。他蜷了下手指,缓缓地垂下去。 陆怀归抿抿唇,上前把门推开。 顾衿没去管陆怀归,耳畔一阵嗡鸣,但对方却仍然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讲:“殿下,我真的没有受伤,您若是不信,可以检查。” 顾衿转过身,看到两张开合的唇瓣。 他忽地抬起手,在陆怀归讶异的目光里,一把攥住了对方的双腕,按在了墙壁上。 陆怀归痛嘶一声,但还是任由顾衿握着,没动弹,抬起头看着他。 “殿下。” 顾衿松了松力道,指骨却还在颤,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陆怀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瞳里倒映着他冷沉的面容。 看着这样的陆怀归,他又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空气安静了许久,顾衿松了手。 “你回去吧。”他转过身,不再看陆怀归,指骨攥进掌心里,语气又如往常般平静,“是我失态,抱歉。” 陆怀归一顿,闷声说了句好后,掩门出去了。 听到门阖上的声响,顾衿才松开了僵硬发颤的指骨,缓缓垂落在身侧。 * 深夜,春庭来给陆怀归送晚膳。 陆怀归低垂着眉眼,手肘搁在案几上,闷闷不乐。 春庭将瓷盘一一摆好,柔声问他:“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陆怀归摇摇头,“没什么。” “和殿下吵架了?” 陆怀归怔忪片刻,把手肘从案几上放下来,看着她,“春庭姐姐怎么知道?” “你昨晚失踪了一夜,”春庭轻叹一口气,“殿下他便和奴婢一起寻了你一夜,他从行宫回来时已是酉时,精神不大好,听到你失踪的消息,整个人都快急疯了,后来他找到汝阳王,逼问你的下落。还说……” 第16章 “说什么?”陆怀归问道。 “说‘你的孩子命不该绝,我的妻子就该去送死吗’这种话。然后殿下又去向陛下请旨,这才将你救回来。” 陆怀归身躯微僵,浑身血液都似凝固住。 天下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皇帝怎会在那么巧的时机出面解决此事。 原来不是天助,而是人助。 “请旨?”他喃喃道,“殿下他为了我……请旨?” 按本朝律法,凡是向皇帝请旨者,要先受笞刑五十,以示君威。 常人往往无法忍受,三十下便连连讨饶,但顾衿却一声不吭地受着。 更况且,看白日里皇帝那神色,想来是顾衿治好了对方的病症,皇帝才得以松口。 这只是为了救他。 只是为了……他? 陆怀归的唇微微翕张着,一时失语。 春庭又继续说道:“殿下他啊,也不是在生小侯爷的气,他只是担心你。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很自责没有保护好你。” 陆怀归的心口,倏然被什么刺了一下。 闷闷地疼。 夜半时分,陆怀归来到了顾衿休憩的房门前。 里头的油灯还亮着,纸窗上,倒映着翻阅文书的人影,影影绰绰。 他抬起手,轻叩门扉,“殿下,你睡了吗?” 门里的人没应声,翻书的动作却停下,像是在等他离去。 陆怀归抿抿唇,抬手推开了门。 他抬起头来,望向端坐在案几前的顾衿,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顾衿只着一件中衣,肩头随意披了件外袍,听见陆怀归喊他,也没什么反应。 书页蓦地被阴影笼罩,手中的文书被抽走,顾衿一顿。 他缓缓抬眸,与陆怀归对视。 “怎么?” 顾衿淡声开口,语气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陆怀归垂眼,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瞧着他。 顾衿的额前还覆着细密的汗珠,像是被噩梦惊醒后无法入睡,也像是被后背的伤口疼醒,才翻文书转移注意力。 须臾后,陆怀归缓缓开口:“殿下,我想和你一起睡。” “为何?” “我怕黑。” “你在府中不会。” 被顾衿无情拆穿,陆怀归便又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很是委屈巴巴地说:“可,可我现在很怕。” “……” 顾衿便拿他没办法。 夜里睡觉时,顾衿便让人睡在里侧,自己睡外侧守着。 许是这床榻太小,陆怀归总是往他怀里拱,双手缠着他的腰不放。 他无情地将陆怀归那两只手放下去,转身背对着人。 陆怀归又不依不饶地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脸颊抵着他的后颈轻蹭,很是依赖和眷恋。 顾衿身躯一僵,转过身,“你……睡不睡?” 陆怀归唔了一声,无辜眨眼,“睡的,要殿下抱着才可以。” 顾衿看了他半晌,最后伸手,把人拥到了怀里。 “殿下。”陆怀归枕着顾衿的臂膀,手指轻轻摩挲他的后脊,很轻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顾衿的伤在后背,被陆怀归的指腹摩挲过时,身躯微微发颤。 他闭着眼睛,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没有回答,只说:“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怀中多了人,噩梦便不会再侵袭。 他太累,不多时便睡去,清浅呼吸扫在陆怀归的脖颈。 陆怀归凝视着顾衿的睡颜,眸光微暗。 他微微仰头,唇瓣轻触顾衿的额头。 一夜好眠。 第14章 * 翌日,日光穿过窗槛的间隙,落到陆怀归的眼皮处。 他动了动身躯,眼睛还闭着,手指下意识摸向床榻的另一侧。 被褥尚有余温,人却已经不在了。 就连怀里也是冷的,不复昨夜的温热。 他徐徐睁开眼,望见一片薄背,凌乱错叠的红痕在上面延展,如同布满裂纹的白玉瓶。 顾衿正背对着他穿衣,听见窸窣声便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陆怀归眼睫轻颤,慌乱闭眼。 顾衿两手拢着中衣,向上一扯,后背的伤痕便被掩盖。 “醒了便穿衣服罢。”顾衿声音依旧寡淡,但又带着晨起时的哑意,显得轻柔起来,“我们该回去了。” 陆怀归嗯一声,从锦被间探出手,微不可察地碰了碰顾衿的后背,又缓缓收回。 顾衿正欲起身,却被一双手环住了腰。 陆怀归的额发贴着他后颈,气息温热。 顾衿侧过脸,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怀归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不语地抱着,双手紧扣顾衿的腰窝。 顾衿抬起掌心,轻轻覆盖住陆怀归的手背,又仰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是不是冷?” 陆怀归摇摇头。 顾衿终是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起身往外行去。 春庭进来,给陆怀归拿了件纹鹤大氅,带着他一起往出走。 马车已经在外等着,陆怀归刚踏出门槛,脚步便顿住。 不远处,周澄正笑着和顾衿说话,余光却瞥向他这里。 陆怀归眉心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那个眼神,和当初看汝阳王时一模一样。 他并未再迈步向前,只站在原地静静听。 “太子殿下,真是多亏了您,陛下的龙体才恢复得如此之快。”周澄笑眯眯道,言辞恳切,“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是用了什么方式,竟能比祭祀还要快。”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顾衿语气淡淡,“上不得台面。” 周澄眯起了眼睛,“哦,是么?老臣倒觉得,太子殿下的手段相当了得啊。若不是有那小侯爷在,殿下想必更能大展身手。” 顾衿闻言蹙眉。 “这是本宫的私事,不劳周大人费心。” “呵呵,这么说的人,可不止老臣一个。”周澄并不气恼,反而拱了拱手,“殿下的才能,我等皆有目共睹,可当朝太子,娶男子为妻,殿下难道不觉得,耻辱么?” 他幽幽望向不远处的陆怀归,又缓缓收回目光,“不若老臣再为您寻一官家女子,定能助殿下平步青云,君临天下。” 陆怀归眸光沉沉,在周澄看过来时敛眸。 是啊。 他们这场婚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京城笑柄。 顾衿此时颇得帝心,何不此刻了断。 他也好恢复自由。 “不必了。”顾衿冷声道,“有他就够了。” 许是在寒风中站久了,陆怀归的膝弯便隐隐作痛起来。 他无暇顾及顾衿说了什么,抬手按在膝盖处,五指掐在膝窝,冷汗沿着鬓间滑落。 “怎么不去马车上等?”顾衿不知何时走过来,挡在他面前。 陆怀归缓缓抬起头,将手从膝盖处移开,声音很轻地说:“我想等殿下一起。” 顾衿便没再说话,他伸手,稳稳托住陆怀归的手臂,带人登上马车。 在掀帘的一瞬,陆怀归转头,与周澄对视一眼后,扭头钻进马车里。 * 马车上,陆怀归后背贴着车壁,他竭力忽略膝弯的痛意,眼眸轻阖。 “在想什么?” 陆怀归睁眼,膝盖处覆上一只手。 即便隔着布料,他依然能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像是寒夜里的火焰,淡淡暖着他的膝弯。 “方才周澄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顾衿将他的两条腿都搭在自己膝头,动作轻缓地在他腿骨按揉,“你也不必管他说什么,我不会再纳旁人。” 陆怀归很轻地嗯一声。 他垂眼,目光凝落在顾衿的侧脸。 马车里光线昏暗,只隐隐有从车帘透进来的几缕晨光。 顾衿背倚车壁,那几缕光线照进来,将他有些锋利的面容柔化。 “殿下,”陆怀归微微蜷了蜷腿,轻声开口,“如果一个人之前对你好,现在又对你不好,那这个人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前世,周澄帮他甚多。 不仅助他逃出太子府,还将当年父母丧生火海的真相告诉他。 他似乎没有理由去怀疑周澄,更没理由来怀疑这次的计划。 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或许他之前对你好,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 顾衿收回手,却被陆怀归握住。 “那殿下呢?”陆怀归眨了下眼睛,眸光微闪,“殿下为何要这般待我呢?也是因为我身上有殿下想要的东西么?” 顾衿沉默片刻,“或许吧。” “殿下想要什么?” 顾衿又不说话了。 “若是有一天,”陆怀归的声音更轻了,“我离开了殿下,您会生气吗?” “是因为周澄说的那些话么?” 陆怀归摇头。 第17章 于是顾衿沉默的时间更长,久久都没应他。 也许是会的,陆怀归想,他不过失踪了一夜,顾衿便几近崩溃。 若他一声不响地离开,顾衿一定会生气,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然后把他关起来。 就像前世那样。 “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干涉你。”顾衿道。 陆怀归一怔,抬起头,有些茫然和疑惑地看着顾衿。 顾衿面容平静,他把手抽出,将陆怀归的腿轻轻放下去,“只要你别受伤就好。” 陆怀归张了张唇,“可是,我是殿下的。” 他想起前世,他好不容易从太子府中逃出,却又不幸被府中的下人逮回。 太子命人打断他的腿,拔掉他的指甲,一脚踩在他的腕骨,声音冷得瘆人,“你是本太子的狗,这辈子只能依附本太子生存,本太子让你生你才能生,让你死你就必须得死。” 那时候的陆怀归奄奄一息,却张口咬住了太子的腿。 他曾发誓,要让这个主宰他生死的人,不得好死。 太子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渐渐与面前的人重合。 一样,却又不一样。 “你不是我的所有物。”顾衿轻叹一口气,“所以你想去哪里都……” 腰倏地被抱住。 顾衿身躯微僵。 像是今天早上那般,陆怀归的双手紧环他的腰,脸垂着,看不清表情。 陆怀归抱得很紧,他无法挣扎开。 于是就这样任由着,抬手轻抚陆怀归的后背。 直到马车停在府门前,春庭唤道:“殿下,我们到了。” 陆怀归才终于舍得松手,和顾衿一起下了马车。 * 在正厅用过膳后,陆怀归推开了偏院的门。 鸣柳不在,但院中打扫得干净,纤尘不染。 屋头的门开着,桌上摆着茶水,桌旁坐着人。 陆怀归抬脚踏进门,那人便起身拱手,恭敬道:“小侯爷,您回来了。” 此人正是前几日,周澄派来的内应,也是那教习先生。 “我们的计划还照旧么?”对方斟了盏热茶,递给陆怀归。 陆怀归微微颔首,并未接那茶水,“嗯,照旧,宫宴开始后,便等我暗示。”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轻笑道:“鸣柳姑娘沏的茶,小侯爷不尝尝么?” 陆怀归闻言,缓缓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对方,直把人看得心里发毛。 “哦,是么,”陆怀归皮笑肉不笑,将那茶水端起来,抵到唇沿,“既然如此,那我可得好好尝一尝了。” 见陆怀归将茶水饮下,那人才道:“小侯爷如今以为,太子殿下如何?” “如何?”陆怀归“啪”地放下茶盏,轻嗤一声,“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在这府中对我百般羞辱,我恨不得赶紧离开这里,然后再将他碎尸万段。” 若是前世,他确实会如此,将太子曾带给他的折磨悉数报复回来。 也定要让太子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眼中满是偏执狠绝,半晌又勾唇,“周大人会帮我的,对吗?” “这是自然。”内应道,“届时我会禀告给周大人,助小侯爷假死后,逃出生天。” 说罢,那人便站起身,对陆怀归又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回去复命,祝小侯爷得偿所愿,早日报仇雪恨。” 陆怀归微微颔首,目送内应离去。 内应走后不久,鸣柳就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 “阿归,回来啦。” “嗯。”陆怀归应一声,目光落在那茶壶上,里面的茶沫漂浮不定。 鸣柳走过去,以为是陆怀归泡的茶,“这茶是阿归泡的?” “你泡的。” 明柳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归莫要打趣了,奴婢连茶叶都分不清,更别说是泡茶。” 她有些渴,斟了盏茶便要喝。 陆怀归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别喝,有毒。”陆怀归沉声道。 鸣柳瞪圆了眼睛,手一抖,那茶盏便咣啷一声坠地。 “这、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陆怀归盯着地上破碎的瓷片,眼底晦暗不明。 “那这茶水,奴婢倒了吧。”鸣柳还心有余悸,“留在这儿也是霍霍人。” 陆怀归摇摇头,“送去给谢淮南,让他帮忙调查这里面的残渣。” 鸣柳立时便地上的残渣与桌上的茶壶收好,转身去汝阳王府。 陆怀归屈指,在木桌上轻叩。 他又隐约地回忆起前世的事,他在忍无可忍之下,将太子手刃,顺利逃出去后,周澄帮他处理了太子的后事。 那时候周澄的表情是怎样的呢? 依旧是温和笑着的,但那笑容阴冷,带着掩饰不住的、对于唾手可得之物的疯狂。 周澄的目标并不是帮他,而是想借他的手,除掉太子。 陆怀归抬起袖袍,方才的茶水溅落,在上面晕开水痕。 连带着把纹鹤大氅也沾湿一小片。 陆怀归眼睫轻垂,盯着那片痕迹看了许久。 他抬指摩挲大氅上的痕迹,轻啧一声。 “脏了。” 这大氅,还不回去了。 第15章 * 除夕佳节,正逢宫宴。 陆怀归由顾衿稳稳牵着手,走进席间落座。 他一开始是在冰凉的砖石上跪着的,因着他是太子妃,应当侍奉在夫君身侧,给夫君斟酒。 他自个儿不觉得有什么,倒是顾衿又蹙起眉。 伸手将他扶起,让鸣柳取软垫过来。 陆怀归一顿,小声道:“殿下,这不合规制。” 顾衿没说话,接过鸣柳递来的软垫,铺在砖石上,让人坐下。 “我不喝酒,坐着罢。”顾衿道,“这砖石冷,回去会腿疼。” “可是……” “好好坐着。” 陆怀归抿抿唇,也拗不过顾衿,最终还是盘腿坐在了软垫上。 膝弯处尖锐的疼缓解许多。 离宫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安静地坐在顾衿身侧,余光却打量起四周的来人。 有些人,他在冬猎上见过,有一些却并不熟悉。 除去朝廷命官,皇室宗亲外,还有几个异国使臣。 周澄被一群官员围着,坐在一侧的角落里,幽微的眸光与陆怀归相对视后,便又不动声色收回。 手心蓦地多了一个物件,有些微凉。 陆怀归垂眼,躺在掌心里的,是一串铜钱,由红线缠绕。 他拎起来就叮当响,声音清脆。 “殿下,”陆怀归有些怔然,“这是……给我的? 顾衿轻轻嗯一声,呷一口水后开口,“压岁钱。” “新的一年,希望你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顾衿很少说这类祝福的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别扭。 他也很少过除夕,往往这时候他会在医院加班,一直到后半夜才回家,一个人吃速冻饺子,这就算过年。 今年倒难得,和陆怀归一起过。 陆怀归怔怔瞧着那串铜钱,有些愣神。 自父母离世后,他好像就再也没收到过这东西了。 他一面在心里想自己又不是真小孩,一面又觉得心口酸涩柔软,险些要淌出两行泪。 “嗯,谢谢殿下。”陆怀归弯了弯唇,浅浅地笑,“也祝殿下万事顺意。” 顾衿一怔,抬手抚了抚陆怀归的发顶。 这时有异国使臣走过来,向顾衿敬酒。 顾衿便斟满一杯,回敬对方。 那异国使臣的目光在陆怀归身上瞧了瞧,见人盘腿坐着,有些好奇道:“太子妃没来?臣还想一睹太子妃的风采,真是可惜。” 陆怀归眼眸暗了暗,他抬手也倒了一杯酒,“敬使臣大人。” 使臣愣了片刻,“你是?” 他只以为陆怀归是小皇子,毕竟看太子的态度,更像是在对待幼弟。 百般疼爱,却又不失长兄威严。 陆怀归仰头咽下酒,伸手扯顾衿的袖袍。 顾衿便侧头看他,“怎么了?” 陆怀归微微启唇,唇沿残留着酒渍,顾衿正要抬指给他擦去,却听陆怀归轻唤了他一声。 “夫君。” 顾衿身躯微僵,刚喝下去的酒差点从喉间涌出,惹得他不住咳嗽。 他抬头看了眼使臣,使臣在讶异了片刻后,连连歉声道:“原来是太子妃,失礼失礼。” 待那使臣离开后,顾衿沉吟片刻,“以后你,唤我兄长便是。” “为何?”陆怀归很是无辜地问道,“我们难道不是夫妻么?” “……你若想唤,那便唤吧。” “哦,兄长。” * 许是那酒性太烈,陆怀归只喝下一杯后,便双颊酡红。 倒是顾衿,依旧面色平淡,一如往常。 第18章 人还没有来齐,陆怀归便对顾衿说:“殿下,我想去外面醒酒。” 顾衿微微颔首,“嗯,去吧,别走太远。” 陆怀归便起身,走出殿门后,又身形一闪,拐进御花园。 这儿很是空寂,只有几簇烟花寂寞地在夜空绽开。 陆怀归缓缓蹲下来,自怀中摸出几张黄纸点燃。 他的父母当初丧生火海,连骨灰都未曾留下。 那场大火,将镇远侯府烧得一干二净。 衣冠冢更没法立。 熊熊火光照在他脸上,也跃进他乌沉的眸中。 “阿娘阿父,孩儿不孝,”陆怀归轻声呢喃,眼眸瞬间又暗下来,“至今未能给您二位沉冤昭雪。” 他跪下来,对着那火光磕了两个响头后起身。 不远处响起一阵鼓掌声。 “怀归贤侄的孝心,可真是天地可鉴啊。” 陆怀归冷呵一声,“周大人,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这是当然,”周澄笑道,“那怀归贤侄呢,也可准备好了?” 陆怀归沉默,垂在身侧的指骨一点点拢紧。 若是计划成功,今夜过后,他便与顾衿不复相见。 “嗯,准备好了。”他说,“还望周大人能说到做到。” 周澄颔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怀归后,便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陆怀归垂眼,正要再从怀中摸出黄纸时,却掏出了那串铜钱。 被红线串着,打结处却很松散,陆怀归将那红线重新挽了挽。 他又很轻地笑了一下,眼眸微暗。 “哪有这么打结的。” “真笨。” * 陆怀归在御花园中待了许久才回去。 再回去时,殿里已经坐满了人。 陆怀归身上带着冷意,手指有些僵冷。 顾衿没问他去了哪里,只是捏了捏他的手指,又笼进掌心暖着。 “好些了么?” 陆怀归便轻轻应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好多了。” 待皇帝来后,宫宴便正式开始。 各皇子纷纷说了些祝福的话,顾衿说过后,便轮到了三皇子。 三皇子的目光先是朝陆怀归和顾衿那儿看了一眼后,方才拱手道:“我朝百姓之所以安居乐业,我等之所以能在此共度除夕,这皆是陆将军的功劳,可惜啊,他不能再亲眼看一看这盛世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脸色各异。 皇帝明显不悦起来,熙公公道:“今日是除夕,三皇子殿下提陆将军做什么?还不快些坐下来,咱们也好开宴啊。” 人们向来对镇远将军的名号讳莫如深,尤其是除夕这天。 更何况,今日陆怀归还在场,三皇子这么说,不是揭人家的伤疤么?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陆怀归看去。 陆怀归却像浑然不觉一般,神色宁静,唇角微弯。 但被顾衿握着的手,猝然青筋暴起。 三皇子见状,却并未坐下,反而又继续道:“儿臣心知父皇仁慈,将那镇远将军府的遗孤寄养到太子府中,只是可怜那孤儿,年幼失怙,寄人篱下,却还要受皇兄的折辱虐待。” “儿臣多次去太子府上,屡次目睹皇兄多次毒打凌虐,儿臣属实……心有不忍啊!” “皇兄之前也多次向儿臣提出,要休了太子妃,还请父皇明鉴!莫再让陆将军遗孤再受折辱!” 周遭霎时间哗然一片。 “这三皇子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上次冬猎,我还看到太子殿下教太子妃射箭,嘴都要贴一起了。” “对啊对啊,我听闻三皇子原是定好了去江南的差事,后来陛下又定给太子殿下了。” “他不会是气疯了吧?” “可之前,太子殿下确实不喜太子妃。” “……” 陆怀归在心中冷笑出声。 屡次目睹? 毒打凌虐? 若是没有三皇子和紫衣的撺掇,他还能少挨几顿打,还能勉强在太子府中苟活。 他的手攥得越来越紧,脸色阴沉下来。 他忽然笑了。 眼底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杀意。 既然三皇子想要将顾衿拉下水,他不妨在走之前送三皇子一份大礼。 “三皇子殿下,您怎么不说,那日您来太子府中时,让我穿舞女衣物,给您跳舞的事呢?” 三皇子一愣,转过头,对上陆怀归笑意盈盈的脸。 “您怎么不说,我身上的那些伤口,都是您故意撺掇太子殿下打的呢?” 三皇子的脸色骤变,他稳了稳声音道:“小侯爷,你是不是被皇兄逼迫,才不得已这样说?如今有父皇做主,小侯爷大可不必害怕,将委屈尽数说出来。” 陆怀归轻呵一声,“好啊。” 他与坐在角落里的周澄对视一眼后,站起身来,对皇帝拱了拱手。 “太子殿下确实不喜臣,”陆怀归道,“不仅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还日日折辱于臣。” 三皇子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阴恻恻地看向顾衿。 心中满是得意。 陆怀归此人面上看着无辜,实际上睚眦必报。 他就不信,到了这个份上,陆怀归还会忍气吞声。 “但这都是因为三皇子和紫衣的撺掇,太子殿下性本温善,却受奸人误导,迫害于臣。臣以为,此二人构陷一国储君,倒行逆施,有巧取豪夺之嫌。” 说罢,陆怀归便躬身向皇帝拜了拜。 “臣言尽于此,恳请陛下明查。” 皇帝面色不虞,目光在陆怀归和三皇子之间逡巡,最后又问顾衿。 “太子妃所言,千真万确?” 顾衿微微颔首,正要起身答话。 暗处却飞来一支箭,直直射向皇帝身侧的侍女。 侍女当场殒命,软绵绵倒地后,还睁着眼睛。 周围顿时乱成一团,熙公公连声道:“来人!来人!快护驾!” 几个御前侍卫提刀,挡在皇帝面前。 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箭矢从暗处飞来。 陆怀归侧头,与暗处的内应对视。 内应立时便抬箭,对准了顾衿。 陆怀归深吸一口气,转头便要推开顾衿,受那一箭后假死。 “殿下小……” 他身躯一僵,那箭矢不知何时转了方向,竟对准了他的眉心,像是真的要他死。 距离太近,陆怀归根本来不及躲。 一只手蓦地伸过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很轻地眨眼,睫毛轻扫过顾衿的掌心。 随后便是箭矢入肉的声音,他听到顾衿闷哼一声后,便再没了反应。 他身躯僵了僵,抬手覆上顾衿的指骨。 “殿……下?” 第16章 * 陆怀归抬手,握住顾衿的指尖,一点点将他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放下去。 目之所及处,是四处逃窜惊叫的宫人和皇室宗亲。 带侍从的,将侍从推出去挡箭,自己连滚带爬地逃走,却又被暗处的冷箭射中,颓然倒地。 陆怀归眼眸暗下来,现在似乎是离开的好时机。 他推开顾衿,掌心撑地正欲站起身。 后腰猛地被箍住,他脚下趔趄,再度跌回地面。 他转过头,要将顾衿横在自己腰间的手放下去。 一枚箭矢却陡然间擦过他的耳畔飞过,钉在了身后的案几。 顾衿的胸膛紧贴着他,呼吸微弱。 可钳制在他腰间的手,未曾放下片刻。 陆怀归垂眼,屈指抵在顾衿的鼻下,试探鼻息。 这人分明是没意识了,可就算没意识了,也在想着要保护他么? “殿下。”陆怀归眼睫微垂,指腹抚过顾衿紧抿的唇瓣,眸色幽暗,“你还真是……” 殿门倏地被人踹开。 汝阳王披甲执锐,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府兵,吼了一嗓子道:“愣着作甚,还不快救驾!” 府兵们立时得令,不多时便将人捉拿,一并押入了大理寺。 熙公公面露喜色,忙对龙椅上的皇帝道:“陛下,没事了,我们……” 皇帝本就大病初愈,更受不得惊吓,此刻他已经翻起眼白,口吐白沫,脑袋后仰着,昏死过去。 熙公公大惊道:“来人,快传太医!!” 众人手忙脚乱,将皇帝带离大殿,送去寝宫。 大殿之上,只剩下陆怀归与顾衿二人。 顾衿还抱着他,将他死死护在怀中。 “喂,陆怀归,”谢淮南停在他跟前,半蹲下身,“本世子没来迟吧?” 陆怀归没看谢淮南,目光一直停留在搭在自己腰间的那两只手上,不知在想什么。 谢淮南嘁一声,“你不是要假死么?”他顿了顿,在两人身上逡巡片刻,“那你怎么没死成啊?你还在这里搂搂抱抱的,大男人像什么话!” 陆怀归垂眼,并未应声。 第19章 搭在腰间的手,不知何时垂落下去,松松垮垮环着他。 他抬起头,对谢淮南道:“此事之后再说,你先帮我个忙。” 谢淮南狐疑地看他,“什么忙?” 陆怀归伸手,握住顾衿的指尖,一点点从自己腰间扯离。 他从地上爬起,又拽起顾衿的手臂,架在自己颈侧。 谢淮南顿时了然,走过去要架着顾衿的另一边肩膀。 陆怀归却蹭地一下,把人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谢淮南:?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你不是让我帮忙?你一个人可以?” 陆怀归侧头看了眼倚在他颈侧的顾衿,“可以。” 谢淮南:“那你让我做什么啊?” “你跟着就行。” “……” * 月色如水,有烟花自夜空绽开。 孩童手里提着鞭炮,在灯笼高挂的太子府门前经过。 春庭站在府门前,四下张望,估摸着两人回来的时辰。 按之前的宫宴规制,太子应当在子时便回来,可如今已是丑时三刻,却不见两人踪影。 直到她望见太子府纹样的马车,停在门前,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接应。 “太子殿下,小侯爷,你们回……”她正欲迎上前,却又怔在原地。 陆怀归将顾衿从马车上扶下来。 顾衿面容苍白,后背插着箭矢,殷红的血洇透衣衫,他几乎是整个身子都倚在陆怀归肩上的。 而陆怀归的脸侧,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他却浑然不觉,将顾衿架在肩膀上,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殿下他这是怎么了?”春庭忙上前,要搀扶顾衿,“小侯爷,还是我来吧。” 顾衿后背的血还在淌,滴在雪中似红梅绽开。 陆怀归抬头看了眼春庭,把人又往自己这边带了带,“不用了,去唤府医罢。” 他那眼神太过可怕,像是一头守着自己猎物的野兽。 不容人接触,或者进犯。 春庭连连颔首,但府医也回去过除夕了,春庭便只好去医馆里寻大夫,用比平日里多五倍的银子让大夫来医治。 顾衿伏在枕上,双目紧闭,唇色发白。 他的衣衫很难脱下,后背的箭矢还未拔,伤口黏连着衣衫。 大夫将剪子在火炉上炙烤过后,又让春庭去取软布来,塞入顾衿口中。 接着他用剪子夹住箭矢尾端,猛地一拔。 顾衿的后背登时血流如注,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格外刺目。 他既没有被痛醒,口中含着的软布也没有咬痕。 像是不知痛的傀儡一般。 看着大夫将箭拔出,陆怀归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如何了?” “回太子妃,”大夫在顾衿的后背上过药后,拱手道,“太子殿下只是皮外伤,不打紧,老夫为殿下开好方子,休养几天便好。” “那便有劳,烦请先生去煎药一副。” 待大夫走后,陆怀归走出里间。 谢淮南正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打起了瞌睡。 直到陆怀归走到他面前,他才睁开眼,“处理完了?” 陆怀归嗯一声,坐到谢淮南对面,斟了盏茶,“那件事查出来了吗?” “是那茶水中的毒么?” 陆怀归眼眸一凝,“什么毒?” “那茶水中的毒无色无味,若服用得少,其实并不会伤身,”谢淮南道,“只是,若它与另一种毒融合,服用者便会昏睡不醒,溺于梦魇,最终自戕而亡。” “若周澄真想要你死,那箭上涂着的,定是另一种毒。” 陆怀归一顿,屈指在桌上轻叩。 “这样么?” 周澄做事那样精密的人,断不会只给他用一种毒。 如若没有顾衿替他挡下那一箭,他怕是真就死了。 更遑论为父母报仇雪恨。 真是讽刺。 前世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却要他死于非命; 而前世恨不得他死的人,却将他牢牢护在身下。 “喂,陆怀归,”谢淮南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要走吗?” “不了。”陆怀归收回手,眸色沉沉,“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也与周澄反目,离开反而不好。” 更何况,父母的死因他也没有查明。 既然周澄早就包藏祸心,那么—— 前世周澄给他的消息未必是真。 谢淮南却啧了一声,“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你从前行事果断,像条疯狗一样睚眦必报,如今怎么变得……”谢淮南顿了顿,心中隐隐出现一个猜测,他拍了一下大腿,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你不会真的喜欢上太子——” 谢淮南话未说完,便听到里间传来一声惊呼。 “太子殿下!你怎么了?!” * 陆怀归猛地站起身,和谢淮南一起走进里间。 只见顾衿的眼睛依旧紧闭,但双手却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颈。 他像是要将自己溺死在睡梦中。 “怎么回事?”陆怀归快步走上前,冷声道,“他不是只中了一种毒吗?” 顾衿的面色因窒息而渐渐泛青,他紧咬着唇,喉结上下滚动,呼吸急促。 一点点空气都吝啬给自己留。 “是之前大夫煎了药,喂给殿下以后就这样了。”春庭力气小,掰不开顾衿的手指,她颤声道,“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殿下会死的。” 陆怀归的脸霎时间沉下来。 他伸出手,指背沿着顾衿眉心,一路下滑至脖颈。 随后,他的指尖将顾衿紧拢的指根挤开,插进指缝里猛地往外扯。 “去找绳子,或者布条。”陆怀归反扣住顾衿的手,压在榻上,“把他绑起来。” 春庭点点头,立马下去找了。 谢淮南端起那药碗,嗅闻片刻后,神色严肃道:“那大夫有问题。” “此人约莫还没走远,他定知道解毒的法子,”陆怀归说着便要站起身,“我去找。” 只是他甫一起身,便又被顾衿拽了回去。 他们的手指还扣在一起。 谢淮南见状,忙道:“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我去寻,你且好好陪着你的殿下。” 说罢,便转身出去,像是不愿再看到两人一样。 陆怀归垂眼,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自从顾衿被他扣住手后,便安静了许多。 陆怀归许久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谢淮南是在阴阳怪气。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顾衿的手背,目光落在顾衿的脸上,又落在顾衿的颈上。 只见他冷白的脖颈上,有两道殷红的五指印。 陆怀归很轻地喃了一句:“我的……殿下?” 顾衿不知是在做什么噩梦,一滴温热的泪水从眼尾滑落。 重生以来,他所见到的顾衿永远强大,坚不可摧,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像一棵沉默的,屹立不倒的树。 而他是那棵树上,永受庇护的鸟。 他还从未见过这人脆弱的一面。 陆怀归皱眉,抬指给顾衿拂去。 就在他要收回手指时,指尖又被人握住了。 陆怀归怔了一下,轻声唤道:“殿下,你怎么了?” 顾衿又忽然松开他的手指,猛地掐向自己的脖颈。 陆怀归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缓缓倾身,与顾衿抵额相对。 他垂下眼,凝视着顾衿沉郁苍白的眉眼。 记忆里,太子那张扭曲狰狞的面孔逐渐模糊,又被顾衿这张冷淡疏离的脸取代。 “殿下,”陆怀归微微侧头,半张脸埋进顾衿的颈窝轻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最好别骗我。” 最好是真心。 最好不是虚情。 顾衿的眼皮颤了颤,他薄唇翕动,自喉间逸出模糊的音节,“别走。” 陆怀归一顿,握紧了顾衿的手。 顾衿却又挣动起来。 陆怀归这一下没拦着。 那两只手竟真的没再掐脖颈,反而搭上了陆怀归的后背。 旋即,顾衿收紧手臂,将陆怀归紧拥在怀里。 像是在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谢淮南从外面逮人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将那大夫往地上一丢,斜靠门框。 “看来本世子来得不是时候啊。” 第17章 * 春庭也在这时候从门外踏进,“小侯爷,布条找来了。” 陆怀归一顿,他转过头,对上春庭讶异的目光,以及谢淮南戏谑的神色。 他依旧伏在顾衿身上,面不改色道:“还不快过来,将他绑起来,我压制不了他太久。” 春庭连连应声称是,上前将顾衿环在陆怀归后背的手拉开。 陆怀归甫一坐起身,便又听到春庭的一声惊呼:“太子殿下!” 第20章 他侧身看过去,春庭还未来得及将布条缠上顾衿的双腕,顾衿便又掐住自己的脖颈。 陆怀归立时一把攥住顾衿的腕骨,抵在了床柱上。 春庭忙将布条递给陆怀归,“小侯爷。” 陆怀归一只手按着顾衿的腕骨,另一只手接过布条,将顾衿绑在了床柱上。 做完这一切后,陆怀归才看向斜倚门框的谢淮南,以及被五花大绑跪在一旁的大夫。 “这位先生,”陆怀归微微弯起眼睛,笑意却未至眼底,“我夫君与你无冤无仇,你又缘何害他?” 那大夫却恶狠狠朝地面啐了一口,“无冤无仇?谁不知当朝太子性情残暴,欺男霸女,可怜我那十六岁的女儿,被太子那厮糟蹋一番后,年纪轻轻便去了,你与那太子更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陆怀归笑了,他站起身,迈步走到那大夫跟前,居高临下地瞧着那人。 那大夫身躯僵了僵,这分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他却莫名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有本事你就我杀了罢,”大夫咽了咽口水,强做镇定,“这解药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们的。” “这样么,你的女儿好可怜啊。”陆怀归语气轻飘飘,仿佛真的是在惋惜一般,“怎么办?我夫君只能一命抵一命,我也只好放先生走了。” 说罢,他对谢淮南抬了抬下巴。 谢淮南一哽。 他辛辛苦苦抓到的人,现在又要放了,合着陆怀归跟了太子许久,脑子坏掉了? 谢淮南咬牙切齿,“你他……” 可在看到陆怀归深沉的目光后,饶是有万般的不满,也还是咬唇忍下来,给那大夫松绑。 那大夫怀疑地看了陆怀归一眼,但陆怀归唇角微勾,面容无辜,仿佛真的是一个同情他女儿遭遇,心肠一软便把他放了的大好人。 “先生,您请自便吧。”陆怀归笑眼弯弯,背在身后的手紧攥成拳,“至于太子殿下么,说他今夜遇刺不幸身亡就好。” 大夫在心中暗笑,还以为这小侯爷是什么难缠之人,屡屡坏周大人好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踉跄站起身,对陆怀归拱了拱手,“小侯爷大义,某没齿难忘。” 陆怀归依旧笑看着他,“如此,那便请先生上路吧。” 大夫转过身,踏出门槛,缓缓行至府门前。 在离府门一尺远的地方,他猝地停住。 一把雪亮的剑从后背贯穿胸膛,他艰难转头。 寒亮剑锋上,映出陆怀归那双眼睛,乌瞳蕴水,含情更煞人。 可眼底深处,却极尽阴狠疯狂。 大夫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怀归,缓缓伏倒在地,“你……呃……” 陆怀归猛地将剑抽出,一时间,血溅四方。 他缓缓蹲下身,漫不经心地在那大夫的衣襟处摸索,不多时便摸出一个瓷白玉瓶。 大夫还死不瞑目地盯着陆怀归,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一个半大少年所杀。 陆怀归嗤笑一声:“可惜,太子从始至终,都没纳过女子。” “你的谎言,还真是拙劣。” * 陆怀归一手拎剑,一手拿瓷瓶,转身往回走。 衣袍上溅了血,他厌恶蹙眉,挥剑将染血的袍角斩断。 谢淮南被他惊得说不出话,张大了嘴:“你就……把他杀了?” 陆怀归的拔剑速度极快,等谢淮南反应过来时,悬在腰间的就只有剑鞘。 在谢淮南那里,本就是个耍威风的挂件,却在陆怀归这里成了杀人利器。 陆怀归把剑和瓷瓶扔到谢淮南怀里,径直走到榻侧坐下,垂眸瞧着顾衿。 顾衿的头垂着,乌发散落肩头,里衣因之前的挣扎而散乱,露出半片莹润胸膛,和若隐若现的两点红晕。 陆怀归眼睫微垂,眸色幽暗。 他抬指缓缓将顾衿的衣衫拢好,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手背。 一开始他以为是汗或者泪,直到他收回手,才惊觉那是血。 他立刻抬头,伸手钳住顾衿的颌骨,狠狠往下掰。 顾衿被迫张开唇,有血混合着涎水自他唇齿间溢出,沾湿了陆怀归的指腹。 陆怀归抬指,指根撬开顾衿的齿关,压在了舌根处。 顾衿登时便不住地干呕,这倒唤醒了他的一丝意识。 但眼皮依旧重得掀不开,他也还沉在梦里。 意识朦胧里,他似乎听到有人说:“这是解药,快给太子服下。” 喉咙里的异物感消失,粉末状的药粉倒进来,呛得他低咳。 生理性泪水沿眼尾滚落,他又听得一声呼喊:“陆怀归,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自己的腿还没好……” 腿?那孩子的腿又怎么了? 是不是又被紫衣欺辱了? 他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要挣开那些困缚他的迷梦,却又被无数双手拽了下去。 情急之下,他抓住了陆怀归的手,将人拥到怀中,下颌蹭着陆怀归的发顶,终于感到了一阵踏实。 陆怀归并未挣扎,他仰头看着顾衿的脸色渐渐好转,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反手回抱住顾衿的后背。 “你自己腿都没好,你还背太子,”谢淮南还在喋喋不休,“这两条腿要是不想要,还不如趁早砍……” 陆怀归抬指,抵在唇沿,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睡着了,你好吵。” 谢淮南:“……” 他啧一声,左右自己在这儿也自讨没趣,索性出去将那大夫的尸首处理干净,招呼也不打就回府去了。 * 顾衿被一阵噩梦惊醒。 梦里的陆怀归穿着明黄衮服,自山崖坠下,死无全尸。 他没能拽住陆怀归,哪怕是一片衣角。 他就陷在这样的梦里,循环往复。 顾衿猛地睁眼,怀里温热一片,他低头看去。 陆怀归正躺在他臂弯里,平稳绵长的呼吸落在他颈侧。 他缓缓抬手,指尖刚触到陆怀归的脸,陆怀归就睁眼了。 “殿下,你醒了啊?” 顾衿手一僵,“嗯。” 陆怀归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了脸上。 柔软的触感让他指尖轻颤。 “殿下。”陆怀归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轻声问道,“你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顾衿怔忪片刻,被陆怀归握住的手蜷了蜷,他敛眸欲抽回手。 “没有,别担心。”他说。 陆怀归眨眨眼睛,侧脸蹭了下他的掌心,“可是我听到殿下在梦里,一直在道歉。殿下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顾衿垂眼,目光落在陆怀归的膝弯,“腿怎么了?是不是还疼?” 陆怀归摇摇头,这种疼痛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更何况被顾衿细致呵护过。 他再痛也只是在皮肉之上,而不再是深入骨髓的钻心疼痛。 顾衿拉开两人的距离,把人上下打量检查一番:“那有没有哪里受伤?” 陆怀归又摇头,“没有啊,殿下将我保护得很好。”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顾衿又开口:“对不起。” “殿下为何要这么说?”陆怀归眼帘微垂,有些不解地说,“本就不是殿下的错啊,是那些杀手有问题,是宫中侍卫玩忽职守。” 顾衿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 他自小在父母的棍棒教育下成长,犯错即罚。 成绩稳居第一是理所应当,考差了他就要被罚跪关禁闭。 他曾捡到过一只流浪猫,第二天回来父亲便把它剁成肉汤让他喝,以示警告。 成年工作后,他便养成了事事力求完美的性情。 若是他再尽力一些,手术台上的病人就不会死了。 若是他没有带陆怀归去宫宴,陆怀归就不会受伤了。 顾衿蜷缩起来,抬起手背盖在自己的眼皮处,手指又在发颤。 浑身如浸冰窖。 “殿下。” 陆怀归忽地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痉挛发颤的手。 “殿下,你看看我,”陆怀归轻声道,“我没有受伤,我被殿下保护得很好,宫宴上的事我们谁都预料不到不是吗?殿下不要总是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顾衿眼睫颤了颤,他睁开眼睛,眼底却满是痛楚。 陆怀归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神一晃,心口处竟也密密麻麻地痛起来。 “我梦见你死了。”顾衿语气似乎又平静下来,他别开了头,日光透过槅窗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你从山崖坠下,我抓不住。我每次都抓不住。” “是我疏忽,是我不好,所以你才会……” 颤抖的身躯忽地被拥住了。 像是要将他心中的褶皱抚平。 陆怀归收紧手臂,额头贴着他的下颌轻蹭,“可殿下也说,那只是梦对吧?梦都是反的。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顾衿迟滞了很久,才抬起手,回抱住陆怀归。 第21章 陆怀归垂下眼,唇角却弯起。 也许顾衿是唯一一个不会欺骗他、背叛他的人。 顾衿在意他的生死,高于自身。 第18章 * 两人相拥了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太子殿下,陛下急诏。” 此人正是御前内宦,熙公公。 顾衿还没开口,怀里的人倒不高兴起来,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下颌抵着他肩膀,让顾衿无法起身。 顾衿轻叹一口气,轻轻抚了抚陆怀归的后背。 “先松手,嗯?” 陆怀归没动,顾衿便也不做挣扎,让人抱着。 他的身躯还在发颤,手指使不上力,呼吸也很急促。 显然躯体化症状还没有过去。 陆怀归见状,将他拥得更紧,唇瓣似有若无地蹭一下他的后颈。 顾衿身躯一僵。 槅门倏然被推开,熙公公踏进来一只脚,“太子殿下,怎的还不领旨……” 透过帘帐,熙公公瞧见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他顿住脚,后半句话登时又噎下去。 “本宫身体不适,”熙公公听到太子沉冷而喑哑的声音,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烦请公公在外宣旨罢。” 这、这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白日宣淫! 熙公公清了清嗓子道:“传陛下口谕,朕因重疾卧病在榻,宣太子、太子妃入宫,行尽孝之责,即刻启程,不得延误,钦此。” 宣旨过后,室内一片寂静。 微不可闻的喘息从帘帐传来,许久,一只玉白的手掀开帘帐。 顾衿里衣被陆怀归蹭得凌乱,冷淡面容也泛着浅浅红晕,他一边将襟扣重新盘好,一边蹙眉道:“怎的又病了?” 熙公公并未回话,只拱了拱手道:“殿下随咱家去一趟便知。” 顾衿微微颔首,待熙公公退下后,便唤来春庭更衣。 不多时,顾衿便带着陆怀归出门。 因着是急诏,马车自然也是宫里的。 熙公公在马车旁候着,见两人来了便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咱们启程罢。” 顾衿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陆怀归,在经过熙公公时狠瞪对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去。 两人登上马车后,顾衿问他:“怎么了?” 陆怀归眼眸晦暗,并不作声,搭在膝头的手却又攥紧。 “只是觉得他们欺人太甚。” “他们?”顾衿伸手,一点点将陆怀归紧攥的指骨掰开,握在手里,“他们是谁?” 顾衿的掌心干燥温暖,陆怀归眸间微动。 “我爹当年在边关时身受重伤,”陆怀归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很轻地笑了一下,“熙公公正是当时督军,却不肯去派援军,只道边关离皇城远,请我爹再拖上一拖。” “只因为我爹未曾给过他贿赂。” 熙公公这类宦官,乃是天子近臣,又在文武百官中收尽贿赂,中饱私囊。 而陆怀归的父亲为人正直豪爽,不懂<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也根本不屑此等做派。 于是处处被针对,被掣肘。 “幸亏当时有汝阳王搭救,”陆怀归眸光沉沉,唇角却是讥讽的笑,“否则我爹的尸骨早就埋到黄沙里了。” “殿下也在宫宴上受伤,那熙公公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时候,难道不是想——” 发顶忽然搭上一只手。 陆怀归仰起脸,只见顾衿薄唇紧抿,神情淡漠。 顾衿的声音依旧是冷的,但他放缓了语速,清泉般淌过陆怀归心间,“若是不想笑,就别勉强。” 顾衿的掌心轻轻在他发顶摩挲,陆怀归唇角的笑蓦地敛下去。 无边无际的恨意,在顾衿这里,又化成了无数的委屈。 陆怀归忽地伸手,抱住顾衿的腰。 顾衿身体一紧,他在僵直了片刻后,抬手按在陆怀归的后颈,轻轻安抚。 “陆将军的事,我定会查清楚,还陆将军一个公道。” 陆怀归摇摇头,顾衿腰间的衣料被他攥起了褶皱:“晚了,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一场大火,烧掉的何止是镇远将军府,还有朝堂上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不晚。”顾衿后背的伤还未好全,他蹙了下眉,声音微哑,“只要能还回陆将军公道,一切都不算晚。” *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殿门外。 熙公公尖细的嗓音传进来:“太子殿下,太子妃,咱们到了。” 顾衿握住陆怀归的小臂,微微倾身:“走吧。” 陆怀归应一声,缓缓松开了手。 他垂着头,眼帘微垂,遮住眼底的情绪,亦步亦趋跟在顾衿身后。 顾衿却拉住他的手,握在手心里。 两人一起下了马车。 熙公公走在左前方,为二人引路。 作为太子妃,陆怀归本应低眉敛目,跟在夫君的后方。 但顾衿却握着他的手,同他并肩而行。 他将他牢牢护在右手边,熙公公的身影被顾衿大半个身躯遮挡。 雪下得愈发大了。 跸道上,几名小太监正在扫雪。 见到几人便纷纷跪首,“熙公公,太子殿下,太子妃。” 熙公公摆摆手,将二人引至宣政殿。 大殿内,乌泱泱站着一群人,老臣居多,接着便是几位皇子。 急诏所传,并不止他二人。 殿中摆着龙椅,却并未坐人。 只听得东边传来一阵咳嗽声,“熙公公……” 熙公公立时向东行去。 他穿过极深极远的甬道,在尽头处停下,对着帘内之人拱手:“陛下,人都来齐了,可要宣旨?” 皇帝又急促地咳了声,熙公公会意,接过圣旨后便走到大殿中央。 众人皆俯首跪地。 “朕近日来多卧病在榻,懈怠朝事,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朝纲不可一日怠惰。自即日起,由太子顾衿代朕监国,钦此。” 此诏一下,大殿上更是鸦雀无声。 众臣皆以目视地,众皇子骚动一阵后,又安静下来。 宣旨过后,众人散去。 陆怀归由顾衿牵着手,也要走出大殿时,熙公公却上前道:“太子殿下留步,陛下还有些体己话单独对殿下说。” 顾衿蹙眉,侧头看着陆怀归。 殿外又下起鹅毛大雪,陆怀归腿骨的寒气怕是又要加重。 “去东宫里等着。”顾衿道,“我让人备了炭火,若是冷了便烤一烤。” 陆怀归微微颔首,他轻轻应一声,便松开顾衿的手,走出殿门。 * 东宫离宣政殿并不远,陆怀归由小太监领着,穿过御花园,又向东行了几步。 “太子妃殿下,我们到了。” 陆怀归抬头,望着这座宫殿,记忆里阴冷可怖的东宫,此刻却变得暖意融融。 天色昏沉,烛灯早早燃起。 昏黄的烛光映在窗格,与漫天大雪相衬。 陆怀归转过头,对那小太监道,“多谢公公引路。” “使不得,使不得,”小太监谄笑道,“还望太子妃日后,多在太子殿下面前为奴婢美言论几句。” “这是自然,”陆怀归皮笑肉不笑,“不过我人微言轻,在太子殿下面前也说不上话。” “怎么会呢?”那小太监道,“您可是太子妃呀!宫中上下,谁不知太子殿下最是宠您。” 陆怀归唇角勾了勾,“是么,那便借公公吉言。” 那小太监又同他寒暄几句后才退下,陆怀归转过身,微弯的唇角收起,眼底沉暗。 不过是些攀炎附势、捧高踩低的人罢了。 想他从前与太子未成亲,在此暂住时,人人皆对他避之不及,说是太子妃,实则宫里的粗使丫鬟都能踩他一脚。 “刘贵妃,陛下病重,您不能去啊。” 陆怀归转过脸,悠悠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名穿着黛粉襦裙的小宫女,正要去拦那面容冷艳,挽着云髻的刘贵妃。 刘贵妃登时扬起手,打了那小宫女一巴掌:“本宫做事,难道还需你来置喙?也不看看你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太子抢了我儿的差事,本宫用得着现下去瞧陛下吗!” 小宫女捂着脸跪地,忙叩首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陆怀归眯了眯眼睛,那刘贵妃正是三皇子生母,荣宠极盛,又掌六宫大权,自然嚣张跋扈得很。 他本不欲与其生争执,抬脚便要踏进门槛。 岂料那女人阴沉沉的、怪异的语调自他身后响起:“哦,这不是太子妃么?” 陆怀归猛地转过头。 刘贵妃不知何时放开那宫女,迤逦向他行来。 “这不是太子身边的……贱奴么?”刘贵妃那双琉璃珠一样的眼盯着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心情很是愉悦。 第22章 “许久未见,”刘贵妃漫不经心地扫过陆怀归的脸,“竟是连礼都不会行了?本宫好歹也算半个皇后,成亲后也不来谢恩?” 陆怀归身躯发颤,低着头没有说话。 像是回到了他初来东宫时的那一天。 他因为忘记给贵人行礼,而被刘贵妃的宫女掌掴。 刘贵妃则摆弄着指甲上的豆蔻,随意地对着面颊红肿的陆怀归一指:“既然不会行礼,那便杖毙罢,哦,你就是太子妃啊,太子说和贱奴没什么区别,那就留条命,别打死了。” 贵人语迟,那是陆怀归第一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刘贵妃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缓慢,像一把开过刃的刀,在他心上活剐。 如同凌迟。 “罢了罢了,”刘贵妃很是宽宏大量道,“虽不来谢恩,那么便敬杯茶罢。” 陆怀归缓缓地抬头,忽然笑了。 “好啊,贵妃娘娘。” 第19章 * 刘贵妃睨了陆怀归一眼,冷哼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说罢,她又对不远处跪着的小宫女抬了抬下巴。 “那谁,还不快去备热茶。” 小宫女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她脸颊上的五指印还未消,便匆匆回殿里准备。 唯恐再惹刘贵妃不悦,将她拖出去杖毙。 陆怀归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拢紧,在刘贵妃转身的瞬间,唇沿的笑意敛起。 他低下头,跟着刘贵妃进殿。 一进殿,宫人便上前将刘贵妃身上的狐裘解下来,又在她手中塞了手炉。 她在上首坐着,劈头盖脸便问:“我儿在宫宴上好心为你伸冤,你却恩将仇报,究竟是何居心?” 陆怀归自没有能坐着的份儿,这位位同皇后的贵妃向来不容忤逆,就连亲生儿子也须得跪着回话。 更何况,是在她眼中如同贱奴的陆怀归。 “说话,哑巴了?” 陆怀归眼眸微垂,倏地又勾起一个笑,“臣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娘娘这般宽容仁厚,怎会生出这么个卑鄙之徒?” 刘贵妃冷艳的面容骤然扭曲,“你说什么?” “臣说,”陆怀归仰起头,唇角弯起的弧度愈发大了,“您儿子,三皇子殿下,构陷储君,倒行逆施,巧取豪夺,属实是罪不容诛啊,贵妃娘娘。” 他每说一个字,刘贵妃的脸色就沉下去几分。 这贱奴,竟然敢!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陆怀归眉眼间近乎挑衅,声音里却透着几分无辜,“贵妃娘娘,您莫不是生气了?” “臣以为像贵妃娘娘这般的人,是能听得真话的。” 刘贵妃像是吃了苍蝇般,堵得她不上不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宫女这时候将热茶呈上来。 刘贵妃难看的脸色这才舒缓许多,她瞪了那小宫女一眼,依旧不满道:“怎的现下才呈上来?” “回、回娘娘,奴婢……” “罢了,”刘贵妃斜斜往椅背后一靠,将手炉放在一侧,心不在焉地摆弄涂着豆蔻的手指,“快去端给太子妃罢,误了时辰可不好。” 小宫女迟疑了一下,贵妃娘娘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不将人折磨个半死是不可能放人走的。 可那太子妃又哪里是好惹的,若是被太子知道了,她怕是小命不保。 “你愣着作甚?”刘贵妃拎起那小宫女耳朵,狠狠一拧,“还不快去!” 小宫女的耳根处淌了血,她却不敢动。 直到刘贵妃松开她,她才将茶呈到陆怀归面前。 陆怀归抬头看了眼那小宫女,伸手接过那杯滚烫的热茶。 僵冷的手指在触到杯壁时,泛起一阵麻意和痛意。 陆怀归却神色未变,唇角弯弯。 殿上的石砖浸冷的寒,他的膝弯又钻心刺骨地疼起来。 他双手捧着茶,正欲站起,却听刘贵妃道:“本宫允你起身了么?” “跪着过来。” 手里是滚烫的茶,膝弯是刺骨的寒。 他每每向前膝行一步,就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膝弯痛到麻木,离刘贵妃坐着的位置还有几尺远的距离。 刘贵妃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着陆怀归膝行,像在看一条狗。 “呵,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啊。”刘贵妃垂眸,目光落在陆怀归被烫红的指腹,“你说是不是,太子妃?” 若是常人,早在这时候冷汗涔涔,跪地求饶。 可陆怀归却低着头,一动不动。 刘贵妃抬指,正欲打翻陆怀归手中的那杯茶,让他重新再呈一遍时,陆怀归倏地抬头,攥住了杯盏。 他很轻地弯了下唇,杯口对准刘贵妃的脸,接着轻轻一扬手。 刘贵妃还未反应过来,脸上便灼热一片。 “啊!”她登时尖叫起来。 滚烫热水泼在面颊上,很快泛起了红。 刘贵妃捂着脸,殿内宫女却无一人敢上前,生怕触了刘贵妃的霉头。 “来而不往,非礼也。”陆怀归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刘贵妃,“你说是不是啊,贵妃娘娘。” * 良久,刘贵妃才松开手。 那张本该凝脂般的脸上,多了几道褶皱和水泡。 那茶水她故意让小宫女沏得很烫,谁料想能泼到她脸上。 “来人,把这个贱人拖下去,”刘贵妃恶狠狠道,“给我拖出去杖毙!” 她气急,连“本宫”都不自称了。 可殿上不论是宫女还是内宦,他们都低眉敛目,无一人上前,像是默许这件事发生一般。 他们可不傻。 太子妃可是太子心尖上的人,更是未来皇后。 真杖毙了,他们脑袋也该搬家了。 刘贵妃随手扯了一个内宦,咬牙切齿道:“你,把他给我拖下去,区区一个贱奴,打死便打死了。” 内宦慌忙跪地,连连叩首,正欲开口,殿外却传来一道声音。 “本宫看谁敢。” 陆怀归转头,一女子由宫女扶着自不远处行来,她面容与顾衿有几分相似,桃花眼,远山眉。 唯一不同的是,她眼睑下有美人痣,抬眸看人时也是柔和含情,不像顾衿那般冷漠。 陆怀归僵在原地,不仔细看的话,还真以为是顾衿。 他心中竟莫名涌起一阵失落。 “拜见长公主。” 宫女们的声音让陆怀归回过神。 眼见着长公主走近,陆怀归正欲也屈膝稽首。 “拜见公主殿……” 手臂蓦然被长公主身侧的宫女拖住,长公主低低咳嗽一声:“弟妹不必多礼。” 陆怀归怔了怔,对这个称呼恍惚了一瞬。 “谢过公主殿下。” “长公主,你来做什么?”刘贵妃面目狰狞,不复往日风度。 但她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冷冷看着长公主。 “如刘贵妃所见,本宫要带太子妃走。” 长公主说话时语调平缓,没有刘贵妃那样凌人的气势,却不可教人轻视。 “呵,长公主殿下,你不过是一个走路都要人搀着的病秧子,”刘贵妃冷笑着开口,“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这并不是闲事。”长公主徐徐开口,“太子妃乃是皇家妻室,你若敢杖毙,那便等着株连九族罢。” 刘贵妃的脸色白了白,“那又如何?他毁了本宫的脸,就该杖毙!” 陆怀归眼眸微沉,膝弯间的刺痛让他快站不稳。 长公主就站在他身边,俨然像一个维护孩子的家长。 “是么,”长公主语气平淡,“那后妃与内宦私通勾结,是不是也该杖毙呢。” 刘贵妃登时僵住,方才还淬着冷光的眸霎时间黯然下去。 “太子妃本宫带走了,您是聪明人,”长公主轻咳一声,“其余的,本宫就不多言,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说罢,长公主便由宫人搀扶着转身,离开殿门。 陆怀归在看了刘贵妃一眼后,紧随其后。 * 没走多远,陆怀归的膝弯便痛起来。 这一次的疼痛不同以往,许是在那殿上跪太久的缘故,寒气侵体。 针扎般地疼。 他已经许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长公主似是有所察觉,侧头问道:“弟妹,可是身体不舒服?” 陆怀归摇摇头,“谢公主殿下关心,臣无事。” “弟妹怎的如此见外?”她拍了拍身侧宫女的手臂,停下来,“不若你也同我阿弟一样,唤我声长姐可好?” 陆怀归怔忪了片刻,才点点头,小小声地唤了句长姐。 长公主笑着颔首,“这才乖。” 她笑起来也与顾衿有几分相似。 陆怀归有些看呆,心中却又想到,顾衿好像还从来没笑过呢。 多数时候都绷着脸。 第23章 有宫人抬着两架抬舆来到两人面前,长公主由宫人搀扶着坐进去。 见陆怀归还没动,她又轻声道:“弟妹,怎么不坐?” 陆怀归便上前,也坐上了抬舆。 待他坐稳,宫人便抬起栏杆,平稳走向长公主所居的宫殿,长兴宫。 “公主殿下,臣……臣要回东宫的,”陆怀归抿紧唇,“若是太子殿下回来找不到臣,他会急。” 长公主闻言,忍不住又笑起来。 “弟妹同阿弟关系这样好,果真是对恩爱夫妻。”长公主道,“放心,本宫已经派人去等阿弟了,等他来了我们一同用膳。” 陆怀归一哽。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多谢长姐。” 抵达长兴宫时,顾衿还未回来。 长兴宫内燃着银炭,红里透青,一进去陆怀归身上的寒意便被消融。 长公主屏退了左右,在陆怀归身侧坐下,见他的目光还一直在殿外停留,便又温声道:“放心,阿弟他很快就回来了。” 陆怀归一顿,将视线收回,侧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将银炭拨了拨,让屋子里更暖了些。 “你也知道他不是我阿弟吧?” 陆怀归眼瞳颤了颤,须臾才道:“长姐在说什么?太子殿下他之前不是失忆么?” 长公主很轻地笑了一下,“我阿弟他自幼懦弱无能,并无治国之才,我同他相依为命数十年,又怎不知他的性子?人怎么可能一夜间变了性情。” 陆怀归垂下眼,目光落在烧红的银炭上。 长公主缓声道:“你也应当发现了吧?” 殿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陆怀归抬头看。 顾衿的肩头落了雪,眉目冷沉,正疾步向他走来。 “是与不是又如何?”陆怀归凝眸望着顾衿颀长的身形,覆着雪的肩头,眸光晦暗,“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殿下。” 第20章 * “不过,这种事,”长公主轻声道,“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陆怀归转过头,看向她。 长公主神色温柔,可水润的眼眸中却像蒙了层雾。 她抿了抿唇,了然地笑了,“就算他不是我阿弟,我也会护着他的。” 陆怀归静静看着她,久久不语。 前世他对这位长公主并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是太子胞姐,身躯孱弱,不常出门。 只是后来听人说,在他手刃太子后,撑着一口气的长公主不久便薨逝。 据说她死时,手中还攥着一只掉色破旧的发簪。 那似乎是太子成年后,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他们如同双生树,你生我生,你死我亦死。 “但我这个弟弟,似乎并不需要我保护呢。”长公主有些落寞地开口,“这样也好。” 也许在旁人眼中,太子无能怯懦,性情残暴。 但在家人眼中终究是不一样的。 至少,于长公主而言,那是她唯一的亲眷,是一直需要她保护的弟弟。 陆怀归看她半晌,“也不全然是……” 说话间,顾衿已经走到两人面前。 “阿弟,你来啦?”长公主笑笑,她正欲站起身,脚下却站不稳,“那我们一起用膳可好?” 顾衿蹙起眉,扶住她的手臂。 “你又出去了?” 长公主低低嗯一声,片刻后又道:“对呀,自从你和弟妹成婚后,我还没见过呢。” “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你知不知道你的病不能……”顾衿语气有些重,分明是关切的话语,可听起来更像在训人。 “哎,好啦好啦。”长公主侧头看了眼陆怀归,“弟妹还在这儿呢。” 顾衿神色一僵。 长公主唤来宫女,宫女熟练地扶着她的手臂,下去准备膳食了。 “殿下。” 顾衿似是被唤回了理智,他怔忪片刻,在陆怀归身侧坐下。 “听阿姐说,你被刘贵妃带走了。”顾衿抬指捏了捏眉心,神色疲惫,“她有没有为难你?” 陆怀归眸光闪烁,他小声开口:“刘贵妃她只是让我敬茶。” 这话倒是不假。 可有没有为难,他却没有明说。 顾衿薄唇紧抿,又问:“腿呢?我看看。” 陆怀归有些无措,这里毕竟是长公主的宫殿,他环顾了一圈四周:“我们回去再……” 不待他说完,顾衿便将他的两条腿架在了膝头。 陆怀归啊了一声,顾衿以为把人弄痛了,顿时放松了力道。 他掀开陆怀归的衣衫,脱了他的鞋袜,将袴衣上撩至腿弯处。 陆怀归瑟缩了一下,有些不稳地攥住了顾衿的衣襟。 “殿下,我没事的。” 顾衿垂眼,只见那两条苍白而劲瘦的腿上,再一次出现了青紫痕迹。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顾衿说完这句话后就沉默了。 他抬指在陆怀归的腿骨按揉,陆怀归登时便下意识挣扎起来。 可顾衿却按住他的腿骨,冷声道:“别动。” 陆怀归便不动了,攥着顾衿衣襟的手紧了又紧。 “唔。” 他哪里是不痛啊。 他是痛到麻木了,自欺欺人地以为没事。 刘贵妃带给他的,又何止是跪在殿上膝行着向她敬茶的屈辱? 顾衿的手按上来的瞬间,陆怀归便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可顾衿的力道分明很轻,他的心却像被攥紧了,连呼吸都困难。 “殿下……” 陆怀归眼眶通红,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被刘贵妃宫女掌掴的那一天,天很热,烈日炎炎,太子就在不远处看着,甚至还讨好地对刘贵妃笑着说:“贵妃娘娘,您留条命就成,别打死了,不若不好向父皇交代。” 他攥紧顾衿的衣襟,眼眸陡地转红。 许是膝弯太痛太疼,也或是他太恨太怨。 他再忍不住,张口咬住了顾衿的肩颈,血珠沿顾衿的颈侧滑落,滴在了手背。 顾衿却一动不动地让他咬,指腹还在陆怀归的腿弯按揉。 陆怀归身子抖了抖,他如同野兽般撕咬顾衿的脖颈,留下好几处咬痕,喉咙里逸出低低的呜咽。 良久,顾衿才将手从陆怀归的膝弯移开,掌心贴着陆怀归的后背轻抚。 他一怔,缓缓松了口,唇齿间还残留着血腥气。 “还痛吗?” 陆怀归摇摇头。 他伏在顾衿的肩头,一滴水珠沿眼尾垂落。 顾衿将他的袴衣放下来,穿好鞋袜。 长公主的宫女过来,微微福身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晚膳已经做好了。” 顾衿颔首应了声,“知晓了。” 顾衿又抱了陆怀归一会儿,才起身牵着人到里间用膳。 * 里间,长公主已经坐在了凳几上。 看到二人过来,便对一侧候着的宫女道:“传膳罢。” 宫女微微颔首,唤了声“传膳”。 少顷,宫女们从帘外鱼贯而入,双手端着白玉瓷盘,将那些膳食一一呈在桌上。 荤菜素菜都有,五味俱全。 待两人落座后,长公主便道:“快吃罢,自家人,都不必拘束。” 顾衿只吃素菜,肉类一口都没吃。 “阿弟呀,”长公主夹了一块牛肉,放到了顾衿的碗里,“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挑食啊?来,多吃点。” 她又给陆怀归夹了一块肉,“弟妹也是,看你瘦的,定是阿弟克扣了吃食,是不是?” 两人都没有感受过来自长辈的关怀,现下俱是有些别扭。 一个涨红了脸,把肉吃掉,小声说了句谢谢长姐。 另一个则是盯着碗里的肉,很久都没动筷。 “阿弟怎么了?”长公主有些担忧地看着顾衿,“可是这菜不合胃口?” 顾衿摇摇头,生硬回答:“没有。” 他毕竟不能驳了长公主一番心意,终是夹起那片肉要吃。 桌下的另一只手却又发抖痉挛。 自从他喝过那碗猫肉汤后,便对所有肉类敬而远之。 可原身却恰恰与他相反,原身无肉不欢。 他张了张唇,正要将那肉吃下。 衣角却被人扯住了。 “殿下。” 顾衿转过头,看着陆怀归:“嗯,怎么了?” 屋外风雪依旧,屋内却温暖如春。 陆怀归眨眨眼睛,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他轻轻说:“我还想吃肉。” 这语气像是在撒娇。 顾衿一顿,以为陆怀归是真够不到肉菜,便要举筷去夹。 哪知陆怀归对他讲:“我想吃殿下碗里的。” 顾衿怔然,看了陆怀归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 他不知道陆怀归是怎么发现的。 毕竟在太子府中,他也鲜少和陆怀归一起吃饭。 第24章 多数时候,他都是天不亮就去宫中处理朝务了。 陆怀归从他碗里夹走那块牛肉,吃得脸颊鼓鼓,颇有几分可爱。 他心中郁结的情绪,皇帝对他说的那些话,似乎都散去了。 顾衿抬指,拭去陆怀归嘴角的油渍,唇角稍弯:“你这样,倒显得我太子府克扣你吃食般。” 陆怀归抬起头,只见顾衿冷淡的面容上,挂着很浅的笑。 仿佛是初春时,冰雪消融。 虽然那抹笑很快就淡去了。 长公主又轻轻地笑,“既然如此,那便多来长姐这里吃,不够还有。” 她笑了没几下,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顾衿抬头,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身侧的宫女伸手,拍抚着她的后背,“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她摆摆手,刚想说没事,眼前却阵阵发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衿站起身,三步并两步上前,扶住了长公主的臂膀,嗓音沉冷:“带她去寝殿,炭火烧得暖些。” * 帘帐里,长公主徐徐睁眼。 腕骨上搭着一只手,是顾衿在给她诊脉。 “我没事,阿弟,”她微微张了张唇,挣动了一下腕骨,“就是老毛病了。” 顾衿沉默不语,片刻后收回手。 “你的身体,为何亏损到如此地步?” “没什么,”长公主虚弱地笑笑,“就是小时候贪玩,雪天玩儿久了就病了,你不记得了么?雪天你总缠着阿姐打雪仗。” 顾衿抿紧唇,眉心紧蹙,垂眸看了她许久。 坐在顾衿身侧的陆怀归却懂,顾衿这是又生气了。 “不是说了雪天不能出门吗?你的身体本就不好,你到底在逞什么强?”顾衿声音很冷,“你怎么不管好你……” “可是阿姐想保护你啊。” 顾衿一怔。 “阿姐知道你长大了,”长公主低低咳嗽一声,声音涩哑,“可是阿弟,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阿姐还是想帮你,想要帮阿弟保护重要的人和物。” 顾衿神色更冷,“我不需……” 衣角又被陆怀归拉住。 顾衿侧过头看他,陆怀归轻轻地摇头。 不要那样说。 长姐会难过的。 你们是最亲密的家人,所以不要彼此中伤。 顾衿几度张唇,终于开口道:“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怀归的事多谢你,下次不要这么做了,你的身体根基不稳,少出门见风寒。” 长公主颔首,应了声。 “好,阿姐知道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和弟妹回去吧。” 顾衿嗯了一声,重拟好长公主调理身体的药方后,起身带着陆怀归离开。 长公主就那样静静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从前。 太子白日里险些被刘贵妃身边的太监欺辱,忍无可忍之下,他失手杀了那人。 夜里他蜷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阿姐,我好怕,你救救我……” 长公主轻轻抚摸他的头,柔声道:“没关系,阿姐会保护你的。” 她去替他受了水刑,至此身躯孱弱,再受不得风寒。 她知道,她的阿弟怯懦无能,无法在深宫中活下去。 她的阿弟,永远需要她庇护。 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第21章 * 从长兴宫出来后,两人一路无言。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宫道上苍茫一片。 陆怀归和顾衿一同坐上轿辇。 顾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一路都握着陆怀归的手,冷着脸。 陆怀归打量他半晌,终是开口道:“殿下,您生气了?” “没有。” 顾衿抿紧唇,握着陆怀归的手又紧了紧,“只是想起些往事罢了。” 陆怀归唔了一声,又眨巴了一下眼睛,眸光闪烁:“什么往事啊?” 顾衿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嗯?” “我刚刚对她那么说话,是不是太重了些?” 顾衿垂下眼,指腹摩挲着陆怀归的手背。 他并不擅长处理和家人的关系,在现代也好,在这里也是。 现代的父母未曾给过他关怀,只在意面子和他的成绩。 父亲和他交流时,多数是在对他施以惩戒的时候。 而至于那位继母,则是冷眼旁观,巴不得父亲将他打死才好。 这样的家庭关系并不需要维护。 所以当长公主说“阿姐只是想保护你”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排斥和不解。 他又露出那副表情,神色平静,眼底却满是痛楚。 “我做错了吗?” 陆怀归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摩挲顾衿的眼尾。 顾衿怔然,侧头看人。 “殿下没有做错什么,”陆怀归抬指抬起顾衿的脸,定定看着他,“长公主是殿下的家人,我阿娘说家人是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有时候就算你不说,家人也会明白你的心意。” “而且,殿下也不是故意的对吧?”陆怀归轻声开口,“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殿下不必一直都耿耿于怀。” 顾衿低嗯一声,却依然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我知道。” 陆怀归眼眸微暗,他凝眸瞧了顾衿许久,半是岔开话题,又半是蛊惑般地问:“陛下方才对殿下说了什么?” 顾衿缓缓抬眼,对上陆怀归晦暗不明的眸光。 “他说愧对将军府,更愧对你。”顾衿又顿了顿,“当年那场大火,并非意外,他很抱歉没有查出罪魁祸首。” 陆怀归弯了弯眸,“哦?陛下只说了这些么?” 将军府那场大火,他自然知晓不是意外。 前世周澄也这样对他说,是皇帝惧怕将军府功高震主,下密令派人放了一场大火。 眼下看来,应是周澄在说谎。 顾衿看了他片刻后,眉心轻蹙,“他还说,你我的这桩婚事。” 皇帝还让他抬平妻,说是他监国以后,总得需要世家女子的帮扶。 更况且不能让皇家无后。 他垂眸,看着陆怀归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他说你我的这桩婚事,极好,只不过委屈你嫁我这样一个纨绔太子。” 陆怀归摇摇头,“不委屈,能遇到殿下,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顾衿怔忪片刻后,唇角又轻轻弯了弯。 似乎有点无可奈何,他伸手碰了碰陆怀归的发顶,轻叹一声,“真的不委屈吗?我从前那般待你,你可曾怨我……” “可是,现在的殿下待我很好啊。” 陆怀归抓住顾衿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蹭,乌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所以我不委屈,以后殿下也要待我这般好,要补偿我。” 顾衿的手指轻颤一下,似是要挣脱,指尖却又被陆怀归攥紧。 陆怀归又长开了些,脸上也长了肉,不像他们一开始见面时瘦弱得像只猫。 他的面部轮廓变得锋利,可皮肤的触感仍是好的。 绵软得像云。 顾衿不禁屈指,不经意地蹭了蹭。 “嗯,以后也会待怀归好。” * 轿辇在经过刘贵妃殿门时停了一下。 刘贵妃正对两个着黛粉襦裙的宫女训话,吓得两个宫女连连磕头讨饶。 轿外的侍从小心翼翼道:“殿下,我们还继续向前行么?” 顾衿掀帘,朝外瞥一眼后便收回视线。 “嗯,继续罢。” 刘贵妃却似感应到一般,阴森森与顾衿对视一眼后,又拧着那两个宫女的耳朵,“放过你们,好啊,只要你们……” 不多时,轿辇便停在东宫殿外。 顾衿握住陆怀归的手下来,正转身踏进殿内时,又顿住脚,转头对身侧跟着侍奉的宫女道:“近来守卫多添一些,夜里也多注意巡查。” 宫女应一声,立时下去办了。 “殿下,怎么了?”陆怀归抬头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顾衿又想起刘贵妃那个眼神,虽然只是极轻的一眼,却莫名令人后脊发凉。 且两殿距离很近,加强守卫总归是没有错的。 他带着陆怀归在床榻坐下,掀开陆怀归的裤腿,只说:“最近少出门,嗯?” 陆怀归眨眨眼睛,“是因为刘贵妃吗?” 顾衿沉默,待宫女将热布与细长的针呈上来,便先将那热布敷在陆怀归膝盖。 “殿下,”陆怀归拽他的衣袖,颇有些不依不饶,“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顾衿将热布撤下来,在他膝弯处施针,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针灸的效果比药草外敷好很多,但有些疼,暂时能忍。 陆怀归半靠在床头,额上浮起一层汗。 顾衿蹙眉,用帕子给他擦拭干净。 正欲收回手,陆怀归便握住了他的腕骨。 第25章 顾衿身躯微僵片刻,以为他是疼的,便由他握着,声音放缓:“你若是疼,还可以咬我。” 陆怀归摇摇头,目光灼灼地看顾衿,忽然开口道:“殿下以前,也很怕刘贵妃。” 顾衿一顿,抬头与他对视。 “殿下不记得了么?”陆怀归笑了一下,有些讥讽,“你我未成婚时,我便暂住东宫中,那时候的殿下也不喜我,我不过是想去后厨寻些吃食,不巧撞到了一位贵人。” “您害怕与那贵人生出矛盾,便将我送去抵罪,她罚我在烈日下长跪掌嘴,您便在一侧看着。” 陆怀归语气平淡,眼中的嘲意却更甚。 “殿下很怕她,怕到只有用我去讨好她,殿下才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现在的殿下,又是在害怕什——” 唇瓣蓦然被一只手挡住了。 陆怀归一愣,眼瞳中倒映着顾衿的面容。 他动了动唇,却碰上了温热的掌心。 顾衿将他拥到怀中,轻抚他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又不敢放声大哭的孩子。 “我不是害怕,”顾衿闭了闭眼,他松开手,轻声道,“我是想保护你。” 陆怀归身躯僵了僵,“什么?” 顾衿凝视着陆怀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说,我想保护你。” 陆怀归眼眶倏地通红。 原来他也是可以被在意的吗? 原来他也可以被保护的吗? 他攥紧顾衿的衣襟,脸颊贴着顾衿的肩膀,闷声道:“殿下,你不要骗我。” 顾衿轻嗯一声,掌心依旧抚着陆怀归的后背,“嗯,不骗你。” * 自顾衿监国后,他便愈发忙碌。 可不管多晚,他都要回东宫陪着人。 几日后,陆怀归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能下地走动了。 虽然顾衿那番话他听来很感动,但他不想一直被顾衿保护着。 更何况,父母的仇他还没报。 他想着要练剑,下意识要去摸腰间的配剑,却又垂下手。 陆怀归垂眸笑了一下,眼底情绪复杂,“差点忘了,我没有拜师,自然也没有配剑。” 一瓣梅花落在他的掌心,陆怀归抬起头。 咔。 他折断梅枝,攥在手中。 陆怀归闭眼,以梅枝代剑,运气于肺腑后,便猛然睁眼。 他的腿不像前世那般,稍显速度的杀招只要用一次便会疼痛不止。 小小一截梅枝,倒让他使出凌厉的剑法来。 他一个旋步,手握梅枝,向身后甩去。 猝然间,梅枝抵上了一截柔软的脖颈。 他转头,正对上顾衿面无波澜的脸。 “啊,殿下。”陆怀归险些没收住力,梅枝堪堪抵着顾衿的脖颈,有血珠沿顾衿的颈侧垂落,“我……” “病还没养好,”顾衿垂眸,目光落在陆怀归冒着汗的额头和潮红的脸上,“怎么又出来乱跑。” 陆怀归抿抿唇,“可是,我的腿已经不痛了,我好了……” 顾衿将抵在脖颈的梅枝握住,一点点从陆怀归手中抽离。 “再养养罢,”顾衿瞥见陆怀归眼底的失落,终是又缓下声,“待你休养几日再练,可好?” 陆怀归垂着头,闷闷应一声。 他被顾衿握住手,带到了屋子里。 顾衿先检查了一番他的腿弯,见没有淤痕后才放下心。 陆怀归张了张唇,拉住顾衿的衣角,“殿下,我真的好了,不用再……” 一柄长剑骤然出现在眼前,那长剑被剑鞘包裹,剑首系着绛红剑穗,随风轻摇。 他一愣,抬头看了看顾衿。 “殿下,这是……” “之前在宣政殿,你一直盯着侍卫的配剑发呆,”顾衿将剑递给他,“我想你应是喜欢的,若是不喜我便唤人重新下去打一把,你且看看这把是否合适。” 陆怀归怔了好久,却是没接。 顾衿见他迟迟不接,便问道:“你不喜欢?那便不……” 腰身倏地被抱住。 陆怀归的脸轻蹭他的胸膛,呢喃道:“殿下,你知道赠人配剑是何意么?” 只有师父或爱人,才能亲赠配剑,在剑柄刻字。 寓意远离灾厄,早日归家。 第22章 * 顾衿自然不知。 他抬手,掌心轻抚陆怀归发顶。 “对你有用便好,”顾衿道,“一个物件罢了,意义没那般重要。” 陆怀归眸光闪烁不定,鼻息间尽是这个人身上的檀香。 “只是这样么?” 顾衿轻轻颔首,“嗯,这剑你若用着不趁手,再重换一把就是。” 陆怀归却道:“殿下亲手给的,自然是最好的。” 顾衿不知为何,偏过了头,他将掌心从陆怀归发间移开,语气僵硬:“你喜欢便好。” 陆怀归抬头,在忽明忽暗的烛光里,他瞥见了顾衿微微泛红的耳垂。 顾衿按住他的手,有些不自然地说:“夜深了,早些睡罢。” “不要。” 陆怀归收紧手臂,乌瞳蕴着水光,又用那种委屈巴巴的语气说:“我怕黑,要和殿下一起睡。” 顾衿拿他没办法,便应了一声,“那先松手。” 陆怀归这才松了力道,唇角微勾。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 顾衿白日里要处理诸多朝务,早已筋疲力竭。 他拥着陆怀归,不多时便合眼睡去。 陆怀归却有些睡不着,他睁着眼,目光落在顾衿的唇沿。 “殿下。”他抬起指腹,在顾衿的唇上摩挲,眼眸微暗,“我的。” 帘帐倏然被掀开,宫女通传道:“太子殿下,户部侍郎求……” 她话未说完,便对上了陆怀归暗沉的眸,他极其不满地瞥了那宫女一眼,旋即又似平日般弯了弯唇。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莫再叨扰殿下了,宫女姐姐。” 宫女却面露难色,“这,可户部侍郎还在外等着,说是有要事求见。” 陆怀归呵了一声,正欲开口,顾衿却醒了。 “什么要事?” “回殿下,户部侍郎说是您要找的账册已经寻来。”宫女躬身道,“您现下要去看看么?” 顾衿抬指按了按眉心,低嗯一声,便要起身。 陆怀归却抱着他不放,双手紧环他的腰窝。 “殿下,您又要走么?”陆怀归闷声开口道。 顾衿抬手,拍了拍陆怀归的后背,“不走,睡吧。” 陆怀归唔了一声,收紧手臂,将顾衿抱紧。 顾衿淡淡看向一侧候着的宫女,宫女立时会意,放下帘帐出去等。 “殿下,您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陆怀归似是真的困乏,眼眸半阖着,睡意朦胧,“您不困么?” 顾衿轻抚陆怀归后脊,一下下地拍哄,“不困,你先睡。” 陆怀归缓缓阖上眼,搭在顾衿腰间的手垂下来。 顾衿轻叹一声,轻握住他的腕骨,将他的手塞回锦被间,轻手轻脚地下榻。 在帘帐外等着的宫女上前道:“殿下,户部侍郎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顾衿微微颔首,“知晓了,那户部侍郎除了账册,可还有说什么?” “还说,有一半账册寻不到,似是在将军府。” “将军府?”顾衿顿住脚,蹙眉,“哪个将军府?” “这,是镇远将军府……” 随着脚步声渐远,陆怀归眼皮动了动,又翻身睡去。 * 在半梦半醒间,陆怀归感到一阵窒息。 脖颈像是被谁掐着,让他喘不上气。 他猛地睁眼,脖颈处竟被一根拇指粗的麻绳勒着。 陆怀归挣扎着踢蹬,大张着嘴试图呼吸,却被一只手死死堵住了。 他瞪大了眼,抬头撞上了一名宫女的面容。 很面生,可穿着的却是长兴宫的青绿襦裙。 她是长公主的人?不对。 “啧,怎么就醒了呢?”宫女将麻绳收紧,陆怀归登时便眼白上翻,“不过没关系。” 随着麻绳的收紧,陆怀归挣扎的力气愈来愈小。 他看了一眼宫女后,便闭着眼歪下头去。 宫女见状,手指往陆怀归的鼻间探去。 她解下麻绳,漫不经心道:“太子妃,你死后可别怨我,要怨就怨贵妃娘娘去。” 说罢,她便拽起陆怀归的手臂,要往外拖。 “宫女姐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扔到枯井……” 宫女回话后一愣,既然陆怀归死了,那么是谁在和她说话? 她略略回头,身躯僵在了原地。 剑刃直抵她喉间,视线再上移,是陆怀归那双含笑的眼睛。 “殿下赠我的这把剑可真好用,”陆怀归轻笑起来,剑刃轻划过宫女的脖颈,“宫女姐姐最好不要动,否则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割破喉咙,你的命可就没了呢。” 第26章 宫女惊恐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没死?我明明把你……” “哦,忘了告诉你,”陆怀归又凑近她几分,轻声道,“我刚刚,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他不仅在闭眼装死,趁那宫女分神时,他还摸到了压在锦被下的剑。 他向来警惕,又对这剑宝贝得紧,带着不离身。 宫女被他吓得后退,双腿软到在地。 陆怀归却收回剑,俯身看她,眸中满是疯狂,“宫女姐姐,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就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要是跑不动呢,我就杀了你哦。” 宫女似是被他吓破了胆,踉跄站起身往殿外跑。 陆怀归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宫女的身后,忽近忽远。 在快要追上她时故意停下,在她放松时又追上来。 像是猫在逗弄老鼠般。 不知不觉间,二人竟跑到了长兴宫殿门前。 那宫女早就累得喘息不定,她转头看了陆怀归一眼,一边奔逃进殿,一边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太子妃疯了,他要杀人,他要杀了长公主殿下。” 值夜的小宫女抬手揉了揉眼睛,模糊视线里只望见一个本宫殿的宫女,正朝她这儿奔来,而那人身后,跟着提剑哂笑的陆怀归。 “这位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看到吗?太子妃疯啦,他要杀人,他要杀了长公主。”宫女急道,“你还不快去禀告太子殿下。” 小宫女登时眉心一跳,却又有些疑惑道:“这位姐姐很是眼生啊,我怎的未曾见过……” 说话间,一把长剑猝然从那宫女的后颈直穿喉间。 那宫女陡然倒地,殷红的血蔓延到了小宫女的脚下。 “啊,抓到你了。” 陆怀归猛地抽出剑,温热的血溅到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笑眼弯弯,“游戏结束。” 小宫女愣了愣,旋即尖叫起来,转头就跑。 陆怀归却收了剑,任由那小宫女逃走,转身走进长公主寝殿中。 * 御书房。 “殿下,臣以为应当彻查将军府,”户部侍郎拱手道,“将剩余的账册找出才是。” 顾衿翻账册的手蓦然停住,“将军府为何会存有账册?” “这,这是因为陆家祖上随先帝出生入死过,先帝登基后,便将国库的一半分给陆家,陆老将军分文不取,只是帮先帝保管,各部出入账照旧,账册便留在了将军府中,方便核查。” 顾衿蹙起眉,“可将军府不是早烧了么?又该如何找回?” 户部侍郎又轻叹一口气,“可这各部的亏空总得有个说法才是,不如我们……” 顾衿敛眸,他自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不如就一并推给将军府,也好向皇帝交代。 左右是个死无对证的事。 “不必。”顾衿合上账册,冷冷道,“这些账,我们都一笔笔查清楚。陆家满门忠烈,我们此等作为岂不是寒了陆家人的心。” “殿下,”户部侍郎斟酌了一下措辞,“之前我们便是用这个办法,并无任何不妥,这亏空太多了,我们都不敢冒险啊。” 顾衿沉默片刻后,冷声开口:“那也不能都推给将军府,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他忽地想起陆怀归来,陆怀归也总是被诬陷、被算计,所有的祸事与不幸都推到了他一人身上。 孤立无援。 无人问津。 “还有,是谁先提出这个方法的?” 户部侍郎怔了一下,片刻后摇摇头,“这个……臣不知。” “是不知情,”顾衿站起身,绕过桌案,睨着户部侍郎,“还是不敢说?” 户部侍郎额上冷汗涔涔,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权臣。 他咬咬牙,俯首跪地,“殿下,臣是真的不知情啊,臣实在是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顾衿平静地看着他,眼底的寒意却愈深。 “既如此,那你便将账目一一查明,不得有纰漏。” 户部侍郎身体都僵住了,“全、全部吗?” 顾衿没说话,户部侍郎却冷汗直流。 这太子殿下,怎么比三皇子那笑面虎还难缠? 且不说他能不能把这些账目通通查完,光是那么大的亏空,他也补不上啊。 “殿下,”户部侍郎咽了咽口水,“臣、臣似乎想起来了。” “方才大人不是说记不清了?” 户部侍郎一哽,他把头垂得更低,“臣……上年纪了,有时候能想起来,有时候想不起来。” 顾衿看了他半晌,转身坐回原位,“说吧。” 户部侍郎抬手捏了把汗,他闭了闭眼,打算豁出去:“是周澄周大——”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与他同时响起,“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长公主殿下出事了!” 第23章 * 陆怀归甫一踏入殿内,一股香气便扑鼻而来。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案几上摆着的香炉,烟缕散在空中,直让人昏昏欲睡。 这个气味,倒是和顾衿马车上的香一模一样。 长公主的帘帐前多了个人影,他屏息提剑,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人影。 那同样是一个身着青绿襦裙的宫女,她的耳后有一小块血痂,似是被暴力撕扯所致。 她一手掩鼻,另一只手自怀中摸出麻绳,正颤巍巍要往长公主的脖颈缠绕。 不待她缠好,后颈倏地一凉。 陆怀归森然的语调幽幽落在她耳畔,如同鬼魅。 “宫女姐姐,你在做什么?” 那宫女怔怔转过脸。 陆怀归对她笑了一下,剑刃轻轻割破了她的皮肤,“要是不说的话,杀了你哦。” 宫女被吓傻,僵在原地,“太、太子妃……” 陆怀归脸上溅着血,他虽笑着,眼底却满是阴戾。 “哦,我记得你,你是那日为我递茶的那位。”他看了她半晌,嘴角的弧度愈发大,“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啊。” 听到“贵妃娘娘”这四个字,宫女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怎么可能。 太子妃这时候不应该已经被…… 她慌乱地摇头,“不、不是的,奴婢是新来的——” 陆怀归轻啧一声,他耐心告罄,将剑从宫女的颈侧移开后,再挥剑劈向那宫女的脸。 一道寒冽的声音却陡地自他身后响起。 “住手。” 他收了剑,转头看去。 顾衿面容沉冷,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幽幽烛火下更显阴郁。 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朝他冷冷看过来,像是能凝出一层冰霜。 陆怀归张了张唇,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手里握着的剑也快要拿不稳,“殿下,我……” “太子殿下,太子妃疯了,他要杀了长公主啊。”那宫女却在这时候先发制人,她双膝跪地,额头贴地,颤声道,“奴婢今日值夜,察觉到动静赶来,就看到太子妃举剑要杀长公主,奴婢……奴婢拼死抵抗,求殿下明鉴。” 顾衿没有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陆怀归身上。 陆怀归垂下头,眸光晦暗,攥着剑的手又收紧,指骨隐隐泛白。 “来人,绑起来。”顾衿的声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冷,“带下去。” 陆怀归手里的剑咣当坠地,他却没去捡,只是静伫原地,等着侍卫来给自己缚上绳索。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香炉里的熏香燃尽,都没有人来绑他。 倒是跪在他身侧叩首的宫女,不多时就被绑起来押下去了。 顾衿微凉的手背,缓缓贴上了他满是血污的脸。 陆怀归眼睫轻颤了颤,他偏过头,躲开顾衿的手,语气里却带着莫名的委屈,“脏的,擦不干净。” “不脏。”顾衿抬指捏过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用帕子拭去他脸上的血迹,“干净的。” “殿下,我……我没有要杀长公主。” “嗯,我知晓。” “我也不是疯子,”陆怀归叩住顾衿的腕骨,又缓缓松开,“……没有无缘无故杀人,是有人先对我下手才——” “嗯,我信你。” “若我说的是假的呢?”陆怀归眼眸微敛,“若我真的骗了你呢?” “也信你。” 陆怀归陡地怔住,“为什么?” 顾衿没有回答,他伸出手,将陆怀归揽入怀中,清冷寡淡的嗓音又放柔放缓,似是安抚:“因为是你。” 陆怀归身躯轻颤,他回抱住顾衿,嗅闻着顾衿身上熟悉的沉檀气息,渐渐安心下来。 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她侧头咳嗽了一声,哑声轻唤:“阿弟……” 两人身躯俱是一僵,顾衿松手放人,两人一起走向帘帐。 “你醒了。”顾衿看了她良久,又看了眼陆怀归,语气僵硬地道,“阿姐。” 长公主先是怔了一下,她已经许久都未曾听到过这声阿姐了,眼里险些淌出泪,她轻轻应一声,“阿弟,你和弟妹怎么来了?也不告诉阿姐一声。” 第27章 顾衿沉默片刻,让侍卫将那名宫女带上来。 “此人,可是阿姐宫中的?” 长公主的目光便落在那名宫女身上,片刻后摇摇头,“不是,只不过看着有些面熟。” “是刘贵妃身边的。”陆怀归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宫女,缓缓道,“那日给我递茶的便是她了。” 众人又陷入了沉默。 倘若刘贵妃只是为了报复,她大可以明目张胆地作恶。 而不是伪装和掩饰。 这一点都不像她的行事风格。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小太监急匆匆进来禀道:“太、太子殿下,不好了,御书房走水了。” 账册还在御书房里! 顾衿腾地站起身,“那账册呢?” “账、账册怕是都烧毁了。”小太监道,“您快去看看罢。” * 御书房。 火光冲天。 待顾衿和陆怀归赶到时,御书房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只剩断壁残垣。 已经有几个小太监拎着水桶开始灭火,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顾衿攥紧了手指,神色冰冷,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冷声质问那小太监,“户部侍郎呢?” “回殿下,户部侍郎……户部侍郎不见了。”小太监环顾四周,也没有见到人影,“户部侍郎怕是已经……” “找!” 小太监连连颔首,“是,殿下。” 陆怀归眼眸稍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刘贵妃派宫女绞杀他与长公主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 是让御书房走水,烧毁账册。 若是那两个宫女当真成功,他与长公主的死就会是谜团,顾衿更会放下账册的事,追查他们的死因。 若是不成功,便是如今夜这般,他被嫁祸要杀了长公主,从而与顾衿生出嫌隙。 虽然不久就会查出是刘贵妃,但是……拖延了时间。 “殿下。”陆怀归轻扯了一下顾衿的衣袖,“你莫急,户部侍郎他吉人自有天相。” 顾衿轻嗯一声,自从御书房走水后,他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 他无心将这种焦躁的情绪传递给陆怀归,抬指捏了捏眉心,侧头对陆怀归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休息……” “殿下,户部侍郎找到了!他还活着!”小太监喊道,“快,大家快把户部侍郎拉出来。” 顾衿一怔,户部侍郎被一截断木压住了身体,怀里紧紧护着那一大摞账册。 御书房走水,他本可以逃走,他是看到那截横梁要砸账册,才扑过去的。 户部侍郎的官服被烧得不成样子,脸上也灰扑扑的,他半阖着眼,见到顾衿又抬起眼皮,缓缓扯出一个笑:“太子……殿下,账册还好着,有老臣护着……可以让臣将功折罪,不让老臣全查完了么?” 几个小太监上前,两人将断木移开,其余人则是扯着户部侍郎的手臂,把人拉出来。 顾衿听闻户部侍郎这话,神色稍缓,“那便减半罢,其余的账还是要查的。” 户部侍郎一听,登时两眼发黑,昏了过去。 “侍郎大人!”几个小太监又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把人往担架抬,“你别死啊,侍郎大人!” 陆怀归见此,唇角轻轻弯了弯,“殿下,那我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来。” 顾衿微微颔首,“好,你也路上小心。” 陆怀归看了顾衿半晌,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顾衿从刚才起,就微微发颤的指尖上。 “殿下。” 顾衿转过头看他,“嗯?怎么了?” 陆怀归握住顾衿的手,贴在唇上蹭了一下。 他明显感觉到顾衿的身躯僵住,手指却不怎么颤了。 不知怎的,陆怀归生出了一些逗弄的心思。 啾。 他又吻了一下顾衿的手背。 陆怀归放开顾衿的手,轻轻笑了一下,“殿下不要太累哦。” 说罢,不等顾衿开口便转身离去。 周围小太监都在忙活户部侍郎的事,没人往顾衿这儿看,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向来冷酷无情的太子殿下,脸颊又泛起了红晕,还淡声道了句:“胡闹。” 可他的神色却是柔和的。 如同初春时消融的雪水。 * 陆怀归没让小太监跟着,自个儿回宫去了。 在经过刘贵妃殿前时,蓦地顿住了脚。 夜半三更,本是宵禁。 可奇怪的是,刘贵妃殿里不仅亮着灯,连值夜的宫女都没有。 寂静的夜里,有女子急促的喘音从殿外传来。 陆怀归眸光微凝,闪身躲进一侧的梅树旁,遮掩好身形。 “我儿去江南的差事,你可办妥了?” 帐幔虚虚掩着两人的身形,烛火摇曳,刘贵妃美目流转,勾住了那人的脖颈。 “这差事原是在太子殿下手中的,”那人揽着刘贵妃的肩背,声音尖细,可在陆怀归听来却分外熟悉,“陛下如今重病卧榻,咱家虽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也还需问过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监国——” “太子算个什么东西!”刘贵妃陡地冷笑,一把将那人狠狠推开,“怎的,莫不是太子得势了,你也要去巴结了,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欠我的!当年若不是因为你,我能嫁进这宫里来,成为那老东西的贵妃么?” 陆怀归眯着眼,隐隐觑见那男人的面容。 只见他面无白须,吊梢眼,身上的朱红宦服还未脱去。 此人,正是皇帝内宦,熙公公。 陆怀归呵笑一声,贵妃与内宦于宫中苟且,不知皇帝知道后,会不会将他们二人跺了喂狗。 他正欲转身离开,脚下却踩断一根枯枝。 刘贵妃立刻警惕,环视四周道:“谁?滚出来。” 陆怀归屏息凝神,手指缓缓拢紧,他闭了闭眼,欲扮作狸猫开口喵一声,却又听得一道声音。 “母妃,是儿臣。您让儿臣办的事,儿臣已经办好,待明日朝会,儿臣定会将太子一军,让其失势。” 第24章 * 顾衿是在寅时一刻回宫的。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深黑的天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靛蓝。 他踏上玉阶,推开殿门。 殿内还亮着宫灯,像是在等他归家一般。 陆怀归躺在榻上,已经睡着,他背对着他,身躯微微蜷缩。 顾衿坐在榻侧,静静看陆怀归半晌,想起他夜里提剑,脸上满是血迹的模样。 陆怀归似是睡不安稳,眉心蹙着,不住呢喃着“不要”。 顾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微微倾身凑近,才听到陆怀归在说,“不要死,阿娘……阿爹……” 顾衿抬指,轻抚陆怀归的眉心。 他本不想吵醒人,可陆怀归却翻了个身,下意识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陆怀归的脸抵着他的肩,这一次倒没把他错认成阿娘,而是含含糊糊地低唤,“殿下,我好恨啊。” 顾衿任由陆怀归抱着,轻抚他的后背,淡声问:“恨什么?” 陆怀归却又不作声了,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收紧手臂搂着他。 顾衿敛眸,陆怀归睡觉也不安稳,不若下次也熏些安神香。 他一边拍着陆怀归的后背,一边轻声低哄着:“乖。” 陆怀归还是睁眼了,顾衿还拥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抵着他的后背。 许是有宫灯照着的缘故,顾衿冷淡的面容很是温柔,桃花眼中也映着细碎的光。 “吵醒你了?” 陆怀归闻声抬眸看去,顾衿也低头看他,搭在他后背的手正要抽回,却被陆怀归抱得更紧。 “殿下,”陆怀归下颌抵着顾衿的肩膀,眼眸微睁,眼睫处盈落一滴水珠,“你回来了啊。” 顾衿轻嗯一声,抬起指背轻抚他眼尾,拭去那滴泪。 “那户部侍郎呢?”陆怀归哑声低问,“还有账册……” “户部侍郎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些皮肉擦伤,”顾衿放缓了声音,“账册都完好无损,不用担心。” 陆怀归垂眸,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眼睑,留下一层暗淡的影。 他想起三皇子和刘贵妃的交谈。 “这样一来,太子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若是当年,那陆将军听话些,早早将账册交出,我们也不必……” 一切的根源,那场大火,皆因刘贵妃而起。 前世周澄却告诉他,陆家功高震主,皇帝心生忌惮,方才下密令放火烧将军府。 彼时他被滔天的仇恨冲昏了头脑,并未细究便要为父母报仇。 如今想来,他是又被那周澄摆了一道。 不仅没有为父母沉冤昭雪,还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殿下,为何你要先查账册呢,”陆怀归微微侧头,灼热吐息拂过顾衿耳畔,眸光晦暗不明,“好像,你事先就知道问题出现在这里一样。” 第28章 顾衿被他弄得发痒,却也只是眉宇轻蹙,没把他推开。 顾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之前说,熙公公是因不满你父亲未行贿,他才没有派援军。” 陆怀归身躯微僵,“是。” “那问题自然就出在账册。”顾衿沉声道,“熙公公所收受的贿赂我们虽暂时不知,但也并非无迹可寻,只需查出账册亏损与银钱流向即可。” “可殿下,那只是件小事而已。”陆怀归抿唇,“您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更何况,如今太子监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顾衿的动作。 顾衿总不能为了这事,把朝堂翻个底朝天。 “不是小事。” 陆怀归的脸又被顾衿掰过来,捧在掌心。 他只能一眨不眨地同顾衿对视,抵额相对,“唔。” “只要是你的事,就都不是小事,”顾衿说,“更何况,这一事事关国库,早晚都要查清楚的。” 陆怀归没讲话,怔怔看了顾衿片刻后才启唇:“殿下,你会骗我吗?” “不会。” 陆怀归垂眸,“真的吗?” 顾衿又安静下来。 他久久都没等到回答,搂着顾衿后颈的手也垂下去,自嘲地笑了下,“我知晓了。” 要求对方毫无欺骗隐瞒,这种事,他自己都做不到。 更遑论他人。 小指蓦地被勾住。 陆怀归微怔,抬起头来,看着顾衿。 顾衿神色依旧很冷,淡漠的目光盯着两人相勾连的小指,薄唇微动。 “拉勾,我不骗你。” 陆怀归的唇张了张,竟有些失语。 直到顾衿松开手指,陆怀归才眨眨眼睛道:“难道不该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吗?” “……” 陆怀归见顾衿不说话,又重新勾住顾衿的小指。 顾衿抬眼,与他对视。 “殿下这都不会啊。”陆怀归眼眸微弯,重复了一遍拉勾的动作,嘴上念着,“拉勾上吊,殿下永远不会骗我。” 顾衿指尖颤了颤,低低应一声,“好。” * 翌日,朝堂上便炸开了锅。 昨夜御书房猝然走水,太子妃又发疯一样地刺杀长公主。 这一切的异样,似乎都是从顾衿监国开始的。 顾衿着朝服,并未坐于龙椅上,而是负手立在百官面前,声音冷沉:“诸卿可有事要奏?” 百官皆以目视地,缄默不语。 倒是三皇子拱了拱手,“皇兄,臣弟有事要奏。” 顾衿淡淡看他一眼,“何事?” “臣弟听闻,昨夜太子妃刺杀长公主,按我朝律法,谋害皇室者,理应褫夺身份,押入大理寺候审。” 三皇子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可话语里却极为咄咄逼人,“臣弟请奏,请皇兄废掉太子妃,将太子妃押入大理寺。” 顾衿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冷冷盯着三皇子,“你说什么?” “皇兄此时还未将太子妃押入大理寺,莫不是想包庇,意图欺君?”三皇子却是笑看着顾衿,“若不将太子妃押入大理寺,怕是难以服众啊。” 三皇子周围的朝臣也受其鼓动,纷纷跪地稽首,“请太子殿下废除太子妃,押入大理寺。” 顾衿眸光沉沉,掩在袖间的手缓缓拢紧。 三皇子却笑得愈发温和,半是恭敬半是威胁,“皇兄还等什么,莫不是舍不得?” “长公主的事,本宫自有定夺。”顾衿冷声道,“岂容你在此置喙。” 顾衿此举,自然是要保下陆怀归。 众臣相对视一眼后,正有人要开口,却又听顾衿道:“兵部账册的亏空,谁来给本宫说一说?为何短短一年以内,兵部就亏了整整三万四千五百两银?” 要开口说话的人顿时噤声了。 顾衿的目光又落在了三皇子身上,“皇弟,你身为兵部尚书,若是再查不出账,你便自请辞官,去向父皇解释罢。” 顾衿的眼神扫过来时,众臣纷纷垂下头。 这太子殿下,有时候比陛下还要可怕。 他行事果决,且毫不留情面。 三皇子闻言,面上恭敬称是,持着笏板的手指却攥紧。 下朝后,顾衿便往御书房行去,却被一名小太监拦下,“太子殿下,陛下让您和太子妃晚些去他那里一趟。” 顾衿蹙眉,还是应了声,“嗯,知晓了。” * 陆怀归却不在宫中,他回了一趟镇远将军府。 自他父母死后,他便再未来过这里。 因着那场大火,这条街上行人寥寥,周围的住户也都搬走了。 陆怀归仰起头,眼瞳陡地瞪大。 本该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将军府,此时却完好无损地呈在他面前。 府门口还有扫洒的小厮,见到他后便微微躬身道:“小侯爷,您回来了。” 陆怀归怔忪了很久,才点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陆怀归侧头,问那还在打扫的小厮,“你又是何人?” “哎,是一位宫中的贵人,小的也不知那贵人身份,”小厮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了摸,“不过那位贵人说,您要是回来,就把钥匙给您,下次小的要不在,您自己就能开这门儿。” 到底是谁? 是谁对他的事如此在意? 又如此地事无巨细? 他接过小厮递来的钥匙,道谢过后,他推开府门,踏了进去。 周围的一切,照壁花草,曲廊厢房,都与从前的将军府别无二致。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他只是贪玩回来得晚,父母仍然在原地等他。 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书。 母亲看到他了,放下书走来,有些嗔怪地问:“去哪儿玩了,知不知道你爹和娘等了你一夜啊?” 父亲收了剑,也向陆怀归走来,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头,“阿归贪玩儿,像我像我。” 说罢,又一个劲儿地对陆怀归使眼色,“快回去,别再惹你娘生气了。” 只可惜物是人非。 陆怀归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唇角轻轻弯起,眼眶却有些湿润,“阿爹阿娘,孩儿回来了。” 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后,仰头望着湛蓝的天。 片刻后,他才又会回神,神色亦恢复如常。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书房,缓缓蹲下,手指按在地板某处,轻轻旋转。 不多时,一条密道便呈现在他眼前。 密道里藏着的,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大摞账册。 陆怀归将那些账册一一翻出,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他倒要看看,这账册上到底写了什么,才让刘贵妃等人放火烧毁,以至于让他父母丧命。 陆怀归随意翻了几页,开始时并看不出端倪,直到他看到账册的最后一页。 他父亲出征边关的那一天。 兵部的饷银为空,而宫中用度的银两却比之前多了好几倍。 他合上账本,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唇角却弯起了讥讽的弧度。 从密道出来后,陆怀归只觉得浑身泛冷。 踏出府门前,他又去祠堂祭拜父母。 那贵人倒是心细,将一切复原完善好后,还特地为他的父母设了牌位。 陆怀归先是插了几炷香,须臾后便屈膝下跪,磕了几个响头。 “阿爹阿娘,对不起。”陆怀归望着缭绕的轻烟,哑声低喃,“孩儿要让您二位失望了。” 他注定无法像父母所期待的那样,正直清白,坚毅善良。 他注定要成为人人喊打的恶人,注定要成为卑劣之徒。 一只手掌倏然落在他的头顶,轻柔地抚摸。 陆怀归抬眼,撞上顾衿冷淡的面容。 “殿下,您来做什么……” 顾衿沉默片刻,并未回答,指腹轻抚他眼尾,“哭了?” 陆怀归握住顾衿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没有,被风迷了眼睛,吹吹就好。” 顾衿也不拆穿,倾身凑近他,微微张唇,对着他的眼睛吹气。 细小的风拂面,却更想让他淌泪。 陆怀归猛然伸手,环住了顾衿的腰。 顾衿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掌心抵着他后背,轻轻抚了抚,“怎么了?” 陆怀归摇摇头,并不说话。 顾衿轻叹一声,“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第25章 (倒v开始) * 顾衿和陆怀归甫一进宫, 熙公公便上前,将?二人引至皇帝寝殿。 皇帝近来身体恢复得不?错,勉强能起身说话了。 殿内龙涎香袅袅, 榻上的皇帝着一袭明黄寝衣, 虽是一副病容, 却天然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态势, 他咳嗽了一声, 对帘外跪着的二人道:“起身,进来罢。” 两人应声称是,起身掀帘走进。 皇帝先是瞥了陆怀归一眼, 话却是对顾衿说的:“你二人这桩婚事本就是朕亲赐, 一来是陆将?军为我朝征战多年,只?留下一个?孩子,二来是想改改你的性子。不?过,如?今你代朕监国,没个?扶持你的世家女子自然不?行。” 第29章 “这婚事便废了罢。” 皇帝的声音并无笼盖四野的气势, 细听?之?下还?有些虚弱, “至于太子妃,夜袭长公主, 便废了身份,押入大理寺审讯。” 陆怀归身躯一僵,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拢紧。 大理寺。 那儿是关押刑犯的地方,饶是你能活着出来,也生生没了半条命。 他侧头?看了一眼顾衿, 顾衿神色冷漠,似乎看不?出什么表情。 “父皇,”顾衿语气平静, “此事尚未查明,我们不?能轻易下定论。” “这是自然,”皇帝轻咳一声,目光却很是不?悦,“朕并非颠倒黑白之?辈,但总要给?众臣一个?交代,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不?懂么?” “可真凶并非是……” 顾衿话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你二人婚约作废,他如?何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朕已经为你选好一刘家女子,你们择日完婚罢。” 陆怀归垂着头?,眸光幽暗,一语未发。 周遭骤然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少顷,皇帝又开口?道:“来人,将?太子妃押下去,送入大理寺审——” “父皇恕罪,儿臣不?愿。” 陆怀归一怔,皇帝也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衿,他当皇帝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敢抗旨和忤逆之?人:“你再说一遍?” 大理寺的人早早就在外候着,听?到皇帝的“来人”,便踏进殿内欲将?陆怀归捉拿。 岂料顾衿紧攥着陆怀归的手,把人护在身侧。 他们一根毫毛都没碰到。 “儿臣不?愿,”顾衿抬起头?,冷冷盯着皇帝,刀刃般要戳进皇帝眼底,“还?望父皇收回成命,长公主的事,儿臣自会查明,给?众臣一个?交代。” 皇帝看了顾衿很久,他从一开始的疑惑诧异,逐渐变得震惊愤怒。 这已经不?是忤逆了,这是大逆不?道。 此子不?仅抗旨不?遵,还?包庇嫌犯。 皇帝气急,胸口?剧烈起伏,又侧身咳嗽起来,“你这逆子……咳咳……看朕不?把你……” 一侧的熙公公见?了,忙伸手抚着皇帝的后背顺气,“陛下,陛下莫气坏了身子。” 皇帝咳了许久,面色潮红,却依旧怒目瞪向顾衿。 顾衿神色依旧,见?皇帝咳得实在厉害,便上前给?皇帝把脉,重新配置了方子。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虚虚靠在锦枕上,他缓缓合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朕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既然你执意要保下太子妃,那便打?他二十?廷杖罢。” 这其实和打?死并无什么区别,偏生皇帝要把这事说得像个?赏赐一般,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一样。 皇帝看来是想要他死的,这样一来,不?仅能给?朝臣一个?交代,了结此事,还?能顺理成章让顾衿另娶刘家女子。 一石二鸟。 陆怀归在心底冷笑,前世这皇帝死得不?冤啊,当初一剑砍下皇帝的脑袋,着实是太便宜了他。 几名?侍卫上前,要押着陆怀归的臂膀往下带。 顾衿却道:“我妻无罪,父皇若要罚,儿臣代受。” 陆怀归抬起头?,目光怔然地望向顾衿。 顾衿也回望他,旋即又敛眸道:“还?望父皇成全。” 不?是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吗? 那为何薄情寡恩的皇帝,会生出这样一位痴情种? 不?对。 有情之?人是顾衿,非是太子。 陆怀归久久无法回神,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瞧着顾衿。 直到皇帝又开口?:“也罢也罢,朕便成全你,熙公公。” “老奴在。” “便依太子所言,押去午门,廷杖二十?,由你掌刑。”皇帝道,“还?有,通知?文武百官来观刑,以示见?证。” 熙公公应声称是,躬身退下。 在与陆怀归擦肩而过时,陆怀归瞥见了熙公公蓦然弯起的眼尾。 * 午门外。 元宵已过,袭来的风依旧是冷的,如刀似刃地刮过脸颊。 顾衿身上的衣物已经褪去,只?剩一件里衣。他直挺挺跪在砖石上,身形瘦削,目光平静。 跸道两侧,站着文武百官。 熙公公站在顾衿面前,脚尖张开,居高临下地俯视,“太子殿下,老奴再问您最后一遍,您可真的想好了?您真要代太子妃受二十?廷杖?” 二十?廷仗,不?死也残。 寻常大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若是下些狠劲儿,便是被打?死了。 顾衿遥遥望了人群中的陆怀归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是,想好了。” “您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不?悔,”顾衿道,“行刑罢,熙公公。” 熙公公便不?再废话,与顾衿四周站着的四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脚尖微微收拢,扬声道:“行刑。” 那四名?侍卫闻言,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后,便扬起廷杖,往顾衿的后背和腰臀间打?去。 顷刻间,顾衿的衣衫便被染红,不?过是一杖,他便感到有血气直冲肺腑,唇角渗出了血。 可他依旧跪得笔直,纹丝未动。 陆怀归死死盯着熙公公,像是要从对方身剜下一块肉。 熙公公这是在公报私仇。 皇帝并未让熙公公下死手。 可方才?熙公公给?那四个?侍卫的暗示却是,用力打?,别打?死了就成。 陆怀归深吸了一口?气,无名?的怒火猛地自胸膛燃起。 他穿过群臣,来到熙公公面前,唇角稍弯道:“熙公公。” “太子妃,您还?是站远些罢,”熙公公道,“当心脏了您的衣袍。” 陆怀归唇角弧度愈大,余光瞥向顾衿。 十?杖过去,顾衿的里衣被浸染成深红,腰背翻起血肉,鲜血淋漓。 陆怀归猛地拔剑,熙公公被吓得后退,却又被陆怀归拽住了手臂。 他微微倾身,凑近熙公公的耳边,语气很轻:“熙公公,你也不?想我把你夜会刘贵妃的事告诉陛下吧?” 熙公公瞳孔骤缩,脸色煞白,“太、太子妃说笑了……” “哦?”陆怀归笑得愈发灿烂,眸间却是汹涌的杀意,“那为何熙公公衣袍上的香气,与刘贵妃宫中的熏香一模一样呢?” 未给?熙公公反应的机会,陆怀归便转身站到不?远处。 熙公公又狠瞪了四名?侍卫一眼,四人立刻会意,后十?杖的力道放轻了不?少。 二十?下打?完,顾衿已经直不?起身,腰背都是血,那廷杖挂着倒勾,后背早已是血肉翻飞。 陆怀归眼眶微红,匆匆上前要去扶顾衿的手臂,顾衿却摇摇头?。 他膝行着向前,对着大殿叩首,清冷的声音微颤,挟着丝丝哑意,“儿臣,谢……父皇隆恩。” 言罢,他又转头?,对着文武百官行礼,“谢过诸卿见?证,我妻无罪,万望诸位大人莫再为难……” 顾衿到底是在求,还?是在谢? 陆怀归已经分不?清,只?觉心口?似被一只?手攥着,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这世上,从未有人为他舍身过。 他一生都在经历欺骗和背叛。 只?有顾衿。 待百官散去后,陆怀归将?顾衿架在肩头?,正欲离开午门。 却见?不?远处,户部侍郎带着几个?太医急匆匆向这里走来。 “快,将?太子殿下抬上来,”户部侍郎道,“小心些小心些,当心殿下的伤口?。” * 顾衿不?多时便被送到了东宫。 他被抬到了榻上,俯卧在锦枕,后背衣衫血红一片。 陆怀归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瞧着,看着。 顾衿眼眸半阖,唇色苍白,但意识还?很清醒。 太医们忙忙碌碌,将?顾衿的里衣脱去后,便给?人上药,顾衿受伤的部位不?止腰背,还?有臀部。 顾衿平日里习惯了隐忍,在太医给?他上药的瞬间,他蹙着眉心,猛然攥紧了手下的锦被。 陆怀归看出顾衿的不?自在,眼眸暗沉,他一把夺过太医手里的绷带与药粉,笑道:“殿下这里,我来就好,谢过各位太医。” 待太医们离去后,陆怀归才?给?顾衿处理臀部的伤口?。 “殿下,”陆怀归将?金疮药轻轻洒在顾衿臀腿处,轻声道,“疼你便告诉我,我轻些。” 顾衿合着眼,喉间轻嗯。 陆怀归动作轻缓,那伤口?实在太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就算他动作再如?何慢,再怎么轻,总归还?是痛的。 可顾衿只?是趴着,连个?痛哼声都没有。 “殿下,那杖刑……” “我没事,你别担心。”顾衿声音依旧很哑,他有些疲惫,但还?是强撑着,“你也累了吧,去休息,嗯?” 第30章 给?顾衿处理完伤口?,陆怀归便起身。 顾衿以为他要离开,便又闭上了眼睛。 少顷,一盏茶递至他唇沿。 顾衿又抬眸,对上陆怀归含水的乌瞳。 陆怀归眼尾的红还?未散去,顾衿抬指,轻轻摩挲陆怀归的眼尾,“真的没事,皮外伤而已,躺几天就好。” 陆怀归却依旧看着他,一语未发。 顾衿顿了顿,轻轻抽回手,目光落在茶盏上,“我自己来就好。” 陆怀归似是执意要他就着他的手喝,但顾衿向来不?会麻烦旁人,两人僵持许久。 顾衿最终妥协,就着陆怀归的手将?那茶喝完。 陆怀归垂眸,瞧着顾衿喝茶的动作,眸光微沉。 鬼使神差下,陆怀归屈指,将?顾衿下颌残留的水渍拭去。 两人都愣住了。 顾衿别开头?,陆怀归凝眸盯着指腹的水珠。 片刻后,他忽地轻笑一声,凑过去在顾衿的耳侧轻蹭,语气莫名?无辜,“夫君,怎么害羞了啊?我难道不?是你的妻了吗?” 第26章 * 陆怀归温热的吐息落在顾衿耳畔, 顾衿偏头欲躲,却?被擒住后颈。 “夫君。” 陆怀归柔软的发?丝蹭过顾衿耳垂,指腹在他颈脖处摩挲, 泛起细微的痒意, 他在他耳边开?口?, 用近乎疑惑的语气问, “你为何救我?” 顾衿沉默许久, 才侧头与?陆怀归对视。 陆怀归像是很困惑,昏昏烛光映在他眼底,本该亮如寒星的眼中, 此刻却?像蒙了层雾。 “于殿下而言, ”陆怀归笑了一下,他收回手,目光落在顾衿的伤处,眼眸晦暗,“我死了不?是更好吗?有那刘家女相助, 殿下不?是更能步步高升?” 他不?是故意要这么说, 他是不?懂。 明明抛弃他,另娶他人?, 才是身为储君的顾衿的最优选择。 何必为了他去和皇帝硬碰硬? 他久久都没等到顾衿的回答,直到顾衿伸出手, 握住了他的手腕,倏然贴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点?都不?像顾衿平日里的做派。 陆怀归低眸看去,只见顾衿眼眸微阖, 呼吸沉沉,似是累极了。 “因为……” 顾衿唇抵着陆怀归的腕骨,开?合间不?经意含住他一小片肌肤, 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你是唯一的。” “怀归,是……不?可失去的。” 陆怀归怔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顾衿的睡颜。 两?人?此刻贴得很近,近得能看到顾衿脸上?细小的绒毛。 顾衿睡颜宁静,多数时候他用这张脸做出的表情是冷淡的,不?像太子?,喜怒哀乐都在脸上?,面目更是狰狞扭曲。 那分明是和太子?一样的脸。 可陆怀归却?无法憎恨,更无法厌恶。 陆怀归微微屈指,将?顾衿额前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哑声轻唤,“殿下,你真傻。” 顾衿依旧握着他的腕骨,没有应声,似乎睡得很沉。 陆怀归看了片刻,他又凑近些,同顾衿抵额相对。 索性这张床榻够大,能够容纳下两?人?。 陆怀归脱掉鞋袜,顺势躺在顾衿身侧。 他将?锦被往上?扯,但那锦被却?像和他较劲儿一般,一动不?动。 陆怀归轻啧一声,捏住被角用力一拉。 他动作幅度大,与?顾衿又贴得近。 双唇便猝然碰上?顾衿的鼻梁,落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陆怀归身躯微僵,飞快地移开?唇。 好在顾衿没有醒来,握着他腕骨的手却?动了动。 陆怀归眸光沉沉,最后也阖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 陆怀归醒来时,顾衿已?经起身了。 他斜靠在锦枕,只着一件寝衣,手里拿着一卷文书翻阅。 陆怀归抿唇,翻身扣住了顾衿的腰窝。 顾衿未来得及反应,手一松,那文书便啪嗒掉下去。 “殿下,”陆怀归的头抵着顾衿的腰腹,嗓音里还带着蒙蒙睡意,听?起来像撒娇,“文书比我还重要吗?” 顾衿抬手,指尖搭在陆怀归的后背,轻轻地抚了抚。 休息了一晚,顾衿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毕竟是二十廷杖,恢复期很长?,他又不?是个能闲住的人?。 “嗯,没你重要。”顾衿说,“但账册的事,我还是想尽快查清。” 陆怀归眨眨眼睛,“为何?其实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 顾衿垂眸不?语,指尖梳理?着陆怀归的头发?。 “我不?想你一直被冤枉。” 陆怀归一顿,缓缓抬头看去。 顾衿似乎又陷入了某种情绪的泥沼,神色倒是平静。 “被冤枉,会很委屈。”顾衿收回搭在陆怀归后背的手,转而抚上?了他的脸,“我不?想你委屈。” 所以他才为他受刑,一直护着他。 竟是个这么简单的原因么? 陆怀归颤了颤身躯,握住了顾衿的指尖。 “殿下,我……” 他还没开?口?,就?被从?殿外走进来的户部侍郎打断,“太子?殿下,臣有事要禀!老臣发?现那账册有——” 户部侍郎掀帘的一瞬,便僵住了身躯。 只见两?人?俱是只着寝衣,相拥得很紧。 就?像是事后的温存。 顾衿面无波澜,淡淡看户部侍郎一眼,“那账册有什么?” 户部侍郎这才回神,拱了拱手正要回答,却?蓦地感到一阵杀气腾腾的压迫感。 他抬头时,那压迫感便转瞬不?见。 只有陆怀归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那账册有问题,”户部侍郎觉得是错觉,定是近几日熬夜熬出了毛病,他抬手揉了下眼睛,才继续道,“兵部的亏空,是从陆将军出征边关开始的,臣以为是陆将?军他……” 似是想起陆怀归还在场,户部侍郎便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为难地看向顾衿。 顾衿语气淡淡:“他不?是外人?,继续罢。” 户部侍郎咳了一声,斟酌着用词,说得也极为艰难,“老臣猜测,是陆将?军贪墨。” 这个结论虽荒谬,但也合理?。 毕竟账册只有一半,户部侍郎能查到这个程度,已?然算是不?错。 “那宫中用度如何?”陆怀归忽然开?口?问道。 “回太子?妃殿下,宫中用度并无任何问题,一切如常。” 那么,问题还是在下半账册。 难怪刘贵妃那么急着要杀他,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味。 陆怀归敛眸,无声冷笑。 “可老臣觉得,以陆将?军的人?品,不?像是会做出贪墨之事的人?啊。”户部侍郎又叹道,“陆将?军多好一人?,可眼下我们只有一半账册,老臣实在是查不?出其他。” 顾衿也沉默,抬指捏了捏眉心,片刻后开?口?,“你先下去罢,歇息几日,俸禄照发?。” 户部侍郎却?是摇摇头,“臣不?累,左右都是把老骨头,歇与?不?歇没什么不?同,倒是您,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顾衿轻嗯一声。 如今账册之事只能查到这一步,最后还是让户部侍郎下去了。 户部侍郎便也不?推辞,转身欲走,却?又听?陆怀归道:“殿下,那下半账册并未被烧毁。” 户部侍郎顿时转过头,回身道:“太子?妃殿下所言当真?” 陆怀归轻轻颔首,“是,那账册藏在将?军府书房的密道中,若殿下需要,可派人?去取。” 顾衿一顿,侧头看向陆怀归,眉心轻蹙。 陆怀归却?像是知晓顾衿心思一般,很轻地说,“殿下帮我这么多次,我也帮殿下一回,就?当是给殿下的报酬。” 顾衿没说话,片刻后才开?口?:“我不?需要报酬。” “那殿下要什么呢?” 顾衿抿唇不?语,只静静看着怀里的少年。 陆怀归便笑,勾住他的手指把玩,又放到自?己唇瓣上?轻点?,“是我吗?” “……” 顾衿偏过头,面色微冷,却?到底没把人?推开?。 他似乎对这样的陆怀归毫无办法。 便也任由着,纵容着。 他把自?己少时的缺憾,未曾得到过的偏爱疼宠,一一都弥补在了陆怀归身上?。 户部侍郎已?经带着几个人?去将?军府,一炷香时间不?到便匆匆赶回。 他一进殿就?扑通一声跪下,满面红光,“殿下,老臣查明白了!” * 是夜,皇帝寝宫。 刘贵妃由御辇抬着,停在了殿门前。 “贵妃娘娘,”在石阶上?等着的熙公公抖了抖拂尘,走下台阶迎上?来,“今儿个该是您侍寝了。” 第31章 刘贵妃冷哼一声,冷艳的面容上满是厌恶。 熙公公对抬轿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立时会意,暂且退下了。 刘贵妃却坐在轿中,漫不经心地欣赏自己刚涂的豆蔻。 熙公公上前,微微躬身,“贵妃娘娘,咱起身罢,莫让陛下等急。” 刘贵妃依旧没有动,半晌才转头,恶狠狠瞪了熙公公一眼,可那美目中又含着幽怨,“事情,都办妥了?” “是,一切都妥了,如今太子殿下重伤在榻,太子妃刺杀长公主一事尚未查明,他们再无暇顾及账册,”熙公公抬起头,望着巍峨的宫殿,“眼下就只差……” “今夜过后,娘娘便不必再侍寝。” 刘贵妃眼眸微凝,“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唤我贵妃娘娘。” 熙公公轻叹一声,又对她福身行礼。 “娘娘真是折煞了老奴,”熙公公道,“您永远是奴婢的娘娘。” 刘贵妃倏地笑了,她一把攥住了熙公公的衣襟,狠声道:“沈明熙,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一把推开熙公公,下了轿,缓缓走进皇帝的寝宫。 皇帝身体恢复得速度还蛮快,此刻已经坐在榻上等她。 她心生厌恶,却不得不曲意逢迎,双臂绵绵环上皇帝的脖颈,“陛下。” 皇帝紧阖着眼,并无动作,像是等着她自己动作一样。 刘贵妃冷笑一声,将身上的衣衫褪去,动作间带起一阵香气。 皇帝陡地睁眼,抓住了她的腕骨,“这是什么香?” 刘贵妃笑道:“陛下可还喜欢,这是臣妾专为陛下调制的香,可延年益寿。” 皇帝眼眸微眯,正欲开口发问,眼前却阵阵模糊,似是被蛊惑了般,定定看着她。 “陛下,”刘贵妃搀住皇帝的臂弯,和皇帝一起躺下来,眸中却盛满冷意,“您怎么了?可是需要歇息啊?” 皇帝张了张唇,想要出声,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瞪大了眼珠,大张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刘贵妃,“呃。” 刘贵妃笑了,她抬起指背,沿着皇帝的眉心下滑,直至他喉间。 “陛下,您说话呀?” “当年您这么掐着臣妾脖子的时候,”刘贵妃猛地收紧力道,微微凑近他,“当年您强迫臣妾的时候,不是喊得挺大声吗?” 皇帝狠瞪着她,因着力道的收紧而嗬嗬喘气。 “陛下这么看着臣妾做什么?”刘贵妃只觉得心中快意至极,滔天恨意更是翻涌,“当初陛下强娶臣妾时,就没想到今日么?” 皇帝攥紧了锦被,一下下地捶打,似乎是想弄出些动静来。 刘贵妃却不阻止,就那样居高临下的,冷冷瞧着他。 “哦,臣妾忘了告诉您,您就是弄出再大的动静来,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刘贵妃举起锦枕,猛地按在了皇帝脸上,声色俱厉,“您还是赶紧去死好了,这样我儿便能登基,臣妾便是太后,臣妾再也不用伺候您这老东西了!” 皇帝还在挣扎,刘贵妃神色阴狠,用力压住了锦枕。 直到她蓦然听到一声高呼,“幺娘!” 她转过脸,遥遥望见不远处的熙公公,他正跪伏在地,身后站着顾衿和户部侍郎。 一把长剑悄然架在她颈侧,她怔怔抬头,对上陆怀归含笑的双眸,“贵妃娘娘,真是别来无恙啊。” 第27章 * 刘贵妃张了张唇, 锦枕还死死按在皇帝的脸上,没有松手。 陆怀归眼眸微凝,剑刃又嵌入她皮肉几分, 有血珠沿着她的脖颈滴落, 她这才吃痛放手。 “太子殿下,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熙公公转过身子, 对着顾衿砰砰磕头,“贵妃娘娘是受奴指使,被奴蛊惑, 求殿下开恩, 求殿下开恩……” 刘贵妃登时怒目圆睁,厉声嘶吼道:“沈明熙,你求他作甚,不许跪,本宫命你站起来。” 顾衿面容冷沉, 岿然不动。 直到几名侍卫进殿来, 将刘贵妃与熙公公一并押下。 “太子殿下,臣等救驾来迟, ”为首的侍卫掌心抵拳,单膝跪地, “请殿下责罚。” 顾衿淡淡瞥一眼被押着的二人,又问那侍卫:“为何父皇的寝宫没有侍卫看守?” “这,贵妃娘娘侍寝前, 熙公公便将我们屏退了,”侍卫道,“陛下与娘娘向来如此。” 顾衿蹙眉, 似是不懂那侍卫口中的向来如此是何意,暂时让侍卫将二人押下去了。 陆怀归收了剑,将锦枕移开,只见皇帝的脸白里泛青,浑浊的眼珠涣散盯着床帐上方。 顾衿挪开脚,后背乃至腰臀间便是一阵刺痛。 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缓步行至皇帝床帐前把脉。 陆怀归轻扶住顾衿的小臂,以防他摔倒。 须臾后,顾衿便收回手,“父皇的身体并无大碍,那迷香只有在靠近时才会发作,不必担心。” 不多时,皇帝的脸色便由青转红,呼吸也逐渐顺畅,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后,便恢复了神智。 他像是还浸在之前被掐死的惊惧之中,半晌才开口:“那毒妇呢?” “已经押下去了。”顾衿语气平静,“父皇可还有哪里不适?” 皇帝这才注意到顾衿,手下意识地用锦被挡住了身侧的物件。 陆怀归定睛看去,那物件足有一寸长,浑圆粗长,似是床笫用物。 皇帝清咳一声,气息不稳,“将她带上来罢。” “已经押去大理寺了。”顾衿道。 皇帝撑着身子坐起来,斜倚在锦枕,长舒一口气后,才慢腾腾开口:“罢了,你等深夜来朕寝宫,所为何事啊?” “账册一事,儿臣已查明。”顾衿缓缓道,“此事不仅事关吾妻,更事关我朝社稷。” 皇帝眼眸微眯,目光徐徐落在顾衿身上,“哦?” “长姐遇袭那夜,御书房同时走水。此事实在巧合,就像是有人故意阻止儿臣查账册。” “儿臣后来查明,刺杀长姐的非是怀归,而是刘贵妃身边的宫女。”顾衿语气平静,“是刘贵妃与熙公公从几年前开始,就不断挪用国库,然后又全部将亏空算到了兵部。” “原是如此。” 皇帝挪了挪身子,又咳嗽起来,“朕知晓了,传朕口谕,熙公公凌迟处死,至于刘贵妃,便打入冷宫罢。” 且不说后妃与宦官私通,光是挪用国库资金,便足以治其谋反之罪。 再加上刘贵妃今夜的弑君之举,处以极刑都不为过。 陆怀归眼眸微敛,皇帝就这么放过了她? 分明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顾衿更是眉心紧蹙,面色不虞,垂在身侧的手指攥进了掌心里。 “父皇,儿臣以为,此举有失……” 皇帝却摆摆手,“太子太子妃救驾有功,择日封赏。朕乏了,退下罢。” * 三人走出皇帝寝宫时,深黑的天色已经渐白。 顾衿神色凝重,后背的伤崩裂也浑然不觉。 “殿下,”陆怀归侧头,瞧见顾衿苍白的面容,便又握紧了牵着顾衿的手,“你还好吗?” 顾衿轻轻嗯一声,“无事。” “陛下为何放过了刘贵妃?” 陆怀归不解,顾衿更不解。 好不容易查到了真相,本以为能将祸根就地拔除,不想却是这么个结果。 顾衿沉默片刻,抬起另一只手,轻抚陆怀归发顶,“抱歉。” 陆怀归摇摇头,发丝轻蹭顾衿的掌心,带起细微的痒意。 顾衿眸色微动,缓缓收回了手。 户部侍郎本想着过来扶顾衿,却又被陆怀归轻飘飘瞪了一眼。 他便收回手,跟在二人身后,说起多年前他刚入朝为官时听来的秘闻,“老臣听说,刘贵妃她是被陛下强娶来的。” “陛下早年间微服私访,在刘丞相家小住时,一眼便看中了刘家的庶女幺娘,幺娘在府中并不受宠,送给陛下也没什么。可幺娘早就相好了人家,又与那郎君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她自是不愿。” 陆怀归脚步一顿,“后来呢?” 户部侍郎长叹一口气:“后来,陛下便在二人成亲之时,一纸诏书将幺娘强绑到了宫里,幺娘性烈,陛下便用那郎君的性命威胁,强逼幺娘圆房。” “所以,老臣以为,陛下此举,可能是……想补偿幺娘罢,”户部侍郎道,“亦或是陛下对幺娘还有情。” 陆怀归哼笑一声,“我看未必,那皇帝不过是想让幺娘对他感恩戴德,服从于他罢了。” 第32章 人总会对求而不得?的东西念念不忘。 更何况那位刻薄寡恩的皇帝,他对自己的儿子?尚能动重刑,又怎会轻易放过一心要弑君的刘贵妃? 他只是想掌控刘贵妃,想得?到这个多年来都?未驯服的金丝雀向他臣服而已。 行至东宫,二人与户部?侍郎分?别。 一路上,顾衿的脸色都?很差,到了殿门前终于支撑不住,一股腥甜猝然自喉头涌起。 “殿下?!” 顾衿意识渐沉,眼眸半阖,视线模糊里隐约望见陆怀归的面容,他虚虚抬手,指尖轻触了一下?陆怀归的脸后,猛地垂落下?去。 顾衿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三日清晨。 陆怀归还?在他怀里睡着?,呼吸沉沉,温热的吐息落在他颈侧。 他身躯僵直片刻,将?陆怀归搭在腰间的手放下?去。 陆怀归睡眠浅,他一动便醒。 “殿下?,你醒了啊。”陆怀归握住他的手,乌瞳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还?有哪里难受?” 顾衿静静看陆怀归半晌,轻轻抽出手,指腹落在他乌青的眼睑。 陆怀归有些怔忪,“殿下??” “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陆怀归握住顾衿的指尖,轻声开口,“太医说殿下?是急火攻心,要多休息,不要太劳累才是。” 顾衿轻轻嗯一声,又说,“刘贵妃呢?” “刘贵妃昨天就从大理寺放出来了,”陆怀归道?,“现下?在冷宫里关着?。熙公公今日就要行刑。” 顾衿沉默半晌,倏地将?人揽到怀中?。 “殿下?,”陆怀归靠在顾衿胸膛,脸被压得?有些变形,他无措开口,“你怎么了?” 顾衿身躯微颤,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 “对不起,”顾衿的下?颌蹭过陆怀归的发顶,他闭了闭眼睛,“答应你的事,我没?做到。” 陆怀归闻言一怔,他缓缓伸出手,回抱住顾衿。 “可是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陆怀归垂眸,指腹隔着?衣料摩挲顾衿后背,“我从未想过,能这么快查清这件事,至于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 前世,从未有人这么护着?他,也不会有人因为答应他的事没?做到就觉得?愧疚。 他只会迎来背叛和谎言。 陆怀归蹭蹭顾衿的脖颈,呼吸间尽是沉檀香气。 “若是殿下?觉得?愧疚,那便答应我一个要求。” 陆怀归使?了些力气,轻轻推开顾衿。 顾衿睁眼,淡漠的眼底又似盛满了痛楚。 陆怀归屈指,微微抬起顾衿的下?颌。 两人四目相对。 陆怀归目光灼灼,顾衿抿唇别开眼。 陆怀归的指腹在顾衿唇瓣摩挲了一下?。 “殿下?亲我一下?可好?” 顾衿神色微僵,偏头欲躲。 “不可以吗?”陆怀归眼帘微垂,乌瞳似含水光,直勾勾盯着?他,“夫君。” 见顾衿不应,他便垂下?头,“我知晓了,那就不——” 顾衿闭眼,缓缓凑近他,温凉柔软的唇轻触他面颊。 如蜻蜓点水。 陆怀归眼瞳颤了颤,还?未反应过来时?,顾衿便侧过了脸,耳垂一片薄红。 “这样,可以吗?” 陆怀归唇角微勾,他将?脸贴上去,手指轻抚顾衿的下?颌,哑声轻笑,“嗯。” 两人相拥不久,殿外?便传来小太监的禀告声:“太子?殿下?,冷宫里那位说,想见一见太子?妃。” 顾衿面容不虞,正要开口婉拒,却被陆怀归掩住唇。 顾衿握住他的手,从唇边移开,挣扎着?要起身。 “殿下?,我去去就回。”陆怀归却一把将?人按倒,眸光微沉,“正好我也有事要问她。” * 陆怀归踏进冷宫时?,刘贵妃还?在对镜梳妆。 刘贵妃穿着?素白衣衫,乌发如瀑,倾落腰间。 她一边梳发一边哼着?歌,像是待嫁的少女:“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1]” 冷宫中?只有一张几榻,和一方?案几。 所有尖锐的物件都?没?有,想来是皇帝的安排。 让她生熬着?,无法自戕。 “贵妃娘娘,”陆怀归斜靠门扉,目光落在刘贵妃身上,徐徐开口,“你知道?为何你犯了弑君谋逆之罪,皇帝还?能让你活着?么?” 刘贵妃梳发的手一顿,转过脸来恶狠狠瞪着?他,片刻后忽地笑了。 “他自然是想折磨本宫,”刘贵妃站起身,日光洒在她白而艳的面容上,带着?莫名的凄美,“他想要本宫生不如死,可惜啊,本宫筹谋多年的计划,要是没?有你和太子?的掺和,本宫早就……” 陆怀归也跟着?笑,他轻哂一声,“这计划,只靠娘娘一人筹谋么?” 刘贵妃身躯一僵,死死盯着?陆怀归,余光却时?不时?瞥向他腰间的剑。 陆怀归双手环臂,眼眸微弯,“娘娘既是来求死,何不诚心诚意些?毕竟,熙公公已经死了,再也无人能护着?你了。” 刘贵妃双腿一软,颓然跪地,她捂着?脸,“不可能,你在骗我,陛下?说过,只要我做他的妃子?,他就放过沈明熙。” 陆怀归再无耐性等下?去,他抬脚走?近刘贵妃,“那贵妃娘娘又何故寻死呢?” 她仰起头,美目垂泪,怔怔看着?陆怀归。 沈明熙还?活着?,他们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若他死了…… 她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陆怀归半蹲下?身,将?那把剑递到她面前。 “请吧,贵妃娘娘。” 刘贵妃微怔,她徐徐睁眼,“为何?” 选择自行了断,于她而言,是最?后的体面。 她这一生,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本该被千刀万剐。 可到头来,竟还?能……有个全尸? 陆怀归笑了,他想起顾衿那双冷如霜雪的眼睛。 陆怀归将?剑身抽出半分?,寒亮剑刃倒映着?刘贵妃的面容,轻笑道?:“因为我恨不得?你死啊。像你这样的人,不去阴间为我的父母赔罪,那还?真?是便宜了你。” 刘贵妃紧盯着?陆怀归的眼睛,他依旧笑着?,眼底寒意森然,像是真?的恨极了她。 她猛地拔剑,架在自己颈侧,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脑海。 她转头,看了陆怀归一眼,“是周澄……” 说罢,她便侧头,剑刃猛地划过脖颈,登时?血流如注,洇红了素衫。 意识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某天。 那一天山上下?了很大的雨,家里人祈福上香后,早忘了她这个庶女,驾车回府了。 她在黑深的山里独行,不慎崴到了脚。 因为很疼,又走?不动路,所以一直在哭。 直到有人撑着?伞,半边衣衫湿透,匆匆背起她。 她伏在他背上,哭得?委屈。 他们穿过山林,穿过深黑的天幕,直到东方?既白,晨光微熹。 “幺娘,”他又温声轻唤她的名字,“要是能重来一世的话,你就寻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莫要同我……” “我不要,我就要同你在一起,”幺娘的脸上泪痕未干,她紧紧搂住他的脖颈,生怕被丢下?,“下?一世我也要嫁给你,抛下?我你就死定了沈明熙。” 至此,她不再是皇帝掌心的金丝雀,不再是困囿于宫墙里的刘贵妃。 而是他一人的—— 幺娘。 第28章 * 刘贵妃自戕后, 陆怀归垂眼瞧她许久,方才收剑离开。 他走出不远,便?听到小?太监的一声低呼:“贵妃娘娘, 殁了。” 小?太监又跑出去叫来几名?宫女, 几人四面围住刘贵妃的尸身, 抬起来丢到草席上?, 裹好后抬出冷宫。 几人忙着把刘贵妃往外?抬, 无意撞到了陆怀归的肩膀。 “太、太子妃殿下恕罪。”为首的小?太监对陆怀归微微躬身行礼,“小?的们不懂事,还?望您……” 陆怀归看了眼抬着草席的几人, 问道:“你们要将?这尸首抬去何处啊?” “回太子妃殿下, 冷宫里的娘娘殁了,自然是要抬到乱葬岗去。”小?太监道。 冷宫里的妃子死后,自然不会像荣宠时那般,大办丧事,入皇陵厚葬, 而是随意用草席裹了, 抬出去扔到乱葬岗。 陆怀归侧身,给几人腾开位置, 小?太监连声道谢,抬着草席匆匆离去了。 陆怀归仰头, 今日晴空万里,有鸟雀掠过,院中梅树只剩零落残瓣。 他一脚踏碎花瓣, 在四溢的梅香中推开槅门,下意识把沾血的剑擦拭干净。 顾衿还?倚靠在榻上?,眼眸微阖, 保持着他临走时的姿势,没有变过。 第33章 “殿下。” 陆怀归坐在榻侧,抬指拂过顾衿的侧脸。 顾衿并未应他,似是又睡着了。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至顾衿的唇瓣,喉结。 “若我有一日,也同?刘贵妃那般,”他紧凝着顾衿睡颜,语气极轻地道,“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你还?会……” 陆怀归又顿住,收回手指哑然笑?了一下,“罢了。” 他竟也生?出了贪念。 像那件还?不回去的大氅,覆水难收。 他本意是不想惊醒顾衿,可顾衿还?是睁眼了,在他愣神的时候开口:“找到答案了么?” 陆怀归微怔,低头瞧着顾衿,唇角微弯,“我把殿下吵醒了?” 顾衿沉默片刻,握住了他搭在膝头的手,“可是腿疼?” 陆怀归摇头,心中只觉着顾衿傻,自己的伤还?没好,反倒又关心起他来了。 他缓缓俯身,额头抵着顾衿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讲:“夫君给我揉揉就不疼了。” 顾衿见状,真以为他腿疾又犯了,探出手就要掀他衣袍,却蓦地被?陆怀归握住了手腕。 又听得陆怀归贴在耳畔的一声轻笑?,语气狎昵,“夫君这是在疼我?” 顾衿沉默不语,他脸上?并无表情,看不出他是恼怒还?是羞愤。 对于如何与伴侣亲昵这件事,陆怀归似乎无师自通,顾衿却像个差劲的初学者。 陆怀归瞧着顾衿泛着薄红的耳垂,忽地恶劣心起,凑近轻咬一下后,又很快退开。 “你……” 顾衿偏过头,与陆怀归对视。 陆怀归无辜地眨眼,“我不是故意的,殿下。” 顾衿向来拿这样的他没办法,片刻后又问:“刘贵妃她如何了?” 陆怀归缓缓开口:“她死了。” 顾衿轻嗯一声,又不作声了。 陆怀归弯眸笑?了一下,眸光晦暗,“殿下觉得是我杀的。” 他最有动机了不是吗? 可顾衿却道:“她是自戕。” 陆怀归挑眉,“哦?殿下如何得知啊?” “方才中书舍人来过,”顾衿阖眸,目光落在案几上?摆着的一道敕书,“说刘贵妃自戕,陛下盛怒,连写几道诏书要诛刘贵妃九族,后来被?几位大臣劝下了。” 陆怀归愣了半晌,也顺着顾衿的目光望过去,有些奇道:“怎么只有一道敕书?” 若是皇帝要封赏二人,便?应草拟两道敕书才是。 总不至于抠门至此。 “一道便?一道。”顾衿徐徐开口,语气有些疲倦,似是又累了,“我用他的封赏换了别?的。” 陆怀归正要问换了什?么时,转头却见顾衿阖了眼,呼吸沉沉,又昏睡过去。 * 数日后,正是清明时节。 陆怀归回府祭拜父母。 他先是给父母的牌位上?了几炷香,又陪着说了会儿话。 天?气渐暖,他的腿疾也快痊愈,跪在蒲团上?半个时辰都未觉痛。 “阿爹阿娘,孩儿定会砍下周澄的脑袋,来告慰您们的在天?之灵。”他俯首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愿阿爹阿娘保佑。” 说罢他便?站起身,抬脚踏出了将?军府。 只是刚出将?军府,他便远远地瞧见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 他一怔,下意识把手按在剑鞘处。 可那群人却越过了他,在尽头处拐弯。 他心生?疑惑,又见走来两个挽着发髻的少女从他身边经过。 “二位姐姐,”陆怀归蓦地喊住两人,眼眸微弯,“你们这是要去何处啊?” 两人顿住,停下来看他,其中一位道:“自然是去将军庙啊。” “不知这将?军庙供奉的是哪位将?军?”陆怀归道,“我怎的从?未听说过?” “自然是陆将?军啊,”少女回答道,“镇远将?军,你不知晓也正常,毕竟这庙是新建起来的,小?郎君要一起去吗?听说求姻缘和?求子都可灵了。” 陆怀归怔忪片刻,微微颔首,同?二人一齐去将?军庙。 将?军庙前,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殿内矗立着一尊金身铜像,左手持刀,右手执剑,再往上?看,便?是将?军英挺的眉眼,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射前方。 而将?军身侧立着的,便?是将?军夫人的铜像,她身姿窈窕,面容清秀温婉,一只手轻搭在将?军臂弯,眼神却是微微向下的。 像是在注视被?将?军护佑的百姓。 两名?少女屈膝跪在软垫之上?,焚香祈愿后,又磕了几个头。 再回首时,身后的陆怀归却不见了踪影。 同?伴戳戳她的手臂,“哎,你不要觉得,刚刚那小?郎君与这将?军眉眼很像吗?” 哪里是像,分明是一模一样。 走出将?军庙,陆怀归心中无味杂陈。 这便?是顾衿所说的,用封赏换了一座……将?军庙? 他的父亲生?前护佑万民,死后自然应受得万民敬仰,香火供奉。 而不是提起来就让人讳莫如深,避之不及。 今日因?着是将?军庙建成的第一日,街道上?也颇为热闹,有卜卦的,卖茶水的,还?有卖花的。 陆怀归刚走出庙门,就瞧见一个站在摊位前的身影。 是顾衿。 顾衿站在卖花姑娘的摊位前,那姑娘便?热情上?来推销。 “客官,这是新种的芍药,”姑娘一边抚摸怀里的玄猫,一边笑?眯眯道,“是很好养活的品种呢,只卖五个铜板。” 顾衿一动不动,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怀里的猫,一言不发。 卖花姑娘嘁了一声:“客官,您到底买不买啊。” 她本以为能狠狠宰一顿,不料这人只是穿的光鲜亮丽,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就在她要不耐烦赶客时,一枚银元宝被?丢到了摊位上?。 陆怀归轻飘飘看了对方一眼,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殿下。” 顾衿似乎又沉在了自己的情绪中,耳畔似有潮水嗡鸣,目光还?紧凝在那姑娘怀里的玄猫身上?。 “姐姐,我再出十两银子,”陆怀归笑?着开口,“可以买你的猫吗?” 卖花姑娘还?没开口,便?先被?顾衿打断:“不必。” 陆怀归一顿,轻握住顾衿垂在身侧发颤的指尖。 卖花姑娘平白拿了这么多银子,自然也过意不去,轻咳一声道:“呐,客官,这花都给你们好了。” 顾衿不知在想什?么,随意选了个枯枝便?和?陆怀归一同?离开。 卖花姑娘看着两人走远的身影,一边收摊一边道:“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那枯枝是她去山上?无意间?寻到的,听坊间?的老人说,这枯枝还?是什?么先太子宫中的一株梅树,后来被?一场火给烧毁了,根本开不出花。 * 回宫后,陆怀归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枯枝洗净,往案几上?的白玉瓷瓶里灌入清水,最后小?心翼翼将?枯枝插进?去。 顾衿被?皇帝喊去商讨江南郦都水患的事宜,不过这次倒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讨论。 陆怀归将?瓷瓶摆好放在案几时,身后便?传来顾衿冷淡的声音:“在做什?么?” 他转过头,轻笑?一下,“殿下。” 顾衿走近了去看,只见方才还?布满棘刺的枯枝,被?修剪得光滑平整,与那白玉瓷瓶相映成趣。 他有片刻的怔忪后,轻蹙起眉心,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摆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殿下喜欢。”陆怀归轻声道,“一抬头就能看到。” 顾衿久久不语,他别?开眼,父亲那句冷冰冰的“玩物丧志”犹言在耳。 他抬起手,本想将?那瓷瓶扔掉,案几上?不应该出现办公以外?的东西。 可对上?陆怀归漆黑的眼瞳时,手指又轻颤一下,指尖轻碰了碰枯枝。 “把东西收拾一下,”顾衿抬指捏了捏眉心,转身欲走,“我们去郦都。” 陆怀归却陡地一怔,僵在了原地。 他一把拉住顾衿的手腕,微微张唇,“郦都?” 顾衿轻嗯一声,“怎么了?” 陆怀归摇摇头,缓缓松了手,唇角弯了弯,“没事,我们现在就走吗?” 顾衿微微颔首,应声道:“我已通知鸣柳和?春庭,她们二人已经先出发了,我们也早些走罢。” 二人收拾好包裹后,甫一踏出宫门,便?有车马在等候。 马夫是个眼生?的,人倒是恭敬,谄笑?着接过两人的包袱,“太子殿下,太子妃请。” 陆怀归简单瞥一眼马夫,便?和?顾衿一齐上?了马车。 京都到郦都距离稍远,马车约莫要走个三天?两夜。 第34章 马夫车技不错,一路上?两人都未感颠簸,睡得也相当?安稳。 陆怀归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第二天?夜里睁眼守着顾衿。 可不多时,眼皮便?开始打架,令他昏昏欲睡。 意识朦胧里,马车似乎卡在了什?么地方,接着便?是轰隆一声。 他猛地抬眼,掀帘望去,只见马车不知什?么时候行至悬崖边。 而本该坐在前面的马夫,早已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正欲将?顾衿推醒。 “殿下,你醒醒啊。” 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马儿嘶鸣一声,接着便?坠下悬崖。 上?一世身死时的惊骇感,蓦然翻涌上?心头。 他手指僵在半空中,随后认命地合眼。 马车被?摔得四分五裂,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鼻梁处传来一阵湿热感,陆怀归缓缓睁眼,眼瞳猛地瞪大。 顾衿紧拥着他,双目紧阖,一只手护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紧抱着他的腰。 冲击感太强,有血沿着顾衿的两鬓淌落,滴到了陆怀归的鼻梁。 陆怀归微微张唇,屈指探了探顾衿的鼻息。 就在这时,他又隐约听到几个人的说话声。 “喂,这就是三皇子要的人?” “三皇子殿下说,只要把太子给他绑过去就行,剩下那一个碍眼的杀了就行。” 陆怀归眼眸一凝,却在有人掀帘时阖眸。 “啧啧,太子还?真是情深啊,”那刀疤脸边说边走近,一把拽起顾衿的手臂往外?拖,“都快死了还?惦记他的小?情儿,那谁,去把车里那个解决了。” 陆怀归掀起眼皮,在那马夫一脸凶相,拔刀向他砍来时,他先发制人。 一道剑光闪过。 马夫的头颅被?砍下,骨碌碌滚到了拽着顾衿的刀疤脸身后。 那刀疤脸脚步一顿,怔怔回头。 银白月色下,少年俊美的面庞染血,乌发迎风飘扬,瞳孔寒亮。 像是从?尸山血海爬出的恶鬼。 教人忍不住胆寒心惊。 “我说,”陆怀归唇角稍弯,“把你的脏手给我从?他身上?拿开。” 第29章 * “就凭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刀疤脸大笑起来,戏谑地瞧着陆怀归,“下辈子?吧。” 陆怀归不欲再?同刀疤脸废话?, 提剑砍向对方的?脖颈。 刀疤脸冷哼一声, 拎着昏迷的?顾衿闪身躲过。 陆怀归身躯一僵, 五感似是被药物麻痹, 动弹不得。 他?环视四周, 只见山间被一团黑雾笼罩。 这是毒瘴。 刀疤脸的?声音蓦然自他?身后传来。 “你太慢了。” 陆怀归眼眸一凝,一手掩鼻,另一只手正欲抬剑格挡攻击, 却猛地被刀疤脸从后背一掌击飞出去。 砰—— 陆怀归的?后背撞到了石墙, 手里的?剑也随之?咣当坠地。 五脏六腑像是震碎,他?呕出一口血,眼前逐渐模糊一片。 朦胧视线里,顾衿被刀疤脸拖行着走?远,素来一尘不染的?锦袍也变得脏污不堪。 刀疤脸粗暴地拽着顾衿的?一条手臂, 往山外?走?, 骂骂咧咧道:“啧,真是麻烦。” 这山底下有毒瘴环绕, 不宜久留,更不宜动武。 轻则筋脉尽断, 重则丧命暴毙。 他?蓦地停住,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心肺似乎被尖锐的?物件刺穿,暗红的?血渐渐洇透衣襟。 再?转头, 他?对上陆怀归那张脸。 “怎么可能?,”刀疤脸瞪大了眼睛,瞳仁里倒映着那少年的?身影, “你不是……” 陆怀归脸上沾满了血迹,他?冲刀疤脸笑了一下,随后手下猛地用力。 剑刃穿透了刀疤脸的?胸膛。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松开顾衿,缓缓倒地。 陆怀归眼疾手快地扶住顾衿的?肩膀,随后俯身探了探刀疤脸的?鼻息,又在其?身上摸索一番。 他?翻出一块玉牌,上书“倚月楼”三字。 陆怀归轻皱一下眉,正欲站起身来,眼前却陡地一黑。 毒瘴已经侵入肺腑间,连呼吸都带着丝丝的?痛意。 他?强撑着起身,咬牙将顾衿架在肩头,脚步蹒跚地抬脚向前。 可还未等他?走?出一步,整个人便向前栽倒。 眼皮也沉重地抬不起来。 顾衿压在他?身上,垂落在他?脸侧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接着,那只手缓缓掩住了陆怀归的?口鼻。 陆怀归在半梦半醒间,像是被谁背了起来。 许是他?还在做梦罢,梦到有人来救他?了。 他?伏在那人的?肩头,迷迷糊糊的?呢喃:“殿下,我们……好像快死了。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背着他?的?人没应声,深一脚浅一脚往山外?走?。 陆怀归轻轻耸动鼻尖,呼吸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痛。 可他?实在疲乏至极,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在迷蒙中听见一道熟悉的?喊声:“喂,陆怀归,你别死啊!” * 陆怀归再?睁眼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软塌上,却不见顾衿的?身影。 门扉处传来一阵骚动,他?下意识将手按在腰间的?剑柄。 “哟,醒了啊。” 陆怀归闻言一怔,抬头看向来人。 谢淮南走?近他?,坐在榻侧长叹一声:“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托你的?福,”陆怀归缓缓开口,嗓音喑哑,“还没死。” 谢淮南摆摆手,幽幽道:“应该是托你家殿下的?福才是,是他?将你背出山里的?。” 陆怀归还以为,是将死之?际的?幻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他?眼帘微垂,手指微微收紧,眸光微暗,“这样么?” 谢淮南微微颔首,“我赶去时?,他?已经将你背出了山外?,然后又昏迷了过去。” 顾衿在马车上为了救他?就已经身受重伤,那再?将他?背出山外?岂不是…… 那种时?候,不应该是一个人离开更好吗? “殿下呢?” “哦,现下还昏迷着,”谢淮南道,“医师说再?过几日就醒了。” 陆怀归应一声,作?势就要下榻去瞧,却又因肺腑间的?剧痛重新躺回去。 “你这么急干什么?”谢淮南忙扶住他?的?手臂,在他?腰后垫好了锦枕,“啧,知道你想你家殿下,好歹等伤好些再?去啊。” 陆怀归靠在锦枕上,仰头长舒一口气后,忽地开口问道:“你为何会在郦都?” 谢淮南一愣。 “汝阳王呢?”陆怀归又问,“你孤身一人来这里,他?不担心吗?” 谢淮南沉默了许久,才涩声道:“我爹他?……失踪了。” “失踪?”陆怀归目带探究地盯着谢淮南,“我记得除夕宫宴时?,不是还好好的?么?怎的?突然就……” 谢淮南苦笑了一下,“是,除夕过后,我爹便接到了去郦都赴任的?圣旨,可几个月都杳无音信,我来郦都问过了知州大人,知州说我爹根本?没有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直到几日前,我在山下发现了我爹的贴身玉佩。” 陆怀归眼眸微沉,“那座山,是官员赴任的必经之路。” 所以,要是有心人想从中作梗,那座山便是首选。 谢淮南自然也想到了,而那山崖下毒瘴环绕,汝阳王要么是失踪,要么便是死了。 “对了,你们回来时?身上都是血,”谢淮南咳了一声,似是有些不自然,他?岔开话?题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陆怀归想起那刀疤脸,对方看着就是有备而来,武力更与他?不相上下,若不是他?趁对方分神?将其?击杀,他?怕是早就丧命。 “我们遇到了追杀,”陆怀归沉声开口,“那马夫有问题。” 谢淮南一顿,搭在膝头的?手攥紧。 “既如此,那我爹那辆马车怕是也被人动了手脚。” 陆怀归微微颔首,正欲开口,门外?却又来了人。 鸣柳端着木质托盘,缓缓掀帘,“阿归,该换药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谢淮南起身离开,“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 谢淮南掩门离去后,鸣柳便坐到了陆怀归身侧,将他?身上的?寝衣褪下来。 陆怀归眼眸半阖,他?的?后背一片青紫淤痕,是同那刀疤脸打斗时?留下的?。 鸣柳先是将他?后背用热布擦洗一遍,才轻轻用手蘸了药膏,均匀涂抹在他?后背。 这本?来没什么的?,可陆怀归又想起了顾衿。 以往受伤,都是顾衿给他?处理的?。 他?蓦地转过身,把鸣柳吓了一跳,“怎么了,阿归?可是弄疼你了?” 第35章 陆怀归摇摇头,又问道:“殿下还要多久才醒?” “那医师说,就这一两天了。”鸣柳让人转过去,继续给陆怀归上药,“太子?殿下他?伤得有些重,再?多休养几日才是。” 上过药后,陆怀归感觉好了很多,待鸣柳离开,他?便起身下榻,轻手轻脚地出门,推开顾衿歇息的?卧房。 顾衿还昏睡着,面容苍白,两鬓缠着纱布。 他?的?眉宇一直蹙着,似是在做噩梦。 陆怀归坐在榻侧,静静看了半晌后,抬指轻抚顾衿的?眉心。 “殿下。” 他?微微倾身,指腹扫过顾衿有些干裂的?唇,眸光逐渐幽深。 顾衿薄唇微微张着,吐露含糊不清的?音节:“水……” 陆怀归闻言,起身去倒了盏茶来,递至顾衿的?唇边。 茶水洒出去些许,水珠浸润了顾衿的?唇瓣。 陆怀归一动不动,就那样静静看着。 不多时?,顾衿又抿紧了唇,那水珠顺势划过喉间。 陆怀归垂眸,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顾衿抿紧唇后,剩下的?茶水便很难喂了。 陆怀归仰头,将那盏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后,俯身,拇指捏着顾衿的?下颌迫使对方张唇。 他?含住了顾衿的?唇瓣,唇舌探入口腔后,先是轻轻搅弄一番后,才将茶水悉数渡入顾衿口中。 吻毕,陆怀归才缓缓直起身。 顾衿的?唇被茶水浸过后,微微泛着水光。 陆怀归抬指,将顾衿唇沿残留的?水渍拭去。 就在此时?,顾衿的?眼睫微微颤动一下。 陆怀归微怔,正欲缓缓收回手,却被扣住了腕骨。 “你方才……”顾衿微微抬眼,淡漠的?眼中似乎很是茫然,“在做什么?” 陆怀归眨眨眼睛,无辜地瞧他?。 “没做什么,殿下方才说渴了。”陆怀归轻声开口,目光却紧凝着顾衿的?唇,眸色晦暗不明,“我在给殿下喂水。” 顾衿敛眸不语。 他?确实感受到了喉咙里的?湿润感,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殿下一直紧抿着唇,所以我就只好……” 陆怀归话?还未说完,便被顾衿打断,“好,我知晓了,你身体还未恢复好,便不要到处乱跑,嗯?” 陆怀归唔一声,“可是,我想殿下。” 顾衿微怔,片刻后别开了头,久久不语。 “殿下是不喜欢我在这儿么?那、那我走?就是。” 说着,陆怀归便起身下榻,作?势欲走?。 “没有。”顾衿轻叹一口气,又放缓了声音,“我不是要赶你走?,怀归。” 陆怀归的?腕骨还被他?握着,他?轻轻一拉,陆怀归便顺势坐回了榻上。 顾衿缓缓抬起手,轻抚陆怀归发顶。 眼前的?少年长得很快,身高像抽条的?柳树,一日比一日地高。 眼下倒是快要追上他?了。 陆怀归轻蹭顾衿的?掌心,这才眼眸弯弯地笑起来。 “殿下,”陆怀归轻声道,“你的?伤,可还疼?” 顾衿轻轻摇头,“不疼。” 陆怀归却是不信顾衿的?不疼,又要凑上前去,掀开顾衿两鬓间缠着的?纱布。 门扉却在这时?被推开。 两人转头,与春庭对视。 春庭倒是面色如常,微微躬身道:“殿下,您醒了。” 顾衿轻嗯一声,敛了敛衣衫后开口:“发生了何事?” 春庭缓缓道:“知州大人说,两个时?辰后他?会设宴,为您接风洗尘,请您务必参与。” 第30章 * 入夜, 陆怀归与顾衿准时抵达知州府。 知州府上华灯璀璨,歌舞升平,一派安宁祥和。 浑然不似街巷的空寂与萧瑟。 知州许时渊见到二人?后, 连忙起身相迎, 对?顾衿拱手作揖:“太子殿下, 下官有失远迎。” 顾衿垂眼?, 轻应一声, 便携着陆怀归落座。 许时渊抬手召来两?名侍女,道?:“既然人?来齐了,那便开?宴传膳罢。” 侍女们点点头, 躬身退下去不久, 少顷便领着一众侍女们鱼贯而入。 菜品多是?些郦都才有的特色,少不了鱼虾。 顾衿向来不食肉类,鱼虾便尽数进了陆怀归碗里。 许时渊先是?遥遥敬了顾衿一盏酒,才徐徐开?口问:“太子殿下一路辛苦,途中可有遇到什么事?” 顾衿沉默片刻, 正欲开?口, 陆怀归却又扯他衣袖。 “殿下,”陆怀归意?味不明地瞥了眼?许时渊, 眸光闪烁,“鱼肉里有刺。” 顾衿便将陆怀归的碗拿过去, 细致地将鱼肉上的刺一点点挑出来。 许时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太子殿下,这位小公子是?……” 挑过刺后, 顾衿将碗递还?给陆怀归,语气冷淡:“本宫的太子妃。” 许时渊面容微僵,他不是?没听远在京城的同僚说起过太子成亲一事。 他原以为那太子妃是?个女子, 不料却是?…… “知州大人?,您一直盯着我?作甚?”陆怀归眼?眸微眯,目光幽深,“我?脸上可有写什么东西?” 许时渊被那一眼?看得汗毛倒竖,片刻后才出声:“下、下官只是?觉得小公子有些面熟。” 陆怀归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这样么?” 许时渊微微颔首,目光又看向顾衿,似是?打算再试探一番。 只是?未等顾衿出声,陆怀归便先一步开?口。 “我?们确实在途中遇到了一些事,”陆怀归轻笑道?,“我?听说,几月前来郦都赴任的官员都失踪了,许大人?可知晓?” 许时渊后背蓦地发?凉,握筷的手指微颤,却还?是?面不改色道?:“下官不知,也未有人?来此赴任。” 陆怀归唇角微勾,屈指轻点桌案,“知州大人?当真不知,若是?朝廷命官在郦都失踪,那陛下那边……” 不知为何,许时渊总觉得陆怀归的气场比顾衿还?要?大。 只不过,陆怀归在顾衿身边时,气势总是?收敛着的。 明面上,这太子妃是?在借太子的势狐假虎威。 可实际上,一切的主导权都在这个半大的少年手中。 许时渊抬袖,作势擦了擦鬓角的冷汗。 “下官当真不知,”许时渊颤声道?,“太子妃莫再为难下官,下官不过是?个不足为道?的小卒,若是?真有命官在郦都失踪,下官人?单力薄,更是?无从?查起。” 陆怀归不欲将对?方逼太紧,弯眸对?许时渊笑了一下,“知州大人?这般紧张作甚,这消息也不过是?我?与殿下道?听途说来的。” 说罢,陆怀归便埋头吃顾衿给他挑好刺的鱼,和剥好壳的虾。 许时渊见状,长舒了一口气。 陆怀归这般话语,堪称冒犯也不为过。 更何况,身为太子妃不能干涉政事。 可规矩是?规矩,太子的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知州大人?,”顾衿将最后一个虾剥好,放入陆怀归盘中,丝毫不见愠怒,“吾妻小孩心?性,还?望大人?勿怪。” 许时渊轻呷一口酒,讪笑道?:“太子殿下言重。” * 用膳过后,许时渊还?要?同顾衿商议水患之事。 陆怀归不再打扰,找了个饭后困乏的理由离席。 他由一位侍女引着,穿过蜿蜒的回廊,来到一处客房休息。 侍女退下后,陆怀归便推开?房门。 屋子倒是?干净整洁,看着也相当简朴。 可陆怀归还?是?在不经意?间瞧见角落里的青花瓷瓶,镶了碎金的溺器,以及床榻上只有皇室才能用上的云锦。 他缓步走向床榻,正欲坐着等顾衿。 不料他甫一坐下,一双柔软的手臂就绵绵缠上了他的脖颈。 陆怀归眸光一凛,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这女子的声音甜腻轻柔,扑面而来还?有一股脂粉气息,“太子殿下,奴家可是?等您很久了。” 陆怀归蓦地弯起了唇,他转过脸去,与那女子对?视。 “哦,是?吗?”陆怀归屈指,指背沿着那女子的下颌往下划,直至她喉间,语气轻柔,颇带几分怜香惜玉,“是谁让你在这里等啊?” “自然是太子殿下了。”那女子的面容有些楚楚可怜,杏眼?桃腮,眼?波流转,“难道?殿下将奴家忘了?” 陆怀归笑了。 “怎么会呢?小娘子生得这般美,”他的手指一点点拢紧,在那女子纤长而细白的颈上攥出红痕,“太子怎会忘记?” 女子登时被掐得脸色发青,喘不上气,可却依旧是?笑着的,“太子殿下,呃……” 第36章 陆怀归凑近了她,在她耳边缓缓开?口:“太子殿下,你觉得你配吗?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是?太子让你在这儿等,那你怎么不知太子长什么样子?” 女子闻言,身躯骤然僵住,她瞪大杏眼?,猝然落泪。 “殿下,你……你就是掐死了奴,奴也毫无怨言,奴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 陆怀归自知对?方是?在装傻,他手下力道?更重,语气却更轻了:“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啊,你当然配不上太子殿下,不如下辈子投个好胎。” 女子心?中大骇,她唇瓣张了张,艰难出声:“太子……” 陆怀归猛地拔剑,抵在了女子的喉间。 女子登时挣扎起来,目露惊恐,她终于慌了神?,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要?杀了她。 陆怀归却无辜地微笑,一把按住她肩膀将人?推回了榻上。 “你……你不能杀我?,”女子哭喊道?,“若是?太子殿下知晓,他必不会轻饶你。” “轻饶?”陆怀归嗤笑出声,“我?今日就是?将你跺了喂狗,太子也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女子唇瓣颤了颤,她瑟缩着身躯,心?尖止不住地颤栗。 “这、这可是?在知州大人?府上。” 陆怀归耐心?告罄,“哦这个简单啊,到时候把你扔到井里,也没人?会在意?吧?毕竟,”他凝眸,目光落在那女子腰间的玉牌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倚月楼里,可从?来不缺你这样倚门卖笑的人?。” 女子神?色骤僵,她咬紧唇,“你……” 剑刃陡地划破她的脖颈,渗出的血珠滴落在锦被。 女子立时惊声尖叫起来。 紧阖的门也被人?推开?。 “太子殿下,水患的修葺款还?不够,”许时渊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一惊,“还?差——” 顾衿也顿住脚,低声唤道?:“怀归,把剑放下。” 陆怀归闻声转头,当即松开?了那女子,收剑入鞘。 “殿下。” 顾衿低应一声,看了看榻上泪水涟涟的女子,又侧头凝视着许时渊。 许时渊连忙拱手道?:“太子殿下,下官以为,您、您……” 他以为太子是?也是?需要?人?伺候的,哪个官员来这儿不是?偷荤享温柔乡。 修葺的银钱一分不出,反倒要?他把郦都的美人?尽数献上。 顾衿面无表情?,也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恼怒,许时渊也摸不清这位太子的脾性,冷汗直冒。 倒是?那榻上的女子,张着唇,目光来回在陆怀归与顾衿身上逡巡,半晌才回过神?,下榻跪伏在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饶命。” “带下去吧。”顾衿语气平静,“莫再有下次了。” 两?人?连声道?谢,许时渊带着那女子匆匆离开?。 陆怀归还?站在原地,直到顾衿走过来,伸出手轻抚他肩头,他才回神?,抬眸凝视着顾衿。 “殿下,”陆怀归道?,“那女子说,是?您让她在这儿等着的,是?也不是??” 从?前他并不理解紫衣那类捏酸吃醋之流,可如今换作自个儿,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不满与醋意?。 若是?顾衿先来呢,那女子是?不是?就得逞了? 他听到那女子楚楚可怜地唤“太子殿下”时,他想把那女子一剑砍杀了喂狗。 原来喜欢竟是?如此。 旁人?碰不得摸不得,就连一声亲昵的低唤,都让他牙痒难耐。 顾衿眉心?微蹙,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只道?:“未曾。” “真的么?”陆怀归眨眨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可那姐姐长得是?个十足的美人?,殿下难道?不会动心??” “我?不喜女子。” 陆怀归却不依不饶,明知故问:“那殿下喜欢何人??” “……” 顾衿不答,转身去整理凌乱的床榻。 * 许时渊和那女子到倚月楼时,三?皇子已经在二楼雅间等着。 见到三?皇子时,两?人?立时跪地,那女子的身躯不住颤着。 三?皇子笑意?温和,伸手扶着她的小臂,“怎么,本殿下有这么可怕?” 女子颤抖着摇摇头,“没、没有。” “本殿下交与你的任务,可是?办妥了?” 女子抿唇,小声开?口:“太子殿下身边那个,很警觉,若是?三?皇子殿下能再给奴一个机会,奴家定能……” 三?皇子却摆摆手,“不必了,你下去歇着罢,至于之前说好的给你父母的银两?,本殿下一会儿便让人?送去。” 女子微微张唇,低头叩谢后,踉跄着起身要?走。 三?皇子身侧的侍卫却猛地一拔剑,刺穿了女子的胸口。 接着又抽出剑来,温热的血溅在许时渊的脸侧。 三?皇子微微俯身,抬指擦去许时渊脸上的血渍,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许卿啊,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场,对?吗?” 第31章 (倒v结束) * 翌日, 郦都城。 许时渊来得有些迟,眼底是一圈乌青,像是一夜未睡。 见?到不远处等着的二人, 许时渊拱拱手道:“太子殿下, 太子妃。” 顾衿轻嗯一声, “既然来了, 那我们便出发罢, 有劳许大人。” 许时渊却道:“分内之责罢了。” 说罢,他便转身,为?二人引路。 陆怀归跟在顾衿身侧, 环视着周遭。 街道上到处是被洪水冲塌的房屋, 和横七竖八的柳树。 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孩童,与?以泪洗面的妇孺,身强体壮的男人们已经在商议如何重建被摧毁的家园。 颇为?意外的是,洪水过后,本应有无家可归的流民?闹事, 可此处的人们却个个都安分守己。 “是许大人来了。”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周遭的民?众也纷纷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是许大人, ”几个孩童团团围住了许时渊,眨巴着眼睛齐声开口, “许大人,您都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有孩童扯着许时渊的官袍, “许大人许大人,上次说好要带的糖人呢?” 许时渊伸出手,自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来, 递给眼前的小孩。 孩童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布包后哇了一声,“谢谢许大人。” 许时渊笑?着, 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和朋友们去别处玩,许大人还有事。” 孩童们顿时蔫下来,“好吧。” 他们的目光一刻也未停留在顾衿与?陆怀归身上,像是他们不存在一样。 待孩童们四散着离去后,顾衿才缓缓开口:“许大人。” 许时渊侧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嘛,总是有些吵闹的,我们继续走吧殿下。” 不远处,搭着一个粥棚,民?众们很自觉地拍起长队,无人争抢,更无人吵闹。 为?首施粥的小吏见?到许时渊,也恭敬道:“许大人来了。” 许时渊却笑?笑?,“你继续,不必理会我。” 小吏应了一声,在三人要离去的时候又追上来,递给许时渊一个篮子,“许大人,这是王婶家的鸡蛋,李叔家自己种的芥菜,还有……” 半日下来,三人都有些疲乏。 许时渊便邀二人去附近的倚月楼用膳。 陆怀归闻言,眸光猝然一顿。 甫一踏入倚月楼内,陆怀归便感?到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 他跟在顾衿身后,警惕环顾一圈四周后,那视线又悄然不见?。 将二人带至二楼雅间后,许时渊便说要去解手。 “殿下。”趁他不在的间隙,陆怀归缓缓出声,“你觉得许时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应当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顾衿斟了杯茶水,递给陆怀归,“我们一路所见?,正是他的政绩,不是吗?” 若是个骄奢淫逸、劣行斑斑的官员,哪里会有人记得呢? 而?许时渊这个知州,不仅有诸多人记得,甚至就连几岁的孩童,也围在他身边。 陆怀归垂眸,“这样么?” 他倏然又回想起前世,郦都是他起兵谋反之地。 在周澄的撺掇之下,他将郦都城的民?众屠尽,尚留有活口的,被迫屈从参军。 有一个人他印象极为?深刻,叫什么名字他忘了,只记得是个知州。 那知州极为?有风骨,想尽办法?让还活着的人撤退,自己则万箭穿心而?亡。 “太子殿下,”许时渊解手后回来,轻轻笑?了笑?,“一会儿菜便上来了,您和太子妃瞧瞧还有什么要吃的?” 陆怀归这才回神,他垂着头?,一语未发。 顾衿徐徐开口:“不必破费,修葺款的事,本宫会修书一封,上报父皇,知州大人不必忧心。” 第37章 许时渊怔了许久,他以为?这修葺款还得再拖一拖,之前来的官员们都是如此,先让他请吃请喝几顿,又拖了好几日,到最后又各种理由推脱。 “太子殿下,您……”许时渊说着就要跪地给顾衿叩首,“臣代郦都百姓叩谢圣恩,殿下于郦都有恩……有恩哪。” 顾衿却是蹙眉,伸手将人扶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知州大人何必如此。” 陆怀归的目光落在顾衿的指尖,未阖严的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顿时警觉起来,歘地站起身,对顾衿道:“殿下,我想出去望风。” 顾衿轻应一声,瞧见他泛白起皮的唇角,又斟了杯茶水给他,“别走太远。” * 陆怀归阖上门,屏息环顾着四周。 这倚月楼里,处处透着诡异,像是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着。 蓦地,他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他登时闪身躲在拐角处,掩了身形紧瞧着三皇子的身影。 唇鼻猝地被盖住。 陆怀归立时拔剑,架在了那人颈侧,却又在看清对方面容时收了剑。 “谢淮南,你来这里做什么?”陆怀归凝眸,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淮南后,半晌才开口,“还有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 谢淮南身着浅色侍女服,头?挽发髻,只不过他人高马大,胸膛那儿的布料都快给撑破了。 他脸上还涂着胭脂水粉,看起来别扭极了。 “咳,这还不是为?了方便混进来。”谢淮南不自然道,“事先说明,小爷可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倚月楼女性?居多,一楼二楼是酒楼,而?三四楼则相当于妓院,供达官贵人消遣。 谢淮南此等装束,自然更容易探听到消息。 “先不说这个了,”谢淮南道,“我昨天来这儿时,偶然听到了三皇子和那知州的对话,你赶快和你家殿下走,三皇子早就在此处布好了杀手,就等着知州带你们自投罗网……” 谢淮南话未说完,就见?紧阖的门被推开,许时渊和顾衿从里走出。 “太子殿下,这酒楼的菜品怕是不合您胃口,我们去对面那家吧。”许时渊道。 顾衿微微颔首,又像想起什么一般,“怀归还未回来。” “啊可能是贪玩,去了别处闲逛,我们先去对面那家,到时候太子妃回来让店小二知会一声就好。” 说着,许时渊便将顾衿带出去,两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陆怀归的视线里。 陆怀归收回视线,见?顾衿安然无恙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谢淮南,谢淮南挠挠头?。 “啧,谁知道那知州又改主意了。反正我昨天就是听那三皇子说的,务必要把?你和太子干掉。” 陆怀归轻嗯一声,又问:“那汝阳王的消息,你可有打探到?” 谢淮南沉默了一会儿,“未曾,我爹这会儿可能已经死?了吧,我要是再找不到他,我就……” “还有别的衣服吗?”陆怀归蓦地出声,唇角微弯,“淮南兄。” 谢淮南被这称呼喊得一愣,别过头?啧一声:“肉麻死?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忍不住扬起唇,将另一套侍女服扔给陆怀归。 “喏,换上吧。” 陆怀归轻车熟路换好,他本生长得俊俏,就是不涂粉黛也是个十足的美人。 两人很快就展开调查,三四楼不可能藏人,一二楼是酒楼,也没有隐蔽的地方。 就在谢淮南要放弃,趴在桌角一动不动时,陆怀归发现了端倪。 “谢淮南,”陆怀归眼眸微眯,抬脚一踩地板,那地板竟是空心的,“我找到了。” * 是夜,万籁俱寂。 “许卿啊,”三皇子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一次为?何又失败了呢?” 许时渊跪地,手指缓缓攥紧,语气却很平静:“是太子殿下临时改了主意,下官不欲让太子殿下起疑,便只好顺了太子殿下的意。” “呵,你以为?本殿下不知,”三皇子冷笑?起来,抬脚勾起许时渊的下颌,“你一次又一次地放水?别忘了,要是你不听话,本殿下就将你郦都的百姓杀个片甲不留。” 许时渊被迫抬起头?,眼瞳微颤,“下官不敢,不敢违背殿下圣意。” “那好,”三皇子大发慈悲地松开脚,居高临下地俯视许时渊,“那本殿下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杀不死?那两人,本殿下就屠了郦都。” 许时渊对着三皇子连连叩首,身躯发颤,“是,下官这次一定做到。” “下去吧,本殿下乏了。” 闻言,许时渊缓缓站起身,转身离开倚月楼。 三皇子对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去,杀了吧,没用的废物留着也是浪费时间。” 走出倚月楼后,许时渊心中?忐忑不安。 这三皇子向来阴晴不定,睚眦必报,这一次,竟是这么轻易放过了他? 思忖间,许时渊忽感?一阵冷风掠过。 他转头?,只见?那侍卫提剑,飞身向他刺来。 躲闪已经来不及,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血液倒流。 就在那剑向他刺来的瞬间。 一道白色身影挡在他面前,寒冽剑光闪过,侍卫砰一声倒地。 许时渊微微张唇,“啊,你是……”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清明月色下,他收剑入鞘,对许时渊道:“许大人,你没事吧?” 许时渊恍惚了许久,才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了边关遇袭的那天,那位挡在幼时的他面前,拔剑砍下敌军头?颅的大将军。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见?到陆怀归第一眼就觉得眼熟。 那是恩人的后代。 再一次救他于危难中?。 第32章 * 许时渊张了张唇, 颤声问?道?:“太子妃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陆怀归并未回答,猛地又拔剑对准了许时渊。 许时渊被?吓得后退, 眼见着要向后跌去, 却被?陆怀归揪住衣领站稳。 长?剑擦过他的脖颈, 刺向他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的侍卫。 陆怀归转过头, 对僵在原地的许时渊道?:“还愣着做什么, 走啊。” 许时渊这才?回过神,跟在陆怀归身后。 谢淮南架着昏迷的汝阳王,在不远处等着, 见到两人后忙道?:“喂, 陆怀归,这下?我们能走了吧。” 陆怀归微微颔首,轻应一声。 然而他一迈开脚,便觉出不对。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有数十名?侍卫已经追上来?, 离他们只有不到三十丈的距离。 “陆怀归?” 陆怀归轻啧一声, 转头对三人道?:“你们先走。” 说罢,他便拔剑冲向对面。 衣袍猎猎, 少年身姿轻如燕。 陆怀归攥紧剑柄,深吸一口?气后, 在那群侍卫面前?站定。 为首的是侍卫长?,也?是三皇子身边的贴身仆从。 侍卫长?没?多看陆怀归,侧身对身边的下?属道?:“去抓汝阳王, 要是抓不到,你知道?后果。” 那下?属闻言,立时便要绕过陆怀归去追赶。 然而他刚迈出去一步, 陆怀归就一剑斩下?了他的脑袋。 侍卫长?见状,恶狠狠道?:“太子妃是吧?您这身打扮,是又给哪位贵客献舞去了。” 陆怀归却不恼不怒,许是在顾衿身边待久了的缘故,他在耳濡目染间,也?渐渐学得那人的沉稳与从容。 他扫视了一下?人数,心里姑且有了个计算后,才?笑眼弯弯地抬剑,对准了侍卫长?,“真遗憾。” 侍卫长?有些怔愣,“遗憾什么?” 陆怀归唇角微勾,在侍卫长?愣神的瞬间,陡地飞身近前?,凑在对方耳边道?:“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人,已经死了。” 侍卫长?下?意识要去拔剑,心肺处却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陆怀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语气森寒:“下?辈子说话的时候,不要狗眼看人低啊,侍卫长?。” 余下?的侍卫们见了,却并未丢盔弃甲,吓得逃之夭夭。 陆怀归眼眸一凝。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动手。” 周围的侍卫立刻将陆怀归围起来?,个个目露凶光,眼神阴狠。 陆怀归这才?惊觉中计。 刚刚的侍卫长?不过是诱他深入的鱼饵。 这些人也?不是侍卫,而是三皇子培养的死士。 思忖间,已经有剑自他背后袭来?,他猛地转身,抬剑格挡。 这死士的实力远在他之上,饶是他已经格挡了对方的攻击,但还是连连后退。 他咬紧牙关,冷刃在剧烈撞击间掀起一阵风,刮过他耳侧。 逃不掉。 只能死战。 不过谢淮南他们,应该已经回知州府了。 第38章 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抵抗对方的招式,就在他要出招时。 剑身竟咔一声,断成了两截。 陆怀归登时僵在原地,唇瓣微张,俯身就要把断刃捡起。 这可是殿下?给他的第一把剑。 那死士的剑已经向他劈来?,他却浑然不觉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倏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陆怀归,你快趴下?。” 陆怀归猛然回神,顿时四肢伏地。 接着有数支箭从高空射来?,顷刻间,死士们便悉数倒地。 陆怀归缓缓站起身,一转头,就瞧见了顾衿。 顾衿的身后,还站着谢淮南和许时渊。 顾衿面容沉冷,疾步向他走来?。 “殿下?,我没?事,就是剑被?我……” 陆怀归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躯有些摇摇欲坠。 顾衿眼疾手快地将他拥在怀中,淡漠的眸光在他身上逡巡。 陆怀归还穿着那套侍女服,身上还都是血。 他别过了头,脸颊发烫,“殿下?,你别看了。” 为什么他总会让顾衿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呢? 甚至,他只在顾衿这里觉得难堪。 顾衿凝视他片刻,忽地垂头,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怀归穿什么都好看。” 陆怀归微怔,似乎没?想到冷情冷性的顾衿能说出这种话。 他讶异地看着顾衿的面容,眼皮却愈来?愈沉重。 * 陆怀归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夜里。 睁眼的时候,顾衿还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眼眸半阖着。 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就听?到顾衿喑哑的声音:“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陆怀归摇摇头,心里还惦念着断了的剑,“我的剑……” “断了本宫再让人重造一把就是。” “可是不一样。” 顾衿蹙眉,似是不解,“哪里不一样?” 陆怀归又不作声了,他抬头觑了眼顾衿的神色,又抿抿唇。 “因为,那是殿下送我的……” “所以呢?”顾衿面容微冷,语气沉肃,“就因为是我送你的,你就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去捡。” 陆怀归一怔,想来?有些委屈,“我没?有。” 顾衿沉着脸看他,一语不发,垂在身侧的指尖在细微的发抖。 “那我要是去的晚些呢?”顾衿冷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看到你……” 后面的话,顾衿没?再说下?去,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 “罢了,你好好休息。” 顾衿说罢,便要起身。 衣角又蓦地被?扯住,陆怀归虚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殿下?。” 他转过身,与陆怀归对视。 陆怀归仰起脸,微微抿唇,乌黑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身影,看起来?很是可怜。 “我错了,”陆怀归松开他的衣角,把双手举到他面前?,“你罚我吧。” 顾衿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陆怀归的手上。 因为要握剑,那只手上布满了薄茧,看起来?不像一个少年的手。 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他转过头,冷冽的声线却放缓了几分:“嗯,不长?记性,是该罚。” 陆怀归怔住了。 他眼眸暗了暗,垂下?头,小声开口?:“殿下?想怎么罚?” 顾衿缓缓俯身,按住陆怀归的双手,一点点凑近他。 陆怀归眨眨眼睛,向后缩了缩脖颈,“殿下?。” 一只手掌倏地扣住他后颈,随后微微用力,将他压回原先的位置。 唇瓣触感微凉。 他一愣,猛然瞪大了眼睛。 顾衿的唇紧贴着他的,接着是舌尖探进,惩罚性地索吻。 许久,顾衿才?松开他,淡漠的桃花眼中泛起水光。 陆怀归久久都无法回神,像是还浸在方才?的吻中,“殿下?,你……” “这就是,我给你的惩罚。”顾衿抬指,指腹按在他唇沿轻轻摩挲,“若再有下?次,你胆敢轻视自己的性命,本宫绝不轻饶,知道?吗?” 陆怀归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一声炸开了。 他有些无法思考,只剩下?刚刚接吻那一幕。 惩罚? 接吻是惩罚? 殿下?他是这个意思吧。 “本宫在问?你话。”顾衿冷冷开口?,“陆怀归。” 陆怀归轻轻应一声,“嗯,日后也?不会再犯了殿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陆怀归轻笑起来?,缓缓凑近顾衿的眼睛,“为了让我长?记性,殿下?不妨再多惩罚我几次。” 顾衿微怔,就那么静静看着陆怀归凑过来?,啄吻了一下?他的眼尾。 陆怀归收紧手臂,温热气息落在顾衿耳畔,他闷声笑道?:“殿下?,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可好?” * 次日清晨。 陆怀归被?一阵通传声惊醒:“太子殿下?,汝阳王和知州大人求见。” 顾衿怀里还拥着陆怀归,他低应一声:“知晓了,春庭,先请他们去主厅吃茶罢。” 春庭立刻下?去办了。 顾衿垂眸瞧了眼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地将陆怀归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放下?去。 “殿下?。”陆怀归蓦地出声,声音里还带着睡意,“是汝阳王和知州大人……” 顾衿见状,抬手拍了拍陆怀归的后背。 “你好好睡,嗯?” 陆怀归却摇摇头,“不了,我想见见他们。” 汝阳王被?掳一事,上一世?并未发生。 这其中,又有什么变数是他不知道?的? 顾衿自然答应下?来?,抱了他一会儿后,两人便一起下?榻洗漱。 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同踏进主厅。 汝阳王和许时渊见了,连忙要拱手行礼,顾衿却摆了摆手,带着陆怀归坐在主座。 “两位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汝阳王与许时渊对视一眼后,许时渊缓缓开口?道?:“太子殿下?,三皇子他要起兵谋反了。” 陆怀归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许时渊,又看了看顾衿。 顾衿眉心微蹙,“知州大人如何得知此消息?” “不瞒殿下?说,一月前?三皇子来?郦都后,便以全城百姓的性命,要挟下?官在那条必经的山路上做手脚,”许时渊又看了眼汝阳王后,轻咳一声,“目的便是要活捉汝阳王,逼他交出手里的虎符。” “汝阳王自然不答应,哪怕是严刑逼供,他也?不曾将虎符交与三皇子。可昨夜我们将他救回后,他说虎符找不到了,怕是已经落在三皇子手里。” 许时渊说罢,周遭空气都变得压抑下?来?。 众人脸上都心事重重。 陆怀归沉默许久,正欲开口?问?询那虎符的真假时。 一个小厮匆匆上前?来?,跪地俯首道?:“太子殿下?,三皇子他反了。” 第33章 *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他怎么这么快就反?”许时渊神色凝重, 手?指拢紧成拳,“这起兵之事?,难道不是要?准备几个月吗?” 那小厮闻言, 又?摇摇头, “这小的就不知?晓了。” 陆怀归垂眸, 屈指在?座椅扶手?上轻叩。 上一世, 他起兵谋反时, 足足准备了三月余。 如今三皇子这么急不可耐地起兵,是觉着?手?里有虎符就可以称霸天下了? “三、三皇子还说,”小厮颤声道, “只要?交出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他就放过郦都城的百姓。” 小厮话一说完,周遭就又?陷入了沉寂。 陆怀归抬头,只见顾衿面无表情,而许时渊脸色铁青。 汝阳王则猛地一拍大腿,歘地站起来, “大不了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我等断不会让此子得逞,说罢, 那三皇子在?何处?” 小厮头垂得更低了,“就在?……在?城门?口, 三皇子还说,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不然他就要?屠城。” 陆怀归眼眸微眯, 目光在?许时渊的身上停留。 舍小保大。 这对眼下的许时渊来说,应当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许时渊仰起头,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转身,对陆怀归和顾衿拱手?作揖。 “太子殿下,太子妃,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 顾衿淡淡道:“何事??” “下官恳请太子殿下,太子妃……”许时渊低着?头,身躯微颤,许久才艰难吐出几个字,“离开郦都城。” 陆怀归心头一震,他用一种近乎不可置信的目光紧盯着?许时渊,“为何?” “你们已经为郦都百姓做得足够多了,”许时渊摇摇头,一字一顿道,“下官府中还有些兵马,能拖住三皇子片刻,届时你们趁乱离开。” 第39章 汝阳王也?在?这时候开口:“臣府中也?有一些府兵,暂时可以抵挡三皇子一阵。” 顾衿静静注视着?许时渊,“那你呢?” “下官自然是要?和郦都百姓同生共死。”许时渊抬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我郦都从?来没有降者。” 顾衿不语,侧头看向陆怀归。 陆怀归眼帘微垂,日光落在?他眼睫,在?眼睑处投下暗淡的影。 他想起了前世万箭穿心的许时渊,那时候的许时渊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宁死不屈。 “知?州大人的好意,我与殿下心领了。”陆怀归蓦地开口道,“既然三皇子要?我和殿下,那么只要?我去就好。” “不行?。”顾衿脸色沉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不许去。” 这么做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三皇子与两人积怨已久,说不定还要?折磨欺辱。 陆怀归抬起另一只手?,覆在?顾衿的手?背。 他歪了歪头,轻轻眨眨眼睛,“我话还没有说完呀殿下。” “我有一计,可保大家平安。”陆怀归轻笑着?摩挲顾衿的手?背,又?抬眸看向忧心忡忡的二人,“殿下可信我?” * 郦都城,城门?口。 几千名军丁披甲执锐,严阵以待。 三皇子和领头的将军骑着?马,两人一同看向不远处。 那将军似是等得不耐,“这都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那两人怎么还不来?” 三皇子笑而不语,他紧了紧缰绳,目光悠悠望向不远处。 陆怀归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野里,配剑未带,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 “太子妃来了啊,”三皇子笑得温和,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怀归,心情极好地道,“怎的不见皇兄?他可是怕了?” 陆怀归沉默不语,垂着?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抛弃的丧家犬。 三皇子抬起马鞭,托起陆怀归的下颌,迫使他扬起脖颈。 “你家殿下不是最护着?你吗?”三皇子狞笑起来,心中无比畅快,他微微倾身,鞭尾拂过陆怀归的面颊,“那他在?哪儿啊?让他来救你啊?那种废物到了关键时候,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 陆怀归的眼很地弯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拢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三皇子,轻轻开口:“哦,那你就是废物的手?下败将,你还真是失败啊,三皇子。” 三皇子一怔。 失败? 不,他永远都不会失败。 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母亲刘贵妃的面孔,刘贵妃冷冷盯着?他,一脚将跪在?地上的他踹开,语气嫌恶:“你一日做不成储君,那你永远就是个失败者,你会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抬不起头。只有做了太子,才配当本宫的孩子。” 三皇子脸色骤变,他一把甩开陆怀归的脸,语气森寒:“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那就别怪本殿下没给过你们机会。” 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将军,冷笑道:“给我杀,郦都城的人,一个不留。” 三皇子话音落下后?,将军却并未动?作,身后的军丁们也纹丝不动?。 三皇子也?不恼,自怀中摸出一个物件,环视了一圈人,继续命令道:“本殿下说,给我屠城,虎符在?此,谁若抗命,军法……” “虎符?” 陆怀归讥讽的笑从?他身后?传来,沁着?丝丝冷意:“三皇子,你确定你手?里拿着?的,是真虎符吗?” 三皇子一怔,身躯僵直。 他转过脸去,只见陆怀归眼眸弯弯,手?中还举着?个什么东西?。 “众将士听令,”陆怀归举着?虎符,一字一顿道,“三皇子倒行?逆施,意欲篡权夺位,谋逆……” 他话未说完,三皇子便拔了身侧将军的剑向他砍来。 陆怀归偏头躲过,不料那剑锋陡地一转,划向他脖颈。 三皇子温和的面容渐渐狰狞阴狠,他像是失了理智,只想着?要?把陆怀归杀掉夺回虎符,这样他就还是胜利者。 陆怀归眼眸微沉,眼见着?那剑要?逼近要?害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蓦然握住了袭向他的剑刃。 陆怀归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殿下!” 涓滴鲜血沿顾衿的掌心坠落,在?地上晕开血梅。 三皇子见状,手?下力道便更重,他又?哼笑起来:“哈,你这废物,怎么不早点去死,把太子的位置腾给我?你能做什么?你懦弱无能,数十年未有政绩,可我呢?可我呢?” 顾衿神色淡漠,静静看着?面目狰狞的三皇子,掌心的血也?越渗越多。 “我日日起早贪黑,勤读史书策论,政绩比你好,风评比你高?,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三皇子恶狠狠瞪着?顾衿,眼里似乎能滴出血泪,“皇兄,为什么你是太子?为什么你不去死……” 三皇子话未说完,手?里的剑就被陆怀归一脚踹离手?中,飞出去数十里。 三皇子先是一愣,片刻后?仰天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凄厉,在?整个郦都城上空回荡。 “这就是命啊。母妃,这就是儿的命啊……” 汝阳王和许时渊正好赶到,见三皇子这癫狂神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齐齐看向顾衿。 “将三皇子拿下,”顾衿垂下还在?淌血的手?,淡淡道,“暂时押入郦都天牢中,明日启程送往大理寺。” 两人顿时会意,将三皇子押解下去了。 * 待二人将三皇子押解下去后?,三千军丁和将军也?被顾衿遣散。 一切处理妥善后?,顾衿才和陆怀归一起回府。 回去的第一件事?,陆怀归就让鸣柳找来药箱,给顾衿的手?上药。 那一道伤口狭长而深,从?指根延至腕骨处,血肉模糊。 陆怀归托着?顾衿的手?,小心翼翼地止血包扎。 “殿下,你疼不疼啊?”他抬头轻问,“要?是疼的话,你就告诉我,可好?” 顾衿垂眸,凝视着?掌心的那道血痕,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以往父亲对他施以惩戒时,最先打的也?是手?。 沉重的檀木戒尺落在?掌心,片刻后?就会皮开肉绽。 他不能哭求讨饶,还得报数。 数错就重新开始打。 痛觉似乎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了。 他像一个木偶,不知?痛痒,任凭磋磨。 陆怀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你是不是很痛?” 顾衿从?回忆里回神,看了陆怀归半晌后?,轻轻摇头,“没有。” 陆怀归在?他掌心缠了一圈纱布,又?很小心地打结。 “殿下,你能不能像在?意我一样,多在?意在?意你自己?”陆怀归缠好纱布,仰着?脸凝视顾衿,“方?才,三皇子的攻击,我是能躲开的。” 顾衿又?沉默了,他凝眸看着?陆怀归笨拙打好的结,须臾后?开口:“为何?” 陆怀归呼吸一滞,“什么?” 顾衿淡漠的眼底映着?他的倒影,似乎很是不解,“为何我要?在?意自己?” 心口像是被谁给攥住,钝刀割肉一样地疼。 陆怀归微微张唇,竟说不出一句话。 这具躯壳里,到底装着?一个什么样的魂灵? 是破碎的,认为自己从?来不重要?的,随时都能为陆怀归献祭的。 可他宁愿顾衿是自私的。 陆怀归探出手?,轻轻捧住了顾衿的脸。 他低唤了一声,声音喑哑:“殿下。” 两人呼吸交织,陆怀归温热的鼻息落在?脸颊,顾衿下意识地别开头,却又?被陆怀归重新按回。 “殿下,你看看我。” “方?才,殿下不是问为何吗?” 顾衿眼睫颤了颤,终于抬眸瞧他。 陆怀归笑笑,在?他受伤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 “因为殿下受伤,我也?会担心。”陆怀归眼眸弯弯,声音很轻地说,“我也?很在?意殿下。” 顾衿一时有些失语,他紧抿着?唇,静静看着?陆怀归。 “以后?,可以请殿下不要?受伤吗?”陆怀归笑道。 顾衿蓦地伸手?,轻抚陆怀归发顶,“嗯。” 第34章 * 次日清晨。 日光被直棂窗切割成数片, 细碎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陆怀归侧着身子,靠在顾衿怀里,他的双手紧环着顾衿脖颈, 一只?脚搭在顾衿小腿处。 阳光落在眼皮, 他眼睫动?了动?, 徐徐睁开眼。 入目是顾衿沉静的面容。 陆怀归抬指, 在顾衿的侧脸摩挲。 顾衿似是觉得?痒, 下意?识握住陆怀归作乱的手。 陆怀归见状,也不动?了,他缓缓靠近顾衿, 眼眸微眯, 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顾衿的唇瓣。 第40章 想亲。 “殿下,”他贴着顾衿的耳朵,语气很轻地问,“可以亲一下吗?” 顾衿还睡着,显然?无法回答他。 “那我就当殿下默认了。” 陆怀归抬起另一只?手, 叩住顾衿的后颈, 随后闭上?眼,轻轻吻住顾衿的唇。 如蜻蜓点?水。 顾衿的眼皮动?了动?, 却并?未睁开,搭在陆怀归腰窝的指尖微颤。 这个吻很轻, 也很快。 陆怀归只?轻吻一下就移开唇,他若无其事地重新靠回顾衿怀里,缓缓阖眸。 等?他再睁眼时, 已经日上?三竿。 “醒了。” 顾衿冷淡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细听之下还带着几分?哑意?。 陆怀归轻轻应一声,脑袋还枕着顾衿的手臂, 他微微仰起脸,轻唤道:“殿下。” 顾衿敛眸,“怎么了?” 陆怀归把脑袋移开,翻身环住顾衿。 顾衿身躯微僵,被陆怀归枕过的手臂有些麻,垂落在了榻沿。 他蹭蹭顾衿的胸膛,目光落在顾衿垂下去的、受伤的手。 “以后,我都不会让殿下受伤了。”陆怀归轻轻道,“殿下以后也不能让自己受伤。” 顾衿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应下来,“嗯。” “殿下不能光说不做,”陆怀归眼眸微弯,勾住他的小指,“我们拉勾。” 顾衿微怔,心里的那道坎其实还过不去。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重要的,也从不在意?自己。 可陆怀归很在意?。 陆怀归勾着他的小指,拇指相扣:“殿下,盖章以后承诺就生效了。” 顾衿低低嗯一声,“好。” 陆怀归松开手,又静静抱了顾衿一会儿。 顾衿垂眼,静静看着他,半晌后缓缓开口:“方才知州来过,三皇子已经死了。” 闻言,陆怀归猛地抬头?。 “死了?” “知州说三皇子是暴死而亡,”顾衿淡淡道,“狱卒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面色发青,七窍流血。” 陆怀归一怔,片刻后缓缓垂下头?,手指渐渐拢紧。 他想起三皇子对?他的那些欺辱,心中本?该升腾起报复的快感,就像上?一世他将三皇子的脑袋砍下来,悬在皇城门口示众一般。 可他如今却觉得?疑点?重重。 三皇子绝不是暴死这么简单…… “怀归。” 陆怀归抬眸,对?上?顾衿冷淡的眼睛,“嗯?怎么了殿下?” 顾衿抿唇不语,伸手将陆怀归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陆怀归摇摇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委屈,“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的三皇子,以前的太子,这些记忆如今对?他来说,已经变得?相当遥远。 他不再被欺辱,被当做玩物或贱奴。 而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头?顶蓦然?传来一声轻叹。 陆怀归又仰起脸,一眨不眨地瞧着顾衿,“殿下?” “抱歉。”顾衿抬手,将陆怀归脸侧的发丝拨了拨,“是我不好。” 陆怀归却摇摇头?,“殿下又没有做错什么,何故道歉?” 顾衿沉默下去,指腹轻轻蹭过陆怀归的脸。 “许知州还告诉我,郦都城外方圆五十里有一座山,”顾衿道,“那山中有位隐居的修士,尤擅铸剑,想去吗?” 陆怀归愣了愣,心知顾衿这是在转移话题,不欲他再想起从前的伤心事。 他握住顾衿的手,贴在脸上?,轻轻地笑了,“好,都听夫君的。” * 几日后,两人便?启程去许时渊说的郦山。 郦山山清水秀,花鸟鱼虫应有尽有,倒不失为一个隐居的好去处。 唯一不足的,便?是这修士的居所不在山脚下。 两人需得?踏过三千石阶,方能瞧见山顶上?的居所。 一路上?顾衿都忧心陆怀归的腿疾,陆怀归却道:“早就不疼了。” 顾衿不太信这句“不疼”,执意?要背人。 两人僵持半晌,最后各退一步。 顾衿牵着陆怀归的手,踏上?石阶,一前一后地走。 陆怀归抬头?,只?望见顾衿沁着汗的后颈,和半张忽明忽暗的脸。 他们走了很久,分?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可陆怀归却想让这石阶再长些。 两人甫一抵达山顶,那修士便?站在门口相迎,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一般。 陆怀归在见到那修士的面容后,霎时间僵立在原地。 “师傅。” 那修士穿着很是随意?,中衣松垮地敞着,正懒洋洋打着哈欠。 他看了陆怀归一眼,微微颔首,“既然?来了,那便?进屋吧。” 陆怀归闻言,和顾衿一同跟在那修士身后。 修士名?唤褚青山,自个儿起了个诨名?青山道人。 上?一世,陆怀归便?是拜在了青山道人门下。 褚青山性情懒散,可真指点?起他来,却又头?头?是道。 他至今记得?临行前,褚青山对?他的告诫,“徒儿啊,有些事并?非是你看到的那样,亲眼所见亦不一定为真。” “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心。”褚青山仰头?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道,“就像你的剑法一样,招式凌厉,步步致命,但勿失本?心,你要清楚,你的剑究竟该指向何处。” 彼时,他早被仇恨蒙蔽了眼睛,数年来只?想为父母报仇,却屡遭利用背叛。 他至死都未明白褚青山的话。 可重活一世后,他想通了许多。 “铸剑需得?半月,”褚青山的声音又猛地将陆怀归拉回现实,“两位便?在这山上?小住半月罢,省得?来回走那石阶。” 陆怀归没什么意?见,倒是顾衿眉心紧蹙,过了许久才道:“有劳道长。” * 夜里的山间静谧无声,偶尔听得?草丛中的虫鸣。 和褚青山一同用过膳后,两人便?去卧房歇息。 一路上?,顾衿的面容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 只?是到了睡觉时,他却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床帐发怔。 陆怀归躺在顾衿身侧,开始时并?未觉察到异常,直到他起夜回来,顾衿还是保持着原样。 已经是半夜了,可顾衿却还清醒着。 “殿下,”陆怀归躺回榻上?,伸手环住顾衿的腰窝,声音里夹杂着迷蒙的睡意?,“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顾衿把人往怀里带了带,轻拍陆怀归的小臂。 “没什么,睡吧。” 陆怀归还很困,他靠在顾衿怀里,不多是便?睡过去,清浅平稳的呼吸落在顾衿的颈侧,泛起一阵痒意?。 顾衿见人睡着,便?轻轻将陆怀归放回榻上?。 他掀开锦被,轻手轻脚地下地,掩门出?去了。 他一走,陆怀归就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顾衿踏出?房门,先是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呆坐一会儿,最后又站起身来,绕着整座山头?走。 那样子看着也不像是梦游,更像是睡不着后引发的某种焦虑。 两三圈下来,顾衿也不觉得?累,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殿下,你怎么不回去睡啊?” 顾衿微怔,缓缓回身,瞧见了陆怀归。 陆怀归不知跟了他多久,额上?已经浮出?细密的汗珠,嘴唇泛白。 顾衿静静看着陆怀归,心口的某个地方动?了动?。 “你跟着我作甚?”顾衿蹙眉,“这么晚了,还不睡……” 陆怀归打断他,“那殿下呢?殿下这么晚,为何还不睡?” 顾衿抿紧唇,沉默不语。 他公务都没做完,怎么可以睡觉? 公文未批,文书?未看,所有的安排都打乱了。 焦躁感啃噬着他,让他无所适从。 就像从前他卷子没改完,不小心睡着后的那种惶恐。 顾衿别开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又小幅度地发颤。 “你先回……” 陆怀归温热的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接着紧紧牵住了他的手,“我们回去吧殿下。” 顾衿有些恍惚,他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就这么被陆怀归牵着手走回去。 陆怀归拉着他,最后两人又一起躺在榻上?。 顾衿心中却愈发焦躁,手指无意?识地抓挠手臂。 “殿下。” 顾衿像是听不到,耳畔似乎又被潮水声淹没。 他应该把所有的公务做完再睡,但身体很疲乏,根本?起不来。 陆怀归见状,缓缓伸出?手,将人拥入怀中。 他抓住顾衿的两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腰上?,随后紧紧搂住了他。 顾衿还想挣扎,眉心却被人轻轻吻了吻。 第41章 他一顿,空茫的眼底终于?有了些许神采。 陆怀归垂眸,目光落在顾衿手臂上?的红痕,心中酸涩一片,但他还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殿下难道忘记了,我们拉过勾的,对?不对??” 顾衿有些不知所措,“什么?” 陆怀归屈指,抬起顾衿的下颌,两人四目相对?。 “之前不是说好,不会再让自己受伤了吗?”陆怀归的指腹摩挲过他的唇瓣,语气很轻,“殿下是想食言吗?” 第35章 * 顾衿的神色还有?些空茫, 薄唇被陆怀归的指腹扫过,有?些痒。 他凝视着陆怀归的脸,片刻后抿唇, 别开?了头。 “……没有?。” 顾衿向来冷淡的声线里裹挟着丝丝的颤意, 搭在陆怀归腰侧的手指微蜷, 似是又想通过抓挠手臂来缓解焦躁感。 陆怀归握住他的两只手, 和他十指相扣。 “殿下?, ”陆怀归眸光沉沉,盯着顾衿的侧颜,语气委屈, “你骗我。” 顾衿神色一僵。 他最见不?得陆怀归这般, 登时就转过了脸来,“我没……” 唇瓣倏地被吻住,未尽的话语也被尽数吞入腹中。 陆怀归捧住他的脸,眼眸弯弯地笑,无?辜的眸中满是狡黠。 霎时间, 他内心?翻涌起的焦躁、不?安, 都被这一吻轻轻抚平。 陆怀归缓缓松开?他,指背蹭了蹭他泛着水光的唇, 眼底有?笑意蔓延开?来。 “殿下?,若是睡不?着的话, 我就陪你说说话,可好?”陆怀归语调轻缓,“睡不?着也没关系, 我在呢。” 顾衿敛眸,轻轻嗯一声。 “我以前也睡不?着,”陆怀归笑笑, 语气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以前只要我一闭眼,就能?想到死去的阿爹阿娘,后来我又被送到了太子府,我更睡不?着了。” 顾衿闻言微怔,“为何?” “因?为我总是在被欺辱,”陆怀归道,“我不?敢睡,我怕一睁眼,就又会被打。所以殿下?睡不?着,也是在害怕什么?吗?” 顾衿沉默着,并不?应答,收紧了抱着陆怀归的手臂。 “后来遇到殿下?,”陆怀归蹭蹭顾衿的鼻尖,眼眸映光,“我每一天都睡得很好哦。” 他不?必再浑身?是伤地缩在角落,惶惶不?安地等?待太阳的升起。 从前他曾无?比憎恨太阳,如今却期待它的到来。 他心?中依旧有?恨,却又不?全是恨了。 陆怀归伸手,摸摸顾衿的脸颊,声音很轻地说:“所以谢谢你,殿下?。” 顾衿握住他的手,似是有?些不?解,“谢我什么??” 陆怀归笑而不?语,只弯眸看他。 月光穿过窗牖照进来,陆怀归眼中似有?细碎光芒闪烁。 “谢谢殿下?待我好呀。” 顾衿一时有?些失语,心?底空洞的某处却被什么?填满。 他瞧着陆怀归纤长浓密的眼睫、总是含笑的眼睛,终究是没忍住,垂头吻了吻陆怀归的额角。 陆怀归缓缓抬眼,“殿下?……” 顾衿没有?应声,双臂紧紧圈着他。薄唇贴着陆怀归的额头,双目微阖,好似睡去。 陆怀归并未动弹,而是静静看着顾衿,须臾后,他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爱人盈怀,顾衿睡得安稳沉静。 * 次日,顾衿醒来时,怀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坐起身?,望向窗外。 正值晌午,窗外日头正盛。 他从未睡过这样?久,也从未睡得这样?沉。 “殿下?,你醒啦?” 顾衿闻声回头,瞧见了倚门而笑的陆怀归,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毛茸茸的。 待陆怀归在眼前站定,他方?才看清陆怀归怀中抱着的物件。 那是一只野狸,碧色的猫瞳滴溜溜转着,一直在陆怀归怀里喵喵叫个不?停。 “今早去和师傅练剑的时候瞧见的,”陆怀归笑道,“它非要跟我回来。” 顾衿垂眸,目光落在陆怀归的手背,上面?有?两道显眼的抓痕。 他蜷了蜷手指,沉默无?言。 陆怀归还欲说些什么?,怀里的野狸却从他臂弯里跃下?,一瘸一拐地爬上床榻,垂头蹭了蹭顾衿的手指。 顾衿神色淡淡,他收回手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放回去吧。” “可是它后腿受伤了,”陆怀归缓缓开?口,“放生了也是死路一条,山间有?很多野兽的。” 那野狸也仰起脸,委屈巴巴地对着顾衿咪呜一声,像是在应和陆怀归的话。 空气凝滞许久,顾衿都没再开?口。 野狸低低叫唤着,故意露出?后腿的伤。 “我们就让它在这儿养伤,”陆怀归又道,“伤养好了再放它走。” 顾衿静静看了那野狸许久,没说留也没说不?留。 算是默许。 野狸后腿的伤似是被捕兽夹咬伤所致,好在并未伤到筋骨。 休养几日便能?活蹦乱跳。 顾衿简单为它处理好伤口后,野狸又咪呜一声,蓬松的尾巴在顾衿的袍角轻蹭。 陆怀归蹲下?来,和野狸大眼瞪小眼。 野狸对着他哈气,又被陆怀归轻飘飘的眼神看得发怵。 陆怀归道:“殿下,它好像很喜欢你。” 顾衿低低嗯一声,垂眸瞧着它,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那野狸探出?舌尖,舔舐顾衿垂着的手。 顾衿神色微滞,飞速收回了手。 陆怀归也跟着站起身?,“殿下?,你怎么?了?” “无?事。” 就在这时,褚青山身?边的小侍童推开?了房门,唤两人过去用膳。 顾衿脸上的表情?有?些许不?自?然?,倒是陆怀归从善如流地拉起顾衿的手,随小侍童走出?房门。 用过膳后,陆怀归又留下?来和褚青山对练。 顾衿独自?一人回屋,野狸瞧见他了,又咪呜一声,对着他摇尾巴。 顾衿权作看不?见,他伏在桌案前,铺好宣纸,提笔写信:“父皇亲启,儿臣来郦都已有?一月余,知州许时渊心?系百姓,为水患之?事鞠躬尽瘁,然?修葺款尚有?欠……” 他还未写完,那野狸就跃上桌案,爪子踩进砚台里蘸了墨,走动间在宣纸上留下?一连串爪印。 顾衿脸色一凝,冷冷盯着那野狸。 野狸歪着脑袋瞧他,猫瞳无?辜地眨了眨,“咪呜。” 这神态倒像极了陆怀归,让人不?忍心?责怪。 他长叹一口气,将脏了的宣纸团了团扔掉,正欲换一张宣纸重新提笔时,野狸又踩了上去。 顾衿眉心?紧蹙,伸手就要拎着野狸的后颈把它赶下?去。 哪知他一探出?手,野狸便扬起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 顾衿走后,褚青山便和陆怀归去竹林对练。 竹林深深,抬眼便是一片苍翠。 陆怀归与褚青山各执一木剑,两相对峙。 “只要你在两招内挡下?为师的攻击,”褚青山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他单手执剑,看似毫无?攻击力,“就算你赢。” 陆怀归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惧色,反倒又笑起来,“若是徒儿赢了,师傅便答应徒儿一个条件。” 褚青山挑眉,“这有?何难?可若你输了呢?” 陆怀归微微弯眸,“徒儿不?会输。” “好啊,不?愧是我教出?来的,”褚青山大笑起来,“那徒儿,你可要看好了。” 说罢,褚青山身?形一闪,飞身?向陆怀归劈来。 陆怀归眼眸微眯,并不?急着闪避,或是拔剑相抵。 他在褚青山逼近自?己脖颈的瞬间,立时跳开?。 褚青山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开?口:“徒儿,你只会闪躲是没……” 他话未说完,后颈倏然?一凉。 陆怀归不?知何时闪到他身?后,“师傅,你输了。” 褚青山却浑不?在意,“别急嘛,这才是第一招。” 他缓缓转身?,冲陆怀归笑了一下?。 陆怀归有?片刻的怔然?,旋即他反应过来,立时后退了数尺。 在他后退的刹那,周遭猝地泛起一阵雾。 他看不?清褚青山的动作,逐渐落了下?风。 褚青山的动作时快时慢,总是在他马上反应过来后,又调转了方?向。 陆怀归阖眸,深吸了一口气,耳朵微动,仔细辨认着褚青山的方?位。 竹叶簌簌,有?轻微的动静。 褚青山自?以为陆怀归无?所察觉,提剑悄然?靠近陆怀归身?后,“徒儿,这一次,是你输……” 陆怀归陡地转过身?,拔剑与褚青山相抵,分明只是很轻的一击,褚青山却被震得手麻。 第42章 他眼中不?再是漫不?经心?的神色,也渐渐认真起来。 “不?错嘛,能?挡下?为师的这一击,”褚青山赞道,“你确实与以往不?同。” 陆怀归笑笑,“是啊,这都是因?为殿下?。” 上一世,他受的蒙蔽太多,心?中并不?清明,所以他猜不?透、看不?破。 心?烦意乱之?下?,能?做的只有?盲目砍杀。 而这一世,他灵台清明,五感通达,自?然?就能?瞧出?褚青山剑法中的破绽。 “你赢了,”褚青山收回木剑,双手环臂,“说吧,你想要什么??” 周遭的雾气逐渐逸散,陆怀归也收回剑,对褚青山拱手,“徒儿想请师傅卜命。” 褚青山奇道:“你想卜何人的命?” 陆怀归沉默不?答。 褚青山身?为修士,会的不?止剑术,亦有?八卦命理,知前世晓来生的本事。 上一世,褚青山为他卜命后,神色凝重至极,想来是早就预见了他的必死之?局。 那这一世呢,是否会产生什么?变数? 最大的变数,便是顾衿。 褚青山见状,立时了然?道:“这样?罢,你的剑还需得几日才能?铸成,待为师铸剑过后,便为你二人各卜一命就是。” 陆怀归一顿,又道:“徒儿谢过师傅。” 别过褚青山后,陆怀归回到卧房。 他轻轻推开?门扉,只见顾衿斜靠在榻上,双目微阖,而野狸卧在顾衿身?侧,尾巴轻轻地扫来扫去。 陆怀归心?下?微动,他缓缓走上前,伸手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了顾衿身?上。 他微微垂头,在顾衿眉心?落下?浅浅一吻。 “好梦,殿下?。” 第36章 * 顾衿似是被?什么?惊扰, 眼睫轻轻颤动一下。 一旁的野狸登时直起身,碧色的竖瞳紧凝着陆怀归。 它浑身毛发竖起,喉间?逸出一声警告般的低吼。 全然不似在顾衿身边时乖巧温顺。 陆怀归却?对?它的张牙舞爪视若无睹, 他伸出手指, 指腹划过顾衿的侧脸, 薄唇贴在顾衿的耳畔。 又是一声低哑的轻唤, “殿下。” 顾衿在这时候睁开眼, 耳根处传来一阵痒意。 他微微侧头?,先是瞧见了陆怀归的脸,再然后, 是那只像陆怀归一样?的野狸。 顾衿抬指按了按两鬓, 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陆怀归埋首在顾衿颈窝处,轻飘飘看了一眼野狸,“我将殿下吵醒了么??” 顾衿身躯微僵,伸手轻抚陆怀归后颈。 “并未。”他的嗓音寡淡, 还带着睡醒后的一丝柔哑, “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 陆怀归收紧了手臂,想再抱一会儿。 顾衿心中还记挂着没写完的信, 抬手推人?。 “殿下,”陆怀归蹭蹭他耳侧, 有些委屈地道,“你不喜欢我了么??” 这又是何道理? 顾衿抿抿唇,无奈叹气:“没有。” 野狸却?在这时候咪呜了一声, 尾巴轻轻地摇晃,似是饿了。 顾衿松了手,把人?推远些, 起身喂野狸。 陆怀归眸光幽暗,手指还停在半空中。 野狸一边埋头?吃粮,一边又蹭了蹭顾衿的手背。 陆怀归见状,轻哼一声。 他走上前,从后拥着顾衿的腰窝,下颌贴着顾衿的肩膀轻蹭。 “殿下,它腿伤好了,”陆怀归幽幽道,“过几日便放生了罢。” 顾衿垂眸,目光先是在野狸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头?瞧了瞧陆怀归。 陆怀归眨眨眼睛,那野狸也眨眨眼,对?顾衿轻轻地叫唤。 “你和它很像。” “才不像,”陆怀归侧头?,含住顾衿颈上的软肉,很轻地咬了一下,语气委屈,“一点都不像。” 陆怀归鲜少有过这般孩子气的时候,顾衿闻言,唇角不禁弯了弯。 他抬手覆上陆怀归的后背,轻轻拍了拍,“嗯,不像,怀归比它好。” 陆怀归一时有些恍神?,他看着顾衿那抹浅淡的笑意,抬手摸了摸顾衿的唇角。 触感?一片温凉。 顾衿微怔,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 陆怀归轻轻摇头?,声音很轻地说:“只是觉得这样?很好。” 这是一段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没有算计,没有厮杀。 只有爱人?长久的相伴。 平静温淡,细水长流。 那是前世的他,未曾拥有过的幸福。 * 几日后,褚青山将剑铸成。 野狸也被?放归山中。 临走时,那野狸一直在蹭顾衿的掌心。 顾衿神?色淡淡,伸手轻抚野狸毛茸茸的脑袋。 那野狸蹭了顾衿许久,又翻开肚皮来让顾衿摸。 陆怀归相当大方道:“殿下,我们带回去?养也可?以的。” “不了,”顾衿抚摸着野狸柔软的肚皮,眼眸微垂,似是在想什么?,“这里才是适合它的地方。” 野狸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后,又舔舔顾衿的指尖,恋恋不舍地跑远。 顾衿站起身,直到野狸消失在树林中,才缓缓收回目光。 “走吧,”他侧头?道,“莫让道长等急。” 陆怀归轻轻点头?,牵住顾衿的手,一同去?往褚青山的住处。 褚青山早已?等候多时。 他斜倚在桌案前,慢悠悠品茶。 桌案另一侧便是铸好的剑。 那剑由玄铁锻造而成,剑身细长,拿在手中时却?很轻。 “此剑可?削铁如泥,”褚青山将剑递给陆怀归,语调慵散,“切金断玉,你且收好了。” 陆怀归垂首接过,道:“多谢师傅。” 褚青山摆摆手,轻呷一口茶,“这剑还未刻字,说罢,想刻什么??” 前世,剑甫一铸成,褚青山便赠他八字偈语: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彼时的他只知报仇,浑然忘却?了褚青山的告诫。 重?活一世,他心中虽恨,却?不再盲目。 陆怀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便请师傅为徒儿刻下殿下的名字罢。” 顾衿闻言微怔,侧目看他。 “为何?” “日后我每每拔剑之时,便能想到殿下了,”陆怀归很轻地笑笑,目光灼灼,“我见此剑,如见殿下。殿下若是不愿,那便不了。” 顾衿又沉默下去?,他望向陆怀归的眼。 少年清澈的瞳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好似要将他望进眼底最深处。 “刻吧。”顾衿敛眸,避开陆怀归的视线,垂在身侧的指尖微蜷,“你喜欢便好。” 字刻成后,陆怀归一拔剑,便能瞧见剑身的篆体,“顾衿。” “多谢道长,”顾衿对褚青山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剑已?铸成,我们便不叨扰您清修。” “我观太子殿下神?韵清朗,太子妃骨相清奇,”褚青山道,“不若我为你二人?卜一命。” 顾衿眉心轻蹙,他上山寻访修士只为陆怀归铸剑,不做其他。 更何况,卜命一事,本就是子虚乌有。 若真有命数,那医者便不会将命悬一线的患者从鬼门关拉回,同阎王抢人?。 他本不信此事。 但见陆怀归欣然应答下来,他便也微微颔首,“有劳褚道长。” 问过二人?的生辰八字后,褚青山便闭眼掐算起来。 起初时,褚青山的神?色还是散漫的,可?掐算间?,他眉心逐渐蹙起。 须臾,他缓缓睁眼。 “道长可?卜出了什么??” 褚青山摇摇头?,“许是我技艺生疏了罢,二位的命数乍看之下,不过寻常而已?。” 说罢,他又看向陆怀归。 陆怀归心知褚青山说的不是真话,他立时会意,轻拉顾衿衣袖。 “殿下,”陆怀归轻声开口,“我的外袍落在了厢房,可?否先帮我去?拿?” 顾衿轻应一声,掩门离去?。 直到顾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陆怀归眼眸一转,看向褚青山。 “师傅。”陆怀归眼眸沉暗,紧紧盯着褚青山,“您到底卜出了什么??” * 顾衿将外袍拿回时,陆怀归已?经在外等着。 他站在门外,脸色极为难看。 已?是入夏,日光毒辣刺目,他却?浑然不觉地站着,手脚发冷,面容惨白。 顾衿走到他面前,他也没有发觉。 直到一只手被?牵起来,他才仰起脸,轻轻扯了一下唇角,“殿下。” 顾衿怕他热着,将他拉到树荫里。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陆怀归的眼尾。 那里很红,陆怀归像是刚哭过。 “那道长又同你说了什么??” 第43章 陆怀归握住顾衿的受,贴在了侧颊。 须臾后,陆怀归松了手,唇角艰难地扯动一下,“只是有些舍不得师傅。” 顾衿轻叹一声,将人?轻拥入怀,掌心摩挲着陆怀归的后脊,“以后我们常来此地小住。” 陆怀归紧环住顾衿的腰,脸颊蹭着顾衿的胸膛,闷闷地说:“可?殿下会睡不着。” “已?经不会了,”顾衿拍了拍陆怀归背,“怀归想住多久都可?以。” 陆怀归没说话,沉默着收紧手臂。 初夏的天泛着潮湿热意,陆怀归又抱得紧,不久两人?身上就出了汗。 顾衿并不推开他,静静让陆怀归抱着。 两人?在树荫下相拥许久,直到日头?偏移,才启程回郦都。 陆怀归跟在顾衿身后,踏下三千石阶。 到了山脚下,早就有马车在候着。 陆怀归和顾衿一起上了车。 两人?落座后,陆怀归忽地出声道:“殿下,你信命么??若我们是命定?的死局……” 他话音未落,唇瓣处就被?冰凉的茶盏抵住。 陆怀归眼眸轻颤,目光落在顾衿的腕骨,和执着茶盏的手。 “先喝水罢,”顾衿道,“一路上都没喝,回去?该中暑了。” 陆怀归怔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破皮的唇,顺势就着顾衿的手喝水。 他微微倾身,握着顾衿的腕骨,将茶盏里的水饮尽。 分明那茶盏都到了唇边,他却?还觉得远,又握着顾衿的腕骨往前扯了扯。 唇畔贴着顾衿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顾衿身躯紧绷,执着茶盏的腕骨微动。 他凝视着陆怀归的脸,和沾染上水珠的唇,半晌才哑声开口:“怀归,你……” 陆怀归抬眸,无辜地眨眼,“嗯?” 待陆怀归饮完水后,顾衿收回手,缓缓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陆怀归闻言,踌躇许久正欲开口,却?被?马车外的一道声音打断。 “这位官爷,求求您别赶我们走,吾儿只是中了暑,”一道属于妇人?的声音传进两人?耳中,“非是瘟疫啊。” 陆怀归掀帘,探出半个头?看去?。 只见郦都城门口,守卫巡逻的官兵比走时多了一倍。 他们俱是戴着面巾,遮掩口鼻。 为首的侍卫正同那抱孩子的妇人?交涉,只道:“您还是快些离去?罢,我等也是奉令行事而已?,夫人?莫要为难在下。” “求您了官爷,”妇人?一边拍着孩子的后背,一边低声哀求道,“我家三代都在郦都住着的,您若是赶我们走,我们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侍卫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摇头?,“不行,您的孩子若是没患瘟疫那是最好不过,可?若是真的患了瘟疫,贸然将您放回,便是我等的失职。” 妇人?见状,抬手拭去?眼泪,心下一横,抱着孩子就欲强闯。 那侍卫眼疾手快,忙抬剑制住人?。 “夫人?,您若执意如此,”侍卫沉声道,“就莫怪在下手下无情,来人?,把她带出——” “且慢。” 侍卫一怔,抬眸便望见不远处停靠的马车里,下来两个人?。 一个面容沉冷,一个笑眼弯弯。 两人?正抬步向此处走来,宛如一对?壁人?。 侍卫登时反应过来,拱手道:“太子殿下,太子妃。” 第37章 * 那妇人也愣住, 直到两人走近,才抱着孩子跪下来。 “求二位贵人明鉴,”妇人颤声道?, “草民的孩儿真的只是中暑, 非是……” 顾衿神色冷然, 淡淡看一眼妇人, 又问那侍卫:“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 这位夫人的孩子似是染了瘟疫,身上高热,”侍卫道?, “不?能再进城, 可这夫人似乎不?愿。但这毕竟是规定,我等也无法。” 顾衿闻言,眉心渐渐蹙起,“瘟疫?” 陆怀归心中更是没底,他?只记得上一世郦都被屠城, 未有瘟疫一事。 “是啊, ”侍卫轻叹一口?气,将城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城中百姓死了有一多半,就连知?州大人也卧病在床, 我等行事更要?谨慎些才是。” 顾衿沉默许久,缓缓行至那妇人面前。 他?半蹲下身,抬起手, 掀开那孩子的眼皮观察半晌,又让人伸出舌。 许是顾衿神色冷又凶,那孩子竟开始落泪哭嚎, 甚至别开了脑袋不?让顾衿瞧。 妇人吓得连忙拍抚他?的后背,一边哄孩子一边解释道?:“太子殿下,他?只是身子不?适,若有冲撞之处,望您宽宥。” 陆怀归站在城门一侧,见那孩子哭嚎,眸光微暗。 他?微微弯唇,对那孩子笑了一下。 对方顿时止住哭声,搂紧了妇人的脖颈,乖乖把?脑袋转向?顾衿。 “只是普通暑热,”顾衿站起身,语气淡淡,“回?去服用香藿,一日一次。” 妇人先?是一愣,她抹了抹眼泪,半晌才连连道?:“多、多谢太子殿下。” 顾衿低低应一声,又看向?侍卫。 侍卫立时会意,对那妇人道?:“夫人,您回?去罢。” 妇人喜极,抱着孩子站起,又对顾衿福了福身。 传闻中的太子,与实际完全不?同。 日后,她还是不?用“再不?睡太子就来吃你”的话来吓唬孩子了。 陆怀归望着那妇人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冷笑。 呵,真是个讨人厌的小孩。 当然大人也一样讨厌。 “殿下,”陆怀归走上前,牵住顾衿的手,“我们走。” 顾衿微微颔首,与侍卫打过招呼后,两人一同进城。 他?的神色依旧冷淡,不?辨喜怒。 陆怀归忽地?顿住脚,仰起脸道?:“殿下,你生气了吗?” 顾衿闻言,很?轻地?摇头?,“没有。” “是那小孩不?识好歹,”陆怀归忍不?住道?,“殿下莫要?伤心。” 顾衿微怔,片刻后开口?:“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 一直被误解吗? 陆怀归张了张唇,最?后却道?:“殿下,不?是所有人都讨厌你的。” 顾衿握紧陆怀归的手,低低应一声,“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入郦都城内。 昔日还算热闹的郦都城,此刻却是一派冷清。 家家户户房门紧锁,道?路旁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几名侍卫将那些死尸一一抬上担架,同两人擦肩而过。 “尸体扔远了再焚烧。” 谢淮南跟在那些侍卫身后,一边指挥一边查探周围状况。 他?一抬头?,就瞧见了两人。 “陆怀归,”谢淮南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陆怀归一番后开口?,“你终于舍得回?来了,这是和你的太子殿下去哪里鬼混了?” 许是碍于顾衿在场,谢淮南讲话比之前还难听。 顾衿面无波澜,陆怀归皮笑肉不?笑,半晌后缓缓开口?:“谢淮南,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谢淮南道?,“你们随我去知?州府上,一瞧便?知?。” * 三人甫一踏入知?州府,便?听到房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谢淮南敲了敲门,对里间的许时渊道?:“知?州大人,他?们回?来了。” “太子殿下,”许时渊的声音涩哑,仿佛掺了血,“下官身体不?适,恕下官无法起身相迎。” 门扉依旧紧闭着,并未打开。 顾衿颔首应一声,“无妨,许大人可否开门一见?” “万万不?可。” 顾衿闻言一顿,“为何?” “下官染了时疫,若是传染给殿下,下官惶恐。”许时渊咳了几声,“如此便?好。” 顾衿眉心微蹙,半晌后开口?:“许大人可知?,瘟疫是从何时开始的?” “自您与太子妃离开郦都一日后。” 许时渊阖眸道:“最先染病的,是看守三皇子的两个狱卒,接着便?一传十,十传百,我城中百姓也只剩一半有余,下官……有负殿下深恩。” 陆怀归在一侧静静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拢紧。 三皇子的暴死,想来并非意外。 否则,一切又怎会如此巧合? “那可有查验过三皇子的尸身?”陆怀归道?,“尸身可有问题?” 许时渊闻言,轻叹一声,“自那两位狱卒接触过三皇子便?患病暴毙后,下官便?着人将三皇子的尸身焚烧,并未查验。” 这下难办了。 陆怀归垂眸,目光盯着顾衿的衣角发怔。 若那三皇子的尸身尚在,查验一番后或许还会有线索。 如今这条线索中断,唯一的办法就只有…… 第44章 “许大人,”顾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对着门里的许时渊道?,“开门罢。” 陆怀归猛地?抬起头?,一把?拉住顾衿手臂。 “殿下,不?可。” 许时渊更加剧烈地?咳嗽和喘息,连连道?:“太子殿下,若是将这病传染给了您,下官罪该万……” 不?等许时渊说完,门便?吱呀一声推开。 许时渊一惊,攥紧了身下被褥,“太子殿下。” 顾衿背光站着,神色淡漠。 他?一推开门,便?快步朝许时渊醒来。 日光徐徐落在他?肩头?,宛如天神降临。 许时渊张大了嘴,一时竟无言。 陆怀归紧随在顾衿身后,眸光晦暗。 他?能想到的事,顾衿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现下唯一的办法,便?是给患者?诊脉。 看能否查出一二,找到其他?线索。 “许大人,”顾衿缓缓开口?,“去让人准备另一间干净的厢房,燃艾叶与木香。” 许时渊愣了半晌,才轻轻颔首,“是,多谢殿下。” “怀归,”顾衿侧头?,对陆怀归道?,“你可否在厢房外守着,莫让他?人进来?” 陆怀归轻轻颔首,笑道?:“好,殿下莫要?太劳累。” * 一切准备就绪后,陆怀归便?在那厢房外守着。 同他?一起守在门口?的,还有谢淮南。 谢淮南斜倚在门柱,双手环臂,嘴里叼着狗尾巴草,仰头?看天。 “谢淮南,你还不?回?去么??”陆怀归道?,“这里有我看着就好。” 谢淮南嘁了一声,“小爷我乐意,怎么?,只许你守着你家殿下,不?许我守着我兄弟啊?” 陆怀归闻言,弯唇轻笑。 “谢淮南,我剑术已经比你好了。” “那……那又如何,”谢淮南神色有些不?自在,“谁不?知?你剑术天赋比我高,本?世子马术可比你厉害得多,待回?京后,我们再一较高下。” 陆怀归久久都没有说话,他?凝眸望向?谢淮南的背影。 不?觉间有些恍惚。 那是一段想起来都觉得像做梦的日子。 彼时父母尚在,好友相伴。 他?同谢淮南一起打马游街,从东街穿到西街。 谢淮南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笑说日后要?做一名无拘无束的游侠。 当时年少春衫薄[1]。 只是,他?已再无少年时。 谢淮南在这时转过头?,对陆怀归招了招手,“喂,陆怀归,想什么?呢?” 陆怀归抬眸,凝视谢淮南半晌后,蓦然出声:“淮南兄。” 谢淮南一愣,手还停在半空中,“啊?” “我马术也比你好了。”陆怀归微微弯眸,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届时我定赢你。” 谢淮南飞速收回?手,侧头?低咳一声,“什么?啊,就说这个。你比我小嘛,本?世子让让你。” 陆怀归不?语,只笑眼弯弯地?看他?。 门在这时被推开。 顾衿从里走出,面容不?虞。 陆怀归转身,忙上前去扶,“殿下,你还好吗?你可有被知?州传染……” 顾衿却猛地?收回?手,没让陆怀归碰。 陆怀归一怔,他?盯着空落落的掌心,又抬起头?看顾衿,“殿下。” 顾衿第一次,没让他?碰触。 “先?别和我接触,”顾衿沉声道?,“我身上还有病菌,传染给你可不?好。” 陆怀归低低应一声,却难掩失落。 可他?很?快便?敛去这点落寞,问道?:“知?州大人的情况如何了?” “不?算太好,”顾衿抬指捏了捏眉心,语气疲惫,“他?的脉象很?怪异,我从医多年都未……” 他?的身躯骤然僵住。 从医多年。 不?就是说明,他?不?是原身么?? 顾衿缓缓地?抬头?,只望见陆怀归那一双清凌凌的、黑白分明的眼。 “殿下,怎么?不?继续说了?”陆怀归歪着头?,似乎没听到他?那句话,“知?州大人脉象怪异,之后呢?” “他?……脉象怪异,不?像是普通时疫所致,”顾衿敛眸,涩声开口?,“而像是瘴气与毒素的混杂。” “瘴气,”陆怀归自语道?,“殿下可还记得我们来时的那座山?” 那座山上,瘴气环绕,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而那座山脚下,有水源经过,它纵贯整个郦都城。 是郦都百姓的取水之地?。 在水中下毒,自然再简单不?过。 第38章 * “可这也只是我的猜测。”陆怀归道, “殿下以为呢?” 顾衿沉默无言,目光落在陆怀归脸上。 陆怀归也瞧着他,眼眸轻眨, 半晌后开口:“殿下, 你是不是累了啊?” 顾衿抿唇, 正欲开口, 却又听?得倚在门柱旁的谢淮南道:“这有?何?难?到时我们去?那山下查探一番便知?。” 陆怀归心中自然也有?此意, 可那座山极为凶险,上一回是他和顾衿运气好,才能在那山上捡回一条命。 “不可。”顾衿蓦地出?声, 冷睨了谢淮南一眼, “不许去?。” 顾衿目光沉冷,看?得谢淮南浑身发毛,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那、那太子殿下有?何?办法?”谢淮南哆嗦一下,又恢复如常,“倘若真是那山下的水源有?问题, 长此以往, 城中的百姓都死光……” 顾衿的神色愈发冰冷,“本宫说, 不准去?。” 谢淮南啧了一声,火气也有?些压不住了, 拔高了声音道:“本世子看?在陆怀归的份上,敬你一声太子殿下,你这人怎这般冷血无——” “好, 那我们另想办法就是。” 谢淮南一愣,转头看?向陆怀归。 陆怀归眼眸微弯,余光瞥了谢淮南一眼后, 上前握住了顾衿的手,轻声道:“殿下,累了吧。我们先回府歇息,可好?” 陆怀归掌心温暖,覆上他温凉的手背时,泛起一阵痒意。 顾衿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他眼眸微颤,低低应一声,“嗯。” “许知?州这边,还是拜托淮南兄了,”陆怀归又看?向谢淮南,“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知?我与殿下。” 两人心头的火气,就这样轻飘飘被陆怀归浇灭。 谢淮南冷哼一声,“这自然不用你说,本世子可不像某人,不顾全大?局。” 顾衿神色淡淡,不觉这是谢淮南的挑衅。 似乎只有?陆怀归涉险时,他的情绪才会变得难以抑制。 临走时,陆怀归又与谢淮南对?视一眼,用口型说了几个字:“晚上,山谷见。” 谢淮南顿时会意,他的目光落在两人背影上。 许久他才移开视线,转身进屋。 * 两人抵达府中时,鸣柳与春庭都已等候多?时。 庆幸的是,府中常做清洁和消毒之事,二人尚未染疾。 陆怀归和顾衿甫一踏入府门,鸣柳就去?给两人备热水,春庭则是上前,将两人外袍脱去?。 浴池中,水汽氤氲。 两人俱是裸着身躯,浸在热水中。 陆怀归四肢舒展,自喉间逸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顾衿则是双目紧阖,靠在石壁。 陆怀归凝眸瞧着顾衿,只见顾衿乌发垂肩,冷冽的眉眼被朦胧水汽柔化。 “殿下。”他眼眸微暗,水汽浓重,可他喉咙却莫名涩哑,“你好些了么??” 顾衿未答,他依旧沉默。 陆怀归就这么?静静瞧着顾衿,恍然又想起上回,顾衿在浴池边的吻。 饶是他数番挑逗,顾衿却不动?如山。 在药效挥发至顶点,顾衿也只是捧着他的脸,在他眉心轻落下一吻。 “淮南兄他非是故意,”陆怀归徐徐道,“他心直口快惯了,殿下莫同他计较。” 谢淮南和顾衿互看?不惯,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谢淮南一直以为,太子是导致陆怀归家破人亡的间接真凶。 就算太子转了性子,谢淮南也依旧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顾衿闻言,搭在浴池边沿的手指微颤,许久才道:“我没有?生气。” 陆怀归眨眨眼,很轻地笑?了。 “殿下,”陆怀归靠近顾衿,伸出?手环住顾衿的脖颈,“我亦知?山间危险,可若是不去?查探水源,证实?一番猜测,我总是放不下心。” 陆怀归温热吐息落在顾衿耳畔,泛起丝丝痒意。 “殿下,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陆怀归蹭蹭顾衿的脸,低低地呢喃,“我只去?那看?一眼,取好水以后很快就……” 他蓦地止住了声音,呼吸也顿住。 第45章 两人的身躯贴得实?在太近,两胯紧贴,双腿紧缠。 顾衿也似察觉到异样,睁开眼来,伸手将他推远些。 陆怀归却觉得愈发燥热,再抬眸看?人时,黑白分明的眼中已经浸染了一层雾。 “殿下,”他哑声唤着,颇有?些委屈巴巴,“我好难受。” 陆怀归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也算正常。 顾衿深吸一口气,伸手将人捞回怀里。 陆怀归却浑身发颤,挣扎着要推开顾衿。 顾衿抬手,轻拢着他的后颈,低声安抚,“放松,没事的,怀归乖。” 这大?抵是陆怀归的第一次罢,这种事于他而言,应当也不是多?舒服。 陆怀归呼吸急促,眼眸倏地暗红,他狠狠瞪着顾衿光洁的肩头,旋即低头啃咬。 顾衿脸色未变,只是眉心轻蹙,他依旧拥着陆怀归,另一只手缓缓探入池水中。 直至口腔里充斥着血腥气,陆怀归才微微回神。 他猛地抬头,望见顾衿冷凝的面容,颤声道:“殿下,我……” 这一次他真不是有?意,他甚至极度厌憎这样的自己。 上一世,他被紫衣折辱得奄奄一息,却依然不屈服讨饶,紫衣气急败坏,给他灌了烟柳之地专为男倌□□接客的药。 那药性极烈极强,身上像是被烈火焚烧,他痛极恨极,扑上去?撕咬紫衣的手臂,咬下一块皮肉。 紫衣惊声尖叫起来,又将他绑在树上鞭笞。 剧烈的恨与痛将他吞噬,陆怀归似是又失了神智般,对?准顾衿的脖颈又咬下去?。 有?温热的泪从眼尾溢出?,他却浑然未觉。 顾衿屈指,拭去?他眼尾的泪,又继续拍着他的后背,“莫哭,莫哭。” 陆怀归眼睛通红,许久才松口,轻声呢喃着:“殿下,殿下……你怎么?不放开我?” 顾衿却问他:“还难受吗?有?没有?哪里痛?” 陆怀归摇摇头,目光落在他的肩头和颈窝,似是有?些愧疚。 “对?不起殿下,”陆怀归小声道,“以后你放开我就好了。” 顾衿伸出?手,又轻抚他发顶。 “怀归长大?了,你这样很正常,”顾衿轻声开口,“以后难受的话,不要和自己对?抗,嗯?” 陆怀归一怔,片刻后才道:“殿下,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种事,应当是恶心的。 它被用来惩戒,陆怀归每每想起时,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屈辱。 顾衿又沉默下去?,垂眸瞧着陆怀归。 空气凝滞良久,顾衿才道:“不恶心,这种事是和喜欢的人做,以后等你遇到了就知?晓。” 这话说出?时,顾衿自己都有?一瞬的顿滞。 他于陆怀归而言,又是怎样的存在? 是夫妻,是爱人,还是…… 但?这些身份,都不属于他。 他只是一个冒用他人身份的卑劣之人,他用假的身份,给予陆怀归假的温柔,假的宠爱。 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虚妄至极。 这对?陆怀归来说,是公平的吗? “殿下,”陆怀归眨眨眼,“那我喜欢你。” 顾衿被这声喜欢唤回神,他紧凝着陆怀归的脸,一时无言。 他抿紧唇,须臾后开口道:“你说什么??” “殿下不是说,只有?和喜欢的人才能做?”陆怀归微微弯眸,目光灼灼,“那我们这样不就是……喜欢吗?” 顾衿深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被陆怀归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伸手,捧住陆怀归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 “怀归,”顾衿盯着陆怀归的眼眸,一字一顿道,“你不可以喜欢我。” 陆怀归心头猛地一沉,他扯开一个笑?,“为什么??殿下是讨厌我了吗,是不是因为我刚刚那样,让殿下觉得恶心了?以后我都不会再……” “因为我不是太子,”顾衿闭了闭眼,将心底的秘辛和盘托出?,“更不是你的殿下。抱歉。” 空气陡地凝滞下来,周遭只有?哗哗的水声。 陆怀归久久无言,顾衿亦然。 他缓缓闭上眼,等待着陆怀归将他推开,亦或是歇斯底里的愤怒。 可他等了许久,陆怀归都未有?动?作。 直至陆怀归捏住他的下颌,微微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顾衿浑身一震,他睁开眼,伸手按住陆怀归的肩膀,眸中满是不解。 陆怀归却未停下动?作,含着他的唇愈发深入。 一吻毕,陆怀归抬手摸了摸顾衿的脸。 顾衿淡漠眸底翻涌起水光,他握住陆怀归的手,涩声低问:“为什么??” “因为一直以来,”陆怀归轻声道,“我喜欢的都是你,我喜欢的是顾衿。” 他直直望进顾衿的眼底,像是要透过?太子的这具皮囊,勘破顾衿的魂灵。 陆怀归一直喜欢的,都是太子这具皮囊下的顾衿。 顾衿的心底某处,似乎也塌陷了一块。 他精心筑起的高墙,被陆怀归轻而易举地打破。 打破他的自疑,亦打破他的自厌。 他微微张唇,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半晌后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可我骗了你,我……” 陆怀归唇角微勾,又吻一吻顾衿的唇。 他一生厌恶欺骗,唯独在顾衿的这场骗局里,他甘之如饴。 “殿下若是觉得愧疚,”陆怀归又在顾衿耳畔轻轻地笑?,“那以后要好好补偿我。” 第39章 * 是夜, 圆月高悬。 陆怀归趁顾衿睡后,悄然掩门离开。 待他行至山谷入口时,谢淮南已经等候他多时。 “和你家殿下腻完了?”面巾遮挡住谢淮南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陆怀归则是着一袭黑衣劲装, 月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 透出几分俊美。 谢淮南上下打量了陆怀归一番, 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你嘴怎么肿了?” “被蚊子咬的。”陆怀归平静道。 谢淮南啧一声,一边从怀中摸出相同?款式的面巾递给陆怀归,一边又?贱兮兮道:“我看?是和你家殿下亲嘴亲肿了。” 陆怀归接过面巾后, 熟练绕在?后颈。 他对谢淮南弯眸笑了下, 转身踏进山谷入口,“走了,我们尽早完事。” 不知为?什么,谢淮南总觉得陆怀归今夜的心情好得出奇。 可?能是被太子那厮,亲傻了? 陆怀归走出去很远, 都?没见谢淮南跟上来。 他疑惑转头?, 道:“淮南兄,怎么还?不跟上?” 谢淮南这才回神, 快步跟在?陆怀归身后,“马上马上。” “陆怀归, 你今天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谢淮南追上前,与陆怀归并肩, “怎么这么高兴啊。” 陆怀归顿住脚,转头?看?向谢淮南,微微歪头?, “很明显吗?” 谢淮南点点头?,哪里是明显啊,他就差把那两字儿写脸上了。 陆怀归这人,平日里虽也是面带笑意,可?那笑从未达过眼底。 如今却是眼角眉梢都?是笑,纵然他没有弯唇。 “没什么,”陆怀归继续向前行去,“一件小事而已。” 谢淮南便不再过问,想来也是,能让陆怀归高兴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说话间,两人已经抵达至山谷,周遭瘴气环绕,遍地枯草,细听之下还?有水流声。 两人对视一眼后,将面巾又?拢紧些。 虽然效果甚微,但也勉强有些用处。 不多时,两人就找到了源头?。 陆怀归从怀中摸出一个牛皮水囊,半蹲下身来取水。 就在?他扣好木塞,站起身的那一瞬。 有箭矢自暗处飞来,对准了两人的后心。 陆怀归眸光一凝,迅速抓着谢淮南的手臂,将人扑倒。 谢淮南还?有些愣神,“喂,陆怀归,你快些从本世子身上下——” “去”字还?未说出口,谢淮南便感到耳畔刮起一阵凉风。 有什么冰凉的物件轻擦过他的衣角后,插在?了离他头?顶三尺处。 谢淮南正欲抬手去摸,却被陆怀归止住,“别摸,有人来了。” 就在?这时,有一伙人从暗处走出。 陆怀归眸光微暗,手已经按在?腰间剑柄处。 随着那伙人走近,陆怀归渐渐看?清他们的装束。 那伙人俱是着云纹玄衣劲装,腰悬半月玉佩。 “这两人死了没?”为?首的大汉道。 “我方才瞧见那箭把他二人都?射穿了。”射箭的道,“我的箭术百步穿杨,绝非浪得虚名。” 为?首的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否则坏了殿下的好事,不是我们能担得起的。”说罢,他便拔起砍刀,往二人的身上劈去。 第46章 就在?砍刀劈来的瞬间,陆怀归猛地拔剑,抵上了对方的刀背。 刀刃相撞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声。 为?首那人先是愣一瞬,随后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能挡下本大侠的错金刀,是个好苗子。” 陆怀归眸光一暗,倏地卸力?,扯住谢淮南的衣领后退几步。 瘴气在?这时又?浓郁起来,陆怀归顿觉呼吸困难,神志不清。 他抬眸望向那伙人,他们却毫发无伤,甚至呼吸自如。 “我等与阁下无冤无仇,”陆怀归微微弯眸,余光却瞥向谢淮南,“阁下何故赶尽杀绝?” 为?首那人霎时间又?笑了,他把玩着手里的刀,漫不经心道:“我们自然无冤无仇,但你们擅闯山谷,盗取水源,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 这是变相承认了那水源有问题。 陆怀归与谢淮南对视一眼后,又?道:“哦?这山谷难道是阁下的,还?是说,有人派你们在?此守着?” “这件事的,你死后自会知晓。” 说罢,那人便又?持刀劈来,陆怀归一边抬剑格挡,一边对谢淮南道:“走。” 谢淮南颔首,转头迈步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时,又有一枚暗箭对准了他的后背。 陆怀归眸光一凝,侧身躲开为?首那人的攻击后,又?拔剑砍断了那人的胳膊。 对方先是怔忪,他愣愣瞧着陆怀归。 直到有什么脱离了他的肩膀才回神,他盯着地上的断臂,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身后又?传来射箭的呼喊声,“老大,你快躲开。” 陆怀归死死掐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了谢淮南原先的位置。 暗箭横穿过肩头?,那人从嘴里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 他抬起头?,眼瞳里倒映着一个少年的身影。 陆怀归衣袍猎猎,面颊染血,可?是他却笑得无辜而纯粹。 那人愣愣看?着那双乌瞳,颤抖出声:“你怎么会……” 这山里不能用武,普通人更?是连呼吸都?困难。 除了他们这些用过解药的人。 陆怀归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怕死吗? 陆怀归冲他笑了一下后,猛地松手。 他身后那群人已经蜂拥而至,欲将陆怀归团团围住。 可?陆怀归早已闪身,和谢淮南躲在?一处山石后。 为?首那人不多时便捂着断臂爬起,他啐掉一口血沫,狠声道:“给我找,老子要?把那小子的皮剥下来。” * 陆怀归后背紧贴石壁,手中紧攥着剑柄。 瘴气似利刃,砍断了他的筋脉。 每一次呼吸都?似钝刀割肉,他仰起头?,紧咬着唇,脸色发青。 “喂,陆怀归,”谢淮南凑过去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你还?好么?” 陆怀归双目紧阖,半晌后道:“暂时死不了。” 谢淮南垂眸,目光落在?陆怀归握剑的手。 只见那苍白的手背上,有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陆怀归的整只手都?在?发颤,剑柄几度欲从他掌中坠落。 山石后,又?传来几人的声音。 “老大,他们似乎藏起来了。” “那小子虽身形矫健,但在?这瘴气中,定是跑不远的。” 陆怀归猛然睁眼,五脏六腑似被什么挤压,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他攥紧了剑,正欲等那伙人逼近时再战。 “我去引开他们。”陆怀归侧头?道,“现?下走还?来得……” 谢淮南看?他半晌,忽地出声打断他:“陆怀归。” 陆怀归侧眸,“嗯?” “我不同?你比了,”谢淮南轻笑一声,“这一次,能不能算我赢啊。” 陆怀归不明所?以,歪头?看?他。 “要?是被你家殿下知道你出事,他怕是要?将我宰了。” 陆怀归一怔,他似是知晓了谢淮南要?做什么,正欲出声阻止。 喉咙却像刀割一样地痛。 他以剑拄地,捂着胸口跪地。 呼吸像是被扼住,他渐喘不过气。 谢淮南将自己脸上的面巾扯下来,绕在?陆怀归颈后。 陆怀归猛地抬手,攥住了谢淮南的手臂。 “这样看?着本世子作甚?”谢淮南耸耸肩,笑道,“怎么?就这么舍不得本世子啊。” 陆怀归张了张唇,喉间逸出微弱的音节,“谢淮南,你不许……” “那伙人应当是早有埋伏。”谢淮南又?看?了眼山石后逼近的人,“你可?不要?死在?这群阴险小人手中,不然本世子可?就白救你了。” 一夜过去,月落日升。 浓稠如墨的夜,渐渐被灼烈的日光驱散。 太阳落在?谢淮南肩膀,晕开一层炫目的光晕。 谢淮南一点点掰开陆怀归的手指,深吸了一口气道:“走了。” 说罢,他便大步走出山石后,对为?首那伙人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随后便快步朝着反方向奔逃。 那为?首的人杀红了眼,厉喝道:“给我追。” 空气渐渐稀薄起来。 谢淮南脚步逐渐沉重,神色恍惚中,他似乎又?瞧见了幼时的自己和陆怀归在?院中比试剑术。 他招招落败,却依然不服气,“再来,本世子一定赢你。” 小小的陆怀归歪头?抱剑,语气轻软:“可?是大哥,你的腿在?抖哎。” 谢淮南一愣,脸刷地红了。 “那又?如何?”谢淮南哼一声,“本世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待本世子再练练,定比你强。” 他谢淮南一生光明磊落,如此亦死得其所?。 陆怀归凝望着谢淮南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上面温凉一片。 一时间分不清血与泪。 * 陆怀归回府时,天光已然大亮。 他甫一推开槅门,便瞧见了汝阳王和顾衿。 “太子殿下,你说他们俩去哪儿了?”汝阳王神色匆匆,几度从坐椅上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若是真去了山谷中,那……” 汝阳王一转头?,正对上陆怀归的面容。 他立时上前,抓住了陆怀归的双肩,问道:“太子妃,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了,我儿呢?” 陆怀归沉默无言,抬眸看?向端坐在?椅上的顾衿。 顾衿面容沉冷,须臾后起身,一步步行至他面前,脚步沉重得像是踩在?他心上。 “去哪儿了?”顾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调平静压抑。 “山谷。”陆怀归如实答。 “谢淮南同?你一起去的?” 陆怀归攥紧手,片刻后点点头?。 “他人呢?” “……失踪了。”陆怀归阖眸,“我们在?山谷遇到一伙人,谢淮南引开了人,下落不明。” “胡闹!”汝阳王气急,“你们难道不知那山中危险,有去无回,我们尚且不敢贸然前去,你们——” 顾衿淡淡向汝阳王看?来,汝阳王登时不作声。 “你们去山谷做什么?” 陆怀归从怀中取出水囊,递至顾衿眼前。 顾衿一时失语,看?了陆怀归半晌才开口:“你们就为?了这个?” “是,我和谢淮南在?取水时,遇到那伙人的追杀,我们的猜测应是对的。”陆怀归道,“那水源确实有问题。” 顾衿眉心紧蹙,攥着水囊的手紧了紧。 就为?了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猜测,便要?去以身涉险。 乃至丧命。 他抬指捏了捏眉心,正欲开口,却被一侧的汝阳王打断,“那你可?还?记得那伙人的长?相服饰?” 陆怀归又?颔首道:“记得的,他们腰悬半月玉佩,身着玄衣云纹……” 他话音未落,汝阳王和顾衿的视线就落在?了不远处。 顺着二人的目光看?去,他不由得一怔。 只见那人一袭云纹锦袍,腰挂半月玉佩,他面容冷俏,好似山间高悬的明月。 “我来的不巧,”那人轻摇折扇,声音温润,“可?是扰了各位兴致?” 陆怀归动了动唇,半天说不出话,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 “并未,”顾衿语气淡淡,“大人应当是昨夜就到,怎的今早才来?” “哦,没什么,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那人唇角弯起一个笑,碧沉沉的眼眸与陆怀归对视。 陆怀归也弯了弯眼,拇指按在?了腰间的剑柄处,蓄势待发。 “下官夏侯瑜,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第40章 “各位是?在讨论什么?”夏侯瑜微微弯眸, “不知下?官可否有帮衬之处?” 陆怀归眸光沉沉,一语未发。 顾衿更是?沉默无言。 第47章 倒是?一旁的汝阳王开口道:“大?人可知那山谷?” 夏侯瑜眉梢微挑,“便是?那瘴气丛生的山谷罢。” 汝阳王微微颔首。 “我儿贪玩, 误入山谷之中?, 一夜未归, ”汝阳王叹道, “不知大?人经过那地时, 可有瞧见人?” “这?人嘛,下?官未曾见过,”夏侯瑜道, “不过, 下?官在经过那山谷时,瞧见了几具白骨。” 闻言,汝阳王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陆怀归垂眸,目光紧凝在夏侯瑜腰间的半月玉佩,垂在身侧的手微拢。 “那最起码活要见人, ”陆怀归徐徐开口, “死要见尸。” 汝阳王一愣,侧目看向陆怀归。 “毕竟, 那只是?几具尸骨而已,”陆怀归唇角微弯, 笑意盈盈看着夏侯瑜,“并不能说明那就是?谢淮南,况且, 背后?指使追杀我们的人,是?断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陆怀归刻意咬重了“指使”二字的音节,眸光幽幽。 夏侯瑜脸上笑意未减, 他又摇了摇折扇,“太子?妃所言极是?,不若汝阳王进山去寻一寻罢,说不准令郎运气好,你去了给他收个全尸也说不定。” 汝阳王有片刻的怔忪。 那山谷中?有瘴气,谢淮南又被人追杀。 找到了也可能是?一具尸体。 “多谢大?人提点。”汝阳王并未被吓退,只道,“正如太子?妃所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我便带人去寻。” 夏侯瑜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碧眸沉沉,“哦,是?么。” 汝阳王坚定道:“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将我儿带回。” 说罢,汝阳王便欲转身离去。 顾衿却喊住了汝阳王,“汝阳王,可否随本?宫去一趟书?房?本?宫有东西交与你。” 汝阳王微愣,片刻后?点点头。 * 二人走后?,院中?陷入了沉寂。 只剩陆怀归与夏侯瑜两?相对?峙。 陆怀归狠瞪夏侯瑜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笑,“师弟,你这?么急着走啊,不同我再叙旧了么?” 陆怀归顿住脚,却并未回头,手已经按向腰间。 “你不想知道,”夏侯瑜笑道,“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么?” 陆怀归眉心一跳,他眸光沉暗,“夏侯瑜,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夏侯瑜缓缓走近陆怀归,又轻摇了两?下?折扇,“如你所见,我来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而且,你也不想太子?知道你的真面目吧?” 陆怀归眸光微颤,他攥紧了剑柄,拇指抵在了剑鞘上。 “师弟啊,”夏侯瑜侧身,凑在陆怀归耳边,语调戏谑,“没想到你也会为情?所困。你最好不要来妨碍我的计划,你猜,他要是?知道,他那可怜乖巧的太子?妃,实际上是?一个睚眦必报、杀孽深重的疯狗,他会不会当场将你——” 夏侯瑜话音未落,喉头猛地被扼住。 陆怀归掐着他的脖颈,迫使他步步后?退,紧靠在院墙上。 夏侯瑜被掐得脸色发青,可眼中?却并无多少惧意。 “那你去告诉他啊,”陆怀归手下?力道收紧,眸色阴狠,“看看他是?信我,还是?信你这?个外来人。” 陆怀归猛地拔剑,抵在了夏侯瑜颈侧。 他的刀背轻划过夏侯瑜的脸,引起阵阵的战栗。 “上一世没杀了你,是?我疏忽,”陆怀归声音冷寒,“但这?一世,我不会再失误。” “夏侯瑜,我要你偿命。” 说罢,陆怀归便抬剑,直直插入了墙壁。 那剑刃擦过夏侯瑜耳畔,切断了他的发丝。 一道寒冽的声音陡地自二人身后?响起来:“你们在做什么?” 陆怀归一怔,欲将掐在夏侯瑜颈上的手收回,却猛地被按住。 夏侯瑜弯了弯唇,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师弟,你怕了?” 陆怀归死死凝视着夏侯瑜这?张脸,像是?要将他刻进心肺后?,再千刀万剐。 他的力道渐重,粗粝的指腹如同麻绳,将夏侯瑜寸寸绞紧。 “我怕什么?”陆怀归道,“既然你自己找死,那我们就新仇旧怨一起算。” 夏侯瑜似是未料到陆怀归会这般做,霎时间瞪大?了眼。 直到一双温凉的手蓦地覆上他的手背,“怀归,松手。” 陆怀归缓缓抬起头,对?上顾衿温沉的目光。 他在怔忪间,猛地松开了掐在夏侯瑜脖颈间的手。 夏侯瑜双膝跪地,他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怀归张了张唇,“殿下?,我……” 陆怀归的手还被顾衿握在掌心里,他微微敛眸,瞥见了夏侯瑜微弯的唇。 刚刚顾衿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他在掐死夏侯瑜,他在行?凶杀人。 可顾衿面色依旧,不辨喜怒。 顾衿放开他的手,长?叹一口气,“你先下?去歇息罢。” 陆怀归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应一声,转身离开。 顾衿并未看他,而是?对?一旁的夏侯瑜道:“吾妻莽撞,得罪了。” 夏侯瑜掌心撑地,摇晃着身躯站起。 他瞧了陆怀归的背影一眼,刻意露出颈间的掐痕。 发生了什么不言自明。 可顾衿一句莽撞,便将这?件事?揭过。 似乎真的是?两?人在小打小闹,而陆怀归只是?一时失手,伤了夏侯瑜。 “咳,”夏侯瑜又咳了几声,才哑然开口,“太子?殿下?言重,是?我先出言不逊,才惹得太子?妃生气。” “日后?本?宫会好好教导他。” “太子?殿下?可真是?对?太子?妃疼爱得紧,”夏侯瑜得眸光紧凝在陆怀归身后?,碧色眸子?闪烁不定,“你就不怕他表里不一,日后?反咬你一口?” 顾衿沉默了片刻后?,一字一顿道:“他不会。” “不会?”夏侯瑜又笑道,“可我听说,这?太子?妃当初可是?……杀过您呢。这?样一头狼,您将他养在身边,怕是?后?患无穷啊。” * 陆怀归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他又梦到了前世身死时的场景,昔日好友站在他对?立面,一剑捅向了他的心肺。 旋即他跌入崖间,死无葬身之地。 此梦循环往复,来来回回数次。 每一次都能感到濒死时的惊惶与恐惧。 直至一只手覆在他额心,他才猛地惊醒。 陆怀归坐起身,下?意识拔剑架在了那人颈侧。 可顾衿却不闪不避,缓缓靠近他,低问道:“做噩梦了?” 陆怀归一愣,手里的剑当啷一声坠地。 “殿下?,”他垂下?头,眸光落在顾衿被划出红痕的颈侧,“我……我不知道是?你。” 周遭又安静下?来。 陆怀归绞着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顾衿沉默片刻,见陆怀归嘴唇干涩,站起身便去给人倒水。 衣角蓦地被扯住。 不待他反应,陆怀归便加重了力道,将他扯回榻上。 “怎么了?”顾衿问他。 陆怀归眸光晦暗,他伸出手,搂住顾衿的脖颈。 随后?微微侧头,吮吻顾衿颈窝的红痕。 他毛扎扎的发顶蹭过顾衿的肌肤,又泛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顾衿不明所以,却还是?轻轻摸了摸陆怀归的头。 他微微放缓了声线:“怀归,不亲了,嗯?” 陆怀归却置若罔闻,他先是?在顾衿颈侧狠咬一口,又轻柔地舔舐。 顾衿被他弄得没办法,最后?忍无可忍地攥住陆怀归的两?只手。 陆怀归抬眸,眼底又是?湿漉漉一片,他比平时更加地乖巧,像是?要掩盖今日不经意间泄露而出的阴狠。 “殿下?,殿下?……”他又低低地唤。 顾衿低嗯一声,攥住陆怀归的手,将人紧拥在怀里。 “只是?个梦而已。”顾衿垂头,吻了吻陆怀归的发顶,“不怕不怕。” 顾衿哄人的时候,声音总是?放得低柔,他自己却并未察觉。 陆怀归在这?样的温柔里,眼眶又渐渐通红。 他把脸埋在顾衿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鼻息间是?熟悉的、令他安心的檀香。 “殿下?,”他蹭蹭顾衿的脖颈,开口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信我吗?” 信我并非十恶不赦。 信我并非杀孽深重。 我只是?想为我的父母讨回公道,平冤昭雪。 可是?天道不公,没有人听我说话。 我也想做好人。 他心头生出诸多委屈、不甘,眼眶又是?一阵酸胀。 顾衿抬手给他擦去,薄唇轻吻他温热的眼皮。 第48章 顾衿的唇离开他的眼睛,又落在他的眉心,温声地安抚:“怀归,我一直都信你。” “那我若是?真的做错了呢?”陆怀归紧抓着顾衿的手臂,艰涩问道,“若我真的……” “也信你,”顾衿道,“一直都信你。” 陆怀归微微张唇,像个茫然的孩子?,“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知晓他的真面目后?,依旧无条件地相信? “因为我知道,”顾衿轻轻拨了拨陆怀归的头发,“你不会做错事?。” 陆怀归又陷入了沉默,他把脸埋进顾衿的臂弯,身躯发颤。 得到别人的信任很?难。 但得到顾衿的信任,比他想得还要简单。 上一世很?难得到的东西,在这?一世变得轻而易举。 心中?笼罩的阴云,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抬起手,捏住顾衿的下?颌,微微仰头,吻了上去。 吻毕,陆怀归还紧抱着顾衿不放手,像是?在紧拥着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法宝。 顾衿轻拍他的后?背,从此噩梦不再侵袭。 陆怀归搂着顾衿的腰窝,眼眸微暗。 “殿下?,我做了一个梦,”陆怀归将脸埋在顾衿臂弯,轻轻蹭了蹭,“我从很?高的悬崖摔下?来,但是?有殿下?接着,有殿下?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一世,他绝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他会杀了夏侯瑜,会杀了周澄,他会改变命定的结局。 然后?,和顾衿好好活着。 第41章 * 清夜沈沈, 有风拂窗。 烛火摇曳,映一双人。 陆怀归还靠在顾衿怀中,他里衣微敞这?, 几缕发?丝垂落, 扫过顾衿臂弯。 “殿下?, ”陆怀归微微眯起眼, 又问道, “那水源你可查出?了?什么?” 顾衿的掌心贴着他后脊,一下?下?地拍抚。 “嗯,那水中确实掺了?毒, ”顾衿道, “再加上瘴气,这?毒不好解。” 陆怀归在他怀里翻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鼻息间涌入的气息令他心安,他微微阖眸,眼睫在烛灯下?根根分明?, “那殿下?解得了?吗?” 顾衿垂眼, 目光紧凝在陆怀归脸上。 片刻后,方才颔首道:“嗯, 解得了?,只是多需要些时日。” 陆怀归低低嗯一声, 他似是有些困倦。 被?噩梦惊醒后,他本是再睡不着的,心口更是一阵阵闷痛。 但在顾衿怀中时, 他竟觉得困乏。 直至顾衿又出?声问他:“你同夏侯瑜认识?” 陆怀归身躯一僵,微阖着的眼睁开来。 他与夏侯瑜何止认识。 说是隔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一切皆因夏侯瑜而起。 上一世,他与夏侯瑜一同拜入褚青山门下?。 因褚青山没有其?他弟子, 于是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成为知?心好友。 他欲为父母报仇,夏侯瑜便为他找出?真凶。 直至他砍下?皇帝脑袋,登基称帝时。 夏侯瑜一剑捅进他心肺,笑说:“师弟啊,你造的杀孽太重了?,师兄帮帮你,可好?” 只要一想到那双碧色的眼,他心中就难抑火气。 他眸光沉沉,手指掐进了?掌心中,片刻后才道:“不认识。” 顾衿腾出?一只手,将他紧攥的手指掰开来,握在掌中。 陆怀归微怔,他抿了?抿唇,“只是觉得此人不能轻信。” 顾衿没开口,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山谷中那伙人,便是受他指使,”陆怀归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帘微垂,“他腰上悬着的半月玉佩,与山谷中那些人一模一样。” 顾衿眉心微蹙,“半月玉佩?” 陆怀归点点头?。 “那半月玉佩是先太子随身之物,”顾衿缓缓道,“夏侯瑜又怎会?有此物?” 闻言,陆怀归心中一惊。 他猛地抬起头?,问道:“殿下?怎知??” “是藏书阁所记载,”顾衿抬指捏了?捏眉心,“先太子出?生时,口衔半月玉佩,此乃吉兆,先皇喜极,赐字为瑜。” 陆怀归一怔,心中又盘算起来。 那夏侯瑜就是先太子? 可那先太子不是早就故去了?么? 除非,夏侯瑜也同他一般…… “许是巧合罢,”顾衿吹灭了?灯,将陆怀归拥入怀中,一同躺在榻上,“怀归说那人不可信,那便不信。” 陆怀归脑袋枕着顾衿的臂弯,又往里靠了?靠。 他低低应一声,双手环住顾衿的腰窝,眼眸微阖。 不多时,便沉沉地睡去了?。 * 次日清晨,陆怀归睡醒时,顾衿已不再身侧。 问过端来膳食的鸣柳,他才知?顾衿天?不亮就去书房制药,连早膳都未吃。 “阿归,殿下?说你先吃,”鸣柳将膳食一一摆好,温声道,“不必等他,他还要在书房待很久。” 陆怀归垂眼,瞧着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却没什么胃口。 他随意吃了?几口,抬头?看向鸣柳,“厨房中可还有膳食?” “这?是自然,阿归你还要吃些么,奴婢再去取……” 陆怀归却道:“那便装入食盒罢,还有不要装肉。” 鸣柳先是一愣,片刻后才点点头?,“好。” 须臾,陆怀归拎着食盒,来到书房门前。 他抬指正欲敲门,就听到门里传来说话声。 “太子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温润,陆怀归却听得直犯恶心。 他缓缓侧头?,透过开着的窗户望去。 夏侯瑜眉眼温沉,刻意与顾衿靠鍀极近。 手却背在身后,在一味药材中放了?什么。 陆怀归眼眸一沉,死死盯着夏侯瑜的动作?。 顾衿正埋首制药,手边的药材正好有缺。 夏侯瑜便将那药材递给?了?顾衿。 他的指尖,都快碰到顾衿的手背。 顾衿却猛地站起身,避开夏侯瑜的手指,眉心紧蹙着,“本宫自己来便是,不劳大人费心。” 夏侯瑜也不恼,反而让开一条道,对顾衿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衿冷睨了?夏侯瑜一眼,径直将药材区取回后,冷声道:“大人若是没什么事,便回去罢。” “自是有的,”夏侯瑜语气温和,好似在闲聊,“太子殿下?可知?,太子妃他——” “若你只是为挑拨离间,”顾衿从那堆药材中抬头?,眸色霜寒地瞪视着夏侯瑜,“还是快些走……” 他话音未落,门扉便被人推开了。 陆怀归拎着食盒,笑意盈盈地走进。 他像是看不到一旁站着的夏侯瑜,将食盒置于桌案。 “殿下?,用膳了?。” 顾衿闻声抬眸,他放下?手中的药材,轻轻应了?一声,“好。” “两位的感情可真好啊。”夏侯瑜笑道,“那下?官便不多在此打?扰了?。”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后,转身离开。 门掩上的瞬间,陆怀归唇角的笑陡地拉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药材上,眸光沉暗。 顾衿伸手拉住他坐下?来,“一起吃罢。” 陆怀归微微颔首,指尖无意中碰到桌案上的药材,不小心拂下?去。 连带着顾衿刚制好的药。 顾衿垂眸,瞧着满地狼藉,眉心不禁皱起。 “殿下?,”陆怀归在他身侧坐下?来,“我不小心将药打?翻了?,对不起。” 顾衿却沉默无言,并不应他。 许久,顾衿才出?声:“无事,我重制就是。” 陆怀归唔一声,他将那食盒打?开来,饭菜还冒着热气。 顾衿静静看他半晌,蓦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腕骨。 “我来罢,烫伤了?又该疼。” 陆怀归眨眨眼,还是由着顾衿将他的手收回去。 “殿下?,你不怪我么?” 顾衿将盘子一一端出?食盒,语气淡淡:“怪你什么?” “药。” “再重制一份便是。”顾衿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陆怀归碗里,“况且,那批药材,也应该换换了?。” 陆怀归点点头?,埋首吃饭。 * 饭后。 顾衿重新置换了?一批药材,继续伏案制药。 陆怀归站在顾衿身侧,眸光落在顾衿的手上。 那只用来牵他、哄他睡觉的手,现下?摆弄起药材来,也格外?赏心悦目。 只是,顾衿那句平淡的重制,真的让他以?为重新制药是简单的。 实际上一点也不简单。 “怀归,”顾衿又唤他,“可否帮我拿一味黄芪?” 陆怀归嗯一声,转过身去拿。 第49章 两人配合相当默契,顾衿想要什么,陆怀归立刻便能知?晓。 他将黄芪取回,递给?顾衿。 两人指尖相触,都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手。 片刻后,顾衿才道:“多谢。” 陆怀归低嗯一声,他垂下?眼,指尖还尚有方才相触时的余温。 分明?比这?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却远比不过此刻。 他不怎么说话,像是怕扰乱顾衿的思绪。 他就那般静静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这?样的安静倒让顾衿有些不习惯,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陆怀归,“累了?便去歇着罢,不用一直守着我。” 陆怀归却摇摇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断不能再让夏侯瑜有可乘之机,制药一环至关重要。 若是夏侯瑜在其?中做了?手脚,之前的那些努力就白费了?。 谢淮南做出?的牺牲,也就灰飞烟灭。 顾衿见他这?般,也不勉强,只轻叹一口气道:“那便随你吧。” 说罢,顾衿便继续制药。 周遭静寂,彼此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窗外?,树木蓊郁,日光斑驳洒落桌案,也落在两人身上。 顾衿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辰。 待他将药制成时,已是月明?星稀的深夜。 他转过头?,正欲唤陆怀归。 却见人已经伏在案几,阖眸睡去。 顾衿轻手轻脚地起身,将蒲扇取来,给?陆怀归轻轻扇风。 他扶着陆怀归的脑袋,轻放在自己膝头?枕着。 他又想起从前,自己永远孑然一人。 在父亲的教育下?,他的眼中只有学习和工作?。 心口像是长了?一个洞,无论如何努力都填不满。 可如今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与其?说他是陆怀归的变数,倒不如说,陆怀归是向来薄待他的命运,所赠与他的礼物。 顾衿垂眸,凝视着陆怀归的睡颜。 陆怀归睡相极好,在他怀中也并不乱动。 烛火幢幢,将陆怀归的脸映照得影影绰绰。 那张脸早已褪去了?初见时的稚气,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轮廓分明?,带着几分少年气。 顾衿抬指,指腹从陆怀归的额头?,一路划至唇瓣。 陆怀归似是睡得沉,并未察觉。 只是觉得脸上泛起细微的痒意,他皱起鼻尖,闷闷唔一声。 他一翻身,就环住了?顾衿的腰,口中还呢喃着梦话,“殿下?,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顾衿轻轻嗯一声,他俯身凑近陆怀归的额头?,湿润柔软的唇抵着陆怀归的眉心轻蹭。 “晚安,”他抬手摸了?摸陆怀归的脸,清冷的嗓音放得低缓,“好梦。” 第42章 * 陆怀归醒时, 脑袋还枕着顾衿的膝弯。 一阵窸窣声自窗外传来,他猛地起身,紧盯窗外。 有几只麻雀自窗前飞掠过, 尾羽与树叶摩擦间?, 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他这才松一口?气。 腰窝倏地被勾住, 他脚下?一个踉跄, 跌回顾衿怀中。 “醒了?”顾衿自上?而下?地看他, 手臂牢牢圈着他,语气柔哑,“昨晚睡得可好?” 陆怀归身躯僵直了片刻, 方才想起了昨夜。 他本是要守着顾衿的, 结果自己先在桌案上?睡倒。 还一睡不起。 他仰起头,瞧了顾衿片刻,出声时声音有些哑:“殿下?,我不是故意睡着的,药制好了么?夏侯瑜, 夏侯瑜是不是又来过……” 顾衿将他拥得更紧些, 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温声道:“制好了, 他未再来过,还早, 再睡会儿罢。” 陆怀归这才放下?心,侧头蹭了蹭顾衿的臂膀,又阖眸歇息。 顾衿垂眸瞧他, 轻轻地叹息一声。 陆怀归这几日都未睡好,神经?总是紧绷的,未有片刻松懈。 顾衿制了多久的药, 他就守了多久。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陆怀归草木皆兵。 春庭推门唤两人?用膳,见陆怀归在顾衿怀中睡着,便又悄然掩门离开。 陆怀归睡了约莫有两个时辰,醒来时顾衿还拥着他。 见他睁眼?,顾衿便道:“饿不饿?” 陆怀归轻轻点头,他从?顾衿怀里起身,头发被蹭得乱糟糟。 顾衿也跟着起身,拉住陆怀归。 陆怀归歪头,他似是未睡醒,声音含糊:“殿下?,怎么了?” 顾衿抬手,指尖穿过陆怀归的头发,将它们顺好。 陆怀归一怔,眼?睫轻轻颤了颤。 顾衿指腹柔软,轻抚过头皮时,带着细微的酥痒。 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像一只沐浴阳光的猫咪。 不过,他自己不知晓就是了。 须臾,顾衿的手指从?他发间?移开,落在他微微凌乱的衣衫。 陆怀归忽地伸手,握住顾衿的手指。 顾衿便不动?,他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陆怀归的颈窝,半晌才哑声开口?:“衣衫乱了。” 陆怀归低下?头,还有些不明所以。 夏日天热,他穿着轻薄,露出颈脖锁骨。 平日里他便是这般穿着,也不见有什么问题。 “没?有啊。”他抬头道。 顾衿看他许久,片刻后才别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嗯,是我看错了。” 陆怀归点头哦一声,跟在顾衿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影子?偶尔会叠在一起。 陆怀归玩心大起,抬脚踩前面的影子?。 顾衿似有所觉,停下?来让陆怀归踩。 每次陆怀归快要踩到时,他就迈步往前走。 陆怀归在这时候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没?有仇恨,没?有重担。 他只是一个喜欢踩影子?的普通少年,而不是过早地被命运磋磨,被迫成熟。 他专注着踩影子?,不觉间?撞到顾衿后背。 陆怀归一顿,缓缓抬起头,“殿下?。” 顾衿低低应一声,转过脸来,牵住了他的手。 * 两人?亦步亦趋,磨蹭许久才到饭厅。 饭后,顾衿便与陆怀归去知州府议事。 不巧,夏侯瑜也在。 许时渊依旧卧病在榻,听闻解药制成后,那两只浑浊的双眼?陡地亮起来,“太子?殿下?所言当真??” 顾衿微微颔首,道:“不过还需试药,才知真?假。” “这倒不难,”许时渊情绪略微有些激动?,别过头咳嗽起来,“下?官来试便可。” “不可,”顾衿蹙眉,沉声道,“这药有风险,不能贸然服用。” 是药三分毒,那解药会有什么副作用犹未可知。 许时渊断不能冒这个险。 许时渊却摆摆手,哑着声音道:“太子?殿下?不必担忧,下?官相信太子?殿下?,定能药到病除。” 顾衿凝眸沉思?良久,正欲开口?,却被一侧站着的夏侯瑜截断。 “许大人?,太子?殿下?所言不假,”夏侯瑜摇了摇折扇,语气温和,“这试错药事小,若是其中掺了什么毒,可就事大了。” 他话?音一落,周遭瞬间?寂静了。 陆怀归自然也听出了夏侯瑜的言外之意。 顾衿配的解药中多半有毒,若是许时渊服用了,怕是会一命呜呼,当场驾鹤西去。 陆怀归冷声哼笑道:“你怎知那解药中掺了毒?莫不是贼喊捉贼?昨日你去书房做什么?” 夏侯瑜面色未改:“自是去探查解药配置的进度。” “哦,是么?”陆怀归双手环臂,似笑非笑。 “太子?殿下?,”许时渊又道,“下?官不过微末之人?,死不足惜。若此药可救全城百姓,牺牲我一人?又何妨?” “就算其中掺了毒,下?官亦甘之如饴。” 许时渊态度坚决,抬头看向顾衿。 顾衿默了片刻,才又蹙眉道:“许大人?,你当真?不怕死?” “不怕。” 沉吟半晌,顾衿终是颔首应下?,“只有大人?一人?,药效怕是瞧不出。” “那下?官便着人?张贴告示,”许时渊道,“殿下?需要几人??” “五至十人?。” 许时渊了然,立时让人?下?去办,并重金请人?,凡来试药者,赏白银一千两。 夏侯瑜闻言,抚掌叹道:“知州大人?大义?,某自愧弗如啊!” 陆怀归眼?眸沉暗,目光紧锁在夏侯瑜身上?。 他向来便是这样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明面上?赞叹,暗地里捧杀。 奈何前世的自己被蒙了心,竟拿此人?作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 无话?不谈。 无事不说。 最后被对方一剑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第50章 许时渊却只是笑笑,“大人?谬赞,下?官不过是尽绵薄之力罢了。” 夏侯瑜也弯了弯唇,他轻摇折扇,语气愈发柔和:“大人?此等?作为,本应高官厚禄,怎的在此地做了知州?” 许时渊脸上?的笑僵了僵,一时有些失语。 “此地也没?什么不好,”许时渊徐徐道,“许某此生?也不求那高官厚禄。” “许大人?之作为自然当得起高官厚禄,”一旁站着的陆怀归道,“但不是所有人?做官都想追求功名利禄,他比那些狗苟蝇营,利欲熏心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倍。” 夏侯瑜依旧笑,握着折扇的手骨却泛白。 “太子?妃所言极是。”夏侯瑜道,“下?官还有事,若是试药结果出来,便只会下?官一声罢。” 语毕,他意味深长地同陆怀归对视一眼?后,转身离开。 陆怀归凝眸看着那道背影,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 心脏噗通直跳。 * 告示一经?贴出,来试药的人?还不在少数。 既能得解药,又有银钱赏,于民众而言,自然是美事一桩。 春庭与鸣柳将药取来,在顾衿的指示下?,喂给了民众。 民众中不乏有人?出声质疑:“这药中若是有毒该如何?万一加重病情,又该何人?担责呢?” 许时渊道:“若是出事,下?官来担。” 药汤不多时被端上?来,许时渊端起药碗,眼?也不眨地一口?饮尽。 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试药。 这药知州都敢喝,那他们喝了,自然也不会出什么事。 一切都有许时渊担着。 “诸位今日回去后,切记莫食生?冷之物,明日辰时我等?会去查验”鸣柳道,“望各位信守承诺。” 众人?纷纷颔首。 许时渊在离知州府不远的地方,给民众们安排了歇息的小院,同时还配备了几名小厮侍女侍奉。 饮下?汤药后,便有侍女小厮们出来,为民众引路。 陆怀归凝眸,目光落在一个妇女的背影上?。 他总觉那背影有些似曾相识,却不大想得起来。 “许大人?,您现下?感觉如何?” 陆怀归回过头去,见顾衿立在许时渊身前,眉心紧皱。 “谢太子?殿下?关怀,”许时渊斜倚在枕上?,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润,“下?官觉得好多了。” 起码许时渊的呼吸顺畅不少,不像之前那般呼吸困难,近乎窒息。 闻言,顾衿的眉目略微舒展,“那便好。只是此药时效短,只能维持一日,目前尚未找出破解之法。” 许时渊道:“那殿下?以为,时效短是因为什么?” 顾衿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水源中的毒素被稀释,若要制出真?正可以彻底根除的解药,除非……” 他攥紧了手指,并未再说下?去。 除非寻一个只感染了毒素的病患,重新配药,方才能彻底根治。 眼?下?他配出的药也仅是对瘴气而言,至于毒素的化解,则是微乎其微。 “殿下?不必忧心,能缓解一时半刻也是好的,”许时渊宽慰道,“下?官相信殿下?,能治出真?正的解药。” 顾衿轻轻点头,看了许时渊半晌后,对着许时渊躬身作揖。 许时渊吓一跳,挣扎着要去扶。 “太子?殿下?,您、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顾衿缓缓抬头,一字一顿道:“多谢许大人?。” 许时渊叹了一声,“下?官不过是做分内之事罢了。” 为功名利禄者,熙熙攘攘。 一心为民鞠躬尽瘁者,寥寥无几。 世间?难得,有此情义?者。 “日后许大人?有何需要之处,尽可告知本宫。”顾衿道。 许时渊笑笑,“那下?官便代郦都百姓,谢过殿下?圣恩。” 第43章 * 次日清晨, 辰时?。 鸣柳同春庭收拾一番,记下顾衿的叮嘱后?,便一齐出门。 陆怀归右眼皮跳个不停, 他到底不放心, 喊住了踏出门槛的二人。 “等等。” “阿归, 怎么?了?”鸣柳转过身, 柔声问道。 陆怀归走?上前, 来?到鸣柳身侧。 他眸光沉沉,半晌后?开?口:“我们一起去。” “一起?”鸣柳有些?怔忪,“你同殿下讲过了么??” 陆怀归点点头, “多一人去, 便多一分安全。” 更何况,他总觉着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 鸣柳轻叹一声,将一个面巾似的物件递给他。 那物件酷似面巾,两端却用棉绳相连。 他奇道:“这?是何物?” “哦,这?是殿下给我们的, 叫‘口罩’。”鸣柳解释道, “与面巾类似,但比面巾好用。” 陆怀归细细端详着掌中的物件, 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衿的那只手。 他晃了晃脑袋,将它折叠好后?, 揣入衣襟。 “那我们便走?罢。”陆怀归道。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了许时?渊安排的小院。 民众们自发在院中等候。 甫一踏入小院,三?人便从怀中摸出口罩, 戴在脸上。 陆怀归目光如炬,警惕地环顾了一圈四周。 院门口有官兵守着,院中有小厮侍女候着。 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随鸣柳春庭一起查探喝过药的民众病情。 陆怀归在一个妇人面前蹲下,语气算不上多好,“喝药后?,身体可还有不适?” 那妇人摇摇头,却是一直盯着陆怀归看。 良久,她才出声:“胸口还有些?闷,太子妃可否离得近些?,仔细瞧瞧?” 陆怀归一顿,他眼眸微眯,上下打量着她。 妇人身形瘦削,看起来?并无什么?威胁。 陆怀归便依言,又?凑近了她半分,“胸口闷?” 妇人微微颔首,眸光闪烁不定。 就在陆怀归凑近的一瞬,她蓦地伸手,拽下了他的口罩。 陆怀归眼眸微凝,一把?扣住她的腕骨,语调陡地森寒,“你做什么??” 那妇人却叫喊起来?,“大家快来?看看呀,有人非礼。” 陆怀归蹙起眉,松开?她的腕骨,“你……” 他话?未说完,便见白色状的粉末向他扑面而来?。 电光火石间。 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他脚步不稳,向前踉跄几?步,躲开?了粉末。 陆怀归转过头,狠瞪着那妇人,拔剑抵在了她的脖颈,“你是谁派来?的,还有……” 他的声音猝地顿住,视线微微下移。 将他推开?后?,倒在地上的。 是鸣柳。 呼吸像是被谁扼住了一般。 大脑亦是一片空白。 他收了剑,微微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音。 陆怀归半跪在地,双手托住鸣柳的身躯。 静默半晌后?,他抱着鸣柳踉跄起身,声音滞涩:“我带你……去找殿下,我们去找殿下,没事的。” 这?话?像是在说给鸣柳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怀里人的温度渐渐冷下去。 夏日的阳光落在肩头,陆怀归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冷透了。 鸣柳也冷透了。 * 陆怀归抱着鸣柳,几?乎是跑回府中的。 此时?,顾衿还在书房配药。 “殿下。”门外传来?一声低唤,哑得不成调,却竭力维持着冷静。 顾衿打开?门,目光落在陆怀归怀里抱着的鸣柳身上,“去卧房,将她放在榻上。” 陆怀归点点头,转身去了卧房,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榻上。 鸣柳眼眸半阖着,目光虚虚定在某处。 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顾衿给她喂过汤药后?,她才勉强精神了些?。 但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之兆。 她动了动唇,半晌才自喉咙里挤出模糊的音节,“阿归……”鸣柳虚虚抬手,却又?垂落下去。 陆怀归握住她的手,抵在额前,“嗯。” “你要?和……殿下好好的,”鸣柳指尖微蜷,指背蹭到他温热的眼皮,“好好地活着。” “那你呢?” 鸣柳扯了扯唇角,“我在天上,去寻我的家人。” 陆怀归垂眸,眼睑处濡湿,他紧攥着她的手,似要?将温度渡给她。 “幸好那时?候不是阿归中毒,不然殿下他该有多难过。”鸣柳缓缓地阖眸,语气越来?越轻,“不要?难过,你和殿下,都要?好好地活着……” 陆怀归只觉有一团棉花淤堵在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想要?叫喊,想要?嘶吼,却说不出一句话,更哭不出声。 第51章 鸣柳的手终究是垂落下去,眼睛却睁着,目无焦距。 陆怀归抬起手,轻轻覆在她眼皮。 他就这?么?坐着,不吃不喝,静静陪了她一夜。 直至门外传来?叫冤声:“太子殿下,民妇冤枉,民妇没有做啊。” 这?道声音入耳,陆怀归眼眸陡地暗下来?。 他拇指按在剑柄,推门而出。 石阶下绑着一人,是今早向他洒毒粉的妇人。 顾衿面容沉冷,语气冰寒,“本宫如何冤枉你了?你可知谋害太子妃是何下场?” 妇人心虚地低下头,目光闪躲,“民妇没有,太子妃不是平安无事,是那侍女替他挡……”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猛地顿住。 “本宫何时?告诉你,”顾衿冷睨着她,“太子妃无事的?” 妇人身躯一颤,见已无转圜余地,又?开?始眼泪涟涟地哭起来?。 “民妇只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她颤声道,“民妇上有五岁小儿,下有五十老母,还望殿下宽宥。” “更何况,太子妃也……也没出什么?事,殿下就饶过民妇。” 说罢,她以头抢地,砰砰磕起来?。 顾衿蹙眉,冷声道:“来?人,将她押下——” 陆怀归在这?时?候开?口:“殿下。” 顾衿转头,正对上他那双晦涩不明的眼。 “既然如此,”顾衿道,“她就任你处置罢。” 陆怀归微微颔首,他走?上前,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那妇人的脸上。 他终于想起这?张脸在何处见过。 是他和顾衿回城的那天,遇到的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 他唇角扯起一个讥讽的笑,他看着那妇人,“只要?你说出是谁让你做的,我便饶你一命。” 妇人身躯僵住,“是……是太子殿下。” 陆怀归眉梢微挑,唇角的笑愈发深了,“哦?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他……他觊觎太子妃手中的虎符,所以……” 她话?未说完,脖颈处便传来?一阵森冷的凉意。 “再说一遍,”陆怀归眼眸一弯,剑刃割破了她的颈项,“是谁?” 那妇人吓得抖如筛糠,一言不发。 陆怀归眼眸微眯,“不说,那我就自己猜了?” “我猜,是夏侯瑜。” 他话?一落,那妇人便惊得抬起头,慌乱道:“不不是的,是民妇自己做的,民妇的孩儿他染疾……” 陆怀归笑了下。 他缓缓抬剑,锋利的剑刃轻轻在她脸上一划。 妇人的脸登时?血流如注,她却瑟缩着不敢动。 惶恐间,她对上陆怀归似笑非笑的眼:“我说我说,是夏侯……” 一道剑光闪过。 妇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她的脑袋就咕噜一声落地,滚到了陆怀归脚边。 陆怀归抬脚踢了踢,脸上没什么?表情。 “放你走?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要?散在风里,“那鸣柳怎么?办呢?” 夏夜凉风习习,吹起他的袍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他微微仰头,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 月色清冷,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瞳却极为空洞。 他似一具行尸走?肉,魂灵被抽走?。漫无目的地在府中游荡。 周遭的小厮侍女们战战兢兢,生怕被一剑砍了脑袋。 “怀归,你要?去哪儿?” 陆怀归听不见这?声低唤,只自顾自往前走?。 他应去找夏侯瑜算账。 应当将夏侯瑜杀了,千刀万剐,剥骨拆肉。 手臂蓦然被拉住。 他缓缓转头,冲顾衿很轻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顾衿深深吸一口气,将人拉入自己怀中。 陆怀归身躯一僵,挣扎着要?推开?,却被顾衿拥得更紧。 顾衿温凉的指尖在他后?脊轻轻摩挲,“怀归,你若想哭,便哭罢。” 陆怀归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泪。 他靠在顾衿怀中,倏地张口,咬住了顾衿的肩膀。 顾衿却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将他推开?。 他一下下顺着陆怀归的背,“乖。” 听到这?声乖,陆怀归的眼泪瞬间就涌出来?。 他死死攥着顾衿的衣料,眼眶通红。 喉腔里充斥着铁锈味,他侧过头干呕起来?。 “我要?杀了他,”他咬牙切齿地说,喉咙里逸出丝丝哽音,“我要?杀了夏侯瑜。” 顾衿轻轻应一声,掌心贴着他的后?背轻拍,柔声低哄:“好,我们杀了他。” 陆怀归再忍不住,在顾衿怀中哭起来?。 他从开?始时?的小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 汹涌的泪濡湿了顾衿的衣衫,可他却浑不在意,将人紧拥在怀中。 他想,为什么?陆怀归总是这?样让他心软? 一定是因为陆怀归太会哭。 可在顾衿不曾知晓的某个瞬间,陆怀归看着惨死的鸣柳,未曾落下过一滴泪。 从始至终,他都是孤身一人。 从未有人将他拥入怀中,从未有人为他拭泪。 不是他太会哭。 而是因为从前受的委屈太多。 第44章 * 两?人在?外相?拥许久。 待陆怀归平静下来后, 顾衿才轻声道:“我们回去吧,嗯?” 陆怀归点点头,闷闷唔一声。 顾衿牵着他, 带他回屋躺着。 陆怀归在?浑浑噩噩中, 做了?个梦。 他梦到前世的鸣柳, 她?被小厮们打得满身?都是血, 却还是转头对他笑。 陆怀归猛地惊醒, 眼尾有水珠滚落。 他躺在?顾衿怀中,蓦然感到一阵心慌。 “睡不着?”顾衿抬指,将他眼尾的水珠拭去。 陆怀归不说话, 只是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把脸往顾衿胸口埋了?埋。 顾衿轻轻叹气,把人往怀里搂。 陆怀归不欲顾衿再担忧他,于是又闭上了?眼。 良久,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随后一个吻落在?他额心。 接着, 他的唇被含住, 很轻地被吻住。像是怕伤到他一般。 他猛地睁眼,瞳孔瞪大。 “殿下……”他艰难从齿缝间吐露含糊的音节, “你?做什么?” 顾衿应当对这方面没多大兴趣,今夜却异于往常。 他的吻很轻, 也很温柔。 如同一阵轻拂而过?的风。 直至陆怀归睁开眼,他才停下来,同陆怀归抵额相?对。 顾衿抬指模了?摸他的脸, “别睡,乖。” “为什么?” 起?初陆怀归还不明所以,但?当他一合眼时, 便是鸣柳的死状。 “今晚先不睡了?,”顾衿轻声道,“好?不好??” 陆怀归闷闷应一声,“嗯。” 他今晚其实也睡不着的,前世的记忆与?鸣柳的死状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若一切都无法改变。 那他重生的意义何在?? 顾衿还在?继续吻他,起?初是含着他的唇舌轻咬,后来这个吻渐渐深入。 陆怀归反客为主?,勾住顾衿的后颈深吻。 片刻后,两?人唇分。 陆怀归的眼尾又很红,眼眸微湿。 “殿下,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他低低地问,“为什么,我总是无法保护重要的人?” “尽力就好?。”顾衿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他垂眸凝视着怀里的人,陆怀归那双眼睛过?分灼热和明亮。 情动时望过?去,让人忍不住一吻再吻。 他终是忍不住,伸手?覆在?了?陆怀归眼睑。 然后自欺欺人地,隔着手?背亲吻。 陆怀归微愣,纤长的眼睫在?他掌心轻颤,“殿下……” 顾衿喉间低嗯,耳根处泛起?薄红。 他并?未将手?撤下去,就这样凑近了?陆怀归去吻,热气吐落在?陆怀归的脸侧,“今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他吻下去的一瞬,陆怀归将他盖在?眼上的手?拿下去,抵在?唇沿轻蹭,语调含糊暧昧,“做什么,都可以?” 顾衿微微颔首。 “真的可以吗?”陆怀归向他确认,“这件事,只能和喜欢的人才能做。” 顾衿轻轻嗯一声,“喜欢你?。” 陆怀归微怔,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顾衿吻住他的额头,声音低柔,“心悦你?。” 陆怀归终于笑了?,“那殿下可不要后悔。” “嗯,不后悔。” 两?人缠绵至深夜,陆怀归翻来覆去地折腾,顾衿也只是纵容着。 对未来命运的惶惑不安,让陆怀归想要不顾一切抓紧眼前这个人。 第52章 动作也愈发凶。 情至深处,顾衿淡漠的眼底晕开一层水光,倒映着陆怀归的身?影。 他似乎对痛没什么知觉,握住陆怀归的双手?,掐在?了?自己脖颈处。 陆怀归先是愣了?一瞬,偏不顺他的意。 侧头咬住了?他的胸口。 顾衿浑身?一颤,难为情地别过?头,嗓音喑哑:“你?……别咬那里。” 陆怀归眨眨眼,又咬一下,眼底却满是无辜,让顾衿拿他没办法,由着他去了?。 这一场情事不似陆怀归想得那样恶心、难受。 反而相?当温柔,如春雨般让他干涸荒芜的心,渐渐变得平整湿润。 后来他终于疲累,伏在?顾衿身?上微微阖眸。 精力耗尽,他就不会再去想鸣柳的事。 顾衿抬指,轻轻拨了?拨他的头发,低低地道:“晚安,宝贝。” 陆怀归眼睫颤了?颤,他缓缓抬眸,歪着头问:“殿下,‘宝贝’是何意?” 顾衿垂眸,看了?陆怀归半晌。 指尖绕过?陆怀归的发丝。 这样伴侣间特有的爱称,在?从前的他看来是相?当鄙夷的。 他从未同人谈过?恋爱,一心只扑在?工作上。 不知爱,也不屑于爱。 可是陆怀归不一样。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爱可以是这样的。 恨不得将一切美好的词汇,用在?对方身?上。 但?又觉得这些词汇,其实比不上本人的亿万分之一。 他沉吟了?半晌,在?陆怀归的发顶落下一个吻。 “宝贝就是珍贵之人。”顾衿嗓音轻缓,认真地解释,“就是最爱之人。” “怀归是我最珍贵之人,所以是宝贝。” 陆怀归唔一声,啄了?一下顾衿的唇角,轻轻道:“那殿下也是我的……宝贝。” 闻言,顾衿忍不住笑起?来。 他轻轻弯唇,“嗯。” 已是半夜,陆怀归却没什么睡意。 他趴伏在?顾衿怀里,问道:“殿下那边的地方是什么样的?你?在?那里过?得好?吗?” 顾衿沉默很久,指尖从陆怀归的发间滑落。 于他而言,那个世界并?不好?。 那里充斥着压抑与?悲伤,让他几度抑郁。 “没有这里好?,”顾衿道,“没有怀归在?的地方好?。” 陆怀归啊了?一声,眼帘微垂,“那殿下是不是很辛苦?” 顾衿摇摇头,“不辛苦。” 陆怀归却不信顾衿的这句不辛苦,却也没说什么。 他仰头蹭了?蹭顾衿的下颌,伸出手?抱住顾衿的脖颈,“以后我也想去。” 顾衿微怔,眉心蹙着,“为什么?” “因为有殿下呀。” 也许那个世界真如你?所说的那么不好?。 但?我还是想去有你?的世界。 了?解关于你?的一切。 空气一时陷入沉寂。 陆怀归就这么看着顾衿,黑漆的眼珠转了?转,“到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吧。” 顾衿沉默着看陆怀归许久,片刻后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心口空缺的某处被陆怀归填满。 “嗯,到时候还和怀归在?一起?。”他低声许诺,“一直都在?一起?。” 陆怀归在?不知不觉间,伏在?顾衿身?上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未再梦到鸣柳。 而是梦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他还和顾衿在?一起?。 他们过?着普通而恬淡的生活。 直至垂垂老矣,携手?行至生命的尽头。 * 再醒来时,顾衿已不再身?侧。 日上三竿,日光落在?陆怀归身?上,有些晃眼。 他抬手?遮了?遮日光,微微眯起?眼睛。 身?上有些酸,他低眸盯着自己的掌心看。 片刻后,方才想起?昨夜的事。 紧闭的门扉倏地被推开。 陆怀归下意识喊道:“鸣柳,我和你?说,我昨日同殿下……” 来人却不鸣柳,而是一个小厮。 小厮将膳食摆在?桌案,对他微微躬身?后,转头掩门离去。 陆怀归盯着那膳食,许久才喃喃:“已经不在?了?啊。” 再也没有人会唤他阿归,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会不会受委屈,再也不会有人给他束发。 那个待他亲如姐弟的鸣柳,已经不会归来。 旋即他又很快回神。 洗漱好?,用过?膳,就去书房找顾衿。 顾衿正在?查验鸣柳身?上的毒,一点点配置解药。 他伏案埋首,做得认真专注,并?未觉察有人在?身?后。 陆怀归也不说话,不多做打扰。 就静静站在?顾衿身?后看着。 顾衿的颈侧还残留着牙印与?吻痕,日光照过?来,显眼至极。 但?他似乎没有一点要遮挡的意思。 药配至半途,他手?边又缺了?药材,转过?身?去取。 甫一转身?,便与?陆怀归四目相?对。 “怎么了??”他问。 陆怀归眸色渐深,目光落在?顾衿颈上的痕迹,沉默不语。 顾衿上下打量了?陆怀归一眼,见他散着头发,于是取了?木梳,轻声道:“过?来。” 陆怀归依言走近。 顾衿将人按在?铜镜前,细致地为陆怀归梳发。 陆怀归的头发乌亮,触感很是柔软,让人忍不住想多摸一摸。 “疼的话告诉我,”顾衿将他的头发梳顺,“不必忍着。” 陆怀归轻轻点头,目光紧凝着铜镜里的两?人。 顾衿做得了?最精密的手?术,束发之事亦是不在?话下。 他将发带在?陆怀归发顶缠了?缠,问起?陆怀归:“这样可以吗?” 陆怀归微愣,看得出来顾衿是第一次给人束发,但?没想到他手?艺也这般好?。 “好?看。”陆怀归笑笑,“谢谢殿下,以前都是鸣柳给我束……” 提起?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又低下去,眼眸暗淡。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 “那日后,我为你?束发可好??”顾衿道。 陆怀归低嗯一声,他转过?身?,伸手?抱住顾衿的腰。 顾衿知他心中难受,昨日亦有强颜欢笑的成?分在?。 他便不再说什么,探出手?轻抚陆怀归的脊背。 陆怀归身?躯微颤,更紧地抱住他。 仿佛要融入骨血之中一般。 就这般静了?片刻,顾衿徐徐开口道:“鸣柳身?上的毒,与?那山中水源的毒相?同。只是浓度极高。” 陆怀归缓缓抬头,“殿下的意思是,鸣柳身?上的毒与?城中的瘟疫有关?” “不错,”顾衿眼眸微垂,“而且,鸣柳身?上的毒若解,郦都城的瘟疫也会迎刃而解。” “我想解剖她?的身?体,了?解具体的毒性,”最后这几句话,他说得极为艰难,“不知你?是否愿意?” 顾衿的话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 他知晓这事难以接受,若是陆怀归不同意,那他便另寻他法去解。 陆怀归微微敛眸,沉默半晌才道:“好?。若是对殿下有用的话,那便这样做。” 顾衿却有些怔忪,这种事放现代尚不能被病人家属接受,陆怀归就这么爽快地应下了?? “怀归,你?要想好?,”顾衿以为陆怀归是不懂解剖的意思,沉声解释道,“我说的解剖是将她?的身?体剖开,无法复原……” “我知晓。”陆怀归深深吸一口气,“可若是她?还在?,定会这样做的。” “而且,我也不想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所以殿下,剖罢。” 他语气坚决,又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已经逝去之人,不会再回来。 重要的是,查清真相?。 然后在?找出证据后,手?刃夏侯瑜。 就算命运真让他俯首讨饶,真要一次次戏弄他,那又如何? 改变能改变的,做自己能力所及的。 他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战胜那该死的天?道。 顾衿沉默很久,才点点头,“好?,我知晓了?。谢谢鸣柳,也谢谢你?。” 陆怀归摇摇头,“是我该谢殿下才对。” 顾衿唇角微弯,俯身?吻过?陆怀归的发顶。 此事定下后,顾衿当下便操作起?来。 他怕陆怀归看到鸣柳被生剖的场景难受,于是把人支出去,“怀归,可否去门外替我守着,莫让其他人进来。” “殿下,我要在?里面守着。” 顾衿蹙眉,“为何?” “这样方便给殿下递东西,”陆怀归微微弯眸,语气有些委屈,“而且外面好?热的。” 第53章 “你?不怕吗?” 陆怀归笑笑,“已经不怕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顾衿只好?妥协,“那便随你?,不适的话立刻出去,知晓了??” 陆怀归点点头,应一声,“嗯,知晓了?。” 说罢,两?人便来到放置鸣柳的卧房。 这里顾衿提前让人消过?毒,解剖用的器具也已备好?。 解剖开始前,陆怀归掀开了?盖在?鸣柳身?上的白布。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 她?眼眸紧阖着,嘴唇苍白。 只有脸颊的雀斑还很鲜活。 鸣柳这般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般。 陆怀归定定看着,像是要将她?的面容镌刻于心,从此再不忘却。 顾衿在?一旁静站,并?未出声打扰。 许久,陆怀归才转过?身?,他抬手?抹了?把脸,对顾衿道:“殿下,我们开始罢。” “不多看会儿了?么?”顾衿道,“解剖我们也可以明日再进行。” 陆怀归却笑笑,“这就足够了?。” 顾衿轻轻嗯一声,他伸出手?去,又轻轻抚了?抚陆怀归的发顶。 陆怀归眼眶红红,他移开顾衿的手?,道:“开始罢。” 顾衿颔首,准备好?器具后,就开始解剖。 陆怀归看着鸣柳的身?体被一点点剖开,垂在?身?侧手?越来越紧。 夏侯瑜。 他一定会砍下夏侯瑜的头。 让夏侯瑜死不瞑目。 让夏侯瑜永堕地狱。 一股浓烈的恨意从心头升起?,他死死凝视着鸣柳被剖开的内脏,眼眸愈发地红了?。 心上某处也像是被狠狠剜掉一块。 “怀归,”顾衿转身?唤他,“结束了?。” 陆怀归这才回神,“那殿下接下来就要配药了?么?” 顾衿低嗯一声。 许是因着这次解剖后了?解毒性的缘故,也或许是因着鸣柳的庇佑,顾衿这次配药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不少。 不出两?个时辰,他便将解药制出。 一日下来,他的身?躯有些疲乏,淡漠的眼底却罕见地亮起?了?光彩,“我制成?了?,怀归。” * 消息传到知州府时,许时渊还在?卧榻看文书。 夏侯瑜来向他辞别,“既然瘟疫此事已了?,下官便不多叨扰了?。” 许时渊也对夏侯瑜没什么好?印象,象征性地让侍从将其送出府门外。 夏侯瑜走后不久,顾衿与?陆怀归就登门拜访。 听闻解药制成?,他惊得险些从榻上摔下来。 “太子?殿下所言当真?” 顾衿点点头,将制药的过?程和鸣柳的事说与?了?许时渊。 听闻鸣柳中毒惨死一事,惋惜道:“鸣柳姑娘大义,都是下官眼拙,若能早些发觉那妇人的不对,也不至于让鸣柳姑娘遭逢此难。” “鸣柳姑娘,太子?殿下,太子?妃,你?们可是我们郦都城的恩人哪。” 顾衿沉默片刻,从怀中将一瓷瓶取出,“知州大人且试试这药如何罢。” 许时渊“哎”一声,双手?接过?了?瓷瓶,又连声道谢。 “怎的不见那位大人?”一旁的陆怀归蓦然出声。 “哦,他回京城了?。”许时渊道,“这里的事已经了?了?。” “原是如此。”陆怀归唇角弯了?弯,眼眸却沉下来,指骨泛白,“多谢大人知会。” 他本以为能在?此处见到夏侯瑜,临走前正好?将他杀掉。 不过?没关系,夏侯瑜迟早会死。 他有的是时间陪夏侯瑜慢慢玩。 * 三日后。 许时渊身?体彻底痊愈。 他向顾衿讨来解药的方子?,让府医们配药。 忙碌几个日夜,所有解药全部制成?,分发给了?城中的百姓。 百姓们又连连对着许时渊叩首,许时渊嗐一声:“你?们真正该谢的,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没错没错,”人群中有人附和道,“太子?殿下太子?妃真是天?神降世啊,不若我们建两?座铜像,以表心意。” 这自然要过?问两?人的意见,可两?人眼下并?不在?场。许时渊犯了?难,只道:“此事下官会与?殿下商……” 他话未说完,便被不远处一道响亮的声音打断:“怎的不给小爷我铸一尊神像啊?” 许时渊一愣,他定睛看过?去。 只见有一人身?着锦衣,眉眼间与?汝阳王有些神似。 待人走近,许时渊才看清来人,讶然道:“啊,谢小世子?,你?你?你?还活着啊?” 谢淮南眉心一挑,“怎么,许大人的意思是,本世子?死在?那破山上了??本世子?命大,运气好?,能回来也没什么问题吧?” “不敢不敢,”许时渊忙道,“下官的意思是,您活着就好?。” 谢淮南环视一圈,不见陆怀归和顾衿,“他俩人呢?又去哪儿鬼混了??”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去郦山了?。”许时渊道,“其他的,下官就不知了?。” 夏风正好?,吹拂过?每个人的心。 活着的人依旧活着。 死去的人,会被永远铭记于心。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第45章 * 两人在去?郦山前, 将鸣柳葬在了一方?僻静之处。 此处风景秀美?,有山有水。 他们将她葬在一株槐树下?。 日光穿过掩映的绿叶,在凸起的土丘落下?斑驳的影。 陆怀归寻了一粗壮的树枝, 用剑将其削成木牌。 他在刻字时又犯了难, 须臾才写:“故长姐鸣柳墓, 原籍越州, 今逝于郦都。享年二十一。” 刻好后, 他将其插于坟头,又持香垂首,拜了三拜。 上一世, 他手刃太?子, 离开太?子府后,去?乱葬岗徒手挖鸣柳的尸身。 可?那尸身早就?腐烂,化?为了泥尘。 任他上天入地,都寻不回她一缕残魂。 她因他而亡,他却无法让鸣柳入土为安。 前尘往事?萦绕心头, 他心中悲戚与愤恨交杂, 眼眶又渐渐通红。 发顶蓦然被一只手覆盖,他抬眸, 对上顾衿冷淡的面容。 陆怀归握住顾衿的手腕,轻轻扯出一个笑, “殿下?,我们走吧。” 顾衿垂眸,沉默着看了陆怀归良久。 陆怀归的眼眶和?眼尾都很红, 偏偏他弯出的笑又像是真的释怀了一般。 顾衿伸出另一只手,抚上陆怀归的脸颊。 陆怀归身躯僵了僵,唇角的笑敛下?去?。 顾衿的指腹微凉, 摩挲过陆怀归温热的眼皮。 陆怀归垂眸,蜷在身侧的手颤了颤,语气却极为轻松:“殿下?,谢谢你陪我来安葬鸣柳,我以为……” 倏地,他被拥入一个并不算温暖的怀抱中。 顾衿的掌心轻贴他的后背,一下?下?顺着。 好奇怪。 他分明?都没有哭的。 但为什么?脸上一片湿润。 陆怀归攥紧了顾衿的双臂,下?颌抵着顾衿肩头,声音闷闷:“有时候我会想?一件事?。” 顾衿轻抚他的后颈,低声开口:“什么事??” “爹娘死的那一日,我就?在想?,”陆怀归眼眸微敛,“为什么死的人……” “不是我?” 他当然恨周澄,恨夏侯瑜。 可?他最恨的,是无法保全父母亦无法保护鸣柳的自己。 他的憎恨,实则是出离于对自己弱小的愤怒。 顾衿静静看陆怀归半晌,心底某处塌陷了一块。 “怀归,”顾衿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温声道,“他们也不想?这样的。” “他们也想?要陪你一起长大成人。” 陆怀归抬眸,眼睫还沾着泪珠。 顾衿垂头吻去?。 陆怀归身躯颤了颤,猛地伸手,环住了顾衿的腰窝。 顾衿轻轻揽着他,声音温沉:“所以你更?要活着,才不枉他们一番苦心。” 陆怀归没再说话,手臂却揽得更?紧。像是要把自己嵌入顾衿身体一般。 从前他只觉自身悲苦,无尽的憎恨将他吞噬。 他为恨所驱使,被周澄蒙蔽着眼向前,一心夺权。 可?他忘记了。 父母对他的期许从来不是报仇雪恨。 而是幸存于世的他,可?以好好活着。 他蹭了蹭顾衿的肩膀,良久才出声:“嗯,以后会好好活着的。” * 郦山。 两人抵达山门前时,褚青山正?与几名黑衣人搏斗。 但见褚青山赤手空拳,那几名黑衣人持剑将其团团围住。 须臾,几名黑衣人悉数倒地,褚青山衣衫干净,滴血不沾。 第54章 褚青山上下?拍了拍手,正?欲转身,却听?得一声高呼:“师傅,小心身后!” 说话间,已有人持剑逼近褚青山的后颈。 褚青山却不闪不避,抬指捏住剑刃,漫不经心道:“还是太?慢了。” 那剑在他手中如薄纸,只稍稍用力,顷刻间便?断成两半。 黑衣人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掌打飞,当场没了气息。 褚青山看了眼两人,摆摆手道:“进来罢。” 闻言,两人抬脚上前,随褚青山进屋。 陆怀归在经过那黑衣人时虚虚一瞥,只见那几人腰间俱是悬着半月玉佩。 他眸光暗了暗。 进屋后,褚青山唤小侍童来,给两人各沏一盏茶。 “师傅,”陆怀归道,“夏侯瑜他为何杀你?” 褚青山轻呷一口茶,“来寻仇。” “他同你,何仇之有?” “徒儿你可?知,世间命数皆由天定,”褚青山搁下?茶盏,徐徐开口,“命数之事?无法改变,除非……” 陆怀归一瞬不瞬盯着褚青山,“除非?” “以命换命。”褚青山道,“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陆怀归闻言一怔,身侧的顾衿更是眉心微蹙。 “先父曾是当朝国师,夏侯瑜出生时,便?断定过夏侯瑜是杀父弑母的命数。” “先皇闻之大怒,将先父下?狱处斩,直至夏侯瑜十五岁那年,他用一杯毒酒,毒杀了自己的胞弟。” “朝中掀起轩然大波,那个预言又再度被人提起,夏侯瑜太?子位被废,囚于郦都。几年后,夏侯瑜举兵攻城。” “先皇和?先皇后被他斩首,尸首悬挂于城门。几月后,他自焚于宫中,尸骨无存。” “这便?是他的命数,”褚青山道,“他由此记恨先父,只可?惜先父早亡,便?记恨于我。” 陆怀归张了张唇,“那您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收他为徒?” 这不给了夏侯瑜可?趁之机么? 夏侯瑜向来嫉妒心强,又锱铢必较。 父母他尚不能放过,更?何况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师傅。 褚青山却道:“当年之事?,先父亦有过。若没有那预言,他或许能过得平顺些。” “这是我欠他的。” 陆怀归沉默很久。 一个背负着杀父弑母命数的太?子,就?算有皇帝压着,流言并不会消歇,反而会更?变本加厉。 若没有那国师的预言,就?算他最后依旧面临这样的命运,也比提前预知自己的结局好受些。 就?像重生后,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自己。 他蜷了蜷手指。 手背蓦地被一只掌心覆盖,他眼瞳微颤,侧目看向顾衿。 顾衿神色淡淡,面无波澜。 桌案下?,握他的手却很紧。 “你今日来此,是想?让为师再为你卜一命么?”褚青山问道。 陆怀归却摇摇头,“不是。” “哦?为师还鲜少有算错的时候,”褚青山眉梢微挑,“那徒儿来此,所为何事?啊?” “师傅,徒儿今日是来向您辞行的。” 陆怀归微微弯眸,“再过几日,徒儿就?回京城了。” 褚青山一顿,他盯着陆怀归瞧了半晌,神色微凝,“回京?你明?知回京……” 陆怀归很轻地笑,“徒儿知晓,但徒儿还想?一试。师傅自诩算无遗策,不也有算错的时候么?那所谓的命数,说不准也只是虚妄。” 就?算回京后,面临的是必死之局又如何?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他被那所谓的命数左右,还是他反过来主宰命数。 褚青山见状,便?也不再阻拦,“你意已决,那为师自不必多说什么,你去?罢。” 陆怀归微微颔首,对褚青山拱手行礼后,同顾衿转身离开。 褚青山轻摇了摇蒲扇,瞧着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眸微眯。 他随意掐指一算,猛地睁眼。 片刻后,他才阖眸轻叹:“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你呢?我的好徒儿。” * 郦都。 因着几日后两人就?要回京,许时渊便?提议办个送别宴。 二人本想?婉拒,又架不住许时渊和?郦都百姓的热情,只好应下?来。 当天郦都城里城外都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许时渊斟了一杯酒,面颊酡红,“下?官代郦都百姓敬谢诸位,若无你们相助,便?无郦都之今日。” “知州大人说的哪里话,”汝阳王举杯道,“若无知州大人在,这郦都才是一盘散沙。” 许时渊的一言一行,众人都看在眼里。 他勤政爱民,不为功名利禄,只求心中道义。 是不可?多得的贤才。 许时渊闻言,呵呵地笑起来,“不敢当不敢当,下?官不过是……” 他话未说完,便?被顾衿截断,“汝阳王此言不假,本宫亦觉得知州大人担得起。” “……” 相比于那边的相互恭维,陆怀归这边倒显得有趣不少。 谢淮南一个劲儿拉着他划拳,输的人自罚一杯酒,或者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淮南兄,你是如何回来的?”陆怀归漫不经心地跟着谢淮南的声音伸出手指,“那山上凶险,又有瘴气……” 谢淮南道:“说来稀奇,那山下?有个洞,我跌进了洞里后就?昏过去?了,后来被我爹捞回来的。厉害吧?我就?知道,小爷我命不该绝。” 陆怀归弯眸不语,片刻后开口:“淮南兄,你输了。” “输了?”谢淮南不可?置信,好半晌才回过神,“好啊你个陆怀归,诈我呢。” 谢淮南倒也不恼,抄起酒壶就?往嘴里灌,“罢了罢了,小爷我愿赌服输。” 陆怀归忙笑着按住他,眼眸微暗,“酒就?不必喝了,你答应我一件事?,淮南兄且附耳过来。” 谢淮南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把耳朵凑近。 须臾,他的神色凝重起来。 “我知晓这事?风险极大,”陆怀归也斟了一杯酒,兀自喝了,“若你不愿,那便?算了,就?当我是酒后戏言。” 谢淮南沉默片刻,最后轻哼一声:“这说的什么话,我自应你便?是。” 陆怀归又笑了起来,“那要是被汝阳王发现呢?” “大、大不了再被他揍一顿就?是。”谢淮南舔舔唇,抢过陆怀归手里的酒壶,仰头喝了几口,声音微哑,“这种事?又不是没干过。” 陆怀归却道:“这非是儿戏,不再想?想?了?” 谢淮南摇摇头,拉着陆怀归继续划拳。 酒过三巡。 陆怀归同谢淮南喝得醉醺醺,却还趴在案头猜拳。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玩得这么尽兴。 汝阳王和?顾衿见了,并未出声打扰。 一个扶起自己的儿子,一个背起自己的爱人。 相互对视颔首后,各自回府。 谢淮南还醉意朦胧,嚷嚷着要再来一局。 结果被汝阳王温柔的一巴掌唤醒。 陆怀归则是伏在顾衿肩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窝,“殿下?……” 顾衿将他往上带了带,侧头低低应一声,“嗯,不早了。” 陆怀归唔一声,把脸埋到顾衿的肩头蹭蹭:“我……我们都不会死的。” 他又想?到今日褚青山的话,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坚决又固执。 “我想?和?殿下?,好好地活着。” 顾衿顿住脚,侧目瞧人。 今夜星星高悬,迷蒙暗淡的光落在陆怀归的侧脸。 他似是已经昏睡过去?,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双臂还紧搂着顾衿的脖颈。 顾衿轻吻一下?他的额心后,踩着夜色回府。 第46章 * 几日后。 两人收拾一番后, 登上了回京的马车。 还未走出城门,马车便倏然顿住。 两人俱是一怔。 陆怀归掀帘望去,只见夹道上站满了郦都百姓。 “太子殿下, 太子妃,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鹣鲽情深, 实乃眷侣。” 周围百姓也随声附和, “祝太子殿下太子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花瓣与彩带漫天纷飞,有的还落在陆怀归肩头。 他还未见过这般的阵仗, 定定瞧了许久。 顾衿喜静, 不?怎么爱热闹。 他坐在一侧,整理?回京后需向皇帝上报的政事。 须臾帘落,日光又?被完全掩住。 顾衿从文?书里抬头,顺手倒了盏茶,“看完了?” “嗯。”陆怀归微微颔首, 定定看着他, 眸光幽幽,“他们?还说……” “说什么?” “说让我们?早生贵子。” 顾衿一愣, 刚咽下去的茶水堵在喉间,闻言侧头呛咳起?来。 第55章 “殿下, 你?没事吧?”陆怀归伸出手去,忙给顾衿拍背,“这只是玩笑话, 不?作真。” 顾衿又?呷了口茶才?缓过来,他握住陆怀归的手,片刻后才?道:“嗯。” 陆怀归顺势蹭了蹭顾衿的腕骨, 轻声问道:“殿下喜欢小孩子吗?” 腕骨处传来一阵酥麻痒意,顾衿垂眸,静静凝视陆怀归的脸,“有你?就够了。” 陆怀归眨眨眼,眼瞳无辜。 “不?过,若你?喜欢的话,”顾衿微微阖眸,“我们?可以领养一个。” 陆怀归笑起?来,目光落在顾衿颈侧的吻痕,眸光晦涩不?明,“那还是算了,我怕忍不?住。” 顾衿没问他忍不?住什么,只道:“还想亲么?” 陆怀归笑,“殿下让我亲?” 他想起?醉酒那日,回府后紧抱着顾衿不?撒手,说了许多的醉话,又?缠着顾衿要亲。 简直像个耍赖的小孩。 酒醒后就瞧见顾衿颈间和身上的吻痕,许是他力气大了些,以至于顾衿有几日都卧在榻上,颈间那痕迹更是难消退。 顾衿轻轻点头,语气淡淡:“你?过来些。” 陆怀归松手,依言凑近些许,直到两人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顾衿蓦然扣住陆怀归的后脑勺,唇瓣相触间,泛起?啧啧水声。 陆怀归怔忪片刻,很快便反客为主。叼着顾衿的唇珠轻咬。 帘外的欢呼声似乎远去,车轮又?开始滚动,驶向京城。 离京越近,陆怀归就愈发?地贪恋两人在一起?的时间。 吻毕,他偎靠在顾衿怀中,手指勾着顾衿的发?梢把玩,“殿下,你?若是再这般纵着我,我还真就想……” 顾衿扣住他的手,语气微哑:“想什么?” 陆怀归没说话,阖眸假寐。 谁也无法对喜欢的人无动于衷。 看似是顾衿对陆怀归纵容,又?怎不?知顾衿亦食髓知味? 陆怀归本是假寐,不?知不?觉间竟在顾衿怀中睡了过去。 顾衿轻抚他的后背,垂头轻吻一下陆怀归发?顶。 马车从潮热的南方渐行至泛起?秋寒的京城。 入夜,陆怀归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 顾衿将备着的大氅披在他肩头,他却皱着眉头,闷闷嚷热,不?要披。 顾衿蹙眉,探出手覆在陆怀归额头。 陆怀归还蹭蹭他的掌心,“殿下……热……” 一入了秋,陆怀归便容易生病。 当初他被人欺辱时,总是在这样寒凉的季节,久而久之,寒气便侵入肺腑。 顾衿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又?将大氅盖在陆怀归身上,放缓了声音:“一会儿就不?热了,你?再睡会儿。” 陆怀归唔一声,他浑身滚烫,半梦半醒间又?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躺在东宫的软塌上。 “哟,醒了啊?” 陆怀归循声看去,只见谢淮南坐在桌案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瓷瓶里的枯枝。 意识还尚未回笼,好?半晌他才?涩声开口:“我睡了多久?殿下呢?” 谢淮南啧一声,他环视四周,起?身将门掩好?,“有三天了,你?家殿下去向那皇帝老?儿述职去了。” * 皇帝寝宫。 “父皇,这是郦都的文?书,”顾衿手捧文?书,跪于珠帘外,“烦请父皇过目。” 话落,周遭久无动静。 他缓缓抬头,眉心微蹙了蹙,正欲起?身掀帘。 就在此时,传来皇帝涩哑的声音:“朕今日身体不?适,文?书你?且交给内侍,你?退下罢。” 顾衿颔首称是,目光却透过珠帘,凝在皇帝的帘帐之上。 他隐约瞧见背对着他的皇帝,犹豫片刻还是道:“您身子何处不适?可否需要儿臣为您诊……” “不?必了。”皇帝立时打断,“朕休养几日便好。你回去罢。” 顾衿眉心一凝,但皇帝执意如此,他自不?能多说什么。 他站起?身,手中的文?书很快由一个脸生的内侍接过,“太子殿下,不?早了,奴送送您。” 顾衿不?语,只上下将那内侍打量一番才?道:“之前的人呢?” “陛下说那批人到年?纪,”内侍谄笑道,“该换换了。” 顾衿嗯一声,又?瞥了眼帘内,沉声开口:“不?必送了。你?照顾好?父皇便是。”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太子殿下,您等等。” 顾衿闻声转头,眉心稍蹙,“还有何事?” 内侍自怀中摸出一封密信,塞到顾衿手中,“这是陛下让奴给您的,殿下回去看。” 帘帐内。 皇帝的脖颈上缠着一双手,他面色苍白,惊惶道:“朕……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你?可否饶我一命?” 夏侯瑜碧眸微弯,嗓音温润:“瞧舅舅说的哪里话,咱们?可是一家人不?是?舅舅坐了这么多年?的龙椅,可还舒服啊?” 皇帝瞳孔涣散,身躯都在发?颤,像是在看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什么天家的威严,在生死面前早已荡然无存。 “舅舅,你?放心,”夏侯瑜手下力道加重?,蛊惑般地在皇帝耳畔道,“只要你?告诉我,皇室秘术的入口在何处,这皇位依旧是你?的。” 皇帝脸颊逐渐涨红,窒息感让他几欲说不?出话,只能自喉间发?出嗬嗬声:“我……我不?知晓。” 夏侯瑜笑,大发?慈悲地松了手,目光阴寒,“哦,是么?舅舅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怎会不?知?还是说,舅舅在撒谎骗我?” * “皇室秘术?” “是啊,”谢淮南屈指轻叩案桌,“听说那秘术可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还可以重?生。” 陆怀归眼眸一凝,“这皇室秘术有几分真?” 谢淮南耸耸肩,“不?知晓,这只是个传闻罢了。再说,那秘术真那般厉害,皇帝老?儿定早就拿出来自个儿用了,也不?必成日里病泱泱的。” 陆怀归垂眼,自知谢淮南所言不?假。 更何况,上一世?他也没听说过什么秘术。 与其信那子虚乌有的秘术,还不?如信自个儿。 “嗐,不?说这个,”谢淮南摆摆手,凑近陆怀归些许,“这宫中我总觉得不?对劲,似乎换了许多人。你?和你?家殿下都小心些。” 陆怀归眼眸微暗,“你?那边如何?” “我家也是,府中多了生面孔,许多侍卫我也不?认识,”谢淮南挠挠头,有些烦躁道,“啧,那事情就难办了,我爹怕是会更警惕,那令牌……” 陆怀归却打断他,眸光晦涩,“令牌就先?不?取了,如今只会打草惊蛇。” “那该如何?”谢淮南疑道。 陆怀归默了片刻,“虎符。” 他话音一落,紧阖的门扉便被推开。 “殿下,你?回来……”陆怀归抬眸,在看清对方的面容后,陡地将那几个字咽回腹中。 只见周澄着一袭绛紫朝服,唇角微弯,目色温沉,似乎想维持一个儒雅和蔼的长者形象。 他先?是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可是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陆怀归攥紧了手,微微笑道:“周大人,别来无恙啊。” 说着,陆怀归向谢淮南使眼色,将一个冰凉物件塞入他掌中。 谢淮南自然会意,歘地站起?身,与周澄擦肩而过,“我还有事,你?们?聊。” 周澄眼眸微眯,倏地喊住谢淮南。 “世?子殿下。” 谢淮南顿住脚,面不?改色道:“何事?” “您手中拿着什么?”周澄笑眯眯开口,“不?知是何宝物,可否赏脸让臣一观。” 谢淮南看了陆怀归一眼,冷哼一声道:“这乃是御赐之物,本世?子凭什么给你?看?” 周澄依旧脸上带笑,脸部?肌肉却抽搐一下,“是臣冒犯,还望世?子殿下莫要介怀。” 谢淮南嘁一声,不?耐烦地摊开掌心,“罢了罢了,给你?看就是。” “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澄侧目看去,只见谢淮南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个玉佩。 “周大人,”谢淮南适时开口,“您看够了吗?您好?歹是权臣,怎的连玉佩都未见过?” 周澄依旧笑笑,他收回目光,“多谢世?子殿下赏脸,方才?是臣看走了眼。” 谢淮南冷嗤一声,“周大人当真是没见过世?面,连小辈的玉佩都要看。”说罢,不?等周澄应声,便快步离开,走出宫外。 周澄盯着谢淮南的背影,久久没有回首。 “周大人,世?子殿下被家里惯坏了,”陆怀归眼眸弯了弯,眸光晦暗,“说话有时不?过脑,大人勿怪。” 周澄闻言转身,“无妨,世?子殿下年?轻气盛。” 第56章 “不?知周大人此时造访,”陆怀归道,“所为何事啊?” 宫门外。 谢淮南后背浮着冷汗,心脏也砰咚直跳。 他从袖间摸出那冰凉物件,长舒了一口气。 月光徐徐落下来,勾勒出虎符的形状,莹莹泛着冷光。 第47章 * 寝殿。 周澄与陆怀归两相对坐。 “不知贤侄是?否查明, 杀害陆将军与陆夫人?的真凶?”周澄温和一笑,眼底却闪过一抹寒光。 “尚未。”陆怀归唇角微勾,眸光沉暗, “周大人?可是?查清了?” 周澄先是?摇摇头, 最后长叹一声, 似是?极其为难。 仿佛深陷两难境地。 “老臣怕说出来, 会伤了贤侄的心哪!”周澄抚掌叹息, 他?觑一眼陆怀归脸上的表情?,“老臣不知该不该讲。” 陆怀归眼帘垂下,看不清表情?, “大人?但说无妨。” “这真凶, 正是?当今圣上。陆家当年?功高震主,圣上心生?忌惮,便下密诏将陆家灭门?。”周澄顿了顿,“可圣上亦有苦衷……” 陆怀归唇角弧度弯得愈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膝上轻敲。 待周澄将那一番话说完, 他?才?开?口:“周大人?的意思是?, 这仇,我便不报了?” 周澄身躯微僵, 脸色白了白,“这、这仇自然是?要报的, 可那人?是?圣上,贤侄莫要冲动。” 陆怀归眉梢一挑,“哦?那周大人?有何?高见?” “我们需得从长计议才?是?, ”周澄缓缓道,“万不可贸然行动。” 陆怀归闻言不语,搭在膝弯的手?却蜷紧。 周澄见状, 愈发宽慰他?道:“我知贤侄孝悌,但一时?冲动之下不能成事,不若先将虎符交由我保管,届时?贤侄若需要,周某定万死不辞,为贤侄赴汤蹈火。” 陆怀归忽地笑了。 他?低垂着眼睑,肩膀微微颤动。 周澄又继续道:“不知贤侄意下如何??若是?贤侄不愿,那便罢了,只可惜了陆将军啊,就这么蒙冤而死,贤侄身边又有群狼环伺……”他?话里话外,都像是?为陆怀归着想一般。 “周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陆怀归缓缓抬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周澄,“只不过周大人?已经助我多次,此事若再将您牵连进去,怕是?我不知感恩。” 周澄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陆怀归不过一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竟是?如此难以哄骗。 “老夫可真是?没看走眼,”周澄很快又恢复原状,赞道,“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贤侄这么说,倒显得周某贪生?怕死。” 陆怀归眸光微闪,笑而不语。 “周大人?若无事,便早些回去歇息罢,恕不远送。” 周澄神色微僵,心知此番劝说无果,面上并不恼。 “那贤侄便好好歇息,”周澄缓缓起身,往殿外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般地回头,“不过,你可千万要小心太子殿下,他?……” 周澄话音未落,转脸便撞上了刚跨进门?槛的顾衿。 顾衿面容沉冷,淡漠眸光在周澄与陆怀归之间逡巡,“周大人?,你来做什么?” “臣来与怀归贤侄叙旧,”周澄面上笑得极为儒雅,“这便要回去了。” 说罢,他?拱手?作揖,意味不明地瞥一眼陆怀归后,跨出殿门?。 顾衿凝眸盯着周澄的背影,心中总觉蹊跷。 今夜的一切都实在诡异。 正思忖间,又被一道咳嗽声打断。 顾衿旋即回神,快步行至陆怀归身边,掌心贴着他?的后背抚了抚,“夜里冷,你风寒未愈,起身怎么也不披件外袍?” 陆怀归摇摇头,顺势靠在顾衿肩头,眸光晦暗,“殿下,陛下那边如何??可有为难你啊……” “他?并未为难,”顾衿拍了拍陆怀归的后背,眉头蹙着,“那周澄找你来作甚?” 陆怀归没有回答,将脸往他?颈窝里蹭了蹭,阖眸假寐。 顾衿便不再追问?,片刻后又说:“宫中最近不太平,你离周澄远些。” 陆怀归轻轻应一声,伸出手?环住了顾衿的腰,鼻尖轻蹭顾衿的下颌。 他?在这熟悉的气息里,觅得一丝安心。 * 夜里,寅时?。 陆怀归被一道传唤声惊醒。 “太子殿下,时?辰到?了。”那宫女的声音极低,似是?不欲被发觉。 陆怀归并未睁眼,搭在顾衿腰上的手?动了动。 顾衿在此时?睁眼起身,轻握住陆怀归的手?,缓缓放下去。 他?动作极轻地穿衣,有什么物件从怀中跌落,顾衿俯身要去取,又听得那宫女的轻唤声:“太子殿下,我们切莫误了时?辰。” 顾衿只得作罢,匆匆将那物件拾起搁在桌上后,便掩门?离去。 门?被阖上的一瞬,陆怀归猛地睁眼,漆黑的乌瞳紧盯着头顶的床帐。 窗外又隐约传来谈话声。 “到底是什么事?” “太子殿下随奴婢来就好,密信上说……” 人?声逐渐朦胧,他有些听不太清。 陆怀归起身,坐到?桌前,点燃了烛灯。 周遭亮堂起来,陆怀归眼眸微眯,目光落在桌上的密信。 他?将那密信拆开?来,上面赫然写着:“陆怀归非是?可信之人?,如今他?手?握虎符,恐欲谋反。寅时?三刻,宣政殿前,我们详谈此事。” 陆怀归瞧着密信上的字迹,眸色沉郁。 现下不正是?寅时?,顾衿也在这时?出门?。 他?攥着密信的指骨微微泛白,唇瓣翕动着:“谋反么?” 烛灯照着他?苍白的侧脸,也照亮他?漆黑不见底的眼瞳。 陆怀归倏地低笑起来,那笑声如杜鹃啼血,令人?闻之心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将密信就着烛灯点燃。 火光跃进眼底,指腹被灼痛也浑然未觉。 陆怀归眼眸微眯,紧盯着那团灰烬发怔。 似是?想起什么般,他?歘地起身,拎剑出门?。 * 宣政殿。 陆怀归踏上台阶,缓缓步入殿内。 大殿之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道屏风。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血腥气。 陆怀归登时?警惕起来,他?将手?按在腰间,四下环顾一圈,才?绕至屏风后。 看到?倒在地上的尸首,他?瞳孔一颤。 皇帝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他?靴边,断首处还黏连着血。 现下已经近卯时?,可顾衿还没来宣政殿。 他?心中陡地升起一个猜测,抬脚就要离开?,却又听到?了一道声音:“师弟,这是?想去哪儿啊?我们之间的账,还没有算清呢。” 陆怀归脚下一顿。 只见夏侯瑜从黑暗中走来,依旧一袭青衣,笑意温润,脸上却沾着血渍。 “师弟啊师弟,重活一世,你还是?如从前般……” “愚不可及。” 陆怀归却哼笑一声,“师兄也如从前般,蠢不自知。” 夏侯瑜摇摇折扇,并不恼怒。 倏然,他?阖上折扇,飞身逼近陆怀归。 陆怀归眸光一闪,快速后退避开?夏侯瑜的攻击。 夏侯瑜招招致命,陆怀归亦不遑多让。 他?的剑式较前世轻快凌冽了些,原本在他?之上的夏侯瑜竟处处落于下风。 夏侯瑜肩头被刺伤,他?捂着肩半跪在地。 “夏侯瑜,”陆怀归的剑刃抵着夏侯瑜脖颈,语气阴寒,“你死前还有什么遗言吗?” 夏侯瑜却对他?笑了一下,微微扬了扬脖颈示意他?转头。 不等他?转身,耳畔便传来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陆怀归,你在做什么?” 陆怀归猛地转过头去,只见面容冰冷的顾衿,以及站在顾衿身后的周澄。 他?微微张了张唇,手?里的剑什么时?候咣当落下去也不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衿沉声开?口,“你说清楚。” 陆怀归却是?紧抿着唇,一语未发。 他?唇角弯了弯,目光死死盯着周澄,似是?要将其抽筋剥髓。 周澄依旧慈眉善目,甚至还颇有几分痛心疾首,“怀归贤侄啊,你、你怎么能弑君呢?你可知弑君是?何?罪?就算你与太子殿下情?深义重,他?也救不了你。” 言外之意,便是?不让顾衿徇私枉法。 “陆怀归,”顾衿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拢紧,“你说话。” 辩解已经没有意义。 这本身就是?周澄为他?二人?设下的局。 还不如…… “是?我杀的又如何??”陆怀归弯眸笑了起来,语气愈发恶劣,“我为父母报仇,何?错之有?皇帝老儿德不配位,死不足惜。” 第57章 “实话告诉你好了,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杀他?。” 闻言,顾衿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至极点。 他?走上前,冷冷盯着陆怀归,“你说什么?” 陆怀归却笑得愈发肆意张扬,眼尾却泛起薄红,“如今这也算为我的父母偿命了,接下来,我要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掉,以祭奠我双亲的在天之灵。” 一旁的周澄与夏侯瑜对视一眼,又飞快地错开?。 说着,陆怀归便俯身拾剑,腕骨陡地被攥住。 他?怔忪抬眸,对上顾衿沉静的面容。 陆怀归又似往常般对顾衿眨了眨眼睛。 顾衿一愣,缓缓放开?了手?。 陆怀归顺势抬剑,抵在了顾衿喉间。 顾衿却不闪不避,任凭锋利的剑刃划破脖颈,渗出血珠。 周澄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又飞快敛去。 他?上前一步将顾衿拽回,语气关切:“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顾衿不着痕迹将手?臂抽回,目光又紧紧落在陆怀归身上,“你当真要这么做?” 陆怀归冷嗤一声,“那不然呢?太子殿下。” 顾衿缓缓阖眸,指甲嵌入了掌心里,半晌才?开?口:“来人?,将太子妃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第48章 * 天?牢。 甬道深处, 两名?狱卒提灯经过。 “听说了么?太子妃昨夜行刺陛下,被押到了咱这儿。” “什么太子妃,分明是阶下囚, 过几日就要?行刑斩首了。” “他有什么想?不开做这种事, 糊涂啊……” “……” 天?牢里, 陆怀归斜倚在墙角, 乌发垂散下来, 遮住轮廓分明的脸孔。 灯笼朦胧昏黄的光罩在脸上?,旋即又暗下去。 周遭空气潮冷阴寒,无孔不入地?钻入囚衣。 他却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 不知?冷, 亦不知?疼。 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色身影,陆怀归缓缓抬眸,对?上?夏侯瑜的脸。 那张脸半隐在黑暗里,碧眸半敛,冷睇着他, 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夏侯瑜看他半晌, 转头对?狱卒道:“开门。” 狱卒却有些为难,“这, 太子殿下说了,没有他的允许, 任何人都不可……” 不待狱卒把话说完,夏侯瑜便打断他,冷嗤道:“别忘了, 你们现下是在谁手下干活。” 狱卒脸一白,躬身上?前将牢门打开。 夏侯瑜迈步走?进,半蹲下来掐住陆怀归的下巴。 “师弟, ”夏侯瑜指间用力,在陆怀归颌骨处留下一道红痕,语气却温柔,“只要?你告诉我虎符在哪里,我就留你一具全尸。” 陆怀归微微垂眸,他倏地?笑了一下,“我不知?晓。” 夏侯瑜也笑,手下力道加重,似要?将陆怀归的颌骨捏碎。 他猛地?松手,反手用折扇重重打在陆怀归脸上?。 陆怀归苍白的面容上?顷刻间浮起血痕,对?比鲜明。 可他眼?底却无丝毫惧意,寒亮的眼?底倒映着夏侯瑜的身影。 夏侯瑜被这样的眼?神看得烦躁,蓦地?冷笑出声:“怎么,是在等着他来救你?还是觉得把虎符藏起来就没事了?” “陆怀归,我告诉你,没有人会信你,没有人会护着你,更不会有人来救你。”夏侯瑜抬脚踩在陆怀归腕骨,用力碾压,“你最好告诉我虎符在哪里,否则我……” 可陆怀归依旧是笑,腕骨近乎被碾碎也不觉痛。 “我一直都很?好奇,”陆怀归眼?眸微弯,挑衅地?看着夏侯瑜,“你为什么也重生了呢?” 夏侯瑜一怔。 “难道你也被人杀了么。师兄?” 夏侯瑜脸色骤变,倏地?又似想?起什么般,他俯身揪起陆怀归的衣襟,眼?神阴鸷,“若不是你们陆家贪图权势,屡次暗害于我,我又怎会重生,落得如此境地??” 他的面容渐渐扭曲,手指缓缓收紧,直掐得陆怀归喘不过气。 “你们可是害得家破人亡,事到如今,你还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夏侯瑜歘地?松手,陆怀归跌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蜷在地?上?,喉咙里泛起甜腥,却被他生生压下去。 夏侯瑜蹲下身,垂在身侧手微微发抖。 片刻后他又恢复原状,从怀里掏出绢帕擦了擦手,“师弟,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快些交出虎符,免受皮肉之苦。” 陆怀归静默片刻,眼?眸稍暗。 他猛地?抬头,将血沫吐在夏侯瑜脸上?。 夏侯瑜也不恼,反手又用折扇将人扇得别过脸去。 “既然师弟执意如此,”夏侯瑜站起身,“那就别怪我做师兄的,没有给你选择。” 还不待夏侯瑜迈出一步,衣角倏地?被揪住。 他转过身,冷笑道:“怎么,师弟改主意了?” 陆怀归紧盯着他,唇角微弯,“我陆家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要?贪图权势直接起兵就是,何必用那般下作手段。” “夏侯瑜,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么做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受益者是何人,不言自明。 夏侯瑜脸色一僵,旋即又恢复如常,“师弟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说罢,夏侯瑜快步离开天?牢,临走?还不忘叮嘱狱卒施刑,问?出虎符的下落。 有两名?狱卒进来,一左一右架起陆怀归的胳膊,绑缚在刑架。 陆怀归凝眸望向夏侯瑜离开的身影,眸光晦暗不明。 * 夏侯瑜甫一出天?牢,周澄身边的婢女就迎上?前,躬身请他去府中一叙。 “太子殿下,”周澄讪笑着上?前,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可否问?出虎符的下落了?” 夏侯瑜沉默不语。 “陆怀归那小子骨头硬得很?,”周澄邀夏侯瑜落座,给人斟酒,“这虎符的事啊,一时半会儿急不得。不过殿下既能寻到皇室秘术,那虎符自然也……” “周大人。”夏侯瑜蓦地?打断他,一双碧眸微眯,“当年之事,当真是陆家所为?” 周澄斟酒的手一顿,指尖粉末落入盏中。 他脸色微变,唇瓣嗫嚅着:“这是自然,殿下莫不是忘了,是陆家贪图权势,不仅将毒杀小皇子的事嫁祸于您,甚至还蛊惑陛下下旨赐死您。” 周遭空气陡地凝滞。 “不过那秘术既然寻到了,”周澄将酒盏推至夏侯瑜眼前,“不若我们先观上?一观。” 夏侯瑜却道:“大人观过以后,是不是就要?杀人灭口?了。” 周澄一愣,忙对?夏侯瑜拱手作揖,连连叩首。 “臣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可是天?地?可鉴哪,臣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说着,周澄便竖起三根手指,“臣对?天?发誓,若臣有二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夏侯瑜垂眼?,目光落在周澄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白色粉末。 他唇角微弯,伸手将周澄扶起。 “我不过是玩笑话,大人怎么还当了真?”夏侯瑜拍去周澄衣袍上?的灰尘,语气温柔,“大人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自是信得过的。” 他将酒盏递给周澄,顺手拍了拍周澄的后背。 周澄心中得意,面上?却做受宠若惊状,颤巍巍接过酒盏。 “臣多谢太子殿下。”周澄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 夏侯瑜碧眸微眯,笑意不达眼?底。 少?顷,周澄下腹一阵剧痛,有黑血自唇沿渗出。 他转过头,瞳孔瞪大,“你、你……” 夏侯瑜眼?底没有一点?温度,他屈肘倚首,漫不经心地?呢喃:“忘了告诉你,你喝的那盏酒,是你自己?亲手斟的。” 周澄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可他依旧死死瞪着夏侯瑜。 想?要?出声呼救,却发觉四周空无一人。 他为了得到那秘术,自是要?屏退所有下人方好动手。 不消半刻,周澄就咽了气,颓然倒在桌上?。 夏侯瑜的目光渐冷下去,他把玩着折扇,语气阴冷:“周大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无啊。” 他看着周澄的死状,莫名?觉得心烦意乱。 恍惚中又像是听到一道微弱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阿兄,我好疼啊。” * 行刑结束后,陆怀归被两名?狱卒又拖回牢中。 他身上?鞭痕遍布,唇瓣毫无血色。 囚衣早就破烂不堪,松垮垮搭在肩头。他好似风中的一片枯叶,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喂,你别把人打死了,不然太子殿下那边不好交代?。” “打死又如何?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啧,晦气……”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陆怀归扔在破草席上?,转身出去了。 第58章 牢门再度上?了锁。 陆怀归蜷缩在草席上?,身躯瑟瑟发抖。 他本就风寒未愈,如今又受这一番折磨,身体难受得紧。 陆怀归将草席盖在身上?,昏昏沉沉里睡了一觉。 从前他是不怕疼,也不怕冷的。 怎么重生一世,自己?还变得娇气了。 直至用膳时分,他才能勉强起身,将装着吃食的碗慢腾腾挪至手边。 碗底似是藏了什么东西。 他眼?眸微凝,四下环顾一遭,见无人后方才将碗底的纸条取出。 “事已办好,明日便可救你出牢狱。”这字迹相当难看,潦草似狗爬。 陆怀归将纸条看罢,很?快将其撕碎,咽入腹中。 他又重新躺回草席,身躯滚烫得厉害,喉咙更是干哑,说不出一句话。 再抬眼?时,牢外站着个人。 陆怀归微怔,他张了张唇,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能定定望着那道背影,片刻后敛眸。 烛火摇曳,火光跃进他乌沉的眼?瞳中。 陆怀归垂眼?,唇角扯出一个极轻的笑。他艰难吞咽了几下,才低声开口?:“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您这是……来兴师问?罪么?” 背对?着他的顾衿闻言,缓缓转过身与他对?视。 陆怀归唇角微勾,晦暗不明的眸光落在顾衿的右手。 那只手上?缠着纱布,有些微微发颤。 顾衿将受伤的手掩在袖间,语气平静:“我来看看你。” “看我死没死?”陆怀归自嘲一笑,眼?眶微红,“太子殿下放心好了,我命大,暂时死不了。” 顾衿沉默无言,只静静盯着他瞧。 陆怀归被这一眼?看得心口?刺痛,侧头敛眸,避开顾衿的视线。 更深夜静,冷风自眼?窗窜进。 陆怀归身躯微颤,身上?不知?是冷还是痛。 他额头抵着槛杆,轻蜷起腿,脚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你走?吧。”陆怀归眼?眸半阖,语调沉哑,“殿下还是早日写封休妻书,我们也好一别两宽。” 顾衿依旧没有动。 陆怀归身躯愈发滚烫,唇色泛白,但他依旧强撑着精神,嗤笑着说:“太子殿下,您可真是蠢啊,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想?杀了你,然后再去杀了皇帝老儿,好为我枉死的父母报仇。” 顾衿闻言,面上?不显,受伤的右手却攥进掌心,纱布上?暗红一片。 “一切都是假的。” “我心悦你是假,厌恶你是真。你以为对?我好一点?,对?我施舍一番,我就会对?你死心塌地?么?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陆怀归眸底血红,眼?瞳却亮得惊人。 “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你,我早就给我父母……” 他话未说完,眼?皮蓦然覆上?了一只手。 陆怀归身躯微僵,纤长的眼?睫扫过顾衿掌心。 干涩破皮的唇瓣倏然被吻住,冷而柔软,顾衿另一只手拢着他的后颈,他竟挣扎不得,就这么怔忪地?让顾衿吻着。 有水珠滚落至两人的唇沿,陆怀归尝到了淡淡的咸味。像是谁人的眼?泪。 良久,两人唇分。 他整个身躯都在抖,本就快支撑不住,又因顾衿这一吻体力耗尽。 陆怀归气喘吁吁,还欲说些什么,眼?前却阵阵发黑。 顾衿甫一松手,他便昏然倒地?。 不省人事。 第49章 * 陆怀归再醒来时, 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缓缓坐起身,身上盖着的纹鹤大?氅顺势滑至腰间。 陆怀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身侧,冰冷的草席上竟泛着丝丝暖意, 像是人刚走不久。 头还是有些?痛, 他抬手正?欲按揉, 却猛地僵在半空。 手脚的桎梏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他掀开大?氅起身, 坐至桌前时, 眸光微滞。 桌上摆着一封信,以及牢门的钥匙。 陆怀归将那封信拿起,展开。 “怀归: 见信如晤。 初见你时, 你正?跪于雪中受人欺辱。那时我刚穿越而来, 不知这具身体?的主人对你作恶甚多,亦不知你心中苦楚。 但?我还是救下了你。 凭良心而言,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天职;凭私心而言,我救下的不是你,而是过?去的我自己。 可你同我, 一样, 却又?不一样。 我怯懦畏缩,浮浮沉沉二十多年?, 竟不知自己所求为何?。 而你坚韧勇敢,粉身碎骨亦不畏天道宿命。 君如烈阳, 照彻我心。 我一生颠沛,幸得你常伴身侧。 因你的存在,我才方知, 此生所求,独一人而已。 你曾说,我是你的变数, 可于我而言,你才是改变我命运之人。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我同夏侯瑜做了个交易,纵使他不会信守承诺,但?也能暂时拖住他片刻。 届时,你可借机离开。 此去之后,望君勿念。” 陆怀归怔忪着,捏着薄纸的指骨微微泛白?。 他轻轻抚摸纸上的字迹,一滴水珠溅落,在上面洇开墨痕。 他抬手抹了把脸,眼睛通红。 直至谢淮南吊儿郎当?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喂,陆怀归,你还走不走了?” 陆怀归这才回神,将信折好?放入衣襟,起身行至槛杆。 谢淮南看?他半晌,伸手在他眼前晃两下,“怎么,本世子来救你,感动哭啦?” 陆怀归没应答,只是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谢淮南点点头,抬脚踹了踹被打昏过?去的狱卒,上下摸索了一番,“奇了怪了,钥匙去哪儿了?” 他还没找到,抬眼就看?到牢门缓缓地敞开,陆怀归抬脚从里走出。 谢淮南:“有钥匙啊,那你怎么不早些?出来?” “……” 陆怀归没理会,快步走出牢门。 谢淮南也不贫嘴了,神色难得严肃起来,跟在陆怀归身后。 陆怀归身上还带着伤,但?走起路来又?像一阵风。 “不过?说起来也怪,”谢淮南缀在他身后,“你可知今日登基大?典上的不是你家太子殿下,而是那个夏侯瑜。” 陆怀归脚步一顿。 他猛地转过?身,“那殿下现?下在哪儿?” 谢淮南被他凶戾的眼神吓一跳,“这我不知道。” 陆怀归眼眸微凝,久久不语。 他微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谢淮南,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陆怀归眸光沉沉,“你能否帮我去寻殿下?” 谢淮南顿时一愣,腰间悬挂着的剑不知何?时到了陆怀归手里。 “我去找夏侯瑜。” “你……找他做什么?” “报仇。” 谢淮南还未来得及回神,就见陆怀归已然走远,直奔大?典的方向而去。 他啧一声,挠了挠头,行至天牢外。 眼前是乌泱泱一群人,见到他回来,为首的将军道:“世子殿下,怎的不见小侯爷?现?下我们还要做什么?” “去找太子殿下,”谢淮南道,“找不出来你们就等着全家陪葬。” 众人面面相觑。 “这小侯爷说的?” “……”谢淮南哼一声,恼道,“还不快去。” * 陆怀归提剑寻来时,夏侯瑜已经戴上冕旒,穿上了龙袍。 像是知道陆怀归要来一般,夏侯瑜的面容一如往昔。 他端坐在龙椅,手中的折扇又?轻轻摇了摇,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师弟,你来得挺快嘛。” 陆怀归一语未发,只狠狠瞪视着夏侯瑜。 “他在哪?”陆怀归缓缓抬剑,对准了夏侯瑜的眉心。 夏侯瑜温润一笑,碧眸微弯。 他轻轻一抬手,周遭的羽林卫就将陆怀归团团困住。 陆怀归眸光微暗,攥紧了剑柄。 “师弟,你莫要动气,”夏侯瑜起身,袍角拂过?地面,目光落在陆怀归肩头,“毕竟你还有伤在身。” 陆怀归冷哼一声,拔剑砍杀了几?名冲上来送死的羽林军。 温热的血溅在衣袍,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再问你一遍,”陆怀归冷声开口,“他在哪?” 夏侯瑜闻言笑了一下,语气温沉:“他啊,死了。” “他和?你都一样天真,我说什么都信。他一听到能救你,就什么都不顾了。”夏侯瑜道,“二位还真是对情深眷侣啊,在下真是感动至极。” 陆怀归身躯一僵,整个人都被钉在原地。 浑身血液逆流,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般。 又?有人上前砍向他,他猛地回神,迅速后退两步。 饶是如此,臂膀还是被划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第59章 他却像是不觉痛般,将冲向他的人尽数斩杀。 白?玉石阶被殷红的血浸染,周遭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如同修罗地狱。 “师弟,他已经死了。”夏侯瑜碧眸微眯,冷哼道,“为一个死人拼命,值么?” 陆怀归咽下喉头血腥,乌发散乱地披在肩头。 他眼眸却愈发寒亮,狠瞪着夏侯瑜,一字一顿道:“该死的人是你,夏侯瑜。新仇旧账,我们一起算。” 周围的羽林卫像是杀不完,有人死去就会有人立刻上前补上。 但?陆怀归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意,将迎上来的人统统砍杀。 * 这场激战,一直从宫中打至山崖,从日头正?盛的白?日至明月高悬的黑夜。 此时的陆怀归已然体?力尽失,身上又?多了数道伤痕。 他以剑拄地,冷风吹开他凌乱的头发。 身后有追兵穷追不舍。 一切都像回到了前世,却又?不是前世。 夏侯瑜那道柔和?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师弟,你都要死了,还逞强做什么?你怎么还像上一世那么蠢呢?若是你现?在求饶认输,我便念在我们师兄弟一场的份上,留你全尸。” “我不认,”陆怀归蓦然转身,与夏侯瑜四目相对,眼神阴鸷,“我死都不认,不管重生多少次,我都……一定会杀了你。” 夏侯瑜眼底没有一点温度,他冷冷看?着陆怀归,“呵,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无情。” 陆怀归抬指揩去唇角的血渍,深吸一口气后,举剑向夏侯瑜攻去。 夏侯瑜身边的羽林卫欲上前,却被挡住。 就在剑刃划过?颈侧的一瞬,夏侯瑜慢悠悠抬起折扇,劈向陆怀归后心。 陆怀归登时呕出一口血,伏倒在地,身躯不住地发颤。 他手掌撑地,正?欲拾剑起身再战,腕骨却陡地被踩住。 腕骨处传来一阵刺痛,他紧咬着牙,抬眸对上夏侯瑜毒蛇般的碧眸。 “师弟,”夏侯瑜微微倾身,语气温柔,“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若是乖乖认输,我说不准会一时心软放过?你。” 陆怀归垂头不语。 夏侯瑜唇角勾起一个笑,他松开脚,随意从一羽林卫手中拿起剑,对着他后颈劈去。 噗嗤—— 剑刃入肉。 殷红的血沿剑刃滚落。 可剧烈的疼痛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算温暖的拥抱。 陆怀归想要睁眼,可眼皮上覆盖着一只手。 他怔忪许久,才将那只手从眼前移开,视线清明一片。 顾衿下颌抵在他肩头,紧拥着他。 那把剑横穿了顾衿的身体?,血流不止。 脑海中绷着的弦猝然断裂,陆怀归眼眶通红,抖着手要去把那拔剑。 只要拔出来,只要拔出来。 “一切……都是我的错。” 微弱的声音飘进了陆怀归的耳朵,他侧头看?去,只见顾衿苍白?的唇瓣翕动,低声呢喃着什么。 “是我,想让他……活下去的,”顾衿轻声喃喃,唇角溢出的血浸染了陆怀归的肩头,“求你放过?他……我愿,以命相抵……” 要求谁呢? 是求夏侯瑜,还是求无情的天道? 陆怀归对人从未有过?的哀求讨饶,都由顾衿代说。 仿佛这样,就真的会被放过?。 陆怀归抱紧了怀里的人,脸埋在顾衿的颈窝里,身躯剧烈颤抖着。 夏侯瑜眼眸微眯,“既然如此,你们就下去做一对阴间鸳鸯罢。” 他拇指扣住剑柄,欲将插进顾衿身躯的剑拔出。 腕骨倏然被紧攥住。 夏侯瑜垂眸,与陆怀归四目相对。 “师弟,”夏侯瑜冷笑,抬脚就把人踹翻在地,“你可真是无能啊,仇人仇人杀不了,重要的人更无法护住,真是个废物。不是说要杀我吗?不是说要报仇吗?你也只会耍耍嘴皮子功夫。” 陆怀归仰躺在地,痉挛发麻的手指竭力摸到落在一边的剑。 夏侯瑜见状,唇角的弧度愈发大?了。 他正?欲开口讥讽,周遭却传来一阵骚动。 “所有人都听好?了,虎符在此,现?在降还来得及。”谢淮南手持虎符,身后站着乌泱泱一群大?军,人数比羽林卫多了数倍。 夏侯瑜嘴角抽了抽,掩在袖下的手指紧攥。 面上却温润,温声道:“世子殿下,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如此?” 谢淮南冷嗤一声,没有应答,只摆了摆手让人上。 这显然是不买账。 夏侯瑜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来人,将虎符给我……” 他话未说完,胸口处骤然传来一阵刺痛。 夏侯瑜转过?脸,对上陆怀归的面容。 陆怀归黑眸沉沉,浑身是血,仿佛地域中爬出的鬼。 “你……” 夏侯瑜皱了皱眉心,唇角颤了颤,“你怎么会……” 分明,陆怀归都被他打得只剩一口气了,手腕也应当?被他踩断了。 怎么还能冲上来杀他? 夏侯瑜眼底倒映着陆怀归的身影,后知后觉地想到,陆怀归这人,从来都是个疯子。 陆怀归猛然把剑抽出,夏侯瑜登时倒地。 他还有几?息尚存,目光紧盯着陆怀归,“陆怀归……” 可陆怀归看?都没看?他一眼,抱着顾衿缓缓起身,摇摇晃晃走远。 夏侯瑜看?着那几?人的背影,瞳孔逐渐涣散。 不甘心。他真的很不甘心。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登上帝位,用秘术回到过?去。 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滚落,是一个木制小匣子。 匣子本就未合严,经他这么一摔,里面的东西?直接掉了出来。 一道圣旨缓缓自他眼前展开,尾端被血渍浸染,但?依稀能辨初上方的字迹。 “着立太子夏侯瑜为新帝……” 夏侯瑜倏地大?笑起来。 原来所谓的皇室秘术,是父皇留给他的圣旨。 “父皇啊父皇,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为何?……我真的好?恨……” 他的声音逐渐散在了风里,听不真切。 可笑。 他一生所求之物,原是从一开始就拥有着。 * 天穹中飘起了雪花,落在了夏侯瑜的身上。 “阿兄,阿兄,”夏侯瑜听到有人这样唤他,扯他的衣角,“我们回家吧。” 夏侯瑜转过?身,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圆润的眼睛。 那是他的胞弟,夏侯瑾。 夏侯瑾还是五岁时候的模样,脸上却褪去了病态的苍白?。 “你教我的《常棣》,我已经会背啦,我们回去好?不好?嘛?” 夏侯瑜怔忪许久,才伸出手去,猛地掐住了夏侯瑾的脖颈。 “你来做什么?”夏侯瑜目光冰冷,指尖力道加重,“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从你出生以后,父皇母后的目光就都放在了你身上?” “为什么你的身体?总是这么弱?” “为什么你那天要给我挡酒?最后害我被父皇贬谪!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子!” “要是你没有出生的话就好?了,要是你没有出生,我就能……” 可夏侯瑾却像是不觉痛,任由他掐着,面颊都泛着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夏侯瑜一怔,缓缓松开手,转身就要走。 衣角蓦地被扯住。 “阿兄,你要去哪里呀,”夏侯瑾扬起脸,有些?委屈巴巴,“我们一起走嘛。” 啪。 夏侯瑜打掉了他的手,冷冷道:“滚,别?来缠着我。” 说罢,他不再看?他,抬脚就走。 只是他还没迈出去一步,大?腿就被抱住了。 “阿兄,”夏侯瑾又?软软唤他,“对不起呀,我不是故意要死掉的。” 夏侯瑜拢紧了拳,并未转过?身,神色依旧冷寒。 他记得那天,夏侯瑾窝在他怀里,呕出了许多的血,沾满了他的掌心。 夏侯瑾本就身躯孱弱,受不住剧毒的侵蚀。 不消半刻就没了气息。 那杯递来得毒酒,原是想给他的,结果阴差阳错被夏侯瑾抢了去,还对他撒娇要喂。 这一切都成了他毒杀胞弟的罪证。 他一直都知道的。 夏侯瑾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 父皇母后也没有做错什么。 错的是贪图权势之人。 错的是……他。 是他听信周澄谗言,将自己的血肉至亲亲手杀死。 是他无能无用,无法保全父母阿弟,无法将真正?的仇人杀死。 “阿兄。”夏侯瑾拉住了他的手,抬头问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说过?的,只要我会背那首诗,你就不生气了。” 第60章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1] 夏侯瑾话未说完,就被一双手拥入了怀中。 他蹭了蹭夏侯瑜的肩膀,脸蛋被挤得变了形。 “阿兄,”夏侯瑾拍了拍夏侯瑜的背,轻声道,“你别哭啦,父皇母后会难过的。” 夏侯瑜摇头,抱着夏侯瑾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这世间,他最恨他。 恨他病弱夺走父母的视线关怀,恨他死后父皇将一切罪责都怪在自己身上。 可是,他也最爱他。 夜里温书时递来的桂花糕,案几上偶尔出现的花枝,与那一声声温软的阿兄。 他早就不恨了。 夏侯瑾活着,他才不会孑然一身。 夏侯瑾死后,他就只是孤家寡人。 “阿兄,”夏侯瑾轻轻说,“我想回家了,我想父皇母后了。” 夏侯瑜低低嗯一声,他缓缓站起身,牵着夏侯瑾的手。 甫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帝后。 两人俱是笑着,站在遍地鲜妍的彼岸花海中,神色温柔。 像是等待二人已久。 第50章 * 痛。 身上都像散架了一般。 顾衿缓缓睁眼。 头顶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 和几个医生护士的脑袋。 “哎,醒了醒了。” “顾医生,你可吓死我们了, ”一个小护士上前给他换输液管, “你在做手术的时候晕倒了, 昏迷了好久呀。” 顾衿动了动唇, 视线落在右手上。 那上面还扎着针头, 冷白皮肤上泛起淤青。 他眉心轻蹙,许久才出声问那小护士:“他呢?” “他是谁?”小护士愣了一下,“啊, 您说那位病人啊, 您晕倒以后,就很快有别的主治医生来接替了,现在已经回家养伤啦。” 顾衿缓缓合眼,低嗯了一声,“麻烦你了, 你先出去吧。” 小护士哎一声, 点点头离开,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 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但是记不起来。 顾衿抬指,按了按眉心。 他试图回想起具体的细节, 大脑却又是一阵痛。 仿佛那就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哎,小陆先生,您现在还不能进去。” 思绪骤然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顾衿侧过头看去, 有人推开病房的门走进来。 “顾医生,你醒啦。”对方身姿挺拔,上身衬衫下身牛仔裤, 十七八岁的年纪。 顾衿沉默不语,直到那青年转头,同他四目相对时,他才微微一怔。 “怀归?” 陆怀归坐在病床一侧,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嗯?怎么啦?顾医生这是睡傻了?” 顾衿抿唇,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你怎么……在这里?” 陆怀归歪着头,伸手覆在顾衿额头,“也没发烧啊。” 顾衿身躯微僵,别开了眼。 陆怀归还觉得不准,俯身与顾衿抵额相对,纤长的眼睫扫过顾衿的皮肤,泛着轻微的痒意。 “我说顾医生啊,今天我们早点回家吧,”陆怀归蹭了蹭顾衿的额头,像是在撒娇,“你看你上班都上傻了,连自己的男朋友都忘记了。” 顾衿抬手抵在陆怀归胸膛,将人推开了些。 陆怀归眼底明显闪过一丝不悦,不过很快被他敛去,恢复如常。 “啊,差点忘记了,”陆怀归笑笑,慢慢直起了身子,“你身体还很虚弱,是不是压到你了?” 顾衿没有搭话,目光凝落在自己右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怀归看着他,眸光晦涩不明,“那我去办手续。” * 手续办完,两人一同走出医院。 顾衿跟在陆怀归身后,一语未发。 “顾医生,你昏迷的这些天,我可担心你了,”陆怀归走在最前面,絮絮叨叨地说,“还好你醒来啦,不过你昏迷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什么?” 顾衿摇摇头,语气冷淡:“没有。” 有只黑猫从草丛里窜出来,咪嗷咪嗷地叫着,尾巴缠着顾衿的脚踝。 顾衿顿住,垂眸与它对视半晌,还是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陆怀归意味不明地看了那猫一眼,眼底寒意深深。 那猫也像是感知到危险,缩了缩脖颈。 顾衿的手僵在半空,沉默片刻后起身。 “顾医生,喜欢猫啊?”陆怀归眼眸微弯,乌瞳轻眨,“那我们也养一个可好?” 顾衿眉心微蹙,他上下打量了陆怀归一番,极为冷淡地嗯一声。 不多时,两人来到了一栋别墅前。 陆怀归找出钥匙,开门。 顾衿站在陆怀归身后,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 “顾医生,愣着做什么,进来呀。” 房间布置得异常温馨,暖黄色的灯光,铺着毛绒地毯的地板,和布置精美的餐桌。 “顾医生,你去在歇会儿吧,我做饭。”陆怀归冲他笑了一下,不等他应声就系好围裙转身进了厨房。 顾衿端坐于餐桌,环顾了一圈四周。 墙壁上挂满了油画,唯独,没有两人的合照。 一切都像是给他量身定做。 完美的爱人,温暖的家。 这不正是他心中所求么? “咪呜。” 窗外又传来一声猫叫。 顾衿站起来,走出门外。 在他跨出去的一瞬间,身后的那栋别墅骤然消失,周遭一片黑暗。 只有那只黑猫浑身皮毛都泛着白光。 顾衿不受控地跟了上去。 黑猫所至之地,彼岸花沿途绽放。 而上空处不断显现他的过往碎片:因没考到第一而被父亲用戒尺惩戒,好不容易救下的猫被剁成了肉块,成年后第一个病人因受不了治疗而从高楼一跃而下。 他听到一个声音说:“顾医生,留在这里不好么?” “只要你留在这里,就永远不会再痛苦。” 顾衿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他再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初穿越时陆怀归划伤他的肩膀,浴池中陆怀归被他吻额头的愕然,以及东宫里插在瓷瓶里的枯枝。 “不了。”顾衿轻声说,“还有人在等我。” “就算回去后你依旧痛苦,也还要去么?” 顾衿轻轻颔首。 他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畏缩。 因为曾有一人告诉他,所谓宿命,不过虚妄,一切都应该由自己改变,而不是任凭其磋磨。 周遭倏地静下来。 黑猫将他领至某处后,蓦然消散不见踪影。 轰隆—— 黑漆的上空骤然裂开一道口子,有光倾洒进来,落在顾衿的肩膀。 “殿下!” 顾衿猛地抬起头。 只见陆怀归逆着光,从那裂口里凌空降落,轻轻拥住了他。 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落在了他心上。 黑暗退却,只余白光一片。 * “殿下,你醒啦?” 躺在榻上的顾衿闻声抬头,对上陆怀归通红的眼眶。 他轻抬起手,指尖轻触陆怀归的脸颊,动了动唇,说:“怀归。” 陆怀归握住他的手,贴在了脸上,“嗯?” “我做了个梦,”他说,“一个……美梦。” 陆怀归没问他那个梦是什么,握着他的手指贴在唇沿,落下一个吻。 顾衿微怔,脸上泛起薄红。 他别开眼,伸手将陆怀归拥入怀中。 陆怀归唇角弯了弯,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枕在他臂弯里。 “哟,我来得不巧啊。”谢淮南吊儿郎当的声音骤然想起,“昨儿你还寻死觅活,还是小爷我把你拉回来的呢。” 陆怀归身躯微僵,正欲从顾衿怀里起身,却被人一把拽了回去。 他又跌回顾衿怀中,腰身被环住。 “啧啧啧,没眼看。”谢淮南双手环臂,轻叹一声,“有了男人忘了兄弟。” 谢淮南一番插科打诨下,终于教这俩人松了手。 陆怀归坐起身拢了拢衣衫,眸光沉沉地盯着谢淮南。 谢淮南耸耸肩,只道:“你师傅找你有事。” 陆怀归轻轻颔首,目光落在顾衿身上,一刻也不曾移开。 “说起来要不是你师父来得及时,”谢淮南哼道,“你那殿下说不定早就……” 他话说至一半,又咽下去。 “我知晓了,”陆怀归伸手给顾衿掖了掖被角,“过几天吧。” 谢淮南微微挑眉,心知二人此时难舍难分,便也不再催促,只说:“那我去把他醒来的消息告诉你师傅。” 第61章 说罢,谢淮南便掩门离去。 陆怀归又倒在榻上,被顾衿抱在怀里,缓缓阖眸。 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歇息,昼夜不分地照看着顾衿,不错过任何一点响动。 褚青山来过一次,不知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才将顾衿从濒死边缘拉回来。 过几日要好好道谢才是。 陆怀归捏了捏顾衿搭在自己腰间的指骨,嗅闻着顾衿身上熟悉的气息,终于沉沉睡去了。 这一次,没有噩梦的侵袭,只有两人相守至垂垂老矣的好梦。 几日后,顾衿能勉强下地活动了。 陆怀归陪着他锻炼,一步不移。 直到被褚青山叫走,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千叮咛万嘱咐地说:“殿下,你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 这语气俨然像一个照顾孩子的大家长。 顾衿点头应下,“嗯。” 陆怀归走后,顾衿就坐到了案几前。 那案几上本该摆着的枯枝不见了踪影,他这才想起来这东西还在长公主那里没有取回来。 从前他觉得案几上摆着瓷瓶难受,如今是看不到心里不大舒服。 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走走。 这么想着,他推开门,朝长公主宫中行去。 * 殿前有几名小宫女在扫雪,见到他时躬身行了一礼,随后就扔下扫帚,给长公主通传。 “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活啦!” 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不多时,小宫女就将顾衿迎进去。 许是他写的方子起了效,几日不见,长公主脸色都红润不少。 “阿弟,”长公主笑笑,让小宫女将那瓷瓶呈上,“本来想等你再好些去看你的,顺便把它拿给你的。” 顾衿垂眸,目光落在那白玉瓷瓶上,轻轻应一声,“谢谢阿姐。” “这有什么好谢的,”长公主温声开口,“看看,我找了宫中最好的工匠修复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顾衿点点头,小心翼翼将那瓷瓶接过去,里面的枯枝也完好无损。 他蓦然想起去狱中瞧陆怀归那夜,不慎将瓷瓶摔碎。 原本紧绷的神经崩断了,只想着要把碎片拼好,弄得满手都是血。 可是碎了的东西,又怎么拼得回去呢?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茫然无措地看着手心,第一次像个无助的孩子。 去找长公主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抖得厉害,一直喃喃着说:“修不好了……修不好了……” 长公主吓一跳,先是给他的手包扎,又温声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他似乎又陷入了某种情绪漩涡里,无法自拔。 他又要失去了。 也许他本就不该奢求拥有什么的。 “阿弟,阿弟?”长公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顾衿这时候才回神,宝贝一样把那瓷瓶抱在怀里。 “阿姐,你……你刚刚说什么?” “对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长公主轻声道,“如今父皇驾崩,他去的突然,遗旨都没留,朝中正是不安分的时候,不过很多人都支持你。” 顾衿微微敛眸,低低嗯一声。 “阿弟,你是怎么想的?” 顾衿抿唇不语,他沉默了许久,又摇摇头。 长公主了然,“不急,你回去慢慢想。” 顾衿微微颔首,正欲说好,就瞧见有内侍匆匆走进来。 “太子殿下,小侯爷说他身体不适。” 顾衿眉心微蹙,“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 内侍却道:“这,奴婢就不知晓了。” 顾衿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对他清浅一笑,“再过几天是除夕,你带弟妹过来一起吃饭可好?” 顾衿嗯一声,便随内侍离开。 月升日落。 东宫里一片静谧,月华如水,洒落院中。 顾衿回去时,陆怀归已经在门扉前等着。 “怎么了?”顾衿走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身体哪里不适?是不是手腕,还是腿弯又——” 溶溶月色下,陆怀归摊开掌心,举到他眼前。 只见那带着薄茧的掌心里,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红痕。 “夫君,我手好疼,”陆怀归眼眸弯弯,语气却很委屈,“给我吹吹嘛。” 顾衿一怔,正欲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掌心,却猛地被陆怀归拉入怀中。 随后陆怀归俯身,贴着顾衿的唇吻上去。 唇齿交缠间,凉意与燥热交织。 良久,唇分。 分开时,两人唇沿还残留着银丝,在月色照耀下像一条银丝线。 “殿下还没好就出去乱跑,”陆怀归手搭在顾衿腰窝,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你说该不该罚?” 顾衿被吻得有些缺氧,大脑都不甚清明,只含糊地应着。 “嗯,想罚什么,都随你。” 陆怀归眼中闪过狡黠,凑到顾衿耳畔,轻咬耳垂,“那就,一夜三次。” 顾衿一怔,冷淡的面颊上泛起红晕。 可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由着陆怀归去了。 …… 月上柳梢。 陆怀归偎靠在顾衿怀中,手指勾着顾衿的发尾。 “殿下,长公主殿下和你说了什么?” 顾衿眼眸半阖,指尖搭在陆怀归肩头,声音柔哑:“关于皇位的事。” 陆怀归眸光微沉,“哦?那殿下觉得谁能当天下之主呢?” 顾衿沉默片刻,垂眸看了陆怀归许久,才道:“怀归。” 陆怀归眨眨眼,又笑,“殿下莫不是在诓我?我今天和师傅商量过了,分明是殿下最适合。” “可我……并不想做这个皇帝。”顾衿道,“我只想与你相守,这就足够了。” 这还是第一次,顾衿愿意把真实心声吐露出来。 就连陆怀归都不由得一怔。 他摸了摸顾衿的脸,眸光微闪,“那殿下,我们共同治理天下如何?” 当皇帝从来不是美事一桩,更多时候,它意味着责任。 更何况像顾衿这样责任感强的人,公务处理起来只会宵衣旰食,不分昼夜。 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若是他能帮着顾衿一些,那就再好不过。 “殿下,你不用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身上,”陆怀归吻了吻顾衿的眉心,“我在呢,殿下不想做的事,我去做就好。” 顾衿没说话,他看了陆怀归许久,蓦然又仰头吻上陆怀归的唇。 陆怀归轻笑,勾住顾衿的后颈,加深这一吻。 * 几月后,初春。 太子与小侯爷共登帝位。 二皇共治天下。 郦都知州许时渊擢升为宰相,得一众同僚们艳羡嫉妒。 瓷瓶里的枯枝长出新芽,映着窗外携手的两人。 这一天,桃花灼灼,风拂杨柳。 至此,陆怀归生命里大部分的偏执、不甘、憎恨,逐渐化作了小部分的爱,涓涓细流般淌进干涸的心底。 如逢甘霖,重获新生。 这是最好的春天。 (正文完) 温馨提示: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