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力场(破镜重圆 1v1)》 棱镜 周四下午,清大的光电智能实验室。 刚刚入夏,实验室的玻璃窗却已被阳光拷问得浮燥。 “丁老师,那份补充文献我刚修订完,晚上再交你过一遍?”沉知周站在长桌另一侧,翻着文件夹,一截清瘦手腕搭在桌面边缘。 对面是大她五届的师兄丁岩烁,和她师出同门,毕业后也一样留校工作。 丁岩烁摘了眼镜,用拇指压了压鼻梁,“好,我晚点正好顺便看看那部分代码。你自己这几天多注意休息,别总熬到一两点。” “知道啦。”她笑道。“你下午和赵曼老师商量得怎么样?” “她还是想直接对标峰芯那组数据,说要立项阶段就‘定规格’。”丁岩烁苦笑,“但我觉得这节奏太激进了,核心架构才验证到一半。” “嗯,”沉知周点头,一手撩了下落下来的鬓发,“我知道她着急报奖,确实可以再缓一缓。系统稳定下来之前别交出去……” 赵曼和她同届,工作风格却与沉知周大相径庭,如她走路一样,风风火火,巴不得立马就能看到项目成果。 话没完,实验室的大门突然“咔哒”一声被推开,一个扎高马尾、T恤背后写着“我爱做实验”的身影冲了进来。 “沉老师!”她带的博士生陈丝雨快步走向她,一边喊,一边晃着手里的电脑,“你有空吗?我这组激发光信号测不出来,怎么调都不稳……” 赵曼抱着文件从旁经过时瞥了一眼,说:“我记得你们那条支路前天测得还行,是不是哪段又接反了?” “不太可能吧……我上午刚查过一次——” “检查是你的事,不是沉老师的。”赵曼语气不咸不淡,语意未尽地甩下一句,“你如果是准备拿出这个参加月底联合评审,劝你尽早死心。” 陈丝雨愣住,有些局促地低头道歉:“对不起,我……我回去再测一遍。” 沉知周听到赵曼训斥自己的助手,微微皱了皱眉,“不要慌,你那个系数前后浮动最大不过百分之一五,说明结构没根本问题……待会儿我们一起跑一遍模拟。” 女孩的背脊才悄悄直了一些。 “走吧,我们这会儿去看看。”沉知周起身,拍了拍女孩儿的肩膀,转身往门外走去。 实验舱内,一整组设备安静地亮着红灯,映在沉知周清瘦脸侧,她捣鼓了好一会儿,起身对陈丝雨说:“把输入的时序往后错两个单位,电流的突变就不会再打断识别了。” 陈丝雨点头飞快地去调设置,“我之前就是一直以为是接触问题……结果是触发时间的问题?” “嗯,你想得没错,但角度还差一点。”沉知周顿了顿,眉梢终于柔和,“其实我也试了好几种情况才想通。” 设备重新启动时,她忽然怔住。 那组变化曲线的形态,细节几乎被她从思维中撕裂出来般,在脑中陡然交错出了另一种可能。 “……不对。”她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里夹着那种初现火苗的激动。 “丝雨,你把这份原始输出拷一份给我,我要再做点验证。” “啊?哦、好——”陈丝雨连忙照办。 沉知周已经快步走出实验舱,回到办公室,她水也没来得及和一口,一边翻起自己的笔记本,一边在桌前坐下,开始密密麻麻地写草图、计算,时不时咬住下唇。 她没注意到丁岩烁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听见手机接连弹出几条消息的提示音。 时间被她完全抛在了身后。 直到六点半,人走得差不多。 “沉老师,你喝口水吧。”隔壁光刻组方晓婷捧着楼下买的的柠檬茶,从玻璃门探头进来,“中午又忘吃饭了?” 她抿嘴笑了笑,从实验台前坐起身:“那倒没有,午饭吃的还挺香。” “香?我们食堂那个紫菜蛋花汤泡饭能让你说出‘香’?”方晓婷夸张地睁圆眼睛,一副比见到重力波还震撼的表情。 “可能是太饿了。”沉知周接过纸杯,低头抿了一口。嘴唇因为长时间未沾水,有点干裂,此时泡进冰凉液体里,涩涩的。 “对了。”方晓婷刚准备转身,又回过头,“李卫东老师让我提醒你,他五点约你开会,说是明天合作单位的人要来考察研发进展。” “哪家单位?” “叫什么……棱镜科技。” 她“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低头圈出刚才疑点标记,“他给我发材料了吗?” “好像发邮箱了,你等会儿看看吧。”方晓婷笑着挥手退场,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早点结束啊沉老师,不然天黑了地铁人满为患,你那么瘦容易被挤丢!” “好的,我等会儿就走。”沉知周说着,头也没抬。 但“等会儿”这三个字,从那刻起便彻底沉没在时间里。 重逢 沉知周从手稿中抬起头的时候,夜已彻底沉下来。 她拢了拢垂落肩头的碎发,看一眼手机屏幕,九点三十七分。 “糟了。”她轻声咕哝一句,指腹抵了抵太阳穴,起身胡乱将散在桌上的草稿纸、电路图、手账笔记收拢塞进布包,又检查了一遍电脑电源有没有拔。 下楼的时候,整栋实验楼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 她拉紧拉链,把包挎在右手,改用跑步姿势朝校门冲。 一路上没什么人,星星点点几对学生情侣并肩走着,从她身边低声掠过,有人笑得压抑不住地扑进对方怀里。 沉知周视线并未在他们身上多停,呼出的气被夜风拂散。她走得飞快,甚至没有心情打开听歌软件为末班地铁加点氛围。 从学校南门出发,八分钟抵达地铁站,刚好搭上最后一班去往北三环方向的列车。 沉知周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疲惫地闭上双眼。 三站后,她到达清大东苑公寓。 公寓不大,是学校为人才引进专门建造的,四十来平的精装一居室,一进门便是简约茶白色调,落地窗朝北,书桌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大部头手册。 她随便冲了个澡,洗去整天积攒的静电粉尘,也顺带将注意力洗稀。只觉得肩膀一片僵硬发涩。钻进被子那刻,她原本以为终于能休息了,这才想起方晓婷傍晚提过,明早九点要跟棱镜科技那边对接会谈。 沉知周下意识想要叹气。 相比仪器和数据,这种“扯关系”的会议她向来敬谢不敏。可学校没办法了,经费缺口年年扩大,上头的态度已从“支持基础研究”变成了“引导资源流动”。 她点开邮箱,准备查找李卫东的会议文件。 却在邮件顶端看到另一条新通知——是上回提交论文的审稿意见。 “怎么这么快。”她皱眉,犹豫几秒后点开,目光迅速扫过评审段落。第一段是认可,但第二段已经开始挑出问题。她抿唇,努力让自己分辨出每一个质疑是否合理。 她盯着那段文字来回读了四遍。可眼皮终究抵不过连续工作后的生理本能,眨一次便黏住,再也睁不开了。 梦里是实验楼B区的天窗,一束灯冷冷打在电脑上。沉知周坐在会议桌前,怀里摊着手稿,背后仿佛站着审稿人阴魂不散的影子。 “此处理论部分引用不当,请补充基础原理依据。”“数据完整性不足,建议补足对照组。” 屏幕的红字一行行翻滚成潮,她却连一个字也没来得及敲下,只觉得时间像水一样正从袖口边哗啦啦倾泻而去。 陈丝雨焦急地探过头,“沉老师,我们这篇稿子不会又被退了吧……” “不会,”她喃喃,“这次……必须发出来。” 下一秒,闹铃声响起,,她猛然睁眼,七点三十九分。 洗漱时,她对着镜子揉额角,牙刷在手里停了五秒,才意识到没沾水。 实验数据依然活着,它们扎根在她脑中每一处回路。列车驶出站台的一瞬,她险些撞到迎面的人,对方说了句什么,她完全没听清,只抬头看了眼光线下泛白的地铁门。 抵达实验室,刚推门,李卫东就靠在门边看着她,嘴角一弯:“材料看了吗?” 她顿住,一拍脑门,连忙道:“抱歉李老师,昨儿忙得忘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李卫东叹气似地笑笑,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从前博士时期,沉知周就是出了名的一做起实验来就六亲不认。 “人家已经到会议室,再看也来不及了,一会儿多听少说,有问题我来接。” “谢谢。”她略显局促地低头道谢,收拾东西时才隐约有点不安。 会议室在行政楼二楼。她握着门把的那刻,本能地深吸了口气。 门被推开,先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圆桌,正对主位的椅子上,一个男人背对窗光而坐。西装外套现出凌厉轮廓。 他侧过头,一双眼冷冷清清,眼尾线条一如当年锋利。 那张脸,沉知周从十六岁开始熟记,到十八岁彻底剪断。 一瞬间,她万分后悔昨日没有看一眼李卫东的转发邮件。 沉知周极快收束了停滞的神情,在最短的时间里绕过中线落座,把包放好,打开电脑,全程低头。 八年了?还是九年?从当年毕业时彻底拉黑的最后消息,到那通未曾接通的电话,再到无数深夜按下去又收回的“解释”念头……沉知周从未设想过重逢会是以这种形式。 她不知道他何时回国,又是何时从算法拐入资本节点的。他们彼此从少年时代的天平两端跌落,中间跨了一整个世界线。 沉知周心绪未平,那道熟悉又低沉的嗓音在会议室回响:“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先自我介绍。” “我是棱镜科技创始人兼CEO,我叫江寻,‘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寻。” 李卫东插科打诨,“江总在美多年,竟还背得出唐诗?” 一阵轻笑在会议室里扩散开。 没有人注意到,沉知周拿笔的那只手,食指无声地捏紧。 同窗 他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夏天。 那时刚过中考,一中的物理竞赛项目如往年一样,在招生名单里挑选苗子——从初升高的新生中抽出百余人,组织了一场闭卷考试,前五十名可以进入暑期竞赛培优计划。 那年参加的人特别多,沉知周考了第一。 一中对学生管理从不藏着掖着,连座位都按照成绩排名。组号、排位、讲义、安排,全都公开张贴。她的名字在所有名单第一列最上面,位置是“第一组第一排”。 开班报到那天清早,天还未完全亮透,空气潮湿,整栋竞赛楼因假期关闭显得冷清。沉知周径直推开三楼最角落的教室门。 她穿一身合体的蓝白校服,扎着高马尾,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背着一个深蓝色的碎花书包。 沉知周很快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在第一排靠窗处安静坐下,拉开椅子时小心地没发出声音,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本《理论力学》。 封面厚重老旧,纸张泛黄,有些角落还有压皱,是她从父亲书房柜子里翻出来的,那是她这段时间的暑期阅读目标。 她目光沉进页间。 教室逐渐热闹起来。男生女生三三两两走进来,有些人在走廊碰面便打招呼说笑,有人抱着讲义兴奋议论哪套试题最难。位置逐一填满,只有她身后的椅子一直空着。 直到十来分钟后,那道后门被砰地推开一声,外头的日光闯进半块。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进来,脸上带着肆意的笑。 他走得潇洒,又像故意制造动静。 男孩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一双眼睛在燥热夏日里显出偏执的明亮。 红白撞色球鞋、随意搭着书包肩带的手臂、和不受拘束的笑意,全不合这竞赛氛围,却意外鲜明。 他环顾四周,跟每个角落打招呼似的,一边走一边说话。 “哎,我好像在分班群里见过你,你是初三七班对吧?”、“你们中学今年也来了啊,我以为只有东五那边推荐了名额。” 最终,她听见身后椅子拉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肩膀被手指轻轻点了下。 “嘿,你好!”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吧?” 沉知周慢了半秒,才转过头来,点了点头,“嗯,运气比较好。” 男生侧身趴在桌上,对着她翻开的书看了一眼。 “你也在看四大啊?”他似乎兴致盎然,“不过我觉得《理论力学》挺无聊的,《量子力学》才有意思。你要不要试试那本费曼讲义?我可以带来。” 沉知周眉心微蹙,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少年感十足,笑容里透着近乎狂妄的自信。 她不太懂他为什么要讲这些,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在炫耀。 恰好这时老师推门而入,一声:“大家坐好。”救场的时机恰到好处。 讲台上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的小老头,深色的夹克领子略有泛旧,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咳嗽一声。 “同学们,我姓吴,吴承恩的吴,叫吴幼生。”他着挑了挑眉“在一中教了三十多年物理。你们要是谁在市赛省赛拿不下奖,嘿,那我今年可真要丢脸喽。” 前排一两个男生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不信我能把你们打磨出来?” 有人小声说:“别磨成渣渣了。” 吴幼生拍了拍讲台,眉眼一扬,“信不信另说,咱们得先互相认识。按名单顺序,一个一个来自我介绍。” 教室一时间泛起轻微骚动,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第一组第一排,从你开始。”吴幼生念道。 前排最靠窗的少女起身。 “我叫沉知周,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典出庄子《天下篇》,‘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他是一名物理教授,从小对我说:‘求知即修行’。” 讲台上的吴幼生眼神亮了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周,这名字取得好。” 她垂眸,“谢谢老师。” 紧接着轮到她身后的江寻。 椅子被拉开,动静刻意地比其他人稍大一点。他懒洋洋站起,朝前一步。 “我叫江寻。”他说着将手插进口袋,斜倚在桌角。 顿了一秒,他忍住笑,继续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寻。” 全班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前排男生捶桌后仰,“你这也太会凑热闹了吧!” 吴幼生也没忍住笑,“沉知周的名字是有出处,你这——牵强附会啊!怎么?人家说一句你也要对一句?” 江寻耸耸肩,漫不经心道:“毕竟第一名嘛,我跟着她呼应一下,也算合情合理?” 几声起哄再起。 “哗众取宠。”沉知周轻轻咬了下唇,在心底评判。 然后,干脆利落地,将他的声音关掉。像掸去一粒不合时宜的灰。 她不知道,那灰后来成了埋进她日记页角的一根线,也不知这场课堂之外的博弈,将缠绕整个青春至末章。 可此刻,她只是翻过新的一页,把注意力从喧闹的教室调回那堆布满公式的讲义。 针锋相对 圆桌将双方阵营划出了自然的界限。左边是清大光电智能实验室团队,右边是棱镜科技一行。 李卫东简单介绍过合作背景之后,将主持权交给了棱镜科技团队。 江寻并没有带很多人,随行只有他的助理陆景谦,CTO林皓,还有两位年轻工程师。 林皓开始介绍后,不过几分钟,沉知周便在脑海中飞快构建出棱镜科技的业务框架。 棱镜科技主攻大模型推理侧的AI芯片。说白了,就是让芯片更符合推理模型的特性,定制化提升效能。 江寻和CTO林皓都是做AI芯片编码出身,博士期间与美国公司合作,已主导过多款芯片的架构、设计实现和部署。 林皓说完一大串,冲江寻抬了抬下巴“我们老板江总,是MIT那个时候号称‘最快能压缩1T模型进硬件’的人。” 话音一落,对面棱镜团队轻笑一阵,气氛稍稍松动。 江寻很快收敛笑容,将PPT切换到下一页,“我们现在在做的,是下一代AI推理芯片。但不只是快,而是换一套‘思考方式’。为什么找清大的团队合作?” 他点了下沉知周所在的一侧,“因为你们做的是光芯片。” “用光走数据通道,在原理上,就比现在电子的那套快几个数量级。” 这句话引起李卫东几人的低声议论。 江寻手指在笔上轻敲,嗓音一顿,眼神投向沉知周。 “但很可惜,你们的设计,还是用了电路架构的框。” 沉知周下意识抬眸,对上他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心口微滞。 “电路式的调度、分发、控制。光的优势,全部困死在传统结构里。”江寻继续道,“就像给猎豹套了个小狗的项圈。” 她眉头轻皱,那些早年一起参加竞赛时,他一出口便气死人半天的话术,又回来了。 “江总是不是……”沉知周斟酌措辞,“太过苛刻了?光计算脱离电控逻辑几乎不可能,世界上目前没有一个实验室做到过。” 她顿了顿,斟酌道:“理论清晰不等于实验成熟。” “我知道。”江寻面不改色,只是如从前回应她少年时期的那句“你永远太冲”那般,扬了扬眉毛。 他靠回椅背,手指点了点桌面,“所以——我们要做第一个。” 眼看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江寻身边两个年轻工程师不敢多说,林皓眼见氛围不大对,喝了口咖啡,笑着出来打圆场:“但说实话,你们团队的实验结果真的让我佩服!这精度稳定性要是早三年出来,估计早让别的公司抢走,没我们什么事儿。” 他大咧咧地一摊手,“我都替江总感叹了好几天,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会议室内空气微变,几个科研人员暗自窃笑。 沉知周思索几秒后,重新开口。 “脱离电架构,需要一整套新的物理实现逻辑,而不仅是想法。用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猎豹可以跑,但得给它找一块合适的跑道。” “如果你们能提供资金和编码算法技术支持,”她停顿一下,转头看向李卫东,“我们可以试一试。” “前”男友 会议一散,大伙陆续起身离开,李卫东收起会议纪要,对沉知周吩咐道:“芯片资料你跟丝雨整理一下,顺便理清上一阶段的结构测试。我先带他们去转转实验室那边。” 沉知周点点头。 人走得很快,不多时,整个会议室便只剩她和陈丝雨。 她慢吞吞地收起电脑,手指还搭在U盘上,一直没有拔下。 目光像是落在桌上,却又似乎穿过了那里,看进什么更远的东西。椅子被她轻轻推离一点,包也只是随手搁在身侧,没有动。 房间里开始安静得出奇。 陈丝雨凑过来,小声道:“沉老师,刚刚那个江总,感觉一看就是很难相处的类型。” 沉知周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你是说他挑我们方案?” “嗯啊!”陈丝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开场就说我们结构有问题,还一直盯着你看,我都替你起鸡皮疙瘩了……他和你有仇吗?” 沉知周低头,动作缓慢地开始收拾文件。她将装订夹合好,又把几张纸抚平后装进资料袋,叹了口气。 “嗯,前男友。”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忽然在身后“咔嗒”一声被轻轻推开。 陈丝雨吓得一缩脖子。 一个高挑的身影倚在门框处,灰色西装下的肩线笔挺,袖口微敞,眼神捉摸不定。 “沉老师,”江寻慢悠悠开口,声音凉飕飕地飘来“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稍稍停顿,眸光静静地停在她脸上,“我什么时候,同意过分手?” 沉知周的手,在那一瞬停在了拉链边上。她本来已经收好的背包,被她指尖轻轻一握,拉链卡在半截的位置,动也不动。 陈丝雨嘴张了一下,转头看看江寻,明明刚才还开玩笑的,现在整个人都像被点穴了一样安静。 愣了一会儿,陈丝雨识趣地笑了两声,“我、我先去打印资料!” 话一说完,她拿起东西冲了出去,动作比任何一次抢饭都迅速。 门再次关上的时候,只剩两人隔着会议桌。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靠着门框的男人。 沉知周一向不是容易起波澜的人,哪怕眼前这个名字,是她过去九年里极力从记忆中排除的部分。 但在这一瞬,她的情绪确实晃了一下。 那张脸还是熟悉的,可奇怪的是,她竟不能准确回忆起,从前他到底多高?他们站在一起时,是不是他的肩膀和她的额头正好对齐?他的手掌包住她时,是热的,还是凉的? 她竟然想不起来了。 记忆像是被光烧灼过的底片,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过曝的斑点。 她想将这陌生与熟悉合并,却发现对不齐记忆里的线索。于是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声音与臆测摒弃,淡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寻嗤笑了一下,眉眼挑着斜线,“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永远不回来?” 沉知周一怔。 她确实这样想过,尤其在最初那几年里。她预设江寻不会回来——在波士顿,在那群顶级的科研疯子里,有数不清的挑战与荣耀,还有家人在身边。 他为什么要回国?又为什么要和她见面? 尤其是在自己毫无解释地提出分手之后。 沉知周不知道该作何回复,拿起包就往外走,她不想继续这场对峙,不想继续和过去有交叉。 但她走到门口时,腕部被一只手从后轻轻钳住了。 “沉老师,”江寻的语气听来漫不经心,但手指收得很紧,“又想像九年前一样,偷偷逃走?” 沉知周停下,眉心微蹙。 “我就在这儿工作。”她轻声说,“你觉得我能逃到哪去?” 江寻垂眼望着她,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在心脏某个封存多年的部位剧烈挣扎。 他的手没有松,但力道不再强势,只是像扣着一只即将飞走的信鸽尾羽,小心、用力,又自欺欺人的愚蠢。 直到转角传来脚步声。 李卫东久等他不到,只能亲自过来找。 他从走廊尽头走来,目光扫到两人,愣了一下,“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江寻迅速收回手,朝他笑了笑,“有东西落下,多亏沉老师捡到了。” 沉知周低头调整肩带,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时间不早了,”李卫东摆摆手,“咱们去实验舱那边看看。”他指了个方向,“二楼右侧走到底就是。” 江寻轻轻嗯了声,转身随李卫东往外走。 不速之约 从会议室出来后,李卫东带着江寻、林皓等人穿过两层通廊,进入实验区。 李卫东走在最前,右手背在身后:“这是我们刚调试完成的波导阵列,系统结构还有点粗糙,但运行起来问题不大。” 江寻走在他侧后方,目光却落在另一边。 他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的。” 李卫东还以为他在点评结构,“我们接下来会配合你们那边的数据流做一轮模拟整合,我这边让丁岩烁出方案,你再指派对接人。” 殊不知,江寻看的是另一些东西:那些工作间上随手挂着的蓝色挂钟,某位研究员电脑屏幕角落里残留的试验报错代码,还有白板最上方,被反复涂改的一行公式。 那是她的字迹,他认得。 “好。”江寻嘴上应着,心思却已经不在此处。 他又看了看,隔壁那间敞开的办公室。 那里安静、清冷,一眼望过去是整理得极为工整的工作区,一摞摞书籍按年份迭码在书架最上层,一台灰白色的示波仪斜靠在架子侧面,镜头上覆着浅灰的防尘布,布角卷着边。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从前他们一起参加竞赛时,她也习惯用十年前老式的卷子练习,不肯换网传压题版本;现在看来,这份“偏执”依旧未改。 “这个是最新装配的无扰试验舱,”李卫东在一旁热情介绍,他一眼看出江寻走神,主动扛起讲解,“隔音处理特别强,我们工程部一度想搬一台来办公,你猜猜?被她团队死活拦了,说什么‘科研空间不能沦为办公室’,我服。” “她?”江寻收回目光,“沉知周?” “可不是,她说得特认真,‘科学家不能轻易妥协’。我当时差点没鼓掌。” 江寻笑了笑,他能想象出沉知周说这话的样子。 几个人一边看一边聊,很快从走廊尽头转回来,回到接待区前。 “今天确实收获挺多,”林皓笑道,“李老师您不讲,我们都不知道国产光芯做到这种程度了。” 李卫东半带揶揄:“怎么,是不是后悔自己当年选了算法,不是硬件?” “我是不敢,”林皓举起双手,“搞不出能点亮的板子都不敢说话。” 李卫东把文件夹收起,又看了眼时间,“快中午了,不如江总留下来咱们一块吃顿饭?” 江寻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闪烁着即将开始的视频会议提醒。 他淡声道:“我十一点还有个申城那边的数据兼容会要开,今天就不叨扰了。” “那可惜了。”李卫东遗憾地笑笑,“你们京市的办公区在哪?” “我们上周刚搬过来,就在东南门那头创新大厦。” “啊?这么近?”李卫东顿时兴致高涨,“那晚上吃饭怎么样?换顿正式点的,江总想吃什么?” 林皓笑着附和:“也别太客气,怕耽误你们研究时间。” 江寻眼里划过一丝犹疑,沉默半秒,“你们不是老说自己食堂最香?” “啊?”李卫东一愣。 “我想试试。”江寻轻描淡写一句。 李卫东哈哈大笑,“行,那就晚上六点半,清芬食堂二楼包间,不见不散。”他随口加一句,“叫上沉知周?” 江寻没答,目光却随意掠向实验室的北窗,那边光线明亮,她应该刚刚从里面走出来—— 他点头。 “也好。” 李卫东刚送走棱镜科技一行,回到实验室,就看到靠里边那张联排办公桌旁,两个身影头贴着头凑在一起。 沉知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指尖轻轻在触控板上划动,“这组边界效应可能不是温差引起的……更可能是瞬时频率跳跃造成内部相位不匹配。” “哦!”陈丝雨趴在旁边,眼睛瞪得发亮,“所以我们后面不如干脆在触发端提前置零?” “先不要动。重跑之前这几条,再看它是不是稳定复现。” 两人正神色专注,李卫东从后方踱步过来,拍了下沉知周肩膀。 “今晚六点半,棱镜科技那几位留下来一起吃饭,清芬食堂二楼老位置。” 沉知周吓了一跳,肩膀轻轻一震,下意识往前倾了一点,手上的笔记本也跟着一抖。 “啊?”她回过神来,眼睛在屏幕和李卫东之间转了一圈,“您怎么不早点说?” “这不是刚决定。”李卫东乐呵呵的,一边笑一边挤到桌边往屏幕瞟,“我还能提前预知未来?当我AI本I?” “……您有这能力,我愿意把CPU主权交给您。” “那可别,我连USB都怕插反。” 两人一来一去间,把原本满屏堆栈图的紧绷冲淡不少。李卫东随手把茶杯搁到台子边,抬眼瞥她,“江总和你认识?” 沉知周手指顿了一秒,稍稍抿了抿唇,“高中一个学校……物理竞赛班的。” “噢?难怪。”李卫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也不深追,只补了句,“那正好,这项目反正是你在负责,老同学搭配,干活不累。” 这时一旁的陈丝雨一双眼睛早已从电脑屏幕移到两人脸上,忍不住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刚刚不是还就分手问题尚未达成一致,这怎么突然就变成竞赛旧识了?不过也好……她似乎隐隐感觉到,有些事情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也许也算是一种被信任吧? 诶等等,不对!她听沉知周说前男友的时候,想当然以为他们是大学谈的恋爱,没想到是高中。沉老师这样的模范科学家也会在高中谈恋爱吗? 好奇心趋势下,她忍不住低声问:“李老师,我能不能……沾点光?” “啊?” “就是……一起吃个饭?”她笑得人畜无害,“我也想了解下江总他们做的芯片架构,说不定以后搞投产我还能对接一手!” 李卫东看明白她那点小心思,不戳破,只笑:“你要是真有这觉悟,那当然可以。” “耶!”她一秒破功,举起手差点在原地蹦一下,却在接收到沉知周眼刀的下一秒猛地噤声,“科研第一,吃饭第二。” 然后坐直身子,用最快的速度打开第二页文件,生怕被沉老师重新收回小小特权。 习惯 夜色已沉,东南门街口的灯光落进行道树下 江寻将外套披在前臂,身边是林皓,双手插兜,一边走一边吐槽着什么。 “我说老陆,你再这样天天盯着老板,就真得改户口本了。” 走在另一侧的陆景谦皱眉,“他胃本来就不好,中午那个海胆寿司你们都看到了,全程没动几口。我要是不盯着,谁替他记这些?” 林皓笑出声,“你别一天天咒咱们老大。不是找代驾会被人卖了,就是要吃坏肚子……怎么不盼点好的?” “我当然盼着他好,不然谁给我发工资?”陆景谦一本正经。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清芬食堂。 此时二楼包间,窗边帘子半卷,清大实验室的人已先到。 沉知周坐在靠窗的角落,长发挽起一半,白衬衣扣得端正,只在指间捻着一只玻璃水杯。 李卫东招手,“来来来,人齐了。” 他们身边还坐着一位陌生中年男人,戴眼镜,地中海略显光亮。李卫东起身介绍,“这位是我们电子系的贺主任,今天正好过来看看。” 几人纷纷点头寒暄。江寻在打招呼时,视线自然划过沉知周的方向,她抬眸,看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落座时他发现自己恰好坐在沉知周三点钟方向的位置,既不突兀,又可以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服务员递上菜单,众人相继点菜,林皓边翻边说,“别太清淡了,我这几天馋得慌。” 李卫东笑骂,“你们搞芯片的,精神亢奋但肠胃全是脆皮,我不信江总能吃辣。还是让江总点吧。” 江寻没接菜单,只把椅子向后微仰一点,“我都行,你们点就好。” 众人陆续点完之后,服务员合上本子正欲离开时,江寻突然补了一句:“菜里别加香菜。” 沉知周微微抬眸,不自在捻了捻指尖。 她以前是不吃香菜的,一点都不能忍,哪怕汤面里只飘了一根都会挑出来。可工作以后,应酬常常无法回避,每次说“不要香菜”都要换来一桌人的侧目。她后来学会了闭嘴,默默将盘中食材挑干净,偶尔沾上点味道也当作没闻到。 林皓瞥了他一眼,笑嘻嘻补了句,“我记得之前咱在湾区那边聚餐,你不是还能吃吗。” “现在不喜欢了。”江寻淡声回应。 沉知周垂下眼,指腹在杯壁缓缓摩挲了一圈。 “你也不吃香菜吧?”李卫东忽然抬头看她,“以前听你爸提过,说你小时候吃饺子把馅儿挑了整整一碗。” 她怔了一下,很接过话,眼角微弯,“是啊,但后来稍微能接受一点了。” “那也挺厉害,我老婆三十年都闻不得香菜的味。”贺主任跟着点头。 “说起来,江总跟沉老师还是同学呢。”李卫东凑趣地开口,手肘戳了戳沉知周,“是吧?” “我怎么不知道?”陆景谦瞪大双眼,仿佛不能接受自家老板还有他不了解的往事。 “嗯,我们高中一起学的物理竞赛。”沉知周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收了筷子。 “所以说,优秀的人总是惺惺相惜。”贺主任拍了下桌子,“这就叫命中注定的合作。” 众人跟着笑起来。话题顺势跳转到学生时代,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不少。 但江寻今夜安静得出奇。 沉知周时不时抬头,瞥见他坐在斜对面,酒杯握在手中未动,只侧身听李卫东和贺主任谈话,眉宇低敛,神色温和疏离,像是换了个人。 她还记得当年竞赛班聚餐,他总是能一言不合将全桌笑翻,甚至为了活跃气氛胡诌自编题设,如今却话少如霜。 看来人确实会变,他们都一样。 前菜才刚上,贺主任就已经招呼起来,“小江啊,听说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但今天这第一杯,咱得按中国的规矩走!入乡随俗嘛!” 他一挥手,让服务员把白酒提上桌,举起杯来:“来,大家一起敬江总一杯,欢迎你正式回到祖国的科研大场面!” 众人哄笑应和,杯盏相继被斟满,沉知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杯子推过去接了一小点。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时,她咬了下后槽牙,不动声色地吞下。 可贺主任兴致上来,还没等大家放下杯子,又道:“一口太少,来,把杯子都添满,沉老师,你也别例外啊。” 沉知周心里一顿,拿着酒杯的指尖轻轻发紧。 这时,江寻站起身来,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却抬手轻轻压了压空气。 “贺主任。”他眨了眨眼,“今天是第一次正式碰面,我确实得敬大家一杯……但要真一轮干完,咱们项目可能得多休息三天了。” 众人笑成一团。 他微顿一瞬,继续:“而且老实说,我上回喝白酒……是高二的时候,在大年初一,被我爸强行灌了一杯,结果当天晚上吐得满床。” 又是一片笑声。 “我怕我这点战斗力,会拉低整个芯片行业平均水平。” “你这都扯哪去了?”李卫东忍不住笑骂,“那你说怎么办?” 江寻稳稳站在席中,一边倒酒一边说:“这样吧,我替各位喝这第一杯,用我们工程人的算法叫‘一次归并’,免了大家重复喝,数据也干净。” 说罢,他果真端起自己那杯,将那满到边沿的透明酒液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一滴,落座时眉头都没皱一下。 贺主任倒也被他逗乐,摆手说:“行行行,能说会道,过关了。” 沉知周低头看着自己的筷子,那根白瓷筷静静抵在小碟边缘,她的指腹按在筷尾,微微用力。 人是变了,他的气质沉稳了,棱角隐了,整个人如刀入鞘。 可又有些东西,似乎又从来没有变。 饭局末了,人渐渐散开,林皓和李卫东正聊着下次模拟演算的协作流程,沉知周低头收拾随身物件,肩上包刚要提起来,江寻已经先一步站在她面前。 “你住哪儿?” 沉知周犹豫:“我自己打车就好。” “用不着,”他目光未移,“陆景谦没喝酒,他开车,我们送你。” 李卫东正好听见,头也没回地道:“正好,辛苦江总送沉老师回去。” 沉知周的抗议尚未出口,就这样被彻底掐灭。 潮湿 夜风徐徐,沉知周低头扣着手袋,从食堂门口跟着江寻穿过人行道时,意识到这条回家的路,比她想象中静得多。 江寻的车是一辆深灰色沃尔沃,颜色克制,线条简洁,比他在申城家中那几辆低调得多,不见以往张扬审美的影子。 她拉开后座车门,刚刚坐稳,却见江寻也跟了上来。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好像这趟车原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陆景谦不过是个代驾。 一路无言。 街灯自车窗侧缓缓掠过,将他的脸影交替切成冷调。指尖忽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界面后将一个二维码调出。 “加个微信吧。” 沉知周一怔,下意识接过来扫了下。 陆景谦开车姿势没有变,眼睛却悄悄在后视镜扫了一眼,心道不对劲。他们不是高中同学?怎么连微信都没有?是我知识短浅了,还是……学霸的世界太奇怪? 沉知周后知后觉回忆起,当年发出最后那条信息前,她是咬牙拉黑了所有渠道。 连微信也是,一夜之间全数删除。 那个决定在她脑子里只存了个动作,而非过程。像是一段刻意模糊的代码,只保留执行,不保留日志。 屏幕上“添加成功”的页面一闪而过,江寻低头收回手机。 十五分钟后车停在清苑公寓楼下,车外夜气微凉。 “你家在哪栋?”江寻又问。 “这边C座。”她朝楼道一指,刚想再说什么,却见江寻忽然伸手捂了捂腹部,眉心蹙起:“……胃有点疼,估计那杯白酒干的。能去你家喝杯热水吗?” 她顿住,看他一眼。夜色下他的面容隐去棱角,衬衫领略微敞,脖颈斜向一边压着,说不出的倦意。 理智告诉她,带刚见面第一天的前男友回家,很不合时宜。 可现实也告诉她,他刚替她挡了贺主任那杯烈酒,而他们还要在未来半年一起搭团队跑数据跑板子做共研项目。人情,不是可以假装没看见的变量。 “走吧。”她最后还是妥协了。 江寻吩咐陆景谦等在楼下。后者点头应下,眼中疑惑却已无法掩饰。 沉知周刷卡进门,一路沉默带他上了五楼。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金属轻响,她下意识低头捻住钥匙扣:“家里有点乱。” “没关系。”江寻站在她身后一步距离。 沉知周走进屋,刚要换鞋去开灯,门却忽然“啪”一声,在身后被带上。 紧接着,她被按住双肩,整个人骤然被抵在玄关的墙。江寻身体前倾,压住她,让她无处可退。沉知周的身体一时间被封锁在两片阴影之间,空间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呼吸,但偏偏此刻却站着两具熟悉得过分的身体。 他们贴得太近了。近到他的锁骨几乎要顶上她的鼻梁。 高中时期,她就从来不是能挣得开他怀抱的人;而如今,在这片夜色包裹的沉默之中,更无任何胜算。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还保持最后一分清醒:“你……你是不是醉了?” “嗯?”他声音离她耳朵很近,带点倦意的沙哑,“你觉得呢?” 她目光适应了黑暗后,看清他眸中一片压抑的光。他没有喝很多,可那一口白酒和这些年囤积的旧事,在这一瞬间一起燃成痛感。 她不动声色想转身去够墙边开关:“让我先开个灯……” “黑着更好。”他贴着她耳廓低语。 沉知周来不及反应这句话的意思,被他低头扣住后脑轻轻一按,下一秒唇瓣覆了下来。 江寻的手扣着她的后脑勺,一点点收紧,仿佛一旦松开,她就会彻底从他眼前消失。 他用唇舌传递给她的,是那些沉入他胸腔最深处、被夜晚反复翻搅的未竟问号。唇齿相抵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极力控制着力道与节奏,只以最温柔又最缓慢的方式啃咬她的唇珠,舌尖小心探入。 沉知周却仿佛一下子被某段记忆击中,短暂地呆住。直到他加深吻势,她才挣了挣,但没有挣开。因为她的手掌抵着他的肩膀,几乎发不出力。 黑暗让人不安,却也遮住了一切防线。两人之间唯一的光源,是窗外被夜色稀释的月光,他们就站在这块微光边缘。 江寻在心里默默地嘲笑自己,冠冕堂皇说着什么“他们从未分手”。到头来。也只有在黑暗中才敢吻她。 他怕,他承认自己其实怕得不行。怕在光线之下看清沉知周脸上哪怕分毫的抗拒、厌恶,甚至嫌弃。 岁月到底还是把少年脸皮磨薄了一些,从前沉知周若是拒绝,他大抵要上前穷追猛打胡搅蛮缠一番,再次索吻的,而且笃定他一定会成功。可如今要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的拒绝,看到那样直接的不喜欢,他的心,大概会当场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拼都拼不回来。 他吻得越来越深,从她的上唇亲到下唇,牙齿亲到舌头。舌尖像记忆中的指针,将他们青涩又热烈的过去,一点点翻卷展开。 沉知周抵在他肩头的手指忍不住在微微地发颤。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从来都很会亲吻。 从前还在高中时也是,江寻就没事爱缠着她。教室最后一排,空荡的物理实验室,或者是操场角落被巨大梧桐树遮蔽的长椅上…… 那时沉知周总是会被他逗弄得害羞又无奈,实在想不通,一个平日素来张扬的男生,谈起恋爱来怎么就这么黏黏糊糊。 “……江寻。”她终于低声开口。 江寻回应她的是更紧的拥抱,把她的背脊紧紧贴进他胸膛。左手沿她脊背下滑,一路收住她的腰线。 沉知周用来抵住他肩膀的手,从最初的抗拒姿态,不知何时变得无力,最终软软地垂下。 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他们回到了申城闷热的夏天,少年人滚烫的身躯和莽撞的力度,是他表达喜欢的唯一方式。 只不过,那时的吻,底下是甜的,带着阳光晒过的青草味道。而此刻,是苦的,沉淀着时间无情酿造的酒。 沉知周感觉抵在门板之上的后背发麻,不自觉别过脸想避开。 也确实成功了。 江寻不难为她。转而把吻落在她的下颚线上。然后像是蝴蝶般轻轻点在她的侧颈。唇的温热从下到上,从下巴慢慢过渡到额头。 吻她眼睛的那刻,江寻的动作又变得很慢,他试探着,用下唇点了点她的眼睑,吻得沉知周的眼睫都在不停轻颤。 她想抗拒,又无从抗拒,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沼泽,脚下的土地软得不可收拾。 最终只能妥协一般,张口喘着气,伸出手,指尖攥住他的衣领小声请求:“不要了。” 江寻稍稍撤开一点,又捉住她的手,去吻她的手指,他拉着她的手,从自己的嘴唇一直挪移,到鼻梁,到脸颊。 沉知周终于得以喘息,但掌心却触碰到湿漉漉的液体。 她睁开眼看向他。江寻把脑袋偏向另一边。“眼睛有点不舒服。” 沉知周下意识想伸出另一只手,抚他的眼睫,却最终只是搭在他的手臂上。 “水。”他终于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变得格外沙哑。 沉知周愣了几秒才想起他上楼的借口,她定了定神,绕过他,摸索着墙壁打开了客厅的灯。 明亮的光线骤然洒满房间,她有些不适应地眯了下眼,转身去厨房烧水。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用手背用力地碰了碰自己微微发烫的嘴唇。 分手 沉知周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水壶。 水在壶里,从底部开始,细小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向上翻涌,发出咕噜咕噜的、逐渐加剧的声响。她的思绪也像这壶水,被刚才那个吻彻底煮沸了,乱七八糟地翻滚着,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完全不知道江寻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直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烧水多麻烦,为什么不用饮水机?” 沉知周倏地一震,下意识回过头,视线刚好撞进那双熟悉得过分的眼睛。窗外的月光斜斜投进来,他站在阴影中,衬衫领口散着、袖口半卷,显得极为松散随意。 “一个人住,喝得太慢,还没喝完就会不新鲜了。” 这理由说出口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解释得太多。她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多讲私人生活细节的人。 不过也诚然如此。一个人的生活哲学,是权衡利弊后的精简。她早就习惯凡事从简,剔除所有不必要的、可能造成浪费的选项。就好像当年,她剔除掉那个曾让她心动过,也以为可以携手一生的选项一样。 沉知周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却被他的眼睛吓了一跳,那里面翻涌着什么东西,太快,太密集,也太炙热。 她下意识地担心,担心他又要像刚才在玄关那样,不顾一切地吻上来。这里的空间比玄关更狭窄,她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她扯了句:“水烧好了你自己倒吧。”便逃也似的侧身绕出厨房。 沉知周退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着沙发的罩布。她听到厨房里水壶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接着是水倒进杯子的声响,然后就是一片安静。 江寻端着杯子走出来时,她下意识绷直了背。 但好在江寻没有要说什么,只是端着杯子慢慢走进客厅,打量起这个空间。 客厅不大,装修简约得近乎禁欲。书架占据一整面墙,码得整整齐齐的都是专业书籍和学术期刊,从《半导体物理》到《量子计算导论》,还有几本泛黄的旧书,估计是从申城带来的。茶几上摆着一只白瓷茶杯,杯沿有浅浅的茶渍,旁边是一沓手写的计算草稿,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标注。 沙发是浅灰色的,看起来很少坐人,靠垫摆得笔直。唯一有点生活气息的,是窗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叶子耷拉着,土都干裂了。 江寻盯着那盆绿萝看了几秒,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她连一盆植物都照顾不好。 他转过身,看向缩在沙发另一侧的沉知周。她坐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些草稿纸上,大概是在盼着他早点离开。 “我走了。“他最后说。 然后转身,走向玄关,搭上门把手。 沉知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她知道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会更难说。如果现在不把话说清楚,那个吻,还有刚才那些暧昧不清的互动,都会成为一种默许。 她不能默许。 “江寻。”声音脱口而出的瞬间,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那句话说出口:“我们已经分手了。 江寻打开门的手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看她。 有几秒钟,沉知周觉得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因此还在坚持着要快点离开。但再过几秒,她又觉得,他是故意不看她的。 就好像从前在校门口吵架,他不理她,偏要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飞驰,她便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在夕阳里晃出一圈圈金光,像是永远抓不到的流萤。 这一次,他比从前更懂得克制,但他营造出的沉默,给人的压力反而要大得多。 终于他转过身,重新走回来几步,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 “那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分手” 说完他再次推开门,走出去之前,又补了一句: “也永远不会分手,永远。” 门“咔哒”一声关上,沉知周愣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攥住。 肯定 沉知周上大学那几年,忽然流行起一个词,叫“普信男”,当时她立马想到了江寻。 虽然江寻这样的人很难被划分到“普通”,但这意味着他的自信也超乎寻常,相信自己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江寻总是能够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出实则不确定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事。因此每当他很肯定地和你说什么时,你完全不能判断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因为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 第一堂课,自我介绍后的课间,沉知周正要打开讲义预习后面的内容,思路就被后方的声音打断。 “诶,沉知周,你爸妈是北方人吧?这名字让申城老一辈的人来读,舌头能打结。”说着,江寻故意模仿把她名字都发成平舌音,“森子驺,听着像卖豆腐的。” 沉知周皱了皱眉。的确让他说中,她父母都是北方人。父亲是涿州人,母亲是京市人,在京市念书时相识,后来因为父亲要到济大任教,母亲便放弃工作陪他来了申城。二人总为了这件事吵架,最终在两年前离婚了,母亲也搬回京市居住。 江寻的话无疑又戳中她的心事,于是沉知周把头埋进书里,装作没听见。 可身后那人根本不打算就此收声。 “诶,别光看书啊,跟我说说话呗。”江寻用笔尖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你要是不说话,我就默认我猜对了啊?”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手指按在讲义某一行公式上,强迫自己理解那串符号的含义。 “那你是京市的还是涿州的?听你说话没什么口音,不对,有一点点,特别轻。”江寻沉浸在自己猜谜游戏中,越说越兴奋,“你那个‘知’字的发音,稍微有点过分卷舌但又不明显,是吧?” 沉知周终于忍不住,合上讲义,侧过身,“你有完没完?” “有啊。”江寻笑嘻嘻地往后一靠,双手抱胸,“等你回答我就完了。” 她盯着他那张过分张扬的脸,一双眼里写满了理所当然,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应该配合他的好奇心似的。 “我在申城长大的。”她最后还是说了,声音压得很低,“我爸妈是北方人,但跟你没关系。” “哦——”江寻拖长了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你平时回不回北方?过年去哪边?” 沉知周没再回答,转过身,重新打开讲义。 可她盯着那些公式看了五分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江寻刚才那句“你爸妈是不是北方人”,还有母亲在临走前说的那句“我本来就不该来申城”。 “其实我也不是申城人。”身后又传来江寻的声音,这次语气倒是平静了些,“我奶奶家在京市,小时候在那边住到六岁才过来。所以没准,咱俩算半个老乡?” 沉知周还是不为所动。 “不过我觉得申城也挺好的,至少夏天没那么热。”江寻继续自说自话,“你有没有发现,北方的人说话特别直,申城这边就婉转很多。我刚来的时候还不适应,总觉得别人在绕圈子。” “你能不能别说了?”沉知周终于转过身,声音比刚才更冷,“我要看书。” 江寻眨了眨眼,表情无辜得过分,“我就是想跟你聊聊天嘛,毕竟咱俩刚见面,不得认识一下彼此。” “那也不用现在聊。” “现在不聊,等会儿吴老师来了就没机会了。”他理直气壮,“而且你看,其他人都在聊天,就你一个人看书,多不合群啊。” 沉知周扫了一眼教室,确实如他所说,大部分人都在三三两两地说话,讨论刚才的自我介绍,或者抱怨暑假又要补课。只有她,像个异类一样埋头在讲义里。 但她不在乎。 “我不需要合群。”她说完,再次转过身。 这次江寻倒是安静了几秒。 然后她听见他轻笑一声,“行吧,那我就不打扰学霸大人了。” 沉知周以为他终于消停了,正准备重新投入预习,却听见江寻又补了一句。 “不过沉知周,我跟你说,咱俩以后肯定会很熟的。” 她当时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江寻说的每一句“肯定”,除了“永远在一起”,最后都实现了。 挫败 车灯掠过街道两侧,车内安静得过分。 陆景谦握着方向盘,余光偷偷瞄了几次后视镜。江寻靠在后座,脑袋抵着车窗玻璃,眼睛半阖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架。 这姿态太反常了。陆景谦跟了江寻三年,见过他在董事会上舌战群儒,见过他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后还能笑着开视频会议,也见过他被投资人刁难时面不改色地把对方怼回去,但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江总,”陆景谦斟酌着开口,“明天上午九点您和林总约了讨论算法优化的事。” 没有回应。 陆景谦又看了眼后视镜。江寻的眼睛是睁着的,瞳孔对着窗外流动的夜色,但显然什么都没在看。 车在红灯前停下。陆景谦转过身,试探着又叫了一声:“江总?” 江寻这才动了动,眼皮掀起来一点,“嗯。” “明天的会……用不用帮您取消?” “不用。”江寻闭上眼,“照常。” 绿灯亮了,陆景谦没敢再多问,踩下油门继续往前开。 又过了两个路口,江寻忽然开口:“老陆。” “诶?” “你谈过恋爱吗?” 陆景谦差点一脚踩在刹车上。他僵着脖子,怀疑自己幻听了,“啊?我……谈过一次,大学时候的事了。” “分手是什么感觉?” 这他大爷的什么问题?陆景谦脑子转了好几圈,最后硬着头皮答:“就……挺难受的吧,好几天吃不下饭。” “那被分手呢?” “……”陆景谦抿了抿嘴,“更难受。” 江寻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指腹按在嘴唇上,力道重得像要把那块皮肤压进去。 陆景谦看见他按着按着,忽然手指一顿,然后侧过脸,把整张脸都埋进掌心里,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 陆景谦猛地把视线收回来,死死盯着前方的路面,手心全是汗。他不敢再看,也不敢问,只能把车开得稳稳当当,尽量不让任何颠簸传到后座。 红灯又亮了。车停下来的瞬间,江寻的声音从后座传来,闷在掌心里,含糊不清。 “她说我们分手了。” 陆景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心想自己今天真不该跟着来吃饭,下一秒又听见江寻继续说。 “当年比赛之后,我们说好放弃保送一起出国,结果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和清大签了协议,只是一直瞒着我。” “她说为国造芯才是她的理想。我心想,行啊,那我也去搞芯片呗,没准有一天能和她一块儿实现呢。” 车厢里沉默了很久。 陆景谦不知道该说什么。劝“往前看”?太轻飘。说“她不值得”?更扯淡。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那现在呢?你们……” “现在?”江寻把头从车窗上抬起来,伸手揉了揉眉心,“现在她还是觉得我们……”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陆景谦也大概能猜到。 车在公寓楼下停稳。陆景谦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去开门,却听见江寻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 “那……您早点休息。” 江寻推开车门下去,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明天开始,我可能要经常往清大跑。你把我这个月的行程重新排一下,每周至少空出半天。” 陆景谦点点头,“好的。” 江寻转身往大楼里走,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陆景谦看着那道影子消失在玻璃门后,才启动车子离开。 他开出去一段距离后,忽然想起来江寻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说我们分手了。” 不是“我们分手了”,是“她说”。 陆景谦忽然明白了什么。 乌托邦 沉知周睁眼时,窗外日光已经很亮。 她抬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半。最上方一条消息,是大学时期的好友喻梦之给她发来消息 “明晚有演出,老地方,来吗?” 她叹了口气,打字回复,“最近项目太紧张,没空。”然后望着窗外的建筑发呆。 这个点数对她来说已经算晚,工作日她通常七点前就到实验室。正式成为研究员这两年,哪怕是周末,她也总会去实验室转转。毕业之后,大家的生活都愈发丰富,只有她还与上学时一般无二,日复一日。 被子还维持着昨夜翻来覆去留下的褶皱,枕头歪到一边,她记得自己凌晨三点还醒着,盯着天花板数裂缝。 梦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片段。高中物理竞赛的考场、实验楼顶的天台、还有江寻十七岁时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最后一个画面停在玄关的墙上,她被他压着,唇上还留着那股说不清的温度。 沉知周坐起身,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头有点疼,像宿醉后的钝痛,可她昨晚明明没喝多少酒。 她掀开被子下床,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人脸色不太好,眼下有浅浅的青色。水龙头拧开,凉水泼在脸上,她闭着眼深吸了几口气。 毛巾擦过脸颊时,她忽然想起李卫东上周说的话——“你啊,再这么拼下去,三十岁之前准进医院。” 可不拼又能怎么办? 他们在芯片设计上落后发达国家的实验室太多,如今大家都在拼命往前赶,慢下来就相当于倒退。 沉知周深吸一口气,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然后拿起包出了门。 地铁上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厢晃动时,玻璃上映出她的脸,表情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手指一直捏着包带,捏到指尖发白。 其实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合作还是要继续,项目不能因为私人感情耽搁。 至于江寻说的那些话,“我们没有分手”“永远不会分手”,大概只是他一时冲动,过几天就会意识到这想法有多不切实际。 毕竟九年了。人会变的,感情也会。 地铁到站,沉知周起身往外走。清大周末的校园比平时安静,零星几个学生抱着书往图书馆方向走,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她刷卡进了实验楼,走廊里空荡荡,推开实验室的门时,她愣了一下,灯是亮着的。 “丝雨?” 陈丝雨吓得一激灵,猛地抬起头,眼镜都歪了,“沉、沉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来处理点东西。”沉知周走过去,瞥了眼她的屏幕,“在看审稿意见?” “嗯……”陈丝雨挠了挠头,脸上写满了焦虑,审稿人提了七条意见,我看了一晚上,越看越不知道该怎么回。 沉知周把包放在自己的位置上,走到陈丝雨身边,弯下腰看她的屏幕。 “这条不用管,他理解错了你的实验设计。”沉知周指着第三条意见,“这里你直接引用我们之前那篇IEEE的结论就行。” “啊?可以这样吗?”陈丝雨睁大眼睛。 “当然可以。审稿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看错。”沉知周说着直起身,去倒了杯水,“你一条一条列出来,咱们一起看。” 陈丝雨飞快地敲着键盘,把七条意见整理成列表。沉知周端着水杯站在她旁边,一条一条地分析,哪些需要补充实验,哪些只是措辞问题,哪些可以直接反驳。 说到第五条的时候,陈丝雨忽然停下来,偷偷瞄了沉知周一眼。 她印象里的沉知周,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说实验室里其他师兄师姐是人,那沉老师就是某种更高阶的智慧生物,脱离了喜怒哀乐,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推进人类认知边界。 陈丝雨第一次参加组会,被李卫东问为什么要来的时候,她老老实实答了句“因为这方向热门,好发文章好就业”,结果惹得哄堂大笑。 李卫东也没说她不对,只是环顾一圈慢悠悠地说,“你们中十个有九个都跟丝雨想的一样。可有人就不这么想。” “当年,”李卫东指了指当时还坐在角落,低头看着图纸的沉知周,“我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说‘别人可以不做,但我们国家一定要有人做’。她本科毕业的时候,IBM和谷歌研究院都伸了橄榄枝,工资单上那个零……啧啧,咱们做梦都不敢梦那么多。” 当时陈丝雨整个人都被震住了。那感觉就像是活在二维空间的平面人,忽然见识到三维世界的奇观,才明白原来真的有这么单纯做学问的人,把听起来宏大到有点不切实际的口号,当成毕生的理想在践行。 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最应该心无旁骛学习的阶段谈恋爱?而且对象还是昨天会上怼天怼地、资本家嘴脸毕露的江寻? 这组合简直比“特朗普爱上普京”还要离谱。 好奇心烧得陈丝雨抓心挠肝,但又觉得把老板的八卦挂在嘴边实在是大不敬。 沉知周检查完最后一段邮件回复,抬头就看到陈丝雨那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屈起指节,在女孩儿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有话就说,在我面前还搞谍战潜伏那套?” 陈丝雨“嗷”了一声,捂着额头,借着这股痛劲终于鼓起勇气,“沉老师……你和江总是怎么在一起的?” 引力场 沉知周愣了一下。 是啊,怎么在一起的?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江寻到底是哪一点打动了她,让她松口答应做他女朋友。是那些课间塞过来的纸条?还是他解出难题时回头冲她挑眉的得意表情?或者仅仅是因为,十六岁的夏天太长,一个人总要找点什么来填补空白。 但他们真正熟起来,是进实验室之后。 一中物理竞赛的淘汰率向来很高。上课不到两个月,就陆陆续续有人退出,有的是跟不上进度,还有的纯粹是被吴幼生那张损嘴给骂跑的。临近开学,班里只剩二十几个人,而沉知周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那时候刚开始做实验,通常两人一组,一个操作器械观察数据,另一个帮忙记录。 沉知周本来就不爱说话,到了一群男生堆里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吴幼生发话自由分组后,她看着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凑到一块儿,自己却不知道该去找谁。 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开口,身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诶!我太幸运了,你竟然还没被抢走。” 江寻举起手,大声冲吴幼生说:“老吴!让我和沉知周一组,沾沾学霸的光。” 吴幼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沉知周,嘴角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行啊,那就你俩。不过江寻,你可别光想着抄人家数据。” “怎么会呢,我最讲原则。”江寻拍着胸脯保证,转头就凑到沉知周旁边,“咱俩配合肯定天衣无缝。” 沉知周皱眉看他,“你怎么知道?” “直觉。”他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了,第一名和第二名组队,不是理所当然?” “上次周考我又没考第一。” “那是你失误。”江寻摆摆手,已经开始摆弄桌上的实验器材,“走走走,别墨迹了,咱们赶紧开始。” 第一次合作是复摆实验。江寻负责操作,沉知周记录数据。他架好装置后,回头冲她晃了晃秒表,“准备好了吗?” 沉知周点点头,笔尖抵在记录本上。 钢尺开始摆动,江寻盯着秒表,嘴里念叨着:“三、二、一,开始!” 沉知周低头飞快地记录不同位置的时间、摆幅、。江寻报一个数,她写一行,两个人配合得意外流畅。做到第三组数据时,江寻忽然停下来:“诶,你字写得真好看。” 沉知周咬了咬唇,头也不抬地说:“专心做实验。” “我这不是夸你吗?” “不需要。” “那我夸我自己总行吧?”江寻凑近了些,指着记录本上自己刚才写的备注,“你看我这个039;ψ039;,是不是特别有艺术感?” 沉知周瞥了一眼,那个希腊字母歪歪扭扭,尾巴拖得老长,“像蚯蚓。”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欣赏。” 吴幼生从前排经过,看到他俩还在磨蹭,敲了敲桌子,“江寻,别聊天,其他组都做到第二个实验了。” 江寻赶紧坐直,冲沉知周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但收集完第一份数据,江寻和沉知周就发现了问题——他们算出来的重力加速度明显不对。 “靠。”他低声骂了一句,又看了眼吴幼生的方向,压低声音问沉知周,“怎么办?再做一次还来得及吗?” 沉知周拿起笔,一行行划过江寻写的公式。 “喏,这个积分的式子写错了。”她说。 江寻愣了两秒,然后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你好厉害。” 沉知周没接话,回到座位继续看下一个实验的资料。但耳朵尖有点发烫,不知道是被实验室的闷热熏的,还是因为江寻刚才那句夸奖的语气太直白。 从那之后,他们就成了固定搭档。 江寻动手能力强,沉知周理论扎实,两个人互补得刚刚好。做完实验写报告时,江寻负责画图,沉知周负责推导公式,效率比其他组高出一大截。 但江寻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总喜欢在实验间隙找话题,什么都聊,从物理学史聊到科幻小说,从食堂菜价聊到隔壁班八卦。沉知周起初还能保持沉默,后来实在被他烦得没办法,只好偶尔应一两句。 “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江寻有一次问。 “物理系的大学教材。” “除了教材呢?” “……没有了。” 江寻笑出声:“你可真没劲。” 沉知周抬眼看他:“那你喜欢看什么?” “我啊,什么都看。”江寻靠在椅背上,掰着手指数,“《三体》《银河帝国》《2001太空漫游》……对了,你看过霍金写的《大设计》吗?特别有意思。” 沉知周摇头。 “那我借你。”江寻说着扬了扬下巴,“保证你看了不后悔。” 第二天,他真的带了书来,厚厚一本,往沉知周桌上一放,“拿去,慢慢看。” 沉知周翻开第一页,看到扉页上用黑色签字笔写着一行字:“江寻的宝贝,借阅请珍惜”。她抬头,江寻已经转身去和别人说话了,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那套书她后来看了很久。不是因为内容多难,而是因为江寻在书页空白处写满了批注。有些是知识点总结,有些是吐槽,还有些是莫名其妙的涂鸦。她每翻一页,就能看到他的字迹,像是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最后的最后,她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去省里培训做实验,江寻偏头问她,“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人跟人之间,有些人只是走到你身边,什么都不做,就会打乱你原来的磁场。” 沉知周挑眉,不置可否,“你又在用不靠谱的物理比喻骗谁?” 江寻看着她,笑道,“我在说你啊,沉知周。” 也许就像江寻说的,万物都有引力场。而反过来,她也的的确确被他影响过。 陈丝雨的声音把沉知周拉回现实,“沉老师?” 沉知周回过神,发现自己盯着电脑屏幕已经发呆了好几分钟。她放下水杯,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事。” “那你还没回答我。”陈丝雨眨眨眼,“你和江总到底怎么在一起的?” 沉知周沉默片刻,最后只说了一个词,“日久生情吧。” 余响 眼看就到饭点,陈丝雨正犹豫着是点外卖还是去食堂,沉知周桌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跃着两个字:梦之。 沉知周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就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赶紧的,收拾收拾下来,姐姐带你去吃饭。”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擦黑。“你不是说今晚有演出吗?” “我说的是明晚!你看看你,脑子是不是被数据线缠住了?天天搞科研搞得人都糊涂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夸张的叹息,“赶紧的,别墨迹,我车就停在门口。” 没等沉知周再说什么,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沉知周看了眼时间,拿起外套和包起身。陈丝雨见状,连忙问:“沉老师,您要走啦?” “嗯,朋友来了。”沉知周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早点回去休息,下周一再过来回复审稿意见。” 走出实验楼大门,一辆骚包的红色mini cooper果然停在路边,车窗降下一半,她看穿了一件皮夹克的喻梦之,英朗的眉形将一双眼睛也衬得格外凌厉。 就连沉知周也奇怪,自己和喻梦之,一个物理系一个法学系,一个理一个文,一个内敛一个外放,怎么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上车。”喻梦之冲她扬了扬下巴。 沉知周拉开车门坐进去,脑子还有点发懵。喻梦之一脚油门直接开了出去。她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揽住沉知周的胳膊,捏了捏,“你这个大忙人,想约你吃顿饭比登天还难,没办法,只能我亲自来逮人了。” “最近项目确实忙。”沉知周靠在椅背上,满脸倦容。 “再忙也得吃饭,”喻梦之瞥了她一眼,“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随便,食堂就行。” “不行不行,”喻梦之立刻否决,“上学的时候天天吃,毕业了还吃,你没吃烦我都快吐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子最后停在了双清路上一家新开的烤肉店门口。 小馆子环境嘈杂,炭火烧得正旺,肉片在烤网上滋滋作响,油花四溅。沉知周要了杯可乐,喻梦之点了一大扎啤酒,一边给各自倒上,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最近接的一个离婚案子。 “……就那个男的,婚内出轨,还转移财产,把小三名字加到房本上。原配找到我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惨,说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年青春,结果什么都没捞着。”喻梦之喝了口啤酒,撇撇嘴,“我跟她说,哭没用,赶紧收集证据才是正事。现在就等开庭了,我非得让他净身出户不可。” 沉知周夹起一块烤好的五花肉,蘸了点干料,安静地听着。她看着喻梦之的嘴一张一合,但心思早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她忽然打断了喻梦之的话:“你说,要是两个人……分开了九年,还会惦记对方吗?” “啊?”喻梦之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什么分开九年?离婚吗?” “走到我这儿来闹离婚的,多半是巴不得对方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哪还会惦记。能离得这么不愉快,早就是血海深仇了。” 她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除非俩人有孩子,为了孩子那是得惦记惦记。怎么了?” 喻梦之眼神狐疑地上下打量沉知周,“等会儿……不会是你爸妈……” 沉知周被她这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了,无奈地摇头,“瞎说什么呢,我妈都再婚十几年了。” “那你干嘛忽然问这个没名堂的问题?”喻梦之用筷子指着她,“有问题,你肯定有问题。老实交代。” 沉知周沉默了一会儿,把杯子里的可乐一饮而尽,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没什么,”她垂下眼,盯着杯子里的冰块,“就是……我前男友回来了。现在我们工作上有合作。” “哪个前男友?”喻梦之挑了挑眉。沉知周长得好看,气质又清冷,大学那几年追她的男生能从电子系排到西门。 她也不是没尝试过,谈过一两个,但每段关系都短暂得像夏天的阵雨,不出半年就宣告结束。沉知周给出的官方解释是“觉得没什么共同语言”,喻梦之每次听了都想笑,说能入您法眼的凡人可真不多。 “高中那个。” 噢,是那个。 她当然记得。那个人在沉知周这里,分量的确不一样。 大二那年,沉知周去看她们乐队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忽然问她刚刚弹那首是不是Blind Melon的歌。喻梦之当时诧异得不行,这个乐队在美国九十年代火过一阵,但在国内不算太出名,沉知周这种平时只听古典乐和白噪音的人,怎么可能知道。 后来沉知周才轻描淡写地解释,是她高中的男朋友有段时间很迷这个乐队,她跟着听了不少。 喻梦之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她绕着沉知周走了三圈,啧啧称奇,说没想到啊沉知周,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背地里“坏事”也没少干嘛。 那也是喻梦之唯一一次,从沉知周嘴里听到关于那个人的事。 喻梦之放下筷子,整个人往后一靠,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法庭质询的态度。 “高中那个。”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微妙,“我记得你说他出国了,怎么忽然回来了?” 沉知周垂着眼,筷子在碟子里拨弄着干料,“他开了家AI芯片公司,现在和我们实验室有合作项目。”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情况?地球是圆的我懂,但没必要圆成这样吧?你怎么就跟他合作了?” 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在“棱镜科技”这个名字出现之前,沉知周从没想过,她人生的轨迹还会和江寻有任何形式的交集。 京市很大,想要遇见一个刻意躲避的人,概率不比连续两次被闪电击中高多少。除非对方主动创造这种概率。 “国内做我们这方向的就那么几家,”她避重就轻地解释,“棱镜的技术方案最匹配。” 喻梦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匹配?是巧合,还是人为?他知不知道你在这个项目里?” 一连串问题戳中了沉知周自己也在回避的点。 但她不想,也不愿意,在喻梦之面前剖析这些。“应该是巧合吧。”沉知周的声音很轻,“都是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喻梦之冷笑,“沉知周,你是不是傻?男人这种生物的心思,尤其是前男友,能有这么简单?他这是什么?蓄、意、接、近。” 她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又慢又重,像法官落锤。 沉知周没接话,她低头用筷子翻动烤网上的肉片,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爆出一连串细碎的噼啪声。烟气熏得眼睛有点酸,她眨了眨,把已经烤焦边缘的牛舌夹到碟子里。 “你倒是说话啊。”喻梦之往前凑了凑,试图捕捉她的视线,“他特意来找你了?” “没有。” “那你们怎么碰上的?” “会议上。”沉知周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味道其实很淡,或者说她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喻梦之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啊沉知周,你现在连我都糊弄上了。” “我没糊弄你。” “那你告诉我,你们怎么分的手?” 沉知周的动作一滞。 这个问题她不想回答,也没法回答。那些埋在九年前的考量、还有她至今都说不清是对是错的决定,怎么可能用三言两语讲清楚? 更何况,有些事她连自己都没想明白。 “我提的分手,但……都过去了。”她最后只说。 喻梦之皱起眉,想再追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了解沉知周,知道这个人一旦把话题盖棺定论,就不会再给任何撬动的余地。 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烤网上的牛舌已经发出焦糊的味道,炭火兀自烧得旺,油脂“滋啦”一声溅开,有几滴烫在了沉知周按着桌沿的手指上。很轻微的刺痛,却让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收回手。 喻梦之看着她这个动作,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终于泄了下去。她抄起面前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 “行,过去了。”她往后靠回椅背,整个人陷进简陋的卡座里,“我不问了。算我嘴贱,不该揭你伤疤。” “算不上伤疤。”沉知周说。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喻梦之用筷子夹起一块生菜叶,裹了块烤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这些年见过的离婚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男人啊,尤其是那种年轻时没得到、或者说觉得自己被甩了的男人,多少都有点执念。”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沉知周,“这种执念有时候是好事,证明他还念旧情。但有时候……也可能只是不甘心,想证明自己当年没看错人,或者想找回场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小心点。”喻梦之放下筷子,语气难得严肃起来,“工作上的事我不懂,但感情这摊子事,我见得太多了。有些人啊,回来不是为了重新开始,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给对方一个教训。” 沉知周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半晌才开口,“他不是那种人。” “你确定?” “……也不能百分百确定。”科学的严谨此时莫名其妙占据了上风。 喻梦之摇摇头苦笑,“行吧,至少你还算保持了清醒。” 沉知周没反驳,只是低头继续吃肉。 喻梦之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认识的沉知周,从来不是个会把情绪外露的人。高兴也好,难过也罢,都藏在那副温和平静的面具后面。但今天不一样,纵使她极力掩盖,眉宇间的疲惫也写得明明白白。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怕一戳,整个人就碎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题从工作扯到最近的社会新闻,再扯到各自父母的近况。沉知周的回答依旧简短,喻梦之也不强求,只是偶尔插科打诨,试图把气氛调动起来。 快九点的时候,喻梦之结了账,开车送沉知周回家。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沉知周解开安全带,刚要推门下车,喻梦之忽然叫住她。 “知周。” 沉知周回头。 “什么时候想聊了,随时找我。另外,他要是敢欺负你。”她扯了扯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不管是让他名誉扫地,还是让他公司破产,办法多的是。律师函,只是最温柔的一种。” 说完,她冲沉知周抬了抬下巴,“行了,我的话说完了。滚蛋吧,上去早点睡,看你那黑眼圈,跟国宝似的。” 沉知周推开车门,夜里的风带着一点凉气灌进来。她回头说了声“谢谢”,然后关上了车门。 回到家,沉知周有些机械地换好鞋,把钥匙搁在新收的鞋柜最上方的那格,然后走去厨房。 杯子里的水已经冷透了,喝了一口,凉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 “日久生情。”这是她对陈丝雨的说辞。 这句话更像一枚方便储运的压缩胶囊,把整片山野风、河鱼水藏进干巴巴的一小句里。 说到底,她就是懒,对喻梦之也一样。 懒得再和另一个人重头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放着顶级Offer不去,跑来苦哈哈搞科研,懒得再像剥洋葱一样一片片掀开自己的内心世界给别人看,懒得再三番五次地婉拒各种饭局与邀约…… 和江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她为数不多没那么懒的时候。 就好像拥有了一个外接过来的芯片组,那个名为“情绪波动”的情感程序,原本已经报废多年积灰已久,却在他的手上活蹦乱跳。对于一个独来独往了十几年的自己,这个人是天降的意外。 没心没肺的贪玩少年与认真读书不善交际的好学生?这像话吗。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生活。他们之间的情感,大概永远都不是标准意义上的“Lover”,而难以定义的,夹杂着怜惜、欣赏、共鸣与习惯的混合物。 这份感情在她这里一直是处于那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的状态,让她以为只是场转瞬即逝的风。 可风过了这么多年,余响居然还在窗边盘旋不去。 难逃 周一整日,和江寻的几番交集都在线上。 项目沟通群里,沉知周发的报告,他隔半个多钟头才回复一句“收到”,除此之外没再多问候一句。 沉知周安心了那么少许。 她很擅长安抚自己的内心。那夜的唐突也好,亲昵也好,不过就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一时头脑发热罢了。 那句恶劣的“我们从未分手”,只要她不去回应,也便不作数。 反正她不承认便好。 日子若一直这样线上办公、偶尔语音会议几句,她很有信心自己可以装失忆装到两人都白头的那一天。 然而越是想躲避的事,越是会主动找上门来。这似乎成了某种难以摆脱的墨菲定律。 周二下午,卫东让她把最新封装好的样品给棱镜那边送过去,说是下一轮联合测试要用。 “让丝雨去吧,她对这批样品的参数更熟。”沉知周几乎是脱口而出。 李卫东笑了笑,“送个东西而已,又不是去答辩。你就当出去透透气,那小丫头下午有专业必修课,怎么着也不能让人家翘课吧?” 沉知周一时间竟也找不到别的更合理的借口。她是带项目的人,没有避着合作公司CEO的特权。于是只好应下来, “……好的,李老师。” 棱镜科技设在创新大厦,离清大南门不过十五分钟路程,沉知周却磨蹭了半个小时。 办公区在前台接待旁有两行简介——”创新为矛,专注力为盾“。口号和公司的装修风格倒是很像。灰色墙面,水泥质感的地板,玻璃隔断,金属吊灯,怎么看怎么简约。总共差不多百十来工位,大多对着电脑飞快地敲着代码。 她递上样品箱,只说:我是清大实验室的,来找江总。 接待的人打量一番,拿起拨了内线电话,“陆助理,清大实验室的来了,说找江总。” 不出三十秒,陆景谦从一面玻璃墙后面露出身影,看到沉知周,表情有片刻的不自然。 那天晚上老板罕见的失控还历历在目,他此刻面对眼前这位,心里早已暗暗鸣起了警报,心里则在默默盘算: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毕竟老板的心情起伏直接关系到全公司的气压指数。 不过,作为一个专业的助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沉老师,辛苦您亲自跑一趟。”陆景谦点点头,伸手引路,“江总正在开会,他让我直接带您去办公室。” 沉知周立即感到不安,“我就不进去了,东西交给您就行。” “这怎么行。”陆景谦摇头,态度坚决,“江总吩咐了,务必要亲自核对参数,我可不敢擅自签收。”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沉知周只好点点头,跟着他走进去,来到走廊尽头的独立办公室门口。 “江总正在开会,大概还需要一会儿,”他推开门,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进来稍坐片刻?” 他说着,接过沉知周手里的样品箱,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会客区的茶几上。 室内陈设格外简单,线条利落。整面墙的书柜上,除了英文原版的专业书籍,剩下的空间都被大小不一的奖杯和奖牌填满。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各类文件按颜色分门别类。 沉知周走到他的书柜前,视线从左到右慢慢扫过。都是些艰深的专业书,英文原版居多,《Neural Architecture Search》《Quantum Computing and AI》,排列整齐得像士兵。她认得其中不少,有几本甚至和她自己书架上的是同款。 然后她看见那本《Deep Learning and Physics》。 精装封面,深蓝色烫金字体,书脊略有磨损,边角微微翘起。她盯着它,呼吸慢下来。 “记得吗?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沉知周转过身,江寻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办公室,此刻就站在她后面。 她当然记得。那年春天她托了代购,等了一个多月才从英国亚马逊海淘回来。她在扉页写上,“愿你永远保持对世界的好奇。”那句话是送给江寻,也是送给她自己的。 江寻伸手越过她的肩膀去抽那本书,这个动作恰好将她困在自己的身体和书柜之间。他拿着书在她面前晃了晃,随手扔在旁边的桌上。 “现在想来,”他低头看她,“你送我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想好怎么把我扔掉了吧。” 江寻的生日在春节后,高三下学期。这么算来,确实如此。那时候她已经瞒着他偷偷签了保送协议,也已经决定不去波士顿。只是还没告诉他。 沉知周没法替自己辩解。她垂下眼,盯着掉在桌上的那本书,封面上的烫金字母泛着冷光。 “沉知周,”江寻又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她竟然看到江寻在难过。 她见过江寻无数种表情,得意的、张扬的、专注的、温柔的,但从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她。 沉知周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能苍白地解释:“我没有讨厌你。” 这句话太轻,像清晨的雾,一吹就散。他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只觉得她依旧保留着距离,把他隔绝在外。就好像她随时可以转身,从他的人生里蒸发,不留痕迹,正如九年前那样。 他不要这种若即若离,更厌倦了猜测。他不想看她这样风淡云轻的样子,他想要她显露情绪,最好是同他一样,怎么也化不开的情绪。 没有任何预兆地,江寻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然后转身坐进办公椅,让她面对面坐在他腿上。 沉知周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已经被他圈在怀里。她下意识想挣扎,但他搂着她腰的手收得更紧。 “是吗?如果不讨厌我,”江寻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总说那样的话?” 沉知周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们已经分手了”这句。 为什么?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给不出一个特别有说服力的理由。 她对于科研以外的事情,向来是能糊弄就糊弄的态度。厨房抽油烟机去年就坏了,但她嫌等人上门修要耽误时间,反正她也不怎么做饭,就这么一直让它坏着。 和江寻的关系也是如此。现在他回来了,她可以重新考虑他们关系的可能性,但她没有。本能的反应让她想逃避和他反复纠缠。太麻烦了,太复杂了,她应付不来。 但这些说到底只是自己性格上的问题,她没必要让江寻知道这些,江寻也没有义务理解她。 于是沉知周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江寻盯了她几秒,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指腹按进她脸颊的软肉里,有点用力,掰过来让她正对着自己。 沉知周抬起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低头吻了上来。 他舔了舔她唇角,再轻吮住她的下唇含咬,舌尖卷着她唇内侧来回撩拨,黏腻暧昧的接触,一点点模糊掉沉知周口腔里的所有分寸感。 不同于那晚在玄关,现在是下午两点,办公室的百叶窗虽然拉上了,但光线仍然从缝隙里透进来,将室内照得很明亮。沉知周能清楚地看见江寻的脸,他鼻梁的线条,唇角那颗小痣,和他微闭的眼睛。 她呼吸渐乱,肩膀起初僵直,后来被他的另一只手从后按住腰背,往怀里收。 被他搂住时,沉知周短暂失了平衡,身子顺势斜进他怀里。江寻趁她松懈之际,一手绕到她脑后,轻轻扣着她后脑勺。另一手撑着她大腿弯,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椅子晃了一下,她腿张着骑坐在他腿上时,腰线刚好贴合他小腹,呼吸撞进他颈侧。沉知周浑身发紧,却又不敢动。 舌尖被他彻底捕获,只能任由他吞吻吮舔,舌根微微发酸,口中漾开一片水色。 他们两个的吻一贯如此,即便是高中生时也是。江寻总说,爱得尽兴点,只有紧紧抱着、好好亲着,两个人身上的引力线才足够紧密,也才足够有爱意,否则和普通朋友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想说停下来,但嘴被堵着,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声。 江寻听见了,却像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吻得更深。 他开对她下巴的钳制,手指摸上她的耳朵,指腹按着耳垂揉,一边揉一边继续吻她。 “还记得吗?”他舌尖轻抵她上颚,舔得她打了个激灵,“以前你最受不了我亲这儿。” 沉知周瞳孔轻颤,下意识揪住他衣袖。他又一口咬住她唇珠,用舌舔吮她唇缝两边柔嫩处,吸咬出细碎的水声。 唇角被他吻得湿透,江寻终于肯退开一点,紧贴的唇肉扯离,黏连的水线在空中拉出一道细丝,然后断开。 沉知周这才稍微回过点神,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坐在他腿上,被他抱在怀里,刚刚还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她脸上烧起来,想从他腿上下去,但身体软得根本使不上力。 江寻的手从她腰侧滑到背后,隔着薄薄的衬衫摩挲她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往上数。 最后他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嗓音沙哑得厉害。 “嘴上说着了断,可身体还记得我们该怎么相爱。” 他喘着气,“沉知周,我们这样……算分干净了吗?” 潮湿微h rou wen w u.v ip 沉知周下意识反驳,“我早就忘了。” “是吗?”江寻嗤笑一声,眼神扫过她被他吻得眉目含情的一张漂亮脸,唇瓣红肿,眼角泛着湿意,连呼吸都还没平稳下来。 他凑近,轻咬她耳垂。 沉知周缩了缩肩,耳垂被他吸得湿漉漉,仿佛一朵被风雨打湿的红梅。 与此同时,他的手顺着她大腿内侧往上摸。 沉知周今天穿的是件浅色牛仔短裙,刚才坐到他腿上时,裙摆就已经被动作带得堆到胯骨附近。江寻的手掌很烫,隔着一层薄薄的底裤,按在她两腿之间。 被吓着,也是真切地有感觉了。沉知周猛地吸了一口气,氧气到了大脑却转瞬变成麻痹人心智的雾。 很热,也很湿,她无法忽视他的手掌轻揉时,那点点润意是如何缓慢蔓延开的。 耳朵在烧,腿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跳着。 亲吻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归类为暧昧不清,可他现在的动作意图再明显不过。在他手心的炙热裹挟下、在她身体的回应下,那些藏在暗流底下的东西,都无所遁形。她有多排斥和他再有牵扯,身体就有多思念他的靠近。 他们之间,爱和欲从来都如野草般疯长,如今也未曾因为分开而枯萎分毫。 江寻揉得不重,指尖那点压力不算什么,却足够将一整片刚长出的草原点燃。 火源中心就是他覆在她腿间的掌心。温度烫得她皮肤每一寸都在战栗,连带着思绪都被烧成一片混沌的灰。 “江寻……我们不……”她挣扎着,想找回一丝理智,话没来得及补完,又让他断在她唇间,变成呜咽的轻吟。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也太清楚该怎样勾弄出她的情潮。 从前无数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一点点探索她身体的地图。他知道哪里的皮肤最敏感,知道什么样的力度会让她颤抖,知道怎么亲吻能让她最快意乱情迷。 他曾是她唯一的探险家,将她的所有秘密都悉心收藏。 江寻揉了许久,用两指捏住已经湿透的布料,轻轻提了提,被绷紧的部分就变成一小条细绳,去磨她那条缝。两瓣软肉被分开,阴蒂由着细绳上传来的巧劲儿拨弄。时轻时重,时急时徐。 短短几分钟过去,甚至还没碰到她身体的任何一片肌肤,沉知周腿间彻底湿透。请记住网址不迷路pow en xu e1 0.co m 她难堪地闭上眼,把脸埋进他颈窝,身体不受控制地迎来高潮。 江寻偏过头一点,看她的侧脸。 她的睫毛在颤,眼睛半睁半闭,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和脸颊。 这样便好,江寻在心里对自己说,至少他能说服自己相信,他们之间某些部分从未改变。 “不是说……忘了吗?”在她耳边,江寻声音暗哑,热气烫得她抖了一下,“那这算什么?” “生理反应而已,”她咬着唇,执拗地将脸偏到一边,“换成别人……也是一样的。” 江寻松开扣着她腰的手,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擦拭自己手上的液体。 “你找个人试试?我倒想看看谁有这本事。” 他说着,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又抽了几张,这次是递到她面前。沉知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脸更红了,伸手去接。 “我自己来。”她小声说。 “嗯。”江寻倒也没强求,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身体往后靠进椅背里,双手搭在扶手上,就这么看着她。 沉知周这才发现自己裙子还堆在腰际,底裤也被他弄得歪到一边。她慌忙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扶住桌沿才勉强撑住。转过身背对着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 内裤湿得一塌糊糊,贴在皮肤上黏腻得难受。她用纸巾胡乱擦了擦大腿内侧,然后把底裤拽回原位,拉下裙摆。 身后传来椅子转动的声音,江寻在她背后开口,“头发乱了。 沉知周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现刚才被他揉过的头发确实有几缕散下来,还有一撮翘得老高。她试图用手指梳理,但越理越乱。 “过来。”江寻勾了勾她的小指。 沉知周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转过身。江寻站起来,伸手把她拉到面前,用很轻的力道拿下发圈,手指插进她的发丝,帮她把乱掉的头发一点点理顺,再帮她扎好。指尖偶尔扫过她的头皮,带来细微的酥麻感。 沉知周站在那一动不动,低着头盯着他的领口。 “好了。”江寻松开手,拇指在她嘴唇上蹭了一下。“有点肿” 沉知周这才意识什么,她从包里翻出小镜子,对着镜子里那张红肿的嘴发愣。这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糊弄过去的状态。 “等会儿应该就消了。”她最后放弃似的把东西塞回包里,“我现在回去。” “先别急。”他打断她,走到饮水机旁边接了杯水,“东西没验收呢。” 他仰头把水一口喝完,喉结滚动了几下。沉知周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寻放下杯子,转过身靠在饮水机旁边,“你还是老样子。” “什么?” “一着急就开始胡说八道。”他看着她,揉了揉眉心,“胡诌一大堆,最后哪句是真的?” 沉知周抿紧嘴唇,不说话。 “算了,不说这个。”江寻从桌上拿起那个样品箱,掂了掂重量,“参数表在哪?” 沉知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工作上的事。她从包里翻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过去。江寻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扫了几眼,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频率范围怎么比上次讨论的窄了?” “因为材料供应商那边出了点问题,我们只能先用备选方案。”沉知周总算找回了熟悉的节奏,语速也恢复正常,“但稳定性比之前更好,误差控制在千分之三以内。” 江寻点点头,继续往下看。他看资料的时候很专注,完全不像刚才那个把她按在腿上亲到腿软的人。沉知周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只能盯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发呆。 “行,这批样品我收下了。”江寻合上文件,“下周二我们实验室会做第一轮测试,到时候有问题再找你。” “我送你下去。”江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沉知周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反而显得自己还在意,便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办公室。陆景谦正从茶水间出来,看到他们一起,眼神闪烁了一下,十分识趣地低下头快步走开。 电梯门关上,江寻按下一楼,然后侧过头看她,“这周忙不忙?” “还好。”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沉知周莫名其妙,她答得简短,眼睛盯着电梯门上跳动的楼层数字。 “嗯。”江寻也不多问,掏出手机开始回复消息。 乘电梯下楼的几十秒格外漫长。封闭的空间里,刚才混乱湿热的气息好像又在悄悄弥漫。沉知周站在角落,余光瞥见光滑的电梯壁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他笔挺地站着,她缩在一边,怎么看怎么心虚。 电梯在一楼停下,门打开时外面正好有几个员工在等。江寻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带着沉知周往门口走。 走到大厦门口,午后的风带着燥热拂面而来。路边的车流川流不息,远处清大的标志性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沉知周停下脚步,转过身,抬头看向江寻,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江寻,我们之间还有合作。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她把话说得很慢,似乎这样就能让它们听起来更有分量。 “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能分清工作和私人感情——”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江寻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往前走了一步。“我不会逼你马上给我答案。但假装什么都没有,不可能。” 沉知周逃也似地走出大楼。下午的阳光晃得她眼睛有点疼,她抬手遮了遮,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是李卫东发的消息,“东西送到了吗?一切还顺利?” 钥匙 沉知周走在回实验室的路上,裙摆蹭着大腿内侧,底裤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那种黏腻的不适感让她恨不得立刻回家换掉,脚步也越来越慢。 她在心里把刚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荒唐。 九年过去,江寻这个人性格里恶劣的部分还是一点没变。 他一直信奉一套“厚脸皮主义哲学”,认为人永远不应该害怕被拒绝,因为反正也不会怎么样。更过分的是,他经常连问都不问,直接做自己想做的,事后还理直气壮,“你没反对啊,那就是默认”。 而沉知周无疑是那个最典型的受害者。 她想起高一那年的一个周五。 放学铃响的时候,江寻从后排凑过来,手肘撑在她桌沿上,问她周末有什么打算。沉知周头也不抬,继续收拾书包,“在家写作业。” “就写作业?”江寻挑眉,“一点别的安排都没有?” “没有。” 江寻盯着她看了两秒,然后用那种特别笃定的语气说,“那你想不想去交大的物理仪器博物馆?” 沉知周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交大的物理仪器博物馆她是知道的,里面收藏了不少珍贵的早期实验设备,她父亲就在隔壁任教,想带她去参观,都得那边有关系的好友帮忙。她抬起头,“你怎么进去?” “我有钥匙。”江寻说得云淡风轻。 沉知周狐疑地看着他。江寻笑了笑,往椅背上一靠,“博物馆是我爸捐的,这个理由够不够?” 沉知周那会儿才知道,江寻家里不只是有钱,是那种可以给顶尖大学捐楼的有钱。她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答应了——毕竟她确实很想看。 “行。”江寻立刻笑起来,明天几点? “我上午要写作业,只能下午。”沉知周拉上书包的拉链,“叁点吧。” “没问题。”江寻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你家住哪?到时候我来接你。” 沉知周愣了一下。但江寻已经把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上是备忘录页面,光标停在那儿里一闪一闪。 “快点,有人约我篮球场单挑。”他催促道。 沉知周盯着那个光标,最后还是伸手接过手机,飞快地输入了自己家的地址。 等到周六中午,沉知周刚吃完饭准备继续写作业,手机就响了。江寻发来消息说他已经在楼下了。 沉知周看了眼时间,才两点一刻。 她回复:“不是说叁点吗?” 江寻秒回:对啊,但我现在就想见你了。 沉知周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放下笔下楼。江寻站在单元楼门口,穿着件黑色卫衣,手里拎着两杯奶茶。看见她出来,立刻扬起笑容。 给你的。他把其中一杯递过去,半糖去冰,对吧? 沉知周接过来,你怎么知道? 上次竞赛培训,听你和别人点外卖提过。江寻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记住她的口味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沉知周没接话。江寻带她走到路边,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司机下车给他们开门。 “你家还有司机?”沉知周站在车门外,有点不确定该不该上去。 “我爸的。”江寻已经坐进去了,探出头来看她,“上来啊,愣着干什么。” 车开了二十多分钟,在交大北门停下。江寻带着她穿过几栋教学楼,来到一座灰白色的叁层小楼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挑了其中一把打开了门。 “博物馆周末不开放,所以今天就我们俩。”他推开门,侧身让她先进,“随便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沉知周跟着他走进去,一楼展厅摆满了各种老式物理仪器:伽利略温度计、牛顿摆、静电起电机、各个年代的示波器。她停在一台1950年代的威尔逊云雾室前面,盯着说明牌看了很久。 江寻站在她旁边,“想看它工作?” “可以吗?” “当然。”江寻走到展台后面,熟练地打开电源,调试参数。几分钟后,云雾室里开始出现白色的径迹,像是有看不见的手指在空气中划过。 沉知周整个人贴到玻璃罩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轨迹。宇宙射线穿过云雾室的瞬间被捕捉下来,那些平时看不见摸不着的粒子突然变得真实可感。 “是不是特有意思?”江寻在她身后问。 “嗯。”沉知周点点头,声音很轻。 他们在博物馆里待了整整四个多小时。江寻给她演示各种仪器,讲解背后的原理,偶尔还会吐槽某些展品的设计缺陷。沉知周很少说话,但眼睛一直亮晃晃的。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沉知周走在江寻后面,看着他把各个展厅的灯逐一关掉,最后锁上二楼展区的门。 两个人走到一楼门口,沉知周正准备出去,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停住,转头看江寻。江寻也听见了,但他脸上没什么紧张的表情,甚至还有点想笑。 沉知周来不及多想,伸手就把走廊的灯啪一下关了。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黑暗,只剩下门缝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她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门外那个晃动的人影。 门外的人在门口停下,“咦”了一声。 “刚刚明明看到有灯光……”那人嘟囔着,声音听起来是个老大爷,“怎么不见了?” 沉知周屏住呼吸,整个人绷得笔直。 这时候江寻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们有钥匙,你心虚什么?” 沉知周瞪他一眼——虽然黑暗里他根本看不见。 但事已至此,再贸然出去开灯就显得此地无银叁百两。她只能祈祷门外那个人快点走。 两个人在黑暗里站着,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沉知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感觉抓住江寻的袖子,生怕他突然动作发出声响。 门外的人还在检查,手电筒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一条细线,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就在这时候,江寻忽然问,“你接吻过吗?” 沉知周愣住。这是什么鬼问题?外面还有人呢,他怎么想起问这个?她皱了皱眉,压低声音,“没有。” “好巧。”江寻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我也没有。”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唇很软,很热,轻轻压在她嘴唇上。 沉知周脑子一片空白。她想推开他,但又怕发出声音被外面的人听见,最终也只能更紧地抓住他的袖子。 江寻大概把她的僵硬当成了默许。他微微侧过头,换了个角度,然后张开嘴,舌尖抵开她的唇缝探了进来。 这个动作太过突然,沉知周猛地倒吸一口气。江寻的舌尖扫过她的牙齿,舔过她的上颚。那种湿热陌生的触感让她舌根微微发麻。 她不知道接吻原来是这样的。 书上写的那些形容,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全都是骗人的。真实的接吻比想象中要混乱得多,也直接得多。 江寻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拉到怀里,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脑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十秒,也许更长,江寻终于松开了她。 沉知周靠在他胸口喘气,根本站不稳。要不是江寻还搂着她的腰,她觉得自己大概会直接坐到地上。 走廊里很安静,只剩下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外面那个人应该走了。”江寻开口,声音有点哑。 沉知周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从他怀里退出来,后退两步撞到了身后的展柜。玻璃咚的一声闷响,在空荡荡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明显。 “小心。”江寻伸手想扶她,被她躲开了。 沉知周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啪一下把灯打开。 刺眼的光线让她眯起眼睛。江寻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头发有点乱,嘴唇泛着水光,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和我谈恋爱吧。” 不是“要不要和我恋爱”,也不是“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这明明应该是一个选择题,而他已经默认她会答应。 沉知周盯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 江寻也不催她,就那么站着等她的回答。走廊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能清楚看见他眼睛里的认真——他不是开玩笑的。 “我……”沉知周开口,声音抖得厉害,“我要回家了。” 说完她转身就往门口走。手忙脚乱地推开门,冲进夜色里。 身后传来江寻的声音,“我送你!” “不用!”沉知周头也不回,快步往校门口走。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冷风吹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重演 深夜的家总能使她的心情慢慢下沉。但这天一开灯,沉知周却觉得天旋地转:书桌倒也寻常,书架也熟悉得很,可这些本应静止的物品全部像是喝醉了般摇摇晃晃。 沉知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博物馆门口那个吻。 她盯着天花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江寻的逻辑一向强盗,她如果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周一他肯定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凑上来。她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掐掉这个苗头。 手机屏幕亮起,刺得她眼睛发酸。她点开对话框,江寻的名字安静地躺在最顶上。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剩下最简短的五个字。 “我不谈恋爱。”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她感觉松了口气。这样就结束了,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手机“嗡”地振动了一下,几乎是秒回。“周一到学校再说。” 沉知周愣住。什么叫“周一再说”?她都已经拒绝得这么明确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又打了一行字:“我说得很清楚了。” 江寻:“嗯,我也看到了。但这种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你说呢?” 沉知周盯着那句话,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把手机扔到一边,脸埋进枕头里。 周一早上,沉知周照常六点四十就到了教室。推开后门的时候她还在想待会儿见到江寻该用什么表情,结果一抬头,那个人已经坐在她的座位上,手里拿着本习题册在翻。 江寻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她,很自然地笑了笑,“来了?” 沉知周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从来没想过江寻会比她先到,这人平时都是踩着早读铃进教室的。 江寻合上书,一只手撑着脑袋,“过来,站门口干什么。” 沉知周硬着头皮走进去,在自己座位旁边站定。江寻没有让座的意思,就那么坐着仰头看她。 “为什么不愿意?”他开门见山。 沉知周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会影响学习。” “会吗?”江寻歪了歪头,“你又没谈过,怎么知道会影响?” “那你谈过?” “没有啊。”江寻笑起来,“所以我们俩都是第一次,谁也别说谁。” 沉知周被他噎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江寻从她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两个人之间只隔了半步的距离,沉知周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到了后排的桌沿。 “沉同学。”江寻盯着她的眼睛,“你怎么一点科学家精神都没有?” “什么?” “要经过反复实证研究才能得出结论啊。你连试都没试过,就断定会影响学习,这不符合科学方法论吧?” “而且,”江寻继续老神在在地分析,“我成绩又不比你差,凭什么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就一定会退步?” “我没这么想。”沉知周辩解。 “那你是怎么想的?” 沉知周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觉得,谈恋爱这种事会让她分心,会打乱她既定的节奏。她习惯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什么阶段达成什么目标,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而江寻的出现,就像一只手突然伸进棋盘,把她原本整齐的布局搅得一团乱。 “这样吧。”江寻看她半天不说话,主动开口,“我们做个恋爱实验。” “什么叫恋爱实验?” “就是先试试看。”江寻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后,如果你成绩下降了,或者觉得我哪里不满意,随时可以退货。” 沉知周盯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个提议听起来好像很公平,但又哪里不对劲。 “至少要到期中物理组大考,才能看出成绩有没有受影响。”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默认要答应了吗? 江寻眼睛亮了起来,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行,那就到期中考试。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段时间你得认真谈,不能敷衍我。”江寻盯着她,“我发消息你要回,我约你出去你不能总拒绝,我……” “我知道了。”沉知周打断他,耳根红红的,“就这样吧。” 说完她绕过他,快步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胡乱抽出本书挡在脸前。 江寻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到自己后排的座位。 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翻书的声音。 她在心里把刚才的对话重新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自己被他带进沟里了。什么实验恋爱,说到底不还是谈恋爱吗?而且按他那个标准,只要成绩不下降,她就得一直和他在一起? 沉知周咬了咬下唇。算了,反正也就一个月,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说不合适就行了。 她这么想着,稍微安心了一点,终于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 身后忽然传来江寻的声音,“沉知周。” 她转过头,“怎么了?” 江寻趴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她,“早,女朋友。” 沉知周脸一下子变得很烫,猛地转回去,把书举得更高,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到书后面。 走廊里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班里的同学开始陆续到校。沉知周听见有人推开前门走进来,然后是书包砸在桌上的闷响,椅子拖动的刺耳声音。 教室渐渐热闹起来。 沉知周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上课铃响。 记忆像是突袭的海潮,来得快,退得也快,只留下一片让她进退两难的湿沙滩。 她走进实验楼大厅,一楼的洗手间在走廊的另一端,里面恰好一个人也没有。她反锁了门,背靠在门板上,才敢让自己真正地呼一口气,可胸腔却还是紧缩着,没有放松半分。 她站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清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暂时驱散了皮肤上的热度。她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将江寻留下的所有触感,指尖的压迫,唇舌的潮热,全部洗掉。 镜子里的面孔发梢滴着水,嘴唇依然是红肿的,眼角微微翻红。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很烦躁。 江寻这个人,真的很麻烦。 九年前就是如此,温柔体贴都只是他达成目的的面具。骨子里,他强势又狡猾,总能用听上去合理的借口把事情扭曲成他想要的样子。 “恋爱实验”听起来如此荒诞,可那时自己真的就这么一步步走进他挖好的圈套里。而刚刚发生在办公室里的一切,也不过那场所谓”实验“的再一次重演罢了。 应付这样的人,沉知主从来都不擅长。他太懂得如何利用她的迟疑与不善言辞,轻而易举搅乱她的频率,让她所筑高墙全部失效。 她甚至隐约担心起来,这次的重逢是否会重演当年的结局,他步步紧逼,而她再次无路可退。 沉知周捏紧手里的纸巾,深吸一口气。不会的。这次不一样。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容易心软的小女生了。 她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出洗手间。 电梯门在叁楼打开,走廊里传来陈丝雨和另一个师弟讨论参数的声音。沉知周低着头快步往办公室走,刚推开门,李卫东就从电脑前抬起头。 “回来啦?”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样,江总应该和你说了吧?” 沉知周愣了一下,说什么? “周天一起去北郊啊。”李卫东转过椅子面对她,“棱镜的实验室在科技园那边,我们过去参观参观,互相学习一下。江总说正好那边有片不错的山,参观完可以一起去爬个山,放松放松。” 沉知周的手僵在门把上。 “这周忙不忙?”——原来江寻临走前那句看似随口的话,是在这里等着她。当然,如果她说忙,江寻也总有让她不得不和他见面的方法。 “这合作项目推进得挺顺利,大家也都辛苦,出去透透气也好。”李卫东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上回爬山还是我刚评上正教授那会儿呢,转眼都叁四年了……” 李卫东还说了些什么,沉知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看沉知周没什么反应,就转身去找别的同事布置任务。 沉知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手机,屏幕是一条新消息提示,江寻发来的,就在五分钟前。 “周日见。”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次是陈丝雨发来的消息,在项目组群里@所有人:“周日北郊一日游!八点实验室楼下集合!记得穿运动鞋!” 后面跟着一串登山和加油的表情符号。 沉知周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表情,忽然觉得很疲惫。 失约 接下来的几天,江寻开始时不时和她分享日常琐事,但好在并无越界的言语。 比如在车里堵着的时候,会拍一张前面看不到头的车龙发给她,配文:“早高峰的五环,每天都像新的一样。”再比如看到某篇顶刊论文里有意思的论点,会把摘要截图发过来:“你看看这个设计思路,是不是有点意思?” 忙碌的大脑偶尔需要空隙和分神,沉知周觉得有趣便回两句,赶着出数据或者写报告她可以一条也不看。 某天下午,她收到了一个短视频,点开一看,是一只白色的萨摩耶摇着尾巴扑向镜头。 江寻附上文字:“朋友的狗,有点像你。” 沉知周握着手机,愣了两秒,回了他一个问号。 很快那边就回复:“看着温顺,其实背地里主意大得很。” 她在心里骂他一句,没有再回。 某些瞬间,沉知周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找到了和他相处的平衡点,她不再花心思去揣测他每句话背后的用意,也不再复盘每次和他的接触究竟哪里失了分寸。 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注定维持不了太久。 周日出发前一晚,那种久违的忐忑还是卷土重来。 隔着网线,只要她不接茬,江寻就毫无办法。但若面对面,很多事情就会失控,而且这家伙是真的敢。 上回在办公室的事,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沉知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要是明天下冰雹或者暴雨就好了,就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取消行程。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当晚北方的冷空气异常凶猛,气温骤降,夜里甚至刮起了呼啸的大风,吹得窗户嗡嗡作响。 预想中的冰雹声没响起,但沉知周隔天一早醒来时,感觉头部像是被人灌满了铅。喉咙又干又痛,四肢酸软得抬不起来。她摸索着从床头柜上找出温度计,夹了五分钟拿出来一看,叁十八度叁。 她认命又庆幸般地叹了口气,撑着昏沉的身体给李卫东发了条信息,说明情况请了假。那边很快回复过来,让她好好休息,工作交给其他人就行。 做完这一切,沉知周犹豫了一下是打电话给喻梦之还是点个外卖叫药,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意识很快就在一片混沌中沉了下去。 江寻是从李卫东那儿知道这个消息的。 早上八点一刻,他已经开着车载着林皓和陆景谦到了园区门口,和准时抵达的李卫东一行人碰头了。 江寻一眼扫过去,就发现人群里少了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他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问了一句,“沉老师今天怎么没来?” “啊?知周没和你说吗?”李卫东正和林皓热情地握手,闻言有点意外地回过头,“她今早给我发消息,说病了,烧到叁十八度叁。” 他看了一眼天空,咂了咂嘴继续道,“昨晚降温太厉害,估计是没注意添被子。那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对这些事从来都不上心。我刚还跟她说呢,不行就去医院挂个水,她说睡一觉就好。唉,这些年轻人啊……” 江寻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眉毛都没动一下。可他身侧的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攥紧。就像她发烧的温度是烫在他皮肤上的。 她病了,他还要从别人口中才能知道。 “你们先按原计划进行。”江寻拧了拧眉,转身对陆景谦和林皓说“你和陆助带着李老师他们参观产线和实验室,招待好。” 接着又冲李卫东等人抱歉一笑,“真对不住,下回我请大家吃饭。” 李卫东甚至来不及说句“没事”,只见江寻已经转过身,小跑着地朝停车场去。 寻常 江寻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贴着限速在车流中穿梭,几次惊险的超车引来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他却充耳不闻。 九年,近叁千叁百个日夜,这是他在她生命里缺席的时间。在这期间,她又生病过几次呢? 他导航到离她家最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员迎上来问需要什么,他直接报了一串:“体温计、布洛芬、复方氨酚烷胺胶囊、阿莫西林……” 说到一半顿住,想了想又补充,“板蓝根冲剂也拿几盒,还有维生素C,矿泉水。” 店员看着满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要治疗感冒发烧吗?其实不用买这么多,有些药的功效是重复的——” “都拿上吧。”江寻打断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递过去。 结账的时候他盯着收银台上那堆药,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买这么多有什么用?她又不会因为药多就好得快一点。 但他还是全都装进袋子里,拎着往外走。 上一次送她回家,小区环境和单元楼的位置,都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凭着记忆,江寻很快把车停在了沉知周家楼下。 他运气不错,刚走到单元门口,有一位大妈提着菜篮子出来,门禁“滴”地一声解了锁。江寻礼貌性地点头致意,顺势闪身进去。 到了家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沉知周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边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喂?” “是我。”江寻说,“开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门把被人从里面拧动,“吧嗒”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沉知周的状态比他想象得要更糟糕。她套着一件宽大的睡衣,头发凌乱,脸上浮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眼角也烧得红彤彤地,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只剩下干裂的脆弱。 她扶着门框,看着门外的人,有一瞬间以为是高烧引起的幻觉。 “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药。”江寻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眉头不自觉地拧起来。 “我……自己可以点外卖的。”沉知周拉开一点门。 “那你点了吗?”江寻越过她的肩膀往客厅里看,茶几上空空如也,连个水杯都没有。 沉知周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原本是要点来着,结果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就看到江寻的电话。 江寻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答案了。他叹了口气,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拎着药袋,“走,回床上去。” “我……” “别废话。”江寻把她半拖半抱地带回卧室,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床上,“躺着,不许乱动。我去烧水。” 江寻走进厨房,打开橱柜翻找杯子。 这间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可架不住是真的空。橱柜里只有叁个杯子,两个碗,锅具看起来都是新的,估计从买回来到现在也没开过几次火。 他烧了壶热水,撕开一包冲剂倒进杯子里,用勺子搅匀,又兑了些凉白开进去。手背碰了碰杯壁,试了好几次,直到确认温度不烫,才端着杯子走出去。 回到卧室时,沉知周已经半靠在床头,眼睛半睁半闭,整个人蔫蔫的。江寻把体温计递给她,“先量一下。” 沉知周顺从地接过去夹在腋下,五分钟后拿出来看,叁十八度七,比早上又高了些。 江寻接过体温计看了眼,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还升了。” 他说着,把冲剂递到她唇边,“先吃药,怎么还和那时候一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语气里混着心疼和数落,听不出究竟哪种情绪占了上风。 沉知周接过杯子,刚喝了一口,就被呛得咳了两声。她放下杯子,眼睛里泛起水雾,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都病了你还说我!” 一股陌生的娇嗔感。话一出口,沉知周自己先意识到不对劲,他们不是九年前的关系了。她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 江寻亦是一怔,他低头,只能看见她柔软的发顶,几缕碎发无精打采地蜷着。所有的棱角和准备好的说辞都在瞬间软化。他任命般地叹了口气,抬手想碰碰她的额头,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只是放缓了语气,“我不说了,快喝完吧。” 说完又自言自语加一句,“不和病号一般计较。” 话是说得很冷,手却已经绕到沉知周背后,小心地扶着她,免得她再呛着。 江寻看她喝完,又问,“能吃下东西吗?” 沉知周摇摇头,声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没胃口。”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晚吃了,还不至于太饿。” 江寻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双眼睛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最终,他还是没再勉强她什么,只是伸手帮她把枕头放平,理了理被角。 “那就再睡一会儿。” 沉知周顺从地躺下,盖好被子。她确实困得厉害,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卧室的窗帘是很薄的一层纱,特意选的,为了让清晨的阳光能唤醒自己,保证规律的作息。但此刻,这层薄纱却成了折磨,光线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睛发疼,纷乱的思绪也跟着在脑海里打转,怎么都静不下来。 她闭着眼,睫毛在光线下不安地颤动。 江寻看出了她的不适,挪了挪位置,坐到床沿边,然后俯下身,伸出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 “睡吧。”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 她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或者“你该走了”,但眼皮越来越沉,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句子最终都消散在浓稠的睡意里。 他就这样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用手掌为她遮着光,一动不动。 时间过得很慢,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她平稳的呼吸声。江寻的手臂开始发酸,但他仍然没有动。他贪恋这种久违的平静,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些他们还能肆无忌惮地腻在一起的午后。 他看着她的睡颜,目光从她微蹙的眉头,滑到汗湿的鬓角,最后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生病的时候,她的音色比往常软了好些,沙沙麻麻的。刚刚那句抱怨,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他心里。 江寻伸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她的嘴唇,然后又迅速收回。 他想起她在办公室里看他的眼神,清醒、理智,带着戒备。他不喜欢那样的眼神。他宁愿她像现在这样,毫无防备地睡着,或者像刚才那样,迷迷糊糊地跟他抱怨。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还有回到过去的可能。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江寻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打字,眉头微蹙,大概是在处理工作。 大概是听见动静,他抬起头。 “醒了?” 他放下手机,声音很轻,“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做了青菜焖饭,还有一小份蛋羹肉沫。” 沉知周点点头,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她跟着江寻走出卧室,餐桌上摆着两个碗,一碗是白瓷碗里盛着的焖饭,青菜的绿和米饭的白相间,看起来卖相还不错。另一碗是小一点的白瓷盅,里面是嫩黄色的蛋羹,上面撒着切成小丁的鲜肉和一点葱花。 江寻把她放在椅子上,又去厨房拿了勺子递给她,然后在她对面坐下。 他托着下巴看沉知周,“家徒四壁呀,沉老师。” 沉知周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她当然知道江寻在说什么,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半桶快过期的牛奶,还有几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面包。这些食材想必都是他出门现买回来做的。 她撇了撇嘴,有点不好意思,“平时都靠食堂,我又不自己做饭。” “看出来了。”江寻笑着摇头,“你那冰箱,比我家的还空。” 沉知周没接话,低头舀了一勺蛋羹送进嘴里。蛋羹做得很嫩,肉沫鲜甜,温度刚刚好,不烫嘴。她又吃了几口焖饭,米饭粒粒分明,青菜脆嫩,还带着一点咸鲜。 江寻从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哪会做这些。想来也是这九年一个人在国外,硬生生逼出来的生活技能。 沉知周扒着饭,小声说:“谢谢。” 江寻懒怠地掀起眼皮,“真想谢我,就点个头。” 沉知周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停下筷子,把碗往前推了几公分,摆出一副“君子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架势。 江寻看着她这样子,气笑了,“行了行了,吃吧,不用你谢我。” 他站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边,“慢慢吃,别噎着。” 沉知周重新拿起勺子,这次没再说话,专心吃饭。江寻就坐在对面,一边看她吃,一边刷手机处理工作消息。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撞碗壁的细微声响。窗外的风还在刮,吹得玻璃窗发出轻微的颤动。这个场景莫名有种居家过日子的错觉,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九年只是一场梦。 沉知周吃完最后一口,放下勺子时,才发现江寻一直在看她。 “怎么了?”她下意识问。 江寻收回视线,站起身收拾碗筷,“没什么。就是觉得……”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把后半句说出口。 就是觉得,他们早该在无数个午后坐在一起吃饭,只是这样寻常的日子迟来了太久。 牵手 半碗饭下肚,胃里暖起来,让沉知周身体里的病毒似乎退却了些。但药劲儿很快也涌了上来,脑袋开始昏昏沉沉。她吞下江寻递过来的退烧药,没等他说话,就自己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我回房间睡了。” 江寻了解她骨子里的好强,见她此刻精神尚可,不至于走两步就摔倒,便压下了上前搀扶的念头,只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卧室,重新躺回床上。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沉知周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脑袋看着他。 她不喜欢欠人情,一笔人情债就是一重枷锁,未来总要偿还,在他们如今的关系里更是如此。 这就开始下逐客令了?江寻心里觉得好笑,走到床边,替她把散落在脸颊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总得有个人照顾着” 沉知周被他过分温柔的态度弄得愈发别扭。 “我已经好多了,”她把视线移开,声音硬邦邦的,“不需要你在这儿守着。” 江寻索性在床沿坐下,“行,那换个说法。就当是我助人为乐,我图个心安,成吗?” 沉知周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放弃抵抗,把头埋进枕头里装鹌鹑。 没过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再次传来,她又睡着了。 江寻在床边站了会儿,看着她的睡颜。她的脸比少年时消瘦了些,轮廓更显清冷,但睡着时嘴角习惯性下撇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变。 可能是药力的作用,她睡得不踏实,没一会儿就将盖在身上的薄被便被踹到了小腹,露出两条纤细白皙的胳膊。 他总算明白这人是怎么感冒的,无奈地咧了咧嘴,替她重新盖好被子,又细心地将边缘压实。 他顺势将她的手臂也塞回被子里,正准备抽手,却被睡梦中的人本能地握住了一根手指。 江寻的动作停住了,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反转手腕,摊开掌心,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里。她的手比他想象的要凉。 他就这么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某个瞬间,记忆回溯。 高二那年的冬天,沉知周也有一次病得这么厉害。那会儿的他是最胆大包天的时候,晚自习说翘就翘。他溜进她家,笨手笨脚地给她煮味道奇怪的红糖姜汤,在她书桌旁陪着写题 ,直到她爸爸快回来才像做贼一样悄悄离开。 临走时,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沉知周问他,“明天是不是要被老吴罚站了?” “没事儿。”他那时候笑得多肆意啊,探过手去捏了捏她烧得发烫的脸,“为了我女朋友,挨顿骂算什么。” 那时候他们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大概真的可以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吧。他们会一起考入最好的大学,再一起飞去大洋彼岸的实验室,手牵手面对未来所有荆棘遍布的未知。 可后来呢? 是她先放开了他的手。 江寻从纷乱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视线下移,落回自己被攥住的手上。她的手还是那么小,那么凉。 他攥紧了,怕她再次从指缝里溜走。 发烧的人神智会变得迟钝,像一块被泡进温水里的海绵,缓慢舒张,吸饱了那些飘浮的、来自过去的细碎光影。 迷迷糊糊中,沉知周感觉到好像有人握着她的手。 那是很熟悉的感觉。 她勉力睁开一条缝,视野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逆着光人形正坐在她床边。轮廓线朦朦胧胧,像是隔着蒙了水汽的玻璃去看的。 光影交迭,十七岁时那个眉眼张扬的他,忽然就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教室,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嗡嗡作响,而身旁的少年正低着头,偷偷在课桌底下玩她的手指。 记忆里的他似乎总是这样守在她身边。 尤其是在他们那场被称作“恋爱实验”的交往初期。 沉知周最开始其实是有些隐隐的担心的。江寻的家世摆在那儿,从小到大想必都是在众星捧月里长大的,人又聪明,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和他这样的人谈恋爱,会不会被他那些难搞的少爷脾气来回折腾? 可后来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虑了。 在实验开始后的第二天,两个人第一次以男女朋友的身份约着去晚自习。 她晚自习习惯安安静静地做题,不受打扰。江寻就不会像以前坐后排时那样,拿笔戳她后背问问题,或者扔纸条讲冷笑话。 可等她做完一套卷子,一抬头,往往能看到桌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杯温水。 而那个本该坐在她后座的男生,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正趴着桌子蒙头大睡。可只要她这边一有动静,哪怕只是换本书,都能看见他立刻就会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看过来。 沉知周发现,自己原本计划中那些准备在“实验”期满后用来分手的挑剔理由,诸如“我们性格不搭”、“你太吵了影响我学习”之类的话,一条也没办法成立。 就这样日复一日,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过完。 中期联考前是中秋假,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江寻将书包一扔,“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着就朝远处花店跑去,“那儿应该有花卖。我寻思着老吴一个孤寡老人没人送也没人惦记挺糟心的。” 沉知周掂着两人沉甸甸的书包站在原地发呆,“糟心的”从一个整洁体面的好学生口中说,竟有些奇异的俏皮。 等了一小会儿就见到男生拎回来一大簇水仙花与百合,还抱着一颗大柚子。柚子最前端别了一张小卡片“老吴,中秋快乐。”他问沉知周自己字是不是写的有点丑。 她忽然有点动心,也不确定是为了花还是这句话,又或者都有。 渐渐地,沉知周终于没那么戒备,愿意对他敞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了。 中期考试第二天那个下午,他们难得逃了一节自习课,坐在操场无人的看台高处。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风吹过空旷的塑胶跑道,带来夏末独有的草木气息。 “所以你爸想让你毕业以后去读金融?”沉知周问。 “他是这么想,”江寻一只胳膊搭在腿上,模仿起他爸那套语气“一个好的企业,总需要一个能掌控它的头脑,而不是一个躲在实验室的怪人。” 沉知周没说话,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逻辑。江寻这样的家庭情况,这种安排也合情合理。他足够聪明,学金融也会是顶尖的那一拨人。 “那你自己呢?“ 她问。 “目前嘛,”江寻歪着头想了想,“我想把量子计算模型的这套公式推到头。你看那个盖尔曼,从搞夸克到研究复杂系统和可持续性,牛逼疯了。” “那是你觉得他牛逼,”沉知周看着跳动的树叶,“别人未必。我听过一些经济系的课,他们认为,从金融体系上来讲,博弈论对社会运行秩序的解释远在粒子物理的公式之上 。“ 江寻笑了,“你看,问题就在这儿。绝大部分的所谓选择,都是基于已有经验或者外部评价,能选择最本质热爱的少之又少。“ 两个人话题逐渐打开 。沉知主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说了许多话,她提到了自己的父亲,提到她想继承父亲的夙愿,也坦陈自己常因对科学近乎宗教般的执念,被人看作是个无趣的人。 江寻只是安静地听,没有露出丝毫的惊讶,更没有评判。 他说,“沉知周,你和那些人都不同。” “哪里不同?” “你从来都明确地知道,自己不需要那些无聊的喝彩。”江寻盯着她,语气认真得让她莫名紧张,“你不需要谁来告诉你对不对,方向在哪。你想做的事,十年二十年也会去做。这是最牛逼的一件事。” 那一刻,沉知周明白她最初对江寻的好感从何而来。 这个世界是一片充满随机与无序的广阔废墟。她在里面找寻科学的真理,建造属于自己的秩序王国。而他是第一个推门而入的访客,甚至没有敲门。 他们就这样坐在操场上,从超弦理论聊到黎曼猜想,又从黎曼猜想聊到宇宙的熵增定律。直到整个世界在晚霞里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只剩下彼此眼中闪烁的光。 在那之后,一切就如同水到渠成。 当晚,江寻找了个借口,让她陪自己去操场上听新出的专辑,他只分了她一只耳机,这样两个人的距离就不得不靠得很近。音响里放的是沉知周当年没听过的英文歌。 江寻的手搭在她身后的长椅上,头歪过来,隔着薄薄的耳机橡胶,在她的耳朵说话,“怎么形容你呢?又冰又重”。 耳机播着的背景音乐像是美国九十年代的摇滚。 她转过头,“我也可以形容形容你?” 江寻把另一边耳机都摘掉了,看着她的眼睛,等她的答案,“你说。” 她笑着说:“你可太轻了,比氢气球还轻。一点压力都没有,谁都能喜欢你。” 她很少有露出这种很放松的笑容的时候,江寻看着难得展颜的女孩儿,心跳停止了一秒钟。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的眼睛忽然有了粼粼波光,“那你喜欢我吗?” 那句话过后是一片长长的寂静。只有带着湿气的夜风和耳机线里的音乐。最后的回应不是言语,是沉知周主动抬手牵住了他。 歪理 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天色,远处的天际线染上一层薄薄的鱼肚白。 沉知周是被生物钟唤醒的。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头不那么昏沉了,喉咙也不像昨天那样火烧火燎。伸手摸了摸额头,温度已经恢复正常。 她从床头柜上找出体温计,夹在腋下等了五分钟,拿出来一看——叁十六度五。烧退了。 沉知周松了口气。她掀开被子下床,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沉知周愣了一下,循着声音看过去,江寻蜷在沙发上,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身上当被子,一只手臂垂在沙发边缘,另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 那张沙发是她当初图便宜在宜家买的,长度刚过一米七。江寻一米八几的各自,只能侧着身把自己硬塞进去,腿还得蜷起来才勉强能躺下。 沉知周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眉眼间还没散去的疲惫。平时总是笔挺的衬衫皱巴巴的,袖口挽到小臂,领口敞开了两颗扣子。他睡得不算安稳,脖子以一个看起来就不舒服的角度歪着。 沉知周站在那儿,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叫醒他?沙发那么短,他窝了一整夜,脖子不会落枕吗? 可转念一想,叫醒他又能怎么样?让他去卧室睡她的床? 算了。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做法:当作什么都没看见,拐了个弯去厨房。 桌上还摆着昨天江寻买回来的东西,除了药品,还有几袋面包、两盒牛奶、一些水果。沉知周拿了点吃的,在餐厅坐下,一边吃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来,桌面上是她还没看完的那篇关于芯片架构优化的论文。她插上吸管,喝了口牛奶,点开PDF继续从昨天断掉的地方往下读。 论文写得很扎实,提出的几个解决方案都很有创新性。沉知周看得投入,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在文档里记着笔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从鱼肚白变成浅蓝,又慢慢泛起金黄。 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沙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醒了怎么不叫我?” 沉知周头也没回,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这不是才七点?” “嗯,”江寻站在她身后,手臂自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那就是心疼我,想让我多睡会儿。” 这话她没法接。沉知周干脆不说了,点开一篇新的论文,假装看得更加投入。 “病刚好就想着看文献,清大真该给你颁个劳模奖。”他伸手越过电脑,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把几粒药片摊在掌心。 沉知周看了一眼,是退烧的巩固药和消炎药。她捏起药片就丢进嘴里,仰头灌了一大口牛奶,药片就这么滑了下去。 江寻看着她喝完,很自然地搬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一只手撑着脑袋,就这么看着她。 沉知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在鼠标上顿了顿,终于还是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他脸上,“你……公司今天没事吗?” 说得相当委婉。 江寻像是没听懂,身体往后靠进椅背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会。不过我让陆景谦推到下午了。” “……” “怎么?”他挑了挑眉,“自己争做劳模就算了,也不许别人休息?” 沉知周端起那杯热牛奶,低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进胃里,很舒服。她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窘迫,“你一直陪在我这里,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江寻追问。 “我虽然退烧了,但病毒还在,别回头传染给你。”她捡了句最不容易出错的说。 “那不正好。我也请假一天,和你一起休息得了。”那人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面对江寻的油盐不进,沉知周深吸一口气,拿出在实验室里训学生时的架势,“江总作为合作方,就是这个工作态度?” 江寻挑了挑眉。挺好,脾气还在,看来是真的好了。 “那沉老师作为我的合作方,”他一字一顿,故意把“我的”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是不是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累倒了,影响项目进度,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人真的是……她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偏偏江寻还不是兵,他比她更会讲道理,讲起歪理来更是一套一套的。 “我……”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能组织出什么有力的反驳,只能闷闷地说,“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有分寸能让自己病成这样?起来这么久了水也不记得喝。” 他说着站起来,从厨房拿了个杯子倒了杯温水放在她手边。 “一会儿我回家一趟就去公司。”江寻站在她旁边,手指点了点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但你得答应我,今天好好休息,不许去实验室。” “凭什么?”沉知周不服。她身体已经没大碍了,手头还有一堆数据等着处理。 “凭我是你的合作方啊。”江寻学着她刚才的语气把那句话还回去,“你自己说的,咱们要保持专业的合作关系,那我作为合作方,有权利也有义务确保项目负责人的健康状况。这不过分吧?” 沉知周被堵得哑口无言。 “行。”她最终妥协,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上,“我今天不去实验室。” 江寻看着她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没忍住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下。 沉知周僵了僵,但总算没躲开。 江寻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又回到客厅稍微整理了下衣服。衬衫皱得没法看,他也没在意,随手把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 走到玄关的时候,他停下来,回头看向还沉浸在工作里的沉知周。 “对了。”他说,“昨儿忘了和你说,你家抽油烟机已经找人修好了。” 沉知周愣了一下,抬起头,“什么?” “抽油烟机。”江寻重复了一遍,“昨天给你做饭的时候发现坏了,顺手叫了师傅来修,中午就弄好了。” 端午 第二天回到实验室,沉知周刚推开门,陈丝雨就从电脑前跳起来。 “沉老师!”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你好了吗?” 沉知周还没来得及回答,方晓婷也凑了过来,上下打量她一番,“哎哟,脸色看着还行。不过总归得多养养。” “真的早就好了。”沉知周把包放到座位上,被两个人围着有点不自在。 “那就好那就好。”方晓婷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回到自己工位,“我跟你说,前天李老师还特意叮嘱我们,说你平时不爱惜身体,这次要是再敢带病来上班,就把你赶回家。” 陈丝雨在旁边使劲点头,“对对对!李老师说了,咱们项目进度重要,但人更重要。” 沉知周撇了撇嘴角。李卫东这些话她听了不下十年,从她还是博士生的时候就开始念叨,可每次项目紧张起来,李老师自己也是连轴转的那个。 “知周回来啦?”李卫东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人很快也跟着探出头,“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李老师。” 李卫东走过来,眯着眼睛笑,那表情让沉知周莫名有点心虚,“那天……小江是去找你了?” 沉知周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小江”是谁。她低头打开电脑,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嗯。” “小江?”方晓婷的八卦雷达立刻启动,“咱们实验室有姓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李卫东转过头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棱镜科技的江总啊,江寻。” “噢——”方晓婷点点头,她没参与和棱镜的合作项目,只在那次会议上远远见过一面。长得是挺好看的,别的嘛……害,她也不了解。 等等。 方晓婷忽然捕捉到什么,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就被沉知周用眼神制止了。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不许多嘴。 方晓婷憋着笑,冲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李卫东倒也没多问,只是笑眯眯地拍了拍沉知周的肩膀,“那天参观没你在场,小江听说你病了,脸都是黑的。不过人家小伙子挺懂事,二话不说就开车走了。” 沉知周僵着身体,盯着电脑屏幕上还没加载完的系统界面,恨不得把自己塞进主机箱里。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李卫东总算放过她,转而说起正事,“说起棱镜,今天他们那边样品反馈该过来了。不过知周你也别急,过几天再处理这事儿吧。” “为什么?”沉知周抬起头,不明所以。 李卫东看着她啧啧摇头,“你不会忘了明天端午节吧?你是工作狂,人家公司可放假。” 沉知周呆呆地眨了眨眼,喃喃自语“是么,这就到端午了。” 李卫东叹了口气,严重怀疑自己这位得意门生是不是真被烧糊涂了,“你这孩子,连节假日都不记得。对了,你病刚好,这次可不许再假期加班了啊。实验室这几天都锁门,我让保安盯着,谁也别想偷偷溜进来。” 说完他就走了。 办公室里重新热闹起来。陈丝雨凑到沉知周旁边,压低声音问:“沉老师,你端午有安排吗?我们几个约了去景山公园,要不要一起?” “我……应该不行,我妈约我吃饭。” 她划开屏幕,点进微信,找到备注为“章青岚”的对话框。 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周前。母亲发来的消息是:“乖囡,端午来家里吃饭。你徐叔叔特意学了几道申城菜。” 她当时回了个“好”字。 就再没有下文了。 沉知周盯着那个“好”字,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半年没见过母亲了。上一次还是元旦,她在母亲和继父家吃了顿饭,然后第二天就窝回自己家里赶项目进度。 她咬了咬下唇,手指在输入框上悬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打了四个字:“明天几点?” 消息发出去不到一分钟,那边就回了:“中午十二点。你叔叔说要做本帮红烧肉,得炖两个小时。早点来帮忙摘菜啊。” 沉知周看着那条消息,莫名有点头疼。 摘菜。她在厨房里能帮上什么忙?上回去,她妈让她洗个青菜,她连菜叶子上的虫都没看见,被笑了半天。 她正想着怎么回,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江寻发来的。 “明天端午,有安排吗?” 她只回了叁个字:“有安排。” 江寻很快回复:“什么安排?” “吃饭。” “和谁?” 沉知周皱起眉。这人怎么问题这么多?她本想直接不回,但想到毕竟人家刚照顾过自己,只好老实打字:“中午去我妈家。” 这次江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消息:“那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自己打车。” 之后江寻没再回复,沉知周松了口气,放下手机继续看文献。可眼睛盯着屏幕上的英文,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开始乱飘。 说起来可笑,十几岁的沉知周不知道如何与章青岚相处,二十几岁了也没太多长进。 在所有与章青岚相关的故事里,她知道开篇,也记得那个仓促的结尾,唯独中间那些褶皱的、被泪水浸泡过的部分,她总下意识地想要跳过。 记忆里,家里的空气总是潮湿又沉闷,尤其是在漫长的梅雨季。窗外的雨水敲打着玻璃,房间里,章青岚的声音也总是带着同样的潮气,尖锐又压抑。 争吵通常因为一件小事而起,比如章青岚交代沉明远记得离家前煮上饭,但沉明远忘了。 “沉明远,你看看这个家,哪一点有你操心的地方?”回家后看到空空如也的电饭煲,章青岚把抹布用力摔在水槽里,水花溅到墙壁的瓷砖上,留下一片暗色的湿痕。 彼时正坐在餐桌旁看文献的沉明远抬起头,皱着眉,“我不是每个月都把工资交给你了吗?” “钱?我跟你说的是钱的事吗?我当年要是不来申城,现在也是高级财务了!我用得着天天在家给你当保姆?” “你总说当年当年,那当年不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来申城的,是我逼你来的吗?” “是,都是我自愿的!”章青岚笑起来,“那沉明远你告诉我,当年,我要是让你为了我放弃济大的聘书,你肯吗?” 沉默。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每次吵到这里,章青岚就不再说话了。她会转身进卧室,关上门,留下沉明远一个人站在客厅发呆。 沉知周也知趣地躲到自己房间里,听着墙那边传来的争吵声,把习题集翻得哗哗响。她做不出来那道物理竞赛题,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曾经相爱的人会变成这样。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 章青岚爱上沉明远,是因为他才华横溢、理想纯粹。可结婚后,那些曾经让她欣赏的特质反而成了婚姻里的尖刺。 日复一日的失望累积成绝望。章青岚发现自己变得不像自己。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有着清晰职业规划的女孩,如今每天的生活就是买菜做饭接送孩子。 沉知周也承认,沉明远无疑是个好学者,毕竟他在凝聚态物理领域发了无数顶刊。勉强算个合格的父亲,当沉知周对某个问题感兴趣时,能兴致勃勃地讲上几个小时,会在她考试失利哭鼻子后,笨拙地安慰“没事,一次考试而已”。 但他绝对不是个称职的爱人。 于是,在沉知周十叁岁那年,这一切还是走到了尽头。 办完手续那天,父亲在书房坐了一夜,章青岚什么也没解释,只对她说:“囡囡,妈妈带你回京市。” 沉知周摇头,“我想留在申城”。 对于彼时的沉知周来说,父亲和母亲的战场与厮杀都是大人们的事,她的情感天平更倾向于留在熟悉的环境。母亲没有强迫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良久,然后转身走了。 从此,一个在京市,一个在申城。 离婚后,章青岚在京市重新找了份财务相关的工作,从基层做起,一点点往上爬。叁十多岁谈了个温柔体贴的男朋友,姓徐,是她单位的总监。 等沉知周上大学,他们都在京市,章青岚便时常会邀请她去家里小聚,徐叔叔也对她很客气,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她,生怕她不高兴。 可沉知周就是觉得别扭,像房间里的大象,谁都看得见,谁都不提。 她和母亲之间,隔着太多年的疏离,隔着离婚的创伤,也隔着性格上本质的不同。章青岚热情、感性、需要情感回应,而她像极了沉明远,理性、克制、不善于表达。 对于当年的事情,她理解母亲。当然理解。可她骨子里和父亲一模一样,对感兴趣的事能钻研到忘记吃饭,永远记不住节日和纪念日,觉得“仪式感”是种浪费时间的矫情。 这份相似让她没办法去指责父亲,因为那等于否定自己。可不指责父亲,就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站在了母亲的对立面。 矛盾的心理最终演化成疏远。 每次见面,章青岚都会问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谈恋爱,工作累不累。她每次都敷衍地回答,然后找个理由早早离开。 她看得出母亲眼里的失望,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章青岚时时刻刻都企图纠正她从那个男人身上继承的一切性格。比如,章青岚要求沉知周要对自己报喜也要报忧,但对彼时倔强的的年轻女孩而言,坦诚的抱怨无异于情感乞讨。 手机又震了一下。 沉知周回过神,看到屏幕上跳出来的消息提醒。 是母亲发来的:“明天多穿点,这两天降温。还有,你徐叔叔说要包粽子,你有什么想吃的馅儿吗?” “都行。”发出去之后,她盯着屏幕,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为什么她永远只会说“随便”“还行”“挺好的”? 可除了这些,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明天。明天再说吧。 狭路 端午节这天,沉知周难得在闹钟响之后醒来。 她在衣柜前站了很久。 平日常穿的T恤和牛仔裤被整齐地挂在一边,旁边是几件颜色素雅的针织衫和裙子——那些几乎只有在必须“有长辈”的场合才会穿戴的衣物。 沉知周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取下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 棉麻的质地,衬衫领的设计,腰间简单地系着一根同色腰带。她换上裙子,站在镜子前,把散落的头发梳起来,扎成一个松散的低马尾。 镜子里的那个人看起来陌生又熟悉,比平日温婉了不少。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会儿,视线有些恍惚。忽然间就想起高中时,有一次物理竞赛组聚餐,她也穿了这么一件款式差不多的裙子。 那时候江寻坐在她对面,一晚上话都没怎么说,只顾着给她夹菜。散场的时候他俩走在最后面,他忽然冒出一句:“你今天……挺好看的。” 沉知周当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有点不习惯。” “以后能不能多穿给我看?”昏暗的光影里,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 她鼓了鼓腮帮,嘴硬道,“中看不中用,做实验多不方便。” 江寻挠了挠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那还是实验重要。” 她那时很年轻,年轻到以为实验就是生活的全部,以为来日方长,错过的风景以后总能再看到。后来当然才明白,“以后有机会”和“再也不”,在多数时候都差不多的词性。 沉知周甩了甩头,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赶出脑子。 十一点,她准时出门。母亲家在东城区的一个高档小区,开车过去要四十分钟。她原本打算打车,结果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辆熟悉的suv停在路边。 江寻靠在车门上,穿着件浅灰色古巴领稠衫,风一吹,衣衫勾出紧实的胸肌。他正低着头回消息,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她,笑了。 “走,送你过去。” 沉知周停在原地,“不是说不用了吗。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间出门?” “猜的。”江寻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包,“开车四十分钟,你肯定会掐着点到,既不早到显得尴尬,也不迟到显得不尊重。所以往前推,这个点出门刚刚好。”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沉知周心想,他怎么就默认九年过去,一切都没有改变,万一搬家了呢? 她站在那儿没动,“我可以自己打车。” “我知道。但来都来了,总不能让我打道回府吧?”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最终还是沉知周先妥协。跟他耗下去没有意义,闹得邻居进进出出地看热闹更不是她的风格。她叹了口气,弯腰坐进了车里。 江寻替她关上车门,自己绕回驾驶座。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屏幕上随意划拉几下,点开一首德彪西的曲子。 “那天看你烧得迷迷糊糊的,也没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沉知周侧过头看向窗外,正好有一辆满载乘客的公交车从旁边驶过,车窗里映出无数张模糊的面孔。她的生活和那些人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挺好的,读书、做项目、工作。” “九年就这叁件事?”江寻似乎早就猜到她的回答,“没点别的?” 那九年压缩下来,真的就薄薄得只剩下这么些关键字眼。偶尔喻梦之拉她出去逛街吃饭,大概是唯一的消遣。 沉知周不喜欢这种被盘问的感觉,尤其是在他面前。她想让对话快些终止,故意补充了些有的没的东西恶心他一下,“……也谈过恋爱。” 她觉察到江寻落在自己脸上的余光遽然变冷。呵。有用。 “哦?”他单手搭着方向盘,无意识一点一点地轻叩,“谈了几个?”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他回答得飞快。 路况渐渐拥挤起来,好半天,沉知周不说话,他也同样沉默着,似乎非要等她一个回答才肯罢休。 良久,她自暴自弃般吐出个数字,两个。 他嗤了一声,“那也不少了。” 没等她开口,江寻便追问,目光直视着前方路况,侧脸的线条紧绷着:“怎么都分了呢?” “不合适。”沉知周给出的是最敷衍、也最惯用的答案。 “哪里不合适?江寻追问,声音轻轻一绕,好像要把这些年的失落、怅然一起抛出来,“性格?叁观?还是什么原因?” 沉知周转回头继续看窗外,“就是不合适。可能我不太会谈恋爱。”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江寻侧过头看她,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笑了一下。 “你会的。”他说,“只是对象不对。” 沉知周装作没听见,继续盯着窗外的行人。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剩下的路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车里只有导航提示音偶尔响起。 “前面路口左转就到了。”还剩下两公里时,沉知周开口打破沉默。 江寻“嗯”了一声,依言打了转向灯。车子驶进小区大门,绕过一片掩映在绿树中的住宅,在一栋楼下停稳。 沉知周解开安全带,推门的手顿了一下,还是转头说了句:“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江寻也解了安全带,侧过身看着她,“需要上去跟你妈妈打个招呼吗?” 沉知周几乎是立刻就摇头,“不用了,我不知道要待多久。过节你应该也有事吧。” 她拒绝得太快,快得不近人情。 江寻看着她,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扯了扯嘴角,“行。那你自己上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标本 电梯停在十二层,家门是虚掩着的,飘出浓郁的饭菜香气。她还没来得及按铃,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章青岚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家居服,头发盘在脑后,看到她,伸手接过沉知周肩上的帆布包,顺势拉着她的手腕把人拽了进来 “怎么才来啊?给你发消息让你早点来帮忙摘菜,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自己。” 沉知周换鞋的动作顿了顿,低声解释:“路上有点堵。” 当然不是真的要她来摘菜。章青岚只是想找个由头让女儿早点过来,母女俩能多说说话。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这种听上去不太中听的埋怨。 她把沉知周的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身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先吃点水果垫垫,看你瘦的,脸上一点肉都没有。” 穿着围裙正忙活的徐文正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来,“知周来啦,快坐快坐,红烧肉马上就好。” “徐叔叔好。”沉知周打了声招呼,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摆着几样已经做好的凉菜,还有一盘刚出锅的粽子,正冒着热气。章青岚在她身边坐下,拿起一个剥开,递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尝尝,你徐叔叔特意去买的箬叶,自己包的蛋黄肉粽。” 沉知周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糯米软糯,咸蛋黄沙沙的,带着肉的油香。 “怎么样?”章青岚看着她,眼神充满期待。 “挺好吃的。”沉知周点点头。 章青岚撇了撇嘴,似乎对这个平淡的评价不太满意,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给她夹了一一小块。 “好吃就多吃点,你先坐会儿,我去看看你叔叔那边。”然后转身也进了厨房。 沉知周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和抽油烟机嗡嗡的轰鸣。她又夹起一块粽子放进嘴里,是很好吃,但总归不是记忆里申城的味道。 她不喜欢这样的场景。不是不喜欢母亲和徐叔叔,而是不喜欢这种被迫融入一个“完整家庭”的氛围。 这会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申城的那个家里,章青岚也曾这样在厨房里忙碌,而她和父亲则坐在客厅,一个看书,一个写作业。 自父母离婚后,沉知周时常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要是人和人的关系,可以在最相爱的时刻被做成一枚标本就好了。将那一刻所有的光泽、温度与亲密都封存起来,永远凝固在彼此眼中最完美的瞬间。 爱是具备时效性的化合物,激情会挥发为庸常,信任会氧化为猜忌,连承诺最终都会分解为无人认领的记忆残渣。 沉知周信奉科学,可科学也没法阻止聚酯的降解与人的变心。 也许这就是她的诅咒,永远精准地预判到事情的坏结果,像个蹩脚的悲观主义占卜师,却对自己情绪的崩溃无能为力。 她正出神,章青岚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饭好了,快过来吃吧。”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四菜一汤,都是沉知周偏爱的申城口味。本帮红烧肉炖得油光锃亮,汤汁浓郁;清炒河虾仁晶莹剔透,配着姜丝和醋碟;还有一道腌笃鲜,笋块和咸肉在奶白的汤里浮沉。 沉知周在章青岚对面的位置坐下,徐文正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笑呵呵地解下围裙,“快尝尝叔叔的手艺,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谢谢徐叔叔。”沉知周拿起筷子,先给母亲和继父各夹了一块排骨。 章青岚看着女儿这番客气周到的举动,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她给沉知周盛了一碗汤,推到她手边。 “趁热喝,你病刚好,多喝点汤补补。” 沉知周舀汤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向母亲。 “李老师都跟我说了,”章青岚拿起筷子,嗔怪道,“发那么高的烧,也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当自己是铁打的?要不是你们李老师,我是不是得到你项目结束了才能知道?” 一连串的发问砸过来,沉知周招架不住,只能小声说:“已经好了,小毛病,不想让你们担心。” “普通感冒能烧到快三十九度?”章青岚看着她,“你爸就是这样,一辈子扑在那些破仪器上,连自己身体都顾不好。我看你现在跟他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沉知周垂下眼,盯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忽然就彻底没了胃口。 她想反驳,想说我不是他,想说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可她也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在章青岚眼里,她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纠正的小孩。 徐文正见气氛不对劲,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吃饭吃饭,难得过节。知周啊,尝尝这个虾仁,你妈妈特意跑了好几个菜市场才买到的新鲜河虾。” 沉知周顺着台阶点点头,夹起一个虾仁放进嘴里。虾肉很弹牙,带着一丝清甜,确实是新鲜的。 “你爸那边……端午节你给他打电话了吗?”章青岚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还没。” “那记得打一个。他那个人,你不管他,他能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过完整个假期。”章青岚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沉知周沉默着,没有接话。她知道母亲不是真的在关心前夫,更像是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性吐槽,或者说,是一种自我证明——证明自己当年的离开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一顿饭就在这样时而关心、时而沉默的古怪气氛里吃完了。 饭后,徐文正去收拾厨房,章青岚则拉着沉知周到阳台坐下,泡了一壶茶。 阳台上种着几盆兰花,开得正好。初夏的风带着一点点燥热,吹得花叶轻轻摇晃。 “工作上的事……还顺利吗?”章青岚给她倒了杯茶。 “挺好的。” 又是这句“挺好的”。章青岚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你病的那天,李老师后来打电话来让我别担心,说有人照顾你,是你同事?” “不是同事,”沉知周斟酌着用词,“是合作方公司的负责人。” 章青岚点点头,看不出什么表情,“李老师对他评价不错。” “妈。”沉知周打断她,无奈道,“我们就是单纯的工作关系。” “我又没说什么。”章青岚瞥了她一眼,“我就是觉得,你也该多出去走走,认识认识新朋友。别一天到晚只知道实验室、办公室,活得跟你爸似的。” “我知道了。”沉知周垂下眼,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 母女俩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她们都想靠近对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跨过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由时间和往事冲刷出的鸿沟。 沉知周待到将近三点,看了眼手机,起身打算离开。 “这就走了?”章青岚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显而易见的失落,“晚饭吃了再走吧,你徐叔叔下午还说要去买条鲈鱼回来清蒸。” “不了,妈。”沉知周拿起沙发上的帆布包,“我明天还要去实验室,太晚回去不方便。” 工作对她来说,永远是最好用的借口。 章青岚沉默地点了点头,没再挽留。她转身走进厨房,拿出几个保鲜盒,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菜一样样装好,红烧肉、油焖笋、还有剩下的几个粽子。 她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几个饭盒外和一套新买餐具塞进一个环保袋里,递给沉知周。 “拿回去,放冰箱里能吃两天,省得你又去吃食堂。另外,有空自己也做做饭。”章青岚的手指在递出袋子的时候,拉住了女儿的手,但或许是意识到总归是要分别,又很快撒开。 “好。”沉知周接过袋子,入手很沉。 她站在玄关换鞋,章青岚和徐文正就站在她身后。 “那我走了。”沉知周拉开门。 “路上开车小心。”章青岚嘱咐道,又补了一句,“……有空就常回来。” 沉知周背对着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关上了门。 同类 电梯下行时的轻微失重感,让她短暂地从混沌的思绪里脱离。 那扇被她关上的门,也把她重新扔回了孤身一人的现实跑道。唯一的区别是,跑道边上,还立着另一个身影。 沉知周走出单元楼,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灰色的SUV,就静静地停在路边的梧桐树荫下。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江寻那张过分招人的脸。他似乎在这儿坐了很久,调整过座椅角度,姿势看起来还算放松。看见她,他只挑了下眉毛,“送你回去。” 沉知周第一个反应是抬头往上看。十二楼,隔着交错的枝叶,应该看不到这里的具体情形,只会看到一辆模糊的车。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最终还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沉重的环保袋被放在了脚下,饭盒碰撞发出轻微的闷响。 “你一直在等我?”沉知周问,眼睛看着前方。 “嗯。”江寻坦然承认,“别人都在过节,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还带了点落寞。沉知周几乎要被他骗过去,忘了这人旗下还管着几百个员工,社交圈更是她难以想象的庞大。她侧过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你奶奶呢?”她问得直接,“我记得她不是住在京市?” 话一出口,她便发觉了车厢里陡然变换的气氛,当即便后悔问出这样的问题,离家九年,世事变迁,不是所有故人都会站在原地等。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我奶奶她,去年冬天就过世了。” “抱歉,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话说得既无力又苍白。 安慰人一向不是她的长项,她甚至都说不出“节哀顺变”这句寻常客套。 “没事,生老病死,都是人之常情。”江寻似乎察觉到她的无措,勉强咧了咧嘴,“老天对我们其实还不错。我去年毕竟回来了,最后那段时间还能陪着她……”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梗在喉咙里。 车内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沉知周垂下眼,视线落在脚边那个装满了食物的袋子上。饭盒还温着,透过帆布袋散发出隐约的香气。她纠结了片刻,还是俯身将袋子提了起来,放在膝上。 “那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她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把袋子拉链拉开。 “这是我妈让我带回家的,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她把饭盒和餐具一起递到他面前,“你要不现在趁热吃两口?” 她这样主动热络地提出分享食物,倒不见得全出于共情。在他照顾她的那个病中周末之后,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比之前更复杂难解了。 此时此刻的举动,近于一种清算。一饭还一饭,从此两不相欠。 至少,可以假装不欠。 江寻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他侧过头看她,脸上滑过一种近似恍惚的神情,像是一时间判断不出眼下的场景究竟是不是真的。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单手解开饭盒扣,一股浓郁的酱香味随即在车厢内弥散开来。红烧肉烧得极好,肥瘦相间,油光锃亮,每一块肉都被浓稠的赤色酱汁均匀包裹。 江寻拆开筷子,在沉知周的注视下夹起一块,咬了一口,然后动作微滞,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甜口的?” 沉知周 “嗯”了一声,“你要是不喜欢,还有别的。”她又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个食盒,里面是油焖笋和粽子,都是这季节特有的风物。 江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只是我很久没有在家吃过饭了,不太习惯。” 说完不再多言,小口小口地独自吃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筷子夹起一块肉,先静置滤去多余的油汤,再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喉结跟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沉知周侧靠在座椅上,安静地看着他。一个穿着价格不菲稠衫的CEO,坐在驾驶座上,吃着别人打包的剩菜。 这画面荒诞又喜感。他分明永远是人群的中心,身边是各类商业伙伴和朋友,邀约想必能从长城排到广州塔。怎么竟会沦落得这样凄惨,要靠在她这儿蹭一口冷饭。 可沉知知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说他没地方过节,是真的。 因为江寻这个人,本质上和她是同类。把社交当工具,把热闹当武装,骨子里是个百分百的孤家寡人。这一点,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的秘密。 高中那会儿,他被簇拥惯了。篮球场上,汗湿的头发甩一下,就能引来一片女生的尖叫。领奖台上,挺括的校服一穿,随便说两句套话都显得真诚动人。他总能找到最好看的角度,露出最恰当的笑,说得体的话,做得体的事。 所有人都觉得江寻就该永远亮得灼人,但沉知周是真切地见过这个人,从热闹中脱身出来的样子的。 她无端想起竞赛班放学的某个傍晚,他们买完关东煮,从拥挤的人流穿出来,一人拿捏着一只纸杯,沿着还没有完全竣工的河畔往回走。 江寻把咬了一口的鱼蛋扔给流浪的狸花猫,自顾自地感叹,大意是——人世间真正重要的话,有时都太晦涩太艰难,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所以只好借着插科打诨的功夫来传达给特定的人。 但这样又不保险。接收的成功率太低了。比如那只蠢猫根本没在感恩自己。它只会认为这是嗟来之食。人类对神明大概也是这副嘴脸吧。 彼时的沉知周已经跟得上他的脑回路。“那你就是神了么?你是普罗米修斯?你想跟它谈什么?猫粮的价格和工厂流水线问题?我觉得它好像更能听懂一点。” 被回呛的男生也只是爽朗一笑。她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会往心里去。 后来在一起久了,沉知周才知道。表象的热烈明媚有时是另一种求救,当事人其实早就快溺水,只能扑腾出更大的水花,才能骗得别人和自己。 物理学的原则之一,便是“能量无法被孤立存在”,它必须在系统中不断的循环互动:以某种形式储存、又或是传递到邻近区域中去。 聪慧所导致的过早成熟也是一种能量。它储存在身体里,总也得找到一个相称的出口。沉知明的方式是将之投入到对整个世界的丈量之上,而那年十六岁夏夜里的江寻,是通过不断地证明自我,来完成一种释放。 “当一条逻辑,有一个模型,有一个理论……或者一个人的出现,成了世界与自我之间固定的引力场时,人才不会失重坠落。” 这是十六七岁时他们常常探讨的问题,是量子理论,是不确定性原理,也是他们二人宿命的映射。 彼时江寻常说,确定的她,就是他的锚点。可对于少年时期的沉知周来说,他又何尝不是。 他们两个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系,因此他们看世界的视角也注定相悖。这种矛盾让他们致命地相互吸引,但最后也正是无可消弭的个性分歧与差异,叫他们分离。 她其实很久不曾想起过去了。但见到江寻的这两周时间里,不经意间在脑内闪过的瞬间,比过去九年还要多得多。 真有意思。原来那些她以为自己不在意的细节,都被藏得足够的好,足够周全,但只要某一点相关的神经激亮兴奋,整张网络又能重新铺起。 比如现在。他就坐在她伸手就能及的位置,呼吸的节奏与当年伏暑天一样。 江寻吃得不快,但很干净,最后一粒米都不曾剩下。 饭盒重新盖好,底扣扣上发出清脆一声响。他将餐具装回袋中,整理妥当之后,递还给她,然后把车开出去。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似的,偏过头看着她,勾了勾嘴角。“忘了跟你说谢谢。” “没什么可谢,菜也不是我做的。”她摇摇头,“那天多亏你照顾我,我也该谢谢你。” 那句更真的心里话“就当我还你的人情”,到底还是被压了下去。 江寻没应声,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看了会儿,轻声问:“你今天看着心情不好。和你妈妈吵架了?” “没有。”她立刻否认。 江寻笑了笑,“别骗我了,你开心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声不吭。” 沉知周撇了撇嘴,他怎么就知道的。他们分别了九年,难道情绪的表现方式还能固化成DNA双螺旋?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最终她还是开了口,似乎是对自己剖析。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 “嗯?”江寻终于偏过头,墨色的瞳仁捕捉到她脸上一晃而过的光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从未对人言说过的,隐秘的、几乎称得上阴暗的念头,在此刻涌到了嘴边。 “我知道,当年离婚,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否则她可能早就变成一个充满怨气的疯子了。我理智上完全明白,甚至支持她的所有决定。但是……” 她顿住了,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根植于内心深处的不甘。 “但我仍然……做不到毫无芥蒂。” 江寻安静地听完她的话,车子在等一个很长的红绿灯,四周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他才伸手过来,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阿姨离开的时候,你才多大。没人要求一个十叁岁的小孩去彻底理解另一个成年人在婚姻里的绝望。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有情绪、有埋怨……这再正常不过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沉知周眼神晃动,忽然就想起另一件未被解决的争端。 “那你呢?你怨过我吗?” 对峙 江寻放慢了车速,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过于漫长的等待之后,那种被压缩起来的情绪张力反而让他无力再给出合适的回应。 太高或者太过黏腻的情绪都已不再适用。在无数的不眠夜里,那些因她而生的情绪像潮汐,一次次拍打他灵魂的暗礁,最终褪去,只留下被侵蚀得棱角模糊的痕迹。 最终,他靠边停了下来,熄了火。 “怨应当算是很渺小的一种情绪吧,微不足道,甚至都没有资格作为爱的对立面。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 江寻的声音在狭促的车内空间里,听来疲倦又空洞。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把头转了回来,直直地看向她,“如果那时候,你哪怕早一点,在招生结束前告诉我,你的选择是清大,我会陪你,周周。我会和你一起留下来。” 她微微侧过眸,错开他过于炽热的注视。车窗外,尽是拔地而起的高楼,上面挂着的全是国内顶尖科技公司的电子名牌。江寻的棱镜如今就在不远处的大厦中,于这片寸土寸金之地,也占据了颇为耀眼的一席。 如果江寻那年真遂她愿地留下来,那今日的光景就该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当年,她害怕自己到了美国会被江寻动摇信念,但同样,她也不希望江寻为了他放弃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 她望着远景,忽然开口,“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初真的为我留下来,现在的你,就会坐在这里抱怨——要是当时没有听我的就好了。就像我母亲埋怨我父亲那样。” 年少情浓,似乎为爱人牺牲什么,都能被包装成一句轻描淡写的“我乐意”。但这份冲动注定经受不住人生日积月累的磋磨。当日子变得越发难以为继,当初自愿付出的那点重量,也很快会成为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 江寻从骨子里比她更骄傲,也更经不起挫败,要是日后发展不顺,他们两人的故事会变成下一出无聊又乏味的家庭肥皂剧。以爱开头,最后以恨意、以不休的争执收尾。 如此往复循环。实在太没意思。 为此她很早就想明白了:要是他们注定有那样悲伤又难堪的收尾,那还不如就像这样,就结束在彼此最相爱的时刻。这样余生想起来,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印象还是少年时的青葱模样,日后相逢,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然而这番苦心的剖白,换来的却是江寻的一声嗤笑。 “沉知周,你永远都是这样。” “还没开始,就先想着输了该怎么办;还没尝试,就把最坏的结果演练一百遍。你就那么笃定,我们一定会重蹈覆辙,一定会像他们一样?” 这是自他们年少时就横亘在彼此间最大的差异了。他积极、善辩,喜欢迎接新挑战;而她看似温柔安静的外表下,时 则是固执坚信熵增定律,相信万事都有保质期,热情也会耗损。 她把头别过去,避开他那锐利得像能剖开她心肝脾肺的目光。 “到最后都是一样的。” 车厢逼仄,她能看清他深陷的眼窝和眉心蹙起的褶皱。一种古怪的冲动没来由地攫住了她。 她想到了母亲搬走那年被她草草丢弃的花。被利剪裁断的时候,花也会疼吗?如果疼,又会记得这种决绝的疼痛多久? 他或许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她身上刻下的回忆,究竟是有多么深。深到哪怕已经隔了九年时间,哪怕这中间还填了别的人,她还是……记得太清楚。 沉知周很快意识到,当一个女人,在时隔九年的时间跨度里,对着曾令自己刻骨的旧情人再度入神,几乎是一种自残行径。 她得停下来,快一点刹住车。 于是就这么把头瞥了过去,看着窗外的霓虹闪灯怔怔发呆。 江寻看看着她蹙眉敛目的样子,真想定几个闹钟轮番在自己脑子里响着,来个当头棒喝。不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别再让她不高兴了么?怎么又提这些做什么? 情绪翻上来的时候真不是滋味。那些尖刻的话一句句扎在心脏的位置,拔不得,碰一碰又要飙出血来。 江寻把搁置在副驾旁的外套拂开,从下面的置物格里摸出一盒烟,咬出一根。 咔哒。 打火机冒出的橘色火光,在他沉郁的面庞上一晃而过。 江寻其实少有抽烟的这样陋习,除非实在压不住情绪,才会选择这样自伤八百的方式。 一点点红色的暗芒,如同从心口剜下来,搁在半空中燎烧着。 沉知周看着对方深吸过后稍稍发红的唇,忽然想上去用力咬住。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下意识就用眼神回避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烟雾起先还细细一线地往上窜升,从他口腔鼻腔中吐纳之时,便骤然成了雾瘴,萦绕在了风挡玻璃前。她的影像倒映在玻璃板之上,他捕捉得到,然而当手覆上去时,除了坚硬与冰冷,一接触感也没有。 尼古丁入肺之后被血液稀释,短暂地麻痹了神经,令焦躁感退了一半。他的手就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窗的下沿,眼神也从方才对峙时的过分激烈和盘问,重新调回到疏冷的档位。 那些露骨的受伤,愤怒和痛处,都好像只是她的转眼错觉。 他终于重新穿上了成年人得体稳重的完美伪装。声音听起来和平日一样。“我先送你回去。” 烈酒 po18b v.c om 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洗碗。 热水蒸腾起食物驳杂的香气,油腻的触感攀附在指间。她洗得格外用力,像是要将今天附着于其上的情绪与羁绊一并洗刷干净。 而后是沐浴。水流从花洒中倾泻,绵密地砸在肩颈,带来轻微的刺痛感,正好压过心里那片更沉闷的钝痛。她任由身体在蒸腾的雾气里软化,放空思绪。 浴室门拉开,潮湿的热气涌出来,又被房间里的冷气迅速吞噬。 她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皮肤感觉到细微的冷,四肢感到一种疲惫之后的虚空。 电视屏幕暗着,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不知疲倦地倒数,声音清晰得有些扰人。 这个端午就这样到了尾声。 她划开通讯录,指尖停在喻梦之的名字上足足有半分钟。想听一听对方不着调的玩笑话也好,什么都行,只要能有一点来自外界的鲜活声音灌进来,冲淡这房间里几乎凝成固体的寂静。 终究没有按下去。 喻梦之是京市人,此刻应该正赖在她家沙发里,边看电视,边百无聊赖地挑拣着果盘里的车厘子,时不时抱怨她爸妈烧的菜太咸。 将自己陌生的狼狈情绪介入这样一幅和乐场景,总好像太失礼了些。 可这夜晚实在太过漫长难捱。不做点什么,就要陷进情绪的深渊。 指尖下滑,屏幕里跳出打车软件的界面。她输入了喻梦之常驻唱的那家酒吧的名字,没有片刻犹豫,按下了“呼叫车辆”。 叁十分钟后,她被黑色的车扔在了酒吧入口。 外围砌起的是民国风的红砖墙,墙砖缝满是生机葳蕤的爬山虎。店内的光永远调得最黯,四壁悬挂不少颇有年代的海报与旧船票。 平常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喻梦之会抱着吉他,唱一些慵懒又疏离的迷幻摇滚。但今夜,乐队和驻唱歌手都放了假,小小的舞台空着,只有几盏黯淡的地灯,在地板上投下寂寞的光晕。 客人比平时少了很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大家似乎都只是为了寻一杯酒,各有各的心事。没人交谈,空气里只有调酒器摇晃时冰块碰撞的清脆声音,以及若有若无的蓝调音乐。 沉知周在吧台前找了个位置坐下。 “喝点什么?”年轻的调酒师看起来二十出头,手臂上有文身,笑起来有两颗虎牙。 沉知周对鸡尾酒的世界一无所知。她只喝过啤酒和红酒,那还是在不得不应酬的场合。她扫过酒单上那些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名字,最终放弃了。 “能推荐一款……烈一点的吗?”她轻声说。 调酒师挑了挑眉,打量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副文静的模样和“烈酒”不太匹配。“Sazerac怎么样?威士忌作基酒,加了点苦艾酒,很够劲,但又不会太冲。” “好,就这个。”请记住网址不迷路rousewo.com 透明的矮脚杯被推到她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一颗硕大的圆形冰球沉在杯底。杯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触手冰凉。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第一感觉是尝到了肉桂和些微茴香的味道,很奇妙。那股所谓的的酒味被大量的冰块稀释,几乎感觉不到辛辣。喉咙里只有微热的一线,很舒服。 原来这就是烈酒。她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思绪开始变得迟缓,身体的沉重感逐渐消失,像是浸入了温暖的海水里,飘飘荡荡。那种与世界剥离的微醺感让她觉得安全。 今天时间还算早,就算喝醉一点,也不会耽误明天的工作,她这样想。 不知不觉,一杯酒已经见了底。只剩下融化了一半的冰球在杯子里孤独地冲撞。 她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吧台,“再来一杯。” 调酒师看她脸色泛红,眼神也有些涣散,善意地提醒:“如果是第一次来,不建议续杯了。” “没关系。”她摇摇头。 第二杯酒很快送上。但就在她的指尖将要碰到杯身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别喝了。” 酒精让她的反应弧变得很长,她慢吞吞地回过头,好半天才看清来人的面容。视野里,男人蹙着眉锋,唇抿平成一直线,瞳仁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深不见底。 她眨了眨眼,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你跟踪我。” 那年轻的调酒师见状,冲江寻吹了声口哨,笑着问:“兄弟,女朋友喝多了?” 江寻对轻佻的口哨与问话置若罔闻,眼神始终胶着在沉知周脸上。 “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来这种地方?”江寻压低着声音,扣着她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未松。 沉知周被他钳制得不舒服,挣了挣,没挣开,反而因为这个动作,身体晃得更厉害。 她不满地蹙起眉,反手去推他,“你管我。” 她想把近在咫尺的杯子拿到手里,可江寻像一面墙,挡在她和酒精之间。她的意图落了空,更生出几分无谓的恼怒,手里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动作间,沉知周手肘撞上了吧台上的矮脚杯。 清脆的碰撞声在安静的吧台格外响亮。玻璃杯在光滑的台面上倒下,酒液泼洒出来,一部分漫过台面边缘,泼溅在江寻的稠衫上。 浅灰色的衣料遇酒,颜色迅速变深,晕开一片惹眼的湿痕。 调酒师“啧”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拿过绒布去擦拭吧台。余光里,是被弄脏了衣服的高大男人,以及那个看起来已经不大清醒的女人。 酒是彻底喝不成了。江寻也不再与她废话,另一只没被弄脏的手穿过她的腋下,轻而易举地将人从高脚凳上抱了起来。 沉知周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浑身使不上力,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 “放开……”她还在徒劳地抗拒。 江寻没理会她神志不清的呓语,只从兜里掏出一张卡,调酒师说了一声“买单”,调酒师回过神来,麻利地刷完递过去,江寻便半拖半抱着人往外走。 她在他怀里用力挣动,鞋跟踩在他的皮鞋上。 江寻吃痛,闷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腕,改为虚扶在她的腰后,替她拉开了副驾的车门,“上车。” “我自己能回去。” 她下意识地回绝,人还固执地停在原地。 江寻定定地看了她两秒,懒得再和她争辩。他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江寻!” 沉知周只能以手抵在他的胸前,试图隔出一点最后的安全距离。她不去看他,眼睛死死瞪着停车场的灯盏。昏黄灯光在视野里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将她放回副驾座椅,俯身为她系好安全带,关上车门。 汽车很快驶离。调酒师在后面探头看了一眼,轻啧一声摇了摇头,“吵架了就直说嘛……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