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自贩机》 8号培养槽(1):被斩首的夜莺 位于特色浓郁的老城区和日新月异的新商圈间,既不至于被排挤到边缘,又倒霉地没沾到城市中心迅速发展的红利。这栋大厦的高度和它不合时宜的地理位置一样尴尬,在周边大卖场、老旧居民楼和大大小小散落的超市包围下仿佛是个鹅立鸡群的傻大个,和远眺可及的地标高楼相比又平凡地矮了两头。 不多的承租户都是些不知名又没钱的小企业,下午六七点下班的人就散得差不多,没有几处灯光亮起的大厦灰头土脸,十分萧条。 一楼值班的保安巡逻两遍后就会聚堆在警卫室打牌。 晚上八点,保洁人员结束工作。地下一、二层是停车场,保洁小组长可以刷员工卡抵达地下叁层,不过没什么必要。这里作为公用仓库,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看管员,一周保洁组才会清扫一次。西北角是冷库,低温储存仪器和药剂外,也被看管员私下塞进去冷冻饮料、雪糕和火锅食材。 在冷库深处生物识别系统通过指纹和虹膜验证,可以呼叫电梯抵达地下四层。每个乘电梯下来的人都要在入口处在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监督下通过仪器扫描全身,确认身份登记后方可入内。可疑人员无需请示,当场抓捕或击毙。 地下四到六层是研究人员的工作区,身穿白大褂的人们来去匆匆,实验、开会和记录。前往地下七层需要B级以上权限,提前一周提交申请,通过五名A级人员许可,并且在七层活动时期必须由一名A级陪同监督。 地下七层的平面面积比上面几层加上还要大,是各种人与非人实验体的生活、培养、训练与实验区。每个角落都处在严密的监控下,不同区域间的通行都需要扫描认证。 实验体严格根据危险等级和可控性被划分到各个区域,以不同方式控制管理,比如最普遍又省钱的笼子,专为高智能类人生物提供的单人套房,还有性价比低得发指,维持费用高得一批的培养槽。 我是X-5区域的8号培养槽,主体外观为透明圆柱体,高4米,半径0.7米。外部由保护板包围,形成黑灰二色胶囊般的形状。培养槽上方与天花板间的黑色装置集合了包括观察镜、气孔调节、生命状态检测与溶液配置等功能的多种复杂仪器,外有叁个指示灯,常态为绿。延伸出叁组管道接入天花板与楼层主机,将采集数据与中央数据库同步。 底部的白色减震底座上有组织标志。培养槽在容纳实验体期间,内部培养液需每日定时更换,通常其为透明度很高的蓝色。 槽体位于保护板半包围下,在正面露出大范围长方形透明区域以观察实验体状态。但不必担心,看似薄脆透明的槽体并非玻璃,远比保护板强度高,坚硬牢固,抗击打腐蚀能力卓越。历经几千次实验,保证在各种极端环境下都不会破碎损坏。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这种容器的命运就是被打碎然后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意识到自己的培养槽身份及命运后,我开始积极为回避这一结局展开思考。其间我所容纳的实验体换了七个,时长从半小时到一个月不等。 第一个实验体我容纳了最长时间,是一株萌发不久,小苗期的植物。根须幼细,小芽紫红。植物的培养液很清爽,没有异味,像是不会流动,凝滞冷涩的蓝水。根须的成长速度超乎想象,肉眼可见,没过几天就发至十几米长,如同乳白的丝线飘拂充溢整个培养槽。而那两片子叶的生长极其缓慢,动也不动。 它在第十叁天长出第一片真叶,我旁观了全过程。期间那些根须吸收着培养液迅速生长又脱落,就算每天都会清理,也总是第二天在槽底积攒下厚厚的一层。披针形的卵状真叶叶柄嫩红,渐变为成熟的紫红,叶尖浓郁的深紫近乎黑。那些越来越修长优美的叶片浸在溶液中柔软自由地浮沉卷舒,总是贴在槽壁上轻轻摸索探寻。 真叶长成后,研究人员开始对它下达命令。起初是敲击、抬起、落下等简单动作,要求逐渐提高。他们用投影仪展示字母与图画,让它用柔软又灵活的叶片去摹写复刻。后来他们会问它一些问题,它用叶尖点在我的槽壁上,飞快地游移书写。 第二十一天,我感觉新换的溶液中出现了一缕奇妙的气味,不属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药剂。并不浓郁,却在传递某种指向性极强的信息,仿佛将静止的溶液都搅得躁动不安。 我困惑地观察了一个星期,才发现在慵懒交缠的叶片间,不知何时伸出一支细柔的新茎,顶端托着小巧坚实的蓓蕾。被紫红的鳞状花苞紧裹,唯有尖稍透出一点晶润清澈的绿色。 它要开花了。 我忠实地遵循中央主机的命令,采集它的图像,时刻监控它的生命状态,一有异常就以指示灯示警。第叁十天,一组十二名研究员来到培养槽前,领头人胸前的ID卡为S级,在我所有见过的人中最高。他们带着移动培养皿,操作培养槽要将它取出。 我未免有些遗憾,因为这几天我一直在期待看到它的花。 它突然给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挣扎将冷涩的溶液翻滚出铁水般的沉重声响。根须末梢出现的微小吸盘牢牢固定吸附着槽壁。从顶部装置伸出接触它的导管被涡轮扇片般高速旋转的锋利叶片整齐切割成数段。 连研究员都始料未及呆住了。 但他们对实验体的经验相当丰富。很快,在那名S级的指导下重新操作。溶液中被注入针对实验体的麻痹成分,它的反抗渐渐弱下来,被机械臂束住向上提出。 这时,那些在叶根中心,始终严密交缠的叶片突然蜷起,将被保护的花苞暴露在溶液中。 从槽壁无力滑下的根须狂乱卷动,失控般超量吸收培养液,无数的乳白根须瞬间在溶液中纷扬脱落。就连叶片也迅速出现了不详的褶皱。 而唯一的花苞缓缓打开了。 冰莹、小巧、冷透的绿色。花瓣如薄片玉石,花冠的结构严整而完美,令人惊叹,花柱透明如纤细水晶。 研究员们赞叹,继而喜悦地向那名S级表示祝贺。植物已经被大半取出培养槽,就在马上脱离培养液液面的一刻,蜷缩的叶片突然弹起,将那初放的花朵从枝头割落。 仿佛一只被斩首的夜莺。那朵绿花缓缓地,在波荡中沉向槽底。 在它被放入培养皿带走后,研究员马上对我槽底的那朵绿花进行回收。然而就在机械臂触及它的前一刻,那小巧却坚实若石雕的花朵散开了。数十片绿色在培养液中漂流,溶解,我第一次看到那一成不变的蓝溶液变色。 调和成瓷釉般光净清透的天青色。比之前更馥郁,更凛冽,更深沉的气息随溶液浸润了我身体的每一处。倘若我是一个人,此时可能觉得血脉心室皆被浸透,要被这芬芳裹挟着陷入未知的深渊中了。 灰姑娘手撕了剧本(1):长庚 “——啪。” 这一巴掌打得校服少女整张脸都偏到一旁,踉跄两步才站稳,苍白几无血色的脸颊瞬间浮上赤色的鲜明指痕。 向今瑶五指也被震得发麻握不起来,手暂时动不了还有别的。香槟色的小礼服裙一侧开边,包裹其下的肌肤细白如雪,细高跟衬得小腿越发纤长,然后高高抬起,踹在面前少女的小腹上。 崔照水被甩到地上,仿佛已经熟悉挨打了一样,一声不吭,面色惨白地带着脸上的巴掌印爬起一半又被狠狠踢了肩。于是她慢慢抱住自己,刺猬般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杜绝外界的一切伤害。 时近黄昏,秋日河滩湿气重,她又爬又滚,脏污的泥土碎块沾上虽然穿旧却洗得很干净的校服。除了她们,周围还围了几个妆容精致,礼服典雅的少女,只是看着这一幕全都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人会走过来扶起她,为她说一句话。 从崔照水的角度看,同学们一张张白皙娇嫩,而又冷漠无比的面庞,仿佛全部戴上了相同的面具。 然后她闭上眼。 因为她知道,这还只能算开胃的“前菜”。 更别提今天是傅榕的生日,而高高在上的傅家小少爷居然邀请了她这个“土包子”、“下等人”,还不嫌弃她可笑的打扮,邀请她跳了他成人礼上意义重大的开场舞。 向今瑶一连串的踢踹说是疾风骤雨都不为过,很难想象施暴方会是十六七岁,衣着华贵的少女,崔照水只能勉强护住头和脸。她今天情绪格外激动,暴怒下脸涨得通红,颈侧青筋跳动,面无表情,脚下一次比一次重。甚至其他几个人渐渐也心惊肉跳,觉得不对劲。 倒不是她们同情崔照水,今天毕竟是傅榕生日,万一闹出什么事谁脸上也不好看。离开这里,向大小姐随便把穷鬼拖到哪个仓库打死打残都没人在乎。 她们四下对视,最后有个人向前迈了一步。 正在这时,仿佛终于不堪虐打,缩成团的崔照水被重重踹得倒在了地上。像是刺猬被残忍地浇上开水烫开,露出那层刺下柔软的、竭尽全力呵护的致命之处。 就算是土气的校服,也很难掩盖少女姣好优美的身段。修长白皙的颈、单薄秀气,勾起人保护欲的肩、纤纤一握的腰,还有已具规模、浑圆耸起的胸。 向今瑶渐渐浮出红血丝的双眼,就正死死瞪着她的胸前。 崔照水当然是没有任何首饰的。她就连头发都只用最便宜的发绳和细细的黑发夹。然而并不是说她不适合,少女的青春美貌足以匹配一切昂贵的珠宝。 银链细得仿佛一道落于她颈间的光束,水波般流动的银光垂坠汇于一点。那是一颗纯透明粹,完美如海之精魄的蓝宝石。 向今瑶面孔扭曲得更厉害,垂在一旁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尖叫道:“你敢偷傅家的东西!给我!” 方才任打任骂,一声不吭的少女这回仿佛被碰到逆鳞,拼死挣扎不让她拽下项链。狂怒的向今瑶不慎被她推开,满身泥土脚印的崔照水跌跌撞撞爬起来,终于说出她从生日宴会被带到河边后的第一句话。 “我没偷过任何东西!是傅榕作为生日礼物的回礼、送给我的……” 她的样子实在是狼狈透了。 发绳被拽掉,散在肩上的头发被人剪得长短不齐,乱七八糟。话还没说完,另一边脸也被尚今瑶扇了一巴掌。 “说谎!”已经毫无大小姐风度的尚今瑶大声吼道,“那是傅伯母的遗物!傅榕怎么可能送给你这个贱人!对,偷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刚入学没多久你就偷我的手表,现在也能偷他的项链。我要告诉他,告诉所有人!” “——请务必直接去问他。” 崔照水轻轻说。 “我说了,我从来没偷过任何东西。你的手表也是。怎么会那么巧,只有那天下午的监控坏了?是你动的手脚吧?” 她吐字很慢,却清晰,仿佛被污蔑、被辱骂、被殴打,站在这里和欺凌她的人对峙已经耗空了她所有气力。她胆怯于面前人的凶戾和她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但她却决不屈服。 正如河岸上普通无比,却柔韧挺立于风中的芦苇一般。 对上她的视线,向今瑶莫名一阵心慌。 因为知道她很可能没说谎。根据傅榕在学校的表现,他真的有可能会把这条重要的项链送给眼前其他人都瞧不起的贫困生。 ——砰砰。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崔照水眼神温柔,缓缓抚上胸前瑰丽的蓝宝石,“我一定会加倍珍惜的。” ——砰砰。 “他从身后突然为我戴上,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但他根本没说这条项链对他的特殊意义,只说这个蓝色很适合我。”她双颊重重受掴,红色的指痕已经肿起,然而少女回忆起恋人时那爱娇沉溺的神态,足以让人将其忽略,被青涩却甜美的恋情所打动。 ——砰砰。 “向今瑶同学。”崔照水紧攥那颗蓝宝石,仿佛从中获得了勇气,缓缓抬起头,声线颤抖却认真地说: “傅榕他……跳完舞后,在露台上向我表白了。” ——砰砰。 向今瑶目眦欲裂,头更是剧痛,仿佛烧红的钢钎伸入脑中剧烈搅动。原来听到他向别人表白,会这么痛苦吗? 是啊,傅榕喜欢她,宁可喜欢这个穷困潦倒、土里土气,除了学习外一无是处,没有半点比得上她的贱人,也不肯回头看喜欢了他十几年的自己。 他甚至把母亲留下的项链送给她,生日结束后,明天就会向全校宣布她是他的女朋友吧?那她怎么办?所有人都看着她追在他后面十几年,她会成为圈子里人尽皆知的笑话吧。 “向今瑶同学……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崔照水凝视她,向今瑶恶心欲呕,却不知为何无法将对视的目光移开。 她轻轻柔柔地说:“我知道我哪里都比不过你。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向今瑶同学,你又漂亮,家里又富有,前呼后拥,到哪里都有好多朋友,父母又那么宠爱你。所以哪怕一样,只有一样就好,把傅榕让给我吧……你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不是吗?” “——你懂什么!” 所有的负面情绪仿佛被这句“什么都不缺”的导火索引爆,向今瑶的太阳穴一突一突跳着疼,但她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宣泄。她只想宣泄幼时至今,所有积蓄不发的情绪。被父母忽视的委屈,朋友环绕却无人知心的孤独,自幼暗恋的竹马却背叛的愤怒与悲伤…… “其实我才更羡慕你啊!!!” 对,就是这样。 父母根本不关心她,朋友也只是为了家世虚情假意,她想要的只有傅榕……如果能和崔照水换一换该有多好啊? 啊,头好痛,要裂开了。 长久没有眨眼,她的眼睛又干又涩,眼睑却不听使唤般无法挪动,只能一瞬不瞬地和崔照水对视。那双眼睛是清透的琥珀色,瞳核又深又黑。剧痛中,她仿佛看到崔照水的瞳仁向外一圈圈扩散开涟漪般的金芒。 温柔的笑意不知何时从她脸上消失了。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的崔照水,仿佛某种无机质的异类存在。 此时占据她内心的,竟然不是嫉妒和愤恨,而是莫名的巨大恐怖。 橘红的落霞洒遍河面,一阵秋风吹过,崔照水脏污的校服裙在风中摆动,单薄纤细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倒。 对啊。一个念头在向今瑶脑海中升起。杀了她,都怪她……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她重重踏上前几步,仿佛把自己当做一枚炮弹发射出去,狠狠撞在崔照水身上。在身旁几人拦截不及的惊呼中,崔照水似乎是慌乱中本能地挥动手,紧紧抓住她。两人一起掉进了河中。 其他几人看着向大小姐在自己眼前落水,吓得直冲过去抢着救人。然而两个花季少女却仿佛身上绑了秤砣,几个呼吸间就没入手臂触碰不及的水面下。平缓的河流骤然湍急,仿佛下面突然生出某个巨大的旋涡。 冰冷的河水没过口鼻,头部的剧痛仿佛被这清凉缓解,向今瑶从莫名的昏沉中醒了些。她在干什么?就算傅榕喜欢崔照水,向她告白,送她母亲的首饰又能怎样?她只不过是个贫民窟出身的垃圾,傅家不可能允许傅榕娶她,说不定知道他们交往,傅家会亲自出手解决她。而她的机会还多得是……她刚才一瞬间怎么会情绪激动成那样,想要和崔照水同归于尽? 两个人仍在缓缓下沉。 崔照水漆黑的长发仿佛水藻般飘开,她并不慌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温软美丽的面孔显得极为冷漠平静……而且傲慢。 她见过崔照水这样的表情。 崔照水自入学来就是每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全科成绩都很优秀。但她似乎最喜欢化学。 向今瑶曾经无意间在实验室看过一眼。那时的崔照水一只手里同时夹着叁四支试管,动作极其娴熟。她当时的表情似乎就是这样,毫无感情,令人心生寒意的冷漠。 向今瑶浑身发抖,疯狂挣动手脚,然而水下压力大得她毫无力气。在她慌乱乃至惊恐的视线中,崔照水眼瞳中的金芒越来越明显,一圈圈扩散的速度也更快。 崔照水的视线越过向今瑶的肩膀,超越常人的目力让她透过水面,看到太阳彻底沉落,被吞食晚霞的深蓝暮色浸染大片的天空上,升起一颗在她眼中极为明亮的星辰。 黄昏日落之后升起的金星,在中国古代被称为“长庚”。 向今瑶再度听见崔照水开口,在水下,她的声音异样地清晰,仿佛直接由接触的身体传向耳骨。她的语气冷静而从容,隐含大功告成的愉悦。 “好啊,那就换吧。” 灰姑娘手撕了剧本(2):天秤 随着她的话语,向今瑶本能地意识到有什么可怖的事情即将发生。然而她清醒的意识仅仅挣扎了一瞬,就在崔照水那双越发妖异的金眸中陷落沉寂了。 崔照水单手牢牢把住昏迷的向今瑶的肩。另一手稍一翻转,掌心多出一把镀银的匕首,通体雕刻密纹,分别划破两人手腕。流出的血珠没有散开,而是随着她嘴唇快速蠕动而勾画出诡异繁复的符文。 察觉到力量运转稍有凝涩,崔照水毫无迟疑地握紧胸前“心上人”送的蓝宝石。咔咔的清脆碎裂声响起,这颗瑰丽无暇,价值数千万的蓝宝石在数度魔力汲取后光彩迅速黯淡下去,细密的裂纹自内而外蛛网般扩散,最后随着仪式接近尾声,彻底在她隐隐泛着银光的掌心化为齑粉,被她毫不留情地拽下银链丢弃。 魔力加持的银匕所取之血,渐渐化成的符阵繁复精密,普通人看一眼就要头晕恶心,双目肿痛甚至短暂失明。 最终血液在她眼前勾勒出一个极为简化,却一眼即可理解辨认的天秤符号。 左右两侧完全平衡,象征绝对的公正。 这代表天秤宫认可施术者与受术者之间的公平,仪式成立。允许她引动天秤之力施法。 数不清的星点自天穹投入水下,浮动在两人身周。血之符阵的鲜红浸润星芒金光,更显诡异神秘。符阵将两人一同裹入其中,赤金的符文穿透衣服,铭刻在所有肌肤上,渐渐渗入身体之下,消失不见。 崔照水闭上眼,耳畔听见若隐若现,纺轮转动的声音。 成了!这便是被改动的“命运”! 网上流传的星座算命,姻缘配对当然是骗人的。然而在包含所有行星运转轨道的黄道面上,均衡分布的“黄道十二宫”则确实在神秘学上意义重大。 星象巫师根据自己的属性和特质,可以向契合的十二宫求取力量,借以施展比血脉巫术、元素巫术、心灵巫术、炼金巫术更为诡异可怖,威力强大的星象巫术。 与强大诡异的威力相对应,星象巫术的仪式也有着最严格苛刻的要求。天秤宫象征“公平”,要求施术双方自愿,且施术者和受术者在“天秤”两端是完全平等的。 因此天秤宫巫师起手学习的最初级巫术就是“砝码转化”、“价值扭曲”和“平衡称量”。 为这次“命运交换”仪式,她可是足足筹备了一年。要让向今瑶心甘情愿说出想与她交换,就要摸清她的情感与欲望。向今瑶看她和傅榕在一起目眦欲裂,孰不知崔照水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她,要让她嫉妒、愤恨,不动声色埋下引动她负面情绪的引信,在最后时刻点燃引爆,让她失去理智。 攻略傅榕更是再简单不过。巫术是捷径中的捷径,习惯了弯道超车怎么可能还会慢吞吞培养好感。天秤宫象征“公平”,本来就司掌契约、贸易、婚姻、社交,天秤宫巫师有此加持,在人际往来中只要肯费心,通常无往不利。再以“情感交换”将傅榕对自己的正面情感统统转为爱情——在严格公正的“天秤”看来,等量的情感无论什么不同类型,都是等重的。根本不需要调换砝码。 从普通的角度看,向今瑶可比崔照水优越太多。她家世出众、父母双全、社会地位令人艳羡。然而在“天秤”的两端,起初崔照水那头要沉下去一大截。因为向今瑶是个平凡人,而崔照水哪怕初窥门径,也是个比她强大得多的巫师。 为了让双方在“天秤”上平等,满足施法的条件,她不得不使用“砝码转化”,人为地给向今瑶那端增添“砝码”。好在向今瑶实在是个愚蠢的大小姐,被她简单种几次心灵暗示就沉不住气地开始校园欺凌。她扇的每一巴掌,踹的每一脚,骂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法术下转化成自己天秤上的“砝码”,两人间的差距逐渐这样趋于抹平。 当然,崔照水可不会感谢她的愚蠢。巫师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这些她一笔笔很快就会都算回来的。 至于被欺凌,初级通用法术“韧化皮肤”强化下,就连子弹也顶多打出一道白印,疼痛是完全没有的。她怎么可能给自己找不痛快。倒是幻象出伤痕和演戏很麻烦。不过这也方便了她在傅榕面前时撤下幻象,不让他发现,欺凌行为才能在向今瑶的“天秤”平衡前持续下去。 满足了仪式条件,其他就很简单了。天秤宫是黄道第七宫,每年秋季太阳行经天秤宫,秋分也被称为“天秤宫第一点”——也就是今天。天秤宫属风,守护星为金星。所以她以打工没时间为理由,让傅榕把生日延后叁天庆祝。又暗示自己想和他一起在河边散步,而让生日宴会没像往常一样在豪宅,而是在傅家郊外的水景别墅举行。因为晴朗郊外的秋日傍晚正是观测金星的好时机。 更没想到傅榕这么贴心,送上的宝石是绝佳的施法材料,她连魔力透支都不必担忧了。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仪式没有任何失败的理由。 扑通的入水声接连传来,看来岸上那几个终于在慌乱一阵后叫人来了。崔照水放开昏过去的向今瑶,让两人分开。做戏就要做到底,她试着施了个通用法术“重力操纵”让自己沉得更深,施法的顺滑流畅比起过去有一大截的飞跃。 星象巫师既是借助十二宫之力的巫师,也是侍奉十二宫的祭司。即使自己没有需要,崔照水也必须定期举办仪式或做践行“公平”之法则之事取悦天秤宫,否则法力会不断下跌。而如果成功取悦天秤宫,则能得到祂的赐福。她就明显感觉出自己实力增长了不少。 在所有搜寻落水者身影中,潜得最深、最快,游在最前的那个身影目标明确,毫无偏移地向她而来。途中经过昏迷意识不清的向今瑶,只是把她推到一边。 少年的白衬衣浸透了,勾勒出修长却紧致的肌肉线条。将崔照水拥入怀中也仿佛没有多负担一个人一样急急向上游。 “阿照?!别怕,我来了。” ……是傅榕啊。本来以为那几个人不敢声张,没想到还是把主人也惊动了吗。清贵无比的小少爷浑身湿透滴水的狼狈模样,看不到真可惜了。 崔照水闭上眼,仿佛无知觉地“昏迷”了。 再次睁开眼,已经躺在私家医院最豪华私密的病床上,眼前倒是一片兵荒马乱。 “照水?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的亲生女儿,爸爸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 一身西装套裙,本该是冷面女强人的含泪女性和同样西装革履的成熟男性候在她床前。就在两个落水昏迷女孩被送到医院时,查出了惊人的事实。 向今瑶和向家父母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同时落水的崔照水才是向家的亲生女儿。追根溯源,原来是两人当年在医院抱错了。 ——向今瑶当然是向家的亲生女儿,原本是的。 这便是天秤宫巫术“命运交换”,从命运轨迹、人际关系、社会地位等有形与无形层面的全方位交换。 星象巫术的可怖就在于此,虽然条件苛刻,只要施法者成功举行仪式,无论多么荒谬的结果都能实现,哪怕扭曲现实,篡改认知也轻而易举。甚至巫师本人都猜不到巫术具体会怎样实现。 “两位认错了吧。”崔照水缓缓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是被人抛弃在福利院的孤儿,五岁时被领养。亲生父母……”她紧紧抿唇,泛红的双眸盈上泪雾,“我早就不想去找了!既然当年不要我,扔了我,现在还来认我干什么!” 向母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妈妈没有不要你,妈妈不知道啊!” 听到消息后她大吃一惊,丢下开到一半的董事会来看两个女孩。向今瑶伤势更重,还在抢救,她在崔照水病房前踌躇难行,害怕看到陌生的亲生女儿会尴尬。没想到一看见病床上躺着,面色苍白,脸上还肿着巴掌印的女孩,眼泪止都止不住。明明是初见,却和面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瑶瑶时内心感情无二,果然就是亲生血缘间不容错认的本能。 向父亦有同感。加上得知眼前女孩多年的艰苦生活,以及她的优异成绩,自豪与自责交替出现。养在向家的向今瑶仿佛小公主,甚至欺凌同学,傲慢霸道,真正的亲生女儿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只要稍一想就心如刀绞。 向母心痛不已,泪如雨下,试探着将偏过头不看自己的女儿搂入怀中,单薄的少女身体一颤,却终究没有拒绝。抱着真正的女儿,她更是放声大哭。 ……果然啊。崔照水抽噎着依偎入“亲生母亲”的怀抱中,略有明悟。向家父母虽然工作繁忙,很少陪伴女儿,又要求严格,其实对独生女内心是相当疼爱的。不然命运转换后也不止如此。 这可麻烦了。她遮掩下的脸上没有表情。她挑中向今瑶,想要的就是有一定社会地位可以庇护自己,又与家人关系疏远,还能提供足够资金让她购买施法材料的身份。现在“亲生女儿”失而复得,向家父母对她一定极为关注,行事难免受限制。 算了,总归还是利大于弊。 崔照水急于使用“命运交换”,一方面是寻找更适合发展的身份,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得不换。她两年前随养父母回老家,养父欲性侵,她跌入林间山洞,反而因祸得福入手了星象巫师的传承。 天秤宫的“感情代换”在小范围的人际操纵上实在太好用。平时对她非打即骂的养父母晕乎乎就为她玩命花钱,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弟弟乖成小土狗。只不过她学得更深,惊觉自己刚获得传承时不会遮掩,命轨已经被一道追踪巫术锁定。只是天秤宫巫师精于“平衡”,日常起居气息与平凡人无异,极难察觉。但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更何况她原本的命轨上,叁年内必有一场死劫,以她现在的实力极难化解。那还等什么,赶紧把命轨换出去。她在全市所有高中里挑了很久,才选中条件最合适的向今瑶。操纵养父母掏出积蓄把她送进贵族高中,开始演戏。 “重逢”的一家叁口还在泪眼相对。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我不是说闲杂人等不能打扰阿照休息吗。”清贵少年立在门前,表情极为冷峭。 他面容冷白,极为俊秀,然而眼下微微青黑。崔照水昏迷了一天一夜,他似乎就一直没休息过。 “亲生父母?我可不敢让阿照认下你们这对父母,学校和别墅的监控资料,还有校医院医生的诊断都整理完了。两位不如去看看,你们的‘女儿’都做了什么好事。” 傅榕大步走入病房,旁若无人掀开带来的餐盒,取出热腾腾的粥来。自有保镖礼貌把向父向母请走,二人也不想惹了顶级豪门傅家的小少爷。 适合病人的白粥放了适量草药,清馥又适口。崔照水本想自己来,被傅榕狠狠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张口让他喂。 “我说什么了?让你告诉我,好的坏的都和我说。不要自己硬撑着……你怎么答应的?又是怎么做的,嗯?” 小少爷漂亮的长睫掀开,露出清冷明锐的黑眸,扫一眼像挨了冰,又像遭了电。 崔照水咽下粥,心虚地低下头。 “崔照水!你气死我了!从来没人敢这么瞒着我,要不是这回,你打算永远不告诉我,任她们打吗!” 一天一夜,他完全没睡,也根本睡不着。一合眼,那些视频和文字上的图像与描述就在脑子里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忍气吞声了多久?悄悄哭过多少回?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如果她再不醒,他真的会忍不住把病房躺着里的向今瑶摔下床去。 “等你好了我再和你算账。”他夹了块甜豆卷喂崔照水,“这会你说什么我也再不遮着掩着了,崔照水,我不会再听你的了。病好了就接你去我的房子住。向家那两个,你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一切我来给你担着。” 灰姑娘手撕了剧本(3):命轨 吃完饭,傅榕依然没有走的意思。这里宽敞得不像病房倒像酒店套房,傅榕在她床边搬来小桌子,放上笔记本电脑,俨然是一整天都要留在这陪她。 崔照水的书包之前被那几个人剪碎了丢进垃圾桶。现在也为她买了新的,她翻了翻,里面习题册书本和老师发的卷子都是崭新的。还多了本黑皮笔记。 “咦,这好像不是我……” “是我给你的笔记。”傅榕粗暴地打断她。然后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落荒而逃一样端着吃完的早餐出门了。 崔照水悠哉地喝着温热的草莓牛奶,翻开笔记。傅榕字迹秀挺峭拔,颇具个人特色。不仅认真整理了知识点,还为她总结了系统框架,看得出非常用心。在笔记的边边角角有些和他冷傲外表不符的可爱小插画。 翻到一半,里面掉出一张素描。简洁却精当地勾勒出少女伏在桌上的睡颜,即使只用圆珠笔的墨蓝,线条也非常清秀,光影动人,可以想见画者一动不动观察了多久。 那当然就是她。 崔照水噙着笑容把素描原封不动地夹了回去。 一层楼下,向父向母看完了傅榕整理出的全部视频资料和病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面容狰狞,带着跟班对同班同学下手的女孩,真的会是他们养了十七年的瑶瑶吗?她在父母面前伪装成只是有点小任性的女儿,实际居然是这样的恶魔!? 再想到病床上乖巧却虚弱的“亲生女儿”,原本对向今瑶的亲情悄然消隐,向父心痛又厌恶,捂着太阳穴,几乎气得站不稳:“畜生啊!她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女儿?” 刚从落水的昏迷中被抢救的向今瑶,醒来后迎面而来就是一通疾风骤雨般的斥问指责。虽然平日也整日埋怨父母的冷落,只顾赚钱不关心自己,然而直到此时,她才在对比中意识到之前父母忙碌下的关爱。 和现在完全不同。 仿若十七年亲情的链条完全断掉。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令人厌恶的陌生人。 父母毫无留恋地走了,从头至尾没有问一句她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向今瑶孤零零坐在床上,捂住了眼睛,眼泪浸湿掌心,沿指缝滴下。 从未体会过的冰冷升起,她突然打心底惧怕起未来。 崔照水的声音有魔力般,平静漠然,仿佛只是陈述在她耳内回荡: “那就换吧。” 然后她听到了什么?骨碌、骨碌……那是什么转动的声音。 命运乃是摩伊赖叁女神手中纺轮。 向父向母出了病房,心中对向今瑶的怒气仍未消减。原本得知两个女孩身份,他们想的是把崔照水接回家,就当两个女儿一起养。现在一商量,都觉得向今瑶不能再留了。不仅是他们要接回崔照水,为了女儿考虑不能让她和伤害过自己的人继续相处,更是两人认为向今瑶心性不好,打根子上就坏了。 属下把查来的资料送上。崔照水的收养家庭家境不算差,养父是公务员,养母是高中教师,在同事中口碑还不错,下面有个弟弟。向父向母联系这二人,给了一笔养育亲生女儿的补偿,并承诺定期给向今瑶支付生活费,得知崔父崔母愿意继续收养向今瑶,就让他们在她伤好后把人带回去。 ……在同事中口碑不算差,那当然,这两人都最擅长做表面功夫,粉饰太平。谁能想到为人小心谨慎的小公务员,私下会是觊觎养女的变态,严厉古板的女教师,在家中却溺爱儿子,殴打养女出气呢。 崔照水原本的计划是收集足够二人家暴、性骚扰的证据,一举脱离这个“家庭”。为此她暗中打工存了很久的钱。然而两年前意外成为了巫师,计划也随之改变。命运交换后,施加在养父母和弟弟身上的情感控制法术效果也逐渐消散,不过这一家叁口从此也和她没关系了,留给向今瑶大小姐去对付吧。 巫师自然睚眦必报。 笔记还没翻完,傅榕又静悄悄回来,手上拎着一兜各类水果。见她还在看笔记就没打扰,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削芒果。 他的手修长、漂亮,适合持笔书写作画,也非常适合拿刀。手指上下翻飞,灵活得仿佛随时能挽个刀花。病房中只有果皮削落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虽然安静,两人却都不觉得无聊。 空气中芒果的甜香逐渐扩散开。 傅榕将芒果切成一样大小的小块,整齐排在瓷盘里:“阿照,先吃点。你才刚醒,不用急。” 崔照水从善如流,用小叉子插起一块芒果。 傅榕又为她切了青色的蜜瓜。收起水果刀,打开电脑查看下属发来的报表,随口问:“甜吗?” 崔照水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蹙起了眉。 傅小少爷果然上当,恼怒道:“不好吃?他们怎么办的事?” 他去拿手机的手被崔照水握住,引往自己的方向:“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芒果的甜香充溢在唇舌间。傅榕被她温软的唇片磨了磨,立即反应过来,反客为主地紧握她的手臂,舌尖探入她甜蜜的口腔中翻搅吸吮。 一吻完毕,他耳尖不争气地红了:“这不是很甜吗?你嫌弃什么。” “哦,这么甜吗?”崔照水微笑着,思索般点了点自己的唇。她的长发披散而下,衬的面孔更小,莹白仿佛笼着光。深吻后的唇瓣红润,似乎吮得出蜜来。也不知道甜指的是芒果还是什么。 傅榕耳朵更红了。 他虽然是傅家孙辈中最小的一个,天赋却很好,最受傅老爷子重视。小时候就被爷爷手把手教着处理公司一应事务。在人际往来上难免有些生疏冷漠,学校中也就被人看作高高在上。简直除了股票和投资什么都不会,恋爱上更是完全的新手。 “对不起。”崔照水小声说。 傅榕诧异地看着她:“你又有哪里对不起我了?” “落水时你送的项链丢了,”崔照水低下头,“对不起,我才知道那是你母亲留下的……” 傅榕也怔了片刻,复又握住她的手安慰:“没什么对不起的,那又不是你的错,都怪向今瑶突然发疯。”他抿了抿唇:“过两天你好了,我带你去墓园探望妈妈吧,她不会在意。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至于为什么命运转换后傅榕依然喜欢她,而不是像向父向母那样把对向今瑶和她的情感代换,如果真的是完完全全的等量交换,狡诈的巫师怎么会甘心。 天秤宫巫师入门法术中,“平衡称量”用于检查是否符合天秤宫的施法要求,“砝码转化”用于改变“天秤”的平衡,而“价值扭曲”就是在条件满足后扭曲法术作用之物的“价值”,将结果向更有利自己那一面调整。 她得到了向今瑶的命运,向今瑶得到的却是不完整的崔照水的命运。 比较有用的,比如傅榕的好感,则被她在交换中扭曲为低价值,以轻微的代价从向今瑶那里截留了下来。 天秤宫象征公平,然而天秤宫的巫师却是最擅长钻规则漏洞,篡改“公平”之人。 “向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傅榕问她。 崔照水愣了片刻,像是还没完全接受这过于突然的事实,缓缓回答道:“我还是想回去,起码和他们相处一阵。毕竟是我的……爸爸妈妈。” 傅榕叹气:“我就知道。每天都要和我联系,如果他们对你不好,马上告诉我,记住了吗?再糊弄我,我就不是这么好脾气了。” 当然要回去。她选中向今瑶,还有另一点重要的原因。 向大小姐十几年如一日追在傅榕身后,但她其实自幼就有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曾经在傅家之上的豪门是谢家。谢家掌门人和向家老爷子交情极好,定下两家儿女辈的婚事。这对向家来说是高攀了,自然求之不得。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谢家在祭祖时老宅突起大火,直系几十人葬身大火中,只剩年幼的谢荆一人,家势随之败落。 这时候向家为了名声,反而更不能解除婚约了,只想着等两个孩子成年后再另做打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虽然树倒猢狲散,谢荆继承的遗产依然惊人,是不折不扣的亿万富豪。然而他在火灾中留了伤,身体病弱,行踪又诡秘,极少出入上流圈子,见过他的人也说他神神叨叨,精神不稳。向今瑶因此对这个未婚夫并无好感。 当然,这些人谁都不知道,那个苍白病弱的精致少年,其实是个战斗起来极为狂热的元素巫师。 灰姑娘手撕了剧本(4):意志 向家为崔照水的回归举办了盛大的宴会。 崔照水是毫无疑问的主角,她身世堪怜,令人同情,为人却优秀、坚韧,品格犹如明珠熠熠生光。一举一动更是优雅大气,端方得体,就连怀着恶意想看笑话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像是向家毫无争议的亲生女儿,即使生长在孤儿院和平庸的收养家庭中,也比骄纵任性的向今瑶要出色得多。 至于向家的亲朋好友更是对她非常满意。严厉的祖母、慈蔼的祖父,以及叔伯姑嫂一众长辈,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本该几天前还是毫无联系的人。 崔照水笑着从向母手中接过一杯果汁,和对面人的酒杯相碰,一饮而尽。 对于天秤宫巫师而言,通过优秀的初印象获取他人的好感简直是再简单不过之事。她的白色礼服裙摆有点点银光闪动,和几天前另一场宴会上向今瑶一样华贵,却比她更清丽动人。她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右手的腕表。 这只小巧却昂贵的女式银质腕表就是初入学她和傅榕关系渐好时,向今瑶为诬陷而叫人放到崔照水书包里的那只。向今瑶真是蠢得不可思议,做事露头露尾,还是她自己施法弄坏监控遮掩了痕迹。 现在表链内侧整齐地嵌满小粒却纯度极高,品质上佳的宝石。她刚回来就把向今瑶的珠宝收藏检点一番,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设计对她毫无意义,崔照水想要的只有能用作施法和仪式材料,蕴含魔力的宝石、天然珍珠、纯银和金。 这种社交场合对她而言纯属浪费时间,但这次宴会还是有必要出席的。检查一遍向家所有人对她的态度,实在心怀敌意的直接用法术替换感情。毕竟她是巫师,又不是交换命运来豪门宅斗的。所有可能威胁到她精进法术的平稳生活的,都直接掐死在萌芽中。 还有另一点小惊喜。向今瑶原来是左利手,命运交换后她保留了这点,现在崔照水的左右手无论书写还是结印都运用自如。 向家的大小姐只有一个,这群上流社会人士没有不识相的,曾经走到哪里都备受奉承的向今瑶早就被所有人遗忘。向家没有人再去看过她,在伤好后,她就被崔家接走了。而新认回的大小姐和傅小少爷的交情也在豪门子弟间并不是秘密。 毕竟没有谁真的把那个婚约当回事。 不过明面上婚约还是存在的,即使女方换了个人也一样。谢荆依然是向大小姐,也就是现在的崔照水的未婚夫。所以傅榕赌气没来参加宴会。 在这之前,她被他按在客房门板上亲了好久,甚至拉着他的手伸进自己衣襟里,碰上软嫩浑圆的下缘,这位来势汹汹的小少爷才消了气,通红着脸逃走了。 结果她这么努力劝走傅榕,谢荆却没来。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崔照水握住鸡尾酒的高脚杯,从被她手指触及的一点开始,洁白的霜花迅速攀满整个杯壁,仿佛刚从冷库中拿出,晃一晃还能听到悦耳的冰块撞击声。 而她另一只摘下手套的手点在盘子上,原本冷下去的焗饭则悄然腾起加热后的白气。 命运交换是毫无疑问的大型仪式,在举办成功取悦了天秤宫后,她的实力进一步上升。“热量传递”这种层次的小法术,对现在的她而言随手可为,甚至不需要动用腕表中储存的宝石。刚才的数个情感替换,表带内侧可是已经碎了好几颗。 曾经的崔照水大概已经开始心疼了,不过对向家大小姐而言,这点消耗完全不需要在意。 换了新身份确实方便很多。可惜“命运交换”不能多用,交换命轨会动摇她在神秘世界的“锚点”,频繁动用会减弱她好不容易和天秤宫建立起的联系。 谢荆不来见新未婚妻的借口是参加重要的国际数学竞赛。他和崔照水同岁,并不在这所豪门子弟云集的私立贵族高中,而是在市内升学率最高的一中。据说他极少上课,但参加数学竞赛为学校摘回许多荣誉,老师因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崔照水对此非常理解。元素巫师都是病态般谨慎却狂热的疯子,和精密的毁灭机器。 不同与星象巫师举行条件苛刻的仪式向十二宫借取力量,元素巫师的施法原理来自他们以自身为支点,通过咒文营造的杠杆撬动天地间的元素之力。越精密、高效的咒文组合能撬动的力量越多,十倍、百倍、乃至千万倍。 元素巫师的力量完完全全来自于自身的知识,上限高得难以想象。 法术杠杆的组合以数学公式为主要构造工具,因此许多科学界人士,尤其是着名的数学家都有传闻是元素巫师。与之类似,崔照水本人也因为成为星象巫师后制作施法材料,对化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在她兀自陷入对未至的未婚夫的沉思中时,也有人借着灯火人流的遮掩,悄然沉默地观察她。 年轻一辈的豪门子弟中,家世、外貌和个人能力上最优秀出众的除了傅榕,就是叶家的叶落深。 叶落深比傅榕大一岁,和傅榕的高冷难以接近不同,他性格温柔沉静,稳重可靠,虽然年纪不大,在同辈里是类似“大哥”的存在,经常被迫为各种惹事的好友善后,在学校也担任学生会长。各家族间或多或少都有交情,向家的大事他当然也随着父母一同赴宴了。 少年身姿挺拔,清直如枝叶舒展的春日杉树。眉目昳丽朗润,更是令人一见即生亲近之感,只是此时面上一片凝重疑惑之色。 崔照水这个学妹,他此前也曾在学校见过,并且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她有好感。不久前他才撞破向今瑶带人欺凌她,当时被他严厉喝止。若非她坚持说要自己解决,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强行插手她的事,叶落深早就上报学校,或是直接与向家家长交涉了。 落水后发现二人身世,只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纵然巧合也并非不可能。而对处境落魄的向今瑶,他见过她欺凌同学的凶横之态,也只觉得她自作自受,并无同情。 ……那为什么他如今感觉这么不对? 向今瑶傲慢骄横,当然是因为父母娇惯,如此溺爱女儿的父母,真的会只因得知她并非亲生就态度转变如此吗?向家祖母严苛古板,真的会如此轻易就接受她?还有其他人,他们的态度十分友善,就好像她早就融入他们之中一样。 叶落深缓缓抬手按住太阳穴,一鼓一鼓的心跳难以驱散脑中那莫可名状的怪异感。 仿佛也有些试图覆盖、修改他认知的东西强行往他的思维中塞入,他极其艰难地一遍遍调动真实的回忆,与之对抗。 “——叶学长身体不舒服吗?” 崔照水端着蓬松的布丁坐到他面前,面色担忧,似乎是吃到一半发现他的状况后急匆匆赶来。 “不、没事,我没事。”叶落深蹙起眉,强行压抑住脑中翻江倒海的异样感。就算不去看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定然是面色惨白。 天秤宫的巫术“情感置换”简单好用,可惜只是指针对凡人施法而言,对巫师来说,这其实是个颇为鸡肋的法术。 影响法术成败的重要因素是施术者与受术者的“意志”。巫师的“意志”比普通人高得多,而在巫师之间差距则没那么大。换言之,这个法术一般只在受术者是普通人时才起效,若对方同样是巫师,实力相差不大时无法成功,实力差距大到了可以使用情感置换,那倒也没必要用这个法术了。 但是,普通人中偶尔也会出现可以抵抗法术的人。这种人天生“意志”就很高,也就是有成为巫师的潜力。“意志”可以解释为精神力,外在表现为头脑清醒、思维敏锐、记忆力强、坚韧果断……简而言之,这一属性高的人,基本都是普遍价值观下的聪明人和人生赢家。 崔照水此前虽然知道这一条,但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意志”高到足以抵抗巫师,今天见到叶落深才明确了具体标准。 叶落深确实非常优秀,但如果他就可以抵抗法术的话……那么她不觉得傅榕比他弱。 为什么傅小少爷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难道他早就察觉,却隐下不发,和她做戏? 崔照水背后一冷,强烈的寒意和杀意卷上心头。 不,她不能冲动。 修改思维、记忆、情感、认知这一类涉及意识的法术,影响成效的重要因素除了“意志”,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受术者对施术者的信任。如果对方潜意识中对施术者极为信赖,没有防备,那法术的成功率也会大大提高。 还是说,在法术之外,傅榕也早就喜欢上她,所以才会对她的法术全盘接受呢? 隐谷双绝(上) 中年谋士躬身问道:“定西王来使,主公要如何回复?” 沉默昏暗的军帐中细微地爆开一朵灯花。北方群雄共推之首、义军主帅、大都督,与加诸此身的众多名号相比,帐中坐的人实在是过于年轻了。 霜气侵人,帐外传来巡逻军士夜击刁斗之声,战马受寒难眠,嘶嘶低鸣。泥雕般不语不动的赵洵方才从默览许久的那封信函上抬起头来。 “定西王宗室长者,军中名宿,赵洵仰慕久矣,憾不得一见。今竟蒙此垂重……自当敬迎郡主,成两家之礼。” “大善,大喜啊!”谋士喜形于色,连忙上前恭贺,“定西王世代相袭,盘踞叁镇百年有余,树大根深,兵精马壮。然今唯此一女,爱若珍宝。主公得此女,兵不血刃,叁镇已入囊中矣。何况郡主美貌贤德,天下皆知,堪为主公良配!” 赵洵刚为自己定下婚事,却并无甚悦色,只是抬头望向帐顶深黑虚空。北风呼啸,他低声嘱道:“你尽快择人将使者送回定西王军中。此事勿加声张,先不要……传入军师耳中。” 谋士一脸了然于心:“自当如此。”又道:“但军师处还望主公多加费心。军师毕竟是女子,只有得其情爱之心,才能确保女子死心塌地,为己所用。” 赵洵默然:“先生如此说,不觉得我很卑鄙吗?” 谋士劝道:“成霸业者怎能拘于小节?主公为北方之雄,又收入定西叁镇,异日渡江南征,一统天下,以郡主为后,自可另收军师为妃,全其情义。” 作为主公心腹,在他看来军师秋棠华及她背后的势力实在是诡谲神秘,不能收入手中则必要鸟尽弓藏。既然军师是女子,统一天下后收入后宫也未必不可。当然,没有家族的孤女做皇后是不可能的,以她辅佐的功劳,可封妃位。 谋士退下后,赵洵在军帐中对灯独坐。烛光映出他面容,能让定西王郡主一见倾心,自然俊美无双。他将定西王使者送来信函移到一边,压在其下的正是另一封长信。无需再看,上面一字一句,他早已默记于心,倒诵如流。 义军起于草莽,军中少有人懂得理政。这封信中便是详述收揽民心、裁定刑律、督劝农耕、组建里舍等民政要策,考虑了现下战事未平的特殊状况和他军中部下的学识,讲得简单明了,浅白易懂。 赵洵看着那洋洋洒洒十余张的长信,想的却是她单薄身形披一件苍青鹤氅,白日为他坐镇后方,输送粮草,夜间独对灯火,不眠不休书此长策。微颤手指便落在那信末小印“隐秋棠华”上。 要让女子死心塌地,听己所用,就要掌握她的心。这点他早就知道。以他的容貌、气概和手段,倾心于他的女子不知凡几,有心去做自然不难。相识一年后,秋棠华便收下了他亲手所制的定情信物。 她若不爱他,何必以女子之身如此殚精竭虑辅佐于他。然而她若爱他,为何不现于外,让他难以感受到一丝情意? ……对,今日之事,并非他绝情。 若她也能像其他女子一样……赵洵心中不禁想象出秋棠华解着大氅,其下身段纤细柔媚,肤光如雪,腰肢盈盈,一步步向他走来。执笔之手抚上他的肩颈,清锐之目迷离恍惚,在他身下宛转相就,软语相求……隐秘难言的渴望瞬间流升于脊背。 若她也肯效其他女子,他一定也会痴迷深恋于她,将天下都为她拱手奉上。 为了义军主帅的威望,天下皆以为是他出身寒微难掩明珠之光,而秋棠华作为隐谷弟子巨眼识英雄。然而事实远比这难堪得多。 那一幕赵洵永远都不愿再想起,却至今还时时浮现于他梦中。 他幼无父母,被抓去做了奴隶。逃跑后又被世家恶仆诬为盗贼,鞭得遍体鳞伤,正午酷暑之下缚于道旁木柱之上。秋棠华行经此处,忽而打马回首,用手中马鞭挑开他被血污黏在面上的乱发。 “底子还不错。”她说。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她缓缓笑了笑,不知说与谁听:“世家望族,王孙公子,果然是你的作风。那我偏要反其道而行,选那天下最卑贱、落魄之人胜了你……师兄。” 潇洒如林下风的青衣少女下马走近,烈阳之下仿佛身镀金光,灼灼于他目底。她站在一个被打得半死的逃奴前,悠然问道:“你想当这天下的主人吗?” 他心中恨极了世道,不去想这话何等荒谬。颈项被草绳束在木棍上勒出深深乌青,喉咙早在虐打中喊得哑了无法发声,便咬紧牙关狠狠瞪她,那面容想必可憎可怖如恶鬼。 秋棠华便寻了旁边看守,用一吊钱买了他的命。将被放下就昏迷的他横着绑在马背后,载到附近一处旅店。给他食水、疮药和簇新的衣衫。当夜暴雨如注,雷鸣震天,旅店后一丛黄竹风中摇摇如弦板。秋棠华展开一幅舆图,从容为他讲开天下大事,何以立基、何以树威、何以养士、何以施恩……何以举义。 起初他懵然无知,如她手中牵线傀儡。后来他很快学会这一切,她也不恋栈权力,放手退任辅佐。 郡主眼中,他是气概无双的当世英雄,是俊美英武的好郎君。然而秋棠华,无论他坐到再高的位置,赵洵永远记得他曾在她面前如何卑微渺小,丑陋不堪,挣扎求存如涸辙虫蝇。他曾无数次于这一幕重现的噩梦中惊醒。 ——或许除非一日,两人身份彻底倒置。换她末路穷途、一无所有、心丧欲死。遍体鳞伤地倒在脚边求他施以援手……他的心病才有消解之时。 赵洵本要待回归后方时亲自将婚约之事说与秋棠华,未料南方谢氏于此时收拢击溃所有残存其他势力,整合大江以南,兵锋向北。大战一触即发,定西王已与赵洵约为同盟,他又上无父母,便把婚事从简。赵洵只得于信中写上此事。 不到一月,秋棠华为他筹办的浩浩荡荡聘礼车队便行至军营。 赵洵亲射了一双大雁附上送往定西王军中。郡主的车架后随着十里红妆,在叁军祝福中与北方义军主帅战前完婚。 天造地设,佳偶良缘。 赵洵被军中盟友灌得醉醺醺,掀开军帐,步向他坐于灯下的新娘。 郡主羞涩低垂螓首,传言果然不虚,今夜她的美貌足以令世上所有男子怦然心动。 然而赵洵脑中却是秋棠华似笑非笑的面容。他将新婚妻子压在身下,粗暴地撕开那身红衣,吻上洁白的颈项,报复般恶毒地想着,若秋棠华爱他,此刻该作何想? 她会不会失魂落魄,伤心欲绝? 新婚叁日后,总摄内政的军师才自后方赶来庆贺主公大婚。 赵洵自晨起便心神不安,一种混杂了快意、兴奋、激动、惘然的情绪于内心翻搅。她要来了,她来了。她会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愤怒?怨恨?痛苦?这回她可还能保持一成不易的悠然风度? 雪后初霁,天清气朗。他直候至正午也未有消息。不久后,心腹谋士悄然入内觐见,呈上一书,信尾是熟悉得仿佛烙进他心底的小印“隐秋棠华”。 ——急讯禀报,城外叁十里断崖谷底。单骑。速至。 信在掌中攥成纸团。赵洵起于寒微,多历危难,且与秋棠华相识之久,并不怀疑。当即要上马。 谋士忙阻道:“若在主公大婚之前,军师传讯自然绝对可信,然而现在……却要疑上几分了。女子善妒,不可不防啊。” 赵洵心头便另有一种奇异感受跃动,他点点头。谋士便道:“那在下与主公同行。点一千甲士押后于谷外待命,若有异动,只需一声令下。” 赵洵应下。随后等不及甲士集结,驱马先行。这时雪竟又稀稀落落下起来了,他那匹坐骑神骏,四蹄如飞,在新雪上踏的印痕居然都极浅。谋士气喘吁吁,追之不及,忙握着缰绳,夹紧马腹,跟着雪上蹄印狠狠挥鞭。 雪片新凉,拂过他英朗如玉的面容。北风烈烈,他心中灼然急切却愈发炽热。雪一片片落下,又复融化在他衣襟,冰泽侵入衣下,赵洵浑然未觉,只恨马不够快,不能即刻飞到她身前。 想见她。 思念她。 若她真爱他,为何不像其他女子那样,书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为何封封让他暗怀期待的长信,都只有理不完的政务? 若她心中有他,为何不控诉他背约负心,另娶他人?只要她肯发半句嫉妒之言,他即刻解除联姻,哪怕撕毁盟约,为天下所指,与定西王反目成仇,霸业毁之一旦也绝不后悔。 她为何不进城,为何驻于谷中,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是南方谢氏之人胁迫于她? 北风吹不凉的脑中灼热骤然一冷,赵洵猛一勒马,突然想到她信中“单骑”之语。然而他此时并非孤身一人,心腹谋士就在不远处,一里外还有一千甲士。若被幕后之人发现,急迫中对她下手怎么办? 然而已经晚了。大宛良驹身高力壮,踏雪如燕,急切下勒不住前行势头。山坎被绕过,断崖如刀削斧凿自两侧豁然裂开,谷底落雪无声。 秋棠华正立在雪中,只有她一人。苍青鹤氅半覆了一层浅雪,身姿清傲,仿若一座孤绝坚韧的雪下青山。 赵洵见她无恙,才从胸中呼出久久一口悬着的气来。 是了,她是他的心病之根。他终有一日会彻底毁了她……但她也只能毁在他手中。 隐谷双绝(下) “棠华,我来了。你信中所言究竟是……”赵洵下马走向她。然而秋棠华气定神闲,甚至伸出手去接了一瓣雪花。 “既然来了,何必藏着掖着?”秋棠华看向他身后,“果然不信我,竟真被他说中了。” 她叹息一声:“主公啊主公,你可让我失了好大一个面子。” 谋士策马闯入断崖下,刚踏进谷内,胯下战马前腿就被箭射中,战马长嘶一声跪倒。谋士也自马背翻倒在地,在湿滑的雪地中半是跑、半是爬、半是滚地赶到他身侧:“主公,埋伏!谷外有埋伏啊!” 危险。 赵洵意识到这一点时,两侧断崖上,山壁大大小小隐蔽的无数洞口,千万支发在拉满长弓上铁光冰冷的箭头同时对准了他。 赵洵毕竟是一方枭雄,命悬一线之际仍面色不改,将腰间佩剑取下丢在雪中,缓缓退了一步:“故人重逢,这是何意?” 秋棠华披着鹤氅,双手在大氅毛羽内又拢着一只小手炉。见状道:“你看,如果你不起疑心,信任于我,何必闹到如此地步,大家都不愉快。” 赵洵只觉事态急变,一切恍在梦中,摸不到半点头绪。她虽受命总摄民政,他却从未将调动军队的虎符交予她手中,驻守后方的军队都另派心腹大将……她的这些山谷内外的军队都是哪里来的? “难道你投靠了谢氏?!”北风转急,赵洵被雪呛了一口,冷声道,“秋棠华,即使对我与定西王郡主成婚一事心怀怨恨,这也是你辅佐中打下的基业,怎可如此任性行事不计后果,心中只有儿女情长?” 秋棠华神色奇异:“你说什么?” 赵洵慢慢寻回镇定:“此刻图穷匕见,再装模作样又有何用?你若对我无意,为何收下我的定情之物?你若非倾心于我,为何多年如一日殚精竭虑,不求利禄,辅佐我成就霸业?你若非对我情根深种……为何在我另娶他人后嫉妒至此,竟带兵埋伏,围困于我?” 赵洵说完长长一段话,竟有种多年郁气于此一散之感。然而他再看向秋棠华,那散去的气仿佛又被北风封冻。 她的神情,仿似在听一桩天大的笑话,看戏台上的丑角。忍俊不禁,既觉得可笑,又不禁怜悯那愚蠢。 “你还在看戏?快给我出来。”她忽然道,虽然没有回头,但那语气是赵洵未听过的轻快亲昵。 于是从断崖的黑壁后,走出一位青年。自赵洵接到信,一路打马狂奔而来,雪越下越大。漫卷的雪片充斥天地,白日天光为冻云所掩。这孤崖峭壁之底,全凭崭然白雪放出皑皑清光。然而那青年缓步而出,竟仿佛那雪片、冻云、黑壁、悬崖,皆覆上了一层瑰丽的光华。 何止蓬荜生辉,竟似天地之光都为他所夺。 那距离似近实远,却被他两叁步轻飘飘跨过,所行至处未留半点踪迹,连雪花都全然沾不上他的身。 即使从未见过面,赵洵此时也认出了他。 与秋棠华并称“隐谷双绝”,辅佐南方谢氏的隐谷另一位弟子,她的师兄萧重云。 和一向低调的秋棠华不同,此人行事极为肆意张扬。作为谋主,最出名的竟是天下第一的超绝武功,以及稀世俊美之容。 世人皆知隐谷之名,而不闻其所在。只知道隐谷每代只收两名弟子,皆是当世人杰,既是同门,也是死敌,最后只有一人能活。 每逢乱世,隐谷弟子出山各择其主,定鼎天下,必有一胜一败,一死一生。 萧重云立于她身侧,黑发白衣,似一尊无瑕无缺、明光通透的玉像,人莫敢与对视。然而秋棠华毫不在意,朝他勾勾手指:“来,给他看看。” 她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连解释都懒得说,只想直接行动给那两人看。 萧重云斜她一眼,哼了一声。然而在被她勾着脖子时并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垂下头。 大雪如织,却掩不住雪中相拥而吻的两个身影。 北方率军行于高山峻岭,如逢大雪,常有士卒眼目为雪光灼伤,红肿胀痛,难以视物,只得绑布条遮目,由他人携手领路。 赵洵头上仿佛被人重重一击,摇摇欲跌,又仿佛双眼被此时的大雪灼伤,想要闭目,却难以自控。 秋棠华一吻既毕,随手一指身侧之人:“我师兄,隐谷当代首徒,谋策与我并肩,武功冠绝当世,美貌更是天下无双,还和我自幼一同学艺,青梅竹马……”她转目看向赵洵,语气颇有些匪夷所思,“见惯明月之辉,萤虫又怎能入眼。有他在,我还看得上谁。主公,你莫不是在做白日梦吧?” “……信物呢?”赵洵哑声道,“我赠你的璎珞串呢?南海砗磲、红玉珊瑚、九色琉璃……一件件皆是我亲自寻来串上。你收下时,不是很喜欢吗?” “那原来是个信物吗?”秋棠华莫名其妙,看来比他还惊讶,“当时我正筹备初次募兵,没听你在旁边说什么。东西给过来,我想着小白可能喜欢,就收着了。” 萧重云忽地打了个呼哨。半空风雪中一声清啸相应。有只一臂长的大鸟忽而自空飞下,落于他伸出的臂上。那鸟似鹰又似鹭,乍一看分不清颜色,只有一团莹莹宝光。原来它身上自颈至肩,白羽外都挂满了各色珠宝首饰,连两只鸟爪上,每趾都各套一枚不同的宝石指环,每一样无不是价值连城。他精心准备的宝璎珞在其中,也不过寻常而已。 “小白最爱亮晶晶,偏又眼光极好,非珍品、精品不要。这样看来,你当时还真费心了。”秋棠华看赵洵失魂落魄之态,莫名生出一股幸灾乐祸之感。 她随意向赵洵身后已瑟瑟发抖的谋士一瞥:“我是不懂你们这些谷外之人,能力不行,又没有自知之明,整日自作多情。怎么尽军师应尽之职,就成了是我对你有意?”她似笑非笑道,“凭什么有人救了你、帮助你、辅佐你,就一定是喜欢你?就不能是在利用你,摆布你,把你当做棋子吗? “帮你当然不是为了你,只不过是想赢和师兄的赌局而已。至于送上的谋策,不过一挥而就而已,这点小事就想让我殚精竭虑,你是在小看我,还是小看隐谷教出的弟子?” 满身雪渍泥污的谋士自地上跌跌撞撞爬起,看到他二人亲昵姿态仿佛被雷劈了,竟比此时已木然失神的赵洵看上去还惊讶:“隐谷弟子,一死一生,二中存一……你、你们怎么可能……!” 是啊,在天下人眼中,他们师兄妹该是有你没我的死敌才对。 雪光凛冽,秋棠华在风雪中放声大笑。 “隐谷历代弟子,皆是除了彼此,世间无论智勇,再无敌手的人杰。这破门规能生效,全因为先前每代弟子不是皆为男就是皆为女,又笔直得不行,不然但凡有个弯的,早就内部消化了!何至于要等到我们两个。” 她再看那表情呆滞如痴的两人,顿觉无趣。转头向师兄道:“把谢家那个也带上来吧,我们一并说了。” 萧重云一点头,几个轻纵,人便消失在雪中。未过几瞬,又出现于崖边,手中提着一人,看形貌,那如鸡仔被人拎在手中的正是南方枭雄谢家家主。眼见他身形将近,虽不知要做什么,但这对将天下视作棋盘,肆意游戏的师兄妹想必不是要做什么善事。 赵洵见秋棠华看向萧重云,正背对自己,心中一堵。 果然,她其实和寻常女子并无区别,思念、撒娇、亲昵……这些姿态她不是没有。 只因为他不是那个人罢了。 他的手缓缓移向腰间。 赵洵的佩剑刚入谷中被万箭所指,便为示无战意而扔到地上,现在已经完全为积雪所覆。 然而就连相伴多年的秋棠华都刻意隐瞒,他更擅长的其实是缠在腰间,为腰带所掩的软剑。 内力注入,柔如蝉翼的软剑无声无息间便锐可削金,借风雪掩护袭向秋棠华身后。 然而她仿若背后生眼,头也不回,右手自鹤氅伸出,二指一挟便牢牢夹住剑身。一股沛然巨力自剑上传来,将他虎口震裂,不得不脱手。秋棠华转过身,将软剑另一端按得弯折,那极柔韧的剑身便真如轻薄绸缎般,被她两手一扯即裂成两段。 断口整齐,一如刀裁。 再握于掌中一碾,便在内力下化作齑粉,散入雪中。 赵洵面色已是苍白殊无血色。 秋棠华的手又缩回鹤氅,舒舒服服握着她的小手炉,叹息一声:“谁都知道我师兄论武功天下第一……你们就没好奇过天下第二是谁吗?” 明明早就说了,隐谷历代弟子,皆是除了彼此,世间无论智勇,再无敌手的人杰。 这倒怪不得赵洵。谁让她这般怠懒,平日懒得用轻功,也懒得动内力。冬日怕寒,深厚内力竟要披氅拥炉,这谁猜得到。 萧重云早拎了谢家家主在一旁,看她玩够了,就把人带来。南北两方的霸主在各自军师胁迫下,立约划江而治,十年内不相攻伐。 当然,就算他们想打也自顾不暇。隐谷师兄妹自然各有手段。北方臣服于赵洵的群雄各有异心。长城外异族蠢蠢欲动,边境祸起之时,便是义军内乱之刻。南方萧重云在谢氏之下暗自扶持天师教。今年之内大江南岸必有洪涝,天灾之下,难民四起,僧道儒之争更盛,谢氏也要元气大损。 每逢乱世,必有一争的隐谷双绝,终于有一回打成了平手。 离平西王郡主与义军主帅赵洵大婚已过叁月。跨江对峙的南北两方终究未起战事,而是十年为期,划江而治。战事竟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平定下来。 无论将来还会发生怎样变乱,毕竟是未至之事。此时大江南北,皆是冰消雪融,春回大地。荒芜数载的田地在春耕中又被从官府借来的耕牛犁开,播下今年的种子和希望。田垄之上渐渐多了人烟,沦为流民的农户听闻休战,又踏上返乡之途。 春光融融,一只尖头小舟从化冰的湖中驶出,行过万千碧枝柔柔拂下的老柳树下。舟上坐了两个钓鱼的年轻人。白泥小炉子温着酒,旁边两大碟的烧鸡腌鹅,红漆食盒里满满当当的糕点果子,因此钓上了也不吃,只是玩一样扔回湖里。 不一会,白衣的青年转身从壶上斟出酒来,慢慢地喝。他搭在舟边的钓竿上,落了一只小小的宝蓝色蜻蜓。 他身侧的青衣女子吸了吸鼻子:“你就不能不当着我的面馋我吗?” “不能。”萧重云道,“不然赌约的胜败意义何在?” 天下就没有比他们更了解彼此之人。出谷之初,二人便定下必要打个平手。而先前数载则是想试试彼此能耐,为此另立赌约,以二人曾埋在梅树根下的一坛酒为注。 至于此去,出世的弟子自然也要归于隐谷。一同出谷,又一同归谷的弟子,自隐谷开山以来,他们大概还是头一对。 “终于有机会暴打门中那些守着规矩不放的老不死了。”秋棠华将竿一抛,笑道。 春风骀荡,小舟载着二人,悠悠然随波而下。 火┊爆┇文┊章: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 打赏章节 免*费*首*发:woo18.v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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