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尘(1v1)》 01白云万顷染兵祸,桃祖一卦测天机 巍巍天界,素来以万顷白云为基,琼楼玉宇悬浮其间,霞光流转,仙气缭绕。而今,这纯净无瑕的云海,却被道道狰狞的焦痕与暗沉的血色所玷污。战旗破碎、兵甲崩坏,以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妖魔戾气,皆默言着不久前一场恶战的惨烈。 妖魔联军,在那位神秘魔尊的驱使下,刚刚攻陷了璇玑云城。此地乃天界枢机,不仅是囤积亿万载星辰之精的宝库,更是维系周天星斗大阵运转的三大核心阵眼之一。云城易主,意味着天界防御已现巨大缺口,天河壁垒摇摇欲坠。 魔尊得手后,并未趁势深入,反而下令班师,退回妖魔两界休整。天界虽暂时得以喘息,却已伤及筋骨,士气低迷。 云城失守的讯息传来时,丹凰正从昏迷中苏醒。周身暖如温泉,那力量如春水般流淌过他几近焚毁的经脉,修补着破碎的神源。 恍惚间,丹凰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冷冽、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煞气与寂寥—— “肃戚……” 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随即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剧烈的痛楚从周身传来,让他冷汗涔涔,却也让他彻底回到了现实。 他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素净的面容。拂宜身着简单的素色衣裙,周身并无强大仙灵的凛然威压,反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初春的暖阳,温润无声。正是她以自身本源之力,日夜不休地救治着伤兵。 她虽然修为低微,于攻伐术法一道更是全然不通,但其疗愈之能,却远超天界诸多专司此道的仙官。更奇的是,只要靠近她,心神便会不自觉地宁静下来,连最暴烈的伤患在她面前也会平息躁动。 盘古一息化蕴火,生生不息,乃造生之始。 拂宜乃蕴火残息,化形开智,得成人形,这一世历百年修行,得上天界。 “璇玑云城……丢了?”丹凰急问。 拂宜沉默地点点头。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纷乱如麻。肃戚的身影挥之不去。若是她在……若是那位由尸山血海中的恨意与太古煞气凝聚、逆天封神的杀神犹在,那些妖魔岂敢如此猖獗?即便战端开启,有她镇守天界,魔族主力又如何能这般长驱直入,致使璇玑云城轻易易主? 当年肃戚因厌倦了千年如一日的杀伐与天界众仙若有若无的排挤,决意下界历劫。天帝虽表面允准,但丹凰和拂宜都清楚,天庭绝不会真正放心让这柄他们倚赖却又畏惧的凶刃脱离掌控。于是,肃戚在投入轮回前,以自身磅礴煞气彻底隐匿了行踪。此事,他们三人心照不宣。 也正因如此,在肃戚离去、天界与妖魔联军战事初起,边境告急之时,本是逍遥天地、不受拘束的丹凰,才会自请接替了肃戚的职责。 “若是她在……” 丹凰望着医寮外被血色与戾气玷污的云海,失神地轻语。 他没有说下去,拂宜了然于心。 璇玑云城失守,天界屏障已破,魔兵下一次兵锋所向,或许便是凌霄宝殿。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声音沙哑,乃是因重伤未愈而虚弱,“那魔尊来历成谜,手段莫测,天界众将连番血战,难破妖魔联军之势……如此下去,只怕……” 他未尽之语,人人皆能预见——天界之势,危如累卵。 拂宜轻轻握住丹凰冰凉的手,一丝暖意从她手中传来。她沉默片刻,转向丹凰,轻声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丹凰眼神一亮,挣扎着起身,“希望何在?” “不知其源,便难断其流;不明其心,便难破其局。”拂宜缓缓道,“我们需知己,更需知彼。若能知晓那魔尊的真正来历与目的,或能寻得扭转战局之机。” 她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我曾与你提过,我与那株生于天地之始的桃祖有旧。他承盘古遗泽,见证万古兴衰,或许……他能以通玄卜筮之能,为我们窥破一丝天机,指明方向。” 丹凰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变得谨慎:“桃祖?传言那位尊神超然物外,不染尘寰世事久矣。他会愿意插手此劫吗?” “我不知。”拂宜轻轻摇头,目光却依旧坚定,“但众生陷于兵燹,天地濒于倾覆,我无法坐视。无论如何,我当尽力一试,求他一卦。” 丹凰心中百感交集,终是点头:“我与你同去。” 二人离了天界,穿越层层云霭,直往下界而去。不知行了多少万里,周遭灵气渐转古朴苍茫,最终,他们在极东之地、东海的度朔山落下。 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桃林。 万千桃树依循着某种玄妙的古意恣意生长,枝干交错,花开灼灼,云霞般的粉色浸染天地,风过时落英成雨,幽香浮动,恍若世外仙境。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桃林深处,静静屹立着一株巨桃,高度目不可及,没入云霄,树冠展开,便为身后的万千桃木撑起了一片苍穹。 与周围桃树的繁花似锦不同,这株祖树无半片花朵绽放,枝叶疏朗而苍劲,色泽是沉淀了无数光阴的墨绿,一如垂眸休憩的远古神祇,万物的喧嚣在它脚下都化作了永恒的寂静。 这便是桃祖,开天斧柄所化,承盘古之遗命,永立乾坤,见证兴亡。 二人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异动。在如此寂静之地,拂宜和丹凰都忍不住放轻脚步。 在巨树之下,拂宜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越:“桃祖,拂宜携好友丹凰请见。” 她话音甫落,一个宏大、古老,仿佛与天地本身共鸣的意念,便已直接在她们心神中缓缓响起,并无半分迟滞:“汝等来意,吾已知晓。” 桃祖屹立于此,其感知便已遍布乾坤,见万物兴衰如观掌纹,此乃祖神遗命赋予他的神通。 拂宜心下了然,既如此,便无需赘言前因,她直接追问核心:“既如此,请桃祖明示,那魔尊究竟是何来历?其目的为何?” 桃祖的意念淡漠依旧,如古井无波:“众生造孽,自承其业。” 他不愿多言魔尊前愆,此言一出,拂宜心中便是一沉。她听出了那字里行间暗含的消极之态,桃祖绝非愿意力挽狂澜之辈。她立刻转变策略,不再追问过去,而是求未来一线生机。 “桃祖既不愿言其过往,拂宜不敢强求。然魔尊意在六界,其兵锋已破天界门户,若天界最终无力抵挡,则六界秩序崩坏,亿万生灵涂炭,已在眼前。恳请桃祖,为解天界当下之围,卜上一卦,指明方向!” “六界一统之日,或许是新世到来之时。” 此言一出,拂宜与桃祖的意识深处,同时浮现出唯有盘古遗泽方能感知的古老密辛——旧世终将灭亡,新世终将到来。 那是盘古大神魂归天地之时,最后一眼望向桃祖,心念一动,留下的最终遗命:汝当永立尘寰,直至天倾地覆,旧世灭亡,新世出生。 在桃祖看来,这魔尊搅动风云,欲一统六界,或许正是那“旧世灭亡,新世出生”之机,是他等待了万古的、解脱使命的契机。 她抬头,目光清澈地望向那庞大的树干。 他看得太多、也太久了。那道被“永立尘寰”之命所禁锢的孤独神魂早生疲倦之心。 拂宜心中叹息,却还是双手握拳,高声道:“若新世需以无尽鲜血与杀戮来开启,此等新世,拂宜绝不认同!” “兴亡代谢,本是天道循环。盘古开天,亦非求永恒不灭。强求生机,逆天而行,不过徒劳。汝当知晓,万物皆有终时,旧世之终,无法延宕。” “若天命果真如此,天界陷落便是旧世终结之始,”拂宜仰头,目光灼灼,直视桃祖神魂深处,“那么,区区一卦,如何能阻滚滚洪流?但若并非如此——若此劫尚有一线生机,此卦便能救万千性命!请好友思量,这一卦,究竟是逆天,还是顺生?” 旷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万千桃树静立,似与中心的祖树一同陷入了沉默的权衡。 那宏大的意念不再响起,如陷千丈巨渊。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丹凰几乎以为时间已然凝固。 终于,一片纤细嫩绿、色泽如古玉的桃叶,自极高的树冠缓缓飘落。 桃叶悬浮于拂宜面前,其上脉络游走,交织出混沌图案,阴阳流转,五行生灭。最终,所有异象敛去,叶片中央,清晰地浮现出一团纯净的、跃动的淡白色火焰。 图案稳定,不再变化。 拂宜与丹凰脸色皆是一变。 桃祖那带着愈发深沉的意味,却又隐含一丝释然的意念再次在二人脑中响起: “卦象已明。此乃生机之象,亦是变数之源。” “百年之内,天界此番困局之转机,不在刀兵,不赖神通……” 他的意念清晰地指向拂宜。 “——皆系于汝身。” ———————— 丹凰独立于殿前,远望白云深处。心头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积愈厚。 日前拂宜初至战场拦下魔尊,救下六位被追杀的仙人,自身却被魔尊一掌之威落得形销魂散。 即便拂宜乃蕴火所化,不死不灭…… 可那魔尊是何等凶险残杀之辈?拂宜仙力低微,更无防身之术,此去……当真能全身而退吗? 思量许久,他最终转身向下界而去。 度朔山上,他再次面向那庞大到令人敬畏的树干,深深一礼。 “桃祖神尊,丹凰复来请见!” 宏大的意念缓缓降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卦象已显,缘何再扰清静?” “前卦问的是天界之围,解在拂宜。然,我此番所问,非是天机,非是战局,而是……拂宜本身。”丹凰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想请您为她起一卦,拂宜此去,可有生还之机?” 桃祖的意念淡漠如初,“蕴火乃盘古祖神生生之气所化,超脱五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其踪其迹,游离于天地法则之外,岂是卜筮所能窥探?卦无所依,如何能起?” “不!”丹凰朗声道,“我问的不是‘蕴火’,而是‘拂宜’!” 他向前一步,字字掷地有声:“拂宜是蕴火,但‘蕴火’二字,岂能概括‘拂宜’?蕴火造生,如花开花落、水往低流,乃世间法则之一。其本身,并无生命,无思无感。可拂宜不同。” 他的眼中浮现出与拂宜相处数百年的点滴,“她是有思维、有记忆、有情感的生灵。我想问的,是这个名唤‘拂宜’的生灵,此去魔域,可有生还之机?” 风声静寂,木叶无动。 良久,一片深绿之色中略带枯槁、边缘甚至泛黄的桃叶,无声无息地飘落。 叶片悬浮于丹凰面前,其上的脉络不再交织复杂图案,只是缓缓流动,最终,勾勒出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玄奥的形状—— 一个完美的圆。 无始无终,无缺无瑕,非吉非凶,只是一片空茫的闭合。 “蕴火不在众生之中,卦象之外,故无可卜其命。此去前程,生死未定,一切皆在未卜之天,故呈混沌之圆。” 古老的意识又一次探过那空悬的圆环,神识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连自身都未能完全明晰的惊疑。这“圆”似乎还隐含着第三层意味,关乎终结,亦关乎开端,关乎超脱,亦关乎回归……但那意象过于缥缈,连他也无从得知。 丹凰怔怔地望着那个“圆”。 没有指向,没有答案。 希望与绝望,生路与死途,皆在这空无的圆中,交织成一片未知的迷雾。 拂宜此去,吉凶难料,前程未卜。 作者的话:桃祖,嘴硬心软老神仙 02幽谷争锋窥魔心,惊世骇俗逆天行 栖霞谷。 此地乃是世间少有的灵脉汇聚之所,云雾缭绕如仙纱轻笼,四周古木参天,枝叶茂密,奇花异草争相绽放,芬芳沁人心脾。 整个谷地俨然一派仙家福地,丝毫不见任何魔氛或阴煞之气,任谁初入此地,都会以为这是上天眷顾的净土。 然而,魔尊的眼中,却透着一种洞察万物的冷冽。他身着玄黑长袍,袍角随风轻摆,步伐稳健而从容。 古籍《万灵考记·异禀篇》有载:“……世有醉仙萝,蔓生,其叶翠润如碧玉,花开似雪,清芬袭人,其根有须,色如浊血,合魔心之血,可炼附尸蛊。中者十息之内,眸转灰白,行如傀儡……” 他的脚步停在一片看似普通的翠绿藤蔓下。这藤蔓生机勃勃,缠绕在一棵参天古树上,叶片青翠欲滴,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洁白无瑕的小花,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淡雅香气,仿佛能洗涤尘世烦恼。 然而魔瞳之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阴森景象:那翠叶之下,隐藏着丝丝缕缕灰色死气,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周遭的灵力。洁白花瓣的脉络深处,流淌着能污浊元神的诡谲汁液,隐隐闪烁着血红色光泽。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这醉仙萝,果然是天生魔物,借灵气为伪装,诱人上钩。 魔尊俯身,并未去触碰那些娇艳欲滴的叶与花。他直接将手插入藤蔓根部的土壤之中。 他的手指精准无比,如利刃般直奔目标,捕捉到了那隐藏在灵土之下、与其他健康根须截然不同的东西——几根细长、呈现不祥暗红色的孽根。这些孽根色如浊血,表面布满细微的脉络,触感冰凉滑腻,仿佛活物般微微颤动。 就在魔尊的手指触及孽根的那一刻,它开始剧烈反抗,如活蛇般扭动起来,表面分泌出一种粘稠的暗红汁液,带着刺鼻的腥臭味,试图腐蚀他的皮肤。 但魔尊早有准备,他周身魔气涌动,形成一层无形的护盾,将汁液隔绝在外。 孽根不甘心,猛地收缩膨胀,泥土中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地面微微震颤,几缕灰黑色的雾气从根部渗出,直扑魔尊的面门。 魔尊冷哼一声,眼中魔光一闪,手掌中涌出漆黑的魔焰,将孽根包裹其中。 他将这段孽根放入一个墨玉盒中。那株“醉仙萝”在他取根之后,表面的翠绿顿时黯淡下来,叶片微微卷曲,花瓣上浮现出斑斑血迹,。但转瞬之间,它又迅速恢复了生机,翠叶重新舒展,花香再度弥漫,伪装得天衣无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魔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远方那尸横遍野的妖魔联军与天军战场。 在这等灵秀之地,孕育出的却是最为阴毒的魔物。仙人们倚仗的灵气,反而成了它最好的伪装与养分。 魔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味。有了此物,下一次大战,天界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凶悍的魔军,还有他们自己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眼神灰白、挥刀砍来的同泽。 那些曾经的战友、师兄弟,转眼间变成行尸走肉,噬咬生前挚友,那种绝望与混乱的场景,想必……极为有趣。 魔尊踱步缓缓从栖霞谷中走出,谷口雾气渐薄,行至一处岔道之时,前方忽现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魔尊的脚步微微一顿,幽深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他停下身形,双手负后,目光如刀锋般锁定在她身上。 “死在本座手下之人,从无一人能复生。仙子当真出人意表。”他的声线平稳如古井无波,却带着从尸山血海中沉淀下的寒意。 拂宜站立不动,神色沉静如止水。她微微颔首:“魔尊过誉。” 魔尊的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缓缓踱步上前,距离她不过数丈,却未有任何攻击的迹象。 “尝闻蕴火乃造生不灭之火,”他的语气淡然如闲聊家常,却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酷,“你的确永生不死吗?” 拂宜闻言,深吸一口气,决定以诚相待,或许能换来一丝转机。“我想用我的答案,换魔尊的答案。” 魔尊微微挑眉,似乎对这种交换颇感兴趣。他点头道:“允你。” 拂宜警惕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一些,她缓缓开口道:“天地初开,祖神以一息化蕴火,涤荡乾坤,孕育生命。然众生衍化至今,早已不需蕴火造生。拂宜……不过是一缕蕴火残魂,仅能保此身不灭而已。” 她随即提出第一问,目光扫过他身周,“两界战事正紧,魔尊何以亲至此地?” 魔尊的眼神淡漠如冰,语气平淡如叙常事:“醉仙萝之根,合魔心之血,能生魔种。仙军尸骸,亦是上佳兵源。” 拂宜闻言,脸色瞬间布满寒霜,“以亡者为刃,役其骸骨,戮其同泽,此等行径,何止逆天,更是绝灭人伦!魔尊就不怕天道反噬,万灵共诛吗?!” 魔尊漠然听着她的斥责,仿佛闻清风过耳,没有一丝动容。 待她语毕,他才幽冷开口:“废话已毕。现在回答本座——你,如何知晓本座行踪?” 拂宜强压下胸中的怒火,知道多言无益。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有一友,长于卜筮。贪狼入伤门,死符暗结于东南青木位。卦象显示,身负至幽煞气者,将现于此灵秀之地。” “何人?”魔尊追问,声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恕难相告。”拂宜态度坚决,眼神坚如磐石。她不会出卖朋友,哪怕面对的是这位魔道至尊。 气氛陡然凝滞,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抽空,风都停了下来。魔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恢复平静。那卜筮之人能卜行踪,却卜不出行踪何为,不堪再虑。 她提出第二问,语带试探:“若他日魔尊一统六界,将如何治之?” 魔尊低笑一声,那笑声如夜枭般阴森,眼中是俯瞰尘寰的漠然:“治之?”他轻轻摇头,字如冰珠般落下:“不如杀之。” 拂宜脸色骤变,瞬间明悟他所求竟是灭世!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魔尊之道,我已尽知。你以天地为盘,驱策仙魔为子,视累累白骨为阶梯,只为登临那万物寂灭之终局。” 她话音一转,带着预言般的沉重,问出最终一问:“然则,若有一日,妖魔联军洞悉你灭世之真心,仙、魔、人、妖、幽、灵,六界众生皆明此身皆为祭品……届时,举世之力共阻你一人,魔尊纵有通天之能,又将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煌煌天下?” 她的目光如炬,直刺魔尊的灵魂,仿佛已预见那场浩劫。 魔尊闻言,眼中竟首次掠过一丝堪称明亮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般的纯粹兴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竟然笑了,“求之不得。” 他语调平稳,却似有隐隐期待,“若这沉沦六界,终能摒弃所有私欲隔阂,凝聚一心只为败我……届时,本尊自当倾尽全力,奉陪到底。” “若败……便证明此方天地,命不该绝。本尊,认败。” 他的话中竟带着一丝释然与期待,仿佛败亡也是另一种圆满。 他的目光转回拂宜身上,瞬间转为冰冷杀机,“既然仙子不愿透露好友行踪,那么最后一问,请仙子——留命!” 一击之下,拂宜最后一句话散在风中:“我必再来,请魔尊至景山侯我。” 03半身魔血卿且寄,毁神堕仙顷刻间 景山。 其名虽冠之以“山”,实则是一片绵延百里的焦土死地。此地乃昔年赤阳陨落之地,百里焦土,荒无人烟,鸟兽草木禁绝。 魔尊的身影出现在景山山巅,玄色衣袍在干燥的热风中猎猎而动。他本不必亲至,纵然蕴火重生,亦不足为虑。然而——那深埋于战火之下的真实意图,尚未到向联军揭晓之时。 他轻易向拂宜透露灭世之心,乃是心存试探。拂宜法力低微,不足为虑,只是她却不能杀之,那便另寻他法,只是这方法—— 魔尊静立于山巅,与这死寂的山融为一体,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他并未久候。 虚空之中,开始有点点莹白的光晕浮现,初时如夏夜流萤,稀疏微弱。渐渐地,光点越聚越多,似星河倒卷,汇成一道柔和而坚韧的光流,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先是素雅的衣裙,然后是清晰的面容与身形。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拂宜便完好无损地重现于魔尊面前,周身还流转着未曾完全内敛的灵气星辉。 她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山巅那道寂然却又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她神色平静,对着魔尊的方向,姿态从容:“魔尊久候了。” 魔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丝毫寒暄的意味,开口便是最直接的杀意:“我来,是为了杀你。” 拂宜心中了然,但仍试图对话:“拂宜心中有数。但魔尊可否听拂宜一言?” “本座不听废言。” 话音未落,魔威已如无形巨山轰然压下,不容她再有只言片语,那刚刚凝聚成形的灵体便再次崩解、溃散。 魔尊淡淡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此次,他等得更久。 直至黑夜降临,景山焦土之上,才再次聚起星星点点的灵光,正是拂宜重生之兆。 魔尊目中精光闪闪,嘴角勾起,紧盯着那魂聚之处。 果然如此。这不死之魂,趣味得很。 拂宜乃蕴火之神,是造生之始,是这世间生命源流的象征。 若让这创造生命、守护生命的本源之神……堕魔呢? 若将她那生生不息的蕴火,扭曲成焚尽一切的灭世之焰? 若迫使她亲自去毁灭那些由她本源之力曾参与创造、滋养过的生灵……看着她在痛苦与挣扎中,亲手扼杀自己的道—— 那该会是何等令人愉悦的景象。 他看着眼前逐渐聚形的拂宜,目光幽深,心中淡淡期待。 然而,这一次,拂宜魂魄虽聚,却始终无法凝成实体。只见拂宜的魂魄轻如无物,飘荡在空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你的身体呢?”魔尊冷然问。 拂宜的魂影传来虚弱的回应:“我在短时之内多次重生,阳炎凝形之力短时之内难以再聚,此生只能以魂魄之身存在。” “哦?”魔尊看了她几眼,目中流露出深沉的算计之色。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若是为她造一具特殊的躯体,再以术法将她的魂魄封印其中,她便无法再轻易转生。而这躯体,也需是不死不灭之身……这,倒也不是难事。 既然要引她堕魔,自然需给她一具真正的魔躯。 “魔尊请听拂宜一言。”魂魄再次传来请求。 “你倒是执着。”魔尊语气稍缓,“本座允你,待为你重塑身躯之后,你可尽言一切,本座姑且听之。” 说罢,他一挥袖袍,便将拂宜那缕轻若无物的魂魄纳入袖中乾坤。旋即身化魔光,不过瞬息之间,已抵达长石旱地。 放眼望去,此地赤地千里,龟裂的大地蔓延至天际线,唯有零星嶙峋的怪石矗立,荒凉寥落。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旱地深处,却蕴藏着天地间最神奇的造物——息壤。此土看似与寻常沙砾无异,却内蕴磅礴生机,能自行生长,永不耗减,正与拂宜那不灭的魂质隐隐相合。 魔尊立于旱地核心,目光如炬,洞察着地脉中息壤灵气的流转。他并指掐诀,周身魔气探入地底,引动深藏的神物。只见点点闪烁着微光的玄黄之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如受无形之手牵引,在他面前汇聚、压缩、塑形。 息壤本性抗拒固定形态,时而膨胀,时而坍缩,极难驾驭。魔尊冷哼一声,掌心魔纹大亮,镇压土性,将其牢牢束缚。渐渐地,一具与拂宜形貌无二的人形躯壳被塑造出来,轮廓精致,眉眼宛然,通体散发着温润的玄黄光泽。 他随即解开封禁,将拂宜的魂魄打入这具泥塑之中。泥塑的眼眸缓缓睁开,有了神采,四肢也能活动,但动作间充满了僵硬与滞涩,躯壳撞击,俨然一尊精致的偶人。 魔尊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语气平淡地宣告下一步:“泥胎顽钝,空具其形。接下来,便引天一河水,为你灌注灵脉,滋生血肉。” 拂宜闻言,眼中立刻闪过惊惶之色,急切地开口,声音却因躯壳的阻碍而显得沉闷:“魔尊不可!天一河水通连幽、魔、天、人四界,乃四界枢纽,其力浩瀚无匹,落入下界,一滴便可化万千水患,万万动不得!” “那与本座何干?”魔尊语气漠然,“洪水若替本座灭世,本座乐见其成。” 见拂宜仍欲劝阻,魔尊嘴角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无妨,天一河水并非唯一之法。” 他话音冰冷,竟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剖开那泥塑心口。下一刻,他引动自身本源,只见浓稠暗红的精纯魔血如蕴含生命的岩浆,源源不断地自他指尖涌出,灌入泥塑空洞的躯壳——他竟是要以自身不朽的魔血,为她重铸血肉经脉! 此举无疑是在强行篡改造化,要将代表生机的蕴火之神,彻底扭曲成受他掌控的灭世魔物!如此悖逆天道伦常,术法甫一运转,九天之上瞬间雷云翻腾,滚滚天威如巨轮碾过苍穹,道道蕴含天道裁决之力的紫色狂雷,如同天罚之鞭,撕裂长空,接连不断地劈落在魔尊顶门! 然而,魔尊昂首立于雷暴中心,玄色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竟不闪不避,甚至将轰入体内的毁灭性雷力强行导引、炼化!每一道天雷击下,虽令他魔躯剧震,魔元肉眼可见地损耗,丝丝精纯的雷霆之力却被他以无上魔力驯服,混同着那磅礴的魔血,一同注入泥塑之中。 他在以天雷为锤,以魔血为胚,千锤百炼,锻造这具前所未有的魔躯! 待到术法完成,泥塑躯壳已焕然一新,隐隐透出暗金光泽与细微的电弧。而魔尊也确实付出了代价,失了近半魔血,身形在术成刹那,微微一滞。 长石旱地这般逆天而行的巨大动静,早已惊动九天。而这,正是天界等待已久的时机。 自天界与妖魔联军开战以来,冥界虽明面未加入战局,却早与天界暗通款曲,天界一方最大的倚仗与秘密,便是请动了一位居于冥界的古神——羿。 昔年,羿持神弓神箭,于双日同天之灾中射杀疯魔的赤阳,解救了天下苍生,得西王母赐下不死仙药。然其徒逢蒙心生歹意,趁羿不在意图夺药。羿之妻姮娥为保仙药,被迫吞药,飞升月宫,自此永居广寒。而后,逢蒙又趁羿不备,将其杀害。羿死后,魂灵不灭,受封为宗布神,镇守冥界,执掌万鬼,此乃鬼神之所以立。当年射落赤阳的神箭,仅余两支,亦随他同镇幽都。 自此,姮娥与羿,一居月宫清冷之地,一镇冥界幽暗之所,永不复见。 此番,天界便是要借这曾射落太阳、对至阳至盛之物有绝杀之威的射日神箭,来对付至阴至邪的魔尊!此乃天界秘而不宣的底牌,只为等待一个能重创魔尊、令其显露出致命破绽的时机。 而今,魔尊为锻造魔躯,以自身半血承受百万天雷,正是其最为脆弱的一刻! 天雷方歇,魔尊身形果然因魔元巨损而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远处一道金光撕裂长空,仿佛重现了昔日贯穿烈日的神迹!羿神于虚空之中挽弓如满月,一支神箭携势不可挡之威,瞬间精准地穿透了魔尊一颗魔心! 众仙家早已蓄势待发,立刻结阵,厉厉仙光化作遮天巨网,欲趁此良机,将他彻底封印。 然而,就在阵法将成未成之际,长石旱地骤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倏忽之间,风沙稍息,众仙定睛看去,原地哪还有魔尊的身影? 04宁可枝头抱香死,愿为玉碎不瓦全 远在千里之遥的无冀山脉深处,一处隐蔽的山洞。 洞内,魔尊倚壁而立,玄色衣袍上,心口处的破洞触目惊心。羿神之箭留下的伤口非但无法愈合,边缘更凝结着一层不化的玄冰,丝丝寒气侵蚀着周遭的魔气。射日神箭,确有其独到之处,蕴含的极阳之力对至阴至邪的魔元有着天然的克制。 但他眸中是冰冷的讥诮。毁去他这具躯壳又如何?以他滔天魔力,即便舍弃肉身,仅凭不灭魔魂,亦足以翻覆风云。 失半身魔血,引百万天雷,众仙结阵镇压,不过令他身形迟滞片刻。若非拂宜横插一手,下一刻,他便能反引天雷为己用,轰掣天上众仙。 思及此,他冷冽的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拂宜,语带冰霜:“自以为是。” 拂宜并未辩解,只是默默上前,伸手欲探向他心口的伤处。 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魔尊已如鬼魅般出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 “你想干什么?”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那源自神箭的寒意透过他的指尖,寒入心肺。 拂宜被他扼得无法呼吸,更无法出声,只得将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的手腕上,以神念传音,声音依旧平和:“魔尊放心,蕴火之身不具攻击之力,拂宜不会伤你。” 随着她的触碰,一丝微弱的暖意竟化开了那刺骨的冰寒,悄然传来。 魔尊冷哼一声,骤然松手,将她甩开。 “羿神之箭曾射穿太阳,对魔尊而言,虽非致命,但千年之内,此伤恐怕也难以痊愈。” “魔者,不借肉躯而能役巨能。”魔尊语气狂傲,“即便失心,本座照样屠戮六界。” 他只觉得这愚蠢的小仙自作多情,竟以为他失了心对上天界便会失利,可笑至极。 “魔尊能为,拂宜知晓。”她低声回应,沉默片刻,却依旧固执地再次将手虚按在他心口的伤处。 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渡入,她随之微微蹙眉。 魔尊体内竟生有双心! 一心已被神箭之力重创冰封,另一心亦受其牵连,搏动滞涩。此魔天生异禀,生具双心,难怪拥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力量。 魔尊再次扣住她的手腕,冷眸如刃,逼视着她:“仙子今日之举,乃是为来日本尊杀你、杀上仙界、杀尽六界众生助力。” 拂宜只抬眼对他一笑。 下一刻,更为浓郁的白色光晕自她心口涌现,那是本源蕴火之力,温和地流向魔尊。他心口那坚不可摧的玄冰竟开始缓缓融化,而那被洞穿、冰封的心脏,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修复。 “我虽为蕴火,早无凭空创造生命之能,”拂宜慢慢开口,“但疗愈伤痛,正是我之所能。” 魔尊只觉心口乃至周身被一片温暖充盈,舒适之感甚至抚平了魔元因创伤而产生的躁动。他自然不在乎此举会虚耗拂宜多少气力,坦然受之。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胸前的伤口已然复原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而拂宜却已力竭倒地,昏死过去。 魔尊探其魂魄,那代表本源的魂火已微弱如风中残烛,仅余一点熹微火光。他对此无可相助,亦无意相助。片刻后再探,却见那魂火已自行壮大成一簇小小的火苗——她的不灭之魂,正在缓慢而顽强地自我修复。 魔尊不再理会,自顾闭目调息。 洞中无日月,又过去许久,拂宜才缓缓苏醒。 魔尊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她。拂宜也正看向他。 “仙子此行乃为阻我灭世而来。”魔尊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倘若长石旱地,众仙真有杀死本座之能,仙子何必多此一举?” 拂宜摇了摇头,“以杀止杀,非我本意。” “哈。”魔尊报以一声冷笑,“仙子终要为今日愚行,付出代价。” 拂宜沉默不语。 魔尊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你是天地初开时的一簇蕴火,上古后羿射日之时,你也在场?” “正是。” “那你,已活了亿万之年。” “赤阳陨落之时,我凝聚阳炎余烬,方才生出灵智。” 赤阳陨落,距今不过三千载。三千年,对于上古神魔而言,尚且年轻。 “拂宜,”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语带蛊惑,“若本尊允你不死,你可愿随我,屠戮天下?” “拂宜不愿。”她没有丝毫犹豫。 魔尊发出一声冷笑:“那你是宁可被我投入黑渊了?” 黑渊之中,无声无色,茫然空无,销神灭佛,可杀可囚。 死在魔尊黑渊中的神魔,不知几数。 “拂宜只愿六界之内,不起无端战祸,众生得以安居。” 魔尊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声狂妄而充满嘲讽:“妄想!纵使我不存于世,你想要天下太平,也是绝无可能!” “拂宜知晓。” 默了片刻,她道:“祖神以巨斧劈混沌,定乾坤。而后巨斧融于大地,其杀伐戾气不散,乃化世间兵戈之源。世间兵戈不止,在创世之初已定。” 盘古开天辟地传说流传至今,如此解释却是闻所未闻。 “既然兵戈不止乃是注定,为何还要拦我?” “妄开战端,生灵涂炭。灭世之举,杀戮太过。” “仙子谬矣。灭世之举,乃以杀止杀,釜底抽薪,断绝根源,你当能理解此中深意。” 拂宜皱眉,灭世之行,屠尽生灵,世间自然再无杀戮。如此悖逆人伦、疯狂至极的言论,竟被他说得仿佛蕴含至理。 她淡淡道,语带讥讽:“我竟不知,魔尊如此巧言诡辩。” “看来,仙子是执意要阻我了?” “却不知,魔尊可愿意放弃灭世了吗?”她反问。 魔尊的目光掠过她,投向洞外。几缕稀薄的阳光穿透遮蔽,在洞口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他不再纠缠于无解的对辩,倏然起身。 “走吧。” 拂宜随之站起,问道:“去何处?” 魔尊言简意赅,掷地有声:“锻魔。” 拂宜随魔尊一路步行下山。山路崎岖,她沉默地跟在身后,心中疑虑丛生,不知他意欲何为,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行至山脚,不远处出现一处宁静村落,一个小童正赤着双足,在村口清澈的河水中嬉戏,专心致志地徒手捞鱼。 魔尊脚步未停,玄色衣袖只是随意一拂,那童子便悄无声息地昏厥过去,小小的身躯恰好倒在拂宜脚边。 “杀了他。”魔尊的声音平淡无波。 拂宜脸色骤变,瞬间明了其意——她此身已是魔躯,魔尊此刻,便是要以这无辜生灵的鲜血与性命为引,淬炼她的魔心,迫她沉沦。 “绝无可能!”她斩钉截铁,冷冽的目光直视魔尊,“放他离开。” 魔尊幽深的眸子转向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是吗?” 话音未落,拂宜便觉周身魔血骤然沸腾,如遭火焚,灼痛瞬间席卷每一寸经络。不受控制的魔气自她体内汹涌溢出,周遭风声猎猎,飞禽走兽仓皇奔逃。 拂宜紧咬牙关,齿间咯咯作响,一只手竟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漆黑的魔力在掌心急速汇聚,散发出毁灭的气息——顷刻间,便要失控地拍向脚下昏迷的小童。 一掌滞于空中,拂宜浑身颤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她的魂魄在与被操控的魔躯正激烈搏斗,争夺着这具身体最终的控制权。 魔尊冷眼旁观,见她如此挣扎,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僵持仍在继续,魔躯依令而行,魂魄誓死不从,两厢角力,互相损耗,使得拂宜的状况急速恶化。 似是觉得火候已到,魔尊漫不经心地再次抬手,一股更强的外力催动——那凝聚在拂宜掌心的致命魔气,猛地向下一沉——小童命在旦夕! 千钧一发之际,拂宜的魂魄极力冲撞魔躯——咔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魔躯骨骼竟在这内部剧烈的冲突下寸寸断裂!紧接着,魔血如雨,从崩裂的躯壳中喷溅而出。而拂宜的魂魄亦在这等不顾一切的反噬下遭受重创,灵光瞬间黯淡,几乎溃散,她随之彻底昏死过去。 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魔尊看着眼前魔躯崩坏、魂魄濒灭的拂宜,眉头微皱,眸中那丝笑意早已消失,只余下冰冷的评价:“令人失望。” 他衣袖一拂,卷起地上失去意识的拂宜,瞬息间便回到了那处幽深的山洞,只留下河边昏迷的童子和一片狼藉的魔气痕迹。 山洞内,魔尊以精纯魔力将那具濒临破碎的魔躯细细修复。 得益于不灭的蕴火本源,拂宜濒临消散的魂魄如风中残烛,虽微弱,却顽强地一点一滴,缓缓重聚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拂宜长睫微颤,终于再次苏醒。洞内已不见魔尊身影,她支撑着起身,走向洞外。 正值清晨,山峦间薄雾如轻纱漫卷,草木枝叶上凝结的朝露晶莹欲滴,宛如无声细雨,洗涤尘世浊气。魔尊正负手立于洞外,远眺着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象,玄色身影与周围的清新生机格格不入。 他感知到她的出现,淡淡一眼扫来,不见喜怒。下一刻,袖袍随意一拂,数十道昏迷的身影杂乱地倒在洞前空地上。左边,赫然又是那个捕鱼小童,右边,则是二十名男女老幼,整齐排列。 让他们昏死,不过是为了避免求饶哭嚎的嘈杂,扰了清净。 “这次,本座不动手。”魔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锋利残酷甚于刀兵,“你杀他,”他目光看向单独的小童,“或本座杀了这二十人。选吧。” 一人之命,抑或二十人之命?魔尊给了一个简单的选择。 05蕴火巧智渡魔考,沧水仁心护众生 拂宜静立原地,身影在晨曦中显得单薄。她望向魔尊那冰冷幽深的眼底,又缓缓扫过地上那二十一个毫无知觉的生灵,最后目光落回四周被朝阳镀上金边的山林,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清香的空气。 她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片树叶上滑落的清露,水滴在她食指指尖破碎,凉意沁入肌肤。 她将五指收入掌心,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拂宜,不选。” “仙子不选,”魔尊语气转冷,“这二十一人同丧。请仙子铭记,此二十一人,乃因仙子固执而亡。” “且慢!”拂宜猛地抬头,“我与魔尊一赌!赌我能保下这二十一人性命!” 魔尊缓缓抬手,魔力已蓄,他冷然一笑,“你无能抵御本座,如何自本座手下保人?莫要当我不知,你虽自身不死,却不能起死回生。救下他们,痴心妄想。” 拂宜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道:“魔尊想以杀戮引我入魔道,上次未能功成,这次也绝无可能。拂宜以魔尊两次失败为赌注,换魔尊答应我一事。魔尊,可愿赌么?” 魔尊抬眸,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这个仙力低微却执拗非常、屡屡违逆他意志的女子,不明白她这近乎荒谬的自信从何而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被挑衅的兴味,吐出一字: “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衣袖如刀,凌空一划! 无声无息间,那二十一人瞬间咽喉洞开,血雨喷洒半空,染红土地,渗入地下,留下一片刺目的泥泞。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拂宜脸色瞬间发白,如此直接而残忍的杀戮景象,令她不忍直视,心中既怒又悲,浑身轻颤。 魔尊冷眼睥睨,道:“你输了。” 拂宜却大声道:“尚未!” 她闭起双眼,纯净的白色蕴火自她周身亮起,那光芒温和却不微弱,如同初生的晨曦,迅速扩散,将地上二十一人尽数笼罩。 片刻之后,血水仍在,泥泞依旧,但那二十一人颈间的恐怖伤口竟已消失无踪,面色也恢复了红润,胸膛开始微微起伏——显然已重获生机。 而拂宜周身的蕴火之光,却在这一刻黯淡到了极致,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绝无可能! 魔尊脸色微变。他若杀人,绝无转圜余地,方才那二十一人,确确实实是瞬间毙命。 他身形如鬼魅般瞬息移至拂宜面前,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幽深的眸子死死锁住她的眼睛,语中带怒:“你做了什么?!” 拂宜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却还是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魔尊……可曾听闻,蕴火造生,沧水缔命?祖神盘古一息化蕴火,乃为生生之气;汗血化沧水,万物乃得缔命之机。上古之时,沧水润泽四野,掌生长之数。然沧水终不忍见众生生老病死、战乱不休……” 她气息微弱,语句断续,几欲坠地,却仍强撑着,抬起颤抖的手,紧紧攥住魔尊的衣袖,直视着他那双暗黑眸子,一字一字地说了下去:“遂解形散魄,融于千江万渎,非生非死,无形无质……”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草木叶片上那晶莹的晨露,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清新水汽。 魔尊面色依旧静如深渊,却隐现怒色。 是沧水!那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祖神遗泽,其仁心残念竟并未彻底湮灭,融于世间万水之中。而拂宜,则在她站出来要求打赌之时,便已感知并沟通了这弥漫天地间的沧水残意。 在他动手的刹那,沧水之力于无声无息间,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离开躯体的瞬间,悄然置换成了蕴含一线生机的水之精华。看似血涌毙命,实则只是重创濒死,维持了最后一刻生死间的微妙平衡。 魔尊目中带怒,拂宜却笑了,那笑容虚弱却澄澈,“水与血乃是同质,沧水仁心……终不忍见众人无辜罹难……” 话语终于说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耗尽。紧抓着魔尊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拂宜眼睫一阖,身躯向前倒去。 魔尊站在原地,未曾伸手搀扶,只是任由那具失去意识的身躯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这一局,他竟输了。 魔尊立于原地,目光落在倒地不起的拂宜身上。 清风拂来,吹动她素色的衣角,更显得那具衣物之下的身躯空荡、了无生气,宛如新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日光偏移,逐渐将她的身影笼罩。在那暖光之下,她周身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不可见的白色光晕,正极其缓慢地聚起点滴能量。 她的恢复,远比上一次更为艰难、缓慢。 魔尊衣袖一拂,将她带回了山洞。他的眼神透过山洞的幽光,落在拂宜身上。 灭世与护生,她的信念、执着与他同样坚定。只可惜,南辕北辙,注定相悖。 毁约弃诺,他可轻易将她投入黑渊。他太过强大,而她太过渺小。囚入黑渊,彻底解决她,固然简单,但未免太过无趣。 他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屠戮世间,毁灭一切。他要以她的哀切、愤怒、无能为力为乐。 让她明白,最终她一定会输。 洞中不知日月轮转了几回。 在某个晨曦再次降临之时,地上那具躯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眸中初时是一片空茫的虚白,倒映着洞外投入的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凝聚起一点微弱的神采。 拂宜扶着洞壁慢慢站起,目光与不远处的魔尊对上,他目中已不见分毫动过怒的迹象,眼神冷淡扫过她。 此魔心机深沉,难以测度。 魔尊在她起身的同时动作,两人一齐走出了洞外。 山洞之外,天地豁然开朗,竟是初春时节。 目光所及,漫山遍野绽出层层迭迭、深浅不一的青绿之色。野花竞相绽放,缀在茵茵绿草之间,和煦的春风拂过,带来泥土与新叶的清新气息。 见之,拂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日来的沉郁被这生机涤荡了几分,心神为之一畅。她俯身,掌心轻柔地抚过脚边一丛不起眼的白色小花,花瓣细嫩,沾着未晞的晨露。 她抬起头,望向身侧那道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玄色身影,道:“魔尊要灭世,是要灭除这世间所有生命,连这无知无觉的花木走兽也一并不容吗?”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魔尊冷冷道。 “魔尊若执意以杀止杀,那花草何辜?” 拂宜说着,摘下一朵最白色小花,递到魔尊面前。微风中,那小花在她指尖微微颤动,洁白纯粹。 魔尊看也未看,反手间,一缕黑色的火苗凭空而生,瞬间将小花吞噬,化作一撮灰烬,飘散于风中。 拂宜眉头微蹙,再次露出了那种魔尊已然熟悉的、“不认同”的神色。 魔尊看着她眉宇间蹙起的细微痕迹,心中竟掠过一丝极淡快慰。摧毁她所珍视的东西,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朵野花,也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 下一刻,拂宜伸出手,白色蕴火自她掌心亮起。那飘散的飞灰竟于光晕中重新汇聚、塑形,顷刻间,一朵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白色小花静静躺回她的掌心。 魔尊只一个清脆的响指,那朵刚被复原的小花便再次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比上一次更为彻底。 拂宜并未立刻再去复原它。她回转身,直面魔尊,目光清亮而专注,极其认真地望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拂宜错了。魔尊若要烧,请烧拂宜便是。” “你哪里错了?” “惹得魔尊不快,便是拂宜过错。”她回答得平静,眼神却清澈见底,毫无谄媚或畏惧。 她真觉得是自己错了?魔尊心中冷嗤,这女人语气恭顺,可那眼神里,哪里有半分真正知错的样子?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固执。 他一声冷哼,未再言语。 拂宜不再看他,指尖蕴火再次流转,那朵历经两次毁灭的小花又一次于她掌心绽放。这一次,她没有再递给魔尊,而是抬手,轻轻将那朵白色的小花簪在了自己的鬓发间。 墨染般的青丝,映衬着那一点素净的白,朴素净洁,与她周身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 然而,魔尊只是冷眸而视,目光凝注之处,一道无形的力量掠过,她发间那朵小白花瞬间焦枯、碳化,最终化作一小撮黑灰,从发间飘落。 “有心在此侍弄花草,”魔尊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考虑清楚了?” 拂宜眉头微蹙,正欲开口,魔尊已打断她:“别再说那些六界止戈的废话,本座听厌了。” 拂宜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咽下,缓缓道出思虑已久的答案:“拂宜要魔尊与我共入人世,渡三世人生。” “三世人生,需耗费数百年光阴。”魔尊冷冷指出,对他而言,这时间虽不算长,但亦非弹指。 “魔尊与天地同寿,区区数百年,对魔尊而言,眨眼即过。”拂宜平静回应。 魔尊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洞外春光明媚,山花烂漫,而两人间气氛凝滞。 “三世之后,拂宜绝不再纠缠魔尊。” “好,本座便允你三世。三世人生,一世三旬,百年之内,吾必再临。” “多谢魔尊。” 小剧场: 相亲相爱一家人(7) 蕴火拂宜:@沧水 @桃祖 爱你们,么么(???????3???)?? 桃祖:累了,别来找我 群通知:桃祖已退出群聊 06星夜迢遥赴寒山,利剑冰霜断匪患(第一世 九天之上,天界与妖魔联军征战不休,波及下界。天魔交锋的煞气与兵祸,瘟疫般蔓延至人间,致使人间亦是战火连绵,烽烟不绝。 幸而战端初歇,大宸新帝励精图治,深知民生之艰。数年间,朝廷严令重农桑、轻徭役赋税,大力安抚流民,垦荒筑田。如今,战乱方止,四野平息,正是百废待兴、休养生息之时。 在富庶的扬州地界,有一县名曰清江。因战事而元气大伤。直至近几年,百姓方得喘息,市集渐复喧闹。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慕容府正厅内,晚膳刚布好,下人便步履匆忙地引着楚家老爷与夫人疾步入内。两位亲家此刻前来,且面色惶急,慕容老爷立刻放下银箸,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兄嫂何事如此惊慌?”慕容老爷起身相迎。 楚老爷还未开口,楚夫人已是泪如雨下,声音带着哭腔与颤抖:“慕容兄,嫂夫人……阿锦,阿锦……今日随我去城外慈恩寺上香,回程途中……遇、遇了劫匪!”她话语哽咽,几乎难以成句,“他们要……要十万两银子才肯放人!我们一时哪里凑得齐这许多现银,只能……只能来求世兄相助了!” “玉锦被劫”四字如同惊雷,在静谧的厅堂中炸开。 原本坐在下首,正心不在焉摩挲着茶杯的慕容庭猛地抬头。那一瞬间,他周身温和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戾气。他豁然起身,几步便跨到楚夫人面前,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阴鸷如狼,浑身充斥寒意与戾气,紧盯着楚夫人,一字一句,声音寒彻入骨:“在、哪、里?” 他逼近的气势太过骇人,带着无形血腥的杀意,竟逼得心神已乱的楚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脸上血色尽失。 “庭儿!”慕容老爷见状,沉声喝了一句,提醒他注意礼数,莫要惊吓了已然六神无主的世交夫人。 慕容庭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强行压下怒气,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甚至没有再去看厅内任何人,也没有等待楚家父母筹措银两的后续,骤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骏马冲出慕容府,蹄声如雷,踏碎长街寂静。 山寨隐于深山。慕容庭弃马徒步,剑鞘劈开荆棘,手背鲜血淋漓却毫无所觉。他心中焦急、愤怒、不安、杀气腾腾,只想杀尽面前所有人。 第一个匪徒自半路喝问,刀还未举起,剑锋已掠过咽喉。在哨岗上惊呼的守卫声音卡在半途,人已从高处栽落。第三个、第四个……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来者,剑光如冷电,所及之处只余倒地的闷响。 有人被这骇人气势所慑,转身欲逃。慕容庭腕抖剑飞,长剑脱手,如寒星贯透背心,将逃匪钉死在地。 二十一条人命,未能迟滞他半步。 他一脚踹开寨主房门。 肥硕的身躯正压在楚玉锦身上,撕扯她早已凌乱的衣襟。她的手腕被死死摁住,唇上咬出了血痕,眼底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倔强,没有匪首期望看到的恐惧与泪水。 她并不十分害怕。匪徒求财,不会轻易伤她性命。至于这正在发生的肮脏事——她清楚,错的、邪恶的是身上这个人,不是她。这念头像根坚硬的骨头,撑着她的脊梁不曾弯折。 她没有哭。 直到房门轰然洞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裹着夜色与血气闯入。 她知道她不会死在这里。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却在看见他的一瞬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莫名地感到脆弱。 慕容庭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滞,向来握剑沉稳的手竟然在发抖。 那一剑快得只剩残影。寨主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剑尖已从后背贯穿前胸。慕容庭手腕猛转,剑刃在心脏处狠狠一绞——他还未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便已命丧黄泉。 剑锋抽出,寨主肥硕的身躯轰然倒地。温热的血点溅上楚玉锦的裙摆,她猛地一颤,像被烫到般缩了一下。 慕容庭甩落剑上血珠,朝她走来。 楚玉锦的目光却无法从地上那具仍在抽搐的尸体上移开。她从未见过死人,更从未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被如此利落地终结。胃里一阵翻搅,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你杀人了。”她声音发颤,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那双原本倔强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慌乱与无措。 慕容庭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 楚玉锦拢紧被撕破的衣襟,目光落在他染血的剑上,“杀人是重罪,即使他……” “是我冲动了。”慕容庭打断她,脱下外衣覆在她身上,“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让她闭上眼睛,自己强忍怒意替寨主穿好裤子。 “还有衙役在另一头救人,我们先走吧。”他横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闭上眼睛,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经过外间时,楚玉锦的睫毛在他颈间轻轻颤动,但她始终没有睁眼。慕容庭小心地绕过那些尸体,不让她沾到半点血迹。 阿锦不喜欢他这样。 她不必看见这满地的血腥,也不必知道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月光泼洒在山道上,两侧树影如鬼魅摇曳。慕容庭单手持缰,另一只手紧紧箍着怀中人的腰肢,骏马缓慢在山间走过,夜风刮过耳畔,带着血腥气的凉意。 楚玉锦不适地动了动。 只一瞬,慕容庭立刻勒住缰绳。马蹄扬起又落下,在原地踏出几声不安的响鼻。 “怎么了?”他声音低哑,带着未散尽的杀气,却又在出口时刻意放柔,“身上疼?” 山间路本就难行,她不擅骑马,身上又不适。 是他考虑不周。 楚玉锦没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他颈窝,很轻地点了点头。 慕容庭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滞涩。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来,楚玉锦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温顺地靠在他胸前。静默地走了一段,她忽然低声说:“我这样难受,你还是背我吧。” 他依言将她转到背上,调整了一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楚玉锦安稳地趴着,鼻息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血干涸后的味道。惊惧过后,疲惫如潮水涌上,她眼皮渐渐沉重。 半个多时辰后,楚玉锦从朦胧睡意中醒来,抬眼便望见了漫天星子。 “迢迢银汉截星流。”她看着夜空,轻轻念道。 “纤云弄玉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句,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们很久没在晚上出来了吧。”她将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体温。 “是很久。”慕容庭脚步未停,踏碎一地月光,“一年五个月。上次是在我父亲的生辰宴,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星星。” 楚玉锦轻轻笑了:“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她又趴着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周遭仍是寂静的山野,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偶尔的虫鸣。 “容容,”她轻声问,“你累不累?” “不累。” “那你困不困?” “我不困。你先好好休息吧。” 楚玉锦便不再说话,只轻轻笑了笑。在这样的夜晚,她的心变得特别柔软,像浸满了温水的棉絮。 “阿锦,”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夜色更沉,“今夜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明白。”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虑,“只是……其他人恐怕也会知道是你杀了他。” 慕容庭骤然停下了脚步。 那一瞬间,心脏突然滞闷如死。他在想着如何护她周全,而她,竟也在同一刻想着如何包庇他。 “你不用担心这个。”他重新迈开步伐,走的沉稳。 此刻的安宁令她觉得安稳平和,又觉得这寂静美好得让人想要轻轻触碰,心中生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顽皮。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挠了挠他胸前的衣料。 “容容不要难过。”她的声音贴着他后背传来,带着安抚的暖意,“你来了之后,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已经没事了。”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背着她,继续走在月色与星光铺就的归途上。 07红鸾星下清凉夜,共缔鸳盟同绣情 楚家府邸内,灯火通明。 楚玉锦的母亲一见女儿被慕容庭安然带回,立刻扑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眼泪濡湿了女儿的肩头。一向沉稳的楚父也红了眼眶,背过身去,用袖口擦拭着眼角,喉头哽咽着,半晌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庭安排了下人准备热水与清淡的餐食,低声对楚夫人嘱咐:“让她用些东西,再好好沐浴歇息,莫要再问旁的了。” 待到楚玉锦回到自己熟悉的闺房,慕容庭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屏退了侍女,走到她面前,指尖轻缓地抚过她脸颊上那道已有些淡去的红肿掌印。 “还疼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楚玉锦摇了摇头,“不痛了。” 慕容庭的目光沉静却执拗地盯住她,又问了一次:“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楚玉锦迎上他担忧的视线,语气认真,“真的没有。若有,我定会告诉你,不会瞒你。” 慕容庭这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低声道:“好好休息。今晚一切,只当是噩梦一场,明日醒来,便都忘了。” 楚玉锦垂下眼睫,心中默想:怎么会是梦呢?那静夜山道,那漫天繁星,还有他背脊传来的温度,她一样都不想忘。可她明白他的意思,终究是不忍拂逆这份心意,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隔壁,”他最后说道,“有事唤我。” 虽是楚夫人今夜陪宿,慕容庭回到隔壁厢房后,却并未入睡。他凝神细听,直至隔壁传来楚玉锦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她已安睡,才悄然起身。 夜色如墨,县衙后堂寝室内,县令被一阵寒意惊醒。 甫一睁眼,便对上模糊的黑色人影。 未等他惊呼,冰冷的剑锋已贴上咽喉,激得他浑身一颤。 “别动,别喊。” 来人声音低沉,裹着夜风的寒意与血腥气。 县令僵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借着窗外微弱月光,只隐约看见一个挺拔的黑影轮廓。 “黑风寨已平,二十二具尸首留在山上。”那声音毫无起伏,报出的山寨位置、哨岗布置、关押人质的牢房位置,竟比他这县令所知还要详尽。 剑锋微微压下,县令喉间顿时传来刺痛。 “即刻派人上山,收尸,救人。天亮之前,这份剿匪之功就是你的。” 黑影语速不快,字字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与倨傲。 “你、你是何人……”县令嗓音发颤。 剑锋倏然撤回,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夜色,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 “若延误时机,走漏风声……我必回来取你性命。” 县令瘫软在床,捂着渗血的脖颈,直至此刻才敢大口喘息。他不知来人身份,却无比确信——方才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虽胆小迂腐,却难抵这“白捡”的剿匪功劳与随之而来的升迁诱惑,一番权衡,终是压下疑虑,为了政绩,配合地派出了衙役。 夜色浓稠,慕容庭在一家早已打烊的药铺前驻足。 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静立片刻,随后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掠进院内,指尖寒光一闪,内堂门闩应声而断。 老大夫在睡梦中忽觉颈间一凉,惊醒时只见黑暗中一道模糊的轮廓,冰冷的剑锋正贴着他的咽喉。 “避子汤,不伤根本的方子。”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剑刃般的寒意。 “若伤人半分,我先烧你药铺,再杀你全家。” 老大夫惊惧,颤抖着点燃床头的油灯,抓齐药材。 那道身影始终立在烛光之外的阴影里,唯有接过药包时伸出的手骨节分明,袖口沾染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待他悄无声息地回到楚家,在楚玉锦隔壁和衣躺下时,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清晨,他端着煎好的汤药来到楚玉锦房中。楚玉锦经过一夜安眠,精神已好了许多,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便蹙起眉头:“我已然无碍,这药……” 慕容庭温声打断:“昨夜山风侵体,这是驱寒固本的,喝了总没坏处。” 楚夫人也在旁帮腔:“阿锦听话,庭儿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 见母亲与慕容庭一唱一和,楚玉锦虽不情愿,却也不愿他们再为自己操心,只好接过药碗,乖乖饮下。 安置好楚玉锦,慕容庭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父亲。他直言不讳,要求父亲即刻与自己同去楚家,将原定于明年秋日的婚期提前,越快越好。 “理由?”父亲慕容健捻须问道。 “经此一事,儿子只想能早日、也更名正言顺地护她周全。”慕容庭语气坚定。 慕容老爷看着儿子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欣慰颔首:“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为父这就去与你提亲!” 提亲过程异常顺利,两家早有婚约,如今更是心意相通。慕容庭与楚玉锦只在屏风后匆匆见了一面,连话都未能说上一句,婚期便定在了一月之后。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备婚。依照习俗,新婚夫妇婚前不得见面,否则于礼不合,亦不吉祥。 然而,十余日之间,楚玉锦日日对着满屋的红绸与绣样,偶尔就会想起慕容庭的身影。 慕容庭更加按耐不住。他忍了十几日,终是在一个深夜,避开所有护卫与仆人,悄然来到了楚玉锦的闺阁窗外。 他极轻地叩了两下窗棂。 “谁?”屋内传来楚玉锦带着警惕的询问。 “是我。”窗外是他低沉熟悉的声音。 楚玉锦一怔,起身开窗,只见慕容庭立于溶溶月色下。她讶异:“你娘竟然允你来见我?” 慕容庭敏捷地翻窗而入,低声道:“我偷偷来的。” 楚玉锦了然,唇角微弯:“难怪深更半夜,翻窗进来。” 慕容庭不理会她的打趣,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声音是化不开的温柔:“你最近……好吗?” 楚玉锦坐回桌边,手托香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桌上灯盏明亮,旁边散乱放着几幅绣品和丝线,“我娘如今拘着我在家,整日便是试嫁衣、挑首饰、选胭脂,还要我亲手绣这鸳鸯枕、鸳鸯被,真是无聊透顶。” 见她神态娇憨,言语间虽抱怨,却并无多少阴霾,慕容庭眼底最后一丝隐忧终于散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笑意。他拿起桌上那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目中颇有赞赏:“虽未曾见你拿过绣花针,但想来天赋异禀,才能绣得如此精妙。” 楚玉锦幽怨地瞪他一眼:“那是我娘绣的,要我照着学。”说着,她从绣篮底下抽出一方绣帕递过去,“这个,才是我绣的。” 慕容庭接过来,只见帕子上两只水禽形体怪异,似鸭非鸭,似鹅非鹅,羽毛色彩杂乱,他实在没忍住,低笑出声:“我现在看出来了,这确是你绣的。” “不许笑!”楚玉锦有些恼羞成怒,伸手欲夺,“你家难道缺枕头被子不成?凭什么定要我绣。” “好了好了,”慕容庭将绣帕举高避开,含笑安抚,“你不愿绣便不绣,届时我们添置新的便是。” 楚玉锦眼睛一亮,随即又像般泄了气,嘟囔道:“你觉得我娘会听你的吗?” “这倒也是。”慕容庭一时语塞。 楚玉锦不想再纠结于刺绣,换了个话题:“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同你一般,试婚服,遴选宴客菜品,手书请帖。” 楚玉锦闻言,整个人无力地趴倒在桌上,下巴抵着桌面,闷声道:“我宁愿去选菜写帖子呢……” 正说着,慕容庭神色一凛,低声道:“有人来了!”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敏捷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上房梁,隐入阴影之中。 几乎是同时,楚夫人敲了敲门,端着宵夜走了进来。母女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慕容庭身上。 楚夫人轻叹:“单说他此次从绑匪手中将你安然救回,这份恩情,就够我们楚家记一辈子了。阿锦,成亲之后,你这孩子心性也该收收了,要好生侍奉夫君。” 楚玉锦小声嘟囔:“凭什么定要我侍奉他……” 楚夫人拿她没法,语气带着宠溺与无奈:“你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懂事些。” 楚玉锦生怕母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连忙借口困倦,明日还要早起刺绣,这才将母亲送出了房门。 慕容庭从梁上轻轻跃下,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方才楚夫人的话,一时都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半晌,还是慕容庭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认真:“我不是为了要你报恩才和你成亲。” 楚玉锦抬眸向他眼底,不知为何又垂下了眼睑,喃喃说:“我也不是为了要报恩才和你成亲……” 慕容家和楚家在孩子未出生前就指腹为婚,成婚是早晚的事,但婚期提前,楚玉锦即不高兴,也不情愿。还是父母劝了许久才应下来。 但楚玉锦话没说完,慕容庭听她这句,心中那最后一点因“指腹为婚”而产生的不确定与忐忑,霎时间烟消云散,被巨大的喜悦与安定感取代。他雀跃的心情几乎要满溢出来,强自镇定道:“你早些安歇,我……我先回去了。”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容容……” 慕容庭看向她:“怎么?” 她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完,只挥了挥手:“没事,你走吧。” 待他离去,楚玉锦才猛地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第二日,她便差心腹丫鬟给慕容庭送去一个锦盒。慕容庭打开,只见里面放着那幅她亲手所绣、颇为混乱的鸳鸯绣品,旁边还有一封简短的信笺,上书: 【一人一半,不然你以后没被子盖了。】 慕容庭拿着信纸,想象着她写下这话时顽皮又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得莞尔。 是夜,他带着那半幅绣品,再次熟门熟路地翻窗而入,将那绣绷亮在她眼前:“你当真要我……刺绣?” 楚玉锦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是呀,既然是两个人盖的被子,要我一个人绣,未免太不公道啦。” 慕容庭挑眉反问:“那请帖也是我一人手书。” “那你也可以把请帖拿过来,我同你一起写!”楚玉锦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那菜品,我也要仔细选!” “好好好,”慕容庭对答如流,“明日我便遣人将请帖与菜单册子都送过来。” 楚玉锦满意了,立刻将一枚穿好红线的绣花针硬塞到他手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你既能舞刀弄枪,想必这小小的绣花针,也不在话下吧?” 慕容庭看着手中细如牛毛的针,眉头紧锁:“当真?” 楚玉锦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明眸,笑盈盈地望着他。 慕容庭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认命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竟真的拿起那绣绷,就着灯光,仔细研究起针法走势,然后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楚玉锦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略显僵硬的侧影,偷偷抿嘴笑了起来。 08晓镜新妆结姻缘,红烛低语夜未央 厅堂里的喧嚣声浪一阵阵传来,慕容庭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宾客周旋敬酒,心下却早已飞向了那红烛高照的新房。待他终于得以脱身,踏着廊下渐深的夜色走向新房时,夜风微凉,吹散了他眉宇间的酒意。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试图让那因酒意和期盼而躁动的心潮平复下来。 然而,所有的准备都在他推开那扇贴着双喜字的房门时,瞬间土崩瓦解。 满目喜庆的红绸映入眼帘,跳跃的烛光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楚玉锦穿着一身繁复华美的嫁衣,层层迭迭的绯色罗裙如云霞铺陈,金丝银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一方绣着鸳鸯的红盖头,将她的容颜与他的视线隔绝开来。 慕容庭的心跳骤然失序,如擂鼓一下重过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忽然觉得唇舌一阵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缓步走近,向来握剑沉稳、足以劈山断浪的手,在触碰到那柔软盖头边缘时,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方红绸掀起。 盖头下,是一张令他心魂动容的容颜。 烛光在楚玉锦清澈的眼底跳跃,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他看得心魂俱震,一时竟忘了言语。 楚玉锦却在他怔神的片刻蹙起了秀眉,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抱怨:“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身上都坐僵了。” 她分明是在抱怨,字句里透着不耐,可听在慕容庭耳中,却总觉得悦耳动听。 他耐心地温声解释道:“前头宾客敬酒,耽误些时间,让你久等了。” 楚玉锦眨了眨眼,面上掠过一丝讶异。她本以为他会如往常般与她斗上几句嘴,没想到他今日竟这般……退让。她正暗自嘀咕,便听慕容庭又道:“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等等!”楚玉锦抬手制止,指了指自己头上那顶缀满珍珠宝石、流苏摇曳的沉重凤冠,苦着脸道,“先把这个卸下来,我戴了一天,脖子都快断了。” 慕容庭:“让我来吧。” 他走到她身后,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象征身份与束缚的凤冠从她发间取下。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眉头微蹙,他将其轻轻放在一旁妆台上,回身看着她,指尖拂过她微微被压红的额角,“辛苦你了。” 楚玉锦抬起眼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是转性了?对我说这么多好话。” 慕容庭闻言,几乎要磨碎后槽牙。新婚之夜,他的妻子竟如此不解风情。 交杯酒的仪式简单而郑重。合卺酒液入喉,带着微辣的暖意。酒杯刚放下,楚玉锦便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嘟囔道:“困了,睡觉。” 说着,竟自顾自地开始解那繁复嫁衣的盘扣,动作利落地褪去外层华服,只着中衣,便飞快地钻进了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内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却偏要强装镇定,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瞄着他。 慕容庭心中了然。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吉服外袍,吹熄了桌上跳跃的红烛,只留墙角一盏光线昏黄柔和的落地宫灯。他在床沿外侧躺下,与她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侧身相对,轻声问道:“你今天很早起的?” 察觉到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楚玉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侧过身面对他,抱怨道:“是呀,天没亮我娘就把我叫起来了。依云和阿雯,还有我娘,三个人围着我摆弄。” 慕容庭低声道:“我今天也早得很。” 他隐瞒了真相——其实是昨晚根本彻夜未眠,甚至在半夜心神不宁时,还忍不住偷偷去她闺阁外站了许久,直到听见内里均匀的呼吸声才悄然离开。 楚玉锦扁了扁嘴,目光落在他搭在屏风上的婚服上:“我看你的婚服也简单得很嘛,没有绣什么金线珍珠。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件可重了,而且还好几层!阿雯帮我穿的时候,费了好些力气呢。” 慕容庭不禁失笑,逗她:“也没见你脱的时候费什么力气。” “嫁衣都是难穿但是好脱的呢!”楚玉锦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试了好几身都是这样。” 慕容庭想到嫁衣坊背后那些隐秘的、为了方便新郎解开的巧妙设计,唇角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是这番用心,今夜显然是派不上用场了。新娘子自己利落地解决了。 楚玉锦在被褥里不安分地转了转身子,蹙眉道:“慕容庭,你的床太硬了。” 她很小的时候亲昵地叫他“庭庭”,后来他稍大些觉得羞赧,不许她叫,她便改口叫“容容”,再后来,他连“容容”也觉得过于亲昵稚气,她便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庭”。今夜,按礼她本该改口称他“夫君”的,但慕容庭心情极好,一点也不想在此刻纠正她。 他依言起身:“我去给你多拿两床软褥垫上。” 楚玉锦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打了个哈欠,带着浓浓的睡意道:“不用了,麻烦。”她顿了顿,又疑惑地丈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嘀咕道,“你的床和我家里的一样大,是怎么能睡两个人的?” 她的床、慕容庭的床、她父母的床规制确实相同,若是恩爱夫妻相拥而眠自然宽敞,可眼下她与慕容庭之间,简直还能再塞下一个人,自然显得逼仄。 她很是认真地建议:“你该买个更大点的床。” 慕容庭暗自咬牙,心道买大一点好让你睡得离我更远吗?面上却不动声色,重新躺下,淡淡道:“我觉得这尺寸挺好,不小。” 楚玉锦也无所谓,咕哝了一句:“随你吧。”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从中午梳妆打扮至今,她几乎水米未进,方才精神紧绷尚不觉得,此刻放松下来,饥饿感便汹涌而至。 “我饿了。”她摸着肚子,慢吞吞地说。 “等等。”慕容庭立刻起身,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片刻,阿雯送进来一个食盒,还对着楚玉锦挤眉弄眼,不知在偷笑些什么。食盒里面汤、饭、菜、粥一应俱全,还冒着热气。 楚玉锦看着眼前丰盛的吃食,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问道:“西郊那里……” 慕容庭立刻明了,温声接道:“你我成婚,府中大宴三日。西郊施粥铺的人,我都请到酒楼喝我们的喜酒了,断不会少了他们。” 楚玉锦闻言,眉眼舒展开来,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她生性良善,每月都去西郊施粥,慕容庭也同她去过好几次。 慕容庭笑了笑:“怎会少他们一杯喜酒呢。” 见她只着中衣,他拿起那件红色的吉服外袍,欲披在她肩上,“夜深了,仔细着凉。” 楚玉锦马上摇头:“不要,嫁衣很重的,我穿一次已经够啦!” 慕容庭被她这嫌弃的模样逗得再次低笑出声,他发现自己今天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实在是太开心了。 连楚玉锦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歪着头看他,疑惑道:“慕容庭,你今天怎么总是笑?” 慕容庭面不改色,道:“你知道我天生爱笑。” 楚玉锦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骗人!。” 慕容庭凝视着她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放柔了声音,那低沉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惑人:“我只是喜欢对你笑。” 楚玉锦的耳根瞬间染上一抹绯红,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嘴上却不肯服软,小声嘟囔:“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慕容庭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将手中自己的婚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他的婚服更轻,却更宽大,男子礼服裹住她纤细的身躯,更显得她娇小可人。 她用了一些热饭,吃完后,她脱下他的外袍准备回床安歇,经过房中立着的铜镜时,脚步却顿住了。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男子婚服、长发披散的身影,觉得新奇又有趣,不由回头问慕容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穿男装,是不是很俊俏?” 慕容庭倚在床边,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宽大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穿上婚服也还是个青涩少女,又因是男人衣裳,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他认真地端详片刻,含笑评价:“三分俊俏,七分美丽。” 楚玉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唇边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笑靥——那是她每次心生捉弄念头时,特有的、带着点小狐狸般促狭的笑容。 很奇异的,慕容庭立刻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坏主意。 果然,她眨着眼睛,语气充满了调侃:“你如果愿意穿我的嫁衣,我一定会说你是‘十分美丽’!” 慕容庭:“……” 他无奈地扶额,不再多说,“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敬茶。” 翌日清晨,楚玉锦早早醒来,换好了日常的衣裙。慕容庭对她说:“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待楚玉锦转身走向外间,他迅速取出一柄贴身匕首,寒光一闪,在手臂内侧划了一道浅口,殷红的血滴落在雪白元帕上。 09欢言笑语绕栋梁,软玉温香入君怀 婚后第三日,依礼回门。楚府上下自是热情款待,直至夜色深沉,二人自然宿在楚玉锦出阁前的闺房之中。 房间仍保留着她少女时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她惯用的馨香。慕容庭洗漱完毕,穿着中衣在铺着柔软锦褥的床上躺下,不过片刻,便微微蹙眉,侧首对楚玉锦道:“阿锦,你的床太软了些。” 楚玉锦瞥了他一眼,撇撇嘴:“你可以不睡这里嘛。你来了我还嫌挤呢。” 慕容庭暗自咬牙。他心爱的姑娘,似乎总以逞口舌之利、看他无可奈何为乐。 “我不睡这里,”他顺着她的话问,“那要睡哪里?” 楚玉锦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兴致勃勃地往上指了指。即使烛火已灭,也能想见她眼中那闪烁的璀璨光彩:“睡房梁上啊!反正你做惯了梁上君子,想来也不会陌生。” 她刻意拖长了“梁上君子”四个字,分明是在打趣他婚前夜探的旧事。 她话音未落,慕容庭眼底笑意闪过,忽然就想小小地惩戒她一下。“说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应当从未上过自己房间的房梁吧?” 他刚一开口,楚玉锦便敏锐地察觉到他意图不善,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觉腰间一紧,已被他有力的手臂牢牢揽住。下一刻,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微过,待她回过神来,人已被他带着轻飘飘地落在了高高的房梁之上。 梁上积着薄灰,空间狭窄,无法躺下,因离屋顶太近甚至无法完全站直。慕容庭将她稳稳放在那方寸之地后,便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下,姿态轻盈优雅地落回地面,独留楚玉锦在上面只能憋屈地蹲着。 “慕容庭!”楚玉锦又惊又气,扶着旁边的木梁稳住身形,怨念地瞪着下方好整以暇的男人,“快放我下去!” 慕容庭仿若未闻,径自在那张铺着柔软被褥的床上躺下,甚至还故意悠闲地交迭起双腿,姿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仿佛准备就此安寝。他抬眸望向梁上那个气鼓鼓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今夜我们换一换。你当梁上君子,我睡床。我保证明日就换回来。” 楚玉锦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捶他。但她既不想真的在这布满灰尘的梁上过夜,心底也笃信慕容庭绝不会让她如此难堪。她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软了些:“慕容庭,你快放我下来。” 慕容庭自然听出了她话音里的那丝示弱,心中受用,却故意装作没听见,还想再多享受片刻她这难得的乖顺,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更动听的讨饶话。 然而,楚玉锦的倔强却超乎他的预料。她见他无动于衷,骂了一句“混蛋”,把心一横,竟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床的方向纵身一跃! 慕容庭万万没料到她如此胆大妄为,想也未想便如离弦之箭般飞身而起,凌空将她稳稳接住,打横抱在怀中,臂弯将她箍得紧紧的。 慕容庭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有些无可奈何,目光深处却盈满了温柔与宠溺,“就不怕我接不住你?” 楚玉锦双手顺势搂住他的脖颈,这个熟悉的姿势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被他从匪寨救出的那个夜晚。她嘴上不肯服软,哼道:“那你就倒霉了,新婚第三天就要当鳏夫。” 这般口无遮拦的不吉利话,若让她母亲听见,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慕容庭也被她气笑了,顺着她的话道:“鳏夫倒不至于。不过你难免要断手断脚,休养三月。而届时,我是绝对不会照顾你的。” 他与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乐在其中。 楚玉锦瞪圆了眼睛:“我就知道你薄情寡幸!” 慕容庭抱着她往床上走,唇角勾起,并不反唇相讥。他明白她就是在恃宠而骄,而他其实很喜欢、非常喜欢她这样。但现在他在想,他早晚要亲坏这张伶牙利齿、专会气他的唇,让她明白,故意招惹他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让她这张嘴除了说爱他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慕容庭把她放在床上,俯身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 楚玉锦板着脸说:“你又在笑,肯定不怀好意。” 明明熄了烛火夜色如墨,楚玉锦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知道他在笑。 慕容庭本欲放下她便起身,闻言却故意又凑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与她的相触,每一个字都裹着低沉而荡漾的温柔笑意,他将语速放得极慢,带着蛊惑:“瞎说。我明明在想天大的好事,你要不要再猜猜?” 他与她呼吸交缠,距离近得只差分毫便是一个吻。楚玉锦心头猝然狂跳,在他这般狎昵而充满柔情的笑意中,先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瞬间消散,她转过头,紧紧闭上眼睛,将自己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嘟囔:“我要睡觉了,才不跟你闹。” 慕容庭在她身侧躺下。今夜这场唇枪舌剑,算是各有胜负。难得见她先退缩,他却奇异地不想乘胜追击了。 他望着帐顶,含笑道:“睡你这么软的床,总比做梁上君子好。” 楚玉锦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没有再接话。或许是在自己自幼熟悉的房间里,身心格外放松,她很快便沉入了梦乡。而慕容庭,却一时难以入眠。 因此,当睡梦中的楚玉锦无意识地转过身,手臂搭上他的腰际,寻找热源的本能让她偎进他怀里时,慕容庭全身瞬间僵住,呼吸都为之停滞。 成亲以来,他们虽同床共枕,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从未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拥抱,即使他们名义上已是夫妻。 怀中是她柔软温香的身躯,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玲珑曲线。慕容庭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稍一动作,这梦中主动投怀送抱的珍宝便会如幻影般消失。他极轻极轻地,几乎是气音般唤了一声:“阿锦……” 没有回应。只有她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她已熟睡。 慕容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臂,极轻极缓地环上她的纤腰,虚虚地揽住,不敢用一丝力道,生怕压着她,惊扰了她的好梦。 然而,他这细微的动作,却换来了楚玉锦另一番无意识的动静。 他心脏几乎停跳,以为她要转身离开,却感觉到怀中的她只是在他肩颈处依赖地蹭了蹭,寻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是一个全然信赖、毫无保留的亲密姿势。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肌肤,带起一阵阵细微而磨人的痒意。她睡得安稳香甜,慕容庭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和体内奔涌的燥热,彻夜难眠。 真是……前世的冤家。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楚玉锦自酣梦中悠悠转醒,尚未完全清醒,便先察觉到自己正紧密地贴合在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臂甚至还环着对方的腰。 她脸上一下子热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她不欲惊醒慕容庭,屏住呼吸,试图悄悄撤回自己的手,然后才做贼般悄悄抬起眼帘,想窥探一下他的状况。 然而,甫一抬头,便直直撞入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那是一双柔情的、含笑的眼眸,他脸上的表情也很温柔。 他竟一直醒着,就这样不知看了她多久。从她醒转时的迷蒙,到发现亲密姿态后的慌乱,再到试图偷偷逃离的窘迫,尽数落在他眼中。 楚玉锦的脸瞬间红透,连耳尖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慕容庭不禁心想,锦被之下,她怕是全身都羞成了漂亮的粉色。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将发烫的脸颊埋入枕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我……我还没有睡醒呢。” 慕容庭低笑一声,从身后贴近,结实的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肢,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单薄的肩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与慵懒:“我也还没有睡够。”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楚玉锦只觉得被他贴近的背部一片滚烫,全身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无所适从。那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失控感,仿佛置身云端,不断下坠。她终是忍不住,小声道:“你别抱着我……我很难受。” 慕容庭闻言,心头一紧,立刻松开了手臂,只怕她是忆起了山寨中不愉快的经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柔安抚:“好。你再睡会儿,我陪你。” 楚玉锦觉得自己完全招架不住他这般温柔的语调,心中像是被羽毛反复撩拨,痒得难耐,又慌得无措。她无比怀念起与他斗嘴吵架的日子,那至少让她觉得安全、熟悉。此刻这种仿佛要被他的柔情溺毙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只想抓住点什么来确认些什么。可是,那些想要挑衅、想要斗气的话到了嘴边,却在他这般轻柔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10庭前新梅映小楼,月色侵阶影幽幽 在楚家度过了回门礼后的第三日,楚玉锦便生出些赖着不走的心思。第四日清晨,阿雯已将行装收拾妥当,她却倚在闺房窗边,望着院中熟悉的花草,对身旁的慕容庭懒懒地道:“容容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再多住几日。” 慕容庭正对着铜镜整理衣襟,闻言动作未停,从镜中看着她倚窗的侧影,只淡淡道:“那我也住下。” “胡闹!”恰巧端着早膳进门的楚夫人听得此言,立刻蹙眉,“已成婚的夫妇,哪有长久住在娘家的道理?于礼不合,徒惹人笑话。” 她将食盒放下,转而拉起女儿的手,软语劝道,“阿锦,既已出嫁,便该以夫家为重,岂能如此任性?” 楚玉锦抽回手,走到慕容庭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抱怨,语气里带着七分抱怨三分落寞:“你那院子……太空了嘛。除了两棵老桂树,便是光秃秃的石板地,瞧着就冷清。哪像我这里,” 她回身指向窗外自己精心打理的小园,此时各色菊花开得正盛,墙角还有几丛翠竹,“四季都有花草看,多热闹。” 慕容庭转过身,面对着她。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温和的光影。他并未因她的挑剔而不悦,反而极认真地看着她:“正因你觉得空,才更该好好布置。你想想该种些什么,我们去买回来。” “好啊!”楚玉锦眼睛倏然亮了起来,那点小性子瞬间被这允诺带来的兴奋取代,“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我要去买花种,还要去花市挑几盆好的兰草和山茶!” 她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立刻便将片刻前的不愿抛诸脑后,拉着慕容庭就要往外走。 楚夫人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放下心来。 回到慕容府,楚玉锦当真雷厉风行起来。她指挥着下人将院中一角原本堆放杂物的角落清理出来,亲自去花市挑选了十几种花苗、种子,又购置了几个造型古朴的陶盆。不过两三日功夫,那原本只有桂树兀自立着的庭院,便多出了几方错落有致的苗圃和盆栽,虽尚未繁花似锦,却已显露出勃勃生机。 慕容庭对此并无异议,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看她蹲在泥土边,裙角沾了尘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将一株株幼小的花苗埋入土中,脸颊因劳作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亮晶晶的,比园中任何一朵花都要鲜活。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慕容庭从书房出来,见她正对着那两棵桂树发愣,便走了过去。 “怎么了?” 楚玉锦回过头看他:“庭前的景致是好了些,但总觉得还缺一棵能经冬的树。我听说西山有野梅,香气清冽,凌寒而开……我们去找一棵来种,好不好?” 她用了“我们”。慕容庭心底某处微微一动,自然无有不从。 西山并不远,两人轻车简从,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斓,楚玉锦兴致极高,提着裙摆走在前面,慕容庭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身影。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发现了几株姿态遒劲的野生梅树。 楚玉锦相中了一棵不算高大,但枝干舒展,颇具画意的。慕容庭便挽起袖子,取了带来的铁锹,亲自动手挖掘。他动作小心,尽量不伤及根系,费了些功夫,才将那棵梅树连根带土完好地取出。 回府后,两人又一起在院中选了处向阳的位置,将梅树仔细种下。楚玉锦亲自为它浇了第一瓢水,然后直起身,望着那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枝条,仿佛已能闻到冬日里那冷冽的幽香。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等到下雪时,我们就能在院里赏梅了。” 慕容庭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上,又看向那棵新植的梅树。这原本空旷冷清的院落,因她的到来,正一点点被色彩、生机和她所钟爱的气息填满。他心中那片常年冰雪覆盖的荒原,似乎也因这一草一木,特别是眼前这个种花种得满手是泥却笑靥如花的女子,而悄然消融,透出了暖意。 “到时,”他低声应道,神色温柔,“我们一起看。” 又过一段日子,深秋的红色枫叶遍染群山,楚玉锦最终还是把母亲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这日清晨她抱着绣枕赖在雕花床上,对来催妆的母亲软声撒娇:“娘,就让女儿再多住三日嘛,您不是说新得了西湖龙井?我和容容还没尝过呢。” 慕容庭正在院中看米铺的帐,闻言指尖一顿,看着那个躲在娘亲身后冲他眨眼的女子,笑道:“娘,我正好有些事要向爹请教。” 楚夫人看着女儿得逞的笑靥,又见女婿眼底的纵容,终是无奈地点了点楚玉锦的额头:“嫁了人还这般孩子气!” 却转身吩咐厨房添几道两人爱吃的菜式。 如此这般,楚玉锦今日说楚府厨子新研制的桂花糕滋味独特,明日说父亲收藏的孤本还没品读,总寻得出三五理由,和慕容庭在两家之间来回住着。 霜降那日清晨,寒意乍起。楚玉锦突然掀开锦帐,窗外薄雾尚未散尽,庭院里的花草都覆着一层白霜。她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到正在更衣的慕容庭身边。 “我们今日回家吧。”她望着镜中他系带的手,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慕容庭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从镜中看她:“怎么?” 她却已转身,踩着满地初阳的曦光走向窗边:“该给梅树修修枝了。”顿了顿,嘴角微微弯起,道,“我梦见它开花了。” 慕容庭注视着她在晨曦中泛着柔光的侧脸,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好,回家吧。” 11焚风血骸啸不休,赤雨倾天恨难收 冬月初七,霜寒初降。 晚膳时分,慕容庭与楚玉锦相对而坐。 楚玉锦望着窗外,道:“过几天,要下雪了吧。” 慕容庭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差不多时节了。” “你还记得去年下雪是什么时候吗?”她问。 “冬月下旬,具体日子记不清了。” 楚玉锦笑着摇头:“我记得,冬月十七。我本来要找你烤地瓜的,后来西郊有个孩子过生辰,我和阿雯拿了好多地瓜过去。” 慕容庭放下筷子:“怎么没有叫我?” 她笑了笑:“在街上买吃的,就忘记了。” 慕容庭失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怎好把我的地瓜给别人。” “又不是欠你的。”楚玉锦回嘴道。 他眸光一转:“明日烤地瓜吃吧。” 楚玉锦的眼睛立刻亮了:“要买那种又大又甜的。” 慕容庭微微颔首,温声道:“好。” 晚膳毕,两人说了会儿闲话,便早早歇下了。床榻上,帐幔低垂,将室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寒意隔绝开来。 慕容庭在子夜时分猝然惊醒。 帐内炭火正旺,他却浑身冷汗涔涔,指尖犹自震颤。身侧的楚玉锦睡得正熟,一只手还搭在他腰间,呼吸轻浅均匀。他缓缓坐起身,掀开锦帐一角。窗外月色惨白,那株梅树在夜风中摇曳,疏影横斜,影影绰绰。 他闭上眼,梦中血红景象犹在眼前。 黑风寨的山道上尘土飞扬,他的剑锋拖曳在干裂的泥地里,划开一道道深痕。两侧的松林在燃烧,烈焰舔舐天幕,将半轮月亮染成血色。 寨门早已被他劈碎,守门的匪徒倒在血泊里,喉间一道细线,血沫汩汩涌出,在干涸的土地上蔓延。慕容庭记得这个人的眼睛——在他挥剑的刹那,那双眼睛里没有凶悍,只有惊惶。 但他没有停。 剑锋掠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脖颈,他听到肋骨断裂的脆响,触到肠脏蠕动的温热。血溅在他脸上,黏腻腥甜,他却觉得畅快。原来杀戮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挥、一刺、一斩。剑刃剖开血肉的声音,比世间任何声音都更悦耳。 “饶命……”一个年轻的匪徒跪在血地里磕头,额上沾满尘土和血沫,“我、我是被逼的……” 慕容庭的剑没有半分迟疑。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的眼里流露出的恐惧之色,几乎凝成实质。 他踏过一具具尸体,走向寨主所在的屋子。每一步都踩在血泊里,干涸的土地吸饱了鲜血,变成暗红色的泥沼。有个尚未断气的匪徒抓住他的脚踝,他低头看了一眼,足尖轻轻一碾,腕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如折断枯枝。 当他踹开那扇门,看见压在楚玉锦身上的肥硕身躯时,滔天杀意如岩浆喷涌。那一剑不仅贯穿心脏,更将整具尸身钉在地上。剑锋在血肉中搅动时,他听见自己在笑。 快意。前所未有的快意。 屠尽寨中二十二人后,他站在尸山血海中,看着冲天烈焰将夜空映成白昼。血腥气笼罩整个山野,他却深深吸气,沉醉其中。 梦境与现实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慕容庭看向床对面的墙壁,那里原本挂着一柄剑,成婚之后,他将剑收了起来。 阿锦不喜欢兵器。 但他不能否认,剑锋划破血肉时,在他清醒时那些隐秘的、被压抑的冲动,化为最真实的触感与最淋漓的快感。 在此之前,他从未伤过一条人命,却为何会沉溺于杀伐。 他不能用为她来解释。 他盯着帐顶,房间内一片黑暗,身边人呼吸平稳绵长,并不会为梦境所扰。 又过了几日,冬夜寒意减深,楚玉锦向来怕冷,而他身上素来温暖,她便常常不安分,将手伸到他胸膛里取暖。 她将手贴在他中衣上,可布料阻隔了温度,她不满地蹙眉,竟直接从他衣襟探进去,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肌肤包裹。 “你身上好热……” 她满足地喟叹,指尖无意识地在赤裸的胸膛上游走。这具身体对她而言是新奇的疆域,没有掺杂半分男女情欲的念头,他的肌理线条、心跳节奏都让她好奇。她的指腹不小心轻擦过某处微凸,听到头顶传来抽气声。 慕容庭不一样。 他紧绷着身体,喉结上下滚动,强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摸,后果自负。” 楚玉锦瞬间没反应过来,待她明白他那句话里的禁忌之意后,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暗骂他下流,转身过身去不看他。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慕容庭忽然想起山寨里那双含泪的眼,心猛地一沉。他小心扳过她的肩,执起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回自己心口。 “这里,”他的心跳在她掌心下擂动,“还摸吗?” 楚玉锦像被烫到般抽回手,“不摸,谁稀罕!” “好吧,”他从背后揽住她,“但我觉得有些冷。” 两句火热的身躯相拥而眠,渐渐入睡。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旷野。 天幕是诡异的暗红色,日月星辰暗淡无光,血云流动。无数扭曲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三头六臂的罗刹、形状怪异的妖魅、手持雷戟的神将。嘶吼咆哮,声音刺耳欲聋。 慕容庭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玄黑长袍,手中长剑泛着幽蓝寒光。他笑了,笑声在旷野中回荡,竟压过了万千妖魔的嘶吼。 第一个冲来的神将被他一剑腰斩,金甲碎裂的声音如鸣玉磬。第二个妖魅被他徒手撕成两半,温热的血液泼洒在脸上,他伸出舌尖轻舔,竟是甜的。 杀!杀!杀! 剑锋所及,神佛俱灭。他踏着残肢断骸前行,每一步都踩碎一颗头颅。有个仙子模样的神灵跪地求饶,泪眼盈盈,他捏碎她的喉骨时,听见自己愉悦的叹息。 瞬息之间,天地倒悬。 慕容庭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无垠的黑色水域之上,脚下波涛汹涌,深不见底。水面漆黑如墨,倒映不出丝毫天光,只有黏稠的涟漪无声扩散。突然,远处水面剧烈翻腾,一道巨大的漩涡骤然形成,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嘶鸣,一头庞然巨兽破水而出! 正是上古凶兽九婴。其形如巨蟒,身覆漆黑鳞甲,泛着幽冷金属光泽。庞大的躯干上,七颗狰狞的头颅昂然耸立——它本该有九首,如今却只剩七颗,断裂的颈项处血肉模糊,更添几分凶戾。每一颗头颅都状如龙首,却又更加扭曲邪恶,猩红的竖瞳燃烧着暴虐的火焰,巨口开合间,利齿如戟,腥臭的涎水如雨滴落,腐蚀得水面滋滋作响。 九婴七首齐昂,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声浪几乎要撕裂耳膜。庞大的身躯搅动黑水,掀起如山巨浪,猛地冲天而起。七张巨口同时张开,喷出炽烈无比的烈焰。 七道赤红火柱汇成一片焚天火海,瞬间吞噬了整个天空。白云在触及火焰的刹那便汽化消失,湛蓝的天幕被硬生生灼烧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均匀而压抑的火红色。没有云彩,没有日月,只有无边无际的火红,仿佛苍穹本身正在燃烧。炽热的气浪翻滚而下,空气因高温而扭曲,慕容庭感到呼吸都带着灼痛,发丝仿佛都要卷曲焦枯。 然而,面对这灭世般的景象,慕容庭胸腔中涌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战意与……愉悦。 他纵声长笑,笑声穿透烈焰的轰鸣,带着令人胆寒的畅快。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泛起幽蓝冰冷的寒光,与漫天火红形成极致而诡异的对比。 他足尖在黑水之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道逆射的流星,主动冲向那片火海与那七首巨兽。烈焰舔舐着他的衣角,却无法伤他分毫。他穿梭在七颗头颅喷吐的火柱间隙,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九婴见状愈发狂暴,七首从不同角度疯狂撕咬、喷吐,火网密集,欲将他彻底焚灭。慕容庭却如鬼魅般飘忽不定,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他眼中的兴奋愈来愈盛,那是一种找到值得一战对手的狂喜,一种释放内心深处毁灭欲望的酣畅。 九婴三首将他围困,其余四首堵住上下左右退路,他被逼得闪避不及,后背就是蛇口,他却身姿极为灵活地一扭,躲过这一口。蛇首八方齐围,闪避间他的左臂被它血淋淋撕扯下,吞入腹中,他却突然狂妄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变化,一瞬杀机,与狂笑同时迸发的是极为刺目的的白光,霎时照亮整个天际,九婴被突如其来的刺目白光逼退。 时机已至! 他骤然拔高身形,凌驾于九婴七首之上。双手握剑,举过头顶,周身气势攀升至顶点。那幽蓝的剑光暴涨,寒意森然,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巨大光弧。 随着他一声裹挟着无尽杀意与快意的暴喝,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秒,七颗狰狞的头颅与庞大的身躯分离,同时冲天而起!腥臭的兽血如七道喷泉,狂涌向燃烧的天空,血雨凄厉落下。 六颗头颅保持着惊怒的表情,坠入下方的黑色水域,溅起滔天巨浪。然而,那第七颗头颅,却在飞起的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狰狞的鳞片消退,猩红的竖瞳化为含泪的杏眼,扭曲的兽首轮廓重塑成一张他刻骨铭心的容颜——青丝散乱,玉面染血,正是楚玉锦!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里,此刻噙满了泪水。 “容容……” 所有的狂笑,所有的战意,所有的快感,在这一声无声的呼唤中轰然崩塌。 慕容庭瞳孔骤缩,脸上的畅快笑容瞬间冻结,手中的剑,再也握持不住,脱手坠落,哐当一声,砸在脚下的黑色水面上,也砸碎了这个血腥而诡异的梦。 慕容庭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狂跳如擂鼓,额上出了一层冷汗。梦中那一剑斩落七头的淋漓快感犹在指尖震颤,与最后那颗头颅带来的刺骨惊悸交织成一种令他战栗的诡异余韵。那焚天的炽热与楚玉锦悲凉的泪水,一同烙印在眼前。 “嗯……”身旁的楚玉锦被他剧烈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容容?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向他靠近。 慕容庭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感受着她真实存在的、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心跳,他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些许,只是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呀?”她在他怀里声音沙哑地问,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该如何诉说?说他沉浸在杀戮的快意中?说他在梦中几乎……“杀”了她? 楚玉锦等不到回答,睡意再次袭来,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呓语喃喃:“别怕……只是梦而已……” 窗外,恰好远远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凄厉划破寂静,令人心悸。慕容庭抬眼望去,只见院中那株梅树的枝桠透过月影,倒映在窗户上,影影绰绰,竟与梦中那些狂舞的蛇首有几分诡异相似。 他将趴在他怀里再度睡熟的楚玉锦放回枕上,为她仔细掖好被角。自己却再无睡意,只是静静坐在榻边,直到晨光熹微,慢慢驱散黑暗,将房间内的一切渐渐照亮。 12雪魄梅魂叩窗扉,证尽人间又一回 冬月二十清晨,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细碎的雪籽敲打着窗棂,簌簌作响。 楚玉锦正趴在窗台上,对着院中那株梅树叹气。 光秃的枝桠覆着薄雪,在凛冽风中纹丝不动。她伸出指尖在结霜的窗棂上画梅花,第五朵还没画完,忽然转身往外跑。 “披风。”慕容庭的声音从书房方向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里拿着她件白色斗篷。 楚玉锦任由他给自己系带子,眼睛还黏在梅树上:“你说它是不是冻坏了?怎么还不开花?” 他笑了,拂去她发间沾的雪星,“梅花怎么会怕冻。” 楚玉锦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心急而已。” 她抬起头,细碎的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飘下,落在脸上,清冽彻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有雪无梅,总是差一些。” 慕容庭嘴角微微上扬,“阿锦,要耐心。你先坐着,我去拿些茶叶来煮。” “那我去拿地瓜来!” 过了一段雪中煮茶烤地瓜的日子,这日清晨,天光未亮,楚府门前已备好青帷马车,要去西山寺上香。楚夫人由丫鬟搀着登上马车时,见女儿正扯着慕容庭的袖口说悄悄话,不由轻咳一声:“佛门清净地,莫要嬉闹。” 楚玉锦忙松开手,规规矩矩坐好,却在车帘落下时,故意将指尖探进慕容庭掌心挠了挠。慕容庭面不改色地握住那只作乱的手,也在她的掌心挠了挠。 马车行过喧闹街市,碾过青石板路辘辘西去。待驶出城门,楚夫人已靠着软垫浅眠,手中还捻着沉香木佛珠。楚玉锦掀开马车车窗帘子,忽然轻扯慕容庭的衣袖,指着窗外道:“你看那处山谷——” 慕容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西山南麓一处三面环山的坳地里,竟有绯云浮动。待马车驶近些,才看清是成片的梅林。不同于城中梅树尚在休眠,这些梅枝已缀满鼓胀的花苞,淡粉花萼包裹着将绽未绽的玉瓣,在朝阳下透出莹润光泽。更有几株向阳的早梅已微微绽开,嫩黄花蕊若隐若现,冷香被山风挟着漫进车厢。 楚夫人也被香气惊醒,扶着车窗惊叹:“怪道今早喜鹊喧喧,原是遇见梅仙献瑞。” 楚玉锦细细看了地形,“三面环山,北风不侵,定是占了地利之便,梅花才开得这般早。” “说得不错。西侧这道雪坡,恰如明镜反照日光。加上地气汇聚,比城中暖热许多。” 楚夫人笑看两人对话,楚玉锦转头对她笑道:“娘可知《花经》有载,天侯暖处,花信能早十余日呢。” 说着朝慕容庭眨眨眼,“可惜咱们院子缺了这般地利。” 慕容庭闻言,侧目望她,她眉眼带着笑意,像枝头那几朵含苞的花,娇俏又惹人怜爱。 他唇角微弯,“天时地利难夺,”他慢慢道,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可勉强。山中城中花开时节不同,也是妙事。” 楚玉锦点点头,“说的也是。正因花开时间不同,才有方才未知的欣喜。” 楚夫人合眼休憩,对女儿女婿的亲昵视若未见,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马车又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西山寺的飞檐斗拱终于在山林间隐隐现出。此处香火鼎盛,寺前早已停满了华贵的车轿,人流如织。 慕容庭先一步下了车,回身伸手扶她。楚玉锦挽着楚夫人的臂膀,一路穿过喧闹的山门,沿着石阶步步登高。她一路轻快,却在踏入大雄宝殿时,不自觉放缓了脚步,收敛了笑意。 殿内金身佛像巍峨庄严,宝相慈悲。香烟缭绕间,庄重肃穆。楚夫人虔诚跪拜,楚玉锦亦双膝落地,默默祈求家宅安康,父母康健。 而慕容庭,则只是身形如松地站在她们身后。他没有跪拜,眼神清冷而幽深,扫过殿内众生,与这片清净地格格不入。 他虽不拜佛,却并未催促。直到楚夫人起身,由丫鬟扶着去偏殿歇息,殿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楚玉锦和慕容庭对视一眼:“走吧,我们去瞧瞧那片早梅。” 慕容庭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两人从偏门出,沿着一条积着薄雪的幽静小径缓缓下山。这条路并非香客所走,清幽寂静,梅香渐浓。 天上渐渐下起小雪,两人却混不在意,继续前行。 行至那片三面环山、得天独厚的坳地,?这里的梅花果真开得极盛,近处看来更加繁艳。绯红如胭脂,团团簇簇,压着积雪,如一片落入凡尘的霞云。冷香扑鼻,沁人心脾。 楚玉锦走到一棵梅树下站定,慕容庭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眼前的梅海。他抬手,指尖碰了碰她垂落的鬓发,替她拂去几片从飘落的细小雪花。 慕容庭看着她的侧脸,忽然伸手,折下一段开得正好的梅枝。 他将那梅枝递到她眼前,?楚玉锦接过,动作小心。她将梅枝凑近鼻尖闻了闻,那冷香入脾,让人心头一清。她笑起来:“梅花开得这样好,是该折几枝回府。” 慕容庭又从她手上接过了那段梅枝,将它轻轻别在了她腰间的系带上。淡绯色的花朵贴着白色的斗篷,成了最雅致的装饰。 楚玉锦伸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触手即化,一片梅花花瓣缓慢落下,也落在她的掌心。 她道:“雪魄梅魂,清冷寂寥。” 慕容庭也伸手,接到一瓣落梅,“梅雪相伴,怎会寂寥。” 楚玉锦转过头,对他灿然一笑,“是啊,怎会寂寥。” 回家之后,楚玉锦等了又等,临近年关的时候,院中那棵梅树绽了第一枝花。 慕容庭推开房门,便见院中那棵他们亲手种下的梅树,已疏疏落落地绽开了几朵淡粉的花苞,在凛冽的寒气中怯生生地探着头,幽微的冷香被风送入鼻尖。 楚玉锦显然也发现了,连衣服也没穿好就往院里走,慕容庭眉头微蹙,一把将她拽住,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白色斗篷,仔细为她系好带子,又将她冻得微红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这才允了她出去。 院中的石阶已覆了一层薄雪。那株梅树确实开了花,虽未成片,但点点娇蕊映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清艳风姿。楚玉锦欢呼一声,挣脱他的手跑到树下,鼻子轻动嗅那梅香,又踮脚去够高处的花枝。他走到她身边,顺手将她高高抱起,楚玉锦的手指终于能够够到一段梅枝,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冰凉柔软的花瓣,然后弯下树枝,笑嘻嘻在他鼻尖轻晃。 “香不香?” 冷香袭来的刹那,她冰凉的手指也贴在他颈间。慕容庭呼吸骤乱,臂弯不自觉收紧。 他喉结微动,“很香。” 她从他身上跳下来,绕着梅树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的确只有一枝梅花是盛开的,但有好些花苞尖端,已经破出点粉红颜色了。 她道:“明天会开得更多。” 二人站在梅树下,楚玉锦突然转过身来,调皮地将手探入慕容庭的颈间取暖,指尖冰凉,贴上肌肤那刻,他的肩微微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抚上她的腰。 她仰起头,眸中映着飘雪与梅影,笑盈盈地说:“容容,你看——梅花开了,春天要到了。” 慕容庭低头望着她,两人眼中是彼此的倒影,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笑的唇上,喉结微动,:“是啊,快春天了。” 果然,数日之后,梅开更盛。枝头粉红,幽香盈袖。楚玉锦日日起得极早,披衣便出门,手里捧着小剪,一枝一枝细细拣着,剪下最繁的一束,插在瓷瓶放在房里,等夜里烛火摇曳,看梅影落在纱帐上。 慕容庭替她修枝,将瓷瓶注满清水。那几枝梅便立在铜镜前,倒映着二人并肩的影子,香气一夜不散。 临近年关,慕容庭的兄长慕容轩与嫂嫂柳芊雨从京师赶回过年。他们在那边经营卖米的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归家一次。 除夕夜,慕容府内灯火通明,阖家团圆。慕容轩看着慕容庭与楚玉锦夫妇,感慨道:“自从你们成亲那天见过一面,就再没见过你们了。这一年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能回来歇歇。” 慕容庭微微一笑:“兄嫂辛苦了,以后要多回来才是。家里总少不了你们。” 柳芊雨笑着看向楚玉锦,柔声道:“阿锦又长大了,越发标致了。” 楚玉锦闻言,俏脸微红,却笑着回道:“嫂嫂说笑了,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 慕容庭在一旁含笑接口:“我们阿锦还是个小孩子呢。” 楚玉锦撇撇嘴,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才比我大三天,拿什么腔调说我?” 众人闻言皆笑。楚玉锦起身,走到柳芊雨身边,轻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大嫂,这孩子四个多月了吧?” 柳氏温柔地覆上她的手:“是啊,马上就五个月了。胎动越来越明显,怕是个调皮的。” 慕容庭关切问道:“过完年留下来吗?京师路远,大嫂身子不便,不如在家中安心养胎。” 慕容轩摇头道:“铺子那边离不开人,过完正月十五就得走。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一定带回来给你们瞧瞧。” 柳芊雨点头附和:“正是。阿锦,到时你可要多帮大嫂带带侄子。” 楚玉锦笑着应道:“大嫂放心,我一定会的。” 谈话间晚宴已设好,众人依次入座。 楚玉锦拉着柳芊雨的袖子笑道:“嫂嫂,明日一定要来院子里看看,我们种了棵梅树,如今开得正好呢!” 柳芊雨温柔一笑,抚了抚她手背:“好,明日我定要赏那梅花,也折来几支放我屋里去。” 红烛摇梅辞腊雪,银灯映竹迎新晴。 围炉笑语三冬暖,共话良宵一室情。 13月洗幽兰疑凝露,墨着素纸似生香 过完年后,雪消冰融,梅花开败。院中残瓣零落,楚玉锦却并不失落,转而将心思投注在一株罕见的春兰上。那兰株是她亲自从花市挑回的,叶片修长如剑,翠色欲滴,未开的花苞包裹着一抹柔黄的气息。 她白日里频频端详,到了夜里竟也舍不得离开,亲自将花搬进卧房,放在床头边的矮凳上,又留了一盏烛火,好等它开。 慕容庭翻了个身,半倚在床头,目光落在那花盆上,眉梢微挑:“你可以放手啦,难不成还想把这盆花搬上床睡不成?” 楚玉锦看向他,抚掌笑得眉眼弯弯:“容容,你跟我真是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慕容庭失笑:“花跟你睡床上,那我睡哪里?房梁吗?” “房梁啊。”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房梁”二字,慕容庭失笑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要被她笑一辈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她笑得太放肆,肩头微斜,发丝散落在颈边,眉目如画。心底一动,他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果然是为夫太过纵容,才让你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他语气半是玩笑,手掌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楚玉锦被他这一掌拍得又羞又气,杏眼圆睁,脸颊薄红。她自小被宠着长大,莫说旁人,就连父母也从未这般打过她,何况打的还是……那个位置。还有什么“为夫”,她听在耳中浑身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气之下猛地扑过去,将他整个压在床上,发丝散落,两人一时间气息交缠。她俯身低头,一口咬在他颈侧。 慕容庭闷哼一声,扶住她腰的手臂收紧,两人身躯紧紧相贴,他的声音低哑:“阿锦,别咬。” 楚玉锦却不理他,牙齿轻轻加了些力度,直到咬出一个明显的牙印才松开,离开的时候唇上还带着他皮肤的温度与触感。 她得意洋洋的起身,此乃“以牙还牙”。她还坐在他身上,慕容庭眼神却晦暗不明,既无愠怒之色,也并非无奈,仿佛收敛了全部情绪。 他盯着楚玉锦因刚才一番纠缠而散开的衣领,底下露出胸口一片洁白肌肤,在烛火的照耀下显露出一片淡淡的橘红暖色,直如珍珠光泽。不知为何,他突然间唇舌特别干燥。 “衣领开了。”他说。 楚玉锦低头去看,收拢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就给了他一巴掌。 “不许看!” 两人都愣住了。 楚玉锦没想到这一掌会落在实处,不过是恼羞成怒使性子,慕容庭则是完全没想到她会打他。 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从他身上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下一句声音却大了些,显然是在给自己壮声势,“何况是你先打我的!” 一人一掌算是打平,但她突的又想起她还多咬了他一口,又小声地说:“顶多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 她就是说不出让他不要生气的话,显得自己没出息,在对他低头认错。她偷偷看了一眼慕容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他说:“好。”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慕容庭已经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抓住她两手手腕按在枕上,另一手轻轻掀开她的衣服,露出了一点肩膀。 他俯身低头,微凉的唇触碰到她肩头,她突然瑟缩了一下,肩上感到一小块湿热。 慕容庭张口,缓缓咬下。 他显然是用了些力气的。 楚玉锦一声呜咽,肩上刺痛、酥麻,身上出汗、心里难受。 “容容……” 她在这个时候叫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呻吟和柔弱请求会让他有更邪恶淫靡的心思。 他没有立刻放开她,牙齿只是收紧,却不进一步。介乎于疼痛与亲昵、惩罚与爱抚之间。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颈侧和肩头,她试图挣扎,手腕却被他一只手紧紧扣住,按在头顶的枕上,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慕容庭是故意的。 她突然就明白了他在干什么。 他在引诱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楚玉锦的脸骤然红透,肩上的痛和麻痒混合着心底那股奇异的酸软感,让她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肤传来的,比烛火更烫的温度。 她扭头咬唇,“够了。” 声音到喉咙却只变成了气急的喘息。 慕容庭终于起身,盯着身下人红润的脸庞,如夜色中的深潭,眸光深邃,静静地倒映着她此刻娇弱又倔强的模样。 她一把推开他,扭头向床沿不看他,“我刚才没有咬你那么久。” 他的手环上她的腰,将头搁在她肩上,“让你咬回来。” “我不稀罕!”她挣扎了一下,肌肤相贴,交颈相拥,这样的姿势让她浑身战栗,“你别抱我,太热了。” 慕容庭“嗯”了一声,松开她,“我不闹你了。先睡会儿吧,花没这么早开。” 楚玉锦心口还在“砰砰”跳着,比平时快上许多,像是不安于胸膛的心脏要跳出皮肉一般。 她舒了口气,捂着心口缓缓躺下,闭上眼睛不去看慕容庭。 慕容庭也在她旁边躺下,果真不去碰她。楚玉锦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破千的时候,身边人呼吸已经平稳。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换了个姿势,趴在枕上盯着床边的兰花发呆。 深夜太过寂静,身边只剩呼吸声,快到子时的时候,楚玉锦终于睡了过去。 只是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又醒了,不只是因为趴着的姿势难受,还是因为心底等着兰花开放,怕错过花期。 醒来的时候烛火已暗,兰花半开,若有若无的幽密香气传来。她转头看了一眼慕容庭,他一动不动,气息平稳面容放松,显然已经睡熟。 她突然就起了玩心,抓起他的一缕头发,拂他的鼻子和唇,小声说他混蛋。 却没料到一把被慕容庭抱住,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没睡着?” 他的头埋在她颈侧,“本来睡着了,被你弄醒了。” 慕容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肌肤上,,她身上突然发起热来,在料峭寒凉的春夜中竟然有些要发汗的趋势,“你放开我,花要开了。” “就抱一会儿。”他低低地说。 楚玉锦觉得自己像是只被蜘蛛牢牢网住的虫,动弹不得。 而自己竟然……并不是很想动弹。 安静抱了一会儿,慕容庭果然放开她。她的心突突地跳,她起身下床,把兰花抱在怀里带走。 慕容庭也坐起身来,“你去哪里?” “把这株花画下来。” 楚玉锦把花放到书案上,剪了烛芯重新点上,屋内瞬时变得明亮起来。 她有条不紊地准备笔墨作画,慕容庭拿了外衣给她披上,静静站在她旁边看她画画。 笔尖落下时,窗外微风拂动,烛焰轻摇。楚玉锦屏气凝神,笔走如丝,似乎一笔一叶皆蕴着兰香。 兰花于纸上渐次成形——细叶舒卷,似欲破风而出;花瓣半开,若睡未醒。她笔下的兰,并非端丽纤巧,反倒透着一股孤高清逸的气。那柔白的花心,掩在几片青叶之间,如月藏云后,幽而不明。 墨香与花香交融,静夜如水。慕容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指尖如风。 片刻后,她放下笔,微微一笑。成型,香气欲自画中溢出。 这盆兰花一枝七朵,花苞错落,自下往上开放, 此时只有最底下第一朵是开放的。 慕容庭微笑看着她的花,突然拿起笔来。楚玉锦本也在看画,却还是迅捷地一把抓住了他执笔的手,“做什么?” “添上一笔。” “不需要。你画画向来不好看。” 慕容庭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手自她身后环着她的腰抱住她,“你难道不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道理?放心,我不会毁了你的画。” 楚玉锦握住他手腕的手还是不动。 “阿锦,信我,放手。” 拿他无可奈何,楚玉锦只好放手。 笔尖触到纸上,一提一捺,将自下而上数的第二朵兰花花苞改成了开放的姿态。 慕容庭微笑道:“这是明天的兰。” 楚玉锦细细看了,“倒还不差。” 慕容庭搁笔,“总不能永远让你笑话。” 她转头,对上他的眼神。 有人灯下看花,有人灯下看美人。 他不看花只看她。 那眼里澄澈温柔,嘴角含笑,明显是在宠溺。她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总习惯把他当成十二三岁的少年,想着他对她笑是因为他憋着坏想要恶作剧。而她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他们十二三岁会互相恶作剧的时光,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她任如孩子般纯真。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避开他的眼神,“你看我干嘛?” 他捏住他的脸仔细看,突然皱起眉头来。“别动。” 她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看着她,认真道:“我现在才发现,你左眼眉毛高,右眼眉毛低,还偏偏右眼大些,左眼小些。” 她也皱起眉头来,“真的吗?” 她拂开他的手,坐到铜镜前细细验看,待她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慕容庭其实是在捉弄她之后,一转头,就看见慕容庭已经坐回床上,靠在床头含笑看她。 楚玉锦咬牙,“你又骗我。” 14蛾赴蛛网陷罗幕,甘教情丝缚薄翅 清晨,天光破晓,带着微寒的春意。 楚玉锦在慕容庭起身穿衣的窸窣声慢慢醒来。她闭着眼睛,翻身时感受到身侧的温暖骤然撤离。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伸个懒腰,然后去瞧一眼她那株开了一朵的春兰。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对着铜镜系衣带的慕容庭身上时,整个人瞬间僵住,睡意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慕容庭已褪去中衣,正赤裸着上半身。他体格修长,肩背宽阔,肌理线条在晨曦的微光下隐约可见。他的侧影依然是清冷而沉静的,指尖娴熟地系着腰间的衣带,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在看。 楚玉锦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如同窗外的朝霞映入纱帐。这种灼热感,比昨夜被他压在身下吻咬所引诱时,来得更加猛烈和无措。 她飞快地转过身,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地闭上,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她甚至不敢再睁开,生怕一睁眼又会撞见那令人心跳失序的景象。 慕容庭动作优雅地穿好外袍,转身时,便看见床榻上那个滚成一团的楚玉锦。他走近,低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阿锦?”他轻声唤道。 楚玉锦将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我还没醒,你走开。” 慕容庭眼中笑意更盛,却并未拆穿她,只是俯身,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盖在被子下的额头。他的指尖带着早晨的微凉,而她的额头却滚烫得惊人。 “怎么了?” 他眉头皱起,手指探向她的颈侧,“是昨夜等花开受了风寒?” 慕容庭的体温靠近的瞬间,她仿佛被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动的热意烫到,猛地往床里侧缩了一下,眼神躲闪着,脸颊更红了。 “没有,我很好。”她声音有些颤抖,“你离我远点!太热了!” 慕容庭看着她那双灵动俏皮的眸子,此刻却充满慌乱,了然地勾起了唇角。 “哦?”他故意将声音放得更慢、更温柔,带着一种揶揄。他重新俯下身,鼻尖几乎贴着她的脸颊,呼吸交缠。“现在才发现我热,是不是太晚了些,阿锦?” 楚玉锦被他这近乎直白的挑逗弄得心头狂跳,又羞又恼。她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使出了全部力气,“慕容庭!你快走开!” “好,我走。”他低笑几声,顺势起身,走出房门。 他走后,楚玉锦盯着床顶发了好久的呆。锦被下的身子仍旧滚烫,仿佛那道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烫得她无处可躲。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一幕——他低头系带时,颈侧的线条微微绷起;晨光落在他肩头,肌肤像在淡淡发光;还有他转身时,衣袍半敞,腰腹间若隐若现的肌肉纹理…… 她猛地捂住脸,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不要想了!”她小声嘀咕,却越想越清晰。 等到感觉到饥饿时,她才慢吞吞地起床穿衣。阿雯端着热水进来,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问:“小姐今儿怎么脸这么红?可是着凉了?” 楚玉锦慌忙摇头:“没有!就是……就是睡得太闷了。” 她草草梳洗,用早饭时也心不在焉。慕容庭已去铺子,她独自坐在桌前,对着那碗清粥小菜,竟一口也吃不下。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他赤着上身站在铜镜前的模样——那并非她第一次见他赤裸上身,为什么偏偏这次,让她心乱如麻? 她忽然想起昨夜兰花开时,他揽着她腰的手;想起他咬她肩头时,低沉的喘息;想起他压着她手腕时,掌心的热度……一桩桩一件件,像春水漫过堤岸,止都止不住。 她放下筷子,起身道:“阿雯,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阿雯笑着说好:“小姐是不是想买花了?” “走吧。”她只想透口气。 那日午时,楚玉锦与阿雯在街上闲逛。春日的街市热闹非凡,卖糖人的、捏面人的、卖绢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本想散心,却越走越闷。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阿锦!” 她抬头一看,竟是母亲,正从珠宝铺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锦盒。 “娘?”楚玉锦走过去,“您怎么在这儿?” 楚夫人笑眯眯地拉住她:“正巧,给你挑了对耳坠子,来,试试看合不合适。” 楚玉锦被她拉进铺子,坐在镜前。掌柜的捧出几对耳坠,翡翠的、珍珠的、碧玺的,琳琅满目。她却心不在焉,试戴了几对,都觉刺眼。 楚夫人见她魂不守舍,问道:“怎么了?这样心不在焉?” “没有!”楚玉锦连忙否认。 她索性拽住母亲的袖子,“我就是想家了……想回家住两日嘛!娘,您就让我回去住,好不好?” 楚夫人被她这副小女儿态逗得无奈又好笑,指尖在她额上轻轻一点:“成亲才几月,就惦记着娘家了?” 楚玉锦抱着她胳膊晃啊晃:“我想娘了,不行吗?” 楚夫人终究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含笑应道:“好好好,回就回。庭儿那边我差人知会一声。” 慕容庭处理完铺子里的事务,回家时已迟了些,到家后才知道楚玉锦已回了楚家。 他想了想,终究是按捺不住,深夜去叨扰岳丈家的门房。 夜色深沉,月色如水。楚府后院静谧无声,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闺房的门,房内留了一盏微弱的灯。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径直躺到了楚玉锦身旁。 楚玉锦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动,睁开眼便看到身侧那张熟悉的脸。她不悦地小声嘟囔:“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慕容庭侧过身,手臂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腰际:“长夜苦寒,孤枕难眠。” 楚玉锦推了推他:“我难得一个人睡,你又来挤我。” 他轻轻拍着她,带着笑安抚:“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买张大点的床就是了。” “不要,”楚玉锦撇嘴,“我喜欢我这张床,你去隔壁睡就是了。” 慕容庭沉默了一瞬,故意叹了口气,听起来很是失落:“好吧,是我惹你厌烦,自讨没趣。” 他依言起身,从床尾拿了一床被子,转身走到了房间角落的榻上。 慕容庭走了,这张床只剩下楚玉锦一个人。床榻宽敞,被褥柔软,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馨香。但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心中暗骂他混蛋,明明知道她心软,却偏偏使出这以退为进的伎俩。她感受不到他身上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只觉得方才那张床有多宽敞,此刻她的心就有多空落。 终于,楚玉锦受不了这种折磨。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到榻边。 她没有多想,直接挤到他身边,掀开他的被子,钻到了他的怀里。 被褥尚存他方才的余温,像一团悄然收拢的热雾,将她瞬间裹住。 “混蛋。”她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声音闷闷的。 慕容庭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进怀里。他的胸膛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她耳畔。 她能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愉悦的笑意——那笑意从他微微颤动的胸肌传来,像夜风掠过水面,荡起细碎的涟漪。 “怎么了?”他在她颈边低声轻笑,呼吸带着灼人的热意,拂过她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被他抱住的楚玉锦全身发热,如陷泥淖,动弹不得。 她想起幼时在花树下见到的一幕:一只小飞虫嗡嗡飞行,最终不慎撞到了一张银色的蜘蛛网上。本来八风不动的蜘蛛,迅速而精准地吐丝,把那只小虫捆得死紧,成了瓮中之物。 楚玉锦现在才觉得,慕容庭就是那只以静制动、请君入瓮的坏蜘蛛,而自己就是那只没头没脑、一头扎进去的傻飞蛾。 可奇异的是,那被捆缚的感觉,并没有带来惊惧,反而带来一种安稳。 他的手臂从她腰后绕过来,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衣襟边缘摩挲,像在加固最后一圈网。 她放弃了挣扎,在这令人发烫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熟悉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你是只蜘蛛。”楚玉锦突然开口说,“坏蜘蛛。” 慕容庭拍了拍她,掌心贴在她后腰,好奇她这是哪里来的想法:“为什么?” 楚玉锦故意不答,只将脸往他颈窝里蹭了蹭,不再理他。 现在轮到这只坏蜘蛛睡不着了。 15几回魂梦与君同,醒时犹作醉朦胧 榻上狭小,楚玉锦和慕容庭最终还是回了床上去睡。此时子夜已过,春日的寒意被屋内的炭火尽数隔绝。 慕容庭睡得极沉,身躯如同陷在灼热的泥沼里,浑身紧绷。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真实而酣畅淋漓的梦了。 梦中,他感觉到怀中人不再挣扎,而是如水般缠绕己身,和心爱人肌肤相亲的舒爽快意,让他发出了低沉而满足的喟叹。 梦境的余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他骤然惊醒时,体内那股躁动的热意仍未消退。他的呼吸粗重,额上渗出汗珠,眼前仍被一层迷离的雾气笼罩。 他恍惚间,感到身边的床榻一动。身侧柔软温香的身躯触手可及。 “阿锦。” 他沙哑地唤了一声,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以为她仍在等待他完成梦中未尽的旖旎。他翻身而上,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慕容庭没有给楚玉锦反应的时间。他灼热的唇舌精准地攫住她的,狂热不容拒绝,像是要将她吞噬入腹。 “唔……” 楚玉锦从睡梦中被这股压迫感惊醒。她反射性地想要推开,却被他沉重的身体和强健的手臂牢牢压制。那股灼人的热意从他身体传来,令她本能地感到心悸和不适。 她感到自己薄薄的中衣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那指尖的探索带着清晰的目的性,肌肤敏感地几乎战栗。她心底彻底慌了,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攻势让她感到恐惧。 她拼命挣扎,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想叫他的名字,声音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然而慕容庭却充耳不闻,他喉结剧烈滚动,只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娇软无骨,反抗却被他当成是迎合,越是让他感到酣畅淋漓。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自我沉醉的迷乱,他将唇舌移开,沿着她雪白的颈侧一路向下,手掌覆上了她胸前的柔软。 楚玉锦身躯猛地一颤,那突如其来的、毫无预警的侵犯,让她心底升起一股极大的委屈和害怕。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所有的动作骤然凝滞。 他睁开眼,低头,正对上她那双湿润,却又带着惊怒交加、恐惧又不屈的双眼。 慕容庭只觉得自己像从万丈悬崖上跌落,心脏“砰”地一声砸碎在冰冷的地上。那不是梦中娇柔的迎合,而是真实的泪水,是恐惧。 他立刻抽回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却又带着极大的克制,翻身滚到一旁。他坐起身,猛地背对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要将刚才那股从梦境中带出的欲火全部吐出。 楚玉锦得到解脱,立刻缩到了床榻最里侧,她紧紧地裹着被子,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既愤怒,又委屈害怕,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弄明白的悸动和羞赧。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底又疼又酸,难受得厉害。 慕容庭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他平复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锦,对不住。”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他阴沉的脸上,他眼中满是懊悔和痛苦。 “是我睡得糊涂了,我以为……我……” 没有再说下去。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她,却被她本能地一缩身子躲开。他僵在原地,收回了手。 他誓言要保护她,却做了被他所杀的人一样的事。 阿锦第二次露出那样的眼神,竟然是对着他。 他该杀了自己。 他握紧拳头。 “是我不好,以后再绝不会这样。” 楚玉锦看着他脸上那份痛苦和后怕,心头的委屈反而散去了大半。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那份突如其来的惊惶仍让她心有余悸。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你睡榻吧。” 慕容庭低低应了一声“好”,便起身。他拿了被褥,走到墙角的榻上躺下。他背对着她,躺得笔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翌日清晨,用早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凝滞得如同昨日的残梦。楚玉锦虽然换上了日常衣裙,努力佯装无事,但那份不自在的尴尬却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她眉宇间。她偶尔抬眼,目光触及慕容庭,便立刻垂下眼睫,手中银箸也慢了半拍。 慕容庭面上虽仍保持着惯有的沉稳,但眼底的青黑泄露了他一夜未眠的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无颜面对她。 两人相对无言,早饭草草结束。慕容庭临出门前,犹豫再三,只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铺子里事忙,今夜我……不回来了。” 他选择了逃避。 夜幕降沉,慕容庭果然没有回家。他把自己关在铺子的账房里,面对着一堆堆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弥补那份对她的冒犯和惊吓。他怕自己再度失控,更怕看到她眼中的惊惶。 第二天中午,慕容庭硬着头皮回家吃了午饭。餐桌上,两人依旧相对无言,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他匆匆用膳后,又借口铺子有事,转身离开。 慕容庭不知道,夜不归宿,对于楚玉锦而言,却成了一种新的煎熬。 起初是生气。她气他懦弱、气他逃避,气他一走了之。可气过之后,便是难言的想念。她想念他夜里的温暖,想念他躺在她身侧时的气息,更想念他那双含着温柔的眼睛。 第三天清晨,楚玉锦早早起身,和阿雯二人一同出了府门。春风拂面,街市已渐次苏醒,她们径直往城中一间名为眠香阁的铺子而去。那眠香阁专卖胭脂花粉与熏香,门前挂着淡色纱幔,空气中弥漫着幽微花香,引得过路女子频频驻足。 楚玉锦此番前来,是为了学制熏香之法。她记起年前梅花盛开时,曾在家试做梅香囊,却连番失败,两次皆是香气散逸,形色不佳。这几日春兰正开,她不想再错过这花期,便想将兰花制成熏香,长留其幽香。 眠香阁内,柜上摆满各色瓷瓶玉盒,香气层层迭迭,令人心醉。老板娘染娘乃是一位年近三旬的女子,眉眼清冷,她素来心气高傲,做事一丝不苟,从不对外传授秘法。 楚玉锦直言来意,求染娘指点兰花制香之术。染娘闻言,心中觉得可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蹙眉,语气冷然:“楚小姐出身名门,何必学这琐碎之事?大小姐一时兴起,兴致过了便扔一边去,我没这工夫陪着玩闹。” 楚玉锦闻言不恼,反倒温言笑道:“染娘说得是,我确是好奇心起。但我并非三心二意之人,若染娘不信,我愿先在此帮工,染娘瞧我是否认真,再行决定可好?” 阿雯在一旁闻言愕然,她本以为自家小姐是来买胭脂香粉,没想到是要来做白工。她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袖子,却被她轻轻按住。 染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本以为这娇小姐不过是闲来无事,闻言便会拂袖而去,不想她竟肯低身帮工。染娘思量片刻,终是勉为其难道:“也罢,你若真能耐下性子,便从今日开始,帮我理货、研粉,一月过后,我再看你心性。” 楚玉锦心中欣喜,淡淡笑了,卷起袖子便开始忙碌。她虽出身富贵,却不娇气,研磨花粉时细心认真,理货时井井有条。阿雯在一旁帮衬,两人忙至午时,染娘虽未多言,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认可。 待午后,楚玉锦方才告辞,约定明日再来。她与阿雯出了眠香阁,午后阳光正好,她心情颇佳,却忽然忆起慕容庭这两日不归家之事,心头又生出一丝烦闷。她终于按捺不住,换了身素雅的衣裳,带着阿雯,径直找上了慕容庭的铺子。 慕容庭正在铺子里查验一笔账目,忽见那抹熟悉的人影闯入,他手中的毛笔一顿,抬眼时眼中满是惊讶:“阿锦?你怎么来了?” 楚玉锦站在门口,看着他眼中的意外和无措,心中那股气突地又升腾起来。 她微微抬起下巴,语气淡淡的:“我特别来看看,铺子里有多忙。”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店里事忙,我不烦你。” 慕容庭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气。 慕容庭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讨好:“不忙。我们出去走走吧。” 楚玉锦板着脸,抬眼望他,直接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既然不忙,为什么不回来?” 一句简单的话,却直直堵得慕容庭无话可说。他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被她这一句问话,击得粉碎。 他无法回答,只能垂下眼帘,柔声问道:“走我们去江边走走,好吗?” 两人沿着城外的江岸散步,春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清冽而柔和。两岸杨柳依依,枝叶嫩绿,一片生机勃勃。 慕容庭小心翼翼地,试图打破这份尴尬和沉默。 “刚才酒坊的李老板来买米,说刚酿好了香醇的果酒,我们买点回去尝尝?” 楚玉锦板着脸,语气生硬:“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了?” 慕容庭一滞,知道她仍在生气,又一次无话可说。 两人陷入了更久的沉默,脚步缓慢地走在江边小径上。 楚玉锦的目光掠过眼前。眼前是温柔的春景,是嫩绿的杨柳,是粼粼的江水。 她忽然觉得,在刚刚来的路上,心中那份想要问他、想要追究、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在春日的景色中、在与身边人肩并肩走路时,都不重要了。 她伸出手,在慕容庭毫无准备时,主动牵上了他的手。她的指尖温软,动作毫不迟疑,将两人交握的手指紧紧扣住。 慕容庭的身体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侧过头,惊讶地看着她。 “你别说话,坏我心情。” 她却没有看他,依旧慢慢走着,目视前方春景。 但他分明从这主动的姿态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全身心的信赖和喜欢。 他唇角勾起,不再犹豫,反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拢入掌心。 最是江南好时节,春风送暖,冰雪消融。 16轻解罗裳诉情衷,露滴青荷初绽红(H) po 两人沿着江岸走至暮色四合,才携手归家。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楚玉锦躺在柔软的床榻内侧,慕容庭则在她身旁的外侧躺下。他没有像那日那样,僵硬地躺在角落的榻上,也没有像前几日那样,找借口铺子里过夜。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躺在了她的身边,让楚玉锦心中觉得安定。 楚玉锦侧过身,忽地开口:“今日我去眠香阁,找了染娘,想学制熏香的法子。” 慕容庭眼睫微抬:“嗯?” “她疑心我只是起了玩闹之心。” 慕容庭道:“但你是认真。” “是。”她顿了顿,“梅花那两次都失败了,这次兰花开得正好,我不想再错过。” “但她不知。”慕容庭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手掌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热。 楚玉锦抬眸看他,黑暗之中也是眼眸晶亮:“我会让她知道。” 慕容庭淡淡笑了,“等你学成归来,我用的熏香就都靠你了。” 楚玉锦“哼”了一声,“我若学成归来,一定收你最贵。” 慕容庭听了,将她抱住,轻笑道:“幸好我还是有些闲钱的。” 夜色愈深,两人的呼吸渐渐平稳。楚玉锦突然动了动,侧过身面对着他,借着窗外月光,她的目光落在他眉眼间。 “容容,”她突然轻声唤道,声音飘在夜色中,“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慕容庭闻言,眼睫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混杂了无奈、宠溺和些许好笑的神情。他甚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颇有种“这你也不知道”的无奈,侧过身,伸出手,指腹极轻地摩挲着她脸颊的轮廓,动作温柔而郑重。 “是,”他慢慢地说,声音低沉认真,“非常喜欢。你呢?” 他反问,目光在她眼中流连,等待着她的答案。 楚玉锦被他这专注而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又微微发热。她垂下眼睫,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我以前不明白,总觉得成亲是长辈的安排,跟谁都一样。”她顿了顿,语气突然坚定起来,“但这几天我突然明白了。要我跟不喜欢的人成亲,我一定会闹的。”请记住网址不迷路18j ins e.co m 慕容庭眼中的笑意愈盛,他自然了解她的脾性。 “你一定会闹离家出走,闹得天翻地覆。”他语气笃定,仿佛亲眼见过她闹脾气的场景。 楚玉锦不满地撇了撇嘴,“你又知道了?” “我不会让你和别人在一起。”慕容庭伸出手,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柔软温热指尖收拢在掌心,前几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她咬了咬下唇,终于问出了一个在她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声音压得很低,语气紧绷:“你是不是想跟我圆房?” 慕容庭一愣,随后便是低低的失笑。他松开她的手,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 “傻姑娘,”他语气温柔耐心,“这个问题只在你。” 楚玉锦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踌躇着开口:“我不知道。” 慕容庭轻轻“嗯”了一声,却又带着几分调侃地补了一句,“阿锦,你我都是十八岁了,有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楚玉锦抬眸瞪他,“你想说什么?” 她的反应自然在他预料之内,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认真而温柔,“……当然,也还有女子尚未出阁。” 他收回手,一字一字道:“我想说的是,你我不必同他人一样,你不用为我勉强什么。” 她听了他这话,的确有些昏了头,心想他这只坏蜘蛛又在织网了。她扭过头:“我本来也不会为你勉强。” 慕容庭无声地笑了,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你刚才是不是又想跟我吵架了?” 楚玉锦在黑暗中,对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轻轻地“哼”了一声。 床榻之上,静默片刻,楚玉锦抬起头,眸子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她微微俯身,柔软的发丝垂落在慕容庭的颈侧。 楚玉锦趴在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慕容庭眼底的笑意瞬间漫开,手臂自然地收紧,将她更紧地拥在怀中。他低头,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阿锦,我要你亲口说喜欢我。” 楚玉锦在他胸口蹭了蹭:“我说了你就睡不着了。” 慕容庭低低地笑了,那笑声从胸腔震动而出,带着愉悦的颤音,传到她的耳里:“我本来也睡不着。” 楚玉锦故意跟他作对:“我不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带着满满的宠溺。他靠近她的发间,轻轻张口,咬住她耳边的几缕头发,轻轻扯了扯,“你说不说?” 头发被他拉扯得有些疼,楚玉锦却觉得心头痒痒的,她不满地轻呼一声,“你扯我头发,我讨厌你。” 他要她说“喜欢”,她却偏偏要说“讨厌”,只是爱侣间的打闹。慕容庭松开她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气颇为无可奈何:“总说我爱使坏,我哪里比得上你。” 她听罢,得意地扬起下巴,唇角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得意笑容,“我就喜欢使坏。” 然后,她不管不顾地再次俯身,张口去咬他脖颈。 她这一下出乎意料,他闷哼一声,却抱着她的腰,没有推开她,楚玉锦不松口还加劲儿,用牙齿轻轻研磨,直到感受到他皮肤下的脉搏因她的动作而加速跳动。 慕容庭终于伸手,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再咬你也别睡了。” 楚玉锦被他这略带威胁的语调逗笑了,却丝毫不怕。她松开嘴,抬起头,重复着他刚说过的话:“我本来也睡不着。” 两颗心皆因情动而雀跃,寂静的夜反衬出交缠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兴奋与悸动涌上心头,令他们神思皆醺,再无睡意。 慕容庭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快,他侧身将她压下,翻身,掀开她的衣领,露出她光洁的颈侧。他低头,灼热的唇舌轻轻落在了她肩头白皙的肌肤上。 楚玉锦身体瞬间僵硬,缩着脖子躲避。那份熟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酸麻感瞬间袭来,让她浑身战栗。 慕容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和慌乱的眼神。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语气温柔而揶揄,分明是在嘲笑她:“傻姑娘,自己受不住还要招惹我。” 楚玉锦被他这番话激起了不服输的小脾气,她睁开眼睛,坚决地反驳:“谁说我受不住。” 话音未落,她便再度翻身压住他,俯身而下,两双眸子对上便吸在一起黏在一处。她的眼神迷离却又专注,左右没想好从哪里下口,最终将所有的犹豫都化为本能的冲动,把自己的唇瓣轻轻贴上他的。 慕容庭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反客为主,不再克制,手臂从她的腰际穿过,将她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他张开唇,循着她的心意,温柔地接纳了她这份稚嫩而大胆的回应,将这个吻变得缠绵而炽热。 楚玉锦全身的肌肤都在他的怀抱中变得滚烫,如陷热浪。她只觉得头脑昏沉,只能凭着本能回应他。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他才依恋地、缓慢地离开她的唇。 唇瓣分离的瞬间,楚玉锦大口喘息,胸脯剧烈起伏,脸颊如染胭脂。她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乱与不满足,凝视着慕容庭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他的呼吸同样粗重,喉结滑动,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她融化。 他低头,再次攫住她的唇,这次吻得更深更急,舌尖探入她口中,卷起她的软舌纠缠,吮吸着她甜美的津液。 楚玉锦呜咽一声,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背,指尖嵌入他结实的肌理。她从未想过一个吻能如此销魂,体内一股热流涌动,汇聚在小腹,让她双腿发软。 慕容庭的手掌从她腰际向上游移,隔着薄薄的中衣,覆上她胸前的柔软。他轻轻揉捏,那团绵软在掌中变形,乳尖在指腹摩擦下迅速硬挺。 楚玉锦全身一颤,口中溢出细碎的呻吟。 “别……” 她本能地弓起身子,贴得他更紧。她的反应如火上浇油,慕容庭的欲火彻底点燃,他慢慢解开她的衣襟,露出雪白肌肤和粉嫩的双乳。 他低头含住一侧乳尖,舌尖绕着舔舐,牙齿轻咬,另一手则掐住对侧,拇指拨弄着那点红樱。 楚玉锦尖叫出声,脑中一片空白,只剩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下身已湿润,内里空虚得发痒,不自觉地扭动腰肢。 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一半是害怕一半却又期待,双手紧紧抓住既带给她恐惧,又带给她欢愉的身边人。 慕容庭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扫过她散乱的青丝和红肿的唇瓣。他迅速褪去自己的衣袍,露出精壮的身躯,那根粗长肉棒已昂首挺立,顶端渗出晶莹液体。他拉开她的腿,脱下她的亵裤,手指探入她湿滑的花径,轻轻抽插,拇指按压着那颗敏感的肉珠。 “阿锦,好软……”他低哑道,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 楚玉锦咬唇,羞耻与快感交织,她抓住他的手臂,喘息着:“容容……我……” 他俯身吻她,安抚道:“别怕,我会轻些。” 手指退出,他扶着玉茎顶端,抵住她紧致的入口,缓缓推进。楚玉锦痛呼一声,眉头紧蹙,那撕裂般的胀痛让她眼角渗泪。 慕容庭停顿下来,吻着她的脸颊,突然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心只系在你身上?” 楚玉锦轻轻喘息,穴肉紧紧绞住肉棒顶端,“什么时候?” “十三岁那年,我们去放风筝。”他说,硬热的欲望趁着说话之机继续深入,“你那个时候是个傻瓜,跳到河里拦我。” “嗯……”楚玉锦紧致的穴肉被他强行撑开,浑身都想要颤抖,“你更是傻瓜,跳到河里追风筝……” 慕容庭低笑出声,随同的两位母亲被孩子突然跳到河中吓得尖叫,两人互相搀扶着上岸,然后他就看到了——楚玉锦一身素白衣裳被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少女正在成长中的身体显示出渐趋玲珑的曲线,他看得呼吸停滞,迅速移开了眼光。 自此之后,神魂沦陷。 17琴瑟共鸣鱼水欢,星月同辉映良缘(H) 他耐心等待她适应。待她呼吸平稳,他才继续深入,直至整根没入,那紧热包裹让他喟叹出声。 他开始缓慢抽送,每一下都顶到最深,龟头刮过内壁的褶皱,带出更多蜜液。楚玉锦起初还痛得咬牙,渐渐转为酥麻的快意,她双腿缠上他的腰,迎合着他的节奏,口中发出娇媚的喘息。 “容容……我不行了……” 慕容庭闻言,动作加快,肉棒猛烈撞击,每一下都发出湿润的水声。他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捏着她的乳,腰腹发力,深入浅出。楚玉锦尖叫着攀上高潮,内壁剧烈收缩,绞得他几乎失控。他猛抽几下,低喘着射出滚烫的精液,灌满她的花宫。 两人相拥喘息,慕容庭吻着她的额头,轻抚她的背脊。体内那根肉棒虽已稍软,却仍深深埋在她花径深处,堵着先前射入的精液,一跳一跳,像在挑衅她尚未平复的敏感内壁。 楚玉锦蜷在他怀里,脸上满是红晕,喃喃道:“容容……我喜欢抱着你。” 他低笑,紧抱住她:“阿锦今天转性了。” 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低声道:“我知道你让我不要说那天晚上的事,还提前求亲,是为了保护我。我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但我不能让你成为别人的谈资。” 楚玉锦慢慢地道:“那天晚上……是他强迫我,做不得数的,我与你才是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何况……他没有像你这样……” 慕容庭脱口而出:“他没有?” 楚玉锦摇头:“容容,我只爱你一个。” 慕容庭沉默。 楚玉锦唇角微勾:“容容,你不说话,是不是又招架不住了?” 慕容庭叹了口气:“我的确有些招架不住了。” 楚玉锦听了,难免得意地笑出声。 慕容庭低头,舌尖舔去她唇角残留的津液,声音沙哑缓慢,显然是在诱惑她:“阿锦,再来一次。” 她刚想摇头,他已翻身将她压回榻上,膝盖强硬地顶开她的大腿。月光从窗纱漏进来,照在她红肿的花瓣上,亮晶晶的蜜液混着白浊的精液,顺着股缝流到床上,洇开一片淫靡的湿痕。 他俯身含住她耳垂,牙齿轻咬,舌尖沿着耳廓打圈,热气喷在她颈侧。楚玉锦颤栗,乳尖不受控制地挺立,蹭过他的胸膛。慕容庭另一只手滑到她腿间,指腹拨开那两片湿透的花瓣,找到仍肿胀的阴蒂,轻轻一按。 “啊——”她仰颈尖叫,腰肢猛地弓起,蜜液再次涌出,沾湿他的指尖。 他抽出手指,握住自己重新挺立的肉棒,顶端抵住那红肿的入口,腰胯一沉,猛地一挺,整根没入。楚玉锦痛呼一声,内壁被撑到极致,残留的精液与新分泌的蜜液混成黏腻的润滑,发出淫靡的水声。 慕容庭不再温柔,腰胯大力撞击,每一下都顶到花心,碾过敏感点,带出更多白浊泡沫。楚玉锦被干得语不成句,只能抓住他的肩,指甲陷入皮肉,留下几道鲜红的抓痕。她的乳随着撞击剧烈晃动,乳尖在空气中划出淫靡的弧线。 他低头咬住左侧乳尖,牙齿轻磨,舌尖卷弄那点红樱,另一手掐住右侧乳肉,拇指拨弄乳尖,揉得那团软肉变形。楚玉锦哭腔颤抖:“太深了……容容……” 她双腿却本能地缠紧他的腰,脚跟抵在他臀上,迎合着他的节奏。慕容庭喘息着加快速度,肉棒在紧致的甬道里进出,每次抽出都带出粉嫩的内壁,又狠狠顶回去,撞得她花心发麻。 淫荡的撞击声混着湿漉漉的水声,床榻吱呀作响。慕容庭一手掐住她的腰,一手揉捏她的臀,迫使她抬高迎合。每次深入,囊袋拍在她臀肉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楚玉锦的呻吟越来越高亢,内壁开始痉挛,绞得他几乎失控。她尖叫着攀上顶峰,花心猛地收缩,蜜液喷涌,浇在阳物上。慕容庭被那吸吮般的紧绞刺激得低吼,猛抽几下,滚烫的精液再次射入深处,灌满她的胞宫。 他伏在她身上,汗水滴落她胸口,肉棒仍在她体内跳动,射出最后几股。楚玉锦喘息着,腿间黏腻一片,精液混着蜜液缓缓流出,顺着股缝滴在床上,洇开更大的湿痕。 余韵渐散,楚玉锦瘫软在慕容庭怀中,体内满溢的精液与蜜液混合,腿间一片黏腻。她喘息着,脸颊潮红,汗湿的青丝贴在额角,乳尖仍微微颤动。慕容庭的肉棒虽已软下,却仍浅浅埋在她花径里,堵着那股热流不让外泄。他的手掌在她脊背上游移,轻轻摩挲,惹得她又是一颤。 他低头吻她眉心,声音低哑:“阿锦,继续?” 楚玉锦本想摇头否认,可体内那股空虚又隐隐作祟。她咬唇,眼神迷离,终究小声嗯了一声。 慕容庭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翻身将她抱起,置于床榻中央。月光洒进,照在她雪白的身躯上,映出乳肉的圆润曲线和腿间红肿的花瓣。他跪在她腿间,双手握住她的膝弯,向两侧分开,露出那湿淋淋的花穴。花瓣外翻,入口处还残留着白浊的精液,缓缓流出,顺着股缝滑下。 他俯身,舌尖探出,舔过那道湿痕,一路向上舔到花蒂。楚玉锦尖叫,腰肢猛地抬起,双手抓紧他的肩,指节泛白。他的舌头灵活,绕着阴蒂打圈,吮吸那颗肿胀的肉珠,牙齿轻咬,惹得她蜜液喷涌。另一手伸出,中指探入花径,勾起内壁的褶皱,抽插时发出“咕啾”的水声。 “别舔……”她哭着颤抖,羞耻得想合腿,却被他膝盖顶住,无法动弹。 慕容庭抬起头,唇上沾着她的蜜液,眼神晦暗:“别怕。” 他继续低头,舌尖钻入花径,卷起残留的精液与蜜液,吞咽下肚。楚玉锦脑中嗡鸣,快感如电流般窜过全身,她弓起身子,乳房晃动,乳尖在空气中挺立。他空出的手覆上左侧乳房,拇指和食指捏住乳尖,轻轻拉扯,另一手的三指并入花径,猛烈抽送,掌心撞击阴蒂。 楚玉锦尖叫着泄身,蜜液喷在他脸上,内壁痉挛绞紧他的手指。她全身抽搐,泪水滑落眼角,喘息道:“够了……我受不住……” 慕容庭抽出手指,舔去唇边的液体,肉棒已重新硬挺,青筋暴起,阳物顶端渗出晶莹。他扶着肉棒,在花瓣上摩擦几下,沾满蜜液,然后猛地顶入。楚玉锦痛呼,入口已被干得红肿,却因润滑而顺利吞没整根。内壁紧裹着那粗长,感受到每一条筋脉的跳动。 他开始抽送,先是缓慢,让她适应,然后加速,腰胯如打桩般撞击。每次抽出,只剩顶端卡在入口,又狠狠顶回,囊袋拍在她臀上,发出淫荡的脆响。楚玉锦的呻吟断断续续,双手抱住他的颈,腿缠上他的腰,脚跟抵着他臀部,迎合着节奏。 慕容庭俯身,吻住她的唇,舌头纠缠,交换津液。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揉捏她的乳,拇指拨弄乳尖。肉棒顶到花心,每一下都碾压那点敏感,惹得她内壁收缩。他抽送数百下,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她胸口,混着她的汗珠。 “阿锦……夹紧我……”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动作更猛,龟头撞击花心,发出湿润的水声。 楚玉锦哭喊着再次高潮,内壁如吸吮般绞紧,蜜液浇在龟头上。慕容庭被刺激得脊背发麻,猛抽十几下,射出了第三股精液,滚烫地灌满胞宫,直至溢出,顺着肉棒根部流下。 他伏在她身上,肉棒仍在体内跳动,射出余精。楚玉锦软成一团,腿间满是白浊,床上湿了一大片。她喘息着,声音细弱:“容容……够了……真的够了。” 慕容庭吻她额头,低笑:“嗯,这次够了。” 他抽出肉棒,精液涌出,她控制不住地呻吟一声。他抱起她,用温热的湿帕仔细拭过她腿间黏腻的花瓣,又替她擦净胸口与腹间的汗渍,最后把自己也草草抹净。帕子丢进铜盆,他抱起软成一团的楚玉锦,重新将她放回干燥的床单中央,扯过被衾覆住两人。 楚玉锦闭着眼,睫毛还带着细汗,声音软得几乎听不见:“容容……我真的累了……” 慕容庭低低应了一声,侧身躺下,将她揽进怀里。肉棒半软,却仍胀得发烫。他稍稍抬腿,龟头顺着湿滑的缝隙滑进去,缓缓推进,直至整根没入那温热紧致的甬道。精液与蜜液混合的润滑让进入毫无阻力,只剩被包裹的快意。 楚玉锦猛地睁眼,穴口被撑得发酸,忙伸手去推他胸膛:“不要……有些疼了……” 慕容庭扣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边,嗓音低哑而温柔:“我不动,就这样睡吧。” 他不再动弹,只将她抱得更紧,肉棒深埋,龟头抵在花心,像一枚温热的塞子。楚玉锦咬唇,穴肉却不受控制地一伸一缩,绞着那根粗硬,发出轻微的“咕啾”声。 慕容庭闷哼,腰胯本能地轻顶一下,龟头碾过敏感的内壁,又立刻停住。楚玉锦嘤咛,腿根颤颤俱颤,穴口却更紧地裹住他。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在夜里交缠。 过了一会儿,慕容庭又轻轻顶弄,幅度极小,像安抚又像挑逗。楚玉锦抓紧他的肩,指尖发白,却终究没再推拒。穴肉继续一缩一放,吸得他低喘,肉棒在甬道里胀得更硬,龟头轻撞花心,带出细碎的水声。 夜色深沉,月光如纱。两人就这样相连着,半梦半醒间,肉棒在她体内浅浅抽送。楚玉锦的呻吟渐渐化成鼻音,穴肉的绞吸越来越软,带着倦意与依赖。慕容庭吻她的发顶,腰胯的动作也慢下来,最终只剩轻微的研磨,龟头贴着花心,像在哄她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楚玉锦的呼吸终于平稳,睫毛轻颤,睡意彻底将她吞没。慕容庭低头看她熟睡的眉眼,肉棒仍深埋不退,感受那温热甬道最后的几下无意识收缩。他闭上眼,唇角微弯,抱着她沉入梦乡。 18利剑斩断连理枝,不许人间起相思(h) 岁月如梭,转眼间,庭中梅花已开落十二番。数千日光景,竟恍若一瞬。 婚后数年,慕容庭与楚玉锦间虽偶有小争执,却总在夜深时分化作柔情蜜意。 这一年初夏,府中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只为慕容庭的叁十生辰。宴席散后,慕容庭推辞了友人留饮,径直回了内宅。楚玉锦已备好一桌小酒,烛光摇曳中,两人对坐闲聊。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侧身看他,柔声问:“容容,你近来总不睡觉,可有心事?” 慕容庭心下愕然,他以为她不会知道。 但他面上只是笑了笑,不露声色,话语如常:“估摸着天气热了,总睡不着。” 楚玉锦眉心微蹙,“当真?” “当真。明日我去药铺抓些安神汤来喝,你莫担心。”他笑着说,拍了拍她,“好了,我的寿礼呢?” 楚玉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他此时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却还是起身去书房,去取她收好的生辰贺礼。 慕容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渐收敛。近来血腥梦境缠身,腥风血雨,烈焰焚天,他在梦中杀气腾腾,剑下尸骨万千。只是这些却不必让她知道,徒增烦恼而已。 十数年前黑风寨一剑斩杀二十二人之事,恍如前世残梦。也许是他变得软弱,这样的杀意,与当下光景并不相容。 楚玉锦取来一个锦盒,慕容庭朝她伸手,示意她过来。楚玉锦在他膝上坐下,打开锦盒,里面是两只蝴蝶模样的风筝。 风筝做得极细致,蝶翼以薄纱覆彩,线条流畅,触手轻盈,仿佛一缕春风就能托起。 慕容庭拿起其中一只,拇指摩挲着竹骨,低声问:“什么时候瞒着我做的?” 楚玉锦枕在他肩头,声音带着笑:“在香阁的时候,我偷空缝的。我们好久没去放风筝了。” 慕容庭将风筝举到烛前,蝶翼透光,隐现细碎金粉:“明日去放风筝吧。” “好啊。”她立刻应,眼睛弯成月牙。 慕容庭调笑她:“又要制香又要做风筝,你近来可比我忙多了。累不累?” 的确,眠香阁老板娘染娘还有几月就要临盆,近来铺子里许多事都是楚玉锦在帮衬。从研粉、调香到记账、迎客,她样样上手,染娘虽嘴上不说,眼神里已满是信赖。 楚玉锦摇摇头:“不累。”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我们回家住一段时间可好?我想跟娘学学怎么做衣服,等染娘的孩子生下来了,送给孩子做生辰礼。” 慕容庭笑笑:“我记得你以前可一点也不喜欢女红。” “做给孩子的,自然要细致些。”她指尖无意识地绕着他的衣带,神色忽然落寞,“容容……” 慕容庭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她抱住,掌心轻轻抚过她后背。 楚玉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再过叁日,她也要叁十了。十二年光阴,梅花开落十二番,庭中兰香换了又换,唯独他们膝下空空。 慕容庭曾疑心是那碗避子汤出了差错,可请了多少不同的大夫来看,都说二人身体康健。两人又喝了一段时间的偏方,总也无用,后来慕容庭不许楚玉锦喝了——是药叁分毒,怕喝多了反而有害身体。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而稳:“阿锦,若上天注定我们只有彼此,那便只有彼此。” 楚玉锦窝在他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筝的蝶翼,半晌才低声道:“容容……若我们真无子嗣,你可想过抱养一个?” 慕容庭轻笑,声音像夜风掠过湖面:“我早想过。” 对他而言,只要他与楚玉锦在一起便够了,有无子嗣并不重要。但楚玉锦向来喜欢孩子,大哥大嫂的孩子慕容胤、如今八岁的慕容汐也喜爱同她玩乐。为了楚玉锦开心,他的确动过念头,抱养一个孩子。 楚玉锦也道:“我亦想过,只是……” 见她停顿不言,慕容庭便继续道:“记得东郊田庄那对夫妇吗?前年又添了第四个孩子。口粮紧缺,生下来便养不起,孩子夜夜啼哭,父母日日愁眉。生而不能育,岂非更大不幸?若有心善之家收养,予他衣食、教他诗书,对那父母是解脱,对孩子是新生——何尝不是两全?” 楚玉锦抬眸,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可那是人伦骨血,拆散岂不残忍?孩子虽小,也知父母恩;父母虽苦,也舍不得骨肉离身。你我若抱走,便成了那夺人所爱之人。” 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正因他们养不起,才更该帮他们——添粮、减租、教他们手艺,让孩子留在父母膝下。抱走孩子,不过一劳永逸,真正救急,是让他们自己养得起。” 慕容庭听罢,沉默片刻,指腹摩挲着她的发髻,忽地低笑,认真道:“阿锦说得是。” 他抬手,将风筝放到一旁:“你说得对,拆散确是下策。可若真有那无路可走之时——譬如父母双亡,我们收养,便是给他们一条活路。你我既有余力,我们既然想要孩子,有何不可为?” 楚玉锦咬了咬唇,半晌才轻声道:“若真到那一步……我愿意。” 慕容庭颔首,握住她的手:“好,就依你。亲生也好,抱养也罢,孩子来了,便是我们骨血。” 他俯身与她额心相抵,笑着说:“我们和孩子一起放风筝,可好?” 楚玉锦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容容,我们去和大哥大嫂说,让汐儿多住一段时日罢。” 慕容庭挑眉,似笑非笑:“汐儿这小丫头,叁个月前说只住半月,如今半月变叁月,再多住一段,怕是要把咱们这小院当京城别院了。” 楚玉锦失笑:“汐儿在这里住着开心,她夜里提着灯笼去后山捉萤火虫,捉了又放,玩得比谁都开心。”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况且……大哥在京城忙,胤哥儿也在书院苦读,汐儿若回去,府里冷清得很。大嫂信里也说,汐儿在这儿胃口好、脸蛋圆了,让她再多住些日子。” 慕容庭想了想,点头:“也好。汐儿性子活泼,你近来忙着眠香阁,又惦记着给染娘的孩子做衣裳,有她在旁叽叽喳喳,倒真能解你乏累。” 楚玉锦眼底浮起温柔:“我不止为这个……汐儿虽不是咱们亲生的,可她唤我小婶婶,黏着我教她制香,等她再大些,若咱们——”她顿住,没说下去,只轻轻握住他的手。 慕容庭明白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若咱们膝下仍空,就让汐儿常来。等胤哥儿得空,也接他过来小住。咱们这院子不大,热闹些才好。” 慕容庭说着,指尖已落在她腰间,轻轻一挑,衣带便松了。他低头吻住她未尽的话,声音含在唇齿间,却带着笑意:“阿锦,何况我们不一定会没有孩子,我会尽力的。” 楚玉锦被他抱起,稳稳放在榻上。他低笑一声,扯开她最后一件中衣,掌心顺着她腰线滑到腿根,粗粝指腹直接揉上那处早已湿软的花瓣。楚玉锦颤得一声呜咽,腿本能夹紧,却被他膝盖顶开。 “别躲。”他嗓音发哑,俯身含住她一侧乳尖,舌尖绕着硬挺的红樱打转,另一只手已探入她腿间,两指并拢,缓缓捅进那紧致湿热的甬道。楚玉锦仰颈喘息,腰肢被他顶得乱颤,花穴贪婪地绞住入侵的手指,淫水顺着指缝淌到榻上。 他抽出手指,换上早已硬挺的阳具,龟头抵住入口,猛地一挺,整根没入。楚玉锦尖叫一声,指甲掐进他背脊,腿根大开,任他狠狠撞进来。啪啪的肉体拍击声混着水声,帐内淫靡不堪。 慕容庭掐着她腰,抽送愈发凶狠,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撞得她乳浪翻摇。楚玉锦哭叫着攀住他肩,腿缠得更紧,花穴一阵阵痉挛,潮水般的高潮涌来。慕容庭滚烫的精液尽数射进她体内,烫得她又是一阵哆嗦。 他伏在她身上喘息片刻,阳具仍埋在她体内,缓缓抽出时带出一股混着白浊的蜜液,顺着她腿根淌下。 待云收雨歇,慕容庭湿了锦帕为她擦洗,翻身躺下,将她揽进怀里。 烛火早已熄灭,月光透过窗纱,两人呼吸渐渐平缓,楚玉锦窝在他胸口,很快沉入梦乡。慕容庭亲了亲她汗湿的额角,也阖了眼,帐内只余均匀的鼻息,与远处残夏的蝉声。 九重天外,白云万里,慕容庭梦见自己黑袍猎猎,手持一柄漆黑长剑,正追杀一群落败的仙君。那些仙君仙光黯淡,狼狈逃窜于云海之间。他剑锋一转,剑气如墨龙狂卷,眼看便要将为首一人斩于剑下。 天外忽传一声清喝:“且慢!”随之一道无穷阳炎真火自天穹倾泻而下,赤红火浪翻滚,灼得虚空扭曲。 魔尊不屑,拂袖一挡,漫天火海被一股无形魔气生生劈开,化作碎焰四散。区区阳炎真火,奈何不了他。 却见火光中冲出一道鹅黄身影,裙裾翻飞,眉眼清丽,竟长着一张楚玉锦的脸。她足踏火莲,冲入战阵,堪堪挡在众仙之前。 女仙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众位仙君且退,我真身乃天地初生时的一簇蕴火,不死不灭,魔尊奈何不了我。魔尊,请放过他们,我愿同你一战。” 几位仙君对视一眼,眸中闪过惊异与愧色,都听过蕴火之名,竟真脚踏祥云,化作流光遁走,只留女仙一人独立火海。 他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小小仙子,法力低微,只会放火,竟敢挡在他面前。天界众仙虚伪懦弱,竟真留下这小小仙子断后。 他听见自己冷笑说:“哦,不死不灭,本座倒要看看是如何不死不灭。”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一道黑电,瞬至女仙面前,五指如钩,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女仙不躲不闪,鹅黄裙角被魔焰舔舐,却燃不起半点火星。 慕容庭在梦中浑身冷汗淋漓,心跳如擂鼓,额角青筋暴起。他想将那只无情的手从她颈间扯开,可四肢如被万丈玄冰冻住,喉间只能挤出无声的嘶吼。梦境像一张黏稠的蛛网,越挣越紧,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节收紧,女仙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声。 “不……”他用尽全力在心底咆哮,一幕幕回忆汹涌而来——儿时放风筝时她的笑颜,她方才潮红的眼尾,她窝在他胸口时轻浅的呼吸——却……竟如云消雾散渐渐淡去。 他掌心魔焰骤盛,黑火如锁,瞬息缠绕女仙周身。鹅黄仙裙寸寸焦裂,化作灰烬飘散;雪肤玉骨在烈焰中剥离,血珠尚未落地便被蒸为赤雾。拂宜唇角溢血,仍倔强地盯着他。 他冷哼一声,五指一收,骨碎声细若脆玉。拂宜身躯轰然崩解,化作漫天光屑。他探手一扣,抓住那缕即将消散的魂魄,指尖魔焰翻涌,一握之下,魂飞魄散,连一丝声息也无。 不死不灭,在我掌下不过空谈虚妄。 床上之人坐起,楚玉锦被他惊醒,揉着眼朦胧看向他:“容容,怎么了?” 一瞬之间身边人已不在床上,他一身黑衣立在床头,道,“人世一场幻梦,你,还不愿清醒吗?” 作者的话:章节名来自白居易“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19世事若如大梦中,偏向梦中证己身 “人世一场幻梦,你,还不愿清醒吗?” 那声音听来空旷荒芜,裹挟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冰冷与杀意,全然不像是她自小相识的爱人。 楚玉锦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固,瞬间如坠冰窟,僵硬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玄黑的残影。 魔尊一拂衣袖,身形携着她破开虚空。 片刻之后,她足下是冰冷粗粝的焦土,刺骨的罡风如刀割般飒飒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试图用单薄的中衣抵御这彻骨的寒意。 环视四周,明月旷照之下,清晰可见连绵百里的荒芜之地,脚下是焦黑的泥土,山体漆黑如墨,没有一丝草木生机,亦不见半分人烟,只有死寂与狂风。 “容容……这是哪里?” 楚玉锦声音颤抖,带着强烈的恐惧与不安。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怖的景象,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死域。 魔尊立于她身侧,神色冰冷萧杀,对于她的恐惧视而不见。 他只是看着她因寒冷与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他心念一动,衣袖再拂。 下一瞬,在焦黑的山体前,一座熟悉的、与慕容府内无二的精致院落凭空拔地而起,青砖黛瓦,庭前甚至还留着他们亲手栽种的梅树,只是梅树枝头一片死寂,宛如枯死。同时,她身上的单衣已化作她惯常穿的那件柔软棉裙。 楚玉锦望着这凭空出现的院落,心底的恐惧更甚。 她转过身,对上他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了半分往日的宠溺与柔情,只剩下冰冷的空无。 “容容……我是在做梦吗?” 她轻声问道,声音颤抖,她突然抬手,指尖用力掐在自己的手臂上。 刺痛清晰地传来,但她却依然置身于这片荒凉之地,面对着这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容容……” 她走过去想拉他的手,他明明没有动,她却还是扑空了,踉跄一下几乎摔倒在地。 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冷然,直如数九寒冬之日的寒冰:“我不是慕容庭。” 楚玉锦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栗,这山、这风、面前这人,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不是梦境。她的质问带着一丝最后的、绝望的希冀,她双目紧盯着那道高大冰冷的身影,颤抖着重复:“你……你究竟是谁?” 魔尊眼中不见任何情绪,如高天之月俯视微尘。他甚至懒得看她,只是看向景山那片焦黑的远方,语调如玄冰般坚硬。 “吾乃魔尊。” 楚玉锦心下不安胜于恐惧,泪水流出顷刻间又被狂风吹散,她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袖,这一次她竟然抓住了,“容容呢?我的丈夫在哪里?” 魔尊抓住她的手扔开,一字一字道:“慕容庭不过吾之凡身,一世叁旬,今期以至,慕容庭已不存于世。” 她猛地跌坐在地,膝盖撞在焦黑的石子上,却全然不知疼痛。不存于世——她所爱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某种短暂的、注定消散的泡影。 “我不相信!你在骗我对不对!容容不会离开我的!” 魔尊立于罡风之中,玄黑的长袍猎猎作响,如同雕塑般冷酷。他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平稳,却比这景山的焦土更加冰冷。 “楚玉锦,自欺欺人,对你并无益处。” 他居高临下,陈述着一个她无力反抗的残酷事实,“叁日之后,拂宜清醒,你亦将消散。” 拂宜?消散?不只是慕容庭,连她自己,也只是为了承载另一人魂魄而存在的凡间器皿。 她直直看向魔尊眼底,讽刺地笑了,“我跟容容只是你们视如草芥的玩物吗?你们凡间这一遭,玩得可还尽兴?” 魔尊扫过一眼,不屑回答。 她看着眼前空旷的一切,看着那株宛如枯死的梅树,看着那座虚假的院落。 她改变不了魔尊。 慕容庭不会回来。 她的眼神慢慢收回,重新变得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彻底的万念俱灰。 她缓缓地站起身,不再看魔尊,目光落在焦土之上,带着一丝释然的语气,自言自语道:“叁天……” 她的声音极轻,“容容,叁天之后,我来见你。” 她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魔尊为她幻化出的那座院落。她穿过空荡的厅堂,走入熟悉的卧房,躺上了那张铺着红绸鸳鸯被的床铺。 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不断地淌下,浸湿了枕巾。她抱着枕头,身体蜷曲成一团,像平常将自己埋在他怀里寻求温暖的姿势。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照进这虚假的闺房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慕容庭已不存于世,所以她不能死。 她猛地坐起身,将眼角的泪水抹去。 楚玉锦看向窗外那株宛如枯死的梅树,目光重新燃起了熟悉的倔强与光彩。 她走出房门,走向院中。那株枯梅映入眼帘,她走到梅树下,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枝干。 她抬头望向魔尊,“我要回去。” 她道:“回人间,回慕容府,回我该在的地方。” 楚玉锦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容容不在了,但我还在。即使只有叁日之期……我仍是慕容家的儿媳,楚家的女儿。我有我应尽之责。”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凡人重伦常,讲的是入土为安,生要见人,死……也需见尸。” 魔尊静立不动,玄黑袍袖在死寂的风中纹丝不动,只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似在等她继续。 楚玉锦深吸一口冰冷死寂的空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求你,给我父母一个交代。给我一具……慕容庭的尸体。就让他是死于一场意外,米仓因年久虫蛀坍塌,他……未能逃出。” 她的话语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在亲手为她挚爱的夫君安排一个最平凡、普通,不让人生疑的死亡。 魔尊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对渺小生灵执着于形式的漠然。他甚至未曾移动,只那玄色袖袍似是随意地一拂。 “允你。” 只在那一拂之下,焦土之旁的虚空微微扭曲,一具身着慕容庭平日所穿衣袍、沾染尘土与些许木屑、面容身形与他一般无二的“尸身”静静躺在了地上,了无生气。那场景逼真得仿佛刚刚发生,连细节都无可指摘。 楚玉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强迫自己看着那具尸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痕迹。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多谢。”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她再次抬头,目光越过那具虚假的尸身,直直看向魔尊:“求魔尊送我回去。” 魔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渺小凡人女子在得知真相和死期后,从崩溃到求死,再到此刻强撑着生起的、近乎可笑的责任与担当,甚至亲手为他这魔尊都不曾去想的凡俗琐事提供了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良久,就在楚玉锦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淡淡开口:“如你所愿。” 足下触到坚实的地面,带着熟悉的、慕容府卧房内檀木地板的微凉。她睁开眼,窗外是天光初亮的青灰色,万籁俱寂,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传来。 她没有时间悲伤。 坐到镜前,镜中人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唇上毫无血色。她打开妆奁,指尖颤抖却稳定地拿起胭脂,一点点为面颊染上虚假的生机,用口脂遮掩干裂与憔悴。当阿雯端着热水推门进来,惊讶地看到她已穿戴整齐时,楚玉锦甚至回身,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异常温柔的浅笑。 “阿雯,去请我爹娘和老爷夫人过来。” 20幽影袭营谋诡策,黑渊噬将启新局 魔军前线大营。 星辰暗淡无光,只有永恒晦暗的天空与翻涌不息的魔气。营垒依着险峻山势而建,旌旗招展,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闷滞重。 魔尊的归来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巡逻的魔兵,一道幽影,直接出现在了杜异的营帐内。 一盏幽绿灯火照耀,帐中立着一面巨大的、由精纯魔气凝聚的沙盘。沙盘之上,代表仙、魔、妖叁方势力的光点明灭不定,在星陨谷至绿帘林的广阔战线上犬牙交错,绝大部分区域都呈现出令人疲惫的胶着状态。 一道身影和衣躺在坚硬的石榻上,双目闭合,呼吸几不可闻。他保持着人身,这在魔界实属异类。虽已堕魔,无需凡俗睡眠,但某些属于人类的习惯,诸如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以整理思绪,却依旧保留了下来。此刻他正处于这种假寐的状态,意识清明,反复推演着近日战局的种种变化。 作为四将中唯一的人身堕魔者,杜异的面容保留了属于人类的清晰棱角,只是那双眼睛深处,属于人性的温软早已被魔域的残酷磨砺成一种坚冰般的理智与机敏。正是这份异于寻常妖魔的克制与清醒,让他得以在魔尊消失的叁十年间,勉强维系着联军不至于彻底分崩离析。 帐内阴影无声无息地浓郁了一分,一道玄黑身影悄然凝聚,仿佛自亘古的黑暗中走出。魔尊立于帐中,如同融入其本身的一部分,气息缥缈而空无。 直到一个遥远空旷却又近在咫尺的声音响起,短短二字,打破沉寂: “杜异。” 石榻上的杜异骤然睁眼,眼底一丝猩红闪过,瞬间的惊悸之后,立刻清醒。他甚至未看清来者,身体已本能地翻身下榻,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尊上。” 心中却是念头急转:尊上失踪多年,所为何事?又是何时归来?为何毫无征兆?此番深夜独独现身于自己帐中,又是为何?他不敢怠慢,亦不敢妄加揣测,只能将一切思绪压在最深处,静待吩咐。 魔尊未看他,径自走向帐中主位坐下,那由不知名兽骨与玄铁铸成的座椅在他身下仿佛也收敛了煞气。 “坐。”一个字,不容置疑。 “谢尊上。”杜异依言起身,在一旁的下首位置端正坐下,姿态恭谨,心神紧绷。 魔尊的目光平淡地扫过他:“近来战事如何。” 魔尊并没有看他,目光淡漠地扫过那详尽的沙盘,上面甚至标注了仙界几位金仙的术法属性。 杜异心神一凛,所有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他的语速平稳而清晰,开始汇报:“尊上离去叁十年,天界组织大小反扑一百叁十七次。目前主力战线自星陨谷退至天一河一线,依托末燃山、尖晶湖构成第二道防线,整体呈僵持状态。魔界各部,由末将暂且协调布防。妖域方面,仍以刑虒将军为主,只是……”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的重量。 “刑虒将军……用兵趋于保守,或以妖域内部事务及时机未至为由拖延或拒不执行。年前,冰雪豁口之战,饕餮将军已撕开敌方右翼,若刑虒能及时侧击,本可全歼敌方,然其按兵不动,致使战机贻误。” 他陈述着事实,并未添油加醋。即便他曾与刑虒当面争执,此刻也绝口不提。他无法确定魔尊归来后了解了多少,是不是第一个找上自己。任何试图引导判断的言论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唯有据实以报,方是稳妥之道。他小心地控制着语气,不让一丝个人情绪影响这冷静的汇报。 魔尊目光停在一处魔气与仙光激烈碰撞的峡谷地带,那里魔气虽盛,却隐隐被一股锐利的金色仙光所压制。“赤蛇与饕餮。” “赤蛇将军依尊上旧令,死守乱祸峡谷,半步未退,麾下魔兵折损已过叁成。”杜异立刻回应,“饕餮将军及其麾下先锋,上月于冰雪豁口大破仙军,斩敌叁千……尽数吞噬。天界早有传言,遇饕餮,魂不入轮回之语,确已达成震慑之效。” 魔尊静静听着,指尖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 “依你之见,”魔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依旧平淡得不带波澜,“此局何解?” 杜异的心猛地一沉。 魔尊归来,以无上魔威重整旗鼓,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八荒,僵局自然迎刃而解,何须问他?这个理所当然的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一股冰冷的寒意便骤然沿着脊椎爬升,危险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 不对! 尊上若意在重整联军,直接下令便是,何必多此一问?此问……是试探他的忠诚,还是……另有所图?或是有交托更大权责的意味?无论是哪种,回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额角悄然渗出细密的冷汗,杜异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大脑飞速运转。他深知魔尊不喜空泛的奉承,更厌恶愚蠢的提议。他必须给出一个切实、冷静,且能体现自身价值,同时又绝不逾越本分的答案。 他再次抱拳,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带着审慎的剖析:“回尊上,僵持之局,在于双方力量相对均衡,且皆有所保留。天界忌惮我军悍勇与我界地利,未敢倾力来攻;而我方……”他略微停顿,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内部调度尚未完全协同,难以形成足以撕裂敌方防线的合力。” 他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向魔尊,继续道:“若求破局,依末将浅见,或可‘以正合,以奇胜’。正面战线,需进一步整合力量,明确权责,即便刑虒将军处难以强求,我魔界各部亦需铁板一块,此为‘正合’。同时,遴选精锐,绕开主战场,寻觅天界防御薄弱之处或补给线,实施精准打击,制造混乱,迫其分兵,此乃‘奇胜’。待其露出破绽,再集中主力,予其重创。此策需耐心与时机,但若能成功,或可打破眼下僵局。” 杜异将心中酝酿的战术计划和盘托出,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魔尊指尖轻叩扶手的微响,声声如同催命。 “如此方法,”魔尊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否定,却漠然如洞穿一切,“胜机几何?” 杜异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没有妖域的全力配合,甚至可能面临内部的掣肘,他提出的策略无异于一场豪赌,胜算渺茫。任何具体的推演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可能被视为欺瞒。在魔尊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下,任何虚饰都是徒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与无力感,头颅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艰涩:“末将愚钝,思虑不周……请尊上示下。” 魔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冷肃严厉,一如往常。 “叁十年来,你勉力维持联军未散,战线未溃,做得很好。” 魔尊平淡的肯定并未让杜异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心弦绷得更紧。 “刑虒,”他提到这个名字,语气依旧无波,似乎丝毫不在乎刑虒延误战机之事,“骄矜自恃,保存实力,亦非一日。” “战局僵持,意味着死亡不够。”魔尊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杜异的心神,“天界需要一场胜利来打破平衡,需要看到联军核心的损失,才能放心大胆地全力进攻。”魔尊看着杜异,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而刑虒,也需要一个契机,来做出他的选择。” 一股突如其来、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死亡更甚。 魔尊缓缓自骨座上站起,玄黑袍袖无风自动。他抬起右手,掌心之上,一个细小的黑色漩涡无声浮现,却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黑暗与死寂,连光线靠近都被彻底吞噬——正是那能消磨神佛的黑渊。 与此同时,杜异只觉得周遭景象如水纹般剧烈波动、褪色!坚固的营帐、冰冷的石榻、闪烁的沙盘……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黑暗,脚下是翻涌的黑色魔云,头顶晦暗的天幕中,唯有不祥的血色红光在云层后隐隐脉动。 战域! 不过一念之间,甚至未曾察觉到任何力量波动,他已被强行拉入了魔尊独有的战域之中!他心中骇然,魔尊的实力,竟已到了如此匪夷所思、念动法随的地步! 魔尊冷冽的眸光落下,如同实质的冰刃,钉在还僵坐于虚空的杜异身上。 “战,”他吐出第一个字,带着金铁交击般的冷硬,“或逃。” 杜异缓缓地站起身。他望向那片血光隐现的黑暗天幕,又看向魔尊掌中黑渊,嘴角牵起一丝极为苦涩的弧度。 他千般疑问,万种不甘,最终只凝聚成两个沉重无比的字:“为何?” 为何你归来却不重整联军,为何坐视、甚至推动妖魔联军走向更惨烈的伤亡——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一统六界的霸业,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吗? 魔尊迎着他复杂难言的目光,眼神依旧空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情感、与野心都无关的冰冷事实:“治乱循环,秩序乃是枷锁。” 他的声音在战域中回荡,如亘古般荒芜,“尔等之争,于我不过薪柴。” 他掌心的黑渊漩涡微微加速旋转,散发出更令人心悸的吸力。 “归于寂灭,方为终途。” 他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败军之将,无需问责。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这叁十年来做得“不错”,稳住了防线,他的消失才更具分量。 尊上根本不在意魔界的胜败,他要的是彻底的混乱与杀戮,用自己的失踪为引,让天界认为良机已到,发动全力猛攻。届时,失去一员大将、联军必然陷入苦战,赤蛇与天界有灭族之仇,定会死战,饕餮会疯狂吞噬,而一直保存实力的刑虒,将被迫做出最终抉择——是合力抵抗,还是趁乱攫取利益?无论哪种选择,都将在仙魔之间掀起更为惨烈的血雨腥风。而现下僵持的战局,将彻底转化为吞噬生命的巨大磨盘! 他看着魔尊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所有的不甘、愤怒、被背叛的痛苦,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沉寂。他追随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君王,而是一只个想要……灭世的魔。忠诚,在这宏伟而残酷的蓝图面前,渺小得可笑。他缓缓站直身躯,右手虚握,缓缓抬至胸前。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自他虚握的掌心响起。杜异双手紧握玄戈,战意与死志交织成惨烈的气势。 魔尊凝视着他,以及那柄象征其心志的凶兵,空无的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昔时,你以人身堕魔,投入瑶渚麾下,她对你拔擢重用。先主恩重,来吧,我给你一个为她报仇的机会。” 在此之前,魔尊已先斩杀妖王九婴,以绝对凶威慑服妖域,再以煌煌之势侵入魔界。魔界的铁律亘古不变——胜者为王。魔尊以绝对实力,在挑战中击杀了瑶渚,依照魔界最根本的法则,他便是新的至尊。 他以雷霆之势,百年内一统妖魔两界,其力量与气魄,预示着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混乱秩序的可能。 魔尊毫无畏惧,便能毫无芥蒂重用杜异;而杜异看到了追随其后,横扫六界、建立不世功业的宏图。 如今看来,这宏图从未存在便已碎作片片雪花。 杜异身形暴起,玄戈破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戈身缠绕的暗红血光骤然炽盛,化作无数道嘶鸣的血色残影,罩向魔尊。 魔尊终于动了。他只是微微侧身,玄黑袍袖如垂天之云拂过。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那足以撕裂金仙的血色罗网,在触及袍袖的瞬间,便如冰雪遇阳,无声消融,还原为最精纯的魔气,反而被魔尊汲取。 杜异身形如电,紧随残影之后,玄戈本体藏于万千虚影之中,直至魔尊身前叁尺,方爆发出真正的杀招——戈尖震颤,凝聚为一点极致的黑,直点魔尊心口! 魔尊并指如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来袭的戈尖之上。 “叮——!” 一声清越如玉石交击的脆响,却迸发出撼动整个战域的波纹。杜异虎口迸裂,玄黑的戈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他整个人被那股反震之力逼得向后滑出数十丈,脚下魔云翻腾。 不容他喘息,魔尊第一次主动出手。他并未使用任何兵器,只是遥遥一掌击出。掌风所过之处,空间层层迭迭地压缩、塌陷,仿佛整个战域的重量都被这一掌裹挟,以一种无法闪避、无法抗衡的姿态,向杜异碾压而来。 杜异咆哮,玄戈横栏,将毕生魔元灌注其中,戈身暴涨,化作一道横亘身前的绝望壁垒。 “轰!!!” 壁垒应声破碎。杜异顿时如遭千钧撞击,鲜血狂喷倒飞出去,玄戈脱手,在空中寸寸断裂,化为齑粉。他重重砸落在虚空中,周身魔气涣散,骨骼碎裂。 魔尊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上空,俯视着彻底失去反抗之力的他,掌心黑渊再度浮现,缓缓压下。 “我不杀你。” 那空旷的声音宣告着最终的判决,“但看你,能否熬过黑渊。” 那小小的黑色漩涡骤然扩张,化作一个无声的、边界模糊的黑暗门户,瞬间将杜异挺拔的身躯吞没。没有光芒,没有声音,甚至连一丝空气的波动都未曾引起。 魔尊独立虚空,隐含淡淡笑意的低语随风消散:“不知你和刑虒,谁会先让我失望。” 营帐内恢复原状,沙盘依旧,幽灯如豆,仿佛那位曾经运筹帷幄的魔将从未存在过。 21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慕容府白幡猎猎,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后的灰烬气息。 染娘挺着孕肚,在丫鬟的搀扶下踏进慕容府。她握住楚玉锦冰凉的手,未语泪先流:“阿锦……你……你可要撑住啊。” 楚玉锦反手轻轻回握,脸上竟能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从枕边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锦盒,塞到染娘手中。 “给孩子准备的,”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一枚平安锁,不论男女,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那金锁样式古朴,寓意深重。染娘握着盒子,只觉得那一点金器的凉意直透心底。她看着楚玉锦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近乎认命的枯槁。她心头大恸,却知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第二日,楚母强忍着丧婿之痛,陪着女儿去了西郊粥铺。老周与一众伙计见她们来了,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面露悲戚与担忧。 楚玉锦当着母亲的面,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囊交给老周,里面是她这些年在眠香阁积攒下的所有银钱。 “老周,”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粥铺,往后就多劳你费心了。” 老周双手微颤地接过。他看得明白,这不仅是托付,更是……交代后事。他握紧布囊,老泪纵横:“少夫人!您……您要保重啊!慕容公子在天之灵,也定盼着您好好活着啊!” 楚母在一旁闻言,死死攥住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随女婿而去。 楚玉锦只是淡淡一笑,笑意苍白。 最后一日,她陪着四位老人。府中一片素白,她或在厅中静坐,或在庭前看那株梅树。她不哭,也不多言,只是那份过分的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慌。 气氛沉滞得令人窒息。午后,八岁的慕容汐被接了过来。小丫头穿着一身素服,懵懂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慕容轩和柳芊雨夫妇惊闻噩耗,还在从京师赶回来的路上。小姑娘挣脱乳母的手,跑到楚玉锦面前,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袖。 “小婶婶,”慕容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小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是真的吗?” 楚玉锦心中一痛,伸手将小女孩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幼小身体的温暖和依赖。 慕容汐仰起头,泪珠滚落:“汐儿会乖乖的,汐儿陪你一起等小叔叔回来,好不好?” 她难以回答。 慕容健红着眼眶,哑声道:“锦儿,这个家……不能再少了你了。” 她的父亲背过身,用袖子重重抹了下眼睛:“爹娘老了,经不起了……” 她看着汐儿稚嫩眉眼,看着周围父母公婆那强忍悲痛、写满担忧的脸庞,她那颗因慕容庭之死而冰封绝望的心,轰然裂开。 一股强烈的不舍与不甘,混着为人子女、为人长辈的责任,如同初春的冻土下挣扎出的嫩芽,开始疯狂滋生。 她不能死。慕容庭走了,她若再跟着去,留下这四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留下这个依赖她的侄女,他们该如何自处?楚家和慕容家,又该如何? 第三日子时,魔尊如期而至。 他立于她床前,玄衣如墨,与这满室悲凄格格不入。 眼前的女子,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三日前在景山时的死寂,也不再是随后几日强撑的平静,而是燃着一种近乎灼人的、顽强的亮光。 “时辰已至,”他声音冰冷,“你还未死。” 楚玉锦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想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我要活下去。为了容容,为了我们的爹娘,为了汐儿,为了这个家。” 那求生的意志如此磅礴,如此纯粹。 魔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旋即化为不耐。 “由不得你。” 他袖袍一卷,不容抗拒的力量裹挟住楚玉锦,瞬间消失在慕容府的卧房之中。 在旁人眼中,慕容家刚刚丧夫不久的少夫人,就此离奇失踪,给两家再添一重痛楚。 景山焦土,明月凄冷。 楚玉锦被重重摔在冰冷的土地上,她立刻挣扎着站起,毫不畏惧地看向魔尊。 “我不会让渡这具躯体。” 魔尊冷笑,“狂妄。看你能撑到何时。” 他话音落下,漠然一拂袖,那座曾为楚玉锦幻化出的虚假院落,便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垒,悄无声息地瓦解、消散,重新露出其后焦黑的山体。 焦土之上,再无片瓦遮身,只剩那株枯死的梅树,与她一同立在旷野之中,承受着永无止境的死寂。 他没有给她食水,也不再理会她,仿佛她只是这景山随处可见的一块焦石。 两日,整整两日。 白昼,烈日将焦土烤得滚烫,空气扭曲;夜晚,寒气深入骨髓,呵气成霜。干渴与饥饿如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她的体力,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胃腹因空匮而灼痛。 这个凡人女子,竟真如石缝间的韧草,看似下一刻就要折断,却始终顽强地立着。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是靠着那株枯梅,或是起身望着人间方向,眼神里的光时明时暗,却从未真正熄灭。 魔尊只是远远立着,玄黑的身影仿佛与焦山融为一体。他冷眼旁观,看着那渺小的凡人在最原始的干渴与饥饿中逐渐虚弱。 意识在身体的极限下开始模糊。焦灼的日光与刺骨的寒意交替侵袭,楚玉锦的视线渐渐涣散。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眉眼温柔含笑,正是她刻入骨髓的容颜。 “容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手腕被一股冰冷的力量猛地攥住,剧痛让她涣散的神志骤然惊醒。 眼前哪里有什么慕容庭,只有魔尊魔尊那张冰冷萧杀的脸,他玄色的衣袖如同死亡的阴影。 “看清楚,”他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后退,声音里不含一丝温度,“我不是他。” 紧接着,他袖袍一挥,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笼罩楚玉锦。喉间的灼烧感、胃腹的空匮感顷刻消失,身体的虚弱乏力也一扫而空,神志变得异常清醒,仿佛刚才的濒临崩溃只是一场幻梦。 楚玉锦站稳身形,抚过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抬眼直视他,目光变得清亮而锐利:“我知道。”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又理所当然:“可你这副身躯是他的,而他的身体是我的。我摸我容容的身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可笑!”他冷然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躁意,“你的爱皆是虚妄,慕容庭此人,不过梦幻泡影。” 楚玉锦却笑了,转头看向那株枯梅,又仿佛透过焦土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一字一句,掷地千钧:“你说他不存在?可院中我们亲手种下的梅树还在,书房里我们一同画的兰草图还在。只要我还记着他,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丝痕迹因他而存在,他就在,永远都在。” 他倏地伸手,冰冷的手指如铁钳般扼住了楚玉锦纤细的脖颈。 指尖触及她温热的肌肤,感受到其下脆弱却顽强的脉搏。 “楚玉锦,让你多活两日,已是本座宽限。” 但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既不退缩,也不求饶。 那样倔强无畏的眼神,他曾无比熟悉。 他能轻易地折断她的颈骨,只是……他想到了更有兴味的玩法。 他收回手,冷眼看着因窒息而微微喘息,眼神却依旧不屈的楚玉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楚家,慕容家,上下亲族仆役,共计三十六口。”他的声音如九幽寒冰:“本座给你三日,若拂宜不归来,我便一个时辰杀一人。” 他微微俯身,冰冷气息压迫着她每一个毛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就从你母亲开始。你觉得如何?” 楚玉锦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比景山焦土上惨白的月光更甚。那双刚刚还愤怒不屈、似燃火焰的眸子,瞬间如浇透冰水。 她明白他绝非虚言恫吓。 她可以为自己争一个生死,但她不能拿三十六条至亲的性命,去赌魔尊那一丝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怜悯。 即使再为挣扎、不甘、愤怒、绝望……最终,也只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缓缓抬起头,声音很轻,只说了一个字,虚无缥缈,更是死寂如灰:“好。”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视线重新聚焦到他那张与慕容庭一般无二,却冰冷无情的脸上。 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眷恋与痛楚,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漫了上来,“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好吗……” 她望着他,目中有泪却被强行压下,眼神哀戚恳求,脸色已是苍白如死。 魔尊微微蹙眉,对于这等无谓的要求本能地感到不耐。凡人的执着,总是体现在这些毫无意义的虚假之物上。 然而,看着她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他莫名烦躁的东西。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拒绝。 他冷哼一声,施舍般阖上了那双洞彻万物、却唯独映不出人间温情的冷厉双眸。 就在他眼帘垂下的刹那,那张脸似乎也褪去了魔尊独有的冰冷与肃杀,眉眼轮廓在惨淡月光下,竟真的与记忆中温柔的慕容庭有了瞬间的重合。 楚玉锦痴痴地望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脸颊探去。 就在她那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触上他脸颊肌肤的一瞬—— 手腕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猛地攥住! 魔尊倏然睁眼,眸中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深寒。 他松开她的手,力道并不大,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终究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春风拂过柳梢,擦过了他的下颌。 那触感一掠而过,轻得几乎不存在。 她凝望着他,唇边逸出一缕极淡、极缥缈的叹息,散落在景山猎猎风声中:“容容……” 就在她气息断绝的霎那之间—— 她周身泛起柔和而磅礴的白色光晕,焦土之上,竟有点点灵蕴如萤火般凭空而生,环绕飞舞。 光芒渐敛,原本属于楚玉锦的那张脸上,哀戚与柔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万载、洞悉世情的平静与高华。她缓缓睁开双眼,眸子清澈明净,却隐隐含怒。 “你不该这样逼她。” 魔尊嘴角弯起了一个极为冰冷的笑:“明明是仙子失期。何况若非你当断不断,她又怎会反受其害?” 拂宜不答,魔尊诡辩之术,她早已领教过。 “再给我一天时间,为玉锦收拾后事。” “允你。” 【卷三艾如张】22网丝漠漠无形影,张在野田 大宸境内,西靖郡下七溪城,踞三山交汇之冲,拥七水环流之利。南接磐岳、潦森之麓,北通宸朝腹地。自古便是商贾辐辏之地,三国之民,货殖往来,熙攘不绝。 然而如今因一座金矿烽烟骤起,自二十年前离七溪城不远的山雀原发现金矿,宸朝突发奇兵,驱赶磐岳境内山雀原居民。磐岳主力部队驰援之时,山雀原已失。几年之后,磐岳军队卷土重来,夺回山雀原。 日前烽火再燃,宸朝再次以强大军队攻下山雀原。 如此这般,山雀原已是三度易主。 如今战事方休,城内虽依旧人声喧沸,来自磐岳、潦森两国的琅越族人的身影却少了许多,市井中隐隐暗流涌动。 街道之间,但凡口操琅越口音、身着琅越服饰之人,周遭宸朝百姓无不小心谨慎,目光中尽是提防,偶有口角争执,常常激化为推搡殴斗,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气氛。 暮色渐合,江捷背着半满的竹篓,踏入迎客来客栈。篓中是她在周边山野新采的药材,几味七溪特有的药植已妥善收好。她并非初次入住此店,以往掌柜总会给她一个熟客的公道价钱。 然今日,当她递上房钱时,那胖掌柜却眼皮一抬,慢悠悠地道:“姑娘,如今这光景,房钱涨了,你这些,不够。” 江捷微微蹙眉。她白日里购置了些许宸朝书籍与特有的硫磺,花费了不少,此刻囊中确实羞涩。 她的宸朝语言说得很好,若不详细听,是听不出几分外族口音的:“掌柜,前次来亦是此价,为何突然涨了这许多?” “战时一切皆贵,姑娘既是琅越人,当更明白才是。” 掌柜语气平淡,话中却带着刺。周围几桌食客停下杯箸,冷眼望来,那目光如芒在背,无声地表达着排斥。 角落处,一名身着短打的汉子面露挣扎之色,手已不自觉探向怀中——去年他幼子急症,危在旦夕,正是这位琅越游医姑娘,分文未取,施药救治。他时常感念此恩,只是无缘得见,此时正欲起身,想悄悄替她补上差价,全了这份恩义。 江捷不欲多生事端,正欲将篓中一株品相稍次的药材取出抵价,忽闻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中原官话特有的腔调,冷冽如冰泉:“店家,开门迎客,贵在‘信’字。何时这客栈的价钱,也如战场形势,一日一变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立于门廊阴影处,身形高大,几乎堵住了半扇门的光。他缓步走出,眉目冷峻,面容线条硬朗,虽穿着寻常的灰色布衣,但那通身的冷肃气度,与这小城格格不入,一望便知非七溪本地人士。 掌柜被他一望,心头一凛,那目光并无威胁,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他嗫嚅着:“这…这位客官有所不知…” “我只知,坐地起价,非诚信之道。”男子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一眼扫过客栈内众人,字字千斤,“难道众人以为,大宸人做生意,不当如此吗?” 掌柜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又瞥见他按在桌沿、骨节分明的手,再思及自己确实理亏,气势顿时萎了,唯唯诺诺道:“是,是……是小老儿糊涂了。” 他赶忙接过江捷原先递出的银钱,挤出笑容,“姑娘,原价,原价便是。” 那角落的汉子见状,悄悄松开了攥着钱袋的手,默默坐了回去,心中五味杂陈,心中有些宽慰,又觉遗憾怅然。 江捷心下松了口气,转向那出手解围的男子,微微欠身:“多谢。” 男子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略一颔首,算是回应,随即转身走向楼梯,径直上楼去了,并未多言一句。 第二日清晨,江捷用罢早饭,便背着行囊出了七溪城,径直往南,踏上了返回潦森国的路途。 走出约莫几里地,前方地势渐高,层峦迭嶂的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那座名为“响水”的巍峨山脉高耸入云,绵延百里,正是大宸与潦森两国的天然疆界。 山脚下,一块风雨侵蚀的界碑伫立,上面用琅越文字刻着“响水”二字。此名源于山中清泉遍布,溪流纵横,人行其间,常闻泠泠水声不绝于耳。而在大宸一侧,此山则被唤作“百岁山”,其名由来,早已湮没在岁月尘埃之中,无从考证。 就在界碑不远处,江捷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昨日客栈中那位出手解围的年轻男子。他竟也走在此路之上。 江捷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出声问道:“你也是去潦森吗?” 男子闻声,脚步未停,只是略侧过头,微一点头,算是承认。他步履稳健,速度颇快,江捷需得加快步子才能勉强并行。“昨天谢谢你了。” 她再次道谢,并主动示好,“我是潦森国人,你要去哪里,需要我为你引路吗?” 男子只冷淡开口,目光依旧平视前方,未曾看她一眼:“不必。” 话音未落,他已再次加快脚步,很快便将江捷甩在身后。见他态度如此疏离,江捷也便歇了同行的心思,不再追赶,只按着自己的节奏前行。 上山的小道蜿蜒曲折,是潦森与大宸两国百姓数百年往来踩踏而成。江捷与那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的皆是此道。翻越此山,即便熟手,也需两天一夜的光景。 朝阳渐渐升高,林间弥漫的晨雾在阳光下变得清新朦胧,随后逐渐消散。江捷并不心急赶路,她以平常速度走着,时而驻足,欣赏一番沿途熟悉却又常看常新的山景,顺手采集一些沿途所见、七溪周边少有的药草。 正在她俯身查看一株草药时,忽闻“嗖”的一声锐响——那是箭矢急速破空之声! 江捷却因专注于草药,加之风声、水声干扰,竟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那支冷箭,眼看就要从她身侧不远处的树丛中射出,直奔她后心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叮”的一声脆响! 一枚短匕首竟从江捷前方不远处瞬息射出,精准无比地撞在箭杆之上,将其打落在地,没入道旁草丛。 江捷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交击声惊动,猛地回身,看到地上断落的箭矢和匕首,一时怔在当场,心头剧震。 然而,袭击并未结束。第一箭失手,树丛中之人毫不犹豫,第二支箭带着更凌厉的破空声,速度极快,直射江捷面门! 江捷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斜刺里又是一道影子飞出,却是一段被掷出的树枝,堪堪在箭矢离她仅数丈之遥时,擦着箭尾掠过,虽未击落,却成功令其方向一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她身旁的树干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直到此时,那年轻男子才从前方的山道转弯处现身。他步履依旧沉稳,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先是走过去,弯腰拾起自己的匕首和那第一支被击落的箭矢,又瞥了一眼树干上那支力道惊人的第二箭。 他走到惊魂未定的江捷面前,将手中的箭矢递向她,语气平淡:“有人要杀你。” 江捷接过那冰冷的箭矢,入手沉重,箭镞闪着幽光。她紧紧蹙起眉头,脸上尽是茫然与不解。 “我不明白。”她低声说。 她行医救人,向来与人为善,即便身为潦森贵族之女,国内王位继承虽有竞争,却也从未听闻有过需要动用此等血腥手段清除异己的先例。这杀身之祸,究竟从何而来? 年轻男子细看了那箭矢,箭尖约长两寸,带有倒钩,入手沉坠,其势劲疾。 “此箭乃强弩所发,”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很笃定自信,“一箭不成,瞬息再发。杀你之人,目的极明,不死不休。” 江捷心绪难平,转向箭矢来处的山林,朗声问道:“你为何要杀我?出来见我,可好?” 山野静寂,唯闻鸟鸣啾啾,风过林梢,带起一片沙沙声响。 男子觉得这女子心思未免太过单纯。既以弩箭暗杀,便是打定了主意隐匿行藏,她这般呼喊,无异于对空谷言说,岂会有半分回应。 “杀你之人,非是死士,便是赏金杀手。”他冷淡道破,言下之意是,你不可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只言片语,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完成任务,或者死。 他不再多言,指间发力,轻易将那精铁箭镞折断,又将箭杆撅成两截,随手弃于深涧。随后收好自己的匕首,看了江捷一眼,简短的二字落下:“走吧。” 江捷明白,他这是决意要护她一程了。她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只是出于本心担忧,轻声提醒:“有人要杀我,你与我同行,恐怕会受牵连。” 男子脚步未停,只淡淡回了二字:“不会。” 他不解释为何要帮一个萍水相逢、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异国人,言语间也毫无对受伤甚至殒命的恐惧。 江捷便不再多言。琅越古训有云:“各行其志,世莫之讥。”既然他已做出选择,她便尊重他的意志,不再以担忧为名加以置喙或劝阻。 她略略加快脚步,与他并肩而行,而后郑重开口,依循着族内最古老的礼节:“我母名小手,后来娘亲改我名为巧手。父名森冠,因我幼时总爱攀上树冠之巅。自择名江边迅捷的风,若用中原话来说,便是江捷。” 母名,父名,自择名。 琅越族人,若是同乡近邻,彼此之间三个名字皆知,也都可用,对于外族人,则往往择其中一名告知。 江捷将代表着生命来处与自我抉择的三个名字,毫无保留地呈于他面前。绝非试探,而是琅越人所能给予的、最坦诚且郑重的信任。 她没有问他的姓名。给予全部的自我,却不追问对方的根底,这是给予这份信任时不动声色的尊重。 年轻男子依旧目视着前方蜿蜒的山道,神情未有丝毫波动,仿佛那沉重的礼节于他不过一缕微风。恰此时,一只灰羽乌鸦从旁侧的树梢扑棱棱飞起,掠过小道,没入另一片林荫。 他目光随之微动,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我叫灰鸦。” 作者的话:感谢大家支持,每50珠加更 小剧场 江捷:我的自择名是“江边迅捷的风”,用中原话来说…… 灰鸦:江风? 江捷:不,其实是江边……(X掉hhh 顺便章节名来自李贺《艾如张》 23路歧渐入苍茫境,剑冷初交锋镝声 yū wan 山路愈发崎岖,林木也愈加茂密,浓荫蔽日,光线骤然暗淡下来。那潜伏在暗处的杀手,显然极富耐心与经验,他并不急于近身搏杀,而是如同驱赶猎物一般,利用精准而致命的箭矢,逼迫着江捷与灰鸦偏离那条相对安全的、被无数人踩踏出来的主路。 “嗖!”一支冷箭钉在灰鸦身侧的树干上,箭尾微颤,指明了他们“应该”前往的方向——那是更深、更密的无人山林。 灰鸦侧身挡在江捷与箭矢来袭的方向之间,步伐沉稳地向着杀手逼迫的方向移动。江捷抿紧嘴唇,沉默而迅速地跟上他的脚步,将自己的安危全然交托给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自称“灰鸦”的男子。 两人一前一后,在寂静的山林中穿行,唯有脚踩在落叶与枯枝上发出的细微声响。长时间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不知走了多久,那如附骨之蛆般的冰冷目光始终未曾消失,牢牢锁定着他们。江捷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稳定:“跟在我们后面的,是几人?” “一人。”灰鸦的回答简短肯定。 “一个决不放弃的人。”江捷轻声总结,眉头微蹙,脑海中飞速思索,“他用箭矢逼迫我们离开主路,一旦离得太远,深入这茫茫大山,极易迷路,难以走出。方才射我两箭,逼我们走上岔路四箭,按常理推断,他随身携带的箭矢不应太多。” 灰鸦闻言,脚步未停,却微微侧目,冷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她在这般境况下仍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感到一丝讶异。 他开口道:“不错。像他所用的便携弩,箭匣容量通常在八至十支之间。但他此行目标原是你,并未料到会遇见我,准备或许更少些。”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冷淡,“但我们不该存有侥幸之想。” 江捷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坚定:“那我们便再往主路的方向走,逼他将箭矢用完。箭矢用尽,便是短兵相接之时……” 她的目光看向他腰间那柄古朴的长剑,话语未尽,但其中的担忧已显而易见。灰鸦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在担心,一旦近身搏杀,他是否能够胜过那个隐匿的杀手。 他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茂密的丛林,仿佛能穿透层层枝叶,看到那个隐藏的敌人。他的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你还在担心我胜不过他?”他微微停顿,下一句话却透出冷静与期待,“我只担心,他不肯现身。” 言罢,他调整了方向,不再被动地按照箭矢的指引深入,而是和江捷以一种看似被逼迫、实则隐含主动的路线,开始迂回地向主路靠近。请记住网址不迷路74 8 a.c Oм 就这般几番拉扯。每当弩箭破空而来,江捷与灰鸦便依着箭矢的指向,做出被迫后退的姿态;而一旦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稍有松懈,两人便又不动声色地调整方向,执拗地向主路靠近。 如此迂回往复,他们虽仍不可避免地偏离了主路,深入山林,但那条象征着生机的道路,始终隐约在林木缝隙间,未曾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杀手的目的是将他们彻底逼入绝境,显然也未能完全得逞。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对峙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偏西。他们连午饭也未曾用,只停下来短暂歇息过几次,补充了些许饮水。算上最初那险些夺命的两箭,以及后来逼迫他们偏离方向的六箭,杀手的弩箭已耗去八支。当第九支铁头箭矢“夺”地钉入他们脚前的泥土时,灰鸦的眼神微凝。 他们再次拨开一片茂密的灌木,试图向主路方向再靠近一些。预期的弩箭破空声再度响起,然而这一次—— “啪!” 一支箭矢撞在灰鸦及时横起的匕首上,竟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断裂落地。那竟是一支木制箭矢!箭身粗糙却笔直,前端被削得极尖,虽无铁镞,但凭借弩机赋予的强大力道,若射中人身,足以造成重创。 江捷的心猛地一沉。 灰鸦拾起那截断箭,指尖摩挲过坚硬的木质断面,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却点破了更严峻的现实:“此处最不缺的,便是制箭的木材。” 此言一出,困境昭然。那潜伏的杀手随时可以就地取材,削木为箭。或许威力与精准度稍逊于铁箭,但在这茂密山林中,已构成持续的致命威胁。他们二人却不得不时时刻刻精神紧绷,防备着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杀手以此以逸待劳,不断消耗着他们的体力与心神。 江捷望向四周愈发昏暗的林影,低声道:“若到了夜间……”她未尽之语,两人都明白。夜色将是杀手最好的掩护,而他们,将如同被困在黑暗牢笼中的猎物,危机四伏。 然而,灰鸦却不能主动出击,循着箭矢来处去反杀。山林茂密,对方又是精通隐匿的好手,一旦他离开,杀手大可避而不战,届时落单的江捷,便成了调虎离山之计下,最脆弱的目标。 这杀手用的,竟是一石二鸟的阳谋!他以木箭为鞭,驱赶他们于险地,又以自身为饵,牵制住唯一的保护力量。 一时间,两人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僵局。 两人静立了一会儿。山林寂静,唯有风过树梢的呜咽。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依旧存在。 灰鸦目光扫过四周愈发复杂的地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若彻底离开主路,你可有把握能走出这片森林?” 江捷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我常年行走于大山之中,方向感还是有的。若自寻一条路走出,时间会长些,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但绝非无路可出。” “嗯。”灰鸦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似乎这个答案正在他意料之中。 下一刻,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侧前方——那里有一面因山体滑坡或雨水冲刷形成的石壁,中间裂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形成一条狭隘的窄道,最窄处最多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窄道上方岩石嶙峋,易守难攻,一旦进入,来自侧翼和后方的威胁将大大降低。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不再理会那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的木箭,朝着那处石壁窄道疾步而去。 此乃守株待兔之计。与其在开阔的林间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进入一个受限的地形,将无处不在的暗箭,转化为一场限定范围的正面冲突。他们要以自身为饵,赌那杀手决不允许他们就此脱离掌控,或利用地利进行休整,从而被迫现身,近身一战。 两人快步进入那狭窄的石壁缝隙。通道内光线昏暗,空气湿润冰凉。灰鸦将江捷护在身后,他并未拔出兵刃,只是静立如渊,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时间点滴流逝,通道内外一片死寂。 突然—— 通道左侧远处的灌木无风自动,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仿佛有人急速掠过。 声响未落,在他们后方来路的方向,紧跟着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左翼示警,后路遇袭。 这两重动静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明一晦,几乎能骗过世上九成的老江湖,迫使猎物在紧张中做出错误判断,或回头,或侧身。 然而,灰鸦纹丝不动。 就在后方那脚步声逼近三丈的刹那—— 真正的杀机,如期而至! 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石壁顶端的阴影中剥离,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倒坠而下!他手中那柄闪烁着不详幽光的短刃,不带丝毫风声,直刺江捷的头顶。 快、准、狠,且无声。 这精心设计的三重陷阱,前两重皆为铺垫,只为了这头顶的绝杀一击创造万无一失的机会。 在杀手身形微动、杀意迸发的瞬间,灰鸦的右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锵——” 一声干脆利落的金属摩擦声,古朴长剑骤然出鞘,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澈的弧光,不向上格挡,反而直刺头顶上方某处空当——那正是杀手扑落时,心脏必将经过的轨迹! 这一剑,后发而先至,攻其必救! 杀手瞳孔骤然收缩,他在半空中强行拧身,毒刃回削,堪堪擦着剑锋掠过,激起一串细碎的火星。他被迫放弃了绝佳的刺杀位置,狼狈地落在一旁,与灰鸦相距不过数尺。 灰鸦手腕一沉,剑尖遥指对手,将江捷彻底护于身后。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如影随形的敌人——一身利于隐匿的灰暗劲装,简单的白脸面具,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深井,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 杀手站稳的瞬间,已再次伏低身体,短刃横于胸前,正蓄势再发。 灰鸦手腕一振,古朴长剑剑身暗沉,却带着一股历经百战而不折的森然之气。他依旧将江捷护在绝对的死角,剑尖微垂,指向地面,姿态看似随意,却无一处不是破绽,又或者说,无一处不是陷阱。 杀手脚步一错,身影如鬼魅般贴地掠来,那柄幽蓝短刃并非直刺,而是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抹向灰鸦的脚踝。这一击阴狠毒辣,旨在废掉对手的移动能力。 灰鸦不闪不避,古朴长剑向下一沉一撩,剑锋精准地迎上短刃。 短刃一触即走,杀手借着碰撞之力旋身,短刃如毒蛇吐信,再次袭向灰鸦持剑的右腕。变招之快,角度之刁,令人防不胜防。 灰鸦手腕微转,剑柄下磕,“铛”地一声震开短刃。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左脚无声无息地踢出,直踹杀手小腿胫骨。 杀手反应极快,收腿后撤,短刃在身前舞出一片幽蓝光幕,护住周身。 两人在狭窄的通道内以快打快,瞬息起落间已交换了十数招。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在石壁间碰撞回荡。杀手的招式狠辣诡谲,专攻下盘、关节与腕脉,尽是贴身搏命的打法。而灰鸦的剑法则沉稳老练,古朴无华,每一剑都精准地封堵住杀手的攻势,守得滴水不漏,偶尔一剑反击,便直指要害,逼得杀手不得不回防。 一时间,幽蓝的短光与暗沉的剑影交织,杀意凛冽。 杀手越打越是心惊。他已然全力施为,却始终无法突破对方那看似简单,实则密不透风的剑网。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像是一池深潭,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自己的每一次攻击都如同石沉大海,而对方那偶尔递出的一剑,却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让他脊背发寒。 久攻不下,锐气已失。 杀手心念电转,深知再缠斗下去,一旦自己气力稍衰,或是对方摸清了自己全部路数,败亡便是顷刻之间。他的任务是杀人,不是比武,更不是送死。 一念及此,他攻势陡然再变,短刃虚晃一招直刺灰鸦面门,在灰鸦举剑格挡的瞬间,他却猛地向侧后方翻滚,并非进攻,而是直接撞向了通道一侧生长茂密的藤蔓之后! 那里看似是石壁,藤蔓之后却隐约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灰鸦长剑如影随形,疾刺而去! “嗤啦!” 剑锋划过藤蔓,带起几片碎叶,却只刺中了空处。杀手的背影在缝隙间一闪而逝,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灰鸦没有追击。 他持剑静立,侧耳倾听了几息,直到那细微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还剑入鞘。 通道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和身后一直屏息凝神的江捷。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江捷脸上。 江捷眉心微皱,“一击不成,接下来他恐怕不会轻易出手,我们要更加小心。” 灰鸦点头。眼前这个女子将形势看得分明,心性之沉稳,远非常人,倒省了他许多口舌。 24星火夜寒藏箭影,仁心妙手示真情 日头西沉,林间光线迅速暗淡。两人寻了一处背靠巨大岩壁的凹处,相对平坦,也避免了来自后方的偷袭。灰鸦捡来枯柴,生起一小堆篝火,驱散着山间的寒气和部分黑暗。 江捷从背篓里拿出干粮,是两张硬邦邦的麦饼。她将饼放在火边小心烤着,使之变得温热柔软些。她注意到灰鸦并未取出任何食水,仿佛原计划中,这两日一夜的跋涉无需补给,或是打算在山中自行解决。她默默将烤好的一张饼递给他。 灰鸦看了一眼,接过,低声道:“多谢。” 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火光在脸上跳跃,映得影子在岩壁上晃动。除了必要的几句交谈,灰鸦惜字如金。 “你休息。”他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淡淡道。 江捷点头:“下半夜我来守夜。” “不必。”灰鸦抬眼,目光平静无波,“你恐怕防不住他。” 这话直接得近乎无情,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江捷没有坚持,只是道:“杀手以逸待劳,我们却要时刻戒备。如此这般,你能撑住几夜不眠不休?这恐怕正是他所盘算的。” 灰鸦沉默片刻,极快地说了一句:“明日想办法逼出他。” 江捷“嗯”了一声,表示明白。但她并未立刻躺下,而是抱着膝盖,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灰鸦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不睡,明日是想给他可趁之机吗?” 江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坚持,依言在火堆和衣躺下。山林秋夜,寒气侵骨,风声穿过林隙,带着萧瑟肃杀之意。她不知不觉蜷缩起身体,在陌生的环境和潜在的杀机下,久久难以入眠。 火光渐熄,余烬忽明忽暗。 灰鸦看见她蜷缩的身影,沉默一瞬,动手解开了自己那件灰色的外衣,正欲俯身盖在她身上。 就在他动作的刹那—— “嗖!” 一支金属箭镞在残余的火光中一闪。速度极快,无声无息直取灰鸦心口! 这一箭,时机、角度、狠辣,均臻至巅峰,正是算准了他心神微分的这一瞬! 灰鸦瞳孔一缩,俯身的动作骤然凝固,持着外衣的左手还悬在半空,右手却已如闪电般探出——就在箭尖即将触及其胸口的电光石火间,五指精准无误地猛然合拢。 一声沉闷的轻响。箭尾的翎羽在他掌心剧烈颤抖,箭杆上传来的巨大力道让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但箭矢终究未能再前进分毫。 他徒手抓住了这致命的一箭。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无声无息,甚至连躺在一旁的江捷都未曾被惊醒,依旧沉浸在不安的浅眠中。 灰鸦缓缓直起身,指间握着那支冰冷的箭矢,目光如刀扫向箭矢来处的黑暗丛林。 他果然还在静待时机。 清晨,林间弥漫着厚重的白色雾气,天光熹微,勉强穿透层层阻碍,将周遭的一切染上朦胧的灰调。 清晨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随即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深色的外衣。她坐起身,见灰鸦依旧坐在昨夜的位置 她将外衣递还过去,“你一夜没睡?” 灰鸦接过衣服,并未立刻穿上,只是随意搭在臂弯,闻言只回了两个字:“无妨。” 他的目光扫过她被晨露微微打湿的鬓角,语气平淡地补充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天光再亮些,我们上路。” ———————— 两日时间一晃即过。 今天已是第三日夜间。 这两日白天,江捷与灰鸦几番尝试,或故意露出空档,或装作急切赶路疏于防范,意图逼迫那隐匿的杀手现身。然而,一切算计都如石沉大海。那道冰冷的、如同附骨之蛆的目光依旧存在,但杀手却展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耐心,只在阴影中跟随,绝不轻易扑击。 如果不是这目光的提醒,他们几乎要以为杀手已经放弃了任务,消失在这茫茫大山之中。 篝火旁,灰鸦静坐调息,但江捷能看出,他脸上已蒙上一层淡淡的疲惫。连续三日高度戒备,几乎不眠不休,便是铁打的人也难以承受。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担忧之色愈浓。途中她几次劝他哪怕小憩片刻,都被他以摇头或简短的“不必”拒绝。 第四日,晨光再次降临。 灰鸦依旧走在前面,但脚步似乎比往日沉重了半分,背脊也不复之前的绝对挺直。在一次跨越一道溪涧时,他的身形甚至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才稳住步伐。 江捷下意识伸手去扶,手方伸出,他却已经站稳。 他们走入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古木参天,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灰鸦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停住脚步,微微喘息,左手按了按额角。他持剑的右手垂下,剑尖几乎点地,整个人似乎因为短暂的停歇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 就是现在! 那道蛰伏了三日的身影,终于动了。 没有预兆,杀手如同鬼魅般从一株树后闪出,速度快到极致。他手中不再是短刃,而是一张已经上弦的轻弩。 “嗖!” 弩箭离弦,直射灰鸦因疲惫而似乎反应迟缓的心口。这一箭,算计精准,并非木箭,而是闪着寒光的铁镞。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 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即使灰鸦及时闪身避开心口位置,箭矢巨大的力道还是带着他的身体向后一个趔趄,左肩瞬间被血色浸透。 杀手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丢弃弩机,反握淬毒短刃,揉身再上,化作一道灰影,直扑中箭后门户大开的灰鸦!毒刃划向灰鸦仓促持剑抬起的右臂——衣袖破裂,血光迸现,右臂再添一道伤口。 接连得手,杀手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芒,毒刃再次扬起,直刺灰鸦心窝!他确信,此人已失先机。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异变陡生。 那本该因重伤和疲惫而失去抵抗力的灰鸦,眼中猛地现出利剑般的锐光,那里面哪有半分失神与涣散,只有计算得逞的冷静与决绝的杀意。 他看似因中箭而后退的趔趄,实则是为了拉开一点施展的空间。在杀手毒刃刺来的最后一刻,他蛰伏下垂的古朴长剑由下至上,骤然暴起。 长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杀手持刃右臂的肩胛,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向后飞退,最终 “夺” 的一声,将其死死地钉在了后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剑身透体而过,没入树干直至剑格。 白脸面具底下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想要挣扎,但长剑将他牢牢固定,右臂彻底废掉,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剧痛。他左手试图去拔剑,却只是徒劳。 灰鸦站在原地,左肩还插着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矢,右臂鲜血淋漓,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他冷漠地看着被钉在树上的杀手,气息虽然粗重,眼神却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他以自身为饵,付出一箭一伤的代价,终于将这如影随形之人,彻底钉死在了眼前。 林间,只剩下杀手压抑的喘息和灰鸦沉重的呼吸声。 江捷立刻上前,想要查看灰鸦肩上那支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箭矢,却被他未受伤的左手倏然格开。他的目光越过她,牢牢锁在被钉在树上的杀手脸上:“白脸面具,你是七星楼的人。” 七星楼,中原第一大杀手组织。 诸天星斗中,北斗七星于射日一役中与赤阳同陨,星光已殁三千载。 此楼以陨落的北斗为名,姿态放得极低,显然无意,也绝不敢与宸朝的“北辰独耀之瑞”争辉,历来严守规矩,从不沾染官场是非,故而朝廷对其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七星楼中杀手无数,其中最顶尖的七人,正以北斗七星为号: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灰鸦继续追问,语气平淡:“以阁下身手,敢问是七星之中哪位?” 那杀手承受着穿肩之痛,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抽气,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呕哑嘲哳:“天枢。” 此时,江捷走上前:“你为什么要杀我?” 杀手沉默。他接到的只有任务和目标,从无缘由。他不知道,更不可能回答。 江捷并未放弃,她弯下身,半跪在杀手旁边。这个距离极近,但此刻杀手被长剑钉死,灰鸦又在侧,他绝无暴起伤人的可能。在杀手略带讶异和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江捷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强行握住杀手那只未受伤、却沾满自己与灰鸦鲜血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 “受制于人,被迫杀人。但潦森境内、响水山中,不正是你七星楼天枢,隐退的时机吗?” 杀手的目光骤然一紧,紧紧盯着她,他的目光里没有杀意,没有恨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迷茫,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某个尘封已久、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念头。过了很久,久到林间的风都似乎停滞,他才眼皮微微一动,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江捷松开了手,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止血消炎的草药,不由分说地塞进杀手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中,然后起身,与灰鸦并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气的林地。 走出了一段距离,确认暂时安全后,灰鸦才开口,声音低沉:“你不该留他性命,他若不死,或许会执意追杀到底。” 江捷目视前方,语气平静:“但他点头了。” “你就是这样轻信别人的吗?”灰鸦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江捷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着。又行出一段,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灰鸦,“你该处理伤口。” 灰鸦下意识地想避开,自己伸手握住肩头的箭杆,眉头微蹙,低声道:“无碍。” 江捷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愠怒:“无妨、无碍。是,你是铁打的,什么也不怕。” 灰鸦有些讶异地看向她。他无法理解,对于一个执意要取她性命的杀手,她可以那般轻易地放过,甚至赠药点拨;此刻却为了他拒绝疗伤这等“小事”,如此动气。 “你……”他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只吐出一个字,却能看明白她眼中不容错辨的忧急与坚持,后面的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单手有些笨拙地解开衣带,将上身那件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深色外衣与里衣缓缓褪至腰间,露出了线条分明的背脊与宽厚的肩膀。 古铜色的皮肤上另有数道刀剑旧伤,左肩那支嵌入皮肉的箭矢显得格外狰狞,周围一片淤紫肿胀;右臂上那道被毒刃划开的伤口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暗色。 山林间的光线落在他紧绷的背肌上,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起伏。 江捷深吸一口气,从背篓中取出清水、药粉和干净的布条。她先小心地为他清洗右臂的伤口,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她的动作轻柔却精准,微凉的指尖与男人躯体的温热形成微妙对比。 当她处理到左肩那支箭时,眉头蹙起。“箭簇有倒刺,硬拔会撕裂皮肉。”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贴在他耳后,“我需要切开一点,你……忍着点。” “嗯。”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不知为何身体肌肉绷得更紧。 江捷不再犹豫,用他递过来的匕首小心地扩大伤口。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压抑的颤抖,但他哼都未哼一声,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她的动作越发轻缓,气息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拂过他颈后的发梢。当箭簇终于被取出,她迅速撒上厚厚一层止血生肌的药粉,然后用布条仔细地为他包扎。她的手臂需要绕过他的胸膛和前肩,这个姿势乍看之下,仿佛是将他轻轻环住。 布条缠绕间,她的发丝偶尔会蹭到他的背脊,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两人都没有说话,山林间只剩下彼此清浅克制的呼吸声,以及布帛摩擦的窸窣声响。 包扎完毕,江捷替他拉上衣衫。 “好了。”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三日内左臂不可用力,右臂的毒虽不烈,但还需观察。” 他缓缓穿好衣服,转过身,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低声道:“有劳。” 25清溪笼雾水濯尘,孤云抱月影共枕 两人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树根虬结,形成一小片易于藏身的凹陷。江捷让灰鸦坐下。 “你该睡一会儿。”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的眼睛是红的。” 灰鸦背对树干,却并未靠住,只是看着前方,道:“万一他追上来……” “他的伤比你重得多。”江捷打断他,“若他真能不顾伤势这么快追来,我便会立刻惊呼。以你的能力,定能及时醒来阻止他。” 她看着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声音放缓了些,“睡吧,好吗?” 灰鸦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移开目光。 方圆数里之内并无异常动静。最终,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微微点头,算是应承。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受伤的左肩不至于被压迫,长剑握在手中,然后闭上了眼睛。 江捷看着他即便入睡,眉心依旧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依旧背负着沉重的戒备。她轻轻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他们是临近中午时停下休息的。 林间的光影缓慢移动,从正午的炽白逐渐转为午后慵懒的金黄。灰鸦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沉。当他猛然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是苍茫的暮色。山峦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模糊而深远,林间弥漫着夜晚将至的凉意。 他心中骤然一凛,身体先于意识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右手已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而且睡了这么久?这在他过往的经历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在他心底交织——是对环境判断的失误,还是因为……旁边这个女子莫名让他感到一丝松懈? 暮色四合,他至少睡了三个时辰以上。 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冷肃,只是目光扫过安静守在旁边的江捷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她依旧保持着清醒,警惕四周,见他醒来,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轻声道:“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活动了一下右臂,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愈合的微痒,以及左肩依旧鲜明的痛楚。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逐渐浓郁的暮色,简单道:“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歇息。” 连续几日被追杀,神经紧绷,风餐露宿,莫说热食,连果腹都成问题。江捷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途中仅靠她辨认的一些野果勉强充饥,两人实则都已饿了许久。 江捷将最后几颗野果分食后,看了看渐暗的林间,说道:“我去附近找点能吃的蘑菇和果子。” 灰鸦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接口:“我跟你一起。”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要走远。” 他能判断,方圆数里内并无异常的人声或杀气,这让他稍微安心,但仍不敢让她离开视线。 不多时,江捷背着一小箩筐色泽各异的蘑菇和几种饱满的野果回来。而灰鸦也已从附近的溪流回来,手中提着两条清理好的肥鱼,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两只已剥皮去脏、鲜血淋漓的野兔。 夜幕彻底降临,两堆篝火生了起来。一堆火上架着串好的鱼和兔肉,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肉香开始弥漫。另一堆较小的火上,则烤着江捷采回来的各类蘑菇,散发出菌类特有的浓郁香气。 蘑菇先熟,江捷仔细地将烤好的蘑菇和洗净的野果分了一大半给灰鸦。灰鸦沉默接过。 很快,鱼也烤好了,焦香扑鼻。灰鸦将其中一条品相完整的递向江捷。 江捷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吃素。” 灰鸦递鱼的动作顿在半空,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默默将鱼收了回来。他并没有开始吃,而是将两条鱼和两只烤兔都放在洗净的大叶子上,自己则拿起江捷给的蘑菇和果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江捷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开口道:“你吃吧,留在这里,野兽同样会吃的。” 灰鸦咀嚼野果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眸看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明明灭灭。他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一条烤鱼,沉默地吃了起来。 火光映照着两人,一者茹素,一者食荤,却在这荒山野岭的夜色下,达成了一种奇异的、互不干涉的平衡。空气中弥漫着山林中罕见的食物香气,以及一种比之前几日,略显松弛的静谧。 今夜二人正好宿在溪边,水声潺潺,映着一轮明月和漫天星子。连日奔波的尘土与汗气黏在身上,令人不适。江捷看了看清澈的溪水,对灰鸦说:“我想去洗个澡。” 灰鸦简单道:“天冷。” “我不怕冷。”江捷语气平静。 说完,她便走向下游一处水流稍缓、被几块大石半环绕的浅滩。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后,传来极轻的入水声。 灰鸦背对着那个方向,坐在火堆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远处微弱的水声。山林寂静,他即使不想听,那水声也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捷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带着水汽走到火堆旁坐下,开始梳理长发。 灰鸦站起身,没有看她,只留下一句:“我去清洗。”便大步走向上游另一处水湾。 冰凉的溪水漫过身体,带走疲惫与血污,伤口遇水传来丝丝刺痛,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背对着江捷的方向,快速清洗着。待到觉得差不多了,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想确认一下岸上的情况。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对岸的景象—— 江捷并没有在梳理头发,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用手托着腮,目光沉静地、毫无避讳地,越过这段不算近的距离,望着他这边。 月光如练,清辉遍洒。 银白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水珠从他湿透的黑发间滚落,沿着脖颈、锁骨,滑过肌理分明的胸膛,再坠入幽暗的溪水中。虽然隔着一道溪流,光线朦胧,但灰鸦却觉得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让他从后腰窜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麻意,瞬间席卷全身,竟让他僵立水中。 他万万没想到,江捷会这样看他。 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某种更深层、更陌生的情绪,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这深林溪涧更冷,语气冷硬紧绷:“江捷,转过身去。” 江捷闻言,脸上并无被撞破的羞涩或惊慌,“好。” 她依言干脆利落地转了回去,重新背对着他,继续梳理她那头长发,仿佛刚才那大胆的注视从未发生过。 灰鸦迅速上岸,穿好衣物,回到火堆旁时,周身的气息比下水前更冷硬了几分。 “你生气了吗?”江捷问。 灰鸦往火堆里添了些柴,语气一如往常简单又冷淡:“没有。” “哦。” 江捷托腮看火堆,火光映得她脸上的轮廓柔和素净,甚至带着几分白日没有的颜色。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看,他自然更不会问。 两人之间再无对话,只有溪水潺潺,以及火星偶尔爆开的轻响,在无声的夜色里,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入睡前,灰鸦像前几夜一样,将自己的外衣递给她。 夜深,风势渐大,吹得火堆明灭不定。江捷蜷着身子,慢慢入睡。过了一会儿,灰鸦的声音在风中低沉地传来:“你冷?” 江捷并未完全睡着,轻声回应:“有点。没事,我睡得着。” 短暂的沉默后,灰鸦的声音再次响起,“过来。” 江捷讶异,微微睁眼看他,“什么?” “你要过来吗?”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不是什么热切的提议,却还是让江捷觉得不可思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起身,坐到了他旁边。 下一刻,灰鸦伸出手臂,动作显得有些刻意而板正,将她揽入怀中,并用之前那件外衣将两人一同盖住。他的体温的确驱散了些许寒意,阻隔了部分冷风,但江捷靠着他,忍不住轻声说:“你身上好硬。” 她想了想,换了个更精确的中原词语:“僵硬。” 灰鸦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这个动作本身流畅自然——但此刻,环住她的臂膀却违背了他精密的控制。肌肉想要展现令人放松的柔和姿态,却在触及她肩头单薄衣衫的瞬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胸与肩的僵硬,心跳的节奏脱离了掌控,失控又不安,竟有些坐如针毡。 连他放在她背上的手都紧绷不松,明显过于用力,而非放松的拥抱。 那不是保护的姿态,更像是担心失控下极度的克制。 灰鸦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人一起躺下。他问,声音近在她耳边,气息却有些不稳:“这样好吗?” “好些了。”江捷低声回答。 怀中真实的温软触感,鼻尖萦绕的、属于她的淡淡气息,明明是他围抱着她,他却觉得自己才是动弹不得的那个人。 两人不再说话,拥抱只不过是为了抵御风寒而不得不采取的权宜之计。风过深林,枝叶萧萧,夜色中,只闻风声和江捷逐渐平稳的呼吸。 26瘴气迷林入梦沉,幽影绕颈锁魂深 晨光熹微,林鸟初啼。山林尚笼一层淡淡雾气。灰鸦先醒,指尖仍停在江捷腰侧,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衣衫,隔着布帛传来的体温比夜里更清晰。他意识到这点时,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却没有立刻抽手——那姿势已不再像昨夜的刻意板正,而是松了几分,臂弯自然地环着她。 江捷睫毛微颤,醒了。她睁眼的第一瞬,对上灰鸦垂下的视线,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昨夜的僵硬已褪,他的手臂虽未用力,却也未放开。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了片刻,才低声道:“天亮了。” “嗯。”灰鸦应道,手臂松开,坐起身。两人皆未再提及昨夜。 两人收拾停当,继续赶路。清晨的山风带着秋天的冷冽,吹散昨夜残留的暖意。两人向着山顶前行,灰鸦在前,江捷半步之后。阳光渐高,雾气散尽,响水山顶的轮廓在视野里越发清晰。 江捷抬头,眯眼望向那道蜿蜒而上的山脊,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今日脚程快些,便能翻过响水山了。” 灰鸦侧头,目光掠过她被晨光镀亮的发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峦轮廓在晨雾中依稀可辨,他只淡淡应了声:“走吧。” 山路虽陡,两人却比前几日轻省许多。灰鸦左肩伤口已结痂,右臂的痛也减轻不少;江捷背着背篓,步子稳健。日头西斜时,他们终于踏上山脊,风声呼啸,脚下云海翻涌,潦森的方向隐在远处苍翠之间。 下山路比上山平缓许多,两人却只走了小半程,便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壁歇下。壁下有天然凹陷,足以遮挡夜露。灰鸦捡来枯枝,生火。 简单地用过野果,火光跳动,映得两人影子在岩壁上拉长又重迭。江捷靠着石壁,抱膝望火。灰鸦坐在她斜对面,长剑横放膝上,目光落在火焰深处。 夜色渐深,风声穿过山隙,带来远处兽鸣。江捷将灰鸦给她的外衣拢紧,闭眼慢慢睡去。灰鸦添了把柴,火星噼啪窜起,照亮他略显沉静的侧脸。 没有昨夜的拥抱,两人各自蜷在火边,相隔不过两步。江捷背对他,呼吸渐稳;灰鸦静坐至夜深,偶尔抬眼,看向她被火光勾勒的背影,目光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 风声渐歇,星子明灭,山壁下的火堆燃得只剩暗红的余烬。 夜色渐深,林间寂寂。 子夜过半,丑时将至。山林里忽然起了一层黏腻的雾。雾色淡灰,带着腐叶与草根的腥甜,贴地而行,无声无息地漫过脚踝,攀上膝盖。灰鸦在半梦半醒间嗅到异味,猛地睁眼,一股强烈的晕眩与恶心感直冲头顶。他立刻屏住呼吸,以袖紧紧捂住口鼻,翻身坐起,火堆只剩几粒暗红的炭,映得四周影影绰绰。 江捷蜷在石壁边,呼吸急促。她双目紧闭,脸色在惨白月光下透出不正常的青白,已然昏迷。 他心头一沉,探手试她鼻息,已然微弱。他深知此等山林瘴气往往蕴含剧毒,耽搁不得。他一把将江捷打横抱起,连同她从不离身的药篓一同抓起,毫不迟疑地向着瘴气袭来的反方向疾奔。 脚下步伐迅捷,耳畔风声呼啸。他强忍着吸入少量瘴气带来的不适,专注于辨明方向,一路向上风处疾驰。直到奔出极远,确认那诡异的灰色雾气已被彻底甩在身后,空气重新变得清冷干净,他才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岩石旁停下,小心翼翼地将江捷放下。 借着冷白的月光,只见她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灰鸦轻拍她的面颊,低声唤她:“江捷?江捷!” 但江捷毫无反应。他不再犹豫,立刻将她扶起,单手抵住其后心,缓缓渡入内力,试图为她驱散体内毒素。精纯的内息在她经脉中游走,片刻后,江捷的睫毛终于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聚焦,发现自己正靠在灰鸦怀中,他的一只手还贴在自己背心,传来温热的暖流。“怎么了……”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你中了毒瘴。”灰鸦言简意赅,收回手掌,仔细观察她的面色,“现在感觉如何?” 江捷只觉得头脑依旧昏沉,四肢乏力,但意识已清明许多。她猛地想起什么,急道:“我的背篓……” 灰鸦将背篓递到她手边,语气短促:“里面有药?” 她迷迷糊糊地点头,指尖在篓中摸索,摸出两味叶片宽大、边缘锯齿的草药,又摸出一小包暗红的根茎,声音断断续续:“紫背天葵……嚼碎敷舌下……血根……煎水……” 灰鸦接过,二话不说,将紫背天葵塞进自己口中嚼烂,江捷半睁着眼,任他指尖撬开自己齿关。药汁苦涩,她皱眉咽下,咳了两声,气息渐稳。 血根被他就着溪水简单煮沸,盛在竹筒里,一口一口喂她。江捷喝完,药力渐渐发挥作用,她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散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股滞涩的昏沉。倦意再次袭来,她低声道:“我……再睡会儿……”话音未落,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的呼吸明显变得平稳悠长。灰鸦探了探她的脉息,知毒素已得到控制,心下稍安。夜风寒凉,他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背靠自己胸膛,外衣掀开覆在她肩头,挡住深夜的寒风。火堆重新燃起,火光照不亮断崖下的黑暗,却照亮她苍白的侧脸。 晨光再次透过林间的缝隙洒落,鸟鸣清脆。 江捷醒来时,仍被灰鸦圈在臂弯里,背脊贴着他胸膛,听得见他心跳沉稳。外衣覆在她肩头,带着他的体温与淡淡的熟悉气味。她睫毛动了动,抬眼,正对上灰鸦垂下的视线。 “感觉如何?”他问,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江捷没有立刻回答,双臂却先一步环上他腰,在他怀里微微侧了侧身,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悠悠地说:“不太好。” 灰鸦眉心立刻蹙起,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可还要用别的药?” 感受到他骤然绷紧的力道和话语里的紧张,江捷轻笑出声,气息拂过他颈侧:“我开玩笑的,你抱太紧了。” 灰鸦指尖一顿,松了力道,却没完全放开。江捷仍环着他,脸颊贴在他胸前,鼻尖几乎碰到他锁骨。她抬头,自下而上看他,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眉骨、鼻梁、下颚线条分明,以及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眸。 像是刻意回避这过于直接的注视,灰鸦移开了视线,望向逐渐明亮的林间。 静谧中,江捷忽然用琅越语,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语调柔软,带着试探。 灰鸦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于与她对视:“什么?” 这一低头,两人的视线便直直撞上,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 江捷睫毛微颤,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没什么。” 灰鸦静了片刻,喉结轻滚,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被风声掩去:“我其实听得懂琅越话。” 江捷一怔,随即恍然——他的“什么”二字,不是因为不解,是因为惊讶。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片刻后,灰鸦看着她,用那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声线,清晰地回答: “可以。” 她依言起身,因受瘴气侵扰,没有痊愈,身上还有些发软,却并未离开他怀中,反而更近一步,双手轻柔地环上他的脖颈,随即仰起脸,将自己柔软的双唇印上了他的。 灰鸦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便绷紧了。他的手依旧停留在她腰侧,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更像是不知该如何安放。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唯有眼睫低垂,沉默地、近乎隐忍地,感受着那两片温软覆上自己的唇。 江捷觉得,自己仿佛在亲吻一座有温度的石雕。她想起琅越族孩童冬日里常玩的游戏——将石子投入火中烤热,用来暖手。那石子初时熨帖温暖,却很快便会散去暖意,重新变得冰冷。此刻的灰鸦,给她的感觉便是那温暖的石头。 她并未停留太久,只是轻柔的触碰,便稍稍退开,依旧维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望入他深潭般的眼底。 “你有妻子吗?”她问,声音很轻。 灰鸦的视线投向远处朦胧的山色,回答得干脆:“没有。” “那……”江捷顿了顿,目光不曾移开,“你有没有意中人?” 这次,灰鸦低下了头,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声音平直,辨不出情绪:“你想问什么?” 江捷迎着他的注视,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清晰而平静:“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山风拂过,带来林叶的轻响。灰鸦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脸上表情还是紧绷。最终,他还是移开了目光,望向已然变成焦炭的篝火余烬,给出了答案:“没有。” 27秋林尽染问归处,始知此君负烽烟 第六日,他们沿着愈发清晰的山径下行,眼前豁然开朗,终于再次踏上了苍青山脉中那条蜿蜒的主路。时值秋日,山间层林尽染,枫叶如火,不少树木的叶片也已转为明亮的金黄,在晴朗的天空下,交织出一幅绚烂而俏丽的秋日山景。 重返主路,脚下平坦,行进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然而,随着日头西沉,天色渐渐暗淡,距离山脚却仍有几个时辰的行程。两人都无意在夜色中冒险赶路,便寻了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林地,决定再宿一夜。 篝火再次燃起,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照亮了周遭一小圈林地,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江捷抱着膝盖,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火焰上,似乎在出神。灰鸦则靠坐在一旁的树干上,闭目养神。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火声与远处的虫鸣。过了许久,江捷忽然抬起头,望向灰鸦被火光勾勒出的侧影,轻声问道:“下山之后,你要往哪里走?” 灰鸦沉默了片刻,眼睫未抬,声音低沉地吐出叁个字:“平江城。” 江捷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带着一丝雀跃之色:“我也是去平江。”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才继续道,语气比先前更为郑重认真:“我是标王之女。先前不言明,并非刻意隐瞒……我们琅越人相交,素来不论出身门第,只论心迹投合。” 平江城,以贯穿磐岳、潦森两国最终入海的平江为名,正是潦森国的王都。而现今潦森国君单名一个“渌”字,标王,正是国君渌的同胞兄长。 灰鸦闻言似乎微微一怔。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火堆旁弥漫开来,持续了许久、许久,久到江捷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慢慢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我是宋还旌。” 江捷顿时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因惊骇而拔高:“什么?!” 宋还旌。这个名字她绝不陌生。不久前磐岳与宸朝于山雀原爆发激战,正是这位名叫宋还旌的宸朝将领,以一场出其不意的奇袭,从磐岳国手中夺下了那片蕴藏金矿、引发争端的高地! 以他这样的身份,宸朝的主将,此刻竟孤身出现在毗邻潦森的响水山中,坦言要前往潦森王都平江城…… 江捷呼吸骤然急促,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方才的温和亲近荡然无存,语气里隐有戒备:“你去平江城做什么?” 宋还旌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求药。” 江捷眉心紧蹙。 他继续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被磐岳毒箭射中的我朝士兵,伤口溃烂,难以愈合。此毒令人痛苦难当,却不致命。军医钻研数月,至今未能配制出解药。”他顿了顿,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军中受此毒伤折磨者,现有四百六十一人。中此毒这人,生不如死,不断央求他人终结自己性命。我出来至今六日,四百六十一人减少多少,我不想去算。” 江捷紧绷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缓缓坐回原地,“即使这样……” 她咬了咬牙,语速极快:“即使这样也绝不可能!绝不会有人给你解药!” 江捷脸上充满混乱与不安,夹杂着一丝愤怒。宋还旌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眼前跳跃不定的篝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硬朗,也格外平静。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很坚定:“镜分之约,我亦有闻。但总要一试。” 琅越族人于七百年前立国青晟,据山林、谷地、滨海叁合之地,林麓之饶、稼禾之丰、渔盐之利,皆出一域。青晟国名正是得名于山青、禾青、水青。 两百年前,昊王晚年,国势正隆,双子苍与澜,皆贤能仁厚,通晓叁合之务,深得民心。两人难分轩轾,昊王祭告先祖,与叁合长老商议叁日叁夜,乃制镜分之约:“裂土不分祀,殊域而同文。山河为手足,永世无相侵。” 此后,苍王承西境山岳之固,立国磐岳;澜王继东境海川之流,立国潦森。双分二国各具山林、谷地、滨海之地,各置官署,互通市易,边境不设防,人民犹称琅越族、青晟人。 江捷脑中思绪飞转,磐岳与潦森血脉相连,宸朝是侵占磐岳国土、令磐岳将士流血的死敌,潦森人民绝无可能向敌国提供解药。 他此行,非但注定徒劳无功,一旦身份暴露,更是自投罗网,危机四伏。 在宋还旌那句“总要一试”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庞。 过了很久,久到火焰都矮下去一截,需要添柴了,江捷才望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开口:“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叔叔,渌王。”她停顿了一下,强调道,“但我不会为你说项。” 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基于对伤者的不忍和对他的信任,为他引路;但基于家国与族群的立场,她不能,也不会为他游说。 宋还旌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火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沉默片刻,郑重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这一夜,江捷躺在地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思绪纷乱,久久难以成眠。宋还旌也只是静坐在火堆边,添柴,守夜,目光沉凝地望着无尽的黑暗,未曾阖眼。 翌日下山,路途变得平坦,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在崎岖山路上时更为凝重。依旧是同行,却一路沉默。 江捷看起来比他更为心事重重,眉头紧蹙,始终未解。 一路向着平江城行去,越靠近潦森腹地,氛围便越发明显。自宸朝与磐岳战事开启后,潦森国内已鲜少见到宸朝人的身影。宋还旌那与本地人迥异的身形气质与中原面容,引来了许多探究、疑虑,甚至是隐带敌意的侧目。 这些目光如芒在背,江捷看在眼里,忧在心间。最终,在一处城镇落脚时,她寻来了一套潦森人的寻常服饰,递给宋还旌。 “换上吧。”她言简意赅。 宋还旌没有多问,依言换上。粗布衣衫掩去了他几分锐利,虽仍难完全融入,但至少不再那般扎眼。如此,又行了几日,那座倚靠平江、繁华而忙碌的潦森王都——平江城,终于近在咫尺。 作者的话:镜分之约的台语版,江捷会唱这条歌,准做有人想爱看(老实讲是家己创来爽的): 咱青晟人住佇遮七百冬啊! 北爿是崁崁的青嶂山,中央是泅水的锦绣川,南势是看会着海翁的月牙湾。 山林予咱柴,平洋予咱米,大海予咱盐。 咱的囝仔自细汉就知影——活,着认真活;死,着为值得的代志死。 昊王老的时,两个后生阿苍、阿澜拢真敖。 阿苍的性体亲像石头,倚会牢;阿澜的喙水亲像水流,变窍足紧。 百姓佇街路尾讲:“欲掠哪一隻来做王?两隻拢足好,敢若天公伯咧创治!” 昊王佇祖公厝叁日叁暝,出来对大家讲:“勉强的糅袂甜,强挽的瓜袂芳。山有山的路,海有海的步,咱毋通为着王冠拍断亲情骨。” 就按呢,将国土分两半——西爿予阿苍,号做磐岳;东爿予阿澜,号做潦森。 两家犹原共祀一个祖公妈,边境的查埔囝仔照常泅水过溪去斗阵。 到今犹佇流传的镜分古谣: “共鼎分食毋是散,共祖分家亦是亲。 山崙若无向大海,哪会有时阵透南风?” 28君王一语断生机,医者心系两难局 王宫偏殿,门扉紧闭,侍从皆已被屏退。殿内只剩下高踞主位的渌王,以及站在下首的江捷与宋还旌。气氛凝重。 渌王严厉的目光首先落在江捷身上,开口便以琅越语训斥,声音低沉却尽显长辈威严:“江捷!你自幼聪慧,当知亲疏远近。引宸朝大将直入王都,你将你父母、将我潦森与磐岳的血脉情谊,置于何地?” 江捷脸色发白,指尖掐入掌心,却不反驳解释。 身侧的宋还旌反而上前半步,同样以清晰而标准的琅越语回应道:“渌王陛下,是在下强求江捷姑娘引路,一切过错在我,请勿责怪于她。” 渌王眼中厉色一闪,猛地一拍案几,以中原话语怒斥道:“放肆!你宸朝兵马侵我琅越亲族之国土,烽烟未熄,怎敢在此口言我琅越之语!” 宋还旌闻言,并未退缩,转而使用了中原官话,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百年前中原刊印的《坤舆志略》图册之上,山雀原东境确标注为我朝辖地。此乃历史旧案,各有依凭。” 山雀原之地,归属本就模糊,东境居住大宸人,近一百多年间逐渐搬去更为繁华的七溪城,磐岳人便逐渐越过小溪,定居在东岸。如今争端,大宸持历史旧图为依凭,磐岳秉居住事实依凭,各具一词。 他不待渌王再次发作,话锋陡然一转,将姿态放低,拱手一礼,语气也变得恳切:“然而,在下此番冒死前来,并非为了争执疆土旧案,更非为了与磐岳的战事。”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渌王审视的眼神:“在下是为求药而来。” 殿内为之一静。渌王凌厉的目光稍稍收敛,但警惕之色未减,面色冰冷,却未再阻拦他说下去。 宋还旌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来:“在下此番前来,只为军中四百六十一名伤卒,求得一线生机。他们所受磐岳之毒,伤口溃烂,数月不愈,日夜痛苦难当,生不如死。军医束手,此毒酷烈异常,有伤天和。” “陛下乃一国之君,明察秋毫,当知兵者乃凶器,然士卒何辜?彼辈不过听命而行,如今却在承受远超战阵之伤的折磨。” 最后,他抛出那个深思熟虑的提议,语气郑重:“若潦森愿提供解药,我朝愿以此为契机,与磐岳商议,暂停干戈,此非乞怜,实为避免两国更多士卒,再受此战祸之苦。” “宋还旌此言,可对天日。所求者,唯愿生灵免于涂炭之苦。望陛下圣裁。” 宋还旌的话语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那份基于人道的恳切与看似双赢的提议,确实在瞬间动摇了殿内凝滞的气氛。 然而,渌王眼中的波澜仅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归于深潭般的沉静与冰冷。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王座之上,目光如炬。 “宋将军,”渌王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怒斥更显疏离与威严,他的中原话语同样说的很好:“你巧言令色,将攻城略地之果,轻描淡写为士兵之苦。山雀原烽烟因何而起,你我都心知肚明。若非你宸朝贪图金矿,背弃百年相安之实,悍然兴兵,又何来今日伤卒之痛?” 他抬起手,止住了可能出现的辩驳,继续说道:“潦森与磐岳,血脉相连,盟誓如山。在磐岳将士亦为你宸朝刀兵所伤,血流未干之时,你要我提供解药,资我血亲之敌?” 他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例一开,我有何颜面立于祖庙之前,有何资格再为琅越一族之君?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宋还旌,落回江捷身上一瞬,带着警示,下达了最终的命令:“至于阁下,念在你孤身前来,未曾隐匿身份,姑且算得上有几分胆色,本王不予追究,亦不行扣押之举。” “但平江城不欢迎你,潦森国境不欢迎你。”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限你一日之内,自行离开平江城,离开潦森国境。逾期不出,或再生事端,则视同细作,届时刀兵相见,绝不容情!”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渌王的此言断绝了宋还旌所有的努力与期望。 他借助江捷踏入此地的第一步,便已注定了这功败垂成的结局。 潦森绝不会向宸朝提供解药,即使是不在殿内供职的游医,也绝无可能替宸朝士兵治伤。 宋还旌必须在明日日落前离开潦森国境。他从王宫出来时,神色依旧是平的,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愤怒,他只是对江捷微微颔首,道了一句:“有劳引路。” 随后,他并未回到客栈,而是选择暗中在城中一处僻静的小巷深处租下了一间简陋的民房。渌王限他一日之内离境的命令,他显然无意遵守。求药不成,他便想非法滞留在平江城,寄望于能找到私下的游医或药商,完成他的使命。 他向江捷坦言了他的打算,并恳请她代为引荐。 江捷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 随后?江捷回到标王府,迎接她的是父亲标王和母亲的忧虑与诘问。他们已听闻女儿擅自将宸朝主将带入王宫求药之事。 标王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江捷,你可知你今日之举,置你家族于何等境地?” 江捷低头,将一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阿爸,女儿知错。但路上我遭人追杀,是宋还旌出手相救,他绝非无情之人。” 他也听说这事,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语气冷厉:“追杀?你可知那追杀者是何人?那是来自宸朝七星楼的顶级杀手。宸朝人狡诈多智,你又如何能确定那杀手不是他宋还旌故意引来,只为博取你的信任,以入我王城?” 江捷猛地抬起头,那份带着血腥气的救命之恩,在父亲冷静的剖析下,瞬间变得模糊而可疑。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母亲蓝夏则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语重心长:“孩子,宋还旌非我族人,他所求之事,牵扯的不仅是两国安危,更是你族人的血泪。求药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我知道你向来心软,但是对于此事你绝不可动摇。” 谈话无果而终。 江捷回了房间,熟悉、安慰、舒适的所在,她却依然坐立难安,夜不成眠。 平江城的秋色,带着水汽的温润。屋檐低垂,秋雨绵绵,她的心神也如这天气,潮湿而纷乱。她一遍遍翻看医书,试图从熟悉的药理中找回一丝安宁,可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 不义之师,何须垂怜? 宸朝侵占磐岳国土,使琅越亲族流血牺牲。渌王的拒绝是合乎王室体面与家国大义的必然。那些是手持兵戈的敌人,他们的痛苦是这场战事带来的果,不该由潦森来承担。她既然生长于潦森,首要职责是忠于她的族人,绝不能做资敌之事。若她踏出一步,便是背弃祖宗盟誓,辜负亲族信任。 然而—— 病苦面前,众生平等。 她想起自幼习医,族中长老的教诲:“凡为医者,救人乃是本性,不问其人贵贱亲疏,怨仇善恶。” 那四百六十一人,已不再是战场上的兵卒,他们是无辜陷于毒苦的生命,正在遭受非人之刑。 她身为医者,有能力解除这种痛苦。如果她因国仇而袖手旁观,任由生命在眼前痛苦、凋枯,那么她所继承的琅越医术、她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又置于何地?她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良知? 琅越古训有云:“生不负辰,死得其所。”那些士兵的生命,正被无尽的痛苦虚耗;他们的死亡也绝非死得其所。这分明是一种比死亡更残忍的劫难。而她自己,身负医术,明明有能力减轻这份痛苦,却要因阵营之别而袖手旁观,这难道不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生”的辜负吗? 天明将至。 在渌王勒令宋还旌离境的清晨,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收拾好行装,悄然离开住处,主动找上了他。 “宋还旌。”她唤他,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晰坚定。 他回过身,安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江捷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一字一句道:“潦森不会给你解药。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舒了出来,“我可以跟你去。” 宋还旌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不等他发问,江捷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是以标王之女的身份去,也不是以潦森国民的身份去。我仅以一名医者的身份前去。我会尽力救治你的士兵,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只救人,不谈国事。我救治的是被痛苦折磨的生命,仅此而已。” 她说完,紧紧盯着他,胸膛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起伏。 即使现在站在此处,她也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否是正确的决定。治疗敌国伤病,等同背叛国族。 她考虑过很多后果,此行一去,极有可能再不能为潦森、磐岳两国的琅越人所容,但她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她是琅越人的女儿,也是——医者江捷。 29孤山风冷辞旧名,寒夜共依卸甲胄 江捷与宋还旌同时失踪,两人甫一离开平江城,渌王反应迅速,立刻派出亲卫队拦截。 然而,宋还旌与江捷并未选择相对平坦的近路直奔边境,反而再次折返,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响水山。唯有在这片层峦迭嶂、路径错综的古老山林里,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地利,甩掉追踪者。 他们避开所有已知的主路和山道,在密林、溪涧与岩壁间穿梭,巧妙地掩盖二人行藏,甚至布下些许误导的痕迹。 渌王的亲卫虽也是好手,但在茫茫大山中追踪两个刻意隐藏、且极为熟悉山林的人,如同大海捞针。 夜色如墨,深秋的响水山腹地,寒气刺骨。为避追兵,他们不敢生火,只能借着一处岩石凹陷勉强抵御呼啸的山风。黑暗中,唯有彼此的呼吸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更添几分孤寂与凛冽。 自与宋还旌离开起,江捷便一直沉默无言。 此刻她抱膝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托腮静静看着远处模糊的山林,一动不动。虽然是她自己做出了救人的决定,但那股背离家国族亲的负罪感,在黑暗与寒风的放大下,变得愈发清晰尖锐,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是要救人,可她同样在心里痛斥着自己是个叛徒。 宋还旌靠坐在她对面的岩壁上,在浓稠的黑暗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轮廓,却明白她的谴责与挣扎。 之前他也曾抓过几个潦森游医,不管威逼还是利诱,他们宁愿自戕也绝不背叛国族,救治大宸伤兵,他只好将他们暂时关押。 他一直在思考,江捷虽然跟他出来了,但她会不会在最后关头,也选择以沉默和死亡来坚守那份忠诚? 但直觉告诉他,江捷是不同的。 她一定会救人。 就在这死寂的、唯有风声掠过的深夜里,江捷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传来,很低,似乎在风中微微颤抖:“宋还旌,如果你是我,你会救人吗?” 宋还旌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给出了一个诚实的,近乎残酷的答案。他无法轻易代入她的绝境,做出任何轻率的断言。 短暂的停顿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仿佛融入了这无尽的夜色里:“攻打山雀原是皇命,不得不受。”他的语气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身不由己的意味,随即,变得更加艰涩,“我亦不希望两国兴战。” 江捷不动,静静听着。 宋还旌的声音在黑暗中继续响起:“二十年前,山雀原发现金矿,战端初启。我父宋春荣,与兄长宋胜旌,奉命出征,一举夺下山雀原,西驱磐岳国民。” 宋春荣、宋胜旌之名,江捷在磐岳也略有耳闻,那是当年令磐岳一度受挫的宸朝将领。 “数年后,磐岳以毒箭之威卷土重来,夺回失地。彼时,大宸国内正值夺嫡内乱,无暇西顾,山雀原之争,便只能暂时搁置。”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沉入了更深的泥淖:“十六年前,我兄长宋胜旌,便是被磐岳毒箭所伤……伤而不死,痛苦难当。” 他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父亲……在那时为我改名‘宋还旌’。便是希望,我兄长能‘还’来,活下来。” “但他最终还是死了。” 良久,宋还旌才继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我母亲怪罪我父亲,认为他为我改名‘还旌’,实则是隐含了兄长一定会离开的意思,是不祥之兆。从此,她与我父形同陌路,视若寇雠。我父旧伤未愈,加之郁郁,不久也撒手人寰。” “而我母亲……她从未在乎过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他也毫不关心的事,“她只把我当作兄长的替代品。” 最后,他平静地说,但那话语中隐隐透出的茫然与孤独,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今年十八岁,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那日,听到你诉说你的母名、父名、自择名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很羡慕。” 这轻飘飘的“羡慕”二字,却比千钧更重,猛地撞在江捷心上。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看似冷硬如铁、肩负重任的年轻将军,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如此深重的失去与无法填补的空缺。 他一路的执着,不仅仅是为了军令与责任,更缠绕着一段沉痛的家仇私憾,以及对自身的迷茫。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份从未向人展露的脆弱。她依旧沉默着,但紧抱双膝的手臂,不自觉地微微松开了。 那份因背叛国族而产生的剧烈自我谴责,似乎在这份深沉而个人化的悲怆共鸣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可供暂歇的缝隙。 黑暗中,江捷的声音轻柔地响起:“你不喜欢你的名字,是吗?” 回应她的,只有穿过岩缝和枝叶的风声。宋还旌沉默着。 她继续问道:“那……你想好你的自择名了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黑暗之中,她无从判断他是在深思,还是单纯地不愿回应。 过了仿佛很久,久到江捷几乎以为对话已经终结,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平静无波:“你可以继续叫我灰鸦。” “……好。”她轻声应下。 深山的寒气无孔不入,没有篝火的夜晚,冰冷仿佛能冻结血液。短暂的寂静后,宋还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他一贯的平静风格:“你要过来吗?” 江捷摇了摇头。 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见,宋还旌也凭借沉默明白了她的拒绝。 短暂的静默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更低:“很冷。” 就这两个字。没有更多的劝说。 这简单的两个字,莫名撞在江捷心头上。 她想起他刚刚袒露的过往,那份深藏于十多年岁月中的孤独与寒冷,似乎比这山风更甚。 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岩石的细微声响。江捷没有说话,但她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地、迟疑地,挪动身体,靠向了热源的方向。 当她微凉的身体触碰到他时,宋还旌的手默默地环绕上来,用自己的外衣将两人一同裹住。这一次,他的怀抱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既坦诚、也包容。 他们没有再说话。身体的靠近驱散了部分寒意,而两颗在各自国族重压下挣扎的心,也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暂时寻找到了一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