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逃跑失败后》 第1章 《影卫逃跑失败后》作者:海盐葡萄柚【完结】 本书简介: 【治愈】【救赎】【养成】【宠就完了】 【温柔体贴爹系攻x乖巧忠犬影卫受】 影九被抓回来,扔在自己面前时,蔺怀钦抹去指尖上的雪,恶意地笑了起来。 “逃跑失败了呢。” 雪地中的影卫挨了刑,蜷着身子咳着血,很是可怜。 那又如何? 这影卫心思不纯,竟然对自己萌生了大逆不道的念头。 作为夜泉宗少宗主,蔺怀钦一向众星拱月,高高在上,一个低等影卫的爱慕,只让他觉得恶心。 连眼神都不想给,他转过身,兴致缺缺:“不听话的狗,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听不到想要听的求饶声,蔺怀钦意兴阑珊,散漫道:“那就一点点的,从头到脚的,碾碎吧。” 被拖进刑房的影九很快就在鲜血与苦痛中沉浮,同样沉浮的,还有莫名其妙从现代穿越过去,取代了夜泉宗少宗主的医学博士蔺怀钦。 再次看到影九时,影九横亘在各种可怖的刑具间,气息微弱,眼神空洞,脆弱得仿佛下一个呼吸就要死去。 那张隐忍到苍白失血的脸,让蔺怀钦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 “影九?” 蔺怀钦忍不住伸手试探。 那张稚嫩又痛苦的脸,果然如他想的那样,潮湿的,冰冷的,惹人怜惜的。 他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又低又轻:“小九不怕,很快就不疼了。” 【阅读指引】 1.主攻文,古早影卫救赎文。主攻穿越治愈流。攻是现代人魂穿,个人xp产物,不喜请退出。(放过冷门厨子吧,但凡有的吃都不会自己写了!) 2.影卫文必定有生杀予夺以及严重不平等的地位差情节,极端攻受控姐妹请绕路。 3.受是影卫,是被物化训练的兵器,对原主更多的是倾慕。倾慕不是爱情(可以自行百度),是觉得【主上是唯一,是要用命守护一辈子的主上的无脑追随与崇拜】。真正的心动和爱慕给了现在的攻。 4.作者五十岁老人,网速2g,独居养老院,不懂圈子,绝望的文盲一枚。只是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大家喜欢就看,不喜欢就叉叉,不要人身攻击嗷。 内容标签: 江湖成长 治愈 美强惨 忠犬 主角视角蔺怀钦互动影九(蔺辞玖) 一句话简介:小忠犬就是最香的! 立意:救赎与治愈 第1章 救人 “少宗主!少宗主饶命!” “主上!求您开恩,饶了影九吧——” 各种失序的声音混成模糊的音调,从梦境最深处破土,猛地将蔺怀钦抛下,逼迫他睁开了眼。 …… 这是哪里? 目光所及是宽阔的乌枝木大床、缀满金线的帷幔、还有不远处一架又一架的金丝楠木屏风。 什么时候,自己工作的医院里也有这种装修风格的休息间了? 一片寂静中,床下突然传来了压抑又僵硬的声音。 “主上,影七求您,给影九一个痛快吧,他真的、真的熬不住…” 突兀出现的人和话让蔺怀钦一惊,脑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医生的职业操守已经让他应了话:“什么熬不住,怎么了?” 叫影七的那人神色着急,强装平静,“是您吩咐对影九的用刑。您之前说,要影九活着受完所有刑罚,但、但影九他,他真的不行了……” 说话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人,因跪伏的动作看不清面貌,只有略显沙哑的声音随着他颤抖的脊背不断传出。 蔺怀钦是a市极负盛名的创伤外科医生,一把手术刀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常常遇到带着病患的父母亲人朝自己下跪请自己救他们一命的场面。 他不假思索地下了床,声色柔和,“影七是吗?你先起来,别跪着,详细说说。” 没想到,自己的手刚触碰到影七,影七就惊恐万分地朝后跪爬了几步,将那张又瘦又狭的脸埋到地上去。 “属下有罪!属下不该妄自触碰主上,污了您的衣物,当鞭刑三百,断指受罚,请主上定罪!”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蔺怀钦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没有动静。 这人,为什么那么害怕自己? 蔺怀钦虽不明所以,但仍耐着性子安抚:“没关系的影七,不用在意,先跟我说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叫影九,是吗?” 不轻不重的力道从自己的肩膀上传来,那是蔺怀钦拍了拍他。因距离很近的原因,影七甚至能看清楚他衣袖上勾着的金丝与绣画。 被绣在衣袖上的黑豹随着蔺怀钦的动作,缓缓游动。 那双极具侵略性的兽瞳像是扼住了影七的喉咙,他好一会儿才嗫嚅道:“是、是影九。” “影九是……?” 影七后背一僵,“主上,影九是两个月前考核第一出了影阁,一直护卫在您身边的影九。” 蔺怀钦心中微沉。 这个问题没问好,大抵是露馅了。 虽然很不愿,但蔺怀钦觉得自己应该是穿越了。可现在摸不清环境和身份,还是谨慎些。 在影七逐渐紧绷的身体中,蔺怀钦的视线落在满床乱七八糟的雕花酒壶上,从容道:“这段时间酒喝多了,今日醒来总觉得忘了很多事。” 很快,影七就臣服在了蔺怀钦加深的视线中,“……属下有罪,不该擅自揣摩上意,请主上责罚。” “不要紧,影九怎么了?” “影九他、他不好。”提到影九,影七面上的神色就变得哀哀的,“主上,影九才十七岁,熬了半个月的刑,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不敢等蔺怀钦的反应,影七闭了眼,神色悲壮,继续求情。 “主上要他活着受完刑房二层和三层的刑罚,没有主上的允准,就算是凌迟,影九不敢死,也绝不能死。” “但今天我在刑房里看到他的时候,那些行刑的侍卫们,在用尖刀划他的肋骨,把肉弄烂,再把刀插进骨头缝里,影九疼晕过去好多次,又被他们泼盐水弄醒……” 想到那些画面,饶是见惯了刑罚的影七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里带了哭腔:“主上,影九有错在先,是该受罚,但求主上看在影九一直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影九吧。” 烛火在蔺怀钦的脸上跳跃出阴影,让人心口发沉。 刀插肋骨,这是何等的疼痛。更何况,是活生生地承受。 如果这个影九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将人直接处死就是,何必如此暴虐残忍。 影七的一番话,让蔺怀钦对素未谋面的影九有些同情。 医者仁心,就算现下自己处境不明,但人命关天,先救人更为重要。 衣袖上的黑豹再次擦过影七的肩膀,蔺怀钦拍了拍他,“带路吧,我去看看。” 影七大喜过望,“是、是!” 出了房间,蔺怀钦才发现这是一个与自己生活完全不同的地方。 此时正是黑夜,漫天白雪下,入目所见是巍峨森严的重重屋顶,古朴大气石路旁的无数石像貔貅,还有貔貅嘴里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蜿蜒盘旋,一眼望不到尽头。 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但被陌生环境证实的一刻,他的心还是有些堵。 来这里之前,他接到了一个紧急手术,本来只需要三四个小时就能完成的手术,却因患者的各种并发症,愣是将手术拖到了三十多个小时。 手术一结束,蔺怀钦就踩着虚浮的脚步倒在了医院的休息室中,一觉醒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可能这就是对打工人的惩罚吧。 蔺怀钦逸出轻微的气息,垂眸拍掉了落在袖子上的湿融白雪。 罢了,估计自己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还是想办法多了解信息,保全自身。 蔺怀钦的视线落在了前头带路的影七身上。 小家伙看来真的很急呢,灯笼里灯芯都快被雪湮灭了都毫无察觉。 “影七。” 前头的黑衣人明显一个哆嗦,侧着身子停下了脚步,垂着目光,“主上有何吩咐?” 蔺怀钦示意他继续带路,目光在他挺直紧绷的腰背上巡视了一圈,才道:“你当影卫多久了?” “回主上,今日恰好满一年。” 蔺怀钦点了点头。 他果然没有猜错,影七影九都是影卫,是那种武力值极高各项技能都点满还非常忠心的影卫,简称人形兵器小忠犬。 如果能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影卫,应当会极大地帮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立足。 要怎么样才能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忠犬呢? 他敛着目光,恰好与衣袖上张牙舞爪的黑豹对上视线,那双莹绿色的兽瞳里写满了残忍与睥睨。 黑豹是肉食性动物,一向以嗜血残暴著称。原主既然将这黑豹绣在这么明显的位置,想来作风处事多照此进行。 第2章 莫非要强取豪夺?用雷霆手段让他们屈从? 蔺怀钦若有所思,目光放回了离自己三步之遥的影七身上。 这小影卫本能地对自己很抗拒,稍微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就紧巴巴地提着一口气,脚步放得愈轻。 虽是深夜,但一路上仍有不少衣衫单薄的扫雪仆役,看到是蔺怀钦走过,煞白着一张脸,纷纷跪地请安。 在一声又一声的“给少宗主请安”中,蔺怀钦大概摸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这应当是个挺有实力的门派,至少在财力很有实力。 门派里等级森严,上位者有绝对的生杀予夺权。而原主应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性格乖张暴戾,残忍虐杀,所以才会让人光是看到他,都能吓得抖掉身上的三尺白雪。 蔺怀钦垂了眼睫,将唇抿成一道锋。 他最讨厌的,就是原主这种人。 影七余光瞧见蔺怀钦脸色不善,生怕他没了兴致摆手就走,更是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一直到两人视线中出现一个仅有半人高的黑漆漆的洞口时,才松了一口气。 “主上,到了。” 浓郁的血腥味连着不知名的风从洞中一同向蔺怀钦扑来。 那是暴力的,残忍的气息。 这洞口突兀地建在一面靠边铁墙上,四周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建筑或遮挡,光是站在洞口前,都能感觉到无尽的寒意与森然。 刚俯身进入洞口,蔺怀钦就听到了无数痛到极致的哀嚎,或凄厉,或微弱,连同各种刑具碾过血肉的声音,让人心底发寒。 眼前是一座三层的刑房,每一层里都用很小的位置开辟出了一间牢房,牢房里摆满了各种各样刑具,第一层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血淋淋的人在痛苦的受刑。 惨叫与恐惧,汇成了凛冽的风声。 路的前方是一个被敲碎的头骨,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上。蔺怀钦停下脚步,压下的眉梢满是阴郁,“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在这里?” “回主上,他们都是因为做错了事情惹您心烦,在这里改过的。”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蔺怀钦周身的气息无比凛冽。 “一层是都是些比较轻的刑罚,熬一熬,躺个十天半个月就过过去了。” 影七的话语满是焦急,又不断地压抑着自己,躬身指路,“主上,影九在二层。” 跟人满为患的一层相比,二层简直算得上充裕,和死寂。 蔺怀钦压着满腔对原主漠视生命的怒意,沉声问道,“影九为何单独在二层?” “主上,二层都是重刑,非死不得出,从来没有人能熬完一层的刑罚再上二层,”影七咽了咽口水,声音发抖,“影九已经依您命令,受完第一层的所有刑罚,目前到二层的第三刑。” 远远地,蔺怀钦瞧见了在二层围成一团的黑影。 几个魁梧壮汉,正拽着一个伶仃枯瘦的少年,因光线的问题,每个人的脸都晦暗不清,但他们的神情,都一样的暴虐残忍。 少年随着他们的动作被高高吊起,发青的手脚被反绑在后,像是被折颈的鹤,颓丧,狼狈。 那人皮肤异常惨白,虚虚地睁着一双黯然枯寂的眼,很快,又强行被扔进了满是污秽的冰池中。 蔺怀钦双肩紧绷,怒火将他的声音灼烧的僵硬急促,“让他们停手,立刻。” “是!” 踩着满地粘腻,蔺怀钦快步登上了二层。饶是他常年与手术打交道,如此残忍的血腥味,还是让他隐隐作呕。 他从没见过如此凄惨的景象。 一个脸上还有些稚气的少年影卫刚被两个高大的壮汉从满是冰碴的水牢里拽起来,呛水加缺氧让这个影卫下意识的咳嗽喘气,却被人拉紧了脖子上的铁链,一旁的壮汉见怪不怪,举着满是铁钉的鞭子就朝他身上打去。 少年脸色涨红发紫,不断呛出血沫,艰难地寻找喘息之机。 一地的血污,一地的狼藉。 “住手!” 见蔺怀钦发话,影七一把冲上前去推开两名侍卫,连忙松开那条要命的铁链,不断地拍着影九的后背,让他把水吐出来。 水吐完之后就是血,影九面色苍白凄冷,整个人像团奄奄一息的炭火,瘦到脱相的身体每一寸皮肉都粘着骨头,整个人都浸在伤口与血色中,一些用刑厉害的地方,甚至还腐烂化脓,深可见骨。 因着去衣受刑的缘故,影九身上什么都没穿,可他无力蜷缩,只难堪地把脸贴在脏污的地上。 “影九。”蔺怀钦快步上前,用身上的大氅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只需一眼,蔺怀钦就知道这人已是强弩之末。 医者的仁心连同怒火一并燎原,他坐在昏暗的刑房中,眼神犀利,袖口上的黑豹阴森森地盯着每个人,蓄势待发。 在蔺怀钦冷厉的目光下,壮汉们一个个双膝跪地,面色惊慌。 “立刻,给我离开。” 蔺怀钦话音刚落,方才还以折磨人为乐的壮汉们就纷纷叩首,作鸟兽散。 影九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刚受刑的肋骨处最是严重,鲜血透过大氅,浸湿了蔺怀钦抱着他的手。 “影七,先止住他肋骨处的血。” 影七闷声点头,小心地拉开大氅,将伤药均匀地洒在伤口上。 影九在经久不息的折磨中已经对外界的碰触没了反应,只是绷紧了身体任人宰割,但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一轮的痛苦,反而感到一些温暖后,用尽全力睁开了眼。 昏暗的光线里,影九看到了他曾发誓要忠心守卫的主上,也是亲口下令要他受尽刑罚的主上。 瞳孔在一瞬间剧烈收缩。 主上是来亲自对他用刑的吗?是仍不解气,还要用自己泄怒吗? 冷汗骤然席卷全身,比方才的冰池都要寒冷,嘴里全是被自己咬破的血腥气,连呼吸都紧绷到痉挛。 “别动,”屈膝固定着轻的没有重量的身体,蔺怀钦抚摸着他的脑袋,怜惜道:“很疼是不是,再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好吗?” 影七打量着蔺怀钦的脸色,抓住了影九的手,“小九,再坚持一下,主上原谅你了。” 听完这话,影九眼神一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想要说话,但每每一张口,就是腥甜的血沫。 蔺怀钦小心地托着他的头避免他呛到,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窝,“别急,慢点说,你想说什么?” 影九虚虚地望着他,唇瓣几经开合才勉强说出来几个字。 蔺怀钦将耳朵凑近,好久才辨认出影九说的话。 “求主上,杀了我吧。” 第2章 影九 影九的这句话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但蔺怀钦却听出了极致的绝望和厌倦。 这该是有多绝望,才会在听到自己被原谅后,一心求死。 “影九……” 影九闭着眼睛,头无力地向后仰着,露出脆弱的咽喉,欢迎蔺怀钦随时将他毙命。 蔺怀钦想起影七那句“他不敢死,也不能死”,浑身的气息压的很低。 “影九,”蔺怀钦摸着他脏污的脸颊,“我会把你医好,再忍忍,再坚持一下,好吗?” 活着—— 这句话对现在的影九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他悲戚地呜咽了两声,血肉模糊的指尖挣扎着,“求、求主上、开恩……” 重伤到这种程度,要救治本就是与死神抢人,若他自己没有一点求生的意志,断然活不下去。 一了百了做起来简单,但蔺怀钦实在是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影九才十七岁的生命就这么走到尽头。 他伤势太重,再不能拖沓。蔺怀钦心一横,恶狠狠地看着蹲在一旁的影七。 “影七,回答我,影卫是要听话的,对吗?” 影七吓了一跳,跪的板正,呆呆地点了点头。 “影九,给我活着,”蔺怀钦手上施力把他打横抱起,快步朝刑房外走去,强硬道:“听见了吗?这是给你的命令。” 很难描述那一瞬间影九的表情,像是最后一点希冀被抽离,只剩麻木与空洞。 影九呼吸颤抖,眼泪不断滚落。 他早该知道的,主上不会原谅他,不会赦免他,要他活着,受尽一切。 可他只是影卫,最低劣下贱的影卫,只有顺从,只能顺从。 他扯了扯嘴角,血沫将苍白的下颌染得鲜红,“……是……主上、要影九活,影、影九怎敢不活。” 苍白无力的承诺,像羽毛一样没有重量。 被蔺怀钦抱着,影九没有喜悦,只有满心满眼的恐惧。他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呼吸声惹人大怒。 蔺怀钦看在眼里,心中发疼,知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管跟影九说什么都是压力,只紧了紧他身上的大氅,加快了回寝殿的脚步。 外头风雪凄迷,但凛冽的长夜终于过去,天空开始泛起朦胧的白色。 第3章 “影七,去准备一些温糖水喂他喝下,再去拿伤药和麻药过来。” “是。” 疾行了一路,风雪早就将蔺怀钦的衣物浸湿,糊在身上又冷又粘,但他没时间理会,只安稳地把影九放在自己醒来的那张床上,将大氅换下,给他盖了条轻薄的毯子。 蔺怀钦挽起袖子,将架子上的帕子打湿,看着影九惶恐又不安的眼神,笑道:“一路过来雪大得很,冷不冷?” 意识到自己躺在主人床上的影九脸都吓白了,他想请罪,但这具破烂的身体像是有千斤重,让他动弹不得,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生怕又多弄脏一块地方。 “主、主上,属下脏……” “没事的,”蔺怀钦拿起帕子向影九展示,安抚道:“擦一擦就干净了。” 蔺怀钦的手刚碰上那千疮百孔的身体,影九就挣扎想要跪起,“属、属下惶恐……” 他稍有动作,还没完全凝固的伤口就争先恐后地渗出鲜血。 “别动!” 这一声低喝把影九吓得不轻,蔺怀钦按捺着自己,缓下声音说:“影九,其他的都不重要,现在你配合我,赶快好起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乖一点,好吗?” “……是。” 说话间,影七拿着一堆瓶瓶罐罐,风一般地从外头闯进来,“主上,东西齐了!” “好,”蔺怀钦赞赏道:“先喂他喝点水,慢一点,别呛到了。” 影七应了声,慢慢地把碗凑到影九唇边,嘴里絮絮叨叨的:“快喝,喝下去才有力气养伤。” 比起蔺怀钦,影九几乎不抗拒影七,乖乖地配合,一点点地啜着来之不易的糖水。 像刚被主人捡回家的流浪狗,惶然又乖巧。 蔺怀钦心中发软,伸手摸了摸影九乱糟糟的脑袋,“好,两个都是好孩子。” 影九吓得魂不守舍,影七顿了顿,嘿嘿笑出了声。 “他身上的伤要进一步处理,我要清创,影七给他喂麻药,让他睡过去。” 影七看了一眼明显慌张起来的影九,捏紧了手上的麻药瓶子,吞吞吐吐道:“…主上,影阁有规定,影卫不能用麻药,若因麻药降低了五感的灵敏度,就,就无法再任影卫了。” 蔺怀钦挑了一把重量厚度都合适的小刀,将寒光四溢的刀锋放在烛火上烤,随口答道:“不当就不当,影卫也不是什么轻松的职业。” 影七大骇,惊得直接跪了下去:“主上、主上是要舍弃影九了吗?” 按照规矩,若是被主人舍弃的影卫,为了不让他们泄露主人的秘密,会挑筋拔舌,打断四肢沉井。 蔺怀钦连忙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影九又翻涌起来的畏惧之色,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已经撑身体两侧,像是要随时跪地求饶。 先扶起影七,又上前安抚影九,蔺怀钦的话语里带着让人信服的力度,“我怎么会舍弃你呢,只是清创很疼,你现在又很虚弱,所以要用药。” “……主上,”影九垂着那双因疼痛而湿润的眼睛,极小声地说:“属下能忍住。” 影九不知道什么是清创,他也不相信蔺怀钦会纡尊降贵的给他治伤。 如果这个名叫“清创”的刑罚自己能扛住,主上能消消气,对自己的折磨少一些吗? 他的奢望很快就被蔺怀钦驳回。 “不行,清创要将伤口的腐肉都挖掉,以你现在的身体,你受不住的。乖乖用药,我向你保证,不会影响你的五感,也不会舍弃你,好吗?” 心理上的落差让影九的意识接近涣散,他本就强撑着精神,现在更是没有多余心力回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影七将麻药倒入自己嘴里,很快就昏睡过去。 逐渐明媚的日光沿着满地的雪色,爬进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映着蔺怀钦下颌分明的侧脸。 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蔺怀钦头脑有些昏胀,他缓了缓疲惫的双眼,继续低头给影九身上腐烂严重的伤口清创,时不时还要探探影九的脉搏,确定人还活着。 影七跪坐在他身侧,给每一道处理好的伤口缠上药纱。 虽是喂了麻药,但影九睡得不安,动作稍微大点便会紧咬着牙,喉头绷得死紧,疼到抽搐扭曲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蔺怀钦屡屡朝他投去关切的视线,最后只能在影九痛极之时,轻轻摸摸他的头,低声保证:“好了影九,很快了,再忍忍。” 这样的蔺怀钦实在反常。 趁着拿药纱的功夫,影七偷偷地看了他主上一眼。 蔺怀钦垂着眼睫,眸光冷凝,神情异常专注。被挽起的玄色外袍随着动作滑落了些,袖口的那只黑豹若隐若现的盘踞在泛着冷光的腕骨上。 影七莫名怔了怔,目光胆大包天地继续往下移,落到蔺怀钦执刀的手上。 他是第一次看蔺怀钦用刀。 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捏着刀,几点血色溅在凸起的骨节上,随着他的动作滑下猩红的痕迹。 可在此之前,能出现在主上手中的只有三种东西,一是陈旧古朴的酒壶,二是他最喜爱的人骨佛珠,三是那些被召见的男男女女,脱下的衣物。 影七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人,不再是以前的主上了。 他张了张嘴,轻声喊了句,“主上。” 蔺怀钦的视线依旧落在影九的伤口上,只微微侧脸,“怎么了?” “……”影七不知道该说什么,大逆不道地问了句:“影九什么时候能醒来?” “快的话一两日。”蔺怀钦手中微动,剜下一块腐肉,洒上伤药止血后,叹了口气,“影九还这样小,为什么要受如此刑罚?” 影七缠药纱的手一顿。 影九的刑罚是主上亲自定的,连这种事主上都忘记了吗? 但他早已习惯上位者的冷心冷清,很快回答,“是影九逃跑失败,被抓了回来。” 蔺怀钦皱眉,“逃跑?为什么?” “主上恕罪,事发当天,我和影六还在完成外遣的任务,并不在门派中,也是回来才听说的。” 蔺怀钦微微低头,重新打量着被盖上“逃跑”二字的,忠诚度有待考究的影九。 那是一张瘦削又稚气的脸,因常年不得温饱的缘故,脸色是不健康的白,连五官都还没有完全长开,但不难看出,若是好好养着,将会是一张清秀俊丽的,容色上等的脸。 他的目光在这具贫瘠又狰狞的身体上游移,很快,定格在了左边的胯骨上。 白到透明的皮肤上,是一道看不清图案的刺青,线条凌乱,粗细不一,是一副还没完工的残次品。但光是看着,就知道影九当时定是个非常不配合的状态。 但这么私密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刺青呢? 难道—— 成年人的某些猜测让蔺怀钦唇角紧绷。 “影七,”蔺怀钦的声音里莫名地压着点火,“影卫身上会有一些特殊的标记,例如刺青之类的?” “回主上,影卫身上是不会留任何痕迹的,免得被有心之人通过这些特征认出,从而牵连到主上。” “如果有呢?” “那这影卫就成了弃子,或是,玩物。” 说完,影七就看到了蔺怀钦目光落下的位置。 他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手中的药纱也落在地上。 第3章 野心 只是短短一息,蔺怀钦就扯过滑落的毯子,重新盖到影九身上,转过脸对影七说:“方才光线昏暗,我看错了,以为是刺青,其实只是一些血污纵横的伤口罢了。” 影七木木地看着他脸上落下的光影。 “影七。”蔺怀钦提了点声音,将他掉落的药纱捡起,重新放在他手上,盯着他,“你说呢?” “…是,是,属下方才没看清,谢主上教训。” “处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我来就行,你熬了一个晚上了,先去休息会儿吧。” “是。”影七担忧,但不敢违逆,恭恭敬敬地把药纱放在干净的盘子上后,膝行着后退了几步,起身出去了。 门板一开一合间,寒风带着未停的雪,沿着缝隙,吹散了屋内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蔺怀钦靠着床,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方才他绝对不会看错,影九身上的就是刺青。能对影九做这种事的,大概率就是身为他主上的原主。 若影七未曾欺骗他,那在影卫身上刺青就是非常极端且恶毒的侮辱方式,若被这般对待,影九想要逃跑,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到底是什么罪大恶极的错误,才能让原主对一个放到现代还没成年的少年做这样的恶劣的事情? 蔺怀钦敛了目光。 还是等影九醒来再亲自问问他吧。 缠完影九身上的最后一道药纱,蔺怀钦放下刀,在盆里将自己的手洗净,准备起身时,看到了影九因疼痛皱成一团的眉毛。 蔺怀钦伸手,揉了揉影九的眉心,“没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第4章 昏睡中的影九似有所感,慢慢松下了过度紧绷的身体。 蔺怀钦牵了牵嘴角,起身放下床边的帷账挡住光线,让影九睡得更舒服些,自己则开始打量着屋内的所有陈设和摆件。 从昨晚到现在,他的精神都处于高度紧张中,但他没时间休息,掌控欲极高的他无法在陌生环境中踏实,只有了解更多的信息,他才能更快的适应少宗主这个身份。 未雨绸缪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 蔺怀钦的目光细细地落在每一个地方。 先不论角落里摆放着每一个都价值千金的鎏金犀牛灯,光是饮食坐卧的桌子,不同高矮不同形制的就有十几张,更别提铺满整个房间的貂绒地毯。 真是高调又庸俗的品味,符合他这一晚上对原主的认知。 在卧房东南角的一张巨大的铜镜里,蔺怀钦在镜中看到了自己。 这张脸跟自己原本的脸差不太多,肩宽背薄,五官立体分明,眼角眉梢透露出一种身处高位的矜贵。大概是太过纵情声色的原因,这张年轻的脸看上去总有些脸色低郁,阴狠薄情。 好在外表没什么变化,没有长得尖嘴猴腮或肥头大脑,算是穿越过来后唯一的一点慰藉了。 蔺怀钦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了每一处能接触到的文字信息上,连花瓶摆件上的落款都不放过,终于在一堆碎片化的信息中,对穿过来的门派,有所了解。 这是一个叫做夜泉宗的门派,靠收集和贩卖情报起家,二十几年前是江湖第一的门派,而后生意门路逐渐拓展,开始铸造刀剑武器,甚至还有供给朝廷的特殊兵器。 只是近几年,颇有坐吃山空的味道,虽然看起来依旧气派,但内里已经开始腐朽。 随着蔺怀钦的翻动,一张不知道从哪里被撕下的彩色图纸顺着册子飘了下来。 蔺怀钦捡起来一看,图纸上是用优美笔触细描的双人图,两个男子面对面抱着,其中一人面上是痛并欢愉的表情,还有一旁用繁体从右到左竖排批注的小字“是以駝毛堅硬,不可過深。” 蔺怀钦一把甩开了手上的纸页。 又是这种东西。 整个屋子走了一遍,有用的信息三五条,阴阳和合术、春宫秘术、房中大全倒是数不胜数。 在一个不起眼的桌底,蔺怀钦抽出那本快桌脚被压烂的小册子,终于又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根据记载,夜泉宗的势力都是直接服从于实权掌握者,侍从、武士、婢女都是通用的,只有影阁训练的影卫有明确的效忠对象。 每年能活着从影阁出来的影卫只有五个。其中,三个给夜泉宗宗主蔺迟玄,剩下的两个给少宗主蔺怀钦。 原本跟着蔺怀钦的一共是十个影卫,恰好是从影一到影十,但不到两年的时间,他手下的影卫只剩下影四影六影七和影九四个,其余全部身亡,没有原因,只有在名字上一道看起来不怎么耐烦的斜杠,预示此人的结局。 其中,影四和影九因在影阁的考核评分中,忠诚一项最高,被分到了护卫组,全天守护蔺怀钦的安危。影六和影七因擅长察言观色收集信息,被分到了外遣组。 小册子上特地用朱砂批注了一行—— 影七是影六的亲弟弟,未在影阁中受过训练,是通过了影阁的考试,才成的影卫。 合上册子,蔺怀钦若有所思。 难怪影七言语开朗,面上表情也丰富许多。只是影七灵活足够,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品性如何还得再观察一番,目前不可全然信任。 照册子上所写,最值得信任的便是影四和影九,但这二人,一个一直没出现,一个逃跑被抓回,怎么看都不像是靠谱的样子。 屋内炭火供的足,温暖之余生出些闷热,让蔺怀钦有些烦躁,揉了揉眉心。 虽说影卫是消耗品,但两年死了六个影卫,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了。更何况像原主这种性子,应是只顾着风花雪月享受,刀光剑影的事情碰的少。那些送命了的影卫,很有可能像影九一样,不知怎么得罪了原主,被原主送去刑房活活虐死的。 在这样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影卫又怎么会一心一意地忠于主上呢。 心腹的叛变是最致命的,若是这几个专属于原主的影卫忠心都不够,那恐怕自己还没找到回去的方法,就已经长眠在此了。 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完全对自己忠心的人。 床的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声。 蔺怀钦撩开幔帐一看,影九紧闭着双眼,微微蜷起双腿,额间脖上全是冷汗,应该是麻药快过了,压不住伤口疼痛的缘故。 他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被药纱裹着的双手无力地抓了两下,很快就被蔺怀钦的两只大手包裹着,轻轻在手背上拍了拍。 一直以来的高度警觉让影九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辨认眼前的人,干涸的嘴唇微微开合,“主、主上……” “影九,来,先喝点水。” 影九整个人潮湿又无力,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蔺怀钦摆弄,很快就被喂下麻药,再次昏睡过去。 昏暗的光线里,蔺怀钦再次打量着脆弱无助的影九。 这人在最疼痛时的时候也只会叫主上,就连痛呼都是带着乞求与讨好的,更别说自己一句要他活,他再不愿也依旧遵命。 他想起方才小册子上每个影卫的考核记录单,在影九那栏,除了忠诚最高外,还有反应与武力。 这样一个忠诚又武力值高的影卫,是自己目前最佳的选择。 虽然他对这个影卫的过去一无所知,但不要紧,若是运气不好选择错了—— 蔺怀钦垂眸,狭长微挑的眼梢里带了些残忍的薄情。 错了的话,再抛弃便是。 药纱杀伤口,影九疼,睡得不安,睫毛颤得很厉害,在眼下落下一层层抖动的阴影。 蔺怀钦伸手,一下下地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抚,“好了影九,马上就不疼了。” 影九。 这个人,自己要了。 他年纪小,心性还未定,先前应当是被原主的雷霆手段吓怕了,才会有逃走这种行为。若是自己能怀柔感化,这小少年,定会成为自己最忠心的利器。 他就这么握着影九的手,浑浑噩噩地靠着床尾睡过去,再睁眼时,最后一点余晖在窗棂上退却,沉寂的黑夜再度爬上。 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一个没什么起伏的男声恭敬道:“少宗主,该用膳了。” “嗯,进来吧。” 蔺怀钦将影九的毯子重新整理好,放下床幔后,才将视线投在了来人身上。 端着食盘进来的人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只一路沉默地绕过屏风,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蔺怀钦猜测着他的身份,“影四?” 那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握着食盘旁的两只手用了点力,呈现出略微的白色,“是。” 蔺怀钦很快就看到了他粗犷的腰身和健硕的胸口,以及他抬起的那张脸上,志在必得的狠厉之色。 影卫不可能对主人有这种神色。 蔺怀钦反应极快,“不,你不是影四——” 话音刚落,那人就在食盘下抽出一把匕首,眼泛寒光地直朝他而去。 与此同时,美美补了一觉的影七叫住了准备出去的影六。 影七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哈欠,“哥,怎么这两天都没看到四哥,他是值夜去了吗?但我今天在主上那里也没看到他啊。” 影六的脚步一顿,扶着门框缓缓转过半张脸,反问了一句:“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啥……” “主殿传来的消息,影四刺杀主上,已被主上下令杖杀。” 影六的话宛若一道雷霆,惊得影七面色悚然。 “什么时候的事?” “影九被拖去刑房的那天。” 影七的手都忍不住发抖,“哥,你别吓我……四哥、四哥是护卫组的,最是忠心,他怎么会……” 影六别过了那张为风日所炙的脸,立在檐下的阴影中,沉闷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听来的消息。” “那、那今晚谁给主上值夜?小九受伤了,四哥又——”影七像无头苍蝇一样走了两步,匆忙就往外跑,“不行,我得去问问主上。” 风火雷电的一瞬,影六拉住了影七的胳膊,“别去。” “哥?” “小七,”影六直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说,如果主上遇刺,如果、如果我们有下一任主上,会对我们好一些吗?” 这句话,相当于叛主。 每一个叛主的影卫,下场必定凄惨。 影七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因太过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变了调。 他一把抓住影六的胳膊,两只眼睛里像是有一团鬼火在烧,悚然道:“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第4章 逼近 咚—— 第5章 咚咚咚—— 是胸腔被剧烈心跳撞击的疼痛。 借着通明的烛火,蔺怀钦旋身躲过冒着寒光的匕首,推倒身前的屏风,趁着刺客躲闪的时机冲了出去。 屏风倒在地上发出沉重一声响,连带着矮桌上的许多瓶瓶罐罐,都被砸得粉碎。 混杂的烟尘里,蔺怀钦神色如常,声音淡淡的,“阁下要杀我,总要给个理由吧。” 刺客身手矫健,板着那张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一句话不说,很快又朝蔺怀钦攻来。 多年奔走在生死一线治病救人的蔺怀钦,早就养成了越是危险就越是冷静的处事风格。 他不动声色地缓着呼吸,盯着刺客手上的匕首,思绪飞快转动。 这刺客受过专业训练,不管是长时间纠缠还是自己赤手空拳与他搏斗,都不会有赢的胜算。目前最要紧的,是先击落他的手中的匕首。 蔺怀钦面上故意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惫,在刺客跃来的瞬间,弓着身子侧身一躲,朝卧床的方向一扑,踩着脚踏,一把抓住床上的幔帐。 床上是极佳的刺杀之地,通常被逼到床上的人都如入了瓮的鳖,四处都是死角,唯一的逃生口很容易被刺客堵住,命丧于此。 见蔺怀钦自寻死路,刺客面上终于松动了些,不冷不热地夸了一句,“没想到,少宗主还能有这等身手。” “多谢夸奖。” 蔺怀钦目光寡淡,像冰原上的寒潭,带着覆灭一切的寒意。 他早已想好对策。 只要刺客再度行动,他就可以借助层叠缠绕的幔帐将匕首绞住打落,如此便有了获胜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床里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声,“主、主上……” 影九不知何时醒了。 蔺怀钦神色一变,原本平静的心仿佛被倒入了热油,迅速沸腾。 影九被喂了麻药,无法行动,若是幔帐绞了匕首,定然会被撕开,那躺在自己床上被喂了麻药的影九只能接受屠戮,没有反抗的机会。 匕首带着疾风,迅疾地朝自己划来,离得近,蔺怀钦甚至感受到了令人胆寒的冷意。 来不及思考,他一把放开幔帐,迅疾地朝侧边躲闪,但手臂上却仍是被划了极深的一道口子。 尖锐的疼痛让蔺怀钦闷哼一声,后背撞上墙角的博古架,碎落一地瓷器,叮当作响。 绑着层层药纱的手颤抖着想要拉开幔帐,影九虚弱的声音明显带上了紧张,“……主上?” “无事,自己躺好。” 因疼痛沉了很多的声音依旧安抚着他,可影九一下就听出了话语里被刻意压制的气息,满心焦灼,努力对抗着麻药,想要拉开幔帐,一探究竟。 见蔺怀钦这般作为,刺客眯了眯眼,“少宗主好兴致,自己都活不成了,还要怜香惜玉。” 见蔺怀钦不答,他更是讥讽道:“以前您可都是用他们的性命换自己一命,好拖延时间,今天是转性了?” 影九已经摸上幔帐的手像是被这句话吓到了,往回缩了一段,只剩下一点苍白无血色的指尖,犹豫着,很快就退到了帷账后。 刺客露了些得逞的笑容。 诛心,永远是上策。 他算盘打得好,就算今日他任务失败,这里面藏着的人也会因自己的这句话,永远对蔺怀钦存有堤防,时间一到,就会成为刺向蔺怀钦的一把利刃。 疼痛让蔺怀钦的眼底浮现些许猩红,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他偏过头,朝着影九的方向,没有气急败坏的争辩,也没有言之凿凿的宣誓,只用着依旧沉缓平和的声音说:“影九别怕,我不会那样做。” 刺客眼中精光一闪。 这影九,到底长什么样,才能让蔺怀钦这样没心没肺的人那么上心? 他短暂地失去了对蔺怀钦的兴趣,转动着匕首,慢慢朝前走去。 床里藏着的那个人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像是对蔺怀钦完全失去了信心,只想着保全自己。 蔺怀钦呼吸一紧,想要挡在影九面前,但刺客的速度极快,一下就扯开了幔帐。 “影九当心!” 刺客的目光还没聚焦,脑袋就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打了一下。 四分五裂的不仅仅是影九砸下的酒壶,更是刺客头上迸溅的鲜血。 刺客踉跄的一瞬,蔺怀钦劈手夺下他的匕首,膝盖蓄力往上一顶,稳准狠地顶到了男人两腿中间。 “啊—————” 杀猪般的嚎叫如潮水般传来,刺客疼的在地上打滚,站都站不起来。 惨叫声终于引起了殿外武士的注意,跟着武士一并冲进来的,还有影六和影七。 “主上!” 满地的狼藉让影七脸色发白,膝弯一软就跪了下去,“影七来迟,请主上恕罪。” 影六沉默片刻,也跪了下去。 剧烈的搏斗让蔺怀钦出了汗,及肩的长发粘了些在脖间,整个人潮湿又燥郁。 繁复的外袍被甩开丢在地上,袖口上的黑豹随着布料的堆叠变得愈发狰狞,莹绿色的残忍地盯着面前的所有人。 咣当—— 是匕首被踢开的声音。 还沾着血气的匕首直直地对着沉默的武士,锋利的剑刃上倒映出他们心虚游移的目光。 蔺怀钦眼中的冷光不断蔓延,周身裹着阴抑的气息,“我要一个解释。” 这些武士是一直守在殿外的,若不是他们沆瀣一气,刺客怎会如此轻易的进来,更别说方才殿内打斗声音如此之大,他们也依旧没半点动静。 众人警觉话语中的杀机,纷纷埋下了头,直属于蔺怀钦的影六和影七更甚,垂在身体两旁的手都因恐惧而发颤。 阴冷发寒的氛围中,其中一个武士顶不住压力,攥着地上的匕首往自己脖子上一扎,没了动静。 鲜血迸溅,其余的武士纷纷白着脸,跪地求饶。 方才那名武士出手太快,蔺怀钦来不及阻止,但他们把刺客放进来本就是用生死做了赌注,成王败寇,倒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杀鸡儆猴,也好。 “下不为例。” 在武士们慌乱退下的脚步声中,蔺怀钦看着跪地不起的两个长相相似的影卫,淡淡道:“影六,把这人弄走。” “是。” 影六很快地从怀里摸出一把绳索,将疼晕了的那人绑起来,带了出去。 只是出去之前,他的目光落到影七身上,带着明显的担忧,生怕蔺怀钦的迁怒。 浓重到化不开的夜色透过窗户堆积在屋内的角落,只有几缕清寒的夜风,幽幽的透着冷意。 屋内炭火足,蔺怀钦单手解着衣领上的盘扣,居高临下地看了影七一眼,道:“影七,起来再说。” “主上……”影七垂着脑袋,惴惴不安地请罪,“请主上责罚。” 虽然蔺怀钦不知影七为何执意请罪,但从影七的神情来看,他与影六,多半犯了对于影卫来说的大罪。 蔺怀钦能想到的,就是这次的刺杀。 也许影六与影七也知道这件事,但却未及时出现。 若是今日他与影九不敌这刺客—— 蔺怀钦幽幽地扫了他一眼。 影七怕的要命,撑在地上的手都布满了冷汗,“主上……” 指节一下下地敲着床沿,像催命的号钟,吊着影七的一颗心,让他紧张到快要失序,崩溃。 “你既请罪,是无论任何惩罚,都甘愿承受吗?” 影七连连叩首,“是,主上施罚,是属下荣幸……” 明明就害怕的很,连脑袋上的头发都在打颤。 罢了。 他们也只是在黑暗中沉沦太久,想要一点希望的曙光罢了。 蔺怀钦平了怒意,“去厨房弄点吃的过来,要两人份。” 跟想象中天差地别的刑罚让影七啊了一声,懵懵的,“……主上?” 是刑罚很重,一时半会想不到,需要吃完饭再惩罚他吗? 影七悚然,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不住。 蔺怀钦的声音里含着些笑意,“这就是你的惩罚,快去吧。” 影七愣了片刻,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出去后,偌大的寝殿又恢复了宁静。 凌乱的床上,影九侧卧着,接触到蔺怀钦的目光,害怕的一缩,头也不抬地就是请罪。 “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怎么一上来就请罪?” 蔺怀钦在床沿坐下,扶着他起来,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属下、属下未经主上允准,私自使用并打坏了主上的酒壶,请主上降罪。” “说什么呢。”蔺怀钦伸出手扶着他躺下,“方才如果不是你,现在被拖出去的就是我了。做了这么有功劳的事,怎么还请罪?” 影九不敢反抗蔺怀钦,只能顺着他的动作,手脚僵硬地挨着枕头,黑漆漆的眼睛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又很快转开。 第6章 真的很像一只刚到新家的可怜狗狗。 蔺怀钦觉得有趣,整个人向他靠近,阴影连着热度一起渡过去,“怎么了?” 影九慌忙避开视线,却恰好落到蔺怀钦受了伤的手臂上。 他呼吸一顿,慌得整个人弹起来,趴跪在他面前,“主上、您的伤……未能护主上周全致主上受伤,是属下失责,请主上责罚!” 影九的声音抖得不行,连带着伶仃的锁骨也一并震动。 服了麻药的身体本就无力,如今更是摇摇欲坠,撑在身体两侧的手臂颤抖到抽搐。 对于影卫来说,让主上受伤,是一等一的大罪,死不足惜。 更何况以前的蔺怀钦是茶水温度偏差了些许,都要将人送到刑房的可怕存在。 他几乎看到了下一秒就要被拖去刑房的自己,就像他逃跑失败被捉回来的那晚一样。 “主上……” 随着蔺怀钦的靠近,影九的眼前落下一大片阴影。 他咬紧牙关,绷紧了双肩,做好被责打的准备。 可一声轻叹后,温柔有力的手就落在自己腰侧,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他重新躺下。 “好了,没关系,我一会儿来处理。”扯过一旁滑落的毯子盖在他身上,蔺怀钦放软了声音哄他,“放松一些,留心着你的伤。” 狭窄的空间里,影九被名为蔺怀钦的目光包围,他慌忙地逃遁,最终只是抿着唇避开视线,手脚局促不安,连膝盖都紧紧并在一起。 烛火被蔺怀钦宽大的后背遮挡,光影错落着,床上有些昏暗不清。 蔺怀钦看他,狭长的眼梢微微挑起,轻笑一声,“怕我?” 影九慌张地摇了摇头,“属下…属下不敢…” 不是不怕,而是不敢怕。 蔺怀钦了然,精壮有力的手臂撑在他身侧,像寻着猎物的气息,缓缓逼近,“影九,你会乖,会听话吗?” 第5章 圈笼 他要亲口听到影九的忠心。 如果他说不出来,或是含糊其辞—— 无意与蔺怀钦对视上,影九尝试着往毯子里躲,但被压住的毯边紧紧将他困在原地,缠绕在身上的目光让影九想起蔺怀钦袖口上的黑豹。 那是如猛兽一样的目光,阴鹜的,极富攻击性的,对猎物志在必得的眼神。 从未如此近的距离让影九脑海一片空白,心防被逼到极限,整个人茫然又惊恐,“…属下、属下会乖,会听话,绝不违逆。” 蔺怀钦轻笑一声,手指下移,滑到了影九的下颌,按在了影九的颈边。 影九吓得连呼吸都止住了,但依旧没有任何反抗的,把要害送到蔺怀钦手上。 太乖了。 这小影卫乖得过分,又乖的可怜。 可是,太乖的东西,总是会激起心头的破坏欲。 蔺怀钦喉头滚动,看向影九的目光里多了些恶意。 “影九,手交叉举过头顶。” 意识到这姿势不雅,但影九什么话也没说,只乖乖做照,身体呈现出一副献/祭的姿势。 这是一副还未完全长成的身子,肩腰纤薄而有线条,手臂直如新竹,赏心悦目。 那双湿润眼睛里的服从与难堪,让蔺怀钦挑起眉梢,奖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颊,弯起唇角,“好乖。” 蔺怀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终于发现了影九过分苍白的脸色。 好像吓到他了,这不应该。 听话的小狗,应该要得到奖励。 看着连耳朵都背在一起的影九,蔺怀钦垂眸,缓缓引诱,“方才你救了我,还没问你呢,想要什么奖励?” 影九愕然。 他从没在蔺怀钦这里听到过奖励这个词。 一直以来,事情做好了做对了是本分,一句“下去吧”就是最大的赞赏,做不好做错了就是失职,要接受惩罚。 莫非这奖励是另一种酷刑? 烛火倒影着影九纷呈的表情,让蔺怀钦忍不住弯起唇角。 “这是给你的奖励,什么要求都可以,只要我能办到的,你都可以提出来,不必顾虑。” 他这般言之凿凿,宽容大度,很快就让影九确信,蔺怀钦是真的要奖励他。 影九惊疑不定,最后垂着脑袋很小声地问道:“真的、真的可以吗?” “当然,想好了吗?” “属、属下想,回到、回到自己住所……” 大概影九也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会惹蔺怀钦生气,所以他一说完就紧紧抿着唇,尝试着要让自己跪起来。 蔺怀钦按住他的身体不让他乱动,视线冷了点,“为什么?” 宛若猛兽一般的眼神又重新覆上那双眼睛。 影九感觉自己像被蔺怀钦的目光擒获。他面上满是后悔,说出的话愈发不顺,“属下、属下脏,不敢脏污主上……” 后面的话被影九不断打颤的牙关封住,他僵着身体,因过度恐惧,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其实两人都知道,影九说的都是假话。就是影九怕自己,想要离自己远远的。 哪怕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有可能得到残酷的责罚,但影九还是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尝试。 虽然知道影九怕的是原主,不是自己,但影九的一言一行,仍牵动着自己的情绪。 他闭了闭眼,舌尖用力地抵在齿间,露出冷硬犀薄的下颚线条。 不把人圈在身边,怎么能保证此人全心忠诚? 影九攥着毯子抖得不行,连呼吸都是被动的,不可遏制地蜷缩着身体。 令人窒息的沉默很快就被影七的敲门声打破,“主上,属下影七。” 蔺怀钦抬眼,“进来吧。” 影七没了心理负担,快活的很,一进来就跟个小麻雀似的,把食盒里的碗碟一道道摆出来,“主上,今天的饭菜很好吃,有卤鹅烤鸡,还有人参汤呢。” “嗯,留下一份就好,剩下的那份你拿去和影六分了吧。” “啊?” 影七晃了晃脑袋,确认自己没听错后,高兴的几乎跳起来。 虽然不知道主上为何变得这么好说话,但香喷喷热乎乎的饭菜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他手脚麻利地把另外一份碗碟重新放好,哐当一声磕了头,挎着食篮就往外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主上!” 影九听着影七声音里的欣喜,扒着毯子从缝隙里看了他一眼,失落地抿了抿唇。 为什么,又要放他一个人,和主上相处。 蔺怀钦捕捉到影九的目光,带了点嘲弄的冷意:“要找影七求救吗?我把他喊回来?” 被挑破的心思让影九心脏都停了一瞬,声音急促又僵硬,“……属下不敢……” 他抖得厉害,不受控制地落泪。像被关进牢笼里的幼兽,无依无靠,恐惧绝望,却无法逃脱。 蔺怀钦盯了他好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不行,不能急,再慢点,对他再好一点。 等影九终于平复后,蔺怀钦才端着碗,重新坐回床沿。 “人参汤,补气补血,来喝点。” 熬得澄黄的人参汤冒出浓烈的香气,蔺怀钦勺起一勺,吹了吹。 饶是影九再对蔺怀钦堤防,他的眼神依旧黏在了停在他面前的勺子上。 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从被拖到刑房开始,就再没吃过一口饭。若不是影七他们偶尔带来的食物,自己早成一具白骨了。 虽然他们带来的是一些混着沙子的干饼,又或是开始变质的馒头,但影九知道,这已经他们这些影卫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看着又往自己唇边送了送的参汤,影九咽了咽口水。 蔺怀钦眉梢扬起,催促他,“发什么呆呢,快喝,一会儿就要凉了。” 影九面上仍带着恐惧,但身体却似被蛊惑般,张开了口。 温热的参汤被送进嘴里,漫过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就滑进叫嚣着疼痛的胃里。 “好喝吗?” 参汤的香气还在萦绕,影九有些不舍得开口,好一会儿才回答:“回主上,无毒,可以服用。” 无毒? 敢情这小影卫以为自己用他试毒呢。 蔺怀钦紧了紧后槽牙,实在没忍住,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 “想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又怎么会拿你试毒?” 影九被戳的脑袋一歪,面上神情比蔺怀钦还迷茫。 影卫的职责之一就是要帮主上试毒,如果不试毒的话,主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喝他的汤呢? 见影九微微皱着眉头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蔺怀钦好笑之余有又有点心疼。 他搅了搅碗中的汤,又勺起了一勺,目光温和,“你重伤未愈又许久没进食,肠胃虚弱沾不得荤腥油腻,这参汤最适合你不过了。喝了它,你也能好得更快些。” 没想到蔺怀钦真的只要把这碗汤都给他喝,影九看着再度朝自己伸来的汤勺,心下大骇,急忙请罪,“属下卑贱,不敢劳烦主上……” 第7章 一介影卫怎么敢让主上伺候用食?等蔺怀钦这顿玩心过去事后追责时,自己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抵的。 蔺怀钦见影九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语气中就带了些哄人的意味,“别紧张,没关系的。你是病人,我照顾你是应当的。” 照顾? 他有多大胆子,敢让蔺怀钦照顾他? 影九一直摇头,方才喝进胃里的参汤仿佛变成了穿肠的毒药,搅的他不得安宁,“……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求主上饶恕……” 参汤的香气一直馥郁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影九饥肠辘辘,肚子发颤,目光和呼吸因对主上的畏怯也跟着发颤。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戏弄他。 惊慌尽头就是莫名的委屈,影九喉间一酸,连带着话语都带上了鼻音,“属下知错……”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无措,烫得蔺怀钦心口发紧。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蔺怀钦就应下了他的请求,“好了,影九,乖一点,把汤喝完,我就答应放你回去。” 这一句话仿佛过境的春雨,将影九所有的挣扎与反抗都抹得干干净净。 他坐着,再没有半点反抗,看到蔺怀钦伸来的勺子时,也只是乖乖张口,小心翼翼地喝下参汤,连吞咽都极小声。 怕影九喝急了不舒服,蔺怀钦喂得很慢,也喂得专注,没有错过影九面上的神情,也没错过他唇上濡湿的水迹。 一时之间,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碗勺偶尔的轻碰声。 直到一碗汤见底,影九才犹豫着,鼓足了勇气抬头看向蔺怀钦。 蔺怀钦将汤碗放下,敛了眼中的暗意,微微一笑,“嗯,影九很乖。不过,这几天不可以,得等你伤势稳定一些,才可以回去。” 饶是如此,影九也十分满足,他攥着毯子,拘谨地谢了恩,“谢主上。” 被汤水浸润过的嗓子不再那么干涩沙哑,变成了蔺怀钦最喜欢的,清朗干净的音色。 “躺下吧,我给你换一遍药纱。” 大抵是得到了蔺怀钦一定会让他回去的承诺,影九终于没那么紧张,没再动不动就请罪。他乖乖躺下,目光偷偷打量着挽起袖子在药纱上上药的蔺怀钦。 从蔺怀钦在刑房里给他披上大氅护他最后一点体面时,他就猜测,这人也许不再是以前的主上。 但他不敢试探,不敢逾矩,生怕这幅俊美的皮囊下又装着个恶鬼般的灵魂。 感觉到影九目光中的探究,蔺怀钦微微抬眸,专注沉郁的目光就对了上去。 影九心下一惊,慌忙移开视线,藏在毯子下的手紧紧扣在一起。 这小影卫聪明的很,约莫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变化,却仍能在如此恐惧的处境里,看破不说破,后发制人。 但可惜,蔺怀钦一向喜欢主动出击,看猎物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弯了弯唇角,修长的指节敲了敲床沿,“影九,跟你说个秘密。” 影九一把抓紧了毯子,呼吸急促。 蔺怀钦眼梢微抬,指着床上乱七八糟的酒壶,道:“前几日喝酒太多,昨晚醒来以后忘记了许多事情,连之前与你的许多事情,也忘记了。” 在影九起伏不定的神色中,蔺怀钦牵起唇角,声音和缓清朗,“影九,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第6章 领地 甫一推开潮湿破旧的木门,影六就看到坐在地上的影七背对着他,在大快朵颐。 “小七!”影六连忙把手上血迹擦干净,快步朝影七走去,欣喜道:“回来了,还好吗?主上没为难你吧?” 影七没理他,将盘中的香菜拨到一边,塞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轻微的吞咽声和飘香四溢的气味。 影七面前摆着的,是他们这些低贱影卫不配拥有的六菜一汤。 影六警觉,一把抓住了影七的手臂,连声询问:“你这饭哪来的?谁给你的?” 影七还在为影六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生气,愤愤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肘子,头也不抬,“是主上赏给我的断头饭。” 仿佛当头一棒,将那只粗糙又布满细茧的手拽开。 影六脸色煞白,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后退了几步,混沌中看见影七背对着自己的细瘦背影,铺天盖地的后悔涌上心头。 若不是他执意要将影七带在身边,影七就不会成为卑贱的影卫,更不会遇到蔺怀钦这个主上;若不是他一时动了歪念头没有及时赶去支援,影七也不会小小年纪生命就即将要到尽头。 影六张嘴,声音里像掺着血,“我去求主上,求他放过你。” “哥!等等!”看影六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影七吓了一跳,顾不得肘子糊在嗓子眼里,连跑带跳地把影六拽回来,咳得惊天动地。 “小七!小七!” 以为影七药性发作的影六腿一下就软了,抱着他摔坐在地上,不断抚摸着影七的脸,“对不起小七,都是哥不好,都是哥的错,连累了你……” 影七呛得说不上话,紧紧攥着他的衣服,脸憋得通红,“哥……” 影六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影七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是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的弟弟。 那双眼睛失掉了素日的犀利,流露出慌张悲怆的神色,“对不起小七……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该死的人是我,是哥哥害了你……” 影七等不到影六帮他拍背顺气,只好用力地蜷缩着身体继续剧烈咳嗽。 影六胆战心惊,揽着影七的脸不断往自己肩上靠,万分痛苦,“小七,别怕啊,你别怕,你等等哥哥,哥哥一会儿就来陪你。” 寻死的话都说出来了,影七一个激灵,那糊嗓子眼的肘子皮终于被咳了出来。 “等、等等!哥,我没事我没事,刚刚只是被呛到了。”影七一把按住影六想要自裁的手,连忙澄清,“我骗你的哥,饭菜是主上赏给我们吃的,没有下毒,我刚才、刚才是开玩笑的。” 对上影六还没回过神来的通红双眼,影七自知玩笑开过火了,伸出双臂绕着影六的脖子,脸颊不断在他身上蹭,“对不起嘛哥,我刚刚心里有气来着……” 影六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紧手臂,将影七整个人都包裹在自己怀里。 肩膀腰腹都因过重的力道带来尖锐的疼痛,影七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咬他的耳朵,很快就把影六的耳垂咬的一片红。 “你弄疼我了……” 影六的呼吸和声音都很沉,像他让人发痛的怀抱一样,“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你生我气是应该的。” 影七扁扁嘴,“哥……” 粗糙宽大的手掌不断在自己头上抚摸,像小时候一样,给予他鼓励和安心。 昏暗的怀抱里,影七听到了影六极度压抑的声线,像一场不知何时会倾泻到覆灭的暴雨。 “小七,”影六的气息漫过耳边,像是在做一场别有用心的宣告,“你是哥的全部。” “知道啦知道啦。”影七没听出影六话中森然的念头,依旧很受用,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边尖尖的犬牙,“走啦哥,吃饭去,一会儿要凉了,我给你留了鸡腿呢。” “好。” 影六没放开人,直接兜着他就走起来,稳稳当当地将他放在床上。 这破旧的小屋里只有几张并排的木板当做是床,除此以外再没别的摆件。 影七盘腿坐着,啊呜一口吃过影六夹来的鱼肉,含糊不清道:“哥,那个人你审出来了吗?什么来路?” “快了,最迟明天早上,我去向主上汇报。” “我去呀,我去。” “不好,”影六用眼神警告他,打断了他的自告奋勇,“还是像之前一样,在主上面前的汇报都由我去,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你再去。” “为什么呀。”影七皱起眉头,嘀嘀咕咕。 “你说呢?你最近都做了什么事?”说到这,影六仍心有余悸,一直板着脸,“若不是主上这两次心情比较好,就你这两次求情,你早就——” 影六顿了顿,不愿意说那个字。 影六和影七是同时跟着蔺怀钦的。两年时间,影七见蔺怀钦的次数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只要是要向蔺怀钦汇报的,影六都会主动承担。 “哥,那是以前,主上现在不是那样的了。” “小七,”见影七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影六在他身边坐下,苦口婆心,“我跟主上接触了多少次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仅是我,整个夜泉宗的人都知道。” “真的哥!”影七见影六就是不信他,哎呀了一声,扯过影六的耳朵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最后下了结论,“我觉得主上就是失忆了唔……” 还没说完的话被影六一把捂住,影六紧张地环视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人听到后,小声地训斥他,“打住!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 第8章 影七连连点头,为了向影六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他又找了个极好的范例,压低了声音,“哥你看影九现在,不就很好吗?” “我今天找主上的时候,影九就躺在主上的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挺香的。换做以前,主上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嘛。” 此次此刻,影七嘴里睡得正香的影九正细细地喘着气,眼前一片模糊,额间颈边的汗不断滚落。 他痛苦地蹙着眉,唇瓣微张,发出乞求的呜咽,“主上……” “嗯,”蔺怀钦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急切,“影九,你发热了。” 原本就疼的伤口因体温的上升变得愈发疼痛,很快就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混沌间,影九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刑房受刑的那段日子。 冰冷无情的刑具,寸寸撕开的血肉,和永得不到救赎的绝望。 “不、不要……” “影九,影九醒醒。” 蔺怀钦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拧起一旁的湿帕子,一块贴在他额头上,另一块不断的擦拭着他的掌心,帮他降温。 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影九下意识地挣扎,嘴里含混的说着一些求饶的话。 见影九此刻意识混乱,蔺怀钦只好捉住他的手腕将他固定住,不断抚着他的头安慰他。 被捏住的手腕浮着一层细汗,因常年不见光的缘故,白得接近透明,不堪一握,好像下一秒就要在他掌心折断。 蔺怀钦目光微动,鬼使神差的,用脸颊贴了贴那段发冷潮湿的手腕。 脆弱又漂亮的东西,总会惹人爱怜。 “主上……” 蔺怀钦的指节摸过他的脸,“我在,影九别怕,只是发热,一会儿就好了。” 湿帕子擦过他浸满冷汗的额头与脸颊,又落到纤瘦的脖颈上,“降降温,会不会舒服一点?” 影九浑浑噩噩,眼前都是乱七八糟的景象,胡乱地蹬着腿,根本没办法回应蔺怀钦的话。 一直盖在身上的薄毯被踢开,满身伤痕的身体全然呈现在了眼前,连耻骨上的黑色纹路也清晰可见。 虽然屋内炭火足,但完全踢开被子还是容易着凉。蔺怀钦侧首看了一眼,将毯子拉回来,低声道:“发热是有些燥,忍一忍。” 但那张薄毯刚被拉到腹部,影九就一把打开他的手,捂着自己小腹,极为恐慌地打颤,“不、不要!不要刺青,不要,主上、主上求您,求您……” 影九情绪异常激动,整个人惊悸难安,缠在身上的药纱开始湮出血色,蔺怀钦只好顺着他的话安慰他,不断地应承,“好,不刺青。别怕影九,深呼吸,不怕,没事。” 影九发着抖,急促地喘着气,像被遗弃在暴雨中,汗津津的,阴冷又无助。 他好似看不清东西,只偏着头,虚虚地望着蔺怀钦的方向,几乎用气声在问:“…主、主上,如果属下遵命,逃跑了,您、您就能饶过属下了吗?” 那一瞬间,脑海轰鸣。 蔺怀钦只看见了影九那双痛到失焦的眼睛。 “影九,你说什么?” 什么叫遵命逃跑?逃跑不是影九自愿的吗?既然是遵命逃跑,为何又会被抓回来? 可不管蔺怀钦再怎么问,烧糊涂了的影九翻来覆去地就是那几句话,除了请罪就是求饶。 在影九接近崩溃的情绪中,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蔺怀钦脑海中闪过。 除非,这一切都是原主的故意为之。 他拿住影九的错处,看似给了他机会,实际上就是等他遵命出逃后,将他捉回,粉碎影九的所有希望,再把人打进刑房里要他尝尽苦楚。 如果真是这样,此等落差与绝望,足以彻底地摧毁一个人。 怒火和怜惜几乎将蔺怀钦剖开,猩红和暴虐在他眼中翻滚。 原本还存着些算计的关心消失殆尽,只剩下满心满眼的疼惜。 影九浑然不知,浑身是血也要撑着自己跪起来,卑微地朝他爬了两步,一把将头磕在被褥中。 “主上,求您,饶了属下吧……” “影九,”蔺怀钦喉头紧绷,用尽全力托住自己的声音,轻柔地将他扶了起来,“过去了影九,都过去了,之前你的所有错误,都一笔勾销。” 影九先前到底做错了什么,蔺怀钦已经不想知道了,他只知道,生命本身不该遭受如此对待。 影九呆呆地抬头,望着他。 “小九。” 蔺怀钦换了称呼,要将他完全置于自己的领地中,再不容他人留下印记。 烛火跳跃间,他拨开影九眼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郑重,“我保证,以后绝不让会再让你落入痛苦之中。” 影九混沌的脑子理解了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惊愕之余,泪水决堤。 “主上……”影九发出一声压抑之极的呜咽。 蔺怀钦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坐在他身前,朝他张开双臂。 “小九乖,来抱抱。” 第7章 心迹 影九睁眼时,宽阔的大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床边的幔帐被挑起,不算光亮的房间里寂寂无声。 主上是出去了么。 影九不安,惴惴地打量着。 床上被清理过一番,昨天还凌乱堆在床边的酒壶不见了,床褥和被套也换成了低调沉稳的缥青色,就连自己身上的中衣,也被换了一件。 这中衣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柔顺贴肤,穿在身上清清凉凉的,比平时影卫们穿的,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影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上雪白的中衣,晃了晃高烧后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 影卫的记性都很好,稍一回想,影九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回忆了起来。 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甚至到最后,主上朝他张开双臂时,他竟然失控又失态的,撞进了主上的怀抱。 小影卫舌尖发紧,慌张地抓住了被子。 主上的反常让他害怕,那些温暖又安心的怀抱,绕在耳边哄慰的声音,还有不断拍着自己后背的手,都让他愈发忐忑不安。 尽管这些温柔让他想要沉溺,但他知道,这不是他应有的东西,也不是他一个低贱影卫应得的。 一旦越界—— 影九收缩着身体,直到肋骨处传来被挤压的剧痛。 妄想的下场,他不想再受一遍。 蔺怀钦从寝殿的浴房里出来时,就看到影九缩手缩脚地坐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让他一下就牵起了嘴角。 “小九,这么早醒了,不多睡会吗?” 影九一时半会没能回话,呆呆地望着他。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主上。 原本玄黑色的外袍被褪下,换成了一件月白长袍,那头盘踞在腕口处的黑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是用深浅八色丝线绣着的汀兰,绕着日月星辰而行,典雅又稳重。 蔺怀钦身量高,宽肩窄背,腰腹线条有力,朝他走来时,沉沉的阴影就先一步渡送开来。 “小九?” 影九回过神,连忙把视线压低,白着一张脸,“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一介影卫,竟然因为主上的面容失神。蔺怀钦觉得有趣,捏了捏他的脸,“快起来。” 温热的手背很快地贴过影九的额头,“嗯,烧退了,瞧着也有精神些了。” 影九收紧肩膀,自觉请罪,“主上,昨晚、昨晚,属下有罪……” 很轻的笑意骤然散开,连着沐浴后未散的潮湿热度一并传到影九脸上。 蔺怀钦勾了个浅笑,“昨夜,你很好,没有犯错。” 岂止是没有犯错,昨晚下半夜,意识被高烧折磨到模糊的小影卫,在一次渗入骨髓的发冷中,羊入虎口般地摸到了自己的衣袖,很快就被揽进自己的怀抱里。 这样一站一坐的姿势让蔺怀钦一低头,就能看见影九脆弱白皙的后颈。 昨晚,这截后颈就抵在自己唇边,散着清冷的药香。 蔺怀钦喜欢影九身上的味道,甚至有些着迷,想要将那药香抿在唇间,或是嚼碎吞下。 他想让那段药香和影九,在自己怀里馥郁,绽放。 莫名深沉的视线让影九喉头紧绷,他不知为何蔺怀钦又拿这种眼神看他,拼命低下头去。 很快,蔺怀钦就恢复成和缓的模样,眉眼微抬,“一会儿先喝点水,我让他们煮了点粥,你今天可以吃一些。” 影九惶恐,但很顺从地应了是。 连同着早膳一并来的,还有影六和影七。 影六一进来,就跪在了地上,连带着影七也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跪了下去。 “怎么了?起来再说。” 影六头皮发紧,不敢起身,伏低身子一五一十回禀:“属下昨日照主上要求,将刺客带下去审问,没过多久那人就松了口,但……” 第9章 “……属下有罪,属下见他招供的如此之快,恐有诈,便打算求证之后再来汇报主上,等属下今早证实他所说的确实是假话,再回刑房时,这人已经断气了。” 说罢,影六就一把伏在地上请罪,“属下办事无能,请主上惩罚!” 修长有力的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面。 蔺怀钦眉眼染着些阴影,静静的,没有说话。 这个看起来意外的结果,反倒在蔺怀钦的意料之内。 这些刺客既然选择了刺杀少宗主,就要做好任务失败后的准备,若是能当场毙命,也算是一桩幸事,若是不幸被活捉,刑房里自然有要干净了结后事的人。 “你细心谨慎,何罪之有?这事儿怪不到你头上,起来说话吧。” 预想中的怒骂不仅没有出现,反倒还得到了认可,影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被影七拽了一把才连忙站起。 “可有查到是谁动的手?” “主上,属下无能,找到那名刺客的时候,他只剩几块零散的血肉和骨头,若不是他的头颅被切下来扔在地上,属下也无法辨认。” 蔺怀钦呼吸一沉。 好狠毒果决的做法。 设身处地的想想,对方是一个很成熟很理智的刺杀团队,双商在线,但这样一个团队,若是一直在暗处,是自己的敌人,还时不时弄点刺杀之类的小惊喜,就很可怕了。 蔺怀钦垂眸而坐,周身的气息有些沉。 “还有别的办法那查到刺客的身份吗?” 影六刚直起来的膝盖又要弯下去,“……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毫不意外的答案让蔺怀钦压了压眉梢。 若是不能顺藤摸瓜,主动出击,那也得未雨绸缪,排兵布阵。 “无妨,”蔺怀钦摆了摆手,“只是现在小九伤重,短时间内无法守夜护卫,还得辛苦你二人轮流值夜。” “是,”影六的回答干脆又利落,“属下遵命,定不会再出纰漏。” 蔺怀钦嗯了声,看着面前摆满了一桌子的碗碟,“早饭吃过了吗?坐下来一起吃吧。” 影六忙道:“属下卑贱,万不敢与主上同食,主上恕罪。” 影七诚实:“…没吃。” 影六连忙掐了他一下,开口请罪,“主上……” 蔺怀钦微微笑着,“没关系,影七来挑一些自己喜欢的回去吃吧。” 不管影六怎么使眼色,怎么明里暗里地拉着影七的衣角,影七依旧欣喜地谢了恩,拿了离他最近的两个包子,宝贝地揣怀里,飞快地扫了一眼靠在床头默不作声的影九。 影九在蔺怀钦的命令下,乖乖喝水,察觉到他的目光,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杯子,低下了头。 两人告退后,蔺怀钦端起一旁被刻意放凉一些的鸡丝粥,朝床边走去。 “小九,等了好一会儿,饿不饿?” 影九连忙摇头,“回主上,属下不饿。” 知道就算影九饿坏了也不会说真话,蔺怀钦柔下眉眼,坐在床沿,“好了,快来尝尝这粥,我特地让他们炖的软烂一些,最适合你了。” 软嫩鲜香的粥散发着热气,丝丝缕缕地钻进胃里。 看着蔺怀钦伸过来的勺子,影九迟疑许久,才小声唤了句,“……主上。” “嗯,有话要说?” “属下…“影九很是紧张,硬着头皮说:“属下认识那晚的刺客。” “你认识?” 蔺怀钦想起,那日影九也是与这刺客见过面的,还往他头上砸了个酒壶。 “是,”影九的声音轻轻的,像他的人一样,温驯无害,“属下以前值夜的时候见过他一回,他是宗主身边的二等侍卫。” 宗主。 原主的父亲,夜泉宗的宗主,蔺迟玄。 但蔺怀钦现在没空深究为何做父亲的要派人刺杀儿子,他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件事。 他放下手中的勺子,膝盖朝前挪动,盯着他的眼睛笑问道:“小九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若不是特别留心,又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关注?莫非这也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 蔺怀钦的视线加深,捏着他的下颚逼他与自己对视。 丝丝冷意沿着目光游走过了四肢百骸,影九局促地收紧身体,连忙解释,“…这是影阁对护卫组影卫的要求,要对主上身边的人和物过目不忘,才、才能更好地护卫主上。” 合情合理的解释,但蔺怀钦依旧没有拉开距离,探究的视线依然从头到尾地包裹着他。 “先前怎么不说?” 影九张了张嘴,脸色一下就白了,“属、属下……” 见蔺怀钦神色愈发冷淡,影九心下慌张,再不敢有所隐瞒,“主上恕罪,影阁有训,主上未问话的时候,影卫绝不可主动开口,否则当敲齿拔舌,以示惩罚。” 蔺怀钦若有所思,“既如此,小九为何违抗戒令也要告诉我?不怕又被拖到刑房里吗?” 尖锐的问题让影九猛地缩了下,他眼里满是哀求,颤抖的唇瓣几经开合,艰难地剖白,“影九是主上的属下,主上忧虑,属下,属下只是想帮……” 说到这里,影九不敢再说一个字。 帮。 他在说什么,自己一介影卫,有什么资格帮主上? 他收住了声,换成了那句公式又刻板的话语,手无足措,“…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轻笑一声,眼中的冷意漾成了一池春水。 “小九一心为我,怎么会有错呢,”蔺怀钦放开他的下颚,安抚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抱歉,我方才情绪不好,吓到你了。” 影九慌忙垂着眼睛,依旧是那几句话,“属下不敢。” 他的脸色很差,依然没从要被送去刑房的恐吓中抽出身来。 “我不会送你去刑房,”蔺怀钦自觉有愧,语气极软,“是我不好,不该用这个伤害你,昨晚承诺你的,我会记得。” 影九想起昨晚蔺怀钦对他说的话,连忙跪直身体。 他一介影卫,怎可白受主上的承诺。 在蔺怀钦的默许下,影九捧起蔺怀钦的右手,带着他,按到了自己缠满药纱的胸口上。 “主上。” 蔺怀钦的掌心处传来鲜活明朗的跳动。 影九看他一眼,驯服地压下视线,带着决然的坚定,恭敬无比。 “属下只属于主上一人,若主上不嫌,属下愿剖心为证。” 第8章 忤逆 影九这番话,将流淌在蔺怀钦血管里的不安与焦躁彻底抚平。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身体前倾,避开影九的伤势,顺势将人揽入怀中。 极近的距离让影九害怕,但他依旧放松着身体,全身心地容纳着蔺怀钦。 这是一个很轻的怀抱,不带任何的私心与杂念,只有彼此间的信任与慰藉。 些许光晕穿过窗子落在屋内,许久,蔺怀钦才逸了点气息,声音低沉又柔和,“谢谢小九。” 影九不安,紧了紧手中的毛毯,声音很轻,擦着他的耳廓而过,“属下不敢,主上言重。” 影九—— 明明才在自己这幅皮囊之下受过那样的苦,却依旧捧着一颗赤诚之心,放在自己面前,不管自己想怎么对待,都可以。 蔺怀钦狠狠地闭了闭眼,萦绕在鼻间的药香仿佛化作了药杵,一下下地,撞得他心口发紧。 太乖了。 乖得仿佛自己不信任他都是弥天大罪,乖得让蔺怀钦透不过气。 想要占有他,无论身心—— 他狼狈的,满怀负罪感地逃开这个怀抱,按在床沿的手用力到发白。 气氛莫名凝滞。 影九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主上,刺客的身份清楚后,需要属下做些什么吗?” 清朗舒润的声音将蔺怀钦起伏的心绪拉了回来,他端起一旁还有些余温的鸡丝粥,眼里重新含着笑意,“有的,确实需要小九帮助。” 影九的神色变得严肃,“请主上吩咐。” “嗯,现在请小九病人配合我,乖乖地喝下这碗粥,这样才能赶快好起来。” 话语里显而易见的亲近让影九急忙低下头,局促地应了是,像突然得到主人抚摸的小狗,有些惴惴。 蔺怀钦眼尖地瞧见了那一点泛红的耳朵尖。 安静宁和的室内只有瓷勺轻碰碗沿的声响,蔺怀钦见影九配合,思绪也开始转动。 “小九,或许,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派人刺杀我吗?” 影九着急忙慌地咽下粥水,“属下不知,请主上责罚。” “……属下只知蔺宗主两年前就去了别院居住,自此就没回来过。” “别院?” “是,离夜泉宗不远,大概一个时辰即可抵达。” “是父亲自己要去的吗?” “回主上,属下那会儿还未出影阁,未亲眼所见。但所有人都说是宗主自己去的,说是去闭关修行。” 第10章 蔺怀钦皱了皱眉头。 原本蔺怀钦见自己这个少宗主如此横行霸道,肆意妄为,还以为老宗主蔺迟玄已经去世,可照影九所说,老宗主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甚至还能派人来刺杀他。 莫非老宗主知道了自己不是原来的蔺怀钦? 蔺怀钦眼眸微动。 在这场刺杀前,自己只接触了影七和影九。影九重伤一直没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只有影七中途离开,还在刺杀后姗姗来迟。 难道是影七的通风报信? “小九,你觉得影七怎么样?” 半碗温热的鸡丝粥下肚,四肢百骸都游走着暖意,影九身上轻松,连带着神色也一并放松下来。 他摸不准蔺怀钦这句话的意思,实打实说:“……小七哥人很好的。” 见蔺怀钦没有动怒,甚至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影九又道:“小七哥性格好,很会照顾人,不管是对之前的前辈们,还是对我,都很好。有时候出任务去很远的地方,小七哥还会给大家带一点小玩意儿。” 说到影七,影九眼里满是钦佩与感激,“……属下刚从影阁出来的时候,还是小七哥带着我熟悉门派的。” 蔺怀钦没说话。 他坐在光影照不到的床沿,眉眼处染着阴影。 影七性格纯真开朗,看他与其他影卫的相处,便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何况当时自己刚答应他救下影九,瞧他作为,感激居多,应当不是他。 过分安静的氛围里,影九突然理解了这问话背后的含义,一下就慌张起来,连话语都不再连贯,“主上、影七是绝对不会背叛主上,做对主上不利的事情的,请、请主上明鉴!” “为什么?” 影卫怎么会背叛呢?背叛的刑罚比逃跑还要重上百倍。像影七这种外遣组的,若是到真的在主上手里活不下去的程度,只要出任务的时候故意露出破绽让对方了结自己即可,那样一了百了,是最解脱的死法。 话到嘴边,影九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知道了,只是问问,别担心。”见影九被自己逼得言语无状,蔺怀钦拍了拍他的手背,圆了个谎,“我想去别院一趟,怕你一个人在这待着无聊,打算让影七来陪你,所以才问的。” 不知影九是否相信,他只是乖顺地垂眸,“主上要去见宗主吗?” 蔺怀钦嗯了一声,“去看看。” 柔软的床褥突然下陷,影九直直地跪了起来,向他请求,“请主上允准属下护卫同行!” “护卫?”蔺怀钦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揶揄着,“就你这满身的伤还想要护卫,你现在下床走两步我看看呢。” 别说下床了,就是跪这么一小会,血肉都叫嚣着疼痛。 “主上……”影九厌恶自己的没用,将身子伏的很低,“宗主能派人刺杀,定是起了杀心。更何况,宗主身边也是有影卫的,若主上孤身一人前去,起了冲突,属下、属下万死难逃一责。” 影九跪伏着,瘦削的后背蜿蜒成极富曲线的山丘,吸引了蔺怀钦的目光。 影九的话又何尝不是自己所担忧的,不会武功是其次,自己不是原本的蔺怀钦一事,才是最致命的。就算这几天侥幸瞒得住下面的人,身为原主父亲的蔺迟玄会认不出自己儿子吗? 若两者相见,蔺迟玄发现自己不是原本的儿子,惊怒交加下,直接取了自己性命也尚未可知。 可若缩首不前没有行动,岂不是相当于告知他这素未谋面的父亲,他是个不会反抗的软柿子,想怎么捏他都行? 蔺怀钦的眼中酝了点冷意,面上神色也一点点沉下来。 没关系,不就是狭路相逢么。 就算是独木桥,他也要搏上一搏。 “主上……”影九的声音哀哀的。 “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你现在只需要休息养伤,其他都不想。” 听出话语里的无可转圜,影九面色发白,顶着被责罚的可能,也要连声请求,“……主上,是属下无用,不能护卫在侧。但求主上带上影七,影七耳聪目明,身手也不错,绝不会给主上添乱的。” 影九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整个人因疼痛和害怕不断发颤,笔挺的脊梁都快要被压断。 “好,我带上他,你先起来。” 蔺怀钦扶他坐好,怜惜于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朝他伸出了手。 影九浑身一缩,侧过了半张脸,很快又把脸转了回来,强忍着惧意道:“……属下有罪,不该在主上施罚时躲开,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一顿,“觉得我要打你吗?” 影九浓密的眼睫颤动的非常厉害,“……是属下忤逆在先,主上教训是应当的。” “忤逆什么,”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脑袋,“小九关心我也算忤逆吗?” 影九捏着手指,整个人汗津津的,黑漆漆的眼睛看他一眼,很快又躲了起来。 “胡思乱想可是会长不高的,”将毯子打理好盖在他身上,蔺怀钦起了身,“我找影七去别院,让影六来守着你。你就在这,乖乖等我回来,不准下床,不准乱跑,知道吗?” 影九连忙点头,“是,属下遵命。” “伤口疼的厉害就用一点麻药,晚饭我让他们炖了粥,别忘了吃,困了就睡觉,不必等我。” “…是,属下记住了。” 又交代了影九好些话,确保他都记下后,蔺怀钦才终于放心出门。等他找上影七赶到别院时,日头已上三竿,直直地挂在半空,刺眼的很。 今日晴空万里,地面的积雪融化了不少,雪色混着日光,将眼前的别院映的愈发幽深宁静。 这别院,虽不及夜泉宗恢弘奢靡,但胜在环境幽旷,构思精巧。远远望去,青瓦飞檐亦是精致异常,沿着天际,缓缓铺开。 半掩的朱漆门扉上,是一块褪色风化的牌匾,蔺怀钦仔细辨认了许久,才看出是“凛尘院”三个字。 大门上爬满灰尘与蛛网,透过缝隙能看见里头挂满枯藤的影壁。 “这地方看起来许久没人住了,确定没来错吗?” 影七走在蔺怀钦身前替他开路,先一步跨进了别院内,压低了声音,“主上,就是这里,属下绝不会弄错。” 一连半个月的积雪让开裂的青石砖里充斥着死气沉沉的苔藓,踩上去的每一脚,都带着粘腻与腥臭。 若蔺迟玄真的是来这闭关修行的,一介宗主,怎么都会有一堆伺候的下人,绝不会是眼前这幅荒凉残破的情形。 越往前走,衰草和积雪堆得更高,几乎快到小腿,蔺怀钦索性停下脚步,“影七,你能感知到附近的气息吗?此地还有人居住吗?” 影七目光如炬,凝神感知了一会儿后,回禀道:“主上,这附近没有,但我总感觉,这里不大对劲。” 影七的话阴森森的,潜在这枯败院落的每一处,化成暗地里的致命刀刃。 蔺怀钦环视一圈,突然朝墙下的一口井走去。 “影七,你看。” 那是一口年份极为久远的井,井台的石砖早已被岁月啃噬得棱角模糊,半截开始风化腐朽的麻绳垂在幽暗的井口,可偏偏,井沿周围一圈,郁郁葱葱的满是蕨草,一看就是常年喝饱水的状态。 无人的破败的院落里,哪里来人打水浇灌植物?莫非这个井有魔力,能自动浇水? 显然影七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绕着井沿走了两圈,目光朝井里探去。 只一瞬间,影七就猛地捂着嘴巴,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主上别看!” 影七话音刚落,探过头的蔺怀钦就看到了—— 一双泡在井里的,膨胀了数倍的死人眼珠,正直直地盯着他。 第9章 活路 与那眼珠对视的一瞬间,耳后传来了令人胆寒的风声。 蔺怀钦只感觉后颈一凉,就看到原本站在自己前面的影七极快地与那阵风声缠打在一起。 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蒙面影卫,正与影七殊死一搏。 那影卫虎背熊腰,身形高大,将手中的长刀舞的生风,每一下都带着凌厉的疾风,不断地朝影七劈砍而去。 很明显,这是专门负责看家和拦路的。 虽然两人身形力量上有不小差距,但影七灵活,身法轻盈,被压制了好几个回合后,就逃脱开来,解开腰上的软剑,开始反攻。 “主上,这是宗主身边的影卫,甲三。” 那名影卫被叫破身份,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喝道:“你们来做什么!” 蔺怀钦品着甲三话语里的敌意,故意作出原主一派的桀骜轻狂来,反问道:“儿子来看父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呸!”甲三侧身躲开影七的软剑,额头上青筋暴起,“你还有脸说这种话!” 影七上前一步逼退他的刀光,怒目而视,“放肆!竟敢对少宗主无礼!” 刀光剑影中,蔺怀钦勾了勾唇角。 第11章 这几日与影九影七相处,他也大致摸清楚了影卫的地位。 一个如此卑贱,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听命行事的影卫,竟然敢对少宗主如此呼来喝去,若是背后没有主人的撑腰,必不敢如此。 这父子关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差啊。 蔺怀钦抱着手臂,看着两人缠斗许久,突然朝井口走了两步,果然看见甲三不断投来的,愈发焦急的目光。 “看来我的猜测没错。”蔺怀钦碾了碾脚下的蕨草,从容不迫,“你的刀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这里,是因为我父亲,就在井下吧。” 甲三方寸大乱,他的防守和进攻都节节败退,在蔺怀钦的脚踏上井边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前冲,被影七寻住弱点,倒在了离井边几步之遥的地方。 “主上。” 影七很快的收了软剑,正准备为自己不能快速解决敌人而请罪时,就听到了蔺怀钦的夸赞。 “影七,很厉害,有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影七摸了摸后脑,有些羞赧,最后还是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属下没有受伤,谢主上。” 蔺怀钦应了声,随手捡了块比较坚固的石头,朝井口堆砌的乱石砸去,“这井里定有另一番天地,得想办法破开它。” 影七应了是,几道剑光迅疾地劈开了本就松垮的井壁,里头蓄着的水和其他杂物一并涌了出来。方才那双吓人的眼珠也跟着被冲出,骨碌碌地隐在了墙角中。 耀目的日光斜斜切进井口,照亮了井腰处几道深刻的划痕。那些歪斜的刻痕里渗着赭色,像是在绝望和发疯时反复刻下的印记。 这些刻痕印证了蔺怀钦的猜想。 是原主把自己父亲扔到井下,再骗众人说他到别院来闭关修行,以此接过夜泉宗的掌控权。 蔺怀钦目光加深,压了压眉梢。 真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随着影七的挖掘,井内一块藏得极深的石板被劈开,一股潮湿又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影七首当其冲,被熏得脸色发青,几欲作呕。 石板下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但从干燥磨光的井壁来看,底下是空的,没有水的浸泡。 “好聪明的办法。”蔺怀钦走进几步,端详着那块被影七清出来的石板,夸赞了一番。 影七捂着嘴,“…属下愚钝,请主上明示。” “这口井估计早就不能供水了,但井底下的土质依旧疏松,挖开就是天然的庇护所。同时,为了避人耳目,用石板在井腰做一道天然的隔水层,平日里的雨水和雪水落到井内,就能提供天然的伪装,还能为下面提供水源。” 能在绝境中开辟出这样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这位蔺宗主,定有着过人的心智与手段。 影七跪下,主动请缨,“主上,如您允准,属下可先下到井下探查。” “不用。”蔺怀钦走到被扩大了许多的井口旁边,目测着自上而下的距离。 “主上!”见蔺怀钦准备一跃而下,影七急得脸都白了,连忙道:“主上三思!万一这井下有埋伏,或者宗主不知是您,贸然动了手误伤了您,属下、属下罪该万死!” 听闻,蔺怀钦露了点莫名的笑意,侧目,“宗主还有武功吗?” “宗主武功高深莫测,怎么会——” 讲到一半,影七的话止住了,面上的神情开始惊疑不定。 什么叫还有武功吗?宗主那一身精湛磅礴的内力,没了? 蔺怀钦指了指那块长满青苔的石板,“若是宗主还有武功,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弄这么些伪装?又何必苦心一片地派人来刺杀?” 落在墙上的日光斑驳,晦暗不明地映着蔺怀钦的侧脸。 他眉梢微抬,一字一句地下了定论。 “我敢肯定,宗主现在不仅没有武功,而且一定是极虚弱的状态,才会铤而走险又急不可耐的,派人刺杀。” 也正因为这个合理的猜测,自己才想要一探究竟。 影七的目光惊恐地掠过蔺怀钦的脸。 他这才注意到,主上对自己父亲的称呼,是宗主。 陌生又疏离的,宗主。 在影七逐渐仓皇的神色中,蔺怀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影七,你就在这等我吧,不必下来了。” 影七还没来得及应是,蔺怀钦已然一跃而下。 强烈的失重感过去后,蔺怀钦踩在了松软腐烂的土堆上。 如他所料,井下是一个被开辟出来的独立空间,沿着弯曲泥泞的小道走了不到一刻钟,一间坑洼不平的泥室就出现在了眼前。 泥室简陋粗糙,又逼仄狭小,黄泥的腥味混着久不通风的酸腐味,腌制着蔺怀钦的每一条神经。 干硬的黄泥土床上,坐着一个眼圈发青,黝黑骨瘦的老者。老者的呼吸又短又急,一听就是重病未愈,许久未曾打理的脸上线条粗粝,病气缭绕,鬓角秃的很厉害。 不出意外,这就是夜泉宗宗主,蔺怀钦的父亲,蔺迟玄了。 长期的牢笼生活让蔺迟玄的听力变得迟缓,直到蔺怀钦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才察觉出这不是甲三,费力地睁开那双倦怠阴郁的眼睛。 与他对视的一瞬间,蔺怀钦看到了他眼里滔天的憎恶与怨念。 “你?!你来做什么?!” 声音嘶哑,孤苦,带着冰冷恶意,回荡在泥室里,强烈地砸向蔺怀钦。 病骨森森的青白手指朝自己抓来的瞬间,蔺怀钦后退了几步,颔首作揖,客气道:“蔺宗主。” 这三个字仿佛禁锢的魔咒,将蔺迟玄朝他扑来的脚步生生止在原地。 老者破锣般的呼吸愈发杂乱,那双瘦到凹陷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鬼火,直直地盯着蔺怀钦。 蔺怀钦毫不躲闪地看着他。 很快,蔺迟玄就笑起来,笑气腾腾地扬上天,充盈着张扬的恶毒。 “我就说吧,给我下毒,化去我的内力后把我沉井,想要我死,是要遭到报应的,哈哈!” “你不是蔺怀钦吧,我的好儿子永远都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也不会对我行礼,你是谁,他死了,是不是?” 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 看着蔺迟玄那张混杂着仇恨癫狂与快意的脸,蔺怀钦也不躲闪,大大方方承认,“蔺宗主好眼力。” 显而易见的答案让蔺迟玄的呼吸急促,他歪头打量着蔺怀钦,原本就瘦到脱相的脸颊更是随着他的呼吸在不断变形。 “死了好,死了好……” 他一边笑,一边趔趄着,尝试用溃烂化脓的手去抓他的衣领,“…那你是谁?你来这做什么?” 蔺怀钦侧身,身形极稳,“我是来接蔺宗主回去的,希望蔺宗主能重返门派,接回大权。” “当真?!” 起伏的情绪让蔺迟玄双目猩红,他定定地看着蔺怀钦,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佝偻变形的后背抵着泥壁,“不对,你不是来接我回去的,你是因为上次的刺杀,想找到我,杀我灭口,以绝后患。” 蔺怀钦笑了一声,带着点冰冷的讥讽,“怪不得令郎性格如此极端,听蔺宗主这番话,他的行为风格倒是像您,都是出手即死地,绝不给他人,也不给自己留活路。” 蔺迟玄情绪激动,病体支离,没一会儿就跌坐在地,嶙峋的胸骨不断起伏,出气多进气少的喘着气。 “蔺宗主还是先冷静一下,从这回夜泉宗也还要一个时辰,若是您撑不过这关,当真是可惜了。” 对上蔺怀钦清明坦荡的眼神,蔺迟玄满脸怀疑,“…你真要带我出去?” “难道蔺宗主觉得,我远赴此地,是为了跟您开玩笑吗?” “为什么?” 余光瞧见袖口处的汀兰沾了黄泥,蔺怀钦皱了皱眉,“自然是希望蔺宗主与我化干戈为玉帛,留我一命,不要再派人刺杀我了。” 蔺迟玄捂着心口,笑容有几分扭曲,“杀了我,不就能一劳永逸吗?” 当然是,只不过还不是时候。 蔺怀钦对蔺迟玄反复的试探没有什么耐心,他压着眉梢,转身走回井底,朝上喊了一句:“影七。” 影七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主上。” 当他让影七把蔺迟玄带回夜泉宗时,影七当着蔺迟玄的面,单膝跪在蔺怀钦面前,右手执拳抵在心口。 “属下影七,谨遵主上命令。” 这是在宣誓,宣誓自己忠诚的主上。 蔺怀钦露了点真心实意的笑,将影七扶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肩,“好影七。” 影七低着头,也跟着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只是,蔺怀钦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宣誓,是将自己所有的退路斩断。 从此影七在蔺迟玄面前,再无活路。 第10章 攻心 三人回到夜泉宗时,早已月明中天,星子熹微。 安顿好蔺迟玄后,蔺怀钦就让影七先回去休息,自己则从后门悄悄地绕进屋内,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泡在了浴池里。 第12章 从浴池里可以看到内室,连灯都没有点,一片昏暗。 小九应该睡了吧。 不知怎的,蔺怀钦有些意兴阑珊。索性连灯也不点,就着黑暗泡在了水里。 温热的花瓣水漫过肩膀,很好地驱散了身上的疲惫。 蔺怀钦靠着浴池,修长的指节按着太阳穴,平缓着思绪。 其实蔺迟玄说的没错。 杀了他是最好的选择,永远都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但今日蔺怀钦见到井中那深刻的印迹时,改变了主意。 原主性格残忍暴虐,树敌太多,导致夜泉宗内心怀鬼胎的人不少。少宗主的身份让他时时刻刻站在明处,这一次运气好,躲过了诡计,但下一次的暗箭呢,就一定能躲过去吗? 何况自己不会武功,对上其他有野心又有武功的人,不会有半分胜算。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接过门派事务,帮他理清各种纷杂的势力,代替他成为众人的靶子,好让他有时间组建属于他自己的心腹与团体。 蔺迟玄就是最好的人选。 蔺怀钦垂眸,在和缓的池水里看到了自己冷冽清明的表情。 至少对于蔺迟玄那样有手段的人来说,回到夜泉宗翻云覆雨也总好过在苟延残喘在不见天日的井下。 只要蔺迟玄回到门派的消息传开,那些想要效忠他的人就会浮出水面。但当他们发现想要一心效忠的宗主武力尽失,只剩半条命时,那点忠心就会有考量的余地。 实在是重新洗牌的大好时机。 蔺怀钦眼中敛着暗意,微凉的手腕挑了点水,如愿地看着满池的躁动与不安。 仗着明面上父子的关系,蔺迟玄不会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下手,更何况,自己也算是救了他一命,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样,自己就有时间把重心放在目前属于自己的几个影卫身上。 只有影九,不够。他还要影六影七的,彻底的忠心。 一想到影九,蔺怀钦的心就有些烫。 无论是影九那张似褪色桃花笺般令人怜惜的脸,还是跟自己说话时轻软驯服的语调,都完美地契合在了自己的喜好上,更何况,此人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想到影九躺在自己床上乖乖等了自己一天,蔺怀钦的一颗心就满满地涨着。 他想要马上看到影九。 想抚摸他柔软苍白的唇瓣,想听他乖软清泠的语调,还想看他那双憔悴虚弱,似琉璃蒙尘一般的眼睛,只装着自己。 几点声响不太平地从内室里传了出来。 是影九与今夜当值的影六。 影九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情绪,“……这不可能!四哥不会做那样的事!” “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那么多天,你见过影四了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踪迹都没有!” 影四,与影九同为护卫组影卫的,一直都没见到的影四。 影六的声音里压着点火,“你躺在这张床上那么久,就没想过问问四哥的情况吗?你被抓回来那天,是谁一直跪在雪地里,给你求情?” 好一会儿都没有听见影九的声音。 但蔺怀钦能想到,此时的影九定是垂着脑袋抿着唇,连带着细长的睫毛都在打颤。 “四哥,为什么、为什么会……” 是影九焦急的,因紧张而干哑的声音。 影六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肃,毫无起伏道:“影四在你被拖去刑房后,又去找了主上,给你求情。第二日,他刺杀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影九不知说了什么,换来了影六一句凉薄又隐忍的话语。 “原来你也知道,同为影卫,他给你求情,是要受到怎么样的对待啊。” 这句话过后,内室里再无一点声息,静得让人心惊。 浴池里的水温逐渐下降,阵阵凉意从蔺怀钦的肩头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 原来,影四不是平白消失不见,而是见了自己一面,为影九求情过后才不见的。 就原主那个性格,不用想,都知道影四的下场。 一股无明的,汹涌的怒火几乎烧穿了蔺怀钦。 这个以折磨人为乐,视人命如草芥的,甚至废掉自己父亲内力把人沉井的原主,就像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阴恻恻地看着他,时不时的用一条人命推翻他这几天所有的努力,欣赏着他的无措与愠怒,要拉着他一起沉入原来的血海。 内室里传来几声痛苦又压抑的呜咽。 是影九。 蔺怀钦一下就起了身,扯过一旁的布巾随意擦干身子,披上衣服就往内室赶。 内室烛火被点起的瞬间,影九攥着毯子,看着他向床边走来的身影,瑟缩着挪了又挪,“主、主上……” 乱如麻的心绪让影九的自控力降了些,湿润的眼睛,通红的鼻头,完全收入蔺怀钦的眼底。 影九哭了。 他为影四哭了。 这个念头让蔺怀钦浑身发冷,紧接着就是压都压不住的怒火,流淌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将他的视线和声音都烧哑。 “小九。”蔺怀钦伸手将他扶起,轻柔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挑了点残酷的笑意,“瞧着像是哭了,怎么了?” 离得近,影九嗅到了蔺怀钦指节上潮湿的水汽,还有沐浴后才会有的花瓣余香。 主上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为什么没留意到?方才他与影六的谈话,是不是都被主上知晓了?影六也会跟影四一样,因为自己丧命吗? 但不管哪一件,对影卫来说都是大罪。 纷至沓来的想法几乎将影九溺毙,蔺怀钦指节上的余香像是致命的幻药,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 影九怕,怕到极致,很快就摔跪在床下,一个劲的请罪。 “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俯身,捏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有罪在哪?” “……主上回来,属下未能及时相迎,属下失职,请主上责罚。” 影九干巴巴地说完这句话,就僵硬地维持着被挑起脸的姿势,整个人抖得很厉害,原本就憔悴的脸上更是褪的一分血色也没有,摸上去冰凉刺骨。 就那么几句话,又将影九打回了原来害怕自己的样子。 那双漂亮眼睛里的无措与惊慌,将蔺怀钦心底的怜惜翻起来,压住了躁动又病态的占有欲。 罢了,影九和影四同属护卫组,影四又是为了给影九求情才落得如此下场,影九伤心些也情有可原。 既然影九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就当做不知道吧。 蔺怀钦克制着血液里的叫嚣,扶着他起身在床上坐下,给他披好毯子。 与他和缓言语相悖的,是那双压着愠怒的幽深眼睛。 “没关系,我也回来不久,想着你睡着了就没吵你,到浴间先洗漱,听到有些动静,就过来了,是吵醒你了吗?” 又是这样的视线—— 影九吓惨了,一个劲的摇头,“主、主上言重,属下不敢。” 见他声音依旧干涩僵硬,蔺怀钦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他找着台阶,“看你刚才神色不太好,是伤口疼,还是做噩梦了?还是一觉醒来没点灯,黑乎乎的,吓着了?” “主上……” “嗯,”蔺怀钦唇角牵起一点笑意,揉了揉他的头,“以前听大人说,吓到的时候,捏捏耳垂,就不会害怕了。” 温热的手很快就移到他的耳侧,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我给小九捏一捏,壮壮胆,小九就不害怕了。” 原本就心虚的影九被蔺怀钦的温软关心包围,心防溃的一塌糊涂,很快就哽咽着,交代了今晚的所有事情。 “主上,属下知情不报,试图隐瞒,都是死罪,请主上责罚……” 影九的坦白让蔺怀钦很是高兴,话语里的怜惜便多了几分真意。 “小九。” 蔺怀钦扶起他,把他圈在自己怀里,郑重地说:“影四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很抱歉。但我会多让人留意,如果能找到他,前尘往事,我都不再追究。” 影九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呜咽,不断地谢恩,“谢、谢主上…” 蔺怀钦享受着他的依赖与感激,轻笑一声,“不客气,这是对小九诚实的奖励。” 影九的心头大石终于落下,紧绷的身体也骤然放松,不自觉地就靠在了他怀里。 意外收获让蔺怀钦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心情大好。 “我瞧瞧,眼睛哭肿了没?” 修长的指节轻轻抬起他的脸,影九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避开蔺怀钦的视线,生硬地转了话题:“主上今日都顺利吗?” 果然,敞开心扉的小影卫就是会很乖很甜的关心自己。 “嗯,父亲在别院生了重病,我把他带回来了。” 影九蓦然睁大了眼睛,“主上把宗主带回来了?那日后,您的处境……” 第13章 满意于影九对自己问题的敏锐,蔺怀钦点了点他的鼻头,“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 影九细长的眉毛皱成一团,满是担忧,“可宗主一旦回来,身边的势力就会更多,万一宗主依旧像上次那样派人来刺杀——” 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 在蔺怀钦不断加深的视线中,影九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介影卫,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宗主与少宗主之间的事情,更何况他刚才的每字每句,都在诋毁中伤阁主,他主上的父亲。 影九骇得脸色大变,一下就挣开蔺怀钦的怀抱,重新跪了下去。 “属下胡言乱语,口无遮拦,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不以为然,揽着他的腰身让他坐下,“小九说的都是对的,为什么要责罚你呢。” 在影九惊慌的视线中,蔺怀钦注视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所以,我在等啊——” “等着我的小九赶快好起来,保护我。” 第11章 专属 话音刚落,影九就愕然地抬起了头,连影卫不可直视主子的规矩都忘了,仰视着蔺怀钦。 干涸苍白的嘴唇几经开合,最终颤抖着开了口,“主上的意思是,我、属下还能当影卫吗?” “自然,小九不想当我的影卫了吗?” 影九连忙摇头,苍白的眼尾逐渐染上湿润,“属下以为……” “以为什么?” 影九猛地咬紧下唇。 自打从刑房出来,他就躺在了蔺怀钦的床上,不被允许同行也不被允许护卫,甚至连影九的称呼都被换成小九,他以为,自己已然失去了影卫的身份,沦为失去一切失去尊严的玩物。 “主上…”影九哀哀地看着他,满面凄然,“主上,求您,求您……” 求他不要再给他希望,又亲手将他埋葬。 半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烛火通明的晚上,自己也同样跪在床边,同样地求着他的主上。 他的主上,高高在上的少宗主,搂着一旁的宠侍,怜悯又轻蔑地应了他的话。 “玩个游戏吧,影九,只要你能逃出夜泉宗,那些事,我便不追究了。” 他听命,他领命,可转眼,自己就被天罗地网包围,受了一通刑后,像垃圾一样,被扔到了蔺怀钦面前。 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蔺怀钦只是披着大氅,在婢女的搀扶下靠着廊柱饮酒,一点目光都没有施舍给他,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好没用啊,影九。” 如同宣判的话刚落地,迎接自己的就是在刑房里无边的痛苦与沉浮。 “小九?” 混沌的回忆被劈开一道清明。 “主上、主上,”蔺怀钦的关切像唤醒影九的一道曙光,他俯下身,将自己潮湿冰冷的胸膛贴进蔺怀钦的膝盖,把自己摆弄成最卑微最臣服的姿势,字字恳切,“主上,属下会忠心,会听话,会用命守护主上,求主上、求主上……” 他依旧不敢说出后面大逆不道的,希望主上不要再作弄于他的话。 但这次,有人读懂了他话里的未竟之意。 “好,我答应你。”蔺怀钦伸出手,一下下地抚摸着他抖的厉害的脊背,“小九保护我,我也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小九。” 落在后背的手温热有力,不厌其烦地抚平他的焦灼与惶恐,直到影九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平歇。 他压低自己的视线,后退几步,将拳头抵在自己心口,郑重地朝蔺怀钦行礼。 “属下影九,见过主上。” “从此以后,属下只忠于主上,绝不忤逆。日后若不能为主上所用,定自行了断,绝不侍新主。” 就算蔺怀钦不知道这句话对影卫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其间用性命承诺的分量之重,依旧让他动容。 怜惜在血肉里疯长,每一道都刻着影九的名字。 沉默着将影九拉起,揽进自己怀里,好一会儿,蔺怀钦才轻叹了声。 “小九,”抵在耳边的声音低哑,轻轻地,但足以托起影九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我一定会担得起你的守护和信任。” 额头相抵,气息相融,很快,影九的面上就漾开了一抹绯色。 那是一点很小,很拘谨的笑容,但在这张苍白无暇的脸上,显得格外昳丽。 枯木生花,不外如是。 一直到蔺怀钦踏进蔺迟玄所在的侧殿,那张笑颜还一直盘旋在心间,愈发缠绕收紧。 可惜,那点刚萌芽的悸动很快就被阴阳怪气的语调扼杀得干干净净。 昏沉的屋内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瞧瞧,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的少宗主么,这么晚了,还有空过来?” 目光所及,是一个颧骨高凸,嘴唇丰厚的中年男子,坐在屋内深处,朝他投来挑衅的目光。 又是这种无趣的伎俩。 蔺怀钦勾起一抹冰冷的微笑,抬腿跨过门槛,压着眉梢,一步步朝里走去。 他出门前,特地重新换上了黑色的外袍,袖口的黑豹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蛰伏,一双幽绿色的眼睛残忍地睥睨着,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机会。 侧殿里烛火通明,为了掩盖沉郁的病气,四角的箱笼里熏着很浓重的沉香。蔺迟玄面色青白地躺在床上,床旁站着一圈药师,各个面色凝重,眼神躲闪。 无视屋内的所有视线,蔺怀钦把手中的食盒放在床旁的小柜子上,拿出了一碗金银花羹,道:“父亲,听闻您病情严重,儿子特地让膳房煮了点清凉下火的东西,您喝点?” 蔺迟玄警惕,用那双干瘪的眼窝瞪着他,像是洞察他的心思一般,谨慎又疏离,“我不要,让药师给我换参汤来。” 蔺怀钦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抽回手,放下了碗。 医者仁心,这金银花羹是他认真分析了蔺迟玄的病情才吩咐膳房做的。 他这病本就是久郁心头,靠着对原主的愤恨才能坚持到现在。如今大仇得报,支撑身体的那点余火因情绪的骤然放松而肆虐全身,应以泄法为主,若此时此刻服用参汤,无疑自掘坟墓。 可蔺迟玄的疑心比他的命都重要,既如此,自己就无需多费心思了。 要不是今晚非得前来这里,自己早就能抱着小九暖被窝了。 一想到现在小九孤身一人在空旷的寝殿里睡觉,又或是可怜巴巴地在等他,他就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我说,少宗主啊,”依旧是先前那位挑衅的人,他与其他两人坐在床下不远处的太师椅上,用一种含混着嘲笑与怜悯的语气说:“这治病救人的事情,您还是让一旁的药师来吧。您平日里都沉浸风月,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呢。” “可不是么,”坐在他对面的一位窄额头,狮子鼻的男子也搭上了腔,“少宗主快别坐那了,我瞧着您坐那,宗主都不自在了。” 见蔺迟玄一副默许认可的态度,蔺怀钦在烛火的阴影中侧过半张脸,幽深的视线扫过两人。 “二位就是安长老和全长老吧。” 临来之前,影九靠在他怀里,细致地将他父亲的下属全部说了一遍。 蔺迟玄没去别院之前,有四位最信任,专门负责夜泉宗大小事宜,掌握实权的下属。说话的这两位,就是负责对外事务的安槐长老和全塘长老。 另外两位,一位是负责所有侍从武士和影卫的训练的燕淮统领,另一位则是负责门派内大小事务安排与处理的谢引瑜长老。 蔺怀钦的视线扫过屋内唯一一张空椅子。 只是不知,今晚缺席的会是两位中的哪一位。 “少宗主,”安槐收回与蔺迟玄对视的视线,颇有几分痛心疾首,“不是老夫倚老卖老。只是宗主在别院重病,作为儿子不知情也就罢了;宗主在这躺了数个时辰,生死未卜,您却还在自己屋里温香软玉,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啊。” 这安槐,真是上赶着批判自己,好表明自己对蔺迟玄的忠心。 蔺怀钦眼中的冷意几乎凝成实质。 既然有人这么想做出头鸟,自己当然也要遵循他意,当好猎手这个角色。 他垂下眼睫,一副虚心受教的做派,“安长老教训的是。说起来,我也有段时间没有过问门派的事务了,不知门派最近,是否一切安好?” “哟,少宗主这下倒是想起来过问门派了,”安槐与全塘交换了下眼色,“您沉迷风月,门派事务一律不管,再这样多几年,怕是夜泉宗三字,都要除名江湖了。” 见蔺怀钦不答,安槐得逞地笑了笑,翘起腿就开始一件件数落。 “近些天的大事主要有两件。其一是您掠夺了灵鹤谷少谷主,灵鹤谷寻人心切,联合了一众门派,准备上门讨伐。” “其二是,门派弟子在运送武器时,被蚀日居的人所劫掠。蚀日居里都是些亡命之徒,山贼匪徒,落难草寇,逃跑的影卫,比比皆是,他们狠辣果决,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第14章 安槐确信,自己说完以后一定能在蔺怀钦脸上看到慌张的,无地自容的神色,可当他看过去时,他只看到了那张骨颌分明的侧脸和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蔺怀钦像是笑了下,未完全散去的尾音带着淡淡的嘲弄,“看来,我父亲不在的时候,安长老也尽心尽责,对门派,忠心耿耿。” “那是自然——” 安槐话音未落,蔺迟玄瞬间就沉了脸色,他一把推开身前伺候的婢女,将刚喝完参汤的空碗摔到了地上。 忠心耿耿这个词,带着强烈的从属性。 蔺迟玄在的时候,安槐对门派事务尽心,那是忠诚。 蔺迟玄不在的时候,他对门派的尽心尽责,就另作他论了。 更何况,蔺迟玄九死一生才回到这里,定如惊弓之鸟一般,稍有苗头,就会被完全扼杀。 瓷碗四分五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不过须臾,安槐就跪在了地上,慌慌张张,“宗主明鉴,属下是您一手提拔的,一心为您为门派,绝不敢做他想啊!” 若安槐方才的话里只提到蔺迟玄,他也许还能重获蔺迟玄的信任,可多了门派两个字,那一切都无可转圜了。 蔺怀钦垂下眼睫,恰好对上袖口那只黑豹的阴恻目光,露了点残忍的笑意。 既然火都烧起来了,不如再添一把吧。 第12章 燃炽 死一般的寂静中,蔺怀钦弯身捡起蔺迟玄甩掉的被子,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父亲的病估计要养上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还得麻烦安长老,多为门派事务操操心。这样,也算是为主分忧了,您说呢?” 这句话,应就是对蔺迟玄的不忠,不应就是不能为主分忧,不管哪个,都是要命的存在。 安槐冷汗直流,后知后觉蔺怀钦的可怕。 可少宗主不就是个酒囊饭袋么,怎么会有如此精密的布局。 混乱中,他茫然地看了一眼蔺怀钦。 蔺怀钦负手而立,玄黑的衣袍将那张如玉的脸衬的淡漠如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时,竟让他有一种被攫取擒获的恐惧与慌张。 那是真正的上位者才有的气场与姿态。 一旁的蔺迟玄颤巍巍地抓着床沿,瞪着那双浑浊干瘪的双眼,粗重又急促地喘着气。 这还是,原来的少宗主吗? 这一想法让安槐心神大乱,在蔺怀钦不断逼近的脚步中,本能地磕头,“是,是,属下领命。” 属下二字,足够要了他的命。 蔺怀钦收回视线。 真是索然无味。 还以为这些第一批上赶着表忠心的有什么手段。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自己屋里逗影九,说不定还能多摸他两下。 寂寂无声中,只有蔺迟玄模糊又压抑的呼吸声。 他知道今晚蔺怀钦会来,也知道今晚是他们第一次的正面博弈。 这不仅仅是权力的争夺。若是他落败,蔺怀钦就会成为夜泉宗真正的主人,自己不得善终;若是蔺怀钦落败,等待他的,也只有后山那座坟场。 他们父子之间,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从来都没有感情可言。 服下去的参汤让蔺迟玄有了些力气,他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沿,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蔺怀钦,许久才咬着牙说:“……少宗主年纪尚轻,玩心未收,也是情有可原。” 蔺怀钦双手拢在袖中,勾唇一笑。 他赌对了。 蔺迟玄是不敢将他不是原主的消息透露出去的,他自己苟延残喘,若此时把他不是原主的消息公之于众,日后这夜泉宗是否姓蔺,还尚未可知。 不仅如此,蔺迟玄还要压着满腔憎恶,在众人面前上演父慈子孝的好戏,才能让这些心怀鬼胎的下属们有所忌惮,不会真的欺他老无力且无人相护,取而代之。 只要蔺迟玄在他的心腹面前认下他这个少宗主,缓和他二人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蔺怀钦就有了光明正大的靠山,自然就有更多的时间沉淀和布局。 今晚到此地目的已然达成,蔺怀钦眉眼微松,“父亲教训的是,日后我会对门派的事情更勤勉。” 与其说是蔺迟玄的主动承认,倒不如说是自己逼得他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 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蔺迟玄瞪着那双老眼,无论如何都要扳回一局,“我虽年纪大不中用了,但也比你多吃了几年的盐。从今日起,那些需要定夺的事情,就汇报到我这里吧。” 座中众人都闻到了权利变更的味道,纷纷交换着眼色。 蔺迟玄着急把大权抓回自己手里,早在蔺怀钦的预料之中。 但他目前根本就不在意这夜泉宗的权利是不是在自己手上,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横着走的少宗主身份,就够了。 诡异的氛围中,蔺怀钦侧了身,微微颔首,“如此也好,只是要难为父亲,病中还要操劳。” 蔺迟玄没有说话,阴郁着一张病气缭绕的脸,沉沉地盯着他。 不管他怎么努力隐藏,都没办法遮掩病中颓丧虚弱的状态,更别提蔺怀钦一直在他这些许久未见的下属面前反复提及自己大病,恐怕夜泉宗的外患还来不及解决,就要先迎来内部的争夺。 一想到这里,蔺迟玄气血上涌,方才喝进去的参汤烧得他头晕目眩。 明白蔺怀钦的所有手段却无法阻挡,蔺迟玄气急败坏,瘦到只剩一层皮的手指紧紧掐着床沿,呼吸闷重,不多时,竟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一道身影极快地跪侍在床下,毫不在意地上的血污,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主上小心,切莫动气。” 蔺迟玄费力地看着那人,突然用力地反握住了他的手,“……燕淮。” 燕淮,负责夜泉宗所有侍卫武士以及影卫训练的大统领,坐在太师椅上的第三人,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 蔺怀钦的视线落在他削薄又挺拔的后背上,沉了些。 恐怕这人,才是蔺迟玄敢回到夜泉宗的底气。 “少宗主。”在蔺怀钦准备离开之际,燕淮出声喊住了他。 那是一道如青锋般简短又锐利的声音,寥寥几字,却涌动着丰厚的力量。 蔺怀钦停住已经行至廊下的脚步,在茫茫雪色的光影中转过半张脸。 燕淮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略抬起下巴,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少宗主与宗主父子情深,如今宗主病重,还请少宗主为宗主侍疾,也好平宗内的非议与口舌。” 果然,不叫的狗咬人最痛。 迎着雪色与月光,蔺怀钦转过身,身后被拖长的影子宛若蛰伏的猛兽,随主人露了点冰冷的笑意,“这是自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说是侍疾,但蔺迟玄执拗不听劝,药师开的药方和膳房所做的菜,都是他钦点检查,让下人反复试毒后,才敢放进嘴里。 这样一来,等蔺迟玄身体稍有起色,已经是半月之后的深夜。 终于演完了父慈子孝的蔺怀钦深吸了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就往寝殿赶。 不知道小九的伤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睡觉吃饭。那晚一出来就直接住在了偏殿的耳房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多,没来得及跟他说,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 寝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蔺怀钦期待的心就落了下去。 寝屋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床上地上都是一片整洁,看起来被仔细收拾过,但不管哪里,都没有影九的痕迹,只有那张被洗干净了的毯子,叠成小小一块,放在床上。 看屋内摆设,不像是有人行刺过的样子,应当是小九自行离开的结果。 虽说是自己答应放他回去的,但没有允许就私自离开,还是让蔺怀钦心有不满。 本想叫人询问一下最近的事情,可照着影九教给他的暗号敲了半天,也没看到今日当值的影卫,蔺怀钦敛目,忍耐至极地叹了口气,复又推开门,走进了沉沉夜色中。 夜泉宗最西边的密林里,是所有侍从武士和影卫的噩梦。 每半年,所有人都会被集合在这里,经受训练和考核,若是其中一项不过,会被就地抹杀,成为土壤的养分。 被夜色浸满的刀锋一闪,一名武士就轰然倒下。 燕淮面无表情地踢开倒地的身躯,双指抹去刀背上的血迹,目光犀利,“再有意图逃跑者,下场如他。” 喧嚣风声在这片死寂之地静默,所有存活的人都无声地低下了头。 十几人的队伍里,影六站在中间的位置,影七和影九站在队伍的最后,俱是筋疲力尽,摇摇欲坠。 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训练了五天了,五天断水断粮的极限训练,几乎要了他们的命。 “影九,”影七急促地换着气,干裂的嘴唇几乎张不开,只有几句气声,“刚才你就不应该等我的……” 两人刚从上一场厮杀中下来,原本第一的影九为了等影七,一直到最后才走到队伍里。 他们刚走到队伍中,燕淮就瞥了一眼香盏里熄灭的香,挥了挥手。剩下那些倒在半路的,还没从角斗中比出胜负的,通通都被拉到密林的另一边,被强行毁去一部分面容,沦为最低等的贱仆。 第15章 浓郁的血腥味呛得影九头晕目眩,才好了些的伤口又在绵延作疼,他努力地喘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影七憋闷,越想越气,“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以往的训练也没这么严苛。” 影九没说话,心却一直往下沉。 从蔺迟玄回来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惴惴不安。恐怕这次的训练,不单单是能力考核,更是一场忠诚对象的筛选。 难以忍受的疲惫与饥饿中,燕淮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但一字一句,清晰异常,“恭喜各位通过本次训练,现在可以前来领取奖励了。” 影七一下就瘫软在地,扯着影九的手臂,“小九帮忙看看是啥,我好累,要倒下了。” 以往训练的最后,都是以严厉的训诫告终,可这次,竟破天荒的有奖励。 影九清晰地看到,每一个上前的人都是双手接过燕淮的奖励,欣喜万分地磕头,面上的怨气与愠怒瞬间转化为感激。 “好像有一碗水,和一个馒头。” “馒头!” 影七一听,顾不上浑身的酸痛,一骨碌地坐起来,拉着他,连忙跟着人群挪动。 很快,刚雀跃的心情就停滞了下来。 影七看到,排在他们前面的影六跪在燕淮面前,低头垂眸,没有接过燕淮的东西。 几乎是瞬间,燕淮手中的馒头和水被放下,取而代之地是粗硬的马鞭。 鞭子打在影六身上时,影七想都不想,就冲了上去,“哥!” 影卫之间相互求情是大罪,果不其然,燕淮一看到冲上去护着影六的影七,目光就沉了下来,吩咐一旁侍立的武士将两人分开,拖了下去。 影九心急如焚,不自觉地挤开人群,站到了队伍最前面。 遏制住自己想要求情的本能,影九清楚,向燕淮求情是没有用的。 主上,只有主上,才能救下影六和影七,要赶紧离开这里才是关键。 注视着被拖下去的影七,燕淮收敛了唇边的寒意,转过那张含锋的眼睛,锁定了影九。 “你,过来。” 第13章 命誓 燕淮的命令简单又清晰,影九上前几步,像先前的所有人一样,目光低垂,单膝跪地。 一个木盘被放到了面前。 “这是蔺宗主赏的,水,食物,谢恩吧。” 连日的缺水让影九的五脏六腑仿佛点着一把火,几日未进食的胃也抽搐着疼痛,面前的馒头和水可谓是天大的恩赐。 燕淮很笃定,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异常瘦弱的影卫定会欢天喜地地磕头谢恩。 可下一秒,他就听到了影九虚弱但坚定的声音。 “统领恕罪,影九是少宗主的人,不能受宗主赏赐。” 燕淮手上动作一顿。 这人,跟方才影六的说辞一模一样。 今晚是怎么回事,怎么多了这么多对少宗主忠心耿耿的人? 燕淮审视着他,翻着手中的名册,落到影九的记载上,“影九是吧,我知道你,影阁统领时常跟我说起你。说你身手敏捷,心思缜密,最要紧的是,你有一颗坚韧忠诚的心。” “这几日的训练里,我也看到了你优异的表现,确实是很好的苗子,可造之材。” 他左手放在装着馒头的木盘上,右手摸出那根沾着影六鲜血的马鞭,像拯救他的神明,耐心劝慰。 “影九,忠诚是好事,但也要分清楚对象。少宗主为人性格如何,你常常跟在他身边定有所知晓,如今宗主回来了,良禽为何不择木而栖?” “若你回心转意,愿意跟着蔺宗主,以你的能力,不出两年,就能到我这个位置上。” “食物和鞭子,饱腹和疼痛,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吧。” 影九恍若不闻,敛下细长的眼睫,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燕淮不耐,皱着眉头下了最后通牒,“影九,你想清楚,你这身体,能撑到此时已是极致,莫非你想再尝尝刑房的滋味?” 刑房二字宛若一柄尖利的匕首,绞着影九的血肉,绞的他呼吸不顺,身体微颤。 他缓缓抬头,与燕淮对视。 燕淮面上一喜,“这就对了……” 话音未落,影九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异常坚决。 “影九已在少宗面前立下命誓,此生只有少宗主一个主上,请统领恕罪。” 燕淮一怔。 命誓是影卫最高,也是绝不轻易下的誓言。 所有下过命誓的影卫,就相当于告诉除自己主上的所有人,这人无法收服,无法再被用,等待他只有无休止的暗杀。 如果说影七的效忠只是在蔺迟玄面前毫无活路,那影九就是把自己所有退路都斩断。 用一辈子在刀刃上的行走,去赌一个人对自己的信任。 燕淮的胜券在握被影九击得粉碎,啪的一声抖开那条马鞭,声如寒冰,“那我就从了你的忠义之心!” 破空之声很快响起,影九一动不动,只绷紧双肩,等待着疼痛的到来。 可等了好一会儿,那要命的鞭子也没落下来。 影九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被夜色浸透的月光下,蔺怀钦披着黑色大氅,踩着满地白芒,压着风雪,缓缓走来。 站在他身前的影七见方才的暗器打掉了那道鞭子,松了一口气,垂下了头。 见蔺怀钦的脚步愈发靠近,影九的呼吸都停了一刻。 他们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都惊动了主上了吗? 还记得他第一次见主上时,蔺怀钦冷冰冰的警告。 “安分点,别给我找事,要是在外头惹了事,自行了断就是,不必前来汇报。” 与影九仓惶目光对上的瞬间,蔺怀钦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影七,这里交给我,你先回去照顾影六。若是缺什么了,就及时跟我说。” 影七感激地应了是,身影在几个起落间,消失不见。 一旁围观的人见到是暴虐乖戾的蔺怀钦,都避之不及地侧着身子让出路,生怕受到牵连。 影九心口发紧,连忙压低视线,换成了双膝着地的姿势,“属下影九,见过主上。” 燕淮将马鞭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站直身体行了礼,“少宗主。” “小九,”蔺怀钦恍若没听到燕淮的话语,径直朝影九走去,揉了揉他的脑袋,“有没有受伤?” 出乎意料的关心让影九身体僵了一瞬,回答的声音有些哑,“回主上的话,没有。” “那好,雪地凉,起来再说。” 影九抿了抿唇,把头埋得愈低,露出一段嶙峋苍白的后颈,“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毫不费力地就听出了他话里的害怕,一晚上的焦急与担心犹如一把野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烧得他呼吸灼热,戾气四窜。 “燕淮,”蔺怀钦侧首,瞥他一眼,目光晦暗如冰,“训练就训练,动我的人做什么?” “卑职只是照规矩行事,请少宗主息怒。” “谁的规矩,哪条规矩?” 极富进攻性的沉冷话语让燕淮避开了蔺怀钦的目光,他后退一步,抱了拳,“少宗主,方才影六顶撞在前,影七不守规矩,求情在后,卑职才让人带他们到刑房反省。” 蔺怀钦压着眉梢,一字一句像含锋的冰凌,“影六顶撞?他顶撞什么了?” 来的路上,蔺怀钦恰好撞见了被拖去刑房的影六和影七,影七一看到他,就梗着脖子红着眼眶,委屈又愤懑地把事情都说了遍,最后,趴在影六身上一顿大哭。 “燕统领若是记性不好的话,我来替你回答。” 风都不敢造次的死寂中,蔺怀钦碾着脚下的雪,朝他逼近一步,“因为影六效忠的是我,不能接受我父亲的赏赐,所以你就将他定义为,顶撞。” 燕淮平静的脸上出现裂痕,苍白很快就爬上他的脸庞,“卑职……” “停。”蔺怀钦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这两人我带出来了,可以就此作罢,那影九呢?” 他精心养了几天,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的小九,竟然在极限训练了几天后,因为对自己的忠心拒绝了食物和水,要挨一顿毒打? 蔺怀钦脸色阴寒,周身都弥漫着躁烈阴郁的气息。 “回答我,影九又是为何要跪在雪地中,又因为什么要当众挨鞭子?” 强硬又冰冷的话语让燕淮招架不住,对峙片刻后,他垂眸,单膝跪地,“少宗主,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请少宗主恕罪。” “恕罪?”蔺怀钦嗤了一声,转了转手腕,“若我不恕呢?” 燕淮的脸瞬间惨白。 “燕淮,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顶撞?明知他们是我的人,未经我允许私自对他们用刑,甚至想离间收买他们,这难道不是一种以下犯上,明知故犯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也是影卫出身,身为影卫,忤逆顶撞,是何等罪名?” 第16章 虽然燕淮不是蔺怀钦的影卫,但等级森严的阶级里,作为一个卑贱的影卫,顶撞少宗主,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几通罪名绞下来,让燕淮的气息愈发急促,垂在身体两侧手无意识地握拳,身体紧绷,“是…卑职有错,请少宗主责罚。” 压倒性的场面让一旁还未择主的训练者们面面相觑,一片惊疑。 以往,这些事情就是在少宗主眼皮子底下发生,少宗主也不会多看一眼,今晚如此反常,是在给自己的影卫出气吗? 剩下还没重新择主的训练者们内心摇摆,纷纷把目光投到被大氅遮住一半的影九身上。 影九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感官都被蔺怀钦占据。 无论是站在他身前替他挡着燕淮的宽阔肩背,还是那些字字维护他的冰冷话语,都让影九的心绪起伏不定。 从未见过少宗主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 是因为自己和影六影七吗?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影九心头一跳,原本就发软的双膝跪不住,身体猛颤了一下,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 模糊的视线中,被纹在袖口上的修长黑豹很快落到自己肩上。 蔺怀钦不留痕迹地后退了一步,置于大氅下的手扶在了他肩膀上,帮助他稳定身形。 是主上—— 肩膀上传来让人心安的温度和力量,影九的心猛地一跳,慌慌张张地埋下脑袋。 “燕淮,”蔺怀钦的气息很沉,跟浓稠的夜色混在一起,化不开,“你应当庆幸,我的影卫们没缺胳膊少腿,否则,你得割肉敲骨的还给我。” “……是。” 蔺怀钦的视线落在燕淮被积雪濡湿的膝盖上,目光动了动。 “不过,虽然你不是我的影卫,但我也体恤你从影阁出来不易,有几句话想告知于你。” “……请少宗主赐教。” “上一次我父亲派人对我的刺杀,现在想来,应当是得了你的帮助,才能如此顺利,对吗?” 燕淮呼吸一僵。 “你是听命行事,但如果事情败露了呢?谁来承担后果?这件事追查到最后,自然就是负责武士影卫调动的你了,燕统领。” 燕淮依旧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但他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后怕与慌乱。 如果蔺怀钦要将刺杀那件事彻查到底,死的人就一定是他燕淮。 他能肯定,蔺迟玄不会像蔺怀钦维护影九一般,维护他。 燕淮闭了闭眼,手背上青筋鼓胀,几欲崩裂。 “还有,我父亲回来那晚,你在床前等了许久,也不见父亲给你一个目光,倒是需要有人喊我留下来侍疾时,才握住了你的手。” “燕淮,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其中的意思。” 无声又压抑的沉默中,蔺怀钦揽着影九,侧过了半张淡漠无情的脸。 “起来吧,跪久了伤身。还有,告诉我父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管是养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第14章 抚弄 夜泉宗主殿的寝屋内,蔺怀钦正牵着影九,径直地朝浴池走去。 屋子里的窗没关,夜风沿着空隙淌过屋内,把原本就不多的烛火吹得摇摇欲坠。 晦暗晃动的光影中,影九几乎被盖在蔺怀钦的身影下,他看着自己的手,不安地抿了抿唇,轻轻喊了声,“……主上。” “嗯,”蔺怀钦带他走到池边,一双俊冷出尘的眼睛看着他,“有事?” 影九连忙摇头。 “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一回到寝殿,蔺怀钦就吩咐侍女熬了清淡的粥水,盯着他喝下去大半碗,脸色才好看了些。 见影九应了是,蔺怀钦露了点笑意,“好,那就把衣服脱了吧。” 突如其来的命令让影九的脸色一下就变得苍白,以为被遗忘的记忆尖锐地袭来,他抓着自己的领口退了几步,“主上?!” “怎么?小九刚回来,就要违令吗?” 雾气缭绕的浴池边,蔺怀钦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影九依旧能感觉到那道侵略性极强的目光,彻头彻尾地包裹着自己。 仿佛在看着一个被打上标记的猎物。 是以前的那个主上,回来了吗? 影九的心一下就落进深渊,他猛地一颤,直直地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蔺怀钦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池沿,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不出几息,影九的手指就放在了自己的腰间。 衣带簌簌落地的瞬间,影九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神色木然又苍白。 其实蔺怀钦心里是有气的。 气影九的不告而别,气他对自己的信任不足,更气影九不会仗势欺人,只会任人揉捏。 但当蔺怀钦看到影九眼里的隐忍与无助,疼惜瞬间压过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 他起身朝影九走去,在他身前蹲下,慢慢地把他揽进怀里。 “好了小九,不怕,只是洗个澡,我顺带看看你的伤。” 猝不及防的距离让影九呼吸一滞,等他意识回笼时,身上的衣物已经被蔺怀钦剥下,整个人浸在了温泉中。 说是洗澡,可到池水里,蔺怀钦依旧没有放开他,将他钳制在自己怀里,只不断地用软布沾水,一点点地帮他擦拭着身体。 从后颈到腰际,从肩膀到小腹,甚至有不断往下延伸的迹象。 不知是池水偏烫还是什么原因,被软布擦过的地方又痒又麻,很快,绯色就一直从影九的眼尾一直蔓延到脖间。 感觉到软布准备擦拭的地方时,影九的声音又急又轻,像是能拧出水来,“…主上!属下,属下不敢,这于理不合。” 耳畔传来蔺怀钦低沉的气息,离得很近,甚至能听到唇齿勾连的湿润,“什么理,我是你主上,你还寻什么理?” 影九可怜的耳朵一下就泛了红,他不敢,也不能挣开这令人心慌的怀抱,茫然又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蔺怀钦敛着目光,看着水珠蜿蜒过这具骨相匀称的身体。 由于常年不见光的原因,影九的身上的每一寸都白皙细腻,在一池玫瑰花瓣的映衬下,更是宛若刚出窑的细瓷。 但偏偏,无数道狰狞又丑陋的伤痕盘旋蜿蜒,啃噬着如玉瓷般冷冽的肌肤,像黏在荆棘上的百合花瓣,触目惊心地盛放在这具身体上。 蔺怀钦腰腹发紧,眼神一下就变得凶狠。 他忍不住收紧手臂,将影九圈在有力的臂弯中,被烧得低哑的声音,沿着唇边落到了他的耳后。 “小九,你好美。” 影九的眼前一片昏暗潮湿,他被禁锢在蔺怀钦的怀抱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柔软又陌生的触觉落在自己耳边。 意识到那有可能是什么后,他猛地一颤,细瘦的手指不自觉地溅起一些水,“主上…属下还、还未准备,求主上给属下一点时间!” 影九的心就跟被搅动的池水一样纷乱。 身为影卫,何时何地应承满足主上的需求是本分,影九自然懂得,更何况,主上已多次出手救他,别说主上想要玩弄他,就是对他做再过分恶劣的事情,他都心甘情愿。 只是主上的兴致来的太过突然,自己又没做好任何准备,若就这样伺候,定不能让主上尽兴。 他想,如果主上同意,他愿意立刻将自己打理干净,让主上尽兴。 但蔺怀钦根本不知影九心思,只听那一声惶惶,躁动的思绪即刻回拢。 “别怕,我不做什么。” 低哑的话语让影九一怔。 主上的意思是,不想要他侍奉。 是了,他怎么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卑贱的影卫,还是个有刺青,有污点,肮脏下贱的影卫,连为主上舒心解忧,都做不到,怎敢肖想侍奉主上。 不过被主上和颜悦色地对待了几天,就开始恃宠而骄,幻想着主上对自己的改观。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酸楚冲的他鼻头发酸,影九垂下头,“…是,属下僭越,请主上责罚。” 影九的声音低得几乎不闻,蔺怀钦以为他累了,把他变成面对着自己的姿势,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像安抚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关系,这几日的训练很累了,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嗯?” 不断泛起涟漪的池水将二人的距离推近,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中,影九能感受到蔺怀钦被浸湿的衣物,也能感受到裹在衣物下的有力的肌理线条。 主上都这样了,却依旧不愿意用他。 影九用力地撕咬自己的下唇,在蔺怀钦看不到的地方,点点鲜血跌进了水中。 感觉到影九莫名的紧绷,蔺怀钦更是轻下了声音安抚,“放松,温水最是解乏,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晚一些我会抱你回去。” 流水淙淙,声音缓缓。 饶是影九再提醒自己不可这样大逆不道,但撑了五天已到极致的身体还是很快就在蔺怀钦轻柔梳洗中睡了过去。 第17章 温热的水流沿着许久没打理的头发没入水中,蔺怀钦神色舒然,叠起软布,擦拭着他身体的每一处地方。 常年不得温饱的身体骨架小,坐在自己怀里时更显瘦弱,但那层薄而匀称的肌肉却将浑身线条都勾勒的紧致,尤其那道腰线,每每掠过时,都会在自己掌下绷成一道苍白的弓。 蔺怀钦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具身体,肆虐的怜惜逐渐翻涌成一种明确的情感。 他要占有影九,要把影九永远圈在自己的领地里。 让他再无逃脱的可能。 影九睡得很熟,头无意识地贴着自己,呼吸轻轻,整个人安静又乖巧。 一直到蔺怀钦抱着他擦干身体,换上新的寝衣把人塞进被子里,影九也没醒过来。 看来真的是累坏了。 蔺怀钦靠坐在床沿,垂着目光看着缩在被子里的人。 一段时间不见,影九又瘦了。身上乱七八糟的伤痕不少,就连唇上都有溢血的伤口,定是极限训练太过难熬,把自己咬伤的。 先前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血色,又褪了个干干净净,身上更是一点肉都没有。 蔺怀钦揉了揉眉心,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将影九搂在怀里。 得想办法把人带在自己身边,不能让他回去自己的处所休息。 再说了,他住的地方又哪里能称得上是住所,一个不到十平方的阴冷屋子里,摆着几张毛糙未处理的木板当做是床,枕头被子褥子一概没有,其余生活的用具,更是连影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看屋子里的生活环境,应当是影六影七影九都挤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一点为人的隐私与尊严可言。 说句难听的,比停尸间的住宿条件都还要恶劣些。 要不是今晚在寻找影九的路上误入他们的住处,他还真不知道跟着他的这几个影卫,处境是如此艰难。 也难为他们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要提起十二分的心力应对自己这个主上,还要在各种繁规缛节中不犯错,不被惩罚。 蔺怀钦心下沉重,连带着气息也沉了不少。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伸出手臂,将影九整个人捞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叹了口气。 还好,还好自己取代了原来的蔺怀钦。 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影六影七早就在不知道哪一次错误中被惩罚到死,逃跑的影九就更是,早被弃尸荒野,乱鸦啄食。 怀里的人就是睡着了也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蔺怀钦垂眸,目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面庞,最终在他唇上的伤处落了一吻。 “好梦,小九。” 夜色沉重,寒号声声。屋顶上积了一层的雪随着月光扑簌簌地往下落,打湿了廊下的一片阴影。 影九警觉,听到动静,立刻睁开了眼。 眼前的黑暗还未散去,身体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蔺怀钦像抱小孩似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腰间,另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着,就连自己的腿,也被他用膝盖夹住,完全将自己固定在他怀里。 是一个占有欲满满的姿势。 影九一下就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在所有的护卫组影卫中,主上是最讨厌自己的,自己与主上第一次见面,主上就犯了严重的头痛,自那以后,自己就被安上了“克主”的名头,再没得过主上一点目光,一句好话。 主上最后一句对他说的话,是“胆敢触碰我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疾言厉色犹在耳边,影九一下就慌了神,在蔺怀钦绵长的呼吸声中焦灼难安。 或许主上是太累了,又或许是主上把他认成了别人,才会这样抱着自己,但不管如何,主上身边的位置都不可能是自己这么个卑贱的影卫。 毕竟主上,在临近失控的情况下,都不愿意使用自己。 不管是温暖的怀抱,还是主上的和颜悦色,都是他影九不配肖想,不配拥有的东西。 第15章 新家 可影九刚一挣动,蔺怀钦就有所察觉,手中用力将他摁回了怀抱里。 “小九,”蔺怀钦没睁眼,话语里带着浓重的疲惫,连带着声音都很沉,“怎么了,要起夜吗?” 完了,吵醒主上了。 影九六神无主,手心一下就出了汗,“……属下,属下惊扰主上,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皱了皱眉,手从腰处往下移,惩罚性的拍了拍他身上唯一有点肉的地方,“大晚上的,闹什么呢,好好睡觉。” 那一下,酥麻中带着疼,疼完后,手掌还依旧留在原地,安抚地揉了揉他。 诡异又陌生的感觉让影九猛地咬住下唇,整个人僵在原处,动都不敢动。 这么一闹,蔺怀钦也跟着清醒不少。 他将幔帐挑开,在微弱烛火下垂眸看他,“怎么醒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影九耳后红成一片,将头深深地埋下,妄图掩盖难堪与羞耻,断断续续道:“…属、属下想起来,今晚,是、是属下值夜,属下应当……” “没事,今晚不用值了,他们不会来的。” 见影九不说话,蔺怀钦以为他没理解,就耐着性子解释道:“燕淮是父亲的人,今日我在你们面前训斥了他,让他失了面子。我父亲为了立好他的形象,一定会好好安抚燕淮,没有心思放到我这来,所以小九可以放心休息。” 影九的声音都快被被子压得消失不见,“……是。” 见影九行为反常,蔺怀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他某个部位上,手下又故意捏了捏,果不其然,影九浑身一颤,像鹌鹑一样,几乎要把自己的头埋到膝盖去。 不就是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么,至于羞成这个样子嘛。 “小九,脸皮这么薄的话,以后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影九不知道说什么,应什么,只是凭本能想躲开身后那只手,可往前又是蔺怀钦散着热度的身躯,他逃无可逃,混乱地应着蔺怀钦的话,“……属下遵命。” 这种已读乱回的行为无异于自投罗网,蔺怀钦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了,不逗你了,”蔺怀钦收回那只手,重新将影九裹在被子里,安抚着他,“明天陪我去看看房子。” “……是?” 明显上扬的尾音让蔺怀钦的嘴角一并牵起,把人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么不可置信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 影卫只能遵命,无权过问主人的任何决定,影九垂眸,“…属下不敢。” 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脑袋,附身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父亲回来了,我当然得把这个主殿让给他,若我一直占据着这里,反倒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冲突。” 影九有些着急,“可是……” “没关系,小九,我不会觉得委屈,还是小九怕我搬离了这个主殿后,我的权势少了,不能给你们更好的照顾?” 影九连忙摇头,一张脸白白的,“属下绝没有那样的心思,请主上明鉴!” 对于影卫来说,从择主的那一日起,人生就已经成了定局。 若是运气好,拥有一个好的主上,那是凄惶命运里唯一的慰藉,自然要以命相抵,若是运气不好,不被主上善待,也得事事为主,直到死亡或被舍弃。 “我知道的。我知道小九的忠心,是我自己有些担心罢了。” “所以,我才想着,明天我们在宗门里找找,找个不大不小的院子,让你和影六影七也一起搬进来,别再住在原来地方了,那地方可住不得。” “……影六和影七,也过去住吗?” “是的,多一些人住一块陪你说话,也热闹些。” 影九神色怔怔,感觉到蔺怀钦温热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 “现在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陪我,好吗?” “……是。” 温热的气息拂过自己额头,一触即分,“那么,小九晚安,好梦。” 重新暗下的视野中,影九听着蔺怀钦近在咫尺的心跳,再没能合眼。 主上说,要给自己找个新家,还要把他们也一起带到新家去。 主上还说,以后。 耳畔的呼吸沉稳又让人安心,影九犹豫了很久,才很慢很慢地伸出手,捏住了蔺怀钦的衣角。 不知怎的,眼眶莫名湿润。 原本,他是不敢肖想以后的,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太残忍,光是在当下的苟延残喘,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可今晚,当这个词轻而易举地从主上嘴里说出来时,却变成了扑面送暖的风,让他不自觉的有了期待,也让他不自觉地沉沦。 以后—— 影九听到了自己湍急的心跳—— 是他与主上的以后。 翌日,蔺怀钦睁眼时,就看到影九身着单衣跪在床下,见他醒来,就垂下了目光,“…给主上请安,主上可要属下服侍您起身?” 第18章 蔺怀钦瞥了一眼窗外,面露不悦。 “在这跪了多久了?” “回主上,属下是寅时起的身。” 寅时,就相当于凌晨三到五点,可瞧外头的日光,都差不多八点了。 蔺怀钦撑着床沿,话语里含着明显的怒意,“你还挺有本事,我都把你抱着这么紧了,你都有本事挣脱,还穿的这么单薄跪在这里这么久。” 影九身子一僵,连连请罪,“……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磨了磨后槽牙,在这个榆木脑袋上敲了一下,问:“错哪了?” “属下不应该跪在这里,惊扰主上好眠,应当在屋外跪候。” “行啊,喜欢在雪地里跪着,那你出去吧。” 没想到影九干脆地应了是,直起身子就要膝行出去。 蔺怀钦被生生气笑了。 他一把推开身上的被子,长臂揽过他的腰间,将人拽上了床。 跪了许久的膝盖因骤然起身传来刺痛,影九一下没控制好力度,一头撞在了蔺怀钦的怀里。 “属下有罪——” 见影九又着急忙慌地请罪,蔺怀钦捏起他的下巴,沉下脸色唬他,“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听到你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裤子扒了,再收拾你一顿。” 效果立竿见影。 一直到蔺怀钦下床洗漱再回来,影九都没发出一点声响,只是束手束脚地坐着,整个人陷在幔帐的阴影里,露出瘦削白净的侧脸。 蔺怀钦站在床边,看着跟影九一样蔫蔫的头发,扬了扬下巴,“裤腿拉高。” 影九很快照做。 惨不忍睹的膝盖让蔺怀钦刚下去了一点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影九瘦,髌骨凸起,每每下跪时都要承受比别人多两分的疼痛,方才跪了这么几个小时,膝盖附近早就发青发紫,肿胀不堪。 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疼痛。 蔺怀钦心里发疼,浑身弥漫着压抑与沉冷,影九害怕,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蔺怀钦一把握住他的脚踝,膝盖顶开他的双腿,抬眼看他,“动什么?” 压迫性极强的动作与话语让影九立刻白了脸,他张了张嘴,想起方才的命令,又无声地抿住了唇,垂下一双湿润的眼睛。 怜惜与愠怒在心头交织,到底是见不得影九这般畏首畏尾的样子,蔺怀钦按捺了好一会儿,将手中的冷帕子敷在了他的膝盖上,声音终于软了下来。 “罢了,怪我,是我没跟你说清楚不需要跟我请安这件事,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好吗?” 影九的话语里满是失落,“…以后属下不用给主上请安了吗?” “要,但不是你用的这种方式。” 影九一下就抬起了头。 “你应当在我的怀里醒来,然后亲我一口,再说主上早安。” 担心影九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蔺怀钦想了想,说:“现在补一个。” 影九哪里敢亲蔺怀钦,被这个命令惊得他魂不守舍。可命令在前他不得不遵,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一小块衣角,怯怯地凑近了唇边,“主上早安。”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望着自己时虔诚又专注。 蔺怀钦心头一跳。 这小影卫,真的很会拿捏自己。 “嗯,小九很聪明。”伸手揽过影九的腰,蔺怀钦奖励地亲了亲他的眉心,“小九早安。” 这么一闹,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蔺怀钦索性抱着影九睡了个回笼觉,再三确认他的膝盖不影响他走路时,才给他套上厚厚的衣服,一起出了门。 今日是个大晴的天气,阳光极好,光晕落到厚厚的雪地上,上下皆白。 “小九,到我这里来。别往雪里看,对眼睛不好。” 影九原本在离蔺怀钦几步远的距离警惕护卫,听到他的话,很快就低着头,走到了他身边。 出门前,蔺怀钦特地给他加了一件兔绒内衬,雪白绒毛裹着细白的颈,将影九那张脸衬得愈发清癯疏朗,好看的紧。 蔺怀钦弯了弯唇角,伸手拍掉他肩上的落雪,道:“咱们就沿着廊下的阴影走,如果有合适的,我们就进去看看。” “是。” 余光瞥见影九露在衣袖外被冻得微红的指尖,蔺怀钦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影九浑身一颤,差点又要跪下去,“主上……” “嗯,没事,有大氅挡着呢,没人看得见。” 影九着急,四下看了好一会儿,仍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蔺怀钦停下脚步,气定神闲地逗他,“这么犹豫,不想跟我牵手么?那我可就收回去了。” “别——” 影九一慌,很诚实地自投罗网,甚至主动攥紧了蔺怀钦的手。 在蔺怀钦加深的笑意中,影九红着耳朵低下头,“属下,想的,很想。” 第16章 折鹤 “主上,这是明辉院,蔺宗主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望着满院落的积雪,蔺怀钦紧了紧手不让他进去,“有点晦气,小九不过去。” 蔺怀钦牵着他往前走,影九落后他半步,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放在自己被牵着的手上,走着走着,耳朵尖就开始变得红红的。 尽管此刻交握的温度是如此真实,影九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曾经,还在影阁与蔺怀钦素未谋面的时候,他就对画像上的蔺怀钦倾注了所有情感。 那不是简单的喜爱,而是一个影卫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用一辈子来守护与侍奉的崇高爱慕。 可这份不掺杂任何私心的爱慕,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受刑中被割裂,被唾弃,被厌恶,最终沦为他人嘲弄的谈资。 可现在,牵着他的手,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让人安心。 影九久久地看着蔺怀钦高大的背影,连眨眼都不舍。 很快又路过一座宽敞气派的院落,有假山有亭台,还人工开凿了一大块前院池塘,池塘里的水结了冰,露出几分薄雾般的霜色。 “小九,这是哪?” 影九回过神,连忙回答:“主上,这是顾永院,以前是到访夜泉宗的客人们住的,现在已经空置了,主上想要进去看看吗?” “好。” 说是到院子里看一圈,可蔺怀钦好像只在意主屋的构造,带着影九进去绕了一圈后,就摇了摇头,“不行,再看看。” 影九应了是,收心敛神,尽心尽责地给蔺怀钦介绍下一个院子的来源和用处。 可后面一连好几个,蔺怀钦都是进主屋里绕了一圈,就念着不行不行,赶往下一个。 饶是晴空引碧,走这么一会儿,也能感觉到寒风透骨。 一直牵着的手被风吹散了热度,蔺怀钦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看了影九一眼。 影九规规矩矩地落后他半步,另一只手抵在腰间,在他面前一向柔软的目光变得锐利,审视着周遭所有的风吹草动。 冷酷冷酷的,别有一番风情。 蔺怀钦舌尖抵了抵齿列,指节摩挲着他微凉的手背,带他走到一个避风的亭下。 “过来坐会儿,走了那么久,膝盖疼不疼?” 这个命令让影九很是为难,他连忙摇头,看起来又想跪下,“…属下卑贱,不敢与主上同坐。” 蔺怀钦扬了扬眉梢,“那你昨晚还与我同睡了呢。” 影九吓得一激灵,脚下一软,立刻就被蔺怀钦扶住,向前撞进了自己怀里。 “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总是那么紧张做什么。” “…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因着姿势的原因,影九垂下的脑袋刚好抵在自己腰间,温热的呼吸就打在自己的小腹上。 “小九。”蔺怀钦的声音沉了些,沿着他铺满后背的头发往下摸,摸到腰间把他捞起来,正了脸色,“别总是请罪,听话一点。” “……是。” 影九像只蜗牛一样挪到椅子上,只挨了一点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杆,十足十的小学生坐姿。 蔺怀钦一下就笑了,手指摸上他的脸,“坐那么直做什么?” “属下……” 几声刺耳的打骂声打断了影九的回话。 影九脸色微变,“主上,是折鹤堂传来的声音。” “折鹤堂?做什么的?” 影九犹豫了一下,微微避开他的视线,“是、是主上您之前从各个地方带回来的、一些,比较好看的人,他们住在里面。” 影九说的委婉,但蔺怀钦听出来了。 这是原主从各个地方欺男霸女抢回来的人,再把他们都关到一个院子里,方便自己的取用。 怪不得叫折鹤堂呢,把鹤的翅膀折了,不就只能乖乖听命了吗。 “主上,”影九飞快地看了蔺怀钦一眼,低声问:“您要去看看吗?” “不去。”蔺怀钦一口回绝,“外头风大,你身体还没好完,咱们回去吧。” 第19章 影九悄悄地松了口气,“是。” 话音刚落,几道墙外就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惊得在栖在檐下的寒鸦都纷纷拍翅而起,紧接着就是几声尖利的咒骂。 动静太大,让蔺怀钦不得不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 “主上,折鹤堂里的人多数都是被强迫住在此地,心有不忿,经常出逃。如果他们被折鹤堂的掌事嬷嬷发现了,就会挨一顿教训。” 影九解释的声音依旧很低,夹着轻缓的风声,听起来舒心悦耳。 “可我听这声音,不像是普通的教训。” 影九面上有些愧色,猜测着,“…或许是这次犯了大错?” 惨叫声在一声闷响后戛然而止。 原本蔺怀钦是不打算招惹这些小打小闹的,但若是不管,怕要闹出人命,医生本职的蔺怀钦无法置之不理。 “小九,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影九依旧应是。 只是,他应得太快太干脆,以至于蔺怀钦没听出他话语里的失落与逞强。 折鹤堂位置隐蔽,掩盖在大院落的间隙里,若不是有心寻找,很容易就错过隐藏在梅林丛中的入口。 蔺怀钦刚踏上无人洒扫积满白雪的石板路,就看到两个虎背熊腰的嬷嬷把一个少年推倒在假山石下。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眼眶微微凹陷,削薄的嘴唇白的不正常,一看就是久郁心中不得疏解的模样。 少年的额头磕破了一角,满头鲜血,嘴里不断求饶。 两名嬷嬷置若罔闻,掐着他的脖颈就往山石上撞,一下连着一下,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闷声。 蔺怀钦方一皱眉,影九就飞快地踢开两个嬷嬷,将那名少年搀扶到蔺怀钦面前。 少年无力起身,摔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 影九回到蔺怀钦身边,压低声音,“主上,这是灵鹤谷的少谷主,秦砚冰。” 一说名字,蔺怀钦就记起来了。 蔺迟玄刚回来那日,安槐长老用门派事务弹劾警告自己时,就有一条就是因为自己掳了灵鹤谷的少谷主,导致灵鹤谷悲愤交加,集结了好些门派,准备上门讨伐。 要是今日这个闲事自己不管,恐怕秦砚冰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等灵鹤谷的人找上门,自己就会被大义灭亲地交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蔺怀钦冷笑了一声。 日薄西山,折鹤堂靠西的屋子里,没有烛火,也没有灯盏,昏暗的很。 影九在床边放下炭盆,又取来几只照明的烛火后,就毫无声息地走到昏暗的角落里,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就算身处黑暗,影九依旧履行护卫的职责,盯着秦砚冰,一只手放在腰间,蓄势待发。 而秦砚冰对此毫无察觉,他躺在床上叫唤,哎哟哎哟好几个来回,看到有人径直在床边坐下,就坐起身质问,“你是谁?” “蔺怀钦。” “蔺怀钦?”秦砚冰重复着念了几遍,盯着他身上用料考究的衣物,愈发警觉,“你是夜泉宗的少宗主?” 见蔺怀钦点头,秦砚冰的语气就带上了审问,“是你把我抓到这里来的?” 蔺怀钦内心一动,侧目看他,“秦公子是这样觉得的?” “不是么?” 蔺怀钦露了点意味不明的笑容,脸上带着客气与疏离,“阁下是灵鹤谷少谷主,我有多大胆子,敢将如日中天的医家圣手,抓到这里来?” 秦砚冰很不高兴地盯着他。 可不管他怎么瞧,都只能瞧出眼前人的坦然,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所以到底是谁,把本公子带到这种地方!” 蔺怀钦不动声色地看了角落一眼,影九立在阴影中,目光澄澈,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他的小九做的就好。 蔺怀钦转了转手腕,语气淡淡的,“那日的事情,秦公子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秦砚冰垮下那张精致的脸,自己跟自己生气,“……我只记得那日我出谷行医,刚到客栈里休息,就有个影卫踢开我的门,一句主上有命后,等我醒来时就被关在这里了。” “影卫,”秦砚冰痛心疾首地强调,“影卫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全身都蒙起来只留下眼睛的那种,放在眼前都认不出是谁的那种影卫啊。” 秦砚冰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诡异地打量着蔺怀钦。 蔺怀钦侧过一点削薄的下颌,正正对上他的视线。 从不知人心为何物的小公子仿佛开了灵智,他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笃定道:“我知道了!能把我绑到这里的人,一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如果不是你的话,就一定是夜泉宗的宗主!你父亲!” 蔺怀钦顿了顿。 把坏事算在父亲头上当然不对,但不能阻止受害者非要把账算到自己父亲头上。 片刻后,蔺怀钦点头,露了点恰到好处的痛惜,“原来如此,如果是父亲的话,请允许我替父亲向您赔罪。” 秦砚冰的脸很快就布满了四个字。 他理解我!! 不到片刻,他就向前挪了一大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冤屈。 蔺怀钦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唇角很轻地勾了一下。 他赌对了。 在与秦砚冰说话之前,蔺怀钦就在影九那里把灵鹤谷大概摸了个清楚。 灵鹤谷擅医,位置偏僻远离凡尘,谷内弟子非行医救人,终身不出谷,大多潜心医学,心思纯净。 换句话说,就是好骗。 蔺怀钦很确信,就原主那个性格,所有人在他眼中只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若是他看上了一个人,只会喊几个手下去把人打晕带回来。 而原主身边,能做这种事情的只有这几个影卫。影卫出门在外,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说一句“主上有命”,旁人哪里分得出这是谁的人。 秦砚冰皮囊精致,医者的风范更是在那张原本就好看的脸上留下和善柔软的印记,就是在折鹤堂里磋磨了这么久,依旧不减风采。 可对着他的眼泪,蔺怀钦没有半点起伏,久了,甚至有些不耐。 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把视线转到影九身上。 影九依旧戒备,无动于衷地看着秦砚冰哭嚎,只是在对上自己的目光时,才逃遁着视线,微微抿唇。 蔺怀钦的心莫名地撞了一下。 如果这个眼泪,挂在影九脸上就好了。 想看他深陷床褥,在自己的怀抱与亲吻中失神,承受不住无措到落泪的样子。 一定很美。 第17章 痛楚 可惜,秦砚冰啊啊呜呜打断了蔺怀钦的旖旎遐想。 他用帕子擦着眼泪,寻求认同,“蔺少宗主,你就说,这是待客之道吗?” 蔺怀钦敷衍了一声,“方才那两名嬷嬷,我已经叫人带下去了,她们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希望能平秦公子愤怒。” 秦砚冰忿忿,哭累了,丧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哀嚎,“我要回谷里——” “自然,说到底,都是夜泉宗对不起秦公子。还请秦公子这几日先好好养伤,我再吩咐几个婢女伺候您,等您伤势好一些了,我亲自送您回谷。” “真的?”秦砚冰一骨碌就坐起来,指着自己的额头,“这点伤不算什么,我可是灵鹤谷最厉害的医者,很快就能好起来。” “好,那请秦公子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没问题!” 话音刚落,角落里的影九就捏紧了手,神色黯了几分。 主上一定是很喜欢这个秦公子,才想要亲自送他回去。 蔺怀钦没觉察到影九的异样,他满身心都为终于有机会可以和影九单独去外面过二人世界而高兴,面上的神色也愈发温和。 “秦公子,您出来这么久,灵鹤谷里的人一定很担心。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修书一封,告知他们回去的时间,也好平他们寻人的急切。” 秦砚冰爽快地应了下来。 既是报平安的家书,自然只能报喜不报忧。 当秦砚冰把那封一直说自己在夜泉宗过得如何好的家书递给蔺怀钦时,蔺怀钦终于展了脸色。 有了这封信,谁都没办法再用秦砚冰的事情来威胁自己。 “谢秦公子信任,您好好养伤。等我安排一下事务,最多一个月,我们就启程。” 秦砚冰连声应好,欢天喜地目送蔺怀钦离开。 刚合上门,角落里就冲出来一个粉衣男子,一把抱住了蔺怀钦的腿。 “少宗主!您可算是来了!您这么久没来,不会是把玉郎忘了吧。” 矫揉造作的声调让蔺怀钦眉头一拧,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影九就上前踹开了人。 “哎呦——” 那张涂满脂粉的脸哀哀地叫唤了一声,一身廉价又显眼的配饰叮叮当当的砸在被扫净积雪的青石板上。 玉郎脸上的柔弱还没褪去,看清是谁踹他的一瞬间,变成了愤怒和狰狞。 第20章 他一下就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走到影九面前,“是你?!你怎么敢踹我?” 影九站在蔺怀钦身前半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不管玉郎怎么绕,影九都挡在蔺怀钦身前,玉郎气不过,委屈地睨了蔺怀钦一眼,开始用抹眼泪,哭哭啼啼,“少宗主,您怎么让他拦着我呀?” 这么一闹,折鹤堂里的所有人都将门窗开了一点缝隙,一双双怨怼又备受折磨的眼睛纷纷看了过来,隐匿在逐渐昏沉的夜色中。 蔺怀钦神色阴沉,眉梢压得极低,浑身的气息凛冽摄人,“影九是我的影卫,拦你,有何问题?” 玉郎浑身一震,咬着下唇缓缓跪下,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就是细细的哭腔。 “少宗主事务繁多,忘了玉郎也是正常的,是玉郎伺候不周。但少宗主,影九上一次的忤逆和冲撞,您都不记得了吗?” 影九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玉郎瞥了影九一眼,用帕子掩了掩唇,用着他哀哀的声调继续趁热打铁,“之前影九故意打扰了您的欢愉,惹得您大怒。可光是普通的惩罚也不能让他悔改,您就说了要废去他影卫一职,他胯骨上的刺青就是证明呀。” “可这会儿,他却还领着影卫的职务,还在狗仗人势,”玉郎看了蔺怀钦一眼,朝他膝行了几步,泣涕涟涟,“少宗主,玉郎没有别的意思,玉郎只是觉得这人心术不正,怕他跟在您身边,给您添堵。” 逐渐沉寂的夜色中,蔺怀钦看到了影九颤抖的很厉害的后背。 他几乎站不住,就连呼吸的平稳都很难保持,一点点地,被玉郎轻描淡写的话语打碎。 “少宗主,您之前还说过,以后影九在这夜泉宗就是最低贱的存在,只能跪着见所有人,不光是我,就算是夜泉宗的一条狗,他也得跪在那狗的面前。” 玉郎直起身子,不依不饶,“影九,当着少宗主的面,你说,少宗主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有。” 影九的声音涩得发虚,整个人几乎被绝望溺毙。 他知道自己向主上隐瞒了刺青的事情,主上这段时间对他的好都是自己偷来的。 可他刚尝到主上一星半点的温柔,还不敢细细回味,却这么快就要被打碎,被剥夺。 玉郎见他承认,脸上神气,直勾勾地,“那你怎么还不跪我?” 玉郎的话撕开了影九所有的尊严与体面,沉冷的风雪压的他喘不过气,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抽干,只剩一具冰冷麻木的躯体。 玉郎说的话都是真的。 那晚,玉郎坐在蔺怀钦床上,看着主上责罚自己,听着主上让人剥去自己所有衣服,帮着主上一起把自己捆起来,好让主上在自己身上留下象征着废去影卫的记号。 主命不能违。 过于痛苦的回忆让影九身体发软,膝盖即将触地时,一只有力的手环住了他的腰,又扯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玉郎脸色大变,眼睛因震惊瞪得通圆。 影九抖得厉害,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仿佛连语言都被大氅压住,辩无可辩。 这段时间影九沉溺在蔺怀钦的温柔中,将胯骨上的肮脏记号忘到了脑后。可玉郎的话让他明白,纸包不住火,等蔺怀钦发现的一天,自己就会回到原来惶惶不见天日的境地。 “小九不怕,深呼吸平静下来,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蔺怀钦的手掌落在影九腰侧,轻轻地拍着,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安抚着他。 玉郎满脸不可置信,一把抓住了蔺怀钦的衣袍下摆,“少宗主?” 蔺怀钦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 只一眼,玉郎就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冷厉与震慑,连忙放开了手。 “说完了吗?” 沉冷的声音再没有玉郎熟知的轻佻风流,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平静无波却能随时将人覆灭。 玉郎一惊,跌坐在地上,“少宗主,玉郎不是那个意思,玉郎一颗心都拴在您身上……” 压迫性愈强的目光逼得他停住了嘴。 “小九是我的人,是罚是宠,我说了算,轮不到你来过问。” “还有,把你那颗假惺惺的心收一下,不要挂在我这里,我不需要一颗为了自己踩着别人而上的,肮脏的心。” 玉郎一怔,眼泪一串接着一串的掉,“少宗主恕罪,玉郎不是那个意思,玉郎也只是太过担忧您,才、才会对影九出言不逊,还请少宗主宽宥!” 掌下的温度许久也没回升,蔺怀钦心中担忧,不愿与他多话,斥了一声,“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小九,其他的人或事,都不重要。 玉郎见蔺怀钦要走,一咬牙,挡在了他面前,扯下了自己身上本就纤薄的衣裙,“少宗主,今日是玉郎冒昧,请您允准玉郎今晚服侍……” “轻浮!” 两次三番的试探让蔺怀钦眉眼烦躁,“玉郎,原本我怜你身世可怜,不得已而为之,可你不知收敛,满腹心眼,那我就跟你算算。” 风雪间隙中,蔺怀钦侧着脸,凄凌的月光将他身影覆着一层寒意。 “今日你能在我面前蓄意中伤影九,离间我们主仆二人,他日是不是就会在我父亲面前挑唆我与他的关系,又或是在别的门派中,挑拨夜泉宗与其他门派的关系?” 这话极重,玉郎吓坏了,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行得通的技巧在今天屡屡碰壁,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蔺怀钦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能把一件争风吃醋的事定义成如此恐怖的一件事。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荣华富贵,一个劲的磕头求饶,鲜血迸溅在新覆的雪上,“少宗主饶命!少宗主饶命!玉郎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拖下去,杖责十五。” “少宗主!少宗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尖锐的叫声很快就喑哑在被拖行的痕迹中。 玉郎一走,折鹤堂里安静的没有半点声息,那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很快就在蔺怀钦的环视中退回屋内。 蔺怀钦揽着影九,将大氅拉高避免他受风,声音朗朗,“今日起,折鹤堂解散,不会再限制各位,各位若是想离开的,随时欢迎。” 说罢,无视各种躁动的声音,蔺怀钦推开了主屋的门。 折鹤堂的主屋从建成之日开始就是留给原主用的,里头是一明三暗的布局,照着原主的心意做的,就是方便他随时随地的寻欢作乐。 门板一合上,影九就再坚持不住,挨着门板,笔直地跪了下去。 “属下故意隐瞒,罪该万死,不得宽恕,请、请主上遗弃属下。” 连责罚都不敢请求,只敢求自己将他遗弃。 蔺怀钦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影九身上,心中发疼。 “我不会遗弃你。”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影九浑身一震,他深深埋着头,声音里带了点明显的哽咽,“……主上宽容、但此罪严重,还、还请主上严惩属下,不死不休。” 影九贴着门板而跪,生怕自己脏了蔺怀钦的住所,不敢往前一步,蔺怀钦也不强求,就地盘腿而坐,温声唤他,“小九,过来。” 第18章 哄慰 屋内没点灯,影九又一直低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本能地遵照命令,控制着自己绷到极致的身体,一点点地朝前膝行。 不过片刻,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抱住了自己。 是主上的怀抱。 依旧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安心,依旧身躯相贴,毫无芥蒂地搂着他。 影九的眼眶一下就湿了,拼命咽着眼泪,“……主上、属下、属下有负主上,不配主上如此对待……” 蔺怀钦像哄小孩似的,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后背,接纳他的所有情绪。 “小九,没关系,我们说过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小九还记得吗?” 影九被折磨的太久,浑身都湿漉漉的,胡乱地点着头,瘦削的蝴蝶骨随着他的哽咽一下下颤动着,像被暴雨困住的幼蝶。 影卫是不可以在人前展示太多情绪的,上位者要的是兵器与服从。若兵器有了弱点,只会被抛弃和销毁。 可不管影九如何压抑,倾泻而出的眼泪就是无法收回,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就仿佛,在这个怀抱里,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得到原谅,不管是他罪无可赦的罪行,还是他失控肆虐的情绪。 这一切,都是他的主上,对他的宽宥与放纵。 可他只是最卑贱的影卫,有什么资格被如此对待? 影九后怕又惶恐,感激又羞愧,种种汹涌的情绪,将他所有的心防冲垮。 掌下身躯的抖动愈发强烈,肩膀上也被濡湿一片,蔺怀钦感觉到影九的煎熬,更是温柔地哄他:“没事了小九,都过去了,都是那个玉郎不好,把我们小九吓坏了。” 低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萦绕着影九,影九攥着蔺怀钦的衣角,哭得喘不上气,“求主上…主上不要对属下这么好,属下…属下不配……” 第21章 很低的一声轻笑,随着抚上脑袋的手,含着满腔怜惜。 “你是我的小九,我对你好是应当的。” 蔺怀钦顿了顿,扶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对视。 “再说了,小九忠诚乖巧,一心为主,这是你应得的,不必为此顾虑。” 这话一出,影九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将永远都溺在名为蔺怀钦的深潭里,非死不能出。 廊下的风雪异常知趣,一改往日的嚣张,在门窗留下温吞的痕迹。 不见光的屋内过了许久,影九身上的冰冷才褪去,慢慢被蔺怀钦焐热。 “……主上。” 眼泪止住后的影九无比羞愧,抬起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唤了他一声。 “好些了吗?” “是,属下失态……”影九局促地收紧双肩想要起身,却被蔺怀钦搂得更紧,打断了他一贯的请罪,轻柔又强势地继续把他的下颌按到自己肩膀上。 “再靠会缓缓,不用急着起来。” 影九犹豫着,慢慢放软身体,照着蔺怀钦的意思,整个人贴进了他的怀里。 常年适应黑暗的眼睛让影九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蔺怀钦肩上被自己弄湿的水迹,也看到了蔺怀钦抱他许久却依然挺拔宽阔的后背。 躁动的心脏将胸腔撞击出疼痛。 他嗅着蔺怀钦的气息,抿了抿唇,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谢谢主上。” 蔺怀钦弯了唇角,“不客气,小九小朋友。” 影九白净的手指一下就蜷起,脸上也泛了些红,头一回反驳他,“…属下不是小朋友,过完年,属下就十八了。” 蔺怀钦哑然一笑。 就这个瘦削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身板,和躲自己怀里一直掉眼泪的行为,还说不是小朋友。 “好吧,是我说错了,”蔺怀钦伸手,将他黏在脸庞上的头发别好,顺着他说:“我比你大,所以,小九是我一个人的小朋友。” 影九一下就不说话了,整张脸埋到了他的肩膀上。 很快,影九脸上的热度就沿着被濡湿的布料,一直蔓延到蔺怀钦的心头。 知道影九脸皮薄,蔺怀钦也不再逗他,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问:“饿了吧,我们去影六影七那吃饭,想不想去?” 肩膀上的脑袋不断的点着。 蔺怀钦扬起嘴角,将他身上滑落的大氅重新系紧,朝他伸出了手,“那走吧?” 那只指节如竹节般修长劲瘦的手,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 是这只手,一次次地,给他体面,全他尊严,将他救赎。 影九将自己的唇咬的发白,最终下定了决心,胆大妄为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蔺怀钦眼里都是笑意,用力地握住那只发凉的手,推开门,走进风雪中。 当影七小心翼翼地开门,看到是蔺怀钦时,意外又迷茫,“啊?” 又小又破的屋子里,影七坐立不安,最终惶惑地转向影六,眼神像大学生一样清澈无助,“哥?你说句话?” 莫名其妙的氛围里,影六认命地叹了口气,瞪了他不中用的弟弟一眼,伏低身子请罪,“影七冒犯,请主上责罚,属下愿替影七受罚。” 影七这才反应过来,收敛了性子,连忙跪下请罪。 “不碍事,”蔺怀钦摆了摆手,扶起影六,“就是来看看你的伤,不必拘礼。” 影六一怔,惊愕之余又有些不自在,“属下都是些皮外伤,不值得主上如此费心。” “是小九担心他六哥的伤势,说想来看看。” 骤然被视线包围,影九手无足措地站了会儿,半天才低下头应了声,“……是。” 蔺怀钦轻笑了一声。 也只有小九这般纯澈到几乎不谙世事的心性,才会连送到手边的人情场面都接不住。 蔺怀钦给他解了围,“影七,你和小九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吧,我先看看影六的伤。” 影卫受伤是常有的事,但影卫低贱,没有人会把影卫的生死放在眼里,所以平日里没有供给影卫用的药品,不管是生病还是受伤,只能靠自己熬过去。 饶是蔺怀钦已经交代影七要给影六上药,但影七根本拿不到药,能用纱布给影六做包扎已是天大的恩赐。可在这间又潮又脏的屋子里,连床褥和被子都没有的恶劣条件下,影六的鞭伤已呈现出恶化的趋势。 蔺怀钦深深地皱起眉头。 “这样不行,影七一会儿去我房里取一些药,记得要先给伤口消毒,再涂药。晚些我再让人送几床干净的被褥过来,天还这样冷,这天天睡不好穿不暖的,怎么能好起来。” 从没听过的关心话语让影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张板正严肃的脸上满是愕然,怔怔地看着蔺怀钦。 蔺怀钦的神色依旧温和,“如果还缺什么,就及时跟我说,别像以前一样。” 影六反应过来,为自己没有及时回答主上的话而悚然,又为主上话语里的赏赐而感激,连忙跪直身体,“是、是,没有了,谢主上、谢主上恩赐!” “起来吧,”蔺怀钦扶起他,“这几日你们就不用过来了,等伤势好了,再来守夜。” 一想到能拥有被子再不用受冻,影七就激动的不行,连忙毛遂自荐想表达自己的忠心,“主上没关系,属下可以值夜的,不影响!” “我觉得不太行。” “真的可以的主上!属下值完夜再给影六上药就好。” 蔺怀钦挑了挑眉梢,不咸不淡地看了影六一眼。 几乎是立刻,影六扫了影九一眼,就压抑地咳了几声,成功让影七把视线全放在自己身上。 影七几乎跳起来,“哥?!” 影六的脸突然间就变得很苍白,连声音都变得虚弱无力,他看着站在蔺怀钦身后的影九,用上了一种沉痛的语气。 “影九,这段时间要麻烦你给主上值夜了,最近门派里不太平,你要时时刻刻跟在主上身边。” 为了让影九警惕,影六甚至加重了时时刻刻这几个字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影九站的直直的,一脸严肃地保证:“是,影九知道,六哥放心养伤,影九会恪守职责,绝不让主上受到伤害。” 蔺怀钦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角。 嗯,目的达到,今晚没白来。 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影九留在自己身边了。 “好了,快吃饭吧,一会儿菜要凉了。” 影卫是不准与主上同食的,原本几人还有些拘束,但见蔺怀钦神色轻缓,心情极好的样子,几人也就慢慢放下戒备,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面前的碗。 影卫们受过严苛的训练,不管是吃饭还是夹菜都不准发出一点声音。于是蔺怀钦只看到几人的筷子微动,连咀嚼声都轻的几乎听不见。 影七没在影阁里训练过,胆子最大,看蔺怀钦没有动怒的意思,就试探着夹自己喜欢的菜,时不时还飞快地往影六碗里放一点。 影六最开始被影七的举动吓得不行,请罪了好几次,见蔺怀钦真的不追究,也才慢慢安定下来,小心地吃着碗里的菜。 只有影九坐的最为板正,削薄的后背笔挺,说吃饭就只是吃饭,用筷子夹起一小点米饭,毫无声息地送进自己口中。 真的很像一只竖着耳朵随时警惕的小白鼬。 蔺怀钦的目光转了一圈,夹了一块离影九最远的红烧肉,放到了他的碗里。 影九浑身一僵,睁大眼睛,攥紧筷子,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哪有主上给影卫夹菜的道理? 见影九惴惴,想要放下碗请罪,蔺怀钦唇线抿出柔弧,又给他夹了块鱼,道:“坐好,别光吃饭,多吃些菜才能长高。” 感受到影六和影七隐晦投来的视线,影九有些难为情,很快的,耳背就红成一片,但还是认真又规矩的,吃完了每一道蔺怀钦夹给他的菜。 第19章 药浴 等到影九被蔺怀钦牵回寝殿时,请求守夜的话还没说出,就被蔺怀钦径直带到了浴池边。 浴池边早就摆好了一个宽大的浴桶,里头盛满了熬成深棕色的药液,泛着馥郁的药香。 对上蔺怀钦的目光,影九不明所以,“主上?” 蔺怀钦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招呼他过来,“这是给你备下的药浴,你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但前期亏空太大,如果现在不调理,以后年纪起来了,会落下一身病痛。” 这药浴竟然是给自己的? 光是闻着,都知道里面放了多少名贵的药材,是自己一条命都换不来的贵重。 影九惶恐,立刻就跪了下去,“主上,属下卑贱,不配受这药浴……” “这话说的不对,”蔺怀钦把他拉起来,“你是我的影卫,你我二人一体,如果你卑贱的话,岂不是我也成了卑贱的人?” “不是、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蔺怀钦眼疾手快地打断了他的请罪,隔着湿润的空气捏了捏他的脸,“我的小九,自然是最好的,受得起一切。” 第22章 蔺怀钦笑,“要不要我帮你宽衣解带?” 影九的脸一下就红了,他慌忙逃遁着目光,手指攥着自己的腰带,“…属下自己可以。” “好,那我转过身去,不看你。” 说完,蔺怀钦果然转过了身,影九偷偷看他一眼,松了口气。 可影九没注意到不知何时被摆在浴池边上的铜镜,也没注意到蔺怀钦落在镜中的视线。 雾气氤氲中,修身的黑衣外袍被脱下,蝴蝶骨在潮湿的衣料里凸起锐利的轮廓。 蔺怀钦记得,当影九伏在自己怀里哭时,那对脆弱的蝴蝶骨也跟着颤动起伏,最终乖乖地蛰伏在他的掌心之下。 他喉结微紧,盯着镜中的每一寸。 常年执剑的指节泛着青白,此刻却因水汽变得柔软,勾住了里衣的系带。 影九呼吸重了些,确认只有主上的后背对着他时,才飞快地动了手指。 系带松开的刹那,夜光混着水汽顺着衣襟倾泻而入,将凹陷的锁骨渡上晃动的银辉。 嶙峋的脊背骨节随着里衣的滑落寸寸浮现,两道凹陷的肌理自肩胛骨斜插而下,在深陷的腰窝上方收拢,紧接着就是收束有力的腰间线条。 想都不用想,当自己的掌心覆上去时,那道细白的腰线就会随着主人,紧绷成一道蓄势待发的弦。 真美。 蔺怀钦垂眸,单手松了松衣襟。 影九咬着下唇,声音有些发颤,“…主上,属下都脱完了。” 蔺怀钦往镜中一瞥,话里含着些笑意,“真的都脱完了?” 影九膝盖并紧,手指抓住了最后覆体的亵裤。 “快些,一会儿药浴凉了,就失去效果了,这可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 秉承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主上的准则,影九背过身,以极快地速度脱下最后的衣物,将自己滑进了桶中。 那双笔直修长的腿,隐没在后腰下的软白,都让蔺怀钦有些意犹未尽。 他转过身时,影九脱下的衣物已经被他叠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方块,小小一摞,整齐的摆在浴桶的一旁。 药浴颜色深,根本遮不住影九一身的瓷白,还未走进,眼前就浮着晃动的细白。 “水温合适吗?” 热气氤氲中,影九听到了蔺怀钦沉了许多的声音,正逐步向他走进。 莫名地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影九心跳的极快,低声应了是,不断地把自己往浴桶里缩。 “躲什么呢,”蔺怀钦在他身侧站定,绣着汀兰的袖口被挽起,手逐渐沉下水面,点在了影九的肋骨上,“先前这里伤的最重,摸着还没好完,还会疼吗?” “回、回主上,已经、已经好很多了。” 温热湿滑的触感让影九口干舌燥,他向后挪着,后背撞上粗糙厚实的木板,溅起浮动的水花。 “怎么了,”蔺怀钦抽回手,拂去他脸上的水珠,笑道:“又开始怕我了?” “属下没有,属下不是,”影九整张脸在发烫,连忙解释,“属下、属下是第一次……” 不管是第一次泡药浴还是第一次被摸,都是一个很糟糕的表达。 蔺怀钦笑出了声。 “好了,泡着吧,以前学过认字吗?” “是,影阁有教一些最基本的字。” “嗯,转过去背对我。我把药浴的药方给你,到时候你就照着这个给自己泡上。” 影九连忙转过身。 水珠淌过像青松一样挺拔直立的脊背,蔺怀钦伸手,点在了泛着柔光的皮肤上。 影九浑身一颤,咬住了唇。 随着指尖的移动,酥麻的感觉很快就游遍全身,影九要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才能把自己的感官从陌生的触感中挣扎出来。 “方才我写的什么字?” “回主上,”影九嗓子莫名的有点哑,“是当归二字。” “答对了,”蔺怀钦神色慵懒地靠在木桶边,湿漉漉的手指再次划着他的脊背,“这个呢?” 片刻后,影九回答,“回主上,是连翘二字。” “小九很棒,但这一次就不止两个字了,要仔细分辨。” 随着蔺怀钦指尖的移动,影九一个个的报出描在自己背后的字。 “祝、愿、小、九——” “平安无忧。” 声音随着指尖落下的瞬间,影九就睁大了双眼,连忙转头。 一个无比怜惜的轻吻,随着蔺怀钦的倾身,正正落在了他眉间。 次日清晨,用过早膳后,蔺怀钦就带着影九前往夜泉宗的库房,挑选新房子的布置。 昨夜蔺怀钦以影九泡了药浴不能吹风为由,硬是把人留在了被窝里,不让他到屋顶上守夜。 冬日床褥舒软,泡过药浴的影九浑身散发着淡香,蔺怀钦索性把人圈到自己怀里,抱了个结结实实。 熄了烛火的寝殿里昏暗,只有融雪般的月光落在屋顶上,又洒下几道柔晕。 “小九,以后我们搬到折鹤堂去住,如何?” “是?” 蔺怀钦轻笑一声,揉着他的下颌打趣他,“明明心有疑虑,怎么不问?” 可怜影九脸上的热度还没消退,又被蔺怀钦这样抚弄,热度更是不可控地往下蔓延。 “属下,”影九整张脸都快埋在蔺怀钦胸膛上,话都说的艰难,“属下没有资格过问主上的决定。” “不是决定,我在和你商量。” 蔺怀钦把人抱起来一点,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这几日,折鹤堂里的人应该都会离开,不想离开的人我也会让影七把他们送到门派的庄子上,然后咱们把那边重新布置一下,就搬过去,好不好?” 黑夜中柔和的轻语让影九情不自禁的颤栗,他抿着唇,小声应是。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影九终于不再是一惊一乍动辄请罪的样子,但他在自己面前依旧拘谨,一言一行都是思虑再三才会做,谨小又慎微。 得想办法让这小影卫多说话,向自己敞开心扉才是。 “小九,你猜猜看,为什么我要选择那里呢?” “属下不敢,影卫私自揣摩上意是大罪,请主上宽恕。” 原本还在自己下巴的手开始游移,一直游移到腰上,甚至还有往下延伸的迹象,影九浑身一颤,连忙猜测,“……或许主上是看中了折鹤堂主屋的布局?” “嗯,聪明,怎么猜到的?” 蔺怀钦毫不吝啬的夸奖让影九脸上有了些颜色,他继续道:“先前走过的几间院落都是一明一暗的布局,只有折鹤堂主屋的布局是一明三暗,所以属下才大胆猜想……” 所谓一明三暗,简单理解就是中央一间为明间,两侧或后方对称分布三间暗间,其中明间可能相当于现代住宅的客厅,暗间则包括卧室、书房等。 “那小九能不能猜到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布局呢?” 影九飞快地看他一眼。 折鹤堂原本就是照着蔺怀钦的心意布置的,当时是为了方便他一晚上跟三四个人寻欢作乐,但现在蔺怀钦遣散了折鹤堂的所有人,却看上了这个布局,影九想了许久,最终垂下了脑袋。 “属下愚钝,请主上责罚。” 细细的药香一直在鼻间蔓延,让蔺怀钦情不自禁地将人抱紧,连他的膝盖也一并夹住,温声细语地解释,“明间是客厅,平日里我们可以在那喝茶吃饭,三个暗间抽出其中的两个改成寝屋,一间是你的,一间是我的,最后一个暗间改成书房或者小茶房。” 影九愣住了,突如其来的希冀让他语不成调,“主上、主上的意思是……” “嗯,小九跟我一起住,那里是我们的新家。” 影九睁大了眼睛。 “主上,这不符合规矩,属下不敢——” “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蔺怀钦支着头看他,“只要小九愿意,其余的都不用想。” 要不是怕吓到影九,蔺怀钦都不会多费心力再建多一个寝屋。只要他们搬过去了,影九每晚睡觉的地方,只能在他的床上,他的怀里。 “所以,小九愿不愿意?” 新家。 他和主上的新家。 影九的心躁动的几乎要沸腾,不过片刻,他就重重地点了头,“属下,愿意。” 一声愉悦的轻笑后,影九眼前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蔺怀钦寻着他的唇瓣,叩开他的齿关,一点点地与他厮磨。 那一瞬间,影九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只能感觉到自己被蔺怀钦的身体与气息包裹,似乎从头到脚都染上名为蔺怀钦的印记。 他想,他终于,又是主上的了。 第20章 溃防 夜泉宗奢华,穿过好几处回廊才到夜泉宗的库房,远远地就看见廊下坐着一人,一身白衣,自顾自地摇着骰子,在紫檀桌上甩出清脆的声响。 那人听见脚步声,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起身穿鞋,走到蔺怀钦面前,作了揖。 第23章 “夜泉宗内务管事谢引瑜,见过少宗主。” 谢引瑜,夜泉宗四大长老之一,负责夜泉宗宗内大小事务,也是蔺迟玄回来那日唯一一个没有到场的下属。 这份示好,蔺怀钦当然要收。他点了点头,“谢长老客气。” 谢引瑜的目光在一旁的影九身上转了一圈,笑眯眯的,“一段时间不见,影九大人的气色愈发好了,瞧着也长高了些。” 影九局促地避开两人的目光,又不得不因为影卫的职责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临近年底,风雪重新大了起来,出门前,蔺怀钦又给影九加了一件带绒的内衫,纯白绒领裹着那段细长的脖颈,瞧着愈发端方朗澈。 蔺怀钦侧了侧身体,无声地替他挡住穿堂的冷风。 谢引瑜机敏,连忙躬身,“外头风大,还请少宗主赏脸,入内品茶。” 夜泉宗财力雄厚,库房占地颇多,光是金银财宝就放了十几间房,奇珍异宝,名家字画,更是数不胜数。 穿过几座假山,绕过几处池塘,谢引瑜引着蔺怀钦到了正堂里的隔间。 小隔间里的布局风雅,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四方牌桌,上置可供烹煮茶汤的茶台,几枚卦牌悬挂在右侧书架前,书架上平整地摆着一排泛黄的骨牌。 看样子,这是个博弈之人。简称,赌徒。 蔺怀钦迈开步子,稳稳地跨过门槛。 谢引瑜站在隔间的屏风外,扫了影九一眼,和气地笑了笑,“少宗主。” 蔺怀钦会意,在暗了些的光影里侧过脸,温声道:“小九,你先去库房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带过去。” 让一个影卫到库房里挑东西? 别说是影卫了,就是他们几个夜泉宗的长老,都没这个资格。 谢引瑜眨着那双狐狸眼,又在影九身上转了一圈。 “…主上,”影九为难,请求着:“属下应当寸步不离地护在左右,还请主上允准。” “没关系,”蔺怀钦语调依旧和缓,“小九如果担心的话就在隔壁屋子里挑着吧,如果有什么事,你也能及时发现。” 影九不敢再次忤逆,小声地应了是,只是走前,看了谢引瑜一眼。 谢引瑜笑了声,撩开隔间的帘子,做了请的姿势,“影九大人挺有意思,光天化日的,瞪我一眼。” 蔺怀钦也笑,顺着他的意思进了屋,在主座坐下,“御下无方,让谢长老见笑了。” “哪里,少宗主待下宽容仁慈,假以时日,定是夜泉宗人心所归。” 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沿,蔺怀钦盯着他的双眼,开门见山,“莫非这是谢长老选择我的原因?” “如果我说是的话,少宗主想来也是不信的,毕竟少宗主以前的名声,确实不太好听。” 蔺怀钦内心一凛,莫非这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主? 可先前自己从未见过他,唯一的接触,就是每天自己都要用到的东西。 每一件库房送来的东西,小到洗脸用的铜盆,大到屋内物件的更换,都要经过谢引瑜的批准,才能送到自己面前。 光是通过这个猜出来不太可能,但他也许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特此相邀,好一探究竟。 果然,谢引瑜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径直拿起一旁的铁壶,将沸腾的茶汤倒入蔺怀钦面前的杯子,依旧云淡风轻,“新到的崂山云雾,少宗主尝尝合不合口味?” 表面上问着合不合口味,实际上在问蔺怀钦能不能接受他的单刀直入。 这人,有点意思。 蔺怀钦神色如常,端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入口柔,回甘厚,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茶。” 谢引瑜眼神一亮,将手放在了桌面上。 这是博弈的起势,意味着交易的开始。 隔间里的窗没关,凛冽北风一过,朱砂制的卦牌就清脆作响。 背光的阴影中,谢引瑜盯着蔺怀钦,瞳仁极亮,“少宗主,我这人没什么雄心壮志,但也不愿意成为他人棋子,坐以待毙。现在夜泉宗表面看着是蔺宗主的风光,但说到底,若不是少宗主将蔺宗主接回来,哪有后面的事。” “先不说蔺宗主病苛缠身,精力元气都大不如前,就是现在围在他身边的人,也不见依然那么忠心耿耿,毕竟人走茶凉,人之常情,更别提现在的宗主,一身内力尽失。” 谢引瑜将手心翻开,露出指节上因常年扔骰子结出的茧,道:“既然要重新洗牌,就应该洗的彻底一点,您觉得呢?” 蔺怀钦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像谢长老这样?” “良禽择木而栖,我是真心实意的,少宗主又何必取笑我。” “我怎么会取笑谢长老,”蔺怀钦摩挲着温润的杯口,笑道:“都是身不由己的乘舟人罢了。” 他拿起桌旁的竹节筒,晃了晃里头的六枚和田玉骰子,“只是,十赌九输啊,谢长老。” 谢引瑜侧头听着骰子的撞击,笑了几声,“我是赌徒,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也明白,博弈的输赢不在运气,而在谁组局,谁坐庄。” 说罢,他起身作揖,跪在蔺怀钦面前,换了称呼,“所以属下斗胆,请主上免我九输,佑我稳赢。” 蔺怀钦垂眸看他。 蔺迟玄刚回来不久,谢引瑜原本可以再观望选择,却如此快的做了决定,就是希望给自己留个好印象,日后,才有上台说话的份。 蔺怀钦向来喜欢主动出击的人。 他起身扶起谢引瑜,将手中的竹节筒交到了他手里,寓意着合作的开始。 “如此,有些事,想请谢长老替我准备。” 谢引瑜颔首,态度无比恭敬,“主上吩咐就是。” 从隔间小屋出来,踏入库房时,影九第一时间就迎了出来,眼里亮晶晶的,像欢迎主人回家的小狗。 蔺怀钦很自然地弯起唇角,牵过他的手,“有没有看到自己喜欢的?” 影九低着头,嗫嚅着:“属下…” 方才他全副心神都放在隔间的动静上,哪里分得出心去看那些死物。 “没关系,”毫不顾忌跟在身后的谢引瑜,蔺怀钦牵着他往屋内走去,“我们一起看看。” 望着两人几乎叠在一起的身影,谢引瑜知趣地停下脚步,“主上,您吩咐给影卫们的新衣服与新被褥会在七日内做好。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告退了。” 蔺怀钦点了点头,“多谢。” 谢引瑜出去后,影九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轻轻地,像爪子在心上挠了一下,“属下替影六影七谢过主上。” 蔺怀钦笑,紧了紧手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垂眸看他,“既然要谢,是不是得真诚一些?” 身高的落差间,影九懵懂又惴惴地抬头,用那双柔软清澈的眼睛望着蔺怀钦。 蔺怀钦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影九的表示,最终,妥协似地逸了点气息,将人拢在怀里,无可奈何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等两人从库房出来时,太阳已经西沉,斜斜地挂在融雪的屋顶上。 一点风声响动的瞬间,影九的气息骤然变的凌厉,一把扯开腰间的软剑,挡在蔺怀钦身前。 兵戈相撞的刺耳声后,燕淮面无表情地收起长剑,朝蔺怀钦抱了拳。 “少宗主,主上有命,请您立刻前往会客堂一趟。” 蔺怀钦的气息沉了些。 方才在隔间里,谢引瑜跟自己说,安槐于两天前莫名其妙地暴毙在自己屋内。 安槐,就是在蔺迟玄面前率先向自己发难的,负责夜泉宗对外事务的长老。但他在不适当的场合中表达了自己对夜泉宗,而不是对蔺迟玄的忠心,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蔺怀钦没想到,蔺迟玄如此心急。 虽是黄昏,但夜泉宗的每一条石径上都点起了灯,每一盏烛火都被貔貅衔在嘴里,明明灭灭的,望不到头。 影九神色郁郁,恪守影卫的本分,始终落蔺怀钦一步,一只手放在腰间的软剑上,随时警惕。 “怎么了?”蔺怀钦侧了脸,眼里映着他,“瞧着不太开心,是身子不舒服吗?” 望着不远处的庞大又阴森的夜泉宗会客堂,影九的手逐渐收紧,斟酌再三后还是开了口,“…主上,宗主会为难您吗?” 蔺怀钦一下就笑了。 原来这小影卫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心,是在担心自己。 他停下脚步,在舒朗的夜色中转过身,将影九覆在自己身影之下,“当然会。” 影九一下就着急起来,“那……” 蔺怀钦伸手,捏了捏他被风雪冻得发冷的耳垂,满是温和笑意,“但小九放心,我定能全身而退,不会让你担心。” 影九低头,耳边的碎发擦过蔺怀钦的手,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保护主上安全。” 第21章 质问 踏过最上一层结着薄冰的阶梯,就看到会客堂廊下跪着一排武士与影卫。 第24章 这是蔺迟玄的规矩。 每当他议事时,门外定要有人跪侍,以备他的不时之需。但自从他回来后,门外跪侍的武士与影卫足足多了一倍,黑压压的一圈,几乎要把会客堂围起来。 影九见状,停下跟随的脚步,准备一并在殿外跪侍。 “小九。”蔺怀钦叫停了影九的脚步,“外头冷,跟我进来。” 其实这种温度对影九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以前身着单衣都能在结冰成霜的地上不吃不喝跪上两三天,更别说现在被蔺怀钦强行套上兔绒内衫和短襟,四肢百骸都是暖的。 但,影九再谨小慎微,他也无法拒绝蔺怀钦对他明目张胆的偏爱。 贴着身体的软绒仿佛被风吹起了涟漪,一下下地,拂过胸膛,又蔓延至心口。 影九看他一眼,紧巴巴地应了是。 会客堂里烛火通明,但再明亮的烛火都照不亮蔺迟玄那张病气缭绕的脸。 无视明里暗里的视线,蔺怀钦行至堂中,微微颔首,“父亲,您找我。” 挥开上前端茶的婢女,蔺迟玄阴着一张脸,开口就是父亲教训不成器儿子的语气,“看你做的什么糊涂事!还不给秦谷主道歉!” 蔺怀钦心中冷笑,果然是因为秦砚冰的事。 虽然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脸上依旧呈现出了恰到好处的迷茫,“父亲在说什么?” 坐在一旁的中年男子拍案而起,一张脸因怒气涨得通红,“蔺怀钦!你别欺人太甚!” 蔺怀钦转身,看向此人。 中年男子名为秦偃,灵鹤谷谷主,秦砚冰的亲生父亲。 来之前蔺怀钦就从影九那里了解到,这几个月秦偃为了要回自己的儿子,软硬兼施,甚至在夜泉宗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都得不到半点消息。 但医者的擅长本就不是武艺,秦偃在夜泉宗门外厮杀许久,连夜泉宗的门都进不了,无奈之下只好联合其他门派,一起讨伐。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讨伐了两三个月都没有进展的事情,却在蔺迟玄回来没多久,就攻破了夜泉宗的重重防守,还坐在了这会客堂上。 主座上传来重重的一声叹息,蔺迟玄摇了摇头,“少宗主,这事你错在先,为人父母的,哪里经得住这种打击,快把秦小公子交出来。” 蔺怀钦抬眸,直直对上蔺迟玄浑浊的双眼,唇角挂着点讥讽,“父亲这是打算让儿子背下不明不白的冤屈吗?” 秦偃一身青衣,两鬓早就被忧愁添上斑白,看蔺怀钦当众否认,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蔺怀钦!你掳我儿子,无缘无故将人关在夜泉宗内,还想着否认!真当我灵鹤谷无人不成!” 影九站在蔺怀钦身后,浑身紧绷,冷冷地盯着秦偃。 只要蔺怀钦一声令下,他就会不计后果地冲上前去,抹杀掉一切对他主上不利的人。 一触即发的焦灼氛围中,蔺怀钦颔了首,以示尊敬,“秦谷主,请稍安勿躁。” “我安什么安!马上把我儿子交出来,否则今日我就踏平这夜泉宗!” “秦谷主,秦公子的确在门派里,但秦公子是我请来做客的贵人,怎么会像您说的那样,是掳过来的呢?” 秦偃气的面容扭曲,破口大骂,“无耻小儿,还敢在这信口雌黄!” 周围投来的视线满是恶意与嘲讽,笃定蔺怀钦无法善终。 蔺迟玄的声音适时响起,“少宗主,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若你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为父也不得不大义灭亲,把你交出去。” 一听此话,秦偃气势更盛,猛地拔出身侧的短刀,就要朝蔺怀钦的面门捅去。 清脆的兵戈撞击声后,影九干脆利落地挡在了蔺怀钦身前,击退了气势如虹的秦偃。 秦偃面容狰狞:“你!” “小九,退下。” 在蔺迟玄不怀好意的视线中,蔺怀钦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语气平稳的像是陈述一场既定的事实,“我这里有秦公子给您写的信,您可以先看看。” 这封信,正是蔺怀钦那日让秦砚冰写下的家书。 从秦砚冰写好的那日开始,他就一直随身携带,就为了今日这场面。 秦偃从头到尾地把信看了数十遍,整个人突然泄了下来,“这的确是犬子的字迹。” 烛火跳动的光晕里,蔺怀钦偏头,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声音却依旧父慈子孝,“父亲错怪儿子了。” 主座上稳操胜券的蔺迟玄一下就变了脸色。 他转过视线,盯着一旁跪侍的燕淮,燕淮沉默片刻,伏下了身子,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一旁的侍女见气氛缓和,连忙上前递茶,被蔺怀钦接过,亲手奉给秦偃。 “秦谷主,灵鹤谷医者仁心,名声在外,我就是再不成器,也不会做这种糊涂事。想来一定是中间传话的人出了差错,才让您误会至此。” 秦偃突然看了蔺迟玄一眼,皱起了眉头。 蔺怀钦宛若没看到这一幕,依旧维持着敬茶的姿势,沉肩收肘,礼数周全的让人挑不出毛病。 秦偃接过茶盏,盏盖刮了几次浮沫,没用茶,也没什么好颜色,“我要见我儿子。” “自然,”蔺怀钦点头,转头示意影九,“去请秦公子来一趟,就说秦谷主在此。” 影九利落称是,几个起落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蔺迟玄望着影九远去的方向,起皱的拇指用力地揉着椅子,神色阴晦。 不多时,影九来报,说秦砚冰正在屋内钻研药方,无暇分心,还托影九带来了一枚玉佩。 一枚他证明他灵鹤谷少谷主身份的玉佩。 蔺怀钦正寻了椅子坐下,闻言,挑了挑眉。 他确信秦砚冰不会来,毕竟他头上还有伤。若是他真出现在这里,将自己的委屈一通诉说,除了让秦偃心疼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但他没想到的是,影九竟然把贴身玉佩都拿了过来。 一想到影九是怎样顶着这张还存着些稚气的脸一本正经地威胁加挑唆秦砚冰,蔺怀钦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垂着眼睫,摩挲着手背上倒映出的影九的面庞,笑道:“秦谷主,既是误会,讨伐夜泉宗一事,还请您作罢。” 秦偃握着那枚玉佩,长叹了声,“蔺宗主觉得呢?” 不知是不是病体支离不够支撑蔺迟玄久坐的原因,蔺迟玄看起来就像一个只剩皮囊的怪物,佝偻的后背贴着椅背,整个人像是融化在了主座上。 “既是误会一场,灵鹤谷也愿与夜泉宗化干戈为玉帛,也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嗯,就照秦谷主说的办吧。”蔺迟玄说这话时,吐息模糊,暮气四绕,没有一点一派之主的威慑力。 秦偃虽为医者,但也是灵鹤谷的一派之主,日后夜泉宗是自己敌人还是朋友,在今晚就得做个选择。 一边是风烛残年的蔺迟玄和战战兢兢请罪的燕淮,一边是年轻沉稳的蔺怀钦和一看就被精心护的影九,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秦偃看向蔺怀钦,朝他露了点笑容,“少宗主年少有为,处事波澜不惊,将来必成大器。” 蔺怀钦微微颔首,“秦谷主过奖。我已与秦公子说好,等他想回灵鹤谷时,我定亲自护送。” 秦偃的脸上一下就放了晴,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最好!到时候就麻烦少宗主了。” 秦偃走了,甚至没跟蔺迟玄打招呼,蔺迟玄忍了一个晚上的脸色终于彻底垮下来,把手中的杯盏摔到了地上。 “燕淮!”蔺迟玄皮包骨的胸膛抖动的剧烈,“给我一个解释!” 在一众影卫与武士的视线里,燕淮深深叩首,“主上,属下有派人监视,但少宗主让秦公子写信的时候估计是在屋内,事发突然,属下实在来不及安插人手。” “那为何不提前来报?” “主上,属下之前并不知晓此事。” “不知道?”蔺迟玄重复了好几遍燕淮的话,突然从椅子上滑下去,蹲在燕淮面前,抓着他的头发逼迫他抬头,眼里的恶意将他的瞳孔染成怨鬼般的绿色。 “外头那些跪着的影卫和武士,都是你的下属,你竟然跟我说来不及安插人手?他有什么?他手下一共三个影卫,就三个影卫,把你们玩得团团转?” 燕淮被抓着头发,毫无尊严,但依旧驯服,“是属下考虑不周,请主上责罚。” “罚,当然要罚,不仅你,还有你的下属,全都要受罚!”蔺迟玄用力地喘着气,狰狞的指骨掐着燕淮的肩膀,用尽全力让自己站起来,“今晚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影卫,叫什么?” “回主上的话,是影九。” “影九。”蔺迟玄念着这两个字,像是要在唇齿间嚼碎,突然盯着燕淮,一字一顿,“折了他的左右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是,”燕淮沉吟片刻,报出了一个时间,“两日后的除夕家宴,主上可以动手。” 第25章 “这次,我要万无一失。” 燕淮深深叩首,“属下绝不辜负主上。” 蔺迟玄气喘吁吁地笑了,抓着他的头发,拍了拍他的脸,疯狂又病态。 “乖狗。” 第22章 烙印 秦偃大闹会客堂后的第二天,整个夜泉宗上下都充斥着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昨晚的事?” 扫着雪的仆役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拉过满脸疑惑的武士,得意地说,“我跟你说,昨夜少宗主可可怜了,进来就被宗主一顿骂。昨夜还听到消息,说少宗主连现在的寝殿都不敢住了,要搬去一旁的小院里。” “呵,狗咬狗,谁都不是好人。”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咱们得给自己找个路子啊,”不远处有几个同样在扫雪的仆役婢女伸长了耳朵在听,仆役索性招了招手,把人聚在一起,“要我说,这夜泉宗很快就要变天,咱们两头抱没用,还是得跟紧一个主子。”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仆役眼珠子转了转,“虽然少宗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也没为难过咱们,你们是没看到啊,昨晚燕统领和他手下的那些影卫和武士,都去刑房受罚了,那么长的一条队,啧啧。” 人群开始躁动,“连燕统领都去受罚了?” “可不是嘛,燕统领都跟了蔺宗主多少年了,还要受两百鞭的刑罚。” 这些仆役婢女武士们都是夜泉宗的下人,平日里打骂也没少挨,一听这刑罚,感同身受,纷纷白了脸。 仆役的眼睛扫来扫去,声音低得几乎掉进雪里,“要我说,少宗主到底年轻,日后他总要的接过蔺宗主的位置——” 回廊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几人面色大变,作鸟兽散。 无人的角落里,影六面无表情地塞给仆役一袋钱,“做得好。” 仆役欣喜若狂地磕头谢恩,一顿表忠心后,攥着钱跑远了。 影七把这些话学给蔺怀钦听的时候,他正坐在谢引瑜的小隔间里,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闻言,应了一声,“辛苦了,坐吧。” 影七受宠若惊地应了是,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端正跪坐。 谢引瑜看着蔺怀钦的神色,提起一旁再度烧开的沸水,给他添了茶,笑道:“主上这招好,以退为进,相信不多时,夜泉宗的大部分人心都要转向主上了。” 刚续上的新茶馥郁着沁人心脾的茶香,蔺怀钦点了点指尖,叩开桌上洒下的光晕,道:“也是你传来的消息及时,多谢。” 昨晚蔺怀钦送完秦偃后就带着影九回去睡觉了,根本不知后面的事情。燕淮被责罚,连带一群下属挨罚受刑,还是谢引瑜传来的消息。 谢引瑜微微俯身,“主上的事,引瑜自然尽心。” 一个身影悄悄靠近库房隔间外的屏风,规矩地站在外面一动不动。蔺怀钦移过视线,唤了声,“小九,进来吧。” 屏风外的影九应了是,很快就进了屋子。 “我看看,挑了什么好东西?” 影九抱着个描着汀兰的小花瓶,有些局促。 蔺怀钦眼里淌着笑意,“那么大的库房,让你找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么半天,你就挑了一个?” 影九抿了抿唇,低下了头,“…属下无能。” “这有什么,”蔺怀钦起身朝他走去,将小花瓶拿在手中端详,“这花瓶精致小巧,又是白玉质地的,很配你的那张小书桌,选的挺好的。” 影九松了口气,“谢谢主上。” 屋内光线足,蔺怀钦的动作更是没有遮掩,影七和谢引瑜都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花瓶身上与蔺怀钦袖口上一模一样的汀兰图案。 理解出这是什么意思后,影七震惊,睁大双眼;谢引瑜见怪不怪,脸上依旧带笑,微微垂下那双狐狸眼。 蔺怀钦左手拿着小花瓶,右手一如既往地牵着影九的手,拉着他往外走,道:“正好,影七也一起来吧,去看看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 我们,要住的地方? 影七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 谢引瑜也跟着起身,随意拿起手边的两枚骰子,像盘核桃一样在手心里盘着,不紧不慢地踏进风雪中。 折鹤堂位置偏僻,从库房走过去差不多要半个小时。一路上,影九都感知到背后影七的视线,屡次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都被蔺怀钦攥的更紧,“怎么?不想牵着?” 沉了些的语气让影九一颤,看着蔺怀钦冷淡下来的眉眼,着急忙慌地解释着,“不是,属下、属下、主上,可不可以、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再牵?” 蔺怀钦身形高大,站在影九身边时比他高出一个头,很容易就看到他泛红的耳背。 这小影卫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蔺怀钦弯了眉眼,稍稍提高了音量,“你身体刚好,这些天又一直在守夜,很是辛苦。我牵着你走一段,不碍事的。” 盯着两人看了一路的影七心领神会地移开了目光。 “好了,”蔺怀钦捏了捏乖乖抵在自己掌心的手指,像是体贴他一般压低声音,“这下小九不用担心了吧。” 影九的脸更红了,就连被握着的指尖,都席卷着热度,蜷了起来。 穿过暗香隐隐的梅林,玖宁院三个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折鹤堂那块寓意不好的牌子早在第一天就被摘了下来,换成了蔺怀钦亲手写的“玖宁院”三字。 目光落在一无所知的影九身上,蔺怀钦笑了笑,牵着他进了院子。 “影七,玖宁院里除了主屋,其他地方都可以选择居住,你看看喜欢哪一间。” 影七一进玖宁院就开始东张西望,这会儿倒是期期艾艾起来,“主上的意思是,属下也、也可以在这里居住吗?” 蔺怀钦应了一声。 “那、那影六也可以吗?” 蔺怀钦笑,“自然,怎么,你不想你哥一起住在这里吗?” 影七连忙摇头,“不是的!属下就是太开心了——” 他实在忍不住,嘿嘿笑了几声,跪地给蔺怀钦行了礼,脸上满溢着快乐,“属下替影六谢过主上!” 这两人性格实在相去甚远,影七像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影九则像刚被捡回家不敢造次也不敢接受主人好意的可怜小狗。 不过没关系。 他会把影九养好,让他随心所欲,让他恃宠而骄。 察觉到蔺怀钦的目光,影九不明所以,微微绷紧了肩膀,站的愈发笔直。 突然觉得这两人有些碍事,蔺怀钦转过脸,对影七说:“你去挑挑看,喜欢哪间就选哪间,如果房里缺了什么布置,或者还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引瑜说。” 影七眼里都在发光,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是,施展轻功,很快就消失不见。 谢引瑜侧身颔首,眯着眼睛在原地站了会儿,才盘着他手上的骰子,朝影七的位置而去。 两人一走,蔺怀钦的视线就牢牢锁住了影九,“小九,我们也去看看房子布置的怎么样了?” “是。” 门板一开一合间,蔺怀钦就把影九带进了主屋。 这几日主屋里有人打扫,炭盆也一直供着,一进屋,蔺怀钦就把花瓶放下,单手解开大氅,搭在了新送来的描金紫檀椅上。 “走了那么久,冷不冷?” 影九被拉到蔺怀钦身前,感受到手被不断地搓揉,摇了摇头,“主上给属下穿的很暖,不会冷,谢谢主上。” 蔺怀钦意外地挑了挑眉。 以往不管他问什么,影九只会简单的应答,如今竟然能够在公式化的应答之外展露自己的情绪,实在是让人惊喜。 听话的好孩子当然要得到奖励。 蔺怀钦一下就笑了,圈着他的腰身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在极近的距离里,垂着眼睛看他。 影九闻到了蔺怀钦方才穿行梅林时沾到的冷香,回话时的坦然一下就被忐忑取代,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 “别躲,”蔺怀钦声音很低,沉沉地包裹着他,微凉手指摸上他的下颌,“小九,抬头,看着我。” 很快,一双纯粹干净的漂亮眼睛就呈现在了视线中。 “我喜欢小九这样说话,”蔺怀钦的声音轻柔澄澈,像林中叶间的晚风,一下下地抚过影九,“能让我感知到你的想法与心意。” 影九抿着唇,心口又麻又乱。 那点冷梅气息随着蔺怀钦的动作不断下移,从影九的眉心往下游移,停在了那高挺白净的鼻梁上。 骤然拉近的阴影中,一个吻落了下来。 近在咫尺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摄人的热度,“这是给小九的奖励。” 这还是白天! 影九一下就蜷起了手指,又羞又慌,下意识地逃避,“主上、主上……” 可蔺怀钦怎么会允许自己必得的猎物逃避。 他收紧还抵在影九下颌的手指,在绝对的身高优势中挑起他的脸,似笑非笑,“怎么了,反应这么大,是不喜欢我这样吗?” 第26章 影九慌忙摇头,“不是、属下喜欢的……” 虽然习惯了在主上面前常说违心之言,不管是不疼还是不冷,但这蓬勃的爱意,太过明晰,他竟无法说出一句谎言。 怕就此失去,更怕蔺怀钦将他冷落,又回到以往的遥不可及。 可他不敢表露,不敢表现,甚至不敢表达,生怕自己的卑贱爱意玷污了蔺怀钦,让蔺怀钦反感。 两人身体相拥,蔺怀钦敏锐地察觉了影九的不安,他“嘘”了一声,打断了影九的请罚,抱在腰间的手用了点力,将影九微微抬起。 酥麻的感觉一瞬间传遍全身,影九腰身一抖,很快就被蔺怀钦的怀抱完全禁锢。 铺天盖地的冷梅气息混着阴影盖了下来。 蔺怀钦的吻游移过他的唇,咬开他的衣襟,最终在他的锁骨上烙下了一点如雪梅般的殷红印记。 “胡思乱想,该罚。” 蔺怀钦圈着影九的腰,眉眼愉悦至极,“下次再犯,我可就要动真格的了。” 第23章 同守 一直到暮色四合, 影九脸上的热度还没能下去。 夜泉宗主殿的寝间里,泡完药浴的影九站在茶桌前,听着浴间的水声, 有些发怔。 他原本是要沏茶给蔺怀钦的, 可铁壶里的水都烧沸了, 他还迟迟没有动作。 鬼使神差的, 他拉开了本就松垮的衣襟,低头探寻。 主上给他的印记还在,就在自己的锁骨上, 盛开着一簇嫣红。 犹豫片刻后,影九的指尖,点在了还在发烫的痕迹上。 一瞬间, 他的身体不可遏制地打了个颤。 不是害怕惶惑,而是心满意足, 是得偿所愿。 这是主上,给他的印记, 是他独有的痕迹。 可药浴行血,不过一个下午, 这个印记就淡了许多, 只剩下一点轮廓,若隐若现。 结着细茧的指尖突然用了力, 影九面无表情地掐着那块皮肉,让它愈发鲜红热烈。 片刻后,他垂着眼睫,病态又局促地笑了一下。 这样,主上的的印记,就会留在自己身上, 更长更久。 浴间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蔺怀钦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就看见影九扯着自己的衣襟,一动不动地站着。 “小九?怎么在那站着?快过来。” 影九猛地回神,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衣服打理好,屈膝告罪,“主上恕罪,属下这就去守夜。” 还没等蔺怀钦点头,影九就一个翻身,从半开着的窗户翻了出去,只剩下些许药香,萦萦的,掠过鼻间。 蔺怀钦一愣,不过半晌,他就笑了出来。 这小影卫不会是因为下午的事情,在逃避自己吧。 当时要不是因为影七和谢引瑜还在外面等着自己,说不定此时此刻,影九还在自己怀里啜泣。 蔺怀钦垂下眼睫,舌尖用力地抵住了齿列。 下午真是有些失控了—— 知道影九乖,但没想到影九会这么乖。 那双含着水汽却不敢闭上,只知道乖乖看着自己的双眸;那截被印下吻痕,脆弱白皙的锁骨,还有轻颤着,轻轻哀求自己的声音,每一样,都在撕扯着蔺怀钦的理智。 太乖的东西很容易激起深藏的破坏欲。 想要看他每一寸皮肉都印上自己的痕迹,看他劲韧的腰线崩成发颤的弓弦,还想看要他眼尾通红只知道落泪的无助表情。 然后在影九隐忍失控的啜泣里,自己会紧紧地抱着他,不断地告诉他,自己是他唯一的救赎。 躁动在血肉里叫嚣,将蔺怀钦的呼吸都烧的灼热。 不行,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定会吓到影九的。 耐心点,再等等。 蔺怀钦按着手背上狰狞的青筋,收着自己心里的獠牙,将那些翻滚的渴求通通压回领地。 他绝不会用少宗主或是主上这个身份去逼迫影九,他会等,等影九的心甘情愿,等影九的自投罗网。 没了影九的床榻有些轻,也有些冷。 蔺怀钦躺在床上,侧耳听了许久,也没听到屋顶上的声音,着些焦躁。 指尖在影九常睡的那侧描摹了许久,最终,蔺怀钦叹了口气,曲起指节,敲了敲床沿。 是召唤影卫的暗号。 “主上,属下在。”影九的声音透过内力,沿着屋脊的缝隙,伴随着月光一并传来,“主上请吩咐。” 清清冷冷的声音,分外好听,一下就抚平了蔺怀钦的焦躁。 他的心口变得很安静,连带着语气也轻轻的,“小九,上面风大吗?” 影九愣了会,回答道:“回主上,不大。” “会冷吗?” “回主上,不会。” “那,你一个人在上面,会害怕吗?” 过了好一会儿,影九的声音才随着夜风落定,比起前两次都要柔软,“回主上,属下不会害怕,守护主上是影九的职责,谢主上关怀。” 蔺怀钦有些怔。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的很傻。 影九是影卫,是刀口舔血的夜行者,是被武力与鲜血浇灌出的冷戾杀手。 可不知怎的,看到影九把挨饿受冻,请罪求罚当做是稀疏平常的事,他就于心不忍。 蔺怀钦嗅着软褥上残留的药香,闭了闭眼。 其实在没穿越过来之前,他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陪伴的人。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感情不和而各奔东西,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早就将他历练的异常独立,不管是生活,还是感情,他都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直到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 许是异地他乡,孤身一人,竟无端的生出了孤独之感。 他翻来覆去,一下想着风重霜寒,一下想着屋脊陡峭,怎么都安不下心。 他想要影九陪着他。 大概是许久没听到蔺怀钦的吩咐,影九的声音里带了些焦急,“主上?” 蔺怀钦闭了闭眼,向自己妥协,“小九,下来一下。” 影九应了是,不过瞬息就半跪在了床边,“主上吩咐。” 蔺怀钦撑着半边身子,指着床上的被子,道:“拿上去。” “主上?” “嗯,拿上去晒一下。” 天寒地冻,夜露深重的,拿什么东西晒被子? 虽然满腔疑虑,但影九还是应了是,抱着被子就翻身回了屋脊。 “小九,再下来一下。” 影九刚落地,就看到蔺怀钦朝他伸出的手,笑吟吟的,“把我也带上去,陪你守夜。” 夜泉宗等级森严,主殿作为身份的象征更是比其他建筑都要高大许多,就算躺在屋脊上也能看到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脊,皑皑的裹着一层白雪,凄清又安静。 缓过被拉上屋脊的强烈失重感,蔺怀钦扯过一旁的被子折了折,盖在了影九身上。 “主上?” 无视影九满脸的惊愕与惶恐,蔺怀钦自顾自地跟进被窝,捂住了他的手,“手都冰了,还说不冷。” 影九见蔺怀钦真的打算在这里陪他守夜,吓得脸都白了,“主上,您矜贵之躯怎可受屋脊风寒,属下送您下去歇息吧。” 高处的寒风面前,无论多厚的被子都不值一提,更别提蔺怀钦把多数的被子都分给了影九,自己只盖了一点。 露在外的右肩被北风吹得发麻,蔺怀钦微抬下颌,“那你跟我一起下去。” 影九正因为自己没做好的影卫的本分责怪自己,怎么敢再躺在主上怀里安于享乐,连忙推拒,“为主上守夜是属下的责任。” “好。”蔺怀钦猜到影九会这么说,长臂直接往他的腰上一揽,抱着人就裹着被子转了一圈,把两个人都裹进被子里。 紧密贴合的身躯让影九一下就慌了神,“主上?!” “嘘,小九,我睡不着,陪我待会。” 蔺怀钦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臂,让影九枕在自己的肩窝上。 影九被被子裹得动弹不得,只能靠在蔺怀钦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很快就红了耳廓。 晚上下了点小雪,夜空积着云,游动地遮挡着月光,在夜泉宗的每一处投下细碎的光影。 “其实这样看,夜泉宗也挺美的。” 影九抬头,星空夜影还未映入眼帘,首先看到的就是蔺怀钦线条分明的下颌,低笑时会轻颤的喉结,还有那张削薄好看的唇。 他知道那里的温度。 影九心跳的极快,因蔺怀钦的体温沉沦,因蔺怀钦的气息而战栗。 他喘了一口气,艰难回话:“主上,是的,很好看。” “以前你在屋顶上守夜的时候,也这样看过吗?” “回主上,属下没有。影卫守夜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周遭动态,主上安危为重,属下绝不敢掉以轻心。” “那漫漫长夜,也不是每天都有刺杀,守夜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影九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在透过屋脊的缝隙,看您。” 第27章 蔺怀钦微微支起身子,垂眸看他的神色。 影九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请罪,“属下知错,请主上责罚……” “这有什么错?护卫组的影卫自然要事事留心。”蔺怀钦捏了捏他耳垂,似叹非叹,“小九,影阁的训练是不是很辛苦?” 影九一怔,很快地摇了摇头,“没有。” 何止是辛苦,影阁是炼狱般的存在,里面时时刻刻翻涌的,都是恶贯满盈的人心和随时随地的命悬一线。 “撒谎。” 猎猎风声里,影九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很小声地补充着,“……一开始有点,后来知道自己能跟着您,心里有了动力,就不觉得苦了。” 蔺怀钦本想打趣两句,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影九一腔赤诚的护主之心,却被原主折磨成那个样子。 喉间滚动了几下,蔺怀钦用力地圈紧影九,低声呢喃,“以后,小九再也不会受苦了。” 影九心中一颤,将要抬头时,看到了飘扬而下的霜花。 那霜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落在蔺怀钦仰起的脖子上,化成晶莹的水珠,小小一颗,滑进锁骨深处。 那一瞬间,影九感到了强烈的不甘,鼻尖追随着那颗即将隐没的水珠,想要将它隔绝在蔺怀钦之外。 感觉到影九的侧脸不断地蹭着自己,蔺怀钦顺势抚上的他的脊背,“小九,做什么呢?” 影九猛地一颤,理智回笼的瞬间,那颗水珠终于被侧脸阻挡,晕在了蔺怀钦新换的中衣上。 身后是主上掌心的温度,身前是主上胸膛的宽厚,一呼一吸间更是被主上和软清朗的气息包裹。 自己是主上的,完完全全是主上的。 一股野火猛地自心头烧起,烧的影九不知所措。 “小九,”在影九的不自知中,蔺怀钦突然笑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愉悦,“你,顶到我了。” 影九这具被饥饿与疼痛磋磨的贫瘠身体,终于迎来了姗姗来迟的成年。 第24章 喜欢 翌日清早, 玖宁院里热火朝天。 影六和影七在自己选定的房间里忙前忙后,拍褥子抖被子;影九则在主屋里把蔺怀钦带过来的各种东西摆好,时不时地偷偷往外看一眼。 今日蔺怀钦披了件鹤羽缂丝大氅, 氅领镶着玄狐锋毛, 外袍袖口上依旧绣着影九近来最喜爱的汀兰, 整个人矜贵又沉雅。 看着看着, 影九脸颊又开始发烫,连忙移开视线。 院子里,谢引瑜跟在蔺怀钦身后, 不断地在小册子上写着东西。 “这些红红绿绿的花太过俗气,换成月光花和广玉兰。另外,院子西侧的那块地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看一直荒废着。” 谢引瑜用笔敲了敲脑袋, 道:“主上,那里原本是要放一排铁笼子的。” “铁笼子, 养狗吗?” 谢引瑜颔首而笑,“养之前住在折鹤堂里的人。” 把人当狗, 真不愧是原主的恶劣爱好。 蔺怀钦脸色沉了些,“把那块地方改成果园, 种上些果树, 再开辟一个小池塘,放些鱼虾进去养。” 谢引瑜体贴上意, 提议道:“要不要在旁边准备个小炉子,主上若是兴致来了,也可以带着影九大人在那烤肉饮酒。” 蔺怀钦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也不遮掩,“引瑜知我。” 谢引瑜谦逊,“让主上高兴是属下的荣幸。” 玖宁院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把每个地方都走了一遍后,已经接近晌午。 “就这样吧,这些都不急,慢慢改就是,不必为难底下的人。” “是,主上仁厚。” 日光透过院外的梅林,随微风晃动在眼前,蔺怀钦随手折下一株开得极好的白梅,盘算着把它插到影九的小花瓶中,算是冬日的第一份礼物。 谢引瑜屡屡看向院门口,最终忐忑地请罪,“主上,您今日搬到玖宁院,底下的人本应前来祝您乔迁之喜,可属下的消息传了好几遍,都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嗯,”蔺怀钦神色不变,抚摸着柔软清雅的白梅花瓣,“我搬到这里,在他们看来,是我输给了蔺迟玄,已然是失权失势之人,他们不来,也是情理之中。” “可这样,不利于您在门派中的声誉和人心。” “无妨,”蔺怀钦抬了抬下颌,“我身边,只要忠诚的人。” 谢引瑜低头,愈发恭敬地应了是。 这是真正的上位者才拥有的气度与从容,不会计较一时的得失与困境。 回到主屋时,影九正伸着腰,把手上的木匣子摆到博古架的最上一层。 亮堂的光晕里,带绒的中衣随着他的动作向上滑,露出一截柔韧又极富曲线的白净。 与之相比,手中白梅,还要逊色三分。 蔺怀钦放下花枝,倚在架子边,噙着笑意看他。 影九听到动静,立刻前来,躬身就要行礼,“主上。” “小九,”蔺怀钦把他拉到身前,将他掉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好,道:“忙了一上午,累不累?” 影九摇了摇头,“属下不累,主上尽管吩咐。” 蔺怀钦失笑,揉了一把他的头,“哪有这么多要吩咐的,快来吃饭。” 影卫怎可与主上同食。 虽然已经很多次了,但影九自认都是被迫的,于是连忙推拒,“属下不饿,多谢主上关心。” “真的?” 影九刚一点头,腰身就被蔺怀钦拉近,带着热度的气息就传进了耳朵里,“你说了不算,我来摸摸看。” 一屋子收拾的婢女全都放轻了动作,没有一个敢抬眼。 内务管事谢引瑜是蔺怀钦的人,这顿寓意着乔迁的午膳自然极为丰盛。 先不论鸡鸭鹅牛羊摆了好几盘,光是点心糕点就琳琅满目地有十几种,林林总总地摆满了整张桌子。 影九出去时,新摆放的圆形石桌旁已经站了影六影七和谢引瑜,就连秦砚冰也被邀请在列。 自从蔺怀钦看上了玖宁院,原住民秦砚冰就被迫迁去了另一个小院,许久没吃过大餐的他此时两眼发直,极富顺序地盯着每一道菜,仿佛用眼神尝了个遍。 蔺怀钦摆手示意,“不用拘束,都坐吧。” 一声欢呼后,秦砚冰率先落座,紧接着就是谢引瑜,三名影卫们请了好一会儿的罪,才战战兢兢的坐下来。 谢引瑜坐在蔺怀钦左边,替他斟了酒,先行祝贺,“贺主上乔迁之喜,祝主上顺心顺意,福乐绵绵。” 蔺怀钦提杯,一饮而下,“多谢。” 秦砚冰是医者,这种场面话一向不擅长,影六影七和影九更是,除了会说是和请罪,别的啥也不会。 一桌子人除了谢引瑜在倒酒,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都不敢出。 蔺怀钦轻笑一声,指尖安抚地点了点影九因局促而收紧的手背,再度提起杯子。 “诸位,今日是除夕,也是我们搬进玖宁院的日子,好事成双,值得庆祝。” “也许以前有过很多不开心的事,但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无论是什么方面。”蔺怀钦意味深长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露出了笑容,“望各位同心同力。” 众人纷纷举起面前的杯子,齐声应和,“属下定遵主上之命。” 蔺怀钦侧首,看着影九笨拙地用双手举杯,笑着与他碰了碰,特地将杯子转了一圈,嘴唇覆上了方才杯盏相碰的地方,一饮而尽。 影九连忙避开目光,紧巴巴地捏紧了杯子。 吃完午饭后,蔺怀钦就拖着影九回房休息,把人抱上床时,影九僵硬的像块木板。 蔺怀钦忍俊不禁,捏了捏他的脸,“怎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带你睡个午觉而已。” 影九攥着被子的一角,紧张兮兮地,“属下、属下不困……” “不困?”蔺怀钦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重复着这句话,故意问:“昨晚睡得那么晚,也不困吗?” 一说到昨晚,影九的脸就不争气的红了。 昨夜屋顶上,主上莫名其妙的那句话后,自己就被强行要求回到了房间。 紧接着—— 影九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垂下那双湿润的狗狗眼。 蔺怀钦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侧身躺下,将人揽进怀里,心软得一塌糊涂,“还羞呢?” 昨晚自己只不过是用手帮助了一下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小羊,就让影九羞得哭了出来。 影九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就是那些理论知识,都是影阁统领一边责打着他们,一边和尚念经似的念出来的。 可自从影阁出来后,每日能在蔺怀钦手下全须全尾的退下不被送去刑房都已经消耗了他的全部心力,被磋磨到极致的身体根本没有这样正常的反应。 但他的小九不知道这些,不断地因为自己卑贱的躯体碰触到了主上而请罪,被蔺怀钦压在床上时更认为是一种惩罚,哪怕蔺怀钦动作极为轻柔,都不能让影九彻底放心地体会第一次的极乐。 第28章 这么想着,蔺怀钦那点心软又变成心疼。 “没关系的小九,这是很正常的,是因为小九喜欢我,才会对我有这样的反应。” 影九原本还染着绯色的脸一下就变白了。 主上知道了?主上知道自己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了? 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影九还来不及请罪,就感觉到蔺怀钦的吻落在他额头,低沉又舒缓的声音淌过耳边。 “我也很喜欢小九,所以才会对小九做那种事。” 蔺怀钦放松怀抱,让影九直视他的眼睛。 “所以小九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害羞,相反,小九对我有这样的反应,我很开心。” 影九怔了一会儿,眼眶立刻就红了。 原本以为被拆穿的自己会被舍弃,在不见天日的折磨中死去。可主上不但没有斥责自己大逆不道的喜欢,反而还说喜欢自己。 喜欢自己—— 主上说,喜欢自己。 影九的眼睛被热泪撑得酸胀,很快就把蔺怀钦的胸襟濡湿了一片。 从入影阁开始,蔺怀钦三字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极限训练屡屡撑不住的时候被告知,只要能出影阁,就会得到主上的器重;挨打受罚命悬一线时被告知,只要能出影阁,就会得到主上的关怀;与同伴争夺唯一出影阁机会的时候被告知,只要胜利,就能见到主上,就能守卫主上。 是以影九与蔺怀钦素未谋面,只是对着那一副画像,都倾注了自己十二分的敬恋。 可出了影阁后,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想的天差地别。 哪怕影九不断地说服自己,是因为自己没做好,才得不到主上的宽待,可对蔺怀钦的恐惧与害怕,依旧不断吞噬着不知何处起的情愫。 被送进刑房时,影九深知主上厌恶自己到了极点,不再痴心妄想。可出来后,蔺怀钦对他的温言细语,关怀体贴,就轻而易举的,让影九的心死灰复燃。 影九攥着他的衣襟,哭的双肩发抖。 蔺怀钦以为是昨晚的行为吓到了影九,自觉有愧,将语气放到最软,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以后一定征求小九同意。” 影九拼命摇头,哽咽了半天,只说了句,“谢、谢谢主上。” 谢蔺怀钦容许了他的喜欢,宽容了他的忤逆,拯救了他的无望。 简单的一句话,却搅得蔺怀钦一颗心,又酥又麻。 蔺怀钦牵了牵唇角,极尽轻柔地哄着他,无比怜惜,“谢什么呀,笨蛋小九。” 第25章 家宴 婢女们早在出去之时就放下了阻挡日光的竹帘, 屋里暖烘烘的,又是新晒好的枕头被褥,若不是今晚要去除夕家宴, 需要小九的时刻守卫, 蔺怀钦真想现在就对小九做更过分的事情。 但到底怜惜他睡不够又心绪起伏如此厉害, 蔺怀钦只好压抑着自己, 温言软语地哄着影九睡了一觉。 夜泉宗已经许久没办过除夕家宴了,蔺迟玄一回来就要大办特办,除了借此彰显自己的权势外, 蔺怀钦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原因。 家宴定在了酉时,相当于下午五点。不到酉时,夜泉宗内有点权势的人都到了, 相互庆贺,又相互打趣。 厅中主位坐着蔺迟玄, 下首左侧坐着蔺怀钦,再往下就是长老和各级管事。 除夕团圆, 蔺迟玄脸上难得洋溢着笑容,目光扫了一圈, 锁定在了一处还空着的位置上, “那是——” 燕淮颔首回话,“回主上, 是内务长老谢引瑜的位置。” 蔺迟玄不发一言,只将脸色沉了下来,原本还沸腾的人声很有默契的停了。 不多时,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踏进了厅堂内,谢引瑜满脸焦急的走到众人身前,朝蔺迟玄行礼。 “卑职来迟, 请宗主恕罪,实在晚宴事多,底下的人又笨手笨脚的。再加上其余管事都坐在这里了,卑职只好一个人将所有菜肴都查看了一番,确保万无一失,这才耽误了,请宗主恕罪!” 蔺迟玄脸色稍霁,“你是忠心的,起来吧。” 谢引瑜诚惶诚恐地应了是,快步走到自己位置入座,隔着很远,陌生又疏离地朝蔺怀钦点了点头。 蔺怀钦垂下眼睫,无声地勾了勾唇。 要不是谢引瑜的左手还悠闲地盘着两枚一看就刚打磨好的骰子,连自己也要被他的说辞骗过去。 这家伙,故意来迟就算了,还要阴阳怪气地拉那些早到的人下水。 家宴的一呼百应让蔺迟玄心中舒畅,脸上的病气也少了许多,寒暄几句后就举起了杯,“门派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少宗主年纪小,先前也不知道组织,我先替他自罚一杯。” 蔺迟玄仰头喝下一盏,在众人的喝彩中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如今我清修回来,家宴还是要办起来,大家辛苦了一年,也好趁着这个时候休息一番。” 在座的都是人精,都听出了蔺迟玄话语里对蔺怀钦的贬低之意,纷纷交换着眼色举杯,又满脸堆笑地朝蔺迟玄祝贺,一饮而尽。 蔺怀钦做了个样子,滴酒未沾,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左手撑着头,借着姿势的阻挡打量着身后的影九。 影九将自己藏在一根柱子的后面,垂眸敛目,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跪坐着。 以影九的身份是没资格出现在这里的,但蔺怀钦不放心他一人在外,说什么也要将他带在身边。 酒过三巡,脸色有些苍白的燕淮起了身,朝蔺迟玄跪下,主动请缨,“主上,难得家宴,光是喝酒有些无趣,若主上允准,属下愿意舞剑助兴。” 蔺怀钦看了他一眼,眼中敛着些暗意。 什么年代了,还在玩项公舞剑这招。这么多人坐在这里,也太明显了些。 可很快的,蔺怀钦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余光注意到影九的身影,指节瞬间收紧。 果不其然,下一秒,燕淮的话就拐了个弯。 “只是,属下一个人舞剑,华而不实,也是无趣。恰好,少宗主的影卫也跟了过来,既然如此,不如让属下与他切磋一场,也好请主上多多指点。” 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了影九身上,蔺迟玄放下筷子,应和着:“我记得,这是上次就跟在少宗主身边的影卫,影九。” 突然被点名的影九微微睁大了双眼,放在膝盖上的手绷紧,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蔺怀钦。 蔺怀钦用眼神安抚他,摇了摇头。 燕淮继续说着:“主上好记性。说起来,影九在屡次考核中的成绩都很优秀,就连影阁统领也经常跟属下夸他。” “也是你训练的好,”蔺迟玄当着众人的面夸了燕淮一句,点了头,“既如此,你便与影九比上一比吧。” 不管是面对燕淮还是蔺迟玄,影九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蔺怀钦侧身,不动声色地挡在准备前行的影九面前,“既是家宴,不管是切磋还是斗武都不太合适,万一误伤就不好了。” “少宗主不用担心,”蔺迟玄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在座的都是功力深厚的人,若是这两人收不住,我自然会出手。” 马上就有坐不住的人忙着表忠心,“就是就是,少宗主别那么惜才,也让我们看看影九的风采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影九出战是不可能的了。 蔺怀钦眉间压着怒气,直直盯着说话的人,直把人看得低下头去,才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还请父亲将二人的剑换成木剑。寒剑肃杀,伤肝,对您病体无益。” 蔺迟玄咬下婢女喂进口中的葡萄,点了头,“少宗主有心,就这么办吧。” 两柄木剑被握在手里的时候,蔺怀钦着实捏了把汗。 燕淮身形高大,极具压迫性,光是起势的两三下,就破开了影九的隔档,将人逼退好几步。 但影九反应极快,在燕淮的剑朝脖子劈下的瞬间,旋身一躲,借着侧身的机会朝燕淮的后心攻去。 两人都是影卫出身,所学招式大多相同。燕淮的剑招能融会贯通,见招拆招,而影九的招式虽然单一,但刁钻狠厉,全是毙命之术,毫不拖泥带水。 这是常年准备以命护主才有的招式。只想着退敌,毫不在意自身。 蔺怀钦双肩紧绷,不自觉地捏紧酒盏,手背上的青筋鼓出狰狞的脉络。 虽是木剑,但两剑相撞的瞬间还是激起强烈的内息气流,将矮几上的铜烛台纷纷掀翻,数十处火苗窜起,激起各处的惊呼,很快又被各自拍灭。 几十招过后,燕淮明显落了下风,在一次狼狈的躲闪后,他手腕发力,朝蔺怀钦的方向一指,影九脸色大变,连忙抽身回撤。 蔺怀钦不会武功,当他意识到有暗器朝自己袭来时,影九已经飞快地用剑挑开那枚暗器,捂着肩头跪在了蔺怀钦身前。 他的肩头被木剑划了一条极长的口子,修身的黑衣被划开,皮肉外翻,狰狞地溢着血。 第29章 被挑开的莲花钉斜斜地钉在梁上,淡蓝色的尾翼还因为过度用力而嗡鸣作响。 暗器上有毒。 蔺怀钦怒极,拍案而起,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压在了影九的伤口之上。 燕淮立刻收了剑,朝蔺怀钦抱了拳,“少宗主恕罪,卑职方才不慎,差点误伤您,罪该万死。” 蔺怀钦面色沉冷,盯着他重复,“不慎?燕统领武功如此之高,都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上的兵刃?那哪天失手不慎,是不是可以直接取我项上人头?” 燕淮不语,只跪地请罪。 发难间,蔺迟玄笑着拍了拍掌,“好精彩的对决。燕淮,你也是无心,先起来吧。” 蔺怀钦在燕淮站起来的一瞬间,反手抄起桌上的木剑,在与影九相同的位置上,划了血淋淋的一道,声若寒冰。 “跪回去。” 骤然的疼痛让燕淮眉峰一凛,却又震慑于蔺怀钦冷厉的怒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影九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后背紧绷,浑身僵硬。 蔺怀钦了然,宽大的手摸上了影九的头,带着强烈的安抚意味。一下下,温柔又有力。 可那点还未显现的温和很快转回了沉冷愠怒,蔺怀钦松开手腕,染血的木剑直直落到燕淮面前,目光如炬,“燕统领既然是无心之失,方才那道伤,就是我赐给你的惩罚,你可认?” 燕淮垂首,木然的宛若一潭死水,“……是。” 蔺怀钦的咄咄逼人让蔺迟玄脸色不佳。他咳了几声,憋着满腔怒火,“少宗主也无需如此动怒,比武之中哪有不受伤的,影九,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让你主上如此动怒,你自己说,该罚吗?” 影九脸色发白,垂着头很小声地应了是。 绝对的等级威压下,蔺怀钦不得不先护影九。 “蔺宗主。”他上前一步,宽大的外袍遮住影九的后背,抬起下颌与蔺迟玄对视,“影九是我的人,他输了,是我御下无方。更何况,影九为我受了伤,护主在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罚。若蔺宗主执意施罚,儿子愿意替他受罚。” 蔺迟玄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但箭在弦上,他神色阴鸷的吓人,“少宗主身份金贵,哪有替一个影卫受罚的道理。不过,你二人既主仆情深,那影九的惩罚,就请少宗主代劳一半吧。” 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底下的人都默不作声的,却又都伸长了脖子看戏。 两碗黄连冷蟹汤被婢女端了过来,腥苦的味道隔着好远都充斥鼻腔。 影九挪动着膝盖跪在他面前,“主上,蟹汤寒凉,伤身。是属下无能,属下甘愿受罚。” 蔺怀钦不闻,捏起碗边仰头饮尽。 做影卫的,本该帮主上试毒,怎可让主上先吃下来路不明的东西。 影九心急如焚,“主上!” 汤是凉的,黄连的苦加上螃蟹的腥气混合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凉彻心扉不说,还回味出让五脏六腑都疼痛的酸涩,但好在只是难喝,无毒。 蔺迟玄饶有兴趣,不断逼迫,“影九,你还在等什么?等你的主上再替你喝一碗吗?” 婢女把蟹汤呈到面前,影九接过碗,也将蟹汤饮尽。 蔺迟玄双手撑在椅子边,极力地做出一派之主的和善,“好,快回席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父亲,孩儿身体不适,想先回去休息。” “蟹汤难喝,刚入口是如此的,一会儿你吃些菜,再喝些酒就会好些。” 蔺迟玄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蔺怀钦明白,蔺迟玄是在故意拖时间,借着影九的伤势给他警告。 影九的伤一直在渗血,连胸襟前的黑衣都被濡湿,蔺怀钦浑身散着冷冽的气息,看了谢引瑜一眼。 谢引瑜微微颔首,将桌上的骰子摆弄成两个六的点数,是一切准备就绪的意思。 蔺怀钦目光冰冷。 既如此,就到他反击了。 第26章 中毒 这个插曲过后, 家宴又恢复了觥筹交错,好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影九没资格吃饭,依旧将自己藏在柱子的阴影下, 左手按着自己的伤势, 嘴唇发白。 鼎沸人声里, 蔺怀钦朝他投去了视线, 声音是独对他的温柔,“小九,来我这里。” 影九朝主座上看了一眼, 畏惧地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给主上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蔺怀钦用自己的碗给他呈了一点汤,露了点笑意, “别怕。” 影九膝行到蔺怀钦的侧后端正跪坐,面对蔺怀钦递给他的汤碗, 也只是抿了很小一口。 “伤口要赶快处理,你先回去吧, 不用担心我。” “护卫在主上左右是属下的职责,”影九垂着头, 蔺怀钦看不清他的表情, “属下已经好多了,主上不必挂怀。” 面对蔺迟玄和燕淮频频投来的视线, 蔺怀钦也不再劝说,打算速战速决。 他举杯,勾了点嘲弄的笑意,“父亲,庆贺除夕,孩儿特地准备了一份节礼。” 话音刚落, 夜泉宗外的夜空就飘起了数千盏花灯,颜色各异,通透澄明,在难得晴朗的夜晚中隐隐绰绰,分外好看。 蔺迟玄不语,其他人也知趣的不说话,只有负责对外事务的全塘长老嗤笑了一声,“还以为少宗主准备了什么精彩的节礼,原来又是花灯,用的都还是门派里的钱吧,你说是吧,老谢。” 谢引瑜眯着他那双狐狸眼,懒洋洋地把玩着他的骰子,眼都不抬,“我知道什么,不过是一条听命做事的狗罢了。” 全塘不知道他早已认蔺怀钦为主上,只以为他的这番话是在抱怨,真心实意地夸了句,“真是难为你了兄弟。” 谢引瑜撑着头,挑着眼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啊。”蔺迟玄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满脸不屑,“是花灯啊,少宗主有心。不过这花灯,实在过于普通,没什么看头——” 话音未落,空中数万的灯芯的骤然齐齐炸开,竟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烟花,一朵朵地盛放在夜空中,声音之大,将众人的矮几震得晃动不已。 全塘面色大变,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这、这是!” 冷兵器时代,炸药炮火只有在大型战争中才会用到,民间过年过节时,也只是简单的用爆竹庆贺,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场景。 这数百发烟花能在夜空中绽放,就证明他们能被蔺怀钦控制,为蔺怀钦所用。 这等威力的烟花下,武功再高强之人,也要忌惮。 场中原本还对蔺怀钦不屑一顾的长老管事们纷纷将目光投了过去。 蔺怀钦宛若不觉,兀自给影九夹了一小盘的菜,放在了他手心里,“小心烫。” 少宗主对待下属温和宽容,又有如此强的实力,加之年轻健全,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烟花燃尽后,无数如星子般的流焰让夜空挂上了一层绚烂的珠帘,也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晕染的精彩纷呈。 所有人都收敛了,不断地用眼神向蔺怀钦示好。只有主座上的蔺迟玄,嶙峋的手指死死地抓住木椅扶手,脸上的笑容再难维持,开始变得扭曲,支离破碎。 “粗浅节礼,聊表心意。”蔺怀钦起身,面无表情地朝他举杯,“心意到了,儿子就先退下了,各位慢用。” 绝对的震慑力下,无人再敢出言阻拦。 蔺迟玄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蔺怀钦带着影九,扬长而去。 一出厅堂,蔺怀钦就牵住了影九的手,关切道:“小九,还好吗?” 不知是不是一直失血的原因,影九额上冒着虚汗,脸色惨白,他极轻的应了声,“属下有罪,让主上担心。” 蜷在掌心里的指节凉的发冰,蔺怀钦的心蓦然揪起,带着他,快步走在了茫茫夜色中,“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很快,小九再忍忍。” 玖宁院的屋顶上,守夜的影七远远就看到了回来的两人,连忙迎了上来,“给主上请安。” 还不等蔺怀钦点头,影九就脱力的跪在了青石板上,脸色发青,捂着心口呕出一大口血。 蔺怀钦神色一变,“小九?!” 影九蜷缩在还未融雪的雪地中,像一株悄然落地的白梅,在泥泞中溅出点点猩红。 抄起膝弯将人抱起,蔺怀钦一下就撞开了主屋的门,“去,请秦砚冰过来,要快!” 影七连忙点头,飞身而去。 “小九,”蔺怀钦把人放在床上,握着他的手,急促地询问:“怎么回事?” “主上、”影九浑身止不住的抖,勉力聚焦视线,声音飘忽的不成调:“主上,今日、今日的花灯太、太过震慑,蔺、蔺宗主定不会善罢甘休,您……”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蔺怀钦的疾言厉色让影九脸上翻涌着痛苦与愧疚,他想请罪,可是他一张嘴,一大股黑紫色的血蓦然吐在了床下。 血呈黑紫,是为中毒。 第30章 蔺怀钦的心一下坠入冰窟。 今晚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吃的喝的,都是自己亲口尝过以后才给影九的,绝对无毒,怎么会—— 影九紧紧蹙着眉,为自己弄脏了主上的地板请罪,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蔺怀钦心急如焚,先抬起他的身体避免他呛到自己,寒声吩咐,“影六,拿绿豆汤来,催吐!” 半柱香后,影七终于连人带被的,把秦砚冰扛了过来。 好梦被强行打断,一向好脾气的秦砚冰刚想发火,就对上了蔺怀钦那双赤红又狠厉的眼睛,“秦公子,得罪,还请秦公子出手相救。” 话语虽然委婉,但透露着一股“你不治也得治”的深意。 秦砚冰撇了撇嘴。 烛火通明的内室,影九侧身蜷缩在床榻上,浸满冷汗的眼睛紧紧闭着,急促的呼吸从那张灰白染血的唇中不断溢出。 蔺怀钦坐在床边,握住他发青的手,准确又快速地说明情况,“是中毒,我已经给他灌了些绿豆汤,催了吐,请秦公子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 人命关天,秦砚冰也不再拖沓。 他一边把脉,一把深深地皱起眉头,“他体内本就有两种赤热之毒,今晚又服用了极寒的食物,寒热相冲,气血逆乱,才会如此。” “毒?什么毒?小九?” 影九嘴唇发青,眼底却浮着可怖的猩红,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主上,属下、属下不知……” “你身上的毒,你怎么会不知?再想想?” 秦砚冰打断了蔺怀钦的追问,道:“他不知道也正常,影卫的训练中本来就有耐药的训练,就跟我们灵鹤谷的药人一样,身上带毒极为常见。他今晚是吃了什么?为什么要吃这么寒凉的东西?你让他吃的吗?” 一连串的逼问像一把刀,劈开了蔺怀钦的混沌。 原来蔺迟玄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自己,而是影九。 那碗黄连冷蟹汤,就是为影九特意准备的。蔺迟玄一定是知道影九身上的毒,又预料到了自己会替影九先试毒,所以特地让自己喝同样的东西,降低自己的警惕心,再顺理成章地让他喝下这碗要命的汤。 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怎么不算是置自己于死地呢。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他今晚服用了半碗黄连冷蟹汤。” “这是人能吃的东西吗?为什么要给他吃这个?” 秦砚冰不满地骂着,摊开他的针灸包,选了最粗的一根,捏住影九布满冷汗的食指,深深地扎了进去。 十指连心,尖锐的疼痛让影九猛地缩起身子,又咳了一口血出来。 想要抽回的指尖被蔺怀钦按住,动弹不得,针尖在手指尖旋转的瞬间,影九身体抽搐着,连连乞求,“主上……” “小九乖,忍一忍,秦公子在帮你治病,”蔺怀钦心里发疼,索性上了床将影九整个人固定在自己怀里不让他乱动,问:“能治吗?” 他的声音很哑,带着满腔的怒火,沉甸甸落在溢满血气与腥气的房间。 秦砚冰叹了口气,“不一定,他起病太急。黄连本就极寒,还带上螃蟹这样的发物,只会加剧寒性。现在只能是银针刺穴放血,刺激心脉运转,再配合催吐洗胃,只是到底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能不能撑住——” “……可以,”影九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汗津津的粘着蔺怀钦,没有一点温度,“主上、属下知错了、属下不该、不该大意中毒,求主上,不要舍弃属下……” 说话间,又是一根银针扎进手指尖,影九疼的一颤,但咬破了下唇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疼惜和怒火几乎快要将蔺怀钦撕裂,种种情绪发酵成沉重的内疚。 是他大意,是他轻敌,若不是他不够谨慎,小九又怎么会中毒? 他低下头,干涸的唇游走在影九蹙起的眉心,落了个苦涩的吻,“是我考虑不周,小九,对不起,我不会舍弃你,会陪着你好起来,我还等着跟你一起守岁,过新年呢。” “这是我们搬到新房子的第一个年,我给你单独做了一个烟花,只给你一个人的,比今天晚宴上的任何一个都好看,你好起来,我们等会就去放,好不好?” 影九疼的意识有些涣散,但一直点头,“主上、小九、小九会努力……” 此时此刻,他不想再做属下。 不想再墨守成规,不想再循规蹈矩,只想在生死的赌注里,做蔺怀钦一人的小九。 第27章 定情 万幸, 那碗要命的汤影九只喝了半碗,毒虽然起得急,但好在量不大, 催吐了五六次, 十指又放了两轮血后, 影九脸上的青色终于缓慢褪去。 秦砚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舒了口气,“差不多了,小命算是保住了, 但是要注意,三年内禁食蟹、酒,否则残毒复燃, 髓枯而亡。” 一晚上的提心吊胆终于平息了下来,蔺怀钦紧了紧怀里的人, 真诚道:“多谢秦公子。” 秦砚冰努了努嘴。 “小九,说话。” 影九劫后余生, 被折腾了一晚上,正浑浑噩噩地喘着气。但他听见吩咐, 依旧很乖地努力撑起自己。 他头晕目眩, 道谢的话也说的磕磕巴巴的,“谢、秦公子, 谢主上、相救……” 将银针水洗,烤火消毒重新放入针灸包后,秦砚冰才注意到两人的姿势。 蔺怀钦用抱小孩的姿势抱着影九,影九跨坐在他身上,两人面对面的贴着。 又因为影九骨架小缺乏营养的原因,整个人被蔺怀钦宽大的身躯包裹, 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腕白皙又布满疤痕,像被迫臣服在暴君怀里的,千疮百孔的金丝雀。 年纪大的就是玩的花。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休息吧,我累死了,要回去了。” “着实感谢,秦公子,等小九身体好一些,我就亲自送您回灵鹤谷。” 秦砚冰那张精致的脸终于露出了颜色,不断地点头,“这个好。” 蔺怀钦颔首,扬声道:“影六,把秦公子送回去。” 正在院中煎药的影六把手中蒲扇塞给影七,应了是。 门窗被打开后,冷梅的香气很快就冲散了屋内的闷热。 蔺怀钦把人抱起,往屋后的温泉池走去,玖宁院的婢女们懂事,鱼贯入内室,轻手轻脚地收拾打扫。 升腾的雾气里,蔺怀钦拿起木勺,顺着他的头发,一下下地倒着温水。 影九的后背是常年不见光的瓷白,淙淙的水沿着及腰的长发一直向下蜿蜒,流过凹陷的脊柱,隐没在幽深的缝隙中。 他被命令趴在池边,双手握着蔺怀钦的瓷杯,用被热水晕的湿润的嘴唇,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盐糖水。 如小狗舔舐的动作让蔺怀钦忍俊不禁,“方才你催吐太多次,喝点盐糖水会好很多,现在感觉舒服些了吗?” 影九一紧,连忙谢恩,“属下无能,谢主上相救,属下日后定——” “好了,”蔺怀钦摩挲着他紧实且极富线条的后背,打断了他的表忠心,“这次万幸熬过去了,我们要吸取教训,再小心些。饮食方面,我会多留意,你自己也要上心,知道吗?” “是,属下遵命。” 蔺怀钦轻笑一声,湿漉漉的手指摸上他的下颌,转过他的脸颊逗他,“这下怎么不叫自己小九了?” 影九一愣,难堪的绯色很快就爬上他的眼梢,“主上……” 方才是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才想要放纵一回。 泛着热度的潮湿身体向他靠近,蔺怀钦用胸膛压住他的后背,将他按进自己怀里,低低地笑着,“我喜欢你称呼自己为小九。” “这会让我觉得,只有在那时那刻,你才是我一个人的。” 耳畔的声音仿佛与温泉水一起变得滚烫,汩汩地流过四肢百骸,让影九很快感受到了热。 暧昧的姿势让影九发烫的厉害,理智提醒着他这不符合规矩要挣开,但身体却极为诚实地紧紧贴着蔺怀钦。 “主上、属下、属下,一直都是主上一个人的,如果主上需要,属下可以——” 他不能拒绝主上,也根本不想拒绝主上。 “嘘。” 温热的怀抱抽开了,融融雾气里,影九看不见蔺怀钦的表情,但他似乎听到了一点轻叹,还带着些无可奈何的忍耐。 “想什么呢,你身体刚好,我怎么会现在对你做这种事。”蔺怀钦随意给自己擦拭了下,拨了拨在水中散开的头发,“差不多了,起来吧,我们该回去休息了。” 影九一顿,抿了抿嘴唇,“主上……” “嗯?” “烟花……” 影九说完后,就局促地绞着双手,紧绷着身体站在池中,垂下轻颤的眼睫。 他知道,这是犯了影卫的大忌。 影卫哪有什么资格想与不想,只有遵命和是,但凡对说出一个“想”,就是妄自托大,有不臣之心,是可以随时被处决的大罪。 第31章 可影九刚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又被蔺怀钦的温言温情包裹着,不自觉地松懈了些。 他真的很想要放烟花—— 主上说了,这是专门给他做的烟花,他也很想很想,在新家,和主上一起过第一个除夕。 这是再怎么做梦也不敢肖想的事情。 他站在水里,凌厉的腿骨线条像是绷紧的刀刃,面上的表情却又慌乱又忐忑。 蔺怀钦笑了一声,淌着水朝他走去,湿润的手指揩了揩他的脸,“我担心你身体不适,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就去放。” 影九的大逆不道不但没有被打击,反而得到了允准和纵容,他眨了眨眼睛,语调轻松了不少,“谢谢主上。” 蔺怀钦取过一边的布巾,给他擦拭着身体,话语里满载着宠溺,“我很喜欢小九这样对我说话,小九能主动对我说心里的想法,应当要得到奖励。” 影九不自觉的抬眼,与蔺怀钦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心跳都停了半分。 当影九被蔺怀钦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好衣服后,与他一起坐在了主屋廊下的竹椅上。 谢引瑜在得到影九脱险的消息后,就带着蔺怀钦交代给他的各种烟花来了玖宁院,正和影七玩得不亦乐乎。 这些烟花一看就是更加精心制作的,各式各样。影七选了一个元宝样的,放在远离主屋的角落,用一根香点燃了引线。 他刚准备捂住耳朵逃开,余光就看到了蔺怀钦,当场就白了脸色,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见引线马上就要烧到尽头,谢引瑜用扇子敲了敲他,“快走!” 影七跟没听到似的,直到烟花在他旁边炸开,他才惨叫了一声,顶着被炸开的鸡窝头,快步朝蔺怀钦走来,咚的一声就跪下了,“主上恕罪!属下不该耽于玩乐,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摆了摆手,“本来就是做给你们玩的,除夕又大年初一,好好放松一下。不必请罪,去玩吧。” 影七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主上,真的吗?属下真的可以吗?” “自然,快去,学会了一会儿跟你哥一起放。” 影七大喜过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飞快地朝谢引瑜跑去,又选了个小鱼形状的,放在了雪地中间。 蔺怀钦微微侧首,不动声色地看着影九。 影卫们很小的时候就要训练,每天都在生死存亡间游走,哪里有机会过节放烟花,是以影九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直黏在放飞又炸开的烟花中,眼中满是钦羡。 “小九,想不想跟影七他们去玩?” 影九回神,漆黑的眼眸里还染着细碎的焰火,他看了影七一眼,摇了摇头,“……属下看着就好。” 影九谨慎又守规,把随时随地护卫主上当做金科玉律,不能,也不敢像外遣组的影七一样放肆。 看不得影九眉眼中的黯然,蔺怀钦朝他伸出手,笑意盈盈,“我想放,小九可以陪着我吗?” 影九一下就坐直了,不自觉地露出欣喜的表情,眼里亮晶晶的。 虽是冷寒的冬夜,但蔺怀钦的心口很烫,他牵着影九,拿起单独为影九准备的荷花花灯,走到了亭中。 “小九,手给我。” 眼前的手宽大,每次牵着自己时,都能将自己的整个手包住,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影九侧身看了影七一眼,确认他们没有在看自己时,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了蔺怀钦的掌中。 蔺怀钦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右手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他,点着了荷花灯的引线。 引线烧着的一瞬间,影九新奇地睁大了双眼。 跳跃的焰火里,蔺怀钦声音贴着耳边传来,“今天除夕,如果小九有愿望的话,也可以对着荷花灯许愿,会实现的。” 影九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属下已经,很满足,谢谢主上。” 烟火轰鸣时,影九看着夜空,蔺怀钦看着他。 流光瞬间熄灭,只留几道白烟在空中划出曲线,一直到熄灭,影九依旧满脸留恋。 蔺怀钦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一会儿再陪你放,荷花灯里还有个礼物,拨开看看。” 燃烧后彻底绽放的荷花瓣层层展开,花芯中的匣子轻而易举地被影九拿起。 在蔺怀钦的鼓励下,影九打开了匣子。 一个白玉质地的平安锁,正躺在匣子中,透着温润的光。 那玉一看就是质地上乘的玉,晶莹通透,就是在蔺怀钦平日所用物件中,都是比较少见的存在。 蔺怀钦捏住红绳,将平安锁提起来,靠近影九颈边的位置,“我让人给你打的平安锁,本来想给你打个金的,怕太张扬。后来想了想,还是玉吧,玉养人,对你也好。” 如此贵重的礼物,主上竟然说要送给自己。 影九愕然,连忙跪了下去,“请主上收回成命!属下卑贱之身,本就应当不论生死地守卫主上,这礼如此贵重,属下不敢收。” 悬在空中的红绳白玉晃悠悠的,把蔺怀钦依旧温和清朗的声音一起晃下来。 “若我说,这是定情信物呢,只给小九一个人,你要,还是不要?” 第28章 二垒 这四个字仿佛在亭中掀起一阵过境狂风, 让影九惊得都忘了规矩,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的主上。 蔺怀钦唇边挂着笑,身体靠着亭中柱子, 不紧不慢地晃着手中红绳, 像是在拨弄一根鱼竿。 相信名为影九的鱼, 一定会心甘情愿的上钩。 影九不知所措地挪动着膝盖, 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主上,您说这是……” “嗯, 定情信物,”蔺怀钦的声音比今晚的细雪还温柔,“接不接呀, 小九?” 心脏重重擂下的瞬间,影九一把握住了垂在他面前的红绳。 等影七玩够了想起影九的时候, 不知何时,主屋的房门已经紧闭, 多余的灯都被熄掉了,只剩一盏很微弱的烛火, 晦暗不清地映照在门板上。 谢引瑜挑了挑眉, 把手中的烟花扔给影七,背着手就往外走, “没意思,不玩咯。” 影七刚准备拦下他,就看到回来的影六,一下就缠上了影六,要他陪他放烟花。 影六看了一眼主屋,心里门清, 把影七拉到最偏远的角落里,“在这玩吧,哥陪你。” 看着影七跑上跑下的点火躲避,捂着耳朵满脸兴奋的样子,影六脸上也挂起了笑容。 “哥,你来嘛,我教你玩呀。” 外遣组的影卫是影卫里“最通人性”的,因任务和打探的需要,他们会一切民间的把戏和招式。 听影七如此说,影六也没否认,只把从头到尾一直挂在影七身上的目光收回来,随即应道:“好。” 明灭的焰火伴随着流影,照亮了主屋内的一隅。 柔软宽泛的大床上,影九紧张兮兮地攥着被角,闭着眼承受不住落下的吻。 蔺怀钦单手撑着身子,气息就悬在影九眉骨处,再不断地游移,印在了影九的微张的唇上。 影九听到了轻微的水声,是唇齿被搅动的,粘腻的声音。 “小九,”蔺怀钦的声音比平时要哑一些,像是一团浓雾,沉沉地包裹着影九,“你愿意吗?” “是,属下遵命。” 格式化的回答让蔺怀钦不满,他俯身低头,与他额头相抵,两双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 “小九,这个时候不能说遵命,我是在问你,问你的心,愿不愿意。” 虽然影九不觉得遵命和愿意有什么区别,但他知道,只要是蔺怀钦对他的触碰,他都想,甚至肖想到急切的地步。 只有这样,自己才是主上的—— 他很热,热得要命,说出的话都含着滚烫的热气,心甘情愿把自己燃烧殆尽。 “是,属下愿意,请主上尽兴。” 糟糕的词汇,伸展放松的身体,绝对顺从甚至纵容自己对他做一切的影九—— 猛兽终于撕碎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牢笼。 蔺怀钦不再拘泥于亲吻,指腹沿着影九高挺的鼻梁骨一直往下,划过他的喉结,游过他的锁骨,又慢慢地,像藤蔓一般,缠绕向下。 饶是影九将那些陌生的细喘全都压在喉间,胸膛却起伏的热烈。 “……主上。” 小影卫无助的求助很快得到了回应。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 作乱的手继续游移,一直到影九的胯骨上。 指尖沿着纹路蜿蜒的瞬间,影九身上的热度就像潮水般褪去,脸色骤然发白。 他怎么忘了,他身上有肮脏的刺青,被视为玩物的印记。 肮脏的身体,如何能侍奉主上。 影九浑身一震,粗莽地挣开蔺怀钦的怀抱,几乎是摔跪在了床下,一个劲地求饶,“主上!属下有罪!属下卑贱肮脏,还妄图承恩主上,大逆不道,实在该死!” 影九的骤然失态让蔺怀钦皱紧眉头,扯过一旁的小毯子将人一裹,不由分说地将人抱上了床。 第32章 “刺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小九不必一直介怀。” 床褥里满是蔺怀钦的气息,影九嗅了嗅,眼眶突然就红了,“不是的,主上……” 尽管蔺怀钦是失忆,但对他来说,眼前的主上早已不是原来的主上。 现在的主上对自己那么好,给他穿厚厚的衣服,睡温暖舒服的床,走路牵着他,替他试毒,陪他放烟花,还给自己打了平安锁。 可自己呢。 自己仿佛连一个影卫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味地沉溺在主上给予的温柔中,让主上为自己担心,为自己顾虑。 这样差的自己,主上甚至还给自己送了定情信物—— 胸前温润的长命锁仿佛变得凌厉,将影九的心割的千疮百孔。 他自问不配,不配得到这些,不配得到主上的另眼相待,不配得到主上的喜欢。 对影九来说,这刺青不仅仅是耻辱的印记,更是作为护卫组影卫的污点。 一个满身污点,不被主上信任的影卫,一具肮脏丑陋的身体,怎敢入主上的眼。 只有完全干净,才能对得起现在的主上。 影九恨极,摸出一把小刀,森然刀锋对准了自己的胯骨。 蔺怀钦劈手夺下那把刀,双手发力攥着他的手腕,低喝道:“你干什么!” 影九不断地挣扎,言语开始变得凄厉,“主上,求您!求您让属下将那块肉剜去,属下,属下就会变得干净,就可以侍奉主上……” 他极度痛苦,极重的不配得感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深藏的自卑与无望也在这一刻尽数翻出。 影九挣扎的厉害,蔺怀钦不得不加大力气按住他,膝盖顶开他的双腿,将他整个人牢牢固定住。 “影九,看着我。” 许久没听到过的陌生称呼让影九胸腔都浸着冷汗。 主上终于腻了自己,连专属的称呼都要收走。 他绝望地安静下来,眼里灰蒙蒙的,只剩一潭死水。 那双眼里的绝望与死寂让蔺怀钦心中发疼,他顺着影九的头发,一遍遍地重复着,“没事的,小九,没事的,我想办法帮你把刺青去了好不好?” 影九拼命咽着眼泪,一声又一声,“属下愿意,属下愿意!求主上恩赐!” 这下,影九彻底明白,愿意和遵命的区别。 这种迫切与心甘情愿,正是自己对主上的感觉。 因着刺青的事情,蔺怀钦梦中也不安稳,几个光怪陆离的梦片段后,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应该在怀里熟睡的影九不在,床褥旁一片冰冷。 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床沿。一息后,影六出现在了面前,“请主上吩咐。” “影九呢?” 影六犹豫了一瞬,垂着眼睛回答:“在玖宁院旁边的柴院里。” “这么晚了,去那做什么?” 影六沉默片刻,伏下了身子,“请主上恕罪。” 柴院,顾名思义,是专门用来放置柴火的,一般仆役们需要取柴火的时候才会到那里去,影九这么晚了还去那里,莫非是打算用火把自己的刺青烧掉吗? 蔺怀钦心里一紧,连大氅都来不及披,蹬上鞋子就推开了门。 柴院里乱七八糟的,都是一捆捆的木柴,横一堆竖一堆的堆积在院中,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可这样一个荒凉又静谧的院子里,蔺怀钦听到了影九的声音。 却不止他的一个人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声。 蔺怀钦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寒冰裹挟,浑身都散发着摄人的低气压。 声音是从柴院的最角落传来的,里头有个屋子,门扇开了很小的一道缝,腐臭又脏污的气味不断飘出,蔺怀钦拧着眉梢,走到了门前。 影九果然在里头。 他甚至连外袍都没有穿,就穿着一套单薄素净的寝衣,光着脚,背对着自己在说什么,话语里是掩盖不住的惊喜。 他还从没听过影九如此欣喜的语气。 满溢的怒火让蔺怀钦重重地推开了门。 门扇巨响的同时,影九立刻转过身,看到是蔺怀钦的时候,脸色一下就变得惨白,“主上……” 蔺怀钦的目光掠过影九,落到了缩在阴影里蠕动的身影上。 这是一个被锁住的男人,没什么特点的五官,面色衰败惊恐,头发因长期未洗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身上脸上一两肉都没有,颧骨高凸发青,两只枯柴般的手在看到他的瞬间紧紧交握着。 影九这么晚了来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见这个男人? 蜂拥而至的猜想让蔺怀钦面若寒霜,眼底猩红,朝前重重地逼近了一步。 阴影里男人脸色灰白,惊恐地往后蠕动了一步,露出两条空荡荡的裤管。 这人的两条腿,竟然都没了。 察觉到蔺怀钦的目光,影九挡在了男人面前,“主上……” 影九的关切无异于火上浇油。 “让开。” 明显的不悦没能让影九住嘴,他一下就磕在脏污的地上,拼命恳求,“主上,您之前答应过属下的,如果找到影四,既往不咎,求主上,求主上开恩!” 影四,与影九同属护卫组的影四,因刺杀了原主被原主下令处死的影四。 影四直勾勾地盯着蔺怀钦,绝望与恐慌几乎从那双瘦到凹陷干瘪眼睛里溢出来,见蔺怀钦继续朝他逼近,疯了一般地往后挪动,血肉在地上摩擦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影九得不到蔺怀钦的允诺,苦苦哀求,“主上……影四的双腿已经断了,已是废人,绝不会再做出危害主上的事,主上,求您,求您留影四一条活路……” 影九跪着,毫不爱惜自己,白净的脚上满是泥土,伶仃细瘦的脚踝冻得发青。 饶是蔺怀钦再克制自己,还是抵不过愈燃愈烈的怒火。 “我有说要对他怎么样么?”他挑起影九的下颌,话里夹杂着失望与嘲讽,“原来小九,到此刻,都没有彻底相信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影九浑身泛起寒颤,他连忙摇头想要解释,却只看见了蔺怀钦起身的衣摆。 他伸出手,衣摆末端的汀兰恰好从他指尖溜走。 “主上……” 哀戚的低唤没有停住蔺怀钦的脚步,他的身影很快被夜色拉长,只剩一句比风雪还冷的话。 “来人,把影四带回玖宁院。” 第29章 泣血 影四伤重, 伤势未经治疗又拖了许久,许多地方溃烂化脓,性命危在旦夕。 先清创再调养, 方为上策。 蔺怀钦坐在床边, 手里拿着刀, 面无表情地给影四清创。 影七在旁边帮忙递药纱, 时不时地看着跪在屋外的影九。 从蔺怀钦踏入这间屋子时,影九就一直跪在屋外,算起来已经快有两个时辰了。 他这个位置看不到影九的表情, 但门开着,厚重的北风不断穿过影九涌进屋内,影七拿眼睛看一旁给影四擦身换水的影六, 被影六用眼神警告不要多管闲事后,撇了撇嘴。 半个时辰后, 蔺怀钦舒了一口气,将刀放在木盘上, 起了身,“他伤重, 要养, 这几日饮食务必清淡,药纱一天两换, 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及时找我。” 影四用了麻药,昏睡着,影六影七连忙应是。 蔺怀钦推门而出时,影九单薄的寝衣上已经结着冰凌,苍白的嘴唇发紫, 就连眼睫也眨的很慢。 已是深夜,星子微茫,冻得太久,影九连反应都有些迟钝,“……主上。” “我记得我给了你回主屋的命令,”救人心切,蔺怀钦根本没注意到影九跪了如此久,声音里压着火,“就喜欢跪着?” 影九艰难地压低身体,开口请罪,“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他冻得太久,呼吸时只剩一小团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撕碎卷走。 寝裤上的泥印干了又湿,细白的脚踝几乎被霜雪掩埋。蔺怀钦一口气堵在胸口,强硬道:“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在这里跪着,第二,跟我回去。” 影九已经许久没听过蔺怀钦这样的语气了,连自陈罪状都忘了,连忙回答:“…属下跟您回去。” 蔺怀钦拂袖,迈步朝主屋走去。 影九连忙跟上,但跪太久的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还没等他迈开步子,重心一个不稳,眼见着就朝地面摔去。 他唯一做的,就是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摔倒的声音和痛呼被蔺怀钦听见,避免再惹主上生气。 可突如其来的手臂挡在了他与地面之前,揽着他的腰身带着他重新站好。 影九一惊,“主上……” “闭嘴。”蔺怀钦冷着一张脸,抄着他的膝弯把他抱起,踏着檐下将结未结的寒霜,踢开了主屋的门。 “哥,”躲在门缝里偷看的影七一手的汗,紧张兮兮的,“小九不会有事吧。” “不会,”影六将影四额上的湿毛巾换下,非常笃定,“就算有事要被惩罚,那也跟咱们的惩罚不一样。” 第33章 影七努了努嘴,不停地张望着,一直到主屋的门被关上后还伸长了脖子在看,“可我很担心小九。” “哥——” 影六被他缠的无法,只好应下,“反正今晚也是我守夜,我多看着点吧。必要时,我会求情。” 影七一下就开心了,跑到影六身边圈着他的脖子,笑容挤出了脸上白净的两团肉,“谢谢哥!” 影六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 屋后的温泉池旁,影九被放下,被蔺怀钦命令着,“把裤子脱了。”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让影九无法呼吸,他抖着手,脱下了沾满了污秽的寝裤。 蔺怀钦抓着他的脚,在手心里捂热了些后,才慢慢泡入池水中。 冻得发麻的腿脚在温水中很快感受到了刺痛,影九刚一动,脚踝就被蔺怀钦攥住了,他侧首瞥了他一眼,阴森森的,“动什么?” 影九惴惴,手指攥紧池边,垂下了视线,“……属下知错。” 蔺怀钦收回视线,依旧冷着一张脸,给他洗脚。 流水很快就带走脏污,蔺怀钦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每一处,还抽空拧了两条热乎乎的帕子,敷在了影九肿胀发紫的膝盖上。 影九的脚常年不见光,虽是男人,但却如羊脂白玉般细腻,脚趾圆润莹白,像一颗颗莲子,脚踝更是好看,细瘦却极富线条,藏着不露人前的风情。 蔺怀钦不愿意影九身上沾着别的什么人或物的印记,燃了一晚的怒火彻底烧成了畸形的占有欲。 那条帕子仿佛成了毒蛇的信子,一点点一寸寸地吐过每一个地方,从脚踝到脚背,不将那点皮肉吞下,染成自己喜欢的颜色,誓不罢休。 影九吃痛,屡次尝试着想抽回双脚,却换来蔺怀钦的变本加厉。 他平静的表情与病态的动作让影九心里的震悚达到了巅峰,在麻痒与疼痛的煎熬中,他不可遏制地打着冷颤,最后实在受不住,开口求饶,“主上…属下知错,求您饶了属下…” 发颤的尾音让那条可怖的帕子一顿,蔺怀钦看他一眼,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那两只通红的脚,将帕子甩到水中。 溅起的水花打在影九脸上,他吓得一缩,眼里浸满慌张,很快就被蔺怀钦握住脚踝,拽入水中。 “主上……!” 还没等他站稳,蔺怀钦就伸手剥去了他同样脏兮兮的寝衣,才被甩开的帕子又重新回到他手里,开始舔上他的每一寸皮肤。 不断泛起涟漪的池水都撞不散蔺怀钦的可怖目光,影九惶然,竟生出自己要被剥皮饮血的错感。 可他做错了事,惹主上生气,没资格求饶。 直到影九身上再无半点污秽与别的印记,蔺怀钦才把人抱出池子,放到了床上。 擦拭的太久太重,影九身上哪里都是红的,连眼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声如蚊蚋地请求了句什么。 蔺怀钦单手解着衣领上的盘扣,扫他一眼,冷嘲了声,“刚才挡在我面前替影四求情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会弄脏衣裤?你既不珍惜我给你的东西,那就这么睡。” 尖锐的话像刀,让影九逃遁着目光,无措地蜷起身子。 “如果在这张床睡觉委屈你了,你现在就可以去跟影四睡。” 苍白的下唇几乎要被影九咬破,他再不敢躺着,重新跪直身体,不断请求,“属下、属下没有,求主上明鉴、属下真的知道错了,求主上责罚。” 他知道自己惹怒了蔺怀钦,可他不知道如何请罪才能让蔺怀钦消气。 明明跪在松软的床褥上,明明主上没有打骂他,但影九的心口就是疼的厉害,疼的他不自觉的发颤,疼的连几个时辰前才挂上的平安锁,都在细细的颤动。 蔺怀钦久久看着那枚平安锁,暴虐和不平几乎要将他碾碎。 只要他愿意,他绝对可以给影九一个此生难忘的教训,也绝对能让他以后除了承恩于自己,再也没办法想别的事,别的人。 可影九肩头的轻颤,教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到底怜惜影九先前中毒受苦,又在寒风中跪了许久,蔺怀钦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吹灭床头的烛火,把被子盖到了他身上。 “躺下,乖乖睡觉。” 依旧是两人同盖一床被子,但这次,蔺怀钦没有抱他,甚至连肩膀的接触都没有。影九惊恐地发现,他捂不热被子,寒意依旧从四面八方吞噬着他。 沉夜已经过去,窗外开始泛起鱼肚似的白。蔺怀钦心里烦躁,躺了许久也没有睡意。 尽管知道影九与影四之间没有什么,可蔺怀钦心里就是有一根刺,愈发地向深处扎去。 是对影九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生气,但更多的,是得不到相应信任的焦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影九成了自己最拿的出手,也最不敢出手的一张牌。 他不再希望影九能挡在自己面前,只希望影九能在他的照顾下把身体养好,像影七一样快乐。 他愿意成为影九的庇护,为他抵挡明枪暗箭,为他试毒,为了让他开心彻夜彻夜的研究烟花。 他在影九身上倾注了所有心血与信任。 可今晚,影九那一跪,却让自己笃定的信任,溃不成军。 这次影九为了影四,能违抗自己,不断替他求情。下次影四要对自己不利,影九是不是也站在他那边? 还是说,影九对自己表露的真心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他身为影卫,不得不对主上的逢场作戏? 纷扰的情绪让蔺怀钦的胸腔急剧起伏,心脏里好像燃着一把火,要将他整个人烧毁。 可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泣声。 一声在他耳边的,压抑到极致的泣声。 蔺怀钦猛地偏头,果不其然地看见了影九满是泪痕的脸。 他应该哭了许久,鼻头和嘴唇都是不正常的殷红,眼泪不断地从紧闭的双眼流下。 不知怎的,那些焦躁、猜疑、失望仿佛被影九的眼泪淹没,消失的无影无踪。 手臂探过去,终于搂住了影九冷得毫无温度的身体,“哭什么?” 声音很哑,很沉,是烈火过境后的颓靡。 影九一怔,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抵住他的肩窝泣不成声,“主上、属下真的知道错了、属下不该不信任您,不该替影四求情,求您原谅属下……” 肩上很快就被影九的眼泪濡湿。 厚重的鼻音让影九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可怜,他不住地说,不住地求,“……求主上消气、属下愿意承受一切代价,哪怕是重新受一遍刑房三层的刑罚,属下愿意,只求、只求主上能原谅属下……”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重的蔺怀钦心里发疼。 影九从刑房出来后,只要听到刑房两个字,都会怕的生理性呕吐,可如今,为了不让自己生气,他竟然说出了这句话。 蔺怀钦的手一下下地顺着他的后背,“当真?那些刑罚不疼吗?” 影九的脊背发着抖,仍倔强地摇着头。 比起刑具加身的生不如死,他更害怕蔺怀钦对他的冷漠。 “为什么?” 影九眼中含泪,整个人要被席卷的情绪压垮,被逼到极致,他发着抖,一字一句几乎泣血。 “主上,您是影九的全部。” 第30章 怜惜 问出了想要的答案, 但蔺怀钦心里没有欣喜,只有疼痛。 影九哭的太久有些脱水,嘴唇嫣红又干涸。蔺怀钦起身喂他喝了好些水, 影九急促的呼吸才有所好转。 蔺怀钦尽力拥抱着他, 轻声询问, “这么怕我生气, 为什么还要偷偷溜出去?” 他紧紧地攥着蔺怀钦的衣服,哽咽着,“属下、属下半夜听到屋外有铁链的声音, 怕有人要刺杀主上,才胆大妄为地追出去看看。” “……属下刚进影阁的时候,每一项训练都不合格, 每天都加训受罚,是影四偷偷给属下送了药和食物, 属下才有机会走出影阁。更何况,影四是为了给属下求情, 才——” 原来,是因为自己。 是影九不想吵醒自己, 才宁可受冻, 也不穿衣穿鞋;是影九挂心自己,才会在中毒后仍拖着虚弱的身体去探查。 蔺怀钦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影九像只溺水被救起的小狗, 用尽全力扒着蔺怀钦的衣袖,生怕再被推开与抛弃。 “主上…”影九的鼻头可怜的泛着红,湿湿的,“属下真的知错了…” 蔺怀钦牵了牵唇角,想露出安抚的笑容,却压不住后知后觉的苦涩。 “是我不好, 是我脾气不好,吓到小九了,我向小九道歉。” 他觉得影九不信任自己,那自己对影九发的这通火,不也是不信任影九的体现吗? 蔺怀钦心下愧疚,紧紧地抱着影九,将他完全圈在自己怀里,放下身段好好哄慰了影九许久,才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下。 从晚宴到现在,几经起落,影九已经撑到极致,很快就在蔺怀钦的抚慰中沉睡。 第34章 但他睡得不安,就连梦中也要攥着蔺怀钦的衣角,稍有些声音更是就挣扎着要醒来。 蔺怀钦愈发内疚,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不敢移动半分,临到天大亮才堪堪睡着。 一直到影六来报,影四醒了,主屋的门才被拉开。 蔺怀钦忙着打理影九,自己随便披了件外衣,松松垮垮地就出来了。 “主上,”影六连忙压低视线,“属下打扰,请主上恕罪。” “无妨,”已过正午,太阳刺眼的很,蔺怀钦放下廊下的竹帘,问:“你们吃过了吗?” “是,谢长老命人送了饺子和汤圆过来,说是主上的交代。属下替影七谢主上恩德。” “这是大年初一的习俗,”蔺怀钦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你们喜欢什么口味的,就让他都上了。影四醒了的话先给他喝点粥水,我等会就过去。” 影六内心一暖,躬身退下。 主屋的窗子被推开,北风将屋内的沉郁一扫而空,连带着晴暖的日光,照进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影九攥着汤勺,束手束脚地坐在饭桌前,看到蔺怀钦进来就立马站了起来。 “站起来做什么,”蔺怀钦脸上带笑,朝他走过去,“给你布置的任务完成了吗?” 一碗炖的鲜香乳白的燕窝摆在桌上,看起来没用多少。 不敢与蔺怀钦追问的目光对视,影九站的板正,局促道:“主上不在,属下不敢私自进食。” 蔺怀钦扬了扬眉梢,“我明白了,小九的意思是,要我陪着你,喂你吃。” “不是……”影九的脸一下就红了,“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快坐下。你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吃完想不想去看影四?” 影九的手一顿,勺里的燕窝洒了点出来,他慌里慌张地擦干净桌子,忐忑道:“……您、不生气吗?” “不会。”蔺怀钦对影九能先考虑自己情绪感到非常满意,说出的话也愈发大度,“你们那么久没见,又同是护卫组的,有话想说,人之常情。” 那双漆黑的眼睛瞬间亮起,影九感激的不行,“谢谢主上。” 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他开心,蔺怀钦笑着揉了揉他的脸,“真要谢我的话,午膳就多用一些。” 为了彰显自己的大人有大量,蔺怀钦甚至在影九进了影四的房间后,主动退到了门外,美名其曰把空间留给两位久别重逢的兄弟。 影四住的屋子偏北,光线不比主屋充足,屋里瞧着有些暗沉。 影四醒了,靠坐在床头,那张五官粗粝的脸依旧憔悴,看着门板完全闭合,才把目光转向影九,叹了声:“看着比以前精神不少。” 影九鼻子一酸,“四哥……” 影四闭了闭眼睛,像是忍耐至极,许久才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是没有听进去。” 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失望。 影九一怔,撞进了影四责备的目光中。 影九的变化实在是翻天覆地,让人根本没法不注意。 虽然他身上依旧穿着黑色的影卫服,但不管是恰好护在喉间的兔绒内衫,还是贴着腕口的新打制的护腕,更别提藏在衣领下却依旧耀目的红绳,都证明影九受到了优待。 什么时候影卫的身上也能出现配饰了? 以前的影九,瘦弱颓靡,脸上终日都是提心吊胆,可现在的影九,面色清润舒朗,虽然依旧清瘦,但身形拔高了不少,肌理有致,骨相匀称,宛若脱胎换骨。 影四不再看他,眼神倦怠又阴郁。 影九明白影四指的是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若不是自己对主上存了别样的心思,也不会被主上嫌恶,影四也不会为了给自己求情,刺杀主上,落得现在双腿俱废的下场。 影九垂着一双痛苦的眼睛,起身跪在了他面前,“四哥……对不起。” 谢引瑜带着几个婢女走进玖宁院时,就看到几乎把自己贴在门板上的蔺怀钦。 他装作没看到,走过来躬身颔首,“给主上请安,您之前吩咐给各位影卫大人们的床褥和新衣做好了,一年四季的都在这里了。” 扫过婢女们端着的托盘,蔺怀钦深深看他一眼,“谢长老真是未雨绸缪,一下就准备了四套。” 当初跟谢引瑜说要做新衣的时候,自己手下只有影六影七影九三人,哪来的四套冬衣和被褥? 影四能活着,稍微想想都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一个地位低下的,给自己同伴求情都得不到允诺的影卫,竟然能在刺杀原主被下令处死后神奇地保住一命,在人来人往的柴院里躲了半个多月不被发现。 能在原主面前那么有本事偷天换日的,只有内务管事谢引瑜一人。 对掌握夜泉宗上下内务的谢引瑜来说,随便找个必死的囚犯,换下伤重的影四,把人藏到柴院中,伪造影四的死亡,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只是如此下血本,究竟为了什么? 察觉到蔺怀钦探究的目光,谢引瑜眯了眯他的狐狸眼,示意身后的婢女下去,微微颔首,“属下自作主张,请主上息怒。但请主上明鉴,影四绝对,物超所值。” 说好听点,谢引瑜是谋士,说不好听点,这人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 赌徒又怎么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影四一身武功几乎全废,连直立行走都做不到,就这,谢引瑜还如此笃定影四是可用之才,实在蹊跷。 蔺怀钦终于起了兴趣,不紧不慢道:“说说看。” “主上,影四也是护卫组出身的,能担任护卫组的影卫,忠心是首选,符合您的第一要求。” “你的意思是,他的刺杀,也是忠心?” 谢引瑜早就预料到了蔺怀钦会因为这个问题发难,转着他手腕上不知道何时制成的骨牌手串,笑吟吟的,“主上,旁人说刺杀也就罢了,您明明知道,不是这回事。” 蔺怀钦顿了顿。 蔺怀钦对外的说辞是自己失忆,但再怎么失忆,影四刺杀的对象是自己,生死攸关的事情不会轻易忘记。 如果自己急着否认,保不齐心智成妖的谢引瑜会有其他想法。 若是将真相公之于众,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蔺怀钦微抬下颚,避开他的话,道:“眼见是一回事,耳听又是一回事,我倒想听听谢长老的定义。” 谢引瑜抬头,不偏不倚地与蔺怀钦对视,以示自己的坦荡,“主上,影四那晚根本不是刺杀,他拿着匕首进去,是想用自己一命,换影九一命。” 审视的目光落在谢引瑜脸上。 “主上,影九与影四情同手足,两人又同属护卫组,影四对影九关爱有加,把他当弟弟看待。弟弟因为一点小错,要被处以极刑,他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能不着急?” “但影卫之间规矩森严,早在审讯时,影四已经替影九求过两次情,惹您大怒,他实在是走投无路,原本想着请罪再求死,可影卫不善言辞,他话还没说完,就把匕首掏了出来,才有了后面的事。” 谢引瑜见蔺怀钦神色淡漠,原本很笃定的心莫名的有些慌张,急着抛出最后一张底牌。 “主上,影四是跟在您身边的老人,就算现在武功尽失,心智和计谋都要比其他影卫高出一筹。主上若要组建势力,影四至关重要。” 谢引瑜说的,蔺怀钦当然知道,就算日后不用影四,光是自己把影四救出,给他疗伤,就足够让影六影七影九对自己更加死心塌地。 但白白被人算计不是蔺怀钦的性格。 须臾,他似笑非笑道:“谢长老,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谢引瑜好像意识到什么,瞳孔急剧收缩,手心捏了把汗。 果然,下一秒,蔺怀钦就问道:“莫非在那个时候,谢长老就打定主意要扶持我这个少宗主了?也预料到我缺了影四不可,怕我后悔特地帮我把人留了下来?” 谢引瑜自知自己说错了话,闭了闭眼,跪了下去。 “主上…属下确有私心,但属下可以保证,影四绝不会再有此类行径,请主上——” 几声交谈声透过门板传了出来,蔺怀钦脸色倏的一变,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不用谈了。” 谢引瑜往前挪了挪膝盖,“主上?!” 蔺怀钦又侧耳听了听,确认自己听清楚后,咬牙切齿。 “你的人,在劝我老婆,跟我分手。” 第31章 往事 晴天霹雳的一句话, 让谢引瑜腕上的骨牌都慌得叮当作响。 门被推开的瞬间,影四和影九都连忙低头,向蔺怀钦请安。 影九依然跪在地上, 他脸上是没完全收回去的挣扎与内疚, 屋内的阴影罩在他身上, 平添了几分低落。 蔺怀钦见不得影九这副表情, 忍着对影四的不满,柔了语调,“小九, 过来。” 听到命令,影九忙不迭地爬起来。 第35章 “跪了很久么,膝盖疼不疼?” “……主上, 是属下自愿的,只有一会儿……” 蔺怀钦没拆穿他对影四的维护, 指腹蹭了蹭他的脸,“出去量一下尺寸, 给你做几件新衣服。” 影九连忙摇头,“属下衣服够的。” “是做出行的衣服, 小九打算外出的时候也穿着影卫服吗?” 影九一怔, “主上要带属下外出吗?” “嗯,再过几天, 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就出去。” 自从影阁出来,影九都没有离开过夜泉宗,对门派外世界的渴望终究压过了影卫的谨慎,他无视影四警告的眼神,低下头, 语调轻快,“谢谢主上。” 一起跟进屋的谢引瑜机敏,在蔺怀钦看他之前接上了话,“影九大人,请跟我来。” 两人出去后,屋内的氛围骤然冷了下来。 影四维持着方才行礼的姿势,他双腿已废,一直靠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身体,短短一会儿,疼痛的冷汗已经透了背。 “坐着吧。” “……是,谢主上。”影四脱力,后背重重地撞上床头,呼吸骤然凌乱,又被他强行压下。 蔺怀钦扫过他的伤口,确认没有进一步溃烂的迹象,道:“你伤重,这段时间得养,饮食要忌口,清淡为主。内伤我不熟,我已请了灵鹤谷秦公子过来,他医术高,晚些他替你诊脉后再给你开药。” “主上不打算杀了我吗?”影四睁着那双因疼痛泛红的眼睛,仿佛在说着跟自己不相关的事情,“起了异念的影卫,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谢引瑜替你保证了,说你绝无二心,”蔺怀钦表情淡,语气也淡,“而且我答应过小九,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若杀你,他会伤心。” 小九—— 影四品着这个称呼,心终于沉到谷底,“主上,影九年纪小,不懂事。求主上看在影九为了出影阁守卫在您身边,吃过无数的苦,流过无数的血,您高抬贵手,放过他,让他老老实实地做个影卫,为您尽忠。” 鬼门关出来的人,没那么多忌讳,而且他与蔺怀钦之间,不把话说开,也只剩死路一条。 “正因为小九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才要更好地护着他,不是么?”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影四被堵得无话可说。 一想到影四要把影九从自己身边挖走,蔺怀钦的语气就不怎么好,“看在你是因为给小九求情才落得这个份上,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我放你自由,你离开夜泉宗,我绝不追究。二,完全忠心地继续做我的影卫,我会尽全力庇佑你们。” 自由—— 影四一怔,抬头看着蔺怀钦,那双凹陷的眼眶里满是不可置信。 从他入影阁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这辈子只能攥在主上手里,非死不得出。可在双腿残废武功尽失后,暴戾残忍的主上却对自己说要给自己自由。 莫非,这又是一种手段? 门外突然传来影七特有的喧闹声,一旁还夹杂着影六的谨慎的训斥。 “哥,好看吗好看吗!” “好看,”影六的声音压的很低,“别闹了,主上还在里面。” “怕什么呀,这是主上给我们的新衣服!你摸摸看,又暖又结实!”影七的声音像一阵风一样,跑远了又转回来,“小九!你来,带你看我和我哥的大床!超级大一张!” 听不见影九的声音,但能听到影七不断远去的声音。 蔺怀钦垂着眼睫,心情很好地笑了一声,“小九还是很守规矩的,你带的好。” 影四心绪难平,久久没能说话。 他太清楚以前他们在蔺怀钦手下的样子了,多一点目光都算是冒犯,立刻就会受到两百鞭的惩罚,若是不幸做错了事,主上一定会让他们刻骨铭心地记住后果。 可如今,他们几个竟然和主上住在同一座院子里,在没有得到主上允准的情况下,影七就这么咋咋呼呼的跑出来,甚至还呼朋唤友。 不管哪一条,都触犯了影卫的条例,都是他们承受不起的后果。 可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蔺怀钦脸上没有半点愠怒,甚至一副默许的态度。 难道真如影九所说,主上失忆以后彻底转了性? 他深吸了几口气,右手握拳抵在心口,做了个影卫认主的姿势,“主上宽容,先前是影四僭越,请主上责罚。” 很明显,影四做出了让蔺怀钦高兴的选择,他第一次听到主上温和的声音。 “责罚就免了,你回来,他们都很高兴,尤其是小九。刚好,这段时间也没有什么事,你就安心先把身体养好。” “双腿的事情,很抱歉,伤势拖得太久我无力回天。我已经让引瑜给你做了轮椅,到时候你出行也方便。” 影四那张干瘪憔悴的脸上翻涌着各种情绪,最终,他喉头滚动数下,喑哑道:“…主上,属下已是废人,无法再担任护卫组影卫护您左右,您无需对属下费心,不值得。” 轻飘飘的三个字,让蔺怀钦不认同地皱起了眉头。 “影卫又不是说丢就丢的物件,无法护卫就不护卫,做点自己喜欢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再不济,你在院子里帮我侍弄一下花草,陪他们聊天解闷,也是用处,不要轻贱自己。” 从没有人这样,为影卫说过话。 影四怔愣许久,拙劣地掩盖自己红了的眼眶,向蔺怀钦深深一礼,“属下影四,谨遵主命。” 房门外,影七的声音又兴高采烈地传来,叽叽喳喳的不停。影四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上是否需要属下对影七进行管教?” 影四在这几人中最年长,跟在蔺怀钦身边最久,影六影七影九都得受他的约束。 蔺怀钦抬手,“不要紧,影七生性活泼,是很好的事,我倒是想小九也像他一样。” 影四摇了摇头,“影九从影阁受训而出,又是护卫组的影卫,当事事谨慎,三思而行。” 一说到影九,蔺怀钦的神色就情不自禁地缓下来:“给我说说小九吧。” “是,主上想知道什么?” “关于他的所有,我都想知道。” 话语里极强的占有欲和那双藏锋眼睛里的志在必得,让影四暗暗心惊。 “影九的父母都是贱籍,在一次做工时得罪了主人家,一家都葬身火海,只有影九侥幸逃了出来。” “影阁里的探子在寻找影卫苗子时看到了正在乞讨的影九,确定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后,就把他带到了影阁。” “影九刚到影阁时,比其他的同龄人都要瘦弱,又没有拳脚基础,根本吃不消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从第一天训练开始,就每晚都被统领惩罚和加训。” 闭合的门板上映着影影绰绰的人影,隔着房门,蔺怀钦仿佛看到了屋外的影九,用力地收了收下颌。 “——直到择主的那天。” 蔺怀钦心口一跳。 他记得,影阁里每年能活着出来的只有五个影卫,其中三个是给蔺迟玄的,另外两个给自己。 影四板正无波的声音继续传来,“蔺宗主一直都是受训影卫的首选。他们需要进行厮杀,争三个名额。等厮杀完成后,统领会在剩下没选择的人当中,随机点人,被点到的人一般都会为了不想选少宗主,再次进行厮杀。” 说到这里,影四的脸上带了点无奈。 “只有影九,他看统领点了所有人一直没点他,急得不行,迫不及待地跪在统领面前,不断地向他请求这个别人不要的名额。” “自那以后,他就跟疯了一样,没日没夜的给自己加训,不管手上的武器如何变化,那副您的画像,一直被叠的整整齐齐,放在离他心口最近的地方,直到考核那天。” “我从没见过影九那个样子。整整三天三夜,直到争夺少宗主的人都倒下,他才扔掉断剑,无力地跪倒在血泊中,整个人泥泞又可怖。” 影四的声音沉了些,将那些蔺怀钦不知道的过往尽数翻动。 “他见您的第一面,就惹您头痛心烦。自此,影九原本两天一次的守夜成了半个月一次,每次轮到他守夜时,他都极为期待,但每次守夜,他都会因为各种失职受到惩罚。” “第一次是因为奉茶时杯盏的位置倾斜了点,第二次是因为传唤时他下来的速度不够快,第三次是因为他的跪姿不够标准……总之,是他不争气。” “最后一次,他因为没有传唤就进了房间,惹您大怒,而后就有他逃跑,被您抓回来的事情。” 后面的事情蔺怀钦已经很清楚了。 是原主与玉郎在寻欢作乐,无意间碰掉了酒壶,影九担心原主安危,下来查探的时候惹原主心烦,就被原主与玉郎绑着,在他胯骨上刺了青,还对他说了许多侮辱性的话语,甚至扬言要撤销他的影卫一职。 更过分的是,做完这些事后,原主依旧不解气,还提出要影九逃跑,再把人抓回来送进刑房的行径。 第36章 蔺怀钦放在膝盖上的手不断攥紧,手背上的青筋接近崩裂,连心都被攥出了疼痛。 十年的磋磨与倾慕,竟然因为原主自己的饮酒头痛而要遭到这样凌厉的对待。 他再坐不住,快步拉开了门。 暖阳和风雪一并涌入的瞬间,一直在院中守卫的影九就一路小跑而来,“主上!” 影九的眼睛是亮亮的,语调是上扬的。 “小九。” 他的宝贝,迎着暖阳,穿过风雪,朝他跑来。 蔺怀钦单膝蹲下,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第32章 迷相 秦砚冰踏进玖宁院时, 看到的就是两人相拥的景象。 还没等他皱眉,蔺怀钦就松开了影九,一副平和淡然的样子朝他打了招呼, “秦公子, 有劳。” 他这次来, 不仅仅是给影四看病, 还要给影六影七影九把脉。 虽然不知道蔺怀钦打的什么主意,但灵鹤谷少谷主的脾气也不小,精致出尘的脸上写满抱怨, “少宗主,我又不是你们夜泉宗的医师,看完一个还有一个, 我的诊金可是很高的。” “三天后,我们就出发灵鹤谷。” 秦砚冰那点嘀嘀咕咕马上消失不见, 挎着他的小医箱就进了屋子,二话不说开始给影四诊治。 没有蔺怀钦的命令, 几名影卫不敢进屋,他们就靠在门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远远看去, 像个叠叠乐。 蔺怀钦忍俊不禁,朝几人招了手, “进来吧。” 影四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时不时睁开疲倦的双眼,想从秦砚冰的脸上窥探些端倪。 “你这伤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秦砚冰探着影四的脉象,啧啧称奇。 “这么强的体质做影卫浪费了,要不你来我们灵鹤谷做药人吧,我听说你们做影卫的,连月俸都没有,至少在我们灵鹤谷,药人每个月都能拿到一两的月俸,等后期离开灵鹤谷后,还能用攒起来的银子安享晚年。” 面对秦砚冰的邀请,影四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是艰难地俯下身子请罪,“影四卑贱,来去生死都在主上手里,绝不敢悖逆。” 秦砚冰啧了一声,闭上了嘴。 一屋子影卫,都是傻子,没一个清醒的。 给影四的药方写了整整八面,又细致地交代了用药事宜后,秦砚冰才揉着酸痛的手腕,给剩下的几名影卫把脉。 轮到影九时,他扬了扬下颌,“是你啊,今天好些了吗?” 影九点头,“好很多了,多谢秦公子。” “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命大,还有你主上及时给你催吐,不然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影卫中毒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加之屋内还有其他人在,影九难为情,垂着脑袋很小声地应了声,“……是,影九以后会注意。” 蔺怀钦走到影九身后,绕过他的腰身将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手里,不咸不淡地看了秦砚冰一眼,“别吓他,他胆子小。” ? 这叫吓? 这能叫吓?? 秦砚冰两侧的脸颊肉鼓起来,瞧着像马上要发作的河豚,那一口气却突然转到了眉头上,在眉宇间刻下深深的一道壑,看向了蔺怀钦。 蔺怀钦倏的收紧手腕,面上却朝几人露了笑,“今日初一,门派上下都休沐,你们不必守在这里,可以出去玩会。” 影七一听就来了精神,连带着影六都有些兴奋,“真的吗主上!我们可以出去吗?” 蔺怀钦微微颔首,从袖口处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钱袋,“今天大年初一,这是给你们准备的压岁钱,都是你们的,用剩下的,就自己留着。” 影卫们为主效命是应该应分的,没有月俸,没有奖励,是以影六影七面对这样一份天降横财,感激的眼睛都直了。 “小九。” 蔺怀钦招呼他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绣着汀兰的,比方才两个加起来都要沉的钱袋,放在他手上,和煦道:“大年初一民间有庙会,是难得的庆典,很热闹。你跟着影六影七,让他们带你去玩会,看到喜欢的就买回来。” 钱袋是蔺怀钦随身佩戴的,攥紧钱袋时,仿佛能将蔺怀钦的体温和气息一并拢住。 影九摇了摇头,掩盖自己突然急促的心跳,“……属下不能离开主上,应当随时护卫。” “影四在呢,”蔺怀钦扬了扬下巴,“是他跟我说,觉得这段时间你太辛苦,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影四原本还在用眼神警告影九,却突然收到影九求证的目光,只好带着狰狞又吓人的表情,应了是。 “没关系,小九,我也很想看看庙会上的新奇玩意儿,但我等会还有些事要处理,所以你替我去看看,觉得有趣的东西,就买点回来。” 既然是蔺怀钦布置的任务,影九只好应是。 几人刚一出门,蔺怀钦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 他看向秦砚冰,“如何?” “你猜的不错,他们几个身上都有类似的毒,但诊不太出来具体是哪一种药物,不过应当是硫磺朱砂一类极热的毒性。” 影四一怔,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秦砚冰用笔杆戳了戳自己的眉心,“影卫们常年受非人训练,根基都毁的差不多了,若不用热性药物吊着,估计出来没多久就死了。” “那这热毒是帮助他们修炼的?” 秦砚冰嗤了一声,“怎么可能!” “他们常年服用热毒,却没有底子扛,平日里定经常血气燥热上涌,内力错乱。更何况,热毒霸道,若我没有诊错,这毒两月一发作,毒发时宛若烈火灼骨,猛油烹心,意志稍差些的,定会走火入魔。” 蔺怀钦给他续茶的手一顿。 “别的我一时半会儿还诊不出来,但根据脉象,这几人应当有半年多没服用过解药了,毒性已然透骨,所以影九才会因为一点寒凉的食物,就差点要了他的命。” “解药呢?” “我怎么知道?谁下的毒,谁提供解药。”秦砚冰是医者,治病救人是一切的行为准则,最是看不惯这种用毒控制折磨人的手段,语气也愈发不善,“但我可以很确定的是,最多再两次毒发,你这几个影卫,都得死。” 屋内深处的床沿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原本好好躺着的影四不知什么原因,把床头的药碗打翻了。 瓷片迸溅的清脆声中,蔺怀钦看到了影四颤抖请罪的双肩,听到了他用尽全力也压不下的,飘忽的语调。 修长的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沿,蔺怀钦浑身气息冷冽的摄人,“若是没有解药,秦公子能研出解药吗?” “不能。这是你们夜泉宗的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蔺怀钦起身,朝秦砚冰作了揖,“秦公子,这几名影卫跟着我吃了很多苦,他们年纪尚轻,我实在不忍看这几条生命的消逝。我知秦公子医术高超,定有方法,还望秦公子相助,日后灵鹤谷有用得着夜泉宗的地方,我定全力配合。” 用一派之力承诺,分量极重。 没想到蔺怀钦对这几个低贱影卫上心到了这种程度,秦砚冰的愠怒消了许多,松了口,“…能是能,但他们毒性颇深,要用到的药材罕见,得等我回到灵鹤谷翻翻古籍,配配药,才能知道。” 蔺怀钦朝他深深一礼,“多谢秦公子。” 感动于蔺怀钦为影卫们的纡尊降贵,秦砚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先去看看手上的药材能不能先弄点临时解毒的。” 一直到蔺怀钦亲自送走秦砚冰回到屋子,他神色不仅没有松动,反而像淬了一层寒霜。 走进昏暗的内室,他站在床边盯着脸色极差的影四,笃定道:“你知道这毒。” “……是。”影四颤抖着双肩,深深低头,“此药名为,同辉。” 影四果然知道—— 蔺怀钦身形高大,站在床前时就挡住了所有的光,将影四完全笼罩在自己身形的阴影中。 “是谁下在你们身上的?解药呢?” 影四一窒,身子不可控地发颤,不断地磕头请罪。 在蔺怀钦的步步紧逼中,影四最终淌着冷汗说出了实情,“是、是主上您、赐给影卫们的、属下、属下也是才知,这是,毒。” “赐药的时候,您说,此药是极好的补品,是、给属下们、的奖励——” 蔺怀钦一愣,脑海传来尖锐的嗡鸣。 “您还说过,若是感到经脉滚烫或是有任何不适,都是因为属下们习武不够努力的原因……如果无法撑过此药的药效,泡在冰水中就好了,所以您也要求属下们,寒冬天也只许穿单衣,方便修为的长进。” 此等热毒,本就伤身,泡在冰水中,就像是烧红的铁骤然失温,极有可能断裂粉碎。 这是将人命视为齑粉,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打着奖励的名号,兴高采烈地看着几人在无尽的折磨中死去。 后面的话,影四不敢再说,把头磕在被褥中,半点也不敢抬起。 第37章 若没有秦砚冰的揭露,估计影四他们毒发到死的那天,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连跟在原主身边最长的影四都不知道,剩下的几个定然也不知道,估计还因此念着他们主上的好。 蔺怀钦呼吸灼热,一把攥住床柱,双眼通红。 他想起了那碗针对影九的黄连冷蟹汤—— 连影九自己都不知道的毒性,蔺迟玄却能如此了解,并且能够精准的让影九毒性相冲,只能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蔺迟玄知道蔺怀钦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而且早就布下环环相扣的局,等着将他一网打尽。 敲山震虎,只需要一碗黄连冷蟹汤。 果然是宗主,好心机,好手段。 怒火将蔺怀钦的嗓音烧得很哑,烧得模糊难辨,“这毒,你们服了多久了?” 影四的冷汗早就透了衣,却又不得不答:“每一位影卫,与您见的第一面,就——” 因为当时蔺怀钦说,这是对他们选择了他,又出了影阁的奖励。 蔺怀钦急怒攻心,往后趔趄了两步,撞倒了柜子上的白玉花瓶。 花瓶里的冷梅骤然落地,四分五裂。 第33章 挥别 主殿里传来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蔺迟玄气喘吁吁地靠着枕头, 看燕淮跪在床下,给他脱鞋除袜。 “他让那几个影卫出了门?” 燕淮捧着他的双脚放在床上,低眉顺眼, “是的, 说是让他们去庙会里看看。” 蔺迟玄嗤了一声, “还挺会收买人心。” 蔺迟玄身子虚弱, 就算天气稍有回暖,屋内依旧点着七八个炭盆。燥热的空气很快让燕淮背上还未痊愈的鞭伤疼痛,他极轻地缓着气, 继续维持着标准的跪姿。 “主上,属下有一事禀报。” 又是几声急促的咳嗽,蔺迟玄捂着心口顺了好几下, 才允准了他,“说吧。” “主上, 影四没死,在柴房被少宗主救下了。” 蔺迟玄那张病气缭绕的脸一下就变得狰狞, “是跟在他身边最久,最年长的那个影四?” “是。” “你不是跟我说, 影四行刺少宗主, 已经被处死了么?” 冷汗浸过伤口泛起针刺般的疼痛,燕淮极力地维持着平稳, “是,属下收到的信息确实如此。但目前影四武功尽失,双腿也没了,翻不了什么风浪。” 枯瘦的手带着力道,扇了他一耳光,“蠢货!跟了我那么久到现在都只会看表面!我问你,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在蔺怀钦面前瞒天过海,甚至瞒住你和我?整个夜泉宗有谁能做到?” 蔺迟玄那双浑浊的双眼里闪着怨恨的幽绿色,在燕淮面上扫来扫去,声音诡秘,“我的人里,出了叛徒。” 燕淮很快就抓到关键,声音里有些不可置信,“主上说的是、谢长老?” 蔺迟玄冷冷一笑,面上干枯的皮肤狰狞地颤动着,“不是他还有谁?” “主上可要属下清理了他?” “不,这是个老狐狸,他敢让影四被找到,一定做好了万全之策。再加上他负责的部分太过广泛,药物,饮食,衣物等等,狗急跳墙,没有明确的证据贸然动他不得,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培养一个心腹取代他的位置。” 燕淮垂眸,应了是。 “动不了他,其他的人呢?” “是,主上,属下已经用您的名义跟黄木寨寨主钱应龙打了招呼。少宗主运送货物到达时,他们就会以检验货物的由头对少宗主发难。” 蔺迟玄眉头微展,“继续说。” “为了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在前往黄木寨的路上,属下已经安排了多轮刺客。让少宗主押送的货物也都是赝品,保证少宗主这次,有去无回。” 最后四个字让蔺迟玄称心如意,他吃吃地笑着,拍了拍燕淮的脸,“乖狗,做得好。” 跪的久,鞭伤愈发疼痛,燕淮苍白的双颊被拍出颜色,他收紧双肩,在疼痛中找着自己的理智,“主上为何一定要少宗主的性命?” 蔺迟玄费力地躺回去,干枯的身体陷在重叠的被褥中,像一具只剩皮囊的怪物。 他直勾勾地盯着虚空,声音一下衰老了许多,“他家宴上的烟花,就是对我的警告和宣战,若不早点除掉他,这个宗主之位,很快就要换人了。” “先前交代你的事,你办好了吗?” 燕淮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双手呈上,“是,主上,这是您向灵鹤谷索要的同命蛊,共两对。” 盒子里躺着四条紫红色的蛊虫,八脚六角,狰狞又可怖,但蔺迟玄却笑出了声,阴阴的,“同命蛊,一体同命,生死相连,再也不用担心背叛。” 苍老的手指沿着蛊虫粘腻的脊背划开,蔺迟玄将手指上的粘液抹在了燕淮脸上,病态地笑着,“吃进去一个吧,燕淮。” 窗外传来几声凄厉的鸮鸣。 影九回到玖宁院时,就看到蔺怀钦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酒,石桌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空了的酒壶,他的主上单手撑桌,染着几分醉意,朝他露了点笑,“回来啦。” 影九是很怕蔺怀钦喝酒的,以往主上每次喝酒,都会有无尽的痛苦等着他。 他紧了紧心神,朝前走了几步,单膝点地,“属下晚归,请主上惩罚。” 蔺怀钦朝他伸出了手,“没有的事,过来坐。” 他像是临时起意要喝酒,连大氅都没有披就坐在寒风中,桌上也没有暖炉温酒。影九立刻就感受到了那只冰凉的手,紧张着,“主上……” 蔺怀钦手中施力,把人拉到自己腿上,脸颊蹭了蹭他,“庙会好玩吗?” 不容拒绝的力度让影九无法反抗,他僵硬着身体,声音很轻地回话:“回主上,庙会有很多人,很热闹,也有很多新鲜的东西。” “那小九有没有买到喜欢的东西?” 影九沉默片刻,一样一样地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几枚淬了毒泛着蓝光的孔雀翎,小巧精致却削铁如泥的匕首,造型奇特尖锐的铁钩,甚至还有几瓶五颜六色,看上去就足够让人吃苦头的毒药瓶子。 这小影卫是去批发武器的? 蔺怀钦顿了顿,忍不住笑了,“小九买这么多兵器回来做什么?” 一向被他调侃就会脸红的小影卫这次却分外认真,一个个地介绍,“主上,孔雀翎是目前所有暗器里毒性最强的,可以一击封喉;这个匕首是可以伸缩的,属下可以随身携带,铁钩可以远距离对敌人一击必中,还有这些毒药……” 感受到蔺怀钦不断加深的视线,影九越说越小声,“……属下只是想更好地守卫主上……” 这小笨蛋,就连出去玩,想着的都是护卫主上的事情。 “我知道,谢谢小九,”蔺怀钦圈着他的腰身,把人抱的更紧些,像个问询小朋友的家长一样,耐心又温柔,“其他的那些呢?我记得庙会上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呀?” 影九抿了抿唇,低下了头,“属下、没有喜欢的。” 他闷头闷脑地想。 只要喜欢主上,就足够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 蔺怀钦的语气轻柔无比,连同酒气一起蔓延过影九的耳廓,“那下次我们一起出去,我给小九买,好不好?” 影九有些受宠若惊,紧巴巴地应了是,好半晌,才很拘谨地试探着,“主上,您今晚心情不好吗?” 知道“同辉”的事情以后,蔺怀钦就一直坐在院子里喝酒,只觉得原主已经消退了许多的阴影又卷土重来,不知寄居在哪个角落,随时随地准备扯着他,坠入阴暗的极端中。 蔺怀钦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语气发沉,“下午从影四那里得知了自己以前做的一些荒唐事,心里有些堵。” 影九绷紧了身体,“主上、主上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吗?” 如果主上想起以前的事情,是不是就会想起自己是他最嫌恶的人,是不是就会推开他,厌恶他,再也不见他。 影九顿时慌乱的不成样子。 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影九的耳垂—— 那是两人之间默契的,给影九缓解害怕的动作。 蔺怀钦轻轻转过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道:“没有,是影四说给我听的。下午秦公子说,我大概以后都不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影九的心莫名地跳的很快,慌忙垂下眼睛。 “小九不开心吗?” 小影卫身体绷的厉害,有些语无伦次,“属下、属下不敢!如果您恢复不了的话,对您的影响,是不是很大……属下护卫不力,罪该万死!” 作为影卫,影九破天荒的,对他的主上撒了谎。 他一点都不想蔺怀钦想起以前的事情。如果主上想起来了,那这些渴求已久的日子,通通都会消失不见,又会回到以往不见天日的绝望里。 他好不容易,才分到了主上的一点目光,尝到了一点主上独对他的温暖。 第38章 可影卫的准则却不断地苛责着他,时时刻刻告知他,他没资格贪婪,没资格奢求。 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颤抖着眼睫,惴惴不安,“主上……” 蔺怀钦柔着眉眼,颠了颠他,“没有关系。大概我以前是个混账,做了很多错事,所以上天给我机会,让我重来一次。” 听到蔺怀钦这样评价自己,影九的眼睛都瞪大了,满脸的不知所措。 蔺怀钦索性将人转了个方向,让他面对着自己跨坐着。 两人额头相抵,在极近的距离里,蔺怀钦深深地看着影九,替过去的蔺怀钦开了口。 “小九,对不起。” “我以前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让你吃了很多你本不应该吃的苦。” “所以往后,我会尽我全力,让我的小九开心快乐,健康无忧。” 那一瞬间,风声和夜色都一并遁去,影九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蔺怀钦的话语,和自己重若擂鼓的心跳。 他何德何能,配主上这样与他说话。 他的嗓子一下就哑了,“主上……” “嘘。” 蔺怀钦万分怜惜地抬起他的脸,与他交换了个绵长湿润的吻,将人抱回了房间。 “小九,收拾一下,咱们要准备出去了。” 影九身上的毒,要尽快解掉才行。 欣喜来得太猝不及防,影九仰头看他,“主上要带属下出去吗?” 那双极亮的眼睛看得蔺怀钦心里发软,他忍不住摸上毛茸茸的脑袋,“当然,还有影六和影七。影四我已经交代给谢引瑜了,他会照顾好他的人,小九可以放心。” 蔺怀钦的体贴与周全让影九愈发依恋,他几乎是着迷的,虔诚的,“谢谢主上。” “小九,”蔺怀钦故意压低声音,装作严肃的样子,凑近他耳边,“咱们这次行动,要有一个名字。” “……是?像飞鸢,毒蛇那样的代号吗?” “对,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蔺怀钦极富侵略性的目光盯着他,却又无比温柔和怜惜。 “咱们的这次行动叫,蜜月旅行。” 第34章 擦汗 三日后的清晨, 蔺怀钦负手站在夜泉宗宗门外,一群带着面具的武士把要运送的货物压上马车绑好。 马车里的秦砚冰探出头,趾高气昂地支使着那群木讷的武士, “诶你们小心点!别把我的行李给我弄坏了!” 秦砚冰带了两个大箱子, 沉甸甸的, 将车轮深深地压进泥地里。 燕淮面色发青, 躬行着将手里的清单奉给蔺怀钦,“少宗主,这是黄木寨定制的刀剑枪戟等武器, 一共310件,请您验货查收。” 短短的几句话,就仿佛耗尽了燕淮的所有力气, 薄薄的清单,一直在颤抖。 夹住那张清单的同时, 蔺怀钦看到了他毫无血色的手指。 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晚宴上的伤不仅没好, 肯定又因为办事不力,被蔺迟玄罚了一场。 “伤处没抹药么?都这么多天了。” 燕淮强撑的平静再难维持, 他连忙后退几步, 委身跪在了泥泞的山道中,“卑职失礼, 脏了少宗主的眼,请少宗主责罚。” 蔺怀钦半垂眼帘,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放到了他面前的地上。 “上好的伤药,用上吧。” 燕淮心口一紧,再抬眼时, 蔺怀钦已经翻身上马,正朝着底下的影九伸出手,露出他没见过的温柔神色,“小九,来。” 影九原本想推拒,可他刚抬眼,就彻底移不开视线。 蔺怀钦今日一身劲装,宽阔的大袖被银鳞护腕截断,金属冷光顺着绷紧的小臂线条蜿蜒而下,贴身的墨绡箭衣自脖颈包裹至腕骨,禁欲严肃之余,又多了几分血气的肃杀之感。 影九脚下生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乖乖地伸出了手。 日光倾淌,尘土飞扬。 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后,马蹄踏起四散的尘土。 “主上,”影九的后背靠着自己胸膛,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震动,“我们现在去黄木寨吗?” “黄木寨,不急,我们先去灵鹤谷,吃好玩好,再去。” 蔺怀钦压根就没想着要去黄木寨,稍微想想都知道,黄木寨是条凶险之路,要去,也得等影九他们身上的毒解了再说。 影六面沉如水地驾着车,听着被秦砚冰扯进车里聊天的影七的声音,时不时还有笑声传来,兀自磨了磨牙。 临近黄昏时分,众人到达了星晴镇。 星晴镇是前往灵鹤谷的必经之路,也是许多条贸易的交汇点,常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又是年节,街上人流息壤,摩肩接踵。 影六影七提前在星晴镇最大的客栈里等候,见蔺怀钦进来,就躬身递给他一枚钥匙。 “主上,这是您的房间钥匙,秦公子已经上去了。” 蔺怀钦骑了一天的马,周身绕着尘烟与悍烈的气息,愈发气势凌人,“只有两间房?那你们呢?” 影七慑于他的气场,不敢对上他的目光,连忙垂眸,“主上,外遣组的影卫都是住屋顶的。” 蔺怀钦眉头一皱,径直走到掌柜面前,多要了一间房。 不由分说地接过影九手上提着的行囊,蔺怀钦把钥匙抛给影七,“住屋里,跟你家主上出来,哪里还有住屋顶,风餐露宿的道理。” 影七怔了怔,很快就笑起来,两个小尖牙白白亮亮的,“是!谢主上!” 星晴镇是贸易重镇,山南海北来的客人多,客房的条件也很好,宽阔干净,角落的香盏里点着檀香,房间的布置简洁雅致。 影九很快从外头打来一盆温热的水,端到蔺怀钦身前单膝点地,“主上,我给您擦擦汗吧。” 一路跑马跑的急,蔺怀钦的热汗一直往下淌,影九仰头时,就能看到沿着下颌一直滑进锁骨里消失不见的汗珠。 影九的眼神又黏住了,直到帕子被蔺怀钦抽走,才反应过来。 他白着一张脸想要请罪,很快就被揽着,坐到了蔺怀钦的腿上。 “主上,这不合规矩,您——” 蔺怀钦好笑,语调微微上扬,“你一直盯着我看就合规矩了?” 影九一下就不说话了,红着耳朵尖,猫猫祟祟地低下头,“属下知错,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心情很好地笑了声,将帕子重新放进铜盆里,拧出潮湿连绵的水迹。 他熟能生巧地揽着影九的腰,轻巧地压住影九所有的反抗,细细地,从他的额头擦到脸颊,又从脸颊擦到下颌,再挑开合的规矩乖巧的衣襟,滑到他的锁骨。 擦汗好像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有手指的游移和揉捻。 那只手仗着有手帕的遮挡,沿着锁骨又继续深入。 影九又急又羞,指节拽着他的一点袖子,小声急道:“主上!” “好。”蔺怀钦应了声,并没有停手的意思,灵活的手指甚至还沿着他的修长笔直的腿骨往里摸,声音又低又沉,“骑了一天马,让我看看,红了吗?” 影卫卑贱,平日里有出行的任务都是用轻功,根本没有资格骑马,这大半日下来,大腿应当是被磨得难受。 光天化日的,影九怎么可能乖乖就范。 一番无用的挣扎后,还是红着眼尾被蔺怀钦摁在腿上,扯下了那条紧致修身的裤子。 果然是红了,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些破皮。 常年不见天日的地方柔白的可怜,湿帕子覆上去的瞬间就紧绷成柔韧有力的线条,蔺怀钦指尖摁了摁,影九的身体就细细地颤抖。 “瞧着有些严重,疼不疼?” 影九一直摇头,眼尾红透了,难堪的不行,垂着一双湿润的眼睛,嘴唇抿的紧紧的。 蔺怀钦失笑,贴了贴他潮热的脸颊,声音低低的,“可以不用那么害羞的,小九。” 他没办法放松—— 尤其是主上的指尖挑了药膏在患处揉开的时候,那种粘腻又轻柔的触觉,让影九浑身都泛起兴奋的颤栗。 是主上在抚摸他,是主上的手,游移过他的皮肉。 那种不可自控的热度又开始浮现,影九生怕自己失态,连忙睁大眼睛,想转移视线。 重新亮起来的视野中,影九一下就看到,蔺怀钦侧身坐着,神情专注又认真,那双往日里都含着几分冷厉的眼睛,此时,正柔软又自责地看着他那点微不足道的伤。 抹完了药,蔺怀钦看着那片碍眼的红痕,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俯下了身。 一个充满怜惜的吻,落了下来。 最后一点余晖渐渐褪去,星晴镇上的花灯一盏接一盏的点亮,将整个长街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 蔺怀钦牵着影九,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小影卫习惯了暗中护卫,对这样摩肩接踵的氛围,显得极为不自在。 他紧跟在蔺怀钦身后,神色肃穆地盯着每一个与蔺怀钦擦身而过的路人,右手放在腰间,像是随时准备掏出一把匕首或者一瓶毒药。 第39章 杀气四溢的目光让言笑晏晏的过路人纷纷警惕地避开影九,窃窃私语。 蔺怀钦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的,小九,放轻松点,只是逛个街,不会有事的。” 影九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焦躁,“主上,这里鱼龙混杂,敌情不明,属下在这里无法掌握全局,请主上允准属下在高处护卫。” 就知道影九不会好好逛街,蔺怀钦捏了捏他的脸颊,示意他往上看。 潜在夜色中的影七咬着一串糖葫芦,从屋顶上冒出一个头,朝影九挥了挥手。 影九抿了抿唇,一身生人勿近的戒备气息终于淡了下去。 星晴镇没有宵禁,来星晴镇的商人们不管多晚,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开始叫卖自己的货物。正值庙会期间,摊铺更是密密麻麻,各种语言和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喧闹又喜庆。 好一个烟火人间—— 蔺怀钦难得的有些怔。 在他的记忆里,节日一直都是孤单的。不管是铺天盖地的商家宣传,还是各种节目上主持人热情洋溢的语调,都与他无关。 他总是一个人。 世界的喧闹光影,永远也照不进他那间摆设简单,黑白灰单调配色的屋子。 但今年,特别不一样。 因为自己身边,多了一个很可爱,很乖巧的小九。 是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眼里只有自己的小九。 蔺怀钦被周围的气氛感染,牵过影九的手,在影九小心翼翼地好奇打量中,沿着他的目光走到一个烧饼铺子前。 影九自以为走神被抓,慌张地垂下头。 卖烧饼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黝黑的脸上是被炭火熏出来的一道道油渍,瞧着五大三粗,见了人却极为热情,“两位公子,尝尝吗?我家烧饼可是这星晴镇一绝!想要什么口味?” 蔺怀钦捏了捏影九的手,“小九,有芝麻味,花生味和莲子味的,你想吃哪个?” 从来没有过哪个主上会问自家影卫想吃什么口味的烧饼。 影九连忙推拒,“属下……” 这两个字刚出口,影九就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出来前,蔺怀钦特地交代过,人前不要以属下自称,避免暴露身份。 影九白着一张脸,手无足措,不知道是先请罪,还是先选烧饼口味,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男子把目光投到影九身上,催促着,“公子?” “抱歉,内子脸皮薄,平日里不怎么出来,麻烦再给他一些时间。” 男子了然,将烤架上的烧饼转了个面,爽朗地哈哈了几声:“理解理解,夫人慢慢挑。” 奇怪的称呼让影九的耳尖一下就红了,他的手心汗津津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慌忙报了个口味。 “好咧,花生味的烧饼起锅咯,您拿好,祝公子和夫人早生贵子——” 说完,男子才注意到影九不甚明显的喉结,高亢的音调立刻转了个弯,“好事发生!好事发生——” 影九听到了蔺怀钦愉悦至极的一声轻笑。 此时的主上,像是褪去了华贵与清冷,满身近在咫尺的烟火气,温柔无比地望着他,晃了晃手中散发着香气的烧饼。 “夫人,尝尝吗?” 第35章 生辰 刚一推开客房的门, 影九一晚上的悸动就被戒备所取代。 房间里完全变了样,小案和床头上的烛火被吹灭,一盏盏荷花花灯被悬在横梁上, 红绳垂坠, 花灯摇曳, 柔柔地映在屋子中央, 蕴出层叠的光影。 影九警觉,猫身戒备在蔺怀钦身前,正要抽出怀里的匕首对荷花灯痛下杀手, 就被蔺怀钦拦了下来,“小九,等等, 这是我请影六影七趁着我们出去的时候帮忙布置的。” 影九没完全反应过来,腰间的手依旧紧紧地攥着匕首。 “我听影四说, 今日是你出影阁的日子,也是你的生辰, 才想布置一下给你个惊喜,是不是吓到你了?” 影卫卑贱, 贱到连出身都不会有人过问, 更别提生辰。但几乎所有影卫都会把出影阁的那天当做是新生,将那天定作生辰, 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孤魂野鬼。 影九回过神,连忙把匕首收起来,“属下不敢,属下有罪……” “没有,是我没提前跟你说,是我不好。”蔺怀钦捏了捏他的脸颊, 眼里含着笑意,“所以,想请小九赏脸,给我个给你过生辰的机会。” “属下误解,请主上责罚——” 不管是热乎乎的烧饼,还是主上精心挑选的花灯,都不应该是他一个护卫组影卫应该有的东西,他早已心满意足,不该再沉溺,不该再奢望。 更何况一个影卫的生辰,不过就是一个年龄的记录,又怎敢劳烦主上给他布置,给他庆贺。 影九面上的惴惴全部都被蔺怀钦收入眼底。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额间,化作一个绵密的吻,落在他唇上。 蔺怀钦亲上来的时候,影九所有的思绪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极近的距离里,蔺怀钦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声音又哑又低,“这里一共九盏花灯,每一盏里面都有一个灯谜,如果小九能把所有灯谜都解出来的话,会有比这个更好的奖励。” 奖励—— 影九呼吸急促,咽了咽口水。 他没办法拒绝蔺怀钦,不管是奖励,是惩罚,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屏息凝神许久,影九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荷花灯盏上的第一个灯谜。 看到谜面的瞬间,他有些迷茫,向一旁的人求助,“……主上?” 蔺怀钦站在融融光晕里,眉眼柔和舒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谜面上写着,“小九最喜欢的颜色?” 简单的问题却让影九很是为难,目光不断飘在蔺怀钦身上,好一会儿才给出了答案,“月白色。” 那是蔺怀钦穿越过来后,常常穿的颜色。 第二盏的谜面也很简单,“小九最喜欢吃的食物?” 影九这次回答的很快,“花生烧饼。” 可这烧饼,今晚影九也是第一次吃。第一次接触的东西,又怎么能算是最喜欢的呢。 看着影九小心翼翼又压不住兴奋的样子,蔺怀钦喉结滚动了几下,心里有些酸涩。 真的是个笨蛋。 连自己的喜好都不知道,连自己的喜好都要与主上挂钩。 已经走到第三盏花灯前的影九攥着谜面,许久没有回答。 蔺怀钦知道,第三盏的问题是“小九最大的愿望?” “小九?” “……主上。” 不知为何,影九的表情有些怯,连攥着的小纸条都有些湿,他垂着眼睫,郑重地双膝跪地,“属下的愿望,想要得到主上允准。” “若主上允准,请允许属下一直护卫左右,直到您不需要属下,或是属下身死为止。” 蔺怀钦的胸腔被急促的心跳撞的生疼,他快步将他扶起,轻声责备,“生辰不准说不吉利的话。小九会长命百岁,也会跟我一直在一起。” 确切的承诺让影九一下就笑了。 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会挑起,那双明亮到仿佛含着星辰的眼睛里会漾起微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从第四盏开始,影九回答的都非常快,不管是问“小九最喜欢的东西?”还是问“小九最喜欢的人?”又或是“小九最不喜欢什么?”,影九的每一道答案里都有蔺怀钦三字。 喜蔺怀钦所喜,厌蔺怀钦所厌。 蔺怀钦就是他的无上准则。 最后一盏荷花灯是蔺怀钦捧出来的。 花灯上摇曳的烛火将他缥青色常服染成暖橘色,腰间玉佩随着脚步轻晃,在影九脚边投下细碎光斑。 “小九,生辰吉乐。” 在影九巴望的神情里,蔺怀钦将花灯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专属奖励,打开看看。” 荷花灯摇曳盛开时,影九看到了一个荷花形的玉佩。玉佩玲珑精致,纯白无瑕,又是上好的暖玉,一触升温。 “翻过来看看。” 暖光与白玉的辉映中,“蔺辞玖”三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影九的呼吸急促了些,“主、主上,这是——” “嗯,这是给你的专属礼物,喜欢吗?” 影九本就颤抖的指尖抖得愈发厉害,手下光影都被晃成细碎的暗影,在暖玉上此起彼伏。 蔺怀钦捉住他发凉的指尖,点在融融生温的“辞”字上,“小九先前吃了很多苦,所以我选了这个字给你,希望能小九能辞别过往,不再因往事怖惧。” 指尖缓缓右移,点在了“玖”上,“玖乃墨玉,又是莹莹辉玉。既言小九是我的温玉,又希望能与小九长长久久。” 蔺怀钦倾身,环抱住他,绵绵的吻落在他脸颊上,“虽然我没什么资格给你取名,但我听影四说,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所以我擅作主张,想了这个名字。” 第40章 “如果你喜欢这个名字的话,明天我将这个名字递交给官府,过了文书,让我的小九不再是贱籍,也不再是无名的影卫,而是独属于蔺怀钦一人的,蔺辞玖。” 影九眼尾通红,哽咽到无法成句,“主上…属下、属下喜欢、属下喜欢的…” 不管他再怎么痴心妄想,他都没有想过,蔺怀钦竟然会给自己赐名。 赐名对于影卫来说,是最高的赞誉。 如果影卫能得到主上的赐名,就不再是一件随时会被丢弃的兵器,可以不用像过街老鼠一样只能呆在暗处,可以光明正大的护卫在身侧,就是日后身死,也可以有一抔土埋葬残躯。 影九本就痴恋蔺怀钦,如今一腔心绪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逼得他簌簌落泪。 “好了好了不哭了,”蔺怀钦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痕迹,极致温柔地哄他,“如果生日掉眼泪的话,就长不大啦。” “今天是小九恰好满十八岁的日子,是生日,也是成人礼。希望我的辞玖能快乐无忧,平安顺遂。” 影九眼泪根本停不住,攥着蔺怀钦的袖子,哭得双腿发软,忍得呼吸破碎又急促,“属下、属下不配主上如此对待……” “怎么不配,我的小九,值得最好的。” 这句话,蔺怀钦不止一次对影九说过,但影九刻到骨子里的卑微和低贱让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配得上蔺怀钦对他的好。 晚风忽然大了些,满室灯穗齐齐飘舞,将烛火摇曳成明灭的样子。 隐隐绰绰的烛影里,影九被放在床上,被蔺怀钦的气息包围。 “小九。” 蔺怀钦的吻,从影九的额头,一直往下。 吻过眉间的风霜,吻过温热的眼泪,吻上了影九湿润柔软的唇。 “小九,你愿意吗?” 影九拼命点头,泛着水泽的眼里倒映着蔺怀钦,“属下什么都愿意——” 不管是飞蛾扑火,还是自投罗网,影九都甘之如饴。 手指拉住了他的腰带,蔺怀钦单手撑身看他,带着气音笑了一声,“小九,你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吗?” 影九头晕目眩,心脏几乎要迸出胸腔,“是、是主上施恩……” “不是。” 蔺怀钦的指尖点在他水润嫣红的唇上,凑得极近,“是两个彼此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 “我喜欢小九。” 影九睁大了眼睛。 蔺怀钦的声音烧的滚烫,眼神疼惜又凶狠,“小九,最后机会了,你愿意吗?” 铺天盖地的烟火在窗外绽放,五光十色的流光沿着夜空垂坠,没有完全合拢的窗子不断飘进夜色,也将外头烟火气一并飘进。 模糊晦暗又滚烫潮湿的气息中,影九恍恍惚惚地想起了今晚路过的一个烤羊摊子。 他看着摊主把剥了皮的羊肉铺在烤架上,一点点地用小刷子把油抹到羊肉上,保证每一个部分都照顾到,保证兼顾每一个部位。 然后就是炭盆的火被点燃,温度开始升高。 影九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了,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反正什么也看不清,又好似什么都看得见。 看得见模糊的人影,抓的住垂在他的手边的长发。 在烤架上的羊肉很快就在不断的滚动中开始冒出香气,开始变得金黄,摊主拿起一把明晃晃的刀,在手上掂了掂,一下就破开了熟透的羊肉。 影九有些吓到了。 他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泣音,“主上——” “好了,小九,可以了,不怕。” 他睁开眼睛,能看到蔺怀钦汗湿的鬓边,能闻到他身上愈发沉郁的气息,能摸到蔺怀钦撑着的,紧实又浸着汗的小臂。 “主上,”影九一句话说的艰难,也说的虔诚,“属下什么都不怕,主上可以对属下做任何事情。” “小九,”蔺怀钦一下就变得凶狠,呼吸灼热,“这实在是一个很糟糕的表达。” 影九眼中含泪,执拗地摇了摇头,向蔺怀钦主动敞开自己,懵懂又固执地邀约。 “主上,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第36章 同辉 沿着星晴镇一直往西南走就是灵鹤谷, 远倒是不远,就是一路上的各种毒草和瘴气,给众人添了不少麻烦, 要不是有秦砚冰在, 估计再多半个月, 几人还困在这个瘴气山谷里。 一路上, 蔺怀钦的眉头都没松下来过,几个影卫,倒是兴奋的不行。 他们带着触摸毒物的黑色手套, 欣赏着在影卫教科书里才能看到的毒草,每次在秦砚冰提示要小心的时候,几人就互相交换着眼神, 一个伸展,就把那些毒草连根拔起, 放到了车上。 影七拿着一株战利品,靠近他哥, 心花怒放,“哥, 这是腐心草诶, 把他磨成粉下毒的话,一次就能弄倒好几个!” 影六虽然在驾车, 但他的目光也一直在各种毒草上游移,丝毫不理走的歪歪扭扭的车,“嗯,把根包起来,回头种在院子里。” “还有这个!”影七又哗啦一声抽出一只紫黑色的球状植物,伸到影九面前, “小九,你看这个!” 影九虽然规规矩矩地坐着,但目光是前所未有的亮,“是离魂花,据说服用以后会忘却所有事情,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但快乐的事也不会记得了。” “哎哟,那不是很好,”影七馋得直流口水,揪了一小片花瓣就想往嘴里放,“咱们能不能尝一点点——啊!哥!你打我干嘛!” 影六收回在影七头上敲暴栗的手,仍不解气,又捏了捏他的后颈,训斥道:“什么东西都想往嘴里放!是吃的吗你就放!” 几人笑闹做一团。 车厢里充斥着各种毒物的诡异香气,秦砚冰一边骂,一边缩在马车的一角伸出个头,哭丧着一张脸死命嚎,“少宗主!能不能管管他们啊!” 一骑绝尘的蔺怀钦侧了侧身子,目光落在正兴奋翻看毒草的影九身上。 蔺怀钦怜惜影九,不愿让他骑马颠簸,就让他跟影七一起,坐到马车里。 两人面前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毒草,相互较劲似的,拿出的植株一株比一株怪异,一株比一株妖艳。 一阵奇香猛然袭来,秦砚冰警觉,连忙阻止他们,“那个不能拿!那个剧毒!” 影七一听,身体挺的直直的,“影九,动手!” 影九右腿勾住车辕,紧如弓弦的侧腰一用力,长臂一伸,就勾到了那株表面光滑如蜡,却开着无数朵如人脸般的花骨朵。深红色的花瓣上爬满裂纹,一点点地渗着血一般的汁液。 一些暗红色的花粉落到影九手套遮不住的腕间,那细白如瓷的手腕立刻就红了一大片。 几乎是瞬间,影九就收到了他主上阴沉不满的目光。 “蔺辞玖——” 压低的警告让影九心口一跳,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连忙起身,急促道:“我先回去了。” 影七啊了一声,察觉到蔺怀钦的目光,也跟着小声,“那好吧,到时候我给你留些。” 影九脚尖一点,飞身上了马,忐忑地喊了声,“……主上。” 蔺怀钦将他揽在怀里,避免他摔下去,才沉声命令着,“手拿出来。” 影九垂下细长的眼睫,乖乖地伸出手。 好在影卫们常年受毒性训练,有一定的抵抗力,方才那一大片红肿已经消了许多,只剩下几个暗红色的印子。 蔺怀钦单手拽着缰绳,从袖口里摸出一瓶药膏,给他涂药。 影九像个做错事的小狗,耷拉着耳朵,耷拉着肩膀,声音小小的,“…谢谢主上。” 蔺怀钦回头,恰好撞上影七眼巴巴的目光,转回视线,又看到影九的黯然,真的很像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玩却要被父母强行拆散的小朋友。 算了算了—— 蔺怀钦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把一整瓶药膏都塞他手里,又解下自己的护腕,戴在他的腕间。 那一双骨节分明又有力的手很稳,就是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能细致轻柔穿绳饶结,最后甚至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呼啸的风声里,影九偷偷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在马背上的原因,影九的心也跟着起伏的频率,跳动的热烈。 蔺怀钦像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不是不让你去玩,但是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让那些毒弄到自己身上了,不然我会担心,好么?” “是,属下知错了,”影九诚恳地认错,又很甜的应了声,“谢谢主上,属下遵命。” 而后,几人仗着蔺怀钦的允准,更是肆无忌惮地收集毒草,只有秦砚冰把自己缩了又缩,无声地尖叫。 在秦砚冰即将被毒草淹没之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早早等着的秦偃立刻掀开了车帘。 跟随着秦砚冰一起飞扑而下的,还有半车厢的毒草。 顾不上乱七八糟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的气味,秦偃在一堆花花绿绿中,牢牢地接住了秦砚冰。 第41章 秦砚冰双臂挂在秦偃的脖子上,怎么说都不肯松开,没过一会儿,就趴在他爹的肩膀上无声地落泪。 秦偃拍着秦砚冰的后背,古朴大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踏实的笑容,“少宗主见笑,犬子娇生惯养,从没出过这么久的远门,实在是失礼了。” 蔺怀钦微微颔首,“秦谷主客气,是夜泉宗的不是,让您和秦公子受苦,晚辈替夜泉宗赔个不是。” “哪里哪里,少宗主快请起,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宴席已摆好,请您赏脸。” 蔺怀钦的进退有礼让秦偃愈发满意,在蔺怀钦提到想要灵鹤谷帮忙解影九几人身上的毒时,秦偃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少宗主放心,‘同辉’此毒虽然刁钻,但并不难解,只是有几味药寻起来不太容易,需要一些时间。” 蔺怀钦执杯为礼,微微颔首,“多谢秦谷主。” 这间悬于峭壁的会客厅,连空气都浸着百草淬炼后的暗香。 秦偃位于主座,身后整面墙壁被凿成蜂巢状的药格,数百个青玉小屉表面浮凸着朱砂写的药名。当山风掠过,那些玉屉便发出风铃般的轻响。 两人饮了几盏酒后,秦偃率先开了口,“不知蔺宗主最近身体如何了?前段时间,他还派人来我这,要了两对同命蛊。” 蔺怀钦顿了顿,“同命蛊?” “对。这是灵鹤谷独有的一味药蛊,分为母蛊和子蛊。若是分别置与两人,则两人同命,一生则生,一死则死。” “这蛊,有解法吗?” 秦偃笑了几声,“少宗主,我这同命蛊千金难求。更何况,来求同命蛊的,都是些用情至深的人,他们恨不得生同衾死同穴,又怎么会求解药呢?” 青灰色石壁上攀着纹路怪异的藤状浮雕,在铜灯摇曳的光晕里嶙峋怪异。 山风阵阵,无端的让蔺怀钦有些寒意。 莫非蔺迟玄已经油尽灯枯,到了要靠同命蛊续命的程度了? 但此时不是细究的时候。他缓缓舒了一口气,收敛心神,道:“秦谷主,晚辈此次前来,还带了些礼物,望您笑纳。” 侍从们把一个大箱子抬了进来,那是跟随着秦砚冰上马车的其中一箱。 箱子打开后,满满的一箱火药,和一沓卖身契。 蔺怀钦朝他举了举杯,“这些火药是我改良过的,比现下流通那些威力要强,更易控制。如果秦谷主需要,我可以帮忙装填布置。剩下的是卖身契,是我给您买的一些武力雄厚的武士与仆役,望秦谷主收下。” 灵鹤谷世代行医,弟子们一心钻研医术,门派最缺的就是武士与防卫。 秦偃眯了眯眼睛,靠着椅背许久,才沉声道:“少宗主这些可不是薄礼。” 蔺怀钦坐得端正,腰背如松柏般笔直,气定神闲地笑了声,“秦谷主客气,都是些小玩意,若是能入您的眼,日后想要多少,也是您一句话的事。” 成年人的话语,句句不谈利益,句句都是利益。 秦偃沉吟片刻,试探地松了口,“少宗主的条件是什么?” “不敢说条件,”蔺怀钦举起杯盏以示敬意,“希望秦谷主给我个机会,让我与灵鹤谷结成联盟。” 秦偃松了口气,“灵鹤谷一向与夜泉宗结好——” 蔺怀钦微抬下颌,目光清明又冷冽,“不是夜泉宗,是我,蔺怀钦。” 秦偃眼皮猛地一跳,杯盏里的酒倾倒在铺着百草图的桌上,酒味浓烈到呛人。 从会客厅出来已是深夜,崖上风寒,峭壁上的松树堆着雪,风一吹就簌簌抖落一地白霜。 “小九?” 蔺怀钦试探地喊了声,没有看到影九的迎接,叹了口气。 这小影卫,一定是跟影七他们玩的忘乎所以了,都忘记了与他的约定,要来会客厅接他。 蔺怀钦垂眸,逸了点无奈的气息,迈步朝秦偃安排给他的住所走去。 月明星稀,北风猛烈,弯曲陡峭的山道上没有丝毫人影,蔺怀钦搓了搓手,呵出一片茫茫雾气。 突然,几声痛苦的喘息,混着被搅动的冰水,不太平地响了起来。 蔺怀钦神色蓦的一变—— 他认得出,这是影九的声音。 沿着声音的方向一路追寻,蔺怀钦很快在崖底看见了泡在冰池里的影九。 影九赤着身体泡在池中,双眼紧闭,神色痛苦,睫毛颤动时抖落的冰粒坠在他唇上,泅开一片苍白之色。 “小九?!” 一双烧得几乎要崩裂的血红双眼撞进了蔺怀钦的视线,原本干净澄澈的眼睛如今血丝密布,狰狞诡异。 蔺怀钦的心一下坠入深渊。 小九身上的毒,发作了。 第37章 毒发 听到蔺怀钦的呼唤, 影九艰难地蹚着水,走到池边,单膝点地, “属下未能及时相迎, 请主上责罚。” 影九跪在冰池里, 一头及腰的长发散落着, 昨晚未消的印子镌在细白的皮肤上,分外惹眼。 “小九,”蔺怀钦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蹲下, 急忙从怀里翻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快吃下去。” 这是秦砚冰给他们备下的临时解药,但只能略微压制, 稍作缓解。 影九泡了太久,浑身僵硬到麻木, 只好用嘴唇抵住蔺怀钦的掌心,囫囵地吞了下去。 他面上愈发羞愧, “……让主上担心,属下有罪。” “别说傻话, ”蔺怀钦半身都泡在了冰水里, 长臂揽在他的腰间试图带他上岸,“池水太寒, 先上来。” 影九冷得打颤,嘴唇苍白到发紫,但只要稍微离开冰池,浑身的经络就鼓胀到通红,泛起滚烫的热度,烧的他呼吸急促, 满头大汗。 极端的一冷一热,让影九宛若置身炼狱,眼前一片模糊,一头朝冰水里栽去。 蔺怀钦毫不犹豫地跳进冰池里,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主上!”影九大骇,顾不上影卫不得触碰主上的规矩,只想把他往岸上推,“不可、寒水伤身、主上不可!” 还在飘雪的严冬,池水冰得刺骨。蔺怀钦克制着寒颤,双臂圈住了惊慌失措的影卫,“不要紧,我陪小九。” 影九被毒折磨的手脚绵软,浑身无力,根本推不动蔺怀钦,急得鼻头一片红,“是属下这段时间懒惰怠慢,没有练功才有的惩罚,本就是属下该受的,主上,主上求您……” 影九声音哀切,几乎落泪。 怜惜与痛恨交织成尖锐的冰凌,刺的蔺怀钦心口抽搐,眼底发红。 影九到现在不知道“同辉”是毒,到现在都认为“同辉”是原主赐给他们提升功力的奖赏。 懊悔与自责让蔺怀钦的指节攥紧到几乎变形,咬得太紧的后槽牙泛起铁锈味。 他将影九钳制在自己怀里,抬着已经僵硬的手臂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后背,连声音都好似被冻住,沉郁又失态,“小九再忍忍,吃了药,一会儿就会好一些。不管是奖励还是惩罚,我都陪着你。” 相贴的身躯泛起难以忍受的热度,疼的仿佛要掉下一块皮肉,但影九将所有的声音都扼杀在喉咙里,疼的浑身发颤,也要汲取蔺怀钦的温度。 直到天边开始泛起朦胧的晨雾,影九身上不正常的热度才降了下来,攥着蔺怀钦的衣角昏过去,意识模糊。 已经僵硬到麻木的身体无法直立行走,蔺怀钦狼狈地挪到池边,将影九放在自己背上,一点点地,向住处爬去。 不受控制的身体使不上力,饶是看见了山路上尖锐的碎石,蔺怀钦也没办法避开,全凭一腔意志,苦苦支撑。 值夜的影七看到蔺怀钦的模样,吓得从屋顶上滚下来,一下就跪在了他面前。 蔺怀钦眼眶发青,浑身都挂着冰凌和血迹,许久才从僵化的唇齿间挤出一句话,“先把小九送进去,他发烧了。” 影七扶着影九,胆战心惊地看着蔺怀钦手上膝上的鲜红,“主上,属下给您拿点药吧?” 蔺怀钦轻轻地舒着气,收回在影九身上怜惜无比的目光,道:“我没事,先带他进去,给他换套衣服,喝点温水。” 残雪将融,新阳破晓。 影七安置好影九后,只看到了蔺怀钦摇摇欲坠的,离开的身影。 蔺怀钦叩开秦砚冰房门时,两个面色蜡黄的药人跪在屋内,像腐朽的老树一样,沉默死寂,地上放着两碗被饮尽的药碗。 “少宗主吧,”几乎把自己埋在药草堆里的秦砚冰头都不抬就招呼他过去,“‘同辉’的解药基本上配好了,就差一味桑杞子。但桑杞子三年才开花结果,至少还需两年才是花期。现在我只能配药,看看能不能配出与它相同作用的药。” “多谢。” 过于沙哑低沉的声音让秦砚冰疑惑地抬起了头,他惊呼了一声,“你这是怎么弄的!” 麻木与僵硬褪去之后,身体的每一处开始发热疼痛,眼前也开始模糊眩晕。 蔺怀钦不动声色地喘了口气,单手撑着那张宽大的黄花梨药桌,整个人狼狈又阴郁,“小九昨晚突然毒发了,在冰池里泡了三个时辰,现在昏迷发热,能麻烦秦公子给他开些药吗?” 第42章 “我昨天就说那些毒草不能碰,毒物之间本就毒性相吸引,他体质又弱,能不毒发吗?” 秦砚冰烦躁地用沾满药粉的手抓了抓头发,提笔唰唰地写了一张药方,丢给跪在地上的药人,吩咐着:“把药方拿到药师那里抓药,半个时辰内送过去,不可耽搁。” 一名高瘦的药人颤巍巍地抓起药方,刚站起来,身体就晃了晃,轰然倒下。 另一边那个额头很凸的药人刚扶起他的伙伴,就捂着腹部吐出一口血。 秦砚冰脸色一变,抄起桌上的行针包在他们的大穴上施了好几针,等人睁开眼睛后,才使唤侍从将他们带了下去。 他脸色不好看,将药桌上最显眼的两张药单撕毁,叹了口气,“这两味药配的都不行,会引发本身的药物反应,又得重配。” 医者仁心,秦砚冰配置解药的焦急之心,不比蔺怀钦少。 他懊恼地坐下,将药桌上堆叠的药方一把推开,拧紧了眉毛,“这些药人各个都是哑巴,哪里不舒服,哪里不对劲都说不出来,我只能靠他们的情况来猜,这样要猜到什么时候去。” 为了避免药人泄露药方,所有药人都会被毒哑嗓子,也不认字。 蔺怀钦弯腰捡起飘落在地上的药方,递给他,“我来吧。” “你来什么?”秦砚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少宗主是说自己要试药吗?” 蔺怀钦点头,“我也算半个医者,能很准确的告诉你我的感受。” 秦砚冰歪着脑袋看他,嗤了一声,“少宗主,你以为试药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不仅要不间断地尝试各种药性未知的药物,如果药性相冲,就有可能丢了性命,为了一个影卫,连命都不要了?” “小九值得我这么做,”蔺怀钦目光坦然又澄澈,和着满身狼狈的痕迹,牵了牵嘴角,“再说了,还有影四影六影七,他们也同样值得尊重与善待。” 这番话明显让秦砚冰感到意外。 他又重新审视了他一番,拿着称药用的秤杆,敲了敲面前放着“同辉”的铁盘子,语气已经缓了下来,“少宗主,要想试药,首先得自己中毒,才能切身感受到药物是否能解毒。这毒霸道,若是我配不出来……” 他的话还没讲完,就看到蔺怀钦双指一夹,将“同辉”吞下。 灵鹤谷处在深山山谷里,天气不太平,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方才还晴空引碧,现在又刮起了凛冽的北风。 影七晃着腿坐在床边,刚打了个哈欠,就被突然关上的窗子吓了一跳,转过头就惊呼起来,“呀小九!你什么时候醒的!” 影九白着一张脸,将屋内环视一遍后,哑声问:“主上呢?” 怎么一醒来就找主上,跟个小狗似的。 影七心里嘀嘀咕咕的,嘴上却实诚地说:“主上说,要去找秦谷主议事。这段时间都很忙,交代我照顾你。” “……不行,主上身边没人护卫,我要去找主上。” 影七稍微一推他,影九好不容易才撑起来的身体就重新栽回到床褥里,“你老实点吧,主上说了让你好好修养,再说了,你这次为什么那么难受,自己不清楚吗?” 影九脸上满是羞愧,攥紧了被角,“……是我这段时间都没有好好练功,我愧对主上。” 除了影四,没有人知道“同辉”的真正药性,几个影卫到现在都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你知道就好!”影七换下他头上的湿帕子,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你赶紧好起来,赶紧练剑,这样主上就不会再惩罚你啦。” “……惩罚我?” 影七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指了指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你手腕上的痕迹,不是被绳子捆出来的吗?还有你身上好多怪怪的印记,是不是主上又想出什么办法折磨你啦?” 影九的耳朵一下就红了,连忙抓住了自己的衣襟,“……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影七眉头皱得死紧,伸手提了提影九的耳朵,“都是影卫你骗谁呢!好哇小九,你现在有什么事都不跟哥说了,哥白疼你一场!” 两人闹作一团,直到影六出面,影七才老实下来。 一连好几天,影九都没有见到蔺怀钦,原本就惴惴的心在几天以后愈发强烈,每日寅时就开始练剑,一直到亥时才敢停下。 没有蔺怀钦在,影九不敢擅自睡在床上。每每入夜,就盘膝坐在屋檐的角落里,魂不守舍地擦着他的剑。 “小九。” 遥遥一声呼唤,让影九眼睛一亮。他立刻起身,朝站在山茶花树下的人跑去,“主上!” “慢点慢点。”蔺怀钦伸手,在他单膝跪地之前把他拉到自己怀里,笑意混着气息钻进他的耳朵,“想我没?” 影九顾不上害羞,连连点头。 蔺怀钦摸了摸他的头,蹲身与他平视,“抱歉小九,我也没想到议事花了这么长时间,今晚特地回来陪你。” 对视的一瞬间,影九敏锐地注意到,蔺怀钦的脸色苍白了许多,就连牵着他的手,都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暖宽厚,反倒是泛着些令人不安的寒意。 清冷月光晃着雪白的山茶花,落了蔺怀钦满怀。 月色和雪色的凄清光影里,影九感知到蔺怀钦沉郁的疲惫,愈发不安,“…主上,属下服侍您休息吧。” 蔺怀钦眼下染着些青色,指腹擦过他的脸,“小九累了?如果你累的话,我们就休息。” 影九摇头,眼里的担心几乎凝成实质,“属下不累。” “那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 深夜的山道上空无一人,蔺怀钦牵着影九,踏着石阶上的新雪,慢慢地走在山谷中。 “小九这几日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休息?” 静谧的山谷里只有轻微风声,连月光都被遮天蔽日的古树阻挡,影九踩着脚下的阴影,追逐着蔺怀钦的衣摆,“主上,属下这几日在好好练剑。” 牵着他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蔺怀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嗯,小九很勤勉,值得奖励,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影九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属下…怕主上生气。” 这几日,影九睁眼闭眼,都是蔺怀钦陪他泡在冰池里的场景,他想跟蔺怀钦道歉,想向蔺怀钦保证再也不会这样的事情,可左等右等,都不见蔺怀钦回来。 内疚与自责很快蔓延成焦急与忐忑。 主上是不是对自己失望了,不想要自己的护卫了。 他不怕被惩罚,怕的是蔺怀钦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独对他一人的温柔与喜爱。 蔺怀钦停住脚步,转过身望着他,“小九觉得我是生气了,所以这几日才没有回来?” 影九抿着唇,羞愧地低下头,“属下学艺不精,又疏懒懈怠,辜负了主上的鞭策,请主上责罚。” 影九对“同辉”的一无所知让蔺怀钦的脸色不好看,冷冽疲惫,甚至有些阴郁。 他握紧影九的手,在晦暗的阴影中重新转过脸,踏上石阶,声音轻的像是叹息,“小九那么乖,我怎么会生小九的气。” 不知怎的,影九觉得他的主上很累很累,疲惫几乎要将他淹没,像是再稍有不慎,他就会倒下。 转过最后一道山弯,跨过淙淙溪流的谷涧,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葱郁茂密的古树,铺天盖地,把脚下的青石路都遮的严严实实。 昏暗的环境让影九警觉,他跨前一步,挡在蔺怀钦身侧,神色肃穆地审视着四周,右手放在腰间,整个人蓄势待发。 “没事小九,这是药王祠,是灵鹤谷的祭拜祈福之地,不用那么紧张。” 话音刚落,影九就看到了那块沉木牌匾上用金粉书写的“药王祠”三字。 正门是整块沉香木雕成的百草纹影壁,经年药雾沁得木纹发黑。廊柱俱是百年紫檀,每根柱身都嵌着无数的铜制药匣,各色药香混着铜锈味在廊间游荡。 见影九一本正经的东张西望,蔺怀钦笑了笑,引他往主殿走去,“听灵鹤谷的弟子们说,他们每年都来药王祠祈求药王保佑他们身体健康,无病无痛,很是灵验,所以想跟小九一起来祈福。” “是,”影九看向他的目光感激又依恋,“谢谢主上。” 蔺怀钦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蔺怀钦撤回手时,影九看到了一段苍白瘦削的手腕。 短短几天,血色和温度褪了个一干二净。 影九的心蓦然一沉。 主殿以青玉砖铺地,正中立着三丈高的药王青铜像,左手托金蟾药臼,右手执玄铁药杵,神色威严,又带着怜悯苍生的神性。 “小九来,”蔺怀钦拉着他在神像前的蒲团跪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祈求药王保佑你身体无忧,无病无痛。” 影九规矩地跪着,抬起下颌,仰视着那尊巨大的药王像。 第43章 影卫是最不相信这些的,他们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腥风血雨,刀剑相向,没有求神拜佛的时候,更无法指望这些虚无缥缈的祝愿。 但此时此刻,影九虔诚无比,他双手合十,肃穆地拜了三拜,诚挚地在心里念着。 “求药王保佑,主上蔺怀钦身体无忧,无病无痛。” 他直起身,转头偷看跪在他身侧的蔺怀钦。 他从没见过蔺怀钦跪什么人,也没见过他以一个弱者的姿态恳求什么。可如今,他一向高高在上的主上却跟他一样跪着,跪在众生平等的神像面前。 几日不见,蔺怀钦原本就削薄的侧脸更添凌厉,满是倦容的眉间敛成一道壑,无比虔诚地默念。 “求药王保佑,蔺辞玖无病无难,不再受病痛困扰。若神明不允,蔺怀钦愿以命代之。” 蔺怀钦摊手落地,一叩不起。 解药的研制实在不顺利。 这几天,他无休止的服下各种试药汤剂,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服下的“同辉”每时每刻都在烧灼着他的肺腑与经脉,没能尽善尽美的试药汤剂更会带来数倍的痛苦。 今日的最后一次试药时,蔺怀钦痛得浑身抽搐,毒血都吐了两三碗,才勉强压制住药物相冲的反噬。 蔺怀钦俯身时,宽阔的后背也一并矮下去,在主殿寒凉的青玉砖上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 影九定定地看着那道影子,愈发胆战心惊。 对蔺怀钦的关切到底压过了对惩罚的恐惧,影九顶着影卫不可干预过问的罪名,忐忑地问道:“主上…最近议事是不顺利吗?您看起来,很疲惫。” 蔺怀钦侧过身,望着他,“稍微有一点,但一定很快能解决。” “是秦谷主为难您了吗?” “没有,”轻柔的声音自蔺怀钦那双毫无血色的唇流淌而出,他安抚地笑了笑,“秦谷主已经答应与我的合作。每年我会给灵鹤谷输送一些烟火和武士,作为谢礼,灵鹤谷也会把他们的珍稀药材和一些医者送到夜泉宗来。” 影九垂下眼睫,驯服地压低身子,笨拙地讨好他,“……主上好厉害。” 蔺怀钦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把他揽进自己怀里。 隔了几日的拥抱让影九分外留恋,他把自己贴的紧紧的,半点间隙都没有,又胆大妄为地问了一句:“主上,我们什么时候回程?” “想回夜泉宗了?小九觉得外面没意思?” 影九的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不是,属下是觉得您太辛苦了,属下无能,不能帮主上分忧。” 蔺怀钦笑了一声,紧贴的胸腔传来细小的震动,“创业初期,是要辛苦一些。但只要有小九陪着,就不觉得辛苦了。” 影九不明所以,“…创业?” “嗯,我们把夜泉宗抢回来,好不好?” 影九惊愕地睁大眼睛。 主殿里的琉璃药灯随着穿堂的风齐齐摇摆,灯油混着龙脑香,摇曳出满室芳香。 蔺怀钦的眼里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影九,“我想给你一个安定的环境,让你能无忧无虑,肆意妄为。” 影九浑身一颤,右手很快就抵在腰间,流露出一股狠厉之色,“主上要杀谁,属下这就去办。” “小小年纪怎么总喊打喊杀,”蔺怀钦失笑,捏了捏他的脸颊,“像燕淮和蔺迟玄这样的人,我们得用别的方法,杀他们容易。但若不收人心,流言蜚语最终也会让大厦倾颓。” 小影卫的看家本领被否定了,有些茫然,“那——” “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到时候需要你们的配合。” “是,属下等定竭尽全力,绝不负主上所托!” 蔺怀钦刚想说话,胸腔却发闷,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然地蜷起,咳了好几声。 影九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立刻流露出悲伤和担忧,“主上,属下送您回去休息……” “好,”蔺怀钦凑前亲了亲他的脸颊,朝他伸出手,“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太累了,歇会就好,我们回去吧。” 影九忙不迭地扶起蔺怀钦,可牵着的手却蓦然一松—— 蔺怀钦直直地倒了下去。 “主上!” 一刻钟后,几个影卫团团围住了秦砚冰,影九眼底猩红,狠厉地盯着秦砚冰,青筋凸起的手紧紧攥着匕首,恨不得将他生吞。 秦砚冰抱着脑袋往床边靠,一迭声地叫唤着,“是他自己说要给你们试药,他自己说的!” 蔺怀钦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削薄的嘴唇惨白又脆弱。 影七气的撸起了袖子,不断逼近,“试什么药!主上好端端的怎么会试药!是不是你威胁了主上!” 要不是影六及时阻拦,秦砚冰怕是要血溅当场。 他躲在影六身后,连忙为自己辩解,“我威胁他干什么!是你们自己身上的毒!你们主上是为了给你们解毒,又没有解药,只能以身试毒!” “我们身上的毒?”影六用眼神警告蠢蠢欲动的影七和影九,俨然一个大哥的模样,问道:“抱歉秦公子,我们身上是有什么毒吗?” 见有人终于能好好说话,秦砚冰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几人骂道:“你们自己身上的‘同辉’自己不知道?天天血气上涌,经脉焚烧,不痛?这不是毒是什么?是补药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几名影卫愣在原地。 影七脑子转的最快,他后退几步,脸色发白,无助地看着他哥,“哥,秦公子是不是说,主上先前赏赐给我们的,能提升功力的药,是毒?” 影九呼吸急促,匕首横在秦砚冰颈边,冷厉地质问着,“你在乱说什么!” 秦砚冰却突然不说话了。 他想起来,蔺怀钦说过,绝对不可以告诉他们这个事情。 影六脸色难看,朝蔺怀钦躺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刚有动作,影九就身形一闪,挡在了蔺怀钦身前,匕首横亘在影六与自己中间,眼中烧着一团火,喝道:“你要做什么!” 第38章 牢笼 冰冷的锋刃上, 一侧是影九森寒的眼神,另一侧是影六沉的吓人的脸色。 外遣组的影卫首选是灵活,其次是反应, 忠诚一项只要合格即可。所以大部分主人家对外遣组影卫的态度都是可有可无, 不会让他们近身, 更不会让他们长期留在自己身边。 毫不顾忌影七的阻拦, 影六直勾勾地看着影九,不退也不进,生硬道:“我只是想知道, 主上为什么给我们下毒后又费尽心思给我们解毒,是这段时间我们表现的好了,主上后悔了, 想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哥!”大逆不道的话让影七急得去捂他的嘴巴,“你在说什么呀, 别说了!” 影六拉开影七,眼神如刀, 不依不饶,“影九, 或许, 你知道吗?” 骤然得知此事,影九心里也乱的很, 但他依旧站定在蔺怀钦面前,没有半分退让,冷声冷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影卫不可揣摩上意,主上是罚是赏都得受着。” “就算主上一开始就算计着要你的命?” 影九眼中的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是,只要主上愿意。”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哥——” 影七的声音绷得死紧,因太过担心,被逼出了哭腔。 影六的目光立刻就落到他身上,浑身的气焰消失的一干二净,急急忙忙去拉他,“小七。” 影七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眼圈通红。 影六手足无措,喉间急促滚动着,主动朝影九抱了拳,“抱歉,我只太过担心影七身体,想问个原因罢了,绝没有别的心思。冒犯了主上的地方,等主上醒来,我会向主上请罚。” 影九没说话,也没放下匕首,只轻轻地垂下了眼睫。 影七拦了这个又拦那个,被吓得够呛,最终踢了影六一脚,声音都发着抖,“你怎么老这样!” 面对影七,影六向来只有笨嘴拙舌的份,“我……” 影七不理他,扭过头,径直寻了个墙角,闷声闷气地蹲了下去。 急促的敲门声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原本还缩着脖子的秦砚冰飞快起身,健步如飞地拉开了门,热情洋溢的语调把送药的药人吓得连连后退。 “给我。”他一把抢过药人手上拿着的托盘,语速飞快,“新的试药药剂,让开,我给他灌下去。” 影六手臂一横,拦住秦砚冰的前行,端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不仅是影七影九,就连秦砚冰都愣住了。 他叉着腰,深深地拧起眉毛,“不是,你当这是什么好喝的,解渴的东西吗?” 影六神色不变,把碗稳稳地放回托盘上,平静叙述,“既然是解我们身上的毒,自然应由我们来试药,不应劳烦主上。” 原本还生闷气的影七一下就弹起来,冲到他哥面前,拽着他的衣襟紧张的不行,“哥?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第44章 影六攥住他的手,沿着他的手臂将他圈在怀里,“对不起,小七,刚才我只是太担心你,才一时冲动出言顶撞,到时候我向主上请罪,你不生气,好不好?” 影七低着头,嘴巴向下一撇,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可是我也不想你受罚。” “我不会与主上说,”影九收回匕首,朝影六走去,“试药一事,是护卫组影卫需要做的事,我会试药,六哥不必如此。” 影六抬头看他,朝他伸出了手,“也是我的主上。做属下的,应当为主上付出一切,不是么。” 影九握住那只粗粝的手,在烛火的摇曳中垂下头,“抱歉六哥,方才失态。” 影七见两人和好,很快就高兴起来,一边挎着一个人的肩膀,把自己像猴子似的支棱起来。 有了三名影卫的加入,秦砚冰的试药团队越来越大,房前屋后支起了好几个新的药炉子,常常是一碗新的药剂才出来,另一碗就好了。 苦涩的药味一直萦绕在屋子里,日夜不息。 蔺怀钦自冰池出来后就没休息过,又被接连不断的试药伤了元气,一直不见苏醒。影九除了试药,就一直跪在床边,一点点地看着他。 蔺怀钦平躺着,衣襟有些松散,往日束得齐整的墨发散在枕头上,将他平日里的矜贵与不可近的气息减少了许多。 影九心若擂鼓,胆大妄为地伸出手,虚虚地描摹着蔺怀钦的轮廓。 主上瘦了许多。 薄唇虽失去了水色,抿出的弧度却仍是上位者特有的冷硬。 影九看着看着,胸口一阵酸楚。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主上又要给自己下毒,又要为了寻找解药这样折腾自己。就算是主上亲口跟他说,“同辉”是毒,要他服下,他也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可主上陪自己泡冰池,背自己回住处,甚至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接连不断地试药,自己却这么多天都没发现主上的异样,直到主上倒在自己面前。 酸楚和自责像刀一样,一下下的,剜着影九的心。 他在一室的烛火中委身,额头抵着蔺怀钦的衣角,肩膀轻轻颤抖着,“主上……” 风声低咽,晃着满室幽影。 有了蔺怀钦的铺垫,几名影卫的试药进展颇快,也没那么痛苦。秦砚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跟几名影卫胡天海地地一通说,到后来,还亲自教几人如何研制毒药,如何见血封喉。 蔺怀钦是在两日后的夜晚醒来的,彼时影九正喝下试药汤剂,刚放下碗,就对上了蔺怀钦探究的目光。 没放好的瓷碗一下就四分五裂,清脆的迸溅声中,影九扑进了蔺怀钦的怀抱。 知晓几名影卫擅自试药的蔺怀钦大怒,还没来得及斥责影九,就在影九一声声哽咽又自责的请罪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怒火终究转成了轻怜的亲吻,落在影九额间眉间。 “好了,不哭了,多大人了,还一直掉眼泪。” 影九死死攥着他的衣襟,语无伦次,“主上,您还哪里不舒服,还疼吗?属下、属下去请秦公子来……” “没事了,”蔺怀钦把他圈在怀里,微冷的手一下下地、极其缓慢地拍着他的后背,突然问道:“小九,你疼吗?” 影九眼尾挂泪,茫然抬头。 “‘同辉’发作的时候,疼不疼?试药的时候,疼不疼?” 影九浑身一僵,拼命摇头,“属下不疼——” “但是我疼。” 蔺怀钦打断他的未竟之言,声音里压抑的痛苦无法掩饰。他拉过他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上,力度大到让影九疼痛,“只要想到小九被折磨了如此之久,我就疼的喘不过气,一刻都不能原谅自己。” “属下没关系,”蔺怀钦的眼神让影九的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他坐立不安,恨不得以身代之,“主上,属下皮糙肉厚,真的不疼……” 蔺怀钦逸出一点极轻、极短促的气息,唇角似乎想向上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但那弧度还未成型便已消散。 昏暗跳动的烛火里,蔺怀钦极其缓慢地抚过他的脸颊,眼中的墨色沉得几乎化不开。 许久,蔺怀钦才低声问道:“小九,如果我说,我也是才知道‘同辉’是毒,你会相信我吗?” 他艰难地等待,喉结滚动,仿佛在吞咽一把无形的刀子。 “只要是主上说的,属下什么都相信。”影九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属下永远不会质疑主上。” 蔺怀钦的眼神沉郁的吓人,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出血来。 那么好的小九,却因为原主的自私与狭隘,生生受了那么多本不需要承受的磨难。 蔺怀钦心下颤动,用尽全力搂住他尝遍苦难的宝贝,一声声,沉重如赎罪般的怜惜,“对不起,小九。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影九全身心地依赖着他,胆大妄为地低下头,亲了亲蔺怀钦落在肩上的头发。 他抬起头,眼里是对神祇的爱慕与敬仰,“属下不受苦,属下现在,就很幸福。” 五天后,秦砚冰披头散发又欣喜若狂地踢开了门。 “解药!我研制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秦砚冰连同他的手上的解药盒子一起跌坐在地,没有半点力气起身,只有那双极亮的瞳仁,在满室晴光里,熠熠生辉。 蔺怀钦连忙将人扶起,领着几名影卫向他郑重道谢后,自己先服了解药,确定没有半点不适,才把解药分到了每个人手上,盯着他们吃进去,反复交代。 “你们的毒积攒的比较久,解毒的阶段也要长一些,每月一颗,要按时吃,如果平日里还有不舒服,及时跟我说,不要自己忍着。” 蔺怀钦生怕他们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一个个看过去,“要记得,三年内,不得饮酒,不得吃寒凉的东西,否则会再次毒发,平常自己吃东西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秦砚冰研制出了解药,心情大好,托腮看着蔺怀钦教小朋友。 “寒凉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常见的苦瓜绿豆等,还有发物也不能吃,蟹虾这些绝不可以碰,知道了吗?” 三名影卫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柔和的光晕打在屋内,笼在蔺怀钦脸上,秦砚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脸颊有些红。 少宗主人真的挺好的。 温柔体贴,细致耐心,对那么低贱的影卫都能事必躬亲做到这个份上,若是他心仪站在他身侧之人,不知道有多幸福。 影九察觉到秦砚冰的视线,慌里慌张地看了蔺怀钦一眼,见蔺怀钦毫无察觉后,一张脸白了几分,抿唇低下了头。 蔺怀钦满心满眼都是解药,分不出半点目光在别处。他推了一个小匣子到影六影七面前,影七连忙坐直身体,“主上,我已经有解药啦。” “这是影四的,他身上的毒还没解。他身体虚弱,若是毒发很难熬过,想麻烦你们给他送去。” 没想到蔺怀钦还记挂着影四,几人感动异常,尤其是影九,恨不得把肝脑涂地写在脸上。 影六的手刚摸到那个小匣子,就被影七一把拍开。 影七笑嘻嘻地把小药盒塞进自己怀里,毛遂自荐,“主上,让我去吧,我轻功比我哥好,两天就能来回。” 蔺怀钦点头,“那好,你自己要当心些,不必过分赶路。” 影七噌的一声站起来,看了他哥一眼。影六朝蔺怀钦告了罪,与影七一同走到廊下。 “哥,”影七笑嘻嘻的,把那张白净的脸凑得前前的,“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烤红薯。” “带不带的都无所谓,”影六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克制不住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你自己要当心,尽快回来。” “哎呀放心啦哥,又不是没自己出过任务,何况只是回去送个药,不用打打杀杀,你放心好啦。” 影六嗯了一声,“那趁现在天色好,快去吧。” “好喔。”影七挥了挥手,趁影六不注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我走啦!” 直到影七的身影消失在重重雾霭中,影六依旧摸着脸,呆呆地站在原地。 几人离开灵鹤谷时,是秦砚冰送的他们。 秦砚冰换上了象征少谷主身份的淡青交襟长袍,袖口处刺着鹤颈盘绕的图案,腰间挂着一枚双环青玉佩,整个人出尘无比。 他望着蔺怀钦,白净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少宗主以后还会来吗?” “有机会的话,会再来灵鹤谷做客,”蔺怀钦朝他作了揖,“这段时间着实麻烦秦公子,日后秦公子有任何需要,我定鼎力相助。” 秦砚冰用力点头,有些紧张地掐住了一旁的海棠花枝,“昨天我爹跟我说了,灵鹤谷和少宗主是稳定的盟友,您以后有时间的话,一定多来。” 蔺怀钦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客气又疏离地笑了笑,“好。” 第45章 “同辉”的事情解决后,蔺怀钦打算去黄木寨走一趟,不赶时间也不赶路,索性只留了一辆马车,由影六驾车,自己则和影九躲进车内。 一直到灵鹤谷的潮湿瘴气半点不见,影九依旧端正跪坐在马车的左侧,一言不发。 每每想到秦砚冰的眼神,影九都克制不住的难过,无名的杀意在不断酝酿,双肩紧绷如一道即将断裂的弓弦。 不想让他人入主上的眼,不想他们分走主上的目光与话语。 就算知道自己只是卑贱的影卫,就算知道主上不是他一个人的,但他依旧,遏制不住自己。 影九宛若笼中困兽,气息冲撞的厉害。 杀了他—— 杀了他,就不会分走主上的目光了。 第39章 惩罚 “小九?” 关切的话语骤然劈开混沌。 影九猛地抬头, 清澈的眼里满是血丝,瞧着狰狞又可怖。 蔺怀钦一顿,身体坐直了些, “一个人生什么闷气呢?喊你好几次都没听到。” 那些肮脏的心思仿佛被洞穿, 影九鬓边滚着冷汗, 涩声道:“属下——” 他说了半天, 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游移着目光,迟迟不敢与蔺怀钦对视。 蔺怀钦猜了个大概, 朝他伸出手,“小九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跟我说。” 置于眼前的手掌依旧宽大有力, 稍稍抬起的袖口下是一段削薄青白的手腕,是主上为了给自己试药, 磋磨的还未完全恢复的虚弱。 影九顿觉自己错的离谱。 主上已经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却还不知足,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 他双膝跪地,深深埋下身体, 为自己方才可怖的心思忏悔, “属下有错,不该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微挑眉梢,身体向前移,玩味道:“什么叫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压迫性极强的话语让影九的一颗心高高悬起,他绷紧身体,一五一十地陈述自己的罪状, “……属下不该感觉秦公子喜欢主上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属下也不该——” 后半句话似乎难以启齿,影九用力地喘了两口气,才接了上去,“——也不该妄想主上只对属下一个人好。属下私自揣测,心生妄念,请主上责罚。” 话到这份上,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影九知道这次自己逾矩的过分,没有可以衡量匹配的罪行,说完,只是颓然地垂下头,等待着蔺怀钦的宣判。 碌碌的车轮仿佛压着影九的心,反反复复地碾压出惶恐与狼藉。 许久,蔺怀钦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蔺辞玖,”蔺怀钦俯身,手指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在玖宁院的那个午后,我对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影九那张温煦入骨的面庞白得让人怜惜,他垂下眼睫,小声道:“……记得。” 温热的指节在他紧绷的下颌游走,蔺怀钦俯视着他,声音冷淡,“嗯,那说来听听。” 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午后的白梅冷香,和烙在自己锁骨上的痕迹。 “是,主上说,如果再胡思乱想,就要接受惩罚。” 蔺怀钦扬了扬眉梢,“现在就是这样,是你主动领罚,还是我给你惩罚?” “罚”这个字,对影九极具威慑力,他鼻尖沁着些冷汗,耳朵紧张的收着,满脸写着走投无路的慌乱,“……是,请主上责罚。” “好,这可是你说的。” 蔺怀钦手上施力把他带起,按在自己腿上,让他的后背与自己的胸膛紧密贴合,三下五除二地抽出了他的腰带。 “主上?!” “嗯。” 上位者压倒性的技巧很快就让影九身体紧绷成一轮弯月,膝盖不受控制地并紧,轻颤。 贴在耳畔的声音又沉又低,简短地命令着,“张开。” 影九眼角通红,无助地摇着头,将要出口的求饶却又被强行压下。 他想请求主上不要,可他没资格请求,没资格求饶,他只是影卫,一个被主上惩罚的影卫。 马蹄清脆的声响清晰地传进车厢,行进的风不断挑起车帘的一角,影六挺直的后背就落入影九眼中。 无处安放的手猛地抓住蔺怀钦的小臂,影九呼吸急促,含着要掉不掉的眼泪,“主上、属下、属下知道错了……” 他脸色苍白,却又不断被挑起绯红,看起来很是可怜。 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旧无法拒绝蔺怀钦给他的所有,无论是疼痛,羞耻,亦或是别的什么。 蔺怀钦似乎铁了心要给他教训,手下动作不停,但升起落下均减三分火候,看影九汗涔涔地在他怀里起伏,沉沦。 影九用尽全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忍到发颤,忍到失神,忍到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泪痕。 所有的感官都被蔺怀钦占据。 影九快被湍急的心跳逼疯。 见影九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唇咬破,蔺怀钦顿了顿,轻声斥责,“松开,一会破了。” 影九乖乖照做,喉间吞咽的,都是破碎的音节。 蔺怀钦终于俯下身吻他,在气息的交融间,安抚着他,“小九,我是你的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不要为此担心,害怕,好吗?” 他手上动作不停,但话语却平静的仿佛严师在谆谆教导,“下次再有这种情况,你可以直接把不满告诉我,不要自己憋着,胡思乱想,好不好?” 五指收紧的瞬间,影九突兀的泣音被蔺怀钦全数吞下,半点都没有泄露。 蔺怀钦知晓以影九的性格,他绝对不会主动开口倾诉,也绝对不敢对自己提要求,但再多的言语安慰,都不如让这小影卫身体力行地感受到自己对他的喜欢,才能将他根深蒂固的自卑消散一些。 他将影九转了个面,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面对面地抱着他。 这是影九最喜欢的姿势。 蔺怀钦用手帕把狼藉打理干净,在亲密无间的距离里温声问他,“刚才,有不舒服吗?” 影九把脸埋在他肩上,摇了摇头,带着浓浓的鼻音谢恩,“…谢主上赐罚。” 太乖了。 乖得蔺怀钦心里发软,发疼。 他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人的意味很重,“是我不好,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下次我会与秦公子,还有其他人保持距离,一定不让小九再胡思乱想,也不让小九再伤心。” 宽大的手掌抚着他的后脑,一下下地轻轻拍着脊背,“所以小九,不难过了好么?” 影九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情绪不仅没有被压制,被训斥,反倒得到了哄慰与排解。 心里的悸动再难控制,影九犹豫了许久,最终随着自己的心,回抱住了蔺怀钦,手臂贴合着紧实宽阔的后背,声音又软又轻,“谢谢主上。” 小影卫无师自通地学会撒娇了。 蔺怀钦腰腹发紧,眼神发狠。 真就玩火自焚。 背对着他们的影六什么也不知道,他到现在还在回想着影七是如何亲他的。 不知道小七到了夜泉宗没,等他回来,要以欢迎他回来为理由,也亲他一下,这样应该不过分吧。 影六叹了口气,再次摸上自己的脸,像个留守老人一样,又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的夜泉宗主殿里,虽是白天,但主殿内依旧烛火通明,将日光完全隔绝在外,晦暗又沉寂。 燕淮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跪在床下,“主上,少宗主一行人,到了黄木寨。” 一听这话,刚起身的蔺迟玄就双目赤红,一脚踹在了他脸上。 “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路上截杀的人呢?那么多次的截杀,都杀不了他一个人吗?” 燕淮挪动着膝盖跪好,垂头继续禀报,“少宗主身边的两个影卫,影六和影九,以一当十,我们的人,实在不是对手。” 蔺迟玄含混地发出几声怪异的笑声,探身掐住他的脖子,“你的意思是,在你燕淮手下倾尽资源与心血训练出来的三十几名杀手,不如他手下的两名影卫?” 枯瘦崎岖的手指迸发出可怖的力量,燕淮脸色涨红,透不过气,垂在身侧的手指因缺氧而扭曲。 “我发现,自从我回来以后,让你做的事,你总是失手,总是失败,”蔺迟玄情绪激动,干枯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鬼魅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淮,“是不是你,也跟谢引瑜一样,早就存了反心?” 稀缺的空气让燕淮抖的厉害,身体不自觉地抽搐,他用尽全力挤出一点声音,“……属下没有、请、请主上明鉴……” 蔺迟玄冷眼看着,直到燕淮濒临极限,他才松开手,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 燕淮倒在冰冷地砖上,后背一直未痊愈的伤口又被撕开,鲜血很快透了衣。 他跪趴着,整个人几乎要埋到地上去,声音哑的厉害,“……主上,跟在少宗主身边的影六,是外遣组影卫的佼佼者,决策和判断都是一流;影九更是影阁里百里挑一的影卫,身手极佳,他二人若不分开,我们的人很难取胜。” 第46章 “那就分开他们,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教你吗?!” 怒火快烧尽蔺迟玄的理智,他拿过一旁燃了一晚上的烛台,把满满的蜡油倒在燕淮血迹斑斑的背上,“燕淮,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从一个影卫,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再灼热的疼痛都比不上可怖的回忆,他浑身都浸着冷汗,惊恐地看蔺迟玄把颤巍巍的烛火对准了自己的下腹。 知晓蔺迟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燕淮连连磕头,“主上!求您高抬贵手!属下保证、再也不会失手,求主上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蔺迟玄那张脸被跳动烛火割的诡异,他顿了顿,好似想起什么,“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个叫影七的?” 怎么可能忘记—— 那天在井下,那个娃娃脸影卫,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向蔺怀钦宣誓。 卑贱到泥里东西也敢瞧不上自己。 从那天起,影七这个名字,早在他心里的生死簿上被重重划去。 “是…影七是影六的弟弟,是影六带进夜泉宗的。” 蔺迟玄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那他怎么不跟着他主上,单独回来做什么?” 燕淮回答不出来,稍有犹豫的瞬间,火苗就开始吞噬着燕淮的衣物,蔺迟玄喝了声,“说!” 燕淮满脸痛苦,急促道:“属下只看到他回了一趟玖宁院,不一会儿就急匆匆地往谢长老的住处去了,属下这就去探查,求主上饶恕——” 烛火被用力按在燕淮身上,在皮肤上发出喑哑的尖叫。 在燕淮不可控的抽搐中,蔺迟玄踢了踢他,“去,杀了他。要么他死,要么你死,懂了吗?” 话音刚落,燕淮又听到了蔺迟玄阴恻恻的低笑。 “等等,我改主意了。燕淮,我要活的,活的,才有意思。” 第40章 相抵 黄木寨, 光听名字,都知道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匪寨,可这些年, 偏偏出了个钱应龙, 将已经接近覆灭的黄木寨救了起来。 这人什么都不靠, 不靠外力, 不靠智谋,就靠一张颠三倒四的嘴和一言不合就打的武力,硬生生地将周围的小门小户都覆灭, 成了当地一霸。 日薄西山,粗粝的光晕泛泛地笼罩着天际,将褪未褪的残晕将每个人脸色映呈扭曲的样子。 钱应龙一身劲装地站在山头, 转了转他小臂上的鹿皮护腕,吹了个口哨, “少宗主,你们夜泉宗的货物就是这个档次?” 山寨门前, 运送了一路的货箱被打开,原本应当交付的各种精兵利器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蔺怀钦对此仿佛早有预料。 他毫无波澜地收回视线, 语调跟神色一样淡, “抱歉钱寨主,可能是在运输途中出了纰漏, 按照夜泉宗的规矩,这批毁坏的货物我夜泉宗承担一半的费用,再重新给您制造一批,如何?” 钱应龙好似根本不想要他的解释,摆了摆手,“你别在这里跟我花言巧语, 两个月前我就千叮咛万嘱咐,这批武器对我们很重要,如今呢?” 他狠狠地踢了那些废铜烂铁一脚,看它们滚落山崖,满脸嘲讽,“少宗主,我看这个质量,也不像是运输的问题吧。是你夜泉宗声势浩大,根本看不起我们黄木寨这种小门小户吧。” “既看不起我们,又何必假惺惺的与我们做生意!兄弟们!我们黄木寨虽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门派,但也绝不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现在有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大家说,怎么办!” 钱应龙的三言两语很快就激起一众匪徒的兄弟情义。早就有耐不住性子的匪徒抄起家伙,把他们围起来,一双双眼里都是阴戾与怒火。 影六与影九厮杀了一路,满身躁烈的血气,见状,立刻分挡在蔺怀钦左右两侧,手中长剑如芒,轻颤出铮鸣。 钱应龙眯着眼睛,咄咄逼人,“怎么,说不过我们就要动手?” “选择在您手上,”蔺怀钦负手而立,毫不在意他话里的威胁,“如果您觉得武力是解决此事的唯一办法的话,在下奉陪到底。” “不过我也提醒您一句,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钱应龙的脸色当即就变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你知道了?” 影六和影九飞速地交换了下眼神。 这么明显的试探,钱应龙竟然听不出来,还一句话就把他的买家给卖了。 “我父亲许诺了您什么,我都可以加倍。”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天际仿佛落到蔺怀钦眼里,那双冷冽淡漠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钱应龙,“和气生财嘛,钱寨主。” 钱应龙目光游移了一瞬。 但他一想到昨晚就已经在他塌上的妖娆女子,还有蔺迟玄许诺给他的长老之位,骚动了一点的心又被强行扼杀。 他冷哼了一声,“我们江湖人士做生意,靠的就是诚信。我既答应了蔺宗主要取你性命,绝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 他朝蓄势待发的匪徒们做了个手势,“对不住了少宗主!要怪只能怪你太年轻,姜还是老的辣!” 话音刚落,影九身形如电,长剑挑开迎面劈来的斧头,旋身踢开他的手腕,在匪徒的凄厉的叫唤声中,迎上了下一处的刀光。 干脆利落,赏心悦目。 影六接到蔺怀钦的目光,身形两三下就消失不见。 钱应龙见状,眼里的志在必得都快溢出来,他张扬地笑了几声,“少宗主,这下再派人去搬救兵,怕是来不及了吧,就你这个小身板的影卫,能挡多久——” 话音刚落,他就一跃而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流星锤,朝蔺怀钦劈下。 迅疾风声响起的瞬间,影九迅速回撤,剑尖勾住寒光四射的铁链,肩膀撞开了钱应龙的进攻。 “主上!”刺耳的兵刃交接声里传来影九急切的关心。 蔺怀钦微微侧身,飞快地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匪徒,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清晰地穿透打斗的喧嚣,“我没事,小九,东南位,七步。” “是。” 影九气息平稳,打斗了那么久,丝毫不见起伏。 他目光发狠,绷成弓弦的腰腹发力,照着蔺怀钦所说的方向狠狠一踢,很快就转守为攻,破了钱应龙的包围,穷追不舍。 一旁的匪徒们仗着影九无暇分身,交换着眼色,齐喝着朝蔺怀钦扑来。 蔺怀钦勾了点冰冷的笑意,他早就在等待这一刻—— 寒芒擦身而过的瞬间,蔺怀钦迎着那森冷的刀光,极其冷静地向前踏了半步,扬起了拢在宽袖中的右手。 细如尘烟的灰白色药雾,如同有生命般,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匪徒们视线被剥夺的一刻,默契满分的破空之声循迹而至。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匪徒们扭曲着神色倒下,露出了后心上淬满了毒的莲花钉。 这莲花钉上的毒经过秦砚冰的指导,可谓见血封喉。 影九松了口气,挽剑缠住了流星锤的铁链,在钱应龙神色大变的瞬间,劈手缴下了他的武器。 泛着血气的剑身从头皮擦过时,钱应龙读出了影九眼里的嘲弄,破口大骂,“你!!” 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一切。 恐怖的轰鸣声接连不断地从黄木寨深处翻涌而出,碎裂的酒缸将火光烧得冲天而起,数十名匪徒被强劲的气流抛下山头,浑身是血地在地上哀嚎着。 不过瞬息,场上的局面已向蔺怀钦一边倒。 望着重新出现在视野中的人影,蔺怀钦弯了弯唇角,“影六,做得好。” 影六手上还拿着点燃引线的香,闻言,拘谨又不自然地应了是。 “再问问他们,想活还是想死。让他们别学他们的寨主,非要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影六颔首,像鬼魅般,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开始了一对一的贴心谈话。 沉重的一声响后,钱应龙被踹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看着影九把剑架到了他脖子上。 钱应龙头一次败于人下,对着蔺怀钦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用阴招!打架就打架,你竟然还用上了火药!小人!卑鄙!啊啊啊——” 影九面无表情地踩断了他的小腿胫骨。 “辱骂主上,该死。” 夕阳快要落尽了。最后一点余晖打在影九冷凝无波的侧脸上,将他那双黑如墨色的双眼映的冷酷又淡漠。 蔺怀钦踩着满地狼藉朝他走去,指腹揩去他脸颊不知何时沾上的血迹,“小九,好帅。” 原本神色肃穆的影卫耳朵尖一下就红了,他连忙低下头,手中的长剑甚至不知道怎么握才顺手,憋了半天,“……属下幸不辱命。” 钱应龙见无人搭理他,憋屈之余更是脏话连篇,甚至连要把蔺怀钦抽筋扒皮做成长明灯这种威胁的话语都说了出来。 若不是蔺怀钦及时阻拦,影九的剑尖就要捅进他的喉咙里。 蔺怀钦抬腿,慢悠悠地踩在钱应龙的胸口上,睥睨着他,“钱寨主,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了。本来这些火药,是要作为您与我合作的贺礼。只是可惜了,现在只能听个响。” 第47章 蔺怀钦踩的地方巧妙,恰好让他浑身使不上力,就连呼吸也不那么畅顺,维持着一个进气少出气多的状态。 钱应龙是实打实的生意人,见两人没有迫不及待地取他性命,就知晓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的。 “可以谈、可以谈!你…要…什么……” 蔺怀钦扬了扬眉梢,“我要黄木寨,换个主人。” 钱应龙神色大变,顶着踩在心口处的疼痛也要把自己撑起来,神色扭曲,“你大爷的、狮子大开口……黄木寨是我辛辛苦苦才建起来的,就是我同意,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也不会同意!” 不顾一切的垂死挣扎,不过是为了在下属面前能树立个忠肝义胆的形象,顺便把黄木寨易主这个责任,分配到每个人头上。 真的是,很低劣的手段。 蔺怀钦耐心告罄,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直视着他的双眼。 “钱寨主,我是文明人,我没有威胁别人的经验,”他的话语轻轻地,像是为此感到可惜,“不过我非常擅长人体解剖,知道从哪里下刀能让人最疼,也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人生不如死。” 沾着血气的靴子移到了钱应龙的侧腰,抵在了他脊椎上。 “如果我稍微用力的话,你这里就会断。不过也没什么问题,就是下半身活动受限,这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坐着罢了。” 他一边说,靴子就一边往上走,踩在了他的胸椎上。 “如果我从这里踩下去,这里往下都会瘫痪,”蔺怀钦很耐心地给他科普,“可能生活方面,都要人帮忙才行。不过您身边,应该多得是对您忠心耿耿,愿意伺候您一辈子的人。” 阴森森的语调让影九后背一阵发寒,他飞快地看了蔺怀钦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 蔺怀钦的目光掠过影九,舌尖用力地抵住牙关,俯身,下了最后通牒。 “要么为我所用,要么死。” 夜幕彻底吞噬余晕,黄木寨那块摇摇欲坠的匾额,很快就跌在了地上。 未完全消散的烟尘里,蔺怀钦摸上了影九的脸颊,换上了与方才完全不一样的语调,“小九,方才吓到了吗?” 影九立刻摇头,微微抬起脸看他,脸上满是崇敬,“主上好厉害——” 如果此时此刻影九身后有尾巴,一定已经摇出花来。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蔺怀钦忍俊不禁,他揽过影九的肩膀,笑道:“可我刚才看,小九的耳朵都背起来了。” 影九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解释着,“属下刚才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无条件的,把蔺怀钦的一言一行,都当做自己的榜样。 山风将不远处的余烬吹灭,却仿佛在蔺怀钦心上燃了一把火。 “这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小九可别学。” 影九被他牵着往里走,整个人雀跃的很,眼睛亮晶晶的,虔诚又专注地问,“属下想学,主上可以教我吗?” 蔺怀钦被他缠得无奈,指尖戳了戳了他的额头,“可以教,但要收学费。” 影九睁大了眼睛,很是为难,“……属下、没有钱。” 懵懂的小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蔺怀钦的陷阱,还在认真地想着如何赚钱上课。 蔺怀钦勾了勾手,把苦恼的小影卫圈到自己怀里,故作神秘,“我这里有一个方法,小九想不想听听?” 影九一个劲的点头。 “以身相抵。” 小影卫哪里知道蔺怀钦的言外之意,只以为主上是要自己卖身相抵,但自己早就是主上的影卫,卖身契都在主上手里,自然早就以身相抵了呀。 原来主上是贴心的,不让自己难堪才说出这样委婉的方法。 影九开心地笑起来,两只耳朵晃呀晃的,“主上真好。” 第41章 易主 黄木寨本就粗制滥造的设施被一箱火药毁的差不多, 只有东南侧的一间小屋子保存的尚算完整干净,蔺怀钦就带着影九暂时在那落脚。 小木屋简陋粗糙,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在这样的条件下, 能遮风挡雨, 就已经不错了。 影九接过蔺怀钦解下的外袍, 仔细叠好放在床尾, 忍不住问询,“主上,您不打算回夜泉宗了吗?” 屋里潮湿的很, 许久没用过的火石根本打不着火,蔺怀钦索性放弃了照明,在黑暗中转过身看他, “小九不希望我留在这里吗?” 影九摇了摇头,声音跟他的人一样, 乖乖的,“主上在哪里, 属下就在哪里。” “嗯,是这个理, 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 绯红一直从小影卫的眉梢传到后颈,他声音压的几乎听不见, “属下、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蔺怀钦朝他走近,扬了声调,“嗯?那是什么意思?” 小羊一下就察觉到了危险,立刻就闭上了嘴。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把蔺怀钦的外袍攥起了皱,连忙将那点皱褶抚平后, 中规中矩地回复,“那属下明天就把这里收拾好,让您住的舒服些。” 真是个接不住话的小笨蛋。 蔺怀钦勾了勾唇,从背后环抱住他,下唇贴着他的耳廓,“那可不行,少宗主夫人怎么能住在这种寒酸的地方。我要把黄木寨,变成属于我自己的影阁。” 影九睁大了眼睛,“影阁?” 蔺怀钦颔首,抱着人坐下来,“我要一个独属于我的影阁,要一批独属于我的人。这样,我才有绝对的实力与蔺迟玄抗衡。” “是,”影九犹豫了会,冒着被惩罚的风险说出了实情,“……夜泉宗的影阁虽说公正无私,但影阁统领在训练新影卫时,较好的资源还是偏向于选择蔺宗主的影卫。如果主上能有自己的影阁,将会是对主上的无上助力。” 蔺怀钦敛起眼中的暗意,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温和。 “蔺迟玄如今依旧手握大局,我们先避其锋芒,等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此后的很久,影九都没有接话,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昏暗的连烛火都没有室内,只有沉默相拥的两人,和紧紧相贴的身躯。 “小九?” “主上,您别难过。”影九松开快被自己咬破的下唇,鼓起勇气抬头,与他对视,“……也许蔺宗主只是一时想岔了,您是唯一的少宗主,他不会这样对您的。” 原来,小影卫是在担心自己,担心自己一个少宗主会因为父亲的追杀而难过。 摆到面前的好意不能不领,蔺怀钦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无比惆怅,“没关系,我有小九就够了。” 这话落到影九耳朵里,让影九觉得他至亲至爱的主上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眉头紧紧蹙起,恨不得能替他的主上难过。 “如果主上不嫌,属下愿意让主上高兴。” 蔺怀钦顿了好一会儿,看着猎物一点点地踩进自己的圈套,露了点得逞的笑容,“小九打算用什么方式让我高兴?” 那笑容,影九很熟悉,满溢着危险的占有。 饶是心里的退堂鼓打得猛烈,影九还是硬着头皮说:“……主上可否允准属下先去沐浴?” 送上门的小羊,哪有不享用的道理。 烹羊,也有很多种方法,尤其是小羊放不开的情况下,必要的绑缚是很有效果的。 绑的位置不同,小羊的反应也不同。 总归也是小羊心甘情愿,不管用哪种方法,都能得到殊途同归的效果。 简陋又不怎么隔音的屋内,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不太平。 影六得到允准进来时,蔺怀钦已经卸了冠,披着头发,在低矮的桌上写着什么。 “打扰主上休息,请主上责罚。” “快起来,坐下说。”蔺怀钦招呼他,把倒满水的水杯推到了他面前。 杯盏被举起的瞬间,影六的余光看到了侧躺在床上的影九。 简陋的床没有幔帐,饶是床的外侧堆着层叠的被褥,影六依旧看到背对着他,露出一段白瘦手腕的,睡得很熟的影九。 醒目的红痕绕在那截依旧湿漉漉的手腕上,像是被主人精心拓印下出的专属纹路。 凹陷的深处,透出几缕青玉般的脉络,更是在原本的瓷白上添了薄冰似的剔透,脆弱又鲜活,让人移不开眼睛。 察觉到蔺怀钦的视线,影六连忙收回目光,收敛心神,开始汇报黄木寨的情况。 “主上,算上钱应龙,黄木寨一共四十三人。打斗中死伤八人,剩下的全部归顺。” 蔺怀钦眉眼尽是餍足,指节搭在桌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姿态放松,“钱应龙呢?” 影六省去了钱应龙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低头告罪,“属下无能,钱寨主暂时还没能归顺。” “没事,晾着他,断了他的水和食物,明天我来。”月光沿着屋脊爬进屋内,在蔺怀钦脸上落下沉沉阴影,“那些已经归顺的人,随便找一颗补药,编个毒药的由头让他们吃下,做个不好惹的样子。” 第48章 “是,属下一会儿就去办。” “已经快四天了,影七还没回来吗?” 影六所有镇定的表情在一瞬间溃散,他埋头跪了下去,“……主上恕罪,小七平时比较贪玩,也许这次路上又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等他回来,属下定带他前来请罪。” 蔺怀钦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在追责,只是有些担心。他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我,也无需带他请罪,让他好好歇着。” 影六表情松动了些,磕头应了是。 “影六,有件事情,还需要你帮忙。”蔺怀钦把一张小笺交给他,笺面上的字迹隽秀工整,还泛着淡淡的墨香。 影六颔首接过,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惊骇道:“主上、这、这——” “无妨,”蔺怀钦目光沉冷,毫无起伏,“就按上面的去做。” 影六连忙应声,“是,属下定不负主上所托。” 抢占黄木寨容易,但要将这盘散沙彻底锻造成属于自己的影阁,却非一日之功。 寨中余众虽被武力慑服,但人心惶惶。此刻若强行易主,只会激起他们的团结与反抗,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蔺怀钦需要一个能暂时替他安抚人心,又熟悉黄木寨运作的人。 这样,钱应龙就显得尤为关键。 三天后,影九把饿得发昏的钱应龙提到已经修缮好的黄木寨主厅,压到了蔺怀钦面前。 昔日称霸一方的悍匪头子,如今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残留着一点不甘的凶光,死死盯着高踞在虎皮大椅上的身影。 蔺怀钦大马金刀地坐在最高处,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刀锋在他指尖灵活翻转,映出他那双清冷如深潭的眼睛。 “钱寨主,想好了吗?” 钱应龙脸上满是不甘,困兽犹斗般的挣扎:“想个屁!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老子……” 一声轻笑后,蔺怀钦手中的匕首,直直插在钱应龙大开的双腿中间。 钱应龙本就虚弱,被这突然的惊吓吓得不轻,屁滚尿流地叫起来。 他想夹紧双腿向后缩,却被影九的手死死按住肩头,动弹不得,身体筛糠般的抖了起来。 蔺怀钦慢条斯理地移动着泛寒光的匕首,一点点地朝钱应龙靠近,“没想好的话也没关系,也就一刀,流几天血就好了。” 刀锋割破裤子的一瞬间,钱应龙脸色煞白,大喊着,“想好了!想好了!!我愿意!我输了!!” 影九眼疾手快地朝他喉咙里扔了一颗十全大补丸,神情严肃地朝蔺怀钦抱了拳,振振有词,“主上,蚀肠散已下,半月一发作,发作时腹痛难忍,严重时肠穿肚烂,需您的解药才能缓解。” 钱应龙的脸苍白的像个死人,一下就瘫软在地,恐惧又后怕地抽着气。 蔺怀钦拔起地上的匕首,绽开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向他伸出了手。 “多有得罪,钱寨主,解药定会准时送到。”他的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歉意,仿佛刚才的威胁只是迫不得已的误会,“黄木寨百废待兴,人心浮动。这个位子,还得是您来坐,才坐得稳。” 他起身,让出象征着地位的虎皮座椅,做了个请的姿势,“希望钱寨主能与我同心,一起将黄木寨建立起来。” 钱应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蔺怀钦不仅不杀他,还要把黄木寨寨主的位置还给他。 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蔺怀钦的声音适时响起,“另外,之前跟您说的,依旧算数,只是那些男男女女,我拿不出,也不会给。但是金银财宝,名声地位,蔺迟玄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钱应龙喘息着,眼底满是挣扎。 时机已到,蔺怀钦最后给他下了一剂猛药,“钱寨主,黄木寨再大,也比不上夜泉宗的名声。更何况,钱寨主是有能力的人,局限在一个山匪寨主的名头实在太过可惜,不如给自己换一条康庄大道?” 钱应龙猛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避开那张高高在上的椅子,朝着蔺怀钦,深深一叩。 “属下谨遵主上之命,愿为主上,鞍前马后。” 消息传到蔺迟玄耳朵里时,蔺迟玄正在夜泉宗西边的佛堂里念经。 蔺迟玄最近迷上了佛道,只要身体好一些,他就撑着破烂的身体,拒绝所有人的搀扶,步行到佛堂,在蒲团上一跪,就是一天。 跟在他身边的影卫,乙四,说完消息后,只看到了一道锋利的剑芒,接着就是天旋地转的佛堂和扭曲融化的神像。 迸溅的鲜血染红了蔺迟玄手上的佛珠。 蔺怀钦的春风得意加剧了他的怒火与急躁,在燕淮膝行进来的瞬间,那串染血佛珠砸上了他的额头,紧绷的绳串断开,佛珠滚了满地。 “我让你找人埋伏他,他活着;我让钱应龙杀了他,钱应龙背叛,甚至还让他收服了黄木寨。”蔺怀钦胸腔剧烈的抖动,烈火把他浑浊的眼睛烧得几乎破裂,“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枯瘦到接近腐朽的手抓住了燕淮的头发,所有跪立在殿外的影卫和武士都听到了燕淮死命压抑的痛呼。 庄严的佛像神色悲悯,一双神性的眼睛俯视着蔺迟玄,俯视着燕淮,俯视着众生的苦痛。 等到供台上的香烛烧尽后,蔺迟玄才双目赤红,气喘吁吁地问道:“影七的事,办好了吗?” 浓郁的血腥味呛得燕淮几欲作呕,他大口的喘息着,妄图将自己的意识从灭顶的疼痛中剥离开来,“是……” 蔺迟玄机械地停下手,扔掉手上一把熄灭的香,踢了他一脚,“那就让他写封家书给他哥,明白?” 燕淮跪趴在地,口鼻溢血。 看燕淮因疼痛无法言语,蔺迟玄又伸手摸他,神情带了点悲悯,“你乖一点啊,燕淮。” 燕淮蜷着身子,喉间再发不出凝练简洁的话语,如竹般的脊梁终于垮下,失去了所有意气与尊严。 蔺迟玄拍了拍他的脸,又疯魔般地笑起来,“任务再失败的话,我就把你做成着案台上的香炉,永生永世,插满灯烛。” 第42章 家书 影七的消息传到黄木寨时, 已是三天以后。 传信的信鸽扑棱着落在影九肩头,粗糙的爪子在他肩上揩了揩,欲振翅飞走时, 被影九一把拦下。 信鸽红喙尖头, 是夜泉宗专司传讯的信鸽。 但他们向来有自己的传信方式, 影七为什么要用蔺迟玄的信鸽来传递消息? 来不及深思, 影九身形一动,快步朝黄木寨主厅走去。 修缮一新的主厅宽敞光亮许多,那些庸俗的虎皮地毯都被撤下, 换上了深棕色的木地板。四围的窗户做成大开的模样,清风与日光如自在客,来去惬意。 最里头的紫檀长桌前, 坐着商讨事宜的蔺怀钦和钱应龙。 屋内亮堂,蔺怀钦支着头, 仔细审阅着钱应龙呈上的文书,点了点头, “就按照你的想法来,三个月一批筛选, 以此重复, 每个季度给我提供五到十人。” 见钱应龙应的干脆,蔺怀钦不放心, 又加了几句。 “在影卫筛选上不要过于严苛,不必以相互屠戮为试炼,可以跟根据他们的不同特长进行评判。” “如果有不合格的,不要随意遣送,更不要取人性命,将他们的能力评判书送到我这里来, 我自有决断。” “若是你训练出的人能被选用,不管是影卫侍卫还是武士,每一人,我会给你额外的百两白银,你看如何?” 像钱应龙这种草莽出身,金钱就能缔造最稳固的关系。 更何况,从黄木寨训练出来的人都要送到夜泉宗去,只要能被选用,哪怕只是一个,几年下来,这笔财富也很可观。 “没问题,”钱应龙眼睛都发直,把胸脯拍的震天响,“我做事,主上放心就是。” 他喜滋滋地收好文书,又把黄木寨的修缮建设图摊开,呈到了蔺怀钦眼前。 “主上,西边这一块已经规划好了,分成训练场和住所。主上看,东边这块还空着,是不是给他们配一些有意思的地方,比如定期有一些乐男舞女来唱唱曲啥的,也别太累着兄弟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蔺怀钦抬起眉梢,冷冷地盯着他,只把钱应龙看得拼命摆手,“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决不能出现,知道了知道了。” 沾满了墨汁的笔被提起,笔尖落在了还空旷的东侧位置。 蔺怀钦语气平淡,却含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光是简单的兵器训练不够,潜行、暗杀、情报、追踪、伪装等等都要跟上,不能再是以前那样,每天拿着棍棒挥两下,喊两声就算是训练。” 钱应龙粗糙又黝黑的脸一红,讪笑着挠了挠头。 笔触在宣纸上走了一圈,蔺怀钦在东侧左边批注了“毒物园”三字,解释着:“这个地方用来种植常见剧毒植物,并豢养一些毒虫。影卫们需要在这里学习制作毒药和解毒的方法,若是承受的住,可以加上耐毒训练。” 第49章 “毒物园的旁边,要建一个‘蛛网林’,里头放置各种细微的痕迹,用来训练影卫的追踪和主动探查的能力。” 恍然大悟的噢噢声不断从钱应龙口中发出,同时夹杂着直白又真心实意的夸赞,“牛逼!” “除此之外,机关的训练也必不可少。江湖上有不少门派沿袭墨家传统,以机关巧术为生。影卫所需的速度与专注与一般的侍卫不一样,把这一块建成机关林,配合密林与密室的地形,能提供更有针对性的训练。” “噢噢!牛逼!主上就是主上,牛逼!” 粗俗的夸奖让蔺怀钦磨了磨后槽牙,他揉了揉眉心,道:“到时候我会把身边的两个影卫留在这里帮助你,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可以跟他们商量……小九?” 影九刚进主厅,就被蔺怀钦喊住了。 他告了罪,快步把信呈给蔺怀钦,压低声音,“主上,影七来信。” “给影六看过了吗?” “回主上的话,影六外出,还没回来。” 信封上工整漂亮的“吾哥亲启”四个字,止住了蔺怀钦想要打开它的念头,“既然影七想让影六第一个拆开,就等影六回来再拿给他吧。” “是。” 蔺怀钦朝他伸出手,“过来坐,忙了一早上累不累?” 道上老手钱应龙在听到蔺怀钦突然温和下来的语气时,像被什么烫到了一样,立刻起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主厅只剩蔺怀钦和影九,清劲和缓的山风将沸腾小茶炉的茶香吹得清香四溢。 影九被拉到怀里,耳畔掠过蔺怀钦的气息,“给你留的没那么烫的茶,刚好入口,尝尝看。” 煮的醇厚的茶汤被抵在唇边,影九微微仰头,侧过一段细白的脖颈,“谢谢主上。” 蔺怀钦的手轻车熟路地落在他的腰间,锁定着他濡湿的嘴唇,神情愉悦,“黄木寨其他人的情况如何?” “回主上,投诚的这些匪徒们目前没有异动。他们本就是走投无路之辈,世上的挂念基本都断了,对他们来说,当匪徒和当影卫没有什么区别。” 蔺怀钦嗯了一声,“只是这样,他们的忠诚就有待考究。这批半路出家的就罢了,下一批开始,要严格把关。” 影九赞同地点头,就着蔺怀钦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茶。 影六回来时,弦月快被乌云吞净,夜空阴沉,笼着模糊的阴影。 那张因赶得急,还淌着热汗的脸在看到“吾哥亲启”四个字时,就转成了震悚的担忧。 “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影六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提起心力回话,“主上,小七没上过学堂,在他表达里,都是‘我哥’,从没出现过‘吾哥’这两个字。” 蔺怀钦当即变了脸色。 信纸被抽出来的一瞬间,影六所有的镇定都被粉碎,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整个人像是坟堆里爬出来的阴湿野鬼。 信纸飘落在地的一刻,蔺怀钦和影九看清楚了信的内容。 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哥,救我。” 蔺怀钦当机立断,“立刻,返程!” 压抑的夜色下,一道人影推开破旧衰败的木门,震落了门扉上的沉沉积雪。 轮椅上的影四手里捏着淬满毒的银针,绷紧了手腕,看清来人的瞬间,将银针收了回去。 “如何,找到影七了吗?” 谢引瑜解下斗篷和遮面巾,仔细地藏回床底下,深深皱起眉头,“玖宁院几乎被我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发现他的痕迹。” 影四的胸膛起伏了一瞬,粗糙双手用力转着轮椅的车轮,咬着牙往门的方向去。 “你要干什么!”谢引瑜一个侧身就挡在了他面前,双手张开拦住门板,“你不能离开这里!影七已经被抓了,你要是出去,下一个就是你!” “生死有命,不劳谢长老费心。” 谢引瑜被影四的冷漠噎的差点说不出话,他死死地盯着影四,换上了一如既往的薄情语调。 “不费心也费心了,影四大人能捡回这条命,不是多亏了我吗?人情还没还完,就要带着这幅什么武功都没有的身体,出去送死吗?” 影四的手指用力地捏紧车轮,肩膀和下颌紧绷成凌厉的线条,寸步不让,“谢长老的意思是,要我对影七坐视不理,像您一样,凡事算个清楚明白,权衡完得失利弊后再做决定?” 针锋相对的话语让矮小破烂的灶房死一般的寂静。 蔺怀钦一行人离开夜泉宗的当天,谢引瑜就带着影四换了个地方。 这灶房是谢引瑜清点物资时无意中发现的,是夜泉宗还未完全修缮好时,工匠们用来煮饭休息的地方,位于夜泉宗仅一墙之隔的外缘。 夜泉宗修好以后,这灶房既不影响夜泉宗的风水,也不影响夜泉宗的美观,很快就被人遗忘,渐渐人迹罕至,年久失修,正合适暴露了身份的谢引瑜和死里逃生的影四。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峙了一会儿,谢引瑜叹了口气,先败下阵来。 他放下紧绷的双臂,蹲在影四的轮椅前,稍微仰头看他,“影四,我知道你着急,也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那晚是我不对,我一直都在忏悔内疚。” “但我绝没有对影七坐视不理,也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计较利益得失。今日我已让人传信给主上,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谢引瑜面上有些哀色,情真意切地恳求他。 影四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情绪,冷冰冰地质问,“影七回来的消息,只有我和你知道,蔺迟玄是如何知晓的,是不是你?” “这话当真是冤枉,”谢引瑜垂下眼睫,表情受伤,“就是你对我再有芥蒂,也不该这样怀疑我。我发誓,若是我做过这样的事,就让你一辈子都不与我说话。” 几声令人牙根发软的铜锣声撕碎了寂静的寒夜。 这是蔺迟玄的惯例。 那些犯了错被扔到刑房里受刑的人,在受刑结束后要被拖着,铁链加身地绕夜泉宗爬上一圈,其他无需当值的侍从婢女们通通观刑,以儆效尤。 凄厉的哀嚎经久不散。 在铁链摩擦的胆寒声中,影四听到了燕淮不知为何很是虚弱的声音,“刑囚过道,无关者绕行——” 谢引瑜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推开房门,猫着腰,跃上屋顶。 惨白的月光下,一排面如死灰的囚犯身上绑着铁链,像蚯蚓一样跪在地上,磨破磨烂的膝盖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拖行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只有队伍最后的一名囚犯身上捆着九层铁链,沉重的铁链压的他几乎抬不起身,却依旧被残忍地拖行。 他身后跟着两名健硕无比的武士,在囚犯每次撑不住,用手撑地喘息时,他们就会用钢鞭在他背上打下一道血淋淋的痕迹。 那张扭曲痛苦的脸被阴冷月光照清的瞬间,谢引瑜心脏重重一擂。 是影七。 第43章 莲台 夜泉宗极大, 常人绕夜泉宗走上一圈都要五六个时辰,更别提这些伤痕累累,只能用膝盖行走的囚犯们。 这刑罚通常一入夜就开始, 一直到次日正午才结束。 有些倒霉的, 没挨过去中途死了的, 会被就地掩埋。早有哑巴花匠在武士的驱使下, 在僵硬残破的尸体种下新鲜的石榴花种。 花种汲取了血肉养分,开出的石榴花就会愈发鲜红热烈。等到三四月份时候,再由花匠把这些石榴花移植到夜泉宗的每个角落, 让鲜红开满整个夜泉宗,艳丽夺目。 拖行结束的一刻,影七一口气撑到了极致, 不断的呛出淋漓的鲜血。 鲜血落入泥地还没蔓延时,影七就被单独拖到了夜泉宗西侧的佛堂。 佛堂庄严, 远远地,影七就听到了经文的吟诵声, 时不时夹杂着蔺迟玄压抑又绵长的咳嗽。 疼痛让他的行动变得很迟缓,血迹斑斑的手在地上摸索很久, 才终于把自己撑起来一点, 扬起了头。 他看到刺目喧嚣的日光,看到了威严神性的佛像, 还看到了燕淮紧绷到极致,甚至忍不住发抖的后背,和一身黑衣也盖不住不断蔓延的鲜红。 影七一怔,下意识地喃喃了句,“燕统领……” 沙哑粗粝的声音像是一把刀,让燕淮猛地回头。 影七清晰地看见, 燕淮眼里满载的恐惧与焦灼。 燕统领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有什么东西能让刚毅如青锋般的燕淮如此恐惧,甚至陷入魔怔? 佛堂里最后一声佛号被念完的瞬间,影七听到了蔺迟玄的声音,“燕淮,带他进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影七好像看到了,握着铁链另一端的燕淮的手,极轻地颤了一下。 七八个衣着鲜艳的僧人鱼贯而出,似乎没看到浑身是血在地上被拖行的影七,目不斜视地念着佛号出去了。 第50章 蔺迟玄费力地从蒲团上爬起来,走到影七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影七啊,”苍老的话语里充斥着深厚的恶意,“你还记得我吗?” 蔺迟玄不等影七的回答,他也无需等待一个低贱影卫的回答,就自顾自地笑起来,“从你在井下见到我的那一刻,我就想着,你得死,更别说,你竟然在我的面前向他宣誓尽忠。” “一个过街老鼠般的影卫,也敢对我有所评判,有所抉择,”他说着说着,突然抓起一旁还燃着线香的铜炉,朝影七头上砸去,发疯般地怒吼着,“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一直供奉在佛前,受尽香火的铜炉沾满了血,骨碌碌地滚在了地上。 影七双耳轰鸣,眼前景象昏暗浑浊,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一句话,“属下、永远是少宗主的、属下,作为影卫,应当忠贞不二。” 蔺迟玄盯着他,吃吃地笑了。 他跌撞地朝佛像前的莲台走去,一把扫开莲台上供奉的经文和典籍,扯掉那张写满佛号的红布,露出了布满铁钉的板面。 幽绿色的眼睛燃着鬼火,蔺迟玄转身,盯上了燕淮,“把他给我摁上去。” 无名风起,铁链狂响,影七像一道祭品,扭曲而残破的,被钉在莲台中。 蔺迟玄气喘吁吁,拖着松垮的外袍,嶙峋的手扭曲又用力地把影七往下按,兴奋地看着莲台泛起红色,声音癫狂又不甘。 “我问你,明明是他把秦砚冰抓回夜泉宗的,为何秦砚冰转头会帮他?家宴上的那碗黄连冷蟹汤,怎么没要影九的命?去黄木寨的路上我早就布下重重劫难,他又为何会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 一桩桩,一件件,蔺迟玄都输得彻底,也记得清楚。 极端的疼痛下,影七涣散的眼睛里竟然又有了些许清明,他勾了个虚弱又倔强的笑容,声音轻的几乎不闻。 “那就证明、我的主上,天之所向,命不该绝。” 蔺迟玄狠狠地盖了他一巴掌,扶着自己的膝盖,极重地喘着气。 “你会后悔的,影七,你一定会为你今日在这里的大逆不道后悔!!”蔺迟玄面容扭曲,怨毒与嫉妒快将他烧毁,他机械地重复着,想要将最恶毒的方法,用到影七身上。 片刻后,他诡异地笑了。 他如痴如醉地走到影七身边,抚摸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语调亲昵,“影七,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天,我都没有直接弄死你吗?” 影七嫌恶地转过脸,将蔺迟玄的手指压在尖锐的铁钉上。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你最爱的哥哥,挂念着你。” 满意于影七脸色骤然大变,蔺迟玄高兴极了,“我们模仿着你的字迹,给你最亲最爱的哥哥寄去了你的求救信,相信不需要多久,你的哥哥,就会火急火燎地来看你了。” “你说,到时候他看到了你这幅可怜的模样,会不会痛苦伤心,会不会听我的话,去把你们共同的主上,杀了呢?” 影七发疯一样地挣扎着,铁链叮当作响,铁钉随着他的挣扎,愈发深地往深处扎,“不、不要、不可以……” 蔺迟玄爱极了这种了这种场面,先前的憋闷一散而空,舒心惬意道:“你说,在你哥心目中,你重要,还是你命不该绝的主上重要呢?” 影七的胸腔剧烈起伏,缕缕鲜血从他的唇边溢出。 一直注视着影七的燕淮神色一凛。 影七竟然如此果决地选择咬舌自尽。 按照规矩,他应当要汇报蔺迟玄,避免审讯过程中犯人的死亡。 可燕淮只是默默垂眼,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 但影七的求死依旧被老练的蔺迟玄发现了。 他一把捏住影七的下巴,手下用力,“求死啊,想得美——” 话还没说完,蔺迟玄就被门外一声惊慌失措的“主上”,喊停了动作。 廊下灰头土脸地冲进来一个新的影卫,是刚从影阁出来,接任乙四位置的,新的乙四。 那名影卫年纪尚小,因为收到的消息太过离谱,是以他一在佛堂前跪下,就惊慌失措地喊着,“主上!主上不好了!夜泉宗外头集结了好多门派,说是要对夜泉宗进行讨伐!” 蔺迟玄神色一变,冲到廊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属下没有……”乙四的脸涨得通红,手指不断地扯着蔺迟玄的手,拼命解释,“主上、他们得到消息,说您、说您武功尽失、又病重垂危,再也无法担任、宗主——” 一把燃着的线香,深深捅进了他的喉咙,乙四双目瞪圆,不到片刻,就在蔺迟玄手中失去了呼吸。 燕淮浑身一震,痛苦地闭上眼睛。 蔺迟玄把他甩开,一脚踩在他死不瞑目的脸上,病态地抹了一把脸,“佛祖说了,乱说话的人,死后,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苦心隐瞒了许久的事情被毛头小子骤然揭开,蔺迟玄神色阴沉地看着不远处一排跪侍的武士,神色癫狂。 他踱回影七身边,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 他拍了拍影七的脸,“知道我武功尽失的人,没有几个,一个燕淮,一个你主上。你说这事,是燕淮传出去的,还是你主上传出去的?” 蔺迟玄阴恻恻地偏头,目光锁定了面如死灰的燕淮。 燕淮肝胆俱颤,连连磕头,“主上,属下没有!属下没有,绝不是属下!” “燕淮,乖狗,过来,过来我这,让我好好问问你。” 佛像依旧庄严,依旧怜悯着世人。 消息是蔺怀钦吩咐影六传出去的。从家宴上的那碗黄连冷蟹汤开始,蔺怀钦就打定主意要将蔺迟玄从宗主的位置上扯下来。 如今夜泉宗的大部分人手在表面上依旧忠诚于蔺迟玄,只有从外部攻克,让蔺迟玄在强压下乱了阵脚,内部的瓦解才有机会开始。 他不仅让影六传蔺迟玄武功尽失,大限将至,还让影六添油加醋地传自己是如何与蔺迟玄不合,夜泉宗的势力分配是如何的不均匀。 父子不和,离心离德,这是所有门派的大忌。 若其他门派此时能主动出击,分到的就不止一杯羹,甚至能把夜泉宗整个吞下。 要寻个进攻的由头实在太过容易,不管是交付武器的残破还是夜泉宗对某个门派的打压和欺侮,都能成为他们讨伐夜泉宗的正当理由。 暮色浸染着陡峭山峦,狭窄的山道上杀声震天。 围攻的武者如潮水般向上涌来,却被险峻地势所限,在曲折石阶和隘口处拥挤不堪,骂声震天。 负责夜泉宗对外事务的全塘长老带领着一群武士和侍从,顽石一般挺立在山道入口,堵住一切不怀好意的来犯者。 “诸位无缘无故犯我夜泉宗,有何用意!” “什么叫无缘无故!”一个身着黄衣的中年男子一剑捅穿朝他攻来的武士,义愤填膺,“你们仗着自己强大,欺压了多少小门小派,今日我们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慷慨的言语激起不断的应和。 整条山道如同一条血腥的磨盘,每一步推进都浸满鲜血。 尸体层层堆积,滚落山涧,将下方的溪流都染成暗红。喊杀声、崩塌声、垂死的哀鸣混杂着山风的呼啸,直把沉夜都染上腥气。 一道人影飞身而来,稳稳地落在刻着“夜泉宗”三个大字的山石上,宽袖长袍,睥睨着众人。 “啊?那不是蔺宗主吗?不是说他武功尽失吗?” 一人的惊呼让所有人的厮杀都停了下来。 全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属下参见主上!” 燕淮不在,蔺迟玄孤身一人站着,宽大的长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双目含锋,微微起手,极强的内息骤然散开,像一把巨大无比的铁剑,朝众人狠狠拍下。 带着神性的声音如涟漪般荡开,内力雄厚得足以震慑众人。 “虚妄之言,尔等也信。萤火也敢与皓月相争,各自退下!” 第44章 大礼 这些进攻的门派本来就带着怀疑的心态来一探究竟, 如今被蔺迟玄堪称恐怖的内力震慑,那点刚鼓起来的勇气就像被狂风吹灭的蜡烛,只剩一点阴暗的青烟。 他们纷纷缴械, 像潮水一样地, 向后退去。 全塘大喜过望, 带着还存活的武士侍从们跪下, “恭贺主上武力又有所精进!” 猛烈的山风吹散蔺迟玄未绑紧的头发,他身形好似晃了一下,打断了全塘接下来的恭维, 简短地命令着,“追过去,都杀了。” 穷寇莫追, 是自古以来的兵家之法。 全塘直觉不妥,开口劝诫, “主上,他们来犯, 是他们无礼在先,这是给门派正名的难得机会。但我们此刻追出去, 反倒成了落人口实的那一方, 对夜泉宗的名声不利啊!”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第51章 猛烈掀起的一阵狂风像耳光一样打在全塘脸上,在场的所有武士, 无不震悚地低下头去,垂着震愕的目光,彼此交汇对视。 全塘的脸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涌上心头。他阴沉地垂眸,咬牙应了是。 山道上的武士侍从一走,蔺迟玄就失去了所有力气, 像一只折翼的鸟,直直地往下坠。 一道灵敏的身影接住蔺迟玄,身形起落间,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是蔺迟玄外遣组的影卫,甲五。 跟在蔺迟玄身边的影卫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只剩下甲五和丁三两人。 甲五和丁三都是外遣组的影卫,与蔺迟玄很少见面。突然得蔺迟玄急召,甲五就忙不迭地,回了夜泉宗。 宗主重病昏迷的消息很快就从主殿传来过来,侍从焦急地跑到佛堂,六神无主地把蔺迟玄的情况给燕淮说了一遍,末了,恳求他,“燕统领,你快去看看吧。” 佛堂里凌乱不堪,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燕淮脸色白得像死人,渗血双臂在地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撑起来。 他好似变得极为虚弱,光是让自己坐起来,都气喘吁吁,他面上一片木然,“让门派里的医者都去诊治,再让甲五侍疾,我身上有病气,不敢过给主上。” 侍从还想说什么,但他看到燕淮偏头吐出一滩血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佛堂里静的让人心惊。 影七早在上一轮的折磨中昏死过去,燕淮头晕目眩,肩膀抵住染血的地板,一点点地往廊下挪动。 那里,还倒着乙四死不瞑目的尸体。 乙四,他昨天才从影阁带出来的,不满十四岁的乙四。 燕淮扭曲外翻的手指终于勾住了乙四冰冷僵硬的手,整个人被痛苦与自责压垮。 “对不起啊,乙四……”燕淮的声音里沁着血,喉咙被内疚堵得干哑发涩,“我不该带你出来的…如果你没有出来,至少、至少现在还能活着…” 那双杀了无数人都没有颤抖过的手,如今在拔深深插在乙四喉咙里的线香时,抖的无比厉害。 如果昨天自己没去影阁,如果自己没有因为乙四的哀求而心软,如果自己没有破例提前带他出来,这条年轻的生命就不会因为今天一句话而消逝。 乙四,怎么不算,是他燕淮杀的呢。 燕淮胸腔震动,又是一口猩红的血,染红了手边被拔下的,断裂扭曲的线香。 “……我会让你入土为安的,”燕淮唇边染血,悲戚异常,“下辈子,别做影卫了。” 就算知道影卫死后没资格下葬,但燕淮铁了心,要还乙四一个平静与安宁。 风声凛冽,无数花期尾声的白梅飘落,洋洋洒洒地飘落在佛堂,轮椅急促的碌碌声也从外头碾了进来。 谢引瑜推着影四闯了进来。 一进来,谢引瑜的钢骨扇子就抵在了燕淮脖上,“影七呢?” 燕淮警觉,早在谢引瑜进来的瞬间就发现了他,但他只是木然地转过脸,继续拔着乙四喉咙里的线香。 影四环视了佛堂一圈,对谢引瑜说:“去里面看看。” 谢引瑜应声,抬腿就往里面走,“你自己要小心。” 凌乱不堪的佛堂里,只有佛像依旧端庄森严,影七像贡品一样被钉在莲花座上。沉重的铁链将他灰白的身躯缚成一道道可怖的阴影,入目所见,皆是鲜红。 青锋映佛光,赤血染莲座。 谢引瑜两指在他脖间探了探,确认还有微弱的呼吸后,连忙将身上最好的伤药一股脑地倒进了他的嘴里,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止血,将他从莲花座上解救下来。 内室外,影四久久地看着燕淮,轻声询问,“燕统领是要将他埋葬吗?” 燕淮恍若不闻,继续用手挖着白梅树下的土,指腹满是鲜血与泥泞,甚至被碎石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埋葬影卫本就是大忌,燕统领若是执意要将小兄弟埋在这里,等蔺宗主病情有所起色,一定会发现这里的异样。到时候莫说是入土为安了,以蔺宗主的性情,小兄弟必定会被抽尸鞭骨,挫骨扬灰。” 燕淮终于停手,慢慢转过一张脸。 那是一张饱受苦痛与折磨的脸,原本坚毅的五官都变得颓靡,见不到半点意气风发,只剩下死水一般的空洞和了无生机。 避开刺目的日光,燕淮歪着头辨认了很久,才动了动干涸发裂的嘴巴,“是你啊,影四。” 影卫统领的职责是要替主上清除所有对主上有异心之人,影四当然在名单当中。 但此时此刻的燕淮,只是机械地笑了笑,满是泥泞的手掌遮住乙四死不瞑目的双眼,自嘲了声,“还活着,挺好。” 影四微微探身,身形如电的捏住了燕淮的手腕。 在燕淮眼露杀机的瞬间,影四放开了他的手,惊愕无比,“燕统领,你的内力呢?” 燕淮不答,微微直起身子,戒备又警惕地看着他,直到谢引瑜抱着影七出来。 影四转动着轮椅,连忙迎了上去。 两人原本还担心燕淮会阻拦他俩,没想到燕淮只是木然地朝影七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挖他的土。 “燕统领,”影四遥遥地朝他伸出手,表示自己的友好,“我帮你吧,我们去外面找个蔺宗主发现不了的地方,给小兄弟一个真正的安乐之地。” 燕淮没有答话,只艰难地站起,一点点地把乙四的僵硬身体移到自己背上。 只需一眼,影四就清晰地看到燕淮背后种种溃烂肿胀的伤痕,流脓渗血,异常可怖。 原本魁梧精壮的身躯被乙四压得直不起腰,燕淮剧烈地喘着气,背着乙四走了两步,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谢引瑜上前探查,很快又起了身,手自然地搭上轮椅,推着他就往外走,“还活着,我们走吧。” “不。”影四的目光久久落在燕淮身上,言简意赅,“带回去。” “带哪去?” “玖宁院。” 谢引瑜一顿,手腕上的骨牌串清脆作响,“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燕淮是蔺迟玄的人,你就这么贸然的把他带回去,主上会怎么想?说你勾连外人叛主都算是轻的了吧。” “不会,”影四偏头,黑黢黢的眼睛里无比镇定,一字一句,“我这是雪中送炭,主上会明白的。” 清明前,多春雨。 这春雨不是柔柔丝丝的,一下就是倾盆大雨,夹杂着银蛇与雷声,倒下一层又一层的凉意。 雨点霹雳地打在窗沿,发出阵阵心惊肉跳之声。 屋内没开窗,烛火炭火都点的旺,一屋子人默不作声地,看着床上的影七。 蔺怀钦用干净的软布按住影七肩膀,镊子稍一用力,拔出了在他体内的最后一枚铁钉,又接过影九递来的药纱,按在了影七的伤口上。 尽管用了麻药,影七依旧疼的抽搐,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哥。 影六站在床边,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影七痛苦扭曲的脸。 无数金贵的伤药毫不怜惜地倒在影七伤口上,蔺怀钦放下镊子,净了手,向影六交代:“他失血过多,容易失温,我让引瑜准备了盐糖水,还有被褥,你今晚照看他,只要熬过前三天,命就算暂时保住了。” 影六双目通红,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恨不得替影七受苦。 蔺怀钦拍了拍影六的肩膀,注视着他,叮咛着,“这些是伤药,止血药,都是从灵鹤谷里带出来的,比一般药效好,你都给他用上。小心伤口炎症,若是他发烧了,无论什么时候,及时找我。” 影六紧紧攥着药瓶,咬牙应了是。 几人听到消息后就马不停蹄的赶路,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赶回夜泉宗。 屋内闷热,腥气又重,影九推开窗,暴雨后清澈的味道将屋内的窒闷空气带走了不少。 蔺怀钦缓了缓疲惫,和影九一起走到外厅,压低声音,“影七是怎么回事?燕淮又是怎么回事?” 谢引瑜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连把燕淮救到玖宁院一事也说成了是自己的主意。 影四静坐在轮椅中,闻言,看了他一眼。 “现在夜泉宗里是什么情况?” “主殿被围得水泄不通,探不到任何消息,但属下查了药房的记录,医者出诊的频率还是很高,估计蔺宗主还没有完全清醒。” “先前上来围剿的那些门派,回去以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因夜泉宗对投降者的追杀挑起新一轮的怒火,在蠢蠢欲动。” “穷寇莫追,可他非要赶尽杀绝。”扑面生寒的风料峭生寒,像蔺怀钦话语一样,无端地让人发着凉意,“明明这局,他是有机会赢的。” 窗外一道惊雷,劈开混沌的夜空。 蔺怀钦站起,眉宇间的愠色比沉夜还要浓厚,“我本来还打算放他一条生路。可家宴上他伤小九在先,又无缘无故对影七下手,处处死局,我若继续退让,迟早成他刀下之肉。” 第52章 谢引瑜最先明白过来,跪直了身体,“属下誓死追随主上,愿为主上鞍前马后。” 影九和影四也郑重起誓。 银蛇刺破天空的瞬间,蔺怀钦转过了脸,眼睛里看不到底的幽深让谢引瑜心惊。 “你不是说燕淮就在玖宁院么?带我过去。” “蔺迟玄送我的第一份大礼,我怎能不要?” 第45章 逐客 玖宁院最边上的小屋里, 燕淮突然睁开了眼睛。 简陋的摆设,陌生的环境,还有绑缚在手脚上的绳索, 都仿佛预示了他接下来的遭遇。 他尝试着挣开麻绳,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 失去了所有内力的他宛若废人, 只能等待屠戮。 也好。 他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重新躺了回去。 “吱呀——” 跟着夜色和惊雷一起闯进来的,还有蔺怀钦和影九。 蔺怀钦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的目光冰寒彻骨, 内里却藏着两簇幽暗燃烧的炭火。唇角紧抿成一道冷硬无情的线,像一只随时准备咬断猎物喉咙的黑豹。 与蔺怀钦对视的瞬间,燕淮下意识地后退了些, 避开了他的目光。 蔺怀钦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 他的脸,已不再刚毅沉稳, 只剩下一张被榨干的皮囊。干涸的血管如同枯萎藤蔓般在皮肤下狰狞地蜿蜒,嘴唇干裂得厉害, 刻着近乎灰败的深紫。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锐利如鹰隼、蕴藏力量的眸子,如今深陷在青黑色的眼窝里, 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眼神涣散, 瞳孔无力地放大,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 更别提一身惨不忍睹的伤。 “……燕统领?” 沉默掩埋了燕淮, 久到蔺怀钦逼近床边,牢牢地盯着他,他才僵硬地应道:“……是。” 难听破碎的声音,连同那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像兜头一盆冷水,熄灭了蔺怀钦燃烧的怒火。 预想中的对峙、拷问, 在这样一具行将崩溃的躯壳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可笑。 医者的本能警报在他脑中尖锐鸣响。 就算是对手,也不应当被凌虐至此。更何况,他只是个必须听命行事的影卫。 蔺怀钦垂眸看他,声音依旧冷淡无波,“躺下吧,我给你看看。” 燕淮等了许久,甚至做好了蔺怀钦要虐待他的准备,没想到却等来蔺怀钦这样的一句话。 从影阁出来后,他所有的伤都是谨遵影卫守则,必须熬过三天,三天后得到主上允准,才可以去领最差的伤药,给自己伤上药。 哪怕跟在蔺迟玄身边,成为炙手可热的影卫统领,依旧遵循着这铁一般的条例。 “小九,去拿点伤药和药纱过来。” 影九颔首,确认燕淮没法挣脱麻绳的束缚不会伤害蔺怀钦后,飞快地出了门。 燕淮惊恐至极,两只干枯发黄的眼球甚至快掉出眼眶—— 他不是蔺怀钦的人,甚至在蔺迟玄的授意下做了很多伤害蔺怀钦的事,他不相信蔺怀钦在这种情况下会对一个敌对阵营的人施以援手。 但蔺怀钦确确实实,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不计前嫌地查看着他的伤口。 蔺怀钦拉开他染血的衣襟,露出被无数香烛烫伤后的焦黑疤痕,不急不缓地问:“上次给你的伤药没有用么?” 燕淮想起那瓶蔺怀钦临行前给他的伤药。 按照影卫制度,他是绝对不可以接受蔺怀钦的赏赐的。但那日,蔺怀钦走后,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把那瓶伤药藏进了袖口里。 燕淮的应答愈发干涩,“规矩所在,卑职不敢逾越。” “人都要死了,就不要还念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条例。” 干净的软布轻轻拭过疼痛已久的伤口,经久不息的灼热终于停息。燕淮有些怔,愣愣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就仿佛是初融的春涧,所到之处,折磨了他许久的疼痛就得到了消减。 燕淮内心一颤,干涸的眼里有了莫名的情绪。 “为什么要这样对影七?” 心绪上的巨大起伏降低了燕淮的警惕,他下意识地回答:“是主上,影七忠诚于您的话语激怒了主上,他想要、借影七,收服影六,再把他们二人都处死。” 若真让蔺迟玄得逞,自己的力量会被削减大半。 蔺怀钦颔首,又问道:“那为何要让谢引瑜把人救走?留在你们手上,不是更能拿捏我吗?” 燕淮脸色白得吓人,像是陷入某种极为可怖的梦魇,“主上抽走了我的所有内力,我……” 说完,燕淮才恍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色难看地闭上了嘴。 门板急速的开合打断了两人的话,影九踩着廊下的水,捧着一堆瓶瓶罐罐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慢点,”蔺怀钦帮他把药罐放在床边,拍掉他肩上的水滴,“没被淋湿吧?” 影九耳朵尖有些红,抿唇摇了摇头,“没有,谢谢主上。” “没有就好,下次别那么急。外头路滑的很,要是摔了,就只能在床上躺着了。” 影九乖的没边,垂眸小声应了,“是,属下知错了。” 燕淮飘忽的视线落在影九身上。 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瘦弱枯败的影九,脱胎换骨,亦不为过。 蔺怀钦拿过崭新的药纱,带着医者特有的柔和,道:“处理伤口会有些疼,忍忍。” 燕淮喉间滚动数次,明知道该拒绝,最终却鬼使神差的,应了是。 屋内寂静的再无一点声音,只有燕淮拼命压抑的痛呼,混合在浓烈的药香中。 天蒙蒙亮之际,蔺怀钦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深深地望着他,“燕淮,跟我吧。” 燕淮仿佛死过一场,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冷汗,惊愕地转过视线。 “再跟着他,你会死的。” 话音刚落,蔺怀钦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希冀。 可那点刚燃起来的光亮很快就黯淡下去,又死灰一片。 他极为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拒绝的话语,“……少宗主厚爱,卑职当不起。” 蔺怀钦顿了顿,再次相劝,话语里的真挚一清二楚,“燕淮,何必一条路上走到黑。” 燕淮看了蔺怀钦很久,久到干枯的眼眶里开始积蓄水泽。但最终,他决然地扭过头,整张脸埋在被褥中,“卑职贱命一条,少宗主不必放在心上。” 长久的沉默后,小屋子的门被拉开。 蔺怀钦牵着影九,走进了新阳的光晕里。在木门即将完全合上之际,燕淮叫住了蔺怀钦。 “少宗主,宗主的病只是因为过度吸收和消耗内力,不会危及性命,大概再有两日,宗主就会醒来,请您保重。” 蔺怀钦回头时,燕淮已经侧身躺入了黑暗中,安静的让人心惊。 果然如燕淮所说,蔺迟玄在两天后,就悠悠转醒。 “主上,您醒了。” 刚劲有力的声音从床下传来,蔺迟玄费力地睁大眼睛,喘了许久,才勉强从深陷的床褥中支撑起身体。 枯黄干瘪的眼球盯住了跪在地上的影卫。 “……燕淮呢?” 干涩到难以辨认的话,让甲五好一会儿才应了话:“回主上的话,燕统领武功尽失,目前在养伤,这几日由属下来负责您的安危。” “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陌生的,但充满生机的脸。蔺迟玄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忠诚与狂热,就像当年刚跟在他身边的燕淮。 昏迷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回笼,蔺迟玄想起了抽走燕淮内力时,燕淮那张浸满冷汗和痛楚的脸。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燕淮的乞求,卑微到地里去。 他在道歉,在认错,在乞求。 但那又如何。 一个影卫,怎么能跟门派的安危相比。 不过一个影卫,废了就废了,再换一个就是。 蔺迟玄看着自己焦黄干枯的手指,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莫名的,有些惋惜。 但只是一瞬。 蔺迟玄将目光放到那张年轻富有生机的脸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沉稳干练的影卫回答,“回主上,属下甲五,跟在您身边快五年了。” 蔺迟玄其实不是很在意问题的答案,他没什么力气的伸出手,示意甲五把自己扶起来,冷不丁地问了句,“甲五,你想坐燕淮的位置吗?” 甲五的呼吸骤然大乱,他喉结急促地滚动好几下,才小心翼翼道:“……属下一直都仰慕燕统领,绝不敢有这种心思。” 蔺迟玄嗤了声。 离得近,甲五闻到了蔺迟玄身上腐朽的气息,像荒原上被秃鹫啄食的腐肉。 “替我做几件事,做好了,你就是下一任影卫统领,我会为你赐名。” 没有哪一个影卫能拒绝赐名,甲五几乎是瞬息,就跪在了床下,表示自己对蔺迟玄的忠心耿耿。 第53章 年轻有力量的效忠冲走了蔺迟玄的病气,经脉一刻不停的剧痛仿佛好了许多。他摁着甲五的肩膀,想起了什么,“去,先去把影七带到我这里来,影六回来了吗?” 甲五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猜测是影七犯了错,要遭到蔺迟玄的惩罚。 他紧了紧后背,连忙低头,“主上,影七在玖宁院,需要属下去把人找来吗?” 肩膀处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甲五余光看见,蔺迟玄的指甲已经抓破了自己皮肉,深深嵌进血肉中。 影卫擅忍。 甲五一声不吭地忍住了蔺迟玄的暴怒,浑身冷汗之际听到了蔺迟玄幽幽的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压抑又诡异,像是深夜幽林里的怪异呢喃,又像是深渊里的阴森低语。 他看到,蔺迟玄用一种堪称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轻声细语:“我老了,身体又不中用,病了许久,很多事情,还需要你代劳。” 甲五莫名地起了一身寒战,连忙应是。 “看到你,我总是会想起燕淮刚跟着我的时候。说到底,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收着双肩深陷在被褥里,像一桩枯树干,许久才说道:“晚些我吩咐膳房煮两碗药膳,你送一碗给燕淮,另一碗,拿去给影七吧。” 甲五从燕淮的住处出来时,天色已晚。 下了好几天的雨水终于停了,庭院与廊下,到处都是侍从仆役们扫水的声音。 玖宁院外的白梅已过花期,被接连几日的雨水一浇,像雪一般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一脚就是一片狼藉。 熬得发黑的药膳捧进了玖宁院,甲五盯着脖间的长剑,剑眉拧的死紧。 影九负手侧立,长剑稳稳握在手中,如深潭般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他,“出去。” 脖间的长剑极富技巧,不管甲五朝哪个方向避开,剑锋都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肉。 “蔺宗主命我来给我影七送汤药,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宗主的赏赐!” 影九手腕一挑,药碗就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黢黑的药汁四溅,散发出浓烈的腥苦。 这是夜泉宗至高无上的主人的赏赐,眼前这个影卫是谁,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打翻了蔺宗主的好意。 甲五大怒,“你是谁!竟如此放肆!” 一道冷冽如松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阁下这话好笑,他是玖宁院的主人。你又是谁,到我玖宁院来,质问我的人?” 影九稳稳握在手中的长剑微不可察的一顿。 来人身量极高,眉眼压的很低,步履沉凝,每一步都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却让脚下的青石板路都显得格外肃穆。 神色袖口上的黑豹随着他的行走,狰狞可怖,目怒圆睁,沉沉地锁住了甲五。 那眼神并非刻意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穿透力,直看得甲五慌忙逃遁。 “请少宗主安,卑职是来替蔺宗主——” “打住。” 冷厉的两个字从那双没有一丝上翘的弧度,只有纯粹漠然的唇边淌出。 “欺负了我的人,还敢来惺惺作态?” 蔺怀钦的眉眼压得极低,手背覆上影九的手,将长剑往前一压。 甲五慌忙躲闪,脖间依旧被划了一道血痕。 明晃晃的剑尖指着他,蔺怀钦浓烈的杀意有如实质。 “回去告诉蔺迟玄,他对影七做的事,我会一点点地讨回来。” 第46章 同命 影七醒了。 他睁眼的一瞬间,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床边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影七反复眨了好几次眼, 本就白的脸色更是一分血色也没有。 逐渐回笼的感官泛起难以承受的痛苦, 影七紧紧攥着被子, 慌张又无助, “……哥,我看不见了……” 人头像潮水一样褪开。 紧接着,影七就看到了他哥熬得发青的脸和布满血丝的双眼。 影六实在顾不上什么规矩, 什么仪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床,抱住了影七的脑袋, 一遍遍地重复着,“哥在这里, 小七,哥在。哪里不舒服, 跟哥说——” 影七怔怔的,还没从以为自己失明了的惊悚中脱离出来。 “都是我不好,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来, ”影六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着,极力克制着自己所有对影七的碰触, 生怕碰痛了他,“对不起小七,是不是吓坏了,还有哪里疼,跟我说……” 慌乱又沉重的语调让影七的嘴角也一起垮下去,他吸了吸鼻子, 伸手环住了影六的脖颈。 “哥——” 影六呼吸一滞,额头轻轻抵在床沿,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 很快,他就抬起头,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微笑,“哥在呢。” 影七艰难地动了动胳膊,用绑满药纱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笑着嫌弃,“好丑。” 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的兄弟情深,影七慌忙侧头,才发现,屋内还站着这么多人。 谢引瑜站在影四身后,笑吟吟地摇着扇子,仿佛刚才那声不是他咳的,“影七,我们也很关心你呐。尤其是主上,主上为了你,都多久没睡好了。” 看着行至床边的蔺怀钦,影七忙不迭地想把自己撑起来。 “快躺着,”蔺怀钦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醒了就好,身上还疼不疼?” “主上,”影七来不及回应,忙不迭地说:“主上,属下在宗主那里,没有说任何对主上不利的事情,也绝没有背叛主上,求主上明鉴!” 很多主人家,在听到自家影卫被抓去后,第一时间都是放弃这个影卫。就算影卫侥幸逃脱回来,也不会再得到主人的信任。 毕竟,不会有人相信,卑微又低贱的影卫,能将自己的生死度外,来拼死维护把他们当工具和兵器的主上。 “属下没能及时返程,也没能在蔺宗主带人围剿的时候逃脱,是属下学艺不精,求主上责罚!但求主上相信属下,属下绝没有背叛——” 影七慌得发抖,不断地请求着蔺怀钦的信任。 “我知道,小七别怕。”蔺怀钦摸了摸影七冒着虚汗的脑袋,话语里是让人安心的力度,“我都知道,知道小七最是勇敢,也最是忠诚。” 忠诚是对一个影卫最高的嘉奖。 影七的眼眶瞬间就湿了,顾不得影六的阻拦,像受尽苦难终于见到主人的小狗,抵着蔺怀钦的手,哭的稀里哗啦。 “小七,”蔺怀钦用眼神安抚想要请罪的影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受苦了,想要什么奖励?” 影七连忙摇头,一双狗狗眼亮亮的,“主上的信任就是最好的奖励。” 蔺怀钦笑着扶他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小九给我提议了一个奖励,你想不想先听听?” 影七的视线落在一直站在窗边,满脸写着关切的影九身上,点了点头。 “你觉得,‘逾明’和‘晏清’好不好听?‘逾明’就像你,能够穿透黑暗,抵达光明,‘晏清’是影六一直对你的期许,希望你们能安定平安。” 影七好一会儿,才反应出这句话的意思,就连影六脸上,也写满了不可置信。 “主上、主上是要给,给属下赐名吗?”巨大的欣喜让影七的话都说不完整。 蔺怀钦微微颔首,“我听影四说,你二人本身是有姓氏的,只不过当了影卫后就不允许被提起了,所以我私心想着,你们应当会更喜欢原来的姓。” “林逾明,林晏清,这两个名字,你们喜欢吗?” “喜欢!属下喜欢!”影七恨不得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却又不得不因为浑身的伤乖乖躺着,看起来就像条刚下锅的鱼,弹了好几下,有些滑稽。 蔺怀钦牵起唇角,眉眼处尽是春风过境的柔和,手轻轻压住他的肩膀,“躺好,别动,一会儿伤口裂了,你要受罪的。” 影六嘴唇嗫嚅着,为自己,也为影七,深深叩首,“属下,谢主上赐名。” 影七高兴的不行,一直到几人离开后,还缠着影六教他写他的新名字。 影六提着他的手掌,粗粝的指尖点在他伤痕累累的手心上,不厌其烦地教他。 “林晏清,”影七被他抱在怀里,用脑袋撞他长满胡茬的下颌,“你要记住主上对我们的好,把以前那些不好都忘掉,听到了没有。” “好,哥都听你的。” 影七打了个哈欠,缠着要他抱,脸颊贴着他的耳廓,在那嘀嘀咕咕。 “其实一开始我都不害怕,在刑房受刑的时候,被拖着绕行的时候,我都扛了过来。但是后来,老东西说要拿住我要挟你,我就开始害怕了,本来想咬舌自尽,但是被老东西发现了。” 影七伸出一截猩红柔软的舌头,舌头上还刻着深深的一道痕。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影六。 “小七……” 影六的声音很哑,深陷痛苦与自责,又难以自控地伸出舌尖,点在了那截柔软上。 第54章 濡湿的舌尖似乎受了凉,一下就收了回去。 影七舔了舔嘴唇,后知后觉地意犹未尽,又缠上影六,“哥,我想的是,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大不了就我们两个一起死,总不能背叛主上,死了以后还要一直被人骂叛徒,阴曹地府里也不安宁。” 影六恨不得将他揉碎在自己怀里,哑声道:“小七,你才十九岁,要我怎么舍得。” “够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在乎。” 影六深深地望着从小就是自己心头肉的弟弟,所有的世俗道理终于被推翻,他喉头滚动数次,最终含混了句抱歉,就低头吻住了影七。 日光如水,涨满了整个庭院,微微浮动在开始回暖的空气里。但夜泉宗的主殿外,沉默死寂,就连天光,都被阻挡在压抑又森严的屋檐下。 甲五双手被反吊在房梁之上,鲜血自黑衣蜿蜒而下。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任务都会失败?” 蔺迟玄手上的钢鞭沾满了血,锋利的尖刺上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甲五被喂了药,五脏六腑的剧痛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连求饶都不被允许。 痛苦的声音透过紧闭的房门,不断地传出。 跪在主殿外的侍从武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心满眼都是朝不保夕的惊慌。 临到傍晚,主殿的门才再次被推开。 “燕淮。” 蔺迟玄的身影模糊在重重屏风后,他疲倦地丢下手中的钢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终于来了。” 燕淮漠然地在门口磕了头,无声无息地朝内室走进。 主殿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条狗,被关在铁笼子里,均是浑身浸血,哀哀地朝来人叫着。 见燕淮走近,蔺迟玄用小刀割断绳子,看甲五重重地摔下来,摔在燕淮面前。 燕淮双膝跪地,扶起了满脸痛色的甲五。 “主上,甲五还年轻,又是临危受命,求主上网开一面。” 甲五整个人像是被泡在冰水中,嘴唇乌紫,不断地呛出血沫。 蔺迟玄恍若不闻,蹲身在他面前,用刀刃拍了拍他的脸,一双眼睛沉沉的,“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解释的吗?比如你为什么会从玖宁院出来?” “属□□力不支,倒在佛堂中。醒来时,已身处玖宁院。”燕淮身上的伤还没好,稍有动作就是透心的疼,他缓了缓呼吸,道:“属下绝没有背叛主上。” “没有背叛,”蔺迟玄怪异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靠近了他,“你不会是想跟我说,你在玖宁院住了那么几天,少宗主没有任何为难你,反而给你治了伤,然后放你回去吧。” 燕淮闭了闭眼,俯身磕头,“回主上,确实如此。” “你是不是感动的不得了?恨不得为有如此善心的少宗主鞍前马后?” “……属下没有,请主上明鉴。” “贱货!还敢撒谎!”蔺迟玄突然变得怒不可遏,拖着燕淮的头发,把他扯到近日新定做的狗笼旁边,逼着他朝狗笼里看。 “我让甲五赏你的那碗汤药,你喝下去了吗?” 燕淮仿佛意识到什么,小幅度地挣扎着,被蔺迟玄加重的力气死死扼住。 “是了,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废物影卫,谅你也不敢不喝。” 铁笼里的狗受到惊吓,夹着尾巴大叫起来。 蔺迟玄亲昵地凑近他,“你的那碗药里,我放了同命蛊。若你不听话,我就会把另外一条,放到你面前的这条狗身上。就是不知,当你和它同命相连的时候,还能不能学会听话。” 燕淮惊恐地睁大眼睛。 蔺迟玄踢开他,拿过床边的小木匣,打开给他看。 原本放着两条蛊虫的盒子里只剩下一条,由于一条已经找到宿主,另一条蜷缩着,发出嘶嘶的叫声,亟待寻找寄生之处。 蔺迟玄用指腹掐住了那条紫红色的蛊虫,燕淮立刻感受到腹部传来排山倒海的疼痛。 这种痛无法抵挡,像是被镌刻在灵魂里,不知何处起,又无法宣泄半点。 末了,蔺迟玄拿起那条跟燕淮一样,奄奄一息的蛊虫,悬在了狗笼外的狗盆上。 数日未进食的狗伸长了舌头,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铁笼里。 “主上,不要,不要,”燕淮匍匐在地上,额头磕的鲜血淋漓,“主上,求您,属下知错了,求您,放属下一条生路……” “好燕淮,我怎么舍得这样对你,”蔺迟玄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把一个紫红色的木匣子放在了他手里,“这是另外一对的同命蛊,你把它,放在影七或者影九身上,我就原谅你。” 第47章 春雨 一场春雨一场寒, 幽幽的冷意朝四面八方侵袭。 影九低声的求饶被撞碎,整个人湿漉漉的。 “累了?” 蔺怀钦的低语就在耳边,但又像云端般遥远。 影九吃力地点头, 很快又摇头。他的声音都浸着水, “…主上可以尽兴, 不用顾及属下…” 蔺怀钦低低地笑出声, 抚摸着他被热汗打湿的鬓边,停了下来,“又不是要惩罚你, 当然要顾及小九的感受。” 他把影九抱在怀里,慢慢抚平他的颤栗,贴着他的脸颊, “歇一会儿,把我宝贝累坏了。” 许久, 影九灼热又破碎的呼吸终于平息,耳畔又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最喜欢暴雨疾风后的亲昵。 他靠在蔺怀钦的肩膀上, 像小狗一样紧紧地贴着他,全身心地依赖着蔺怀钦。 “主上, 我们把甲五赶走, 宗主真的不会报复吗?” “当然会,”蔺怀钦低头看他, 笑了声,“害怕?” 影九摇了摇头,“属下不怕,属下、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影九飞快地看他一眼,很快就垂下还沾着水汽的眼睫,小声道:“担心您, 也担心他们。” 影九能说出这样直白关切的话,实在叫蔺怀钦意外。 十年的影阁生涯,早已将影九的性情锤炼得如同古井深潭,沉默内敛得近乎封闭,他习惯于掩埋所有情绪,但却在蔺怀钦的刻意引导下,许多被束之高阁的情感,慢慢地倾泻出来。 影七重伤卧床这些时日,影九虽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只言片语,蔺怀钦却不止一次捕捉到他的身影。 深夜里,长久地默立在影七紧闭的门外阴影中,守夜时,影七房间的那几片屋瓦总是恰好被移开,无声地守望着影七的动静。 他甚至鼓起罕见的勇气,违背了影卫绝不主动讨要恩典的铁律,头抵着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声音,恳求自己能赐影七一个真正的名字。 蔺怀钦的心里软的一塌糊涂,温热手指沿着下颌慢慢挑起影九的面庞,亲了亲他,夸道:“小九进步了,这是给小九的奖励。” 影九害羞地蜷起手指,嘴角却慢慢挑起弧度,眼里亮如星辰。 他的舒服不加掩饰,甚至在蔺怀钦的温度离开时,意犹未尽地往前凑了凑。 蔺怀钦眼里都是笑意,压低了声音引诱他,“要不要再亲一个?” 影九色迷心窍,红着耳朵尖,一直点头。 蔺怀钦却坏心眼地将身体往后撑,深陷在被堆高的被褥中,露出精壮有力的腰腹线条,朝他勾了勾手,“那小九主动点。” 涉世未深的小影卫不可能拒绝这样的陷阱。 犹豫不到一息的时间,名为影九的小羊再次把自己送到了蔺怀钦的猎场里。 不知过了多久,影九被禁锢在蔺怀钦的怀里,在模糊与混沌中,听到了低哑庄重的承诺。 “小九,我不能保证这场争夺一定会赢,但我会用尽全力,保护好你们。” 影九想回话,可他实在太累,很快又在蔺怀钦刻意的哄慰下,枕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新阳破云时分,连绵了一晚上的夜雨终于停歇。 蔺怀钦右手牵着影九,左手提着食盒,缓步走来。 一直守在影七门外的影六连忙朝蔺怀钦行礼,“给主上请安。” 蔺怀钦摆手示意他起来,抬腿跨过门槛,“影七今日好些了吗?” “谢主上关怀,”影六跟进来,立在门侧,语气明显轻松了些,“烧昨夜就退了,今天人精神了不少。” 屋内,影七早已醒了,正有些费力地靠坐在床头堆叠的软枕上。 苍白的面色虽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有了光亮。一见蔺怀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掀被下床跪拜。 “坐好。”蔺怀钦几步已至床前,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在他未受伤的肩头,露了欣慰的笑意,“果然是年轻,短短几日,气色就好看许多。” 影七晃了晃脑袋,嘿嘿的笑了几声,“谢谢主上照顾。” “不过,这几日还是要好好养着,”蔺怀钦示意影九将食盒放在床头小几上,亲手打开盖子,一股浓郁鲜甜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我让膳房给你熬了点红枣鸡汤,趁热喝。” 第55章 影七欢呼了一声,双手接过影九递来的汤盅,晃着耳朵,“谢谢主上!” 影六看起来想阻拦影七的大逆不道,但视线很快也黏在了那碗飘香四溢的鸡汤上,肚子跟着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蔺怀钦唇角勾起一个了然又愉悦的弧度,目光转向影六,“是不是还没用早膳,一起用吧。” “小九,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吧。” 影六面上闪过一丝惶恐,下意识地想要推拒,“主上,属下不敢……” 他瞥了一眼捧着汤盅小口啜饮、满脸幸福的影七,又看看蔺怀钦温和却笃定的眼神,那点推拒显得格外无力。 蔺怀钦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卷起袖子帮助影九一起布好碗筷,落了座。 影六终究是拗不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在靠近影七床榻的位置,侧身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面前的淮山野菌粥。 影四转着轮椅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澄黄的新阳爬过窗楹斜斜地打在屋内,一室融意生温。 “……打扰主上用膳,属下该死。” “别说这种话,”蔺怀钦放下给影九夹小笼包的筷子,招呼他,“吃过了吗?” 影四和蔺怀钦相处时间不久,怎么也没想到蔺怀钦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属下用过了,谢谢主上。” 影四一路赶得急,积了一夜的水被轮椅溅起,裤管和袖口哪里都是湿的,浑身泥泞。 蔺怀钦寻了个干净毛巾给他,道:“先擦擦,怎么一个人赶得这样急,引瑜呢?” “……他还没有起来。” 影四眉间的深壑依旧未平,依旧拧的死紧。 蔺怀钦推了一杯茶过去,“脸上看着沉重,事情办的不顺利?” “主上,”影四攥紧了自己空荡荡的裤腿,羞愧地垂下脑袋,“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联系了灵鹤谷,但灵鹤谷那边一直还没有消息传来。” “属下已经加派了暗探前往,可能还需几日。未能完成主上所托,请主上责罚!” 早在蔺怀钦放下筷子的时候,其余几个影卫也停下了筷子,纷纷把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背坐好。 他们听到影四的请罚,不约而同地捏了把汗,紧张兮兮地等候着蔺怀钦的发落。 蔺怀钦朝后靠坐着,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坚硬的檀木扶手,发出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的敲击声。 在影四准备匍匐在地请罚时,蔺怀钦开口了,声音如同上好的玉器相击,清越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任务虽然没有完成,但你已经采取了补救措施,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影四绷到极致的肩膀松了些,“是,谢主上宽宥。” “交代你做的另外一件事呢?” “是,关于蔺宗主上次只是演戏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黄木寨里的人很适合做这种事,三言两语就把蔺宗主说的缠绵病榻,下一秒就要断气,引得流言纷纷。” 影七嘿嘿笑出了声,很快又在影六的警告眼神中,捂住了自己的嘴。 蔺怀钦端起茶盏,刮了刮碗里的浮沫,笑道:“江湖儿女,最擅长的就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是,”影四微微颔首,“主上,黄木寨里的一部分人已经带着您交代的东西在过来的路上。属下已跟谢引瑜沟通过,他会给他们指一条暗道,直接通到玖宁院里。” “做得好。”蔺怀钦缓缓抬眼,笑意清和,“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什么时候搬回来?” “回主上的话,最晚明天。” 蔺怀钦斜倚在椅背上,眉眼流淌着温和的暖意,微微点头,“院子里本来就留了你的房间,你早些搬回来,也不用每日路程来回折腾。” “再说了,他们几个,每天都盼着你呢。” 影六影七影九齐刷刷地露出了笑容。 影四一怔,嘴角也扬起了几分不太熟练的弧度,“…是,谢主上关怀。” 蔺怀钦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摆到影九旁边,对影四说:“难得人齐,陪他们再用点吧。” 知道主上看穿了自己的谎言,影四不再推拒,郑重地谢了恩后,挪动轮椅到了桌边。 影九默不作声地盛了一碗粥,又夹了个肉包放在小碟子上,推到了影四面前。 影七跟着抬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帮腔,“四哥,快吃,这肉包子可好吃了!” “属下……”影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伸出手,终于握住了那温热的粥碗边缘,低声道:“谢主上。” 气氛自然惬意,只有影七满足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的鸟鸣。然而,就在影四的手指刚刚捧稳粥碗,准备入口时—— “当——!” 一声沉重悠远的金属颤鸣,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屋内的和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猛地撞进屋内。 “当——!当——!” 突兀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冰冷,如同催命的符咒,让几名影卫俱是变了脸色。 影七性子最急,皱着眉头抱怨,“怎么又要试炼考核?一个月前不是才考核过吗?” 试炼考核是每个侍从武士影卫都要到的,不管是受伤还是在受罚,要有一口气在,就必须得参加。 影六看着影七满身的药纱,压抑地沉默着。 就连影九,都笼罩在阴郁的低气压中。 上一次试炼,蔺迟玄已经明显的对自己阵营的人进行筛选,这次人还在汤药里泡着,就迫不及待地又要考核试炼,说是正常考核,鬼都不信。 微凉的指腹按在了影九不自觉皱起的眉心上。 影九一惊,连忙压低视线,声音低低的,“主上……” 蔺怀钦抚平他眉间的担忧,语气轻柔,“别担心,小九,这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影四比几人年长,处理事情也更加沉稳。他微微颔首,“主上也可以收网了。” 蔺怀钦倏地笑起来,眼底却幽寒的让人心惊,“走吧,去会会我许久未见的父亲。” 第48章 猎物 急促的钟声把夜泉宗所有的影卫武士和侍从都召集到了夜泉宗西边的密林里, 突如其来的考核让每个人脸上俱是惴惴。 令蔺怀钦意外的是,只有燕淮和甲五站在高台上,未见蔺迟玄的身影。 燕淮的身形依旧挺拔, 如同崖边孤松, 但那挺直的脊背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弱。 日光映照下,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仿佛内里支撑的骨血已被抽空大半,随时会被这湿润而带着寒意的东风彻底吞噬。 一直都是影卫统领的开场白被甲五抢了过去,他朝前挪了一步, 恰好站在燕淮身前,狭长的眼睛扫过众人。 “诸位,最近门派事多, 不太平,在门派最需要大家的时候, 却有人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今日这场考核, 就是那些心存异心之人的埋骨地。” 此话一出,好些之前想要跟随蔺怀钦的人俱是脸色发白, 眼神惊恐地四处游移。 甲五的声线还很稚嫩, 但言辞犀利刻薄,“但主上宽容, 给大家亡羊补牢的机会。如果此时有人能主动自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人群开始躁动,开始分裂,之前向蔺怀钦示好过的那些面孔开始被孤立,被排挤。 蔺怀钦站在人群的边缘,身后跟着玖宁院的所有人, 仿佛自成一方天地。 甲五的声音继续传来,“诸位,良禽择木并不适合你们,你们所选的,也不一定是参天大树,说不定只是一小截即将沉水的枯木。” 蔺怀钦波澜不惊,倒是影九按捺不住,握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欲裂,恨不得将甲五一分为二。 “主上——” 影九杀气腾腾的,乞求着蔺怀钦让他冲上去的命令。 蔺怀钦的手覆在他紧绷到发凉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小九生气了?” 影九气的眼眶一圈都泛了红,“主上,他侮辱您!” “好,小九不气。”蔺怀钦的指尖虚虚地刮过他的鼻尖,“我去给小九出气,好不好?” 说罢,他迈开腿,踏上了通往高台的湿滑石阶。 袖口那只蠢蠢欲动的黑豹仿佛感知到蔺怀钦的情绪,在衣料的褶皱间起伏攒动,幽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甲五,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躁动。 他踏过台阶上的积水,一步步地,朝高台逼近。 他走得不疾不徐,姿态从容,却带着山岳倾覆般的压力。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道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 在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燕淮僵硬地转过身体,抱拳作揖,“卑职见过少宗主。” 甲五像是完全没预料到燕淮的反应,怒目看了燕淮一眼,握紧了双拳。 蔺怀钦一步步地朝甲五逼近。 山风把日光晃成跳动的光影,衬得蔺怀钦的面容愈发冷峻晦暗。他在甲五面前站定,露了点似笑非笑的冷嘲,“燕淮,看来你的统领一职,很快就要易主了。” 第56章 燕淮微微颔首,“……是,卑职无能。” 他似乎连说话都很难,不断滚动的喉间,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生机的地方。 燕淮最是知道单独面对蔺怀钦时的压迫。他看都没有看甲五,向蔺怀钦颔首后,就走到了高台边缘,眼神空洞,不知望向何处。 甲五先前在玖宁院吃了亏,又因为这个事情被蔺迟玄责罚,对蔺怀钦更是没什么好脸色,他不甘示弱地盯着蔺怀钦,道:“少宗主前来,有何指教?” “指教说不上,”蔺怀钦微微侧身,将日光碾在脚下,轻描淡写道:“就是想问问未来的统领大人,您刚所说的心存异心之人,都是哪些人,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甲五怎么也没料到,蔺怀钦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 但凡有些自知之明的人,都不会在明知道这个答案是自己的情况下,还如此直白地问上一句。 甲五年纪小,压不住火气,反唇相讥,“少宗主觉得是谁?” 蔺怀钦好似笑了一声,一副为难的模样,“统领大人这就是刁难我了,我都虚心向您请教了,您还反问我。还是说,统领大人不敢说出,这心存异心之人,是谁?” 甲五当然不敢说。 就连蔺迟玄都要明里暗里,阴阳怪气,他一个刚在宗主身边任职的影卫,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挑明了说。 他怒目圆睁,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整个人像个被烤熟的火鸡,僵直地杵在原地,只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不如我帮统领大人说,”蔺怀钦朝他逼前一步,宛若深潭般压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甲五,一字一句,“心存异心之人,定是挑拨我与父亲关系,妄图让夜泉宗不得安生之人。” 他话音刚落,几个一直探听玖宁院消息报告给蔺迟玄的暗探,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人群中。 血色铺地的瞬间,影九站在倒下的尸体后,面无表情地晾着剑尖上的血。 人群一阵哗然。 他们愕然又惊恐地看向影九,连忙退远了几步,生怕被连带惩罚。 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对影九大逆不道的行为兵刃相向。 蔺怀钦指着台下还在抽搐的尸体,盯着甲五的眼睛问道:“是不是他们?他们天天散播不实消息,离间我与我父亲,让整个夜泉宗人心惶惶,你说,该不该杀?” 甲五面色极度难看,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张望着视线,想寻求燕淮的帮助。 一直站在高台边缘的燕淮任何反应,只是麻木地站着,似乎躁动与喧闹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影七懒洋洋地靠着影六,戳了戳影六的手,开玩笑道:“哥,我觉得他想跳下来。” “不可能。”影六的话极为笃定,“影卫自戕是要被做成长明灯的大罪,他就是有这个心,也绝不敢这么做。” 影七撇了撇嘴,不太高兴,“我就这么说一句,你那么凶干什么!” 影六明显慌了,目光好几个来回后,老实道:“我没有凶你,对不起。” 影七哼了一声,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哥你看!” 蔺怀钦不知何时逼近了甲五,一道几乎要割裂日光的寒芒架在了他颈边。 甲五紧紧盯着蔺怀钦手上的匕首,脸色异常难看。 他没想到,蔺怀钦竟敢真的当场发难,还敢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对待自己。 “统领大人,我可是帮了你大忙,你要怎么谢我呢?” 蔺怀钦高大,站在甲五面前时将所有的日光都隔绝,居高临下的目光就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扼住甲五的咽喉,让他呼吸不能。 贴在颈边的匕首极为刁钻,甚至比当日影九架在他脖上的长剑更加难缠。只要有些许动作,就会血溅当场。 甲五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了。就是还作为孩童被扔到影阁训练时,都没有过这般的力不从心。 惊惧占据全身,根本起不了一点反抗的心思。 “少宗主、那是,宗主身边的人,您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脉搏,逐渐晕开一道猩红,蔺怀钦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冷嘲,“只准你们动我的人,我就不能反抗了?” 极致的沉默里,连风声都不敢喧嚣。 目眦尽裂里,甲五看见,蔺怀钦袖口处的黑豹随着那段青白有力的手腕,狰狞地盘踞在眼前,随时准备将他拆骨剥肉。 甲五的呼吸急促到接近破碎,终于朝蔺怀钦低了头,“……卑职僭越,请少宗主饶恕。” “既是请罪,统领大人也该用心些。” 甲五几乎要咬穿下唇,满脸屈辱地跪了下来,“……请少宗主责罚。” 冰冷削薄的刀刃跟着主人一起俯下身,在甲五骇然的脸上拍了拍。 蔺怀钦一句话都没说,但甲五却感觉被杀意包围,再有一点不甘,就会血溅当场。 “噔——” 匕首落地的声音让台下的所有人为之一颤,他们纷纷抬起头,恐惧又顺从地看着踏上高台的蔺怀钦。 “诸位,”蔺怀钦的声音柔了下来,顺着雨后的清风无声地安抚着众人,“这次的考核试炼太过紧凑,想来你们其中好些人都还没恢复好。但规矩如此,不可更改,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些水和食物,一人一份,大家可以拿上,以备不时之需。” 谢引瑜推着影四,信步闲庭地走在人群中,每每经过一个,影四就会把手上的小包裹递过去。 谢引瑜的出现让人群炸开了锅。 “这、这不是内务长老吗,怎么会……” “连谢长老都改投少宗主麾下了吗?那我们还跟着那个快断气的宗主干什么?” 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一连十几个人,都没有人敢接影四递过去的小包裹。 他们都心知肚明—— 一旦接了,就等同于宣告自己背叛了蔺迟玄。 他们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听到轮椅停下的声音后,就缩着肩膀慌乱地避开视线。 高台上传来不急不缓,却有力度的声音。 “诸位,考核有多艰难残忍,你们应当比我清楚。各位连生死都置之度外,还怕坏了规矩?” 人群依旧沉默,但部分人脸上的惶恐已经褪去,转成了坚定。 一个看起来格外年轻,脸色极为苍白的影卫举起了手,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可以给我一份吗?” 谢引瑜露出了他的招牌狐狸笑,将干粮包裹递给他,“当然可以,欢迎你的加入。” 那小影卫看起来十分年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却一身的伤。他紧紧地抱着包裹,深呼吸数次,向蔺怀钦的方向双膝跪地,“属下影三五,拜见主上。” “影三五,”蔺怀钦双手撑着高台的石墙,勾了勾唇,“勇气可嘉,赏。” 影九立刻将一套新衣服和一把崭新锋利的匕首,放在了他面前。 对于受训的影卫来说,一套好的衣服能帮助他们挨过极端训练后的失温,一把锋利的匕首更是让自己的存活率直线上升。 影三五眼睛睁得极大,确认真的是给他的时候,激动地磕了好几个头。 他的动作宛若热油入水,沸腾了人群。 在影四面无表情地把包裹递给下一个时,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武士,在影四靠近前,就主动伸出了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讨好,“有劳影四大人。” 他接过包裹,很快就奉上了自己忠诚,“属下拜见主上。” 越来越多的人伸出了手,低声说着感谢的话,又一个个地朝着高台的位置跪倒。 影九在忙碌的空隙朝高台上望了一眼,恰好对上了蔺怀钦的目光。 影九呼吸一滞,很快就红着耳朵尖,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 主上好厉害—— 这是他的主上。 影九这样想着,心头就满涨的厉害,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带了点傻气。 蔺怀钦毫不费力的,在影九的眼睛里,看到了绝对的钦慕与爱恋。 他目光柔和,弯起了嘴角。 人群跪了一大片,日光打在每一个驯服俯身的背上,看不到他们面上的神情。 蔺怀钦当然知道这些人里有很多见风使舵的人,但他现在,要的是他们的服从,要的是他们迈出来的这一步。 只要他们迈出第一步,就能在他们心里埋下反抗蔺迟玄的种子。 这将会是他捕获的,第一批猎物。 第49章 生魂 甲五听着越来越多人的效忠, 气的几欲昏厥,攥起的双拳用力到痉挛,怨恨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燕淮。 燕淮早在蔺怀钦迈步到高台前, 就颔首侧身, 立在了不起眼的阴影下。 察觉到甲五阴鹜的视线, 燕淮缓缓转过那张苍白如纸的脸。 突然, 他神色一变,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双膝跪地。 紧接着, 洪钟般的声音顺着内力,轰入每个人心神,“蔺宗主到, 所有人跪地迎接——” 第57章 不过一息,影九已经旋身, 站在了蔺怀钦身后。 日光照不到的远处,全塘搀扶着蔺迟玄, 一步步地朝高台走来。 蔺迟玄病体支离,走了极长的一段路, 脸色发青, 衣服随着他起伏的呼吸,紧紧贴在干枯的胸膛上, 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抬头往上望,正正对上蔺怀钦居高临下的视线。 蔺怀钦露了个冰冷的笑,微微颔首,“请父亲安,父亲身体安好。” 蔺迟玄嫌恶地转开视线,阴恻恻地看着满地跪着的人影, “诸位算盘打得挺好。若是我再来迟一点,这夜泉宗,是不是就要成了少宗主的天下了?” 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 浑浊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过每个背叛者,最终化成了嘴边让人心惊的话语,“也好,拿着少宗主恩赐给你们的东西吧,吃饱了,才好上路。” 场下众人色变。 全塘站在蔺迟玄身侧,睥睨地环视了一周,替他的主上,下了生死通牒,“诸位真是幸运啊,今日恰逢贵人求剑,三百把生魂剑,正好从各位身上出。” 影九凑近蔺怀钦,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明显的畏惧。 “主上,生魂剑是将人活生生地抛入烧得通红的铸剑炉里,焚烧血肉,烧淬白骨。在受祭者极端痛苦之时,长剑穿喉破肚,引起怨魂,铸成宝剑。” 全塘叉着双手,语气里满是看热闹的得意,“请吧,诸位,铸剑台见。” 铸剑台,是夜泉宗的核心,也是夜泉宗的安身立命之本。 铸剑台建造在一片凹陷于山腹的巨大石坑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剑池里涌动着赤金色的玄铁熔浆。 正是这得天独厚的玄铁岩浆,才让夜泉宗的武器刚劲有力,锐不可当。 灼人的热浪如同实质,一波波向上蒸腾,将坑壁的岩石都烤得发红发亮。而悬于剑池之上约十丈处,便是令人胆寒的“生魂台”。 生魂台并非平地,而是一块巨大厚重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玄铁平台。 站在台上,脚下便是翻滚吞噬一切的玄铁熔浆,蒸腾的热气直扑口鼻,连身上的衣衫都开始扭曲变形。 空气灼热到窒闷,但每个武士影卫和侍从的脸却都一片惨白。 蔺迟玄被全塘搀扶着,在远离生魂台的高处坐下来,睨着面如死灰的人群。 一直被圈养在主殿里的两只狗也被带了出来,粗长的铁链握在全塘手里,铮然作响。 这两只狗不知受到了什么对待,瘦的畸形,原本清澈温和的眼睛里疯癫又偏执,朝着生魂台上的猎物们,不断狂吠。 蔺迟玄欣赏着他们脸上的冷汗,发难道:“笑啊,刚才不是还挺开心的,现在怎么不笑了?” 一些承受力差的侍从,腿脚发软,连同怀里的干粮包裹一起摔跪在灼热的地上,“主上饶命!主上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 生魂台早被玄铁熔浆灼烧的滚烫,刚刚跪下去的侍从很快就痛苦倒地,两只膝盖被烧穿,流出猩红的血水。 在侍从抽搐哀嚎的瞬间,全塘松开了手里的铁链。 同样坐在高处的蔺怀钦猛地站起,“小九!” 影九闻声而动,但来不及。 两只饿到癫狂的恶犬速度极快,不过眨眼,已经在撕扯着那名侍从的血肉。 在侍从凄厉的哀嚎中,蔺迟玄阴晦地笑了起来。 “少宗主,你看,他们就是如此下贱。方才还跪在那里认你为主,现在又痛哭流涕地喊我主上。你说,这等跳梁小丑,我是不是便宜他了?” 恶犬撕扯完最后一块血肉,流着腥臭的口水,虎视眈眈地看着剩下的人。 台上的侍从影卫们只敢躲避,丝毫不敢还手,纷纷跪地求饶。 蔺迟玄对生命的蔑视让蔺怀钦怒不可遏,他双肩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那双向来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看向蔺迟玄,一字一句问道:“一派之主,就只有这种卑劣的手段?” 蔺迟玄瞳孔急缩,歪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惋惜地摇了摇头,话语里充盈着恶意,“可他们都是因为你啊,少宗主,如果不是你一定要他们择主的话,他们也不会死啊。” 蔺怀钦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恐惧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冰冷地砸下来,“蔺迟玄,什么年代了,还玩道德绑架这一套?” 用力到青筋鼓胀的手指向血色淋漓的生魂台。 “这恶犬,是我驯的吗?是我把它们变成这幅嗜血模样的吗?” “这生魂台,是我锻造的吗?是我以生魂剑为噱头,引得其他门派高价购买,从而给我自己那么多排除异己的机会吗?” “到底是谁,坐在这高台之上,以他人血肉痛苦为乐?!” 蔺怀钦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冷厉的质问落地有声,“你再说一遍?他们如此,是因为我?而不是因为你那颗狭窄如鸡的心?” 蔺迟玄从没见过蔺怀钦如此咄咄逼人,丢了面子的同时怒急攻心,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剧烈地咳嗽着,不断呛出黑红色的血沫。 “杀了他、全、全塘、给我杀了——” 全塘面色一凛,手中集聚内力的瞬间,一道更为强硬的内力生生将他压退好几步,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膀。 谢引瑜慢悠悠地晃着他的钢扇,一副和事佬的样子,“兄弟,别人父子的事情,咱们不参与。” 看清楚是谁后,全塘面色阴沉,“滚开!” “谢引瑜!主上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怎么可以背叛主上!” “哎哟,小声点嘛兄弟,怎么这么大的火气非要在我耳边吼?”谢引瑜偏了偏头,好似不经意道:“我这是在救你啊。” 全塘刚想破口大骂,就感觉到钢扇上的利刃抵住了自己。 “兄弟,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我好心再提点你一次,不听,就算了。” 全塘如他所料地安分了下来,语气生硬,“说。” 这样焦灼的氛围里,谢引瑜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拨弄着他腕上的骨牌,凌然作响,“你这样想。如果不是此刻我钳制住了你,让你无法动弹,就凭你刚刚没有及时护主这一条,你想,你那位好主上,会不会轻易放过你?” 全塘想起了那日在夜泉宗外,好不容易退敌的他不仅没有得到赞赏,还因为一句劝谏换来了蔺迟玄的一巴掌。 “说到底,那是人家的家事,咱们跟着掺和什么,就非要把自己也搞得一身腥?” 片刻后,全塘放弃了抵抗,转过了脸,开始欣赏铸剑台里的每一块石头。 蔺迟玄气得双目通红,朝台上的恶犬吹了口哨。 恶犬尝到了久违的温饱,又没了铁链的限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它们张着猩红的嘴,露出尖锐的獠牙,朝另一个年轻的影卫扑去。 那影卫一看就是刚到影阁不久,恶犬都扑倒眼前了,还只知道磕头求饶,嘴里不断说着“属下有罪”之类的话。 恶犬在不断逼近,粗粝的舌头已经舔上他的脸庞。 年轻的影卫吓破了胆,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发出了一声惊惧的惨叫—— 一道身影瞬息而至,一把抓住其中一条恶犬,长剑自腰间拔出,精准地割开血肉。 人群慌乱躲避时,影九已旋身错步,剑随身走,举剑刺入了另一条恶犬的后颈,将两只恶犬踢下生魂台。 血肉落入玄铁熔浆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 影九长身而立,甩落剑尖的血迹,铮然归鞘,“诸位,还要任人宰割吗?要等到跌落生魂台,才开始后悔吗?” 周遭的人开始骚动,方才被影九救下的那名影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到了影九身边,祈求影九的庇护。 蔺迟玄大怒,尖瘦的太阳穴随着他的怒喝鼓胀不已,“影九!你放肆!卑贱的东西也敢毁坏我的东西!来人啊!” 蔺怀钦一个眼神,影四影六影七立刻围在了影九身边,纷纷拔出长剑,对准了台上了蔺迟玄。 没有人应蔺迟玄,只有生魂台下数十名精赤上身的铸剑师,如同熔岩地狱中的鬼差,在热浪边缘挥汗如雨,巨大的铁锤敲击着通红的剑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蔺迟玄神色扭曲,随便抓过一个人的肩膀就把他往生魂台下推,“你下去!下去!下去把他们都杀了!” 被他抓住的人,恰是甲五。 甲五一个哆嗦,被蔺迟玄那双仿佛要将人剥皮饮血的眼睛震慑,飞身下了台。 一触即发的对峙中,蔺怀钦朝前走了几步,声如洪钟,“诸位,择主只是选择效忠的对象,是寻求庇护与道路。你们是人,不是冷血无情的兵刃,你们有资格选择你们想要效命的主上。” “可蔺迟玄给了你们什么?杀戮、酷刑、折磨。你们以为,你们现在的臣服,还有意义吗?他不会放过存了异心的你们,你们只会一个个的,沦为生魂剑的亡魂。” 第58章 蔺怀钦周身的气息沉得吓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燃着熊熊怒火。 在又一次铁锤敲打剑胚的时候,他喝了声,“诸位!还不醒吗!要成为剑中冤魂后,才清醒吗?”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抬起脸,直直地看着蔺怀钦。 “我知诸位为难,也知诸位不易。各位现在不是为了择主而拼命,而是为了自己的生路而拼命,请大家为自己一战!” “若今日能走出这铸剑台,是走是留,我绝不阻拦!” 整个生魂台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玄铁熔浆灼烧空气的滋滋声。 但很快,原本被只能等待一死的猎物们纷纷转过目光,盯住了高台上那个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的,蔺迟玄。 第50章 宁夜 人群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很快就厮杀在一起。 偶有一两个义愤填膺的武士想找蔺迟玄算账,却被甲五重新击回生魂台。 很快,甲五就成了众人新的目标。 他寡不敌众, 在一次奋力地挡开迎面而来的长剑时, 朝高台上怒吼着, “燕淮!你还不动吗!” 一直游离在局势外的燕淮终于挪了身体, 他拔剑出鞘,站在蔺迟玄身侧,寒光对准了所有人。 可他已经失去了武功, 连简单的,握着剑的动作,都让他的手臂微微颤抖。 众人斩钉截铁的背叛将蔺迟玄彻底孤立, 他暴怒,一把推开燕淮, 颤巍巍地朝蔺怀钦抓来,“蔺怀钦!你放肆!你要夺权吗!” 影九架开甲五侧身劈砍而来的长剑, 瞳孔猛地一缩,“主上小心!” 蔺怀钦偏身避开, 极富力量的手臂朝蔺迟玄肩膀狠狠一推—— 蔺迟玄像烂泥一样, 一屁股摔在了地下。 这是他第一次切实的感受到蔺怀钦的力量。不知何时,眼前这个青年已经强大到了让他忌惮的程度。 他惊恐地睁大双眼, 不断往后退,“燕淮!燕淮!” 寒刃对准了蔺怀钦。 “燕淮,”蔺怀钦甚至没有看那剑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锁定了燕淮,“你要拦我?” 燕淮眼中的挣扎之色明显,在蔺怀钦又一次逼近时, 他颤抖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他手上那把护卫了蔺迟玄半生的剑,放了下来。 蔺迟玄没有多余的心力责备这些不成器的手下,他手脚并用地不断向后挪,发出难听的咒骂,“妖人!你要干什么!你要夺权,还想要杀了我不成!” 蔺怀钦俯身,轻易地夺过那把原本用来守护蔺迟玄的长剑,手腕一抖,锋利的剑尖擦着蔺迟玄的头皮,深深插入他身后的地面。 几缕被削断的花白头发缓缓飘落。 被玄铁热气烘烤得扭曲拉长的身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完全覆盖了蔺迟玄那张因恐惧和狂怒的脸。 “父亲,别动了,再动一步,你的宗主位置,就真的要拱手让人了。” 蔺迟玄发出一声低叫,恶鬼般地目光死死地盯着蔺怀钦。 灼热的空气让他的呼吸愈发困难,他用力地攥着衣襟,声音虚弱又无力,“你到底要做什么?” “简单,”蔺怀钦脚下碾着他的衣摆,让他只能被钉在原地,“我只有两个要求,这两个要求做到了,蔺宗主就可以回去了。” 怜悯又轻视的话语让蔺迟玄的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怪响,他目光怨毒至极,仿佛要用眼神把他拉下无间地狱。 蔺怀钦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宣判。 “一,你欠影七的,该还了。” “二,这夜泉宗统领的位置,我要了。” “影七…那个卑贱的影卫?你竟为了一个下贱到泥土里的东西,竟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蔺迟玄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休想!你休想!” “想不想的,蔺宗主不会以为自己还有得选吧。” “影七。”蔺怀钦加大力气按住蔺迟玄的反抗,招呼影七过来,把匕首放在了他手里,“他欠你的,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匕首入手,沉甸甸的,是可以随时置蔺迟玄于死地的重量。 影七伤重未愈,在这站了许久,脸色苍白。 看着地上那张即使到了如此境地,依旧写满傲慢与轻蔑的脸,两团隐忍的野火烧上了影七的眼睛。 要不是他的一己私欲,自己就不会受这么多苦,还要连累影六和主上,日日夜夜为他担心。 蔺迟玄被那充满杀意的眼神刺得心惊肉跳,色厉内荏地嘶吼,“你敢杀我?区区一介卑贱影卫,也敢以下犯上?你忘了夜泉宗戒律了吗?‘影弑其主,魂飞魄散,永堕无间!’” 他竭尽全力,青筋紧绷到几乎崩裂,“你不怕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吗?!” 影七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向前踉跄了一步,匕首高高举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穿蔺迟玄的脖颈。 匕首的寒光倒映出了蔺怀钦平静又坚定的眼神。 影七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知道,不管今日自己做什么抉择,主上都会向着自己。 可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那把要命的匕首就这么悬在蔺迟玄头上。 突然,他松开了手。 匕首落地的瞬间,影七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头,“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 玖宁院已经许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沉寂许久的庭院被篝火映照得一片暖融。橘红色的火焰在粗木柴上跳跃,每个人的脸上都镀着一层温暖的光晕,洋溢着久违的轻松与纯粹的愉悦。 谢引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举起酒杯,对影四说,“祝贺统领大人。” 影七啊呜地吞下刚放进嘴里的鹿肉,忙不迭地举起自己面前的蜂蜜梅子饮,给了他哥一手肘,“我们也要我们也要!” 影九也举起杯盏,循规蹈矩地跟影四碰了杯,由衷地欣喜,“祝贺四哥。” 几名影卫身上的“同辉”没有完全清除,蔺怀钦不让他们饮酒,就亲自给他们做了蜂蜜梅子饮,生津又解渴。 影四双手端着杯子,转身朝蔺怀钦深深一躬,姿态恭敬无比,“属下谢主上提拔。” 蔺怀钦与他们一样,坐在篝火旁,一条长腿随意地支起,另一条则舒展地伸着,整个人惬意又疏懒。 他抬眼看向影四,眼底的慵懒沉淀成一种温和的专注,单手执起了酒盏。 “以你的能力,”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温酒入喉的微润,“这个位置,早该是你的。” 他将杯沿向前一送,与影四恭敬举起的杯盏相触,发出清脆一响,“不必客气。” “刚接手这个烂摊子,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你身体不便,这段时间,我让小九跟着你,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尽管使唤他。” 影四正担心自己的身体不能很好地完成重托,闻言松了口气,“主上思虑周全,多谢主上。” 谢引瑜不满地哼哼两声,委委屈屈地把脸凑到他面前,“我也能帮你,你也可以使唤我啊。” 影四避开他灼热的视线,轻轻地嗯了声。 谢引瑜面上一喜,趁着给影四腿上盖小毯子的功夫,握住了他的手。 “好诶!”影七一声欢呼,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我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到时候我逢人就说,我有个当统领的哥哥!” 影六一直操心着影七未完全好的伤势,闻言表情沉了些,“只喜欢当统领的哥哥吗?” 夜风将篝火猛烈地吹起,木柴发出爆裂的噼啪声。 “嗯?”影七亲昵地往影六的肩膀上靠,“哥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 影六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顺势将剔好,吹凉的一块鹿肉递到影七嘴边。 蔺怀钦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翻烤着手中串在铁钎上的鹿肉块。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散发着热烈的香气。 他时不时地看向端正在他旁边跪坐着,视线却一直盯着鹿肉的影九。 “饿了?” 影九的视线依旧黏着那块色泽金黄的烤肉,连忙点头,“……没有。” 蔺怀钦没忍住,笑了起来,揉了揉影九毛茸茸的脑袋,温声软语,“很快了,再等等。” 手指离开时,还轻轻捏了捏影九的后颈。 鹿肉是谢引瑜送来的,新鲜软嫩,又是提前腌过的,刚一熟,热烈奔放的香气便汹涌而出。 几名影卫哪里吃过这样好的东西,要不是蔺怀钦拦着,估计鹿肉只有三分熟的时候,就会被他们抢个干净。 夜风晃动着树梢的月影,洒下细碎柔和的光晕,细碎的交谈声被风声传的很远。 在影七一连狼吞虎咽了五六块香喷喷的鹿肉后,蔺怀钦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开了口,“你伤势未完全恢复,鹿肉燥热,要少吃一点。” 影七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闷闷地垂下脑袋,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是,主上。” 第59章 蔺怀钦微抬手腕,把面前精致的各种点心推过去,道:“除了鹿肉,其他都可以吃。” 影七又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晃着影六要影六给他夹离得很远的桂花酥饼。 蔺怀钦用小刀从烤架上割下一块熟透、边缘微焦的鹿肉,细心地吹了吹,待热气稍散,才自然地递到早已望眼欲穿的影九嘴边。 影九下意识地就接过,咀嚼了两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唯一一个要主上喂的影卫,连耳朵尖都羞红了,鹌鹑似的垂下头。 蔺怀钦轻轻拍着影九的后背,目光又重新落在影七身上。 “影七,今日,怎么没对蔺迟玄动手?” “啊,”影七被问得一怔,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吞吐,“属下……” 他的声音一下就低了下去,“……属下不想背负行刺宗主的罪名。” 合情合理的理由。 “但机会只有这一次,”蔺怀钦的声音很平稳,没有责备,没有愠怒,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错过了的话,后面就没有了。” “没关系,属下、属下已经不疼了。” 影七咬着下唇,深深地埋着头,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阐述自己的心迹,“……属下绝不会做伤害主上的事情。” 好一会儿,蔺怀钦才在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中理解了影七的意思。 就算蔺迟玄对影七做了再过分的事情,但他依旧是蔺怀钦名义上的的父亲。若影七真的对蔺迟玄下了手,保不齐哪天蔺怀钦会伤心难过。 这不是一个影卫可以对主上做的事,也绝不是影七会做出的事。 这份超越仇恨的,近乎笨拙的忠诚与守护让蔺怀钦动容。 他微微俯身,亲自给他斟满了杯子里的蜂蜜梅子饮,“影七,谢谢。” 影七猛地抬头,很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主上,这是属下应该做的呀!” 第51章 晚潮 春天多雨, 原本还晴朗的夜空,转眼间就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 影九微微直起身体,低声告了罪后, 把手臂举在了蔺怀钦头顶, “主上, 有点雨, 属下送您回去吧。” “不碍事。”蔺怀钦捉住他的手臂,顺势牵过他的手,“好雨知时节, 我们感受感受。” 影七喝完最后一口蜂蜜梅子饮,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嘿嘿笑了声。 几人围坐的不远处, 有个人工开辟的池塘,是蔺怀钦搬进玖宁院时特地要求的, 里头放养了好些虾蟹和小鱼,此时正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 争夺水面上的涟漪。 灵动又轻快地水波声很快就吸引了影七的注意,他目不转睛地看了看, 把影六的手举起来, “主上,影六说想吃螃蟹和虾。” 影六的脸上写满了慌乱, 对上蔺怀钦看过来的视线时,更是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上去,咬牙切齿道:“是…是属下想吃…” 就连一向肃穆的影四都露了点笑意。 池中鱼虾竞跃,生机勃勃。蔺怀钦微微颔首,声音里满是纵容的笑意,“倒是个应景的好点子。这池中的小东西, 瞧着也正肥美。” “想吃螃蟹还是虾?” 蔺怀钦随意地拨了拨被雨丝浸润得微凉的发梢,笑吟吟的,“虽然这里条件很简陋,但是还是可以让你们饱餐一顿的。” “如果想吃螃蟹,就找几片大厚实湿荷叶,抓几只倒霉的螃蟹放进去。用泥巴糊上厚厚一层,裹成泥球,埋入这篝火滚烫的余烬中,大约半个时辰就能吃。” “如果等不及的话,我们也可以吃铁板、嗯,石板虾,让引瑜帮忙找一块扁平的石板,架在篝火上,等石板变得滚烫,把虾倒上去,再洒上点粗盐或者花椒粉,就很好吃了。” 影六看着自己手背上的可疑水渍,无奈地给影七递过去自己的袖子,“擦擦口水。” 谢引瑜晃着他的扇子,靠着影四,懒懒散散,“石板有的,只要主上吩咐,我就去拿过来。” 影七双眼发亮,恨不得把整个池塘的虾蟹都捞出来。 蔺怀钦看他一眼,好笑问道:“所以是谁想吃呢?” 影七连忙举手,“属下!属下想吃,主上!” “那谁去抓螃蟹和虾呢!” 影七又把他哥的手举起来了,一副帮他哥毛遂自荐的样子,“主上!影六说他去!” 影六连解释都没有了,认命地嗯了一声,“是的,属下想去。” 蔺怀钦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影九,问道:“小九要不要也去抓?” 影九的神情一瞬间的慌乱,“主上恕罪,属下不会。” “没关系,”蔺怀钦起身,把影九拉起来,眉眼盈盈,“我教你。” 听闻此话,影六瞪了影七一眼,一头扎进了水里。 蔺怀钦褪去繁复的外袍,只着一身月白色的细棉常服,挽起衣裤,赤脚踩在池塘边缘湿滑的泥滩上,朝影九伸出了手。 影九局促地站着,白如莲子的脚趾不自然地蜷起。清澈的池水没过他的脚踝,微凉的感觉让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小九,看那边。”蔺怀钦的声音带着笑意,低沉而温润,像落入水面的春雨。 他指向几块半浸在水中的光滑卵石,“石头缝底下,常有螃蟹藏着,动作要轻,要快。” 影九屏住呼吸,如临大敌,悄无声息地涉水靠近。 他的动作极轻,几乎没有搅动一丝涟漪。手指如闪电般探入石缝,再抬手时,指间已牢牢钳住了一只挥舞着大螯,惊慌失措的青壳螃蟹。 莫名其妙的成功让影九的表情比螃蟹还惊慌,“主上?!” 蔺怀钦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眼底漾着毫不掩饰的宠溺,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拂去影九脸颊上不小心溅到的泥水。 影九耳朵尖有些红,慌忙避开视线。 终于憋不住气的影六浮上了水面,头上恰好抵住一片绿油油的苔藓,也抓着个螃蟹,目光有些幽怨。 蔺怀钦起了兴致,“你二人比比看,一炷香内,看看谁抓得多。获胜者,有奖励。” 话音一落,影六和影九纷纷铆足了劲,东一摸,西一拽,抓到的螃蟹就往岸上扔,被欢呼的影七全部捡起来,放到了已经热得通红的石板上。 虾蟹一接触滚烫的石板,立刻猛烈地蜷曲变色,蔺怀钦袖子卷到手肘,正不断地用铁钎翻着面。 他动作麻利,拿起一旁的匕首,在几只最肥的蟹壳边缘快速划了一圈,掀开,露出还不太丰腴的蟹黄蟹膏。青虾则被他捏住头尾,在石板边缘用力一按,虾背“啪”地裂开一道缝,随手丢在石板中央。 粗盐撒在石板上时,油星爆响溅开,一股浓郁香气猛地炸开,让几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的影卫纷纷看直了眼睛。 影六和影九哪里还呆得住,纷纷跃出水面,往岸上跑。 一直到深夜,篝火旁的香气才逐渐停歇,慢慢恢复了寂静。 影四低声叫住了正欲离开的蔺怀钦。 许是知道自己有些扫兴,他捏紧了指尖,颔首问道:“主上,甲五和燕统领如何处理?” 甲五在生魂台的打斗中负伤,在群情激愤的众人想把他推下生魂台之际,拼死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铸剑台。 而一直到全塘把瘫软在地的蔺迟玄送回主殿,燕淮依旧跪在原地,神情萎靡。 “燕淮看起来精神不济,应当是伤势未愈的缘故。你拿点吃的和伤药,和引瑜给他送过去吧。” “是。” 轮椅声逐渐远去时,蔺怀钦又交代了一句,“给他就好,其余什么也不用说,不要为难他。” 谢引瑜恭敬颔首,推着影四消隐在玖宁院之外。 一直到看不到影四的身影,影九才收回目光,小声问出了憋在心里的疑问,“主上今日怎么不——” 影九止住了后半句话,白着一张脸告了罪。 “没关系。”知道影九的未竟之言,蔺怀钦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现在夜泉宗内人心不稳,如果我今日在生魂台上杀了他,会给其他人留下一个弑父狠毒的印象,不利于我,也不利于你们在夜泉宗站稳。” 影九压低视线,暗自责怪自己方才的大逆不道,“是,主上。” “小九,回房吧。”蔺怀钦笑了笑,朝影九伸出了手,“刚才你抓螃蟹赢了,回去给你奖励。” 影九乖乖地把手放了上去,任蔺怀钦把自己牵回屋子。 古朴的屏风遮得住屋内的光景,却盖不住影九高高低低的声音。 影九双手被缚,肩膀朝前抵着潮湿光滑的浴池边,被迫撞散平静的水面。 绵密的吻落在背后,又沿着影九的肩膀,一直落到被勒出些许红痕的腕间。 “小九,你好美。” 红色的绸带一层层地绕在影九身上,就像是献给神祇的祭品。 影九无意识地哽咽,簌簌地落泪,用尽了办法求饶,都得不到喘息之机。 蔺怀钦浇透了他。 第60章 直到浴池里的水都快凉透,蔺怀钦才大发慈悲地给他松了绑,打理干净后,抱着人回到了被子里。 “小九,”蔺怀钦吻他还湿润发颤的眼尾,手下揉着他的腰,低声问,“我让影四做统领,没让你做,你会不会不开心?” 影九摇了摇头—— 他嗓子哑了,实在不想发出丢人的声音。 蔺怀钦有点摸不准,怕影九多心,就揽着他细致地解释,“这是个烫手山芋,没有那么容易处理,影四年长,做事沉稳,身边又有谢引瑜这条圆滑的老狐狸,比起一心澄澈为主的你,影四要更合适这个位置。” 影九确实没有什么想法,但蔺怀钦的细致体贴,依旧让他内心震颤。 “是,主上,属下没有不开心。”影九顾不得自己丢人的嗓音,微微直起身子,“只要能每日护卫在主上身侧,属下就已经知足。” 蔺怀钦弯了弯唇角,又亲了亲他。 “小九,我对你的期望不止一个护卫组影卫,所以我让你先跟着影四学,日后我的小九要独当一面的。” 真正为一个人好,不是把他置于自己的树荫下,免去风吹雨打,而是要教他处事,带他成长,让他自身,能成为一颗遮天蔽日的大树。 “是,属下遵命,属下会好好学习,一定不让主上失望。” “乖小九。” 蔺怀钦的手又不安分地往下移,笑盈盈的,“奖励,要不要?” 影九连连摇头,又不敢真的推拒,为难的要命,“主上……” 露在被子外的肩头还泛着可怜的红色。 蔺怀钦妥协地叹了口气,“好,都依小九。那抱你睡觉,好不好?” 影九松了口气,连忙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只露出两只莹白的耳朵尖,“…谢谢主上。” 烛火被吹灭的瞬间,屋檐上传来一丝瓦片轻碾的细响,轻的几乎被夜风揉碎。 影九的脊背如绷紧的弓弦骤然挺直,目光瞬间锁向黑暗。 “主上,”他喉间滚出的气音低沉如絮,指锋却如淬冷的刀尖,无声地斜切向上,“……上面。” 蔺怀钦一松手,影九就飞快地猫身下床,准备跃窗而出的瞬间,影六焦急地叩开了主屋的门。 “主上,”影六白着一张脸跪在廊下,脸上是罕见的惊慌,“影七突然大出血,求您、求您前去看看!” 与此同时,一身黑衣的甲五披头散发地冲进了主殿。 在蔺迟玄的鞭子即将落下的瞬间,他高举着手上的木盒子,凄厉地禀告。 “主上!属下成功了!求您,求您给属下将功补过的机会,饶过属下!!” 蔺迟玄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渊中爬出,艰涩模糊,“说清楚。” 甲五干瘦颤抖的手打开盒子,将里头的空无一物展现给蔺迟玄看。 “主上!属下成功了!求主上宽恕属下!!” 鞭声在一瞬间停止。 第52章 折磨 影七的病, 来的莫名。 蔺怀钦还没走到影七身边,浓郁的血腥味就呛得他呼吸困难。 宽敞的大床上,影七如同受难的刑徒, 被粗粝的麻绳呈大字死死捆缚, 腕踝处早已皮开肉绽, 洇出刺目的暗红。 一块湿透的毛巾被影六紧紧塞在他口中, 以防他痛极咬伤自己。毛巾堵住了濒死的嘶吼,却挡不住那因剧痛而无法控制的、从眼角汹涌滚落的泪水。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却是他身上那些凭空浮现的恐怖伤痕。 更诡异的是, 许多伤口呈现出陈腐的暗褐,边缘翻卷溃烂,散发出一种腐败的腥臭气息, 仿佛沉寂多年的旧伤被一股邪异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影七, ”蔺怀钦疾步至床边坐下,探向影七滚烫汗湿的额头, 声音低沉而稳定,“意识还清楚吗?” 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 影七认出了蔺怀钦, 喉间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抽气声。 “好,马上就不疼了。”蔺怀钦用力地握住他求助的手, 下着一个个清晰的指令,“先止血,再去拿麻药过来,不能让他这样疼着。” 麻药和止血药纱很快被影九送了过来。 蔺怀钦接过麻药,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忙,一手稳稳捏开影七咬紧毛巾的下颌, 另一手已将混着麻药的温水小心灌入他口中。 影七抽搐的身体终于平息了下来,陷入短暂的昏迷中。 “小九,来绑药纱。” “是。” 蔺怀钦给伤口上药的同时,侧身看了一眼一直跪在床下的影六,问:“怎么回事?” 影六那张刚毅冷峻的脸,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的下唇被自己咬的全是血,话语里是无尽的自责,“……我不应该听他的去沐浴,把他一人留在屋里…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回来时,他身上就凭空出现了很多伤口,在床上抽搐着打滚,甚至控制不住地想要自伤…” 影六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主上,求您,求您救救影七,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要用我的命,属下都愿意,求求您,主上——” “我会的,我绝不会舍弃影七。”蔺怀钦的话语简短有力,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这里有我和小九看着,你先去给他拿点止血安神的药。” “是,是、属下这就去……”影六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几乎是跌撞的,一路撞出门去。 夜风呜咽,吹落满地柳絮,墙角的阴影里,一个黑衣蒙脸的人喊住了焦急茫然的影六。 “影六。” 影六匆忙的脚步像被铁水浇灌,动不得半分。 他听出来了,那是甲五的声音。 甲五隐在浓重的阴影后,像幽深森林里魑魅,散着让人不安的诱惑,“跟我走一趟?也许我这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月黑风高,巍峨的主殿外一个跪侍的人都没有,整座主殿阴沉沉的,散发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甲五推开主殿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进去吧,主上在等你。” 主殿里烛火微茫,仅存的几道烛火都拖曳到扭曲变形,在视线可及的角落里窥伺。 影六一身的冷汗,呼吸急促。 他知道自己应该就此离去,也知道自己绝不应该涉足这里。 但为了影七,他什么都能做。 门板在身后,沉沉地合上,隔绝了最后一点星光。 影六捏着一把汗,快步朝内室走去,却被挂在半空中的巨大狗笼,拦住了去路。 狗笼巨大,用最坚固的玄铁打造,被铁索吊在半空。笼条与笼条之间的间隔很小,侧着手掌勉强能伸进去。 狗笼里躺着一个赤身的人。那人蓬头垢面,呼吸微弱,身上尽是腐烂的伤,流不尽的血从每一道狰狞的伤口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 影六不认识他,但从他身上许多陈年旧伤能猜出来,大概是个在刑房受尽刑罚,等待死亡的死囚。 沙哑到难以辨认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背后响起,“是很美的作品,对不对?” 影六猛地回头,看见了披头散发,光脚站在地上的蔺迟玄。 他警惕地朝后退了几步,右手抵在腰间,厉声质问,“你把影七怎么了?” 蔺迟玄毫不在意他的威胁,赤脚往前走,踩过滴落的血洼,溅起满地的血色。 他站定,没有系紧的外袍边缘饱尝鲜血,笑道:“都说外遣组的影卫最擅长观察,不如你仔细看看这个作品,一定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 影六的视线又重新放在那名昏迷的人身上,一点点地,看得仔细。 很快,他的身体就仿佛风中的落叶,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双眼发红,喘着粗气,声音立刻就哑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他身上的伤会跟影七的一样?” “啊,”蔺迟玄恍然大悟,“因为他们身上,被下了同命蛊。” “本来我是让燕淮去的,但他不中用,我就交到了甲五手上,果然,等来了好消息。” “同命蛊你知道吗?”蔺迟玄好心地补充着,“一体同生,同命共连。这人受得所有痛苦,你的宝贝弟弟都能感受的到。”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烧得影六五脏六腑都在剧痛。他撞开蔺迟玄枯朽的身体,双手死命地掐住他的脖子,咆哮着,“我杀了你!!” 蔺迟玄被他按在地上,双眼凸起,神经质地笑道,“杀、杀了我,你弟弟、也得死。” 影六猛地撤回了手,眼神里的杀意和暴怒几乎凝成实质,却又被一种绝望的无奈死死压制。 蔺迟玄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剧烈地咳嗽着,粗糙的指缝间很快就染了血。 他盯着自己呕出的血色,恶毒又不满地盯着影六,“我不喜欢性子烈的狗。” 他打了个响指,狗笼上瞬间出现了无数道尖刺,以极快地速度朝笼中人飞扑而下。 第61章 “不要——” 影六朝狗笼飞扑而去,却只能更清楚地听到了,无数尖刺穿透血肉的声音,还有被生生疼醒的那人痛不欲生的哀嚎。 “你猜,你的好弟弟,此时此刻,会不会也跟他一样呢?” “不要,不要!停下!!” 影六的痛不欲生让蔺迟玄快意,他舒了几口气,咳出喉间的血沫,“求我啊,影六,求我停手。” 影六毫无尊严地跪地,疯狂叩头,“宗主,求您,求您高抬贵手,求您——” 入目所及,都是腥臭的血水。 这血水仿佛从影七身上流出来,一点点地将他淹没,将他溺毙。 影六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毒蛇,每一次呼吸都引发五脏六腑的剧痛。 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抽搐,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裂。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影七怎么会被下这样恶毒的蛊,受这样的罪。 都是因为自己—— 影六心脏钝痛,双眼血红,仿佛被凌迟了千百次。 “我喜欢听话的乖狗,”蔺迟玄没力气站起来,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亲切地唤他,“影六,过来。” 影六拼命摇头。 他答应过小七的,无论如何,绝不背叛主上,绝不出卖主上。 见影六摇头,蔺迟玄就换上了冷冰冰的语气,“如果你不听话,你的宝贝影七就会替你受罚。” “这笼子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做成的,刀砍,火烧,针刺,想要什么都有。就是不知道你那个刚受过一轮刑,还没完全恢复的弟弟,撑得到什么时候呢?” 影六抱着头呜咽,眼眶被怒火与痛苦灼烧,流出两行血泪,“不要、不要,宗主,求您、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七。” “如果你听话,我就不折磨他了。我会给他水和食物,让他好好的活下去。”蔺迟玄大发慈悲道:“只要他能好起来,你的宝贝弟弟也能好起来。” “你是一个好哥哥,影六,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弟弟受苦呢?” 蔺迟玄在地上挪动着,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影六的头,“很简单的选择,不是么?” 影六浑浑噩噩地推开主殿大门时,天已经大亮。 主殿的阴影里,甲五跪在蔺迟玄面前,看着影六踉跄地飞身而去,问道:“主上告诉他,不怕他乱说么?” 蔺迟玄痴迷地看着掌中的鲜血,面无表情地用手撕着笼中人的伤口,道:“就是要他乱说,才有意思。” 他慢慢地转过脸,与甲五那双迷茫的眼睛对视,缓缓道:“你觉得,他们会猜不出,同命蛊这个消息,影六是从哪里得到的吗?” 一股冷气骤然攀爬全身,甲五连忙低头,勉强应道:“是,主上是要从内部分化他们,主上英明。” 果然如蔺迟玄所料,影六一回到玖宁院,就冲到了蔺怀钦面前,不断地重复着“同命蛊”三个字。 影六跪在蔺怀钦面前,语无伦次地哀求,“主上,是同命蛊,救救小七,那个人,他受伤的话,小七也会受伤,求您救人,主上……” 昨夜下半夜,影七身上突然多了数十个不算小的窟窿,差点要了他的命。 蔺怀钦和影九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好在谢引瑜和影四及时赶到,终于在影七快撑不住时,熬好了救命的药。 谢引瑜拦住影六,不让他靠近影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同命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你昨晚去哪了?” 影七平躺在床的深处,只能闻见他身上混着药味的血腥味,却听不到他的半点呼吸。 “我要看小七。”不过一夜之间,影六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却又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癫狂。 他扒着谢引瑜的手,机械地重复着,“让开,我要看小七,让开!” 他发疯一样地想要触摸影七,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拦下来。 “你要是真的在意他,你就不会昨晚消失了一整晚!”谢引瑜手中蓄力,拍在他肩膀上,把他逼退好几步,道:“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主上彻夜守着,参汤汤药一遍遍地上,你的弟弟早就死了!” 影六后背撞上紫檀圆桌,发出沉闷的巨响。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脚并用,以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拖着身体再次挪向床榻,口中只剩下卑微到尘埃里的哀鸣,“求求你,让我看看小七…求求你们……” 影四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忍,但还是垂眸进言,“主上,影六能说出同命蛊三个字,证明他肯定去过蔺宗主那。现在您与宗主水火不容,心腹背叛会动摇一切,还请主上定夺!” 蔺怀钦紧锁的眉头从未舒展,额角甚至有青筋在微微跳动。他正在影七腹部裂开的伤口上撒上大量止血药粉,指挥着影九缠上最后的药纱,才终于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寒潭深处的冰锥,直直刺向被谢引瑜牢牢挡在几步之外的影六。 “影六。” 蔺怀钦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我只问你一次——”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锁在影六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昨夜,你是否有过一丝一毫,背叛我,背叛影七的行径?有,还是没有?” 第53章 连心 影六几乎陷入了魔怔, 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床上苍白的人影,完全听不到蔺怀钦的问话。 他只是发疯般地重复着一样的话语,手脚不断地扒着床沿, 希望能离他的弟弟近一步。 谢引瑜见状, 再次攥紧影六的后领, 想把他扔出去, 却看到了蔺怀钦阻止的手势,“罢了,兄弟连心, 让他看看影七吧。” “主上!”影四立刻将轮椅推前一步,恭敬颔首,声音冷静却字字如刀, “恕属下斗胆!所有人都知道影七是影六的弱点,宗主肯定也不例外。” “不管影六承不承认背叛, 他只要去了主殿,就是背叛的行为。如此一来, 您的安危就得不到保障。” 见蔺怀钦毫无动静,影四的语气更急了些, “主上仁慈, 不忍处死影六,那请主上下令, 把影六单独关起来,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置。” 他转向被谢引瑜死死按在地上、仍在徒劳挣扎的影六,语气平和了不少,几乎在劝他,“影六, 主上面前,莫再失态。我们会照顾好影七,你好好待着。” 谢引瑜拖着他就往后走。 “不要、不要!”影六死命地蹬腿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吼,“小七,小七……” 昏迷的影七似有所感,痛苦地动了动手指,发出了一声微乎其微的泣音,“哥……” 影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了谢引瑜的钳制,扑在蔺怀钦脚边,声音都含着血,“主上,求求您,求求您,小七不能没有我,我没有、没有背叛、主上,求求您,让我看看小七……” “没有背叛,你就不可能从主殿出来。”谢引瑜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洞悉一切的残酷,他再次将影六拽离蔺怀钦身边,“蔺迟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要清楚。就算你真的没有背叛,也一定与他做了交易。要么你现在就说出来,你与他做了什么交易?你敢说么?” 影六绝望的哀求,混着满室药味血腥,凝成令人窒息的死寂。 蔺怀钦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引瑜,松开他。” 谢引瑜愕然,但最终仍是放了手。 身上的钳制一松,影六就冲到床上,握住了影七无力苍白的手。 “小七…对不起,对不起——” 他无休止地道歉,直到血和泪一并从眼眶涌出。 蔺怀钦的目光落在影六颤抖到抽搐的后背上,下了命令,“把他锁在屋子里,让他除了照顾影七,哪里都不能去。” “主上!”影四焦急的不行,双手攥住轮椅几乎要把自己撑起来,“万一影六真的背叛,您在这里、防不胜防啊主上!” “不会,影七如今生死未卜。他要是杀了我,影七断不能活。” 影四和谢引瑜还欲再劝,却被蔺怀钦抬手制止,“照办吧。” 直到谢引瑜将粗重的铁链牢牢锁在影六身上,确保他无法挣脱这方寸之地,几人才在屋中圆桌旁坐下,面色凝重。 “如果影六所说无误,”蔺怀钦开口,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当务之急是要把主殿里的那个人救下,这样,至少能保证影七性命。后面的,我们再来想办法。” “是,”屋内闷得很,谢引瑜摇了摇他的铁扇子,神情肃穆地提议:“要不属下带人去围攻?再趁乱把主殿里的那个人救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影九冷不丁地接道:“…六哥能回来,证明是蔺宗主故意为之。他现在一定非常警惕,不会轻易上当,我们需要一个让他心甘情愿离开主殿的理由。” 第62章 蔺怀钦赞同地点了点头,望向影四。 “我与他不合的消息传了那么久,也该有点动静了吧。” 蔺迟玄心智如妖,普通的诱饵无法让他上当,只有外敌来袭,夜泉宗生死一线时,才能让蔺迟玄挪出他的窝点。 “回主上的话,属下收到消息。上一次上门挑衅的门派几乎被蔺宗主屠戮,存活的人都怨气厚重,认为蔺宗主心狠手辣。他们已经在聚集,估计再有个三五天就会有所行动。” “那就再去添一把火。”蔺怀钦指尖在桌面轻叩,无声地催促,“要快一点,我怕影七撑不了太久。” 影四恭敬垂首,“是,属下这就去办。” “引瑜,我要的东西呢?” 谢引瑜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也在路上了。最近江湖不太平,总有流寇趁火打劫,属下已经加派人手,确保黄木寨的人能安全准时抵达。” “盯紧点,迟则生变。” “是,等他们到夜泉宗附近,属下亲自护送,绝不会耽误主上计划。” 蔺怀钦微微颔首,“辛苦二位,有劳。” 临出门时,影四又回过了头,默不作声地暗示了影九一眼,“主上,请务必保全自身。” 日光顺着屋檐想悄悄晕进屋内,却又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徒余一室幽暗。 蔺怀钦逸了点气息,单手支着头,缓着太阳穴的胀痛。 影九拧了一条湿帕子,双手递给蔺怀钦,“主上,忙了一晚,属下给您擦擦脸吧。” 蔺怀钦抬眼,眸底倦色浓重,却伸手将影九揽入怀中,安置在腿上,“小九也忙了一晚,累不累?” 影九摇了摇头,“……属下只是帮了一点忙,不累的。” 明明这人的眼中,也是熬了一晚的疲惫与血丝。 蔺怀钦收紧了手臂,接过帕子,仔细地替他擦拭脸颊。 片刻后,安抚的轻吻落在了影九的眼睛上,“让我亲亲我的宝贝。” 影九很快就化在蔺怀钦的温言软语中,紧绷了一晚上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乖顺地依偎着,将脸埋进蔺怀钦颈窝,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主上,”影九趴在蔺怀钦怀里,视线时不时掠过里屋深处,声音闷闷的,“小七哥,会死吗?” 蔺怀钦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严肃,“小九,我需要你亲自去一趟灵鹤谷。” 影九直起身子,“是?” “从上次影七受伤,我的人就再没能联系到灵鹤谷,我总担心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另外,影七身上的同命蛊必须要解,否则他永远都会受人牵制。” 蔺怀钦注视着他,指腹虚虚地划过他的脸颊,眼中忧虑更深,“上次在灵鹤谷的时候,我就问过秦偃,他说同命蛊没有解药。但蛊术千变万化,未必没有解法。” “此事关乎影七和影六的性命,我不放心别人去,小九替我去一趟,好吗?” 影九瞬间应下,“是,属下遵命。” 蔺怀钦低头,贴了贴他的脸颊,“辛苦小九。自己一切要小心,不要逞强,不要冲动,若是实在找不到解法,就赶紧回来,知道么?” 影九一件件地应下。 蔺怀钦一贯的从容消失不见,几乎是急躁地,啃噬般的,落下一个比一个有力的亲吻。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按在影九腰上的手宽大又有力,甚至让影九感受到了疼痛。 但影九不仅没有抵抗,反而放松了身体承受,低头亲着蔺怀钦的肩膀,“能帮主上分忧,是属下的荣幸。” 蔺怀钦没有回应,下颌线条绷紧,神色阴郁。 影九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汹涌,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主上,您一晚没合眼,属下先送您回去休息?” 蔺怀钦目光扫过里间,轻声却不容反驳,“这几日我就在这里歇着。万一影七有什么事情,我也能及时知道。” 影九抿了抿唇,“可是……” “不会有事的,小九放心。” 四目相对许久,影九无条件地妥协,只是凑近他耳边小小声地说:“主上,若是六哥他心存歹念,您不要顾及情分。” 蔺怀钦揉捏着他的耳垂,话语里满是让人安心的力度,“好,小九不担心,好么?” 影九应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影九的身影消失在紧闭的门扉后,屋内残留的温情迅速被死寂吞噬。 日光依旧无法穿透厚重的门板,只有一点烛火在墙角跳跃,将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蔺怀钦敛去了所有柔和,起身朝里间走去。 铁链加身的影六蜷缩在床脚,像一头被拔了爪牙的困兽,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床上的人影。 察觉到有人靠近,影六用一种堪称恐怖的目光盯着来人,认出是蔺怀钦后,才机械麻木地跪了下来,“……主上。” 但他的身体依然绷的死紧,蔺怀钦只要稍有靠近,铁链就随着他紧绷的颤抖发出冰冷的轻响。 “我来看看影七,放松,”蔺怀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空气中无形的戾气,“我不会伤害他,你知道的。” 影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但那股随时要扑上来的劲头终究是缓缓卸了下去,只是喉咙里依旧发出压抑的低鸣。 影七用了麻药,睡得平稳,面容异常平静。 他盖着干净的薄被,遮掩了身上可怖伤口,只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和下颌。 他身上没再出现突兀的伤口,甚至能感觉到伤口的加速愈合。 就好像,这是一场约定好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蔺怀钦收回探向影七额头的手,视线沉沉地落到影六身上,拧了条帕子给他,“擦擦脸吧,要是他醒来看到你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 影六的肩膀几乎都抵着床,卑微又恭敬地伸出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接过了那条雪白的帕子。 他机械地擦着脸,目光在影七和蔺怀钦之间来回转动,十二分的警惕。 蔺怀钦垂眸看他,直截了当,“他给你时间是多久?” 蔺怀钦的开门见山,让影六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 他睁着那双染尽血泪、布满红丝的眼睛,茫然又惊愕地望向蔺怀钦。 过了好几息,青紫干裂的嘴唇才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三天。” “三天内,你杀了我,他就放过影七?” 影六迟钝地点了点头,又痛苦地抱住了头,手指深深插进凌乱肮脏的头发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声声悲鸣,“属下、属下没有……属下不会,属下绝不会,背叛主上……” 蔺怀钦也不动怒,仿佛在问一个跟自己无关的问题,“你不杀我,他怎么会放过你?”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了影六。 他用力地蜷缩着身体,铁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过了许久,影六才从那痉挛的身体深处挤出一点无望的声音。 “等小七安然无恙后,属下会赴死——” “——绝不会脏了主上的手。” 第54章 晏清 麻药一过, 影七就在极端的剧痛中,睁开了眼。 在混沌与剧痛的边缘挣扎了不知多久,影七模糊的视线终于定格在床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是影六。 好似睡着了的影六。 他从未见过影六如此颓唐的姿态—— 那个顶天立地、永远挡在他身前的哥哥, 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疲惫不堪地伏在那里。不过一夜之间, 宽阔的背膀就仿佛被压垮。 他朝影六的方向动了动手指, 身体刚有一点动作,就疼的他闷哼了声。 影六猛地惊醒,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影七的视线, 瞳孔骤然缩紧,随即爆发出光亮。 “……哥。”声音轻得像要散在空气里,“吵醒你了, 不好意思。” 影六用力搓了把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硬生生把一口气咽下去,“没有、没有——” 声音哑得厉害, 已经被焦灼与自责折磨的失去了原来的音色。 他慢慢挪近,动作僵硬, 手伸过来, 颤巍巍地握住了影七蜷缩的手指。 影七耳朵动了动,似乎捕捉到一丝极轻的铁链摩擦声。他目光扫去, 却什么也没看见。 “小七,”一张口,影六的眼泪就从眼眶决堤,“是不是很疼?” 影七看着他,难之又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现在好很多了, 哥哥别哭。” 一声哥哥,让影六溃不成军。 “都是我不好,是我该死、”影六胸腔点着一把仇恨自己的火,烧的他痛不欲生,“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吃这样的苦……” “哥,”影七打断了他的话,手指在他掌心微弱地勾了勾,“抱抱我。” 第63章 影七仍愿意要他的拥抱,无疑是对影六的救赎。 影六又快又重地点头。 他俯下身,手臂小心地穿过影七颈后和膝弯,像捧着一碰即碎的瓷器,将他轻轻拢进怀里。 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抚过影七汗湿的额发,“药快好了,喝了……就不那么疼了。” 影七昏昏沉沉地靠着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嘴唇翕动了几次,才挤出几个字,“哥、这几天在做什么?” 他身上全是伤,影六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像个木头僵硬着,字字泣血,“……我在日夜祈祷,求小七能赶快好起来,哪怕把我的、我的命收走、都可以,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 影七无声的动了动唇角,“不要乱说、哥哥会长命百岁。” 影六浑身一颤,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影七的眼睛。他像做错了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硬地维持着怀抱的姿势。 小药炉上的药一煎好,就有沉默的侍从把药送了进来。 影六接过那碗泛着浓郁苦涩味的汤药,摸出床头的麻药,在影七看不到的地方,倒了进去。 以影七的性子,是宁愿疼死也不愿意用麻药的,因为影七同他说过,如果失去了灵敏的感官,就会被主上抛弃,再也做不成影卫了。 “小七,喝药。” 他吹了吹勺子里的棕黑液体,抵到了影七唇边。 影七乖得很,不闹也不动,一口一口地把药喝了下去。 “苦不苦?” 影七很轻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影六脸上,“你的声音、比较苦。” 影六嘴角扯动了两下,没能弯起来。 有了麻药的压制,疼痛一下就被抽离不少。影七警觉,语气里带了些质问,“药里有麻药吗?” 影六避开他的目光,半真半假地撒了谎,“是主上吩咐的,主上体恤。” 影七被仰躺着放下,攥着他的指节,有些焦急,“你、没跟主上说,外遣、外遣组的影卫绝不能、不能用麻药吗?” 他情绪激动,一句话断成两三句,缠满了药纱的胸膛剧烈起伏。 影六心虚,连忙道歉,“主上不会责怪你的,小七,主上不会因为你做不成影卫就抛弃你。” 影七的眉头拧的更紧了,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显得更为萎靡,他伸手,没什么力气地拍了拍影六的脸,“林晏清、你、你真的很迟钝。” 影六僵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影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让影六心慌的清醒:“我要是、做不成影卫了、还怎么……留在玖宁院……” 他顿了顿,气息微弱却清晰,“留在…你身边?” 影六的瞳孔猛地紧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抱着影七的手臂瞬间僵硬如铁石,连呼吸都停滞了。 影七没什么力气地瞪他一眼,把脸转到一边,眉宇间藏着深切的惶恐,“哥,这几天做梦,老是想起以前的事。” 影六看着他,眼里是满溢的痛苦,“想、那些事情,做什么?” 影七逸出一点叹息,声音逐渐低下去,“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成了泉下枯骨。” 影六沉默了。 直到现在,影七都不知道,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弟弟,他只是一个不知从何处捡回来的,被人遗弃的婴孩。 那是影六亲眼看到的。 影七所谓的母亲,在喝了一碗消暑的绿豆汤后,就腹痛如绞,流了孩子,可生下孩子就能拥有的富贵与地位,让这个通房丫鬟孤注一掷,在河岸边随便抱了一个别人的不要的男孩,充当了林府的孩子。 饶是这样,这丫鬟还是在影七被林府认下后,无声无息地病逝了。 在林府这样家规森严的府邸,失去了母亲,又不得父亲宠爱的孩子,自然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影七浑浑噩噩,无意识地攥紧被褥,想起了那个阴冷刺骨的冬天。 那年他不过七岁。有人在他的饭食里动了手脚,一碗看似普通的肉汤,却藏着阴毒的药物。 几天没吃饭的影七喝了几口就腹痛如绞,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他蜷缩在冰冷偏僻的下人房角落,连呼痛的力气都快没了,看着送汤的侍从挂着恶意的笑容离开,只能睁大眼睛,无助等死。 是影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风声,不顾一切地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撞开了试图阻拦,眼神闪烁的下人。 事后,影六被罚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三夜,膝盖几乎跪碎,在影七内疚道歉的时候,也只是以哥哥的身份,摸了摸他的头,安抚他,“你是我弟弟,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好景不过半年,林府因开罪了权势熏天的贵人,被罗织罪名,家产抄没,一夕之间,大厦倾塌。 影六和影七,连同其他仆役,像一团无用的垃圾,被毫不留情地扫出了门。 他们流落在陌生的街巷,成了无数流民中不起眼的两个影子,靠着乞讨勉强维生。 影六总是把稍好一点的食物先塞给影七,看着他狼吞虎咽,自己才默默啃着更硬更冷的那份。 原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相依为命,直到一天,影六出去乞讨时,被夜泉宗的人抓走,半年都没有任何音讯。 影七找过每一个地方,走到脚底都是血,都没能找到影六,只以为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哥哥出了事,日日夜夜都在煎熬。 没了哥哥的羽翼,伤寒、饥饿,毒打,一股脑地全落在了影七身上。 再次被剧痛惊醒时,影七发现自己被粗暴地拖到了更脏污的角落。几个地痞围着他,为首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骂骂咧咧地用脚踹他的肋骨。 “晦气东西,敢占老子的地盘?今天讨到了什么好东西,交出来!” 影七蜷缩着护住头脸,模糊的视线只看到对方肮脏的鞋底不断落下,骨头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不说话?也好,兄弟们,咱们没钱去花楼享受,这小乞丐还享受不了吗?”刀疤脸露出恶毒的笑意,把影七按在墙角,一下就撕开了他的衣物,“兄弟们,男孩子的滋味也很不错的,那些有钱人,就爱玩男孩子。” 影七眼前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影,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也许要死了—— 死了的话,就能和哥哥团圆了。 就在那刀疤脸狞笑着,准备解下自己的裤子时,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贴着墙壁滑落。 没有预兆,没有呼喊,只有空气被急速割裂的细微嘶鸣。 刀疤脸的动作僵住了。他脸上的狞笑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 一截漆黑的短刀刃尖,正从他心口位置透出半寸,喷洒在影七脸上,洇开刺目的红晕。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刀疤脸骤然倒地的瞬间,他身后的几个地痞才惊恐地转头,只看到一个瘦削却如磐石般的身影,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握着刀柄的指关节,在昏暗中白得刺眼。 剩余的地痞们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巷口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影六踢开刀疤脸的尸体,抱住了即将滑落在地的影七。 “是我。” “我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影六为了尽快出影阁,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影卫的所有考核;也为了能出夜泉宗寻找影七,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外遣组。 后来,影六抱着几乎没了气息的影七,一头撞进了影阁的大门。 影六在影阁几乎受遍了刑,跪了三天三夜,才给影七争取到了影卫的位置。 影七正式获得影七这个称号的时候,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影六几乎捏碎了手中的长剑。 影六影七。 从此,他二人,再也不会分离。 这些往事,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可这次,却无由来地总在梦中折磨影七。 “林晏清。”麻药让影七晕乎乎的,他不自觉地喊着影六,尾音带着幼时惯有的、纯粹的求助语气,“哥哥。” “小七,”影六抱着他,笨拙地把被子往他身上裹了又裹,“哥在。” “可不可以,亲亲我。” 影六一震,目光不断地落在影七苍白干涸的唇上,喉间急促滚动,“小七,你、你——” 影六到现在都以为,影七不知道他的那些念头,到现在都以为,影七对他,只是弟弟对哥哥的依赖。 快要失焦的眼睛落在影六那张内疚自责的脸上,影七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手指勾住了自己的衣带,说出了让影六几乎魂飞魄散的话。 “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给你。” 影六瞪大了眼睛,头脑嗡鸣,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影七双目昏沉,几次都快陷入深渊,全凭一腔意志在苦苦支撑,“我怕、我怕后面没机会了——” 他捏紧影六的衣襟,滚烫的额头抵在影六颈侧,声音模糊到只剩断续的气音。 第64章 “晏清,要了我吧。” 第55章 来信 夜泉宗藏书阁的深处, 无数被看过的卷轴文书被扔在地上,堆成一座又一座。 蔺怀钦在藏书阁里找了两天,却半点都没有对同命蛊的记载。 他的手指早已被粗糙的纸页边缘磨得发红, 甚至有些破皮, 但动作不见丝毫停顿。 再抓起一卷, 目光如钩子般快速扫过, 几息之后,便带着失望的力度将其掷在地上,激起微尘。那动作从最初的谨慎小心, 变得近乎粗暴。 两天的不眠不休,让那双清澈冷冽的眼睛里爬满血丝,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蔺怀钦靠在厚重的书架上, 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 他没办法松懈—— 秦偃对他说的是,蔺迟玄手里有两对同命蛊。 其中一对用在了影七和被关在主殿里的死囚身上, 那另一对呢?若是找不到解法,蔺迟玄故技重施, 又如何是好? 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外头在下雨,谢引瑜收了伞, 快步走来, 毕恭毕敬地将一封密笺交给了蔺怀钦,“主上, 影九来信,请您批复。” 修长手指停下对古籍的翻找,把厚厚的一沓信笺接了过去。 “主上安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无声地抚平了蔺怀钦的焦躁,也让他表情松动了些。 “现在是晚上,外面天气不太好, 看起来想要下雨,有点闷热。属下,有点想您。” “属下现在秦公子的房间里,嗯…主上放心,秦公子在内间疗伤,属下在外面。” 小影卫一看就没写过信,絮絮叨叨地,跟即时播报一样。 蔺怀钦神色柔和,指尖抚摸着影九写下的每一个字,就仿佛在摩挲着他的脸颊。 “属下昨日已经到灵鹤谷,灵鹤谷爆发了严重的内乱。秦偃秦谷主被奸人所害,尸骨未寒。属下到的时候,秦公子已经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属下胆大妄为,用了您先前在灵鹤谷布下的炸药,再把您带到灵鹤谷的那批武士组织起来,击退了敌人,救下了秦公子。” 影九没上过学堂,写字是在影阁学的,不算漂亮,但胜在工整。 “未及时请示实属忤逆,属下知罪,等属下回去以后自会向主上请罚。” 不用想,蔺怀钦都知道影九写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定是垂着眼睫,抿着唇,把笔攥的紧紧的,小心翼翼的样子。 蔺怀钦不自主地勾了勾唇。 “主上,属下问过秦公子了,秦公子说同命蛊没有解药。但若主上情势所迫,可以尝试蛊毒的一般解法。” “他说,蛊毒的解法有三种。最简单的就是放血,只要血放的够多,人死了,蛊虫也就不存在了…嗯?主上请等属下一下。” 字迹似乎中断了一小段时间,又添上了新的笔触。 “主上,属下已经威胁过秦公子了,让他好好说话。主上放心,属下只是言语威胁,没有对他动手……” “秦公子说也可以强行取蛊,沿着经脉找到蛊虫的位置,捏住上下两段,直接把那块肉剜掉就行,但被取蛊人会遭受极大的痛苦,稍不留神容易葬送性命。” “嗯,他说,这个方法虽然听起来很疼,但确实是比较容易成功的方法。嗯…主上请再等属下一下。” 蔺怀钦很轻地笑了一声,似乎能听到影九干练短促的威胁和秦砚冰的尖叫。 “…主上久等,秦公子说,同命蛊和别的蛊不一样,没有母蛊和子蛊的区分。若是两条都已寄生,一定要同时取出才可以。” “同命蛊制作特殊,一旦离体就会死亡。如果要取蛊,一定要两条同时取出才行,若是时间不对,离体的那条死亡后,也会导致另一条的死亡。” 蔺怀钦猜测,影九应当是皱起了眉,因为他的字有些飘忽,“……秦公子让属下再去翻看一下书籍,属下先去找找。” “主上,”字又稳定起来,字里行间的压抑少了许多,“还有最后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比较稳妥,秦公子说——” 写到这里,影九的字却突然变得模糊凌乱,大团大团的墨点晕在纸张中,像是被迫放下了笔,信笺的内容也仓促地结束在此。 应当是发生了很急的事情,影九来不及把信写完,但又怕自己担心,所以趁乱把信传了出来。 蔺怀钦合上信笺,闭了闭眼,周身萦绕着沉闷的气息。 谢引瑜侍立在一旁,试探地问道:“主上,灵鹤谷那边不顺利吗?” 蔺怀钦微微颔首,不断克制着自己的焦躁,“灵鹤谷那边帮不上忙。同命蛊比一般的蛊要难解,我们得自己想办法。” 谢引瑜脸色变了变,他觑着蔺怀钦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既如此,主上要不要先歇一会儿。自从影七出事,您都许久没睡过整觉了。” 蔺怀钦摇头,手上已经又多了一本医书,快速地翻阅着,“时间来不及了,必须要在蔺迟玄对动手前,想到取蛊的方法。若影七真的出事,影六绝对不顾一切。” 外头雨水不断,阴雨连绵,一道道惊雷划过天际。 银蛇乱闪之际,谢引瑜猛地想起什么,他快步朝藏书阁深处走去,手上的骨牌叮当作响。 “主上!”谢引瑜的声音里带着喜悦,指着一面挂着几张画的墙壁,道:“禁阁,您去过了吗?” “禁阁?” 蔺怀钦打量着眼前平凡不过的墙壁,像这样的墙壁,藏书阁里比比皆是。 谢引瑜连连点头,“主上,禁阁只有宗主和少宗主才能进去,里面有无数的秘卷古籍。不过属下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关于同命蛊的书。” “无妨,总要尽力一试。” 谢引瑜连忙应是,目光在布满灰尘的角落石雕间逡巡,终于锁定在那尊饕餮石像上。 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顺着兽首的方向猛地一扭。 一声干涩的机括转动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整面一体的厚重石壁,竟毫无征兆地向内滑开,一股极其冰冷的蓝芒猛地从中喷薄而出。 蓝芒诡异粘稠,如同活物般在入口处翻滚流淌,要将一切未经允许的存在拒之门外。 谢引瑜瞳孔骤缩,下意识地连退数步,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属下就在这里恭候主上。” 刚走进禁阁,一股凝滞的寒气扑面而来,刺入骨髓,比冰窖还沉冷。 阁中无窗,唯有几盏长明灯在极深处的石壁上投下昏黄的微光。 空气是死的,带着一种陈年纸张与樟木混合的,近乎腐朽的气味。视线所及,唯有书,无穷无尽的书。 数以万计的卷轴一直蔓延到黑暗的尽头。 它们或被随意弃置,或因年深日久,书架不堪重负而倾颓散落,形成了一座座沉默的书丘。 蔺怀钦埋在书海里,又是一个昼夜,仍然一无所获。 极长时间的专注让蔺怀钦双眼泛起针扎似的疼痛,又一本找寻未果后,他手腕一松,古籍“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密密麻麻的银灰鳞片小虫子受到惊吓,爬了出来。 蔺怀钦认得,这是久存书籍中最常见的虫子,书虫,别名衣鱼。 这些衣鱼藏在纸张当中,以书页为食,存活时间很久,本来自由自在地在书籍中过活,却因为蔺怀钦的动作,爬了满地。 蔺怀钦头疼欲裂,靠着一根腐朽得没那么厉害的柱子,抱着双臂,呵出一口气。 禁阁里常年不见太阳,温度极低,站着不到一会儿,就能感觉到冷意沿着四肢百骸在蔓延。他一边缓着身体的僵硬,一边把目光放到禁阁里唯一的活物上。 那些生命力极强的衣鱼在地上爬了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半死不活的样子。 仔细看去,能看到它们鳞片上的寒霜,就连细长的触角,都萎靡不振地垂了下来。 蔺怀钦收回视线。 好娇气的虫子,就因为温度低了点,竟然就连动都不想动。 蔺怀钦没有心情再去研究这些虫子,他又随意挑选了一本医学古籍。 刚把那本泛黄的古籍拿下来,好几只衣鱼就被震到手背上,飞快地爬动着。被蔺怀钦甩下去,落在冰冷的玄铁地面上时,就跟前几只一样,连动都不想动。 蔺怀钦猛地一震。 衣虫是虫,蛊虫不也是虫吗? 莫说蛊虫,人也一样。现代医学的知识告诉他,在温度低的地方,代谢和能量的供给,都会变慢。 如果,能把影七放到一个温度偏低的地方,岂不就意味着,蛊虫的活动也会跟着慢下来?如果蛊虫活动变慢,彼此之间的联系就会没有那么紧密。 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同时取蛊,是不是疼痛也不会那么强烈?存活的概率也更高? 蔺怀钦喉头急促地滚动着,又把这个想法梳理了好几遍,最后,快步离开了禁阁。 第65章 玖宁院里,影六被允许坐在外厅的椅子上,听着蔺怀钦和谢引瑜议事。 影七在床上昏睡,被子盖的整齐,呼吸微弱。 谢引瑜摇着他的扇子,语调轻松,“院子里有冰房。只要主上下令,属下今晚就能把冰房布置好,让影七搬过去。” “嗯,早些让他过去,温度低一点的地方也有利于伤势的恢复,但不能太冷。” “好咧,我办事,主上放心。” 影六一言不发地坐着,脚腕上的铁链将他拘束在椅子上,多一分都动不了。 他看了看影七,又很快地把目光转回正在煮茶的蔺怀钦。 宽大的黑色袍袖被挽至肘间,骨节分明的手正拈着一柄长柄木勺,不疾不徐地搅动着釜中翻滚的墨绿水浪。 茶煮了很久,散发出极其浓郁的苦涩之气,蛮横地霸占了室内的空气。 “主上,”犹豫再三,影六还是问出了声,“这样,小七就能好起来了吗?” 蔺怀钦把浓稠如膏的茶汤,注入面前的茶盏,微抬眼梢,“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还需要验证。” 沉苦的茶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蔺怀钦喝下整碗酽茶,起了身,“需要有个人,帮我们一起。” 谢引瑜意会,也跟着起了身,“主上要去找燕统领是吗?属下去吧,您休息会。” 蔺怀钦摆了摆手,打起檐下的竹伞,走进了风雨中。 “不必,我亲自寻他。” 第56章 生机 燕淮走到主殿廊下时, 正碰上给蔺迟玄送酒的甲五。 酒是刚温好的,用托盘托着。甲五看了一眼燕淮,很快就转过视线, 兀自进了门, 啪的一声合上了那道木门。 燕淮不以为意, 自顾自地站在廊下, 伸出肿胀变形的手,轻轻抚摸着这道熟悉的木门。 春雨连绵,不间断地打在廊下, 把廊下的青石砖泼得湿淋淋的,殿外一个跪立的武士都没有。 那天生魂台一战,夜泉宗几乎所有的影卫武士都跟了蔺怀钦, 再没有武士或影卫会在主殿门口跪侍。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 燕淮站了许久, 直到这一场经久不息的雨差不多停歇,他才缓慢地, 跪在了湿润的青石砖上。 “属下燕淮,叩见主上。” 屋内传来蔺迟玄沙哑的声音, “进来吧。” 门板开合间, 躬身退出的甲五与燕淮擦身而过,轻飘飘又满含恶意地放下一句话。 “燕统领好本事, 都是叛徒了,还能让主上记挂。” 燕淮的脚步顿了一瞬,很快又虚浮地,木然地,往内室走。 主殿门窗紧闭,空气沉闷又腐朽, 巨大的笼子悬挂在主殿中央,被一块黑布所覆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光景。 燕淮越往里走,越觉得压抑。 令人意外的是,蔺迟玄竟然没有缠绵病榻,而是在床下支了个小木桌,坐在地上喝酒。 他今日把头发梳了起来,一根深色旧木簪紧紧束在头顶。虽然人瘦得厉害,但那张常年被遮住的侧脸终于露出了冷硬的曲线。 杯中酒空了,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长颈酒壶,满是褐斑的手不受控制地晃动着,好一会儿,才像捏住人的脖颈一样,稳稳地抓住了酒壶。 “燕淮,怎么那么久才来。” “…属下武功尽失,行动不便,并非刻意来迟,请主上恕罪。” 蔺迟玄没有发怒,只是带着浓浓酒气开了口,“好,过来坐。” 燕淮站了好一会儿,才在一个远离他的位置,跪了下来,“…是。” 蔺迟玄慢慢把杯子举到嘴边,杯沿碰到下唇时,喉结就剧烈地滚动着。 他呛到了,一阵绵长的咳嗽声后,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朝燕淮招了招手,“别跪着,过来给我倒酒。” 燕淮低头称是,面无表情地膝行到他身边,拿起了酒壶。 蔺迟玄看着他倒酒,看着完全没了内力,又一身伤的燕淮。 酒线有点晃,洒了许多在桌面上。 在燕淮白着脸请罪时,蔺迟玄托住了他的身体,叹了声,“坐下来吧,燕淮,不怪你。” 燕淮愈发惶恐,不明白蔺迟玄为何突然转变态度。 见燕淮一叩不起,蔺迟玄扯了扯嘴角,又颤巍巍地给自己添了一杯酒。 “燕淮,”蔺迟玄的声音很哑,喉咙像是被烈酒烧穿,“我知道你起了二心,背叛了我。” 他打断燕淮的求饶,含糊道:“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为了责怪你。” “……我知道,你们肯定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待少宗主。” 蔺迟玄仰头喝下一杯酒,指节用力到发白。他深吸一口气,那气吸得又深又慢,胸口起伏明显。 “燕淮,你现在看到的蔺怀钦,早就不是当初的蔺怀钦了,这只是个躯壳。我真正的儿子,早就死在了不知道哪一个酗酒过多的夜晚。” 过于可怖的信息量让燕淮面上满是惊愕,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主上、您说什么?”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 他猛地偏过头,用拳头死死抵住嘴唇,肩膀剧烈耸动了两下,压下去一串咳嗽。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如果真是我儿子,我又怎么会拼了我这条命,也要将他置于死地?” 蔺迟玄悲戚地看着燕淮,嶙峋的手指放在他的肩膀上,“燕淮,这夜泉宗是我一手创立,要我怎么甘心把这么大的基业,传到一个跟我没有半点关系的陌生人手上?” 燕淮怔怔地看着他。 他猛地转回头,那双被酒气熏得血红的眼睛,死死钉在燕淮脸上,里面翻滚着刻骨的痛苦和疯狂的不甘。 “燕淮,你是影卫出身,对细节最是敏感。你好好想想,有人能一夜之间,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变得如此心机深沉吗?” 燕淮浑身一颤,蔺迟玄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 影四刺杀后仍能存活且得到重用;被扔进刑房的影九脱胎换骨;以前避他不及的影七更是,恨不得黏在他腿上。 以往绝不会正眼看自己的蔺怀钦,更是屡次关心自己的伤势,甚至明明在能了结他性命的时候,依旧给他治疗。 看到燕淮面上的悚然,蔺迟玄眼中的恶意一闪而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控诉,“燕淮,你以为你背叛的仅仅是我蔺迟玄一个人吗?你背叛的是整个夜泉宗!是那些与我们一起开疆拓土的先辈,是数万名夜泉宗的弟子!” “燕淮,”蔺迟玄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凿在燕淮心上,“你想想,若你只是影卫,背叛了我大不了就是剥皮削骨,挫骨扬灰,你一个人的罪孽,一个人承受。” “可你是我最忠诚得力的属下,是夜泉宗的影卫统领,你要是背叛,是不是就意味着,你手下的所有人,你训练过的所有人,他们都有违抗的心思?只你一人的死亡,又如何能赎罪?” 蔺迟玄喘了口气,痴迷地摸上他的脸,“你也不想看到你的人,都因为你,千刀万剐吧。” 燕淮的脸色惨白如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无法承受的后果几乎逼停了他的呼吸。 酒意开始上涌,蔺迟玄的眼皮开始耷下,他朝燕淮伸出手,整个人虚弱地像是只有一口气,“燕淮,我需要你。再站到我身边,好吗?” 惨白的闪电划过天空,也划过燕淮那张满是冷汗的脸。 蔺迟玄喝了很多酒,在床上睡得很沉。 燕淮像以前的很多年一样,跪在床边,守护着蔺迟玄。 主殿空旷安静,明明已经把一切声音都拒之门外,但燕淮仍然一直听到滴答的雨声。 一下下的,清脆的,落在地上的声音。 燕淮闭目聆听,突然朝黑黢黢的厅堂转过头—— 这雨声,是从主殿里那巨大的笼子来的。 巨大的黑布遮住了笼子里的所有,但燕淮分明看见了,最下面的黑布被濡湿,正一下下的,往地上滴着血。 一滴滴的,腥臭的,粘稠的血。 是他刚才以为的雨声。 燕淮喉间急促滚动,见蔺迟玄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扶着自己的膝盖,让自己无声地站起来,朝着笼子走去。 黑布垂地,像一道厚重的帷幕,隔绝着未知。那濡湿的暗色范围比他刚起身时又扩大了一圈,边缘还在缓慢地洇开。 笼子里似乎传来什么奇怪的声响。 燕淮伸手,指尖挑起了一点布料—— 一道闪电划过的瞬间,燕淮看到了一张比闪电还要惨白的脸。 那人被迫穿着一身布满钢钉的特制衣服,扭曲得几乎不成人形,却不知为何没有晕死过去,神智被疼痛折磨得近乎失常,猛地把脸撞到笼子上。 那张惨白的脸在撞击后死死抵着铁栏,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嘴巴大张到撕裂,露出染血的牙齿和喉咙深处的黑洞——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早就被蔺迟玄点了哑穴。 第66章 过于恐怖扭曲的脸让燕淮退了一步,脑海里竟不合时宜地想起蔺怀钦的话。 “小七被下了同命蛊,跟他相连的人在主殿里。我知道蔺迟玄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只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他身上的伤,还有从何处突破才能将他救下。” 蔺怀钦满脸疲惫,在面对他时,依旧温和有礼,处处为他着想。 “抱歉,我知道你为难。我只是不想小七往后的生命,要与这个素不相识的死囚挂在一起。” 燕淮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把同命蛊放在狗盆上,以此来威胁他的蔺迟玄。 两对同命蛊,一对在影七和死囚身上,另外一对的其中一只,在自己身上。 若是哪天蔺迟玄心情不好,他的命,是不是也会跟蛇虫鼠蚁联系在一起? 影七尚能得到蔺怀钦这样专注的照顾,自己呢? 同命蛊种下的那刻,燕淮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当真是,生死都不由己。 自己的摇尾乞怜,当真能换来蔺迟玄的绝对信任,当真能保证每一个跟过自己的人,都安然无恙? 如果是的话,那个刚被他带出影阁的乙四,又怎么会死。 燕淮久久地伫立在可怖的笼子前,突然,发疯般的,无声地,笑了起来。 卯时三刻,蔺怀钦看到了从主殿飞来的信鸽。 冰房里冷得厉害,寒气已凝成白霜,丝丝缕缕地挂在粗糙的石壁上。 几人还是轻薄透气的夏日衣衫,团团围在影七床边,一边呵气搓手,一边听蔺怀钦念信。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是寒气侵染和连日少眠的结果,却依然清晰平稳,一字一句念给众人听。 “…手背、没有…”他目光随之扫过影七裹着布的手背,接着念:“右侧脸颊下三寸,一道今日才有的刀伤——” 声音戛然而止。 蔺怀钦的目光定在影七脸颊下方那处。 信纸上写得清楚,那里应有一道新伤。他屏住呼吸,手指探了过去,点在了影七毫发无伤的脸颊上。 蔺怀钦的手指突然颤了起来,他再次低头,视线急切地在影七身上逡巡,寻找着信中提到的其他几处新伤的位置。 “对了…”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不稳的震颤,“几日前的伤都对得上,但自从搬来后,新的伤都没那么重,有些轻的伤,甚至没出现。” 多日来如同磐石般的重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解脱。那张因疲惫而过分清癯的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动。 他看向床上昏迷的影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一屋子的寒意。 “这是对的!” “小七,有救了!” 第57章 玄火 春日, 万物生,连同那些阴晦的,见不得人的行为也一并增长。 那些早就觊觎夜泉宗的江湖门派终于在蔺迟玄闭门不出三天后, 挑了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攻上了夜泉宗。 没了蔺迟玄的阻拦, 全塘根本抵挡不住, 山门很快就被群情激奋的入侵者踏出一条血路。 前来通报的武士破门而入时,蔺迟玄才堪堪清醒。 他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还是一直跪在床下的燕淮扶了他一把, 他才堪堪稳住身形。 前来通报的武士站的很远,生怕自己遭受波及,贴着主殿的门板跪下, 慌慌张张的,“主上!好多人杀进了夜泉宗!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 一路杀,一路抢——” 蔺迟玄单手撑着燕淮的肩膀, 把脚插进燕淮递来的靴子里。 起的急,头发来不及扎, 乱七八糟地糊在脸上, 只露出一双怨毒又焦急的眼睛。 “怎么可能!山门口有高人布下的机关防御,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攻破!全塘呢?” 无意间对上了蔺迟玄的眼神, 武士心下大骇,连忙低下头,一股脑地说:“他们攻上来的时候,全长老不在,等发现的时候,他们、他们已经攻上来了……” 蔺迟玄骂了一声, 抄过手边的白瓷花瓶,就朝那名武士砸了过去。 迸溅的碎片让武士尖叫一声,肩膀撞开了门,摔跪在积水的廊下,又一溜烟地跑走。 蔺迟玄粗重地呼吸着,胸腔破风箱一样的抖动,随意扯了件外袍就往殿外走去。 “啊,燕淮。”蔺迟玄突然想起什么,转身看着依旧跪地的燕淮,露了点堪称温和的笑意,“你武功没了,出去也是送死,就在这里待着吧。” 他打开一旁的柜子,拿出一捆铁链,绕在了燕淮的双手上,又把他拖到了床边,把铁链的另一端,绑在了床尾的柱子上。 “你乖,就在这里待着,知不知道?” 燕淮没有丝毫反抗,好一会儿,抬头看着蔺迟玄,轻声问道:“主上是担心我出去传递消息吗?” “放肆!” 耳光与蔺迟玄的怒喝一并而至。 燕淮被打的偏过头,嘴角溢出一点猩红的血。 蔺迟玄顿了顿,蹲身下来,又摸上他脸上的红痕,“我是担心你,知不知道?不要妄自揣度我的用意,明白?” 燕淮垂着眼睫,层叠的阴影打在鼻梁上,看起来有些落寞。 “主上,如果他们攻进主殿,属下、”燕淮的目光落在缠着自己手腕的铁链上,“该如何是好呢?” 蔺迟玄大概是没有料到燕淮会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神色阴沉地回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主殿都毁了,你作为我的影卫统领,还活着做什么?” 燕淮闭了闭眼,极轻地笑了声,“是,属下知道,谢主上教诲。” 蔺迟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泉宗外杀声震天,进攻者们踩着地下的水,迎着撕扯天空的雷电,杀红了眼。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混着地上的血水,一下下被踩碎。 全塘抹了把脸,挥刀又劈倒一个,但人潮依旧涌上来。旁边一个黄衣壮汉在雷声掩护下,抡起沉重的铜棍,狠狠砸向他脑袋。 全塘低吼一声,反手一刀,勉强架开那要命的铜棍,刀刃却卷了口。 跟随他一起护卫的武士侍从们伤亡惨重,但敌人依旧无尽,依旧看不到头。 一名已经脱力的侍从极为激动地指着主殿的方向,“长老!宗主出来了!!” 蔺迟玄的出现凝聚了场上的所有目光。 他就那么突兀地站在廊下。厚重雨水打在地上又弹起,形成一层朦胧的雾气,让他枯瘦的身影更显阴森。 一个浑身是血,脸上满是惊恐的夜泉宗弟子,甩开身后的剑影,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脚边,嘶声哭喊着:“宗主!宗主救命!他们杀了许多……呃!” 惨烈的呼救声没能掀起蔺迟玄脸上的波澜。 一只枯瘦得如同老柴般的手,精准地扼住了那名弟子的咽喉,将他后面的话语和所有生机一同掐断。 不过片刻,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只剩下了一具覆盖着松弛人皮的骨架,空洞的眼窝里滚出两只绝望到狰狞的眼球。 吸收完这个弟子所有内力,蔺迟玄像丢垃圾一样,松了手。 混乱的雨夜有半刻的死寂,但很快,恐惧转成了一种更深的贪婪。 “蔺迟玄!” 一声饱含恨意,穿透力极强的嘶吼,像一道惊雷,骤然在人群中炸响。 “你夜泉宗家大业大,仗势欺人,对我们这种小门小派喊打喊杀。上次,竟然杀了我玄天派近三十名弟子,此等侮辱,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蔺迟玄负手而立,踏着台阶上的积水,一步步往下走。 “玄天派是什么东西?听风就是雨的挑梁小丑罢了。若不是你们听信谣言,不知死活来攻打我夜泉宗,就不会被追杀,沦为丧家之犬。” 蕴含了内力的讥讽,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尹觅脸上。他刚才因煽动而涨红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羞愤与暴怒几乎让他失去理智。 蔺迟玄抬起枯瘦的右手,双指并拢,遥遥朝着那黑压压的人群,极其随意地一指。一把虚幻的巨剑就凭空出现,生生将众人击退好几步。 局势开始扭转。 刀光,目光,一道比一道寒,一道比一道阴狠。 但很快,尹觅就发现了蔺迟玄的不妥。 他神色激动,染血的剑尖指着蔺迟玄,朝一旁声嘶力竭地叫喊,“外面的传言是真的!他没有内力了!刚才那一击,是吸了那个弟子的命换来的!他已是强弩之末!” 他猛地转身,对着动摇的人群煽动:“别被他吓住!他不能凭空生出力量!只要我们远远包围他,不让他的人靠近他,不让他吸到新的内力!他就是瓮中之鳖!” 尹觅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力,他猛地振臂高呼,“诸位同道!为了惨死的同门!为了江湖正义!更为了这夜泉宗百年积攒的泼天财富!杀啊——!” 蔺迟玄那张枯槁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狰狞扭曲的怒意。 第67章 他扔下又一个被他吸干内力的弟子,阴狠地朝尹觅甩袖而去。 厮杀,是这场雨夜唯一的声音。 混战中,几个贪婪的人闯进了主殿。 主殿的门被粗暴地踢开,刀光映衬着入侵者贪婪又阴狠的目光。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富丽堂皇的主殿,以及被捆在床尾,毫无反抗之力的燕淮。 其中一个方脸青年已经逼进了燕淮,长剑悬在他头顶三寸,“对不起了,怪就怪你命不好!” 燕淮一点反应都没有,木然的视线一直看着窗外,看着窗外自由肆意的风雨。 长剑掀起腥风的一刻,一枚淬了毒的莲花钉破空而至—— 几人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了一把极为出尘的扇子,和扇子边缘尖锐摄人的利刃。 谢引瑜笑了一声,漂亮的指骨捏住扇子边缘,“哎哟,就这点功夫还敢长一个这么大的胆,几条命啊,够你们这样赌的?” 几名入侵者被抓了个现行,心虚很快转成狠厉,交换着眼色,对谢引瑜发起了合攻。 影六飞快地用内力震断吊着笼子的钢索,凭着一股蛮力,将笼条掰开,把只剩一口气的死囚救出,放到了自己背上。 影四没来,他行动不便,被留在玖宁院里照看影七,也好给影六一个震慑。 如果他有异心,影七的生命就会危在旦夕。 激烈的打斗撞翻了主殿里的桌椅小几,瓷器和酒液泼洒一地,满室狼藉。 混乱中,蔺怀钦的身影紧贴着墙壁,冷静地避开一道横扫而来的刀光,快步走进了内室。 燕淮被铁链死死地捆在床尾,只能等待屠戮,看到来人的瞬间,满是惊愕。 “少……少宗主?!”嘶哑的气音艰难挤出。 蔺怀钦的呼吸有些急促,却没有丝毫停顿地,扯开了那要命的铁链,把他拽起来,“快走。” 燕淮双腿酸麻僵硬如灌铅,全靠蔺怀钦的拖拽才勉强迈步。 “少宗主——” 燕淮喊了一声,又住了口。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蔺怀钦竟然是来救他的。 在这样自身难保的雨夜里,蔺怀钦竟然救下了,身为对手的自己。 谢引瑜收回染血的扇子,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身影,压低了声音催促,“主上,快走!” 蔺怀钦却没有立刻冲向门口。 他在混乱的内室里扫了一圈,最终拿起角落里的油灯,将滚烫的灯油泼向沾满酒液的黑布。 灯芯猛地燃起,火苗迅速变大。 熊熊火光中,蔺怀钦看向燕淮,露了点笑意,“意外的大火会烧毁所有东西,包括这名受刑的死囚。这样,蔺迟玄就无法怪罪于你。” 燕淮怔怔地看着蔺怀钦,眼眶有些许湿润。 他跪在蔺怀钦面前,磕了头,“是,属…卑职、谢少宗主体恤。但请少宗主开恩,允许卑职留下来。” 赤红的火焰凶猛地沿着向上窜腾,疯狂舔舐着一切,发出噼啪爆响。 火光里,蔺怀钦的身影被拉的很长,脸也有些苍白,“生死关头,你这是?” “卑职身上有同命蛊,卑职想趁这个机会,找到另外一条蛊虫……”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火焰燃烧殆尽,但蔺怀钦却听得分明。 “卑职想,为自己,活一次。” 第58章 取蛊 轰鸣的雨夜中, 几人刚冲出主殿,数道凌厉剑光便封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如鹰,阴恻恻地笑了两声, “我就说吧, 守株待兔, 定有收获。” 一旁的人连声应和, 踩着积水,把几人围在了中间。 即使衣衫泥泞,那份在混乱中依旧沉静如水的温润气质, 一下就将蔺怀钦少宗主的身份全盘托出。 黑衣人自上而下地将蔺怀钦打量了个遍,胸有成竹,“瞧你这花里胡哨的样子, 是少宗主吧,杀了你, 正好将夜泉宗连根拔起!” 话音未落,数道寒芒已分袭影六和他背后的死囚。 这几人精明, 知道在这样危急关头还要护住的人,定有大用。 死囚的受伤就意味着影七的受伤, 在剑光加身的一刻, 影六想也不想地转了个身,生生受了那几道阴毒的剑气。 他闷哼一声, 踉跄着撞到了蔺怀钦身上,被蔺怀钦扶住,带着他朝旁一躲,避开了紧随其后的剑芒。 铁扇被甩开的瞬间,谢引瑜眼中的懒散尽褪,只剩凛然的杀意。 扇沿寒光流转, 险之又险地格开再次刺向死囚的剑锋,腕上的玉制骨牌铮铮作响,“主上先走,属下断后!” 黑衣人被谢引瑜的钢扇逼得狼狈后撤,眼中戾气暴涨,指间瞬间夹住数枚乌黑的铁弹子,厉声喝道:“谁都别想走!” 铁弹子,是江湖中常见的暗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枚小型炸药。 此物以精铁为壳,内藏秘制火药与碎刃,触物即爆,因其个头小,又多以暗器形式出手,一般人很难躲开,稍有不慎就是血肉狼藉。 弹子破空,带着刺耳的尖啸。 饶是影六拼死相护,那死囚的后背依然被炸开一片狰狞的血窟窿。 鲜血被雨水冲到影六身上,染成一条红色的水流,淌红了影六的眼睛。 小七—— 影六仿佛看到了躺在冰房里的影七,和他后背蓦然炸开的血肉。 他双眼通红,背着死囚,不顾一切地朝为首的黑衣人撞去。 混乱中,蔺怀钦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谢引瑜耳中,“引瑜,东南左下,三步。” 谢引瑜应声而动,就在他落步的瞬间—— 他方才立足之处,头顶一道年久失修的沉重檐角,被一枚铁弹子击中,轰然塌落。 泥水碎石飞溅,恰好将追击最紧的两名黑衣人阻隔在外,重重地砸在了其中一人的脑袋上。 合围之势终于有了出口,几人终于杀出了一条,回玖宁院的血路。 冰房里几乎被血腥味覆盖。 一直照看影七的影四看到几人回来,就满脸忧色地汇报,“一炷香前,小七背上突然出现了好大的伤口,血止不住,人也一直昏迷着,主上……” 因为死囚身上的伤太过严重,就算有低温的制衡,同命蛊依旧发作,在影七背上撕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几人从倾盆暴雨中闯入,浑身湿透,发梢眉睫都是细小的冰凌,又被体温融化成滴落的水珠。 蔺怀钦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指挥影六把死囚放下来,挽起了袖子,“那人受了很重的伤,命悬一线,要赶紧取蛊,否则,影七也性命堪忧。”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引瑜,薄刃两把,烈酒,麻药,快!”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精准地按在死囚与影七相对应的脊柱附近,感知着疯狂躁动的蛊虫。 一把锋利的薄刃被放在了影六手里。 “影六。”蔺怀钦按着死囚的脊柱,再度确认蛊虫所在的位置,盯着他,沉声交代,“同命蛊一生则生,一死则死。其中一蛊被取出来时定会狂暴,我没有时间处理两只,影七的那只,得交给你。” “我们没有容错的机会,你必须,同步与我进行,一定要稳准狠地把它挖出来,听清楚了吗?” 影六低头,看着被刀尖抵着的,影七的血肉,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影七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逐渐转成紫色,眼窝也愈发深陷,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已是命悬一线。 谢引瑜和影四见状,分别按住了影七的左右手,将影七完全固定在床上。 影六眼眶猩红,实在不忍弟弟再次受苦,向一旁乞求,“主上,小七他,他现在可能受不住取蛊。生挖一块肉会要了他的命…有没有、有没有更温和的方法……” 生死关头最忌讳犹豫不决。 蔺怀钦拧着眉头,语气严厉,“方才的铁弹子已经波及到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只剩一口气了,只有取蛊,影七才有一线生机。若是你犹豫不决,影七必死无疑,明白了吗?” 影六喉间急促地滚动着,整个人像融化一样,神情燥郁如鬼。 最终,他握紧刀刃,语气逐渐坚定,“是,属下明白了。属下,会配合主上。” 蔺怀钦抄过烈酒,淋透手中薄刃,火焰舔过刃身后,他眼都不眨,刀尖稳准地刺入血肉。 “影六,动手!” 血肉搅动的轻响过去后,蔺怀钦手里多了一条八脚六角的紫红色蛊虫,蛊虫饱尝了血肉,黑色的腹部滚圆,狰狞又怪异。 那条蛊虫一离体,就开始发出凄厉的嘶鸣,影七脸上翻涌着痛苦之色,若不是谢引瑜和影四大力按着,怕是直接要翻到床下去。 蔺怀钦厉声呵斥,“影六,等什么!快点!” 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当锋利的刀刃划开影七的皮肉时,影六惊恐地发现,他的刀,没办法再深入一寸。 蔺怀钦手上的那只蛊虫开始抽搐呕血,飞速地萎靡不振,眼见着就要死去。 第68章 影七脊柱上的蛊虫疯狂暴动,脱离了影六的掌控,在影七的各处血脉里疯狂逃窜。 这是失控的征兆—— 蔺怀钦神色一凛,想要按住躁动的蛊虫,却发现蛊虫冲破经脉,撕咬血肉,藏在骨头缝里,让几人根本摸不到,找不着。 谢引瑜和影四满头大汗,眼睁睁地看着影七呕出大团大团的黑血,浑身发紫,却束手无策。 蔺怀钦的心像被丝弦吊着,后背浸满了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影六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深深一道,一把抓过蔺怀钦手上的蛊虫,强行推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连一向镇定从容的蔺怀钦都失声,“影六!” 影六身上蓦然炸开跟影七一模一样的,血淋淋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痛得失焦,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大量的鲜血融化了地面的冰凌。 蛊虫重新找到了宿主,在经脉里游动欢呼,终于沉寂下来。 影六痛得频频昏死,又挣扎着醒来,扭曲的手指抓着蔺怀钦的袖口,哽着一口气问道:“主、主上,小七——” “他活着。”蔺怀钦抬高他的下颚,倒进去整整一瓶麻药,简单短促地威胁他,“只要你活着,影七就能活,一定要撑住。” 影六心下一松,彻底晕死过去。 谢引瑜和影四把人抬到影七身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朝一旁投去目光:“主上——” 两人从没见过蔺怀钦如此严肃的表情。 那名死囚取蛊后,鲜血一股脑地涌出。蔺怀钦正双手交叠,死死压在创口上方,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按压,试图堵住那生命的洪流。 但手下的躯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冰冷下去。 血液迅速浸透蔺怀钦的衣袖,顺着手臂蜿蜒流下,无声无息地滴落在冰面上。 “止血药,”蔺怀钦的声音绷紧如弦,语速极快,“快!” 谢引瑜和影四一股脑地把自己身上的伤药都拿了出来。但再多的药粉,都止不住崩流的血。 蔺怀钦额边满是焦急的冷汗,不管什么办法,血就是止不住。 这名死囚受得伤要比影七重,蔺迟玄无休止地折磨早让他奄奄一息。取蛊后的伤势更是如摧枯拉朽般,带走了他的所有生机。 如果他先前受的折磨少一些的话,只要取蛊后认真照料,就像影七一样,还是有存活的机会。 蔺怀钦沾满血的手捏住死囚的脉搏。 指下的搏动微弱如残烛,跳动间隔越来越长,最终彻底消失。 这条陌生的生命,蔺怀钦没能救回来。 他沉默地站直身体,染血的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叹息,没有言语,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不知隔了多久,久到影六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处理好,蔺怀钦依旧站在原地,毫无动静。 谢引瑜和影四对视了一眼,取了条干净的布巾,递给蔺怀钦,“主上,先擦擦身上的水吧。” 蔺怀钦没接,只是垂着眼睫,许久才哑声吩咐,“把他带出去,好生安葬。” 谢引瑜还想说什么,却看到了影四的摇头。 他把布巾放在蔺怀钦面前,躬身应了是。 屋内烛火点的亮,门板刚有所开合,奉命一直在玖宁院打探消息的甲五就看了个一清二楚。 经久不息的暴雨里,谢引瑜面色凝重,吃力地拖着一具终于能安息的魂灵,慢慢地消失在玖宁院外。 糊窗格的纸被暴雨淋湿,很轻易地让甲五窥见了冰房里的场景。 不算太清晰的轮廓中,他看到了坐着的蔺怀钦和影四,还有两具平躺着,看起来毫无呼吸的人影。 甲五心中一喜。 死囚身上是有同命蛊的,既然这人已经死了,影七必然也活不了,连带着兄弟情深的影六也一并如此。 甲五谨慎,等了许久,都等不到影七和影六的动弹,脸上开始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他朝身后的夜空招了招手,俯身在前来应答的影卫耳朵旁,轻声吩咐,“去,把影六和影七身死的消息,传给在灵鹤谷的影九。” 那名影卫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甲五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欣喜是瓢泼大雨都盖不住的程度。 “放心吧,影四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影卫统领当不了多久,到时候,我是影卫统领,你就是副统领。” 蒙着脸的影卫连声应是。 “快去吧。我想,少宗主也一定很想看到,他的宝贝影九的。” 第59章 玖宁 灵鹤谷。 遮天蔽日的厮杀声已经沸腾了半月有余。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 秦砚冰屡经生死,若不是当初影九及时赶到,现在的灵鹤谷就该换个姓氏, 换个主人了。 如今局势基本稳定, 影九扶持秦砚冰坐上了灵鹤谷谷主的位置, 但秦砚冰年纪小, 难以服众,各方势力依旧虎视眈眈。 已是后半夜,整个灵鹤谷里死一般的寂静。 影九泡在温热的药浴池里, 擦洗着身上新旧交加的血污。湿润的布巾沿着手臂线条往下,一直延伸到劲韧有力的腰间,晃出一池的莹白。 秦砚冰一身素衣, 抱着膝盖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后背紧紧地靠着一块石头。 素衣上的白鹤泥泞不堪, 秦砚冰抱着膝盖,惊弓之鸟一般, 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这些天,他跟狗皮药膏似的, 恨不得挂在影九身上。只要影九离开他视线片刻, 就会有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或毒针,跗骨之蛆一样, 不杀他誓不罢休。 半空中传来几声急促而怪异的“扑簌簌”声,秦砚冰浑身汗毛倒竖,他想都没想,猛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力气朝药池狂奔,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影九!救命!!” 一只灰扑扑的鸟,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影九的肩头上。 秦砚冰停下飞奔的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早说…是信鸽啊…” 那鸽子不亲人,爪子在影九肩上划拉着,催促着他拿信。 影九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玖宁院的信鸽,是养在鸽房里,属于蔺迟玄的信鸽。 影九犹豫了一会儿,湿漉漉的手指还是解开了鸽子腿上的竹管,展开了那张纸条。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却力透纸背,带着不祥的血腥气。 “影六影七身死,速归。” 影九腾地一下站起身,落下一身水珠。 “影九!!”秦砚冰声嘶力竭地喊住了他,“你要去哪!” 影九系紧腰上的腰带,在茫茫夜色中回了头。 “我有要事,一定要现在回去。”看着秦砚冰脸上翻涌起来的畏惧之色,他又往回走了两步,“秦公子,我已经交代过那些武士和影卫了,他们会随时守在您身边,直到您坐稳这个位置为止。” 秦砚冰满脸不情愿,但看影九脸上的焦急之色并不比他少时,最终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一看就花纹繁复,一看就极为贵重的瓶子。 “这里面是我灵鹤谷成名之药,月华丸。只要一粒,将死之人都能生龙活虎。灵鹤谷十年来也只出了四枚,这里头有两枚,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把瓶子放在影九手上,诚挚感谢,“这段时间多谢你,请替我感谢少宗主。等到灵鹤谷诸事稳定,我定上门拜访。” 影九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颔首,抱了拳,很快就踩着屋檐,飞快地消失在夜空中。 密织的雨水包裹着夜空,包裹着灵鹤谷,也包裹着玖宁院,发出令人心头发闷的沙沙声。 天蒙蒙亮时,雨水终于停歇,玖宁院陷入湿冷的死寂。 破碎的院门外,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兵戈撞击声蓦地停了下来。 护卫在玖宁院的武士们脱力地垂下手中卷刃的刀剑,粗重地喘息着,露出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欣喜。 影四双肩紧绷,透过门缝朝外看,僵硬的声音终于松了点,“主上,那些人好像退下去了。” 原本上门讨伐的各门各派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报仇的口号喊了不到一刻钟,就开始觊觎夜泉宗雄厚的财力,就连通往主殿路上的石像貔貅,都被他们顶在脑袋上,一点点地搬走。 蝗虫一样的讨伐者不会放弃任何地方,很快就闻着味,杀到了玖宁院门口,被玖宁院的侍从和武士们拦截在外,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蔺怀钦的目光落在影六影七两张面色衰败,毫不见清醒迹象的脸上,敛起的眉峰如刀刻一般。 “照他们的行径,不见棺材不掉泪才是,突然之间的退下,我有点担心——” 话音未落,几名方才还面露喜色的武士一下就重重地摔进了玖宁院。 蔺迟玄双眼猩红,披头散发,不知怎么的丢了一只靴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了玖宁院。 甲五站在他身侧,像一条忠诚而恶毒的鬣狗,“主上,他们就躲在那里面,影六和影七已经死了,谢引瑜还没回来,只剩个瘸腿的影四,主上这次一定能得偿所愿。” 第69章 蔺迟玄五指抓着几名武士的后颈,阴毒又癫狂的视线几乎穿透门板。 一道门板之后,影四横剑于轮椅之上,如同沉默的磐石,挡在紧闭的门扉前,声音压低到几乎不闻,“……主上。” 蔺怀钦用手掌按住门板,气息沉得让人心惊,“放着外敌不退,也要杀我。真是,好伟大的宗主做派。” 蔺迟玄扔下那几个只剩皮囊的武士,面色透着不自然的红润,一掌劈开了玖宁院里的石柱,声音沙哑又怪异,“少宗主龟缩着做什么,前段时间不是很威风吗?自己出来吧,还能死得好看一些。” “你安置一下影六和影七,我先出去。” “主上!”影四来不及劝阻,眼睁睁地看着蔺怀钦拉开了门。 冰房里寒气一瞬间涌出,潮湿的地面上瞬间结了霜白色的冰凌。 门板开合的空隙里,蔺迟玄瞥见了躺得直挺挺的影六和影七,快意的笑容又多了些。 散乱的头发不知道沾了谁的血,随着蔺迟玄往后别的动作在面庞里拉出一条可怖的痕迹,他眼睛明亮,换上了一副亲亲热热的语气,“少宗主。” 蔺怀钦也弯了唇角,盯着跟在他身边的甲五,“父亲消息当真是灵通。” 蔺迟玄舒心惬意地摆了摆手,“你放心,马上你身死的消息也会传到影九耳朵里,就是不知道他收到影六影七的死讯后,有没有在回来的路上。” 蔺迟玄朝前逼近一步,“我已经在他回来的路上派了很多人招待他,他再厉害,也总有力竭的时候吧。实在不行,等我杀了你,再赶过去,一定保证你在地下的时候,还有他服侍你。” 蔺怀钦攥紧了拳头,周身酿着杀意。 蔺迟玄感受着身体里丰厚的内力,歪头看了甲五一眼。 “甲五,上吧,今晚的事办好了,影卫统领的位置,就是你了的。” 得到了蔺迟玄的应肯,甲五目露凶光,盯紧了蔺怀钦的咽喉。 影四从屋里冲了出来,轮椅木轮在湿滑地上空转,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挡在了蔺怀钦面前。 甲五嗤了一声,“一个瘸了腿的废物,还上赶着表现呢?” 甲五剑法阴毒,看准了影四无法离开轮椅,长剑干扰的同时,飞身踢着影四的轮椅,直把他逼入被动的局地。 蔺怀钦一把抓住影四的轮椅,助他稳住身形,压低了声音提醒,“影四。” 影四耳朵动了动。 他神情肃穆,盯着游走的剑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在甲五侧身踢来的时候,蔺怀钦猛地旋转轮椅。与此同时,影四狠狠一拍,轮椅扶手前方骤然射出数十枚细如牛毛的毒针。 这些毒针,是谢引瑜做给影四的保命杀招,每一根毒针都完全浸泡,确保一击必中。 甲五脸色一变,用了最快的速度旋身回撤,但距离太近,仍有好几根淡蓝色的毒针扎中了他的侧腰。 “唔!”甲五闷哼一声,蓦然跪倒在地,腰侧泛起一圈诡异的黑紫色,并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 “主上…”甲五朝一旁的蔺迟玄伸出手,嘴唇已经发黑,乞求道:“主上,救救属下…” “废物!” 蔺迟玄连目光都没有给他,抬脚狠狠踩住甲五的手,俯身捏住了他的后颈,毫不留情地抽取他的内力。 “既然要死了,就尽完你的职责再死吧。” 甲五惊恐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他是不一样的—— 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蔺迟玄的青睐与保护。 那只干枯起皱的手捏住甲五时,甲五发出凄厉的叫声,像个被放气的气球一样,身体快速地干瘪。 蔺怀钦眸光一闪,寒声下令,“影四,打断他!” 剑光还没到蔺迟玄面前,就被恐怖的内力拍开,影四连同轮椅,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 轮椅四分五裂的同时,影四也摔在了地上,溅了满身泥泞。 迟则生变,蔺迟玄太懂这个道理了。 他不再犹豫,调动着全身的内力,身影化作一道裹挟着腥风的黑影,五指张开,朝着蔺怀钦的心口狠狠拍去。 蔺迟玄面色扭曲,瞳孔里泛着极端的兴奋。 早在两人的几次交手中,他就知道,蔺怀钦跟他一样没有了内力。 但现在,两人已是云泥之别。没有内力的蔺怀钦绝对接不下这招。 只要他死了,不管如何变化,夜泉宗都会稳稳掌握在他手里。就算自己身体不佳没办法稳坐宗主之位,他也可以选择完全对他忠心的人来做少宗主,把所有人都变成他提线傀儡。 他一手创立下的夜泉宗,怎么会让给这个来路不明,又一点都不听话的野狗。 “主上——!”影四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抓住剑,拍地而起。 雄厚的内力搅动夜幕,在玖宁院内掀起了一阵狂风。 蔺怀钦感觉到了一股他无法抗衡的力量,一股让筋骨都为之颤抖的力量,浑身血液上涌,却一身的冷汗。 生死关头。 蔺怀钦的心跳几乎蹦出胸腔,求生的本能让他险之又险地避开蔺迟玄的正面,头发却被过境的狂风吹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蔺迟玄快意地笑着,砂砾般地声音回荡,“少宗主,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过街老鼠!” 他眯着双眼,狠狠朝蔺怀钦拍下。 内力聚集的一刻,影四不要命的冲撞竟然撞歪了蔺迟玄的身体。 蔺迟玄脚步踉跄的一瞬,内力一松,大部分歪了出去,剩下的少部分,依旧打在了蔺怀钦身上。 蔺怀钦如遭重锤,整个人被恐惧的力量抛起,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倒飞,狠狠撞在冰房坚硬冰冷的门框上,又摔在地上,呕出一口腥甜的血。 “你!”蔺迟玄一击未中,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拍在影四的肩头,将他重重地砸向地面。 他的内力是有限的,用一次少一次。方才那一掌他抱着百分百的信念,几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内力。 他单手提起影四,手掌放在他后颈准备吸收内力的同时,血红的双眼再次盯住了坐在廊下擦着唇边血迹的蔺怀钦。 他阴阴地笑了一声,拖着影四,踩着满地的狼藉,一步步地朝前走着。 蔺怀钦紧紧盯着他,右手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袖子里的薄刃,在蔺迟玄举手的瞬间,拼劲全力地划向蔺迟玄的手腕。 蔺迟玄警觉,避开的瞬间,手腕一松,影四摔到了地上。 蔺怀钦护在了影四身上,宽大的袖口将他整个人盖起来,浑身疼的像被碾过,动一下都满口血腥。 “结束了。” 蔺迟玄只在意蔺怀钦,他看都不看影四,盯着那张跟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面庞,缓缓抬起了手掌。 掌心黑气缭绕,凝聚着一击毙命的力量。 “再见了,蔺怀钦。” 第60章 反击 一身武艺的影四对内力的感知比蔺怀钦要强, 知晓已是死局,再无回转余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手中蓄力, 几乎要用自毁的方式, 为蔺怀钦拼出一条出路。 蔺怀钦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太大, 以至于手都控制不住的抖,语气又急又沉,“影四, 等等,再等等。” “主上……”影四声音悲戚,“主上不必顾及属下。” 平地而起的风在蔺迟玄掌中聚集, 玖宁院里的雨水飞沙都被一并卷起,黑沉沉地笼在两人头上, 像一把随时会劈下的刀。 蔺迟玄狞笑着,右脚用力踩住蔺怀钦的手臂, 碾了碾,“等什么?你以为你的小九能赶回来吗?” 蔺怀钦吃痛, 吞下所有音节, 绷紧身体,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致命的掌风, 盯着蔺迟玄。 蔺迟玄最讨厌这双眼睛。 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处境,都没办法让这双眼睛跟他一样,洋溢着惊慌与暴怒。 就仿佛,从头到尾,失控的, 出糗的,只有自己。 凭什么,凭什么他一直光鲜亮丽,众人拥护,自己日日殚精竭虑,像条疯狗? 等杀了他,自己也能回到从容理智的样子。 让一切结束吧。 蔺迟玄眼神发狠,狰狞的内力狠狠朝蔺怀钦劈下。 破空之声蓦然响起—— 一把凌厉的钢扇几乎是擦着蔺迟玄的脖颈飞过,他惊怒后撤的同时,数个粗大的木桶被巨力投掷而来,重重砸在他脚边。 粘腻似浆的黑色液体猛地泼溅开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知道沤了多久的,有如实质的毒瘴轰然炸开。 蔺迟玄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极为难看,捂着腹部,干呕了好几声。 蔺怀钦卸了力气,单臂撑地,不疾不徐地缓了口气,“蔺迟玄,有没有可能,我势单力薄的消息,是我故意让甲五透露出去的?” “有没有可能,我还给了谢引瑜别的任务,让他除了安葬那个可怜人外,再替我做点事?” 第70章 “再比如,有没有可能,你引以为傲的同命蛊,我已经解开了,影七活着,影六也活得好好的?” “不可能!秦偃当时跟我保证过,同命蛊绝对没有解法!” 蔺怀钦冷笑了一声,朝冰房里转过视线。 蔺迟玄看得分明,冰房里的两具身体,虽然僵硬的一动不动,但丝丝缕缕的白气,随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氤氲在冰房极冷的空气里。 蔺迟玄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一切都是蔺怀钦的局,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手无寸铁,只能等死,吸引他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贸然一试。 他怒不可遏,盯着甲五那张死不瞑目的皮囊,吐了一口唾沫,又重重地踩了上去,“废物!废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急怒攻心的蔺迟玄踉跄着,双手呈爪,朝蔺怀钦的脖子扭来,“我杀了你!!” 谢引瑜带着数十名黄木寨的悍匪,从才建好不久的密道里冲了进来,团团围住了蔺迟玄。 这些匪徒的口鼻处都用厚厚的棉布捂住,只露出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从他们接到蔺怀钦的命令,运输木桶前往夜泉宗时,一路的埋伏和追杀就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仇人就在眼前,亡命之徒们的凶性被点燃,将蔺迟玄团团围住,锋利的刀刃纷纷对准了那张变形的脸。 蔺迟玄大怒,却又被那恶臭熏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声音因恼怒和窒息而扭曲,“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没有别的方法了,就只能恶心人吗?” “怎么恶心了,”蔺怀钦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声音依旧平稳如井,“这是我费尽心思才用人畜的粪便和腐烂食物沤出的瘴气,你可以叫他沼气,或者甲烷。” 蔺迟玄听不懂他说什么,内力的流失让他愈发不耐,“你在说什么鬼话?” 看吧,蒙昧无知的古代人。 蔺怀钦在心里补了一句。 只针对蔺迟玄。 蔺怀钦把自己撑起来,将散落的头发挽起,贴心地换上了蔺迟玄能听懂的话。 “蔺迟玄,你手上的人命,还不够多吗?那些无辜的武士和侍从,那些莫名要被推下生魂台的影卫,还有影七,燕淮,被你折磨至死的死囚,哪一个跟你无关?” “这夜泉宗里的所有,都是我的蔺迟玄的,我想对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蔺怀钦对这种漠视生命的行为厌恶至极,他闭了闭眼,语气不耐,“对,你是可以这么做,那你人心尽失,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蔺迟玄大怒,“那是因为有你在从中作梗!要不是你,他们才不敢有这个胆子,背叛我!” 跟这种封建头脑的人没什么好说的,蔺怀钦冷了声音,“上次影七不忍对你动手,但不代表,你做过的事,就可以被一笔勾销。” “他受过的伤,你也不能落下,这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蔺迟玄骂了两句,再次举袖,搅动腥风,“既然来了,你们就都陪着他,一起上路吧。” 蔺怀钦双冷得渗人的眼睛直直钉在蔺迟玄身上,“引瑜,不必留情。” “是。”谢引瑜飞快地甩出一枚火折子,赤红的火焰精准落在木桶上。 蔺怀钦咬紧牙关,手臂用力,带着影四一起撞进了冰房里,一点冰蓝色的亮光后,恐怖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两人被恐怖的气浪推撞到墙上,双耳轰鸣溢血。 眼前是爆炸残留的白光与浓烟,口鼻中充斥着硝烟与恶臭,五脏六腑都在震荡中翻江倒海,喉头腥甜。 厮杀声开始响起。 模糊与混沌中,蔺怀钦听到了蔺迟玄痛苦的怪叫,还有全塘带人的支援。 天明时分,谢引瑜走进冰房,所以声音都沉淀了,只剩下一句最清晰的话。 “主上,宗主被炸断了一只手,全身有多处伤口,应当不久于世。” 刺目的阳光终于撕开黑暗,连带着温暖的东风,驱散了经久不散的血气。 夜泉宗依旧铺着一层血色。进攻者伏尸遍地,大半都是蔺迟玄所杀。剩下落单的,被全塘一个个拖走,押向祭剑台,炼成生魂剑。 全塘走进偏殿时,几个婢女脚步仓惶,端着恶臭的铜盆,眼神惊恐,无人敢出声。 昏暗到视物不清的床榻上,蔺迟玄仰躺着,身体剧烈地抽搐。 他的右臂齐肩而断,血污混杂着恶臭的秽物不断渗出,浸透了身下的锦被。 他胸膛起伏微弱,每一次吸气都艰难痛苦,散乱的头发被冷汗和秽物黏得到处都是。 全塘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蔺迟玄的挣扎,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平直开口,“主上。” 蔺迟玄的眼皮颤抖着,终于掀开一条缝隙。 那涣散的目光死死钉在全塘脸上,里面滚动着不肯熄灭的疯狂。 脏污的手指似乎想抓住全塘的衣服,被全塘躲了过去,“主上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句话仿佛刺激到了蔺迟玄。 他完好的左手猛地从污秽的被褥上抬起,痉挛地在半空抓着,指关节绷得发白,“…我死不了,全塘,我不会死……” 全塘看着他,眼中没有什么波澜。 蔺迟玄知晓此人心性,眼中流露出悲戚,手指也渐渐滑落,一滩烂泥一样滑到了床上,“……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宗主之位就是你的了……” 全塘朝四周看了看,微微一笑,“主上,口说无凭,恐怕得是白纸黑字才能让人信服。” 那双干枯发黄的眼球瞪着他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字,“……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全塘摩挲着自己的手腕,带着嫌恶的表情往后退了几步,微微欠身,“主上不愿意就算了,属下也可就此退隐,不必做那么多肮脏事。” “回来!”蔺迟玄见他真的要走,溃烂流脓的手臂朝他的背影抓去,声嘶力竭,“我写、我写!” 全塘站定脚步,在晦暗的阴影里转过半张脸,露出了蔺迟玄熟悉的老实表情。 “需要属下做什么事,请主上吩咐。” 蔺迟玄几乎要被癫狂覆盖,喃喃着那些可怖的话语。 三日后,疾行了一路的影九终于回到了夜泉宗。 他身上满是褐色的血迹,手中的长剑还在滴血,冷漠地看着拦在他身前的全塘。 两人之间没有对话,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对视。 影九猛地出剑,直刺全塘咽喉。全塘袍袖一卷,轻易荡开剑锋,处处紧逼。 影九原本就不是全塘的对手,更何况,他疾行数日,又苦战几场,身体疲惫不堪。在全塘愈发紧逼的攻势下,只能不断闪避,最终露了颓势,被全塘一掌拍下,整个人摔跪在地上。 全塘身后阴影里,燕淮紧贴墙壁,脸色惨白。 他右手死死攥着一个乌木盒子,左手手指机械麻木地抠着木盒边缘,指节发白。 这盒子里装的,正是与他相连的同命蛊。 主殿那场滔天大火,他拼尽了所有,在烈焰与瓦砾中疯狂搜寻,却始终没能找到另一半蛊虫。 而此时此刻,与他性命攸关的东西,却轻飘飘地,被全塘塞在了自己手里。 全塘负手而立,看他像看一块垃圾,好心地转述蔺迟玄的话语,“燕淮,主上说了,这件事做好了,你想去哪去哪,他放你自由。” 燕淮双目微微闪动,更紧地抱住了盒子,“…全长老的意思是,我与主上最讨厌的影九连上同命蛊后,主上会放过影九,让他自由快乐一辈子?” 重重的巴掌盖在了燕淮脸上。 “让你做你就做,哪来那么多废话?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我告诉你,燕淮,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最清楚,一个已经背叛了主上的影卫,还敢在这里讨价还价?” 全塘重重地推了一把燕淮。 燕淮踉跄着,失去了所有内力的他被全塘那股巨力推得向前猛扑几步,膝盖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跪伏在地,正好摔在动弹不得的影九面前。 好一会儿,他才惶惶抬眼。 影九被全塘点了全身穴位,那双眼里却满是倔强与不屈。 全塘催命似的脚步从后重重踏来,疾风暴雨般地催促他,“燕淮,十息之内,办不成,我就亲自来办,到时候必让主上剥了你的皮。” 燕淮挣扎许久,最终,木然地打开了那个乌木盒子。 盒子里躺着另一条因为许久没找到宿主而萎靡不振的紫红色蛊虫。 嶙峋苍白的手指捏住了那条蛊虫的腹部,把它从盒子里缓缓拿起,靠近了影九。 第61章 米肉 影九是见识过同命蛊的可怕的, 所以更不愿连累燕淮。 他紧紧盯着那条嘶声尖叫的蛊虫,用尽了全力挣扎,破开了全塘点的哑穴。 “燕淮, ”影九澄澈的眼睛里燃着一团火, 声音却哑得让人心惊, “蛊虫握在自己手里, 还有一线生机。如果种在我身上,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第71章 “蔺迟玄不会放过我,难道你也要跟着我, 受尽折磨,没有任何尊严的死去吗?” 蛊虫感受到了燕淮的犹豫,触角疯狂挥动, 发出嘶嘶的催促声。 全塘冷笑一声,迈开步子朝两人逼近。 影九拼命地挣动, 唇边因经脉冲撞不断溢出鲜血,几乎是用气音在嘶喊, “燕淮!与我同命,你甘心吗?!甘心任人摆布宰割吗?!” 全塘的身影笼罩在两人头上时, 燕淮飞快地收起蛊虫, 解开影九身上的穴道,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推他, “走,快走!!” 影九踉跄了一下,很快就提气施展轻功,踏檐涉水而去。 全塘踢开拦在他身前的燕淮,朝影九穷追不舍。 影九的身影在极快地起落,全塘漫不经心地一挥手, 屋顶上早就埋伏好的武士和弓箭手纷纷露出了身形。 全塘遥遥一指,猫抓老鼠似得,“杀。” 蔺迟玄原本要活口,但如今看来,也没必要了。 泛着寒光的箭头呼啸而来,影九侧身,堪堪避过,连忙躲到檐下的廊柱后。 他喘着粗气,折断方才没入小臂的箭头,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块衣服,缠住了伤口,不让血迹引来更多麻烦。 主上—— 这一念头刚刚浮现,就被影九强行扼杀。 不行,此时绝对不能回玖宁院,否则将会给主上带来无尽的麻烦。 胸腔因过度呼吸传来灼热的疼痛,影九用力地按着自己心口,毅然提了一口气,朝玖宁院相反方向飞身而去。 全塘不紧不慢地看着影九的逃窜,冷笑了一声。 这小影卫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前面就是夜泉宗的边缘,连供他藏身的建筑都没几个,往那跑,当真是自寻死路。 一点泛着冷光的塔尖吸引了全塘的目光。 那是一座完全漆黑的塔,通体由玄铁浇筑的青黑巨石垒砌,檐角如鸦翼般垂落,阴鸷地盯着一切前来的生灵。 塔身没有一扇窗,光晕落在上头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毫无生机与热度。 影九的身影在空旷地带显得格外单薄,很快又被羽箭的破空声追上。 他甚至没有回头。 在羽箭即将穿透心脏的瞬间,影九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旋身回撤,避开羽箭,站在了那座漆黑巨塔下。 碎石被风吹动,在空无一物的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微微抬眼,看着紧追不舍的全塘,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道没有温度的弧度,只有玉石俱焚的狠绝。 全塘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影九的打算,他皱着眉头骂了一声,指挥着周围,“快,拦住他!别让他进去影阁!” 影阁,是夜泉宗完全独立的存在,谁都无权干涉,就算是蔺迟玄来了,所作所为也得与影阁统领商量。 除此之外,影阁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进简单,出比登天还难。 “你不会想进去的,影九。”全塘快步朝他逼近,一副什么都懂的做派,“影阁出来的影卫再没有回笼的道理。若是已经出了阁的影卫再次回到影阁,那便视为被主上抛弃后的回炉重造。” “先不说回炉重造的训练有多可怖,光是‘回门’之后的第一道刑罚,就足够要了你的命。” 全塘朝周围的侍从武士们使了个眼色,示意影九低头,“你自己看,这个地方,你确定要进去吗?” 漆黑大门前,是一道比人膝还高的门槛,石面上三道深深的拖痕从台阶延伸至门缝,像是有人被拖进去时指甲抓挠的印记。 “你若是进去,传到少宗主耳朵里,就是逃避,就是背叛,你猜他会怎么想?还会相信你这条丧家之犬吗?” 主上—— 影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就在全塘眯起双眼,准备挥手了结影九的刹那,影九决绝地向后撞去,后背狠狠叩在那扇令人胆寒的漆黑大门上。 “主上,会相信我的。” 全塘的视线下意识地穿过那道狭窄的门缝。 影九稳稳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背脊挺得笔直。 无数被惊动的影阁守卫正迅疾地围拢过来,而影九却浑然未觉。 他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全塘脸上。 “全塘,”影九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沉闷,却异常清晰,“我会再从影阁出去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是浓厚的化不开的杀意。 “等我从影阁出去那天,就是你身死之时。” 这种话,全塘听得很多,早已麻木,但不知怎的,却无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直到影阁里的守卫压着影九离开,全塘那颗悬起的心才松了些,冷着张脸,拂袖离开。 抓捕影九的失败让全塘离宗主之位又远了一点,他怒不可遏,找到还在原处的燕淮,把人扔到了蔺迟玄面前。 蔺迟玄身上的伤腐烂得极快,整个内室都充斥着一股恶臭。 全塘连口鼻都来不及捂,厉声呵斥,“主上,属下本来已经将影九擒获,可到了放蛊之时,这个叛徒不仅没有遵循您的命令,反而放走了影九。此等行为,实在可恶,请主上重罚!” 蔺迟玄艰难地在床上移动,许久,那双干瘪流脓的眼睛才转了过来。 “燕淮,”声音吃力,简单的几个字都仿佛让他大伤元气,“他说的,当真吗?” 地上的燕淮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蜷缩着身体,双臂死死环抱在胸前,试图用身体把乌木盒子隐藏起来。 全塘胸中的怒火瞬间被这无声的抵抗点燃,对着他燕淮的手臂就狠狠踹了过去,“混账东西!” 一声压抑的痛呼从燕淮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连躲避都不知道,只木然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死死护住那个象征着他的自由与希望的乌木盒子。 蔺迟玄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末了,全塘踢开燕淮,一把抢过了那个包含着另一条同命蛊的乌木盒子。 燕淮仿佛被激怒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手去够盒子,声音急促又发抖,“…还给我!!” 全塘喝了一声,一耳光将他扇在了地上,“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燕淮嘴角溢血,很快又爬起来,疯了一般地用头去撞全塘的小腿,被全塘扯住头发,掼向旁边坚硬的紫檀木桌角。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后,燕淮像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主上!”全塘把盒子打开,把里面的紫红色蛊虫展示给蔺迟玄看,以示自己的无辜,“要不是他犹豫,影九早就死了,哪里还有这么多的事!” 地上的燕淮在抽搐挣扎,看到蔺迟玄往盒子里伸手时,竟再次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恐怖的力量撞开了全塘,也将盒子从蔺迟玄手里撞翻。 紫红色的蛊虫跌落在床上,虚弱地叫唤。 蔺迟玄的目光掠过那条许久没有宿主,奄奄一息的蛊虫,又看了看状若疯癫的燕淮,一丝极其隐晦的精光飞快地闪过。 见全塘提着燕淮的头发,准备再次将他往墙上撞时,蔺迟玄终于制止了他,“全塘,住手。” 全塘宛若不闻,摁着燕淮的头撞了好几下,直到燕淮口鼻都是血,才气喘吁吁地松了手。 “你…做的事情,我知道了。”蔺迟玄的声音缓慢又吃力,“此事…不怪你。晚些时候、我自会、给你一个定论。” 他浑浊的目光似乎扫过地上生死不知的燕淮,又似乎没有。 “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全塘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下就停了手,随意地抱了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内室重归死寂,腐臭与血腥交织,闻之作呕。 燕淮满头满脸都是血,喘了好一会儿,又毫无尊严地朝蔺迟玄爬去。 他跪在床下,苦苦哀求,“主上,求您把盒子给我……” 蔺迟玄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语里称呼的改变,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愠怒,又很快被他压下去。 几点水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很快,燕淮灼热到难以忍受的伤处传来了一点清凉。 蔺迟玄艰难地探出半边身体,用残存的左臂,拿着一块湿帕子,亲手给他擦拭着脸上的血。 “燕淮。”他的声音似叹非叹,“…是不是很疼?” 燕淮避开他的手,跪伏在地,再次恳求,“主上,求求您,求您开恩……” “识趣点,燕淮,”蔺迟玄的声音幽幽的,“我已经大发慈悲,不打算追究你的背叛,你最好别再惹我生气了。” 燕淮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劲的哀求。 蔺迟玄沉默片刻,手腕一松,帕子砸在了燕淮背上,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在床褥上蠕动的蛊虫。 不知道是不是蔺迟玄大病的缘故,他仿佛不能控制自己的力度,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去抓蛊虫,让燕淮疼得生不如死。 第72章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淮在床下打滚,痛到抽搐痉挛,直到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他才松了点力度,伸手到了燕淮面前。 “燕淮,你想要这个,对吗?” 覆灭般的痛苦几乎要了燕淮的命。 他的瞳孔接近溃散,许久才艰难地聚焦视线。 蛊虫被捏疼了,蜷成一团趴在脱皮溃烂的手掌上,没什么力气地朝燕淮嘶嘶了两声。 燕淮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手指刚触上蛊虫的脊背,蔺迟玄就合上了手心。 看着燕淮无法掩盖的痛苦,蔺迟玄流露出怜悯的神色,“燕淮,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压下一连串的咳嗽,按着他的肩膀,像是同情他的痛苦,“你放心,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听话。我答应你,绝对不会把蛊虫种到别人身上,也不会像对待影七那样对待你。” 被说破了心中的恐惧,燕淮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拼命地摇着头,“主上,求您……” “燕淮!”蔺迟玄提高了声音,“你别得寸进尺!” 燕淮怔怔地,目光空洞地定在某处。 “除了这个,其他的,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伤药,吃的,应有尽有。” 看着自己的希望与自由依旧不能逃脱蔺迟玄的掌心,燕淮没了任何办法,只能流泪,“我只想要这个…主上,求您,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您给我…” “燕淮,”蔺迟玄终于想起来要纠正他,“你要自称为,属下。” 燕淮扒着床沿,什么也听不进去,“给我,给我……” 蔺迟玄推开他,残忍地把蛊虫重新关进盒子里,扔到了被褥深处,道:“不,你不想要。你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养好身体。” “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回你的住处了,就在这里养伤。” 燕淮的指甲深深抠进血肉。 蔺迟玄没有再看他,自顾自地朝外喊着,“来人啊。” 黑暗中走来看不清面目的武士,架住了燕淮的双臂。 “把他带下去,好生照料,决不允许有一点的损失。” 第62章 回门 谢引瑜踏入主屋, 脚步无声。 蔺怀钦支着头,指下压着影九之前从灵鹤谷传来的信件,眼睑低垂, 呼吸平缓。 小茶壶在案上滚沸多时, 水汽蒸腾, 苦味弥漫。 “主上。”谢引瑜的声音放得很轻。 蔺怀钦眼睑倏然抬起, 压着信纸的手腕一动,“如何?” “回主上的话,还没有影九的消息。属下派去沿途打听的人来回报, 这一路上虽然有围杀打斗的痕迹,但没有人伤亡,可见影九现在是安全的。” 案上, 蔺怀钦的指节无声地叩了一下桌面,沉闷一响, 空气并未因此松动。 “宗里有消息吗?” 谢引瑜摇了摇头,“蔺迟玄倒下去后, 没几个人在他身边,消息流通的很慢。属下问了好几个, 他们都说没见过影九。” 袖口上的黑豹又重新爬上桌面, 鼻尖嗅着一直被细心保存的信件。 “其他地方都找过了吗?” “还没有,属下正打算去刑房走一趟。” “好, ”蔺怀钦起身,“我跟你一起去吧。” 玖宁院里一片狼藉,百废待兴。 影四领着黄木寨众人,一盆接一盆地打水,仔细冲洗着每个角落,又把院子里遭殃的花草拔下, 种上新领回来的种子。 一株花叶还未完全舒展的玉簪花被影四捏在指间,不断用眼神丈量着种植的距离。 影卫们杀人放火样样行,对花道却实在是很不熟练。 影四屏息凝神,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俯身,将花株直直插进土里。随即直起腰,面色凝重地抄起铲子,一下下用力将土拍实盖严。 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种花,像是给花埋尸的。 影四非常专注,以至于蔺怀钦站到了他身后,他都没有察觉。 看着那株快被土完全掩埋的玉簪花,蔺怀钦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再埋,它就没了。” 影四一个激灵,一下就丢掉了铲子,像真的杀人埋尸被发现一样,灰溜溜地垂下脑袋,一个劲的请罪。 “没事的,”蔺怀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伤还没好完,别太累了,多歇会。” 影四应了声,悄悄擦去了额上的汗。 临出院子前,谢引瑜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影四望来的视线,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影四理解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那几个字的意思后,抓了一把土就朝谢引瑜扔去。 谢引瑜侧身避过,朝他挥了挥手,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这么开心?”蔺怀钦问。 谢引瑜笑了两声,“让主上见笑,属下刚才只是让影四今晚等我一起就寝而已。” 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恐怕谢引瑜刚才的话语里就没那么委婉了。 蔺怀钦嗯了一声,神色郁郁。 他也很想小九,很想念能抱着小九睡觉的日子。 两人几乎把刑房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影九的踪迹。再出来时,谢引瑜打量着蔺怀钦的脸色,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影九不在这里也挺好的,至少不用受罪。” 蔺怀钦伫立在刑房的低矮墙洞旁边,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墙体,没有说话。 “主上,”谢引瑜的声音放得更轻,往前追了半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现在回去吗?” 蔺怀钦抬眼,视线越过荒凉的院墙,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再走走吧,去远一点的地方。小九绝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的消失的。” “是。” 天光在这狭窄的巷弄里都显得逼仄,随着两人的走动,两侧的墙壁缓缓退开,视野重新变得宽敞开阔。 到最后,甚至变得过于空旷。 不远处,纯黑的塔尖凝固着最后一点日光,将唯一一点光亮都吞噬的一干二净。 见蔺怀钦的目光一直落在黑塔上,谢引瑜脚步微顿,低声问道:“主上是觉得影九在影阁里面吗?” 蔺怀钦停下脚步,望向那座漆黑深沉的高塔。 “有可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属下觉得不太可能。”谢引瑜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寒颤,“主上,从影阁出来了再回去的影卫称之为回门,回门的影卫很惨的,要受‘回门刑’,如果影九真的回去了……” 谢引瑜顿了顿,又接道:“…再说了,影卫们一旦进入影阁,只有每年的考核有机会外出。除非没得选,否则影九绝不会回去的。” 蔺怀钦喉间应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影阁紧闭的大门,重新迈开步子,往影阁相反的方向而去。 就在他们转身离开的刹那,隔着一道厚重的门扉,影九被死死压着,跪伏在地。 四丈宽的沉重木板裹挟着风声,一下下地抽在他早已皮开肉绽的背上。 乌泱泱的人群最前方,站着大声报数的人。 那人乌目浓眉,面色木然,机械又勤恳地数着每一次木板的下落。 “三十一,三十二……” 影九嘴里被塞了布团,塞得太深,几乎顶到喉咙。所有的鲜血与痛呼都被死死堵着,半点都没有泄露。 影阁统领楚洄高坐厅中,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惊惧或麻木的脸。 等到那报数声终于念到“五十”,他才摆了摆手,示意行刑人的停下。 他看着影九,像是看着一件残次品,“诸位,看清楚了吗?这就是回门影卫的下场。” “从我接管影阁开始,就没有已经出阁的影卫被扔回来回炉重造的,这是第一个。这次,不仅是我楚洄的污点,也是各位的污点。” “能从影阁出去的,各个都是精英,若是有谁中途被退回,破坏了我楚洄的名声,休怪我无情。” 站在底下的影卫们噤若寒蝉,连眼神都不敢有。 楚洄脊背挺直,翻着手上厚厚一沓影卫名单,问话声中气十足,极富威压,“回门影卫,报上名来。” 马上就有人扯下了影九嘴里的布团。 那布团浸满了血,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影九喉间全是血腥味,那团上涌的血气被咽下去后,才哑着嗓子开了口,“…影九。” 方才蔺辞玖三个字都到嘴边了,却又被影九死死吞下。 这样丢人的场面,绝不可以玷污主上给他的名字。 楚洄一目十行,把手中的名册翻得哗哗响,终于点在了影九一栏的记载上。 “护卫组影卫影九,”楚洄一行行地念着影九的过去,“从主少宗主蔺怀钦,恰好满一年。” 跟在主上身边一年,仍能被遣返,可见这个影九犯的错是有多离谱。 他合上册子,毫不掩饰对失败者的厌恶。 一个没有被赐名的影卫,既然回门了,弄死了,想来也不会得到上位者的同情。 恰好最近训练的这批影卫们有些松散。 第73章 既然有人送上门来做杀鸡儆猴的对象,就别怪他无情。 适者生存。 这是影阁的唯一条例。 他坐直身体,两道眉毛拧成厚重的一团,继续审问跪着的阶下囚,“影九,所犯何事?” 尽管声音有些嘶哑,影九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平稳地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我没有犯错,我是自愿回来的。” “放肆!死到临头还嘴硬!” 楚洄下颌绷紧,指节重重敲在案上,声音陡然拔高,“你还没错!作为影卫,对上位者,应当自称‘属下’,你有什么资格用‘我’这个称呼?” 换做是没出阁之前,影九定然跪地求饶,主动请罪,然后乖乖受完所有刑罚。 但此时此刻的影九,脸上没有半点畏怯,“影九已立下命誓,主上只有少宗主一人,不会再奉任何人为主上,也不会在少宗主之外自称属下。” 方才还低头如鹌鹑的影卫们一片哗然,看向影九的目光里多了钦佩。 人群中,一个圆脸小影卫扯了扯一旁人的袖子,小声炫耀,“影九大人很厉害的,我也认了少宗主为主上,等我考核结束以后,我也能成为像影九大人那样的人。” 那人看了一眼楚洄,确定楚洄的视线没有落在他们身上时,才压低声音道:“影三五,骗人是小狗。” “真的!那天的密林影卫考核,我是第一个接受影九大人的包裹的,少宗主也认了我的!” 一声严厉的咳嗽声打断了影卫们的窃窃私语,第一次被人如此挑衅,楚洄头上的青筋几欲崩裂。 他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一声闷响,“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做错事情被遣返的影卫,也不用把我这个影阁统领放在眼里?” 影九缓缓抬头,违背了影阁不可与上位者对视的规矩,直直地看着楚洄—— 这是蔺怀钦告诉他的。 就算是影卫,也可以挺直腰杆讲话。 他一字一字地重复,“我没有犯错,我是主动进来的。” “好…好得很!”楚洄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杀气腾腾的,“出去久了,连影阁最基本的规矩都忘了。” 话音未落,影九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缓缓站了起来,一双极亮的,毫不畏惧的眼睛再次与他对视。 “统领大人,‘回门刑’的第一刑我已经受完,这是对您和影阁条例的尊重。若是您再要动手,影九也不会客气。” 这已经不是楚洄认知里的影九了。 短短一年,他长出了獠牙,被养出了凶性。 一般的主人家对待影卫,比起影阁的严苛,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影九,却在跟了蔺怀钦一年后,不仅长出了血肉,就连气性,也大了不少。 楚洄太阳穴突突的跳,“来人!拿下他!” 影九看都不看朝他扑过来的行刑者,侧身避开的同时,巧劲在他后心一推,那人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统领大人。”影九的手放在腰间,青白的指节握住了剑柄,毫不退让地望着他,“主上说了,想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影阁。” 这下,楚洄彻底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影阁 影九的话不是没有可能。 在影阁, 实力为尊,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就可以漠视一切规则, 甚至可以取代规则。 虽然影阁不理外事, 但近来宗主与少宗主的激烈冲突, 多少还是传入了楚洄的耳朵里。 莫非, 影九真的是遵从少宗主之命,要把他拉下影阁统领之位? 楚洄的视线在影九脸上来回扫过,确认他不是盲目地挑衅后, 避开了他的锋芒。 “影阁确有这样的规矩,能者居之。既然你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回门的刑罚, 就暂且先搁下。” 他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想要展示自己的大度, 便缓下了语气,“你身上有伤, 先去歇着吧。等你养好了身体再来,我随时等候你的挑战。” 影九微微颔首, “多谢统领大人。” 楚洄心里有些不踏实—— 这是不得已才下的缓兵之计。 他直觉, 影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对手,他需要时间来观察, 他到底成长到了什么地步,才能一击必中。 更何况,只要影九在影阁一天,每日的训练他就得参加,绝不会有安心养伤的机会。 常年不见光的影阁哪里都是阴冷的,就连提供给影卫们休息的地方也满是脏污的水迹。 由于影九那番话, 其余的在训影卫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任务训练量比之前重了好几倍,每个人回来时都拖着沉重的脚步,怨恨地看了影九一眼,筋疲力尽地倒在又冷又湿的地上。 影九盘坐在角落里,熟练地处理自己的伤口,没一会就闻到了混杂着血腥味与汗味的气息。 影阁里影卫们是不允许用伤药的,就算伤口极深,血都要流尽了,也只能默默忍受,直到断气。 影九今日的这番话,从某种意义上,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就算周遭没有一点光亮,影九仍然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怨憎的眼神。 他抿了抿唇,从袖口里拿出了好几瓶伤药,放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抱歉连累大家,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这里有一些伤药,各位需要的话可以用。” 伤药,对这些命悬一线的影卫来说,堪比荒漠中的水源。 黑暗中响起衣物被摩擦的声音,方才还躺着的影卫们像一堆黑蜥蜴一样,无声又快速地游走过来,一把握住那些伤药瓶子,又潮水般的退回原位,只余下拔开瓶塞的细微声响。 一个黑影猛地扑近,影九眼神骤冷,反手如电,一下就扼住了来人的咽喉。 “咳…咳…影九大人!是我!影三五!”黑影拼命挣扎,连忙自报家门。 影九的记性很好。 认出了是得到蔺怀钦认可的影三五,松开了手。 影三五咳了好几下,朝无声处的黑暗瞪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影九大人,您还有多的伤药吗?方才那些都被他们抢完了…我才刚回来…” 影九有无数的伤药—— 这些伤药都是他临去灵鹤谷前,蔺怀钦亲自塞在他怀里的。 塞一把摸一把的那种。 要不是影九要赶路怕招摇,蔺怀钦甚至想给他打包一竹筐的伤药让他背着,就怕他受伤。 见影九又摸出一瓶伤药,影三五眼睛都发直,连忙接了过去,“谢谢影九大人!还有么?” 影九皱了皱眉,但还是把手伸进了上衣的暗袋里。 “哎呀,九哥,”影三五自来熟地换了称呼,按住了影九想要再拿伤药的手,道:“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可不能再白送了!” “发财?”影九转过脸,注视着影三五那张凹陷干瘪的面庞,“现在影卫的训练有工资拿了?” “工资?”这回轮到影三五怔住了。 影九点了点头,“就是每个月的报酬。” 这是蔺怀钦跟他们说的。 自从几人搬进玖宁院后,蔺怀钦每个月都会给他们一个小钱袋,告诉他们,这是每个月的工资。小钱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让他们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买。 当然,影九能收到的还有很多。 什么零花钱,早安吻钱,乖乖睡觉钱,好好吃饭钱,林林总总,每天都有。 总之,每一笔,影九都像仓鼠一样,藏在了自己的小柜子里,想攒着给主上买礼物。 “嗐,哪有什么报酬,”墙上的沙漏快漏到了尽头,这意味着下一场的训练又要开始,影三五争分夺秒地给自己处理伤口,小声地谋划着,“九哥不是要挑战统领么,总得有多一些人帮你哇。” 见影九不解,他干脆伸出了手,等影九又把几瓶伤药放在他手上后,影三五就清了清嗓子,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嚎了起来。 “各位兄弟,刚才那些是影九大人免费送给大家的,想和各位兄弟结个善缘。但伤药的数量有限,如果后期还想要的话,得拿出相应价值的东西来。” 有几个气性大的,一下就跳了起来,但更多的,是无声的沉默。 “我们哪有钱!活着都不容易了,哪里有多余的东西!” “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影阁发的,要是有钱,谁要来这种地方啊!” 影三五麻溜地把手上的伤药分成三六九等,笑脸相迎,“兄弟们别生气呀,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好日子,怎么会忘了兄弟们。” “如果大家保证,出去影阁后跟着影九大人,从属少宗主,就可以获得一瓶上好的伤药。” 他又把另外一瓶推了出去,“如果没想好,那就不要给影九大人制造麻烦。等到影九大人成为新一任影阁统领,咱们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如果蔺怀钦此刻在这里,一定会感叹一句,高利贷先天圣体。 第74章 影三五开出的条件没人不心动,但影阁长期的刻板训练,已经让他们习惯了顺从,习惯了听命,根本不敢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饶是只有一两个人再次拿走伤药,影九都叹为观止。 他知道,反抗的种子已经埋下,只待合适的机会破土。 影九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你是哪组的影卫?” “九哥,我被分到了外遣组,不知道少宗主,啊不,主上那还缺不缺外遣组的影卫?” “……影九不敢左右主上安排。” 影三五拖长声音噢了一声,挠了挠头,“没关系,主上把我当成一块砖就行,指哪我去哪。” 说话间,墙上的沙漏落到了尽头,冷厉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 “所有影卫,三息内,水牢集合!” 影卫们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争先恐后地涌出石室,拖着破烂的身体往水牢狂奔。 有几个伤重的,实在跑不快,气都没有喘匀,就被守在门口的武士反绑住双手,在他们腰上挂上沉重的青石,被踢进浑浊的水里。 楚洄站在高台上,视线掠过人群中的影九,像往日一样呵斥教训着影卫们。 他手中拿着一把钢尺,在一旁的石壁上敲得啪啪响,语气比以往还要严厉,“看到了吗,这就是不尊规条的下场!收起你们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活着出去才有用!” 那几名被沉水的影卫一开始还挣扎着向上游,但伤重的身体很快就卸力,泡的发白的手指不断地求救,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青石拖下水,一点点地被淹没。 他们连求救的声音都不敢有。 站着的影卫们也纷纷低头,就是有不忍,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压下去。 这是影阁的常态。 当初影九在影阁训练时,也同样的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受刑至死,没有救别人的力量,甚至连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但现在不同了。 影九身形一晃,右腿踩上水池边缘,腰身向下一探,就拉住了其中一只求救的手。 楚洄等的就是这一刻。 铁尺带着疾风,往影九后背打来的瞬间,影三五惊叫出声,“九哥小心!” 影九早就料到楚洄不会放任他救人,拧身抬臂,护腕精准架住落下的钢尺。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连水面波纹都被震得荡漾。 楚洄一击未中,阴沉沉地扫了影三五一眼,很快又抬腕横切,钢尺化作一道乌光,朝影九腰部砍去。 影九脚尖猛地发力,借力旋身,把池中已经极限的影卫拉出来,甩出他们腰上的青石,撞开楚洄,把几人放到了平稳的地上。 影三五不管旁边人异样的目光,连忙冲了出去,按压着几名影卫的胸口,让他们把水吐出来。 楚洄抹去溅到脸上的水珠,看着侥幸逃生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影卫们,面孔板的像块铁板,“影九,太出头了吧。” 影九立在池边,湿透的额发下,目光平静又锐利,一言不发地,看着楚洄。 他盯着影九,后背却不自主地发凉。 他竟然在一个卑贱的影卫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 荒谬的感觉只是一瞬,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下。 他挑起手腕,手中的钢尺纹丝不动地压在影九的护腕上,力道宛若千钧,“原本想等你伤好,现在看来,你不需要时间缓冲。” 他看着跪地施救的影三五,毫不掩饰对影九的敌意。 “若放任你这样下去,整个影阁的规矩都要被你搅碎。” “你不是要挑战我吗?那便立下生死状,若你赢了,影卫统领这个位置,我拱手相让;若你输了,你不但要把先前回门的刑罚都受个遍,还要永远留在影阁里,非死不能出,如何?” 失败的后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攥紧影九,让他的呼吸都微微停滞。 如果失败了,就再也见不到主上了。 可如果失败了,不能夺下影阁呈给主上,自己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主上呢。 胸口那块紧贴的平安锁骤然滚烫,传出要烙进心脏般地疼痛。 如果能用自己卑贱的性命,换来主上想要的东西,那也算是为主分忧了吧。 很快,影九就按着心口,按住那块与他心脏一起跳动的平安锁,应了下来。 “好。” 第64章 又生 “主上。”由远及近地传来影四辘辘的轮椅声。 影四朝坐在药炉前煎药的蔺怀钦颔首, 脸上是盖不住的喜色,“主上,影六影七醒了。” 蔺怀钦抬眼, 连日低沉的眉眼终于平展。 小蒲扇被递到影四手里, 蔺怀钦起身, 袖口处的汀兰划过一道墨色弧线。 冰房里, 影七久久地看着影六,有气无力地打了他一巴掌,力度与摸没什么区别, “…坏东西。” 两人的床榻离得有些远,要伸长身体才能彼此碰触。 影六努力侧身,抓住他的手, 放在唇边碰了碰,“嗯, 小七说的对,哥哥是坏东西。” 影七一下又不高兴了, 嘟囔着,“不是!” 影六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破天荒地露了点笑容, “小七,我还挺开心的。” 看着影六满身的伤, 影七就又生气又忧心,说话都带着刺,“一身的伤,像个笨蛋,还开心。” 影六的手沿着他的眉骨摸上他的脸,声音是久睡后的沙哑, “可是,同命蛊在我和小七身上。以后,就算是生死,都不会将我们分开了。” 影七眼眶微红,声音一下就软了,“哥哥。” “嗯,哥哥在。” 影七侧着头看他,看到他还有些渗血的药纱,吸了吸鼻子,带着点哭腔,“是不是很疼?” “不会,”影六最见不得影七的眼泪,连忙放软声音哄他,“当时只想着要救回你,别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影七扁了扁嘴,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濡湿了小半片枕巾。 蔺怀钦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影六像虾米一样的,弓着后背不断朝影七的方向挪。 但二人伤重,影六挪了许久,除了把自己身上的药纱蹭的乱七八糟以外,并没有别的进展。 “需要我帮你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到了影六,他认出了蔺怀钦的声音,吓得差点跳起来。 影六连忙低头,尝试着跪起身体,“属下有罪,请主上责罚。” 过于熟悉的话语让蔺怀钦叹了口气,伸手按住影六的肩头,“又请罪做什么。” “……属下没有经过您的同意,就用了同命蛊,取蛊时还犹豫不决,”他看了一眼影七,忐忑道:“差点害了小七的性命。” “好了,过去了,都不重要,现在你二人的唯一任务就是赶紧好起来。” 紧绷的肩线终于松懈下来,影六低低应了声:“是。” 影七身上的伤比影六要重一些,动弹不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从蔺怀钦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眨不眨地追随着他,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喜悦。 蔺怀钦好笑,点了点他的额头,“怎么了?” “主上,”影七绽开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能再次看到您真是太好啦。” “我也很开心小七终于醒来,”蔺怀钦眉眼柔和,指尖拂过他乱糟糟的额发,“没了你,玖宁院这几天都安静的不像话。” “嘿嘿。”影七的嘴咧到一半,就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声,又收了回去,转头看向他哥,有几分自豪,“我就说,我很有用吧。” 影六忐忑地看了一眼蔺怀钦,又实在无法拒绝影七满脸的“求表扬”,重重地嗯了一声。 几人都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门扇吱呀一声,影四腿上放着药盘,转动着轮椅到了两人面前。 影七很乖地打招呼,“四哥。” 影六也点点头,以示尊敬。 影四将木盘放在床沿,稳稳端起两碗药汁,递给他们一人一碗,“药晾过片刻了,温度刚好,快些喝下。” 影六接过碗,绷紧下颌,几口便将苦涩的药汁吞咽下去;影七在一旁,喝一口,皱一下眉毛,满脸痛苦。 如果这碗不是对伤势恢复极好的伤药,估计影六恨不得夺过来,替他弟弟受苦。 蔺怀钦拿出一块花生糖,在影七面前晃了晃,“快喝,喝完就是你的。” 从未闻过的香甜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尖。 影七咕咚一声,把磨蹭了半天都喝不完的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方块状的东西被放在手心里,半透明的琥珀色下嵌着饱满的花生粒,散发出诱人的甜味,影七新奇地闻了闻,“好香!主上,这是什么?” “这是花生糖,特地给你们准备的,尝尝。” 影卫训练严苛,日常饮食只求果腹活命,糖果蜜饯这类零嘴,于他们而言是闻所未闻的奢侈。 影七托着那块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口腔里瞬间充斥着麦芽的清甜。 第75章 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开心地不行,举着花生糖朝他哥炫耀,“谢谢主上!” 看影七开心,影六也开心,但垂下的眉眼仍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 另一块崭新的花生糖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捻着糖块的,是两节修长有力的手指。 “这是你的。” 影六掌心下意识在衣摆上蹭了一下,才慌忙伸出双手,接过那块糖,声音带着些拘谨,“属下、谢主上恩赏。” “你也有。”蔺怀钦侧过脸,在影四手上放了一块。 影四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门扉突然被轻轻叩响。 谢引瑜高瘦的身影投映在门板上,被拉得细长。 蔺怀钦起身,对床上的两人温声道:“好好养伤。” 目光转向影四,“影四,陪他们说会儿话。” 影四坐在轮椅上,恭敬地颔首:“是。” 谢引瑜晃着他的扇子,靠墙而站,面上没什么神情,但蔺怀钦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焦躁。 “引瑜,是有小九的消息了吗?” “是。”谢引瑜正了脸色,“主上,影九应当是在影阁。” 蔺怀钦骤然变了脸色,周身那层惯常的温和气息仿佛瞬间冻结。 谢引瑜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连连请罪,“主上,那天,属下不应该如此武断,请主上责罚。” 蔺怀钦按捺住心头的焦躁,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声音沉了几分,“何处得来的消息?” “是燕淮。”谢引瑜觑着他的脸色,不敢有一点隐瞒,“属下在蔺迟玄那蹲了两天,趁着方才婢女换药的功夫,见到了燕淮。” 蔺怀钦眉头微蹙,语速快了些,“燕淮怎么会在他那?他还好吗?” 谢引瑜应了是,“他身上的伤看着好了很多,也没有先前那般瘦了。想来是宗主回心转意,想好好对待他。” “也好。”蔺怀钦点头,一刻不停地往影阁赶。 影阁周围依旧死寂,黑而沉的大门像不可逾越的鸿沟,挡在两人面前。 见蔺怀钦要推门,谢引瑜急忙阻拦,“主上,不管是谁,贸然闯入影阁,是可以被诛杀的,咱们要不要寻个别的法子进去?” 话音未落,蔺怀钦就一把推开了门。 一股阴寒潮湿的气息扑面而至,天光落到门槛上,不敢再朝里蔓延,畏缩在角落里。 蔺怀钦定定地望着那条漆黑不见尽头的甬道,脚步没有丝毫停滞,迈步前行。 谢引瑜护卫在其后,钢扇打开,蓄势待发。 狭窄又阴暗的甬道里没有半点照明,走了不过几步,就陷入了可怖的黑暗中。 谢引瑜拿出火折子,照着蔺怀钦的脚下。 甬道似乎永无尽头。不知走了多久,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着不知名的腐臭味,让蔺怀钦停下了脚步。 微弱的火光跳动出可怕的景象。 锈迹斑斑的刑架矗立得到处都是,地面坑洼积水,石壁浸染着暗沉血污。 一旁的低矮石洞内,霉烂稻草上印满人形凹痕,几个瘦弱到无法起身的身影挤作一团,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不知还是否存活。 肥硕的老鼠拖着湿漉漉的尾巴,旁若无人地窜过污水,踩在他们身上,发出吱吱的啃噬声。 蔺怀钦的唇绷成一道凌厉的线。 他的小九,竟然在这样的地方,过了十年。 怜惜在血液里叫嚣,疼的蔺怀钦脚步都有些虚浮。 要找到小九。 要立刻找到小九。 急促的钟声从四面八方涌入,在这极端的黑暗中显得尤为震悚。 谢引瑜语速极快,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一指,“主上,这是有人挑战影阁统领的钟声,是生死战,在那边。” 蔺怀钦似有所感,一颗心紧紧吊起。 比武台,是影阁唯一有光亮的地方。 已经许久没有人对影卫统领发起过挑战了,是以比武台周围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原本影九以为只要与楚洄比上一场就好,可等他站定后,楚洄却说道:“你要挑战规则,那便不是只挑战我一人,而是挑战整个影阁。” “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现在就放弃,”楚洄用钢尺点了点影九签下的生死状,“只不过,这里头已经写了,放弃就是认输。” 影九心下一沉。 他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这段时间的奔波和拼命埋下了很重的内伤。 见影九面色不豫,楚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朝人群里喊了一声,“诸位,考察你们对影阁忠心的时候到了。打败影九的人,明天就可以出影阁。” 人群中的影三五忍不住骂了出来,“这不是车轮战吗,九哥身上还有伤,怎么能这么无耻!” 楚洄耳尖,听到了这句话,沉得让人心惊的目光锁定了影三五,“若影九挑战失败,那跟影九一起,妄图破坏规则之人,都要受到惩罚。” 方才还站在影三五身旁的人纷纷退开,就连在影九这里拿了第二次伤药的影卫们,也被孤立起来。 几人都面如土色,承受不住楚洄的目光压力,径直地跪了下去,但最终都没选择,与影九为敌。 只有影三五,膝盖抖得不行,还兀自撑着,不让给自己跪下去。 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 楚洄为自己的震慑力感到满意,随口夸了句,“不愧是我的人,各个都忠心。如此,谁先上?” 马上就有一名壮硕的影卫站了出来,“统领大人,属下愿意一试。” 楚洄眯了眯眼,“影十四,忠勇有加,上吧。” 日光炙烤着比武台,毫无遮挡的光亮让视线有些模糊。 影九站在比武台另一侧,目光落在被无数次清洗过仍染着暗红色的台面。 他实在太熟悉这个地方了。 一年前,为了要当少宗主的影卫,他顶着伤重的身体,在这里奋战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拼到了一个出影阁,面见蔺怀钦的机会。 当时,是为了蔺怀钦。 如今,更是为了蔺怀钦。 为了主上,他可以付出一切。 影九握紧了手中的剑,剑锋直指影十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 “来吧。” 第65章 争夺 影阁里的比试没有点到即止, 向来都是生死之争。 影十四在影阁受训已经五年了,原本事不关己的态度却在楚洄那句能获自由后变成了全力以赴。 两道黑影骤然撞在一处,刃光交错, 带起刺耳的刮擦声。 楚洄的目光, 牢牢钉在影九身上, 紧跟着影九每一次剑锋的偏转, 每一次步法的变换。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影九知晓楚洄的想法,出手愈发迅捷, 力求一招制敌,震慑众人。 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影十四的长剑脱手飞出, 他踉跄后退,喉间已抵上一点冰冷的剑尖。 在影阁, 失败就是死亡。 影十四神色黯淡,放弃了所有抵抗, 等待剑锋的穿喉。 可那要命的剑尖却倏然收回。 影九手腕一翻,挽了个剑花, 长剑悄无声息地垂落身侧, 剑尖点地,“你走吧。” 影十四难以置信地看向影九, 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影九重重抱拳,转身退下比武台,身影迅速没入暗处。 楚洄盯着影九,铁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背,若有所思。 “还有谁想上?”见无人上前,楚洄提高了声音, 加重了筹码,“无论胜负,只要能上台,就能在下次考核中优先获得出阁的机会。” 出去,离开影阁,这是所有受训影卫的唯一奢求。 此话一出,数十道身影窜上比武台,拿起各自的看家武器,对准了影九。 影九看着那些陌生的,却不得不与自己针锋相对的脸,心中悲凉。 他们期待的出路与自由,不过是上位者用来交易的筹码。而他们就像一块垃圾一样,想送就送,想扔就扔。 他横剑在身,无惧愈发靠近的寒刃,反击了楚洄的话,“每个人都有机会,那不就是每个人都没有机会吗?难道你们真的相信,他会兑现今日的话吗?” “这么多年来,每年能从影阁出去的只有五个人,你们是觉得,最遵循规矩的统领大人会因为你们上来挑战了我,就破坏这么多年的规矩,把你们每个人都放出去吗?” 寒刃停住了攻势,合围着影九的那几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影九迎着日光,那双澄澈的眼睛仿佛看进每个人的心里,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只有推翻旧的规则,才会有新的规则,一味的顺从,只会变成待宰的羔羊。” 楚洄起身,一边抚掌一边走来,“好极了,影九。” “短短一年,你就有这样的魄力和见识,变化惊人。说真的,若不是你下了生死状,我都想收你做影阁的副统领了。” 方才还合围着影九的几人相互看了几眼,不约而同地退了下去。 第76章 影九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他的视线落在楚洄腰上,那里,缠着一根令所有影卫都胆寒的鞭子。 九尾鞭。 九尾鞭是楚洄引以为傲的凶器。鞭柄上连接着九条鞭梢,每条鞭梢末端嵌入锋利的刀片,只要落到身上,就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几乎所有影卫都吃过九尾鞭的苦,就连影九也不例外。 每次九尾鞭的甩开,就宣告了一场死亡。 宽阔燥热的比武台上,所有人都退到了台下,只剩下楚洄和影九两人。 楚洄解下九尾鞭的刹那,所有影卫都变了脸色,影三五更是,苦苦支撑的膝盖终于软了下去,跪在了地上。 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整张脸都变得黯淡。 如果赤手空拳跟楚洄搏斗还有一丝机会的话,九尾鞭在手的楚洄,就是无法战胜的。 鞭梢被甩在地上,倒映着刺目的天光,却带着透骨的凉意。 影九屏息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要出去,他要活着见少宗主。 楚洄手腕一甩,九条鞭影齐齐而出,瞬间分裂,纠缠,角度极其刁钻地卷向影九。 长剑对上九尾鞭没有半点优势,只有不断贴近才有施展的空间,但楚洄怎么可能给影九机会,不断拉长距离,消耗着影九的体力。 每一次的鞭影挥动,影九都要格挡九下。密集的鞭影让他左支右绌,额边滚下大颗的汗珠。 几次的交手,楚洄基本已经摸清楚了影九的招式,每一下都朝着影九的薄弱点打去。 影九的身形逐渐凝滞,开始在鞭网中艰难腾挪,手臂早被鞭梢划开血口,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手臂发麻。 半柱香后,楚洄寻到了影九的破绽,九条鞭梢骤然聚成一条,狠狠劈向影九的胸口。 影九被恐怖的重力抛开,摔在石台边缘,涌出的鲜血瞬间在地面汇成了一小滩。 挂着的平安锁被锋利的刀刃划断,从领口处掉了出来。 楚洄信步走来,视线落在影九惨白的脸上,俯身捡起了那块沾着血迹的平安锁。 白玉质地的平安锁,价值连城,一看就不是一个影卫能拥有的东西。 他细细端详着这块做工精致的白玉,翻了过来。 几个端方整洁的字吸引了楚洄的注意,他一字字地念道:“蔺、辞、玖。” “这是你吗?影九?” 影九紧紧盯着那块平安锁,满心焦灼,撑着身体想要去够,却被楚洄踹开。 日光打在白玉上,触手依旧温凉,当真是用心的宝物。 莫名的嫉妒涌上心头,楚洄故作惊讶,“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不仅被少宗主赐了名,还跟了‘蔺’这个姓,你的主上,当真是器重你。” 楚洄高高吊起那块平安锁,拇指抹过锁上血迹,惋惜地叹了声,“就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块玉,马上就得碎了。” 影九咬紧牙关,硬是用剑撑地,摇摇晃晃地,一点点把自己拔了起来。 他抬手,狠狠擦掉嘴角的血沫,胸膛剧烈起伏,“我的东西,还给我。” “还?”楚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收紧手心,平安锁在内力的催动下化为了齑粉,“我拿到的东西,就没有还的道理。” 粉末顺着楚洄的指缝流下,像一盆火,倒在了影九的眼里。 那是主上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是主上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连洗澡都不舍得取下的平安锁,睡觉时都要紧紧握住的平安锁,竟然就这样,被毁的一干二净。 最后一点理智彻底被蚕食。 影九眼底猩红,宛若野兽,低吼着,冲撞着,用尽全力,将手中长剑朝楚洄持鞭的右手狠狠掷去。 剑尖擦腕带出血线,楚洄惊觉侧避的同时,鞭影有一瞬间的停滞。 影九咬着牙,疯了一般,沾血的手掌抓起一把混着白玉粉末的砂石,朝楚洄的眼睛洒了过去。 极致的怒火带出前所未有的迅捷。 楚洄皱眉后退的同时,影九低吼弹起,用肩膀头颅全身重量,朝楚洄的胸椎撞了过去。 这是主上曾经告诉他的—— 若是胸椎受损严重,会导致双下肢瘫痪和躯干控制障碍。 不要命的冲撞乱了楚洄的章法,竟真的被影九寻到空隙,手肘死命地顶上楚洄的胸骨,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后,楚洄满面痛苦的摔倒在地。 影三五愣了下,爆发出了喜悦的嘶吼。 人群开始沸腾,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影九身上。 “九哥!”影三五窜上高台,刚想揽住影九的肩膀庆祝,就被影九推开。 影九跪倒在台上,血迹斑驳的手指不断摸索着平安锁的粉末,想把他们聚拢成一堆,眼圈猩红,浑身抖的厉害。 影三五察言观色一流,看影九这样,也坐下来,帮着他把一些碎末拢到他身前,看了楚洄一眼。 楚洄没有死,只是胸椎的断裂禁锢了他的活动,他侧身在石台上,艰难地喘息,试图撑起上身,却依旧瘫软如泥。 影三五突然起身,几步跑到楚洄身边,一把扯下了他腰上那块象征影阁统领身份的玄金令牌。 日光在令牌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晕,影三五把那块令牌高高举起,喊道:“这是我们的新统领,影九!” 人群的沸腾到达顶峰,开始嘶吼。 对他们来说,接受一个从影阁里出去的影卫当统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因为只有亲身体验过影阁训练的痛苦,才不会高高在上,对他们的生死一线无动于衷。 蔺怀钦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他的影九,被众人簇拥着,颤巍巍地站在比武台的中央。 日光打在那张还染些许血迹的脸上,映照出一种近乎苍白的脆弱,却又被澄澈坚定的眼神所取代。 影九的呼吸短促而费力,膝盖克制不住地打弯,却总在下一刻又绷直,不肯在人前露出半点脆弱。 蔺怀钦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缓着胸腔被心脏撞出的剧烈疼痛。 “小九。” 很轻的一声呼唤,几乎淹没在人群中,但影九就是听到了。 他猛地抬眼,目光掠过人群,准确地聚焦了过来。 不远处,站着他的主上,他的神祇。 影九浑身一震,飞快地眨了好几次眼,确定不是幻觉后,不顾一切地,跌撞地,朝蔺怀钦跑去。 影三五惊声提醒,“影九大人!台子!台子!” 影九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视野里唯一的,就是朝他快步走来的蔺怀钦。 他一脚踏空,像折翼的鹤,朝下坠落—— 撞入了一双宽阔有力的臂膀中。 蔺怀钦紧紧地拥住他,连同日光一起锁进怀中。 “小九。” 肖想了许久的气息重新覆上耳侧,影九整个人都颤了起来,眼睑浮现出一线红。 “主上——” 影九声音沙哑,想起什么,连忙把自己从蔺怀钦的怀抱中挣脱开来,无比驯服地跪地。 “属下,蔺辞玖,拜见主上。” 看台上不明所以的影卫们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蔺怀钦,是他们以后要效忠的主上,于是纷纷跪地。 影九扯下影三五系在他腰带上的玄金令牌,双手托着,恭敬地呈到蔺怀钦面前。 他喉头滚动,起伏数次,才抬头与蔺怀钦对视。 “影阁自此,只认少宗主一人,只听少宗主号令,受训影卫,皆为少宗主所属。” 影九收紧双肩,重新跪伏下去,一字一句地,命令着。 “影阁众人,拜见唯一主上。” 人群汇集成统一的音浪,“属下拜见主上!” 第66章 赎身 屋内点了安神香, 缕缕白烟从角落的香炉里钻出,氤氲在空气中。 蔺怀钦整理好手中药纱,回到床边时, 影九已经蜷着身子, 缩成小小一团, 抱着毯子睡着了。 这毯子, 是当初在刑房里救下影九时,蔺怀钦随手扯来的,却被影九当成宝贝, 一直藏在自己的小柜子里,后来被蔺怀钦发现后,索性放在了他的枕头边。 每每影九心里有事的时候, 小毯子就会像现在一样,被他揉成一团, 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见过很多次,影九抱着小毯子的样子。 每次, 沐浴完后的影九都是跪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推开他的枕头, 把小毯子挪出来, 轻轻拍几下。 然后抿着唇,偷偷地打量着自己, 觉得没被发现后,就把那张浅蓝色的毯子抱起来,用脸颊去蹭,最后挪到怀里,用胸膛抵着,把毯子保护起来, 蜷缩着睡下。 小狗搭窝。 哪怕已经跟影九说过很多遍,他是玖宁院的主人,所有的东西他都可以按照心意处置,但影九依旧恪守规矩,跟蔺怀钦睡在一起时,也慎之又慎地占据很小的位置。 第77章 蔺怀钦在床沿坐下,摸着他的脸颊,弯了唇角。 多大人了,还要安抚被。 他尝试着抽走毯子,却被影九无意识地抱得更紧,连脑袋都垂了下去,露了点委屈的神色。 看来真的有很重的心事。 等明天他醒了再问问怎么回事吧,先让他好好睡一觉。 影九身上有伤,所以蔺怀钦给他穿上了布料极为柔软的中衣,他侧躺着,领口滑开,露出一大片白皙。 蔺怀钦的手落了下去—— 却不是拢好衣襟,而是将那敞开的领口,又往下拨了些。 影九本能地朝热源偏了偏头,脸颊几乎蹭上蔺怀钦尚未收回的指尖。一点微弱的鼻息,羽毛般扫过那作乱的指腹。 蔺怀钦心头狠狠一跳。 确认影九呼吸依旧绵长,蔺怀钦的目光才重新落在那片坦露的温热上。 烛火在床头跳动,暖色光晕映着不常见的瓷白,惹人遐想。 指尖再次落下,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流连,沿着光滑的肩线,缓缓向上,拂开颈侧几缕散乱的发丝。 触感温热,毫无防备,带着沉睡之人特有的柔软。 今夜无比安静,连晚风都很温柔,轻轻地把月光送进房里,柔成满地银光。 他的小九,终于回来了。 蔺怀钦久久坐着,指尖游移过影九的每一寸地方,到最后,衣物,毯子,一件件被剥开挪走,只剩下一片月光下的软白。 顾及着影九身上的伤,他本想就这么算了,想抱着影九就此睡下。 但等到真正把影九抱进怀中,微凉身躯毫无间隙地贴合上来时,蔺怀钦发现自己根本忍不了。 克制被关进了笼子,在里头冲撞。 这是他的小九,是他一个人的小九。 是他费尽心思才养好,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的小九。 他舒出一口气,单臂撑着床沿,沉沉地看着睡得一无所知的影九,把影九完全包裹在自己的视线中。 “小九,”蔺怀钦的声音轻的几乎不闻,指腹划过他的鼻梁,正人君子一样的征求他的意见,“好不好?” 影九的呼吸绵长,就连睫毛都乖巧地垂着,对逼近的危险毫无所觉。 蔺怀钦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影九的唇瓣,奖励他的默许,“我就知道小九最乖,不会拒绝我。” “这么乖的小九,应当有奖励。” 影九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像是被一层温暖干燥的细绒包裹着。 蓬松,柔软,带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在这片暖绒里敞开自己,像一只找到栖息地的小羊,毫无防备地翻出自己柔软的肚皮,伸展自己的四肢。 然而,这份舒适里渐渐混入了一丝异样—— 像细密的雨点,又轻又烫,又骤然加深,温柔又强势地覆盖下来。 有点奇怪的疼。 影九喉间溢出一些急促的气息,微微仰起脖颈,本能地寻求蔺怀钦的庇护,“主上……” “在呢。” 低哑模糊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小九不怕,不会弄疼你,我轻轻的,轻轻的。” 影九的乖巧像是一把火,几乎要把蔺怀钦烧透。 等过境的烈火终于平息,蔺怀钦拥着怀中人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空落中醒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探枕边—— 影九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在他的小书桌前。 为了不惊扰蔺怀钦,影九敞着一旁的窗户,借着月光,不知道在拼什么。 他的神情非常专注,甚至连蔺怀钦走近了都毫无察觉。 小书桌上堆着一小堆的白色粉末,影九的手指捻起一簇,想要把它们拼起来,可每每一松手,才凝固了一点的形状又重新碎成粉末。 蔺怀钦端详着,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粉末,是他送给小九的平安锁。 影九非常珍惜那块平安锁。 每天早上醒来,总要第一时间低头去寻,每一日都用清水擦拭好几遍,甚至在两人负距离接触时,影九都舍不得取下,便含在唇间,堵住自己的音节,放任蔺怀钦的探索。 他这样爱惜的东西,怎么会碎成这样。 不管影九怎么揉捻,散成粉的白玉都没办法复原。 影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指节却开始发抖,连眼睑都浮着一线红。 看起来马上要哭了。 蔺怀钦的心很软,也很疼。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小九。” 影九几乎是立刻回头,沾满粉末的双手飞快地藏到身后,整个人像被撞破坏事一样,心虚又慌张,语无伦次,“主上,属下、属下不是故意的…属下惊、惊扰主上,属下有罪……” 影九心绪起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蔺怀钦走近,双臂绕过他的肩头揽住他,看向沾了一层白的小书案,道:“碎成粉末了,拼不回去了。” 影九一怔,用力地眨着眼睛,却怎么也收不回往外涌的眼泪。 他看起来想回话,可刚一张口,就哽咽成模糊的音节,“属下…没保管好…主上的赏…赏赐,属下有罪…求主上责罚…” 影九真的很难过,整个人快被情绪溺毙,潮湿又无助。他伏在蔺怀钦的肩头,一遍又一遍地请罪。 断断续续的抽泣仿佛藤蔓,绞紧了蔺怀钦的心。 他收拢手臂,将影九更深地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没关系的小九,我知道不是你弄碎的,不要自责。” “不…不是的…” 影九埋在他颈窝里摇头,滚烫的湿意瞬间濡湿了蔺怀钦的衣襟,声音闷得发颤,“是…是主上赐的…是…是属下唯一的…” 影九从没这样失态过,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影九的语言表达一直都不是很好,他说不出口,蔺怀钦却知道。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影九心爱的东西,更是因为,影九把平安锁当做是自己对他的情感证明。 影九单纯的心性会让他认为,定情信物的损坏,等于自己对他情感的损坏。 蔺怀钦叹了一声。 好让人心疼的小狗。 他不厌其烦地顺着影九的后背,声音放得更轻,接近呢喃:“小九,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平安锁?” 影九微微抬脸,不敢直视蔺怀钦的眼睛,嘴唇翕动,“…知道…” “嗯,那小九说说看。” “是…是因为主上…不想属下…受伤。” 蔺怀钦的手指拂开他湿漉漉的额发,话里满浸着轻柔,“是呀,所以平安锁已经以另一种方式保护了小九,让小九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 影九终于鼓起勇气,与蔺怀钦对视。 蔺怀钦微微倾身,亲了亲他的眼睛,耐心哄慰,“而且我对小九的喜爱,不会因为平安锁的损坏就跟着损坏。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都只喜欢小九一个。” “等哪天空一点,我们再一起去挑一块新的,好不好?” 影九摇头,耳根微微泛红,“属下不敢让主上破费。” “不让我破费的话,”蔺怀钦轻轻撞了撞他的额头,“那把你的小金库交出来?” 本是玩笑,影九却小小声地应了好,伸手去够他的小柜子,拿出了十几个鼓鼓囊囊的小银袋。 这些都是自己给他的。 蔺怀钦着实怔了一下,看着那些被放得整整齐齐,显然积攒了许久的钱袋,笑容像春日融冰般化开,暖意融融。 “小九存这么多钱,是为了给自己赎身吗?” 影九连忙摇头,动作幅度不大,眼神却异常坚定,“没有,属下不赎身。” 蔺怀钦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 指腹沿着面庞朝颈侧滑去,细腻温热的触感引得他心尖微痒。 他坏心思地追问,“小九为什么不赎身?” 小影卫哪里知道说话也有陷阱,想也不想地就一脚踩进去。 “主上对属下很好,属下哪里都不去。” “嗯,我明白了。”蔺怀钦凑近他,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小九的意思是,想要一辈子都卖身给我。” 影九想了想,很快就把当影卫和卖身打上了等号。 他非常认真的点头,以示自己的决心,末了,抱着他的钱袋,小声说:“属下想把这些攒着,给主上买礼物。” 蔺怀钦脸上的笑意淡了,目光落在他身上缠着的药纱上。 “小九不是已经给了我礼物?”他声音沉了些。 影九愣愣抬头。 “影阁,”蔺怀钦深深望进他的眼底,“小九不是已经把影阁送给我了吗?” “小九为了我,回到讨厌又害怕的地方,凭一己之力让影阁易主,从属于我,没有什么礼物比这更好了。” 影九得到了认可,开心地弯起眼睛,壮着胆子问:“主上喜欢吗?” “喜欢。” 第78章 蔺怀钦本想说不喜欢,吓唬吓唬这小影卫,免得他总是不顾及自身,陷入危险。 但望着那双漆黑清亮又盛满了期待的眼睛,终究只是抬手,指节蹭过影九的脸颊。 “但我更喜欢的,是送礼物的人。” 影九睁大了眼睛。 “我喜欢,我的小九。” 第67章 晨温 春日晴燥, 鸟儿一大早的就在枝头鸣叫,扑簌簌地挥动翅膀,扇着廊下的光影。 影九迷迷糊糊地, 揉了揉眼睛。 蔺怀钦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支着头看他, 眉眼浸着笑意。 晨光在他侧脸镀了层柔软的金边, 连那几缕垂落的长发都显得格外温柔。 “醒了?” 影九已经许久没在这样安然的氛围中醒来,不免有些迷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如临大敌般地掀开了被子。 作为影卫,怎么能比主上起得晚! 残存的睡意一下就消退,影九慌里慌张地想把自己撑起来, “主上,属下睡迟, 偷懒懈怠,请主上责唔——” 他的脑袋刚垂下去, 就撞进了坚实的胸膛。 蔺怀钦一把揽过他,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探过来, 将影九明明系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大开的衣襟拢好, 指尖不经意地拂过锁骨下方那片殷红印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 好像不应该是请罪,小九说呢?” 影九无比好的记性一下就让他想起来了。 早安吻。 光晕自屋檐流淌,恰好落在蔺怀钦的眼底,影九只觉得耳根被揉过的地方,热度一路蔓延,连忙避开目光。 他的视线在蔺怀钦身上游移, 最终还是像以前一样,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亲这里,既可以完成任务,又不会冒犯主上。 距离刚拉近了一点,蔺怀钦就突然撤了力气,懒洋洋地往后靠在床头,略带失望地叹了口气。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想念小九,小九一点也不想我。” 这罪名可大,吓得影九的耳朵都背了起来,双手连忙摆动,“主上,属下没有!” “那你说说,这么久没见了,你的早安吻还打算亲肩膀,这不是敷衍我么?” 一次比一次重的指责让影九无措地攥紧了他的小毯子,他缩着肩膀,连软发都跟着一起垂下,瞧着可怜,“主上,属下真的没有……” 蔺怀钦揉着他的脑袋,好心提醒他,“换一个地方,我就原谅你。” 影九如获大赦,轻轻地舒了口气,目光开始在蔺怀钦的身上游动。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微微滚动的喉结上。 小影卫是这样想的。 亲脸颊,显得冒犯;亲嘴唇,更是大逆不道;亲脖子,也怪怪的;脖子以下,更是不行。 好像只有这里,绝不会出错。 目光在线条分明的脖子上游动,影九紧张地打量着蔺怀钦的表情,见他一副赞赏鼓励的样子,微凉柔软的嘴唇就轻轻碰了上去。 软软的声音从他颈边传出,“主上早安。” 那一瞬间,蔺怀钦呼吸微窒,喉结不受控地重重滚动了一下。 “小九,故意的?” 影九飞快地退身,刚准备摇头,腰身就被蔺怀钦的长臂禁锢着,整个人压了上来。 知道蔺怀钦要亲他了,影九就松开牙关,乖乖启唇,迎接蔺怀钦的探索。 轻笑淌过耳廓,蔺怀钦吻着他,在换气的空隙里夸他,“宝贝好乖。” 每每这个时候,影九就会不自觉地弯起唇角,眼里亮晶晶的。 要不是考虑到影九这段时间疲惫奔波,都没有好好吃饭,蔺怀钦肯定会把人反复的折腾。 但最终,他还是放过眼圈已经红了的影九,在他腰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后,抱着他下了床。 早膳是蔺怀钦特意吩咐的,呈上来时,还冒着热气。 蔺怀钦挽起袖子,勺子探入那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红枣粥里,亲自给影九打了一碗。 影九坐在桌前,收紧双肩,拘谨得不行,“主上,属下自己来。” 蔺怀钦仿佛没听见他的推拒,极其自然地垂眸,对着勺中微烫的粥水轻轻吹了吹,递到了影九唇边。 “张嘴。” 熟悉的词汇飞速地翻动着影九脑海里一些见不得人的画面,耳朵尖一下就泛了红,连膝盖都并得紧紧地,“…主上,属下自己吃…” 蔺怀钦无动于衷,把米粥往他唇边靠,无声地催促着。 影九无法,难为情地张开嘴,飞快地把米粥吞下。 “小九,舔一下勺子。” 影九不明所以,但依旧伸出柔软的舌尖,把浆白的米粥舔舐得干干净净。 蔺怀钦沉沉地笑起来,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愉悦,“小九,怎么这么乖呀。” 影九后知后觉自己被欺负了,却连生气的念头都没有。 他攥着蔺怀钦给他的筷子,规规矩矩地把一小块肉酥放进嘴里,好吃到弯起眼睛,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蔺怀钦坐在他旁边,时不时给他夹一些糕点,确保他吃得饱饱的。 “灵鹤谷那边还好吗?” 在蔺怀钦的督促下,影九咽下最后一口燕窝,把灵鹤谷的事情都说了遍,甚至还记得要为自己没有经过蔺怀钦同意就动用了影卫一事而请罪,却一点没提秦砚冰说要亲自登门拜访一事。 小影卫说着说着就有些紧张,一双眼睛不断地打探着蔺怀钦,手指也无意识地捏紧了被推到面前的茶盏。 茶是刚煮开的,影九就这么握了上去。 蔺怀钦怕他烫伤,就点了点他的手指,“不烫吗?” 影九心虚,一下就把手指撤开了,动作大得差点把茶杯打翻。 蔺怀钦失笑,捏了捏他的脸颊。 这么明显的心虚,也只有影九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隐瞒成功了。 蔺怀钦也不恼,把他有些红的手指捉到拿过来的凉帕子上,“小九回来后怎么不直接来见我?反而去了影阁?” 影九连忙把事情说了一遍。 蔺怀钦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神情也开始变得有些严肃。 影九说着说着,“……主上?” “你刚才说,燕淮没有给你下同命蛊,放你走了?而且是当着全塘的面?” 影九点了点头。 以蔺迟玄的性格,燕淮做出如此明确的背叛之事,怎么可能还会将他留在身边?之前燕淮只不过是在玖宁院养伤,都遭蔺迟玄猜忌,甚至为此受了严苛的惩罚。 他又想起谢引瑜的话。 “他身上的伤看着好了很多,也没有先前那般瘦了。想来是宗主回心转意,想好好对待他。” 不对—— 蔺怀钦突然站起,衣袖骤然打翻了面前滚烫的茶盏,将袖口濡湿一片。 影九一惊,“主上!” “走,”蔺怀钦牵过他的手,快步朝外走去,“燕淮有危险,我们要赶紧过去。” 夜泉宗的偏殿外,送完饭的侍女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扛过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后,快步离开了。 偏殿的门窗终日紧闭,纵使春日晴好,也照不进半分。浓浊恶臭贴着门缝窗隙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无数虫蝇在门口盘旋,嗡声一片。 不过几日,蔺迟玄身上的伤就已经完全溃烂,每处开裂的皮肉上都流脓发臭,疼得蔺迟玄夜不能寐,整宿整宿地在床上喘气,像濒死的野兽。 被放在床头的早膳散发着清香,但蔺迟玄能闻到的,只有自己身上浓郁到极致的酸腐味。 他伸出还听他的使唤的左手。 说是手,更像是一团溃烂腐肉。 简单的伸展动作就让手背燎泡破裂,脓血横流。小指和无名指已经腐烂,皮肉都被剥离,露出可怖的,灰白色的骨节。 没有人愿意伺候蔺迟玄,他只能难之又难的,把左手伸到床头的白瓷碗上。 可那只手刚把碗拿起来,无力承载的小指就一声闷响—— 像腐叶一样,掉到了地上。 蔺迟玄滚到了床下,发出几声怪异的惨叫,过了许久,才拼尽全力让自己站起来。 不行。 不能再等了。 他沉重抬眼,看着一直盯着他的燕淮。 燕淮身上的伤好了很多,脸上也长了些肉,但那双眼却异常空洞,像被沉入深井的石子,染着厚重的灰霾。 “燕淮,”蔺迟玄的声带似乎也跟着一起腐朽,说出来的话生涩又扭曲,面上却满是对燕淮的体贴,“该吃早膳了。” 他艰难地,用他那只只剩四根手指的手,把白瓷碗,端到了燕淮面前。 无神的双眼不知聚焦在哪里。燕淮看都没看蔺迟玄,只是机械地送食入口,喉结上下滚动,连咀嚼都没有,就吞了下去。 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他不是没有试过反抗,无论再怎么反抗,最终那些食物都会被塞进他的嘴里。 第79章 与其像猪狗一样被人灌下食物,还不如自己吃,好歹留有为人的尊严。 “啊,”蔺迟玄坐在床沿,打量着很快就见底的白瓷碗,扯出一点怪异的笑容,“是燕窝淮山粥啊,好喝吗?” 燕淮没有理他,手中的汤勺砸在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你在生气?”蔺迟玄吃力地转过眼睛,明显地有些惊讶,指着已经空了的碗,“燕淮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燕淮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慢地转过视线,很久没说话,嗓子哑的很,“我喜不喜欢,重要吗?” 换做是以往,燕淮绝不会这么说话,他只会跪在自己面前,说,主上开心就好。 果然,自己还是对他太好了。 蔺迟玄对这个回答颇为失望,颤巍巍地起身,又一点点地,摸索回自己那张爬满了蛆虫的床,手中寻找着什么。 燕淮警觉,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动作。 乌木盒子被蔺迟玄拿在手里,他吃吃地笑了两声,啪的一声打开了盒子。 亟待寄生的蛊虫虚弱地蜷缩着,连嘶声的力气都没有。 燕淮猛烈地挣扎起来,身上的铁链被扯紧,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你要做什么!” 蔺迟玄咳了几声,低头舔了舔那只娇小的蛊虫,没什么力气道:“养你这么久…你也…也该为我做点…事了…” “不、不可以!”燕淮死命地拽着铁链,力道太大,铁环深深嵌入手腕之中,磨出一道血痕,嘶吼着,“你说过的,你说绝不会、绝不会放到别人身上的!!” “…可我,不是别人啊。”蔺迟玄悲悯地看着他,“我是…你…要用命效劳的…主上…” 燕淮不断摇头,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错了,主上,属下、属下知道错了,求你…” 蔺迟玄充耳不闻,他嗅着蛊虫,仿佛嗅到新生的味道,叹了一声,“燕淮…就当做…你背叛了我…的惩罚吧…” “不要,不要!” 燕淮疯了一般的冲撞,却被铁链死死地禁锢在原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蔺迟玄吞下了,与他相连的,同命蛊。 第68章 扑火 偏殿内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是瓷器炸裂的脆响与重物翻滚的闷声。 蔺怀钦猛地撞开殿门。 浓郁到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各种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影九身形如电, 掠至窗边, 将所有紧闭的窗扇推开。 日光倾洒的瞬间, 蔺怀钦看到了在地上翻滚的燕淮。 紧束的黑衣早已在剧痛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大片溃烂的伤口狰狞地撕裂原本完好的皮肉,暴露出底下惨白与污黄交织的筋肉。 钻心的痛楚让燕淮几度昏厥,又立刻被更强的剧痛拽回。他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绞扭着, 头颅一下下地撞击冰冷的地板。 乞求片刻的停歇。 蔺怀钦心口狠狠一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了他, “燕淮!” 燕淮口鼻溢血,头脑一片混沌, 喉咙里发出决然的嘶吼,“杀、杀了我…” 痛苦被分担的蔺迟玄终于缓过一口气, 背靠着墙壁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伸手, 感受着微风穿过手指, 发出一声沙哑的低笑,“你死不了, 燕淮,影卫自戕是大罪,你要是敢死,永生永世都不得安息。” 影卫律例里写的很清楚了。 如果是效忠主上而死,便可以得到解脱,再世为人, 不用再做影卫;若是背叛主上,或是畏罪自戕,灵魂就会被打上污点,永生永世,都只能做任人践踏的影卫。 这律例太过阴毒,没有哪一个影卫敢下这样的赌注。 蔺迟玄吃定了燕淮不敢这么做,刻薄地挖苦他,“燕淮,你该珍惜这个机会啊,你想,只要我活着,你也能活着,我自会好好养着你,弄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干什么?” 这种时候,罪魁祸首依旧在威胁恐吓替他受罪的俘虏。 蔺怀钦眉眼沉得吓人,手掌无意识地拍着燕淮的后背,安抚他。 “虚无缥缈的东西,别听他乱说,死了以后的事情谁都不知道。” “燕淮,跟随你的心意就好,别被他吓住。” “少宗主,”蔺迟玄大张着腿坐着,焦黄发黑的眼睛盯着他,“你好厉害啊,收买人心都收买到我的头上了?” 一条人命危在旦夕,蔺迟玄竟然还有空逞嘴皮。 蔺怀钦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刃,几乎要将蔺迟玄焚烧殆尽。 “你把他关在这里这么多天,给他吃的喝的,给他伤药,就是为了他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来分担你的伤势?” “啊。”蔺迟玄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能为主分忧,是他的荣幸。” 蔺怀钦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杀意。 蔺迟玄仗着同命蛊,蔺怀钦动不了自己,快意地笑了起来,“本来…本来这个同命蛊要放在影九身上的…但现在看来…这样也不错…” 影九横剑在蔺怀钦面前,像看一堆死物一样看着他。 “你不会得逞的,”蔺怀钦声若寒冰,“你自己下地狱去吧。” 影九飞快地点了燕淮好几处大穴止血,又把自己所有的伤药拿出来,一股脑地撒在伤口上。 药粉灼烧血肉。 燕淮的身体猛地弓起,本能地疯狂挣扎,力量大得惊人,影九几乎按不住他。 鲜血簌簌,染透了蔺怀钦的衣摆。 手臂发力将燕淮抱起,蔺怀钦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瓦砾,大步朝殿外走去。 微乎其微的呼唤声硬生生地停下了蔺怀钦的脚步。 “少…少宗主。” “燕淮?” “…我,我不走。” “你伤势太重了,这样下去会死的。” 燕淮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左右晃了下眼睛,“…他不会让我死的,他会活着。” “回到玖宁院,我为你取蛊,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和他同命的。” 那双无神的眼睛里依旧没有光亮,只有让人心惊的枯寂。 就像是。 爆发前的沉寂。 影九的伤药起了效果,让燕淮涣散的视线有了聚焦。 他看着蔺怀钦,好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满是歉意,“少宗主…抱歉…总是给您添麻烦…” 不等蔺怀钦开口,他气息微弱地继续低语。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影九…还有影七他们…” “…能吃上一顿热饭…有舒服的床睡…受伤了有人照顾…犯了错…也可以得到您的原谅…” 他攥着蔺怀钦的衣摆,哽着一口气,想要把话说完。 “您之前给卑职的伤药…还有对卑职的关心…卑职都还没能当面跟您道谢…” “…更…更惭愧…先前对您多有冒犯…恳请…少宗主…恕罪…” 蔺怀钦心口发紧,声音也跟着发紧,“燕淮,这些话,等你好了以后再跟我说。” 燕淮轻轻地摇了摇头。 “…少宗主,请,请把卑职放下来吧,卑职想…站一会儿。” 蔺怀钦拗不过他,只好把他放了下来。影九立刻上前,牢牢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再多的伤药都盖不住伤口的腐烂,疼痛卷土重来的同时,燕淮谢绝了影九的搀扶,踉踉跄跄的,重新朝屋内走去。 “我就说吧,”蔺迟玄看着朝他走来的燕淮,得意地睨向蔺怀钦,“他是我的人,他不会离开我的。” 蔺怀钦紧紧皱着眉头,“燕淮!” 燕淮恍若不闻,身形歪斜,朝愈发阴暗腐臭的里屋走去。 不能再拖了,若是放任燕淮继续拖延,取蛊的危险将难以估量。 蔺怀钦当机立断,“小九,拦住他!” “是。” 影九身形刚动,燕淮就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猛地撞开影九,反手抽出了影九腰间的长剑。 那只腐烂的,没有内力的手,艰难地握着剑柄。 剑身剧烈震颤,映着燕淮那双猩红又决然的眼睛,直直地指着蔺迟玄。 “你要干什么!”蔺迟玄完全没想到燕淮会这么做,声音都变了调,“燕淮!把剑放下!我要是死了,你也得跟着死!” 鲜血的大量流失带走了燕淮的力气,他很快就支撑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长剑依旧被他攥着,甚至由于跪地的原因,锋利的剑尖朝前送了两三分。 蔺迟玄避开他的剑尖,气急败坏,“燕淮!你疯了吗!一介影卫竟拿剑指着主上!你不要命了!” 燕淮恍若不闻,毫无章法地攥着剑,一点点地朝蔺迟玄的方向爬去。 蔺迟玄连连后退,抓起手边任何能触及的东西,朝燕淮头上砸去。 “滚开!滚!离我远点!” 一只白瓷碗砸中燕淮的额角,瞬间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蔺迟玄也跟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住了同样涌血的额头。 第80章 温热的血顺着燕淮的脸颊蜿蜒而下,如同两行血泪。 “主上不是说,要与我同命么?” “你放肆!”蔺迟玄再不敢动手,对着他破口大骂,“你还敢顶嘴!” 燕淮突然沉默了。 令人心惊的死寂很快被不合时宜的笑声打破。 燕淮低低地笑了起来,干涩,破碎,“我为什么不敢?为什么不可以?主上让我变成这幅样子,我还要,跪地谢恩吗?” 他的声音里藏着极深的怨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因为是影卫出身,所以被怎么样对待都是可以的,对吗?” 蔺迟玄一愣,直觉燕淮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听命的燕淮,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介影卫,竟敢对主上不满吗?” 蔺迟玄说这话时,脸色阴沉地可怕,属于操纵者的压迫铺天盖地地朝燕淮压过去,想要将他那些念头一一扑杀。 “当初把你带回夜泉宗时,你是如何跪在我面前说着你会跟我一辈子?又是谁给了你如此高的地位,人前人后受人尊敬?” “如今我重伤难愈,你就迫不及待地要与我划分关系,在新主面前表忠心?” 那双快要掉出眼眶的眼珠死死地盯着燕淮,怨毒不已,“燕淮,你有心吗?” 蔺迟玄的指责像刀,重重地剜着燕淮那颗心。 他张口欲辩,但多年的无条件服从让他觉得,蔺迟玄说的对。 他燕淮,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剧痛与冤屈让他无法遏制地流着泪,他不断地摇头,不断地重复,“不是…不是这样的…” 难道他为蔺迟玄付出还不够多吗? 整整十五年—— 他的一切,无论身心,都是蔺迟玄想怎么对待就怎么对待,这样,不够吗? 连生死都不能自主,蔺迟玄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这样,也不够吗? 到现在,成了蔺迟玄另一半生机的容器,被迫承受着不属于自己的切肤之痛,这样,还不够吗? 燕淮满脸血泪,用头撞着地板,为无法停歇的疼痛,为不知如何辩解的愤懑。 一只沉稳的手托住了他烂泥般瘫软的身体。 蔺怀钦扶着他站稳,冷冽的目光盯着蔺迟玄,替燕淮发出了积压已久的诘问。 “他为你付出的忠心已经够多了,你是怎么对他的,有资格让他对你忠诚一辈子吗?” 蔺迟玄手指蜷缩成怪异的形状,神色异常扭曲。 “当初你在井下,派人刺杀我时,有考虑过如果失败了,帮你完成这件事的燕淮会是什么下场吗?你有给他找过退路吗?” “当你指使他在影卫考核训练上,对影六影七影九动手时,有没有想过他会受到什么样的为难?” “还有家宴上对影九动手,换掉要运送去黄木寨的武器,中途派人的围杀,折磨从灵鹤谷回来的影七,桩桩件件,他为你做的还不够多?” 蔺迟玄被气得发抖,几乎在尖叫,“那是他应该做的!” 蔺怀钦的目光扫过他恶心的伤口,周身气息冷得摄人,“那这也是你应得的。” “主上……”燕淮如蔺迟玄所愿,这样称呼他。声音却极度疲惫,只剩一点灰烬,“您相信过属下吗?” 他双目涣散,靠着本能举起那把剑,剑尖对准了蔺迟玄,“…属下举这把剑的时候…您…有没有过‘燕淮绝不会伤我’的念头?” 蔺迟玄手脚并用地往旁边爬了几步,避开摇摇晃晃的剑尖,生怕被误伤。 他嘶声斥骂,“你都敢把剑举着对你的主上了?还要我相信你什么?相信你忠贞不二?相信你一心为主?” 燕淮脸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方才拼出的力气消失的半点不见,任由疼痛呛出的鲜血不断从唇边流出。 燕淮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拿剑,他把剑柄掉转放在地上,剑尖朝上,指着高耸阴森的屋顶,跪了下去。 “……主上说的对,是属下辜负主上,没资格得到主上的信任。” “……按照影卫律例,得不到主上信任的影卫,如同弃子,当打断四肢,毒哑沉井。” “既然主上不要我了…” “…燕淮…也不要您了。” 这句话说完,燕淮像卸下了所有负担,也同样熄灭了所有生机。 他转过脸,看向蔺怀钦,气若游丝,“…少宗主,抱歉,欠您的,等下辈子,燕淮再鞍前马后,供您驱使…” 蔺怀钦警觉,但燕淮的速度比他更快,用尽了全身力气推他—— 接着,他像一把孤绝的鬼火,合身扑向了那段直指苍穹的的剑锋。 利刃穿透血肉。 蔺迟玄捂着自己的胸口,凄厉地惨叫着。 那里,与燕淮一样的地方,豁然出现了一道致命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蔺怀钦双眼通红,朝燕淮扑了过去,按住了他的伤口,“燕淮!!” 痛到极致,所有的感官都被抽离。 燕淮的脸被托起,他看着蔺怀钦,露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下辈子…不想再做…影卫了…哪怕是在街上冻死的小猫小狗…也好。” 蔺迟玄捂着自己的伤口,不要命地往自己嘴里塞着伤药,恨不得将燕淮活剐。 燕淮定定地看着蔺迟玄,嘴唇开合数次,只有沉默,只剩沉默。 终成陌路。 生命的流逝到了尽头,燕淮最后看了蔺怀钦一眼,血迹斑斑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衣摆。 “少宗主…等卑职死后…您能不能找个地方…埋葬我…不要把我扔在乱葬岗里…” “你不会死,相信我,燕淮。” 燕淮费劲地喘了一口气,眼前仿佛又出现当初蔺怀钦在玖宁院时,对他的邀请。 “燕淮,跟我吧。” 人之将死,放纵一把又何妨。 他终于遵循本心,抛开了一切严苛律例,回答了蔺怀钦的话。 “属下…愿意追随…主上…” 蔺怀钦紧紧握着燕淮的手,闭了闭眼,周身气息沉淀成医者的决心。 这个人,他一定要救。 蔺迟玄的伤药吊住了他一条命,也吊着燕淮的命,但蔺迟玄身上腐烂的伤正加速着燕淮的死亡。 蔺怀钦当机立断,从袖口摸出薄刃,抛给影九一把,急切地朝蔺迟玄迈去,“小九,取蛊。” 只有取蛊,才有一线生机。 若是任他二人相连,一定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他抓着蔺迟玄的头发,在蔺迟玄的惊叫中,刀锋抵在了他的侧腰上。 那里,生死一线的蛊虫在暴动,在冲撞着血肉。 “不!” 蔺迟玄奋力地嘶吼着,死死瞪着蔺怀钦的刀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 他有预感,取蛊之后,自己必死无疑。 内心深处的恐惧终于撕碎了蔺迟玄的所有伪装,他拼尽全力地反抗着,尖声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把、我把宗主的位置让给你!” 蔺怀钦的手指按在了那条躁动的蛊虫上,捏紧了他的皮肉,扬起了泛着寒光的薄刃。 蔺迟玄吓疯了,本就腐朽的血肉开始进一步溃烂,他神色癫狂,抓着蔺怀钦的衣襟,厉鬼一样地质问他,“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知道蔺迟玄指的是原主给他下毒,废了他的内力把他沉井一事,蔺怀钦无动于衷,“那不是我,是你一手养大的好儿子。再说了,我对夜泉宗,没有一点兴趣。” “当初救你,我就说的很明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可你非要疑心,非要做局,非要动我身边的人,甚至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 “蔺迟玄,这都是你应得的。” 蔺怀钦再不说一句话,提着他的衣襟,薄刃不由分说地抵上了他的皮肉,坚决地倒数。 “三、二、一。” “小九!” 两道血光飞溅,血淋淋的蛊虫被取出,扔到地上,凄声化为了灰烬。 蔺怀钦丢掉染血的薄刃,看都不看蔺迟玄,快步朝燕淮走去。 燕淮连闷声都没有,微睁的眼睛涣散,手也无力垂下。 影九飞快地在自己怀里摸索,摸出秦砚冰给他的月华丸,想也不想地把两颗一起塞进了燕淮的嘴里。 秦砚冰说过,只要一颗,就能起死回生。 看着朝他走来的蔺怀钦,影九无措地攥紧药瓶,指了指燕淮,眼眶微红,“主上,属下把月华丸都给他了…可他…” 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把燕淮从剑上抽出。 燕淮平躺着,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眉宇间的苦楚随着同命蛊的消失,终于褪了下去。 影九背过脸,偷偷地抹着眼泪。 “小九,”蔺怀钦朝他伸出手,“过来坐。” 第81章 影九鼻头红红的,内疚又无措,“主上…月华丸…属下僭越,原本想留给您的…” 蔺怀钦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九能这么做,我很开心。” 影九慢吞吞地把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发闷,“…主上,他会活过来吗?” “会的,小九,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等燕淮醒过来,让他到玖宁院去住,好不好?” 影九点点头。 蔺怀钦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他以前对你不太好,你不介意吗?” 影九的视线落到一动不动的,已经死去的蔺迟玄身上,又看了看面色如纸的燕淮,小声道:“……那是宗主命他做的,属下不怪他。” 蔺怀钦用脸颊贴了贴他,轻轻地拍着影九的后背,“谢谢小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日光都沉寂,久到蔺怀钦都准备放弃时,僵硬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 蔺怀钦连忙蹲身,一把握住了燕淮的手。 燕淮极其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燕淮。”蔺怀钦的眼睛有些湿润,“都过去了。” “从此刻起,就是你的新生。” 第69章 新生 好似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燕淮感觉到自己, 被阳光与微风包围,紧接着就听到蔺怀钦和煦又坚定的声音。 “燕淮,到家了, 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醒来, 什么都好了。” 旁边好似还有谁叽叽喳喳的声音, 蔺怀钦嘘了一声,“乖,让他好好休息, 把安神香点上。” 门扇吱呀的清响后,一切又重新沉寂下来。 燕淮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腥臭的巷道, 才六岁的他被父亲按着,提到菜场门口, 准备把他卖掉。 家里穷,就算是男孩子, 也只能沦落为补给家人的口粮。 人牙子翻看着燕淮全身,捏着他皮包骨的手臂, 嫌弃得不行。 “这种品相没人要的, 论力气,力气不够, 论相貌,相貌也中等,才情学识更是没有,哎呀,不收不收!” 他的亲生父亲跪在满是污水,人来人往的集市口, 苦苦哀求。 就是那个时候,年轻的蔺迟玄,闯进了燕淮的视线。 那时候的蔺迟玄,意气风发,名声浩大的夜泉宗让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让人簇拥敬仰的星辰。 燕淮想也不想,一把抓住了那片绣着金线的玄黑衣摆。 他知道,如果跟了人牙子,一定是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自己拼一把。 六岁的燕淮矮瘦,只能看到一双华贵无比的靴子,紧接着,自己的脸就被冰凉的剑柄挑起。 “小奴隶,做什么呢?” 燕淮跪在他身前,“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把我买回去,我很能干,也不需要吃很多饭,求求您……” 蔺迟玄笑了声,“小奴隶,不是什么人都能跟着我的,活下来,才有资格。” 小奴隶什么都不懂,一个劲的点头。 接着,他被带回夜泉宗,扔进了影阁。 再出来时,是三年后。 九岁的燕淮站在影阁外,以第一的成绩,活着走了出来。 他摩挲着还沾着他人血迹的剑柄,脸色苍白,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任何情绪。 阳光照在逐渐分明俊朗的五官上,却不能让那张被苦痛磋磨的脸亮起颜色。 再次见到蔺迟玄时,蔺迟玄高坐主殿台上,他看着跪在台阶下的燕淮,目光像审视一件兵器。 直到影阁统领把燕淮的成绩念了遍,蔺迟玄嘴角才有了极淡的满意。 吩咐他抬头后,蔺迟玄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张嘴咽下婢女递来的燕窝淮山粥,笑道:“是你啊,小奴隶。” “祝贺你出了影阁,往后跟在我身边,叫‘燕淮’如何?” 燕淮叩头,“是,属下谢主上赐名。” 这一叩,就是十五年。 从那以后,燕淮成了蔺迟玄最锋利的刀,雨里来,夜里去,只要是蔺迟玄的吩咐,燕淮就是拼了命,也会想办法完成。 哪怕蔺迟玄对他只有惩罚,没有奖赏,燕淮依旧心甘情愿。 他想。 主上的知遇之恩,他要用一辈子来报答。 可这一切,都毁在了那个雷雨瓢泼的夜晚。 在全塘再次处理完一宗因少宗主的放荡引起的门派斗争时,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在蔺迟玄面前破口大骂,“少宗主这个样子,日后如何能接任夜泉宗宗主一职?” 燕淮永远都不会忘记蔺迟玄那晚的回答。 那时的蔺迟玄正批阅着卷宗,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卷宗上,声音平静,就像是不认识全塘口中的少宗主一样,生疏,冷漠。 “夜泉宗,一定要他,来继承吗?” “我不能,长命百岁吗?” 燕淮在那刻恍然大悟。 原来少宗主张狂放荡,都是主上的默许,甚至在纵容。 巧合的是,一年都没来一次主殿的少宗主不知为何恰好前来,听到了这番话,掀翻了蔺迟玄的书案。 父子大吵一架,少宗主甩袖离去。 而后,听闻少宗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带了好酒向蔺迟玄赔罪。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主上,直到少宗主又亲自把主上带回来。 他所熟悉的主上仿佛变了一个人,从前的意气再也不见,病体支离,对任何一个靠近他的人都警惕又冷漠。 包括自己。 不管自己如何顺从,如何驯服,如何交付身心,蔺迟玄就仿佛是一块捂不热的冰,只剩疑心,只剩猜忌。 落在身上的打骂开始变多,开始成倍的增长。 每一个因疼痛无法成眠的夜晚,燕淮都会深切的意识到,现在的蔺迟玄,只是一个被病痛和猜疑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疯子。 但他依旧跪得笔直。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主上只是病了,他会好的。只要自己做得够好,够顺从,原先的主上就能回来。 然而,蔺迟玄的命令开始变了味道。 交付的任务不再是宗门外的血雨腥风,而是转向了少宗主一人,连同跟在他身边的属下。 自己成了他手上清除异己的暗刃,沾染着一张张熟悉面孔的血。 影七,影九,安槐,乙四,甚至连少宗主,都在他的命令内。 每一次任务归来,等待他的不再是点头,而是无端的鞭笞与莫名的猜疑。 蔺迟玄的眼神不再明亮,只剩燕淮看不懂的残忍,每每给他命令时,都仿佛在测试一把刀的极限。 直到—— 自己的内力被无情地抽走,强迫种下同命蛊,沦为蔺迟玄生机的容器。 燕淮才彻底明白,自己在蔺迟玄眼中,依旧是十五年前的,跪在集市口苦苦哀求他的奴隶。 他一句生,就算支离破碎,也必须苟延残喘。 他一句死,就算万般不愿,也必须摇尾点头。 梦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最终,定格在了一段沾满鲜血的剑尖上。 是他。 亲手杀死了蔺迟玄,他的主上。 燕淮猛地睁开眼睛,浑身被冷汗浸着,惊惧难安。 他打量着四周—— 这不是他那间常年积水的逼仄屋子。 一扇朝东的小窗糊着素净的窗纸,此刻正被日光晒得暖融融的,明亮而不刺眼的光线透进,将室内照得通亮。 不远处的外间,背对他坐着两个人。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得很近,压低了声音说话。 “我跟你说,这样不行,要这样给他一刀,” 其中一个毛茸茸在空中比划着一个斜切的动作,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等会试试。” “…这样真的可以吗?这样下去肯定不平,弄得难看了,主上要生气的。” 燕淮听出来了,后面说话的,是影九的声音。 另一个,从说话语气来看,应当是影七。 两人是在研究怎么杀了自己吗? 要杀了自己,还要处理的干净。 燕淮屏住呼吸,轻而易举地看到了影七手里泛着寒光的小刀。 “你笨呀!”影七敲了一下影九的头,“大的不行,大的创面太大,得用小的,小的才能见效,就像剥皮一样,懂吗?” 影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影七把小刀递给影九,催促他,“快点,一会儿他就醒了。” 说完,影七心虚一般,朝室内看了一眼,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影九手一抖,掌中之物砸在地上,滴溜溜滚到燕淮床边—— 一颗削了一半的苹果。 六目相对,彼此无言。 燕淮静了静,哑声问道:“在,削苹果?” “对啊,不然呢。”影七没好气地回他,“要不是主上说要给你炖苹果雪梨羹,谁在这里削一下午苹果啊。” 第82章 影七的不高兴全写在脸上,把苹果捡起来,有些懊恼地对影九说:“哎呀最后一个了!都没有完整的苹果皮!” 两人面前的桌上摆了好几个削好的苹果,只是这些苹果异常丑陋,削得坑坑洼洼不说,高一块低一块的,连果肉都被削去了不少,活像被啃过。 想起蔺怀钦的吩咐,影九连忙放下小刀,走近了些,“好些吗?” 燕淮很轻地点了头,“抱歉,给少宗主添麻烦了。” 影九顿了顿,飞快地看了影七一眼,“我去禀告主上。” 影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影七站在床边,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你以后,要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燕淮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对他来说松软的过分的被褥。 他应该知道的,自己以前对他们做了多少错事,怎么还有脸赖着少宗主,还睡在这间本就不该属于他的,干净温暖的房间里? “抱歉,”他声音低涩,目光垂落在被自己抓皱的被面上,“我等下就离开。” “这些东西…”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会洗好,再还过来。” 影七嘴角撇了下去,显然又不高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燕淮没抬头,只是把被子抓得更紧,指缘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温和,“小七,别欺负人。” 影七方才那点佯装出来的气势瞬间瘪了下去。 他肩膀一垮,转头看向门口走进来的蔺怀钦,垂下了脑袋,连声音都带上了点黏糊糊的委屈。 “…主上…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他手指飞快地朝燕淮的方向点了点,又心虚地缩回来,“让他一会儿…把他那份苹果雪梨羹…分我一点…” “当然会有你的份,”蔺怀钦朝床边走近,“只不过,燕淮是病人,不可以这样,知道吗?” “是…属下知道啦。” 蔺怀钦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出去玩会儿。” 影七又开心起来,用肩膀撞了撞影九,小声道:“小九,走呀。” 只要有蔺怀钦在的地方,影九的视线都一直黏在蔺怀钦身上,他犹豫了会儿,说,“我想在这里……” “不,你不想,”影七指了指那几个开始氧化泛黄的苹果,恨不得它们立刻变成雪梨苹果羹,咽了咽口水,说:“我们把苹果送去膳房就回来,好不好?” 影九被他磨得无奈,小小声地喊了句主上。 蔺怀钦转头看他,“小九想去吗?” 影九看了一眼影七,有点泄气,“……想。” 蔺怀钦笑起来,“过来。” 影九走近,被蔺怀钦抱了个结实,连散落的碎发也被细细地打理好。 “那就早去早回,嗯?” 影九慢慢扬起嘴角,眼里亮晶晶的,“嗯!” 第70章 烟火 两人出去后,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燕淮屏住的呼吸。 蔺怀钦将燕淮几乎要钻进被褥里的局促看在眼里,唇角弯了弯, “小七性子直, 没什么约束, 都是些玩笑话, 别往心里去。” 燕淮的头依旧低垂,“……卑职不敢。” 声音闷在被褥里,带着自弃的疏离。 蔺怀钦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 知晓燕淮在因为过往而自责,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新的一切,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被容纳接受。 此时此刻, 要让燕淮有归属感,否则他会一蹶不振。 蔺怀钦在床边坐下, 语调不高,却带着上位者的压迫, “睡一觉起来,连‘主上’这个称呼都忘了?” 燕淮身体猛地一僵, 仓促抬眼, 没看到蔺怀钦的愠怒,只看到了温和的等待。 少宗主真的与宗主不同。 就方才影七影九的嬉闹, 放在蔺迟玄面前,早就是皮开肉绽的下场。 他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在舌尖滚动,小心翼翼又沉重不已,“…属下…不敢忘。” 蔺怀钦满意地颔首,拍了拍他依旧用力过度的手背, 示意他放松下来。 有了第一步的身份认同,燕淮才能更好地开启新的生活。 “看着有些精神了,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是…属下已经好多了。” “月华丸的效果不错,”蔺怀钦顺手拿起小几上冒着热气的药碗,“你把小九吓坏了,他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都抹眼泪了。” 见蔺怀钦把药碗端到眼前,燕淮脸都吓白了,“主上,属下自己来……” 他挣扎着抬臂,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却让他闷哼了一声,刚抬起一点的手又无力垂下。 蔺怀钦的目光扫过他裹着药纱的手,“你手还伤着,一会儿手不稳,把药洒了怎么办。” 燕淮心里猛地一紧。 一个刚得到认可的影卫,竟敢质疑主上的决定。 他愈发惴惴,十二分的后怕,好一会儿才讷讷道:“是,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 药碗被重新放回小几,发出闷闷一声响。 蔺怀钦敛了笑意,指节在被褥上叩了叩,“燕淮,抬头看我。” 直视主上—— 即便身为统领时,这也是蔺迟玄绝不容许的僭越。 新主的命令让燕淮陷入挣扎。 看,是违令,不看,也是违令。 “燕淮。” 蔺怀钦的声调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抬头。” 要怎么做,才能不惹怒少宗主;要怎么做,才能体现他真心实意的驯服。 燕淮被逼到极致,仓皇抬眼时,眼眶通红。 蔺怀钦见状,语气软了下来。 “燕淮,这里不是刑房,也不是你的旧屋。你既叫我主上,便是我的人。安心养着,旁的事,什么也不用想,明白吗?” “这里就是你的家。在家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停顿片刻,目光定定望进燕淮惊惶的眼底。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没怎么布置。你要是喜欢这间屋子,可以在这里住下来,不喜欢的话,院子里还有一些空的房间,你可以随便挑。” “有想要的东西,就去跟引瑜说,如果觉得闷了,跟影四打个招呼,就可以去外面透气。” 他笑了笑,“不过,要记得回来。无论多晚,玖宁院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还有,你根基未毁,内力能恢复。伤好了,想练就练。那柄剑,只要你愿意,终能再握在手里。” “总之,在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一条,不要自轻自贱,不要胡思乱想。” “至于影六影七,我会跟他们说,你无需担心。” 燕淮的双肩剧烈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蔺怀钦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 大片的日光从窗外涌入,带着新生的,喷薄的力量,铺满房间,铺满床沿,映出融融暖意。 燕淮怔怔地伸出手,看着光晕落在他嶙峋干枯的手掌上。 蔺怀钦的话响在耳边,如春风拂面,却蕴藏着破晓的力道。 “燕淮,卸下往事,方见晨光。” 燕淮浑身一震,黯淡了许久的双眼终于又有了光亮。 他胸膛剧烈起伏,不顾蔺怀钦的阻拦,跪直身体,朝蔺怀钦深深一叩。 “属下燕淮,谨遵主令。” “从此以后,属下只忠于主上,绝不忤逆。日后若不能为主上所用,定自行了断,绝不侍新主。” 这是影卫的最高誓言—— 命誓。 笑意又重新回到蔺怀钦脸上,他扶起燕淮,“现在,可以喝药了吗?” 燕淮依旧惴惴,但终于没那么拘谨,双手恭敬地,接过了药碗。 药碗见底,苦涩余味未散,房门就被轻轻推开。 影七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盅进来,步子比平时收敛了些,脸上的喜悦不加掩饰。 他把盅子放在燕淮床边的小几上,“你的甜羹,主上说趁热吃最好。” 影九跟在后面,默默把自己那碗放到蔺怀钦面前。 清甜的苹果香萦绕鼻间。 蔺怀钦用勺子拨了拨,果然是炖的极好,果肉炖得绵软,沉在碗底,汤水清亮。 “小九吃过了吗?” 影九点头,“属下吃过了。” 影七扁了扁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主上,他没有,他撒谎!” 影九一僵,慌忙就要请罪。 “嗯,撒谎,是该罚。”蔺怀钦抬手拦住他,指腹揉了揉他的耳根,笑道:“那就惩罚小九,把这碗甜羹喝完。” 勺子被塞进手里。影九看着碗,又看看蔺怀钦,抿紧了唇。 “主上……”他声音低下去,舀起一勺果肉,目光小心地在蔺怀钦脸上逡巡。 甜羹看起来很好吃。 他想让主上也尝尝。 见影九迟迟不动,蔺怀钦点了点他的脑袋,“嗯?” “主上,”影九鼓足勇气,声音更轻了,“甜羹…您…尝一下吗?” 第83章 蔺怀钦看他,“小九是因为想让我尝尝,才撒谎的?” 屋内还有人在,影九的耳朵不争气地红了,鹌鹑似的垂下头,重重地点了点。 蔺怀钦弯起唇角,就着影九的手,喉头滚动,清甜的苹果香沁入心脾。 “很甜,很好吃,谢谢小九。” 影九眼睛弯成了月牙,攥紧汤勺,小口小口,把整碗甜羹吃得干干净净。 床里,燕淮捧着碗,手指局促地摩挲着碗壁。 蔺怀钦看他一眼,笑了,“等什么呢,这是专门给你做的,对你的伤有好处,快吃。” “…是…谢谢主上。” 燕淮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异常珍惜地,舀了一勺,咽下了这从未尝过的滋味。 和风穿过回廊,轻轻地送进屋内,带着春天特有的生机。 蔺怀钦起身,看了眼天色,“都饿了吧?春鲜正好,晚上想用点什么?引瑜说今天有新笋,还有河里刚起的鲫鱼。” 每每蔺怀钦亲自下厨,他们都能吃到很多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影七的眼睛瞬间更亮了,雀跃地饶了两圈,“主上要跟我们一起吃吗!” “嗯,好久没坐在一起吃饭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影七欢呼,“属下想喝鲫鱼汤!” “小九?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属下…什么都可以的。”影九站起来,亦步亦趋,“主上要做什么,属下来帮忙。” 看吧。 自己的宝贝就是又乖又贴心。 蔺怀钦牵过他的手,目光转向床上的燕淮,温声问询,“你呢?可有偏好的?” 从来没人问过这个问题,燕淮也没想过,只要是热的,干净的,他就已经无比感激。 可主之问,哪有不回答的道理。 他嗫嚅了半天,最后挤出了几个字,“饭…属下吃饭…就可以了。” 蔺怀钦故意问:“光吃饭?” 燕淮诚惶诚恐地应了是。 能在此处,闻着春鲜的清气,听着这样的对话,已是恩赐。 蔺怀钦挽起袖子朝外走去,“好,那就油焖春笋,荠菜拌豆腐,再煮个鲫鱼汤,清淡滋补。” 影七清脆应声,小跑着跟上,经过燕淮床边时,飞快地小声叮嘱了一句:“别发呆啦,赶紧吃,凉了味儿就淡了!” 影九无声地对燕淮略一颔首,也跟了出去。 房间再次安静,只剩燕淮一人。 直到此刻,他才敢再舀起一勺甜羹,缓缓放入口中。 明明很甜,酸意却在鼻腔涌动。 舒适的床褥,敞亮的屋子,还有被去除的条条框框。 膳房的声音被风送的很远,燕淮握紧了还有些余温的小盅,忍不住仔细倾听。 影卫们的听力都很好。 他能听见蔺怀钦清晰的命令:“小七,先把笋衣剥净。” 影七应该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回应的声音紧兮兮的,“是,主上!” 不一会儿,影九的声音带着点犹豫,“主上,豆腐直接放水里洗吗…属下不太懂…” 水流声,翻炒声,碗碟轻碰声。 偶尔有影七的惊叹,或是蔺怀钦温和的提醒,都让燕淮怔怔。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烟火气。 哪怕是来夜泉宗之前,他与他的父母,都没有过这样的其乐融融。 困苦的家庭里,永远都充斥着责备打骂,还有小小年纪就望不到头的活。 那一瞬间,燕淮很想,一起在膳房里,哪怕是站在门口,只要不被排斥,就好。 他掀开被子,动作因虚弱而迟缓。 他一步步地挪到门边,没有跨出去,只是静静倚靠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膳房的方向。 夕阳下,蔺怀钦挽起袖口,正专注地炒着笋块。 影七和影九面对面地坐在小板凳上,如临大敌地对付着春笋,每每剥完一个得到蔺怀钦的赞赏时,他们就会很开心地笑起来。 燕淮看着,脚步不知不觉向前移动,像一个在冰原中行走了久的人,终于靠近了燃着炭火的屋子。 临到门前,他站定脚步,已经摸上了门板的手又犹豫了,连忙往后缩。 “燕淮?”蔺怀钦的目光扫过门口,略微讶异,随即笑了。 影七和影九齐齐转过视线。 燕淮一惊,慌忙从门板后探出半个苍白的脸,“……主上恕罪。” “不要紧,刚好缺人手,”蔺怀钦给拌好的荠菜豆腐撒上翠绿的葱花,很自然地朝他招了招手,“燕淮,来帮忙,把菜端出去。” 燕淮愣了好一会儿,才站直身体,“是、是!” 他像个得到了奖励的孩童,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 “属下这就来。” 第71章 知还 一盘菜的重量对影卫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就算是伤重的燕淮,也能稳稳地放在桌上。 他刚直起身,还没来得及退开, 一道身影就堵在了他面前。 是影六。 影六显然刚睡醒, 眼底还有些惺忪, 却在看到他一瞬间戒备不已, 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低声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那盘翠绿与雪白相间的荠菜豆腐上, 皱紧了眉头,“你下毒下到这里来了?” 影六值了两天的夜,刚补完觉, 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是…”燕淮的脸一下就白了,没什么底气地为自己辩解, “…我是来帮忙的…” “帮忙?你帮什么忙?” “哥!” 影七的叫喊打断了影六的质问。 影七远远看到影六,就胡乱洗了把手, 从膳房里冲了出来,一头就扎进了影六怀里。 “哥你睡醒啦!” 影六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一撞, 扣着燕淮手腕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 燕淮局促地往后退了两步, 几乎是慌乱的,把自己藏在廊下的阴影里。 “燕淮, ”影七从影六怀里伸出脑袋,“你去哪?鲫鱼汤已经好了,主上还等着你呢。” 燕淮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抓住暴晒的阴沟老鼠,却不得不因为影七的话,停下想要逃离的脚步。 主上吩咐, 不可不从。 他喉咙里滚了声“是”,步子沉重,再朝膳房内走去。 “哥你干嘛呢!”看燕淮走远,影七双臂圈着影六,小老头一样地教训他,“燕淮现在跟我们一样,是主上的人了,你欺负他的话,主上肯定会骂你的。” 影七的话像天书,砸得影六刚睡醒的脑子嗡嗡响。 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慌乱:“什么…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影七就扯着他哥的耳朵,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他听,越说,影六的神色就越变幻不定,到最后,变成了明晃晃的慌张。 “那我刚才……?” 难得看到影六如此表情,影七嘿嘿了两声,从他哥怀里跳下来,幸灾乐祸,“等着挨骂吧,哥哥。” 说完,影七又一溜烟地往膳房跑去,差点撞到端着汤出来的燕淮。 影六看着影七跑开,又看看端着汤的燕淮,那点慌张迅速被懊恼取代,几步就跨到燕淮面前,带着点急于弥补的笨拙,伸手就要去夺,“我来吧。” 燕淮以为影六依旧不放心他碰食物,捏紧了碗沿,小心避开他的手,“……我不会做什么的。” “不是,”影六脸都憋红了,笨嘴拙舌地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淮等不到下半句话,小心地绕开他,朝主桌走去。 影六僵硬地站了好一会儿,又追上燕淮,一副商量的语气,“要不,你把碗分我一半,我们一起摆过去?” 一碗汤,要两个成年男子一起摆过去? 燕淮没忍住,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他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晃。 “小心!”影六惊呼出声,却为时已晚。 滚烫的汤汁泼了一地,连同碗里那条煎得金黄的鲫鱼尾巴都“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完了。 蔺怀钦从膳房出来时,就看到影六和燕淮双双跪在青石地上,绷紧身体垂着头,掉在地上的鱼尾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怎么了,起来说。”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主上…”想到任务失败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燕淮的脸就如同纸一样白,“…属下无能,把汤洒了,请主上责罚。” 影六在旁边接口,语气急切,“主上,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打扰了他,请主上责罚。” “汤洒了?” 蔺怀钦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又落回跪着的两人身上。 燕淮浑身紧绷到发颤,连呼吸都不敢有。 他正欲开口揽下所有罪责,蔺怀钦就快步走了过来,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关切询问。 “有没有烫到?” “烫到的地方要赶紧拿湿帕子敷一下,不然会疼的。” 第84章 影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燕淮却怔怔的,似乎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责罚呢?打骂呢?为什么问…烫伤? 还是影六扯了他一下,他才回神。 “没有,”燕淮的声音又哑了,“回主上的话,没有。” “没有就好,赶紧起来,菜要凉了。” 燕淮似乎不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放过,站起来时还如木桩一样,一动不动。 “小九,膳房里还有些汤,你去盛出来吧,小心烫。” 影九应了声,很快就重新把一盆满满的鲫鱼汤摆到了桌面上。 蔺怀钦落座,招呼众人,“坐吧。” 影七拉着影六一屁股坐下,影九走到蔺怀钦身边,也安静落座。 “燕淮,”蔺怀钦看着还僵直站立的人,“坐,想坐哪里都可以。” 过于陌生的场面让燕淮束手无策。 “属下…可以吗…?” “自然。”蔺怀钦笑道:“快过来。” 许久,燕淮才艰难地挪到影九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只坐了半边,双手放在膝上,拘谨得像等待审讯的囚犯。 夕阳烧透晚霞,即将消失的余晖里,小院门口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 蔺怀钦唇角微扬,“刚好,影四和引瑜也回来了,小七。” “好!”他话音刚落,影七已经噌地一下站起来,飞快地跑进膳房,拿着两副干净的碗筷,在桌上空出的位置添好。 “主上。”影四被谢引瑜推到蔺怀钦面前,恭敬颔首,“最近在重新清点侍从和武士,回来晚了,请主上责罚。” “无妨,饭也刚刚好,”蔺怀钦推了杯温水过去,“先喝杯水缓缓,然后坐下吃饭吧。” 谢引瑜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悠闲地晃着扇子,目光扫过燕淮时,唇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等众人围坐在一块后,蔺怀钦率先起了筷,“好了,吃饭吧。” 影七几乎是立刻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块油焖笋,满足地塞进嘴里,“唔!好吃!” 影九则安静地拿起汤勺,先给蔺怀钦盛了一碗鲫鱼汤,接着又盛了一碗,轻轻放在燕淮面前。 燕淮攥着筷子,头埋得很低,只盯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无声地吞咽。 蔺怀钦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断了燕淮机械的进食。 “别光吃饭,尝尝这碗汤。” 碗壁温热,汤色纯净,能看见嫩白的鱼肉沉在碗底。 燕淮顿了顿,感觉不到周围异样的目光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好喝吗?” 燕淮点了点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滋味,好得让他惶恐。 蔺怀钦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桌面,看到燕淮又在扒拉米饭,便夹了一块炖得恰到好的笋块,放进了他的碗里。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家常的随意。 “春日新笋,过了这几天就没那么好吃了,多尝尝。” 影七眨了眨眼睛。 他一口喝下碗里的鲫鱼汤,舀了一大块豆腐,放进了燕淮碗里,“这个也好吃!” 影九默默夹起一块炖得软糯的咸肉,放入燕淮碗中。 影六盯着桌面看了几秒,筷子伸向绿油油的荠菜,夹了一小筷子,轻轻放在那堆得越来越高的碗沿。 影四沉默地看着桌面。 所有的菜式都被夹完了,已经没什么留给他的了。 他下意识看向谢引瑜,有些焦急。 谢引瑜放下筷子,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提醒他,“下午不是摘了一点桑葚,说要带回来给他们尝尝吗?” 影四明显地松了口气,解下绑在轮椅扶手上的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了几颗深紫色的果子,放到了燕淮面前。 “桑葚,刚摘的,可以尝尝。” 燕淮捧着被堆得高高的碗,深深地埋下头,喉头哽咽。 谢引瑜用肩膀撞了撞他,“欢迎你啊,燕淮。” “…谢谢主上,”燕淮的声音闷在碗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清晰地说,“…谢谢大家。” 他用力地扒了一口裹着汤汁的米饭,将眼底骤然涌上的酸涩,连同那满口鲜香的春日滋味,一同咽了下去。 饭后,几名影卫都争着收拾碗筷。但燕淮动作最快,一声不吭地拢起几个碗碟,转身就朝膳房走去。 “主上。”谢引瑜用扇子点了点燕淮仓促的背影。 “没关系,让他去吧。他初来乍到,本就惶恐,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心里也会好受些。” 蔺怀钦拍了拍谢引瑜的肩膀,“你与他相熟,稍后带他在玖宁院各处走走,认认路。” 谢引瑜晃着他的扇子,唇角微扬,带了点由衷的叹服,“主上真厉害,连燕淮都能挖过来。” 蔺怀钦笑了笑,没说话,视线依旧落在膳房门口。 膳房里,燕淮正拧着眉,忍着动作间牵扯的伤口,有些吃力地洗刷碗碟。 一个碗没拿稳,差点滑脱。 他惊惶去抓的时候,一只粗糙宽大的手伸过来,稳稳地接住了碗,放进旁边的木盆里。 影六不知何时也进来了,挽起袖子,闷头洗起来,水流哗哗作响。 燕淮屡次看向影六,都被那张淡漠冷峻的侧脸堵住了想说的话。 过了好一会儿,燕淮洗刷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盯着盆里晃荡的水波,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滞涩,“影六。” 他顿了顿,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以前的事,对不住。” 影六知道燕淮说的是影卫考核时,他在他身上招呼的鞭子。 水流冲走了碗上的泡沫,影六沉默了几秒,才重新动起来。 “……各为其主,我明白的,不必在意。” 燕淮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扒着门缝往里面偷看的影七。 影七担心两人打起来,一直站在门边,屏气凝神地听着。 被发现后,他就挠了挠脸,笑了两声,“哥,好了吗,四哥洗了桑葚,等我们去吃。” “好,马上好了。” 影六转向燕淮,努力勾起一个笑容,“你和小七先过去吧,剩下的我来。” 燕淮洗净手,跟影七一起走了出去。 “影七,谢谢。” 影七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知道燕淮的言外之意,笑嘻嘻的,“不客气呀,你的屋子离我的屋子很近,以后常找你玩呀。” “好。” 今夜有风,树上的叶子在轻微抖动,偶有一两片从枝头飘落,穿过柔和的月光,落在地上。 春燕归巢,寻了个屋檐,躲进了自己的窝里,梳着自己的羽毛。 燕淮久久地打量着玖宁院,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他想。 他也是有家的人了。 第72章 晚归 蔺迟玄死的不体面, 故而一切从简。 消息传开,江湖各派却动了心思,想借吊唁之名潜入夜泉宗, 伺机再夺些好处。 即便是撬走几块铺路的玉石也是好的。 蔺怀钦岂会让他们如愿。 将蔺迟玄下葬后, 他就下令封锁了山门, 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再随便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住悠悠众口—— 痛失至亲, 需闭门守孝。 半个月后,蔺怀钦脱掉那身素衣,正式接任宗主。 先前焚毁的主殿已经重建完毕。玄色巨柱撑起高阔穹顶, 比之旧殿,更显森严。 蔺怀钦身披宗主黑袍,立于高阶之上, 俯视下方。 下方黑压压地跪着宗内所有人,每个人都敛眉低首, 等待着新宗主的教诲。 最前方,跪着玖宁院众人。影四因为腿伤, 蔺怀钦特意吩咐不必跪,坐着即可。 “诸位, ”他开口,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骤逢老宗主病逝,宗内人心惶惶,有些不安定的念头,在所难免。” 袖口金线绣的黑豹蛰伏待发,幽绿眼瞳无声俯视着众人。 “如今我坐上宗主之位,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我会守护夜泉宗的安危, 亦竭尽全力,保证诸位的安稳。” “只是,目前仍不到可以懈怠的时候。希望各位恪守本分,同心协力,若有人怀有二心,可以现在离开夜泉宗。” 过了许久,人群依旧死寂。 “好,既如此,若日后有人不忠,休怪我无情。” 众人齐齐叩首,“谨遵宗主吩咐!” 蔺怀钦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宣告新的任命。 “谢引瑜,长老之位不变,依旧负责宗门内务。” “林晏清,林既明,你二人接任安槐与全塘的位置,负责夜泉宗一切对外事务。” “影四,任夜泉宗统领,负责侍从和武士的训练。” 蔺怀钦原本也想给影四换个名字,但影四一直因为自己以往所做之事耿耿于怀,说什么也不敢接受。 “燕淮。” 燕淮跪在一根柱子的阴影后,只露出半张尖瘦的脸,听到蔺怀钦的点名,连忙叩首。 第85章 “你先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与影四一样,继续任夜泉宗统领。” 燕淮明白,这不是侮辱,而是蔺怀钦费尽心思地,想让他融入从前隔阂甚远的几人当中。 “是,”燕淮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属下遵命。” 蔺怀钦转过视线,对上了那双满溢着依恋的眼睛,眉眼柔和下来。 “蔺辞玖——” 这三个字一出,跪伏的众人瞬间哗然,震惊的目光纷纷落在影九身上。 方才对燕淮的任命已经让他们惊疑不定。 燕淮是谁?那可是跟在蔺迟玄身边最久的人,左膀右臂,都不为过。 如今,连燕淮都成了蔺怀钦的人,可见这位新宗主,手段不凡。 可蔺辞玖三字,显然压过了他们对燕淮的探究。 这可是主姓! “——任影阁统领,负责所有影卫的训练。” 一个影卫,能被赐名已是天大的恩赐,而眼前这个少年,不仅被赐了主姓,更是接任了至关重要的影卫统领一职。 此人分量,不言而喻。 目光中心的影九毫无所察,他的眼里,自始至终,只有着蔺怀钦一人。 影九深深拜下,额头抵着地板,沉声领命,“是,属下绝不辜负主上。” “好了,诸位也辛苦一日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冗长的仪式结束,人群如退潮般无声散去。 谢引瑜摇着他的扇子,走近两步,“主上,今晚就要搬过来了吗?” 蔺怀钦刚牵上影九的手,闻言,脚步顿了顿,“搬过来做什么?” “一派之主当然要住在主殿里,难道主上还要住在玖宁院吗?” 蔺怀钦当做没听到这句话,拉着影九就往殿外走。 住什么主殿!他来这里,又不是来当宗主卷生卷死的! 莫名其妙的当了个宗主就算了,还要他放着通透敞亮的玖宁院不住,住在这个不点十几根蜡烛什么都看不清的主殿? 傻子才住这呢。 再说了,他现在,只想抱着他的小九,不知天地为何物。 可惜,蔺怀钦期望的宝贝小九热炕头的愿望一天都没实现。 自从影九担任影阁统领后,每天忙的不见人。好不容易等到小九回来抱着睡了,睁眼时,怀里除了被子,还是被子。 蔺怀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影九的小毯子盖到自己脸上。 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在家里的,寡夫。 不行,这种不良作风一定要根除! 是夜,影九刚踏进玖宁院,就看到今晚值夜的影七从屋顶上探出半个脑袋,朝他挥了挥手。 接着,一个被剥好的栗子就被扔了过来,影七笑嘻嘻地缩回脑袋,躲在屋顶的阴影下继续剥栗子。 影九把栗子放进嘴里,立刻就后悔了。 好香,应当留给主上的。 他停住往主屋去的脚步,抬头看着影七,无声地示意影七再给他一个。 想也不用想都知道影九为什么要这么做,影七努了努嘴,又给他扔了两个下去。 影九宝贝地揣好这两颗还温温的栗子,靠近了只剩一点微弱烛火的主屋。 这么晚了,主上应当睡了。 还是先去沐浴吧,免得吵醒主上。 等影九出来时,他发现他的主上靠着床头,手里拿着本卷宗,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床头的烛火摇晃,晃出满室细碎。 蔺怀钦的唇边依旧是影九熟悉的笑容,可影九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他紧了紧心神,快步走近,语带歉意,“主上,属下吵醒您了吗?” 蔺怀钦放下卷宗,把他拉到床上,“影九大人没回来,我可不敢独自就寝。” 怪怪的语调让影九警觉,他收紧双膝,跪坐在被褥上,“……属下晚归,吵醒主上,请主上责罚。” “罚,”蔺怀钦体贴地帮他把耳边的碎发别好,笑吟吟的,“当然要罚。” “你算算,都多少天没有回来吃饭了?” 影九抿唇低下头,露出一段被水汽沾湿的后颈,在烛火下泛着莹白光泽。 指尖带着久候的微凉,沿着影九绷紧的颈侧线条,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上游移。 “自己说说看,抛夫弃子,这一条,要怎么罚?” “主上…”指腹停在了影九的喉结上,他忍不住颤栗,“…影卫律例里没有这一条。” 蔺怀钦好似笑了一声,蛊惑他,“宝贝可以自己想一想。” 影九紧张地攥住被褥,好一会儿,红着耳朵,难为情地从床头摸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蔺怀钦放过去的。 他指间勾住那截红绳,低着头,视线固执地粘在他的小毯子上,声若蚊蚋,“…请主上责罚。” 红绳,对影九来说,意味着失控。 每每蔺怀钦拿出来的时候,他都会害怕。 可今晚,小影卫大概是觉得自己罪无可恕,竟直接选了这个。 真是,乖得没边。 他接过红绳,状似随意地问道:“小九要不要听听,被你抛弃的可怜主上,一天都做了什么?” 指尖不知道按住了哪里,让影九闷哼了声,“……是。” “今天早上起来,因为没有收到小九的早安吻,所以一整天心情都很不好。” 红绳游走在手腕,肩膀,慢慢绕紧。 “吃了早饭后,我处理了一些公务,然后就在等着小九回来午睡。可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等到我的宝贝。” 影九腰线紧绷,身体不可控地动颤抖着,“……主上。” 蔺怀钦扫了一眼,声音冷冷的,“不行。” 他身体微微前倾,安抚地亲了亲他的耳廓,语气又回归温和,“下午我出去走了走,池塘边的柳树青翠欲滴,我就去摘了几条柳枝,回来打理了一下,装点了你的小书桌。” 手指捏住影九的下颌,轻轻转过他的视线。 “小九看。” 果然,自己小书桌上的花瓶里,斜斜地插着几枝柔韧细长的柳条。 枝条带着新叶特有的嫩绿,疏密有致地低垂下来,摇曳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意。 只是,那点绿意没办法让影九欣赏,他难受极了,在倾口边缘苦苦煎熬。 “主上……” 影九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请求,用湿润的脸颊去蹭他。 蔺怀钦亲了亲他,笑道:“柳条好看吗?” “好…好看。” “小九还记得吗,之前教过你的插花?” 影九呜咽了一声,“记、记得。” “那小九说说看。” “高低…错落…有层次,留出空间…显…生机…”他眼尾绯红,低声求饶,“主上…” 蔺怀钦不为所动,揽着他,指间拂过他被汗打湿的碎发。 “今天摘回来的柳枝还剩了一条,我特意处理了一下。” 他手臂一探,一根光秃秃的柳条就躺在手心上。 那枝条褪尽了所有柔嫩的叶片,只余下深褐色的细长影子。 蔺怀钦深深地望着影九,望着那双溢满水泽的眼睛,举起那根枝条,“我也想装点小九。” 随着蔺怀钦的视线,影九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摇头。 他一通请求,只换来蔺怀钦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小九,影卫可以拒绝主上吗?” 影九眼泪直掉,“不、不可以……” “那,小九不是乖小九了吗?” “是…”影九双肩抖动,哭得可怜,眼泪一颗颗地砸在蔺怀钦的手背上,“属下…会听话…” “不准撒娇。”指腹擦去影九的眼泪,蔺怀钦软下语气问他,“害怕?” 影九拼命点头,又连连摇头。 蔺怀钦拿过他最喜欢的小毯子,披在他身上,“好了,小九,不那样对你,不哭了。” “明天要早点回来,知不知道?” 哭过一场的声音软软的,柔得能拧出水来,“是。” 他转过脑袋,看着蔺怀钦,可怜兮兮的,“主上……” 蔺怀钦心领神会,把他揽在怀里,细声细语地哄他,末了,亲着他的眼睛,问:“有不舒服吗?” 影九鼻头红红的,得到自由的手腕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没有…主上,您还生气吗…” 蔺怀钦笑,“我不生气了。小九累了一天,抱你睡觉,好不好?” 影九点头,把头埋进蔺怀钦的怀里,一动不动,闷闷的声音从胸腔处传来。 “主上晚安。” 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脑袋,极尽温柔地安抚他睡下。 “好,宝贝晚安。” 第73章 风雨 天蒙蒙亮时, 影七就鬼鬼祟祟地敲响了燕淮的房门。 门内一片寂静。 影七不死心,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压低了嗓子唤:“燕大哥!燕大哥!” 第86章 好一会儿, 燕淮才拉开了门。 他穿着整齐, 眼神清明, 显然早已起身。 “抱歉, 刚才在打坐。”他的目光沿着门缝望向灰蒙蒙的天际,“这么早,有事吗?” “嘿嘿, 燕大哥,你的内力恢复的怎么样啦。” 影七从门缝里挤了进去,生怕被人看到一样, 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恢复了不到一成,可能还需要些时间。” “哎呀已经很厉害啦, 慢慢来!” 他怀里揣着一副油亮的竹制叶子牌,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打牌吧!” “这,这才刚天亮?” 影七重重点头, “我已经睡醒了!” 燕淮微微一顿, 目光放到影七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上,“昨晚不是你值夜吗?” 影七不置可否, 抓着他手臂就往桌子边走,“…哎呀,我后来累了嘛,让影六替我了。” 他张口就来,“我哥他年纪大了嘛,睡不着, 自愿的。” 燕淮沉默,又招架不住影七的热情,只好寻了张椅子让他坐下来,“……打牌,不会被主上发现吗?” 影七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主上昨晚睡得很晚,起不来的。” 燕淮:“……” 这就是没受过影阁训练的影卫吗。 “好吧,”他初来乍到,不好太过拒绝,“但是,我不会……” “哎呀,特别简单!就比大小!” 影七麻利地把牌倒在旁边的小几上,“就是一人摸几张,轮流出牌,谁出的牌大就把小的吃掉,最后谁手里的牌多谁赢!” 燕淮学得很快,照着影七的样子摸了几张牌。 握惯了兵器的手指捏着这轻薄的竹片,显得有些笨拙。 他将牌拢在手心,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的红黑点数。 两人打了几个来回,影七看了一眼最后摸上来的牌,克制住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 “燕大哥,我们玩牌,也是要有赌注的。” 燕淮捏紧了手中的牌,有些局促,“我…没有钱…别的也没有…” “没关系,下个月开始,主上就会给你发工资了,”影七的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赌注就是两包糖炒栗子,怎么样!” 不等燕淮答复,影七就把手里最大的一张牌放了下去,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这张!接近最大了!除非你有‘天牌’!” 他看着燕淮为难的脸色,开心的不行,“糖炒栗子!糖炒栗子!” 燕淮辨认了好久,才慢慢地抽出了一张,双指夹着,递到他面前,“是这个吗?” 正是能压他一头的天牌。 “啊?”影七定睛一看,整个人垮下来,推翻了桌上的牌,“不算!这局不算!” 怎么会有人如此明目张胆的耍赖。 燕淮觉得好笑,捏紧了手上的天牌不让影七收走,问道:“两包糖炒栗子?” 影七的嘴角立刻向下一撇,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拉开门,就要找他哥告状。 “哥——” 他的声音只起了个头,又立刻压了下去。 影九和影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院中比试着了。 影六双手握刀,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沉稳的力量;影九则拧腰旋身,剑尖灵动又迅捷。 剑气激荡,掀起阵阵院风,把刚抽枝发芽的新树吹得簌簌震颤。 蔺怀钦坐在廊下沏茶,白玉茶盏在他指间流转,袅袅热气,衬出一张温和又疏离的脸。 他双手连忙背到后面,心虚地笑了声,“主上。” 蔺怀钦的目光淡淡扫过影七藏在背后的手,又掠过他身后门内露出半张脸的燕淮,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茶盏上。 “看来昨夜值夜,没累着你。” 蔺怀钦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听不出多少责备,倒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今日不出门,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宽袖常袍,微挽起的袖口内侧,用银线精绣了几枝姿态清雅的汀兰。 简单雅致,却清贵不凡。 被抓个正着,影七整个人都萎靡起来,支吾着:“主上…属下知错了…” “牌收好,别弄丢了。”蔺怀钦抿了口茶,语气平淡,“燕淮初来,内力未复,需要静养。下次想玩,挑个他精神好些的时候,动静也小些。” 影七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蔺怀钦看着有些无措的燕淮,声音放得更缓了些:“至于糖炒栗子……” 他顿了顿,瞧见影七瞬间垮下去的脸,勾起极淡的笑意,“下个月发了工资,记着请燕淮吃。” 影七馋得很,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就扯着影六去集市买东买西。 两天不到,就能把自己那份用完。 当然,影六的工资也保不住。 影六的工资很快就换成了各种炒货,日日装在影七的上衣口袋里,让他随时有零嘴可以吃。 想到下个月本来就没多少的糖炒栗子又要少两包,影七就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抱着膝盖坐在廊下,巴巴地看着打得起劲的影六。 影六和影九的比试终于到了尽头,影六横刀挡开影九的长剑,却在一个撤步的瞬间,被抓住了空隙,剑尖点在他的心口。 影六收刀,心服口服,“我输了。” 影九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尖轻点地面,微微颔首,“是六哥手下留情。” “哥。”影七见两人分开,嚎了一声就扑了过去,委屈巴巴地控诉着他的糖炒栗子。 影六被缠的没办法,走到蔺怀钦面前,单膝请示,“主上……” “去吧,今日也无事,好好歇着吧。” “是,谢主上。” 影六刚站起来,就被影七拉进了燕淮的屋子,开始新一轮的叶子牌厮杀。 影九转身,恰好对上蔺怀钦含温带笑的视线。 “小九,来。” 蔺怀钦朝他招手,声音比晨风更柔和。 “嗳。”影九应得清脆,收剑入鞘,加快了脚步往廊下走去。 他在蔺怀钦面前站定,气息因方才的比试还略有些急促。 晨光映着他年轻挺拔的身影,也勾勒出紧致有形的腰间线条。 蔺怀钦最爱这一段腰线。 盈盈可握,又极富力量。 每每在自己掌下时,如柔月生温,又如待发弓弦。 手指搭在影九腰侧松散的束带上,拉紧,抚平,一点点地替他打理着。 “主上…”影九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低头去看,“属下自己来…” “无妨。”蔺怀钦神色专注,整理好束带后,又把他的衣襟理了理,才拉着他坐在自己怀里。 “今天不去影阁了?” “属下昨天安排好了,今天让他们休息。” “是要让他们好好养伤。” 想起影阁的惨烈环境,又想到他的宝贝在影阁里过了快十年,揽在他腰上的手就愈发收紧。 影九感受到骤然加重的力度,只是放松了身体承受,“是,属下这几天都在带着他们重新布置影阁,希望每年从影阁出来的人能多一些,尽快为主上分忧。” 蔺怀钦的下颌抵着他的肩膀,嗯了一声,“那我昨晚,岂不是错怪小九了?” 想到昨晚,影九的耳朵根就控制不住的泛红。 他捏住自己的手指,磕磕巴巴地说:“没有…是属下的错…属下…属下应该多陪主上的…” 蔺怀钦满意地笑了一声,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故意逗他,“怎么陪?” 影九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都、都可以……” 小羊都这么说了,哪有不遵从的道理。 蔺怀钦手臂用力将他抱起,直直往浴池走去,“既然如此,我来帮小九洗澡吧。” 这澡一洗,就洗了两个时辰。 午后,蔺怀钦如愿地抱着影九睡了个午觉。 再睁眼时,影九仍安稳地窝在他怀里,温热匀长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颈侧。 影九似乎还陷在未醒的迷糊里,无意识地往熟悉又温热的怀抱蹭了蹭,脸颊紧紧地贴着他衣襟。 毫无防备的依恋让蔺怀钦的心底软成一片。 就在蔺怀钦以为终于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午睡起来的影九就拽着他的衣襟,小小声地请求,要出去一趟。 “不是说今天不去影阁吗?” “属下不去影阁,”影九抿唇,“属下…想去办点别的事。” 蔺怀钦盯着他,“什么事?” 影九反常地沉默了。 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节,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 罢了。 孩子长大有心事是正常的。 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脑袋,“早去早回,回来吃饭,嗯?” 影九清脆应下。 可一直到深夜,影九还没有回来。 一桌子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蔺怀钦有些生气,但更多的是担忧。 没等到影九,却等来了一场雷雨。 第87章 银蛇交加,夜雨滂沱,杂乱的雨点打在窗台上,平添烦躁。 又一道雷声落下时,蔺怀钦再坐不住,撑了一把竹伞,拉开了门。 夜色和风雨一并涌进,很快就浇湿了蔺怀钦的衣摆。 一道迅疾的身影踩着屋顶,飞快地涉水而来。 影九从半空掠下,单膝跪在他面前,语气惶惶,“主上。” 简单的两个字,蔺怀钦听出了影九的焦急。 他一身黑衣都湿透,雨水从脸颊一直蜿蜒到颈边,蔺怀钦想也不想地拉起他,找了个布巾,披在了他身上。 他压住满腔的怒意,帮他擦着身上的水,“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 “主上,”影九语气急切,“全塘跑了。” 这下,蔺怀钦知道影九下午去干什么了。 他是去杀全塘的。 蔺怀钦深深地望着他,牵着他往浴池走,“全塘?他不是被单独关起来了吗?” “是,属下去的时候,看押他的那几个人都死了。从痕迹判断,他应当是跟着吊唁的队伍,一起混出去了。” 蔺怀钦解开他的衣服,揽着人下浴池,确保他浸在温水里才安了心,“有查到他的去向吗?” 影九摇了摇头,“……护卫组影卫没有命令不可以离开宗门,属下已经请了影六影七帮忙探寻。” 影九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失态地抓住了蔺怀钦的小臂。 “主上,他知道很多夜泉宗的秘密,还有,您和宗主的事情。如果他有心为之,一定会给您和夜泉宗招致祸端。” 蔺怀钦心里猛地一沉。 莫非,全塘知道自己不是原来的蔺怀钦? 如果这个事情被公之于众的话,他这没有血缘的宗主之位,定坐不稳,整个夜泉宗也一定会陷入战火中。 一道惊雷划过。 凛冽的夜色里,风雨欲来。 第74章 小惩 初夏, 天晴的早,日光淌进屋子时,蔺怀钦就睁开了眼。 昨夜雷雨交加, 屋内的窗子被狂风吹开, 没了遮挡的光线不偏不倚地, 落在影九熟睡的脸庞上。 影九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发出一声咕哝。 蔺怀钦极其自然地抬起左手,手掌舒展,将那束扰人的光晕严严实实地格挡在外。 “挡住了, 睡吧。” 影九还迷糊着,下意识地又往他颈窝处贴了贴,“主上……” “嗯, 再睡会,还早呢。” 影九动了动鼻子, 一头埋到蔺怀钦的肩窝里,把自己的整张脸藏得严严实实的。 蔺怀钦很轻的笑了一声。 都睡着了, 还想着自己肿了的眼睛,不想被看到。 昨夜沐浴完后, 蔺怀钦先是摁着影九喝了两碗姜汤, 确保他发了汗,没受凉后, 才把人抱到床上,沉着脸教训他。 小影卫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有些委屈地仰头看他。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蔺怀钦刚硬起来一点的心又软了下去,但又不得不板着脸教训他,好让他以后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情。 “对付全塘还有很多种方法, 一定要自己去杀他吗?” 影九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小小声说,“可是…属下回去影阁前说了,出来以后要找他算账的。” “你算什么账,”蔺怀钦点了点他的额头,“全塘老狐狸一只,武功又比你高,你就这么贸贸然前去,万一失手了怎么办?有想过还在等你吃饭的主上吗?” 若是今天全塘没走,两人之间必要爆发一场生死之战。 对上狗急跳墙的全塘,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蔺怀钦心口一紧。 后怕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必须让这小影卫记住教训。 他扯过一旁花瓶里的柳枝,沉下了脸,“手,伸出来。” 影九身体一僵,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不敢抬头,无比乖顺地把右手伸出来,摊开掌心,微微发抖。 柳条带着风声落下,却在碰到掌心的前一瞬,力道全收了回去,只留下柳叶轻拂掌心的微痒。 影九一愣,木木地抬头,视线接触到蔺怀钦的一瞬,又低了下去。 蔺怀钦松开柳枝,收拢掌心把影九的手合在一起,“觉得委屈?” 影九迟疑地摇了摇头,咬紧了下唇。 就是委屈了,还要自己憋着。 这幅模样,让蔺怀钦咬紧了后槽牙。 他能理解,影阁给影九灌输的认知就是杀戮,杀戮是所有问题的解决方式,但这种解决方式实在太过鲁莽。 他要耐心,再耐心一点,才能把这种根深蒂固了十几年的观念扭过来。 蔺迟玄在他身侧坐下,把他整个人面对面地抱进怀中,深深地望着他。 “小九,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理解,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 “但只有一点,你在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可不可以多想想我?” 蔺怀钦的指腹拂过他微红的眼尾,声音又沉又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今天你失败了,全塘会留你一命吗?那我怎么办,对着空碗,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影九骤然睁大了眼睛,蔺怀钦的假设让他整个人都颤了起来。 “还是说,小九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也无所谓?” “不是的,主上!” 蔺怀钦的话翻出了影九最深处的恐惧,他后知后觉自己错得离谱,慌得要命,拼命攥着他的衣袖,脸色苍白。 “…属下知道错了,主上,属下不敢了……” 蔺怀钦终于松了口气。 他揽住影九的腰,以一种不轻不重的力道盖在了他后腰下的那两处软白上,惊得影九一颤。 “再有下次,就不是这么轻了,听见了吗?” “…是,属下知道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 影九羞得厉害,放开他时他就蜷缩在床尾,抱着他的小毯子,一刻也不肯撒手。 蔺怀钦叹了一口气,第一次感觉到带孩子的力不从心。 “今晚是要跟小毯子睡吗?” 影九不说话,红着耳朵,抱着毯子,毛毛虫一样地朝蔺怀钦挪动。 直到被蔺怀钦连人带毯的揽进怀里。 抱着毯子睡的结果就是,还是早晨,影九却很快就感觉到了热,转过脑袋,睁开了眼睛。 蔺怀钦一手撑着头,一手依旧给他挡着天光,“醒了?” 影九瞬间清醒,一下就踢开了被子。 “慢点,别起那么猛,容易头晕。” 影九在床上爬了两下,乖乖跪坐好,因为又一次比主上晚醒,心虚的不行,“主上,属下伺候您起身吧。” “先给你换衣服。” 蔺怀钦走到一旁的红木衣架旁,取下一套叠好的衣服。 那是一件浅青色的常服,颜色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嫩叶,清爽干净,料子是用了心选的,清软透气。 衣襟和袖口的地方,用略深一点的青色丝线绣着简单的竹叶花纹。 蔺怀钦把衣服展开,在影九身上比了比,笑道:“特地让人给你做的,试试看。” 清新的青色一靠近影九,立刻衬得他的脸都亮了几分。 “主上…” 影九看着那完全不属于影卫的柔和颜色,绞紧了手指,“影卫是不可以穿除了黑色以外的衣服的…” “那是别人,” 蔺怀钦对付他这套说辞已经很熟练了,哄着他,“你是宝贝小九,跟他们不一样。” “今天不出去,没关系的。天气有点闷,穿这个舒服。放心,没人看见。” 蔺怀钦再次靠近时,影九就乖乖地张开了手,任他脱去他的中衣。 紧实的皮肉上,前天的红痕还没完全消,蔺怀钦指尖抚上去的时候,影九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疼吗?” 影九红着耳朵摇头。 系好侧襟的盘扣后,蔺怀钦俯身,双臂环过他的腰间,慢慢束紧腰带。 那截窄腰被轻轻一勒,愈发清瘦如削,起伏有致。 常年裹在深黑里的少年,突然穿上这样清爽的颜色,整个人都明亮柔和起来。 少了几分影卫的冷硬,多了几分少年的清瘦和利落,像一片刚舒展开,被阳光晒透的嫩叶。 “哎呀,”蔺怀钦看着看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宝贝好看极了。” “走,”他朝影九伸出手,“洗漱,吃早饭。” 影九小心翼翼地把手放了上去。 早膳过后,影四前来汇报,蔺怀钦就在书案上批阅卷宗,影九则在自己的小书桌上练字。 廊下阴影微动,两道身影无声跪伏。 是影六影七。 影六未及起身,就满脸忧色的禀报,“主上,我们查到,全塘去了九玄宗,九玄宗就是之前找我们要生魂剑的门派。” 生魂剑。 蔺怀钦执笔的手在卷宗上方悬停一瞬。 他想起来了。 最后一次影卫考核时,蔺迟玄就用生魂剑来威胁那些背叛的人。 第88章 生魂剑以活人为媒,锻造的过程阴毒至极。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门派,才能毫无波澜地要几百把这样残忍的剑。 影七急急忙忙地补了一句,“我们本想在半路将全塘截杀,但一到九玄宗的地界,全塘就消失不见,不管我和影六如何追寻,都丝毫不见踪迹。” “九玄宗这样的大宗肯定布置了许多阵法,”影四抬脸,“大概是你们进了不同阵法的原因。” 影七羞愧地低下头。 影九放下笔,轻声说:“主上,九玄宗势力庞大,关系错综复杂,听说他们在几百年前就有人修道成仙,到了这一代,虽然没有之前的荣光,但实力依旧不可小觑。” “他们的弟子修行的都是半仙之术,生魂剑是九玄宗给入门弟子的贺礼,所以他们每年都会找我们。” 蔺怀钦微微点头,“也就是说,在之前,只要他们想要,蔺迟玄就会给他们生魂剑?” 影九低声应了是。 “若不给呢?” 几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影四看着噤若寒蝉的同伴,手心捏了一把汗,“主上,这么多年,只要是九玄宗要的东西,夜泉宗就得给。不管是夜泉宗,还是别的宗门都是一样。” “若有违抗,必定覆灭。” 蔺怀钦搁下笔,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 他明白了。 九玄宗凌驾于众门派之上,实力超群,把所有门派看做是他的囊中之物。 简单来说,就是有文化有武力的强盗。 他目光扫过案上另一份册子,是夜泉宗历年与各大势力的往来纪要,是影九在全塘的房间里找到的。 “之前的宗内事务我没有接手,夜泉宗与九玄宗关系如何?” 这一问,问到了关键,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对九玄宗这样的门派来说,过于臣服并不是好事,只会被当做是摇着尾巴的狗。 若有一天他们的需求没有被满足,主人家就会痛打这一条不听话的狗。 蔺怀钦揉了揉眉心。 “如此看来,九玄宗,不是全塘的权宜之计,而是他这段时间想出来的结果。” 影四微微颔首,“现在就怕全塘让他们以生魂剑为由,攻打门派。” “如果有能让他们动心的理由的话,确实有这种可能,”蔺怀钦的目光掠过天际,又扫过几人沉凝如铁的脸,问:“如果双方交战,有胜算吗?” 很长的沉默后,影四才艰难接了话,“回主上,恐怕是没有的,就算是夜泉宗全盛时期,也很难抵挡。” “好,我知道了。” 蔺怀钦的声音异常平静。 他思索片刻,吩咐影四,“把夜泉宗的所有会轻功的武士侍从派出去,让他们去搜集各门各派的情报,尤其是九玄宗的。” “影六影七也是,用好黄木寨的人。不管是仙门大户,还是市井巷道,只要是消息,我全都要。” 影七的担忧脱口而出,“主上,如果这样的话,夜泉宗里的人手就更少了。万一他们哪天突然进犯……” 蔺怀钦的指尖在案上轻点一下,截断影七的话。 “九玄宗是大门大户,绝对的实力下他们不会做这种事情。” “反正横竖都没有胜算,我们不如换个思路,让这些不起眼的情报,发挥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优势。” 蔺怀钦的目光落在写着“九玄宗”三字的小册子上,垂下了眼睫。 “我们来打一场信息战。”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积毁销骨,杀人于无形。” 第75章 夫君 因着影六影七的汇报, 玖宁院一下安静了许多,影九更是,忧心忡忡的, 眉头皱了一整天, 连晚饭都没用多少。 昨晚的风雨打落了许多花叶, 东一块西一块地粘在青石板上, 瞧着有些冷清。 “小九,”蔺怀钦放下茶盏,揉了揉影九的脑袋, “雨停了,出去透透气?” 影九猛地抬头,目光急急扫过窗外, 又落回蔺怀钦脸上,声音已经带上了乞求。 “主上…不出去…外面不安全…” 蔺怀钦本想打趣他, 但看着影九眉宇间的凝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听你的。” 影九低着头, 又重新坐到他的小书桌前, 翻看着他今日描摹的小册子。 不是什么名家字帖,是蔺怀钦亲手誊抄的《千字文》, 一笔一划,工整清晰。 影九宝贝的很,刚拿到的时候就一直抱着,就连吃饭,都要放在膝头。 要不是蔺怀钦强力阻拦,估计这个和他的安抚被一样, 都要盘踞在床上。 蔺怀钦朝他走近,用剪子把烛芯剪得亮了点,“上午的字写完了吗?” 影九立刻捧起册子,瞧着有了点精神,“请主上审阅。” 蔺怀钦接过。 字迹依旧大小不一,结构歪斜,但笔画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他指尖点过几个写得好的字,抬眼看向紧张的影九,“进步很大。” 影九抿紧唇,想压住嘴角,可那点笑意还是溜了出来。 他双手接回册子,语调轻松,“谢谢主上。” “不客气宝贝,”蔺怀钦取了支小毫笔,往砚台里添了点墨,“难得今晚有空,教你写信,好不好?” 影九眼睛倏地亮了。 他立刻绷直身体,像一柄出鞘的短刀,严严实实堵在小书桌前。 蔺怀钦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笔,“放松点,小九先写,我看看。” 素白信笺匀称地铺开,影九屏息凝神,极其认真地落下笔,写出四个方正却过分用力的字,“主上亲启。” 他攥紧毛笔,等待着蔺怀钦的评判,声音紧紧的,“主上……” “嗯,”蔺怀钦仔细看着那四个字,唇角弯起,“小九的字,写得越来越清楚了。” 指尖点了点“主上”二字,“只是这里,得改改。” 影九浑身一凛,如临大敌。 他凑近了信纸,几乎把脸贴上去,目光来回扫了好几遍,茫然抬头,“主上……” “小九想,你写信给我,称呼我为主上,如果影六影七他们写信给我,称呼是什么呢?” 影九懵懵的,不明所以,“…不是写‘主上’吗…” “嗯,”蔺怀钦欺负他没上过学,谎话信手拈来,“那这个信是谁写给我的,我不就不知道了吗?” “所以——” 他无声地向前半步,干燥宽厚的手,轻轻覆在影九紧握笔杆的手背上。 “——你得这样写。” 影九低头,原本“主上”两个字已经被划掉,笔尖流畅地写下了“夫君”两字。 蔺怀钦的气息拂过影九耳廓,声音又低又沉,“改成‘夫君亲启’,这样我就知道是小九给我写的信了。” 影九整个人都僵住了,手背上蔺怀钦掌心的温度异常清晰,烫得他指尖发麻。 “主上……” 这两个字刚出来,微微张开的唇就被吻住了。 片刻后,蔺怀钦拉开距离,指腹轻轻擦过他泛起水色的下唇,问:“还学吗?” 影九整个人都在冒烟,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又点了点头。 “啊。”蔺怀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惋惜,“不想玩点别的游戏吗?” 影九当然知道蔺怀钦说的是什么游戏,拼命摇头。 很累,真的吃不消,腰还很疼。 蔺怀钦见影九意志坚定,颇有些意兴阑珊。 “好吧,那继续教小九写信,我们来写落款,好不好?” “好。”影九应了声,又莫名地加了句,“谢谢主上。” 蔺怀钦没忍住,笑了起来。 怎么会有人,因为不用做那种事,就如获大赦地道谢。 “好了,小九,我们先来写‘蔺’这个字。” 他手腕带着影九的手腕轻移,“看,这一横,起笔轻,行笔稳。” “落款,是要写自己的名字。”蔺怀钦带着他的手,在纸笺下方写下“蔺辞玖”三字。 端方清秀,雅致工整。 影九盯着那三个字,突然开口,“主上……” “嗯?” 影九摇了摇头。 信的最后不是有落款吗?那为什么还要在前面写“夫君亲启”呢? 影九想了想,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反正主上说的,一定是对的。 影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蔺辞玖”三字,小声问道:“主上…可以教属下…写您的名字吗?” 不仅是主上的一言一行,就连名字里的一笔一划,他都想装进心里。 蔺怀钦贴了贴他的脸颊,“好。” 他依旧握着影九的手,在“蔺辞玖”三字下,稳稳写了“蔺怀钦”三字。 影九眼睛都亮了。 结着细茧的指尖顺着方才的笔画,几乎是虔诚地,又描了一遍。 蔺怀钦把他的手拉近,力道适中地给他揉了揉过度用力的手腕,“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第89章 影九满脸都是不舍,“属下…想练一会儿…” “好。”蔺怀钦把笔给他,挽起袖子替他研墨,“写吧,我看着。” 而后,小影卫就一笔一划的,写满了整张纸的“蔺怀钦”。 偶尔偷瞄一眼身旁研墨的人,趁他不注意,嘴角便悄悄弯起一点满足的弧度。 几声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影九瞬间抬头,目光刺向漆黑门口,身体无声绷紧。 燕淮和谢引瑜的身影,逐渐被灯火照亮。 夜已深,能让这两人这个时候到来,必定有十分要紧的事。 蔺怀钦朝准备跪地行礼的两人摆了摆手,“进来说。” 谢引瑜连摇扇子的兴致都没了,开门见山,“主上,今日影四对属下讲了全塘的事,属下觉得,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才找了燕淮,一同过来。” 他转了转手腕,腕上的骨牌叮当作响,“全塘知道宗门的秘密,属下可以确保,九玄宗一定会对夜泉宗有想法。” 蔺怀钦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叩。 闷闷的叩击声把燕淮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他垂首,不敢与蔺怀钦对视,“主上,宗门之所以得名夜泉,是因为在生魂台下,有一处冷泉,冷泉下结有冰泉花。冰泉花十年一开,能疗愈所有伤处,净骨洗髓,还有延年益寿之效。” “……就是对成仙之人,依旧有功效。” 怕蔺怀钦误会,谢引瑜立刻补充了一句。 “这件事,是蔺迟玄在一次议事中无意提起,我们几个,才知道的。” 蔺怀钦垂着眼睫,若有所思。 生魂台下就是玄铁岩浆,连空气都是灼热的,要如何才能穿过岩浆,到达底下的冷泉? 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好一会儿,蔺怀钦才缓声道:“如此说来,生魂剑,应当是蔺迟玄寻找进入冷泉的尝试。” 谢引瑜一下就把扇柄叩在了桌上,“主上明鉴,我和燕淮也是这么觉得的。但不管我两怎么探听,翻遍了藏书阁的书,都没有找到入口的记载。” “那看来,蔺迟玄到最后也没有成功。冰泉花,还不能得到证实。” 说罢,蔺怀钦突然明白了,为何原主会是那种残忍诡异的性子。 怕是蔺迟玄早就知道有冰泉花的存在,只要能得到冰泉花,就能执掌夜泉宗几百年,为何还要将这份基业拱手让人?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谢引瑜不断地把弄着几颗新得的白玉骰子,随手掷在桌上,看骰子滚出几个一后,脸色更难看了。 燕淮看了谢引瑜一眼,“主上,若是全塘把这个消息传出去,无论真假,夜泉宗都要遭一场劫难。” 蔺怀钦颔首,“全塘此时已在九玄宗,要动他几乎不可能,我们只能做别的准备。” 他伸手,把桌上的骰子翻成六在上的模样,推到了谢引瑜面前。 声音不高,但却带着让人心安的力度。 “再去问问铸剑台值守的人,把几次生魂剑铸造的时间和异常都记录一下。” “虽说蔺迟玄这么多次的尝试都失败了,但至少也能帮助我们,规避一些弯路。” 谢引瑜一下就站了起来,“是!属下这就去!” 谢引瑜走了后,燕淮没有跟出去,反倒是起了身,朝蔺怀钦一拜。 “主上,”燕淮还不是很适应单独面对蔺怀钦,声音有些发紧,“属下…还有些事…想单独禀报。” “你说。” 燕淮并未立刻全盘托出,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影九身上。 影九从几人开始议事时,就停下了笔,规规矩矩地端坐着。 骤然接到燕淮的目光,影九一怔,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无妨,”蔺怀钦按住影九的肩膀,对燕淮笑了笑,“一切事宜,小九都可以知道。” 燕淮闭了闭眼,把一直压在心底的大石说了出来。 “主上,蔺迟玄曾经给全塘写过一份文书,证明他死后,全塘可以继任宗主的位置。” “还有…”后面的这句话仿佛耗掉了燕淮所有的勇气,他说着说着,跪了下去,“…全塘知道您…您的…不是真的…少宗主…他…” 影九脸色蓦的一变,手指捏紧了自己的膝盖。 蔺怀钦指尖在桌上重重一点,截住了燕淮后面的话,语气依旧和缓。 “好,我知道了,先回去歇着吧。” 燕淮点头应是,快步出了门。 门扉合拢,室内死寂,只余烛火细微的噼啪声。 蔺怀钦慢慢地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与他平视,“小九?” 影九猛地一颤,后背撞上椅背,发出闷闷一声响,“主上……”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蔺怀钦闭了闭眼,“救燕淮的那天,小九就知道了吧。” 当时蔺迟玄与自己对峙的时候,自己就亲口否认过身份。 影九在他的注视下,微乎其微地点了头。 莫名的,心口有些发苦。 蔺怀钦轻声问:“那小九怎么不问?是失望?还是……” 影九摇头,第一次打断了蔺怀钦的话,唇角极慢地,一点点向上弯起,定格成一个笑容。 “因为,属下喜欢的,是您。” 蔺怀钦一怔。 影九有些害羞,但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是救属下出刑房的您,是陪属下值夜的您,是担心属下踢被子,给属下盖被子的您。” 说着说着,影九的眼眶就有些湿润。 他托着蔺怀钦的手,用力地摁在自己心口处,“……属下能分得清。” 蔺怀钦的转变太过极端,一心系在蔺怀钦身上的影九不可能没有察觉。 被抵着的胸腔处,心脏撞出剧烈疼痛。 “主上,不是别人,没有别人。只是您。” “是一直守护属下,包容属下的您。” 他顿了顿,耳根红红的,羞得指尖都蜷起。 “是小九的夫君。” 第76章 九玄 北境荒原上, 横亘着唯一的仙门大宗,九玄宗。 九玄宗现任宗主陆尘,年少风流, 子嗣繁茂。但在残酷的倾轧中, 只剩下长子陆承昊和三子陆承宣。 其中, 陆承昊因长子的身份, 稳踞少宗主位置多年。三子陆承宣,虽侥幸存活,却因没什么支持的势力, 只是九玄宗的执事。 九玄宗等级森严,分为执役,执事和执教, 上位者有绝对的生杀大权。 全塘被九玄宗武士压进九玄宗时,恰好撞到被武士搀扶着, 走的极为缓慢的陆承宣。 他是见过陆承宣的,夜泉宗与九玄宗这么多年的往来, 他接触最多的,也是唯一的, 就是这位三公子。 全塘满脸喜色地唤他, “三公子!” 陆承宣形销骨立,周身浸透北境寒霜般的疏离,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与他擦身而过。 “他怎么了?”全塘心头一紧,忍不住问了句。 一个公子,这么多年只是个执事,多的是人瞧不起他。 压着全塘的武士好似对这个场景司空见惯,嗤了声, “还能怎么,看他这个样子就是被少宗主罚了呗。” 全塘暗道不好。 如果陆承宣都对他不闻不问,他怕是要真的要死在九玄宗的铡刀之下。 他奋力地扭动身体,绳索紧紧勒进皮肉,要多大声就嚎的多大声。 “三公子!陆执事!是我!夜泉宗全塘!” 陆承宣置若罔闻,踏着北境终年不化的冻土,一步步地走远。 “三公子!我是来禀报生魂剑一事的!请三公子见我一面!” 生魂剑是给入门弟子的第一份大礼,若有闪失,陆承昊就会将他置于死地。 陆承宣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一会儿,一个粗壮的武士走到全塘面前,盯着那些武士,“执事让你们滚。” 武士们面无表情地放开了手,把全塘往前一推。 刺骨的寒风吹得全塘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哆嗦着小跑,跟上陆承宣的背影。 全塘再一次来到了这个陈旧小院。 这是陆承宣的住处。 院内没有一点生机,只有几株耐寒的灰岩草顽强地生长,石墙上布满风霜的痕迹。 他坐在堆满了卷宗的书案后面,只露出一双深褐色的眼睛。 不管多少次,全塘对这样一双平静到麻木的眼睛,仍感畏惧。 “说。” 声音低沉,毫无温度。 全塘应了声,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把夜泉宗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说了一遍。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方才是说,少宗主蔺怀钦阻拦生魂剑的铸造,并且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全塘连连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竹筒倒豆子似的。 “三公子,”全塘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老宗主白纸黑字写的,他死后就是我做宗主,若是您能助我夺位,日后,夜泉宗当全身心归附!” 第90章 陆承宣抬眼,“你的意思,现在的夜泉宗不是真心?” 全塘愣住了,连连摆手,被那双寒潭般的眼睛盯得说不出话。 陆承宣拿起桌上堆积的卷宗,随意打开一卷,看了起来。 被人如此轻视,全塘的神色有一瞬间扭曲。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再次换上那副求人的语气。 “三公子,求您相助。” 卷宗“啪”的一声被放在桌案上。 “你夜泉宗的事情,与我何干?” 全塘喃喃,“现在夜泉宗被蔺怀钦控制…若我不回去…生魂剑就无法按时交付…” 陆承宣毫不在意全塘的威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只要生魂剑,至于你所说的那些,跟我没关系。但若是时间到了,你们的生魂剑交不上来,那就屠派。” “影鸮,送客。” 阴影中滑出一道身影。 影鸮裹在一身毫无光泽的黑衣里,面巾严实地遮住面孔,只余一双眼睛。 那双眼映不出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漠然。 “请。” 一个冷硬的单音从他口中吐出。 全塘挣开他的手,急忙朝陆承宣爬去,“三公子,还有,我还有一事要禀告!您再给我一个机会!” 陆承宣转了转他那双磨得发旧,刻满刀痕的护腕,“三息。” 九玄宗是全塘唯一的翻身机会。 他想也不想地,把夜泉宗最核心的秘密,冰泉花,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三公子,冰泉花古籍都有记载的。若是您拿到了,武艺必定更加精进,若是您献给陆宗主,陆宗主定会对您刮目相看,能取代少宗主也尚未可知啊。” 陆承宣终于有了点反应,那双无情的眼睛似乎掀了点波澜。 “冰泉花?” “是,”全塘咬了咬牙,“就在夜泉宗的铸剑台下。” “若是三公子能助我夺回宗主之位,全塘愿为三公子指路。” “我不需要你。”陆承宣连眼光都没有给全塘,朝一旁吩咐着,“影鸮。” 身形精悍的男人无声点头。 “探。” 夜色深重,阵阵惊鸣。 夜泉宗铸剑台上,蔺怀钦翻看着谢引瑜递上的册子,看得很仔细。 册子里详细记录了这几年尝试铸造生魂剑的所有时间点。 谢引瑜很用心,把那些没试过的日子和时间段,都单独标了出来。 蔺怀钦看了一会儿,手指不紧不慢地点在册子上几个空着的日期。 “按你的记录,”他语气平静,“每个月这五天都没试过铸剑,今天正好是其中一天,我们不妨试试。” “是。”谢引瑜问,“主上想怎么试?” 蔺怀钦的目光落在沿着岩浆边缘仔细探查的影六和影七身上。 池边热气蒸腾,扭曲了视线。 影七满头大汗,不耐烦地把汗湿的头发往后拢,一边用空着的手四处敲打岩壁,试图找到暗门或裂缝。 影六在一旁,仔细地触摸每一块可能的机关,却始终一无所获。 蔺怀钦碾着脚下炽热的碎石,问:“之前接的那笔生魂剑,完成了吗?” “没有,”谢引瑜声音微滞,带着一丝紧绷,“主上的意思是…?” 蔺怀钦微微点头,转向一直在他身后戒备的影九,“小九,帮我去抓几只老鼠过来,蛇也可以。” 影九不明所以,但依旧飞身而去。 谢引瑜的声音难掩惊讶,“主上是想要用这些来代替人?” “生魂剑的核心,不就是活物吗?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可以是生魂。” 蔺怀钦语气稍扬,“就当做是除四害了。” 影九很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简易的笼子,里面装着几只惊慌乱窜的老鼠。 “扔下去。” 蔺怀钦指了指翻滚的岩浆中心,几名赤着上身的铸剑师站在池子边,敲打着通红的剑坯,发出阵阵怒吼。 影九随手抓起一只老鼠,用力往下扔去。 那老鼠在空中吱吱乱叫,四肢乱蹬。 它下坠的速度很快,噗通一声就落入了赤红的岩浆之中。 玄铁岩浆翻起几簇火苗,随后又消失不见。 热浪滚滚,谢引瑜摇着他的扇子,扇出阵阵热风,“主上,属下看着好像没什么特别。都是在被投入岩浆的时候,瞬间化为灰烬。” 谢引瑜的话像是过境的风,吹散了最后一点迷雾。 他的语气急促了些,”小九,再扔一只下去。“ 又一只作恶多端的老鼠被扔了下去,坠落时发出刺耳的叫声。 “主上,”谢引瑜看了半天,“真没什么特别的……” “不对。” 蔺怀钦紧紧地盯着那翻滚的熔浆,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映着两团火焰。 “这么热的岩浆,老鼠在没掉下去时,应当就已经被高温融化了,绝不会这样直直地掉下去。” 几人俱是一愣。 还是影九反应最快,抓起一只已经溜到台子边缘的老鼠,又扔了下去。 老鼠直直坠下,尾巴因惊吓竖的笔直,一直到掉入玄铁岩浆里,依旧吱呀乱叫。 谢引瑜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把脱下他的外袍,用力朝岩浆掷去。 轻薄的外袍从生魂台飘下,漂浮在岩浆上,许久,才沉了下去。 “主上!”谢引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只有空气是热的!这岩浆……是冷的!” 底下的影六听到呼喊,蹲在岩浆池边,慢慢地把手,朝沸腾通红的岩浆伸去。 影七在一旁敲敲打打,没听到几人的对话,脸都吓白了,“哥!” 他眼睁睁地看着影六把手伸进岩浆,又慢吞吞地伸了回来。 他一下就扑了过去,抓住了那只手。 想象中的白骨森森没有出现,手心手背依旧完好如初。 影七怔住了,翻来覆去地看着影六的手,最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掐了掐自己,脸上迷茫之色更浓。 他转向影六,呆呆的,“哥,这怎么回事?” 影六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往台上看。 在谢引瑜激动的呼声中,蔺怀钦不经意地看见了远挂天边的圆月。 皎洁的月光被岩浆的热气阻挡,散成一块块的细碎的光晕,无人在意。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夜泉在玄铁熔浆之下,每每月圆之时,夜泉受月力牵引涨潮,便会漫涌而上,压制住熔浆的灼热高温。 潮涨潮落的原因,就是如此。 而生魂台上依旧灼热,是铸剑池常年不通风的热气所致。 蔺怀钦露了点笑意,“所以,这岩浆,只是看着热,实际上,温度早已被底下的夜泉压制。” 话音未落,池子边的影七就叫了起来,窜的老高。 “啊!哥!老鼠!老鼠!!” 几只硕大的老鼠晃动着尾巴,横冲直撞地寻着生路。 影九认出,是他刚刚抓回来,又被主上扔到玄铁岩浆里的那几只。 极细的风声响过,影六收回手腕,把被银针毙命的老鼠踢到一边,安抚着影七,“好了,没了。” 影七远远地避开那几只老鼠,满脸嫌恶。 就在此时,高台上传来影九惊慌的叫喊,“主上!” 紧接着,影七就看到一跃而下的蔺怀钦,整个人僵在原地。 影九想也不想的,也跳进了岩浆池中。 影七发出尖锐爆鸣。 第77章 岩洞 虽说岩浆本身已经没什么温度, 但依旧有上涌的热气,灼热逼人。 在温度高到难以忍受之时,蔺怀钦直直地落入了岩浆中。 像是被一团奇异的清凉包围, 又像是被岩浆牵引, 片刻后, 双脚竟踏上了土地。 触感松软, 带着湿意。 蔺怀钦扶住旁边的岩石,稳住身形。 眼前赫然是一个巨大的洞穴。 数十道黑色石柱撑起高阔的岩壁,暗红粘稠的岩浆河贴着石壁涌动。 洞壁之上, 无数天然晶石散发着蓝绿光芒,星星点点地勾勒出四周的轮廓。 影九几乎是砸落在他身后。 蔺怀钦甚至没来得及完全转身,一个身影便带着风撞进他怀里, 双臂死死缠住了他的腰。 “主上……” 嘶哑的呼唤带着尚未散尽的惊悸,闷闷地从他颈间传来。 “小九, ”蔺怀钦回抱住他,掌心抚过他紧绷的脊背, “抱歉,让宝贝担心了。” 影九没应声, 只是又往他颈窝埋了埋, 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蔺怀钦耐心地轻拍着,直到怀里那具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才稍稍松开怀抱,拨弄着影九额上的碎发,“好了,没事了。” 自然而然地牵起影九,蔺怀钦晃了晃他,“小九, 我们好像找到了很了不得的地方。” 影九打探着四周,虽有戒备,但更多的是新奇。 第91章 他的视线落在幽光点点的各色晶石上,眼睛睁的圆圆的,由衷地感慨,“好漂亮。” “那一会儿给小九带一块回去,好不好?” 影九应了声好,又有些迟疑,“……这里的东西可以随便拿吗?” “当然可以,”淙淙水流声从洞穴深处传出,蔺怀钦牵着他,循声而去,“整个夜泉宗都是宝贝的,宝贝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影九有些害羞的,抿了抿唇。 越往里走,土地越湿润,到最后,视野几乎被深蓝色所占据。 潮湿的地上铺满深蓝色的绒状菌毯,走上去的时候,每一朵细小的蘑菇就会泛出细碎的银白光点,光点很快翩然成小巧而透明的蝴蝶,落在不远处的池水上。 有一只蝴蝶盘旋了许久,竟直直朝影九飞来,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影九万分小心地站住,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蔺怀钦的眼睛亮晶晶的。 蔺怀钦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只不速之客,碰了碰它柔软的触角。 小蝴蝶蜷起触角,收拢翅膀,更是占据着影九的肩头,不走了。 几声沉重的落地声后,蔺怀钦听到了影七扯着嗓子的大喊。 “主上!主上!” 骤然响起的声音惊飞了影九肩膀上的蝴蝶,扑簌簌地化作一道流光,隐没在深蓝色的菌毯中。 影九连忙蹲下,手指没过蓝盈盈的菌毯,却只翻起细碎流光,脸上写满了不舍。 蔺怀钦安抚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应了声,“我和小九在这里。” 影七的叫喊停止了,取而代之地是一声声的惊呼。 影七拉着影六在宽敞的洞穴里跑来跑去,兴奋的喊叫此起彼伏。 “哥,你看!好大的蘑菇!” 一点窸窣的攀爬声后,整个洞穴都回荡着影六焦急的斥责声。 “影七下来!不可以爬蘑菇!” 跟在后面的谢引瑜笑了出来,连扇子都忘了摇。 洞穴深处,长着好几株一人高的巨大菌菇。伞盖厚实,泛着淡紫微光,盈盈地照着一方石壁。 影七不知何时已蹿上了其中一株最大的蘑菇顶,灵巧十足地在伞盖上蹦跳着,玩得不亦乐乎。 影六心惊胆战,伸长了脖子,连双臂都不自觉地展开,像一个无能为力的老父亲。 影七玩得兴起,越跳越高。 借着一次高高跃起,他眼疾手快地在泛着微光的岩壁上轻轻一捻。 他稳稳跳下,恰好落到影六面前,在影六斥责他前,摊开了手心。 一颗半透明淡紫色的孢子,柔柔地躺在影七手心。 “哥,小蘑菇,送给你,我们回去把它种起来,一起养大它呀!” 影六到嘴边的责备又咽了回去,“……好。” 影七把那孢子小心翼翼地放好,又笑嘻嘻地拉着影六,继续往洞穴深处横冲直撞。 “主上!” 远远瞧见蔺怀钦和影九,影七就挥了挥手,“我们来啦!” 蔺怀钦和影九正走到巨大的池水边。 眼前的水域已不能称之为“池”,更像一片沉寂的地下海。 墨蓝色的水面延伸至视线尽头,融入幽暗的洞穴深处,望不到边。 水面蒸腾着白雾,暖湿柔和,稍微一闻,便觉得神思轻盈,周身通畅。 影九蹲在池水边,扒着被池水打磨的圆润的石头,说:“好充沛的灵气,如果燕大哥能在这里打坐修炼的话,内力一定会很快恢复的。” 蔺怀钦露了点笑意,“那简单,回去你跟他说,让他月圆时分下来就好。” 影九点了点头,指腹虚虚地划过水面,小声问:“主上,属下到时候也可以一起来修炼吗?” 蔺怀钦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想跟燕淮一起修炼?” “不是,”影九急忙否认,“……属下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厉害些,才能保护主上。” 真的是心思澄澈的宝贝。 稍微丢点诱饵,就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盘托出。 方才的逗弄化成了点点内疚,让蔺怀钦情不自禁地软下语气,“当然可以。其实,小九现在也很厉害。” 影九的唇边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身后的影七飞快地冲了过来,手指探了下水面,惊喜地喊着,“小九你看!水里有鱼!” 影七伸手一捞,银线般的小鱼就被捉了上来,半透明的尾巴剧烈甩动。 他示意影九伸手,把小鱼倒在了影九的手心上。 影九捧着小鱼,微微睁大眼睛,“小鱼也是温的。” 影七洗了把脸,又把胳膊伸进温池里,舒服地眯起了眼,“这池水灵气好足,水温也正适合,如果能在里面洗个澡,就好了。” 他看向影九,尝试着邀请他,“小九?” 影九有些心动。 他慢慢地把手伸进池水里,感受着内力的流转,转头看向他的主上。 “想下去?” 影九点了点头,乖巧地征求他的同意,“……可以吗?” 蔺怀钦试了试水温,同意了,“可以在浅的地方玩玩,不要往深处去。” “好耶!”影七甩开外衫,去拉影六,“哥!比赛!” 影六被他拽得踉跄,话未出口,影七已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亵裤,泥鳅一样地滑入水中。 影六无奈,只得脱衣下水,呼唤着他,“小七,回来点。” 影九在池边看了一会儿,朝一旁半人高的蘑菇丛走去,藏身在蘑菇丛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他快速地脱去鞋袜外衣,把衣服折成小小的方块,放在蘑菇伞盖上,才从侧面的阴影里滑到池水中。 温水包裹,灵气丝丝渗入,极为舒适。 他学着影七,将身体浸入水中,只露出个脑袋,朝坐在池水边上的蔺怀钦靠近。 “主上,”影九仰头,饱满的水珠沿着他的下颌流进锁骨,“您要下来吗?” 蔺怀钦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颌,指腹沿着颈侧往下,感觉到影九微微一颤后,才笑道:“我和引瑜就不下去了,你们好好玩。” 谢引瑜摇着扇子在池边坐下,应着蔺怀钦的话,“我们帮你们看管衣物,免得被采花贼拿走了。” 不远处的影七拉着影六的手,扑腾着喊比赛,溅起阵阵水花。 影九深吸一口气,刚舒展身体漂浮在水面上,就被影七拽走,开始了第一届影卫游泳争霸赛。 谢引瑜伸手掬了一把水,姿态放松,“没想到,铸剑台下,竟然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蔺怀钦收回望向影九的视线,“多亏了你的整理,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进行尝试。” “哪里,属下做的都是一些简单的活,还是主上观察细致,才能发现这岩浆的异常。” 身后的几名影卫似乎已经完成了第一轮的比赛,影七应当是拿了第一,整个洞穴里都回荡着他的欢呼。 “输的人,一人要给我两包糖炒栗子噢!” 蔺怀钦与谢引瑜对视了一眼,纷纷笑起来。 “不过,一路走来,似乎没见到冰泉花。” “是,属下方才仔细看了,也没见着。” 谢引瑜看着被搅动的不安生的温池,摇了摇头,“冰泉花十年一开,也许是还没到时间。” 蔺怀钦微微颔首,又将视线转回到影九身上。 几名影卫在影七的号召下已经准备第二轮的比赛,影七捏住鼻子,率先向下一个猛扎,“开始!” 影六影九也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谢引瑜笑起来,“他们倒是玩的开心。” “由他们去吧,平日里也没个好玩的,难得他们有兴致。” “主上宽容待下,属下替影四,谢过主上。” 蔺怀钦扶起作揖的谢引瑜,“影四这段时间忙得不见人,等以后闲下来了,你也可以带他来这里,这里灵气充沛,对他的腿伤也会有好处。” 谢引瑜动容。 影四的腿伤拖得久,就算现在完全好了,阴雨天依旧疼痛。 谢引瑜就和蔺怀钦提过一次,没想到蔺怀钦一直记着,还时不时的给他们送去各种温补的药方,叮嘱影四要多泡药浴。 “是。”谢引瑜捏紧扇子,“属下会照做,谢谢主上。” 平静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三颗脑袋。 影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叫着:“主上!水下好像有东西!” 影九紧随其后,甩了甩头上的水,“属下看到了,是一株很小的花,花瓣是蓝色的,花蕊是白色的。” 谢引瑜突然站起, “冰泉花!” 几颗脑袋被他吓了往水里缩了缩,影七更是呛了一大口水,咳的撕心裂肺。 “再去看看,”谢引瑜顿了顿,“算了,我亲自去。” 水下幽暗朦胧,无数银鱼穿梭在发光的水草间。 在礁石根部最深的阴影里,悬浮着一株奇异小花。 那是一株巴掌大小,形如莲花的花朵。 第92章 花瓣层叠,是近乎透明的深邃蓝白,散发着幽幽冷光。 谢引瑜心头一跳,小心靠近。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冰晶般的花瓣边缘。 一股精纯的灵气瞬间涌入指尖,直透百骸,让他浑身一震。 真的是冰泉花! 跟在他后面的三个影卫连忙把冰泉花团团围住。 影七伸手欲摘,却被谢引瑜一下挡开。 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不顾在水下,也要出声阻挡。 “不可!” 第78章 布阵 那一嗓子吼完, 谢引瑜就被水呛了个结实,脸涨得通红。若不是几个影卫齐心协力把他拖出水面,怕是要成为鱼粮。 他趴在池边, 气都没有喘匀, 就在影七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你知道你刚才差点酿成大祸吗!” 顾不得自己湿漉漉的狼狈模样, 谢引瑜连珠炮弹似的, “冰泉花是整个夜泉的核心!如果你方才摘了下来,泉水就会倒灌,上面的岩浆就会瞬间淹没洞穴, 把我们都淹在这里!” 影七缩了缩脖子,一副后怕的样子,“我刚才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 还好引瑜及时阻拦,小七也是不知情。”蔺怀钦把几人从水里拽起来, “先起来擦擦身子吧。” 几人都有内力在身,内力稍一运转, 衣服就干了,三下五除二地穿戴整齐, 又聚在了一起。 “既然知道这里确有冰泉花, 我们就可以提前布置了,先想办法出去吧。” 影七从水里上来以后一直蔫蔫的, 被影六牵着,安安静静地探查出口。 影九不太擅长机关,就飞檐走壁,连蘑菇的伞盖都摸了个遍,眉头越皱越紧。 蔺怀钦仰头上望。 暗红色的岩浆缓缓流过岩壁,铺满整个洞穴, 外头清辉般的月光一点都没有透露进来。 “看这边缘,”他指着洞穴顶部与岩壁的交接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凿痕虽被岩浆覆盖,但走势规整,绝非天成。” “既然冰泉花的事情能被记载,就证明一定有人到过这个地方并且出去过,只不过因为时间太久,出口不太明晰,我们再耐心找找。” 众人颔首应是。 岩浆既然铺满了上方的石壁,就证明上方没有出口。 蔺怀钦思索片刻,蹲下,指尖悬在离地面寸许的地方,缓缓移动。 影九停下无头苍蝇似的翻找,影六影七也跟着一起走近,好奇地打量着。 蔺怀钦的指尖停在了一处颜色偏深的菌菇丛里。 深蓝色的绒状菌毯在这一簇显得尤为幽深,像是久沾水汽后的饱满。 蔺怀钦捻起一小点菌丝,指腹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 “这里有风。” 笃定的话语让众人精神一震。 他松开那缕菌丝,深蓝色菌丝晃了晃,竟漂浮在空中,并且晃悠悠地,朝另一个地方飘去。 “找到了。” 菌丝在一道厚实无比的石壁前停了下来,影九立刻上前,剑光劈开厚实的苔藓,露出了极其隐蔽的入口。 蔺怀钦凑前看了看,微微点头。 “这应当是出口没错。古代的工匠们在完成主人家的各种建设后,怕被坑杀,都会提前给自己留一道‘生门’,只要沿着这里出去,就会是另一个隐蔽的出口。” 影九侧身挤进了缝隙里,不等蔺怀钦的同意,“主上,属下先去探探。” “小九!” 通道极窄,两旁都是厚厚的岩壁,只能侧着身,在两道岩壁的缝隙中挪动。 两侧岩壁冰冷湿滑,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和不知名的菌类,缝隙里偶尔可见细小虫豸爬过。 影九打头阵,用剑鞘小心拨开垂挂的菌丝,一步步在黑暗中艰难挪动。 通道内空气窒闷,只听见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汗水很快浸湿了影九的后背,手心一片湿滑。 忽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上了他微微发颤的手背。 在窒闷又潮湿的通道里,蔺怀钦的声音依旧平稳温柔。 “别紧张,小九,慢慢走,一定会有终点。” “这是工匠们留给自己的逃生通道,也许会有迷惑的机关,但绝不会致命。” 那只手,沿着手背,不断往下,毫无芥蒂地牵住了他汗津津的手。 “我在你后面,别怕。” 原本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影九的声音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是,主上。” 不多时,通道的尽头传来一点稀疏的鸟鸣,缝隙封不死的微风带着凉意,缓缓吹进通道内。 影九眼前一亮。 到了! 等到几人从通道里挤出去时,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夜泉宗外已经荒废了的市集。 很多年前,夜泉宗才初具规模,门派内的许多东西需要弟子们自行购买,这里就是以前弟子们交换购买的地方。 后来,随着门派的强大,弟子们需要的东西宗门都可以直接提供,久而久之,这里就荒废了。 影九翻出一块素净的手帕,双手呈到蔺怀钦面前,声音很低,“主上,擦擦汗吧。” 蔺怀钦接过帕子,却抬手,轻柔地拭过影九的额角,微微俯身看他,“小九真厉害,带我们走了出来。” “…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影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谢主上不嫌。” 蔺怀钦笑了一声,捏了捏他的后颈,“我怎么会嫌你呢,小九哪里都是好的。” 影九一颗心涨得满满的。 主上真的很温柔,不管什么时候,都在鼓励他,都在说着他的好。 已经荒废了的集市没有光亮,黑黢黢的,久没人打理的大树遮天蔽日,荒草及膝。 蔺怀钦打量这片断壁残垣,突然转向谢引瑜,“以九玄宗的实力,他们找到夜泉,成功取花的可能性有多大?” 谢引瑜怕热,刚才在通道里被闷得不行,满头的汗,把扇子摇得飞快。 “只要他们想,这冰泉花一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好,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要着手开始改造了。” 众人皆是一愣。 改造? 蔺怀钦把想法在脑海里再细细过了一遍,问谢引瑜,“能不能派人在池边再挖一条出口,直接通到玖宁院?” “当然可以,”谢引瑜有些不明白,“但这里不是已经有一条出路了吗?” 蔺怀钦笑了,“我们不走这条,让九玄宗的人走。” 谢引瑜瞬间明白了蔺怀钦的想法,眼睛一亮。 他一下就站直了身体,“我知道了!主上是打算把原本的生路变成死路,让九玄宗的人以为逃出来了,却没想到,是一场新的狩猎。” 蔺怀钦望着渺远天际,笑意淡了些。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总不能放任九玄宗的屠戮。” “这片荒废了的集市,我们就把它建造成一个大的机关阵。” 蔺怀钦的视线掠过几个有些不明所以的影卫,“诸位可以说说,这里要建什么机关,才能让九玄宗的人吃亏呢?” 这种题目,对影卫来说简直是送分题。 沉默了一路的影七一下就跳了起来,率先举手,想要将功补过,“属下!主上!属下先说!” “好,你先说。” “主上,属下觉得可以在机关阵里布满瘴气和毒烟!如果他们运气好,从里面逃出来了,肯定就会松懈下来,然后——” 影七在自己脖子上掐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就都倒下了!” 影六稳稳接住装死的影七,目光扫过几处断墙和杂草掩盖的地面,朝蔺怀钦一抱拳。 “主上,属下觉得,可以利用此地地形,把一些看起来很结实的空地挖空,铺上尖刺,尖刺上再淬上毒药。只要有人踏空,就会中毒至死。” 果然,虎父无犬子,毒兄有毒弟。 蔺怀钦突然对影九的答案很感兴趣。 他看向影九,“小九,你的呢?” 影九看起来有些为难,他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影六影七,声音小了下去,“……属下的,可能不太好。” “没关系,只是提供一些建议,小九可以放心说。” “属下想,因为只有月圆夜才能下来,所以他们闯出来的时间,应当是晚上。” “晚上的话,视线受阻,加上他们心急,对细节的留意就会少一些。” “属下认为,可以在影六影七的机关上,再加上一些锋利的透明钢线。高低都有,横竖不定……” 影九越说,声音越小。 “如果主上觉得丝线不够的话,可以换成刃索,就是由刀片联结而成的细索,虽然没有钢线那么隐秘,但…沾着就见骨。” “然后,他们就会变成,一块一块的。” 影九一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蔺怀钦的脑海里甚至浮现了几个横冲直撞的人,被那些看不见的细线或刃索,悄无声息地割成一段段。 第93章 影七一个激灵,从他哥手臂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太厉害了小九!我怎么想不到!” 蔺怀钦沉默了许久,目光复杂地落在影九低垂的发顶上。 幸好,小九是他的人,是独对他露出柔软肚皮的小九。 对上影九那双带着点期待的眼睛,蔺怀钦还是缓缓弯起了唇角,笑容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很好的建议,谢谢小九。” 影九松了口气,抿唇露了点笑容。 蔺怀钦最后转向靠着石壁闭目养神的谢引瑜,问:“引瑜,你有好的建议吗?” 谢引瑜拨弄着他腕上的骨牌,语气是一贯的懒散,“他们说的很好,属下的跟他们比起来,不算什么。” 蔺怀钦半点也不信这种话。 “属下只能想到的是,在地上墙缝里,布上些机关,只要有人经过,弩箭就会射出,箭头淬毒,箭尾嘛,缀上小铜铃。” 蔺怀钦从没见过几名影卫这么认真的神色。 一向没什么话的影六竟然还点了点头,主动接话,“铃铛声音嘈杂,可以迷失他们的方向,让他们失去判断的准头。” 影九也加了进来,“这样的话,就算前方有人中箭,营救的人也找不准位置。” 影七声音高亢地做了总结,“那这样,就可以一网打尽!” 谢引瑜点头,啪的一声甩开扇子,“如果他们这样还能逃出来的话——” 扇骨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像是在勾勒一张无形的网。 “——属下会提前把主上您制造的木桶搬过来放好,保证让他们插翅难飞。” 当时玖宁院对蔺迟玄的一战,若不是谢引瑜及时带来威力巨大的木桶,现在的夜泉宗,估计还是蔺迟玄的天下。 几人很快的,就把钦佩的目光齐齐转向了蔺怀钦。 主上听他们建议,主上好。 主上会做炸药桶,主上厉害。 看着几人亮晶晶的眼神,蔺怀钦再次感慨,自己对他们还算不错。 看来以后还得再对他们好一点。 他颔首,“好,术业有专攻,就照你们说的办。” 第79章 游夜 初夏, 多雷雨。 阴一阵晴一阵的天气,给集市的机关布置添了很大的麻烦。 谢引瑜撑着伞回到玖宁院时,就看到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晃着点烛火。 他心下一紧, 连忙把伞收了靠在门边, 推开了门。 影四果然还没睡。 他坐在桌边, 正用夹子夹着几片姜, 放进沸腾的茶炉里。 谢引瑜一下就露出了笑容,朝他走去,“这个点了, 怎么还没睡?” 影四把放在腿上的布巾拿给他,“先擦擦吧,一身的水。” “嗳, ”他接过那条带着暖意的布巾,有些受宠若惊, “是在特意等我吗?” 影四顿了顿,“我也是刚刚才从燕淮那边回来。” “燕淮?”谢引瑜擦脸的动作一顿, 警铃大作,“去那做什么?” “这段时间清出了很多重伤生病或不适合再当侍从和武士的人, 主上的意思是给他们一点钱, 把他们送出去,也好有个安稳日子过。” “所以?” “所以我去找燕淮, 请教一下,空缺了这么多的位置怎么办。” 谢引瑜眯了眯眼睛,“没了?” 影四悬在茶炉上方的手一顿,终于抬眼看他,“你希望还有什么?” 轻飘飘的一眼就让谢引瑜萎靡下去,他垂头丧气地嘀咕了两句, “没有。” 茶炉里的姜茶煮好了,冒出滚烫的热气。 影四把小托盘上的红枣夹起来,放了进去。 “先去洗洗吧,淋雨伤身,站久了容易风寒。” 谢引瑜应了声,身影即将隐在屏风后时,停下了脚步,回头问:“等我吗?” 影四顿了顿,应了声,“好。” 屏风后传来水声。 影四拨小了炉火,让姜茶温煨着。 窗外不知又何时下起了雨,雨声噼啪,衬得屋内格外安静。 谢引瑜换了干爽里衣,头发半湿地走出来,挨着影四坐下。 影四把姜茶倒给他,手不自觉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喝吧,驱寒”。 谢引瑜的目光没离开过他,“这几天一直下雨,腿是不是又疼了?” 影四垂眼,“习惯了。” “习惯了不等于不痛。” 谢引瑜的声音沉了下去,忽然站起身,绕到影四身侧。 影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体瞬间绷紧,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衣袍下摆,“谢引瑜!” “嘘,就几步路。” 谢引瑜俯下身,一只手穿过影四的膝弯,另一只手小心地环住他的背脊,将他稳稳托起。 影四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过去!” “门关着,没人看见的。” 谢引瑜抱着他,步伐沉稳地走向内室。 极近的距离里,影四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清新气息。 他被迫将脸微微侧向谢引瑜的肩窝,避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 直到被轻轻放到床上。 “我去拿药给你揉揉。” “不用了,”影四把自己撑起来,语气生硬,“我自己可以。” 谢引瑜像没听见,径直取了药膏回来。 他在床边坐下,目光扫过影四紧抿的唇和攥着被角的手。 影四虽然断了双腿,但那身傲骨未退。宁肯一个人熬着痛,屡次从轮椅上摔下,爬回床边,也绝不肯示弱半分。 “我没有恶意,”谢引瑜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雨水,显得有些模糊,“我只是,想替你分担一些。” 影四避开他的目光,没再拒绝他,任他把自己的裤腿拉起来,挽到了膝盖上。 谢引瑜把药膏搓热,手掌覆上微凉的膝盖,力道均匀地揉按起来,“等过两天稍微空闲一些,我去给你买几个汤婆子,下雨或者阴天的时候,你就放在膝盖上,会好受很多。” 影四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 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有些窒闷的氛围。 谢引瑜眉头一皱,指尖捏着一枚骰子,腕中蓄力。 影四拦住了他,“是影六和影七。” “影六影七?这两人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在干嘛呢。” “影七让影六教他新的追踪方法,在院子里练习了一天了。” 谢引瑜低头看他,“因为九玄宗?” 影四点了点头,“主上今天也一早就去了铸剑台,到现在还没回来。” “九玄宗,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谢引瑜把影四的裤腿放下,深深地望着他,“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尽全力保护你。” 影四指尖蜷了一下,没应声,只望向窗外沉沉的夜。 九玄宗,没人提及,却像这夜雨一样,无声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铸剑台深处的灼热被抛在身后,蔺怀钦牵着影九,慢慢走了出来。 外头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没有停的迹象。 影九刚摸到伞,蔺怀钦已自然接过,“我来。” “主上,”跟着蔺怀钦这么久了,影九依旧谨慎,“这是属下应该做的事情。” 蔺怀钦撑开伞,伞沿微微倾向他那边,故作神秘,“小九有别的任务。” 影九一听,下意识挺直了脊背,“主上请吩咐!” 蔺怀钦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将空着的那只手伸到影九面前,掌心向上。 “劳烦宝贝牵好我。” 他的声音无比认真,“雨大路滑,怕你走丢了。” 影九后知后觉蔺怀钦在逗他,耳根微红,但依旧乖乖地伸出手,任由对方把自己牵紧。 “忙了一天,累不累?” 雨幕映着远处灯火,在影九眼里倒映出隐隐绰绰的光晕。 他唇角弯起一点,“属下不累。能陪在主上身边,属下很开心。” 蔺怀钦摸了摸他的面庞,声音比绵绵细雨还要柔和,“这么乖的小九,值得奖励。” “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回去就能看到。” 影九的脚步变得雀跃起来。 回到玖宁院时,众人都已经睡下,匍匐在屋顶上的燕淮看到两人,连忙飞身下来,朝蔺怀钦作揖。 “属下见过主上。” “今天你值夜?” 燕淮点了点头。 蔺怀钦的目光掠过他被大雨淋湿的肩膀,“下雨天就不要在屋顶值夜了,晚上夜风大,容易生病。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到淋不到雨的地方值夜就是。” “是,”燕淮颔首应声,“谢主上体恤。” 蔺怀钦牵着影九往主屋走,临进门前,又往后交代了一句,“明日一起过来用早膳吧,我让膳房给你准备点姜汤。” 燕淮的声音微哑,“是,谢主上。” 蔺怀钦收了伞,推门进屋,牵着影九走到桌边。 第94章 桌上静静躺着一个细长的乌木匣子,温润古朴,透着贵重。 蔺怀钦转身,眼底带着笑意,“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影九心口微跳,接过匣子。 匣子沉甸甸的,被打开的一瞬间,影九睁大了眼睛。 一柄精绝无尘的剑,静静躺在匣子中央。 剑身轻薄,近乎透明,流转着清冽又温润的银白光华,通体无瑕。 影九屏住呼吸,指尖沿着剑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蔺怀钦从身后环上他的腰,温热气息拂过耳廓。 “今天带你拜见的那位老铸师,记得吗?” 影九点点头,“记得,主上说,他是夜泉宗里资历最老的铸剑师,每一把从他手上出来的剑,都是一等一的存在。” “嗯,他年纪大,脾气也不小。我找了他好几次,好说歹说,才把他请到铸剑台下,让他挑了最好的矿石,在玄铁岩浆里敲打了数日,才得了这一把。” 影九眼眶微红,“主上……” “喜欢吗?” 影九用力点头,“但…这太贵重了…属下…不配这么好的…” “不想要?”蔺怀钦声音含笑。 “想!”影九脱口而出,像是怕蔺怀钦收回去一样,连忙抱紧匣子。 “试试趁不趁手。” 影九小心翼翼地握紧剑柄,缓缓提起。 剑光清冽,剑气灵动,挥动间轻盈无匹。 蔺怀钦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唇角微扬,“好了,时辰不早,去沐浴歇息吧。” “好。”影九的目光粘在剑上,嘴里应着,“属下拿了衣服就去。” 蔺怀钦微微颔首,径直朝浴池走去,可一直到他洗完,都没看到影九的身影。 他匆忙披上外袍,在屋内找了一圈后,才意识到,小影卫偷偷摸摸地出去了。 大晚上的! 他咬牙切齿地拉开门,就看到在院中挥剑生风的影九。 小家伙大概是觉得自己不配用这么好的一柄剑,更是努力的练习。 雨点,花叶,剑锋过处,皆是四分五裂。 蔺怀钦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待他收势,招手道:“小九,明天再练,回来睡觉了。” 一向听话的影九盯着落在他剑尖上的花叶,连头都没回,“主上先睡吧,属下……还想再练会儿。” 第一次被拒绝的蔺怀钦:“?” 角落里看了一会儿的燕淮忍不住了,无声上前,手已按上自己佩剑剑柄。 影九察觉,挽了个剑花,眼神清亮:“来?” “好。”燕淮剑已出鞘半寸。 影卫们敏锐,夜半庭中的剑鸣声惊醒了所有人。 影六影七冲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站在廊下强颜欢笑的蔺怀钦。 影七感慨了一句,“哇,大家好努力啊。” 看着看着,他也来了兴致,冲进屋里就把自己的剑拿了出来,“加我一个!” 影六打量着蔺怀钦不算好看的脸色,只觉得主上是因为他不勤奋而愠怒,连忙抽出剑,也闯进了密织的剑光中。 莫名其妙的,午夜练剑的队伍逐渐壮大,把谢引瑜和影四也弄醒了。 谢引瑜打着哈欠把影四推到角落里,给了他一把银针让他练习暗器,自己则掏出他的铁扇,迎上了影六影七。 玖宁院里,一片兵戈交接声。 蔺怀钦揉了揉眉心,刚准备叹气,就看到打完一场的影九和燕淮投来的视线。 他连忙露出笑容,鼓了鼓掌,“精彩,真是酣畅淋漓。不过,时候不早了,要不要先休息?” 好不容易得到赞同的燕淮怎么会轻易放弃,他看向影九,“再来。” 蔺怀钦刚扬起来的唇角又垮了下去。 最后,他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坐在廊下,给勤奋刻苦的众人鼓了一晚上的掌。 第80章 诱捕 次日,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夜泉宗山门外,等待拜访。 影六来通报时, 蔺怀钦正和影九燕淮在用早膳, 闻言, 影九握着勺子的手一顿, 小心翼翼地觑着蔺怀钦的神色。 “秦砚冰?他怎么来了?” 影六微微颔首,“秦公子说,他收到老宗主病逝的消息, 特地来祝贺您登宗主之位。” “来者是客,”蔺怀钦放下筷子,“先带他到顾永院歇会, 再请他去主殿议事,我一会儿过去。” 顾永院, 是夜泉宗专门招待客人的地方。先前蔺迟玄在的时候已经荒废,蔺怀钦接任宗主后, 就命人打扫修缮,以备不时之需。 从影六开始出现, 影九就再没吃过一口, 就连情绪也低落不少。 燕淮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早膳, 几乎要把头埋到粥里去。 蔺怀钦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低头不语的影九身上。 他伸出手,指腹安抚般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后颈,“小九,今日有什么安排?” 影九微微一颤,“属下等下要去趟影阁, 检查他们这段时间的训练成果。” “好。”蔺怀钦扫了一眼他面前只喝了一半的燕窝,“吃饱了吗?” 影九胡乱地点了点头。 “撒谎。” 蔺怀钦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转向自己,迫使他抬眼,“瞧着不高兴,因为秦砚冰?” 影九连忙摇头,眼里带着些慌乱。 他只是个影卫,有什么资格对灵鹤谷谷主不满。 这念头让他心惊,更觉自己僭越不堪。 他强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努力牵起嘴角,“属下没有…可能是昨晚练剑太晚了,有点累。” 合情合理的解释。 蔺怀钦深深看了他一眼,端过他面前的燕窝,舀起一勺靠近他唇边,“今天也要弄到很晚吗?” “应该…下午就能回来了。” “好,忙完了就先回来歇息,别傻站着等我,知不知道?” 影九咽下燕窝,乖乖应了声,“是。” 见气氛有所缓和,燕淮终于抬起脸,“主上,属下吃完了。” “好,昨夜值夜辛苦了,一会儿好好补觉。” 燕淮应了是,悄声退了出去。 蔺怀钦的指腹蹭了蹭影九微凉的脸颊,朝他伸出手:“我们也该动身了。” 影九把手放了上去,被蔺怀钦牵着,出了门。 影阁往东,主殿往西,临分别时,蔺怀钦俯身,用脸颊贴了贴他,“不要让自己太劳累,多休息。” 影九唇边挑起极小的弧度,“是,属下知道了,主上也是。” 夜泉宗主殿里,正在喝茶的秦砚冰看到踏进来的蔺怀钦,连忙起身,“蔺宗主,恭喜呀。” 秦砚冰那张精致柔和的脸经历了洗礼后,变得沉稳内敛,行事说话也愈发稳重。 蔺怀钦微微颔首,招呼他重新落座。 “一别几月,谷中可好些?老谷主的事情,很抱歉,当时实在抽不开身,惊闻噩耗,却无法前去吊唁。” 秦砚冰摇了摇头,神情认真。 “我这次前来,一是恭喜,二是道谢。当时,若不是您派影九前来相助,今日的灵鹤谷就不再姓秦了。” 蔺怀钦摆了摆手。 “灵鹤谷悬壶济世,不谙打杀是再寻常不过了。等这批影阁训练的影卫出阁后,我再送一些到灵鹤谷去。” 秦砚冰连忙点头,“多谢蔺宗主。” “对了,当时影九一直在问同命蛊的事情,不知道现在解决了没有?灵鹤谷身居腹地,消息流通实在缓慢。” “我翻阅了许多古籍,都没有找到同命蛊的解法,只能同时取蛊。” 蔺怀钦提壶,给他续上茶水,“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法。当时情况紧急,我也只能取蛊,多亏了你告诉了小九,不然,我真是束手无策。” “那就好。”秦砚冰松了口气,从袖口里拿出好几个瓶瓶罐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这次来,我还带了点伤药过来,都是刚从药炉里炼制出来的极好的伤药,希望对您有帮助。” 蔺怀钦微微欠身,“大战在即,这些伤药雪中送炭,多谢。” 秦砚冰目光落在厅内悬挂的夜泉宗地形图上,那上面新添了许多朱砂标记,闻言,压低了声音,“在来的路上,我怎么听说九玄宗要攻打夜泉宗?确有此事?” 蔺怀钦沉默片刻,“未雨绸缪吧。” 秦砚冰也皱起了眉头。 夜泉宗与灵鹤谷如今同仇敌忾,哪一方失势,对双方都是损失。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秦砚冰用茶盖刮了刮茶沫,“灵鹤谷的事情稳定了许多,我可以在这一段时间,只要蔺宗主需要。” “确有需要,”蔺怀钦拿出那张机关布防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展开,“这是我们的准备,只是,一些用毒的地方还是不够精细,请秦谷主指点。” “不敢说指点,”秦砚冰笑起来,“但我出手布置过的淬毒机关,绝对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95章 蔺怀钦也跟着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请跟我来。” 影七拿着两包糖炒栗子回到玖宁院时,影九正抱膝坐在廊下,目光浅淡,不知投向何处。 他朝主屋里看了看,没看到蔺怀钦后,朝影九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小九,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影九抿了抿唇,“在等主上回来。” 影七把一个剥好的糖炒栗子扔进嘴里,咔嚓一声响后,啊了一声,“主上还没回来啊。” 像是要下雨的天气,乌云浓厚,把夕阳的余晖遮的严严实实的。 影九没说话,只是把下巴缓缓地放到膝盖上,连头发都耷拉着。 影七顿了顿,掰了个糖炒栗子给他,影九摇了摇头。 “哎呀,开心一点嘛,”影七用肩膀撞了撞他,“要不你去寻主上,总好过在这里一直等。” 影九有些泄气,“主上一定是在和秦公子忙正事,我不应该去打扰的。” “那也是,”影七挠了挠脸,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要不跟我出去吃饭?说不定等咱们吃完饭回来,主上就回来了。” “不。”影九在蔺怀钦的事情上执拗的可怕,“我就在这里等主上回来。” 影七啧了一声,又看不得影九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压低了声音说:“要不要我告诉你个方法?保证主上明天不会再去见秦公子了。” 影九本想说“主上和秦公子本来就没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 影七捂着嘴笑起来,凑近影九的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通。 影九惊得站了起来,耳根一片红,连声音都羞得发颤,“这种事…怎么可以!” 影七无辜地耸了耸肩膀,“我这是在帮你呀,而且,亲测有效。” “你…” 对上影七镇定自若的目光,影九的脸更红了,索性连廊下也不待了,直接躲进了主屋里。 影七努了努嘴,又抛了一个糖炒栗子放进嘴里。 他笃定,影九一定会按照他的方法做。 影七掰了掰手指。今晚好像是他值夜。 他飞快地把糖炒栗子收好,朝自己屋子跑去,“哥!棉花呢!给我两团堵耳朵的棉花!” 一入夜就下起了雨。 蔺怀钦检查完今日新布置的机关,向秦砚冰道了谢后,朝玖宁院走去。 这个点了,不知道小九回来了没有了,用过膳了没有。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愈发急促。 影九像是回来了,但主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角灯,光线朦胧。 是睡着了吗? 蔺怀钦轻轻地推开门,脚步却一瞬间停住了。 影九背对着门,站在床榻前。 身上只穿着一件中衣。 那中衣明显过于宽大,松松垮垮地罩着他清瘦的身体。 蔺怀钦心口狠狠一跳。 那是自己的衣服。 那件中衣衣襟没系好,领口开得低,露出一段白皙脖颈,在烛火下勾勒出温润线条。 他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还带着湿意,几缕黑发柔软又乖顺的,贴在颈侧。 宽大的衣衫下摆下,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若隐若现。 听到开门声,影九的身体一下就绷紧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无意识地绞着那过长的衣袖边缘,指节泛白。 蔺怀钦没有说话,只是反手,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 门扉轻合的声音让影九的紧张达到了顶峰。 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再难维持先前的平静,转过身,头也不敢抬地就要跪下,一下撞在了蔺怀钦怀里。 “主上……”影九没做过这种事,面对蔺怀钦时是真的怕了,连声音都在打颤。 “属下…属下不小心拿错了衣服,误穿了您的衣服…请主上责罚…” “啊。”蔺怀钦扶起他,抱着他坐到床上,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可我记得,我的柜子在右边,小九的衣柜在左边,这么远,小九都拿错了吗?” 影九脖颈都烧红了,只知道一个劲的点头。 “属下回来的时候…没点灯…就……” 后面的,影七教他的话,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急得眼眶通红。 蔺怀钦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把他变成面对自己跨坐的姿势,手掌沿着他的脊背往下摸,一直到影九浑身颤栗,也没有停止。 影九本就心虚,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羊入虎口的事情,抓着他的衣袖连连求饶。 “…属下知错了…主上…属下不敢了…” “晚了宝贝。” 蔺怀钦低头,嗅到了影九身上的淡淡香味。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哑,几乎要烫伤影九的耳朵,“自己用了兰汤?” 兰汤,三洗一润。 影九羞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极轻地应了声,“是……” 蔺怀钦有些意外,也有些担忧,“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影九年纪小,不知道这些事情,从第一次开始,都是蔺怀钦抱着他,给他弄的。 “没有,”影九不让他看,不断地用脸颊蹭他,“没有受伤,主上……” 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穿错衣服的。 蔺怀钦沉沉地嗯了一声,手掌落在了他的腰间,眼神里像是点着一把能把人燃烧殆尽的火。 “既然小九准备好了,我就不客气了。” 第一声极其微弱的泣音传出来的时候,影七就麻溜地换了个屋顶蹲守,把棉花团塞好,开始吃他的糖炒栗子。 他想。 还得是我。 第81章 交锋 北境, 九玄宗。 影鸮用手掌拂去门扉上结着的冰霜,在满是冰凌的门前跪了下来。 “主上,属下回来了。” 明明能听到屋子里的呼吸声, 但迟迟都听不到陆承宣的应答。 影鸮垂头, 无声无息地跪着, 半个时辰后, 陆承宣的声音才缓缓淌出,“进来吧。” 影鸮起身,朝室内恭敬地点了头, 才走进去。 依旧是堆满了卷宗的书案,和没有半点装饰的萧条屋子。 陆承宣在坐在床下,周围扔了一大堆的药瓶和白纱。 影鸮当即色变, 快步走过去,跪在他面前, “主上。” 陆承宣像是受过一顿极为严苛的刑罚,脸色苍白, 嘴唇乌紫,一声不吭地用白纱缠紧自己的伤口。 “主上, ”影鸮伸出两只手, “请允许属下帮助您。” 陆承宣看了他一眼,没拒绝也没点头。 影鸮高大壮硕, 跪在陆承宣面前时,把光线和寒气都一并隔挡。 他拔掉药瓶上的软塞,轻轻托起陆承宣的手,均匀地把药洒了上去。 陆承宣的身体无声地一震,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主上,”影鸮声音木讷, 但却含着明显的担忧,“是少宗主又对您下手了吗?” 陆承宣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的里的寒度,让影鸮想起荒原上终年不化的冻土。 “夜泉宗那群狗崽子,”陆承宣痛极,动了动唇,“送来的生魂剑里,竟然有半数都是用老鼠做的。” “陆承昊试剑的时候看见了,自然要借题发挥一下。” 影鸮没说话,像个沉默的影子一样,许久才问:“主上,是否需要属下前去夜泉宗,把罪魁祸首提过来?” “要,但不是你去,”陆承宣敛着刀锋一样的眉间,“让影凫带一队人过去就可以了。” “是。” 又一瓶伤药倒在伤口的时候,陆承宣吃痛,脚尖踢了踢他。 “冰泉花,打探的如何?” “回主上,冰泉花的事情属实。” 陆承宣眼神微动,“你进去了?” 影鸮避开他的视线,一五一十禀告。 “夜泉宗防备紧密,属下没能混进去,但属下查阅了很多古籍,并且研究了夜泉宗附近的土壤。燥而不干,湿而不润,必定是上有岩浆,下有泉水的缘故。” 陆承宣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自己裹了白纱依旧渗血的伤口。 “主上,属下这次回来的路上,听到了很多不好的传闻。” “说。” “都是一些不好的传闻。说九玄宗恃强凌弱,像强盗一样,还说底下的宗门都不是真心实意臣服,暗地里想着要逆反。” 陆承宣突然笑了起来,“说错了吗?没错啊。” 那点笑容立刻冷下去,换上一种严厉的质问语气,“既是说九玄宗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影鸮张了张嘴,没敢再说一个字。 陆承宣后背靠着床沿,对疼痛的克制已经消耗了他全部力气。 他看着低头不语的影鸮,踢了踢他的膝盖,“抱我上去。” 影鸮应声,短促而干练,“是。” 被放到柴床上的陆承宣扯住了他,命令着,“躺下。” 影鸮应是,像以前无数次的那样,把陆承宣完全搂进怀里,用壮阔的胸膛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驱散着屋子里无边的寒意。 第96章 夜色浓厚,杀机四伏。 影凫得了命令后,就带了几个武士和被分配给陆承宣的入门弟子,往夜泉宗的方向而去。 三日后的深夜,影凫无声无息地,随手杀了个出去历练刚返回门派的夜泉宗弟子,把他的尸体砸在门派前的山石上,鲜血将朱砂的颜色,染得更红。 在山门值夜的武士反应极快,一下就窜起来,取过一旁的大弓,朝夜空猛地拉弦。 鸣镝箭的尖啸惊醒了众人,一众影卫武士很快就赶了过来,为首的,是今晚值夜的影六。 “阁下何人!” 影凫双指抹去剑上血迹,连正眼都没给影六,“九玄宗,影凫。奉陆执事之命,押送蔺怀钦。” 话音未落,影凫已然逼身在前,剑光直刺影六咽喉。 影六举剑格挡,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仅一招,高下立见。 影凫起手,示意其他武士的进攻,在混乱的刀光剑影中盯着影六,“你不是我的对手,让蔺怀钦自己出来,可以免一场血战。” 影六再次举剑,目光如刀,“要寻主上,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面巾下的那双眼睛冷得瘆人,影凫眼中满是杀意,再次出剑,斜削向影六的肋下。 影六勉力再挡,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剑柄。 生死一瞬之际,几点寒星射向影凫面门。 是谢引瑜的钢扇上的薄刃。 影七急掠而下,一把搀住了影六,护在影六身前。 影凫被薄刃一阻,阴鸷地盯着摇着钢扇走来的谢引瑜,“阁下是谁。” “我不告诉你。”谢引瑜的语气不急不缓,“夜半偷袭他人门派之人,没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影凫眼神一寒,“夜泉宗这次进贡的生魂剑都是些什么,你们最是清楚。” 谢引瑜依旧摇着他的扇子,挑了挑眉眼。 “首先,我们是交易,不是进贡。其次,九玄宗什么时候说了,这生魂剑一定要人来做?” “还是说,九玄宗已经昭告天下,一个仙门大派,给入门弟子的礼物,是用活生生的人命,堆出来的?” 谢引瑜咬定了九玄宗不敢光明正大地承认,言辞刻薄。 “既然没说,我们这批生魂剑,就没问题。若阁下执意要动武,便是九玄宗欺压弱小,明日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影卫不善言辞,影凫亦是如此。 他冷哼一声,目光牢牢地锁定住了谢引瑜,“你,不会有命,传出去的。” 山道上没有厮杀声,但每一处月色照不到的地方,都有跌落一地的血色。 夜泉宗主殿内,灯火通明,蔺怀钦坐在桌案前,影四在一旁,默默地擦拭着他手上的银针。 两道身影踩着夜色,闯进屋内。 影九单膝跪地,“主上,山门口守卫的武士们不敌,属下已经把影阁里的影卫们放出去了,目前颓势暂缓。” 燕淮同样点地,从怀里拿出几瓶深红色的药瓶,“主上,您让属下找秦谷主取的毒药,已经拿回。” “好。” 蔺怀钦看着桌案上铺开的夜泉宗地防图,饮满了朱砂的笔尖迅速在几处落笔。 “他们几人应当平手,要扭转局势,还得靠你们。” “燕淮,你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不宜正面冲突,你从密林绕过去,找几个制高点,将毒药抹在箭头上,找准时机。” “小九,燕淮的成功需要你的牵制,要麻烦你从正面牵制影凫,确保他无法留意到燕淮的位置,无法示警。” 影九燕淮齐齐应是。 “去吧,务必保全自身,若真不敌,不要强撑。” 燕淮领命而去。 影九疾出主殿的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影四。 影四朝他颔首,“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一定确保主上安全,你自己当心。” 影九深深望了一眼蔺怀钦,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今夜无风,烛火通明,直直地跳跃着。 山道上的声音传不到主殿,但鸣镝箭的尖啸的间隔越来越长—— 直到彻底安静。 许久,除了寂静,仍是寂静。 影四捏紧了手中的银针,压低了声音,“主上,是否需要属下前去探查?” 蔺怀钦已然起身,玄色衣摆拂过朱红色的墨迹,“无妨,我去一趟。” 一道人影,啪的一声,撞开门扉。 影四几欲甩出的银针急忙收了回来。 是影七。 准确的说,是影七打头阵,玖宁院众人一个个地,走进了主殿内。 众人都有些狼狈,但都全须全尾。 他们齐齐跪地,“回主上,属下幸不辱命,已将入侵者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第一场交锋过去后,天边已经泛出鱼肚似的白。 众人筋疲力竭地回到玖宁院,各自回了房。 蔺怀钦一点睡意都没有,把影九哄睡后,就悄悄地推开门,坐在玖宁院的亭子中。 茶炉沸腾了很久,一直到清新的茶气开始泛出苦涩,蔺怀钦都没有搅动一下。 他望着渺远的天际,揉了揉眉心。 九玄宗的实力,比他想的还要强。 影凫只是这位陆执事手下的一个影卫,带来的也不过是一些平常打杂的武士和刚入门的弟子,就有如此强的战力。 影凫覆灭的消息,最多三天,就会传到陆承宣的耳朵里。 介时,对生魂剑的讨伐,加上对冰泉花的渴望,会要了夜泉宗的命。 蔺怀钦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主上。” 影九抱着他的毯子,睡眼惺忪地走到了他身边。 一看他的状态,就知道是一睁眼,发现主上不在,就跟小狗寻味似的,寻到了这里。 蔺怀钦回神,敛下神色,去拉他的手,“吵醒小九了?” 影九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蔺怀钦,问:“主上睡不着?” 蔺怀钦露了点笑容,把他拉到自己腿上,“有点。” “小九怎么不多睡会,带你回去睡觉好不好?” 影九把他的小毯子放到腿上,因为没有完全睡醒,难得的有些孩子气,“属下在这里陪主上。” 蔺怀钦没说话,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庞。 一旁的门吱呀一声,影七小心翼翼地露出了个脑袋。 看到坐在亭中的蔺怀钦望向他时,就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合上门,窜了出来。 “主上,属下也睡不着。” 蔺怀钦示意他坐,“那在这坐会吧。” 影七一屁股地坐了下来,双手托腮,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影九看到影七的瞬间,就不好意思再坐在蔺怀钦腿上,挪到了旁边,自己坐着。 “小七哥不高兴?” “也不是吧,”影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是觉得,九玄宗挺难缠的。” 影七房间的门又开了,影六叹了口气,走了出来。路过燕淮房门时,燕淮也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门。 影七在跟蔺怀钦复述方才那一战,手脚并用,“要不是主上把小九和燕淮派过来,说不定我们还真不是对手。” 他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这个影凫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他一个人,能打我们那么多个!” 谢引瑜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不知他什么时候也醒了,推着影四走来。 “影凫是陆承宣手下的三大影卫之一,为首的是影鸮,此人忠诚不二,武力极高,接下来是左膀右臂的影凫和影鸦。” “咱们今日能把影凫留在这里,也算是折了陆承宣一臂。” 影七一听,就忧心忡忡地坐直了身体,“啊,那陆承宣是不是会报复咱们。” 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又哎呀了一声。 “没有关系!”影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战无不胜!” “就算输了也没关系嘛,”话锋一转,“大不了就一起死掉。” 影六连忙去捂他的嘴,连连道歉,“主上,抱歉,小七他不是这个意思。” 蔺怀钦笑了笑,“没关系,我觉得小七说的对。” 他拉紧影九的手,看着众人,目光灼灼。 “大战在即,我与诸位,生即同生,死也同死。” 第82章 夜 蔺怀钦的提前部署终于有了结果。 影卫们带回的消息如雪片般堆满了宽大的书案, 淹没了原本摆放的几碟精致茶点。 影九跪坐在蔺怀钦身侧的软垫上,正埋首于一堆散乱的纸笺中,小心翼翼地誊抄着筛选出的重要信息。 他一手执着细毫笔, 一手压着纸卷, 坐的比小学生还端正。 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 他就抿着唇, 小声向身旁请教,“主上,这个字…念什么?” 每每这时, 蔺怀钦都会停下对手中卷宗的批复,耐心地回答影九,并且给他解释意思。 第97章 “主上, ”影九的声音在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响起,“和我们交好的青玄宗, 说愿意送些人手过来,供您调遣。” “云笈宗和漱林宗也派人送来了东西, 是武器和一些上好的药材。” “嗯。”蔺怀钦笔下未停,只淡淡应了一声。 “不过…”影九的声音低了些, 捏紧了信笺的边缘, “也有些门派是站在九玄宗那边的,等着看我们笑话…” “还有……” 影九一边念, 蔺怀钦一边给出清晰的指令,“能在此刻伸出援手的门派,堪比雪中送炭,都记录好,等此次风波过去,我再带着你一一去拜访。” 影九用力点了点头, 连带着笔尖都在纸上甩出一个小小墨点,他赶紧用指尖去抹,却把那墨点晕开了一小片,连忙把信笺藏到低下去,再心虚地打量着蔺怀钦的神色。 蔺怀钦逸了点气息,拿过一旁擦手的湿帕子,把他的指尖捉过来擦干净,打趣他,“下次做坏事,速度要再快一些。” 影九低下头,“是,属下受教。” 蔺怀钦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了,小九再帮我看看,有没有陆承宣或者是九玄宗的消息。” 影九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了好几张深蓝色的信笺,“主上,有的。” “好,小九念给我听。” 影九打开了第一张信笺,“九玄宗陆尘百岁大寿,于四月十九日举行。” 四月十九日,就是两天前。 “陆尘在寿宴上明确,自己死后,九玄宗宗主的位置由长子陆承昊接替。” “陆承昊当众谢绝,并言自己已经找到能让陆尘修为更精进,寿命更长的方法。” 蔺怀钦目光微动,几乎是跟影九同时间,说出了后三个字,“冰泉花。” 影九疑惑地嗯了一声,转头看他,“主上怎么知道的?主上看过了?” 蔺怀钦眼中漾起笑意,摸了摸他的头。 “因为只有这样,这个陆承昊才能既在陆尘面前彰显他的孝顺无野心,又能把夺取冰泉花的任务,恰好,推到陆承宣头上。” 蔺怀钦点了点影九手中的信纸,“果然是九玄宗这种大宗出来的,都是人精。这么一句话,就能一箭双雕,还能借刀杀人。” 影九缩了缩肩膀,把手上这张信笺放好,拿过下一张,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在检验入门弟子的考核中,陆承昊当着众人的面叫停考核仪式,并就生魂剑一事质问陆承宣。” “陆承宣办事不力,受到严峻责罚,差点殒命。” “陆承昊命陆承宣前往夜泉宗夺取冰泉花,当日出发。” “主上,”这张读完,影九明显有些紧张,转过脑袋询问:“按日子来算,陆承宣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蔺怀钦很轻地点了点头。 影九有些生气,又有些担忧,“为什么陆尘不能挡住陆承昊呢?他们两个不是兄弟吗?” 蔺怀钦伸手,把影九抱到自己腿上,低声哄着他,“在九玄宗这种地方,没有情感可言,适者生存。” “更何况,陆承宣的母亲逝世早,无法提供庇佑。他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也不是什么善茬。” 影九的不安更甚,下意识抓住了蔺怀钦的衣袖,“主上,那我们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不。”蔺怀钦斩钉截铁,手心覆上他的手背,用了几分力,“我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和影六影七帮我办一下。” 影九立刻点头,“请主上吩咐。” “如今各门各派的消息我们已经掌控了很多,必要时,我们可以用情报来交换需要的东西。但现在,我们要主动传出去两条消息。” “第一,直接告诉他们,夜泉宗的冰泉花就在铸剑台下,跳下岩浆就能拿到。” 影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有些懵,“主上,是不是少了时间?” “小笨蛋,”蔺怀钦点了点他的鼻尖,“你就这么想把冰泉花送给别人?” 影九愣了一下,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属下明白了,主上是想让他们自投罗…自投岩浆!” “嗯,消息要大肆传播,尤其是已经明显表示要支持九玄宗的门派,更要多派弟子到他们家门口去说,确保每一个人都知道。” 影九模仿着影七的样子,嘿嘿笑起来,“让他们自相残杀!” 蔺怀钦露了点笑意,额头轻轻抵着他,“嗯,是个聪明的宝贝。” “那第二件呢,主上?” “第二件也是消息,去传夜泉宗已经召集大批人手,将整个山门围的跟铁通一样,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重点是要强调我们的防守很足,要让陆承宣相信,知道吗?” 影九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扯了扯蔺怀钦的衣袖,仰头望他,“…主上,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派很多人过来,我们挡不住的。” “嗯,我知道。”蔺怀钦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小九觉得,我们对上九玄宗,有没有胜率?” 许久,影九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但是我们要赢,不仅仅因为你,因为大家,还有夜泉宗的每一个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奴役,屠戮。” “陆承宣在九玄宗里的地位低,能分到他手上的人定然不会很多。小九再想想,为什么陆承昊这么急着命令他过来呢?明知道我们没有半点赢面。” 这次,影九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因为陆承昊想趁着陆承宣重伤未愈,要了他的命。” 蔺怀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没错,他手上的人不多,加上伤重,我才敢用这个方法。” “田忌赛马,以弱胜强,在最初消耗到他们的大部分力量,后面我们的布置才能派上用场,才有可能从必死的局势里找到一条生路。” “这样说,宝贝明白么?” 影九抿了抿唇,“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办。” “好,早点回来,等你吃饭。” 影九微微颔首,飞快地出了门。 暮色微沉,橙黄光晕勾勒着夜泉宗的轮廓,远远地收进天际,也清晰地呈现在影鸮眼中。 “主上,前面不远就是夜泉宗了,大概还有一天。” 陆承宣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密林。 影鸮微微颔首,示意身后众人,“在此歇一夜,明早出发。” 陆承宣翻身下马,用尽全力克制自己的僵硬。 他没看众人,转身就朝林子暗处走去。 影鸮寸步不离地跟着,看到了他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劝道:“主上,您还在发热,先歇会吧。” 陆承宣快步走到一颗古树下,弯下腰,吃力地呼吸着。 影鸮刚往前走了一步,就看到陆承宣那双狼狈却带着杀意的眼睛。 “滚。” “主上,”影鸮后退了几步,跪在了湿滑泥泞的泥土中,“您的伤要处理,不能再拖了。” 陆承宣额头抵着树干喘息,好一会儿,他才脱力似的,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影鸮依旧跪着,目光低垂,只是把伤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陆承宣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影鸮,许久,才撩起了手臂。 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更是惨不忍睹,许多地方的刀口已经溃烂,甚至是施罚的长针也还没有完全取出。 影鸮连忙膝行过去,熟练地在干净的布巾上倒了水,替陆承宣擦拭打理。 “主上…”影鸮的声音莫名的有些颤抖,“…少宗主之位,一定要争吗?” 冰冷的手掐着他的下颚,把他整张脸抬了起来,“怎么,觉得我不行了,还是在取笑我?”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有些心疼。” “心疼?” 陆承宣反复念着这两个字,指尖牢牢地钉在他的心口处,一双眼冷得渗人,“九玄宗里各个人都没有心,怎么就你一个影卫,还长出了心?” 影鸮自知说错了话,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属下僭越,请主上责罚。” 瞬间低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莫名地,让陆承宣的视线多停留了两分。 他收回手,堪称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声音低得要跌进土里。 “就算我不想争了,现在,还有我的活路吗?” “有的,主上,”影鸮那张木讷无波的脸上翻起些惶恐,“属下会永远跟着您,属下会守护您。” 陆承宣看着他,极为缓慢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影鸮一僵。 “别动,就一会儿。” 不算寂静的密林里窸窸窣窣的,像有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影鸮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主上,夜泉宗,您打算怎么办?” “快刀斩乱麻。” “可属下听说,夜泉宗已经收到风声,还调动了周围许多门派的人手,做好了周全的防范。” “那又如何,螳臂当车罢了。” 第98章 影鸮想起影凫的死讯,微微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杀进去后,尽快找到冰泉花。” “是。”影鸮应声,“其余人呢?” 陆承宣慢慢闭上眼睛,“一个不留。” 影鸮一愣,“主上?” “不留。”陆承宣的声音压抑着痛苦,却又无比阴沉残忍,“反正活着也是炼狱,倒不如送他们一起上路。” 第83章 曙光 九玄宗行事, 阴狠鬼祟,只求结果,不看过程, 但陆承宣不一样。 到达夜泉宗山门时, 他勒紧缰绳, 对山门口警惕戒备的武士道:“陆承宣, 请见夜泉宗宗主蔺怀钦。” 山道阴影中,蔺怀钦缓步而出。 他身后跟着玖宁院众人,以及穿着甲胄的武士和影卫。 昨夜, 蔺怀钦第一次以宗主的身份在主殿召集了所有人,把库房里所有的盔甲武器和伤药都拿了出来,一并发给众人。 他们接过沉甸甸的东西, 纷纷垂下了头。 与九玄宗的开战像不散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心里。他们原本以为,大战当前, 蔺怀钦也会像蔺迟玄一样,用他们的死亡, 来换取门派一时的安稳。 可蔺怀钦却不是这样。 他甚至没有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而是站在他们的面前, 一字一句, 掷地有声。 “诸位,与九玄宗之战不可避免, 但我跟各位保证,我不会舍弃任何一个人,也绝不会看着你们拼命,自己龟缩在后。我们同胜负,共进退!” 他握紧匕首,猛地插入面前的桌案, 嗡鸣阵阵。 “门派存亡之际,请大家,为夜泉宗一战,为自己一战!” 明亮恢弘的主殿里响起前所未有的呼声,每个人都握紧了武器,眼神坚定。 “属下,谨遵主令!” 蔺怀钦今日穿上了代表宗主的黑衣,腰间配着把短刀,整个人干练肃杀。 他步伐沉缓,踩着满地的落叶,行至马前十步站定,目光平静地迎向马上之人,“三公子,久等。” 陆承宣端坐马背,纹丝未动。 他眼皮微垂,目光冰冷而疏离,如同审视死物。 他甚至没有看向蔺怀钦,只是随意地,往后看了一眼。 马上就有几名武士打开货箱,像提着一件垃圾一样,把一个裹在麻袋里的人提了出来。 “蔺宗主,打开看看吧。” 影九上前,剑尖挑开麻袋,一张满是污垢与血色的脸就呈现在众人眼前。 是全塘。 全塘愣了片刻,哭爹喊娘地朝蔺怀钦爬去,一把抓住了他的下摆。 “宗主,宗主!您救救我!救救我!” 蔺怀钦眼神一冷,影九就上前踹开了他。 日光映着蔺怀钦下颌紧绷分明的脸,也映着他眼底的阴影,“若不是你,夜泉宗不会有此一劫。” 他目光微动,“小九,杀。” 影九的剑锋瞬息而至。 全塘险而又险地避过,尖声叫着,往陆承宣的方向爬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一条马腿。 “三公子!三公子,您救救我!” 马蹄嫌弃地往后一撤,将全塘踢翻在地。 陆承宣收回目光,左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只通体墨黑的皮手套。 他垂眸,缓缓将手插入手套中,将过分削薄的手指隐在了黑色中。 影鸮知道,这是陆承宣要杀人的前奏。 陆承宣漠然地注视着全塘。 “救你?好报答你在陆承昊那里的摇尾乞怜,让他对我下手的恩情?” “还是你在陆尘寿宴上的一通巧言,让陆尘相信我无心做事,弃我如敝履?” 全塘的脸像死人一样恐怖。 “三公子!三公子您听我解释!我只是,我只是想找多一个靠山…您和…您和少宗主情同手足……” 影鸮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看了陆承宣一眼。 果然,陆承宣不知何时出剑,一声清脆的剑鸣后,鲜血喷溅。 “靠山啊。” 他缓缓收剑,用内力把他整个人摔到刻着‘夜泉宗’三字的石碑上,看着他像一团烂泥似的滚下来。 “这个山,够不够大,够不够你靠的?” 陆承宣似乎很满意这个作品,打量了许久,才把目光转向蔺怀钦。 “蔺宗主,这份礼物,您满意吗?” “还不错,不必脏我的手。”蔺怀钦微微抬头,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礼尚往来,三公子想要什么?” “冰泉花。” “可以,但给你之后呢?” 陆承宣的神色没有半分波澜,修长的剑身在手心上划过。 “杀你一人,留全宗;或杀全宗,留你一人。” 蔺怀钦笑了一声,“我要是你,拿了冰泉花后,我就不会再回去了。” 陆承宣盯着他。 “九玄宗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是遥遥无期的少宗主之位?还是你拿到冰泉花后,陆尘和陆承昊会对你刮目相看?” “看来蔺宗主平日时间挺多,还有空关注我和九玄宗的事情。” 蔺怀钦不甚在意地挽着袖子,露出绑在小臂上的袖箭,指尖抚过尖锐的箭头。 “三公子,别的不说,你觉得陆承昊会让你活着把冰泉花带回去,在陆尘面前邀功,动摇他的少宗主之位吗?” 陆承昊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终于翻涌着怒色。 “这是我的事。”黑色手套拉紧缰绳,让战马嘶鸣起来,“与你无关。” 蔺怀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陆执事喜欢为他人做嫁衣,那我也不再相劝。” 说罢,他后退几步,守在山门入口,掷地有声。 “夜泉宗众人,迎战!” 所有武士和影卫齐声应是。 刀光亮成一片,连山风都被割裂,停滞不前。 陆承宣稍稍抬手,“影鸦,上。” 身形高大的影鸦带着数十名虎背熊腰的武士和面无表情的入门弟子,无声地,发起了进攻。 战马再次嘶鸣时,陆承宣的声音奇异地穿过喧嚣的山风,落到蔺怀钦耳中。 “蔺宗主,今日你幸运,能看到贵派炼的生魂剑,是如何用回你们身上的。” 不多时,一名夜泉宗的影卫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 他面前是一个手执生魂剑的九玄宗入门弟子,内力灌入生魂剑时,一张极为可怖的扭曲人脸就幻化在剑前,露着血淋淋的,甚至是空无一物的眼眶,朝那名影卫凄厉地扑去。 每一道生魂剑,定格的都是被炼制的人跌下玄铁岩浆,身死的那一刻。 被凌虐后的怨气犹如实质,化作阵阵阴风,在幽深的山道上嚎啸。 那名影卫骇的不行,直接跌坐在地,被生魂剑一剑穿心。 虚影像是饮饱了血肉,发出森然又怪异的叫声。 在虚影如法炮制,准备蚕食下一个血肉时,一道柔和又锋利的剑光猛然劈了过来。 是影九。 影九横剑挡在那名心神大乱的弟子面前,手中长剑发出清脆的剑鸣,将那团模糊的虚影,劈得涣散。 九玄宗弟子面色大变,准备变幻招式时,影九眉间一冷,长剑已经划过他的脖颈。 血色铺地的瞬间,影九一把把地上的影卫拉了起来,“影六七,都是假的,不要害怕。” “是!”影六七死里逃生,红着双眼攥紧了剑,“谢统领大人相救!” 影九脊背如松,站在喊杀声的中央,声音缓缓铺开,“诸位,生魂剑不过是内力催动的幻象,诸位定心凝神,剑光所至,必定毫无阻碍。” 影六影七率先站定脚步。 他们不再躲避呼啸而至的怨魂,手腕一翻,剑光所过之处,一片澄明。 越来越多的剑光破开恐怖的虚影。 九玄宗的入门弟子们开始露出慌张的神色。 他们依赖生魂剑已久,虚影的恐吓给了他们很多可乘之机,久而久之,对剑术基本的练习就有所倦怠,甚至还不如千锤百炼的夜泉宗影卫。 势均力敌的厮杀再一次开始。 陆承宣依旧腰背挺直地坐在马上,无心参与,也不屑参与。 他的目光落在影九身上,寒光一闪,吹了个口哨。 还在与谢引瑜厮杀的影鸦立刻转身,刀光朝影九扑去。 影九面色一凝,飞快地抽身,冰冷的刀锋擦着衣襟斩落。 沉重的长刀在影鸦手中翻飞如电,每一次斩击都逼得影九格挡的长剑火花四溅,身形踉跄。 借着格挡的空隙,影九欲抽身后退,却被两名九玄宗的武士堵住了退路。 影鸦逼身向前,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将刀背猛地一折,刀柄重重地撞在了影九的肋骨处。 “小小年纪,就能识破生魂剑的迷障,怪不得主上要杀你。” 刀柄猛地撕开肋骨处的旧伤,影九呼吸一滞,跪地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地挥剑上挑。 一声清脆的金属相撞声后,影九手中的长剑被斩落。 第99章 蔺怀钦死死地盯着影鸦,用力地攥紧山石,手指几乎要抠进石缝里。 不能呼喊,不能跑过去,稍有一点动作,都会让影九分心。 更何况,还有浴血奋战的所有人。 影鸦断定,失去了长剑的影九必死无疑,朝他迈出了索命的最后一步。 刀光贴着头皮砍下的瞬间,影九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袖口摸出几把毒刃,一改先前的躲避,卯足了力气朝他胸口撞去。 离得太近,影鸦来不及避开,眼睁睁地看着的自己的手臂被毒刃划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他后退数步,掐住自己的伤口止血,阴鹜地盯着影九,“挺有本事。” 影九脸上没任何多余的表情,杀意腾腾。 陆承宣百无聊赖地扯着马鬃,见影鸦再一次把影九压到地上,刀光朝他的左手砍去时,他挥了挥手。 在密林里一直藏着的九玄宗武士和影卫们现出了身形,像一条无声毒蛇,快速地朝众人游去。 所过之处,一片血色。 影七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道划向脖子的剑芒,抹去脸上的血迹,骂了一声。 “招呼都不打就往别人脖子上抹,你怎么那么没有素质!” 影六帮他格挡开从背后袭来的剑光,沉声道:“别骂了,仔细点。刚才的生魂剑只是他们用来开路的,真正的杀招,是这些。” 局势一下倾颓。 陆承宣带来的人都被派出,蔺怀钦当机立断,一脚踢开飞扑上来的进攻者,袖箭迅猛地没入一人心口后,抄起一旁的大弓。 鸣镝箭的尖啸响彻云端。 燕淮的身影轻巧地掠过树梢。 紧接着,夜泉宗的所有人立刻抽身回撤,一双双杀得发红的眼睛站在山石后,看着挥刀杀来的进攻者们。 “不好!” 陆承宣后撤的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时,恐怖的气浪,裹挟着一股浓郁的恶臭在山门瞬间炸开。 血色仿佛将空气都凝固了。 战马受惊,嘶鸣着要把陆承宣甩下马背。 伤势被牵扯,陆承宣痛得浑身紧绷。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气急败坏,他盯着蔺怀钦,咬牙切齿地指挥还活着的人。 “杀,给我杀光!” 原先的百人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个人,蔺怀钦紧绷着唇线,抬起手腕,往下一压。 夜泉宗的人朝剩下的人扑了过去。 影鸮盯着前方,压低了声音询问,“主上,是否需要属下前去支援。” 陆承宣没说话,手心死死地攥紧缰绳。 影鸮敏锐地注意到了陆承宣袖口处的血迹,脸色一变。 “主上……?” “先撤。” 简单的两个字,都耗费了陆承宣极大的力气。 “是。” 九玄宗的人像浪潮一样,无声退去。 “主上,”谢引瑜喘着粗气,拿着扇子的手腕都在发抖,狼狈的很,“要追吗?” 蔺怀钦盯着最后的一点黑影,“穷寇莫追,影鸮和陆承宣一直都没参与,若我们逼急了,反而对我们不利。” 他转向一旁待命的燕淮,“方才的时机捏的刚刚好,辛苦了。” 燕淮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被风霜磋磨的眉间却松了许多,“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好,去把秦砚冰接来,请他帮忙治疗受伤的弟子们。” “是。”燕淮领命而去。 还存活的弟子们纷纷卸了力气向后倒去,任由自己躺在脏污的山道上。 影九踉跄地撑起身体,朝蔺怀钦跑去,被一把接住。 “主上,我们…赢了。” 死里逃生让他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发抖,他被蔺怀钦拥在怀里,一遍遍地安抚着。 暮色四合,满目凌乱。 蔺怀钦紧紧拥着影九,目光扫过所有人。 “是的,小九,第一场,我们赢了。” 第84章 恭迎 影九肋骨的伤有些严重, 光是清水都换了三次。 秦砚冰上药时把眉头拧的死紧,“刀柄的力气虽然重,但也不至于撕裂伤口, 这个地方以前一定有很重的旧伤, 不然不会这样的。” 影九躺在床上, 很轻地朝蔺怀钦摇了摇头, 对秦砚冰小声说道:“是以前出任务的时候受伤的。” 秦砚冰虽然已经是谷主,但给人看病时,那副爱数落人的样子还是没变。 他老气横秋地摇着头, 一把把药纱按在了影九的伤口上,疼的影九一颤。 “你现在年纪还小,就这么不爱惜自己, 以后老了怎么办?啊?” “肋骨那么重要的位置,怎么能反复受伤?当影卫连命都不要了?” “啊?还有你?你怎么照顾你的人的?就看着他受伤?” 原本只是影九一人低着头, 现在连蔺怀钦也跟着低下了头。 果然是做了谷主的人,一骂骂两个。 蔺怀钦握着影九的手, 低声认错,“秦谷主说的对, 小九是我的人, 是我没照顾好他,才让他受了那么多的伤, 但请谷主看在小九难受的情况下,先暂时放我们一马。” 秦砚冰啧了一声,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闭上了嘴。 等到他出去后,蔺怀钦才小心翼翼地把影九抱到了自己怀里。 “疼得厉害吗?” 影九身上乏力,实在贪恋蔺怀钦的怀抱, 小声告了罪后,整个人都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方才有点,现在上了药好多了。” 蔺怀钦将下巴轻轻抵在影九的额发上,话语里有什么东西崩失殆尽,“小九,方才,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影九刚想转过脸,眼睛就被蔺怀钦蒙住了。 蔺怀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艰涩的紧绷。 “如果影鸦真的伤害了你,什么夜泉宗,什么宗主,通通都跟我没关系。” 他轻轻环着影九的腰背,“小九,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好吗?” 影九攥紧自己的小毯子,低下头,“属下不好,让主上担心了……” 蔺怀钦贴了贴他的脸颊,眼睑浮现一丝猩红,“是我不好,没有武功,不能保护我的小九,只能看着你冲锋陷阵。” 影九感受到了蔺怀钦胸腔的震颤。 他微微睁大眼睛,细长的睫毛扫过蔺怀钦手心,语气有点焦急,“主上……” “没事,小九。”蔺怀钦的声音很哑,很低,“我抱宝贝睡会,好吗?” 影九刚从生死边缘下来,精神亢奋的很,根本没有睡意。但他不想再让蔺怀钦担心他,就很乖地点了头。 “好,陪你睡觉。” 蔺怀钦就这样抱着他,直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才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回枕上,仔细掖好被角。 合上门板出来时,已快子时,帮忙清点和安抚伤员的燕淮和谢引瑜也回来了。 两人快行几步,颔首行礼,“主上。” “都处理好了?” “是。”燕淮应声,“今日一战,夜泉宗死亡弟子六十三人,受伤八十七人,已达半数。” 谢引瑜一改往常的轻佻散漫,顿了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汇报。 “受伤的弟子们已经让宗内医师一直照料着了,这几天会把他们放在后勤的位置。死亡的弟子已经按照您的指示进行记录,等事情结束后,就把弟子们的遗物和一些金钱送到他们家属手里。” “好,辛苦了。”蔺怀钦沉默片刻,转头朝膳房走去,“都先去歇一会儿吧,我来烧饭,晚点出来吃饭。” 大战后,谁也没力气管果腹的事,蔺怀钦这么一说,两人才惊觉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抗议着,连忙道谢。 今晚的月影很长,斜斜地打在紧束的玉簪花苞上,透出饱满的莹白光晕。 这些玉簪花,都是大家一点点种下的。 是影四认真地挖土;是影七呼朋引伴地栽种,是燕淮仔细地浇水和照料。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玉簪花在初夏绽放的样子。 蔺怀钦走进膳房,连灯都没有点,只是随意地撕了块衣角,用火折子点燃,扔进了灶炉中。 被引燃的柴噼啪作响,是玖宁院里唯一的声响。 蔺怀钦挽起袖子,沉默地淘米、切菜、掌勺,又一个人把煮好的菜端到院子中央的石桌上,轻轻地摆好碗筷,在石椅中坐下。 夜风带起食物的香气,却带不起脸上的情绪。 明明不久前,大家还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 蔺怀钦久久地坐着,直到两道身影,踩着月色,终于出现在玖宁院。 他微微直起身体,望了过去,“回来了。” 影七抹了一把被浓烟熏黑的脸,“主上,陆承宣就驻扎在不远处的密林里,确实受了很重的伤,属下去到时,跟在他身边的影鸮正在给他上药。” “那个影鸮,有点东西,属下刚在树上蹲好,他就有所察觉,要不是属下跑得快,可能就被他钉在树上了。” 第100章 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所以我在那里放了把火,嘿嘿,不让他们好好休息,让他们焦头烂额去。” 蔺怀钦笑了笑,“没受伤就好。” 他把目光转向影六,影六微微绷紧身体,“主上,事情已经办好。那些意欲趁火打劫的门派已经收到我们今日战败的消息,例如蚀日居,戟天宗,已经在赶往夜泉宗的路上。” 蔺怀钦看了一眼月亮,道:“做的好,明天我们就放弃山门,把战场转移到铸剑台去。” 影六影七对视一眼,“是!” “洗个手来吃饭吧,”蔺怀钦招呼影六影七,“我去叫他们。” 很快,众人就围坐到了一起,连秦砚冰也在邀请范围内。 蔺怀钦给他们夹了菜,“今日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就简单做了几样,等这场风波平息后,带你们吃去玩好玩的,吃好吃的。” 影九捧起碗,“谢谢主上。” 众人纷纷言谢。 “不用客气,很晚了,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下一场。” 他们纷纷起筷,却只是扒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只有秦砚冰,对着面前的醋溜鳝段啧啧称赞。 压抑包裹了众人。 九玄宗实在强的可怕。 就算今日山门前九玄宗的人只剩二十多个人,夜泉宗依旧不是对手。 那二十多个训练有素的影卫们以一当十,把夜泉宗的弟子们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提,还有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的陆承宣和影鸮。 若不是陆承宣伤势被感染,加重了他的发热,估计众人,已经成了山道上的再一块泥泞。 影七啊呜一声地扒了一大口米饭,重重地放下筷子,一副凶狠的样子。 “打就打,大不了就是一死,怕他们做什么!” 这句话瞬间打破了勉强维持的沉默。 影九捧着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看了一旁的蔺怀钦一眼,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影六侧过脸,沉沉地扫了影七一眼,看起来想要指责影七,最终只是一言不发,低头继续一粒粒挑着饭。 谢引瑜脸上没了惯常的轻佻,他扯了扯嘴角,没扯出笑意,端起碗猛灌了一大口汤。 影四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给坐在他身边的谢引瑜和影七夹了块排骨。 秦砚冰是医者,最看不得这种场面,啪的一声放下碗,额上青筋都隐隐跳了一下,“别人还没打过来,就说这种丧气话。我还在这里呢,怎么着也能吊住你们的命。” 燕淮轻轻放下碗筷,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我们的实力虽然相差很多,但陆承宣的人损失的也不少,不一定没有胜算。” 蔺怀钦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给身旁的影九夹了一筷子青菜,示意他吃饭。 影九又重新端起碗,食不知味地往嘴里放着青菜。 蔺怀钦放下筷子,不急不缓地说着,“大家今天都看到了,陆承宣带来的人,很大一部分折损在了爆炸中,剩下的十三个影卫和武士都有一定的受伤。” “陆承宣伤重,没办法打持久战,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慢慢拖。” “但目前,我们最需要的警惕的,不是陆承宣。” 影九咽下噎人的米饭,接了话,“是影鸮。” 谢引瑜点了点头,“影鸮是陆承宣三大影卫里实力最强的,今日我和影九用尽了全力,才勉强战胜影鸦,更别提站在旁边,一直观察我们的影鸮,他对我们的了解,应当比我们了解他要多。” 影四认同谢引瑜的话,“所以下一次,影鸮将是关键。” “对,”蔺怀钦微微颔首,“但还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的炸药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不会再有力抵挡他们,也没必要增加弟子们的伤亡。” “我们要让那些后来的,想要分食夜泉宗的门派,助我们一臂之力。” 燕淮最先明白过来,“主上的意思是,直接敞开山门,让陆承宣和其他想要冰泉花的门派直接到铸剑台进行厮杀。” 影九抬头看了看月亮,“但只剩明天一天,马上要月圆了。” 影七掰着手指算了下,好了一点的脸色又垮了下去,“…后天就是十五了,一旦到了十五,他们就能找到真正的冰泉花。” “所以我们不能等,”蔺怀钦指节敲了敲桌面,“要逼着陆承宣在没完全做好准备时,再次进攻。” 影七目光微动,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影六,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影六,”蔺怀钦将目光投了过去,“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影七举手,“主上,我可以!” “不,”影六把他的手摁下来,“主上,请让属下去。” 蔺怀钦拿出一封信,交给影六。 “把这封信,交给九玄宗陆承昊。” “信上只有一句话。陆承宣已经取到冰泉花。” 影九明白过来,“主上是要借陆承昊的力量来对付陆承宣。” 蔺怀钦牵了牵嘴角,“送信的时候,不要直直往九玄宗去,要不经意的,让陆承宣看到。” 谢引瑜往桌上扔了两个骰子,看骰子丢出两个六,笑逐颜开。 “主上是要让他们埋下疑心,这样,陆承宣为了自己的安危,一定会快速来取冰泉花,而陆承昊为了不让陆承宣得势,一定会抢他手中的冰泉花。” 蔺怀钦微微颔首,仰头将桌上的酒倒入口中。 “小七,去给陆承宣和要进攻的门派传消息。” “就说,夜泉宗宗主蔺怀钦,在铸剑台,恭候他们的到来。” 第85章 开路 天蒙蒙亮之际, 厮杀声撕开了夜泉宗的山门。 半夜里,影七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把玖宁院里剩下的一些改良烟花通通拿到陆承宣那, 炸了个痛快。 但最先进入铸剑台的, 不是陆承宣, 而是一直与夜泉宗不合的蚀日居。 蚀日居里都是些亡命之徒。山贼, 匪徒,草寇,比比皆是, 他们就像是一条恶犬,哪里有腥味,就踢翻谁家的饭碗, 再扬长而去。 影四独坐于生魂台上,手中握着淬着毒的长针, 谢引瑜在他身旁给他扇风,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铸剑台。 影七影六影九和燕淮分别镇守下方的东西南北四个角落, 影四毒针所指,就是几人剑锋所在。 蔺怀钦坐在高台上, 支起一条腿, 一边搅动着茶炉里沸腾的茶水,一边看着最先闯入的, 红衣黑领的蚀日居弟子。 蚀日居弟子们看着庞大的生魂台,又看着翻涌的玄铁岩浆,喜形于色。 “兄弟们,就是这里!冰泉花就在这里!冲啊!” 身后众人迫不及待,握着武器冲了进来。 “台上有人!” “管他是谁!咱们只要夺下冰泉花,就能入道飞仙, 就能占领夜泉宗,还管他是谁!” 蔺怀钦垂着眼睫,吹了吹杯盏里的茶汤,将杯盏放了下去。 极轻的一声瓷器相撞声后,早已埋伏在周围的夜泉宗弟子们杀了出来。 血肉被利器穿透的声音,仿佛又是一次茶水的沸腾。 影四和谢引瑜背靠着背,钢刃和毒针为底下众人指引方向。 影六影七的招式如出一辙,剑招灵巧变化,寻着敌人弱点再击杀。 燕淮内力恢复了八成,剑光所过之处,激起阵阵白芒,一时间无人敢靠前。 影九握着蔺怀钦送给他的新剑,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每招每式都是杀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蚀日居的弟子死伤过半,雄心一下被浇灭,进退两难。 “别打了!直接取花!” “冰泉花就在岩浆下,跳下去就能拿到!” 几个胆子大的,纵身一跃,直接跃入岩浆中。 凄厉的叫喊声经久不绝。 蔺怀钦漠然地注视着这场厮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晚。 昨晚,影九靠在他怀里,像是想了许久,才小声地问他,“主上,属下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蔺怀钦低头去看,只看到影九埋着头的一段后颈,白得让人想起落在水井里的月光。 “自然,小九想问什么?” 看不见影九的表情,只听到闷闷的声音不断传来。 “如果…属下是说如果…” “…我们失败了的话,主上…主上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蔺怀钦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过,影九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想要看着影九,可影九却死死地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不肯动半分,他只好顺着他的头发,抚上他的脊背。 “小九为什么这样问?” “属下…不想主上…与我们同生共死。” 影九终于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主上…属下只想您好好的…” 他从床尾拽起一个厚实的包裹,打开后,里面赫然是各种防御的武器和一堆名贵伤药。 第101章 “主上,”影九很快地看了蔺怀钦一眼,吸了吸鼻子,“这些是属下这段时间备下的…用您给属下的钱买的…” 蔺怀钦轻轻地揽着他,给他顺毛,“连小九都对我没信心?” “属下有的…属下只是不想主上涉险,不想主上受伤…” “所以要把我赶走?不要我了?” 影九摇了摇头,鼻头和眼眶一下就红了,眼泪要掉不掉。 “我要是真走了,你就不怕我身边有别的小九小八小七?” 影九把自己的下唇咬到发白,才艰涩地挤出个字,“不……” “你还不呢,”蔺怀钦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秦砚冰多看我两眼你都打翻醋坛子呢。” 影九耳朵羞红,不说话了,连毛茸茸的脑袋也一动不动了。 屋内没有点灯,床边的幔帐也被放下,光线被隔绝的严严实实的。 蔺怀钦侧身躺下,把影九拉到自己怀里,用他的小毯子把他包裹起来。 他知道,影九很喜欢这样的封闭的,只有他们二人的空间。 “小九,没来这里之前,我都是一个人。” “每天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过着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 “时间长了,也会想有人陪伴自己。结果,我就遇到了你。” 影九一动不动,耳朵却竖的直直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疼。” “后来我发现,有个小影卫会在我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得眼睛都不眨,会像小仓鼠一样把我给他的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收好,还会在每次值夜的时候偷偷看我,然后满足的一个人傻笑。” 蔺怀钦学了学影九傻笑的样子,直把影九臊的抬不起头。 “主上……” 蔺怀钦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 “小九,你是过去的唯一,也是现在的唯一。” 他低头,寻到影九微微张开的双唇,舌尖轻轻扫过。 “所以,无论风雨雪霜,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 影九轻轻地点了点头,攥着他的衣襟,在被亲吻的间隙里仰头看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 “属下,一定会为了主上,战无不胜。” 逐渐浓郁的血腥味拉回了蔺怀钦的思绪,他微微抬眼,就看到带着影鸮,一步步走进铸剑台的陆承宣。 陆承宣脸色依旧苍白,甚至比昨天还要差一些。 黑色手套戴在那只嶙峋分明的手上,像荒原上多日未进食的秃鹫。 蚀日居的人看到又有人闯进铸剑台与他们争夺冰泉花,仇恨的目光就甩了过来。 “先把后面进来的人杀了!” 陆承宣看都不看朝他飞扑过来的人,眼睛微挑,冰冷的目光直直落到在煮茶的蔺怀钦身上。 影鸮扭断那人脖子的时候,陆承宣就落到了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盯着蔺怀钦。 蔺怀钦从一旁的茶托里取出一只新的茶盏,装上一勺煮的浓郁的清茶,推到了陆承宣面前。 “新茶,清明前采下来的,三公子尝尝。” 陆承宣没有接过茶盏,目光在模糊的白气上一转,又落到了蔺怀钦脸上。 “蔺宗主好魄力,人之将死,依旧能够这般从容。” “三公子求财而已,何必与我过不去。” 陆承宣端详着自己的手,“求财?蔺宗主当真是这样觉得的?” 蔺怀钦笑了笑,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管是求花,还是求财,都一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难道现在的三公子,不是这个处境吗?” 陆承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蔺宗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吧。” 蔺怀钦没再说话,只是往原本就满的茶盏里又添了点水。 倒茶为满,是为送客。 陆承宣看懂了,偏偏停下脚步,扫视着已成血海的铸剑台。 “这地方有点嘈杂,不适合聊天叙旧,蔺宗主说呢?” 视线一直落在陆承宣身上的影鸮点了头,身形微动。 没人看到影鸮是什么时候抽出他腰间双刀的,连武功高超的谢引瑜和燕淮都是眼前一花。 方才还气势胜人的蚀日宗弟子们瞬间死寂,被影鸮一个个地踢进熔浆里。 烈火和鲜血浇筑着可怖的气息。 看着还没落到岩浆里就已经着火炭化的尸体,陆承宣的目光又寒了三分,“我又给了蔺宗主一份大礼,蔺宗主要怎么谢我?” 知道陆承宣识破了自己的计划,蔺怀钦捏紧了杯盏。 “既然传闻冰泉花就在这铸剑台下,”陆承宣速度极快地掐住蔺怀钦的脖子,把他推到高台边缘,让他半边身子都悬空,“就麻烦蔺宗主帮我取过来了。” 底下的一众影卫们都白了脸,影九更是,想也不想地往上冲,被影鸮拦住,与影鸮缠斗起来。 “蔺宗主,”陆承宣盯着蔺怀钦那双波澜不惊的眼,莫名地有些怒气,“贵派的宝物,还是得您亲自去取。” 他手腕用力,正欲把蔺怀钦推入岩浆时,手腕却传来剧烈的疼痛。 “你!” 蔺怀钦双指间,夹着一块锋利的瓷片。 瓷片深深地嵌进陆承宣的手腕,划破了他用三年辛劳才被允准拿到的手套。 “呀,刚才煮杯的时候不小心打碎的,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陆承宣手上原本就有伤,被骤然一划,就撤了力气,吃痛后退的瞬间,蔺怀钦跃下了高台,被早就等候在一旁的影六影七接住,稳稳地站在生魂台上。 “三公子,”生魂台上热浪滚滚,蔺怀钦单手松着衣襟,声音有点哑,“下次掐别人的脖子的时候,记得要限制他的双手。” 三番两次在蔺怀钦这里吃亏,陆承宣望着自己被割破的手套,反常地笑了起来。 铸剑台外又是熙熙攘攘的叫喊声,越来越多的门派终于赶了过来,想要分一杯羹。 满地的血腥也没能阻止他们认为自己就是能取到冰泉花的幸运儿。 不知是谁高举双臂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啊!冰泉花就在下面!咱们拿了冰泉花,别说什么夜泉宗九玄宗的,只要我们想,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众人齐声应和,气冲斗牛,“杀啊!” 厮杀过好几轮的夜泉宗弟子们与咬着牙,再次拿起武器,迎了上去。 燕淮转了转酸痛的手腕,以一人之力,阻挡了所有想上生魂台的人。 生魂台上,影鸮和影九影七飞快地缠斗着,尖锐的金属相接声不绝于耳。 蔺怀钦站在生魂台上,接过影四递来的长弓,锋利的箭头对准了眼冒绿光的侵略者。 陆承宣用布条缠好自己手腕,走到高台边缘坐下,两条腿悬在高台之外,一下下地晃着腿。 “影鸮。” 影鸮手中用力,双刀绞住从背后袭来的影六,将他击飞,往上看去。 陆承宣指了指生魂台下,“他们好吵。” 影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只会接受命令的机器,手中双刀生风,一下就从生魂台跃下下,将所有叫嚣着要取冰泉花的人都碾成血肉。 以一敌百,不过如此。 这一打,就足足打了一天一夜。 玖宁院众人们不仅要阻止外来进犯的门派,还要提防着影鸮随时的偷袭,逐渐力竭。 当铸剑台里最后一个人被影鸮踹进岩浆里时,陆承宣看着那具漂浮在岩浆上的尸体时,冷漠地勾起了唇角。 他朝外看了一眼天色,目光在高挂的圆月上,停顿了几息。 接着,他对上蔺怀钦审视的目光。 “蔺宗主好计谋,大肆宣扬冰泉花的所在之地,就是为了让这些小门小户消耗我的力量吧。” 他看着玄铁岩浆池里浮起的森森白骨,眼中浮现一丝鄙夷,“只可惜,这些没脑子的贪心鬼,到死都不知道,只有月圆之夜,冰泉花才会显现。” 他打了个响指,已经与众人缠斗了一天一夜的影鸮还有力气荡开所有压过去的刀剑,抓着影九,一头扎入岩浆中。 看着蔺怀钦骤然发白的脸色,他终于有几分称心如意。 “借你的人开开路。” 第86章 冰泉 月圆夜, 玄铁岩浆下的冷泉洞窟又呈现于人前。 影鸮铁铸般的小臂死死抵在影九颈侧,将他整个人悬空钉在嶙峋的岩石上,“冰泉花在哪里?” 影九脸色涨红, 调动着全身内力对抗, 一句话都不肯说。 陆承宣朝四周看了看, 没有头绪, 就扬手,微微屈了双指,一道凛冽的寒风就轰在了影九昨日才受过伤的肋骨处。 痛到极致, 影九发出一声闷哼。 可怖的力量把影九身后的石壁都震碎,也将他从影鸮手中甩了出去。 他摔在地上,捂着瞬间染血的肋骨, 蜷缩着,血沫不断从口鼻涌出。 第102章 “主上, 这个洞穴由无数个洞窟组成,冰泉花可能在其中的某一窟。”影鸮的目光从影九身后泛着莹蓝色的蘑菇洞窟收回, “请您允准属下探查。” “没那么多时间。”陆承宣俯视着影九,“等什么, 他傲骨铮铮, 就成全他。” “是。” 影鸮刚上前一步,两道破空之声就从身后袭来。 陆承宣再次扬手, 轻轻打了个响指,恐怖的内力就把那两只钢箭碾成齑粉。 他头都没回,“蔺宗主,背后伤人,并非道义。” “滥杀无辜就是道义了?” 陆承宣这才转身,“问冰泉花而已, 他不答,我有什么办法。” “在冷泉里,三公子自取。” 陆承宣眼神微动,仿佛死水微澜,瞬间又归于沉寂。 影鸮即将拧断影九脖子的手,悬停在半空。 他紧紧盯着蔺怀钦,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蔺宗主这么大方?” 蔺怀钦往前走了几步,挡在影九身前,“一换一,没有什么大方不大方。” “用洗髓净骨的冰泉花,换一个人都算不上的影卫?” “影鸮对你而言,也不算人?” 陆承宣下意识地看了影鸮一眼。 影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陆承宣却感觉到了一股不可名状的烦躁。 他似乎想不通这样的情绪,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转过了身。 对他而言,不管是蔺怀钦,还是跟在他身边的影卫,都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成齑粉的存在,早杀晚杀,都一样。 他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话,“蝼蚁相护,不自量力。” 影鸮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无声收手,紧随其后。 “小九,”见两人离开,蔺怀钦立刻扶起影九,从怀里翻出伤药抵在他唇边,“先把药吃了,伤到哪里了?伤势严重吗?” 影九深深地埋着头,声音是不成调的沙哑,“主上…属下无能…连累了您…” “别说这种话。” 蔺怀钦打断他的请罪,翻看着黑衣下的伤口,在摸到肋骨处的湿漉漉时心头一紧,毫不犹豫地扯开影九肋下那片被血浸透的衣料。 昨日才遭受重创的地方,又是一片狼藉。 新伤叠加在旧伤之上,在肋骨处形成了一个不断渗血的可怕创口,断裂的骨茬在血肉中摩擦,每一次的呼吸都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 怒火和内疚几乎摧毁了蔺怀钦。 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压抑的暴戾。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没事?!” 蔺怀钦的质问像刀一样,剜的影九心口发疼。 “主上…”他有些害怕,但依旧伸手拉住蔺怀钦的衣袖,“就是内力的冲撞…缓一下就好了…主上…请主上不要忧心。” 蔺怀钦的胸口剧烈起伏,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从容,翻出一瓶又一瓶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把伤药倒在血肉模糊的肋骨上。 影九吃痛,但生生忍住了,只是用那双柔软又澄澈的眼睛看着蔺怀钦。 “主上…属下知错了,您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 接着,影九就看到了蔺怀钦发红的眼眶。 他整个人像被烫到似的,话语里是十二分的惊慌,“主上……?” 蔺怀钦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手臂绕过他的腰背,把人揽进怀中。 “主上…”影九的声音被闷在了怀抱里。 “小九,记得昨晚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要爱护自身,不可以以命相搏。” “还记得就好。”蔺怀钦的声音又沉又低,贴着他的胸腔传出,带着点罕见的请求,“保全自身,不要再让自己陷入危险中,好不好?” “是…”影九应承,“属下…绝不再犯…” 接连的落地声让蔺怀钦警觉回头。 影六影七最先跟了下来,然后是燕淮。 “主上,”燕淮抱拳汇报,“铸剑台里的人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属下让剩下的夜泉宗弟子撤出铸剑台,按照您的要求将铸剑台大门堵死了。影四和谢引瑜已经提前在机关阵等候。” “好。”蔺怀钦缓缓吐出一口气,下颚绷得死紧,“他们应当快寻到冰泉花了,我们也过去吧。” 影七跳上前来,帮忙搀扶着影九,影六则和燕淮护卫着,在前面开路。 淙淙水声在安静下来的洞穴里显得格外清晰。 深蓝色的绒状菌毯几乎铺满了整个洞穴,远远地,蔺怀钦就看到坐在冷泉旁的陆承宣。 他摘了手套,把那双布满疤痕的手浸在温水中。 蔺怀钦径直往里走,踩过的菌毯上,无数小巧而透明的蝴蝶翩然而起,像一团重新栖息的光影。 “是个好地方,是北境从没有有过的景象。” 蔺怀钦对影九的伤势耿耿于怀,连虚以为蛇都不想给,冷漠又疏离。 “冰泉花在水下,让你的人下去,拿了就走。” 影鸮停下了在蘑菇林里的翻找,顶着一头发光的孢子走了出来。 陆承宣微微抬手,影鸮就滑进了水中。 蔺怀钦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扫过池水旁一块颜色较深的石头—— 那是他让谢引瑜重新开辟的,通往玖宁院的生路。 只要影鸮把冰泉花采下,冷泉就会倒灌,支撑岩浆的岩壁就会倾塌,不出五息,此地就会被岩浆覆灭。 陆承宣抬头,打量着上方岩浆流过的岩壁,道:“这上头没有路,如何出去?” 影七年纪小,被他这幅理所当然的模样气的跳脚,“三公子怎么来的就怎么上去呗——” 他话音未落,就被蔺怀钦扯到了自己身后。 “我敢指,三公子敢信吗?” “我自然相信。”陆承宣的语气和他的眸光一样淡,“将死之人的话,都是真话。” 明晃晃的侮辱让燕淮和影九都捏紧了剑柄,额上青筋直跳。 蔺怀钦面无表情地往后指了一个方向。 是原本的出口,现在已经被改成机关阵。 陆承宣根本没看蔺怀钦所指的方向,反倒是看着影鸮的身影逐渐没入水下,枯瘦的手指不断搅动着水面。 “蔺宗主这么急着给我指出路,不知是好心,还是已经在外头备好了杀招?” 面对陆承宣这样强大自负到无可战胜的对手,打开天窗说亮话才有一线生机。 蔺怀钦示意几名影卫坐下调息,自己往前走了几步,“你是指陆承昊吗?” 陆承宣停住了一直拨弄池水的手。 “蔺宗主真的很有本事,竟然真的把他请过来了。” “不见得是我请的吧。难道你的哥哥,九玄宗未来的掌权人,不会不请自来,杀了你吗?” 陆承宣垂眸,又开始拨弄池水,一道道冰凌随着他的动作,在水中穿刺。 “当然会啊,”他转头,直勾勾地看着蔺怀钦,“不然今天,怎么只有我和影鸮两人过来?” 蔺怀钦面色微变,“你把他杀了?” “哪能,他可是九玄宗的少宗主,我的哥哥,我有几个胆子,在路上把人截杀?” 蔺怀钦立刻就明白过来。 “也是,等他到了夜泉宗再杀,就可以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来了。” “到时候,你上交陆尘的说辞,就是蔺怀钦杀了前来接应弟弟的陆承昊,你为了替九玄宗报仇,杀了我,然后带着冰泉花回去,稳坐少宗主之位。” 陆承宣盯了他好一会儿,语气里颇有几分叹服,“蔺宗主当真心智过人,承宣佩服。” 水面荡起剧烈的涟漪,影鸮从水下冒出头来,语气带着惊喜,“主上!冰泉花果然在水底,是否摘下?” 陆承宣扫过面色各异的影六影七,又扫过微微紧绷身体的影九燕淮,眼中闪过玩味,“摘下就是。” 影鸮再次入水时,就连蔺怀钦,都有些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承宣从水中抽出由他内力结成的冰凌,缓缓地在手上摩挲着,“所以,我让我的十三个影卫去找他了。冰泉花,我加上影鸮,就够了。” 蔺怀钦一哂,“他们杀不了陆承昊。” “那又怎么了。”陆承宣毫不在意结果,“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我身边的人虽然不是什么精锐,但应该能让心急如焚的少宗主受点伤吧,我也很想看他受伤一路,逞强一路的样子。” 蔺怀钦感觉到,一直戴在陆承宣脸上那层冷漠的伪装,终于卸了下来。 露出被长期压抑的疯狂,不甘,与扭曲。 “蔺宗主,”他挥动着锋利的冰凌,屡屡擦过蔺怀钦的双眼,“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计谋天衣无缝吧。” 影九再按捺不住,横剑挡在蔺怀钦面前。 陆承宣仿佛看不见影九的剑尖,自顾自地说着,“从影鸮告诉我,有针对九玄宗的消息时,我就知道,是你让人做的。” 第103章 “若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你身边的影六,能活着把信传给陆承昊?” 满意于影六骤然变化的神色,陆承宣用冰凌挑开影九的剑锋,咄咄逼人。 “我就是要他来。他不来,少宗主之位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手上?”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疯狂,让蔺怀钦心惊。 在陆承宣以为蔺怀钦会因为计划被看穿而恼羞成怒大惊失色时,蔺怀钦只是垂着眼睫,缓缓走近。 他拨开陆承宣抵在自己脖颈的冰凌,手掌握住了锋利冰冷的尖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三公子还不觉得,我是为了你,才故意请的陆承宣?” 陆承宣一愣,“为了我?” 蔺怀钦朝前逼近,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心底。 “让陆承昊有来无回,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冰泉花,我已经拱手相让了。在你手上,你想给谁用就给谁用,这不是你的自由吗?” 陆承宣终于笑了起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我知道了,你想要搞垮九玄宗。” “巧了,我也是,我们殊途同归。” 蔺怀钦也笑,但笑不达眼底,“既有同样目的,我们可以合作了吗?” 陆承宣止住笑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不能。就算没有你,陆承昊一样会来。” 蔺怀钦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朝平静无波的冷泉一指,“加上一个影鸮呢?” 陆承宣的神情瞬间变得恐怖,那双冷冽如冰的眼睛里仿佛跳着鬼火。 “你什么意思?” 突然,一阵可怖的地动山摇。 冰泉开始沸腾翻涌,头顶上的岩壁开始断裂,大量的岩浆骤然涌入冷泉,将水池边的深蓝菌毯烧成灰烬。 冰泉花已摘。 洞窟要塌了。 第87章 生路 冷泉的水被无形的力量抽干, 失去水汽的岩壁在岩浆烘烤下瞬间发红龟裂,裹挟着毁灭之势向下崩塌。 大片深蓝菌毯蒸腾起刺鼻白烟,整个洞穴地动山摇, 碎石如暴雨般倾泻。 影鸮手里紧紧攥着那株散发着幽蓝的冰泉花, 刚从快干涸的冷泉中冒头, 一块被岩浆熔断的巨大岩壁便带着千钧之势, 直直朝他头顶砸落。 “影鸮!” 预料之外的惊变让陆承宣来不及思考,手中聚起内力,狠狠朝岩壁拍去, 岩壁如碎末般散开,泼洒了众人一身。 滚烫的岩浆沿着石壁飞快舔舐而下,疯狂注入仅剩的浅洼水池, 嗤嗤作响。 “主上,冰泉花。” 影鸮没得到命令, 仍未从池子中起身,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 岩浆的热浪已卷到他膝边, 布料瞬间焦黑,还有血肉被灼烧的声音。 “起来!”陆承宣拽了他一下, 一把夺过冰泉花, 关进了随身携带的匣子里。 影鸮刚准备起身,就看到已经被吞噬的泉水开始反扑, 巨大的岩块擦着他的后背砸入水中,溅起数丈高的灼热水浪。 影鸮被拉力带得踉跄,重心不稳,眼见着就要栽入水中,一只满是疤痕却极富力量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把他拽了上来。 影鸮刚借力稳定自己的身体,就看到陆承宣因为救他,而被碎石划的鲜血淋漓的左臂。 “主上……” 影鸮的声音惊惶又自责,准备低头请罪,就被陆承宣扇了一耳光。 陆承宣看都没看他,那双秃鹫似的眼睛正死死盯住已经退到洞穴边缘的蔺怀钦身上。 蔺怀钦带着影九、影七、影六、燕淮四人,正快速而有序地退向一块颜色略深的岩壁,影九的剑光扫开厚厚的苔藓,露出一个藏在石缝后的,极其隐蔽的洞口。 陆承宣眼睛一亮。 是生路! 数道由内力瞬间凝结而成的森白冰锥,带着刺骨寒意破空而出。 燕淮举剑格挡时,影九拉着蔺怀钦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那只容一人过的洞口露了出来,让所有人都能看个仔细。 岩浆如同沸腾的赤色潮汐,疯狂吞噬着洞穴空间,灼热的空气仿佛要灼烧肺腑。 蔺怀钦看着飞身而来的陆承宣,额角布满细汗珠,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这个通道出去是谢引瑜和影四守着的机关阵,但他必须要把陆承宣和影鸮引进这里,他们才能从那条真正的出口出去。 蔺怀钦像一个只想要逃命的人一样,看都不看陆承宣,抓着影九的手就招呼众人,“快,进来!” 又一道冰锥呼啸而来,直直钉在他脚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蔺怀钦果然露出了焦急不耐烦的神情,他低喝着:“陆承宣!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蔺怀钦的反应让陆承宣相信了这就是生路。 他挤开挡在他面前的影六和影七,率先冲到了洞口,矮身就要往里钻。 在陆承宣的视线盲区里,蔺怀钦极快地朝影六影七使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朝已经被烤得通红的水池边靠近。 那里,是真正的出口,真正的活路。 一直机敏的影鸮,此刻却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迟滞。 陆承宣的那一巴掌如同枷锁般牢牢锁住了他的视线,让他连影六影七的异常都没察觉。 当陆承宣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处时,他撞开作势要拦他的影九和燕淮,紧跟到了洞口前,仿佛怕被丢下。 “主上!” 影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进来。” 陆承宣的命令不仅让影鸮松了口气,也让蔺怀钦松了口气。 影六影七已经顶着高温,合力挪开了池边一块石头,露出了真正的生门。 见影鸮也准备进入洞口,影九朝蔺怀钦伸出了手,“主上。” 影九的手刚触碰到蔺怀钦的衣袖,袖口上的黑豹就毫不留情地溜走。 已进入通道的影鸮不知为何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出,一只布满疤痕的手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扼住了蔺怀钦的脖颈,将他狠狠拖入通道深处。 “蔺宗主,我不认路,不如你在前面,给我开个头吧。” “主上!”燕淮心下一惊,伸手就去抓蔺怀钦的衣角。 但通道狭窄,陆承宣又特地把蔺怀钦压到最前,燕淮的手只捞到一片潮湿的,久不见天日的空气。 接着,十几道冰锥凌厉地射出,燕淮和影九被迫挥剑格挡,前行的身形被阻得一滞。 陆承宣的低喝紧随其后,“影鸮!” 影鸮连忙想要跟上,却被赤红双目的影九挡住了去路。 “滚开!”影鸮怒喝,双刀瞬间出鞘。 影九呼吸急促,理智都消失殆尽。 如果让影鸮跟在陆承宣身后,没人对陆承宣压制的话,打头阵的蔺怀钦必死无疑。 机关阵是他们几个一起布置的,不管是哪一个机关,都是要命的存在,若是主上不慎触发—— 赤红爬满了影九的双眼,长剑不顾一切地横扫,剑光直斩影鸮腰腹。 影鸮贴着剑锋滑过,双刀交错,精准地格开影九和燕淮的长剑。 见他一只手已经抓住洞口岩壁,后方传来影六的怒喝,“拦住他!” 影鸮眼神一厉,双刀十字交叉,硬生生扛住影九和燕淮的全力夹攻。 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但他死守在洞口前,半步不退,脚下碎石被碾得簌簌作响。 影九眼睁睁地看着陆承宣压着蔺怀钦越走越远,状若疯魔。 他咬紧牙关,剑招大开大合,每一剑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只想着逼退影鸮。 就在这时,洞窟深处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像是什么东西不堪重负的声音。 影七离岩浆最近,浑身是汗,他抬头,往声音的来源处看了一眼,冷汗瞬间压过了身上的热汗。 他大声地嘶吼着,“快点!快点!上面要塌了!” 果然,洞窟顶部的石壁绽开蛛网般的裂痕,无数星火般的熔岩滴落,砸地成坑。 影七和影六的位置终于引起了影鸮的注意。 影六影七站着的地方,虽然离岩浆很近,但在池子的边缘,有一个明显人工开凿的,半人高的凹陷。 凹陷处深而狭窄,容一人通过,像是早就预料到取花以后会岩浆倒灌,两旁特地用湿土浇筑。 尽管此时温度灼热,岩浆灌满池子,但这这处,依旧湿润坚固。 影鸮脑海里划过一道清明。 主上现在走的,根本就不是生路,而是他们故意设计的死路。 “你们!!” 他怒喝一声,充沛的内力灌于双刀之上,以惊人的速度挑开影九和燕淮的剑锋,愤怒几乎烧穿双眸。 “主上!那个不是出口!外面,池子下才是真正的出口!” 影鸮在热浪和刀光剑影中嘶声大吼,声音几乎被岩浆的轰鸣淹没。 第104章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炸响在影九耳边。 几乎是同一瞬间,影九看到了陆承宣急退的身影。 但,只有陆承宣一人。 影九的心几乎跳出胸膛。 如果真的让陆承宣出来了,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让算计了他的蔺怀钦活着。 影九猛地撤剑,不再与影鸮纠缠,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在飞溅的岩浆碎片中,一头扎进了山洞口,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陆承宣的出路。 “拦住他!”影六吼声急切。 “影九!”燕淮惊呼,想抓住他却只触到一片灼热的空气。 洞口处,几道凌厉无比的冰锥深深地扎进影九身体,影九伸展四肢,连光亮声音都牢牢堵住,不肯退让半步。 陆承宣目露凶光,手中再次凝聚冰锥,狠狠扎向影九四肢,“找死!” “小九!” 蔺怀钦呼喊急切,影九咬住下唇,吞下喉咙深处的痛呼,不想让蔺怀钦担心。 最后几发袖箭的鸣啸直直扎入陆承宣的后背,蔺怀钦用尽全力,在逼仄的通道里冲撞,一把抓住陆承宣再次蓄起内力的手,反拧在身后。 陆承宣有内力傍身,力气大的惊人,胳膊肘连连后顶,每一下都重而沉。 蔺怀钦用整个身体圈禁住他,将他用力地往后拖,无论陆承宣如何重击,都绝不松开身体,疼的满脸冷汗。 “主上!”影九的声音都变了调,放弃了施展不开的长剑,摸出一把银针,甩向陆承宣。 陆承宣的腹背受敌,让还在洞口处的影鸮彻底爆发。 他一步击退燕淮,刀锋在他手臂上划了长长一道。 燕淮浑身都是刀伤,依旧背对着洞口,寸步不让,帮影九抵挡着暴怒的影鸮。 伤口被灼热的空气炙烤,剧烈的疼痛让燕淮嘴唇发青,他勉力招架住影鸮的杀招,艰难地聚焦失血过多开始涣散的双眼。 影七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生路,用尽全力飞身而来,借势踢开了影鸮,飞快地钻入洞中,跟在影九背后,替他抵挡着陆承宣的反击。 岩壁支撑到了极致,被赤红的岩浆寻到了出口,在侧后方冲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这一裂口,仿佛破开了岩壁最后的抵挡,熔岩汹涌喷薄,狂暴地冲刷下来,灼热到扭曲的空气席卷了整个空间。 看着僵持的几人,影六眼中狠色一闪。 此时此刻,主上不可能再有时间出来,他也不会放弃主上,自己苟活。 既然如此—— 长剑猛地劈开那唯一湿润的泥壁。 深红色的岩浆灌入凹陷,将唯一的出口烧得通红,再无机会。 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不!”看着唯一的出路被影六亲自毁坏,影鸮怒吼着,“我杀了你们!” 影六转身,毅然地飞身前来,直攻影鸮后心,“燕大哥,你先进去,我垫后!” 影鸮低吼着,脖间青筋鼓涨。 他缠斗太久,终究力竭,在热流逼近的瞬间,被影六击退,整个人几乎被奔涌的熔流吞噬。 皮肉焦糊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陆承宣的呼喊里第一次透出明显的焦灼,“影鸮!滚进来!” 影鸮踉跄着,拼尽最后力气撞开已进入通道的影六的阻挡,在洞穴被赤红熔流彻底淹没前,终于扑进了通道口。 热浪如潮,碎石如雨。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后,整个洞窟被赤红的熔岩与崩塌的巨石彻底埋葬。 第88章 破网 坍塌的洞穴堵住了通道的入口, 连空气和光亮也一并隔绝。 漆黑到视物不清的通道里,蔺怀钦禁锢着陆承宣,用尽全力地把他往出口的方向拖去。 陆承宣的喉骨被压得咯咯作响, 却又因狭窄到无法转身的通道, 只能猛地后仰, 用坚硬的后脑狠狠撞向蔺怀钦的面门。 闷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蔺怀钦吃痛, 手臂下意识地一松。 生死边缘浸淫多年的陆承宣立刻抓住了机会,手肘向后猛击,重重捣在蔺怀钦的肋下。 肋骨几欲断裂的剧痛让蔺怀钦彻底泄去了手臂的力量, 整个人踉跄着朝后跌去,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主上!” 影九目眦欲裂,发了疯的想要往前, 却被厚厚的岩壁阻挡。 饶是肩膀被磨得破皮见血,也只能小步的, 向前挪动。 陆承宣缓缓活动着被勒得生疼的脖颈,一步步地迫近蔺怀钦, 声音低沉得像是阴风过境,“蔺宗主, 好算计。” 蔺怀钦抬手, 擦去唇边的腥甜,背脊紧贴着刺骨的岩壁, 粗糙的痛感让迟钝的感官清醒了几分。 他死死地盯着陆承宣不断逼近的,模糊的轮廓,掌心紧贴岩壁,缓慢而坚定地继续往外挪动。 视觉被剥夺后,其余感官的感知更加强烈。 他能感觉到,岩壁上的潮湿已经越来越弱, 开始出现干裂,甚至是风化的痕迹。 这是临近出口的标志。 窒闷的空气加重了陆承宣的伤势,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脚步虽不停,但却多了几分沉重。 “蔺宗主,猫抓老鼠的游戏,好玩吗?” 就在陆承宣开口的瞬间,蔺怀钦捕捉到了一点微弱的铃铛声。 这铃铛,正是谢引瑜之前说的,绑在弩箭箭尾上的小铜铃。 他心口猛地一跳,默不作声地停下脚步,把陆承宣之前的话还给了他。 “三公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吧。” 在这样的情况下,蔺怀钦还有余力的反击让他震怒不已。 内力再次凝成一道冰锥,陆承宣快步朝蔺怀钦逼近,眼里是满涨的杀意。 蔺怀钦腰腹用力,在陆承宣扑身过来的瞬间,刚拧身想把他推出去时,就看到原本应该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冰锥,却甩向了影九的方向。 声东击西! 蔺怀钦呼吸微滞,“小九小心!” 就是这一瞬,陆承宣就找到了空隙,一掌拍在蔺怀钦的心口上,把他抛起,撞开了出口那扇虚掩着的门。 早在机关阵外等候的谢引瑜和影四听到动静,正准备把手中的银针与钢刃甩出去,又急急收了回来。 影四拦住一旁的谢引瑜,“等等!是主上!” 率先被推出来的蔺怀钦形容狼狈,脚下踉跄着,踩了好几个机关。 他险之又险地避开射出的弩箭,朝旁侧滚,迎面却撞上从高空摆落的刃索。 惯性让蔺怀钦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刃索离自己越来越近。 刃索贴身的一刻,蔺怀钦几乎闻到了刀锋上的腥味。他闭上眼睛,预料中血肉分离的疼痛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声刺耳的铮鸣。 影九竟然越过了陆承宣,脱手甩出从不曾离手的长剑,替蔺怀钦挡下了这道要命的刃索。 陆承宣站在机关阵口,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蔺宗主,你费尽心思把我骗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你的这些破烂玩意儿?” “你不会觉得,这些机关,能把我困在这里吧?” 蔺怀钦置若罔闻,极力平复呼吸,手轻轻搭上影九肩头。 影九猛地转头,目光扫向出口阴影处。 影七心领神会,电光火石间,连同影六和燕淮反手对影鸮发起了合攻。 影鸮伤重,经久不息的打斗消耗了他的全部内力,岩浆几乎烧毁他后背。每动一下,都如剥皮拆骨,痛的他双目模糊。 主上不喜欢弱者,他就是活活痛死,也绝不能让主上知道。 他咬紧牙关,目光一直落在陆承宣身上,还要时时刻刻紧盯着他前面的影六和燕淮,堤防他们对主上的不利。 他在队伍的最后,能听到出口的嘈杂,却一直无法靠近。 焦急了一路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腔。 面对几人的骤然发难,影鸮只能一退再退,身体夹在两道石壁中,连双刀都没办法拿出来。 窒闷又逼仄的空间让影鸮的视线都难以聚焦,他汗涔涔地不断往后退,眼看着就要永久消弭在石壁中。 轰—— 一声震响后,可怖的内力直接轰开了两旁的石壁。 陆承宣身形如电,一把拉住了几乎瘫软的影鸮,把他扯了出来。 影六几人见状,立刻抽身,分头闯入机关阵的不同方向。 好在机关阵是几人亲手设计的,再加上影四和谢引瑜的引导,虽说险象环生,到底是能拼出一条生路。 影鸮头晕目眩,脚步打晃,差点迎面成了箭簇的靶子。 “废物!”陆承宣一把扯过影鸮,扬手欲打,却在看到他几乎被烧烂的后背时,手又放了下去。 “怎么弄的?” 影鸮想回答,可他张嘴发出来的,都是破碎又急促的音节。 陆承宣的神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自己内力消耗巨大,完全是在强撑,而影鸮伤势又如此之重。 第105章 他粗略地扫过影鸮身上的伤,内力拂过他的后背,见影鸮有所好转后,才烦躁地转身,目光追随着几名影卫。 只要跟着他们,就能轻易地闯过机关阵。 站在高处的谢引瑜当机立断,钢扇朝前挥动,数道钢刃切断了墙上的透明丝线。 无数支尾端绑着铃铛的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铺天盖地的铃铛声干扰了陆承宣的判断,不过片刻,他就失去了所有目标。 他脸色骤沉,周身气息变得骇人。 铃铛弩箭射出的瞬间,影九就照着影四的指示,带着蔺怀钦险之又险地冲出了机关阵。 饶是再小心谨慎,影九仍是不可避免地落了一身伤,冲出机关阵的一刻,就脱力跪了下去。 “小九!” 蔺怀钦也好不到哪去,但仍是用尽全力托住了影九摇摇欲坠的身体。 一瞬间,蔺怀钦就感受到了影九冷得不正常的温度。 他脸色惨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先前在洞口,为了阻止影鸮进入,他生生受了陆承宣十几道冰锥,方才又因为保护自己,替自己承受了大部分机关,更别提他重伤染血一直未得到妥善处理的肋骨。 蔺怀钦用额头贴住他,避开他的伤势把他抱进怀里,用自己体温给他传递温度,“小九,没事了,出来了,我让人送你回去疗伤。” “主上…”失血过多,影九冷得厉害,扯着他的衣袖,极其微弱地摇头,“属下…属下在这里…护卫您…” 蔺怀钦眼前阵阵发黑,强行咽下喉头腥甜,轻柔地贴了贴影九的脸颊。 “小九,我没事,你先不说话,听我说。” “陆承宣和影鸮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是强弩之末,谢引瑜一人足够对付他。至于我身边,还有影四。你最信任的四哥,对不对,不用担心。” 影九不断摇头,想要抓住蔺怀钦的手,却只摸到了蔺怀钦身上濡湿的血迹。 他瞳孔微缩,挣扎欲起,“主上…您的伤…” 蔺怀钦果断看向影四。 影四会意,俯身扬手,一记掌刀精准劈在影九后颈,人软倒下去。 燥热的夜风拂过,刺痛各处伤口。 蔺怀钦竭力地缓着呼吸,看着同样从机关阵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影六影七和燕淮,朝他们点了点头,“都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 燕淮站都站不稳,靠着影六影七的扶持才能勉强直立,他看起来还要留下,被蔺怀钦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你们留在这里,除了让伤势加重,没有任何作用,先回去好好修养。” 他看向伤势相对较轻的影六,下了命令,“影六,带他们回去休息,再请秦砚冰过去。” 影六往不远处看了一眼,谢引瑜和影四朝他点头,示意他放心,他才应了是。 机关阵已经完全启动,各式各样的毒针弩箭朝阵中的陆承宣和影鸮而去,能听见内力轰开机括的震响,也能听见血肉被搅动的粘腻。 谢引瑜盘坐古树枝头,时不时甩入几枚暗器,给阵中二人添乱。 蔺怀钦靠坐在墙根下,捂住肋下伤处,不动声色地将染血的黑衣裹紧。 自己是主心骨,决不能倒。 机关阵是最后杀招,若是陆承宣依旧能毫发无伤地闯出机关阵,他只能,以命相搏。 他微微抬头,看向天边圆月。 不知道小九回到玖宁院了没有,不知道影六把秦砚冰请过去了没,不知道其他的影卫和弟子们伤势如何。 蔺怀钦沉默着,把脸埋到双臂中间。 辘辘的轮椅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影四的声音难掩焦急,“主上,机关阵被毁得的差不多了。” 突然,机关阵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 “影鸮!” 蔺怀钦心猛地一沉,霍然起身。 不到两息,陆承宣就握着两柄冰凌,像一尊杀神一样,一步步地,从坍塌的机关阵中走了出来。 血红的眼睛剜了蔺怀钦一眼,陆承宣停下脚步,把昏迷不醒的影鸮拖了出来。 影鸮身上有无数的箭簇和刀伤,满头满脸都是血,双目紧闭。 而一旁的陆承宣,虽然也狼狈异常,但不难看出,他被影鸮保护的很好。 陆承宣跪坐在他身边,毫不犹豫地打开关着冰泉花的匣子,逼退向前攻来的谢引瑜和影四,摘下了三四朵花瓣,放在影鸮的眉心上,手指聚集着内力,轻轻点了上去。 柔和的光晕迅速笼罩了影鸮。很快,影鸮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整朵冰泉花能净骨洗髓,如获新生,若是部分,只能加速伤口愈合,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把千辛万苦才取到的冰泉花拆开使用。 影鸮艰难地聚焦视线,先看到陆承宣,又瞥见他手中残缺的冰泉花,整张脸因内疚白的瘆人,“……主上。” 陆承宣把影鸮拽起来,拍了拍他的脸颊,“给我活着,听见了吗?” 影鸮蹲坐在他身边,像个大型犬,闷闷地应声,“是。” “好了,”陆承宣朝几人随意一指,“去把他们杀了,我们回家。” 双刀出鞘,被影鸮紧紧地握在手里,他率先锁定了坐在轮椅上影四,一步步朝影四逼近。 谢引瑜早就从树上跃下,横扇挡在了影四面前。 而陆承宣的视线则落到蔺怀钦身上,浸满了血的靴底踩着枯叶,朝他走来。 蔺怀钦毫无畏色,甚至拔出了匕首,往前走了几步。 鱼死网破也好。 至少,小九能活下来。 冰锥刺向蔺怀钦心口的刹那,一道人影飞快地踢开陆承宣,夺下他放着冰泉花的匣子,高高举起。 陆承宣踉跄了好几步,缓缓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 他的视线,钉在了来人身上—— 陆承昊。 蔺怀钦从没见过陆承宣这样的神色。 扭曲,变形,甚至有种压抑到腐烂的错觉。 陆承昊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盒子,飞身踢开朝他扑来的影鸮,手中聚集内力,把陆承宣拖到了自己面前,保养的极好的手掐住了陆承宣的脖子。 陆承昊手中用力,逼迫他跪下。 “好狗,见到主子,怎么不叫?” 第89章 破晓 陆承昊身形高大健硕, 站在陆承宣面前比他还要高一个头。 是久居高位的人,视线永远向下看,扫视间都带着审视的压迫。 那张刀削斧劈的冷峻面孔欣赏着陆承宣的挣扎, 露出玩味和漫不经心。 他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逼着陆承宣给他请安, “以往不都乖乖行礼吗, 今天这是怎么了?出来一趟,翅膀硬了?” 陆承宣死死地抠着他的手,拼尽全力反抗, 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影鸮一声怒喝,不要命地撞了过来,陆承昊松手侧身, 影鸮就跟陆承宣撞在了一起。 看着滚在一块的主仆两人,陆承宣勾唇, 露出了鄙夷的笑容。 他打开匣子,目光在残缺的冰泉花上扫了两下, 声音立刻提高了几度,“冰泉花为什么不是完整的?” 陆承宣推开影鸮, 满是疤痕的手把自己撑起来, 话语里颇有几分挑衅,“我吃了, 少宗主不满意?” “你!” 这般模样的冰泉花,已经失去了大半功效,决不能献给陆尘。 他扬起手臂,把匣子狠狠掼在地上,木匣子四分五裂的同时,落在地上的冰泉花也开始蜷缩, 开始凋零。 谢引瑜见状,想趁乱去捡,却看到了蔺怀钦的摇头。 他明白蔺怀钦的意思,微微颔首,退到一边。 坐山观虎斗。 陆承昊睥睨着形容狼狈的陆承宣,定下了他的结局,“花毁了,你也别活了。” 陆承宣甩开影鸮的搀扶,仇恨像火海一样蔓延。 “少宗主,都不在九玄宗里了,还要这样冠冕堂皇吗?” “你想杀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还需要找冰泉花这个理由吗?” 他扫过靠墙而立的蔺怀钦,和护在他前面的影四和谢引瑜,道:“莫非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也需要哥哥如此伪装?” 哥哥这两个字让陆承昊暴跳如雷。 “你还有脸质问我,”他从怀里扯出一个湿漉漉的袋子,砸在陆承宣脸上,“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陆承宣微微侧身,影鸮已经替他接过袋子,看到里面东西的瞬间,影鸮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主上。”他捏住袋口,不让陆承宣看到,压低了声音,“是…眼珠。” 陆承宣对陆承昊的手段司空见惯,闻言只是平静道:“谁的眼珠?” “您派出去的…十三名…影卫的…” 陆承宣微微色变。 陆承昊一路上的恶气终于出了点,脚下碾着砂石,“废物就是废物,手段废物,派来的人也废物。” 陆承宣的目光在陆承昊的手臂和腰腹处扫过,笑了起来。 第106章 “既然废物,哥哥怎么还会受伤,难道是赶路太急,自己路上摔的吗?” 没想到自己刻意遮掩了的伤势还是被发现,陆承昊唇角下抿,刻出一条冷酷无情的直线。 他手中聚集内力,一把散发着寒意的巨大冰剑就横亘在几人头上。 九玄宗是仙门大宗,寻常武器他们看不上,都是用内力直接凝成。 内力越深厚,能凝结出的武器就愈发复杂,威力越大。 双指朝陆承宣一点,冰剑就裹挟着万道寒风,朝陆承宣劈头砍下。 风暴中心的陆承宣和影鸮根本无法抵挡,不过是片刻,就被冰刀般的寒风割的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陆承宣把挡在他面前的影鸮拉到身后,调动着体内最后的内力,同样凝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 两把剑如出一辙,连花纹都一模一样。 陆承昊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很快就转成了阴狠,“原来,这么多年,都在韬光养晦吗?” 陆承宣不答,这么多年伪装出的冷静与淡漠消失的一干二净,血红双眼里只剩仇恨与怨怼。 两把冰剑相撞的瞬间,汹涌的气流朝四周翻涌,连空气都结起了冰凌,扑簌簌地落下。 蔺怀钦伸手,接住了一片冰凉。 趁陆承昊往后急退的瞬间,影鸮握着双刀就旋身而上,被恼羞成怒的陆承昊一掌劈退,“劣等奴仆也敢对我动手!” 影鸮被击退数尺,跪在地上,不断呕出猩红的血。 陆承宣手中的冰锥还没完全成型,陆承昊就像猛兽般扑了过来,抓着他的头,一下下地往地上撞。 恨到极致,所有的招式都简化,只剩下你死我活的拳打脚踢。 十三名影卫对陆承昊的截杀起了作用,陆承昊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内伤颇重,更别提本就有伤还一路缠斗了如此久的陆承宣。 一开始,陆承宣还有力气捂着自己的头,很快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任陆承昊作为。 陆承昊坐在他身上,把他死死地压住,脸上的肉都因过于用力而扭曲,“给我死!” “主上!!”影鸮咆哮着扑上来,试图抓开陆承昊的手,却被内力狠狠推开,重重地摔出去。 陆承宣的血流了一地。 影鸮疯了一样的,连双刀都没握,想也不想,就用自己的身体去撞陆承昊,想给陆承宣撞出一条生路。 “滚开,肮脏的东西,你和你主子一样,早就该死!” 陆承昊不厌其烦,终于在影鸮的又一次撞击时,松开了抓住陆承宣的手,最后的一点内力狠狠拍在影鸮心口上,又幻化出一道冰锥,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影鸮口鼻溢血,扭曲变形的手抓着那道冰锥,低吼着,一点点地把自己从冰上拔起来,执拗地,朝陆承宣爬去。 陆承宣瞳孔有些涣散,在陆承昊松手的瞬间,朝一旁滚去,指骨用力撑地,想撑着自己爬起,却被泥泞的靴底一脚踩住。 陆承昊高大,从来不缺的衣食让他长成真正的北境勇士,踩着陆承宣手时,就能听到被一点点碾碎的骨节发出的脆响。 痛到极致,但忍了无数年疼痛的陆承宣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只是睁着泛起异常血色,瞳孔涣散的眼睛,用尽全力凝出最后一道冰锥,发狠般地插进陆承昊的脚面。 深刻的仇恨让他连自己的手也一并钉穿。 陆承昊吃痛,另一只脚朝他脸上踹去,拔出冰锥就要朝陆承宣的脑袋钉下。 “引瑜。”蔺怀钦冷不丁地喊了声。 谢引瑜心领神会,摇着他的扇子,“主上想要留下谁的性命?” 蔺怀钦紧紧地盯着陆承宣,“救他。” 谢引瑜一愣,被影四推了他一把后,连忙点头,“是,属下这就去。” 钢扇很快就和陆承昊缠斗在一起,陆承昊大概是没想到一个旁观的小门小派竟然敢趁火打劫,气得脸色涨红,章法大乱。 影四打量着蔺怀钦的神色,想不明白,低声问:“主上,为什么要救他?他伤了那么多人。” 蔺怀钦顿了好一会儿,才像叹息似的,“因为陆尘还没死。” 影四稍一想就明白了,后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主上思虑周到。” 蔺怀钦的语气很轻,却很笃定。 “陆承昊和陆承宣能斗成这个样子,背后必定有陆尘的挑唆。他想养蛊,从中选出能力最强的继承人,无可厚非,但,他不仅是宗主,还是父亲。” “今天这个局面,他们只要能活一个,陆尘就无所谓。但若是在夜泉宗,他唯一的继承人都死了的话,你猜他会怎么样?” 影四捏了一把冷汗,“他当然会屠宗…属下还听闻,陆宗主是半仙之体。” 蔺怀钦双肩紧绷,脖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显然这是个不得已的决定。 幽幽的声音几乎要散在风里,“夜泉宗再经不起多一场劫难了。” 影四朝远处看了一眼。 原本应当光耀如白昼的夜泉宗里灯火寂灭,黑影幢幢,不用想,都知道弟子们伤亡惨重。 影四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膝盖,想要宽慰蔺怀钦,“主上…大家都会理解您的决定的。” 蔺怀钦动了动唇,没能扯出安抚的笑容来。 若他内力无双,武功高超,也不至于还要做这样的决定。 放虎归山。 谢引瑜的钢扇与陆承昊的兵刃缠斗,刺耳的兵戈声不绝于耳,分不出胜负。 影鸮终于爬到了陆承宣面前,把陆承宣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声声悲切,“主上……” 陆承宣睁开那双血色浑浊的双眼,像是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抱着他的人是谁,他浑浑噩噩,唇齿开合间不断溢出鲜血,“…影…兄…兄长…” 影鸮浑身一震,巨大的恐惧攫取了他,“主上,主上!” 这个称呼,是六岁的陆承宣第一次看到他时的称呼。 彼时,陆承宣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光着脚站在北境终年不化的寒冰上,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连袖子都没有,浑身冻疮。 影卫统领把自己带到他面前时,年纪很小的陆承宣还不甚熟练的隐藏起自己的恐惧,身体紧紧地靠着墙壁,却能对着比他高出好几个头的自己,露出甜甜的笑容,喊自己,兄长。 六岁的陆承宣面对十八岁的影鸮,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只能纡尊降贵地喊他兄长,是希望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影卫,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统领离去后,影鸮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等级,解下自己粗糙厚实的衣服,严严实实地把陆承宣裹了起来,常年拿刀的手,毫无芥蒂地握住了那双发红肿痛的脚。 影鸮就这样单膝跪在他面前,跪在一个避风的角落,把他罩在自己的怀抱里,替他挡着所有风雪。 “主上,属下抱着您,一会儿就不冷了。” 从不知温暖为何物的陆承宣趴在他肩上,不知所措地收起伪装的笑容,好一会儿,他才抽噎着,把眼泪都抹到影鸮肩上。 从那以后的二十年,影鸮都再没听过这个称呼。 陆承宣突然闷哼了一声,蜷缩着身体抱着头,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时而清醒,时而迷茫,甚至控制不住的,冒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影四动了动唇,“主上?他这是…在装?” 蔺怀钦盯着他那双完全染上鲜血的眼底,摇了摇头,“应当是方才陆承昊的重力撞击所致。” 影四喉结上下滚动,心跳有些加速,“能好吗……?” 蔺怀钦转头看他一眼,彼此都读懂了内心的想法。 如果陆承宣真的记忆错乱,甚至严重到失忆,九玄宗的溃败就可以被预见。 蔺怀钦沉默了许久,才道:“…以现在的医学技术,很难。” 影四也不说话了,目光落在捂着头哀嚎的陆承宣身上。 陆承宣茫然四顾,呆滞的目光划过影四,又划过蔺怀钦,在看到与谢引瑜缠斗在一起的陆承昊时,经年仇恨又如烈火般燎原。 “他,他!”陆承宣的声音里满是恨意,他推搡着影鸮,“去!杀,杀了他!” 影鸮最清楚陆承宣此时的状态,着急忙慌地去擦拭他头上脸上的血,不断摇头,“主上…您先…您先止血…” “杀了他!”陆承宣越急,他眼中的血色就越积越多,覆盖了所有眼白,语言开始颠倒,“杀了他,求求你…帮帮我…杀!” 影鸮的心沉到谷底,到底遵循了陆承宣的命令,再次举起他的双刀,跌撞地朝陆承昊砍去。 冰剑四分五裂的瞬间,陆承昊被谢引瑜击退数十步,强弩之末,狼狈地喘着粗气。 但他看到影鸮还敢举刀向他时,不容践踏的自尊心支撑着他重新站稳,恶狠狠地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 双刀朝颈侧砍来的同时,陆承昊大吼一声,胳膊扣住双刀,把影鸮整个人掼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一掌拍在他的心脉处。 第107章 影鸮吐出一大口血,瞬间卸去了所有力气,面色苍白如纸,呼吸艰难。 陆承昊费劲地起身,刚想从怀中摸出伤药,一根泛着莹蓝色的毒针就正正插在他的手腕间。 怨毒的眼神还没落到影四身上,谢引瑜就踢腿而上,直直把陆承昊往后踢,将他踢到古树上,倒在地上,满身泥泞。 仙门大宗的少宗主哪有受过这种委屈,那一头用玄铁发箍紧束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戒备着面前的影四和谢引瑜,“你们!背后偷袭算什么——” 噗—— 话音未落,尖锐的刺痛从心脏处传来。 陆承昊愕然回头。 满面淌血的陆承宣双手握着影鸮的弯刀,状若封魔般地撞了上来。 陆承昊低头,看到了自己心口处,染血的刀尖。 陆承宣听到弯刀没入血肉的声音后还不解恨,又用全力将弯刀转了两圈,听到血肉被搅碎的声音后,他才收了手。 陆承宣双目流血,视物不清,握着刀柄的手颤得不行。 他大概是想望着陆承昊,彻底被鲜血模糊的视线却让他不知看向何处,一次次地重复着。 “我赢了,是我…是我…我不是废物…我不是没用的东西…” 陆承昊面上依旧是鄙夷的神色,看起来想说什么,但那双眼快速涣散,刚扬起的手一下就砸在了地上。 陆承宣听不见,也看不见,猛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大喊着,“影鸮!影鸮!” 影鸮撑着一口气,慢慢地伸出手,扒着地上的泥土,朝陆承宣爬去。 那只肮脏的,泥泞的手摸到陆承宣时,陆承宣已经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影鸮几乎是扑在他身上,感知着他的微乎其微的心跳和鼻息。 他慌里慌张地摸到已经枯萎发黄的冰泉花,放在陆承宣眉心处,抬手的瞬间,才发现方才陆承昊的那一掌,连他的内力也一并化去。 眼见陆承宣的呼吸越来越弱,冰泉花也逐渐枯萎,影鸮悲痛欲绝,突然,不顾一切地,朝蔺怀钦爬来。 影四立刻戒备,挡在蔺怀钦身前。 “蔺宗主,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主上…” 影鸮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维持着个奇怪的姿势,不断地把头往地上磕。 “我知道主上做了很多错事…我替他…我替主上赔罪,您想要怎么样都可以,杀了我…或是要活剐了我也行…求您,求您出手…救救主上…” 谢引瑜唰的一声合上扇子,“陆承宣伤了我夜泉宗那么多人,一条命怎么够还?” 影鸮的脸白的吓人,心神撑到了极限。 “蔺宗主…求求您…您要什么都可以…求求您…救救主上…” “他还年轻…在九玄宗这些年,每时每刻都在受伤…在生死边缘挣扎…他才会这样的…” 影鸮浑身颤抖,声泪俱下。 “少宗主…少宗主的性格您也…看到了…主上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他一直磕头,头上的鲜血淌进眼睛里也毫无察觉。 “…主上遭受重创,记忆混乱,也许就此昏迷再也醒不过来了…日后绝不会再对您,对夜泉宗不利,求求您……” 医者仁心。 蔺怀钦到底见不得这种场面。 更何况,确实如影鸮所说,陆承宣这伤,是致命的,不可逆的,日后绝不会再对夜泉宗造成威胁。 既然如此,何必痛下杀手。 蔺怀钦看了谢引瑜一眼,“快去,冰泉花要毁了。” 谢引瑜早就知道蔺怀钦会这么做,连忙在陆承宣面前蹲下,内力点在他眉心上,将最后一点冰泉花化开。 影鸮没再说话,他心力耗尽,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朝蔺怀钦磕了三个响头,爬回了陆承宣身边。 天色将明时,影鸮背起昏迷不醒的陆承宣,一步步地,朝远方走去。 蔺怀钦沉默片刻,朝谢引瑜和影四招了招手。 “都结束了,我们也回家吧。” 第90章 疗养 这一场浩劫过后, 夜泉宗的山门整整关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秦砚冰成了夜泉宗最忙的人。 白天被夜泉宗的医者们请去治疗一些棘手的病人,下午就马不停蹄地赶回玖宁院, 轮着屋子照顾那一群伤员, 晚上又拖着疲惫的身体, 盯着面前十几个热气腾腾的药炉。 他放下蒲扇, 转动着自己酸痛的肩膀。 这叫什么事嘛! 自己只是来帮忙的!怎么变成常驻了! 等他们好了,全都抓去灵鹤谷做药人! 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碎碎念,被自上而下突然出现的人头吓了一跳, “嘿!” “啊!”他惊叫一声,小凳子没稳住,整个人朝后倒去, 被始作俑者影七手忙脚乱地接住。 “想啥呢这么入迷,”影七绕了一圈, 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错, 不错。” 秦砚冰气不打一处来,拿起蒲扇就追着他打。 影七身手矫健, 秦砚冰哪里是对手, 追了三四圈后,把影七追的筋骨舒畅, 把自己累得够呛。 秦砚冰上气不接下气,恨得牙痒痒,“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影七笑嘻嘻的,从一根柱子后探出头来,“主上问,小九的汤药好了没有。” “好了!”秦砚冰气得要命, 指着一个已经沸腾的药炉,“赶紧端走!” “好嘞。” 影七麻溜地把滚烫的汤药倒在早就准备好的碗里,迈步离开的时候,回头喊了一句,“主上给大家买了宵夜,也给你买了一份,你一会儿自己过去拿。” “哼。”秦砚冰一直往下撇的嘴终于翘了起来,“这还差不多。” 原本秦砚冰住在顾永院,但他每天来回跑实在不方便,蔺怀钦就征求了他的同意后,先暂时的把人搬到了玖宁院里。 是以影七端着药,敲响主屋的房门时,汤药还散发着浓烈的热气。 “主上,属下影七。” “小七,”蔺怀钦的声音很快从里面传来,不疾不徐地,“进来吧。” 影七小声地应了声,推门而入。 蔺怀钦坐在桌前,提着笔,批着堆成山一样的卷宗。 “主上,”影七稳稳地把药碗放下,谨遵影六无数次的教诲,再没有乱看,“小九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要养,”蔺怀钦放下笔,往内室里看了一眼,笑道:“他醒了,你想去看看他吗?” 影七下意识就点头,很快又摆了摆手,“不了不了,这么晚了,属下就不打扰了……” 蔺怀钦看他一眼,忍俊不禁,“被影六教训了?” 影七讪讪地挠了一下脸,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属下…属下明早再来…” “好。”蔺怀钦从一旁拿出一个牛皮小袋,推到他面前,“给你带的,拿去吃吧。” 甜腻的焦香气息让影七瞬间把影六的教训扔到了脑后。 “糖炒栗子!”他声音一下拔高,嘴里阿巴阿巴几句谢谢主上,就冲了出去。 人都已经跑到探身出来看的影六面前了,又冲回来,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蔺怀钦笑着摇了摇头,把面前已经批阅好的卷宗整理好,才端着碗,起身朝漆黑的内室走去。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床头的烛火就被点燃。 影九只穿着件中衣,跪坐在床沿,看到蔺怀钦走来时,就忙不迭地想下床迎接。 “坐好,”蔺怀钦的声音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温和,“一醒来就这么闹腾,小心头晕。” 影九捏住一点被褥,眼里还存着惊惧,很小声地喊他,“主上……” “嗯。”蔺怀钦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桌案上,在床沿坐下,伸手搂住了他,“又做噩梦了?” 影九把头埋在蔺怀钦肩上,手指攥紧他的衣服,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蔺怀钦也不拆穿他,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无比耐心地哄他。 影九的伤是几人之中最重的,大家伤都好了七七八八后,影九才难之又难地睁开眼睛。 劳心劳力了半个多月的秦砚冰一下就喜极而泣,生怕影九醒不过来,砸了他灵鹤谷谷主的招牌。 而后,影九就被蔺怀钦关在屋子里静养,除了每天喝药要把人叫醒外,其余的时间,影九都在昏睡。 各处的伤势带来经久不散的钝痛,在梦中也没放过影九,变成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无休止地折磨他,让他难以成眠。 一次,影九梦中惊醒,下意识就喊主上。 但蔺怀钦不在身边,一旁的床榻触手生凉。 影九就呆呆地坐着,从下午一直等到晚上,直到夜色把整个房间都包裹起来,依旧没等到蔺怀钦,就无声地蜷缩着,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蔺怀钦从主殿处理完事务回来时,已是深宵。 第108章 他快步走到床边,就看到影九缩成小小一团躲在被子里,额头死死地抵着冰凉的墙壁。 掀开闷热的被褥时,就看到被影九抱着,已经哭湿了一大片的毯子。 不知道他哭了多久,眼睛红肿,连嘴唇都缺水到泛起不正常的红,一看到蔺怀钦,就哽咽着,扑到了他怀里。 自那以后,蔺怀钦就把所有的卷宗都搬到了主屋里来。 如果遇到实在要离开处理的事,也会请比较活泼的影七守在屋里,陪着他。 “小九,”见他稍有平复,蔺怀钦捏了捏他的耳垂,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影九声音闷闷的,慢慢抬起头来,“…让主上担心了。” “我不担心你担心谁,”蔺怀钦亲了他一下,将床头温度刚好的汤药拿过来,舀起一勺凑近他唇边,“喝药。” 不知道是不是秦砚冰的怨气,影九总觉得自己的药越来越苦,还没入口,就闻到了一阵阵的腥苦味。 他身体往后倒,又避不开蔺怀钦的汤勺,只好一口含住汤药,咕嘟一声吞下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蔺怀钦用手指蹭了蹭他的脸颊,笑道:“变成痛苦小狗了。” 影九恹恹的,看到又一勺伸过来的汤药,难得的有点脾气。 他垮起那张病殃殃的脸,没什么底气的宣布,“属下…属下不想喝了…!” 嘟嘟囔囔的,可爱死了。 蔺怀钦把碗放在他手里,“宝贝乖,一会儿凉了就更难喝了。喝完,带你到院子里走走,好不好?” 许久没出过屋子的影九一下就把碗举起来,几口灌了下去,苦得连眉毛都皱成一团。 蔺怀钦从善如流地接过他的药碗,重新放好,再从小盒子里拿出一颗糖,放到了他嘴里。 “小九很乖,这是你的奖励。” 临近端午,糖被做成了粽子的模样,小小一颗,最上头还缀着颗松子,清香甘甜,很快就冲散了汤药的苦味。 影九含着糖,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闹脾气逾矩的过分,就内疚地埋下头去。 蔺怀钦心里跟明镜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出去走走?” 影九就什么都不顾上了,连忙点头,“嗯嗯!” 六月初的天气有些闷热,蔺怀钦担心加重影九的伤势,就给他套了一件薄薄的外衫,牵着他,慢慢地出了房门。 门板吱呀一声响的瞬间,在屋顶上守夜的燕淮就探出了个头。 看到是蔺怀钦时,就连忙飞身请罪,“属下有罪,不知是主上,冒犯了主上,请您责罚。” 蔺怀钦啧了一声,把他扶起来,在他头上轻轻敲了敲,“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请罪。下次再这样,就扣工资了。” 燕淮低声应了是,目光落在影九身上,不那么熟练地露出了笑容,“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影九脸色还有些白,话里也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很认真的回应,“谢谢燕大哥当时助我抵挡影鸮。” 燕淮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笑容又多了点,“应该的。” 见蔺怀钦牵起影九的手,燕淮连连后退,“属下去值夜,不打扰主上雅兴了。” 说是这么说,但躲在门缝里暗戳戳看的影七看到影九出来了,不顾影六的阻拦就冲了过来,惊动了一院子的人。 很快,玖宁院的所有人就聚在了池塘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吹着晚风,坐了下来。 影七亲亲热热地搂着影九的脖子,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掰着手指头跟他算账。 “小九,我把我这两个月的工资都拿去给你买红枣了,这两个月,我一颗糖炒栗子都没有吃到!” “红枣?” “对呀,秦谷主说你失血太多,多吃点红枣恢复的快,我就去买了很多红枣回来。” 蔺怀钦接到影九求助的视线,笑着点了点头,“小七确实买了很多红枣回来,等你停药以后给你煮药膳。” 影七神气地挺了挺胸。 “不止小七,影六还给你买了人参粉,引瑜买了个专门煎药的瓦罐,影四给你买了安眠香囊,燕淮买了两只老母鸡,说要给你炖汤,还在院后面养着呢。” 怪不得每次醒来,屋子里都会多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影九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不麻烦。”谢引瑜给影四摇着扇子,“你给主上吹吹枕边风,让主上下个月给我们发多一点工资就好。” 影七头一个跟着点头。 大庭广众下的打趣让影九脸红的不行,他深深地埋着脑袋,几乎要把自己埋到土堆里去。 “好了好了,”蔺怀钦揽过影九的肩膀,给他解围,朝众人问:“过几天,要不要出去玩?” 一听到玩,影七的眼睛就亮的不行,“去哪里!去集市上买东西吗?” 影卫们的认知里,只有影阁和主上身边。就算是在蔺怀钦这般“放养”下,他们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去集市上买点东西,就开心得不行。 蔺怀钦笑了笑,“去远一点的地方。” “远一点的地方,”影七抓着头发想,突然直起身子,“我知道了,主上是要去九玄宗报仇吗?” 影六抬手,在影七脑袋上敲了一下,在影七一声哎呦后,看着他,“主上是说,出去玩,不是去报仇。” “噢。”影七又高兴起来,“要去哪里玩!” “大家想去哪里?爬山看日出,草原骑马,郊游踏青,还是想去树林狩猎?” 影七第一个就否决了爬山,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爬山很累。” 影九扯了扯蔺怀钦的衣袖,小声道:“属下不会骑马。” 谢引瑜把扇子扇得哗哗响,“天气闷热,郊游一身汗,不舒服。” 燕淮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慢慢蜷起手指。 “去游泳吧!”影七突然嚷起来,“天气热,水里凉快!” “可以,”蔺怀钦灵光一闪,“我们去海边吧。” 海边? 几名影卫都不做声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海边”是个什么地方。 蔺怀钦笑了笑,“海边可以赶海,会抓到很多新鲜的鱼虾,可以吃烧烤。” 影七几乎要跳起来,“主上!属下要去!” “也可以坐船,坐在船头听海风,看海鸥。” 影六慢慢举起手,“主上,属下也想去。” “还可以在沙滩上堆沙子,如果天气好的话,也可以在沙滩上蹴鞠。” 影九也抬起了头,满眼向往。 谢引瑜在影四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被影四一手肘后,就嘶嘶地吸了冷气,笑道:“主上,我和影四就不去了,宗内不能没人。” “嗯?”蔺怀钦挑了挑眉,等待着他的下半句话。 果然,谢引瑜笑得不怀好意,慢吞吞道:“等主上回来以后,给我和影四一起放个假就行。” 算盘都快打到脸上了。 蔺怀钦看向影四,影四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燕淮?” 燕淮一直没做声,听到蔺怀钦问他,好一会儿才回答,“属下…也不去了…属下守着玖宁院。” 虽然他已经加入玖宁院许久,但他依旧事事谨慎,不敢有半点出格。 影七啊了一声,一胳膊就挎了过去,“别啊,你不去,谁陪我打牌!对吧,哥!” 影六盯着他的胳膊,把后槽牙磨得生响,恶狠狠地点了头。 影九也跟着劝,“燕大哥,玖宁院里有谢长老和四哥,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谢引瑜巴不得和影四二人世界,啧了一声,“赶紧去,别打扰我和影四。” 燕淮心下感动,许久才应了是,“…是…谢谢主上…谢谢大家。” “好,半个月后,我们就出发。” 第91章 海滩 六月底, 正值盛夏,蔺怀钦把宗门事务交给谢引瑜和影四,带着影六影七燕淮和影九一起出了门。 夜泉宗靠西靠山, 要去海边, 得往南边走, 光是坐马车都要十几天。 反正是出去玩, 影九伤势也刚好,不适宜太累,蔺怀钦就索性把所有东西装上马车, 在影七的欢呼声中,向南出发。 几名影卫轮流驾车,外遣组的影六对路况比较熟悉, 先承担了驾车的任务,其余人就都坐在马车里。 马车很大, 四面都是可以躺下的软榻,中间还摆着一张桌子。 一上车, 影七就把他带的一堆东西往桌面上放。 糖炒栗子、杏脯、牛肉干,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本。 影九也翻着他的小布袋, 拿出几个香囊,还有几个挖空了的竹筒。 “香囊是驱虫的, 主上说在海边住的是木屋,潮湿容易有蚊虫,挂上就会好很多。” 他探身,把香囊分给影七和燕淮。 “竹筒里是主上做的酸梅汤,酸酸甜甜,还加了冰块, 很好喝的。” 第109章 影九说完,有些骄傲地转头看着蔺怀钦。 蔺怀钦笑着,揽过影九的肩膀,道:“嗯,小九之前喝过说好喝,就想带给你们尝尝。” 影七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筒,咕咚喝了一大口,满足的不行,撩开车帘就把竹筒抵到了影六嘴边,“哥,好好喝,尝尝!” 影六目不转睛地驾车,“好的,小七,等会。” 影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捏着他的下巴就往里灌,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影六连忙拉住缰绳,提高了声音呵斥他,“小七!” 影七突然就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用自己的衣袖擦干他唇边的水渍,按着他的肩头解释,“我只是怕你驾车太热,所以想你降降温。” 只要影七稍微流露出委屈的神色,影六就无条件地顺着他。 “对不起,”影六手忙脚乱,连缰绳都扯不好,“很好喝,谢谢小七。” 影七哼了一声,收回腰身,重新钻回了车里。 燕淮局促地坐在一边,显然对这个环节非常陌生。 不是,也没人跟他说一上车就要分享啊! 他涨红着脸,在自己扁扁的行囊里翻了许久,最终只翻出一个鸡蛋。 那是他今天上午还没来得及吃完,又不舍得扔掉的鸡蛋。 “我…”燕淮攥着那枚鸡蛋,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着急忙慌地解释了一下,“属下不知道…这个…” 第一次跟主上外出任务,就犯了如此大的错。 以前的谨慎呢?出任务之前的了解呢?若不是自己粗心大意,没做周前准备,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燕淮几乎要捏碎手中的鸡蛋,急得都要哭了。 “不要紧的,燕淮。”蔺怀钦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安抚,朝他笑了笑,“小七和小九年纪小,贪吃贪玩,所以才想到一块去了。” 燕淮身体绷得紧紧的,“是…属下下次也会带多一些东西,与大家分享。” “没关系,”蔺怀钦望着他,“如果你有点过意不去,等我们到海滩准备食材的时候,你来多帮帮我,好吗?” 简单的两句话就让燕淮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下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是,谢谢主上,属下来就行。” 影七笑嘻嘻地用肩膀撞了撞燕淮,拿起一块杏干给他,“吃,好吃的!” “谢谢。”燕淮接过那块杏干,轻轻地咬了一口,刚想说话,就被酸的面部一阵抽搐。 影七按着肚子笑起来,“是不是很酸,我上次吃的时候也是这样。” 燕淮缓过那阵劲后,也跟着笑起来,“嗯,但是很好吃,很解乏,谢谢。” 影九见状,唇边也挑起弧度,下意识地就去看蔺怀钦,被蔺怀钦抱起,放在了怀里。 几人出来前,蔺怀钦特地交代谢引瑜给他们做一些常服,给每个人都备了三五套,以便换洗。 影卫们褪去一身的黑色,扎着高马尾,一个比一个清爽干练。 影六的驾车技术很娴熟,平稳又快速。影七坐了没一会儿,就拉着燕淮打牌。 燕淮一开始还有些拘谨,见蔺怀钦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把小桌子往他们那边推了推方便他们,慢慢地也放了开来。 “小九,”蔺怀钦靠着软枕,摸了摸影九的脸,轻声问:“累不累,要不要跟他们玩会?” 影九摇了摇头,“属下…不会…” 蔺怀钦的手指沿着他的下颌往下摸,“宝贝那么聪明,一学就会了。” 影九看他一眼,垂下眼睫,反驳他的话,“属下笨,学不会。” 蔺怀钦沉沉地笑了起来。 哪里是他学不会,根本就是只想粘着自己,除了自己身边,哪里都不想去。 “嗯,那只好我来陪小九啦,”蔺怀钦微微直起身子,目光落在影七带来的话本上,“看话本,想不想看?” 影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话本,但是能和主上一起就让他唇角微微上扬,“想。” “好,那宝贝随便挑一本吧。” 一旁的影七啪的一声放下一张天牌,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还能分出心来给影九说话,“喏,小九,这本,这本好看。” 应当是影七翻了很多次的书了,书页边缘都起了毛边。 影九不懂,也不介意到底讲的是什么,只要能和主上一起待着,他就感觉很快乐。 “主上,这本可以吗?” 蔺怀钦接过书翻了翻,讲的是宫廷里两位皇子的爱恨情仇,最终,哥哥为了弟弟,放弃了皇位,带着弟弟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他啧了一声。 真是,艺术源于生活。 “主上,”影九歪着脑袋看他,“要换一本吗?” “不用,这本挺好的,”蔺怀钦伸展双臂,示意影九躺在他怀里,“来,我们一起看。” 一开始,蔺怀钦还诓骗影九,说话本就是要读出来的。 天真的影九哪里知道是陷阱,想都不想地就往下踩,就这么读了两三章,才觉得不对,视线刚从话本里晦涩的字抽出来,就感觉到了有些奇怪的氛围。 影七虽然还在跟燕淮打牌,但表情略有尴尬;燕淮更是,眼睛死死地黏在面前的牌上,连身子都转过去了大半,背对着两人。 影九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读了什么。 什么弟弟惹哥哥生气了,半夜穿着哥哥的衣服爬进哥哥的被窝,还有什么出去晚归惹哥哥不不开心了,被哥哥摁在腿上教训的情节。 影九莫名的想起影七当时教他的东西。 教他穿主上的中衣,教他喊主上哥哥。 影九的耳朵根一下就红了,像被烫到一样,把话本甩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蔺怀钦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和唇边莫名的笑意。 下一刻,影九几乎是把头撞到蔺怀钦肩膀上,无论蔺怀钦怎么哄,都不肯抬头。 马车上枯燥,但对于几名从没体验过的影卫来说,都新奇的不行,玩得不亦乐乎。 蔺怀钦也由着他们,陪着他们闹。 零食吃完了,就随便在一个集市停下来,让他们喜欢什么就买什么;路上遇到好玩的地方,就立刻停车,不管是古寺烧香还是浅坑抓鱼,蔺怀钦都点头,都说好。 越靠近海边,车上的影卫们就越坐不住。 换成燕淮驾车的时候,影七就躺在影六腿上,扯着一旁的车帘,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看,连空气里逐渐弥漫开来的咸腥味都能成为他们讨论的内容。 影七吸了吸鼻子,“好奇怪的味道。” 影九也忍不住,掀开另一边的车帘往外看,“感觉有点潮湿。” 影七突然哇的一声,差点跳起来,“小九小九,我好像看到了!你看那里,会发光的那里!” 两颗脑袋齐齐凑前,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无垠的碧蓝映入眼帘。 细碎的光晕落在无数起伏的波浪上,摇曳出点点晶莹,又在遥远的天际交融成一线。 “好漂亮——” 影七按捺不住,一个劲的就想往车下跳,被影六眼疾手快地抓住。 被抓住的影七不甘心,转头问道:“主上,到了吗,可以下去了吗?” 蔺怀钦往窗外一瞥,笑道:“还没有,还要一会儿,你再坐一会儿。” 影七根本坐不下来,抓着影九一边看,一边哇哇感慨,到最后,连影九都忍不住,哇了一声。 影六被他吵得脑子嗡嗡响,却又认命地挡在影七影九腰后,避免他们坐不稳摔下去。 离得近,不仅能听见海风,还能闻到潮湿的水汽,连金黄的沙滩,也开始若隐若现。 终于,在影七问第无数次“到了吗”之后,马车驶过一片沙丘,豁然开朗。 金色的沙滩像一条巨大的绸缎,铺展在无垠的海水边缘。 白色的浪花一层层涌上来,又缓缓退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哇——!!” 影七的惊叹声达到了顶点,他猛地跳下车,在沙滩上跑了几步,又兴奋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差点一头栽进刚涌上来的浪花里。 影六紧随其后,一边无奈地叹气,一边眼疾手快地捞住他的衣服下摆,“慢点!衣服打湿了!” 影九被蔺怀钦牵着下车,被眼前的壮阔景象震住了,微张着嘴,好半晌都没说话。 燕淮站在马车旁,极目远眺,呼吸都放轻了。 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头迎着日光,露出了笑容。 海滩上几乎没人,是蔺怀钦特意选的。 这里离码头有些距离,来往的人和卸货的船只都很少,只有少数捕鱼为生的渔民,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古代人对大海还是敬畏之心较多,就算是渔民们,也住的比较远,海滩边上就只有当地的富豪乡绅为了炫耀自身建造的一些别院,正好适合他们居住。 影七踩着自己脚印跑回来,迫不及待地嚷嚷着,“主上主上!游泳!赶海!堆沙子!” 第110章 “别急,我们会在这里住几天。” 蔺怀钦失笑,指了指天色,“日头还毒,容易晒伤,我们先安置下来,休息一下,傍晚凉快了再下水。” 第92章 晚风 蔺怀钦出手阔绰, 把整个别院都租了下来,付了比别院主人提的多一倍的价格。 这间别院自从建起来后就没人居住过,出租别院的何氏夫妇年纪大了, 一到海边就膝盖疼。 这样一间没什么价值的别院让他们收获了一笔横财, 两人过意不去, 就把自己最小的儿子阿桑送过来, 帮着客人打理,也让他多见见世面。 蔺怀钦牵着影九,朝别院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了被海风侵蚀的有些发潮生旧的栅栏。 海风推着咸腥气,钻进爬满盐渍的木廊。 放下了一半的竹帘后, 背对众人站着一位赤着脚,皮肤被晒成深棕色的少年。 这就是被老夫妻送来当苦役的阿桑了。 少年人精壮, 麻利地攀上一旁的木梯子,伸长胳膊去够檐角的蛛网。 汗珠顺着他后颈亮亮的皮肤滑下来, 洇进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襟里。 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呀”了一声, 灵活地从梯子上跳下, 光着脚朝几人跑来,露出一口白牙, 热情地招呼他们。 “你们好,我是阿桑,阿爹阿娘让我来这里,看看各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多谢。”蔺怀钦微微颔首,对视的瞬间,看到了阿桑那双跟大海一样明澈的蓝眼睛, 由衷赞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真的吗,谢谢!”阿桑用手拨了拨颈边被海风吹弯的卷发,“客人远道而来很累了吧,房间已经清理好了,我先带你们过去吧。” 别院一共有四间房,蔺怀钦和影九住在主屋里,影七想看海,就和影六住在了西边能直接看到海的房子,燕淮喜静,选择了东边,剩下的一间小屋子,就给前来帮忙的阿桑住。 别院虽然许久没人居住,但阿桑打扫的很用心,不仅把每个角落都扫的干干净净,还把窗户都推开,让日光和柔风吹进来。 “主上,”影九把床上晒过的被子松了松,回头问道:“您要歇息一会儿吗?” 蔺怀钦刚把他的箱笼从马车上抱过来,拒绝了影九的帮忙,笑道:“我来就好,小九去旁边坐一会儿。” 影九哪里肯独自歇息,就蹲在蔺怀钦身边,帮着他把东西拿出来整理好。 接过蔺怀钦手里那张蓝色毯子时,影九指尖都蜷了起来,躲避着他的眼神,“…主上怎么还带这个…” “怕你认床睡不好,我就把被褥和床套都带了过来,还有一些你用惯了的东西,我也带了过来。” 他洗漱用的杯子,擦脸的缝着个小老虎图案的毛巾,被太阳晒得香香的枕巾,甚至连他从水里上来要擦身的布巾,蔺怀钦都准备了好几条。 难怪前天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主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收拾了整整一个晚上。 蔺怀钦见影九不说话,就转过身来,点了点他的鼻头,“你第一次出远门,我怕你不习惯,就自作主张了,怎么了,不开心?” 影九连忙摇头,“属下没有不高兴。” 他顿了顿,往前挪了点,用脸颊贴了贴蔺怀钦的肩膀,“谢谢主上…对属下的照顾。” 难得影九主动,蔺怀钦受用的很。 额头向前抵住了他的额头,蔺怀钦带着点气声笑道:“你是我老婆,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影九望着他,澄澈万分,“…是主上怜惜属下,属下知道。” 以往这些话,影九是绝不可能说出来的,也许换了个环境,看到天地辽阔,连人也变得开朗了。 “哎呀,宝贝小九长大了,懂得心疼夫君了。” 蔺怀钦笑眯眯地拥住他,“那小九说一句好听的,哄我开心?” 影九下意识地就想移开目光,但只是一瞬。很快,他就红着耳朵,整个人挪到了蔺怀钦怀里,仰着头,眼里满是依恋与信赖。 声音也软软的,像小猫翻出的柔软肚肚。 “夫君最好了。” 蔺怀钦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圈着他的腰身把他抱到床上,俯身亲他,“小九也是最好的。” 泛起凉意的海风从窗边涌入,吹起一片清凉。 蔺怀钦正想把影九往床上压时,就听到了那熟悉的音调。 社交悍匪影七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和阿桑交上了朋友,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真的吗?这里还有椰子树?” 阿桑平日里多用方言,官话说的不是很熟练,讲话的时候,手就不自觉地比划着。 “对的,天热的时候,会有椰子树,有时候会掉下来,圆碌碌的一个,很好喝的。” 蔺怀钦单臂撑起自己的身体,看着影九,叹了口气。 双手被按在床头的影九小小声地笑了出来。 蔺怀钦的眼神一下就变得很危险,“嗯?敢笑我?” 影九连忙摇头,“属下不敢。” “你敢,我看到了。”蔺怀钦压住他,伸手去挠他痒痒,“小九现在胆子可大了,都敢笑我了。” 影九敏感,平日里不小心被碰到腰间都要弓身一躲,被蔺怀钦这样作弄,笑得满床打滚,一个劲地求饶。 主屋通风,窗又没关,影七说着说着就突然停下,拉着阿桑背过身去,也不管阿桑刚才讲了什么,就十二分刻意地随便接了句话。 “哈哈!好啊!到时候带我去试试啊!” 阿桑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急得连忙摆手,“哥,海鸥的粪便不能吃的!你要试……?” 影七也懵了,转过头看着阿桑,“什么海鸥的粪便?” 阿桑比他还要懵,深蓝色的瞳孔都震了好几下,“哥…你刚刚不是问我,海鸥的习性吗…?” 影七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就朝影六求助。 看影七和阿桑搭话了一路,脸黑了一路的影六连眼神都没给他,径直朝东走,去敲了燕淮的门。 影七一下就急了,“哥!” 吱呀一声门响,影七立马停住脚步站直身体,像一块开合的门板一样,僵硬地转过身来,“主上。” 蔺怀钦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影九则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慌忙整理着被扯乱的衣服。 “主上,”影七把视线埋得低低的,硬着头皮解释,“属下不是故意的,真的。” 见影七还要请罪,蔺怀钦摆了摆手,“好了,不是要去沙滩上玩吗?现在正好,去吧。” 影七如释重负,连忙朝影六跑去,没费一点功夫就把影六哄好,撒丫子似的往沙滩跑去。 阿桑远远地喊,“哥!沙滩很软,可以脱掉鞋子走走,很舒服的!” 影七行云流水地抬腿,一边跑,一边蹬掉了自己的鞋子。 影六揉着眉心叹了口气,等燕淮也脱下鞋袜,才跟他一起走上沙滩,顺便把影七东一只西一只的鞋袜整理好,稳稳地拿在手上。 “小九,想不想去走走?” 影九还在整理他的衣带,越着急越乱,连忙从门板后探出半个脑袋,“想,主上…请等等属下。” 蔺怀钦走过去,把影九抱到门边的木凳子上,给他打理衣带,又给他脱鞋除袜。 阿桑就在一旁站着,影九有些不好意思,“主上…属下…属下自己来…” 阿桑目不转睛地看着,夸道:“你们感情真好,像我阿爹阿娘。” 蔺怀钦笑起来,“那你有个很幸福的家庭。” “是呀,要是他们的腿好些就好了,我总想带他们来海边。” 蔺怀钦放下影九,牵起他的手,对阿桑说:“我认识个很厉害的医者,等我回去以后,就把你阿爹阿娘的情况跟他说,让他帮忙开点药。” “真的吗!” 见蔺怀钦点头,阿桑就笑得合不拢嘴,“那真是太好了!谢谢蔺大哥!” 一行人赤着脚踩在了细软温热的沙滩上。 影九刚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蔺怀钦紧了紧两人牵着的手,“小九,怎么了?” 脚趾陷进沙子里,痒痒的,让影九有些不知所措,“主上,感觉怪怪的。” 一想到他的宝贝连沙滩都没有见过,蔺怀钦的心头就软得厉害。 “嗯,一开始走会有些不习惯,宝贝多走一会儿,就好了。” 影九点了点头,伸出手臂,感受着海风穿过指尖的舒爽,嘴角挑了点弧度。 “宝贝喜欢这里吗?” 影九转头看他,眼里映着暖融融的光晕,眉眼一点点地弯起来,“喜欢。” 这一笑,让蔺怀钦移不开眼睛。 他情不自禁地摸上影九的脸颊,也跟着笑起来,“好,以后有机会,就带小九来。” 影九尝试着放开步子,在沙滩上跑起来。 蔺怀钦踩着他的脚印,慢慢地,朝大海走去。 第111章 一会儿功夫,影七已经跑到最前面去了,他满沙滩乱窜,东一摸西一掏,到处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燕大哥,你看!”他窜到燕淮身边,塞了一个贝壳到燕淮手里,“扇子一样的贝壳!” 燕淮看着自己满手的沙和一个灰扑扑的贝壳,有些迟疑地回应了他,“是好看的。” “哥!这里有东西!”他蹲在一个小沙洞前,疯狂朝影六摆手,想也不想地就把手伸了进去。 “小七别!”影六的警告还没说完,影七就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拼命地甩着手,把一只钳在他手上的沙蟹甩的远远的。 影六没忍住,笑出了声。 很快,影九在影七的撺掇下,也开始在沙滩上捡贝壳。 燕淮看大家都在捡贝壳,也跟着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寻找。 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一块形状奇特,布满孔洞的黑色东西,犹豫了一下,递给了离他最近的影九,“…这个…是…贝壳吗?” 影九也不知道什么是贝壳。他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不那么自信地说,“有点像,要不…问问主上?” 燕淮合起了手,“不了,这点小事,就不麻烦主上了。” “唔。”影九想了想,把自己刚捡起来的放到他手里,“那我跟你换吧。” 影九手上躺着一个泛着珍珠光泽的白色海螺,小巧玲珑,边缘平整,比燕淮手上那个不知道漂亮了多少倍。 燕淮自惭形秽,一下就把他的那块黑贝壳藏到身后,“没关系,不用换了,我等下再找找。” 他有些沮丧。 好像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就连捡到的贝壳,也比别人的丑。 影九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燕大哥,那个黑贝壳真的不能给我吗?我很喜欢的。” 燕淮稍微振作了点精神,“真的?” “嗯!”影九用力点头,掩盖自己撒谎的心虚,“嗯…主上说…黑色的贝壳才是最厉害的。” 影卫们从不撒谎,燕淮对影九的话深信不疑。 他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些,把他的黑贝壳给了影九。 “小九,”蔺怀钦走到他身后,温声询问:“捡到什么啦?” 影九把手里的黑贝壳呈到了蔺怀钦面前。 蔺怀钦一下就笑了起来,“宝贝怎么捡了一个蜂窝煤?” 影九愣住了。 阿桑跟上几人,看了一眼后,笑得不行,“这是我们渔民出海用的蜂窝煤,晚上行船海风大,冷得狠,要在船舱里点炭盆。” 阿桑伸出手,用力地捏了一把那块蜂窝煤,把漆黑的指腹展示给影九看,“这块是没烧完就掉到海里又被冲上岸的煤炭,不是贝壳。” 影九看了一眼走到另一处捡贝壳的燕淮,轻轻地舒了口气,露出笑容。 “好,我知道啦,下次不捡这个了。” 蔺怀钦的目光一直都在影九身上,哪里会不知道他和燕淮之间的事情。 他笑了笑,牵住影九的手,“小九,我们去找燕淮,让阿桑帮帮忙,帮我们找好看的贝壳,好吗?” 蔺怀钦的眼神非常专注,看得影九的耳朵微微泛红。 他低下头,看金黄的沙滩上倒映着两人被夕阳余晖拉的很长,又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慢慢的,抬起了头。 “好呀,主上。” 第93章 尽游 夕阳沉沉, 暑气渐消,在海面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晕。 几人在阿桑的指导下,捡到了很多漂亮的花蛤, 海螺, 甚至还有一些被浪冲上岸的倒霉小鱼。 燕淮学得很快, 他捡起一个圆润的花蛤, 呈到阿桑面前,被阿桑竖起大拇指,好一顿夸。 “燕大哥好厉害, 这个品相超级好的,我摸了这么久,都很少见到这样的。” 少年人直白的夸赞像是一阵强劲的风, 吹散了燕淮内心深处的局促。 他看了蔺怀钦一眼,也收到鼓励和赞赏的眼神后, 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 影七小孩心性,在沙滩上玩够了, 就跑到蔺怀钦面前,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 “主上!游泳!现在!马上!” “好。”蔺怀钦好脾气地摸了摸他头, “把外衣放在石头上, 别弄湿了,虽然水性好, 也不能去太深的地方,知道吗?” “嗯嗯嗯。”影七连连点头,用眼神邀请影九,“小九?” 热度褪去后,海风愈发舒爽,光是吹着都能感受到清凉, 更别提不断掀起浪花的海水,一定是从没感受过的惬意。 影九也很想去,但他肋骨上的伤还没完全好透,不太捏的准蔺怀钦的意思,就朝蔺怀钦转过身体,微微抬起脸,“主上…” “想去游泳?” 影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可以吗?” “但是你的伤还没有好完,秦砚冰特地交代了,要好好养着。” 影九有些失落,抿着唇,很小声地应了是。 蔺怀钦不放人,影七的兴致也低了些,也不急着下水了,木头似的在这杵着。 不远处的影六看到影七的异常安静,就连忙走了过来,“小七?” “哥,”影七把嘴角向下一撇,“小九身上有伤,不能跟我们一起去游泳了。” 影六看了眼蔺怀钦,赶忙打圆场,“没关系,哥陪你下去,还有燕淮呢。” 燕淮根本没打算下水,明显吃了一惊,用手指了指自己,“?” “对,还有你。”影六一把架住燕淮,“走吧,小七。” 影七也架住燕淮的另一只胳膊,不舍地拍了拍影九,“小九,那我去啦,如果海里有好看的东西,我就给你带上来。” 影九微微抬脸,细长睫毛在脸上落下阴影,“好的,谢谢小七哥。” 影九的表情看着没什么,但蔺怀钦心里就是不太舒服。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影九身前蹲下。 影九一惊,“主上?” 蔺怀钦拨开他的衣襟,往肋骨处看了看,“我看看你的伤。” 其实蔺怀钦很清楚影九身上每一寸的情况,每天睡前,他都要花好长的时间检查影九的伤势。 但只要是影九的事情,哪怕很小,他都会慎之又慎。 影九肋骨上的伤已经结过一次痂了,只是有些地方还在恢复,瞧着颜色不一而已,确实没有太大影响。 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后,再一次妥协。 “好吧,宝贝可以去游泳,但是一定不能太用力,要小心伤口,不要让伤口裂开,好不好?” 影九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抱住蔺怀钦,眼睛弯弯的,“谢谢主上!属下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蔺怀钦抚摸着他的脊背,话语里满是宠溺,“好了好了,趁现在还有太阳,快去吧。” “主上不来吗?” “我就不去了,”蔺怀钦点了点他的鼻头,“我去给你们拿擦身的布巾,然后和阿桑一起,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影九看起来还想说什么,蔺怀钦就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好了,快去吧,小七还在等你呢。” 果然,影七一跑三回头,外衣都脱了,还站在水边,不断往这边看。 影九跑了两步,朝影七招手,“小七哥!” 影七连忙调转身体冲了回来,“你也可以去游泳了吗?” 影九刚点头,手就被影七攥住,撒腿就跑,“好耶!” 他边跑边叫唤,惊得海面上的海鸥都急速掠过,不敢停留。 水性是影卫的必修课,是以影卫们的水性都很好,呲溜一声下了水。 “好凉快好凉快!” 影七把自己整个泡在海水里,又突然浮起来,直勾勾地盯着燕淮。 燕淮刚伸展了一下手臂,就看到影七危险的眼神,谨慎地往后滑,“怎么了?” 影七一下就游过去,拉住他的手,“比赛!” “比赛?” “嗯!上次我们在冷泉比过一次了,但是你没来,所以再比一次!对吧,哥!” 微凉的海水带来前所未有的惬意,影六慢悠悠地摆动着手臂,应了一声。 倒是燕淮,明显的反应不过来。 冷泉? 铸剑台下那个长着冰泉花的冷泉? 游泳? 还比赛? 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后,怎么都理解不了。 虽然知道主上在玖宁院里很纵着他们,但连跟主上出任务时,还能见缝插针的游泳比赛,确实让燕淮有点凌乱。 他往沙滩上看了一眼。 蔺怀钦手上拿着好几条给他们擦身的布巾,和提着小桶的阿桑从别院里走出来。 主上甚至预料到了,他们要下海游泳,不仅给影九准备了,就连自己这样中途加入的,也能有一份。 毫无差别,毫无芥蒂。 燕淮的眼睛,又开始湿了。 影七看看他杵着不动,一直往沙滩上看,就泼了他一把水,“燕大哥,快点呀!” 第112章 “好。”燕淮回神,展起笑容,“来了。” 在影七的叫喊声中,第二届影卫游泳争霸赛拉开了序幕。 海风把几人的喧闹声传的很远,阿桑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哥哥们玩的都很开心。” 蔺怀钦远远地望着在水里游动的影九,声线柔和,“嗯,难得出来放松一次,他们尽兴就好。” 阿桑露出他白净整齐的牙齿,嘿嘿笑着:“蔺大哥对他们真好。” 蔺怀钦唇角扬起一些弧度,“他们对我也很好。” “阿爹阿娘跟我说,租下房子的客人是很厉害的人,让我多跟着学习,今天一看,真是这样。” 阿桑满眼都是钦慕,“我听他们喊您主上,他们是您的仆役吗?” “不是,他们是我的影卫。” “影卫!”阿桑的声音提高了点,从旁边绕到蔺怀钦正面,一连串地问着:“是说书人说的那种,杀人不眨眼,飞檐走壁,替主上完成一切的影卫吗?” 蔺怀钦笑着点了点头。 “好厉害的!”阿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先前我也想当影卫,跟阿爹阿娘说了后,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为什么?” “唔,因为阿爹阿娘说,影卫是比仆役还低贱的存在,都是一些活不下去的人,走投无路了,才成的影卫。” “阿爹阿娘还说,大户人家对影卫都很苛刻,是用完就扔的物件,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所以影卫们的寿命也很短,活不长……” “他们还说……” 蔺怀钦的手指猛地一蜷,打断了阿桑对影卫们凄惨状况的描述。 “不是的,阿桑。”蔺怀钦很认真地看着他,正了脸色,“影卫不是物件,他们是人,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不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东西。” “训练成影卫的过程很痛苦,但每个影卫心里都有一个想去效忠,去守护的人,所以才会咬牙一路硬撑,他们会为了他们认定的主上,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蔺怀钦的话颠覆了阿桑这么多年的认知。他似懂非懂,通透的蓝色眼睛里有些迷茫。 “那他们,全都是您的影卫吗?” 蔺怀钦看着在海里游得兴奋的几人身上,严肃的神情一点点被温和覆盖。 “他们不仅仅是我的影卫,更是我的朋友,家人,是同历风雨,也能共享喜乐的伙伴。” 阿桑仿佛被这句话震撼到了,久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一丝余晕消失时,第二届影卫游泳争霸赛也落下了帷幕。 出乎意料的,竟然是燕淮获得了第一。 影七不服气,抓着燕淮比了三次,累的直喘粗气,仍是落燕淮好远。 他瘫在影六怀里,不那么服气地认输,“我输了。三包糖炒栗子,下个月发了工资给你。” 燕淮笑起来,水珠沿着他的脖颈一直往下淌,淌过重新挺拔如竹的肩背,“不用,我请你吃。” “真的?” 影七一下就把他哥扔到了脑后,围着燕淮欢呼,“燕大哥最好了!” 影六把牙齿磨得咯咯响,影九在一旁,一边笑,一边垂下了眼睛。 没过一会儿,这几人都围着燕淮,缠着他,要他教他们游泳之道。 直到蔺怀钦呼唤了好几遍,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快速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往已经架起来的篝火跑来。 “主上主上,”影七甩着他头发上的水,迫不及待地跟蔺怀钦分享,“您看到了吗!燕淮游泳可快了,比鱼都快!” “我看到了,”蔺怀钦把吐完沙的花蛤从木桶里捞起来,笑道:“燕淮,深藏不露呀。” 燕淮一开始还有些局促,后来就释然地接受了大家的夸奖。 阿桑也才十七岁,看影七说的眉飞色舞,也有点动心。 他看着已经处理好了的食材,喊了蔺怀钦一声,“蔺大哥,我可以和燕大哥比一场吗?” “当然可以,”蔺怀钦手下不停,把生姜切的细细的,好给小鱼去腥,“不过,你得问问燕淮,我不能替他做主。” “燕大哥,”阿桑用那双深蓝色眼睛注视着燕淮,友好地伸出手,“可以和我比一场吗?” 影七在一旁拍手起哄,连影六的眼里都写满了期待。 燕淮转向蔺怀钦,微微颔首请示,“主上,属下可不可以跟阿桑比试一把?一会儿就回来。” “自然,不必拘泥,玩得开心就好。” 影七嘿嘿笑着,一手拉着阿桑,一手拉着燕淮,朝海滩跑去。 “小九,”蔺怀钦抬头,笑着问还站在原地的影九,“你不去看吗?” 影九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属下,想陪着主上。” 蔺怀钦愉悦地笑起来,亲了亲他被海水泡的有些干的脸颊,“宝贝是心疼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影九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小狗闻味一样往他身上蹭,“不是…属下…就是想主上了。” 原来是单纯想粘人了。 蔺怀钦心里熨帖的很,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曲子。 影九看蔺怀钦开心,也傻乎乎地跟着一起笑。 经验丰富的阿桑在听说他们要吃烧烤时,很快就生起了火,还帮着把今天下午他们捡到的贝壳鱼虾都处理好了。 炭火燃起,食物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 花蛤在烤架上接连张开壳,露出鲜嫩的肉。小海螺被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鲜香。 蔺怀钦洒了一点盐调味,把烤好的第一只花蛤剔出肉,吹了吹,喂到影九嘴边,“第一只,奖励最贴心的宝贝。” 鲜甜的汁水一瞬间溢满口腔,是从来没吃过的味道。 影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好吃!” 蔺怀钦眼里都是笑意,“好,趁他们没回来,我给宝贝开小灶。” 影九捏着衣角,发出了影七一样的笑声,“嘿嘿。” 又一个花蛤抵在影九唇边时,影九往后移了移,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蔺怀钦,“主上吃。” 蔺怀钦追问,“为什么?” 影九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因为是很好吃的东西,属下也想让主上尝尝。” 蔺怀钦把花蛤放到嘴里,满足地叹了声。 很鲜,很甜,还很贴心。 好景不长,影九才吃了两三个花蛤,鼻子很灵的影七就闻到了香味。 他怪叫着,连比赛都不看了,一个劲地往回跑,无论影六怎么喊,都换不回他的一点回头。 “主上,饭!饭!” 蔺怀钦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往一旁的小桌子上一指,“阿桑炒了海鲜饭,挺香的,尝尝。” “不要!”影七啊啊了两声,急得不行,“属下想吃烤贝壳。” 蔺怀钦一边笑,一边摇头,拨了几个熟花蛤到碗里,拿给影七。 “谢谢主上!” 影七早就等不及了,一口一个,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出来,恨不得连碗都吃进去。 不一会儿,影六燕淮和阿桑也回来了。 蔺怀钦把烤好的海螺放到影九碗里,问道:“结果如何?” 影六难得有些激动,“主上!燕淮赢了!” “这么厉害。”蔺怀钦看着还有些喘的燕淮,把一条煎好的小鱼放到空碗里,递给他,“这是第一名的奖品。” 燕淮连忙接过碗,脸上是未完全褪去的兴奋,“谢谢主上。” 蔺怀钦又把一个烤好的,淋上姜汁的螃蟹装好,递给阿桑,眉眼在跳跃的篝火里显得很柔和,“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阿桑身上还淌着水,和燕淮对视了一眼,露出大大的笑容,“谢谢蔺大哥。” “影六,”蔺怀钦朝影六招手,“这是你的,快来吃。” 蔺怀钦自己吃得不多,更多的是照顾着影九,确保影卫们都能吃饱。 “主上!”影七今天的玩心还没过,明天的玩心又起来了,“明天玩什么呢?” 蔺怀钦把鱼切成小块,又仔细地把鱼骨剔出来,放到影九碗里,“你想玩什么?” “坐船坐船!”影七欢呼着,“属下还没坐过船呢。” 影六也摇了摇头,连带着燕淮影九也摇起了头。 阿桑看着动作一致的几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家里有船,我去弄过来,明天可以出海玩,我再拿些钓具,还可以钓吹筒和海虾。” 影九看了影七一眼,非常贴心且适时地捂住了蔺怀钦的耳朵。 果然,影七一蹦三尺高,“好耶!!” 第94章 出海 阿桑家的船不在家里, 在不远处的码头上,船上还有些货物要卸,他需要多一个人的帮忙。 很快, 他的视线就落到了燕淮身上。 别人都是两两作伴, 只有燕淮是一个人, 而且他跟燕淮刚刚才比试完一场, 燕大哥应该不会拒绝他的。 他拨了拨还未完全干透的卷发,蓝色的眼睛望着燕淮,“燕大哥, 能麻烦您跟我去一趟吗?” 第113章 燕淮犹豫了会,视线转向蔺怀钦,蔺怀钦颔首后, 他应了好。 篝火旁的四个人吃饱了,在海滩上走了会, 就回了别院洗漱休息。 码头离别院有点距离,在另一片沙滩上, 走过去差不多要半个时辰。 码头的景象呈现在眼前时,燕淮停下了脚步。 细软的沙滩不知道被踩了多少次, 已经发硬发干, 丝毫看不出惬意。 无数赤膊的苦力沿着颤巍巍的跳板上下奔忙,将沉重的货箱从船舱里扛出, 稍有懈怠就会被站在船上的管事一顿呵斥。 “燕大哥,”已经走远了的阿桑又走了回来,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家的船在这里,跟我来。” 阿桑带着他,走近了一艘杉木小船。 小船线条流畅, 刷着防水的桐油,船身两侧还描了靛蓝色的水波纹饰。 缆绳系在坚固的木桩上,随着潮水轻轻晃荡。 “看,就是它了!”阿桑踏进水里,拍了拍船舷,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阿爹去年新打的,龙骨结实着呢,跑近海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利落地解开缆绳,动作熟练。 燕淮帮忙将船上的货物搬到另一艘船上,再把小船推入浅水,冰凉的海水浸着脚踝,有些凉意。 阿桑用力地推了一把船,稳当当地跳上船板,坐在船头摇着浆,手臂上被风吹日晒出的精壮线条很快就沾着细密的汗珠。 他一边摇浆,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眉眼间满是自由和无忧。 燕淮姿态惬意,支起一条腿在船头坐着,仰望着明月,享受着海风,突然笑了起来。 “燕大哥,”阿桑转头,那双亮亮的蓝眼睛望着他,“笑什么呢?” “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行船海上,自由肆意,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 “其实行船也是很危险的,很多人会在风浪中丧生。”阿桑挠了挠脸,“……我也很羡慕燕大哥。” 燕淮微挑双眼,有些不明所以。 “羡慕你能做很厉害的影卫,还有蔺大哥那样好的主上。” 燕淮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做影卫,好吗…?” 阿桑点头,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纯粹,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 “影卫多厉害呀,飞檐走壁,穿街走巷。剑一拔,唰唰唰,敌人就都倒下了。” 阿桑叹了口气,“我也想当影卫,影卫们好酷呀,风里来雨里去,还能……” “不要。不要当影卫。” 阿桑听到燕淮沉下的语气,愣愣地接着话,“为什么呀,你们那么厉害,还有对你们很好的主上。” “主上很好,非常好。”燕淮眼里晃动着阿桑看不懂的情绪,“但不是每个影卫,都有这样好的运气,能当主上的影卫。” “别的影卫不也一样吗?” 澄澈的少年没有接触过,一个劲的追问着。 那些刻意不去想起的记忆潮水一样涌来,燕淮手指用力紧抓船舷,指节泛着狰狞的青色。 “阿桑,你有爱你的阿爹阿娘,有这片辽阔的大海,有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些,是很多影卫到死都盼不来的东西。” 他解开衣襟,露出布满恐怖疤痕的胸膛。 蓝色的眼睛剧烈地震颤着。 方才游泳时,阿桑就注意到了燕淮身上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痕,他只以为是胎记,没想到竟然是当影卫受的伤。 阿桑连浆都忘记摇了,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燕大哥,我是不是说错话惹你伤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了解……” “不碍事。” 燕淮合上衣襟,看着阿桑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侧脸,语气沉得令人心惊。 “阿桑,你是草原上的马,晴空里的风,是热烈自由的,不要把自己困在屋顶上,房檐下,做一个只能在暗处出现的影子。” 阿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重新拿起浆,只是一路上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两人下了船,他把燕淮送到东边屋子里,朝他笑道:“燕大哥好眠,明天见。” 燕淮望着他的眼睛,也勾起一点笑容,“好,你也是。” 当值的影六看着两人进了屋,才安心地把头缩了回去。 透过屋顶间的缝隙,他看到了睡得四仰八叉,连被子都踢到地上的影七,无奈地叹了口气。 影七一回到别院,就嚷嚷着困,坐在木桶里洗澡,洗着洗着就睡着了。 影六收拾好东西走过去一看,影七已经把双臂垂在浴桶外,睡得人事不知。 他怕影七着凉,哭笑不得地把影七捞出来,给他打理好,才爬到屋顶上值夜。 主屋里依然亮着灯,微弱地晃动着。 寂静夜空里,扑簌簌的翅膀扇动声让警惕的影六一下就戒备起来。 他右手一抓,一只翅膀灰白色的信鸽就落到了他手里。 他盯着那只兀自挣扎的信鸽,认出了是玖宁院养的那批,就压低了声音说:“主上要休息了,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信鸽那双豆豆眼睁的极大,非常清脆地抗议了一句,“咕咕咕咕!” “噢。”影六听懂了,马上调整了一下,“任何鸟也不行。” 信鸽歪着头看他,红红的尖喙骂了几句鸟语,尖利的爪子在他手上不停地划拉着,把绑了信笺的左腿给他看。 “噢。”影六又调整了一下,“那你也不能进去,我去送。” 他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笺,松开了手。 信鸽都飞远了,又扑棱着翅膀回来,抓掉了一把影六的头发,才愤愤地扬长而去。 影六嘶了一声,确认主屋里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后,才轻轻地敲响了门。 “主上,影四来信。” 没听到蔺怀钦的话,只是听到几声指节在床沿上的轻叩,是示意他进去的意思。 影六微微颔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朝内室走去。 蔺怀钦坐在床沿,床里躺着已经睡熟了的影九。 他好似在哄影九睡觉,一只手还轻轻地在他后背拍着。 他接过影六的信笺,用一种极轻地语气交代他,“晚上海风凉,多加件衣服,小心风寒。” 影六应了是,屏气凝神地退了出去。 蔺怀钦把床头的烛火移近,展开了手中的信笺。 信笺的内容是关于九玄宗的。 陆承宣和影鸮,在两天前,已经回到九玄宗。 陆承宣到现在仍在昏迷,不见清醒的迹象。 听完影鸮回话的陆尘,对陆承昊的死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惋惜地摆了摆手。 半个时辰后,陆承宣任九玄宗少宗主的消息就传遍了九玄宗上下。 接着,一大堆影鸮从没见过的医师就涌进了那件又冷又湿的房子,开始给陆承宣医治。 陆尘原本以护主不力的由头要处死影鸮,发现陆承宣身边伺候的影卫只剩下影鸮一人后,免了他的死罪,改成半年的鞭刑。 每日子时,影鸮在确保陆承宣熟睡后,就会身着单衣到刑堂受罚,一日百鞭,直至半年。 蔺怀钦合上信笺,极轻地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之际,几人就坐上了小船,准备出海。 阿桑坐在船头,卖力地划桨,每划一次,健硕的胸膛就紧绷一次,是渔家少年独有的力量和线条。 几名影卫都是第一次坐船,兴奋的不行。 影七趴在船舷上,探身去够飞溅的浪花,整只手放进海水里,大呼小叫。 影六也难得的,扒着船舷,一会儿打量着四周无垠的蔚蓝,一会儿在影七的呼喊下帮他抓小鱼。 相比于影七,影九安分得不行,和蔺怀钦一起坐在船头,静静地听蔺怀钦说话。 “小九你看,空中那些盘旋鸣叫的白鸟,就是常伴大海的海鸥。” “还有那边,那个带帆的大船,是跨海而来的商船。它吃水这么深,舱里定塞满了很多奇货。” 影九的视线跟随着蔺怀钦的介绍而动,满眼都是新奇。 “商船里有很多很漂亮的东西吗?” “是呀,小九想看看?” 影九一个劲的点头。 “好,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在沙滩附近的码头停下,到时候我带小九去上面看看,买点东西。” 影九连忙翻他的袖子,有些为难,“可是…属下没有带钱出来。” 蔺怀钦失笑,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宝贝跟我出来还要考虑这个?” 影九松了口气,“那…属下回去后再还给主上。” 蔺怀钦挑了挑眉。 看来,他要身体力行地教一下他老婆,夫妻相处之道。 小船逐渐脱离浅海,朝更开阔的水域划去。 “主上,”影九指着突然跃起的鱼,语调上扬,“小鱼!” “嗯,你看它逃得如此之快,水下肯定有大鱼想要吃他。” 影九的目光一直跟着那条银白的鱼,“小鱼游的好快呀,比燕大哥游的还快。” 第114章 蔺怀钦笑眯眯地看着影九。 他老婆怎么这么可爱。 海风逐渐猛烈,吹得衣袖振振作响,小船开始明显地起伏摇晃。 “唔…”影六的脸色最先变了,他捂着嘴,猛地缩回船舱,身体紧紧靠住舱壁,用力地呼吸着。 方才玩得很欢的影七也开始变了脸色,手指虚虚地在半空中抓着,“哥…这船…怎么…转起来了…” 影六虽努力端坐,但每一次船身被浪托起又落下,他的喉结就艰难地滚动一下,双手死死抓住船舷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哥…”影七松开船舷,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想朝影六而去,小船却迎面撞上又一个巨浪。 一声惊呼后,影七扑到了影九身上,差点把影九撞到海里去。 蔺怀钦眼疾手快地扶住影九,把影七拉起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七,还好吗?” 影七脸色发青,树袋熊一样地抱住了蔺怀钦的手臂,用力地喘息着,“主上,好晕,头好疼。” 阿桑见状,连忙把船停下,扶着影六躺下。 “小七哥,这是晕船啦!看远处,别盯着晃动的船板,或者躺下来试试,船中间稳一点,会好很多。” 影六影七并排躺在船中间,身体躺的直直的。 影九担心,跑过去蹲在影七旁边,握着他的手,“小七哥,好一点了吗?” 影七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阿桑看了一眼天色,问蔺怀钦,“还要钓吹筒吗?一会儿太阳再大点,就很难钓了。” 蔺怀钦看向影七,“还玩得动吗?” “玩,当然要玩。”影七闭着眼睛,朝他哥的方向摸去,“我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就来。” “好咧。”阿桑闻言,立刻把带上船的钓具拿出来。 少年裸露的手臂肌肉绷紧又放松,阳光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熠熠生辉。 阿桑把钓竿递给几人,又从船头拿出了一瓦罐蠕动的海蚯蚓作饵料。 “喏,钩子穿上这个饵,顺着船边放下去,放深一点,吹筒仔就爱待在水底下礁石缝里。” 蔺怀钦和影九坐在船头,燕淮坐在船尾,学着阿桑教的方法,轻轻提拉着钓竿。 海风吹着几人的头发,送来柔柔清风。 半柱香后,蔺怀钦手腕轻轻一抖,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被他提出水面。 几乎同时,影九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钓线也被猛地一扯,他连忙用力一提—— 一只挥舞着细长触须的吹筒仔被带出了海面,在空中焦急地扭动着。 “主上!”影九猛地转头,咧出灿烂的笑容,“属下的!” 蔺怀钦把自己钓的小鱼拿下来,又帮助影九把他的吹筒仔拿下来,情不自禁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小九好厉害。” 影九晃着双腿,整个人都沉浸在喜悦中。 “燕大哥,你的怎么样了?” 阿桑凑过去,检查了一下他执竿的姿势,拍了拍他的肩膀,“放松一点,会更好钓。” 燕淮调整了好几次,都不得章法,最后,站在他身后的阿桑微微俯身,健硕有力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粗糙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燕淮猛地一惊,海面上泛起不太平的涟漪。 “燕大哥,放松,看着水面,感受钓竿的起伏。” 少年人的音色带着点沙哑的热气,就响在燕淮的耳畔,燕淮喉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燕淮手中的钓竿猛地向下一沉。 阿桑醇厚好听的笑声又在耳畔响起,“来了!” 原本只是覆着的手瞬间收紧,完全握住了燕淮的手背,带着他,微微后仰。 一阵急促地收线声后,一条闪着银鳞的鱼终于被拉出了水面。 钓上鱼后,阿桑立刻放开了燕淮,后退几步,帮着燕淮把银鱼取下来,笑着夸他,“燕大哥好厉害!” 澄澈的蓝眼睛里满是赞赏,燕淮有些局促地,移开了目光。 几人的成功让影七心痒,他和影六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地钓鱼,最终,也收获了一只小吹筒。 阳光开始炽热,映着游走的云,海风也带上暖意。 阿桑远远眺望,一把放下升起的船帆,扬声道:“蔺大哥,风头转了,咱们该回去啦!” 第95章 展锋 几人在海边玩了一段时间, 带着满满的一车礼物,开始了返程。 临别之前,阿桑往车上放了很多的干货, 还给每一个人送了一串他自己编织的贝壳手串。 阿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海边没什么稀奇的, 鱼虾是我阿爹阿娘在院子里亲手晒的, 手串的贝壳是我挑好打磨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每个人的贝壳手串都差不多,只有燕淮手上那串, 多了两颗蓝色的玛瑙。 燕淮把手串转了个方向,把两颗玛瑙握在掌心里,不让别人瞧见。 “是很有纪念意义的礼物。”蔺怀钦道了谢, 放了一大袋钱在他手里,“这段时间劳烦你照顾, 以后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夜泉宗做客。” “真的吗, ”阿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真的可以去吗?” 他下意识地看了燕淮一眼, 又连忙收回视线。 “来呀来呀, ”影七把贝壳手串带上,美滋滋地欣赏着, 揽过他的肩膀,“到时候我去接你呀。” 影七把阿桑抓到一边,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捂着嘴偷笑。 等到所有人都坐到马车里,坐在车辕上的燕淮支起一条腿,单手握住了缰绳。 “燕大哥, ”阿桑往前走了几步,那双像海一样静谧温柔的眼睛望着他,“以后,我去夜泉宗找你,好吗?” 少年人的心事藏不住,燕淮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除了倾慕以外的,别的东西。 他喉结滚动数下,最终避开了他的目光,扬起了缰绳。 阿桑有一瞬间的失落,很快又扬起笑容,踩着车辙,往前追了几步,“我一定会去的!” 影七爬上车,屁股还没坐热,就在影六要吃人的眼神中靠近了影九。 “小九,”他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你知不知道刚刚阿桑拉住我,跟我说了什么?” 影九摇了摇头。 他被蔺怀钦折腾了一晚上,脑袋昏昏的,哪里都不舒服,方才就倚着蔺怀钦走神。 蔺怀钦调整了下姿势,把影九抱进怀里,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给他揉着后腰。 影七凑近了些,用他以为只有两人能听到,实际上整车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阿桑说他喜欢燕淮。” 影九睁大了眼睛,连身上的酸软都顾不上了,“真的?” “真的呀,”影七掰着手指,重复着阿桑的话,“他说燕淮冷酷冷酷的,实际上热心的很,会体贴照顾人,更重要的是,他还各方面都很厉害,打架,游泳,钓鱼都很厉害。” 透过车厢扬起的车帘,影九看到了燕淮挺拔的腰背,小小声地,“燕大哥确实很厉害。” “是吧是吧。”影七兴奋的很,“所以我刚刚就把怎么去夜泉宗仔仔细细地跟阿桑说了遍,说不定他以后真的会来找燕淮呢。” 影九也为燕淮高兴,“那燕大哥就有人陪了。” 这两人自己的事情都没想明白,就开始操心燕淮,头对着头嘀嘀咕咕,着实好笑。 蔺怀钦把影九往自己怀里捞,伸手揉了一把影七的脑袋,“好了小月老,让小九休息会吧。” 影七噢了一声,才发现影九有些疲惫的神色。 他视线往下移,又看到了影九比平常要红,甚至有些破皮的嘴唇,长长地噢了一声,一直往后退,一直撞到影六身上。 马车陷入诡异的安静。 影九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转过身,把头埋到蔺怀钦的衣襟里。 蔺怀钦把一旁的车帘拉实,捞过一旁的小毯子,盖在他腰上,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心睡,晚些叫你。” 八月初,舟车劳顿的几人终于回到了夜泉宗。 谢引瑜和影四早早地就在门口等着,还准备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 安静了一个多月的玖宁院又开始热闹起来,连燕淮买的那两只老母鸡都伸长了脖子,闻着一院的香味。 众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海边见闻,说着宗内趣事,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饭。 谢引瑜用胳膊撞了撞燕淮,“没给我带礼物?” 燕淮放下碗筷,朝他笑了笑,“当然有,我去拿。” 他一起来,影七影九也跟着他,雀跃地出去了。 谢引瑜啧啧连声,“不得了啊,出去一趟,都能让他学会笑了。” 影四给了他一手肘,示意他别乱说话,谢引瑜就老实下来,哑巴一样地吃饭。 拿了礼物的几人返回玖宁院,影七跑得最快,一下就冲到了影四面前,“四哥,给!” 影七给他们带了晒干的海螺海星,好几罐沙子,甚至还有两罐海水。 第115章 燕淮给他们各带了件用鲛鱼皮鞣制的软甲,是上好的护身之物。 影九则抱着出一个木匣子,放到了谢引瑜手上。 谢引瑜掂了掂,听到些玻璃相撞的脆响,“这什么,沉甸甸的?” “是葡萄酒,主上带我去商船上买的。”影九往后看了蔺怀钦一眼,又继续说:“主上说你爱喝酒,就给你带了点。” “哟。”谢引瑜扬着他那双狐狸眼,笑得开心,“谢谢主上。” 蔺怀钦笑,“不可贪杯误事。” “属下晓得,”谢引瑜朝旁边看了一眼,“再说了,还有影四管着我呢,主上放心。” 影四面无表情的,又给了他一手肘。 影九把手上的另外一个盒子递给影四。 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藤编食盒,里面分层放着好几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 一包肉质厚实的咸香小鱼干;一包是海边特有的紫菜酥;还有一小罐腌渍好的酸甜海柠檬片。 “这些都是海边才有的东西,四哥尝尝。如果喜欢的话,我以后再多买点回来。” 影九知道,影四这双腿,这辈子很难有机会去海边,他就想在有限的礼物里,让影四感受到海边的所有。 “好。”影四把食盒放在腿上,“谢谢小九。” 影九唇边挑起很小的弧度,“四哥不客气呀。” 吃完饭,众人各自修整,稍晚些,蔺怀钦和谢引瑜去了一趟主殿。 “最近宗内怎么样?” 谢引瑜直起身子,把桌案整理好的卷宗一一摊开,呈在蔺怀钦面前。 “门派这两个月一直在休养生息,各处毁坏了建筑都已经修葺完毕,伤亡的弟子们也已经妥善处理。只是先前损耗太大,目前影卫武士和侍从都严重不足。” 蔺怀钦翻着厚厚一册的抚恤名单,点了点头。 “影阁那一批在训影卫应当快出阁了,到时候我跟小九说一下,让他做个筛选,再从黄木寨那边挑些人。如果不够的话,再想想办法。” 谢引瑜应了声是,继续汇报。 “其他门派也很太平。先前连同九玄宗一起趁火打劫的门派遭到重创,都在调整,没心思挑衅,咱们和各个门派的货物往来都很顺畅,贸易通达,经济充盈。” “是好事,”蔺怀钦把沸腾的茶炉提起来,给谢引瑜倒了杯茶,“趁这个机会,该拉拢的拉拢,该打压的打压,总不能白白被人欺负了。” 谢引瑜锤了一下自己的腿,兴奋起来,“属下正有此意!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排。” 蔺怀钦笑起来,“不难。” 茶炉沸腾了的水汽自上而下地,染湿了桌面。 蔺怀钦的指尖沾了点水汽,在桌案上划出几道痕迹。 “之前对我们示好的云笈宗和漱林宗,派影六影七前去,以送礼感谢为由,谈进一步的合作。” “像蚀日居这种趁火打劫的,你和燕淮走一趟,再挑一些身手好的武士,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总不能吃哑巴亏。” 谢引瑜高兴得很,袖子都捋了起来,“没问题主上!属下定照办!” 蔺怀钦端起茶盏,轻轻啜了口,“九玄宗呢?” “陆尘在听到医者汇报说陆承宣脑部受到重创,极有可能失忆时,急怒攻心,倒了下去,到现在都没起来。” “陆承宣在这期间醒了一次,大吵大闹,连陆尘都不认识,还是影鸮制住了他。” “影鸮情况如何?” 谢引瑜顿了顿,“…不太好。” “主上让人送过去的伤药已经到他手上了,但他伤得太重。每日要受刑外,还要应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的陆承宣,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联系上了吗?” “是,”谢引瑜把与九玄宗联系的信笺翻出来,递给蔺怀钦,“陆尘身死后,影鸮愿意帮助我们夺取九玄宗,但他要您保证,放陆承宣离开,不伤害他的性命。” “这是自然。”蔺怀钦把信笺放下,望向谢引瑜,“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保住影鸮的性命。” “是,属下会想办法。” 蔺怀钦给他空了的杯上添上茶水。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谢引瑜微微颔首,“主上吩咐就是。” “办个婚礼。” “是,主上,谁和谁,什么规格呢?” “我和小九。” 谢引瑜立刻挑了挑眉,神情也带了些揶揄,“主上认真的?” 蔺怀钦神色如常,倒茶的手甚至都没有停顿,“自然,要给你和影四办一个吗?” 谢引瑜难得的红了脸,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属下倒是想啊,就怕影四恼羞成怒,从此再也不让我碰了。” 他端起茶盏,欣赏着杯中的温润茶汤,意有所指,“哄老婆这方面,属下还是得多跟主上学习请教。” 蔺怀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行了,月底我和小九去一趟九玄宗,等我从九玄宗回来,就给你和影四放假。”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谢引瑜眯着双眼,扇子摇得颇有股小人得志的感觉,道:“那真是太好了,属下先替影四谢过主上。” 八月中,影阁受训影卫正式出阁。 出阁当天,蔺怀钦亲临影阁,彰显对影卫们的重视。 石砌的演武场内,空气凝肃,唯有兵刃破风的厉啸与衣袂翻飞的轻响。 蔺怀钦端坐高台,黑色的宗主衣袍衬得他面容冷肃,影九站在他身前,不断地用笔记录着每个影卫的考核。 蔺怀钦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影九身上。 影九流露出一副和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腰身挺拔,面色严肃,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偶有下属前来询问时,也是言简意赅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蔺怀钦的唇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他的宝贝,真的成长了。 从那个奄奄一息,说话都不敢抬头看他的可怜小狗,变成了能独当一面,守护在他身前的青锋利刃。 蔺怀钦的视线太过灼热,背对他的影九也有所感觉。 他没回头,只是耳后,慢慢地,红成一片。 临近正午时,所有影卫的考核已经完毕,影九宣读完出阁名单后,朝蔺怀钦单膝跪地,恭敬地呈上考核册子。 “主上,今年影阁受训影卫共七十二人,通过考核人数为七十二人,皆为您所用,供您驱使。” 蔺怀钦接过册子,没有看内容,只是注视着与往常很不一样的影九。 影九的声音顿了顿,眼睫轻轻颤动。 “主上,影三五,影十七和影六三考核等级为优,留在您身边。四十人考核为良,任夜泉宗武士,剩下的考核合格,先从侍卫做起。” “好。”蔺怀钦伸手,把影九扶起来,“辛苦统领大人。” 手腕上传来明显的热度,影九心跳得极快,微微低头,压住自己不太稳的声音。 “为主上做事,是属下的荣幸。” 这批从影阁出来的影卫都极为优秀,不管是身手还是忠诚,都是一顶一的。 影九等蔺怀钦确认无误后,转身面对着众人,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诸位,这次都能从影阁出去,是对你们实力的肯定。” “出去后,每半年,门派统领影四会对大家进行考核,根据大家在考核中的表现重新划分等次。表现最好的,会晋升为主上身边的影卫,考核最后的,会被遣返回影阁,回炉重造。” “希望各位恪守影阁规则。行不逾矩,身不畏陨。” 底下七十二人纷纷跪地,垂头称是。 影九深吸一口气,领着影阁众人,朝蔺怀钦一叩而下。 “影阁众人,拜见主上!” 第96章 霜雪 八月底, 正值酷暑,热得不行。 玖宁院里热得呆不住,几人索性出去一趟, 把该收拾的门派都收拾一遍。 影六和影七带着厚礼, 出发前往云笈宗和漱林宗;燕淮和谢引瑜带着一批武士, 杀气腾腾地前往蚀日居;蔺怀钦则带着影九和新出阁的三名影卫, 前往北境九玄宗。 陆尘没撑过这个夏天,在八月中撒手人寰。 陆承宣当之无愧地成了九玄宗的宗主,但他连正常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门派内的一切事务,都是影鸮在办。 九玄宗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家伙怎么可能放任没有任何势力的陆承宣做宗主。 他们一边以长老的身份要影鸮把老宗主给他定的刑罚受完,一边以影卫不得干预的理由支开影鸮, 留陆承宣一个人面对他们。 影鸮白天要帮着陆承宣应对一切,晚上还要受刑, 身心俱疲,撑到了极致。 又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刺杀夜, 影鸮拼尽全力杀死来犯者,手中脱力, 钝了的双刀掉落在地, 任凭那双血迹斑斑的手怎么去摸索,都提不起一点力气。 他剧烈地喘着气, 抬手抹去唇边的鲜血与白沫。 第116章 一只手把双刀捡起,放在了他的膝盖上,声音缓缓,“为影卫者,武器不可离身。” 影鸮强弩之末,费力地抬头, 眼前的人,竟是影九。 影鸮目光呆滞地转向一旁,突然哽咽,“蔺宗主。” 对影鸮而言,蔺怀钦比九玄宗那些老东西还值得信任,至少,他不会伤害陆承宣。 影鸮带蔺怀钦进了屋,影九在进屋前,朝深沉的夜色看了一眼。 跟过来的几名影卫微微颔首,一名影卫从半空掠下,稳稳跪地,另外两名则护卫在屋顶。 跟在蔺怀钦身边的这几名影卫各有各的出色能力,是影九精心挑选的。 跪地的影卫是影六三,武功一般,但对医毒二道颇有天赋,连秦砚冰都夸他有慧根,甚至还收他做了徒弟。 守卫在屋顶左侧的影十七武功卓绝,杀人无形,分在了护卫组;屋顶右侧的影三五极擅察言观色,灵活异常,早在影九回影阁时,就铁了心跟着影九,是外遣组的不二人选。 影九守在门外,听到屋内的指节叩击声,才让影六三进了门。 冰冻阴冷的屋子让影六三打了个寒颤,目光谨慎地扫了一圈,才看到一个坐在角落里的,披头散发的人。 眼前这个脏兮兮又乱糟糟的人竟然是九玄宗宗主? 蔺怀钦的眼神扫了过来,“去给陆宗主看看。” 影六三再不敢乱想,心下一紧,连连应是。 陆承宣坐在角落里,穿着影鸮的衣服,攥着毛笔在画画。 纸上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手和脸都沾满了墨汁,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泛着令人心悸的血红色。 是颅内积血未散的缘故。 他对陌生人的靠近很是警惕,笔一摔就往影鸮身后躲,攥着他的衣襟,一句话都不说。 这是影鸮每天都跟他强调的。 只要自己不在他身边,就算是再可怕的敌人,都不能说一句话,哪怕身死。 影鸮几乎成了一具骨架子,以往的健硕半分不见,整个人都浸在痛楚和血色里。 他伸手,轻轻搂住陆承宣,无比耐心地哄了许久,陆承宣才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 他叉着双腿坐下来,不怎么高兴地把手递给影六三。 影九也在蔺怀钦的示意中,帮影鸮血肉模糊的后背上药。 一室血气,一室寒风。 许久,影六三才转过脸,朝蔺怀钦微微点头。 蔺怀钦一直握着的手终于松开了。 “影鸮,”他开门见山,“我要九玄宗。” 无论是影鸮,还是陆承宣,都不在意九玄宗。 陆承宣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弄垮九玄宗。 影鸮没有半点犹豫,转过那张瘦到脱相的脸,“您答应过我的呢?” “我会让你们平安离开,另外,陆宗主的伤也不一定没得治,如果你愿意,我让影六三传信去灵鹤谷,你们可以去灵鹤谷看看。” 影鸮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人气,他的语气急促起来,“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灵鹤谷吗?” 九玄宗在北境,距离远,又自视甚高,不与别的门派来往,关于别的门派的消息,都是口口相传来的,真实性有待考证。 “没那么神奇,”蔺怀钦直截了当,“但秦砚冰秦谷主的医术确实不错,不妨一试。” 影鸮沉默片刻,朝蔺怀钦一拜而下。 “影鸮,愿供蔺宗主驱使。” 两个月后,在陆承宣正式继任宗主的加冠大典上,一直指手画脚屡生事端的几名长老不知为何离奇暴毙。 十一月初,夜泉宗进攻九玄宗,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九玄宗覆灭。 九玄宗原本的影卫武士,若是愿意留下,就编入夜泉宗的武士队伍里,若是不愿意留下,就自废武功离去。 就在九玄宗众人猜测蔺怀钦会如何对待陆承宣时,蔺怀钦已经把陆承宣和影鸮送上了马车。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影鸮。 “我已把陆宗主的病症写在了纸上,也提前知会了秦谷主,希望能对陆宗主有帮助。” 影鸮抱紧陆承宣,涩声应了是。 车夫扬鞭的一刻,蔺怀钦看着从影鸮怀里挣出来,满车厢乱爬的陆承宣,垂下了眼睫。 他是希望陆承宣能好起来的。 九玄宗已经覆灭,陆承宣志不在此,夜泉宗也不会再遭受浩劫。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许久,都没迈开脚步。 北境寒冷,十一月初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身后,一道人影走近,将大氅披到了蔺怀钦身上。 影九的声音穿过风雪,清晰地传来,“主上,风大,早点回去吧。” 蔺怀钦转身,轻轻拥住了影九,又把自己的大氅扯开,把影九一起包进去。 “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歇着吗?” 对九玄宗的这一仗,虽然轻松,但打头阵的影九也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要铲除顽固势力,又要防备暗中的刺杀,还要对愿意投诚的人进行审问筛查,连着好几日都没睡觉。 大氅隔绝了风雪,相贴的身躯泛起暖意。 影九在熟悉的温暖里仰起头,鼻尖擦过蔺怀钦的喉结,声音低了下去。 “属下睡醒看到主上不在,就出来寻您了。” “是我不好,都没能让小九睡个安稳觉。” 蔺怀钦歉意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带你回去补觉?” 影九摇了摇头,“属下睡醒了,想走一走。” “好。”蔺怀钦牵起他的手,随意折了一枝结满冰霜的树枝,放到他的手里,“给,拿着玩。” 影九笑起来,“主上,我不是小朋友了。” 蔺怀钦挑了挑眉,作势欲收回那截树枝,“那还给我?” 影九把树枝往自己的肩膀移了移,声音轻轻的,“不要,这是属下的。” 他把那段在夜泉宗看不到的树枝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闻到了一股清新冷冽的寒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沿着地上的石头路一直往九玄宗走,路两旁的梅花早早就开了,摇曳出一路的芬芳。 “小九喜欢这里吗?” “还可以,”影九抬腿,避免踩到被北风吹落到地上的花瓣,想了想,“属下还是更喜欢玖宁院。” “为什么?” “这里太冷了。” 这样冷的气候养不出热的心,否则,陆承宣和影鸮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凄惨。 蔺怀钦知晓影九心中所想,伸手在树干处握了一捧雪,虚虚地揉了几下,放在了影九手上。 “小小年纪,想点开心的事。” 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脑袋,“带你堆雪人,玩过没有?” “堆雪人?” 影九把这几个字过了一遍,把手上的雪顶在头顶,眼睛亮亮的,“这样吗?” 像个头顶圣代的雪兔子。 蔺怀钦一下就笑了出来,揽着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脸颊,“不是,是用雪堆一个娃娃。” “属下想玩!” “好,那小九先团一个小雪球给我。” 接到任务的影九一脸杀气,蹭的一下就蹲了下去,用胳膊团起一大捧雪,用力地压紧,人都要坐到那上面去了,没过一会儿,手就冻得通红。 他吸着气,刚要把手往冰凉的脖子上贴,蔺怀钦已捉住他的手腕,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捂着。 “小九别急,我们换个方式试试看。” 他捧起一抔新雪,压实,在雪地上轻轻滚动,很快就成了个圆润的雪人身子。 影九照着他的样子,也团了个小雪球,小心翼翼地滚着。 可他不得章法,不是往前走的时候踩扁了雪团,就是滚着滚着,雪团就散成了一堆。 “放松点,让它自己长。” 蔺怀钦的声音带着笑意,靠过来帮他拢了拢散开的雪屑。 影九听话照做。 那雪球果然听话了些,渐渐滚成了另一个稍小的圆球。 影九开心极了,跪坐在雪地里,用通红的双手拍着雪球,呼唤着蔺怀钦,“主上。” “嗯,这正是我想要的雪球,谢谢小九。” 影九眉眼弯弯,唇角也弯弯。 蔺怀钦接过他的小雪球,稳稳安在大雪球上。又让影九去梅树下,折了两根细枝做手臂,再寻来两朵梅花花瓣做眼睛。 “还差个嘴巴,小九想画一个什么样的?” 影九看了看雪人,又看了看蔺怀钦,手指比了个弧度,“画一个笑着的。” “好。”蔺怀钦捉住他的手,交缠的指尖抵在纯澈的雪上,一起画了个上挑的弧度。 影九开心地笑起来。 他站远了一点,端详着简单又朴素的雪人,把手放在了自己脖间。 “主上,”他指了指自己脖间的围脖,“我可以先给雪人带上吗?一会儿就拿走。” “好。” 第117章 影九雀跃着,解下蔺怀钦给他系上的素色围脖,仔细地圈在雪人了脖子上。 “主上,好了。” 影九看着雪人,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它,把脸颊贴在那张冷冰冰胖乎乎的脸上,“好可爱。” 他转头看向蔺怀钦,想邀请蔺怀钦一起贴贴。 可蔺怀钦却没看雪人。他只是看着影九冻红却亮晶晶的眼睛,走前几步,伸手拂掉他发梢沾着的细雪。 “嗯,是很可爱。” 影九抿了抿唇,突然转身,撞进了蔺怀钦的怀抱里,“谢谢主上。” 谢蔺怀钦这么久以来无微不至的照顾,谢他不厌其烦地带自己体验所有自己没体验过的东西。 他紧紧地抱着蔺怀钦,声音闷在颈边却异常清晰,“属下喜欢主上。” 他仿佛觉得这样不够,绞尽脑汁地加词,“非常,特别喜欢。” 蔺怀钦失笑,将全身心依赖他的影九抱得更紧。 两人在漫天的雪色中相拥,被霜雪覆上白色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我也,最喜欢小九了。” 第97章 准备 十一月底, 蔺怀钦忙完了九玄宗的事情,就带着影九回到了夜泉宗。 影七一行很顺利,尤其是九玄宗被夜泉宗吞并的消息传出后, 每日登门拜访想要结交的门派数不胜数。 燕淮和谢引瑜一行收获也颇丰。 秉承着能握手就握手, 不想握就打的原则, 愣是将蚀日宗这样的墙头草打得服服帖帖的, 还顺手收了很多贡礼。 夜泉宗内外安定,声名鼎盛。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喜气洋洋的, 等待新宗主上任后的第一个春节。 只有影九例外。 影九总觉得主上最近有点奇怪。 不单单是主上,整个玖宁院的人,在面对他的时候, 都很奇怪。 他刚从影阁回来,还没坐下, 抱着好几个大箱子进门的谢引瑜一看到他,就换了个方向。 他正想上前帮忙, 转着轮椅进来的影四就拦住了他,道:“小九, 影阁新出的那批人, 上次考核有几个不太稳当,你去看看, 再练练他们。” 影九顿了顿,“我刚从影阁回来,翻看了他们的考核记录,没看到有纰漏的呀。” “是吗,”影四在院门口停下轮椅,锐利又淡漠的眼睛盯着他, “你确定你都看过了?” 影四的眼神让影九内心咯噔一跳。 “……可能是我没看全,抱歉四哥,我现在就去。” “没事,”影四拍了拍他的手臂,“四哥陪你去。” 等影九回来时,院子里的老树莫名其妙地都被缠上了红带,喜庆得很。 “四哥,这…?” 影四微微一顿,手指捏紧轮椅扶手,“噢,他们说要开始新春布置来着。” 新春布置? 去年不是他和主上一起布置的吗? 今年主上不要他了? 影九心里有些闷,低下头,没说话。 次日,影九刚推开门,影六就停下手中的话,十二分不经意的,把擦桌的布巾啪的一下砸在自己肩膀上。 “小九,宗内新进了一批药草,你去库房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秦谷主上次信里提的几味,有的话就分出来,让人送过去,噢,你要是想亲自送也行。” 影九停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送去库房的药材,不是一直都由药庐里的药童清点吗?” “他们昨天突然病了。” “二十四个药童,全都生病了?” 影六视线飘忽,身体僵硬的很,“啊,对,好像是吃错东西了。反正也是主上交代的,你赶紧去吧。” 影九抿了抿唇,应了声好。 等他点完药草,回到院子时,他看到回廊下挂满了一串串描金绘彩的灯笼。 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睡了,连主屋的灯都熄了。 影九在漆黑无灯的院子里坐了好久,才垂头丧气地去洗澡。 主上不想要他一起布置玖宁院吗? 还是不想跟自己一起守岁了? 影九用力地眨了眨眼,鼻头有些酸涩。 一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才让主上生疏了。 次日清晨,吃完早饭的影九刚想问蔺怀钦这两日的异状,蔺怀钦却直接把一封信函放到他手里,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小九,蚀日居那边还有些首尾没处理干净,你和影七去一趟,查仔细点,不用急着回来。” 影九捏着信函,指节微微泛白。 蚀日居离夜泉宗有段距离,一来一回,加上查探的时间,少说也得小半个月。 回来时,只能勉强赶上除夕,如果耽搁了,就不能和主上一起守岁了。 影九心里闷得厉害,这两日没睡好,人也蔫蔫的,“主上,可否派影三五和几个外遣组的影卫跟着小七哥去?属下,想在您身边护卫…” “没事,院子里还有那么多人在呢,小九不用担心。” 影九慢慢地低下头。 蔺怀钦到底不忍影九这般失落,在影七的眼神制止中,还是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把他拉到身前,放低了声音哄他。 “蚀日居小心思多,我怕新的影卫们处理不好,你替我去一趟,我等你守岁,好不好?” 主上还愿意等他一起守岁。 主上还要他。 影九脸色终于好了点,应了声,“是,属下遵命。” 影七见状,一把挎上影九的肩膀,“走呀,跟哥混,不会亏待你的。” 影九一走,玖宁院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 谢引瑜从回廊柱子后走出来,摇着扇子,“啧,可算支走了。再不走,我都要编不下去了。” 燕淮从屋顶轻巧落下,手里还拿着刚敲完钉子的锤子,“他心思细,怕是察觉了。” “嗯。”蔺怀钦看着影九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委屈他了。” 影四转着轮椅过来,膝上放着长长的红绸礼单,“主上怎么不直接跟小九说?” “小九谨慎,最怕行差踏错,一点都不敢逾矩。如果我直接跟他说,要在夜泉宗给他办一场婚礼,他一定会拼了命的求我改变心意。” “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从未有过恃宠而骄的时候,反而愈发严苛的要求自己。如果他知道婚礼是为他办的,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僭越而惶恐不安。” 蔺怀钦逸了点气息。 “可我想给他他应有的一切,地位,尊重,名声。而不是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依附于主上的,受宠的属下。” “他是夜泉宗的影阁统领,是我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是与我相伴一生的伴侣。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他这场婚礼,让夜泉宗见证,让天下人见证,让天地鬼神见证。” 谢引瑜叹了声,“主上为影九考虑至深,影九会体谅的。” 影四也接了话,“小九心思单纯,暂时的委屈,他不会往心里去的,而且他还有小七陪着,主上放心。” 两人一番话,让蔺怀钦乱如麻的心绪平静了不少,他接过影四递来的礼单,开始了周全的安排。 “宾客和筵席都安排在顾永院,一律检查仔细后再放行,决不可有纰漏。” “主上放心,”影四打着包票,“都安排好了,特意挑的有经验又谨慎负责的影卫们,绝不会出错。” 蔺怀钦把礼单还给影四,微微颔首,“辛苦了。等大婚过后,就给你和引瑜放假。” 影四没说话,微红着脸移开了目光,谢引瑜在他身后,笑得合不拢嘴,深深朝蔺怀钦一礼。 影六从外头翻进来,看了一圈,确定影九不在后,才说道:“主上,织娘把婚服送来了,您去看看?” “好。” 整个玖宁院开始忙碌起来。 红色的绸缎瀑布般从屋顶垂下,系成精巧的结;无数鸳鸯剪纸,被贴在每一间屋子的窗棂上,就连两只老母鸡的窝棚都被谢引瑜贴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小“囍”字。 玖宁院热火朝天,前往蚀日居的影九却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 “小九,”两人在跃过一大片连绵的屋顶后,影七捂着肚子哀嚎,“停下来吃口饭吧,我要饿死了。” 见影七一副昏头转脑的样子,影九才不情不愿地停下脚步。 两人随意找了个酒楼吃饭。 影七点了一大桌菜,看到别桌好吃的,就要店小二做一份。影九一直低着头,别说饭了,连水也不喝一口。 “吃呀,小九。” 影七催促了好几次后,影九才心不在焉地拿起了筷子。 他没吃饭,突然转过脸去,直直地盯着影七。 影七是知道玖宁院众人的计划的,本就心虚,被影九这么盯着,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 “盯着我干啥呀!好吓人!” “小七哥,”影九的声音低低的,还有些哑,“是我最近哪里没做好,惹主上生气了吗?” 影七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夹了块苦瓜放进嘴里,打着哈哈问,“为什么这么说?” 第118章 影九的头又低下去了,他盯着面前的饭,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折断筷子。 “我感觉…大家都想把我支走,不想让我待在玖宁院里…也不想让我参与院子的新春布置…” 影七用力地把苦瓜咽下去,把要跳到嗓子眼里的心也一起咽下去。 他头一回感觉到护卫组影卫的难缠。 影九极为敏锐的感知力,让他急得在心里抓耳挠腮。 影七不知道该说什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酱肘子,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伪装出一副“再跟你说话我就要饿死”的样子。 “前天四哥说有考核没过的影卫,我回影阁后查了记录,根本没有,但是四哥还是坚持要我给新一批的影卫们加训,一直到晚上。” “昨天六哥说有药材要我去清点,等我过去的时,药童们说没有这批药材,六哥就要我出去买,我跑了好几个集市才买到,回来又是晚上了。” 说着说着,影九的喉咙就有些发紧,声音也开始哽咽。 “可是这两天,我都有看到院子里的变化。” “……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让主上和大家讨厌了。” 影七一下就慌了,也顾不上什么装聋作哑,一屁股就坐到了影九旁边,揽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没有没有,不是你的问题。” 影七在心里喊着救命。 这绝对是他接过最棘手,还不能失败的任务,被糖炒栗子糊住的脑袋开始飞速转动。 他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最终放弃似的,“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告诉主上。” 影九像被救上的溺水之人一样,一下就抓住了影七的衣袖。 影七没法,只好折中了一下蔺怀钦的说法,“是主上想给你准备一份很特别的礼物,所以才让大家把你支走的。” “真的?” “真的呀,”影七耸了耸肩,一副无辜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主上要给你准备什么,他们嫌我话多,守不住秘密,就把我轰出来了。” 原本影九还有些不信的,但他听到影七这句话后,心里疑团尽消。 他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对,嗯?”影七反应过来,开始大呼小叫,“啊?小九,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影七把影九按在长凳上,两人闹作一团,差点连桌上的碗碟都打碎。最终以影九诚恳的道歉和赔偿五包糖炒栗子为结果终结了这场闹剧。 影七长出了一口气,刚准备坐回来好好享受美食时,影九已经快速地扒完碗里的白米饭,扯着他的胳膊,“走了,早去早回。” “不是,”影七被他拽的筷子都掉了一只,“我还没吃完啊。” “一会儿给你买糖炒栗子。”影九在桌上放下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走,“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影七才把鸡腿放到嘴里,还没来的及咬,就被拽走了,气得要命。 有主上给双倍零花钱了不起啊! 等各种各样的零食塞到他手上的时候,影七又笑了起来。 嗯,确实了不起。 蚀日居贼心不死,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们刚集结了一些强盗流寇,训练的队伍还没排好,就被影七和影九打得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二往,只要他们有所动静,就会被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影七和影九按头强攻。 很快,蚀日居的人被打怕了,再不敢有所动作。 收拾完蚀日居,两人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准确来说,是影九归心似箭,影七不慌不忙,全程是被影九拽着走的。 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都喜庆地挂着,摇曳出宁静的万家灯火。 两人回到夜泉宗时,好一会儿,都没迈开脚步。 山道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朱红锦缎。道旁光秃的树枝,缠满了艳丽的红绸。 每一条红绸底部都打了精巧的同心结,点缀着金箔剪成的祥云。 风过处,红浪翻涌,金辉闪烁。 “哇。”影七感慨了一句,“真漂亮啊。” 影九的视线落在锦缎上的“囍”字时,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这不是过年的装饰,是大婚。 夜泉宗里,有谁的婚礼能有如此排场,把整个夜泉宗都布置起来? 答案再清楚不过了。 是主上。 主上要成婚了? 要跟谁成婚? 影九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他一介影卫,有什么资格与主上成婚? 他呼吸急促到接近破碎,连轻功都忘记了,只是机械地迈开腿,往玖宁院的方向跑。 影七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九!等等!!” 第98章 大婚 夜泉宗的每一处, 都是一片灼热的红。 道路上的貔貅石灯,圆形石墩,甚至连原本无人在意的兵器架, 都系着红绸, 还挂上了描金红灯笼。 影九看着看着, 眼眶也红了起来。 乌泱泱的一片红, 一直延伸到玖宁院门口。 影九停下脚步,几乎认不出眼前的院子。 每一根廊柱都缠着金红的丝绦,每一块青石地砖都铺着崭新的红毯, 就连燕淮的那两只老母鸡,脖子上的绒毛里竟然也别着一小朵红花,神气昂扬地走来走去。 主屋大门敞开, 里面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主上!” 他刚往里跑了一步, 就被一旁守株待九的燕淮和谢引瑜扯走,动作快得只剩一道阴影。 影九拼了命地挣扎, “我要见主上——” “等会。”他被两人关进一间暖洋洋的屋子里,“主上说了, 先给你接风洗尘。你先好好打理一下自己, 换上外间的衣服,再出来。” 影九什么也听不进去, 一腔心绪起伏的厉害,只想赶紧见到蔺怀钦。 燕淮听着影九急促的敲门声,把脸转向一旁,“怎么办?要不要把主上请过来,不然耽误下去,误了吉时。” 谢引瑜也急, “但不是说新娘子在拜堂前,不能见到新郎吗?” 燕淮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刚才,是不是没跟影九说,他要换的是婚服?” 谢引瑜这几日忙得要命,脑子不够用,好一会儿都没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 还是燕淮提醒后,他才猛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完了!这可咋办!” “赶紧说!” “我现在说就是马后炮,他不会相信的啊!” 果然,无论谢引瑜怎么解释,影九都没有任何回应。 透过缝隙,能看见影九矮下去的身影,很快,几声压抑的啜泣藏都藏不住。 燕淮瞪着谢引瑜。 正是隆冬,谢引瑜却急得出汗,一筹莫展之际,他用力地一跺脚,连忙往主屋冲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冬日的暖阳沿着门扉洒进屋内。 一身婚服的蔺怀钦走了进来,很快就找到了躲在角落里,抱膝埋头的影九。 “小九。” 影九猛地抬头,想扑入他怀中的动作在看到他一身的红色后,僵硬地停了下来,脸都白了。 他有无数的话想说,最终艰难的,汇成一句话,“属下有罪,耽误主上成婚…” 蔺怀钦笑了一声,抄着他的膝弯把人抱起来,走到放着婚服的桌前坐下,把他圈在自己腿上。 “都怪引瑜,没跟宝贝说。” 影九莫名地有种预感,腿蹬了一下,不动了,“说…什么…?” “说,小九马上要与我拜堂成亲了,马上就是夜泉宗的宗主夫人了。” 影九心里泛起惊天骇浪。 谁?他?他跟主上? 他一介影卫,跟宗主成婚? 刚冒出头的喜悦瞬间就被担忧压了下去。 这要是传出去了,别人要怎么看主上? “主上,这不可以,”影九慌忙抬头,“属下卑贱,能得主上照顾已是万幸,不敢奢望与主上成婚…” “…也没有听说过哪一个宗门有影卫与宗主成婚的…若是传出去了,别人就会说您是被属下蛊惑,坏了规矩,这对您清誉有损,绝不可以。” “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被小九蛊惑的,”蔺怀钦眉眼挑起愉悦的弧度,指腹擦过他的脸颊,“不过,跟你没关系,是我心甘情愿的。” 影九抓着他的衣襟,急得不行,“…不行,主上,这个真的不行…” 他自己低贱就算了,怎么能让主上跟他一起遭人指点? 蔺怀钦把影九转了个方向,面对面地抱着他,两双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对望。 “小九,你喜欢我吗?” 影九拼命点头。 “我也喜欢小九,这就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蔺怀钦打断了他。 “小九,成婚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想要一起共度余生,只是我和你,其余的什么名声,什么看法,通通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那些。” 第119章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点头,那些世俗眼光,流言蜚语,为夫都会处理好。” 蔺怀钦揉了揉他的耳垂,笑了声,“当然,如果为夫处理不了的,只好请夫人帮忙了。” 影九鼻头通红,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小九,”蔺怀钦深深地望着他,声音又低又沉,“我只在乎你。” “先前怕你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才让大家瞒着你,让小九难受了这么多天,是我不好,我给小九道歉。” 影九一个劲的摇头。 蔺怀钦的视线放在面前被打理的服服帖帖的婚服上。 “小九,这是织娘们做了两个月才做出来的婚服,一针一线,我都仔细检查了。你穿上的话,一定很合身。” 蔺怀钦的手带着影九的手,摸了上去。 顶好的料子,厚重而温暖。 衣襟和袖口用好几股金银拧成的丝线,绣满清丽无比的汀兰。深秋枫叶般的红既不显轻佻,也不显轻浮,能想到影九穿上后清逸俊朗的样子。 “我特地交代他们,要把你的婚服做成男子样式,要你时时刻刻能与我并肩。” 婚服华贵无比,光是摸着,都能感到蔺怀钦十二分的用心。 “小九,”蔺怀钦把婚服往他身上比了比,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你会穿上它吗?” 影九的手指蜷缩着,几乎不敢真正触碰那做工繁复的婚服。 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主上…这…这太贵重了,属下…不配…” “小九,我说过了,你值得一切最好的。只要你想,你愿意,再贵重的东西,都只为博你一笑。” “所以,小九,”蔺怀钦用额头抵住他,眼里是影九最熟悉的宠溺与爱意,“你愿意与我成婚吗?” 影九这次没再犹豫。 他用力点头,哽咽着,眼泪和回答一并涌出。 “属下…愿意。” 这句话,用尽了影九所有的勇气。 十九年的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在这一刻通通变成了说出这两个字的勇气。 这是他人生的,唯一一次肆意。 蔺怀钦笑意盈盈,“好,谨遵妻命。” 吉时定在戌时,和除夕家宴一起进行。 各门各派前来参加的宾客们都被影四和影六安排到了顾永院,流水一样的佳肴由侍从和婢女们送至每一桌。 夜泉宗如今声名浩大,实力雄厚,谁也没有对这样的一桩婚礼指手画脚。入耳所及,全是恭喜。 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玖宁院第一声鞭炮响起的时候,影九迈开脚步,踏上红毯,往主屋走去。 每一步,他都走的缓慢,走的郑重。 主屋正中央悬挂着一个金色的“囍”字,下方设着香案,刻着并蒂莲的红烛燃烧着,照亮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谢引瑜穿着一身绛红锦袍,站在影四身后,时不时地和影四说两句话,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影六和影七也换上了暗红色的新制冬装,影七兴奋的原地蹦跳,若不是影六拦着,几乎要冲到影九面前去。 燕淮站在门边,用目光鼓励影九,脸上是由衷的笑意。 影九心若擂鼓,抬腿,跨进了主屋。 香案前的蔺怀钦,缓缓转过身来。 他穿着与他一样庄重繁复的婚服,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如松。 影九呼吸一窒,喉结剧烈滚动。 蔺怀钦唇角挂着笑意,朝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清晰,“小九,来。” 影九像是被那声音牵引着,踏着满地的红辉,朝蔺怀钦走去。 很快,微微发抖的手就落到了蔺怀钦温暖宽大的手心里。 “别怕,”蔺怀钦的声音柔了几分,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一切有我在。” 谢引瑜清了清嗓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正经,朗声道:“吉时到——” 庄严的婚仪在红烛高燃的堂内进行。 每一次俯身,每一次起身,影九都感觉像置身梦境。 他下意识地朝蔺怀钦看去。 主上的眼神是那样温柔,那样专注,烫得他心口滚烫。 “礼成——”谢引瑜的声音带着笑意拔高。 影七第一个欢呼起来,“入洞房!入洞房!” 影四也难得的,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小九,跟我来。” 门扉轻轻合上时,依旧能听到影七的起哄声,影四和燕淮的交谈声。 但这些声音很快都远去,周遭都安静下来。 影九被蔺怀钦牵着,一步步地,往点满烛火的内室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梅香和红烛燃烧的温暖气息。 内室也被好好布置了一番,一室融融,蔺怀钦引着他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边坐下。 影九坐在床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忍不住仰头望着蔺怀钦。 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 蔺怀钦蹲身在他面前,伸手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让他的耳朵恰好抵在自己胸膛。 影九听到了与他一样湍急的心跳,有些惊讶,“主上…” 蔺怀钦笑起来,“小九,我也很紧张。” 影九唇角上扬,把脸埋到蔺怀钦的肩上,小小声地喊着他,“主上。” 蔺怀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该换称呼了,夫人。” 影九脸红,但影九很乖地改了口,“夫君。” 蔺怀钦手中用力,把影九压到喜被上,沉沉地盯着影九,“夫人,该入洞房了。” 影九当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他这次没闭眼,没躲开,而是微微仰起脸,主动地贴上了蔺怀钦温热的唇。 一个带着无限虔诚和把自己无条件献出的吻。 “夫君。” 蔺怀钦听到了影九的邀请。 松软的锦被时而舒缓,时而紧密,堆起一层又一层的褶皱。 窗外第一声烟花炸响的瞬间,影九闷哼一声,扬起了那张潮红失神的脸。 今夜是除夕,除了值守的影卫和侍从外,其余人都在休沐。弟子们想外出的外出,想休息的休息,总之,没有枷锁,没有约束。 影六影七影四在院子里玩烟花,这些烟花,都是蔺怀钦早早给他们准备的。 影七点了好几只烟花,放到影四手上,教着影四玩,影六则在一旁,拿着影七递过来的香,翻找着他想玩的烟花。 “四哥,你看这个!这个是放到空中的!” 他换了一个比较粗的,让影六点燃引线后,把烟花交到影四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等着烟花在空中炸开。 墨而沉的夜空流光溢彩,无数一燃而尽的烟花余晖逐渐挂满天际。 影四仰望着晴朗的夜空,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好看吗,四哥!” “好看,好看极了。” 影七兴奋的很,跑上跑下地搬来好多烟花,全都堆在地上。 “四哥,你去年都没有跟我们一起玩,今年跟我们一起守岁吧!如果晚一点饿了,我们就去吃宵夜,好不好?” 影四点头,“好。” 影七得到应承,开心的不行。 影六脸上也满是轻松惬意,他蹲在烟花堆旁,听着影七的指示,时不时地拿起一个不同的图案,“小七,想不想玩这个?” “玩!”影七接过影六手上一个元宝样的烟花,放在不远处的地上。 影六把引线点燃的瞬间,影七就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推着影四往后走,嘻嘻哈哈的笑声落了一路。 不远处的屋顶上,谢引瑜和燕淮坐在一起,一人拿着一瓶葡萄酒,时不时碰一下。 谢引瑜笑着问他,“第一次过这样的年吧?” 今日开心,又难得放纵,燕淮手中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 他伸手往后,撑住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放松,“是啊,从进影阁开始,都没有过这样自在的日子。” “没事,以后的每一年都是这样。” 看着谢引瑜伸过来的酒瓶,燕淮支起身子与他碰了碰,“谢谢。” 酒喝的急,有点晕,谢引瑜索性也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仰望着漫天的星河。 他突然问道:“以前的伤都好了吗?” 燕淮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染着酒意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倔强,还有点赌气。 “……总会好的。” 谢引瑜啧了一声,不乐意了,“别像个小老头似的,你以前那些伤严重,就算好了肯定还是疼的,赶明我跟主上说说,让他给你弄点药浴泡泡。” “无妨,主上大喜,别去打扰主上了。” 大概是想下雪,空气湿润微凉,闻着很是舒服。 燕淮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你喝酒,已经很知足了,人总不能太贪心。” 谢引瑜耸了耸肩,又跟他碰了碰瓶,“也行,大不了,我就舍老婆陪你,不过就是在门口吹一夜冷风,没事的。” 第120章 燕淮笑起来,灼热的呼吸在空气里散成一道道白烟。 夜雪纷扬,落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回了自己的屋子。 影七坐在影六怀里,哼哼唧唧地要影六亲他。 谢引瑜满脸讨好,挨了影四好多下手肘后,才趁他不备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燕淮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阿桑送给他的贝壳手串。 那两颗蓝玛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像极了阿桑的眼睛。 从海边回来后,他总是想起那双蓝色的,望不到底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他一直寻觅的自由与肆意。 燕淮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烟火,唇角慢慢的,弯起了弧度。 新岁的第一声钟声响起时,蔺怀钦把屋内的窗子推开一点,纷扬的雪花和灿烂的烟火就一并涌入。 影九眼里亮亮的,映着漫天的色彩,也映着缓缓朝他走近的蔺怀钦。 虽然身上疲惫到没有一点力气,但影九心里高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下去过。 “小九,”蔺怀钦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把一个木匣子拿给他,“新婚礼物。” 影九打开匣子,微微一怔。 匣子里躺着的,是一枚平安锁。 顶好的和田籽料,雕琢成玲珑锁形,放在掌心时,能感觉到温润与细腻。 平安锁的背面,上刻“吾妻蔺辞玖”,下刻“平安喜乐。” 影九才消下去的眼眶又红了。 蔺怀钦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睛,声音比今夜的新雪还要柔。 “之前说要重新买给小九的,一直耽误了,现在补上,希望不迟。” “主上…” 影九没想到蔺怀钦一直记着这事,感动的一塌糊涂,紧紧地把自己贴上去,八爪鱼似的抱着他。 “小九来,我给你带上。” 蔺怀钦双手绕过他的脖颈,系上绳结的时候,愉悦地说:“嗯,锁住了,小九跑不了了,这辈子都跑不了了。” 影九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的肩窝蹭着,抬起头,“属下哪里都不去,只在主上身边。” 蔺怀钦垂下视线,情不自禁地,再次吻上他湿润的双唇。 一吻结束,影九有些喘,他望着蔺怀钦,澄澈的眼里满载着爱意。 “主上,新岁快乐。” 蔺怀钦笑着,把他圈在自己的臂弯里。 “小九,新岁快乐。此岁过后的每一岁,我都陪着小九过。” 影九拼命点头,仰头时,蔺怀钦又在他的眉间亲了亲。 “愿我的小九,岁岁年年,都快乐无忧,清欢自适。” 正文完。 温馨提示: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www.海棠书屋.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