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第一夫君(出书版)》 楔子*何必找理由 楔子 清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包围全身,毫不留情地吞没呼救声,灌进口鼻耳内,呛入气管,带来可怕的窒息感! 死了吗,要死了吗?恐惧,绝望,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全都浮上来。 终于,身体停止下沉,被什么东西接住了。 软软的,是鱼还是…… 杨念晴惊骇睁眼,发现头顶赫然有一双眼睛! 形状非常漂亮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是在苦笑,又带了许多好奇的神色,更罕见的是,那上面还有两排长长的睫毛,黑又密,潇洒而俏皮地翘着。 男?女?直到看清整张脸,此人性别才终于确定。 杨念晴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眼睫毛这么长这么美的男人,不由呆了呆。 “姑娘既无事,可否不要赖在在下身上?”带着磁性的声音,如同春日艳阳下的风,令人舒适愉快。 这是哪里?杨念晴强迫自己冷静,这才发现双手正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估计是刚才窒息挣扎带来的结果。 她连忙松手,从他怀里跳下地:“你救了我?” “也可以这么说,”救命恩人摇头,“但你大可不必谢我。” 杨念晴不解:“怎么?” 恩人郁闷地叹气:“因为在下倘若不救你,自己更倒霉。” 望望四周,应该是个大花园,死里逃生的庆幸抑制不住地往上涌,杨念晴哪有时间细想其中问题:“不管怎样都谢谢你救了我。” 恩人似觉意外,随即又笑了。 刹那间,漆黑的眸子闪着睿智迷人的光泽,笑容明朗欢快,绝对不会让你感到有半丝恶意。 “你是谁?”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自耳畔响起。 杨念晴被惊回神,这才发现旁边除了那位救命恩人,还站着另外两个人。 说话之人穿着紧身黑衣,冷漠俊美,语气不善。 杨念晴尴尬之下,忙陪笑要说话,哪知笑容刚展露一半,脸部肌肉就再也提不上去,表情古怪。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梦游记? “姑娘?”另一个声音传来,亲切客气。 “啊?”杨念晴抬脸。 那人华服金冠,古代贵公子装束,一双优雅凤目正看着她,俊美的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叫人不自主生出信任之心。 他微笑道:“姑娘怎会从天上掉下来?” . 第一章何必找理由 “何必找理由,大案小案不发愁。” 这是江湖中、衙门里、市巷间近七年来流传最广的一句话。上至老头老太,下至黄口小儿,几乎人人都知道。因为无论什么繁难案子,只要这句话一出,必定都能迎刃而解。当然这样的大案也不多,一年最多不过那么一两件两三件,但就这么一两件两三件,也足以使这句话名震天下了。 近日,江湖忽然又有消息传来。 “何必又找理由去了!” . 深秋的黄昏,冷雨飘摇,枝头疏疏落落几片残叶也随风飞下,远处不时传来几处寒鸦叫声,更添了几分秋意,引人生起无数乡愁与归思。这鬼天气谁也不愿出门,街上行人稀少,几处灯笼在风中摇曳,而多数人家的房门已经早早地关上了,他们大都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当然也有例外。 街头,一个满面菜色挑着担发着抖的老人和一个在墙角瑟缩的孩子。在这些为生活奔波的最底层的贫苦人眼里,任何天气都是没有区别的。 还有一个例外。 一个人缓缓自长街尽头走来。 再普通不过的紧身黑衣,穿在他身上就凭空多了几分挺拔苍劲,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透着股阴冷、危险之气。 俊美的脸在黑衣以及天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鼻尖略往下钩,带了几分冷酷,双目沉沉,只望着前方的路,仿佛身边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所以当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摇着头端出一碗饭来递给那个可怜的孩子的时候,他还是看也不看一眼,缓步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了。 这样一个人,绝对没有人会忽略,何况他腰间还悬着一把刀。 刀在鞘里。乌黑的刀鞘十分普通常见,却无人敢轻视,因为,那绝对是饱饮鲜血、饱经战斗的刀才会有的寒气与杀气。 . 城外,居然有座气派而富丽的山庄。 离门还很远,黑衣人就停住了脚步,因为那里早已站了两个人。他没有开口,那两个人却同时转过身来。 二人皆与他年龄相仿,二十五六岁上下。 一个负手而立,洁白的衣衫在风中荡漾,衬得四周昏暗萧瑟的风景也明快了许多。长长的眉毛似被风牵起,飘逸如墨画,漂亮的眼睛闪烁着欢快的光芒,带着几分俏皮,使人一见便心生愉快; 另一个华服金冠,却绝对感觉不到半点俗气。剑眉下,是一双天生高贵的凤目,平易中透着威严,温文中透着忧郁,笑容更是优雅干净。 黑衣人几乎没怎么动,就到了两人跟前。 华服公子赞道:“好功夫!” 白衣公子却只打量了他几眼,叹气道:“南宫兄有所不知,这人一旦吃上了公饭,别的不行,轻功是一定要好好练的。” “何解?” “打架的时候太多,若不练好轻功逃命,岂不是要挨揍?” 华服公子闻言笑了。 黑衣人并不生气,回敬道:“好奇懒猪轻功江湖第一,莫非正是被人追得太多的缘故?” “在下逃命的时候并不多。” “你只是逃情而已。” “轻功的好处还当真不少,”白衣公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侧身道,“人生苦短,疲于拼命不如及时行乐,南宫兄说是也不是?” “你二位逃命的逃命,逃情的逃情,皆不若在下清闲自在,”华服公子忍笑道,“在我等眼里,何兄忙于拼命,但他自己说不定正是乐在其中。” “说得好!”冷漠的脸上露出赞赏之色,黑衣人转向白衣公子,“你就不怕哪天被天上掉下来的女人砸死?”说完他不等邀请,直接走进门去了。 二人深知他的个性,并不奇怪。 白衣公子喃喃道:“看来交朋友还是交善人的好,至少他不会乌鸦嘴咒你。” 华服公子微微一笑:“善人总是倒霉的,否则又怎会平白招来这等祸事,请!” . 南宫别苑虽人丁不旺,却是江湖一大世家,别苑上一代主人南宫钰剑术超群,品行方正,是江湖有名的大侠,可惜天妒英雄,四十多岁就亡故了。时过十年,物换星移,如今的主人正是昔日南宫钰之子。 据说这位南宫公子从小被南宫钰送与别人养育,直到十岁上才回别苑,但他天资聪颖,深得南宫钰疼爱,且南宫钰膝下只此一子,自然用心栽培。南宫公子也的确没有让人失望,小小年纪便赢得江湖朋友颇多赞誉,南宫钰常常引以为傲。如今十几年过去,南宫公子已生得一表人才,为人处事又十分得宜,加上他生性仁义,爱交朋友,所以年纪轻轻名声颇好,上至大侠名士,下至市井妇孺,甚至黑道杀手,提起他必定都是交口称赞。因此,自南宫钰去世十年来,南宫别苑非但声名未衰,反而更盛。 然而人们称赞之后,总会不由自主带上一声叹息—— 天下总无两全之事,这位聪明机智温和有礼的南宫公子,竟然天生经脉异常,不能修习内力,是个废人。 . 房屋庭院宽大,装饰富丽,后花园更不小,景色错落有致,秀美无比。几处雕花游廊,几处山石,几处池塘,几点菊花,几片竹林。 三人并肩走在石径上。 华服公子道:“这个月失踪的是‘一刀斩江南’张明楚。” 白衣公子正要说话,旁边黑衣人突然抬起下巴问:“就是那棵树?” 前面小阁楼边有棵高大的树,时已秋季,树上的叶子还十分茂盛,硕大的树冠将旁边小楼几乎遮住了一大半,地上也堆着一层枯叶。 华服公子略有些惊讶,赞道:“何兄好眼力!” “是感觉,”黑衣人直直盯着那棵树,如同看到猎物的老鹰,“吃这行饭,有时候感觉比眼睛还要灵得多。” “难怪你属狗,”白衣公子恍然,“你还感觉到什么?” “我感到,”黑衣人转身看着他,冷冷道,“你要倒霉了。” 白衣公子苦笑:“开玩笑么,不用这么毒……” 话音未落,居然真的有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朝他当头砸下! 若在平日,他要躲开并非难事,可惜此时他左边站着华服公子,不能撞过去;右边站着黑衣人,此路也不通;待要往前跑,一柄黝黑的刀鞘竟莫名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再要应变,已是来不及了。 当然,谁也不会那么笨呆在那里挨砸,剩下的办法就只有一个——后退一步,张开双手。于是很不幸,或者应该说很幸运,那团黑影正好被他双手接住,抱在怀里。 看看怀中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喃喃地下了结论。 “原来有的人不但乌鸦嘴很准,还很会害朋友,下辈子再交朋友的话,在下宁可选善人,也不能选你了。” ※※※※※※※※※※※※※※※※※※※※ (注意:任何个人或者单位不得盗用本人作品,希望本书能为您带来快乐。) 很抱歉花费您一点时间: 请不要被第一章吓到,本文是言情,以爱情为主,但您若是喜欢一群人叫“我爱你我爱你”死去活来那类,请慎入,呵呵,因为我一直努力想借助玄幻、武侠的奇巧情节,形成一种新的穿越言情文,当然这个过程有成功有失败,望大家多包涵。 我的文素来无万能女主,令不少读者失望。很无奈,我欣赏复杂的男人,却不喜欢复杂的女人,甚至看到就头疼,实在奇怪,何况我以为现代人要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难度系数不低,至少我就是穿回去不幸饿死的那类:) 为了烘托某一个人而贬低另外一群人,这种事是我绝对做不出来的。 在下并非不欢迎意见,但阅读小说主要是为了消遣,良好的气氛很有必要,病态的漫骂只能体现读者水平的差异,希望以平心静气交流为善。 朋友们,谢谢! 本书情节、构思没有借鉴任何一部小说,与《穿越之兰柯一梦》、成人童话《穿越之走进武侠》同系列,文中所有武侠武器名词纯属虚构。 因写时只是消遣,并没去论坛网站打广告也没有任何宣传,如果您喜欢,可以介绍给您的朋友们,感谢支持本书的每位读者! 国庆愉快! . 天下第一 夜幕降临,冷雨霏霏。小阁楼十分古朴,精美的檐角上,几盏灯笼高高挂起,在风中悠悠摇曳,映出夜空中细细的雨丝。四个人坐在栏杆边,面前桌上摆着几碟精致诱人的糕点与小菜,还有一只形态优雅的白壶,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玉杯中轻轻荡漾。 若非是在错误的时间与地点,杨念晴会觉得这一切很美好,面对三位古装男人,她总算接受了现实——落水未死,却穿越了。 旁边三人都不说话。 此女来历不明,装束奇异,想方才她听到“南宫别苑”四个字时的反应,更令人难以置信,南宫别苑不论在朝廷还是江湖上都大有名气,连三岁小儿只怕都会说这几个字,她竟一无所知。 能悄无声息潜入南宫别苑的人少之又少,此女无半分武功,如何做到的?她与那神秘凶手究竟有无关系? 杨念晴并未留意到三人神色,她此刻想的是怎么回去,无奈看了一个时辰的天空,仍未想出可行办法,她不由叹了口气,随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倒一杯…… 看她把珍贵的葡萄美酒当成水喝,三人皆无语。 一直到第七杯时,杨念晴才回到现实,忙放下酒杯自我介绍:“我叫杨念晴。” 所有人都看着她,没有表示。 杨念晴问那黑衣人:“你说发生了凶杀案,不让我走,难道你怀疑我?” 黑衣人点头承认。 杨念晴顿生反感,站起身道:“那么抱歉了,你只是怀疑,并没有相关证据,我要走了。” “你走不了。” “你可以试着从我身上找凶器。” “凶器有很多种。” 毫无预兆地,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上喉咙!刹那间,杨念晴只觉一道寒气如利刃般逼来,穿透肌肤,由脖子向全身蔓延,身上鸡皮疙瘩一粒粒冒出来,。 没等她出声,那手已经缩回去了,黑衣人坐回椅子上,仿佛没有动过。 旁边华服公子摇头。 杨念晴吃这一吓,忍怒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出现在南宫别苑的人都有嫌疑,你若执意离去,他只好拿你当凶手办了。”说话之人身穿白衣,正是白天那位救命恩人。 当凶手办了?杨念晴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古代,严刑逼供的事不新鲜,目前自己一个女的,又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还是配合的好。 想到这,她便没再坚持离开,只是心上到底不悦,冷笑道:“难道这儿没有王法?既然说每个人都有嫌疑,那他自己也可能是凶手了。” 闻言,白衣恩人与华服公子都笑了。 白衣恩人咳嗽了声:“别人都可以是凶手,他却一定不是。” “哦?”杨念晴挑眉道,“那也未必,你们有没有听过‘贼喊捉贼’这句话?” 白衣恩人抚掌大笑:“很有道理,看来老何你今日也难逃嫌疑了。” 黑衣人道:“一张利嘴。” 杨念晴本就是故意气他,见他不计较,反而有些佩服了:“既然你要拘留我,总该让我知道你的身份,有没有那个权力吧?” 白衣恩人眨了眨好看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也跟着扇了扇:“你果真不知道他是谁?” “我叫何必。”冷冷的。 “何必?”杨念晴满肚子气瞬间全消了,故意笑了几声,“竟然有这样的名字?” 黑衣人似没听见。 “好笑就对了,”白衣恩人道,“他并非必要之必,乃美玉之璧也。” 何璧?杨念晴明白过来。 旁边华服公子开口,声音温和好听:“何兄号称天下第一神捕,查案是他职责所在,才会对姑娘有所冒犯。” 原来是个警察,杨念晴体谅他不少,于是重新坐下,问白衣恩人:“你尊姓大名?” 不问还好,她这一问,本来只顾喝酒的何璧立刻放了酒杯,冷漠的脸上居然泛起看笑话的神色,华服公子也忍不住咳嗽了声。 白衣恩人看看他二人,苦笑:“在下以为,还是不说的好。” “怎么?” “因为说出来,姑娘必定又要笑了。” 杨念晴“啊”了声:“难道你的名字也很好笑?” “其实一点也不好笑,”白衣帅哥摇头,“只是在下虽这么以为,别人听了还是会笑。” 杨念晴已经笑起来:“你叫什么?” “他叫理由。” 杨念晴嘴角抽搐。 白衣恩人一脸无奈:“在下乃是木子李,游山玩水之游。” 黑衣人难得解释道:“也是游手好闲之游。” 原来是李游。 “姑娘莫非不知道一句话,”华服公子笑道,“何必找理由,大案小案不发愁。” “他也是神捕?” “神捕岂有在下这般清闲,”李游倒了杯酒,喃喃道,“虽然最近也很不清闲。” 杨念晴转向华服公子,态度礼貌多了:“公子大名?” “在下南宫雪。”微笑。 突然听到个正经的,杨念晴反而愣了下。 “这名字是不是很无趣?”李游道,“别人都叫他江湖第一公子,第一善人,这些好酒好菜都是他请的。” “第一神捕,第一善人……”杨念晴看他,“那你是什么?” 何璧开口道:“他是第一闲人。” 杨念晴道:“原来他最轻松。” “你若这么想,就错了,”李游道,“别人一旦有了麻烦,通常都会找闲人,所以闲人反而是最忙的。” 杨念晴忍住笑:“这么说,你最倒霉。” “他不是倒霉,”何璧道,“别人会找他,只因他成日嫌无事做,喜欢惹麻烦,他有个外号叫拈花公子,我看叫好奇懒猪更合适。” 杨念晴“噗嗤”笑出声。 何璧道:“拈花,是说他暗器和轻功比别人好些,女人在他面前也都很老实。” 李游饮干杯中酒:“若无好酒与佳人,在下这辈子岂非要与你一般无趣。” 杨念晴咳嗽,岔开话题:“到底出了什么案子?” . 漆黑无边的夜,一阵凉风卷过,红红的灯影下,雨丝随风斜斜飘进檐内。阁楼旁那棵大树也摇动,枝叶掠起片片阴影和“飒飒”的声音。杨念晴觉得全身发冷,不由打了个寒战。 李游道:“你看面前这棵树。” 杨念晴仰脸观察:“长得很好。” “这里死了三个人。” 杨念晴马上挪动椅子往他身边移去。 离奇血案 南宫别苑的血案,近日已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个月前,破风掌司徒老爷子出门访友,回来路上失踪,当月十五之夜,他的尸体竟被吊在了南宫别苑后花园里的一棵树上! 两个月前,唐家堡堡主唐惊风莫名失踪,十五夜,尸体也被吊在了南宫别苑的树上; 一个月前,快剑柳如失踪,同样是十五之夜,他的尸体在同一地方被发现; 本月初,“一刀斩江南”张明楚在金陵办事时失踪。 若非这里是南宫别苑,只怕早被前来报仇的人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如今人人都知道,江湖第一公子南宫雪是绝对不会杀人的,而且唐惊风与司徒老爷子生前都曾受过他的恩惠,他更没有理由杀他们。 . 凄清的风雨,离奇的血案,使四周气氛变得神秘又阴森。 杨念晴望着大树喃喃道:“他们的尸体都是十五之夜被吊到这棵树上的,那今天……” “正是十五。” 又逢十五夜,“一刀斩江南”张明楚的尸体会不会又被吊到这棵树上? 杨念晴心都提起来了,苦笑。 看样子这几个人是专程来等着收尸的,都说守株待兔,今天总算见识了守树待尸体。 看出她害怕,南宫雪安慰道:“我已吩咐人将庄子围住,不放一人进来。” 杨念晴感激地点头,悄悄吐出口气,毕竟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凶杀案,顶多看看侦破电视剧,现在亲身体验,难免心虚。 李游道:“南宫兄前两次也曾如此戒备,他却还是按时将人放进来了。” 南宫雪叹道:“实在不明白他如何进来的。” 李游道:“无论谁要带个活人进南宫别苑,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念晴道:“这么说,这儿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他们是先被杀死,然后被凶手带进来吊到树上的。” 南宫雪道:“应该是中毒。” 何璧道:“你确信是中毒?” 南宫雪想了想道:“我看他们面色发紫,双目尽赤,嘴唇乌青,指甲有黑斑,且身上并无其他伤痕,何兄也该知道,这显然是中毒之象。” 何璧点头不语。 凤目中掠过一丝不解之色,南宫雪沉吟:“奇就奇在这里,我试了许多法子,都未发现他们体内有毒,但若非中毒,尸体怎会变成那副模样?他们的真正死因又是什么?” 何璧与李游对视一眼,对于毒,南宫雪的见识,绝对不会比一个使毒的高手差。 “此案果然有意思,”双目越发明亮,李游道,“为何不请菊花先生看看?” 南宫雪无奈地笑:“前些日子他外出寻药去了,何况你知道他的脾气,这些尸体明眼人一看就是中毒,叫他说我孤陋寡闻无妨,只怕令他不悦,又说我小瞧他,拿这些小事去烦他了。” 李游显然也很清楚那菊花先生的脾气,不再多言,只是沉思。 . 想象尸体吊在树上的模样,杨念晴忍不住紧张,再往李游身边挪了点。 李游忍笑道:“姑娘的声音可比胆量大多了。” 南宫雪安慰:“有何兄李兄在此,想那凶手也未必敢来。” 杨念晴点头,看着他惊疑道:“死的人怎么都在你家被发现?” 南宫雪剑眉微皱:“在下也未曾见过他们几面,甚至连其中两位的模样都不清楚,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李游含笑道:“第一善人会杀人,只怕是江湖第一笑话了。” 南宫雪微笑道:“无论谁遇上这种事,第一个怀疑的必定是我,何况尸体在南宫别苑被发现,我自然也有嫌疑。” “我不是怀疑你,”杨念晴解释道,“你真是凶手,怎么会把尸体留在自己家,惹人注意不是好事,你也没有故布疑阵的必要,凶手这么做就是想嫁祸给你,很可能是你的仇人,不如从他们身上着手? 南宫雪笑而不语。 李游道:“你不笨,只可惜南宫兄并无仇人。” 杨念晴道:“那有过结的呢?” 南宫雪道:“在下自问平生从未与人有什么过结。” 杨念晴先是愣,随即无奈地笑了:“南宫公子真是厚道,那会不会他和你的家人有仇,想报复他们,所以害你?” 南宫雪道:“先父先母早在十年前便已过世,在下并无兄弟姐妹。” 杨念晴摇头道:“杀人总要有动机,难道……他妒忌你家财丰富,人比他美,人缘比他好,所以心理变态?” 何璧连眼睛也闭上了。 李游搁了酒杯:“原因很简单,凶手将此事嫁祸给南宫兄,你首先怀疑的必定是他的仇人,而他却并无仇人。” 杨念晴的确想不出来:“那你的意思?” “既然不是他的仇人,自然是那被杀之人的仇人,”李游笑道,“许多人都会受习惯的影响,从南宫兄身上查起,只怕这正是凶手所期望的,以至毫无收获。” 杨念晴点头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其次,他是善人,若是我要找替死鬼,必定也会选他,”李游道,“嫁祸给善人,总是比嫁祸给别人要来得放心。” “不错!”何璧睁开眼。 见杨念晴仍不解,李游道:“倘若嫁祸给你,那些死者的亲朋好友会不会找你报仇?” 杨念晴领悟过来:“如果我死在他们手里,凶手下次杀人,就必须重新找替死鬼,一件事办得太复杂,就更容易出错漏,留下线索,被揭穿的风险也越大。” 李游道:“嫁祸给南宫兄,正好可以免去这些麻烦。” 南宫雪终于也点头:“他一开始就找上了我,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我杀人,何况我还帮过其中两个死者,他算准了他们的亲友绝不会找我报仇,等到再杀人时,便可放心地再嫁祸于我,毫无破绽。” 李游同情地看着他:“你很合适当替死鬼,看来还是莫要做善人的好。” 南宫雪微微一笑:“这世上总要有善人,何况也并不只我一个。” 倘若人人都不肯吃亏,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杨念晴不由也冲他笑了下,岔开话题:“现在应该是十一二点……”见三人神色古怪,她又迅速反应过来,掩饰道:“我是说快子时了,这么晚,他该不会来了吧?” 可巧话音刚落,远处就响起了更声,三人互相看看,倒没有多追究。 “子时已到,或许张大侠已逃过此劫,甚好,”南宫雪松了口气,“想必是二位在此,凶手有了顾忌,我看还是先回房歇息,明日再说如何?” 李游道:“也好。” 何璧并不说话,第一个站起身,杨念晴早就在打呵欠了,闻言跟着站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头上一道黑影无声划过。 . 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周围动静岂能瞒过他们?何璧目光一闪,纵身掠出栏杆上了房檐,只消片刻工夫,他又回到了三人面前,浑身上下连半点雨水也没沾上。 见识到真正的轻功,杨念晴怔了片刻,待回过神,这才注意到他手上多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那是只黑猫。 众人都愣,何璧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号称第一神捕,居然会错追了一只猫! “方才的确有人,”李游忽然道,“它上面有字。” 何璧立刻将猫翻过来,果然,黑猫那雪白的肚子上不知被人用什么颜料,画上了一个血红色的标记——不是字,是一张脸。 四人又呆住。 猫肚子上竟画了一张脸!眉毛、眼睛、嘴巴,样样俱全,分明在笑,但粗粗看去,那笑容又十分扭曲,带讥讽之色,仿佛在嘲弄众人。 杨念晴倒抽了口凉气,后退两步。 那猫趁何璧松手,发出一道凄楚刺耳的叫声,纵身跃下楼,带着那副诡异的笑脸逃走了。 一阵冷风扫过,檐下灯笼摇晃,树影幢幢,头上无数枝叶碰撞,“飒飒”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时还有树枝划过楼檐,气氛静谧而诡异。 雨丝飞入脖颈,杨念晴连脊背都凉透了,她哆嗦着拉南宫雪的袖子:“走吧。” 谁知温和优雅的南宫雪还是像个木头般,一动不动。 再看何璧与李游,他们竟然也与南宫雪一样呆住了,三双眼睛都直直地望着同一个地方。 杨念晴莫名其妙,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 一条白影随风飘荡! 如鬼魅般悬在半空,仿佛荡秋千,摇来晃去,在幢幢树影的掩衬下,格外阴森恐怖,却又无比的真实。 渐渐地,那张脸朝这边转过来。 “啊——”尖叫,伴随着“嘭”的一声。 经过这重重的一摔,本要昏迷的杨念晴反而被摔得清醒了,明明何璧就站在旁边,怎么会摔到地上? 她躺在地上,面色痛苦地寻找何璧,接着就发现,这一眨眼工夫,何璧居然已站到栏杆边去了。 南宫雪的声音带着关心:“杨姑娘可曾摔到?” 李游那张俊逸的脸也出现在头顶,同情地看着她:“姑娘下次昏迷时千万要记得,宁可倒在南宫兄身上,也莫要往他身上倒了。” 不是所有公务员都会负责人民安全,杨念晴好气又好笑,咬牙爬起来:“为什么?” “人总是比神心软的,也更怜香惜玉,至少,”李游拍拍南宫雪的肩,“至少第一善人不会让你躺到地上去。” …… 笑脸与死尸 有高手在,几乎没花什么力气,树上的尸体就被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果然如南宫雪所说,尸体面色紫黑,嘴唇乌青,两眼圆睁,里面眼白已经变成紫红色,仿佛凝固了的血。 杨念晴勉强忍住没呕吐:“他是谁?” 南宫雪沉思片刻才开口回答:“正是月初失踪的‘一刀斩江南’张明楚大侠。” “你认识?” “久闻其名。” “那你怎么确定就是他?”杨念晴惊讶道,“他没有带刀。” “但他左手上那些茧必定是长期用刀练出来的,而且是单刀,张明楚正是左撇子,”南宫雪道,“他号称‘一刀斩江南’,用的斩月玄冥刀分量不轻,何况他还练过朱砂掌,你看他的左手手掌,是不是比右手要大一些?” 杨念晴暗服:“那凶手……” “方才他放出猫引开了何兄,只怕已去远了,”南宫雪望望四周,轻叹,“猫的足音本就与人施展轻功时的足音相似,加上这雨,这风……” 他停住不再往下说。 教养良好,气度雍容,绝非电视里那些摇摇扇子就称世家公子的角色能比,他一直站在离她半米之处,应是知道她害怕。 杨念晴仰脸望树:“南宫公子不用担心我,你若想上去……” “在下想上去也不能,”见她不解,南宫雪又微微笑了,“在下天生不能习武。” 一眼便知对方深浅,对武学又有这般见识,杨念晴哪会想到这样一个人竟是不会半点武功,顿时怔住。 就在此时,一黑一白两条人影自头顶落下。 黑影动作矫捷迅疾,如同鬼魅;相比之下,白影却多了几分优雅潇洒,宛如一朵白色的鲜花在黑夜中静静绽放,仿佛慢动作一般。奇怪的是,两条人影看起来一快一慢,居然还是同时落地! 旁边摆着具尸体,配着这阴森的气氛,若非知道他们是谁,杨念晴简直要将他们当作传说中勾魂的黑白无常了。 南宫雪看着尸体道:“天下并无哪一门武功会将人变成这副模样。” 李游叹了口气:“的确像是中毒。” 杨念晴忍不住问:“你们在树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南宫雪也看二人。 何璧手一抖,有团东西掉在地上,那是一条绳子,确切的说,应该是两条,因为它已被砍断,断处痕迹还很新。 李游道:“只怕五六个时辰前,尸体就已经在树上了。” 南宫雪惊讶:“昨日起,我就叫人将别苑四下围住,那人几时送他进来的?” 何璧道:“他既然进得来,任何时候都可以。” “但……”南宫雪看着李游,“李兄的轻功江湖第一,你可有把握轻易将人带进来?” 李游道:“的确很难。” “李兄自然是可以,”南宫雪含笑道,“但并非人人都有李兄这样的轻功。” 轻功第一尚且为难,何况别人?其实此事说来谁都难以相信,南宫别苑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守备森严,凶手不但悄无声息将人带进来了,还能让他准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何璧道:“但他的确早就在树上了。” 见南宫雪又要说话,李游制止了他:“雨不大,他穿得不少,却已湿透,树上有块地方是干的,他应该就被绑在那里。” 几个人坐在这里喝了半天酒,哪想到旁边树上有个死人陪着呢!杨念晴一阵爆寒:“凶手刚只是来松绑,让尸体准时掉下来,为避免被抓住,他故意放出那只猫把何璧引开。” . 作为第一富豪和第一善人,绝不会吝啬一副棺材,南宫雪令人抬走尸体妥善停放,然后引三人去房间歇息。 这是个陌生的朝代,没在历史书上见过,杨念晴对房间的东西很好奇,摸摸烛台和床柱:“这么古老……” 生活在嘈杂时代的她,显然低估了古人的耳力,李游与何璧对视一眼,出于朋友之间的默契,许多信息已彼此交换了。 南宫雪也没料到别苑会被嫌弃,意外之下,略带歉意道:“寒舍的确简陋了些,委屈姑娘在此小住,待一切水落石出,在下定然赔礼恭送。” 见他温和有礼,杨念晴忙摆手道:“公子太客气,其实住多久都没问题的。” 她是随口客气,对面三位绝顶聪明之人却都已明白她的处境了。 李游同情地看着南宫雪:“在下还是觉得不要做善人的好,不过南宫别苑银子太多,请个人帮忙花花也无妨。” 南宫雪忍不住笑了。 “善人总是要吃些亏的。”何璧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脸上也泛起几分笑意,只是显得有些僵硬,估计是不常笑的缘故。 杨念晴这才意识到说错话,尴尬了。 何璧盯着她:“你为何出现在别苑?” 四面都有人把守的地方,却有个没有丝毫武功的人从天而降,还落在其中一个人怀里,任谁都会怀疑,先前是观察她的反应,现在就是审问时间了。 杨念晴也很大方:“我理解,你们怀疑我是帮凶。” 李游道:“你自然不是。” 杨念晴听得心中一热,陌生的地方有人信任自己,总令人感动,在这么几个聪明人面前撒谎是不明智的,因此她还是照实将事情经过讲了遍,道:“其实我也在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我落水之后……” 说到这里,她沉默半晌,神色才重新明朗起来:“我睁开眼就看到你们了,事情就是这样,我记得明明掉进了湖里,难道这是水底下?” 众人皱眉。 杨念晴坦然道:“我知道这事太不可思议,你们是不会信的。” 李游看看她:“我信。” 杨念晴倒意外了:“你就不怕,是凶手故意把我带进来,让我来当卧底……” 何璧打断她:“你是自己掉下来的。” 杨念晴惊讶:“你怎么知道?” 何璧不再回答了。 李游解释道:“他只是想说,照他这个高手的判断,你掉下来的时候,现场除了我们四个,并没有第五个人在,何况……”他咳嗽一声,转向何璧与南宫雪,“若是你们要找人作卧底,会不会找她?” 南宫雪只是苦笑,他既是第一善人,自然不会回答这个困难的问题。 “不会,”何璧却说了出来,“她是女人,而且太笨。” 杨念晴反应过来,刺他:“论头脑,男人也未必强多少。” 何璧没有理她,李游转过身踱到窗边,悠悠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清秋佳节黄花遍地,菊花先生也该回到悠然居了。” ※※※※※※※※※※※※※※※※※※※※ 谢谢朋友们支持! 螳螂*蝉*黄雀 “为什么要分成两路?” 淡淡的晨风拂过小径,温和的阳光如薄纱般垂下,几片黄灿灿的叶子擦身飞过,一切都美好极了。 然而此刻,杨念晴满脸无奈,慢吞吞地跟在李游后面,因为她大清早起床,就发现何璧与南宫雪已先行带着张明楚的尸体走了。 说到这位救命恩人,根据昨晚的观察,杨念晴对他的智商是相当佩服的,分析案情很高明,但自己昏倒时,他明知道何璧不会扶,南宫雪来不及扶,他站得最近,身手也够快,却仍故意让自己摔在地上看笑话,跟他同行绝对不是好选择。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询问多次无答案,杨念晴干脆不客气地吼。 李游停住脚步,苦笑:“在下耳朵都要聋了,又怎会听不到?” “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因为要找菊花先生。” 杨念晴道:“菊花先生是谁?法医?仵作?” 李游道:“他不是人。” 杨念晴怔了怔,昨晚的事浮上脑海,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游欣赏完她的反应之后,才慢吞吞地解释道:“他虽然不是人,却是个神,第一神医。” 绝对故意的!杨念晴面无表情道:“神医神捕闲人善人我都遇上了,运气是不是很好?” 李游点头:“能同时遇上四个,你运气的确不错。” 跟这种人斗气绝对是不智的行为,杨念晴回到正题:“你们想请他鉴定尸体到底是不是中毒?” “当然是中毒,”李游摇头,“我们只想知道……” “想知道他中的什么毒!”杨念晴快一步转过弯。 “聪明。”李游继续往前走,步伐从容。 被夸奖容易,被聪明人夸奖不容易,杨念晴嘴角抽抽,快走几步跟上他:“可我们为什么要分成两路?” “不明白?”李游叹气,“倘若你是那凶手,知道我们要去找神医问线索,你会怎么办?” 杨念晴想也不想就道:“杀神医。” 李游倏地停住脚步,摸摸鼻子:“最毒妇人心,你很适合做凶手。” 杨念晴道:“过奖,你可以继续怀疑我。” “应该是,就凭这句话,我决定完全不再怀疑你了,”李游瞟着她,“你若是凶手,不会不知道菊花先生,更不会笨到想去杀他。” 杨念晴失笑:“看来杀他很不容易。” 李游道:“只比杀我难一点。” 果然祸害遗千年,杨念晴没说出口:“那么,凶手会选相对容易的事做,杀不了神医,可以想办法毁灭尸体上的证据,我们这么兵分两路,暗中监视,是想来个‘螳螂补蝉,黄雀在后’?” 李游摇头:“你以为我们跟在后面,他会不知道?你若是他,会轻易动手么?” 杨念晴愣了下道:“那我们跟在后面不是没必要了吗?” “又错了,杨大姑娘似乎已将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忘了。” 杨念晴恍然:“把尸体安全送到菊花先生那里!他一边要想毁灭证据,一边又要留心我们,我们这么做可以让他分心,比起全都守着尸体反而安全多了。” “勉强还算聪明。” “可他若不是一个人,有帮手怎么办?” “这样正好可以确定他是否一个人,”李游想了想道,“可能性不大,他行事如此谨慎,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多一个人就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险。” “聪明!”杨念晴忍不住拍着他的肩赞叹。 李游看看肩上的手,忽然笑了:“你难道不怕?如此一来,危险的不是他们,反而是我们,或许他会先对我们下手。” 杨念晴立即问:“我可不可以回去?” “可以,”李游继续朝前走,“老何原本就交待叫人看着你,不得离开南宫别苑,想来凶手暂时不会回那里……” “都已经出来,还是算了,”杨念晴跟上他,“你轻功好,真有什么事,我们跑快点就行了。” “我们?”李游忍住笑道,“也对,有个麻烦在,不跑快点也不行。” 杨念晴斜视他:“我是被强行拘留的,你们应该负责我的人身安全,你当我想跟你一起?” 李游道:“但你也绝不会想跟老何一起。” 杨念晴道:“你别忘了,还有南宫公子。” “你想跟南宫兄同行?” “当然。” “可他却不愿意跟你同行,”李游表示惋惜,“谁都知道,第一公子从不单独与女人打交道的。” 杨念晴噎了噎,低哼道:“他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 “此事在下倒不曾留意过,”李游若有所思道,“说不定他果真喜欢男人,下次要记得问一问他。” 杨念晴大步往前走。 李游笑道:“现在是不是很感激我?” “要跟一个长得疑似色狼的人同行,”杨念晴学着他的样子笑,“你是不是该同情我?” 李游意外了:“色狼只对漂亮女人有兴趣。” …… . 湖水明净如天空,淡淡的云层倒映在水里,凉风拂过,波纹层层漾起,水底下那些白云被搅乱揉碎,秋日阳光映照,点点金光跳跃。 小艇上,两个女孩子面对面坐着说笑,她们是相约出来野游的。 顷刻,湖上景象突变! 白云消失,湖底诡异的夜空倒影,漆黑的天幕,疏疏落落的星星,急剧抖动的水面,逐渐倾斜的小艇…… 其中一个女孩子落入水里! “睿睿!”她眼明手快抓住了好友的手臂,白着脸叫,“救我,快拉我上去!” …… 小艇倾斜,眼看就要翻了,艇上女孩子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 “小念……” “睿睿!” 绝望的叫声里,杨念晴满头冷汗惊醒过来,发现外面已是黄昏,她默默趴到车窗上,不去想那个被重复了多次的梦,反而希望面前这一切都是在做梦。 何璧与南宫雪运着张明楚的尸体,走的水路,李游却决定坐马车,古代的马车坐起来并不舒服,杨念晴被颠得浑身酸痛,连连捶腰,又不好说出来,她望着远处河上的船向往了半天,扭回头,发现李游睡得正熟。 美男睡相很迷人,飘洒的长眉下,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正闲闲地闭着,略略上扬的嘴角勾勒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从这角度能清楚地看到,那漂亮的长睫正随马车颠簸有节奏地抖动着。 杨念晴无聊,索性凑近他细细观察,确认那睫毛是真的之后,更加好笑,造物不公,把女人最想要的东西给了男人。 见他毫无反应,她不由随口道:“强,这样也能睡得着。” “在下只是喜欢在车上想事情而已。”就在杨念晴发愣的时候,面前那双明亮的眼睛睁开了,上上下下打量她数十秒,才忽然眯起,露出几分促狭之色。 杨念晴咳嗽了声,坐回原位:“原来你没睡着,在想什么呢?” “想三件事,”李游又闭上眼睛,“第一件,倘若在下真睡着了,姑娘准备做什么?” 杨念晴面不改色道:“准备多看几眼,你长得太英俊了,不过你放心,还没到让我劫色的程度,第二件呢?” 李游对答案没有意外:“第二件,我们是不是该换成水路,坐船?” 杨念晴闻言暗喜,尽量掩饰激动:“也好,何璧他们走的水路,我们可以离他们更近一些,随时注意那边动静,而且……”她早已想了几条充分点的理由,镇定地讲出来。 李游睁开眼瞟她,不置可否。 料想他不答应,杨念晴失望地问:“第三件呢?” “第三件,”李游叹了口气,“有的人分明不惯坐马车,只怕快要吐了,在下很奇怪,她什么时候才会说出来。” 杨念晴成功被激怒:“你故意的!” 李游不着痕迹侧身往旁边一歪,手枕着头,那拳头便擦着他的衣服过去了。 杨念晴称赞:“好功夫!” 见她还要打,李游摆手制止:“你打得过我么?” 杨念晴学着他的语气道:“打过才知道。” 不出意料,拳头又刚好擦着他的衣服过去了,倒显得她出拳不够准一样。 李游道:“明知打不过还要打,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杨念晴收了拳道:“我是不聪明,那又怎么样!一个人莫名其妙掉到这鬼地方,交通靠马,通讯靠吼,治安靠狗,没电灯没电脑……还要受气!”她唠唠叨叨半日,最后居然埋头擦起眼睛。 李游瞅瞅她:“原来不只漂亮温柔的女人才会哭。” 杨念晴不理。 “再哭下去,眼睛一定会难看。”喃喃的。 “关你什么事?” “哭红眼睛就难看了”一只修长干净的伸到她面前,递过一块洁白的丝巾,“叫别人看见,还以为在下换了品位。” 杨念晴不接:“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一起?” “当然不愿意。” “你过分!” “我过分。” “你混蛋。” “这也要认么?” “对!” “跟女人斗,吃亏的总是男人,在下平生最怕女人哭,”李游苦笑,“我混蛋,你别哭了。” 杨念晴这才伸出手,却不是接丝巾,而是迅速扣住他的手臂,反向扭转,大笑道:“你也会上当!” 荒野孤坟 这点小把戏当然不可能制得住李游,杨念晴只是想见识高手的武功而已,她故意伸出拳头在他鼻子面前比划:“我的心实在是太软了,怎么舍得打你这么英俊潇洒的美男子。” 李游不眨眼地看着那拳头晃来晃去,好半日才叹息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在下早就不该相信女人的。” 杨念晴笑道:“现在才知道,太迟了。” “在下只是想错了一件事,”李游道,“原来不只漂亮女人会骗人。” 杨念晴愣了下,毫不犹豫地一拳揍过去:“你去死!” 眼看拳头就要招呼上那张俊脸,忽然—— 长睫轻扇,双目微眯,一片灿烂动人的笑意刹那间荡漾开来,如同佛祖拈花般的神秘,别有深意。 杨念晴不禁看得一怔,接着便觉全身发麻,竟连半根手指头也动不了!那拳头也定格在离那张俊脸三寸的地方,摆出一个古怪的造型。 李游不慌不忙抽回手臂,开始研究她的拳头:“原来你的手比脸好看多了。” 的确,杨念晴天生一双漂亮的手,但这句夸奖让她实在哭笑不得。 李游靠在车壁上:“这双手不该用来打人的,做点别的不好么?譬如替在下捶捶背,揉揉肩膀……” “这个梦做得不错,”杨念晴轻笑了声,“你还真容易上当,若我会一点武功,你就惨了。” “正因为你不会武功,在下才没有防备。”李游说完,居然又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睡觉的模样。 杨念晴催他道:“好了,快给我解穴。” “在下不想挨揍。” “我不打了。” 李游眼睛也不睁:“在下绝不能再相信女人的话了。” 马车颠簸着,全身僵硬不能动,杨念晴觉得更难受,无奈服软:“是我骗你,你替我解穴,我替你捶背。” “果真?”李游睁开眼。 杨念晴道:“我骗过谁了?” “原来方才骗人的不是你么?”李游又闭上眼,“同样的当若还要上第二次,在下就真是笨蛋了。” 杨念晴真急了,待要说话,忽然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颠了下,她整个人就失去平衡,一头向对面车壁撞去! “李游你他妈的混蛋!” “混蛋不会这么好心救你,姑娘须留点口德,仔细将来变泼妇。”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扳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的碰壁行为,随即那手不知在哪里拍了下,先前的僵硬感立即消失了。 未等杨念晴表示,李游倏地坐直身,迅速抬起她的一只脚,紧接着一件东西冲破车门帘子飞了出去! 鞋!杨念晴失声:“你做什么!”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随着一声“停车”,人居然已被他抱在了怀里。 . “我们不走了,”李游抱着她跳下马车,看着车夫笑道,“有劳,你老先回去吧。” 不走了?杨念晴惊讶。 年老的车夫也很意外,他看看四周荒野,又看着两个年轻人,慈祥地笑:“莫不是想要回去?反正你们已经给过了钱,老头子就顺便捎你们回去好了,这荒天野地的……” 李游摇头:“不妨,你老还是快些走吧。” 有车不坐,天这么晚了,两个年轻人竟要留在这荒郊野外!善良的老人家摇头:“你们是不是有难处?老头子既收了钱,怎好将人丢在这地方,若真有事,叫老头子等一等也使得。” 见他不肯走,李游叹了口气,伸手指着前面:“并非不走,实在是我二人已经到家了,不信你老人家看。” 老人家疑惑地扭头看,瞬间脸上神色大变,他再也不说话,“啪”的一声响鞭,马车绝尘而去,片刻功夫就消失在暮色中。 到家了?杨念晴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秋风萧瑟,杂草齐腰。在昏暗天色的掩映下,河畔,乱石杂草间,一座孤零零的荒坟赫然卧于小土坡上! 杨念晴正瞧得头皮发麻,忽闻“哇哇”两声,一道黑影倏地从石堆间掠起,倒吓了她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黑老鸹。 难怪车夫会被吓走,杨念晴哭笑不得,她当然不会相信李游的鬼话,只不过有点难以理解,无缘无故丢自己的鞋子,又把车夫吓走,难道他真要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不成? 看看仅穿着袜子的那只脚,杨念晴待要说话,李游已松开手,她只好跳下地,摆出“金鸡独立”的架势:“你怎么扔我的鞋?” 李游望望四周,并不回答。 发现周围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杨念晴心生警惕,倒退着跳了几步:“你想做什么?” “我?”李游一愣,随即俊脸上浮现笑意,真的朝她走过来。 杨念晴连连跳着后退:“你……” 面前的人忽然俯下身,再直起身时,手上已多了只鞋子,正是她被丢掉的那只。 穿不惯古代绣花鞋,所以早起时并没换,原来他是对这鞋有兴趣,杨念晴见状放了心,忙掩饰尴尬:“没见过这种鞋吧?” “没见过,”李游喃喃道,“没见过在鞋上扎针的。” 鞋子递到面前,鞋底赫然钉着三根约五厘米长的银针。 杨念晴倒抽了口冷气,怔了半日才回神:“现在怎么办,车都没了。” 李游抬手,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划过,那鞋再次落入草丛:“要倒霉的时候有车也没用,那赶车老伯若不走,只怕就要没命了,你难道没看出来,这本是冲他去的。” 原来他是在救老车夫,杨念晴跳到他身旁:“凶手真要对付我们了?” 李游摇头:“不是他。” “那是……” “他们不肯出来。” 话音刚落,忽闻几道轻呼声起,不远处的乱石杂草中竟窜出十来条黑影,一眨眼的功夫,二人已被团团围住。 . 对方有十几个人,皆手持长剑,身着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十来双眼睛紧紧盯着二人,其中神色各异,麻木、冷漠、兴奋、残酷…… 多亏看过电视剧,杨念晴毕竟有点眼力:“你们是……杀手?” “有人出五百两银子买你们的命。”一个年轻的黑衣人缓步走出来,一双阴冷发亮的眸子锐利如刀,依稀透着股邪气。令杨念晴意外的是,他没有蒙面,那张脸看上去并没有眼神那么冷,而且长相还不差。 杨念晴暗暗惊讶。 杀手是很危险的职业,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找他报仇? “是你,”李游倒似见到老朋友一般,打招呼,“你向来不肯吃亏的,五百两怎么够买我的命,你为何不找他多要些?” “他不肯,”黑衣人居然笑了,“他没说要杀你,否则我也不会接这笔生意了,太吃亏。” 原来他们认识,杨念晴道:“既然你不杀他,那这是要做什么?” 黑衣人看看她,笑得邪恶:“他只说杀你们当中的一个,如今你们把那老头放走了。” 杨念晴明白过来:“你要杀我?” “当然,杀你比杀他容易。” …… 李游笑道:“不愧是‘半斤杀手’黑四郎,老黑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 “但我也绝不会占便宜,”黑四郎道,“跟我打交道的主顾从没吃亏过。” 半斤杀手?杨念晴仔细打量他,可能是身边李游语气轻松的缘故,她也没怎么害怕。 黑四郎忽然咧嘴。 一道银光如毒蛇般朝她袭来! 令人防不胜防,甚至害怕都来不及,眨眼那剑就已到面前,森森的剑气逼人,透过眉心沁入身体,冷彻骨髓。 这一刹那,画面定格了。 剑尖停在她眉心前几厘米处,再也没有前进的趋势。 杨念晴紧紧抿着嘴,脸色有点发白,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和李游已经不在原地了。 原来李游带着她后退了十来米,黑四郎的剑快,李游与她的后退之势却更快,待停下时,这一剑去势已尽,虽然指着她的眉心,却再无后力往前送半分,道理看似简单,但其中分寸拿捏很关键,出不得半点错,李游算得很准。 黑四郎赞了声“好”,撤回剑势,紧接着四周几声轻喝,无数道银光如有默契般同时掠起,交织成一片银色大网,向二人撒下来。 背后也凉飕飕的,不知道有多少柄剑。 没有人会白费力气去杀一个杀不了的人,眼见无数剑影全往自己刺来,杨念晴咬紧牙,闭上眼睛往李游身上扑去。 “这次找对人了,”苦笑声响起,“总算不会摔到地上。” 满天剑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二人腾空而起,转眼间便已在几丈开外,黑四郎与手下也不再追赶——李游要走,天下又有谁能拦住? . 凶手花钱雇杀手杀人,黑四郎既然做生意公平,为什么没完成任务就轻易住手了?杨念晴越想越疑惑,失声道:“不对!他根本不是想杀我们,是拖延时间的!” “老黑若真要杀你,又怎会说这许多废话?” “你早就知道!那你还跟他们罗嗦半天,快去看何璧那边!” “你以为老何与南宫兄会像你这般无用?”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杨念晴也承认自己后知后觉了,没再说什么。 李游的轻功确实高明,风声“呼呼”响在耳边,眼前景物迅速往后倒去,夜色将垂,远处已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并且越来越密集。 温暖的怀抱平稳而舒适,杨念晴倒没心思注意这些:“我的鞋呢,怎不捡回来,我现在穿什么?” “穿了鞋你就能自己跑?”李游道,“在下若来得及捡鞋,只怕就来不及捡你了。” “你怎么不脱自己的?” “因为你的鞋底结实,挡暗器很合适。” “你的靴子也不差。” “在下好歹是个男人,”李游终于叹了口气,“男人不穿鞋到处跑,岂非太没面子?” 杨念晴差点吐血。 半斤杀手 夜已降临,城外码头依旧热闹得很,来往船只络绎不绝。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船也泊在岸边,一串灯笼高悬在桅杆上,随着寒冷的夜风微微晃动。 船舱正中赫然摆着一副棺材,衬着幢幢灯影,使得气氛格外凄清诡异。 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南宫雪看着门外曼声道:“‘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今年三月在下还曾去过一次,想来眼下洞庭湖又别是一番风景了。” 何璧道:“一片水有什么好看。” 南宫雪摇头:“水也有不同,西湖之淡妆浓抹,大江之奔腾澎湃,而洞庭之水,必要到了秋天才格外好看。” “是水都差不多,”何璧道,“有个死人在,就更不好看了。” 南宫雪终于苦笑:“何兄……” 舱门外忽然响起个声音:“洞庭水好不好看,明日便知,南宫兄须记得下次谈风景时,还是先去找一只牛最好。” 眨眼间,船舱内就多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抱着一个人。 见二人这模样,南宫雪轻轻咳嗽:“此话怎讲?” 杨念晴笑道:“说你对牛弹琴呢。” 李游看看何璧:“论风景倒罢了,若说弹琴,在下倒宁愿对着只牛弹,也绝不会找他。” 这回不只杨念晴,南宫雪也笑着摇了摇头,待看见那只没穿鞋子的脚时,他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何璧却面不改色打量二人,开口道:“走一趟就被脱了鞋,奇事。” 李游皱眉,将杨念晴往棺材盖上一放,自顾自找个椅子坐了下来,顺手倒了杯茶悠闲地喝起来。 杨念晴索性抱膝坐在棺材上:“别的不会,就擅长脱鞋。” 何璧立即道:“特别是脱女人的鞋。” 南宫雪咳嗽两声。 杨念晴自知失言,微觉尴尬,于是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遍,末了道:“你不用误会,脱个鞋又不是脱衣服。” 何璧挑眉,伸手夺过李游的茶杯:“如何?” “无谓的解释,”李游无奈,看着杨念晴道,“你难道没看出来,老何他只是想要看你脸红的模样罢了,你以为他真误会?” 他伸手夺回茶杯:“你这样姿色的女子多了,又野蛮泼辣,在下品位再差,也断不至落到如此地步。” 船舱刹那间陷入沉寂。 何璧还是看着他,眼底却已换上同情之色。 . 领教过他的毒舌,杨念晴倒没生气,回敬:“彼此彼此。” 李游看看她身下的棺材:“杨大姑娘还不打算下来?” 杨念晴道:“我喜欢拿棺材当椅子。” 话音刚落就听得身下棺材咯吱响了声,似有动静,吓得她尖叫一声,立刻比兔子还快地跳下了地。 李游道:“看来拿棺材当椅子,坐得也不太舒服。” 面对这种捉弄,杨念晴大步走到他面前,撑着他两边的椅子扶手,朝他俯下脸,扯出个笑:“我就不明白,有的人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啊,白白净净,眼睫毛比女人的还长,这种男生女相的小白脸只有无知少女会喜欢,姐姐还真不敢恭维。” 李游苦笑着靠在椅背上:“女人生气果然容易老,一生气在下就多个姐姐,倘若再气下去,只怕该叫老婆婆了。” 见二人要闹起来,南宫雪忙道:“杨姑娘何必生气,李兄向来爱开玩笑。” 杨念晴本就对他很有好感,闻言直起身道:“开玩笑而已,刚才你们这边没事吧?” 不待南宫雪回答,李游道:“你见过有事的人会坐着谈风景么。” 杨念晴懒得理他,只是不解:“凶手既然找黑四郎来拖住我们,为什么到头来又不动手?” 其余三人也一样疑惑。 杨念晴沉吟:“难道他并不怕我们找到菊花先生?那也用不着白花银子雇杀手吧。” 李游道:“说不定他与南宫兄一样钱太多。” 南宫雪已习惯了他的玩笑,无奈道:“李兄还嫌在下不够倒霉么。” 李游莞尔:“失言。” 杨念晴却想起什么:“你刚才跟黑四郎罗嗦半天,怎么就没想到抓他来问问?凶手跟他联系过,他一定知道些线索!” 李游道:“你实在太聪明了。” 杨念晴不会笨到真以为这是好话,反讽:“拈花公子,你不是还会用暗器吗,事到临头只会逃,浪得虚名。” 何璧忽然道:“他不只浪得虚名,还懒得要命。” “原来不只是第一闲人,还是第一懒人,”杨念晴道,“既然懒,怎么会来查案?” “只怪在下交错了朋友,”李游道,“你若被他烦了一天,就知道管闲事实在比闲着好过多了。” 何璧依旧脸不红气不喘心不跳:“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懒得太久,若不找点事做,只怕就要变成猪了,没有人愿意和一只猪做朋友。” 见二人互相吐槽,杨念晴失笑:“你们是……” 李游眨眼道:“我们是老朋友,从小到大的老朋友而已。” 南宫雪含笑道:“没有人从‘半斤杀手’黑四郎口中问出过任何秘密。” 杨念晴道:“他这么讲信用?” 南宫雪想了想道:“五年前,有人雇他杀了‘金翅双刀’梁金鹏,那梁金鹏的妻子兄弟合力设计将他擒去,要他供出主顾,哪知折磨了他三天两夜,他竟仍未吐露半个字。” “那些人没杀他报仇?” “他当时遍体鳞伤,一只手险些废掉,本来的确是死定了的,谁知第三天夜里,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那些看守的人全都打昏,逃了出来,从此便再也无人去抓他了。” 杨念晴恍然道:“难怪他没有蒙面,原来他根本不怕被人认出来,别人那么折磨他,他却只是打昏他们,做杀手能这样,真是难得!” “那也未必,”南宫雪摇头道,“‘半斤杀手’黑四郎从不做亏本生意,没人给钱,他自然不肯动手杀人。” …… 玩笑归玩笑,正事上四人却半点不敢耽搁,第二日一大早继续上路,至黄昏,船行入了洞庭。 千姿百态南山阵 历史上没有的朝代,却有相同的洞庭湖,有相同的诗篇。苍茫暮色里,湖面水气氤氲,如同笼上了一层轻纱,其中隐隐有帆影往来晃动,别透着一番朦胧的韵致。 船泊岸边。 黄昏风起。 头上落叶萧萧,如同数百只枯蝶,时时沾衣而过,一片片悄然落于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开去。“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一切,都足以叫人勾起许多相思,生出许多闲愁。 岸上衰草寒烟,无边萧瑟。 千百年来,这般风景不知已被迁客骚人们吟作了多少篇愁闷与感伤,勾起了古往今来多少人的思乡之情。 杨念晴沉默,眼睛有点酸痛。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又随风飘散,“这般好景,偏偏叫那群古人加上了许多感伤凄迷之调。” 在暮色的衬托下,一袭白衣格外醒目,无意中倒为这萧瑟的湖景添上了一笔明快的色调。 杨念晴愣了下,摇头道:“可惜没相机。” “相机?”背后又传来个温和的声音,却是南宫雪,他缓步踱到二人旁边站定,看面前的湖水湖烟。 “早料到你会出来,”李游道,“如此好景,恐怕只有老何坐得住……” “我也出来了。”伴随着冷冷的声音,何璧已经站在了船头,一袭黑色劲装,加上冷漠的表情,配着荒凉萧瑟的风景,凭空生出几分肃杀之气。 李游道:“怎的说他,他就到了。” “所以你以后若说我坏话,要小心些。” 两个大男人斗嘴,杨念晴听得好笑,她仔细看何璧:“你明明和我们一样,怎么一站在这儿,就怪怪的呢。” “错,”李游一本正经道,“他不一样。” 知道他又要开玩笑,杨念晴很配合:“哪里不一样?难道他比我们多个鼻子多只眼睛?” 李游细细打量何璧半天,摇头:“多倒是不至于,他只是耳朵比我们长些罢了。” 他们三个互相打趣,旁边南宫雪仿佛没听到似的,看着湖上风景道:“果然好景,我倒想将南宫别苑搬来此地了。” 何璧道:“不过是片水,与我们日常喝的也差不多。” 杨念晴极力忍笑:“你太没情趣了。” “何兄眼里向来只有案子,”南宫雪也好笑,转向杨念晴问,“方才听杨姑娘说起相机,何为相机?” 杨念晴指着李游:“他刚才那么站着,配着这风景实在太美了,有相机就可以拍下来。” 李游本是面对着湖水,闻言侧脸看她:“在下怎么记得,有人说在下是小白脸,男生女相?” 杨念晴不理他,跟南宫雪解释道:“相机就是给人画像的,只不过它更传神,画出来和真人一模一样……” 李游打断她:“那你不用说了,南宫兄的画正是许多人千金难求的。” “真的?”杨念晴望着南宫雪,既惊讶又佩服,“原来南宫公子是画家!” 南宫雪抿嘴:“都是江湖朋友抬举,略略会画几笔而已,不值一提。” 杨念晴顺势道:“我也很喜欢画,不知……能否求南宫大哥一副墨宝?” 南宫雪迟疑:“这……” “还没画,就叫大哥了,”李游喃喃道,“若是画了,那岂不是要叫……” 杨念晴凑近他微笑:“叫什么?” 李游马上道:“当然是叫弟弟。” 杨念晴愣:“弟弟?” 李游若无其事地移开两步,拂了拂衣衫道:“你已经老得可以做在下的姐姐了,再叫南宫兄大哥,岂非显得他也老了许多。” …… 见二人又要吵,南宫雪忙道:“杨姑娘既喜欢,将来去别苑选一幅便是。” “千金难求”的画,多求一张总没坏处,杨念晴谢过,问道:“既然菊花先生离这里不远,我们还不去找?” 南宫雪道:“菊花先生的悠然居从不留客,便有天大的事,也只好待明日。” . 虽然都知道那位菊花先生的脾气,但案子耽搁不得,毕竟凶手可能还会继续作案,众人心急,次日大清早就动身上路了。 天阴阴的,一辆无篷的马车载着四个人和一口棺材,缓缓转过山脚。 “菊花香里叩青筠,半掩闲门。”李游刚刚吟完这两句话,杨念晴抬头就看到了一副令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海,五颜六色的海。 碧浪重叠,上面飘着朵朵浪花,金黄、大红、绛紫、雪白……无数菊花铺满山坳,方圆竟有两三百米左右!奇怪的是,这些菊花明明颜色各异,排列也十分随意毫无规律,但看上去却并不杂乱碍眼。 微风吹动,一阵醇郁的、带有独特药味的清香扑面而来。 花影层叠,掀起重重浪涛,远远望去,诺大的花海中央竟有一片小小的青翠的竹林,地势略高,如同海中仙岛一般,既浪漫又神秘。这气势,配着四周天然的环境,实在妙极! “他到底是第一神医,还是第一花匠!”杨念晴连声赞叹,“太美了!太美了!” 身旁李游看她一眼,双目忽然眯起,那神秘的笑容又荡漾开来:“你若进去走一走,就不会说它美了。” 见他这么笑,杨念晴立即警觉许多。 果然,南宫雪摇头道:“李兄莫要捉弄人,菊花先生这千姿百态南山阵,江湖有几人敢擅闯,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走得过去?” 李游苦笑:“弱女子?” “千姿百态南山阵?”杨念晴望向花海中央那片竹林,心道间隔顶多两百米而已,竹林又那么显眼,难道这些奇门阵法真有传说中那么玄乎? 见她似有动摇,南宫雪警告道:“此阵若无人带路,姑娘是走不过去的。” 杨念晴看他:“那你们呢?” “我们自然能过去,”李游看着花海喃喃道,“若一个不通奇门的人能走出菊花先生的千姿百态南山阵,在下一定佩服得不得了……” 杨念晴原本不会上他的当,但又实在想见识阵法,于是跳下马车:“那我倒要试一试。” “你……”不待南宫雪再说,李游辟手从何璧那里夺过马鞭,“啪”地一声响,马车便径直向花海冲去。 奇迹发生了! 原本拥挤在一处的菊花竟像有了生命,都知道即将大祸临头,纷纷向两旁分开躲避,如同潮水退却,花海中顿时露出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来! 太神奇了!杨念晴也知道菊花不可能移动,应该是自己被阵法影响了视觉的结果,知道时机不可错过,她立即尾随马车跑去。 他们走的路绝不可能有错。 菊花先生 天色阴阴,没有半丝阳光,却并不沉闷。这一路越往前行,花叶越来越茂盛,行到后来,身旁的菊花竟已都齐腰高了。身处菊海之中,花潮翻涌,空气中的香味越加浓郁,拂开枝叶在花间穿梭,风吹起,“沙沙”的声音反而显得四周静极了,这一切简直美得让人窒息。 欣赏了大半天风景,杨念晴望望那片近在眼前的竹林,顿生无力感,拍拍酸软的腿,她只是比马车慢了那么一点,路就莫名消失了。 大约是太累的缘故,眼前竟生幻觉,杨念晴只觉所有的花都朝自己涌来,一时间前后左右全是花,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她连忙闭上眼睛,冷静片刻才重新睁开,继续拨弄花枝朝竹林行进。 果然,接近竹林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一小片格外茂盛的菊花又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片菊花生得很特别,□□两分米左右,十分硕大好看,原本白色的花瓣上,托着点点斑斑的殷红,如同雨点溅在上面一般。 知道是珍稀品种,杨念晴惊叹之余更加苦恼,这些花全都齐腰长,十分稠密,甚至枝叶相绕,用手根本拨弄不开,哪里过得去! 奇门之术果然博大精深,杨念晴往旁边小空地上一坐,苦笑,心道这下又要被李游笑话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际,背后忽然响起个声音:“为何不过去?” 听声音是个男人,而且一定不太老,只怕还没三十岁,而且是难以接近的那种,因为这声音听起来虽没有何璧那么冷,却很淡,淡定,淡漠,甚至带着种疲倦的味道。 “为何不过去?”声音又响起。 “我倒想,只是没有路。”杨念晴没有回头。 “你可以踩过去。” “这些花不知道要多久才长成这样,品种还很少见,踩坏太可惜了。” 周围再次陷入沉寂,就在杨念晴以为他已经离开的时候,一抹黄色的影子映入了眼帘,似乎还带着股独特的香味,乍一闻像菊花香,细细想来又好像不是。 杨念晴抬头站起身,这才看到他的脸。 这张脸很年轻,与何璧等人不相上下,长相却平凡得很,不丑也不美,鼻子眉毛嘴巴简直没有半点特别的地方,放在人群里也绝不显眼。 或许正是因为平凡得过分了,杨念晴看着他,竟泛起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想自己不可能认识他,估计是长得太过于大众化的缘故吧。 平凡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神情,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超然闲适,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目光锐利无比,隐约透着几分孤傲之色。 “你可认得它们?”那人侧身看着那片奇异的菊花,仿佛在自言自语。 杨念晴明白过来他在和自己说话,忙摇头道:“不认识,我不懂花。” “它叫泪。” “泪?” “流泪的泪,泪菊,我给它起的名字。” 他自己起的名,拿来考别人认不认得。杨念晴发现此人性情古怪,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索性将目光移向那片泪菊。 那人并没察觉不对:“是不是觉得这名字不好?” 杨念晴斟酌道:“那一点一点的红色,叫泪菊有些不太合适……” “感时花溅泪,眼泪也有红色的,只是你没见过而已。” 红色的泪?杨念晴只觉头顶天色忽然沉闷下来,风好像也冷起来了,她不由打个寒战:“你……见过?” 那人不答:“你怎会闯入此阵?” 杨念晴镇定了点,笑道:“我跟人打赌走出这个阵,结果输了。” “打赌?”那人看她一眼,“无人带路,你饿死也走不出去。” 杨念晴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却没怎么担心,因为她知道李游并不是想害人,而是故意捉弄自己罢了,何况自己本就是因为好奇才会上这个当。 她试探:“大哥既然敢进来,肯定知道路吧?” 那人道:“我带你出去。” 杨念晴感激道谢。 “不必谢我,谢你自己,”那人道,“你没有踩过去。” “踩过去会怎么?” “踩过去,只怕我也发现不了你。”他边说边往前走。 杨念晴叫住他:“不是出去,我要到那个竹林。” 那人声音冷了:“那儿的主人不喜欢有人去。” “我知道,只是我的几个朋友都已经在那里了,”杨念晴笑道,“他们认识菊花先生,你就带我去吧,想来他老人家不会怪你的。” “老人家?” “就是菊花先生。” “我就是菊花先生。” 那人居然不再问什么,也没生气,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杨念晴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原本也猜到他和主人有关,只没想到会是本尊,电视剧果然不能当真,神医先生未必就是老头。 为化解这尴尬气氛,她客气地问:“菊花大哥贵姓?” 居然有人不知道菊花先生的名字,那人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邱白露。” “原来是邱大哥,”杨念晴陪笑,“我姓杨,其实我是和……” “何璧与南宫雪,”邱白露截口道,“你和李游打赌。” 杨念晴惊讶,继而恍然:“你已经见过他们了?” “我刚回来。” “那你……” “只有他们敢闯进来,”邱白露脚步不停,“何况南宫别苑的血案人人皆知,何璧要管,必定也会拉上李游。” 杨念晴无言。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这么聪明?还是聪明的都让自己遇上了? 邱白露道:“何璧不会理你,南宫雪不至这么无聊,只有李游会跟你打赌。” 杨念晴失笑,想他这番分析虽然用词不怎么客气,却也真的半点不差,她故意道:“若是不只我们几个呢,说不定我跟别人……” “死人不会打赌,”邱白露面色有些难看,“他们找我,看死人的时候多。” 杨念晴强忍住笑:“下次可以叫他们把那些人的死状告诉你就行了。” “何璧说一个时辰也说不清楚。” 了解何璧那少言寡语的性子,杨念晴表示赞同:“不是还有李游吗,他口才……挺好。” “你不知道他很懒么,”邱白露更恼火,“正是他给何璧出的主意,叫我看死人,一有案子何璧就带死人来了。” 难得他将淡定的菊花先生气成这样,杨念晴忍笑忍得胃抽搐。 万毒血掌 邱白露道:“他已经拿我的阵打了八次赌。” “八次?”杨念晴好奇,“还有谁也上当了?” “女人,”邱白露停下脚步,扭头看她,“被萧铃儿她们缠得紧的时候,他就会跑这里来打赌。”说到这里,他冷哼了声:“那些女人大多是踩过去,不知糟蹋了我多少花!” 见他变得情绪化,杨念晴顿时觉得距离近了许多:“不能踩过去吗?” “踩么,就更过不去了,”邱白露恢复淡定,继续走,“那里放了些迷药,不知不觉中饿死,已经很对得起她们了。” 杨念晴愣了下:“你不救吗?” 邱白露冷冷道:“踩了我的花,我为何要救?” “这么说,那些女的都……”杨念晴放慢脚步,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场景——鲜艳的花下,几个昏迷的女人,几具白骨骷髅…… 邱白露道:“那是李游的事,他自己想打赌甩掉她们,哪知道那些女人却踩我的花自寻死路,他舍不得叫她们死,只好一处一处去找,有一次他将四十九处全翻遍了,累得要死。” 说起李游倒霉,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语气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杨念晴终于笑出声。 邱白露很快收起好心情,嘲讽道:“草木与人一般,皆是有生命之物,一个人倘若连草木之命都不珍惜,又何必去救他的命?花中高士,岂容那起俗人随意践踏,除了那个奇怪的女人,你是第二个让我记住的。” 杨念晴感到荣幸,接着问:“奇怪的女人?她也没踩花?” “踩了。” “那……” “她还是很特别,因为只有她一个人跟李游打了四次赌,踩了我四次花,也掉了四次坑。” 杨念晴又开始发笑了,世上还真有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一条道路走到黑的牛人姐姐。 “她是谁?” “江湖谣。” “江湖谣是谁?” “女人。” 杨念晴咳嗽:“什么女人?” “李游带来打赌的,自然是漂亮女人,”邱白露扭头看她一眼,“你很特别。” 杨念晴好半天才弄明白话中意思,于是不再开口了。 . 走了半日,两人终于穿过花海,登上竹岛。 这片竹林竟也不小,秋风扫过,竹浪翻飞,竹叶纷纷而下,越往深处,越觉得是在海浪底遨游一般。林间小路虽也是弯弯曲曲的,却还宽阔,杨念晴跟着走了数百步,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地。 空地上盛开着上百株菊花,大若拳头,小如指甲,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看上去每株应该都是极其珍稀的品种。 菊花簇拥着一座古朴精致的小木楼。楼旁也长着两丛竹子,竹荫几乎将小楼遮住了一半,整个小楼看上去更加小巧,杨念晴不由想起李游早上念的那两句诗,“菊花香里扣青筠,半掩闲门”。 门敞开着,外面停着一辆无篷马车。 邱白露皱眉,看来对何璧他们擅自闯进自己家很不满。 不出所料,进门处摆放着那口棺材,何璧三人正坐在椅子上说话,见他们进来,南宫雪只是微笑点头,何璧依旧坐着动也不动,李游也自顾自喝茶,在别人家里,他们居然还是这么不客气。 杨念晴朝李游挑了下眉。 南宫雪先开口:“邱兄弟……” 未等他说完,邱白露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又要我做什么?” “看他。”何璧答得也很直接,起身走过去将棺材盖掀开,顿时白布飞落,棺材里那张狰狞的脸露了出来。 邱白露显然已经习惯,侧脸,漫不经心朝棺材里张明楚的尸体瞟了一眼。 锐利的目光一敛,淡定自若的脸上竟现诧异之色。 他迅速俯身,伸出两根手指在那张明楚的尸体上试了试,又拿起他的手。 “奇怪……怎么会……”双眉缓缓皱起。 李游和南宫雪也已经站在了棺材旁边,见状都十分意外,菊花先生向来自视甚高,只须看一眼尸体,已能准确地判断出死因了,从不曾如此失态。 众人虽疑惑,却知道不能打断他,都没有开口询问。 许久,土黄色的丝巾在干净的手指间拭过,邱白露直起身,恢复了超然之态,吐出四个字:“不是中毒。” 何璧道:“据我所知,天下并无哪一门武功会将人变成这样。” 邱白露微嗤:“孤陋寡闻,莫非你忘了一门掌法?” 南宫雪想起什么,皱眉道:“你是说万毒血掌?” 李游当即摇头:“那万毒血掌已失传多年,怎么可能。” 邱白露走开了:“既不信,又何必找我。” 众人沉默。 杨念晴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万毒血掌,但见何璧他们神色如此,不由也怀疑:“邱大哥是不是再看看……” “必是万毒血掌无疑了,”李游打断她,展颜一笑,“菊花先生的话,普天下有谁敢不信。” 杨念晴反应过来:“有人会失传的武功,也不算稀奇。” 邱白露脸色这才好了些:“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 很明显他是在下逐客令,杨念晴在阵中困了大半天本就饿了,闻言有点无语,再看旁边,何璧面色不变,南宫雪苦笑不语。 李游倒很直接地表达失望:“看来以后交朋友要交大方些的,第一神医也是第一吝啬鬼,连请朋友吃顿饭都舍不得。” 邱白露淡淡道:“朋友也不能白吃。” “奇怪,你这个人怎的就不去做杀手?”李游道,“这么不肯吃亏,倘若真做了刺客,‘半斤杀手’的外号必定归你,不是黑四郎了。” 邱白露很淡定:“神医也会杀人。” 李游点头:“有道理,神医若要杀人,可以和庸医医死的人一样多。” 邱白露立时满脸黑线,他号称菊花先生,一向孤高自许,自负得很,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医术,明知李游是故意的,也还是忍不住生气了。 杨念晴别过脸咳嗽。 何璧拱手道了声“多谢”,双掌猛地一翻,地上的棺材盖立刻腾空飞起,“砰”地一声落下,将棺材盖得严严实实。接下来还没等看清,那口棺材已飞出门外,径直落到了马车上,只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云碧月 离开悠然居,出了千姿百态南山阵,四个人坐着马车往附近城里赶,打算找地方歇息吃饭。 “泪菊,你听过?”李游奇怪。 “没有。”南宫雪温和的声音。 “确实叫泪菊,我就是在那儿遇上菊花先生的,”杨念晴比划着,想形容清楚,“很漂亮的菊花,大约……有这么大,白色的花瓣,红色的斑点……” 李游道:“红色?” “红色,”杨念晴确定,“他还说什么眼泪也可以是红色,反正当时我听得心里直发毛。” 众人虽意外,倒不至于太吃惊,菊花先生性行古怪是出名的,他的菊花名字古怪更出名。 李游笑道:“以前从未见过阵中有此品种。” 南宫雪道:“应该是他的新品种。” 李游点头:“下次来必定要好好看上一番。” “他只说你别再带女人来踩他的花就好,”杨念晴庆幸道,“还好我没踩那些花,否则就出不来了。” “死不了,”一直沉默的何璧开口,“自然会有人去翻你。” 南宫雪也有些好笑:“不错,就是李兄要麻烦些罢了。” 何璧道:“无妨,这样的麻烦他已找过许多次。” 见他二人唱双簧一般,李游并不介意,看着杨念晴似有所悟:“看来以后打赌还是找不喜欢踩花的人好。” “一个人倘若连草木之命都不珍惜,又何必去救他的命,”杨念晴摇头又点头,“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他人不坏,虽然很不够朋友。” 李游道:“错,他实在是很够朋友了。” “你刚才不还在跟他吵吗?” “我跟他吵,不表示他不够朋友。” “大老远的跑来找他,他却赶着我们走,”杨念晴抱怨道,“还说我们白吃白喝。” “他已帮了我们,”说话的是何璧,“我们若留下,本来就是白吃白喝。” 杨念晴无言以对,转向李游:“可惜你的朋友快被你气死了。” “我气他,只是觉得他发脾气的时候比较像个人而已,”李游莞尔,“第一神医,一个人若是天天做神,就不可爱了。” 杨念晴故意指着何璧:“他也是神,神捕,你是不是也该多气气他?” “在下也这么以为,”李游无奈道,“可惜他的脸皮比老邱厚得多,不被他气死,就已经算运气很好的了。” 何璧冷冷瞪他一眼:“若不想被我气死,你最好少说两句。” 他们几个互相玩笑,全无破案的严肃沉重,杨念晴也觉得温暖了,问:“到底什么是万毒血掌?”她很识趣地看向南宫雪。 南宫雪果然答道:“万毒血掌乃是万毒魔女云碧月的独门武功,当年云碧月为情所伤,用十年青春,创出这路毒辣至极的掌法,由于中掌之人死状与中毒无异,故名万毒血掌,不知多少豪杰死于其下。但云碧月一生孤苦,并无传人,自她三十年前自尽后,万毒血掌便失传了,想不到如今又出现在江湖上。” 作为女人,杨念晴对万毒血掌不怎么热心,反而对江湖故事来了兴趣:“她怎么为情所伤?” 南宫雪道:“都几十年前的事了,江湖多是传言,在下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内情恐怕无人得知。” 李游倚着棺材道:“道听途说也罢,其实云碧月原本并不叫什么万毒魔女,反而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可惜在下晚生了几十年,不能一睹其风采。” 何璧看他一眼:“你这种拈花惹草的大少,果真早生几十年,叫她宰一百次也不够。” 南宫雪笑道:“此言不假,云碧月最恨负心风流的男人,遇上一个便杀一个,李兄该庆幸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才是。” 李游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何必独罪在下?” 见杨念晴失望,南宫雪道:“照传言,云碧月是被白氏双侠中的白二侠退亲,因爱生恨,发誓要将白二侠击毙掌下,她遁迹江湖十年,终于创出万毒血掌,死在她掌下的大多是负心男子。” 杨念晴道:“她练成武功之后,杀了那个白二侠?” 南宫雪叹道:“怨恨使得她性行大变,残忍毒辣,一出江湖便肆意杀人,后来她找到白氏双侠隐居之处,将他兄弟二人都击毙掌下,然后自己也当场自尽,江湖之人虽恨她滥杀无辜,却也怜她一片痴情,于是将他三人葬身之处,就是一梦山庄,改称为断情山庄。” 悲惨的爱情故事,被他用这优雅的语声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更添了几分惆怅与凄美。 杨念晴感慨道:“断情……既然不爱,又何必强求,到头来伤人伤己。” 李游道:“身为女子被退婚,是为耻辱,何况云碧月那么有名的美人,难免骄傲,若都如姑娘你这么想,就好了。” 杨念晴正色道:“退婚算什么,我们那边就是结婚了,过得不满意还能离,要是男人纳妾,可以告他到官府要求赔偿,不行就休了他。” 这回不只李游与南宫雪,连何璧也愣了。 半晌,李游喃喃道:“妻子状告丈夫纳妾,还要休了丈夫,那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 何璧道:“果真有那样的地方,你倒应该去走一走。”说完他又看着杨念晴道:“我现在有些信了,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杨念晴忍住笑:“你早就该信的。” . 一路打趣,肚子似乎也不那么饿了,杨念晴再将案件始末想了一遍,仍是摇头,万毒血掌看起来算条线索,实际相当于没有。 何璧道:“至少我们知道了那不是毒。” 李游点头:“并非全无线索可寻,云碧月性行乖张,独来独往,所创武功必不会轻易落入他人手中。” 但云碧月已死了三十年,如今人海茫茫,从何查起? “就算她有传人,我们也不知道是谁,难不成一个个去问?”杨念晴想了想道,“我看从死者身上着手好点,不是说凶手是这些死者的仇人吗,死的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共同的仇人?” 南宫雪摇头道:“先是破风掌司徒老爷子,然后是唐家堡堡主唐惊风,这两人非但没关系,而且据说还有些脾气不投,互相不睦;再就是快剑柳如,柳如与唐惊风却是至交,至于最后这张明楚,更与前面几人毫无关系,只怕他们都不认识。” “彼此没有关系,又没有共同的仇人,”杨念晴叹气,“线索又断了。” 李游笑了:“谁说没有线索?若你的仇人死了,会不会有人怀疑你?” “当然。” “倘若死的不止你的仇人呢?” 杨念晴仔细想了想,猛地打个寒战,失声:“你是说……死的人中有他的仇人,也有无辜者?” 谋杀死人 南宫雪轻声道:“李兄此言并非没有道理,一旦有人被杀,人们先怀疑的必定是他的仇人,但如果死的人太多太杂,被怀疑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杨念晴立即道:“而且他绝对不会第一个就对仇人动手,因为第一个总是最引人注意的,如果他第一个杀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最重要的,”李游嘴角一弯,“他故意将时间都定在每个月十五,而且都是相同的地方,南宫别苑,待发现第二个第三个死人时,我们也只会想到是同一个凶手,而不会去留意后面某个人的仇人,这样就更容易误入歧途。” “他这是利用人们思维上的惯性,钻了空子,”杨念晴道:“这么说,司徒老爷子是第一个死的,他的仇人可以排除了?” 李游道:“应该不会错。” 杨念晴沉吟道:“除了司徒老爷子,就只剩下唐惊风和柳如,还有这个张明楚,他们都有些什么仇人?” 李游想了想道:“柳如与唐惊风交情不浅,二十多年前,他们与陶门门主陶化雨三人合称‘把臂三侠’,情同手足,可惜后来陶门因谋反被朝廷剿杀灭门,陶化雨遇难,柳如与唐惊风大恸,从此退出江湖,这些年他们已不再管江湖闲事,并未听说有什么仇人。” 杨念晴道:“那这个张明楚呢?” 李游不再回答了。 南宫雪笑道:“‘一刀斩江南’张明楚平生行事倒也恩怨分明,从无大过,只是他生性最喜女色,江湖不少人都知道,怕有些麻烦。” 杨念晴瞅李游:“会不会是那些女的当中有一个云碧月的传人,恨他负心,用万毒血掌杀了他,又怕被人怀疑,所以杀其他几个无辜的人来掩饰?” 这猜测实在有些牵强,但在其他解释都不成立的情况下,也只好变得合理了。 半晌,李游叹气:“惹上女人,麻烦的确很多……” . 心情郁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夜晚,窗外不时传来阵阵喧哗声与歌管声,船舱中却更显得静谧无比,灯光里,幢幢的影子如鬼魅一般,在舱壁上摇晃、跳动。 船舱正中摆着一口棺材。 一阵风从窗户灌进,并不结实的窗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棺材的影子也显得更加阴森,仿佛里面的人随时都会掀开盖子爬出来。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不安。 凶手行事这么周密狠毒,而且随时会对无辜之人下手,可见这件事很危险。杨念晴有意缓解紧张的气氛,尽量找话说:“凶手可能是女的,她真正想杀的人很可能是张明楚。” 何璧忽然转脸看李游:“你该去临安一趟。” 李游苦笑。 南宫雪黯然道:“今日已十八,月底只怕赶不回来了,不知下个月会不会……” 李游道:“但我们若不去查,就更阻止不了他。” 何璧决定:“明日起程,我与南宫兄送张大侠遗体回江州,正好顺路打听他的往事,至于你……”他看杨念晴。 杨念晴立即道:“我也跟你们去。” 何璧道:“你跟李游往临安去,下月初五在老地方会合。” 不知这朝代的临安是不是杭州?杨念晴暗忖,接着又不解地问:“去临安做什么?” 何璧答:“他知道。” 杨念晴马上看李游。 李游无奈:“为何总是要将麻烦扔给我?” 杨念晴闻言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跟你一起?拉倒吧,我这次可没打算跟你走。” 李游道:“可惜,你不愿意也不行。” 何璧道:“不错。” 李游看看她:“听到了么?” 何璧道:“你太罗嗦,又太野,我受不了,南宫兄也不会喜欢与女人同行,你若不愿跟着老李,只能自己走了。” 杨念晴忍住气:“你有没有觉得,今天你的话很多?” 何璧立刻不说话了。 李游却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南宫雪:“奇怪,南宫兄不近女色,连行路也不愿与女人一道,莫非……果真喜欢男人?” 当初自己说句趣话,想不到他真的问了出来,杨念晴连忙转过脸,何璧也难得抽了下嘴角。 南宫雪愣了愣,随即剑眉一轩,板起脸道:“我若喜欢男人,你第一个就该当心。” 眨眼功夫,李游已经连人带椅子移开数尺,笑道:“在下对男人从无兴趣。” 南宫雪也忍不住笑了。 两个男人都这么出色,其实断袖未尝不可……杨念晴邪恶地打量二人。 被她盯得发毛,南宫雪正要说话,忽然,被一阵猛烈的风撞击,两扇原本只是微微摇晃着的窗户居然“啪”地一声合上了! 杨念晴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砰”地一声! 待回过神,只看到两扇敞开的、剧烈摇晃的窗户,座上何璧已不见。 . 李游起身走到窗边查看,很快将目光移回那口棺材上,似有不解。 杨念晴望望窗外,又望望门,再望望头顶。 凶手真是行动不慎被发现,还是故意引何璧追出去?接下来他会有什么动作? 她不由自主挪到李游身边:“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李游叹气,坐回椅子上。 南宫雪道:“李兄不必担心,何兄的刀法绝不会吃亏……” 话没说完,杨念晴忽觉眼前一花,随即“哐啷”一声,那块棺材盖竟凭空飞起,朝她直撞过来! 李游眼明手快,迅速带开她。 棺材盖重重落地,震得船板摇晃,杨念晴得脱危险,却无半分庆幸之色,她直直地望着不住摇晃的船舱门,惊叫:“有人!” 李游放开她,长睫之下,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门外。 南宫雪快步走到棺材旁仔细一看,不由怔了:“这……” 李游连忙移回视线,走过去,待看清棺材内情形之后,他也愣住。 见他二人神色古怪,杨念晴心知事情不简单,连忙跟过去,就着烛光看了几眼,顿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尸体上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匕首,插在尸体胸口,直没至柄。 凶手算得很准,南宫雪身无武功不足虑,他故意引何璧追出去,随即借着向杨念晴下手引开李游的注意,亲自进来在尸体上留下这柄匕首。 如此看来,他的目标是这具尸体。 但张明楚不是已经死了么!有人疯了?居然来刺杀一个死人! 李游的暗器 舱内烛影昏昏,匕首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拔起,泛着清冷的光,如同一泓幽深冷冽的寒泉,荡漾着碧波。 李游敛眉问:“南宫兄可认得此物?” “非但认得,而且熟悉得很,”南宫雪苦笑,伸手接过匕首,“正是在下之物。” 李游并不意外,杨念晴也早已料到答案,何况那上面还刻着一个“雪”字。 “没人会用刻着自己名字的刀,何况你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杨念晴颇为不解,“人都死了,他还来杀什么,太变态了!” 李游忽然沉声道:“不好!” 话音刚落,棺材中就涌起一阵黄白色的浓烟,如同着了火,伴随着一股奇怪的焦味,在船舱中飘散开来。 幸好李游眼明手快,及时将杨念晴与南宫雪推开。 “这是……”杨念晴大骇。 “是焚尸水,那烟有毒,”南宫雪见多识广,也震惊不已,“想不到这焚尸水竟还在世上!” 李游呆了片刻,看看手中匕首道:“是涂在刀上的。” 事情本来就够复杂离奇了,几个人莫名其妙相继失踪,尸体被吊到南宫别苑,死因居然是失传多年的万毒血掌,如今又有人来打尸体的主意,用的是几乎绝迹的焚尸水! 浓烟还在不断冒,整个船舱中弥散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味道,杨念晴见李游似在沉思,忍不住捏起鼻子问:“你想什么?” 李游没有回答。 南宫雪道:“李兄是在奇怪。” “我知道,是那人为什么要对尸体下手,”杨念晴道,“难道凶手有心理障碍?他以前受过什么刺激,导致心理不太正常,虐待尸体……” 南宫雪忍笑不语。 李游“哦”了声:“敢问姑娘,他若果真要凌虐尸体,何必等到现在,别忘了尸体原本就在他手上。” 杨念晴道:“你的意思,难道他是想毁尸灭迹?真这样,也该在我们找菊花先生之前吧,现在我们都已经知道这是万毒血掌了,他灭迹有什么用?” 李游叹气:“你可以再聪明点。” 杨念晴垂首想了想,失声:“这尸体上除了万毒血掌,一定还有别的线索!” 李游苦笑:“现在才明白,晚了。” . 不到一分钟时间,棺材里只剩下了一堆黑乎乎的、散发着刺鼻焦臭味的东西,如同一堆黑炭。 好狠毒的药水!杨念晴越发惊惧,看窗外:“他一直都跟着我们,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故意引走何璧,再对我出手,让你来救,然后趁机……” 话没说完,窗户忽然又“啪”地一声,一条人影闪入,吓得她飞快躲到李游身后。 定睛一看,却是何璧回来了。 杨念晴暗暗定了神,才发现这么冷的天,自己居然连汗水都冒出来了。 李游这回没再嘲笑她,只看着何璧,面有愧色。 面对房间这般景象,何璧显然已经知晓了发生的事,看着棺材道:“他来过?” 南宫雪略含歉意:“他用了焚尸水。” 何璧俯身将地上棺材盖捡起来,重新送回棺材上盖好,然后走过去坐下了。 李游缓缓道:“他本是一直在门外……” “他向小念下手,引开了李兄,”南宫雪解释,“我们只是……” “你们只是没想到他还会对尸体下手,”何璧开口打断他,没有抱怨责怪,脸上反而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其实我也想不到。” 李游与南宫雪皆莞尔。 杨念晴迅速扣住李游的手臂:“你既然知道凶手就在外面,怎么不去追?你不是轻功第一吗!” 李游道:“姑娘的胆子几时变大了,实在可喜可贺。” 杨念晴也自知失言,涨红脸放开他,坐回椅子上。他没有去追,只因为要保护她和南宫雪…… 何璧道:“他练轻功是用来逃命的,不是抓人,我的才是。” “他不是还会用暗器吗,”杨念晴想起来,“对了,我怎么没见过他的暗器?难道没带在身上?” 何璧道:“他是不是懒得像猪?” 南宫雪含笑道:“李兄不需要带暗器,因为无论什么东西到了李兄手里,都能成为暗器。” “比起带刀带剑少了许多麻烦,”李游道,“在下学暗器,正是因为它方便。” 杨念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无论什么东西到你手里都是暗器?” 李游道:“比如你的鞋。” 杨念晴有心跟他抬杠:“人呢?你真那么厉害,把人也变来看看?” 李游定定地看她,长睫忽然扑扇两下,明亮的眼睛里又浮现出熟悉的欢快之色,微笑也随之荡漾开来。 “你想看?”温柔带着磁性的声音。 见他笑,杨念晴已经有不祥的预感,听到这话更觉不妙,待反应过来要逃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地上了! 看看身下黑黑的东西,杨念晴差点崩溃:“李游!”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她居然又莫名其妙趴在棺材上了! 刚发生了这种诡异的事,又看过烧焦的死人,杨念晴只觉恶心,飞快地跳到地上离得远远的。 李游道:“不是你要试的么。” 杨念晴指何璧:“你怎么不拿他试?” “拿他试很难,拿你试就容易很多,”李游转身坐到了椅子上,神情惬意,“还有,就算你的手很好看,也不用总是在在下面前晃来晃去,如此野蛮,仔细将来嫁不出去。” 他二人斗嘴,何璧只看热闹。 “暗器并非刀剑,乃无情之物,李兄轻易不出手,是不愿伤人,”南宫雪道,“李兄对女子向来是最有礼的,如今怎的……” 李游想也不想就打断他:“她是女的么?” 杨念晴懒得再跟他吵,问何璧:“刚才你追出去,有什么发现?” 何璧的表达能力其实很强,他只用三个字就讲清了经过:“黑四郎。” 杨念晴立即猜到:“是凶手叫他来引开你。” 李游沉吟:“老黑?他只怕不会说什么……” 何璧道:“他说了。” 李游意外:“哦?” 何璧道:“他说,叫你当心。” 李游愣了愣,眸中泛起笑意:“倒也多谢他。” 何璧冷冷道:“你莫高兴,他可没承认是你的朋友。” “我从未想过他会承认,” 李游微笑,“多谢你。” 何璧道:“近两年他并未杀错什么人,上头没叫我拿,我从不多管闲事,但有些话你不好说,我替你说了,他最近生意接得太杂太不谨慎。” 南宫雪点头道:“他向来只接杀人生意,怎会替人做这些事?” 何璧道:“他欠那人的情。” 南宫雪不解道:“黑四郎号称半斤杀手,做生意公平得很,怎会欠人的情?” “错了,他就欠过老李的情,”何璧端起茶杯,“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谁都会欠别人的情。” 李游瞧他:“如此说来,你欠我的最多。” 何璧居然点头:“是不是想要我报答?” “想,想极了,”李游惬意地往后一靠,“你要如何报答我?” 何璧道:“你知道我手头只有一堆案子……” 还没说完,李游已经苦笑着打断他:“算了,只求求你今后少报答我一些就好。” . 杨念晴怎么也没想到,跟着三个大男人东奔西跑,心情居然还不错,第二日一早,众人依照计划行事,何璧与南宫雪带着张明楚的遗体往江州行去,李游则带着她赶往临安,二人日夜兼程,几乎睡觉都在马车上,几天下来,杨念晴逐渐习惯了坐马车,只是纳闷,李游偏又故意卖起关子,一路上杨念晴不知用了多少法子想套出话,但李游又是什么智商,岂会如此好诓? “我们去临安做什么?” “找人。” “找谁?” “你不认识。” …… “万一我们到了临安,他没在怎么办?” “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认识。” …… “我们找他干什么?” “打听消息。” “他是什么人,怎么知道这些?” “她也不知道……” “那我们还找他干什么?” “她有办法知道。” …… “他到底是谁?” “你不认识。” …… 杨念晴终于服软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说?” 李游慢吞吞道:“其实想知道也容易……” “怎么?” “到了临安,自然就知道了。” …… 见她抓狂,李游笑道:“若你肯请我吃饭,我可以告诉你。” 杨念晴立即点头同意。 “可是你有钱么?” “……没有。” “所以还是不行。” 杨念晴忍不住一拍桌子:“你耍我?” “岂敢,”李游身体后仰,摸摸耳朵,苦笑,“这一路上,在下的耳朵至今还没聋掉,实在是运气。” 杨念晴失笑:“活该。” “在下只是担心,倘若在下真的不幸聋了,有人叫救命的时候,就有些麻烦……” “威胁我?”杨念晴挑眉,“你以为我怕死?” “不敢,你自然不怕,”李游摇头,一本正经道,“只要姑娘一声大吼,凶手必定掩耳逃走了,又怎会害怕。” …… 如玉楼 虽然这并非历史上的宋朝,临安却与杭州格外相似,景色秀丽,商贸繁盛,湖上游船往来,画舫游荡,与那无数亭台楼阁相映生色;坊巷间,酒肆茶坊遍布,歌馆青楼林立,其间更有早市夜市,热闹非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这里是天子脚下,偏安的乐土,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颠鸾倒凤、纸迷金醉的生活都可以在这里实现。 杨念晴与李游进到城里,已是十月三日,二人在一个名叫“鸿雁来宾”的客栈住了下来,时已入冬,整个临安城却感觉不到半点冷颓之意。杨念晴感慨,在这种地方,没钱根本混不下去,李游显然属于有钱人,住的地方收费都不用铜钱计算,而是二两银子一天,这二两银子,足够这里的普通百姓省吃俭用过上近半年。 泡了个舒适的澡,躺在床上,闻着清幽的檀香味,杨念晴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无聊之下打算去找李游,哪知刚踏出房间,就见隔壁李游也走出门,身上衣袍已经换了,虽然还是白色,却显得更明朗张扬了些。 养眼!杨念晴小小地感叹了一下,很快发现他神色与平日有些不太一样——平日他总是副天塌下来也不关我事的模样,哪会有这样正经的时候,还隐约带着无奈之色。 他明显是准备出门的样子,难道要去拜会那位神秘人物?杨念晴立即上去打招呼:“怎么,你要去哪儿?” 见是她,李游果然停住,神情恢复正常:“找人。” 杨念晴正等着这句话:“我也去。” 李游道:“我看你还是不去的好。” “怎么,”杨念晴眯眼,“不是说到临安就让我知道吗,又想反悔?李公子知不知道什么叫信用?” “知道,”李游侧过身,“但那地方只怕你不敢去。” 杨念晴笑道:“我没问题。” 李游不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忽然双目一眯,又露出那熟悉的笑容。 杨念晴习惯性警惕起来,后退两步。 他微笑道:“你果真要去?” 杨念晴开始没把握了,衡量半晌才确定:“当然要去。” . 没有刀山,没有火海,面前只有一座华美无比的楼台,虽然雕梁画栋在临安城并不新鲜,但那华丽的装饰,依然令它在整条街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夜幕已张,这里的生意反而火得很,进出的客人川流不息,有七十多岁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脸上大多带着暧昧满足的神情,有的臂间还搂着个花枝乱颤的美丽女子。 头上,一块精美的牌匾,雕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玉楼。 “书中自有颜如玉,”有些人读了一辈子书也未必得到,然而此地只需要一夜,你便可以拥有令你满意的美人,当然,前提是你有足够的银子。 杨念晴看看那牌匾,又看那些男人女人,最后将目光移回李游脸上。 李游非但没有半点脸红的样子,还极有兴致的模样。 古代男人人品估计也就这样,带自己嫖妓,亏他想得出来,杨念晴低头看看身上衣裳,这一路因和李游同车,所以她也作男装打扮。 杨念晴率先抬脚:“先说好了,我没钱,你请。” 李游意外:“你要去?” 杨念晴笑道:“李兄请客,怎么也得给面子不是?” 李游双目一眯:“如此,杨兄弟请。” 灯火如昼,初冬的夜十分寒冷,如玉楼里却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烧得人心滚烫滚烫的。迎面,一片宽阔楼梯直通向楼上,前厅内弥散着各种上等脂粉的香味,随着悠扬悦耳的丝竹声飘荡开来,令人骨酥心醉。无数穿红着绿的女子如蝴蝶般翩翩飞舞,在人群中穿梭,送走旧相好,迎来新客人,她们的青春就在这样的生活中渐渐流逝。 忽然,厅上近一半的女子都朝一处拥去。 两个人缓步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蓝衣少年,长得也还俊俏,可惜身板太瘦小了些,比普通男子矮了半个头,看上去年轻很小。 显然这并非姑娘们最钟爱的那一类,因此更多人往后面那个涌了过去。 这个明显不同了,白衣张扬,飞逸的双眉下,睫毛长得简直有些不真实,潇洒地翘着,带着些俏皮,眸中荡漾着愉悦之色。 在花丛中穿梭,杨念晴连连赞叹,难怪这几个男人都说自己不够漂亮,的确算很客气了,若自己真换了女装往这堆里一站,灰头土脸的像个烧火丫头。 粉面丹唇,眉如烟,高髻如云,全然不似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庸俗的烟花女子,要形象有形象,要气质有气质,高贵,活泼,冷艳,温柔……简直囊括了世上所有类型的美女。 没有一定的姿色,绝对进不了如玉楼,这种地方,与美貌直接关系的都是客人的钱财,这些美人早已练就了自己的手段,比如,几双柔弱无骨的玉手已经拂上了杨念晴的脖子…… 谁也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是冒牌的。 杨念晴大不自在,毫不客气推开她们,一边护住胸前紧要部位,一边掂起脚尖朝李游望去。这一望,她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看不见李游的脸了,只见到层层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包围圈中那一片醒目的洁白。 美男果然到哪里都吃香,杨念晴无奈,脚下朝他移过去。 俊逸的脸上带着招牌式的迷人微笑,李游左拥右抱,不时动用着色狼的标准动作,一派春风得意的模样,根本已将这边的杨念晴忘得一干二净。 杨念晴看得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哪知就在此时—— “那位杨兄弟乃是我今日的贵客,”李游伸手捏了捏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的脸蛋,暧昧一笑,居然朝杨念晴指来,“千万莫要怠慢了她。” 这里混的女人哪个不会察言观色?很快认定主人与客人,主人发话,怎敢怠慢,那群训练有素的女子立即如蝴蝶扑花一般朝杨念晴涌了过来。片刻,杨念晴腰间就多了几双手,不安分地揉捏、摩挲…… 知道他是故意捉弄自己,杨念晴倒也镇定,只不停地用手挡住“攻势”。 李游拂了拂宽大的衣袖,拥着两个女孩子清闲地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与一群女人周旋,修长的双目中泛着无数暧昧有趣之色,还不忘记时时捏捏左边女孩子的脸,摸摸右边女孩子的手,引得她们一阵娇嗔。 杨念晴暗骂,终于挤到他身边:“别忘了正事。” 李游忍住笑,恍然道:“你不说,在下倒忘了。” 他叫过老鸨低声说了两句,老鸨看看手上多出来的银子,满面笑容地吩咐丫鬟领他上楼,杨念晴连忙推开身边美女跟上去。 江湖谣 两个清秀的丫鬟带着二人上楼,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房间里设着精致的小几矮榻,杨念晴刚坐下,立刻就有两个美貌女子扭着纤细美妙的腰肢飘过来,分别坐在左右两侧。每一个面上都带着醉死人不偿命的甜美笑容,媚眼频飞,斟酒相劝,那温暖的身子也一个劲儿贴过来…… 杨念晴颇不自在,伸手去挡,谁知正巧碰在那高高的酥胸之上,顿时雷得她头皮发麻。 美女却吃吃笑起来,轻轻挪开她的手:“公子何必心急?” 杨念晴干咳两声。 美女掩口一笑,端起美酒送到她唇边。 酒倒是很香,杨念晴接过来尝了口,还没咽下,全身又一僵—— 小几下,一只柔软的手正沿着她的大腿缓缓游离…… 一口酒“噗”地喷出来,杨念晴呛得直咳嗽,抓住那只“罪魁祸手”哭笑不得,摸什么,大家都一样,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 两个陪酒的女孩子边用丝巾替她擦拭,边嘻嘻笑:“公子如此拘谨,是第一次来吧?” 杨念晴作失败状:“惭愧,姐姐怎么知道?” 一女将身子贴得更近,几乎要趴在她身上:“若是熟客,哪有公子这么……规矩。” 不过这样一来,两名女子也规矩了些,不再有太大的动作,杨念晴这才有机会看李游,却见他一手抱了个女孩子正在调笑,温柔的灯光更衬得那双眼睛明朗无比,如同黑夜的星星,里面满盛着醉人心魄的笑意,虽然不近,那长长的睫毛居然还是很清晰。 杨念晴看得直皱眉。 “李公子总推辞,是嫌弃我们的酒不好喝,还是人不够好看?”右边那个的女孩子恰到好处地板着脸,声音却温柔如蜜,带着几分娇嗔。 面对递过来的酒,李游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还顺便捏了捏那只纤美的小手。 酒杯举到唇边,他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此等好酒,若是平日,在下不喝个痛快必不罢休,可惜如今,在下眼中只有佳人,只怕喝一杯就要醉了。” 说这番话的人面不改色,一边的杨念晴却被雷得外焦里嫩,五脏抽搐。 两名女孩子娇笑:“是么?” “千金难买佳人一笑,醉又何妨,在下担心的是,果真成醉猫,会在姑娘跟前失态,”李游轻轻捏了捏怀中右边女孩子的脸,却将酒喂到了左边那个女孩子唇边,声音比春风更温柔,“不如请姑娘替我饮了这杯,如何?” 或许是因为那动人的话,或许是因为那温柔的语气,又或许是因为那迷人的笑容,那女孩子居然果真听话地替他喝了。 “美哉!”他抚掌笑道,“酒美,人更美,美酒正合配佳人,叫在下看着,倒比自己饮了更觉得有滋味些,妙极!” 他一面赞叹,一面又将斟来的酒喂到了另一个女孩子唇边。 杨念晴摇头。 标准的“甜言蜜语”,果然是常在这种地方混的高级嫖客,还懂得用“美男计”。 正在此时,丫鬟的声音响起:“江姑娘到了!” 环佩叮当,里间的珠帘卷起,伴随着一阵清幽无比的香味,一道粉红色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 胸挺腰细,纤美动人,圆润的脸庞无半点脂粉修饰,更加显得冰肌如雪、眉秀唇丹,眼睛不大,半开半合,如同晨起的星星,朦胧而慵懒,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样子,然而眼波流转之间,又凭空生出几分媚态。这样的一双眼睛,只怕就那么一勾一转,也足以使无数男人拜倒裙下了。 杨念晴仔细端详她。 与妩媚容颜相比,体态举止反有种不属于烟花之地的端庄,她身上饰物不多,可是件件精致,恰到好处衬托出人,可以看出她其实是精心打扮过的,自然而不露痕迹,粉红的色调很适合她,毫不俗气,单看这种品位,就应该是花魁级别。 美人出门,视线直接落到李游身上,朦胧的眼波顿时荡开无数波澜,那双眼睛也睁大了些,泛起许多光彩。 一个女人见到一个男人,会产生这样的反应,彼此的关系不言而喻。 没有忽略那一闪而逝的明朗与坚定,杨念晴心下暗忖,这个女人也许并不如外表那么软弱…… 看到李游怀中两名女子,美人脸色微暗,盈盈下拜:“李公子。” 李游也恰到好处地停止了轻浮行为,放开怀中二女:“江姑娘。” 见她来了,两名女子连同杨念晴身边的两个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美人脸色稍霁,略抬了抬手,一个长相不俗、文雅秀气的丫鬟立即托着个茶盘走了上来,上面放着一盏茶,美人亲手端起,放到李游面前的小几上,然后才去自己的座位坐下。 被她忽视,杨念晴也没计较。 李游含笑介绍道:“这位是,呃,杨兄弟。” 杨念晴立刻学着拱手道:“在下杨念晴。” 美人这才发现她,失望之色迅速自眸中闪过,碍着李游的面子也点了下头,淡淡道:“小女子江湖谣,有所怠慢,公子莫要见怪。” 江湖谣?杨念晴乍一听到这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很快她便想起了什么,惊讶不已。 她就是江湖谣?那个传说中追着李游打赌,锲而不舍地踩了邱白露四次花,掉进坑里四次,害李游去翻了她四次的江湖谣? 见对方盯着自己出神,江湖谣颇觉厌恶,冷冷道:“杨公子喜欢这样盯着人看么?” 杨念晴没反应过来:“啊?” 江湖谣涨红脸,微有恼怒之色,她虽然寄身青楼,却并无老鸨之类的人管她,若非碍着李游的面子,她已命人将这个失礼的男人丢出去了。 眼波逐渐锐利起来,她直直地望向李游,有不解,有怀疑,有气愤,更多则是伤心。 李游也十分意外,忍不住笑了。 江湖谣咬了咬唇,道:“李公子以为很有趣么?” 李游笑着点头:“的确有趣极了,江姑娘难道不觉得?” 江湖谣听得怔了怔,渐渐冷静下来,她上上下下将杨念晴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羞恼之色尽去,变作盈盈笑意:“既肯来我这如玉楼,就是贵客,杨公子如此抬爱,谣儿理当敬你一杯才是。” 轻轻软软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极为肉麻,杨念晴回过神,发现面前已多了只酒杯,她连忙推辞:“我不会喝酒,还是李兄先请吧。” 江湖谣玉脸一沉,语气冷得恰到好处:“杨公子敢情是嫌弃谣儿生得丑陋,不赏脸?” 美女都小气,这是规则,杨念晴无奈地看李游,却见他自顾自倒了杯酒,满脸遗憾地摇头:“杨兄弟好运气,竟得江姑娘青睐,在下嫉妒得很。” 江湖谣闻言扭脸看他,幽幽的语气似真似假:“李公子果真这么想?” 李游只笑不语。 打情骂俏?杨念晴索性伸手搂住江湖谣的腰,笑道:“见到江姑娘已是平生幸事,若在平日,喝上千杯也无妨,但这是姑娘亲自赐的酒,在下只怕喝上一杯就要醉了,醉后在姑娘跟前失态,未免无地自容,不如就请江姑娘代在下饮了这一杯吧?” 江湖谣愣住。 见她盗版自己的话,李游咳嗽,端起酒杯挡住抽搐的嘴角。 江湖谣似笑非笑道:“杨公子与李公子果真投缘,连说的话、说话的语气都如此相似。” 他们相识,李游这些招数她应该早就见识过了,杨念晴明白过来,后悔不已,没等她想出下一步的计策,那酒杯又递到了唇边,想对付这一两杯不是问题,于是她也不再推脱,张嘴喝了。 哪知江湖谣并不肯轻易饶过她,执壶再斟:“常言道,一杯不成敬意,杨公子头一回来我这里,该敬你三杯才是。” 傻子也看得出她是借灌酒想撵自己走,杨念晴也不是那不识趣的人,起身道:“我忘了还有些事儿没办,你们两个先聊,我先出去下,失陪。” 黑袍女子 待她离开,江湖谣略略整理衣袂,又翩翩坐回了原位。 李游道:“是不是很有趣?” 江湖谣微微垂首道:“你身边总有这许多有趣的人么?” 见李游不说话,她很快又抬头,笑靥如花,鲜妍明媚:“不论如何,李公子难得上如玉楼来,还带了个有趣的人来叫谣儿开心,纵然无意,谣儿也是感激的。” 李游微笑道:“江姑娘最近可有新曲?” “没有。” “看来在下今日注定是要失望了。” “不会。” 见她这么说,李游不禁意外。 江湖谣轻轻笑了:“你想知道的事,谣儿已打听好了。” 李游摇头道:“瞒不过你。” “你每次来,名为听琴品词,其实都是有事要问,”江湖谣微微一笑,“谣儿又何必叫你费这许多精神。” 李游叹气:“你总是这般聪慧。” 江湖谣眨了眨眼,道:“我只希望你在这里不觉得拘束,不是在陪我耗费工夫而已。” 李游苦笑:“但又何必道破,给在下留些面子也好。” 江湖谣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要问张明楚他们的事?” 李游道:“你这里可有线索?” “南宫别苑的血案传出时,我就知道你会插手,所以让她们多留意了下,”江湖谣想了想,“他故意选在每月十五,又将尸体放在同一个地方,必定是想掩饰真相,只不知他真正想杀的是哪一个。” 李游露出赞赏的微笑。 被心爱的男人用这种眼光看着,任何女子都会骄傲,江湖谣莞尔道:“一切只是谣儿浅见,遇害的几个人中,司徒老爷子脾气虽不好,平生行事却很谨慎,不至于有这等大仇人,柳如大侠与唐惊风堡主也许多年不理江湖闲事,惟独张明楚有些麻烦。” 她微微蹙了秀眉,道:“张明楚向来喜新厌旧,所交好的女子难计其数,听说两年前,他到金陵办事时,迷上了一名叫柳烟烟的女子,据传那柳烟烟与别的女子不同,是习过武的,张明楚对她十分喜爱,有求必应,还特地为她置了所宅子,金屋藏娇,但那柳烟烟却扬言,除非他将自己娶回去,否则绝不再理他,然而人人皆知,张明楚的原配夫人嫉妒是出名的,张明楚如何敢带她回去,便只拿话搪塞她。” 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声:“男人要对付痴情女人,用的无非是这些手段。” 李游急忙道:“那后来……” “二人闹了许多日子,半年前,柳烟烟忽然悄悄离开,留下一封书信,扬言与张明楚一刀两断,倘若张明楚再去找她,休怪她手下无情。” “张明楚可有去找她?” “自然,男人对自己不能征服的女人,总是格外着迷的。” “他找到了么?” “这就不清楚了。” 李游寻思片刻,问:“柳烟烟的来历如何?” “我只打听到,她原来是金陵抱月楼的红牌姑娘,二十来岁,至于她之前的来历……”江湖谣缓缓摇头,“奇怪得很,竟无迹可寻。” 李游惊讶:“无迹可寻,连你也打听不到?” 江湖谣笑道:“你傻了,世上许多事,我又岂能件件尽知。” 李游点头道:“多谢,我还有一件事,不知你……” “你何时这般客气了?” “我不想令你费心。” 对于一个痴情的女人,这句话已足够。江湖谣抿了抿嘴,道:“反正我闲着也是无事,倒怕闷出病,你不妨说来听听,只要我帮得上。” 李游神色微微一黯,看着她半晌,终究叹了口气,移开视线道:“我想打听一个人。” 见他神色凝重,江湖谣忙问:“是谁?” “万毒魔女云碧月,”李游正色道,“有关她的事,越多越好。” “云碧月?”江湖谣惊讶,“她已死了许多年,怎会与此案有关?” 李游莞尔:“并非为查案,我有些好奇而已。” 江湖谣这才松了口气,嗔道:“你这好奇的毛病,只怕一辈子都改不掉。” 李游看看窗外夜色,起身道:“天色已晚,劳你费了许多神,我也该……”他停住没有往下说。 “要走了么?”江湖谣何等聪明,自嘲地一笑,也跟着站起身,“看来你下次来时,还是先听琴品词,再说事情好了。” 李游略有歉意:“我……” 江湖谣打断他:“何璧与你自□□好,此案关系许多无辜人命,你为他着急是应当的。” 说完,她又嫣然笑道:“只是你既托我替你打听事情,不知几时再来?” 美丽的女人世上有很多,又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女人却少得很,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背后默默地帮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双目中泛起感激之色,李游沉吟道:“我或许要去金陵一趟,少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 江湖谣点头,又叫住他:“你……等等。” 李游已走出两步,闻言侧回身:“还有何事?” 江湖谣略有些慌乱。 一切,不过是希望他多留片刻而已。 “还……有件事,”她似乎想到什么,神色稍定,“是关于唐家堡堡主唐惊风,他也是此案中的遇害者,或许对你们也有些帮助。” 李游果然道:“他有何异常?” “他生前与夫人似有些不睦,”江湖谣行至他身旁,“他家的一个下人去金陵办事,在飘香苑喝酒时无意透露的。” “不睦?”李游诧异,“他夫妻二人感情深是出名的,怎会起争执?” 江湖谣道:“所以我才觉得不寻常,叶夫人贤淑之名在外,能令这样一个女人恼怒,只怕又是为情。” 李游摇头道:“听说唐惊风当年娶叶夫人时,便发誓绝不再娶再纳,从此他没有接近过别的女人,夫妻恩爱有加……” 江湖谣道:“据那下人所言,唐惊风与叶夫人似乎在一年前就有些争执,大约半年前,叶夫人还曾与他大吵一架……” “半年前……离他失踪不久,”李游负手踱了几步,喃喃道,“张明楚……柳烟烟……唐惊风……叶夫人……到底该从谁查起呢?” 江湖谣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许久,李游收起沉思之色,笑道:“天色已晚,我就先告辞了,不打搅你,改日再来吧。” 江湖谣并不客气,问道:“你几时有空?” 李游道:“怎么?” 江湖谣眨眼,模样有几分俏皮:“我已将那千姿百态南山阵琢磨了半年,倘若再去打赌,必定能胜过你。” 李游愣了愣,苦笑道:“若再去,不知又有多少菊花要遭殃,在下只怕就要被老邱捉去种花了。” 江湖谣微笑:“你怕?” “你并不喜欢踩那些花,”李游定定地看着她,神色有点复杂,“往后也不必如此。” 江湖谣愣住。 李游只微微一笑,消失在门外。 男人的三从四得 这朝代与南宋同样富裕,临安城内繁华气息流淌,这里似乎没有实行宵禁制度,因此比白天更不同,但见华灯四射,人流如织,摊陈担卖,卖艺说书,喧闹不断。 街上,一个瘦小的蓝衣少年手执木棍,两眼怒火,追着个猥琐男打,身后跟着个哭泣的女子,引来无数观众。 “想□□女人,恶心!” 观众弄清原委,纷纷喝彩。 “小子,多管闲事!”猥琐男边跑边嘴硬。 对付古代色狼,杨念晴追上去将他拦住,毫不客气一脚踢在他裆部:“你这种货色,再嘴硬,我让你断子绝孙!” 猥琐男弯腰痛叫。 女子的家人已寻来,拜谢之后带着她匆匆离去。 杨念晴有点无奈。 方才路过旁边巷子,见这男人欲行不轨,气怒之下才出手教训,谁知到头来这猥琐男也没被送去衙门,估计是那女子家人怕上公堂坏了她名声,时代限制,也是没办法的事。 观众渐渐散了,杨念晴不解气,再踢了那猥琐男两脚,打算回如玉楼等李游,不料刚抬起眼,就看见李游在前面走。 她连忙丢了木棍跟上去,笑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游侧身看着她,居然道:“在下认识你么?” 杨念晴莫名:“你怎么了?” “没怎么。”李游继续往前走。 杨念晴疑惑之下,又忍不住打量他,脸不红气不喘,精神还行。 李游见状叹了口气。 见他终于有表示,杨念晴立刻觉得不那么无聊了,问道:“你叹什么气?” 李游喃喃道:“在下长见识了,一个姑娘家居然如此野蛮,大街上跟男人打架,踢那种地方,还踢得那么重。” 杨念晴冷笑:“这种恶心的渣滓,我算客气,应该送他去衙门的。” 李游“哦”了声,道:“杨大姑娘这么厉害,怎会被几杯酒吓跑?” “被酒吓跑?”杨念晴讽刺,“你看不出来我是在给你方便?我不走,你怎么办事?还好意思称常客,年纪轻轻的才半小时不到就完了,时间这么短,中看不中用。” 李游当即停住脚步,神色古怪地瞧着她,“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 “女孩子在大街上说这种话,不太好吧?” “我觉得,我的表达已经相当含蓄了。” “你到底是不是个女的?” 杨念晴移开话题:“我们不是要去找那个神秘人物吗?” 李游道:“已找过了。” “是江姑娘?”杨念晴恍然,“如玉楼人多口杂,能打听到很多消息,我怎么就没想到。” 李游道:“你想的是,在下中不中用。” 杨念晴尴尬地咳嗽:“你有没有问到什么线索?” “夜深,在下要回去歇息了,待后日与何璧南宫兄他们会合再说吧,”李游道,“杨大姑娘坐了这许久马车,竟然还没叫累,实在难得。” 知道他不肯说,杨念晴干脆不问,两人回到客栈,当夜无话。 . 米虫生活很悠闲,第二日杨念晴在街上乱逛了一天,真真正正领略了一番古代大城市气象,原本没打算要李游陪同,但在李游有意无意说了句“民以食为天”之后,杨念晴还是主动请他当向导了。 第三日就是与何璧他们约定的时间,李游不慌不忙带着她赶到湖边。 此湖居然也叫西湖,湖面宽阔,游船往来,风景如画。 “这就是你们那个老地方?”杨念晴打量四周,“何璧他们什么时候来?” 李游道:“大约再过一个时辰。” “那还早,你刚才急什么。”杨念晴抱怨,往草地上坐下。 李游靠在树干上,笑道:“你难道不觉得,这里景色很好么?” 淡淡的阳光铺在水面上,远处的山、远处的塔、远处的船,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轻盈的色彩,飘逸、和谐,比之上次所见洞庭湖的烟波浩淼、空灵悠远,又别是一番韵味。 身旁,坠叶如金。 面对湖水,杨念晴面上掠过一丝黯然之色。 正是因为那次游湖,自己也许再不能回到生活的时代,再不能见到家人了,曾经最好的朋友…… 察觉她的异常,李游若有所思。 许久,杨念晴抬起头问:“这两天,你怎么没再去看江姑娘了?” 李游道:“我怕有人又要在外面估算时辰。” 杨念晴失笑:“是我小人之心,你是君子行了吧?我只是觉得,她对你真的有意思,你难道不想救她出来?一个女人落到那种地方……” “她要走便走,”李游打断她的话,“何须我救。” 要走就走?杨念晴意外:“不是要赎身吗?” “如玉楼就是她开的。” “什么!”杨念晴惊讶道,“既然不缺钱,那她为什么要做……” 青楼女子,名声总不太好吧。 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件事在江湖上已经被传得不新鲜了,江湖谣的来历是个谜,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也没有人知道,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为何会自甘堕落,委身风尘三年,将这大好的年华白白浪费抛弃。正因如此,不知令多少人扼腕叹息,也不知有多少名士慕名前来拜访,却大都被她拒之门外。 杨念晴想了想,笑道:“很有个性的女人呢。” 李游将目光移向远处,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了。 人陷入沉思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些,杨念晴默默想着心事,直到听见远处似有动静,才重新抬起脸。 . 一艘船缓缓向这边移来,船头站着两个人。 右边那个年轻贵公子,华服金冠,俊美典雅,纵然远,杨念晴也能清楚地看到那片微笑,很干净,在阳光下略显得有些忧郁。他就那么负手站着,温柔之下,浑身竟也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气质来; 另一个恰恰相反,一袭紧身黑衣,鼻尖略钩,那种美很冷,冷得似结了冰,看上去整个人都透着一片寒气。右手总是扶在刀柄上,仿佛随时准备拔刀出击的样子。 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站在一起,视觉冲突,画面反而别有趣味。 杨念晴惊喜地站起来:“他们来了!” 李游纠正:“是我们要走了。” 俊脸上又荡开了神秘的、暗藏玄机的笑容。 心知不妙,杨念晴立即警惕后退。 可惜光有危机意识是不够的,这其中还有个执行速度的问题。 手臂一紧,身在半空,如同云里雾里,杨念晴尚未来得及开口,眨眼间,双脚就已经着地。 看看身边一脸冷漠的何璧与一脸同情的南宫雪,再看看脚底船板,杨念晴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两腿有点发软,立刻去扶南宫雪的手臂——何璧是不能碰的,否则掉地上掉水里都很难说。 南宫雪果然伸手扶住她。 连番被捉弄,杨念晴面无表情看向李游。 水上一片醒目的洁白,如同羽毛般,缓缓向这边飘来,就好像电视里的慢镜头……白衣飘飘,凌波而行,宛如湖上一枝迎风盛开的白莲,又似冉冉飞来的一片闲云。 不须多久,李游就站在了船头上,低头拂衣袂,虽踏水而来,脚底靴子上竟无半点湿迹。 南宫雪赞道:“李兄的轻功当真无人可及。” 何璧看他一眼,道:“好看不中用。” ※※※※※※※※※※※※※※※※※※※※ 多谢包子指正,已改:) 一见如故 “江州那边如何?” “柳烟烟。” 答案简洁精练,直奔主题,杨念晴听得十分无语,何璧口里果然问不清楚事情,难怪要大老远拖着个死人直接找菊花先生看。 李游显然已经习惯了,问:“还有?” “信。” “你看过?” “没有。” “麻烦你多说几个字行么?”李游终于也苦笑了,“譬如,你如何知道那封信的,张明楚家中有哪些人……” 何璧瞪了瞪他,干脆不说话了。 南宫雪解释道:“我与何兄赶到江州,见过张夫人母子,据张夫人说,张大侠迷上过金陵抱月楼的一名姑娘,名叫柳烟烟,那柳姑娘年纪轻,脾气实在不太好,又会些功夫,听说她曾经将几个下人打得吐血,其中一个还被打掉一颗牙。” 李游听得笑了:“看来她的确习过武,后来如何?” “张夫人因嫌她身份卑贱,又无教养,恐进门后做出有辱家风的事,便不同意张大侠纳她做妾,”说到这个借口,南宫雪也有些好笑,“柳姑娘因此与张大侠闹开,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扬言张大侠若再去找她,定然不会客气。” 杨念晴忙问:“那封信你们见过?” 南宫雪摇头道:“据张夫人所言,她也并未亲眼见过那信,只是当初无意中听张大侠的贴身下人说的。” 李游忍住笑道:“无意?这张大侠果真有福气得很,走到哪里,发生什么事,张夫人都关心得紧。” “非但关心,只怕这封信也是她捏造的,”何璧道,“或许她想借我们的手陷害柳烟烟。” 南宫雪笑道:“张夫人嫉妒是出了名的。” 杨念晴轻哼道:“这不能全怪张夫人,张明楚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娶了妻子还想要别的女人,也是他活该。” 三个男人沉默。 李游仔细打量她:“在下实在不懂,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女人的三从四德?” “三从四德?”杨念晴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男人的三从四得?” 此言一出,不只李游,连同南宫雪与何璧都意外了。 李游转过身面对她:“在下倒想听听,何为男人的三从四得?” 杨念晴板着脸道:“三从就是,老婆说话要听从,老婆命令要服从,老婆出门要跟从。” 三人愣住。 “有道理,”何璧忽然开口,“那四得又是什么?” “老婆唠叨要听得,老婆的气要受得,老婆花钱要舍得,老婆生日要记得。”杨念晴说完就转过脸,肩膀直抽。 李游看着南宫雪苦笑道:“如此,还不如去做女人的好。” 南宫雪忍笑赞同:“可惜李兄已无机会了。” 何璧伸手拍李游的肩膀:“别人无妨,你却该用心学一学这三从四得。” “你难道不觉得,我已经比你好太多了么?”李游道,“总算还有几件我受得了,你就麻烦多了。” 何璧没反驳。 南宫雪笑道:“总有这些新鲜事,小念果然有趣。” 听到熟悉的称呼,杨念晴不由一愣,转回脸冲他微微笑了下。 . 暂且还没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几个人先回到客栈,房间里,李游将从江湖谣处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众人。 摆在面前的,仅有两条线索。 第一条是关于死者张明楚,他骗了一名青楼女子柳烟烟,却因夫人嫉妒不敢带回家,柳烟烟得知受骗后离开,留信说他再招惹自己就不客气。 第二条是关于另一个死者唐惊风,他与夫人多年恩爱,一年前却出现争执。 到底问题出在哪一个? 对于那位凶手,如今也只知道黑四郎欠他的情,他用的是失传多年的万毒血掌。 “柳烟烟应该更像凶手,”杨念晴说自己的看法,“重点是她会功夫,而且来历不明,很可能是万毒魔女的传人,难道是她的女儿?我觉得应该去金陵抱月楼查查她。” “有件事你似乎忘了,”李游道,“万毒魔女终身未嫁,且已死了近三十年,柳烟烟才二十来岁,怎会是母女?何况凶手设计如此周详,她怎会明目张胆地留信威胁?” 杨念晴坚持道:“就算万毒魔女没有女儿,也可能秘密收过徒弟,而且万毒魔女因情而死,说不定柳烟烟见张明楚不肯娶她回家,又死缠着她不放,一气之下用万毒血掌把他杀了。” 李游端起茶杯:“凡事不要想得太绝对。” 杨念晴也不跟他争,盯着何璧等他下决定。 何璧道:“柳烟烟自是可疑,唐惊风与叶夫人的争执也奇怪。” 李游道:“叶夫人温婉贤淑的确是出了名的,据说她这辈子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过,何况唐堡主为人也正直,夫妇二人从未红过脸,能令他们不睦的事只怕不寻常。” 杨念晴道:“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南宫雪摇头道:“你不知,唐堡主是痴情人,据说二十三年前,他娶叶夫人时便立誓绝不再娶再纳,这些年他一直都遵守诺言,叶夫人得他情深如此,也是有福气的。” “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杨念晴怀疑道,“说不定他表面恩爱,其实背地里早就在外面养了小老婆,这样的话倒可以查查……” 李游咳嗽。 发现倾听对象全都是男人,杨念晴自知失言,忙移开话题:“还是柳烟烟的来历最可疑。” 何璧终于点头道:“先去金陵抱月楼。” 事情决定,房间沉寂下来。 南宫雪踱到窗边,凤目中透出一片薄薄的悲哀与不忍之色:“十五就快到了,只不知这次又是哪一位?” 第一公子,第一善人,无辜受血案牵连,受凶手诬陷,身为最大的受害人,却还在为死者伤心。 何璧站起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担心也无用,不如多想想案子。” “不错,”李游微笑,“南宫兄闻博识广,岂不知生死有命?惟有找出凶手,以免他再伤及无辜,让遇害之人早些瞑目,你我就无愧于心了。” 南宫雪看了二人半晌,也微笑道:“能交到何兄与李兄这样的朋友,南宫雪不虚此生。” 杨念晴脸色复杂地看看他们,默默垂首。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游也站起身,缓步踱到她身边,对众人笑道:“如此,明日便动身,莫要想太多,一切都会好的。” . 一切都会好的。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此刻,金陵正有事在等着他们…… 骗人的兔子 六朝风物,金陵自古繁茂之地,文坛兴盛,望族云集,更有那十里秦淮,画舫凌波;烟花深巷,青楼歌舞,其中不知生出了多少风流佳话。而这里的金陵,比历史上的也毫不逊色,但见大街上酒旗招摇,飞檐斜挑,商市林立,人烟丰茂。 十五很快到了。 奇怪的是,这个月江湖上并未听到有人失踪的消息,南宫雪从鸽站送来的信上得知,南宫别苑也没再出现尸体,众人都松了口气。 杨念晴坐在椅子上道:“难道凶手已经报完仇了?” 南宫雪想了想道:“也许他知道我们在查,不敢再贸然动手。” “怕查,就要留意切断一切可能被发现的线索,且看他如何收拾残局,”李游语气很愉快,“他最近比我这个闲人还要忙。” “比你闲的人已经不多了,”何璧看看他,“我总有些担心,你几时真要懒得变成一只猪。” 杨念晴附和道:“其实他已经和懒猪一样了。” 南宫雪咳嗽道:“抱月楼离此地并不远。” 何璧点头道:“午后。” 南宫雪朝李游拱手道:“如此,辛苦两位。” 李游瞪眼看他:“分明有三位,为何只辛苦两位?” 何璧道:“是辛苦你一个。” 李游苦笑,喃喃道:“有麻烦总是要落到我头上的。” “那种地方,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何璧拍拍他的肩膀,居然罕见地拍了句马屁,“你如此英俊风流,也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懒猪也英俊风流,”李游指着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道,“你难道没发现,我已经又老又丑,和你差不多了?” “砰”的一声,杨念晴摔到桌子底下。 李游灵感突发,问:“我可不可以多带一个人?” 何璧很大方:“好,我知道你一个人必定无趣。” 李游随手一指:“那就她了。” 早有不祥的预感,杨念晴抱着一丝侥幸坐在地上,确认了那手是指着自己以后,立即摆手:“别拉我,我是不去的。” 话没说完,已被何璧干脆地驳回:“不是你说了算。” 杨念晴马上从地上爬起来,挑眉:“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你没钱。” . 玩笑开过,二人午后动身,地方不难找,过几条街就到了,比起临安的如玉楼,抱月楼明显差了一等,不说房间格局装饰,只看那些庸俗脂粉,已经让人够呛,想不到张明楚喜好这种类型。杨念晴边走边暗暗猜测,那些女人到底在脸上涂了几层粉? 她边走边碰李游:“拈花公子,花花公子,这些野花够味吧?” 花花公子都好色,但好色不一定都够资格叫花花公子,够资格称花花公子的人,必定要有非同一般的眼光与标准,尤其是看女人,大凡花花公子都知道,并非每一个女人都值得去“色”的。 面对身上那些不规矩的“玉手”,李游已十分头疼。 见他这样,杨念晴幸灾乐祸,虽然自己同样在被女人纠缠,但与上次如玉楼的心情大不一样——那次是自己痛苦别人快乐,而这次,是自己痛苦别人更痛苦,因此,自己这点痛苦相比之下也就成了快乐。 硬拉老娘来作陪,此恨绵绵无绝期,杨念晴抱定捉弄他的心思,高声道:“各位姑娘听我说——” 果然,所有目光都向她投了过来。 李游也愣住,不知她到底要干什么。 “姑娘们,那位李公子可是我特意请来的贵客,你们要替我招待好了!”忽视李游满脸黑线,杨念晴笑道:“伺候好李公子,他必定少不了你们赏钱。” 话音方落,那群女子呼啦朝李游围过来,笑得更甜。 “公子放心吧。” “既是贵客,我们哪敢怠慢。”一女子说着,还不忘在李游脖子上摸了一把。 李游苦笑,他这样的人岂会当真与这些女人计较,眼见得她们如牛皮糖一般粘在身上,推也推不开,说也说不得。 但李游又是什么修为?若被这点小事难住,也不够资格称老手了。 瞬间,长长的、俏皮的睫毛扇了两下,俊脸上郁闷之色尽去,反现三分惬意。 “我不过是好奇,想瞧瞧她罢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伸臂搂住了杨念晴的腰,磁性的声音饱含暧昧,“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我对女人从不在意的,听话,我们上去再说。” 沉寂足足超过一分钟,所有女子都像是避瘟神一样远远退开,留下他二人在当中。谁能想到,这么出色的男人竟好男风,姑娘们不知该怎么办,只齐刷刷地看向老鸨。 老鸨估计也没见过这阵仗,上来结结巴巴劝道:“两,两位……” 杨念晴回过神:“你胡说什么……” “她哪里能与你比,我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李游打断她的话,一只手搂着她不放,另一只手拿出锭银子放老鸨手里,“有劳,借房间一用,还烦妈妈亲自替我买些上等檀香回来。”身上满是脂粉味,是该熏熏香了。 杨念晴看着那银子咬牙。 “是是是,老身这就叫人去买,”银子终于将神游的老鸨唤回来,她欢天喜地纂紧手,“公子放心,放心……”说完她转身就要走,忽然又发现什么,两手叉腰冲那些围观的女子骂道:“小娼妇们,还不去招呼客人,只围着做什么!” 李游嘴角一弯:“那檀香务必要妈妈亲自送来,在下还有些事烦妈妈。” 厚厚的脂粉下,老鸨的脸居然也有些红:“公子放心,老身必定料理周全,绝不会有半点闲言碎语,白儿,白儿!快带这两位客人到楼上房间去。” 杨念晴好笑又无语。 老少通吃,一笑迷死一堆人。 . 房间,珠帘低垂,炉香静转。 杨念晴如坐针毡,旁边那个丫鬟总是偷偷用异样的眼光瞧着她,连递茶水都离得远远的,生怕接近她一样。 李游和老鸨倒是聊得很愉快。 “久闻抱月楼有位柳烟烟姑娘,姿容不俗,妈妈是否方便请她出来一见,”他看了看旁边的杨念晴,“不知比起我的小念如何?” 杨念晴握紧拳,忍住没有发飚。 老鸨一脸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公子来迟了,烟烟她已经……”见杨念晴一脸凶相,她立马又吓得住了口。 眼看就要点到正题,杨念晴也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扯出个笑:“您说,没事。” 李游道:“小孩子脾气,爱吃些醋,妈妈不要计较,柳烟烟姑娘她……” 老鸨擦擦汗,更确定了眼前两个男人的关系,她也明白和气生财的道理,忙安慰杨念晴:“杨……公子美貌风流,依老身看,烟烟哪里及得上你一半。” 杨念晴差点吐血。 来不成当咱是小受?还“美貌风流”…… 老鸨自以为拍对马屁,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原来娈童就是这样的,看“他”方才走路那步态,再看这鼻子眼睛,不阴不阳的声音……她不由也抖了抖,立刻将目光移向李游,惋惜地摇头:“公子不知,半年前烟烟姑娘就已经离开抱月楼,是张明楚张大侠替她赎的身。” 其实柳烟烟不在抱月楼的事二人早就知道,杨念晴还是故作惊讶:“走了?” “早走了,”老鸨抱怨道,“张大侠来头又大,硬要与她赎身,老身哪里敢拦阻。自她走后,这里的生意也淡了许多。老身辛辛苦苦将她□□出来,那丫头也忒没个良心与算计!” 杨念晴忙问:“她是妈妈你养大的?” “当然,”老鸨略有些得意,“当初不知费了老身多少功夫与精神,才将她□□成了这里的红牌。” 接着,她一脸怨恨数落起来:“我看那丫头就是个没福气的,见到根草就当是树,你们想想,那张夫人不容她进门,她就是出去也没个名分,如今张大侠又死了,将来有她受的苦,哼……” 李游惋惜道:“久闻烟烟姑娘乃是人间绝色,非同一般女子,还练过功夫,想不到在下竟无缘一见。” 老鸨先是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那丫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不过会些琴棋之类,会什么功夫!” 两人都愣住。 功夫女子 “公子是听了张大侠家里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吧,”老鸨笑得全身发抖,满脸上的脂粉糠筛一般直往下掉,“以前那丫头不听话时还挨过老身的嘴巴子,哪里见她会功夫了!” 杨念晴看看李游,惊疑道:“但我听说,她曾经把人打得吐血……” 老鸨闻言停住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摇头道:“此事说来奇怪,老身倒亲眼见过,那是张大侠替她赎身那日,张夫人指使一个下人前来羞辱她,老身进去阻拦时,见那人昏在地上,满嘴的血,旁边地上还掉着颗牙,醒来后又只说是烟烟打他。” 她也咋舌好笑:“老身当时也吓一跳,那么大个男人怎么被个丫头打成这样,问那丫头,她先是奇怪,后就是笑了。” 杨念晴问:“会不会是她偷偷跟别人学了武功?” 老鸨笑道:“她一应日常起居之事都是老身料理,接客人都要经老身的眼,真有这些事,老身怎会不知?只怕那日是撞了邪吧。” 李游沉吟道:“有趣,不知妈妈当初又是如何收养她的?” 老鸨有些警惕:“你们是……” “柳姑娘实乃一奇女子,想来出身必不平凡,”李游又取出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在下既不能一睹佳人芳颜,听听她的事情也好。” 老鸨立刻又眉开眼笑了:“那丫头实在没福,若早些遇上公子这样的人……”说到这里马上又住了口,看杨念晴脸色尚好,这才继续往下讲:“她哪有什么出身!当年是从外地逃荒来的,与家人走散了,老身看她可怜,年纪小又生得不错,才收留了她。” 李游点头问:“妈妈可知她的下落?” “这个老身怕是不知……”老鸨寻思半日,看看桌子上的银子,两眼一亮来了灵感,“那日她走时,曾说张大侠悄悄在外面替她置了处房子,好像在……老柳巷。” . 黄昏时分,老柳巷。 温暖的阳光早在中午便已隐退,天阴沉沉的,整个金陵城也莫名萧瑟冷清起来,弥布着一片压抑的气息,冬日天黑总是比较早些的。 巷子里只住着五六户人家,十分冷清。 看着面前高高的院墙,杨念晴暗忖,当初张明楚选在这个地方安置柳烟烟只怕也是经过考虑的,这里人少,又清净,正适合“金屋藏娇”,但柳烟烟家到底是哪一户? 南宫雪伸手随意在一扇门上敲了敲。 无人应答。 他略略一愣,又伸手敲了两下。 门开了。 开门的居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紫色上襦,大红长裙,生得十分水灵,挺挺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眉宇间透着股机灵之气。 四人皆愣了愣。 美女脾气不太好:“你们有事?” 声音又脆又甜,而且十分响亮。 想不到惊动姑娘家亲自出来开门,南宫雪意外,略含歉意道:“冒昧打扰姑娘,在下和几位朋友是想打听一个人,不知柳烟烟姑娘住在哪里?” 美女本来心情就不好,闻言上上下下将众人打量好几遍,态度更差了许多,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火气:“这里没有什么柳烟烟!” “砰”的一声,门已关上。 南宫雪苦笑道:“她一个女子,平日定然不大出门,不如再问问别人。” 众人点头走了几步,忽听得“吱呀”一声,背后那扇门又开了,甜甜的声音传来:“喂,你们等等。” 出来的还是那个美女,她看着四人,态度却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们说的什么柳烟烟姑娘,可是半年前搬来的那位?” 南宫雪不动声色道:“正是。” “听说她是被什么人从抱月楼接出来的,就住在隔壁的院子里,”美女伸手指了指,笑容比声音更甜,“但她上个月已搬走了。” 搬走了?杨念晴万万想不到这结果,忙问:“那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美女惋惜地摇头,随即又眨眨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张夫人叫来找她的吧?听说她已经离开金陵,往平江城去了。” 平江城?南宫雪看看何璧李游二人,微笑:“如此,多谢姑娘。” 四人缓步走出老柳巷。 “柳烟烟已经不在,难道我们要到平江城去找她?”杨念晴望望天色,怀疑道,“你们不觉得那美女很奇怪?开始态度那么差,后来又热情得不得了,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 “不错,”李游道,“开始和有的人一样,野蛮得像野猫,后来却乖巧可爱得像只小兔子。” 不待杨念晴开口,南宫雪含笑道:“李兄的比方倒有趣,这女子的确像只小兔子,聪明得紧。” 见众人并无着急之色,杨念晴问:“现在怎么办?” 李游道:“不怎么办。” 杨念晴惊讶:“不找柳烟烟了?” “找。” “那怎么办?” 李游看看她,还是那句话:“不怎么办。” 杨念晴正要说话,却听何璧冷冷道:“可以了么?” 南宫雪点头:“该是时候。” 话音刚落,面前三人竟同时转身,开始往回走了。 杨念晴道:“你们做什么?” 李游侧过身叹气:“去抓一只骗人的小兔子。” . 仍是先前那扇门,门内是个小巧整洁的院子,院中虽有几棵梧桐树,地上却没有一片落叶。 眼见四人远远地走出老柳巷,美女脸上的笑容逐渐垮下,她轻轻哼了声,似乎很得意,然后转身紧紧关上院门,走了两步似觉不安,于是高声唤道:“小巧,小月!” 屋子里应声跑出两个小丫鬟。 “姑娘有事?” “你们两个快到抱月楼去一趟。” “赵姑娘吩咐过,不能随便出去……” 美女脸一沉:“你们只怕她,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两丫鬟面面相觑,还是不敢走,显然是对那位赵姑娘十分畏惧。 见硬的不行,美女有些着急,换上一脸笑:“不是大事我怎么会叫你们去?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你们的,放心,有我呢。” 那红衣丫鬟有些动摇:“姑娘要我们去做什么?” 美女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你们快去问问王妈妈,是不是有人打听过我……” 话没说完,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必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头上,一黑一白两条人影落下,奇怪的是,他们的动作看起来分明一快一慢,却还是同时着地。 柳烟烟之谜 那是两个男人,很年轻,顶多二十五六岁左右。黑衣人虽然长得很美,却神情冷漠,瞪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她突然间消失一样;白衣人却神情愉快,他负手踱了几步,一双明亮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 美女很快发现另一件事。 这两个男人,正是方才来打听消息的。 美女也不是傻子,瞬间便已收起慌乱之色,先发制人,指着他们骂道:“喂,大白天的私闯民宅,你们难道是贼吗!” 话说得很快,声音也很大,看来这美女性子泼辣得很,只可惜面前这两个人仿佛没听见一样,并不回答也没有动,那白衣人目中笑意反而更盛。 美女略有些惊讶,随即“哼”了声:“再不滚出去,本姑娘可要叫人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叫。” 美女狠狠地瞪着他半天,终于跺跺脚,到底不愿输了气势,嚷道:“你们两个大男人私闯内宅,讲不讲理,就不怕我报官?” 这次是白衣人开口了:“不怕。” “柳姑娘若报官,自己麻烦更大,”他嘴角一弯,不紧不慢道,“张大侠的案子出来,想必许多人也正在寻姑娘。” 美女脸色一变,大声道:“什么柳姑娘,谁是柳姑娘,你们胡说八道!胡说!” 显然她并不是个冷静的人,一着急,这几句话就露出了破绽,既然不知道谁是柳姑娘,方才为何又说她已离开金陵了? 白衣人果然笑了:“自然是方才姑娘口中已离开金陵的那位柳烟烟姑娘,原来这片刻功夫,姑娘已经不记得她了。” 美女脸有些红,嘴硬:“你们既然要找她,就自己就去平江城找,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想不到她撒赖的本事也不错。 白衣人笑道:“自然没有关系,在下只不过是觉得好奇而已,姑娘既然连她是被谁从抱月楼接出来的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我们是张夫人派来的?” 美女不再说话了。 . 李游笑道:“抱月楼的王妈妈思念柳姑娘得紧,姑娘方才还要找她,不如我等陪姑娘前去见上一见?” 美女扬脸道:“不错,我就是柳烟烟,那又怎么样!” 见赖不过,她索性不再辩解,两手又往腰上一叉,柳眉倒竖,瞪着二人大声道:“回去告诉你家那个狗屁夫人,她自己没本事管好丈夫,姓张的要来找我,又不是我缠着他,再说,哼,他借口要娶我,玩弄了我一两年,没找他算帐就是他的运气,死了活该!这些事与我无干,若再来烦我,别怪姑奶奶不客气!” 出了气,她也很得意:“姑奶奶不是吓大的,张明楚现在死了,你们张家的人也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她又能把我怎样?” 听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串话,二人听得愣住,都有些哭笑不得,看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会了威胁人,又这么泼辣,果然是青楼女子该有的模样,必是柳烟烟无疑了。 李游喃喃道:“回来抓兔子,想不到反多了个姑奶奶。” 何璧道:“放心,我们并非张夫人派来的。” 柳烟烟果然意外,脸色渐好,语气还是带了些怀疑:“那你们是谁,找我做什么?” 李游道:“张大侠之死,柳姑娘可知晓内情?” 柳烟烟呆了呆,敌意再起:“他死了就死了,你们找我做什么!” 李游道:“柳姑娘休要误会,我等只是听说张大侠与姑娘感情甚好,姑娘还曾写过信与他,因此特意登门相扰……” “你们怀疑我?”柳烟烟冷哼一声,打断他道,“是我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东西骗我这么久,死了活该!”她指着门道:“你们还不给我出去,天黑了,两个男人留在这里,不怕人家闲话吗!” 何璧道:“我们在问话。” “你是什么人,我偏不说,你又把我怎么样!”柳烟烟嚷起来,“两个大男人只知道欺负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 她自己又嚷又跳,到头来居然说别人欺负了她。 李游忍住笑道:“谁敢欺负姑娘这样的弱女子,在下必定揍他一顿,替姑娘出气。” 柳烟烟涨红了脸,一跺脚:“好,你们若喜欢就慢慢等,姑奶奶我要回房歇息了。” 看她如此任性,现在只怕说什么也是不行的。 何璧皱眉。 李游看看天色,叹气道:“我等对姑娘决无半点恶意,倘若姑娘一定不肯实言相告,在下也绝不勉强,只是,如今不仅是我们,张家的人也都在怀疑姑娘,东躲西藏恐非长久之计。” “要你管!”柳烟烟道,“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走!” 李游微微笑了。 “我住在随心客栈,”声音透出的温柔和善意,让人无端升起信任之心,“南宫别苑血案关系重大,姑娘也是善良之人,又如何忍心叫那许多无辜者死于非命?倘或找出凶手,姑娘也可洗清嫌疑,岂不好?” 柳烟烟看着他片刻,终于撇撇嘴,转过脸不再说话。 半晌。 待她再回头时,院子里人已不见。 . 柳烟烟既不配合,众人只得回到客栈,窗外已是掌灯时分,或许由于天气原因,今夜的金陵城始终弥漫着一片阴郁沉闷的气息,白日里的热闹全然不见。 何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并不会武功。” 李游点头:“但那日她打人,也是人亲眼所见。” 杨念晴道:“她不会武功,自然就不会万毒血掌,也不可能是凶手,而且听你们刚才说来,她对张明楚好像并没有多少感情,谈不上由爱生恨。” 李游道:“不错,但她跟张明楚那么久,应该知道些线索。” 杨念晴道:“她若坚持不说怎么办?” 李游没有回答,抬眼看向门。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凤目含笑,南宫雪略略整理过衣衫,坐下,朝众人眨眼道:“我方才在街上走,你们猜遇上了谁?” 他难得生起顽心,杨念晴忙问:“南宫大哥遇上朋友了?” 李游却端起茶杯,想也不想道:“菊花先生。” 南宫雪无奈:“我难得说次谜,还是叫你猜中了。” “能叫南宫兄有兴致,必定是意外之事,意外之人,”李游笑道,“秋冬两季,菊花先生竟不在他的悠然居弄菊花,跑来金陵做什么?” “他应邀出诊吴知府府上。” “什么?”李游立刻放下茶杯,仿佛听见天大奇事,“他居然肯出诊?” 见他意外,南宫雪终于笑了:“一开始我也想不到。” 李游愣了半天,摇头道:“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信。” 南宫雪道:“但后来我听说了一件事,就毫不奇怪了。” “哦?” “吴知府用一盆‘春波绿’,请动了他。” 李游闻言往椅背一靠,叹道:“原来如此,我只猜到是菊中珍品,没想到竟是这个,那‘春波绿’相传只有三盆,难怪他动心。” 提起菊花先生邱白露,杨念晴就不太舒服:“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救人怎么还要送东西……” 李游道:“送东西,他也未必肯救。” “他还是那性子,这次若非是为那盆菊花,定不会来,”南宫雪道,“他只说不愿那盆稀世的‘春波绿’落在吴府,被官场之气玷污而已。” 假清高!杨念晴轻笑了声。 李游看着她片刻,忽然问:“你可知道那南山阵是怎样来的?” 杨念晴想了想,谨慎答道:“他自己种的?” “那是药钱,”南宫雪微笑,目中有怜悯之色,“大凡贫家百姓有了病,无钱去看,他便令他们种上些菊花充作药钱。” 李游笑道:“自他十五岁成名,如今那些菊花已足够列成千姿百态南山阵了。” 杨念晴愣住。 “只顾说这些,险些忘了正事,”南宫雪忽然想到什么,“方才我上楼时,恍惚看到柳烟烟姑娘,想是她不相信我们,故意来查探?” 涉及案子,何璧立即抬眼看他。 “她一见我,就闪入街角躲了,”南宫雪停了半晌,摇头道,“奇怪,想必你们都已知道,她其实并无武功的,但方才……”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似在犹豫。 李游追问:“方才如何?” 南宫雪道:“方才她躲避闪身之际,远远看去,竟又像是习武之人的身法,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练过?三人面面相觑。 南宫雪虽然不能习武,却绝对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眼力,可李游何璧又怎会出错?难道柳烟烟的武功是时有时无,或者果真如老鸨所说那般,是中邪了? 何璧站起来:“去看看。” 半夜来客 老柳巷本就是个僻静之地,一走进巷子,外面街上夜市的喧哗声立即消退了许多,空气也沉静下来。不远处一户门前挂着两盏灯笼,昏暗的光线将四条人影拉得长长的,更显冷清。 众人走到院门口,南宫雪抬手正要叩门,却又愣住。 院门竟是虚掩着的。 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十分明亮,看来里面的人还没有睡下,然而一个女人居住的地方,夜里会不关门? 李游道:“张大侠不在了,她也许……” 柳烟烟出身青楼,迫于生计极可能重拾旧业。 为避免闯进去看到不好的画面,南宫雪还是重重地叩了几下门,朗声道:“柳姑娘在否?” 无人应答。 南宫雪转身看何璧,摇头。 这柳烟烟本就聪明,莫非早知道他们要来,故意如此?趁夜闯进一个女人住的地方,几个大男人都有身份,脸皮再厚,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六道目光都投向杨念晴。 看着面前虚掩的门,杨念晴无奈点头:“我进去看看。” 其实自从走进这巷子,她就觉得不太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于是她略略定了神,伸手去推门—— 就在此时,地上人影忽然开始摇晃,门缝里似也有细细的风透出来,风中隐隐带着一丝腥味。 “不好!”何璧双眉一皱,迅速用刀柄撞开院门,抢先闪了进去。 门上,檐角高高挂着四盏灯笼,整个小院显得十分明亮。然而看着眼前的景象,四人都如木雕一般愣住了。 地上赫然躺着三具尸体! 离门最近的地上,侧身躺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子,稚嫩的脸上都保持着临死时的神情,恐惧、慌张,应该是想逃而没有来得及,她们都是被人一剑穿心而死,看来那个凶手也不忍叫她们过于痛苦。 四双眼睛同时望向不远处的另一具尸体。 紫色上襦,大红裙子。她是仰面躺着的,熟悉的脸上,机灵活泼的大眼睛已失去了神采,空洞洞地睁着,犹带着许多惊恐与不甘之色,从她胸口到周围地上,都是还未完全凝结的、暗红色的血。 柳烟烟! 柳烟烟竟也死了! 四人木立良久,何璧忽然道:“是剑伤。” 李游握紧手,看着地上的尸体不语,灯光映照长睫,双目中泛起了少见的愤怒之色。他这一生已不知见过了多少无辜惨死的人,无论什么情况,他总能保持冷静的头脑,镇定自若地进行分析,谁能想到,他也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 道理很简单,也很奇怪:朋友的错反而比别人更难以原谅。 “这必定不是他的意思,”南宫雪轻轻拍他的肩膀,又看着地上的尸体,黯然道,“我们不该来找她的。” 很明显,凶手这是在杀人灭口,柳烟烟到底知道些什么? 可惜,死人已永远没有机会再说出来。 杨念晴咬了咬唇,道:“要不要报官?” 何璧绕着现场走了几圈,又蹲下身仔细查看过每具尸体,才重新站起来道:“老李在这儿守着,我先送南宫兄和杨姑娘回去,再亲自到衙门走一趟,调人过来。” 李游一言不发。 南宫雪轻声叹道:“也罢,我与小念先回客栈,免得添乱。” 杨念晴看看李游,大略也猜出了什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跟着何璧与南宫雪往外走,然而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三人刚走到院门口,门外,一个纤细的人影迎面撞了进来。 “谁在这里!”又甜又脆的声音。 . 又是一个柳烟烟! 大眼小嘴,一样的紫襦红裙。 认出何璧与李游,柳烟烟神情便有些不悦,待她看到地上的三具尸体时,美丽的脸上迅速升起惊惧之色。 “小巧?小月!”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朝地上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扑去,口中哭叫道,“姐姐!姐!你怎么了……” 姐姐?到底哪一个才是柳烟烟? 四人都呆住。 柳烟烟止住哭声,两眼通红站起来,揪住何璧就往外拖:“你们这些混蛋问不出话,竟敢杀人!走,跟我见官去,我要你们陪我姐姐的命来!” 何璧并不分辩。 见拖不动他,柳烟烟又大哭:“杀人啦,快——” 她刚叫了半句,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李游长长吐出口气,道:“姑娘不妨先听在下说几句话,如何?” 柳烟烟虽然被点住穴,却还是瞪着众人,目光怨恨,神情伤痛,看来她已认定这四个人就是杀人凶手了。 “别误会,你姐姐绝对不是我们杀的,”杨念晴指着旁边三人道,“他叫何璧,他叫李游,姑娘一定听说过吧,‘何必找理由’,那是第一公子南宫雪,我们是来查南宫别苑的血案,所以白天才会找姑娘问话,第一神捕怎么会杀人?” 听到这些名字,柳烟烟的目光果然由愤怒转为了惊讶,她缓缓打量众人,又将目光落定在何璧身上,似是怀疑。 李游在何璧胸前一拍,手上多出块黑色的铁牌:“听闻柳姑娘琴棋书画精妙无比,纵然不相信我等,总该认得这牌子上的字。” 柳烟烟细细看了那铁牌半日,终于失声:“你真的是……” 说到这里她又呆住,因为她发现自己又可以说话了。 何璧看着她,声音难得少了几分冷意:“南宫别苑的血案想必你已听说,已有数人丧命,你如今还是不愿将实话说出来?” 柳烟烟呆了片刻,又蹲在那具尸体旁边哭了起来:“若不是你们来找我,姐姐怎么会死,都是你们害的她!” 众人沉默。 南宫雪看着地上女子问道:“令姊会武功?” “我自小与父母失散,姐姐是半年前才找到我的,”柳烟烟哽咽道,“姐姐姓赵,叫赵小婵,会功夫……” 明眼人都已看出她们是对孪生姐妹了,难怪柳烟烟的武功时有时无,看来那天将张夫人派来的下人打得吐血找牙的,就是这位赵小婵姑娘。 南宫雪黯然道:“是我等不该来找姑娘,如今……好好安置吧。”他从袖内取出两锭银子外加几张银票,俯身放在她旁边,又直起身看着李游道:“李兄,或许我们实在是错了。” 李游不语,面色更白。 南宫雪拍拍他的肩,看何璧。 “走吧,”何璧终于开口,“我稍后叫衙门的人过来料理。” 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宜继续追问案情,众人举步就要往外走。 “等等!”柳烟烟擦擦眼泪,站起来瞪着众人大声道,“你们害死了我姐姐,就想一走了之?” 何璧道:“你要如何?” “替我姐姐报仇!”柳烟烟走过来,指着四人的鼻子一个一个点去,恨恨道,“你们若不替我姐姐报仇的话,我饶不了你们!” 何璧道:“此乃分内之事,纵然你不说,我也必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柳烟烟冷哼一声,“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水落石出?” 何璧不语。 “进来说。”柳烟烟转身往屋内走。 消失的杀手 揭起绣帘,杨念晴立刻觉得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打量四周,发现这间屋子不大,陈设十分精致华丽,看来张明楚对情人的确很大方。 柳烟烟自顾自坐下,也不让座,众人只得自己找地方坐了。 柳烟烟开门见山问道:“你们以为张明楚是我杀的?” 南宫雪摇头道:“如今自然不是。” 柳烟烟并不在意:“你们想问那封信?” 何璧点头。 “那是我姐姐写的,半年前张明楚将我从抱月楼接出来,把我安置在这老柳巷,就是隔壁过去第三个院子里。我当时只道有了归宿,便催他早些娶我,哪知……”说到这里,她神情又有些忿忿的,“哪知他家夫人出了名的厉害,他根本不敢带我回去,我气急之下就和姐姐走了,姐姐本来就不喜欢他,说他靠不住,为了叫他不再来纠缠我,便假我之名写了那封信警告他,说若再来找我,就对他不客气。” “正是此信,”南宫雪道,“他后来可找到了你?” “我不过气气他而已,他自然很容易就找到我了,姐姐劝我不要理会,但他又拿好话哄我,说回头一定接我进门,所以……”说到这里,柳烟烟咬唇不语。 “所以你信了他,”李游微微一笑,转移话题,“不知后来发生何事?” 柳烟烟感激地看他一眼,小声道:“就在那天晚上,他原本留在我这里吃酒,到了半夜,忽然有人来找他,他出去跟那人聊了几句,那人就走了,我只当是普通朋友,哪知他进来酒也不吃了,急着要走,说是有个重要的人找他有事,很兴奋的样子。” 李游立刻问:“你可记得那人样貌?” 柳烟烟细细回忆:“我懒怠出去招呼,因此并没见到他,只隔着墙壁隐隐听到他们约定的日子是初二。” 何璧看看李游与南宫雪:“月初,应该就是他失踪的日子。” 南宫雪皱眉道:“那人难道没有发现你在里面?” “当时张明楚只称我已睡下,那人恍惚还说了句事情紧要,千万不可泄露,”柳烟烟道,“前日听到张明楚死了,我也疑惑就是他做的,想着若还住在那边的话,他回来必会发现我,恐怕要对我不利,因此和姐姐商量,搬过这边来了。” 何璧道:“当晚张大侠身边可有下人见过他?” 柳烟烟道:“他来我这里是从不带下人的,张夫人盯得紧,恰巧那日小巧和小月也都回去了,再没人知道这事。” 众人沉默。 柳烟烟忽然抬头大声道:“但我记得他的声音。” 众人皆有喜色。 杨念晴忙问:“是谁?你认识?” 柳烟烟也不解:“不知为何,当时我在里面听着没什么,如今你们再提起,细想想,我倒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了,好像在哪里听过……” 想了半日,她还是摇头:“想不起来是哪一个,也许是张明楚的朋友,平日不太走动的那种。” 现在急也没用,众人道谢。 何璧先去了衙门,南宫雪与杨念晴也没急着离开,南宫雪与李游在院内仔细查找线索,杨念晴陪在屋里安慰柳烟烟,柳烟烟非要出门看姐姐,又抚尸痛哭了场。 很快,何璧就带着衙役仵作回来,仔细验过尸体,作了记录,众衙役又将现场重新检查了遍,确认无遗漏之后,才将三具尸体入棺,棺材店老板走的时候还面带喜色,一户人家连买三口棺材,这样的生意实在不多。 为避免疏忽别的线索,杨念晴劝服柳烟烟,棺材先不要下葬,天亮后抬到衙门再行检验。 事情办完已是深夜,衙役们都离开了,毕竟男女有别,众人也不好留下来,告辞回客栈。 南宫雪担忧道:“姑娘一个人……” 柳烟烟沉默半晌,展颜一笑:“没事,我手头还有些积蓄,南宫公子也给了这么多银子,今后不至于太艰难,多谢你们,我姐姐的事……” 何璧道:“放心。” 南宫雪看看四周:“姑娘今夜是不是先到别处……” 他也是好心,这里是凶杀案现场,一个女孩子守着尸体难免害怕。 柳烟烟摇头,转过脸道:“我想送送姐姐……” . 众人到底不放心,好在周围邻里听说出事,都纷纷赶来看,南宫雪临时雇了几个热心的女人来陪柳烟烟,嘱咐她尽快搬离此地。 随着院门“咯吱”一声关上,沉沉夜色下,小小的院子又显得静谧起来。 柳烟烟脸上强笑缓缓消失,换上一片茫然之色,那几个雇来的女人安慰她几句,也都打着哈欠进屋去了。 半日,她逐渐回过神,默默转过身,正要朝屋里走—— 突然,脚步顿住。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全身一僵,失声叫道:“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是他……不……怎么会……” 然而,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可惜,你已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 出老柳巷,再横穿过一条略有些冷清的街道,便是热闹的主街。走上大街,扑面而来的热闹立时将方才的沉闷气氛冲淡了许多。夜已很深,离夜市散去却还早。灯影下,楼铺大开,锣声里,街头卖艺的还在孜孜不倦地表演,四周不时响起阵阵喝彩声。 四人缓步而行,李游也一反常态没有说话。 杨念晴总觉得不安,忍不住回头张望:“我们就这么走了,柳烟烟一个人会不会有事?” 何璧道:“她既已将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了,杀她已不必,何况她并没见到凶手。” 南宫雪道:“看来凶手一直跟着我们,此番将赵姑娘错当作柳姑娘,杀错了人,但无论如何,她总算说出了一条线索。” 杨念晴摇头道:“她根本没见到凶手,也不记得他的声音,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得多了,总能发现线索,”李游终于开口,“你又如何确定那人就是凶手,说不定他只是凶手找来传信的,或者真是张明楚的朋友来访,也可能是个不相干的人,凡事想得太绝对,就容易出错。” 杨念晴不再说话。 哪知这一瞬间,李游却想起什么:“不好!” 他转过身,脸色有些发白:“既是派他来,柳烟烟没有死,他如何会回去!” 何璧惊道:“不好!” 话音方落,身形纵起,两条人影已没入黑暗之中。 南宫雪也变色。 有一种人办事绝对可靠,只要发现杀错了人,他就会继续等待机会,直到将任务完成为止,他怎知道,那人已不必杀。 他们的眼里只有任务,从来不会思考太多。 ※※※※※※※※※※※※※※※※※※※※ 善良人会多的,霸王会少的,感情戏会有的…… 生辰 小院静极了,头上,重重梧桐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方才道别的那些女人已没有一个是活人。 披着冷风,杨念晴觉得后背凉透了,有些发抖。转眼间,那个泼辣机灵的美丽女子竟也和她的姐姐一样,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在这具美丽的尸体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活人。 他既完成了任务,为何没有走? 杨念晴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由担心地看向李游。 李游并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那人,昏黄的灯光下,面色似白似青。 何璧拍拍他的肩膀,看着那黑衣人冷冷道:“你该早些走。” “我不必。”那人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阴冷发亮、锐利如剑,不自然地带着几分杀手所特有的狠毒残酷之色,又略略多了些邪气。 他看着何璧,咧嘴笑了:“纵然我走,你们也已知道是我。” 何璧不语。 许久,李游缓缓开口:“这三年来,你纵然接了生意,也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 黑四郎看着他:“只因最近报仇的人越来越多,该杀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没有变。” “你欠他的?” “是。” 李游握紧了拳头:“倘若他再叫你杀?” 黑四郎不再看他,却垂下了头:“我就杀。” “你到底欠他什么?”李游火了,“定要杀人才能偿还?你难道不知道,凡事有可为与不可为?” 面对朋友的质问,黑四郎沉默半日,忽然道:“也可以不杀。” 没等李游反应过来,他迅速抬起右手,顿时,那柄秋水般的长剑一闪,剑锋掉转,反手朝他自己胸口刺去! “叮”地一声,一柄寒光闪闪的刀护在他面前,剑尖正刺在刀身上。 没有人比何璧的刀更快。 李游面色更白。 “我欠他一条命,”黑四郎扔下手中的剑,淡淡道,“五年前,我杀了‘金翅双刀’梁金鹏,不慎落入梁家人手里,许多人都在奇怪,为何我能活着逃了出来。” “他救了你。” “不错,若要还他,只有用命来还,”黑四郎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当我是朋友,不愿动手拿我归案,对不住。” 说完,他不再理会地上那把剑,转过身朝院门外走去。 杨念晴只是不解,其余三人又变了脸色。 剑,是杀手的命,有剑才有命。黑四郎的手上如果没有了剑,便不再可怕,他平生杀人无数,要找他寻仇的人不知多少,只怕他走出这门还不到一天,尸体就已被人拿去喂狗了。 但如今,他还是将这把跟随他多年、视同性命般的宝剑轻易抛弃了。 看着那寂寞的背影,李游的脸已铁青,他略略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话,想挽留,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谁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好朋友走出去送死。 然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许多时候,感情与道义,它们看起来、谈起来都是很容易取舍的,只不过到了你真正面对它们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这个过程中的那些痛苦与无奈。 终于,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黑兄且慢!” 黑四郎站住,并没转身。 南宫雪看着李游摇摇头,走过去俯身将那柄剑拾了起来,自袖内取出一块洁白丝巾,仔细地擦拭剑身。 血迹尘埃尽去,剑身重现光华。 他缓步走到黑四郎身旁:“这些人命还他该也够了,众生平等,黑兄的命还不至如此值钱,怎地做起亏本生意来?” 修长的手指拈着剑尖将剑递了过去,目光依旧温和亲切。 “他不叫你来,也会叫别人来,如此好剑,扔了可惜,这些命既是别人要取的,它还算干净,黑兄又何必嫌弃?” 黑四郎缓缓转身,看着众人。 “南宫兄说的不错,报恩之剑,还算干净,”何璧道,“纵是不干净,总可以擦干净。” 风吹过,一片树叶的“沙沙”声响起,头上,几片梧桐叶翩翩飞下,随即又在地面摩擦、滚动,发出更大的响声。 整个小院寂静无比,檐上的灯光仿佛更加明亮了些。 灯光里,那双阴冷锐利的双眸也变得更加闪烁,能交到这样一群朋友,你是不是也该为此庆幸与感动? 终于,黑四郎伸手接过剑:“多谢。” 南宫雪微微一笑,走回李游身旁。 黑四郎低头看看剑,又看看何璧与南宫雪,最后看着李游半晌,忽然转过身道:“纵然如此,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再查了。” 说完,他走了出去。 幽幽的风又吹过,四周仿佛响起了无数叹息声。 人,已离开。 从此,江湖中将不再有黑四郎此人,不再有那个鼎鼎大名、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半斤杀手”,他那剑尖舐血的一生,只有在人们的闲聊中才会偶尔出现。 “他从来都没有一个朋友。”几乎所有人谈到他的时候都会这么说。他这一生只知道杀人,只要你愿意出足够的钱,他就可以替你杀人。 杀手,是不需要朋友的。 后来怎么样了呢? 有人说,他杀人太多,所以他的仇人们想了个巧妙的法子,暗中将他杀了,尸体被卸成了几大块,拿去喂了野狗;有的人说,他是被“天下第一神捕”何璧与他的朋友李游捉拿归案,正法了;也有人说,他终于厌倦了杀人生涯,已经易名换姓退出江湖,还娶了个老婆生了一堆孩子;还有人说,他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只身逃到塞外荒僻之地去了…… 总之,他的生死去向成了一个谜。 . 李游看着门许久,缓缓松开拳头,轻声道:“多谢。” “他可以逃,但他没有,”何璧拍拍他的肩膀,“这样的朋友的确难得。” “至少以后他不必再做这些事,”南宫雪微笑道,“谁能交上李兄与何兄这样的朋友,真是运气,无论如何,他这一生也不会遗憾了。” 何璧瞪眼道:“你难道不是?” 南宫雪笑了。 李游也笑了。 看着这几个亲密的好朋友,几乎令人忘记身边发生的一连串的凶险之事。 杨念晴眼神一黯。 “不要再查了。”想不到黑四郎留下这最后一句话,竟还是想保护那个凶手,究竟是什么人叫他如此为难?莫非也是他的朋友?或许,有一种朋友永远值得你去保护。 只不过,人世间除了感情,还有道义。 黑四郎虽然走了,但倘若继续追查下去,凶手为了掩饰灭口,恐怕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被牵扯进去,因此而丧命。 莫非果真应该放弃追查?几个人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 南宫雪有些黯然,看着何璧与李游,目中泛起许多犹豫之色。 李游皱起长眉。 何璧目光一闪,握在刀柄上的手反而更紧了些。 世上善良之人很多,却也总有那么一些铁石心肠的人,他们或许太守原则太不可爱,但他们知道,因为善良和不忍而向邪恶妥协,那么,这个世上将永远没有正义。 一舞惊人 清晨,杨念晴被楼下大街上起伏的喧哗声吵醒。 睁眼朝外望,一根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横斜在窗间,还挂着几滴晶莹的露珠,如同一幅古墨画。 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杨念晴再也睡不着,起床梳洗过,又站在窗前往外看,楼下街上行人已经很多,此刻是早点铺的营业时间,包子,饺子,油饼……热气腾腾,这种平凡的生活画面,竟能使人心情变得好许多。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杨念晴出门往楼下走,路过南宫雪的门外时,见那扇门居然是半掩着的。 杨念晴忍不住停住脚步,往里面瞧。 南宫雪静静地站在窗边,似乎在出神,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分天生的贵气丝毫不减。杨念晴看了半天,更觉得那身温润的气质之下,隐隐另有一种威严。 她敲了两下门:“南宫大哥?” 南宫雪回头见是她,点头:“小念。” 杨念晴大方地走进去,本来要随手将门关上,但想到他是个守礼避嫌的君子,立刻又把门开得大大的。 南宫雪道:“起这么早。” “发生这么多事,睡不着,”杨念晴随口答过,试探道,“南宫大哥好像有心事?” “此事皆从南宫别苑而起,牵扯上许多无辜性命,”南宫雪凝望窗外,轻声道,“若继续查下去,我担心逼得凶手再……” 果真诚善君子,杨念晴笑道:“南宫大哥这么说就错了,凶手不嫁祸给你,也会嫁祸给别人,你是受害者,何必内疚?如果因为怕死人就不查,让凶手要挟,那些死了的人太冤枉不说,天下凶手岂不都可以随心所欲杀人了?” 南宫雪莞尔:“此言甚是,因噎废食,是我之误。” 一个人能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悲天悯人的胸怀,已经值得尊敬,杨念晴看着面前这个平易近人的贵公子,有些感动,以前听说他不喜欢女人,所以没怎么主动接近他,可自从昨夜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后,她发现,这第一公子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古板封建。 他没有武功。然而那缜密的分析、睿智的判断、广博的见识、以及平易的作风,足以令人尊敬。 杨念晴暗暗赞叹。 南宫雪忽然道:“今日是我二十七岁生辰。” “真的?”杨念晴惊喜,“生日快乐!” 骤然听到这句新鲜祝福语,南宫雪愣了片刻,随即又微笑了,笑容温和而略带忧郁:“多谢。” 看着那动人的笑,杨念晴呆了呆,待回过神之后,又故意道:“南宫公子富甲天下,没什么礼物看得上眼吧,我身无分文的。” 南宫雪抿嘴:“如此,你打算送何礼?” “你不嫌弃的话,我会想想,”杨念晴一本正经点头,随即移开话题,“昨天晚上,我还真被李游吓到了,从没见到他那么难过的样子。” 南宫雪道:“黑四郎是李兄的朋友。” 杨念晴道:“他不动手,凶手还是会杀那些人的,当然他这样算是帮凶,在我们那里也属于犯罪,不过你们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吧,有恩必报,他没有逃走,就算是自首,已经很难得了。我只是想不到何璧那样一个神,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若不是他拦住,黑四郎一定没命了。” “何兄也是李兄的朋友。” “你也是他们的朋友,”杨念晴道,“要不是你那番话,这个结不会那么容易解开,你可别谦虚。” 南宫雪笑而不语。 杨念晴反倒黯然:“我也有个好朋友,我们一起长大的,很要好。” 南宫雪道:“人生难得知己。” 杨念晴摇头道:“那天我和她一起去湖上划船,我不小心掉进了湖里,她伸手拉住了我,可是我怎么也爬上不去,那船……就要翻了。” 想到当时的情景,她微微侧过脸,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她掰开了我的手。” 房间陷入沉寂,只听见楼下喧闹声。 南宫雪看着她许久,忽然道:“你知道邱白露兄弟。” 杨念晴一愣:“菊花先生。” “是不是觉得他很不够朋友?” 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这个,杨念晴想了想,还是点头说实话:“他竟然赶你们走,生怕你们烦他一样。” “但我们不会怪他,”南宫雪微笑,“只因为,他从来没有为别人看过尸体,愿意为我们破例,已经很难得。” 杨念晴道:“可是……” “可是若要他用自己的性命来救我们,他不会愿意,”南宫雪目光柔和,声音清晰,“没有谁规定,朋友一定要用他自己的命来救你,是不是?” 一言点醒梦中人,杨念晴心中豁然。 “说得对,不一定要肯为你舍弃生命的才是朋友,”她点头道,“生死关头,一个人活下来总比两个人都死的好,其实我也不想她陪着我送死的,就是不知为什么会怪她。” 南宫雪微笑:“倘若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你就不会怪她了,只因人们对朋友总是比对外人更苛求些。” 杨念晴道:“苛求也不是坏事,说明朋友在他心里还是比别人重要啊。” 要找完美的朋友,只能证明这个人的自私,自我,那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找到,真正的朋友不是让你使用的,朋友之间更应该互相理解与包容,只要他没背叛你。 南宫雪望着远处摇头道:“江湖上,随时背叛朋友的人也不少。” 杨念晴皱眉厌恶:“那是可耻。” . 案情进展不大,证实了张明楚之死与柳烟烟无关,难道果真是那个半夜来访的神秘人?可惜除了死去的张明楚,没有人见过他,连唯一听过他声音的柳烟烟也死了。 张明楚的尸体上除了万毒血掌,必定还留有一条重要的线索,但现在尸体也已被凶手毁去。 众人商议之下,决定回临安,看看江湖谣那边有没有打听到线索。 吃完午饭,何璧与南宫雪都各自上楼回房了,杨念晴却把李游拉到一边说话。 不等她开口,李游先问:“杨大姑娘何事相求?” 杨念晴咳嗽:“也不是求你办事。” 李游表示放心:“不是就好说了。” “不是求你办事,”杨念晴话锋一转,“不过,借我点钱好不好?” 李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一扇:“做什么?” “女人嘛,总有这样那样的地方需要花钱,很多小事情,你别问了,借不借?” “不借。” “什么?”杨念晴没好气了,“你明明那么有钱,怎么是个吝啬鬼?” “你还得起么。” “……” “如此,借你银子对在下并无好处,大有可能赔本,”李游道,“何况你又不是在下的老婆,花钱自然不必舍得。” 杨念晴噎了下,表示放弃:“不借算了,你以为只有你才有钱?” 李游道:“自然不是,但你如今只能跟我借。” 杨念晴“呵”了声:“我还怕借不到?虽然何璧不一定借……” “错,”李游截口道,“老何是一定不借。” 杨念晴凑近他,拉长声音道:“你忘了还有南宫大哥,他又有钱心肠又好,也绝对不会像有些人这么小气。” “南宫兄这么合适,所以第一个你就该想到找他,”李游侧过身,“可如今你却来找我,自然是不愿跟他借,你要花钱办的,应该不是什么这样那样女人的小事情。” 杨念晴彻底无言。 她第一次发现,有时候,男人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钱不是自己的,借不借是别人的自由,总不能去抢,杨念晴深深吸了口气,低骂道:“在如玉楼什么楼大方得要死,出手就是银子,现在却吝啬得要命!” 李游面不改色:“男人对女人原本就要大方些。” “我也是女的吧。” “你是女的?” 杨念晴指着他:“李游!” 李游立即道:“够了,借你便是。” 他突然爽快答应,杨念晴反而没反应过来:“啊?” “姑娘的狮吼功,在下实在是怕了。” 传说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走在大街上,杨念晴怀里抱满了东西:一个特大号的盘子,一罐蜂蜜,一大包面粉,还有一罐并不洁白的“白糖”。原来这年代炼糖提纯技术差多了,做出来的“白糖”是淡黄色,颗粒也很大,哪里比得上现代的白糖。 “没人卖牛奶,用蜂蜜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这糖质量差太多了……盘子,面粉……啊,还要鸡蛋!” 清点完东西,杨念晴觉得手酸,跟身边的人求助:“麻烦替我拿一点,我实在抱不动了。” 李游瞧着她手上的东西,回答得很干脆:“不行。” 杨念晴只好继续抱着往前走,奚落他:“你自己要跟来的,空着手走在旁边真好意思,是不是男人。” 李游道:“正因为在下是男人,若抱着这些在大街上走,会很没面子。” 杨念晴失笑:“拉倒!死要面子,等我做出好东西,你别想吃!” “原来是要做吃的,”李游恍然,仔细端详她,“总算有些像女人了。” 杨念晴噎住。 一愣神,所有东西已转到了他手上。 “在下真不该跟着来的,”李游抱着东西,一边摇头往前走,一边喃喃自语,“老何说得对,好奇实在是我的第一大毛病。” 分明白衣翩翩潇洒风流的一位青年公子,手上却抱着这些杂物,的确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惹得路人频频注目。 杨念晴跟在后面,低头忍笑。 李游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了几十步,忽然开口道:“有这么好笑?” 被他发现,杨念晴马上正色道:“我怎么会笑你,我只是觉得你实在太帅了,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拿什么都魅力无穷,你瞧这么多姑娘都在看你,仰慕你。” “是吗?” 马屁人人爱,就怕你不拍,杨念晴违心道:“当然,帮女士拿东西的男人最有风度了。” “果真?”李游停住脚步,望望四周,“但在下以为,空着手会更有风度。” 杨念晴将双手藏在背后,倒退两步。 李游苦笑,继续朝前走:“跟女人在一起,男人总是要吃些亏的。” 杨念晴又跟上去:“因为你是好男人,不忍心让我一个小女子拿这么重的东西。” “错,在下只不过是色狼,是懒猪罢了。” …… . 故事总是比较容易写的,常听说别人穿回去,大显身手弄一堆现代新奇玩意儿炫死那群古人,可事实并非如此,杨念晴摸摸那包质量不达标的“白糖”,心里苦笑,颇觉头疼。 没有奶油,生日蛋糕是做不成了,普通蛋糕可以试试,这段时间杨念晴跟着三个有钱人尝了不少精美糕点,发现这时代面点虽然多,蛋糕却没见过,南宫雪估计也没吃过。只是对于杨念晴来说,知道方法,自己从没动过手,而且这古代微波炉泡打粉什么的都没有,不知道客栈的锅蒸出来效果是不是也一样? 她尽力回忆程序,估摸着打了几个鸡蛋,把蛋黄与蛋清分开,然后分别放糖,搅打起来。 李游在旁边看了许久,忍不住问:“做什么?” 杨念晴歇了歇累酸的手:“这个叫做蛋糕,是……从西方一个国家传来的。” 李游道:“有意思,你如何想到做这个?” 杨念晴道:“今天是南宫大哥的生日,你们都不记得,还好意思称朋友。” 李游恍然,语气有几分内疚:“从未见南宫兄摆酒过生日,原来是今天。” 杨念晴意外:“他不过?” 李游轻声叹道:“或许他是想起逝去的南宫前辈,如今南宫别苑只剩他一人,兄弟姐妹俱无。” 杨念晴默然。 正如上天安排,优秀的人总是孤独的,纵使富甲天下,名扬江湖,若亲人全都已经不在身边,过生日又有什么意思? 李游道:“为何不做寿面?” 杨念晴回过神道:“这蛋糕就是我们那边专门替人过生日的。” 李游看了半晌,转身就走:“那在下不打搅了,你慢慢做。” 他这一走,杨念晴在厨房前前后后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忙得满头大汗,几番被烟熏得流泪,才终于大功告成。 蒸笼里隐隐飘出蛋糕香味。 杨念晴有点紧张,擦擦脸上的汗,闭上眼睛揭开蒸笼。 瞬间,香味扑鼻。 “做好了?”磁性的声音响起。 见他来,杨念晴迅速睁眼瞟了锅里的东西,当即无言,放下盖子重新将蒸笼严严实实盖住。 李游忍住笑问:“如何?” 杨念晴干笑:“好像失败了。” 李游不费吹灰之力推开她,掀开盖子。 杨念晴懊恼,张臂扑过去将蒸笼抱住:“我说了没做好!” 李游看着锅里那盘东西,咳嗽:“好像是。” 蛋清没打好的原因吧,都怪这里太落后,连泡打粉都没得卖,杨念晴闷闷地坐下,话也不说了。 李游道:“色略差,味不知,香却有,三者占其一,已经不错,南宫兄想必没有吃过,用饭的时候也快到了,正好拿出去让他尝尝。” 杨念晴马上叫:“不行!” 李游道:“原来杨大姑娘也会害怕。” 让南宫雪看见,不如碰死算了,杨念晴端起那盘“蛋饼”就要倒掉。 李游拦住她:“既费了这么多精神做出来,如何又倒掉?我先尝尝。” 杨念晴迟疑:“你?” 李游拿起刀切了一块。 杨念晴急忙拉住他的手:“你真要吃?” 李游道:“你莫非不知道,在下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 杨念晴马上撇清关系:“你要吃就吃,难吃别怪我。” 李游果然尝了一口,迟迟无反应。 杨念晴到底还是紧张,忍不住问:“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吃?” “还……可以。” “真的?” “南宫兄口味与在下相仿。” . 杨念晴也实在舍不得辛苦做出来的贺礼丢掉,在李游的大力支持下,她头脑一热,鬼使神差作了决定,当那盘“作品”摆到房间桌上时,不只南宫雪,连何璧那冷漠的脸上也露出了意外之色。 何璧皱眉瞧了瞧:“这是什么?” “小念专程为南宫兄做的点心,”李游含笑坐下,“原来是南宫兄的好日子,你我做朋友的竟不知,应该惭愧。” 杨念晴紧张得手足无措,悄悄瞟南宫雪:“这个叫蛋糕,是我们那里过生日时吃的……” 南宫雪打量她半晌,视线下落:“这便是礼物么?” 想他富家公子出身,平生怕是从没收过这么寒酸的礼物,杨念晴顿觉后悔,连忙要收起:“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太好,还是别吃了吧。” 一只漂亮的手伸来拦住她。 南宫雪微笑道:“既是第一次做,让你费心,我更要尝一尝了。” 听他这么说,杨念晴半是喜悦半是忐忑,迟疑之际,李游已将蛋糕切成四份,正好每人一份,就在众人准备吃的时候,他又随手将杨念晴面前那份取走,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在下跟你辛苦跑了半日,该多吃一些。” 杨念晴瞪他一眼,也不生气,亲手做的东西有人爱吃总不是坏事,何况自己这辈子已吃过很多次了。 李游已经埋头吃起来,全没了平日吃饭时的优雅。 见他如此,南宫雪不由愣了愣,也仔细看看面前的蛋糕,伸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眉头微微皱起。 杨念晴忙道:“不太好吃吧?” 见她紧张的模样,南宫雪渐渐地舒展双眉,含笑摇头:“很好。” 何璧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吃得也很快。 杨念晴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李游与何璧却同时停下了动作,扭头看向门。 轻巧的敲门声响起。 杨念晴高声问:“谁?” 门外安静了。 杨念晴有些疑惑,看何璧点头,便走过去将门打开了。 粉红色的衣袍倍显幽雅,只是那双如晨星般迷人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失望与伤心之色,隐隐有光华。 三个男人都有些惊讶,南宫雪站起身:“江姑娘。” 看清房间内的情形,江湖谣愣了下,迅速垂眸,抿嘴一笑,矮身朝南宫雪作礼:“南宫公子也在。” 那双眼睛再抬起时,已经重新变得明亮坚定了。 她看着李游嫣然道:“你不必着急,我只是来这边办事,想着你托我打听的事情已有了,来告诉你一声,并非跟着你跑来的。” 李游嘴角一弯。 清楚地看到她的变化,杨念晴暗暗好笑,这是李游的房间,刚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估计误会了,所以有那样的表情。 江湖谣道:“这是十里圃的点心,顺便带些过来叫你们尝尝,只怕不好吃,可莫要嫌弃。” 杨念晴这才留意到,她的手上也托着一碟精致的糕点。 “坐下说话吧。”还没等她看清楚,李游含笑接过糕点放到小几上,和先前抢的那份蛋糕摆在一起。 江湖谣坐下,她素来聪慧,开口直入主题:“你不是想听那云碧月的事么,我已打听到了。”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 她没有立即讲,而是看看李游道:“此事已过了许多年,如今江湖上大多是传言,究竟真假如何,我也毫无把握。” 李游微笑:“在下就当听故事。” 江湖谣这才抿了抿嘴,道:“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想必你们也已听说了些。” 断情山庄 “当时最负盛名的江湖新秀,要数白氏双侠,白无非与白无忆,白无非排行第二,白无忆排行第三,白家与云家乃世交,白老爷子与云老堡主又是老友,云碧月与白二侠本就青梅竹马,订亲后,更是江湖中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 电视剧不是白看的,杨念晴听到这里先就摇头:“这样完美的爱情很少有好结果的。” 江湖谣不由多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人人都以为他们将是对羡煞人的神仙侠侣,哪想到世事无常,竟会横生变故,就在婚期临近前一个月,白二侠突然登门要收回聘礼,与云碧月解除婚约。碍于世交关系,云家也没好兴师问罪,谁知事后不到两个月,白三侠与表妹订亲的同时,又传出了白二侠与唐二小姐订亲的消息。” 李游摇头:“那白二侠也太性急了些。” 江湖谣道:“不错,云家虽然表面不计较,云碧月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家,听到白二侠订亲的消息,一气之下便悄然出走了。云、白两家竭尽全力寻了一年多,竟毫无音讯,两家也渐渐绝望了。” “事隔十多年后,江湖中几乎已无人再记得此事,哪知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的万毒魔女,无数高手死于万毒血掌之下,最为奇特的是,被她杀害的人尽是负心风流的男子。”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李游。 李游赶紧道:“不知后来如何?” 江湖谣抿嘴笑了下,道:“她这次重返江湖,要找的自然是白二侠,白家老爷子那时已过世,她寻上门时,白氏双侠早就携家人归隐山林,远远避开了她。” 南宫雪摇头道:“回避不是办法。”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夜,她终于找到白氏双侠隐居之处,正要对白三侠下手时,白二侠终于现身,代兄弟受了那一掌,大约是因为当年悔婚的缘故,自觉有愧于她,情愿一死以偿。谁知云碧月虽恨他入骨,却又真正对他一片痴情,眼见心爱之人死于掌下,她一时心灰意冷,竟也当场自尽,白三侠见兄长为救自己而亡,悲痛之下也自尽了。” 悲苦的故事,柔美的声音,杨念晴听得呆住,李游也皱眉不语,惟有何璧依然坐得笔直,面无表情。 半晌,南宫雪轻叹道:“传闻都说白氏双侠是被云碧月所杀,不想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江湖谣美目流转:“可惜那万毒血掌,云前辈用了十载年华创成,现身江湖却最多只两年,此后就失传了。” 李游道:“未必,她既然是在白二侠家自尽,万毒血掌心法就有可能落入旁人手中,也许是白家人。” 杨念晴点头:“或者她事先把心法交给了自己家人。” 江湖谣看着他们惊疑不定:“江湖上并未听说还有人会这种掌法,莫非此案……” 李游打断她:“不过是揣测罢了。” 他隐瞒也有道理,毕竟卷入此案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江湖谣便不再问:“云家人丁不旺,云碧月并无兄弟姐妹,自她离开,云家就逐渐没落了,且她半生孤苦居无定所,重出江湖后更不与亲朋相认,将心法交给族人可能性不大,带在身上倒说得过去,或许自尽后被旁人得到了,但那夜之事并未有人亲眼见过,如何查起?” 南宫雪微笑:“既无人亲见,江姑娘又怎会打听得如此详尽?” 江湖谣愣了愣,也笑了:“不错,传言总是人放出来的,但要问这些故事是哪一个先说出来的,只怕也无人知道。” “当年他们了断之处,可是在断情山庄?” “正是。” 断情?杨念晴暗暗惋惜。 一个女人若不爱那个男人,就算被退婚,也不至于这样怨恨,只有爱,才会让她不顾一切,用十年青春去练那种残忍毒辣的掌法,然后将它用在所有风流负心的男人身上。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沉默半日,江湖谣起身道:“天色不早,我出来这许久,也该回去了。” 众人都跟着站起来。 江湖谣再作礼让众人止步,又转向李游笑道:“你要当心了,萧铃儿与秦如水她们都在金陵。” 李游果然苦笑。 他也有怕的人?杨念晴看看一脸头疼的李游,无意中却瞟见江湖谣眼底满是喜意,整个人更加明媚鲜妍,不由恍然——萧铃儿,秦如水,都是女人的名字吧,估计还是很难缠的那种女人。 江湖谣道:“我走了。” 李游点头。 一直沉默的何璧开口:“天色已晚,叫老李送你。” “不必,”江湖谣略略低头,还是瞟了李游一眼,“你们既有事,我自己回去无妨。” 李游已走向门:“贵客驾临却不送,在下岂非也成了狂妄之辈,江姑娘请。” 看他们走出去,杨念晴这才看着何璧笑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江姑娘嘴上说不要他送,其实心里高兴得很呢。” 何璧皱眉,居然也配合道:“她是个不麻烦的女人,你该学学她。” 南宫雪含笑摇头。 杨念晴果然敛了笑道:“你什么意思!” 何璧道:“女人不应如此野蛮。” 杨念晴发现跟此人吵架兴趣缺缺,远不如跟李游吵得有趣,干脆闭了嘴。 南宫雪负手踱到窗边:“究竟那万毒血掌的心法落到了谁手里?事隔三十年,何兄,你我又该从何查起?” 何璧不语,似在思索。 杨念晴想想也无头绪,重新往小几边椅子上坐下,无意中瞟见江湖谣带来的那碟糕点做得分外精致,于是随手取了一块品尝,入口软绵绵的,甜而不腻。 赞叹之余,目光又落在旁边被李游抢走的那份蛋糕上。 杨念晴看了半晌,忐忑地拿起一块,入口的刹那,她简直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干又硬,一口没吞下去,差点噎住。 看看那边毫无察觉的两人,再看看剩下的蛋糕,杨念晴迅速起身走到桌边,将所有的未吃完的蛋糕都倒在了一起。 何璧抬头看着她。 南宫雪转过身:“你……” “其实这个做得很难吃,谢谢你们,”杨念晴涨红着脸,抓抓后脑勺,望着南宫雪傻笑,“对不起,你的生日,让你吃了这么难吃的东西。” 不待南宫雪说话,她飞快收拾起东西,逃出门去了。 . 初冬的夜格外寒冷,待杨念晴收拾完毕,悄悄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窗外风露已经很重了。 坐在窗边,她半是感动半是惆怅。 遇上这几个神和人是不是自己的运气?没有他们,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看来这里始终不属于自己,失踪这么久,还不知道家人担心成什么样,想法子回去是正经。 她正想得入神,忽听门轻轻响了几下。 “谁?” “是我,可睡下了?” 听出是谁,杨念晴脸上温度急剧升高,跑过去从门缝悄悄往外看,又尴尬又紧张,最终还是没脸见他,连忙答道:“睡了,已经睡了。” 须臾,南宫雪含笑的声音响起:“你睡在门口的?” 被他戳穿,杨念晴硬着头皮打开门,也不敢抬眼看他,垂头走回窗边坐下。 南宫雪缓步走进来,没有掩门,却缓步走到窗边替她关上了窗户:“夜凉,该关上窗户睡。” 杨念晴乖乖地“哦”了声。 南宫雪看着她片刻,叹息道:“我自小到大,已不知见过多少美味了。” “对不起,”杨念晴趴在桌子上,将脸埋进手臂下,更加无地自容,“我真的是第一次做,不知道有那么难吃,如果知道,肯定不会让你吃的。” “没有,我很喜欢” “你不用安慰我。” “的确不难吃。”这次是何璧的声音。 杨念晴连忙抬脸看,不知何时,何璧也站在了旁边,万万想不到这个冷漠的“神”居然会来安慰自己,杨念晴当即心头一热。 南宫雪道:“拿鸡蛋做很新鲜,只是硬了些,倘若做得好,味道必定不错。” 杨念晴道:“蛋糕本来的确好吃,是我打蛋清的时候没有打好,发酵不行,很多材料这里也没有。” 南宫雪道:“下次也许就能做好了,我已许多年未曾过生日,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明早起程回南宫别苑。”何璧丢下句话,出门走了。 明明专程过来安慰自己,从头到尾却只说了两句话,杨念晴扯了扯嘴角,答应:“知道了。” 南宫雪也道:“早些睡,我先回房了。” 杨念晴“哦”了声。 南宫雪将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外敷,治烫伤还好。” 烧火时,不慎让掉出来的柴火烫了下手,想不到被他察觉了,杨念晴连忙道谢,不知为何脸上越来越烫。 南宫雪微微抿嘴,转身朝门外走。 杨念晴忽然叫住他:“南宫大哥。” “嗯?” “你不是真的喜欢男人吧?” 眼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门外,回想他方才无奈又好气的神情,杨念晴心情大好,控制不住趴在桌子上悄悄笑了一阵,才过去关上门。 温柔的声音犹在耳畔,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分明在江湖上有身份有地位,言语举止仍无半点骄气,又善解人意…… 然而这江湖并不适合自己,应该回去的。 杨念晴清醒过来,一颗心瞬间冷却,她呆呆地站了半晌,走到床边准备脱衣服休息。 不料就在此时,一个磁性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叹气声。 “麻烦姑娘脱衣服前,先瞧瞧房间里有没有人。” 山庄老仆 杨念晴吃吓:“谁?” 翩翩一袭白衣,悠然立于灯旁,长长的睫毛掠起浅浅的阴影,不是李游是谁! 杨念晴第一个反应是望望四周:“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走我就进来了。” 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可见他身法之快,杨念晴瞧了他许久,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李游往椅子上坐下:“在下来,也是想知道南宫兄到底喜欢女人还是男人。” 被他听见,杨念晴更加尴尬:“偷听很有趣?” 李游提过灯照她:“若女人全是你这样的,南宫兄肯定会喜欢男人。” 杨念晴夺过灯重重搁回桌子上,没好气:“你那是什么意思,故意骗我拿去给他们吃,想看我出丑?” “你难道就不能客气些,”李游苦笑道,“在下虽然骗了你,你的蛋糕却也吃得在下没了胃口,扯平了好么?” 杨念晴愣了片刻,没再说话。 他的确是吃得最多的,一开始他就把自己那份抢过去,就是因为怕自己发现难吃吧? 李游道:“你也看见了,南宫兄与老何没有嫌弃。” 杨念晴不再跟他争辩,坐下叹气:“说真的,我没想到自己在这里会变得这么没用。” 李游皱眉:“没用?” “是我学的东西在这里都用不上,”杨念晴道,“我现在真想快点回去,可是不知道怎么回去,或许……” 李游道:“如何?” 怎么穿来就怎么穿回去,穿越原则?杨念晴沉吟道:“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或许你再把我往天上一扔,我就可以回去了?” 李游诧异地瞧着她,像是从没见过她似的。 “我怎么来的,你那天也亲眼看见了,”杨念晴苦笑,“我是说真的,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很正常,没发疯。” 李游打断她:“你没疯,你只是傻。” 熟悉的、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神秘的微笑又荡漾开来! 每一次意识到危险的过程都很快,每一次的执行速度都是个无法解决的大问题。 下一刻,杨念晴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她有点哭笑不得:“你能不能不要老拿我当暗器用?” “你该早些习惯做暗器才是,否则在下哪天果真如你所愿,将你扔上天,你岂不是要被摔得跟你的蛋糕一样。”李游边说边拉开门走出去。 . 第二日清早四人便动身,何璧决定改水路,这些日子风尘劳顿,好在杨念晴不是古代娇小姐,适应良好。船行一日,傍晚没有赶到市镇码头,只泊在了一座山下。那山形状巍然,景色深幽,但见云雾浮荡,古松皑皑,古柏森森。 李游立于船头,悠闲得如同一朵白云。 他看了那山半日,笑道:“虽为断情,其实痴情,久闻断情山庄之名,今日路过也是有缘。” 断情山庄?这就是云碧月死的地方?杨念晴想起来,立即撺掇他:“不如上去看看?” 李游点头,看着何璧道:“此地乃云碧月自尽之处,或许会有发现。” 见何璧不表态,杨念晴凑到南宫雪旁边:“南宫大哥,你说呢?” 南宫雪不着痕迹移开半步:“李兄说的有理,上去看看也无妨。” 杨念晴愣了下,不再开口。 断情山庄坐落在半山腰,一路上去,古木苍翠、曲径逶迤,泉水泠泠,牧笛声声。众人行了大约半小时左右,终于见到一座古朴的山庄镶嵌在昏昏的暮色里,半掩于云雾苍柏间。 门庭冷落,寂然无声,透着一种凄凉落寞之态,似乎并没有人住。一块古老的牌匾上,刻着几个褪色的大字:一梦山庄。 杨念晴不解:“不是叫断情山庄吗?” 李游道:“昔日白氏双侠将此地起名为一梦山庄,只因有了云前辈的痴情,江湖朋友才送了这断情之名。” “原来是这样,”杨念晴恍然,上前敲敲虚掩的大门,“有人在吗?” 门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杨念晴回头看着三人:“这里恐怕没人住了吧。” 李游与何璧都不看她了。 南宫雪看着门前石阶道:“不会。” 石阶上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残留着几丝笤帚扫过的痕迹,一只山雀轻轻落在上面,又蹦又跳地跑了几步,看上去悠闲极了。 杨念晴继续拍门,嗓门提高了八度:“请问有人在吗?” 这次有回应了。 “就来,咳咳咳……就来!”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隐隐从门缝中传来,还夹杂着咳嗽声。 开门的是个瘦小的老头,大约七八十岁,须发皆白,手上拄着根粗糙的拐杖,听说是借宿后,他马上将众人让进门去。 “咳咳……这里已许多年没人来了,怠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老人家在前面带路,引着众人进里面院子,他一面走,一面断断续续地说话,不时还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这副病态落魄的模样使他看上去仿佛更老了十几岁。 杨念晴问道:“这里只有您老人家一个人吗?” 老人笑得凄苦:“是啊,走的都……咳,走的都走了,死的死……如今只剩我一个孤老头子守着。” 杨念晴听得难过,悄悄看旁边南宫雪,果然见那俊脸神色亦是伤感。 南宫雪开口问:“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朽姓任,什么前辈,”老人语气颇有些自嘲,继而点头道,“谦逊有礼,不骄不躁,如今这江湖,也全靠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后生了。” 南宫雪适当地谦逊了几句。 说话间,任老伯领着众人进了个小院。 小院十分清静整洁,一色的白石板铺成的地面,没有任何装饰,墙头松枝透着冷冷的翠色,显得有些萧索。 “这里是昔年我家两位少主人留客之处,已多年未有人来,东西都简陋,你们若不嫌弃,就凑合着住一夜吧,莫要见怪。”任老伯也不问众人的名字,将四间房指给了他们。 他口中“两位少主”就是当年的白氏双侠吧?杨念晴暗忖。 南宫雪拱手谢过,又问道:“不知白前辈与云前辈的墓地在何处?烦老伯指引一下,我等想要拜上一拜。” 任老伯微愣,接着摇头道:“你们也是慕名而来的?这些年已不知有多少男女少年前来祭拜了。”他咳嗽一阵,叹道:“事隔几十年,虽是痴情所至,却难善终,他们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你们又何必痴迷于这些无稽之谈。” 南宫雪道:“前辈说的是,不过我等既已来了,又身为客人,不去拜会主人总是失礼的。” 这“主人”自然也是指白氏双侠,南宫雪不提其他,只说拜会主人,理由又体面,又叫人不好拒绝。 见他言语之间对旧主人颇为尊敬,任老伯果然笑了:“难得你们有心,咳咳……既如此,请随我来吧。” 诡影 任老伯领着众人出了后门,顺着小路继续往山上走,不多久就停住了。 松盖苍穹,郁郁葱葱,两座墓碑静静立于暮色之中,十分凄凉,山谷松风阵阵,更平添了一股阴森之气。 任老伯凝视着墓碑,目光悲凉又充满慈爱,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亲人小辈:“这是二公子与二夫人,那边是三公子。” 暮色更浓,墓碑上的字已经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见得有“……白无非……唐氏……”几个字,看来白二侠终究是与原配妻子葬在了一起,可怜云碧月的万般痴情,至始至终也只是个悲剧。 南宫雪看着墓碑道:“白二侠与夫人感情甚好。” 任老伯点头不语。 感情好又如何,这段争取来的婚姻毁了另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毁了他和妻子的一生,落得悲剧收场,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众人按江湖礼节拜了拜,再站了片刻,任老伯看看天色,就要领着众人离开。 李游与南宫雪互视一眼,李游开口问道:“三夫人与白三侠没在一处?” 任老伯解释道:“三夫人与三公子成亲第二年就病故了,可怜她走得早,咳……只因有先生说她的旧坟不宜动土,动则大凶,因此三公子后来才未能与她合葬。”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杨念晴只想快点见到云碧月的墓,于是催促快些走,哪知任老伯嘴里答应着,转身就领着他们往回走了。 李游看南宫雪,二人皆苦笑,方才说要见主人,果然任老伯就只带他们来见主人了,对云碧月的墓只字不提。 杨念晴却直接问出口:“老伯,不是还有个人吗?” 任老伯停下脚步,伏在拐杖上不停地咳嗽,似一口气喘不过来的样子。 杨念晴忙过去扶着他:“您慢点。” “老毛病,多谢多谢,”任老伯止住咳嗽,尽量直了身笑道,“并非不让你们见她,只是,老朽也并不知晓她的坟墓在哪里。” 众人愣住。 任老伯明白他们的疑惑:“他三人的后事都是二夫人料理的,如今二夫人也已不在,所以……” 那位二夫人,就是白二侠的原配妻子唐氏吧,她自己与丈夫葬在了一起,至于当时她究竟如何处置那个苦恋着自己丈夫又亲手杀害他的痴情女人,已无人得知了。 而如今,云碧月没有墓。 . 是夜,众人留在庄内用饭,灯光低暗不明,甚至带着些惨碧之色,衬着墙头松枝,颇有些“鬼灯如漆”的阴森,因此,窗外的夜也显得分外萧索寂寞。 任老伯安排了几道清淡的小菜,众人将就吃了些,然后坐着说话。 见杨念晴还在为见不到云碧月的墓失望,任老伯笑道:“这里倒有一副她的画像,你果真想看,老朽就取来。” 杨念晴喜得连声道谢。 任老伯出去片刻,很快取了个画卷过来。 昏暗灯光下,画卷徐徐展开,现出一名红衣美人。杨念晴仔细看,发现那纸张泛黄而无半点破损,主人肯定珍惜倍至,这时代的画技虽不够写实,可画中美人眉目宛然,衣带褶皱,竟也栩栩如生,其绝色姿容,经由画师之手,展现得淋漓尽致,美得令人惊叹。 任老伯黯然道:“这丫头原本也是个好孩子,与两位少主一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杨念晴闻言暗暗感慨。 怪不得云碧月给白家带来灾难,老人提起她仍无怨恨之色,云白两家交情在,毕竟是白家亏欠了云碧月,长辈们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吧,所以画像才能保存得这么好。 李游看了半晌,长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随即朝南宫雪笑道:“论画,南宫兄是名家,何不品评一番?” 南宫雪没有评点,反而看着空白处问道:“不知作画之人是谁?” 杨念晴这才留意到,这幅画并无落款。 任老伯愣了下道:“是当年一位画师路过,请来画的,老朽也记不清了。” 南宫雪含笑道:“此画定非老伯所有,它原来的主人该是白二侠?” 任老伯咳嗽一阵,摇头道:“大约是吧,记不清喽。” 他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画。 南宫雪不再追问,重新坐下,随口道:“老伯想是在白家许多年了。” 任老伯点头:“老朽自幼就在白家,跟着老主人的,而后又伺候两位少主……”他停下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道:“如今我这白发人还未走,他们反……二公子膝下无子,三夫人又去得早,三公子并未再娶,昔日云白两家何等风光,不想竟都沦落至此,无人传承香火,就算……也不该受此报应啊!” 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了雨,雨声并不大,浸在黑夜中却很清晰,更显寂寥凄凉,窗外甚至连一声虫鸣也没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冷清的夜,凄风苦雨,昏昏的油灯照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他那满头的白发。 面对这个可怜的忠诚的老人,众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安慰。 倒是任老伯自己擦擦老眼,又抬头笑了:“你们定是想问些什么吧,庄子里已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老朽守着它,平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何璧与李游对视一眼,又看南宫雪,南宫雪会意,开口道:“敢问老伯,当年那件事,老伯可曾亲眼见过?” 任老伯缓缓点了点头。 四人大喜。 云碧月居无定所,极可能会将万毒血掌的心法带在身边,那夜她在这里自尽,心法或许被旁人所得,只要找出它的下落,凶手也就浮出水面了,此番果然没白来。 李游立即问道:“当时除了老伯在,还有谁?” 任老伯回忆道:“当时两位少主只要与云姑娘了断,旁边就老朽一人远远守着,咳……后来见他们出了事,老朽与二夫人才过去,不想他们三个都已经……随后的事就是二夫人在料理了。” 众人沉默。 杨念晴忍不住确认:“一切都是二夫人办的?” “不错,”任老伯有些诧异,“你们问这些做什么?” 李游叹了口气,道:“万毒血掌的心法落入了别人手上。” “什么!”任老伯惊得站了起来,因太过激动,又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喘气,直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安静,终是忍不住问,“那人是谁?” 李游道:“我等只知道,那人已用万毒血掌害了许多人命,只怕还有更多人要因此丧命。” 任老伯似也呆了,仿佛在想着什么。 南宫雪道:“老伯当日可曾见过那心法?” 被他这么一问,任老伯回过神,摇头道:“当日老朽助二夫人料理他们的后事,并未见过什么心法。” 说完,他看看窗外道:“夜深,老朽就不打扰你们了,早些歇息吧。” 众人站起来。 他摆摆手,提起灯笼就要走。 李游忽然道:“老伯且慢。” 任老伯回过身,疑惑地看他。 李游眨眼道:“当夜之事,既是老伯亲眼所见,不知是否果真如传言中那般?” 半晌。 “相去不远。”任老伯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书房里的发现 房间里又重新沉寂下来。 云碧月的后事是二夫人处理的,但二夫人已经死了,就算那心法当时落到了她手上,也不知道她转交给了谁,似乎又没线索了。 杨念晴自言自语:“这老人家真可怜,一个人住在这里,病成这样……” 何璧道:“未必。” 南宫雪点头:“他武功不差。” 真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这个看似已风烛残年、病怏怏的任老伯也身怀武功,杨念晴惊讶之余,道:“但他不像在说谎。” “不错,”李游道,“他听到万毒血掌的消息时也是意外的,该与此事无关,只不过,他为何又不愿纠正传言之误呢?” 杨念晴不解:“传言之误?” 何璧道:“既是传言,自然有不实之处。” “我也怀疑这个传言许久了,”李游笑道,“没想到连你这种人都看出来了,你几时学会赏画的?” 何璧道:“我只知道,那画太真。” 杨念晴了然道:“怪不得刚才你们想套他的话,那幅画没有落款,而一般画师画过后通常都会留名,特别是这么出色的作品,更不会忘记,一个可能是,这人和云碧月很熟,随手为她画的。” “岂只熟,”李游看南宫雪,“南宫兄?” 南宫雪含笑道:“画有画心,此画笔法不算高妙,却能画出这种□□,可知画者用心,云碧月在他心中定然十分重要。” 他说得含蓄,意思已经很明白。 杨念晴道:“你是说,那人暗恋云碧月?” 李游道:“关键在于,此画为何会在白家。” 杨念晴道:“难道是那人画了送给云碧月,云碧月又转送给了白二侠?” 南宫雪道:“云碧月是大家出身,知书识礼,又怎会将其他男人所赠之物,转赠给心爱之人,果真要送画像,她也定会找最好的有名有姓的画师来画。” “何况云碧月喜欢的是白二侠,此人便成了单相思,男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容易自卑的,若非自恃画技了得,怎会主动提出为她作画,”李游道,“但南宫兄方才已说了,此画笔法不足,除非……” 杨念晴道:“除非他是背着云碧月私下画的,或者是有信心,知道云碧月不会嫌弃。” 若是私下作画,又怎会落到白家? 答案只剩下了一个。 能对云碧月如此有信心的人,会是谁? “是白二侠,”杨念晴喃喃道,“这副画应该是白二侠的,能保存下来而且还这么完好,难道白二侠也喜欢她?那为什么又要退婚,不肯娶她?” 李游道:“这只是传言之误一,其二,当夜之事,江湖皆言是云碧月要杀白三侠,逼得白二侠出来救人,白三侠见兄长为自己而死,也悲痛自尽,但你不要忘了,白氏双侠也是极负盛名的剑客,他们的武功并不在云碧月之下,白三侠不至被她逼得如此,要靠兄长出来替他受那一掌。” 南宫雪颔首:“万毒血掌就算再狠毒厉害,白氏双侠的剑法也必定敌得过。” 杨念晴道:“他们有愧于她。” 何璧开口:“白二侠有愧于她是真,但与白三侠又有何干系?如何对她忍让至此?” 杨念晴想了想道:“难道白三侠也爱她?那副画是白三侠画的?白二侠不想跟弟弟抢女人,所以才退婚?” “白三侠与原配夫人感情也是极好的,他二人本是表兄妹,”李游停了停,叹道,“又是喜欢又是爱,在下总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我只是推测可能的事实,”杨念晴道,“照你这么说,现在半夜三更的,你们几个男人还跟我在一个房间里,我就要去上吊了?” 何璧道:“这是我的房间,你若害怕上吊,可以叫老李把你丢出去。” …… 南宫雪忙移开话题:“云碧月前辈的确是位有名的美女。” “所谓红颜薄命,越是美貌的女人,命运总是越多坎坷,”李游看看杨念晴,“幸好杨姑娘可以不必担心。” 杨念晴道:“难道白二夫人比云碧月还漂亮?” 李游道:“男人未必都喜欢漂亮女人。” 杨念晴道:“谁喜欢谁,追究这些往事有什么用,眼下最重要的是,那晚云碧月自尽后,万毒血掌心法到底落到了谁手里,白二侠白三侠二夫人都死了,你们说怎么查?” 何璧看向李游:“你说过,唐惊风生前与夫人争执过?” 李游点头道:“据说一年前他们就有些不睦了,半年前还曾大吵了一架。” 何璧道:“离他失踪不久。” 李游道:“此事并非全无可疑之处,唐堡主迎娶叶夫人时,就发誓绝不再娶第二个,他夫妻二人感情向来很好,叶夫人更是贞静贤淑,从没听说过她发脾气的。” 杨念晴道:“男人靠得住?叶夫人既然那么贤惠,有什么事比唐堡主违背诺言更让她愤怒?我赌唐堡主表面不纳妾,其实在外面金屋藏娇,被夫人发现,导致争吵,如果真是这样,背后肯定还涉及另一个女人,也许和她有关?” 何璧道:“唐堡主断不会如此。” 李游道:“虽令人难以相信,但如今也只能从这事查起了。” 南宫雪道:“是否该先去唐家堡?” 何璧点头。 李游靠在椅子上笑道:“据说叶夫人也是江湖少见的美女,可惜未知芳名。” 杨念晴正要出言讽刺,不料一声冷笑自窗外响起。 “她自然该叫随雨。” . 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并无恶意,但听这话,她对叶夫人的态度明显不太友好,甚至还带着几分嘲讽与不屑。 众人相互看了看,同时站起身。 南宫雪拱手向窗外作礼:“前辈何不现身相见?” 话音未落,杨念晴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已有个白色人影站在了面前。 那是个三十几近四十岁的中年美妇,纤纤素手握着枝长长的洞箫。冰雪之姿,形容优美,很明显,岁月的流逝并未将她的美貌带走半分。杨念晴暗暗赞叹,一个女人到了三四十岁居然还这么漂亮,实在保养有方。 大凡喜欢穿白衣服的女人不是特别单纯,就是特别冷傲的,中年美妇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霜色,更显出十分高贵冷漠来。 南宫雪微笑:“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贱名不足挂齿,”中年美妇打断他的话,“但你们所说那唐惊风的夫人,我倒知道些来历。” 李游笑道:“说到叶夫人的来历,还真的从未听人提起过,夫人若肯告知,更好了。” “她原本并不姓叶,”美妇想了想道,“该是姓白。” 姓白?不只杨念晴激动,连何璧也动容了,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云碧月死后,心法极大可能落入白二夫人手里。虽然她并无后代,但不能排除她将心法交给旁支族人的可能。 “她原本也不叫随雨,”美妇扫了众人一眼,问出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可记得当年的陶门?” 杨念晴对这些江湖旧事自是不知,其他人却都听过,李游答道:“当年陶门位列七大门派之一,陶化雨门主年轻有为,且交游广阔,与唐惊风堡主、快剑柳如前辈号称‘把臂三侠,’可惜后来陶门因谋反被诛,已近二十四年了。” 南宫雪不语,何璧却冷笑:“谋反之事,只怕另有内情。” 李游点头道:“此事当时便轰动江湖,许多人开始都怀疑他是被陷害,唐惊风与柳如曾发誓要彻查,但当年朝廷从唐家地下掘出大批□□兵器也是许多人亲眼所见,事实俱在,实在无从辩驳,此事就搁下了。” 杨念晴道:“也许他真是谋反。” 李游沉吟道:“谋反未必,只怕是树大招风,陶氏一门在陶化雨门主带领下,名声日显,受朝廷猜忌也是可能的。” 美妇微嗤,脸上浮现出悲哀之色,半晌摇头轻叹:“陶门主那样一个人,绝不会谋反,可怜那两个孩子。” 杨念晴不解:“孩子?” “陶家神童,三岁即过目成诵,”李游道,“可惜他们遇难时都不满四岁。倘若还在,必定也是年轻有为之士。” 杨念晴不说话了。 南宫雪摇头道:“是否谋反已不重要,纵然是被冤屈,陶家上下那百多条人命又叫谁来补偿?” 美妇不再言语,众人黯然。 何璧回到正事:“这与叶夫人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美妇看他一眼,道,“那叶夫人当年就寄居在陶家,后来陶家出事,幸得陶化雨门主将她提前送了出去,才幸免于难,陶门主死后,她虽易名随雨,却还是嫁与了唐惊风。” 南宫雪反问:“夫人如何知道?” 美妇皱眉:“自然是听一位故人说起。” “既是传言,总有讹传之处。” “他的话断不会假,”美妇道,“当年他与陶化雨乃是好友。” 李游道:“照夫人所言,叶夫人本姓白,如何又寄居陶家?” 美妇摇头道:“这些事我也只是偶然听他提过,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白衣美妇 叶夫人竟姓白,还与陶家有关,陶化雨死后,她就易名随雨,随雨……她与陶化雨之间是不是也有过一断道不清的感情纠葛?或许只因陶化雨死了,她才另觅归宿,嫁给他的把臂兄弟唐惊风? 每个人心中都这么想,但更令众人想不通的是,倘若她就是万毒血掌的传人,杀唐惊风还好说,也许真是他违背诺言移情别恋,可是杀柳如就没理由了,当年唐惊风、柳如与陶化雨并称“把臂三侠”,情同手足,从化名随雨来讲,她对陶化雨应该有情,至少是感激的,那又怎会加害他的兄弟? 房间十分安静,桌上灯光似乎越来越暗,窗外飒飒的雨声听在耳朵里更觉得大了些,雨水顺着屋檐滴个不停。 南宫雪打破沉默:“叶夫人温婉贤淑,江湖人人尽知,要说她是凶手,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李游跟着点头:“说实话,我也不信。” 何璧冷冷道:“凶手未必都要你相信。” 杨念晴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道白影如闪电般掠出窗外,眨眼之间,椅子上的李游已不见了! 何璧与南宫雪互视一眼,开门走出去。 几个高人都出去了,杨念晴迅速挪到白衣美妇身边,谨慎地跟着她往门外走,见她这样,白衣美妇愣了愣,忍不住一笑,或许正因为她平日不爱笑的缘故,这淡淡的笑容看上去也显得分外亲切,透着几分长辈该有的慈爱之色。 李游站在檐下。 何璧皱眉问:“走了?” 李游苦笑。 风声雨声一片,更夹杂着阵阵松涛,哪里听得清其他声音!但凡行走江湖的都知道,雨夜跟踪或者逃命都极其容易,要追拿别人却是最难的,何况那人武功明显不弱,只怕早已去远了。 众人重又回屋坐下,心情都不太好。 这位躲在外面偷听的不速之客是谁?难道又是那个神秘凶手?叶夫人姓白,究竟是何来历? 何璧忽然朝美妇拱手道:“听前辈所言,前辈那位朋友似乎对叶夫人之事甚为了解,可否有劳前辈带我等前去一见?” 美妇慢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默许久,摇头:“我已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他。” “在下倒猜出了几分,不知对也不对,”李游看着她笑道,“昔日‘寒剑冷箫’名动江湖,前辈可是冷清冷夫人?” 美妇果然淡淡道:“剑便是剑,箫便是箫,其途各异,放在一起反倒无趣,如今并无什么‘寒剑冷箫’,只有冷箫与寒剑。” 原来她叫冷清。 李游问:“夫人口中那位朋友,可是楚大侠?” 冷夫人不语。 见她犹豫,南宫雪道:“楚大侠已退隐江湖多年,侠踪难寻,倘若夫人不方便,不妨将住处告诉我等,我们自去登门拜访……” “不必,”冷夫人忽然打断他,“我带你们去。” . 夜半雨声不绝,整座山庄死气沉沉,大概是气氛不对,加上受最近这些事的影响,梦中见无数尸体,杨念晴惊叫着醒过来,几乎吓出身冷汗。听耳畔雨声凄清,看窗上灯影摇晃,何璧他们应该都睡熟了。进入江湖这些时日,目睹杀人案件,潜藏的恐惧终于在此刻被激发,黑暗中,她悄悄裹紧被子,仍觉寒意逼人。 忽然,窗外响起咳嗽声。 杨念晴吃吓,声音也颤抖了:“谁?” “人,好人,被你吵醒的人。” “李游!” 杨念晴立即掀开被子跳下床,胡乱披上衣服,跑过去打开窗户,果然见李游站在窗外。 “你怎么起来了?” “若非听到某人鬼叫,在下实在不愿意起来的。” 杨念晴笑了声,道:“我没得罪你老人家吧,我就不懂,放着这么多人,你怎么总要欺负我?” 李游愣了愣,笑了,刹那间绽开的明朗与欢快,几乎令杨念晴忘记前嫌。 可惜他接下来的话又不对了:“因为欺负你比欺负别人要容易些。” …… “方才出了何事?” “没事。” 李游闻言苦笑:“姑娘,没事你半夜三更叫什么?” 杨念晴道:“我做梦不行?谁叫你耳朵那么长。” “杨大姑娘做梦的吼声,让在下仰慕得紧,”李游侧过身,示意她看身后,“何况耳朵长的,也不只在下一个。” 杨念晴探头望。 不远处,南宫雪披衣站在门里,想是他听到叫声匆匆出来,确认无事才重回房间的。 视线对上,他只微微点头,闭上门了。 雨声陡然变得悠扬,气氛也温馨静谧起来,杨念晴忍不住摸摸手,那药确实效果很好,烫伤之处已好了许多。 目光瞟过,何璧竟也沉着脸站在不远处。 此情此景,杨念晴低声道:“谢谢,你们不用担心,我只是……” 何璧冷冷打断她:“下次要叫,声音最好小些。” 说完他便转身回房,关上门了。 被感动得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顿时半点不剩全退回去了,杨念晴许久说不出话来。 李游道:“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实在已经很好了?” …… . 冷夫人果然大清早便在门外等候,众人与任老伯作别,随她一道上路,冷夫人性格较孤僻,一路上话不多,几乎都呆在车里很少出来露面。 傍晚,众人寻了客栈安顿。 吃过饭,何璧李游各自回房,杨念晴趁无人留意,走到南宫雪的房间外。 透过虚掩的房门,只见南宫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温和,优雅,两道斜飞的剑眉本该透着十分尊贵与威严的,却又总是微微皱着,无端使得这张俊美的脸多了几分忧郁。 杨念晴敲了两下门:“南宫大哥?” 南宫雪惊回神, 杨念晴走进去:“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南宫雪迅速恢复平静,“找我有事?” 不知为何,这两天他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说话都淡淡的,似乎在刻意疏远,有意回避,那夜的安慰与关怀好像是在做梦。 杨念晴有点发堵,半晌摇头道:“我就是想问问,楚大侠到底是谁?” 南宫雪道:“是冷夫人的丈夫,楚笙寒楚大侠。” 杨念晴惊讶:“不是她的朋友吗?” 南宫雪想了想道:“楚大侠少年时便已名动江湖,生性骄傲,人称‘寒剑公子’;冷夫人也是极有名的才女,自创的‘凤箫声动三十六式’更是江湖中十分罕见的绝技,她为人又与楚大侠一般骄傲,后来二人一见钟情,结成一对令人艳羡的鸳鸯侠侣,江湖朋友送与他们一个美称,叫做‘寒剑冷箫’。” 故事完美得像童话,杨念晴也是女人,不由暗暗羡慕。 “他们是夫妻,怎么会十几年不见?” “他二人成亲不到两年便分开了。” 杨念晴不解:“为什么分开,他们闹矛盾了?” 南宫雪摇头:“倒从未听说他二人有过争执,据说冷夫人临行前还为楚大侠挑选了两个美貌妾室,楚大侠亲自送她上路的。” “感情很好怎么会分开?”杨念晴十分惊讶,“还给他选小妾,哪有莫名其妙就把丈夫让给别人的?” 这个时代,妻子给丈夫选妾其实很正常,南宫雪忍不住抿嘴,没有解释:“前辈夫妻之间的事,外人如何知道,他二人携手江湖,相濡以沫,本是极好的一对侠侣,可惜……” “未必。”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南宫雪一愣,站起来:“冷夫人。” 私下八卦被当事人听见,杨念晴跟着站起身,尴尬不已。 冷夫人并未生气,淡淡道:“你们只知道相濡以沫,又怎知道它的下一句?” 南宫雪沉默。 学到用时方恨少,杨念晴很不光彩地忘记了答案,她也不怕丢脸,直接问南宫雪:“下句是什么?” 南宫雪摇头:“不听也罢。” 杨念晴更糊涂了,待要追问,一个磁性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原来夫人是为了这个缘故。” 冷夫人转身道:“志趣不合,彼此不能增色,反成累赘,不如相忘,自在江湖。” “夫人以为是累赘,在下却觉得未必,”李游走进来往椅子上坐下,笑道,“既是夫妻,自然该彼此容忍,彼此体谅。” 冷夫人嗤道:“强迫自己屈就他人,有何乐趣?” “心中有情,为何不能屈就?”李游叹了口气道,“夫人难道不觉得,夫妻彼此理解容让,相敬相爱,白头偕老,也有许多乐趣么?” 杨念晴没有插嘴。 宽容忍让,岂非也是夫妻间必须要学会的一门学问? 这两人都是江湖中的特别人物,李游不拘礼数,冷夫人也非寻常女子,因此才有了这番罕见的对话,论起这些感□□,二人竟都面不红心不跳侃侃而谈。 冷夫人道:“你只知勉强忍让,又怎知道放手的好处?” “如此说来,夫人游历江湖,已自得其乐?” “不错。” “不知楚大侠是否也一般?” “他自然也好。” “夫人如何得知?” 冷夫人沉默半晌,道:“他醉心武学,如今既无牵拌,正好潜心研习剑法,乐在其中,有何不好?” 李游端起茶杯:“只怕夫人是妄自揣测罢了。” 冷夫人冷笑道:“莫非我还不如你明白他?” “夫人既已忘记,如何明白?”李游笑道,“楚大侠退隐江湖多年,侠踪难寻,夫人口称忘记,又怎会知道他的住处?” 冷夫人倏地转过身,略有怒色。 李游面不改色,端着茶杯道:“心中有情,相忘其实没那么容易,在下说的是也不是?” 冷夫人定定地看着他,脸色十分不好看,半晌嗤笑一声,拂袖走了。 ※※※※※※※※※※※※※※※※※※※※ 看到个有趣的东西,转来大家娱乐下:) 楼主问:"如果你死后,你的墓志铭打算写点啥?"以下是一些人的回复: 1.感谢政府为我解决了住房问题! 2.一居室,求合租,面议。 3.小事招魂,大事挖坟。 4.发布违规信息,永久封杀! by gcd 5.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6.老子是被活埋的!曰! 7.广告位招租 8.提供鞭尸服务,一次100! 9.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10.基因重组中,请稍候……二十年 11.我生在中国,我葬在中国,祸不单行啊! 12.单挑冥王哈迪斯中,征求组队!(网游篇) 13.牧师,帮我复活一下下,谢谢,坐标xx.x(网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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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女人所难免的悲哀之事,”李游摇头道,“但自从听了男人的三从四得,在下才发现,那样的女人实在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南宫雪与杨念晴都忍不住笑了。 “不如相忘于江湖,原来相濡以沫的下句是这个,”杨念晴想起这句话,摇头,“哪个混蛋说的。” 李游道:“庄子。” 杨念晴再次无语。 这时代也知道庄子? . 赶了三四日路,冷夫人就让众人弃了马车,徒步而行,大约又走了四五日,终于到了一座山脚下,冷夫人并不多言,只带着他们往山上走,一路上但见瘦石古木,倦鸟低飞,寒泉低咽,十分静谧。 不久,众人行入一片深林,林中古木参天,鸣声啾啾,泥土地上十分干净,还残留着笤帚扫过的痕迹。 这深山古林还有人住?杨念晴刚升起这想法,路头就一转,一扇朱红色的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光看这门,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两个仆人正坐在门口说话,衣着都十分整齐考究,时有樵子作歌而过,与他们打着招呼。 冷夫人停住脚步默默站了半晌,道:“这便是他的住处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走上前去。 南宫雪整理衣袍,朝那两个仆人拱手作礼:“在下南宫雪,有要事前来拜访楚前辈,烦劳二位代为通报一声,多谢。” 纵然远离江湖,第一公子的名声仍是很管用,两仆人急忙站起来谦逊还礼,年轻些的那个更是满面惊喜之色,连称久仰,就要进门去报信,却又被年老的那个拉住。 那老仆细细打量众人,犹豫道:“我家主人早已退隐江湖,吩咐过不见外客,小人也不敢擅自作主……” 冷夫人忽然截口道:“你就说故人冷清来访,他必定不怪你。” 老仆愣了下,答应着进去了,不消多时,他果然又满面笑容出来,将众人让进门。 庭院寂寂,游廊曲折,谁也不会想到,这深山里也会有这种人家。一切雕栏装饰虽不算十分华美,却也绝不寒酸,可见这里的主人品位不俗。 老仆在旁边引路,不时还陪着说两句闲话,更多的则是偷偷打量冷夫人,想是在奇怪主人为何会破例见她,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位美丽妇人就是自家主母呢。 老仆将众人带至厅上,让座,然后陪笑道:“诸位贵客先用茶,我家主人稍后便出来相见。” 李游含笑答应。 冷夫人忽然叫住他,问道:“你家难道没有小主人?为何不出来待客?” 老仆一愣,答道:“三位小主人年幼时便被主人送出去住了,若无主人吩咐,他们也不敢擅自入庄,如今只有二位夫人在此,不便见客。” 冷夫人点头不语。 丈夫已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她又是什么心情呢?杨念晴打量着她,暗暗叹息,哪知目光无意中那么一转,瞟见李游正好笑地看着自己,仿佛明白自己心中在想什么似的。 杨念晴假作不见,移开视线。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不疾不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男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算年龄他应该有四十多岁,但看上去也就三十几的模样,良好的身材并无发福的痕迹。形容十分俊朗,眉梢眼角虽已有了细小纹路,两鬓也依稀见了霜色,却自有一种成熟摄人的气度。 眉头微皱,目光沉静,凝结一片冷漠凛冽之气,俨然无情剑客,然而再细细看时,又显出十分文雅,分明翩翩书生。 儒雅与冷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同时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 他是谁,已不需要介绍了,除了当年的“寒剑公子”楚笙寒,再无别人。 杨念晴暗暗赞叹。 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几岁还这么有魅力,这位楚大叔年轻时一定是个标准美男子,果然配得上冷夫人。 楚笙寒徐徐走到主位前,站定。 众人都作礼,杨念晴跟着站起身,偷偷瞟冷夫人,却见那美丽的脸上依旧笼罩着一片薄薄的霜雪之色,并无半点惊喜,仿佛面前这个人根本与自己无关。 楚笙寒也只略略扫了她一眼,随即朝众人拱手笑道:“南宫公子大名远扬,这二位想必就是何大侠与李公子了,方才有些杂事,让众位久候,失礼失礼!” 他虽满面笑容,言辞谦和,眼神却还是不经意流露出三分傲气,这片刻功夫,他已看出了李游与何璧的来历。 李游与何璧也恭维几句,彼此客套一番,楚笙寒便请众人重新坐下,自己转身坐了主位,端起茶让了让,又不喝,半晌道:“楚某已退隐江湖多年,不知众位突然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南宫雪道:“打扰前辈清静,我等甚是不安,但此事关系甚大,早闻前辈虽不好俗事,却极正派仁善,必定也不忍再看见无辜者丧命,是以我等才冒昧登门,望前辈恕罪。” 杨念晴暗暗佩服,无论谁听到这么一席话,都不好意思拒绝的。 楚笙寒果然一笑:“南宫公子所说的,可是南宫别苑的血案?但此事楚某并不知情,如何帮得上忙?” 南宫雪看看何璧,将来意说了一遍:“有关叶夫人的来历,还请前辈不吝相告。” 楚笙寒惊讶,摇头道:“她不会杀人。” “说叶夫人是凶手,不只前辈,连我们也不信的,”李游含笑道,“但事有凑巧,多打听些,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些线索。” 楚笙寒皱眉道:“事隔多年,一时之间只怕想不起许多,今日不巧,楚某还有些要事须料理,倘若你们不急,明日再来如何?” 既然来了,多等一天也没什么要紧,何璧站起身道:“如此,多谢前辈,我等明日再来相扰。” 楚笙寒起身道:“不送。” 众人相继往外走,刚至门口,忽然又听他问:“可还好?” 对象是谁不难猜测,杨念晴立即看冷夫人。 冷夫人停住脚步,并不回头,静静地站了片刻,开口答道:“好,多谢。” 背后,他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也没有送出来。 相忘江湖 山脚有个小镇,众人不难找到地方投宿,客栈楼上,杨念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去去的人们,沉默。 相忘江湖,冷夫人与丈夫竟真的成了普通朋友,可见分开未必是坏事,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吧,都有权利去追求。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到,杨念晴忙转脸看,发现李游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旁边。 此情此景,杨念晴没有心思斗嘴,怅然道:“想不到他们这么放得下,各自寻找幸福没有错,看来是我错了。” 李游看着她,有不解之色。 杨念晴莞尔:“我父母离婚了,就是分手,他们都重新有了家,有了丈夫和妻子,还有孩子。” 她重新看着窗外,平静道:“其实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天天吵架,谁都不肯让步,若不是我,只怕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分手了,我也一直都不能原谅他们,既然没有感情,干吗还要结婚,还要生下我,然后说离就离……” 停了半晌,她摇头道:“想想冷夫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他们原来有感情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开心,倒不如分开,我不该勉强留了他们这么多年,也不该怪他们的,只不过对于我来说,也是想要个家,一个完整的家而已。” 一个姑娘当着男人大谈感情,未免有点尴尬,好在这里两个人都不觉得尴尬。 李游看着她许久,道:“未必。” 杨念晴看看他。 李游微笑道:“既成夫妻,自然有情,人生在世,能够互相喜欢已是难得,为何定要相忘?既然喜欢,又为何不能彼此容让体谅?轻易抛弃感情,岂不遗憾?” “谢谢你安慰,我已经不怎么难过了,”杨念晴笑了笑,道,“不过以前我爸……我爹经常和我娘吵,离婚了,他反而还会关心我们过得怎么样,可见分开还是有好处的。” “既是忘了,又何必惦记?” “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吧。” “这个世上能轻易相忘的人并不多,我们不妨打个赌,就赌冷夫人与楚大侠,如何?” 长眉一挑,长睫一扇,笑容如春日朝阳,温暖人心,足以让人忘记所有的不快与烦恼。 杨念晴差点发花痴。 其实这个男人认真起来也没那么可恶,不过跟他打赌…… 杨念晴终于还是清醒过来,迅速进入戒备状态:“我不跟你赌。” 李游道:“只因你必定会输。” 杨念晴毫不留情戳穿:“激将法,收起来吧。” 果然,李游仔细看了看她,似乎有些失望:“想不到才一个多月,你已经聪明了许多,实在不是件好事。” 杨念晴“哈”了声:“什么意思?你想我笨?” “自然,”李游面不改色道,“你若变聪明,欺负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能把这种话说得心安理得,需要多厚的脸皮。 她很抽:“你觉得,你凭什么欺负我?” 他很绝:“因为你不能欺负我。” …… 斗嘴多数时候会令人郁闷生气,可有时候也能让人心情舒畅,杨念晴回到案子上:“如果叶夫人真是白家的人,那任老伯说没见过万毒血掌心法,八成是在说谎,因为他要袒护她。” 李游不语。 杨念晴想了想,又道:“叶夫人当年住在陶家,陶化雨死了,她就改名叫随雨,他们会不会……” 李游依旧不语。 杨念晴终于推他:“喂喂,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李游好笑:“我不必想,因为她的来历明日都会知道了,想太早,想太多,未必就对,何况就算她姓白,我们也不能肯定她就是凶手。”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在下要睡了。” 杨念晴一把拉住他,“等等,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 李游无奈停下:“你的问题不少。” “这个问题让我相当困扰,”杨念晴掀掀他的衣袖,“你的衣服,怎么总是新得很?” 李游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当然,因为它本来就是新的。” “什么!”杨念晴吃惊,“你……天天都穿新衣服?” “当然。” 难怪他的衣服一直洁白如雪!奢侈!杨念晴差点生出仇富思想。 李游忍笑道:“杨大姑娘?” 杨念晴面无表情道:“我想对你说四个字。” 李游很有风度:“请讲。” 杨念晴道:“你凑近点。” 李游果然微倾了上身。 杨念晴大吼:“浪费可耻——” 李游摸着耳朵苦笑:“杨大姑娘果然持家有道,但你莫非想让在下穿脏衣裳不成?” 杨念晴道:“洗洗还能穿啊!” “没人替在下洗。” “你不会自己洗?” “在下是男人,男人怎能自己洗衣裳?” 杨念晴差点吐血:“好吧,你是要面子的大男人,不能去洗衣服,但你可以请人帮忙洗。” “那太麻烦了。” “何璧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懒猪。” “懒人自有懒人的好处。” “怎么。” “至少不必自己洗衣服。” 杨念晴失笑:“你那么有钱,怎么不带两个下人伺候你?” “懒得带,”李游笑道,“莫非杨大姑娘要代劳?” 杨念晴没有拒绝,“我可以帮忙。” 李游并不意外:“哦?” 杨念晴商量:“你把买衣服的钱给我一半,我去雇人替你洗衣服,这样你不用麻烦,又能省钱……” 李游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 “怎么不行?” “有人想从中获利。” 意图被看穿,杨念晴没觉得尴尬:“我是你的朋友,你何必这么吝啬?” “这就对了,”李游道,“你只是在下的朋友,又不是在下的老婆,对朋友花钱自然不必舍得。” …… 杨念晴开始后悔。 不该把现代“三从四得”的观念灌输给古代男人的,尤其是聪明男人,特别是朋友。 . 夜不知不觉过去,清晨很快来临,山风袅袅,山鸟寂寂,一切都带着不寻常的静。昨日才踏过的同样的石径,今日走上去,又别是一种滋味了。 众人再次步入林中。 不知为何,离庄子越近,杨念晴越来越觉得别扭。 冬日阳光轻轻地抹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带着淡淡的、温柔的金色光晕,分外美丽,然而那片朦胧的光华里,竟透着股莫名的悲哀。 门前没有一个仆人。 没有风,杨念晴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心头升起一片冷意。 开门的正是昨日那个老仆,那张原本应该笑容满面的老脸上此时正布满了焦急悲痛之色,依稀还带着泪痕。 “是你们! 听他语气不对,南宫雪一愣,随即谦恭地微笑:“老伯且慢见怪,正是楚大侠叫我等今日再来的,烦请老伯……” 老仆怒道:“我家主人已退隐江湖许久,从不曾有事,都是你们……你们……”他哽咽着,竟说不下去了。 众人正莫名其妙,门里就响起了一阵女人的哭声,越来越近。 那老仆急忙转身冲门里道:“二夫人,三夫人,昨日主人见的就是他们,他们又来了!” 门开了,两个三十多岁的美丽妇人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出来,双目通红,满面泪痕:“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害得他……” 话未说完,她们就哭成一团。 冷夫人厉声道:“究竟出了何事?” 两名妇人看着她愣了半晌,其中一个惊叫:“夫人!” 老仆和丫鬟们全都傻了。 两妇人赶紧上来见礼,拉着冷夫人痛哭:“姐姐,庄主自从昨夜进了书房……” 不待她们说完,冷夫人已掠进门去了。 何璧说声“带路”,那老仆才反应过来,连忙领着众人往书房走。 路上庭院山石并无异样,远远的,书房门大开着,冷夫人站在门口,双手扶门框,静静地望着里面,似乎已经痴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杨念晴来不及深思,跟着众人走过去。 看清门内场景,每个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迎面白色墙壁上,赫然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多管闲事。 字是暗红色,不知用什么东西写成,红色中又隐隐透着些碧色,仿佛有些粘稠,有些地方已完全凝固,变得发黑了。 简单四个字,警告意味甚浓。 冷夫人看着墙上的字,脸色如同那些雪白的小笺。 杨念晴艰难地张口,正欲说话,忽然一阵“噗啦啦”的声音传来,眼前有无数白色的东西扬起,如同大片的雪花飘散,衬着墙上的字,气氛更加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李游伸手拈过一片,竟是张巴掌大小的信笺。 纸笺的质量很好,雪白,剪裁十分精细,杨念晴立即朝窗边望去,发现它们原本都整齐地叠放在案头和书架上,此刻却已有大半被风吹落。 许久,冷夫人恢复日常的冷漠,缓步走到案边,俯身从地上拾起了一枝毛笔。 笔上墨汁尚未凝结,看来楚笙寒出事时,正拿着这枝笔在写东西。 杨念晴心中微动,连忙仔细看过地上飞落的纸,却发现全都空白一片,没有一张写过字。 是他来不及写?还是已经写过,而被凶手取走? 他要写什么? 何璧忽然道:“今日初二。” ※※※※※※※※※※※※※※※※※※※※ 前日好象有同学问背景音乐- -,这是神思者的,《kyara》 楚笙寒 月初失踪,这种事放在最近很敏感,只因上个月无人失踪,众人便放松了警惕,以为凶手一心提防众人,不敢贸然行动,哪知他还是出手了! 冷夫人坐在偏厅椅子上,看着手上的竹箫,目光凝滞,不发一言,似在沉思,又似在发愣。 沉默许久,南宫雪看着李游道:“或许不是叶夫人。” 杨念晴道:“也不一定,现在我们已经不能知道她的来历了。”她停下来看了看冷夫人,犹豫:“会不会是……灭口?” “灭口”两个字她说得很轻。 李游摇头道:“对于此案,楚前辈知道得并不多,倘若果真是叶夫人,她此时这么做,岂非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杨念晴道:“但你别忘了,这个凶手很聪明,会故布疑阵。” 南宫雪点头道:“叶夫人尚有可疑之处。” 杨念晴迟疑道:“凶手在警告我们,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否则……” 否则会有更多无辜之人丧命,而他们找上谁,就会给谁带去厄运。 众人都不说话。 李游看着冷夫人,面露愧疚之色:“我等实在不该来……” “先回南宫别苑。”冷夫人打断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了。 南宫雪勉强笑道:“楚大侠未必会有事,十五近了,已来不及赶去唐家堡,先回别苑也好。” 月初失踪,十五夜,楚笙寒会不会与前面张明楚他们一样,出现在南宫别苑的树上? 杨念晴看看门,又扭头看李游,却见他正冲自己缓缓摇头。 . 没有耽搁,众人当即掉转方向,直奔南宫别苑,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楚笙寒这次失踪必定凶多吉少,只是都不愿意相信。杨念晴担心冷夫人,处处留意,哪知道冷夫人这一路上表现竟无丝毫异常,同样的少言寡语,同样的冷漠,别说激动,连伤感都看不到半点,杨念晴开始怀疑,真看到楚笙寒的尸体她也是面不改色的。 众人日夜兼程,赶到南宫别苑时已十四,南宫雪作为主人,将一切安排妥帖,等待明日十五的到来。 外面见识了一圈,重新回到南宫别苑,杨念晴才真正理解它的富丽,普通下人们的装束比起外面都大有不同,许多自己看起来觉得平常的东西,在这个时代都是珍稀物品,有的还是从西洋商人处买下来的,价值连城。 黄昏,杨念晴没去小厅上用晚膳,而是推说不舒服,独自在房间里。 “在不在?”门外传来李游的声音。 杨念晴打开门:“你来做什么?” 李游道:“在下只是好心,来问杨大姑娘哪里不舒服,需要什么?” 杨念晴没有客气:“借我点银子。” 李游果真丢了锭银子给她。 “难得这么大方,”杨念晴松了口气,接过就走,“多谢你,我要出去买药。” 李游走进房间坐到椅子上:“天色已晚,到后门口让个婆子去就行了,女人就是麻烦。” 杨念晴倏地回身,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李游垂眸咳嗽道:“其实你的药不需去外面买,那些婆子会替你准备。” 杨念晴道:“逛青楼的,你倒是见多识广。” 李游没有反驳,闪身消失了。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一名妇人带着个小丫头出现在门外,妇人四十几岁模样,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穿着比别的丫鬟婆子又高了个档次。 白天见过一面,杨念晴认得她,忙笑道:“辛大娘。” 原来这妇人是辛管事之妻,因南宫别苑没有女主人,南宫雪就让她来安顿杨念晴。 辛大娘热情地拉着她的手,笑道:“公子特意让老身来告诉姑娘,需要些什么,尽管跟老身讲就是,不必见外。” 她又从丫鬟手里接过个包袱递给杨念晴:“老身揣度着,给姑娘准备了这些东西,姑娘看看,若不够齐全,老身再叫丫头们去准备。” 包袱里装着些女人用的东西,杨念晴脸一红,连忙道谢。 想是白天表现异常,晚上又没吃饭,南宫雪向来细心,察觉她有难言之隐,所以才吩咐辛大娘来探问。 辛大娘再说两句,就带着丫鬟走了。 李游从梁间飘下,坐回椅子上:“看到没有,见多识广的人也不只在下一个。” 杨念晴反而不觉得尴尬了:“南宫大哥没你想的那么多,他是担心我病了,让辛大娘来问声。” 李游“哦”了声,道:“南宫兄怕你病了,所以没让男人去替你请大夫,而是让女人来问。” 杨念晴一脚朝椅子踢过去:“你知道的太多了。” 李游喃喃道:“这是上品檀木,姑娘,南宫兄那么好,有人却要踢坏他的椅子。” 杨念晴当即收脚。 “稍后会有人送饭菜来,你最好快些,”李游站起身,从她手里夺回银子,不紧不慢走出门,“看来在下的银子,你已经用不上了。” . 杨念晴略作收拾,果然很快就有人送了饭菜过来,饭后,外面夜色初降,她一时也无睡意,不由出门往前面厅上走。 小厅里灯烛明亮,南宫雪正和几个管事商议事情,他穿着件白色嵌金丝绣袍,坐在案前翻看帐簿,偶尔问两句话,远远看去,神态依旧安然,只是那优雅温和的外表之下,越发透出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其实杨念晴早已发现,所有的管事与下人们对南宫雪态度不仅很恭敬,而且很小心,可见这个温和的人也有强硬的一面,天生的管理者,怪不得年纪轻轻生意就遍天下了。 须臾,管事们陆续退出来,杨念晴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勇气,打算回去休息。 “杨姑娘?”柔和的声音传来。 躲避不及,杨念晴只得走上阶,扶着门道:“天都黑了,南宫大哥还有要紧事处理?” “生意上的事,很快就好,”南宫雪放下手里的帐簿,“怎不在房间?” 杨念晴道:“没什么,随便走走而已,见这里还亮着灯,就不知不觉过来了。” “可用过晚膳?” “已经吃过,谢谢。” 这声谢有点敏感,彼此都感到了尴尬,有意无意错开视线,杨念晴察觉失言,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既不好马上就走,更不好进去。 终于,南宫雪道:“是否进来坐坐?” 邀请的话,却是客气多过挽留,习惯性的礼貌,听不出半丝特别,足以令人清醒,也清楚地看到差距。 杨念晴垂眸笑了下:“不用了,我要回房歇息。” 南宫雪果然没意外:“我叫人送你。” 杨念晴摇头:“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记得路的。” 南宫雪已重新翻开另一本帐簿,闻言抬眸看她。 杨念晴缓步走下两级石阶,终是忍不住回头,似随口笑道:“这么冷的天,熬夜会伤身体,南宫大哥还是早点安歇吧。” 南宫雪移开视线:“没事,再看片刻就好,多谢。” . 因为他出自善良的对待,就引出这些不切实际的乱想,杨念晴也很后悔,更怕让友情也因此受影响,于是当即收心,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匆匆进后园往自己的房间走。 冷夫人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 想到楚笙寒生死未卜,杨念晴忍不住停下脚步,透过门缝望了眼,发现冷夫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 看着那雪白的影子,杨念晴犹豫片刻,最终伸手敲了敲门,轻唤:“冷夫人?” 冷夫人似已入神。 杨念晴只得提高声音再叫了声。 冷夫人终于回过神,扭头见是她,问道:“有事?” 她真的一点也不紧张丈夫的生死?这种时候杨念晴当然不好问出来:“没有,就是看夫人还没休息,所以……” “都是过去的事了,”冷夫人打断她,看着窗外夜色,目光悠远而朦胧,“人谁不死,伤心无益。” 别人都一直很小心地不敢提,倒是她自己将这个“死”字说了出来。 杨念晴闻言也放了心,走到她身旁:“夫人能这么想就好,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楚大侠未必有事。” 冷夫人点头,半晌淡淡道:“觉得我无情,不算个女人么?” 杨念晴摇头道:“没有,性格不合,过得辛苦,勉强在一起也没意思,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实在我们那边,女人可以做很多自己喜欢的事,可以工作,可以出去玩,可以提出离婚,丈夫若找小妾,可以告他,女人不一定要依赖男人而活。” 冷夫人难得转脸看了她片刻,露出几分怀疑:“果真有这种地方?” 杨念晴忙道:“是真的。” 话是真话,却存了安慰之心,她再有自己的坚持,毕竟也是个女人,谁都不愿意被误解成无情吧。 半晌,冷夫人轻轻叹息道:“倘若我有个孩子,只怕也与你差不多大了。” 所有的美丽,所有的冷漠,刹那间都化做了一片薄薄的惆怅之色,这一刻,杨念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个世上能轻易相忘的人并不多。” 究竟谁对谁错?纵然分手,纵然彼此无遗憾,但他们还是同样关心着女儿的,既然得到的爱并没有减少,又何必非要那么执著,对一个无关的答案那么介意?或许,自己对这个问题执著,并不只是为他们? 杨念晴沉默。 冷夫人忽然道:“不早了,去歇息吧。” 杨念晴回过神,答应着转身要走,转眼间又被一件东西吸引了。 长长的竹箫,看样子普通得很,但冷夫人似乎从来都没放下过它,连吃饭也是紧紧握在一只手里的。 杨念晴忍不住凑过去。 冷夫人仿佛又在想什么事,整个人都已痴了,并没留意她的动作。 箫是竹制的,有点旧,表面却很光滑,连小小擦痕都没有,在灯下显出光泽,可见她平日里十分爱惜。认识这段日子,从未见她吹过一首曲子,听说她的绝技是“凤箫声动三十六式”,那这枝箫就只是她的武器? 目光转移之际,杨念晴忽然一震。 箫身上,竟刻着七个细细的小字: 小楼吹彻玉笙寒。 字不大,由于长期被拿在手中摩擦的缘故,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玉笙寒,笙寒…… 杨念晴站了片刻,默默退出门。 失踪 夜已深,园中地面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露还是雨,飘飘洒洒如同半空飞针,蒙蒙一片,沾得头发上也湿湿的,令人睡意全无。 杨念晴抱膝坐在阶上,觉得很冷。 放手,彼此寻找自己的快乐与幸福,是种解脱吧,但果真是忘了么? “这世上能轻易相忘的人并不多。”耳畔回响起磁性的声音。 手指不自觉捏起一片小石头,在地上划。 杨念晴暗暗感慨。 父母轰轰烈烈的相爱史,她早已知道,父亲还为此与家里大闹一场,想不到两个人历尽辛苦终于走到一起之后,反而天天吵,说离就离了。 爱,竟是这么容易忘记。 两个人都太要强,就算自己再努力,还是留不住这个家。“相忘于江湖”,在他们身上演绎得很顺利,他很快再娶妻子,她也有了丈夫,每次见面都那么轻松随意,彼此客气地打着招呼,客气地说着话,围绕着女儿的话题,仿佛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一样。 或许有点不一样,杨念晴说不上来。 不过,这应该就是21世纪男男女女们活得比较快乐的原因吧,可以随性而为,相濡,相忘,就算弄清楚答案也无意义,何必自寻烦恼。 简单的线条勾勒下,一只卡通兔子应手成型,姿态很是滑稽。 无意中生出玩性,杨念晴顺手又在旁边画了只。 “夜深,怎的还在外面?”背后传来温和而略带责备的声音。 南宫雪立于阶前,玉色衣衫,颜色朴素做工精致的腰带,名贵玉佩,几件简单却不失身份的饰物,俨然贵公子。 说何璧是神,实际他更像神吧,温雅仁慈,美好得有点不真实。 杨念晴站起身道:“南宫大哥不也没睡么?” “刚处理完事情,”南宫雪缓步走到她旁边:“你……” 既然决定打消妄想,面对起来就容易得多,说话也无须再有顾忌,杨念晴将心中疑惑讲了一遍,道:“其实我已经不怪他们了,就是想知道答案,冷夫人是不是对的。” 南宫雪默然片刻,道:“冷夫人如此,你父母如此,应是自有他们的道理,多想无益,何况这世上本就少有一心人。” 杨念晴终是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问:“南宫大哥会是一心人吗?” 南宫雪愣了下,没有回答,移开话题:“楚大侠只怕已凶多吉少,如今虽说别苑四周有守卫,但这半夜,最好不要单独出来走动。” 最后的那点小心思彻底消失,杨念晴笑了笑道:“小楼吹彻玉笙寒,她到底真不伤心呢,还是……” 没等她说完,南宫雪忽然看着前方道:“冷夫人。” “我不伤心,”冷夫人缓步走过来,手上抱着一件白色披风,她皱了秀丽双眉,将披风披到杨念晴身上,又看着南宫雪道,“夜凉露重,出来行走易受风寒,年轻人更该爱惜自己。” 平淡的语气里,依稀透着长辈般的慈爱,杨念晴心中一暖,垂首道:“谢谢夫人。” 冷夫人看着她片刻,转身要走。 “夫人且慢。”南宫雪忽然叫住她。 冷夫人停住脚步,回身道:“我明白,南宫公子不必担忧。” 唇边浅浅的一抹笑容,足以将那整张脸上的冰霜之色融化,整个人看上去既美丽又和蔼。 她低声叹道:“我们早已互不相干,只不过有个约定,倘若谁先走了,另一个都要赶去送上一送,我此番只是赴约罢了。” 杨念晴松了口气。 看来就算丈夫不幸被害,今后她还是能安心地活下去吧。 南宫雪道:“夫人能这么想就好。” 冷夫人看着二人摇头道:“倘若果真……我正好送送他,何况我也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走,他的剑法在江湖上可列入前十位。” 剑法再好,又怎能防备暗算?杨念晴没有说破。 冷夫人似想起什么,看着南宫雪道:“只是我长年居无定所,如今虽说来为他送行,却并无半点准备,还要劳烦南宫公子……” 南宫雪道:“夫人放心。” “多谢,”冷夫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都早些睡吧。” 美丽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杨念晴怅然,低声叹道:“她这么容易就想开,本来是好事,可我又有点为楚大侠伤心了。” 南宫雪看着地上的画问:“这是何物?” 杨念晴照实答道:“是兔子。” “兔子?”惊讶。 “样子画得夸张了吧,”杨念晴介绍,“这是卡通画。” 南宫雪再仔细看了半晌,笑道:“虽不太真,倒也新鲜可爱。” 杨念晴早就想见识他的画技,闻言顺势道:“南宫大哥都忘记了还欠我一幅画吧?” 南宫雪抿了抿嘴,道:“外面太冷,去书房如何?” . 书房摆设十分清雅,案上林立的笔峰,雕刻精美的古研,墙上名家的书法,壁间高悬的宝剑……件件都符合富贵人家该有的模样。两个书童恭恭敬敬地跟进来,直到主人说不须听候吩咐后,这才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杨念晴往案旁一坐,仔细端详他,故意作出不可思议的样子:“南宫大哥这么温柔,我还担心你是谁都可以欺负的。” 南宫雪哭笑不得,走过去焚起了一炉上好的檀香,再取出个精致的匣子,里面装着墨盒,还有□□的笔砚等物。 檀香味幽幽飘散,令人倍觉清雅。 “画家要大显身手了,”杨念晴忙站起来,主动替他铺好纸,再拿过墨盒,“我来替你磨墨。” 富贵人家的东西都是订做的,远非市货能比,见她拿着墨盒翻开覆去钻研,迟迟打不开,南宫雪忍住笑,伸手取过盒子,不知在哪里轻轻拨了下,就听“啪嗒”一声,盒盖掀开了。 他拿出墨块,细心教起来。 “水不可太多。” “……放正,要轻……慢些……” 杨念晴还真没动手磨过墨,毕竟在以前那个时代磨墨的机会太少,想不到中间有这么大的学问,眼见墨色差不多,她才甩了甩发酸的手臂,抬起脸看,却见南宫雪提笔蘸墨,一只手略略按着纸,开始作画。 无论男人女人,认真时的姿态都是最美最动人的。 半边侧面映着灯光,剑眉微皱,神情专注,长发垂于臂间,随笔势轻轻晃动…… 其实和这样一个人做朋友很好,没必要求太多。 无奈越是明白这道理,就越是被吸引。 南宫雪寥寥画了几笔便停下,仔细端详片刻,嘴角微弯,抬头正要说话,忽见杨念晴看着自己,连忙飞快将视线移回纸上。 平日那么沉稳,居然会脸红?杨念晴反而觉得好笑,不过等到看清那幅画之后,她整个人都傻了。 雪白的纸上赫然一只卡通兔子! 想不到他看了那么两眼,就能记得分毫不差,线条流畅,比起自己画的反倒更俏皮可爱,只不过……画家的卡通兔子是不是也千金难求? 杨念晴瞅他:“南宫大哥不会打算送它给我吧?” 南宫雪却看着画笑了,带着罕见的顽皮之色,他捧起那张画递给她:“正是要送与你,你该不会嫌弃?” 更确定他是故意的,杨念晴嘴角抽动几下:“当然好了……” 话音刚落,突然有个磁性的声音传来:“不好,依在下看来,实在是很不好,一点不好,太不好了。” 二人惊得同时回过头,门口一人衣白如雪,不是李游是谁! 南宫雪“哦”了声,问道:“李兄何出此言?” 李游踱进来,看看杨念晴,又看着那只兔子:“令人失望,自然不好。” “失望?” “不是千金难求的画,连在下都要失望了。” 顾不得看旁边南宫雪的神情,杨念晴扯住李游就往外拖,匆匆出门下阶,直走出院门,走过游廊,到树下才停住,丢开他。 李游退开两步:“姑娘莫要动手动脚,坏了在下清白。” “你还有清白?”杨念晴失笑,“我问你,还敢不敢跟我打赌?” 李游来了兴趣:“赌什么?” 杨念晴道:“赌冷夫人和楚大侠,他们已经忘了。” 李游端详她半日,失望地摇头:“奇怪了,明知会输还要赌,莫非有的人并没变聪明?” 杨念晴道:“废话少说,你赌不赌?” “求之不得。” “这次我们是要有赌注的。” “自然,”李游侧过身,伸出一根手指,“倘若你输了,就必须替在下洗这么多衣服。” 杨念晴爽快地答应下来:“好,若你输了呢?” “随你如何。” “随我?”杨念晴当即微笑,强调,“随便我?” 李游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扬了扬:“自然。”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小楼吹彻玉笙寒 依旧是那座小小的、古朴的阁楼,雕花的栏杆,红红的灯笼,还有,楼畔那棵熟悉的、又高又茂盛的大树。夜已很深,露气如雨,映着灯光,丝丝随风飘摇,初来这里那个夜晚见到张明楚尸体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杨念晴觉得更冷。 已经是第二次坐在这里了,面前桌子上摆着同样精致可口的糕点与美酒,却是谁也没心情品尝。 栏杆外面的树荫下,赫然停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木质量上乘,自然是南宫雪答应冷夫人准备的,明知道里面是空的,可每个人心里反而更加紧张,因为它可能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南宫雪还是让人将别苑重重围住了,但凶手三番五次得逞,不也是这样? 更声穿透黑夜,子时已至。 众人本来都全神戒备着,直到此刻,确认树上无异常之后,才略略松了口气。 杨念晴笑道:“他不会来了吧。” 南宫雪微笑着站起身:“楚大侠或许没事……” 话说一半就没了下文,他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树下那口棺材。 棺材盖得并不严实,就在那当中的缝隙里,依稀露着片小指头大小、并不显眼的蓝色东西,似是衣衫的一角。 明明是空的棺材,里面怎么会有这个? 冷夫人脸色煞白。 李游与何璧对视一眼,紧接着黑影晃动,再看时,何璧已站在了树下,他紧紧盯着那衣角片刻,忽然伸手将棺材盖猛地一掀—— 一张熟悉的脸。 居高临下,灯笼将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 面色虽难看,神态却极安宁,眉宇间依稀可以见到那片天然的傲气,除了唇角几点血渍,他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正在沉睡,全无前几位死者的可怖之态,凶手显然很敬重他,并未过多折磨。 剑,依然挂在他的腰间。 看着那张发紫的脸与乌青的唇,死因无须怀疑。 谁也没有说话,都担心地看向冷夫人,却见她只是呆了片刻,渐渐地就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与优雅,身形一闪就轻轻落到了棺材旁边。 她静静地看了棺中人半日,忽然转向南宫雪道:“事已至此,一切还要有劳南宫公子。” 南宫雪道:“夫人放心。” 冷夫人摇头,又矮身朝他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夫妻二人先谢过公子了。” . 很快就有下人过来,将棺材抬到指定的房间里,至于安顿楚笙寒的遗体等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众人带着别苑内所有守卫仔细将别苑搜索了遍,自是没有凶手的踪迹,最终众人都回到小厅上。 南宫雪道:“那口棺材早起抬来时,李兄也曾亲眼查看过。” 李游点头。 当时里面空空如也。 但如今,那神秘的凶手不仅避过了重重守卫,瞒过了这里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如期将楚笙寒的尸体送了进来,还主动将他放进了棺材里面!能做出这一系列简直不可能的事情,需要何等的本事,是何等的可怕! “我一直命人将它停放在东边院子里,”南宫雪摇头,“也是我亲眼看着他们抬到这里的。” 杨念晴道:“现在就算把人都叫来问,也问不出什么,谁会留意一口空棺材呢,会不会……凶手就是别苑里的人,或者有人跟凶手勾结?” 南宫雪只微微一笑。 李游道:“南宫兄使出来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冷夫人站起身:“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她竟不再看众人,转身就走。 事情既然发生了,再守下去已无意义,何璧自回房间,南宫雪去了前厅,与总管商议如何料理楚笙寒的后事,这样一个夜晚,恐怕谁也睡不着。 杨念晴主动拉住李游同行。 “有些人的胆子就不能像声音一样大么?”李游虽是笑话,却也担心,由她扯着袖子往前走。 “现在你得负责把我安全地送回房间,还有,晚上不能睡太熟,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姑娘很会拿在下使唤。” 杨念晴道:“不是赌输了就随便我怎么样吗,想反悔?” 李游停下脚步:“在下几时输了?” 杨念晴道:“你也亲眼看见冷夫人的反应了。” 李游没有反驳,因为他已看见,冷夫人正远远地走来。 . 雪白衣衫,在夜中显得分外清冷惨淡,她缓步来到二人面前,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 李游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询问。今晚发生的事固然是令人悲伤的,但看她的表现,杨念晴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她了,一时也沉默。 冷夫人忽然道:“待送了他,我也要走了。” 李游点头:“夫人珍重。” 冷夫人道:“我想了想,你的话也有些道理,以往是我过于固执。” 未等李游说话,她又转向杨念晴:“有他在,你是幸运的。” 杨念晴尴尬:“夫人弄错了,我们……” “他能明白这些,很好,”冷夫人打断她,“能跟着他,想必都是有福的。” 想她是看路上两人常斗嘴,所以误会了,杨念晴也不再解释,面前这女人对认定的事向来很自信。 李游笑道:“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杨念晴被雷到,往旁边移开两步。 冷夫人点头看杨念晴:“我并无一个儿女,明日就要走了,且送件东西与你吧。”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子,拉起杨念晴的手替她戴了上去。 大约是因为那无意中透出的慈爱,与母亲极为相似,杨念晴眼眶有点湿:“夫人这么快就走?楚大侠还……” “留下来已无必要,走了,”冷夫人放下她的手,“你与我有些像,却未必是件好事,以后还是不要再乱想了。” 见她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杨念晴不解。 冷夫人转过身就走。 李游叫住她:“夫人且慢。” 冷夫人停了脚步,既不转身也不询问,静静地背对着二人。 “夫人还未想通?夫人之所以行游江湖能自得其乐,并非因为相忘,反而是相忆,只因夫人知道楚大侠必定记得你,”李游看着她的背影,却轻轻拍了下杨念晴的肩,“心中有情,为何不能容让些,既有情,又岂会这般容易忘记?” 杨念晴听得心头一暖。 他这番话并不只是说给冷夫人听的。 出乎意料,冷夫人竟没有生气,淡淡道:“多说无益,你们早些歇息吧。” 望着她远去的方向,李游喃喃道:“倘或还想不通,只怕要出事。” 杨念晴摇头:“你说的有道理,可她看起来也真不像在伤心,想不到她明天就要走……” 长长的睫毛掩去目中神色,李游打断她:“你若这么以为,就错了。” 话音刚落,他伸手揽住杨念晴的腰,腾空飞起。 身在半空看得更清楚,整座南宫别苑灯火阑珊,眼看着池塘、小桥、游廊、树荫一处处从脚底掠过,终于,李游抱着她无声地落地。 不近不远,正好可以看见灵堂当中的那口棺木,外面搭着简易的素棚,十来个下人正守在那里打盹,显得很冷清,冷夫人执意要求从简,南宫雪面上依她,到底还是暗中遣了人连夜进城,置办其余丧葬所需物品。 来这里干什么?杨念晴皱眉,疑惑地望李游,却见他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看向远处。 虽然此人嘴贱,但不得不承认他智商高,做事肯定有理由。 杨念晴没有多问。 夜更深,露更冷,枝头湿漉漉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漫天风露中,终于出现一道白色的、优雅的人影。 步伐平缓,衣袂被风吹得扬起,装束精致,可以看出有经心装扮过,皎皎姿态,恍若月中嫦娥。 她缓步走到门口,望着里面静静地站了许久,才抬脚走进去。 杨念晴张了张嘴,又闭上,看门外那几个下人还是睡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应该是被她点了穴。 纤手抬,棺材盖忽然飞起,无声落地。 随后飞出来的,竟是楚笙寒的尸体。 糖心饼 寒冷的夜,越发衬出烛光的温暖,俊朗的脸在灯光映衬下,也显得温和了几分。他整个人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睡去许久。 “十七年……还是我先来找你。”喃喃的声音如梦呓般。她对着尸体默默站了半晌,忽然身形一矮,也斜斜坐在了旁边地上,如同一个孩子般,双手抱膝,静静凝视着那张熟悉的脸。 表情渐渐迷惘,目中似有星光闪烁。 “当初的约定,各行其道,两两相忘,除非我们哪一个先死,另一个必定要赶去相送,哪知我果真只见到你最后一面。” 她低低叹息:“如今我来送你了,但你又何必如此急着走?就不肯让我一次,先送送我?李公子说得对,我始终没有忘记,你也没有忘记,是不是?只是我们都不肯承认罢了。” 素手缓缓朝他伸出,却又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缓缓摩挲。这只手曾经那样紧紧地拉着她,温暖有力,而如今,她却已许久没有拉过了。 她轻轻笑了:“这些年,你一直都派了人在暗中打听我的消息吧,其实我早知道的,只不过,我不想让你察觉,因为……” 手抚上他的脸。 “因为,倘若你发现我已知道此事,一定不肯再打听下去了,对不对?” 脸上冷漠之色全然褪去,换上了平日从未有过的温柔之色,温柔中,满是幸福与爱恋。 忽然,所有温柔尽数消失。 她咬牙恨恨地看着他:“但你还是不肯亲自来找我,不肯开口让我回去!” 面对她的愤恨,他没有回应。 恨恨的目光又渐渐软下来,她忽然笑了,伸手拿起旁边的竹箫,在他面上晃了晃,仿佛在对恋人撒娇。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年我自创的‘凤箫声动三十六式’名动江湖,所有人都交口称赞,谁知你看了,却笑我只会以箫作武器,反倒失却了它的本性,然后你拿过它吹了一曲《蒹葭》。” 素衣飞扬,傲然立于崖上。缠绵的箫声从指间流出,他放诞地盯着她,然而那冷酷的眸子深处,分明是一片浓浓的、化不开的笑意。 古老的词调道尽了青年男女们的爱慕: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央…… 那一刻,她竟莫名地发慌,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回忆总是美好的,令人羡慕,令人沉醉。渐渐地,那美丽的脸上浮现出梦幻一般朦胧动人的光辉,眼中满盛幸福之色。 “待我再拿回来时,上面却已多了一句词,”她笑道,“‘小楼吹彻玉笙寒’,你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 不多片刻,那片光辉又黯淡下来。 “可自那以后,我再没见你那么笑过了,”她垂下头,“是不是因为我总与你赌气,才令你如此?” 许久,她抬起头,露出一丝顽皮之色:“后来我借了你的剑看,其实我也留了东西,你当时看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发现。” 纤纤玉手拿过他身边的剑,缓缓□□。 剑光荡漾,寒如水。 杨念晴一惊,李游摇头示意她放心。 看着那剑,冷夫人皱眉似有不悦,她放下剑,反而将剑鞘拿到他面前,十分得意:“你总拿着剑看,却并未留意这剑鞘里面,‘冷落清秋节’,你天天用它,有没有看到?” 她只管自言自语,根本忘却了一件事,面前的他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笑声渐渐轻下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缓缓将剑送回鞘中,放回他身边:“如今我已不再年轻,你却还是没变,那日见了我,是不是很失望?若我们永远像当初见面时那样该多好!我知道,那日你其实并没什么要紧事,叫他们过一日再来,也只不过是想多见我一面而已,是不是?” 声音已发颤,她终于伏在他身上,轻声泣道:“但你为何不肯说,竟不知……我也在等么?” “当年你早出晚归一心练剑,天还未亮就走了。” 每次看着灯下那个拭剑的影子,看着那张令她心动窒息的脸,她几乎就要开口请求了,然而她没有。只是当那个人影真正消失在门外以后,她便再也不曾合眼。 “我很想叫你留下来,好好陪我一天,就算哪里也不去,陪我坐着也好……可我始终没有说出来,”她摇晃着他,流泪,“其实你也在等我说,是不是?你总是这脾气,不肯服输,可我是你的妻子,为何你连我也不肯让一次?” “怪我,我若是说出来,你该会留下来陪我吧?我却与你一般要强,我……我也怕你不答应……我怕先低头,会令你看低我!” . 一个分明深爱着妻子,却从不肯开口说出来,另一个也同样不肯服输,两个同样好强的人走到一起,是幸还是不幸? 杨念晴早已看得满面泪痕,忍不住往李游肩头靠。 洁白的衣裳沾湿大片,李游没有再嘲讽,反而顺势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可见触景生情,他也不够冷静了。 那边冷夫人已出神,根本没有留意外界动静。 . “我不想离开你的,只要你开口留我,就算只说一句话,我也断不会走。可……可你没有!你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点头同意了。” 她握紧了那手,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气!我故意为你选妾,故意要你送我,你还是不肯说!” “后来我就真走了,既然你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你!”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许久,手缓缓松开,她擦擦眼泪,忽然自嘲地笑了:“我实在不该怪你。我是你的妻子,却也从未对你忍让半分,总是与你赌气,成亲十九年,我都没能为你留下一个孩子,你如今会不会怪我?” 她喃喃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再不和你赌气了,你也多让让我,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 她却似乎已得到答案,满意地笑了。 看着丈夫身边那柄剑,她皱起眉,伸手取来扔到一边,随后,一支竹箫递到了那只僵硬的手上。 “不让你再天天练剑了,我要你天天吹给我听。”笑容中似乎带着得逞的开心。 她这是—— 杨念晴没反应过来,旁边李游就变色:“夫人且慢!” 接下来杨念晴只觉得手腕一紧,随即便听到“叮”的一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李游拉着她走进门。 一支金簪躺在地上,锋利的簪尖在烛光中闪烁。旁边还散落着晶莹的碎片,也闪着玻璃般的光泽。杨念晴这才发现,手腕上,先前冷夫人送的那只玉镯已不见了。 冷夫人看着地上的金簪,似乎已痴了。 杨念晴默默地在她旁边蹲下来,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游也不语。 “你们可是在笑我?”冷夫人反而先开口了,“你说得对,我并没有忘记,只是始终不肯承认罢了。” 目光又移到丈夫沉睡的脸上。 “我们都错了,赌了这许多年的气,如今才知道该容忍体谅些,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明白,你说,我们活了这么多年,竟不如一个孩子?” 她再无顾忌,眼泪直流:“太晚了……” “这个世上能轻易相忘的人并不多”,终于找到答案了,杨念晴只觉得心里阵阵酸疼。 “不晚,”李游忽然叹道,“夫人以为自己真无牵挂了么?依在下看来,夫人还有许多事该去做,又怎能一走了之?” “我并无什么事,”冷夫人摇头道,“我只后悔,未能给楚家留下一个子嗣,如今连他也去了,我已无半点挂碍。” 李游皱眉,露出少有的严肃之色:“害楚大侠的凶手是谁?莫非夫人宁愿让他不白而终,也不肯为他活着做这最后一件事么?” 冷夫人沉默半日,逐渐恢复冷漠:“我不该带你们去找他,们先出去吧,我送送他就好。” 杨念晴迟疑,看向李游。 李游却只点头应了声“是”,然后拉起杨念晴就往外走,直到出门后,杨念晴才发现,不知何时阶下已站着两个人。 南宫雪脸色发白,愣愣地望着门里,那些痛苦与忧伤令人不忍再看。 何璧依旧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然而那双漆黑锐利的眼睛里,也依稀浮现着一丝悲哀与同情。 李游摇头道:“走吧。” . 众人都知道此刻不宜再进去打扰,转身回去。 “十几年,我都未能为你做什么,如今,我却要活着做这最后一件事,你再等我几日可好。” 门内,冷夫人脸上浮现出更多更重的霜冷之色,她费力地抱起丈夫,放入棺材里。 忽然,她似乎发现什么,全身一颤,迅速抓起他的手查看,失声道:“不对!” 刚叫出这声,她又猛地扭过头,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人。 “你也发现了。”淡淡的声音。 “不错,”她松了口气,重新皱起秀眉,扭头仔细检查丈夫的尸体,“这是……” 话音停止,人缓缓倒下。 她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他,美丽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喉间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随他去也好。”叹息。 李游的画 这边南宫雪去了前厅,何璧施展轻功离开,杨念晴亲眼目睹这样一场悲剧,默默跟着李游往房间走,又忍不住回头朝身后望。 李游明白她的担忧:“放心,她已冷静了许多。” 杨念晴道:“其实我们那边,夫妻分手很常见。” 李游停下脚步看着她:“那只因为他们并不算相爱,既无相爱,何来相忘?既相爱,又岂是轻易放得下的?” 是啊,父母毕竟相爱过,纵然两个人赌气离了婚,各自有了家庭,纵然每次见面都表现得再随意、再客气,杨念晴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不一样,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不一样的,是他们看对方的眼神,绝对是与看别人不一样的。 他们是否都在后悔没有珍惜?既然相爱,为何不能相让,到头来落得像冷夫人夫妻一样,多么遗憾。 压在心里很久的石头放下,杨念晴仍觉担忧:“要是找出凶手以后,冷夫人还想不开怎么办?” “时日一久,多数人都不会再如当初那般冲动,”李游道,“其实怀念一个人的法子很多,为何非要死?” 杨念晴道:“但那样的爱情更感人。” “情到深处,不一定要感人,”李游看着她,叹了口气,“莫非你以为,活着珍惜不如死后殉情?” 杨念晴无言以对。 历来小说中、故事里最凄美最动人的感情,岂非都是生离与死别? 死别。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都对“殉情”这个词充满尊敬与赞美,然而有谁想过,我们更需要的,决不是死后的深情,而是生前的珍惜与幸福。 人死了,又怎会感受深情? 杨念晴看着他半晌,莞尔:“我知道了,谢谢你。” 李游微微一笑,举步就走。 “其实你这人也没那么差劲,”杨念晴跟上他,笑道,“你早就知道她会自杀,专门来劝她的,对不对?” 李游停下脚步:“我只知道,你赌输了。” 杨念晴忽然发现,这个人其实还是很差劲。 李游道:“是不是在想如何赖掉?” 杨念晴失笑:“愿赌服输!” 李游挑眉:“果真?” “不就是洗件衣服么,我洗,”杨念晴面无表情道,“现在脱,现在洗,快点,过期无效……” 李游打断她:“谁说才一件?” “不是一件?”杨念晴伸出一根手指头,“这不是一是什么,难道是二三四五六?” “一根指头只能是一?” …… 意识到掉圈套了,杨念晴无言。 李游也伸出一根手指:“譬如,在下可以说它是一十,也可以说是一百,或许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年……” “够了够了!”杨念晴打断他,咬牙,“我只需要知道,你的那个‘一’表示多少?” “在下本来是打算说一十……” 杨念晴松了口气。 “但似乎少了点。” …… “一千呢……” 杨念晴当即怒目。 “似乎又多了点,”李游忍住笑继续往前走:“算了,便宜些,就一百。” “一百件?”杨念晴道,“你有没有人性!” “错,”李游纠正,“是一百年。” 杨念晴立即道:“我反对,你这是模糊概念,不公平。” “你别忘了,在下的赌注原本也不小,只不过侥幸赢了而已,这场赌局很公平,”李游道,“早知道就不该与你打赌的,女人向来都不怎么讲理。” 杨念晴望天:“好好,我是担心一百年不到,你就已经去地下见土地公公了。” “那就洗到在下去见土地公公再说。” …… 见她气苦,李游叹息:“在下答应过冷夫人要照顾你,连洗衣服这种美事都让给你了,你该感谢才对。” 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脸皮太厚了!杨念晴哭笑不得:“那不如让我来照顾你。” “不好,”李游一本正经道,“男人该懂得‘三从四得’,是应该照顾女人的。” “我不是你老婆,你不用遵守那个。” “在下天天穿新衣服,除了老婆,还有谁会管?” 杨念晴讽刺:“嘴巴这么贱,谁做你的老婆,一定是上辈子缺德了!” “是吗,”李游仔细看她的手,“在下只是担心,这么美的一双手,比你的脸还要美,倘若衣服洗得太多,就不好看了。” 杨念晴满脸黑线。 手比脸好看,这种赞美应该没有女人愿意听。 李游道:“放心,在下对你绝无非分之想,若是你的脸也与你的手一般美,倒还勉强可以考虑。” 杨念晴盯着他片刻,道:“我说,你……” 话没说完,李游迅速转过身回头望,俊脸上目光闪烁,露出一片惊疑不定之色。 杨念晴怔了怔,立即也随他望去。 身后似有一片火光亮起,隐隐有几丝焦味伴随着烟尘而来,紧接着是惊呼声、杂乱的人声与脚步声,几个下人慌慌张张地从身侧奔过。 李游什么也不说,伸手揽住她的腰,箭一般往灵堂方向掠去。 . 浓烟滚滚,整座灵堂大火熊熊,早已烧了大半,南宫雪与何璧也很快赶到,所有人都望着面前大火发愣。 杨念晴拉着李游哽咽道:“冷夫人她……你不是说没事了吗?” 南宫雪黯然道:“她始终随楚大侠去了。” 难以接受丈夫的离开,她还是选择了这样的结果?李游望着那片火光与烟雾,沉默不语,双目中透出悲哀之色。 救火的人越来越多,井然有序,南宫别苑的下人办事,绝对可以让任何人放心,眼见那浓烟渐散,火光渐灭,只剩几缕袅袅的青烟在废墟上空飘荡。 众人仍愣在原地。 李游忽然道:“她不是自杀。” 杨念晴抬脸。 李游踱了几步,望着面前那片废墟道:“冷夫人生前如此珍惜容貌,若果真要自杀,必不会放火。” 被语气中那份冷静所感染,杨念晴渐渐恢复理智,想了想也点头:“她来之前是精心装扮过的,刚才还说自己老了,怕楚大侠失望。” 这时代的人是迷信的,讲究入土为安,她要去见九泉之下的丈夫,必然希望他看到自己最美丽的样子,又怎会烧毁容貌?何况她生性自负,留给别人最美的遗容才符合她的个性。 “我想起来了!”杨念晴道,“她之前特地请南宫大哥为楚大侠准备棺木,楚大侠死后,她又再三向南宫大哥道谢,应该就是打定主意要自尽,谢他多料理一个人的后事,又怎么会自焚?更何况这里是南宫大哥的家,随便放火会带来很大损失,她真打算做出这么失礼的事,就不该是道谢,而是道歉了。” 李游点头:“我只是推测,你这么说就更能断定了,既非自尽,就是他杀。” 杨念晴道:“是凶手?他杀冷夫人有什么用,难道也为了灭口?” 李游没有回答:“冷夫人身怀武功,这火必是在她被害之后所放。” 杨念晴顿悟:“既然已经杀了她,又何必放火烧尸!凶手的目的不只是灭口!” 南宫雪终于点头道:“他应该是要毁灭线索。” 李游道:“他也曾用焚尸水毁了张明楚的尸体。” 杨念晴道:“他这次是冲楚大侠的遗体来的!那遗体上除了万毒血掌,肯定有另一条线索,可惜我们没察觉,他这么做是想毁灭证据,但……冷夫人就守在旁边,他这么性急,难道是冷夫人已经发现了那条线索?” 何璧难得开口道:“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南宫雪颔首道:“无人听到打斗声,冷夫人也算一等一的高手,她既已无心寻死,要害她就未必容易,应是来人趁她毫无防备下手。” 何璧道:“她认识的人并不多。” “这里每个人都有嫌疑,”杨念晴道,“李游不可能是凶手,那时他正和我在一起。” 李游道:“多谢多谢。” 杨念晴哪里理他:“不只你,何璧是捕快,他若是凶手,不会这么主动要破案,至于南宫大哥,他根本没有武功,就算冷夫人不防备,要杀她也不容易吧?” 何璧点头:“不让她有机会声张,势必要一击而中,冷夫人武功之高,以普通人的出手速度,是绝无可能的。” 没有武功的人跟高手相比,身法与出手速度都慢了太多,冷夫人就算没有防备,凭着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也绝对能及时避开,只有会武功的人,才有足够的速度一击得手。 杨念晴惊疑道:“楚大侠的遗体是我们仔细检查过好多遍的,到底我们忽略了什么?” 正因为没有发现特别之处,所以才会疏忽,让凶手有机可乘。 李游踱了几步,喃喃道:“除了万毒血掌,究竟还有什么线索呢……” . 无论什么线索,什么秘密,都已如飞烟一般,在这场火中随风而逝。 冷夫人终于还是得偿所愿,和丈夫生死相随了,杨念晴反而更觉悲哀,为那份令人惋惜的感情,也为他们不明不白的死,她独自在房间睡不着,看看天快亮了,干脆走出门。 园中,无数火光如流萤般晃来晃去,声音略显嘈杂,训练有素的下人们往来收拾着。 远远的,树下,南宫雪负手而立。 背影依旧温润优雅,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孤独,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如在画中,周围忙忙碌碌的人群都成了背景。 看样子他也是一夜未眠,杨念晴走过去:“南宫大哥?” 南宫雪道:“还没睡?” “睡不着,”杨念晴当然知道他在难过什么,“凶手的手段连我们都没想到,你别太自责了。” 南宫雪摇头,凝望远处黑沉沉的天空:“相忘于江湖,原来她并未忘记,还是惦记着楚大侠,若非我们找上门,他二人也不必死。” 杨念晴沉默。 “若非我等,他夫妻二人如今还在苦苦相忘,生未能相随,死后能相守,或许他们已自觉满足,南宫兄又何必悲伤?”磁性的声音响起,却是李游。 南宫雪转身看着他:“这些人原本并不该死,但只要我们追查下去,必定还会有人因此丧命,李兄,我……” 李游轻叹。 “若每个人都这么心软,这世上早就没有公道了。”冷冷的声音,是何璧。 ※※※※※※※※※※※※※※※※※※※※ 《穿越之第一夫君》终极版前半部分连载至此结束,后文仍是未修改的旧版本。 本文会在2011年12月之前出版,上市后补全后面新版内容,谢谢大家支持:) 空棺材 这是座热闹的城市,大街上店铺如林,行人似水,其间贩夫走卒谈笑匆匆,宝马香车招摇过市,吆喝叫卖声响成一片。 一行四人格外引人注目。 三个男人,外加一个女人。 杨念晴慢吞吞地走在街上,走得很慢,几乎是一小步一小步在挪,对前面三个大男人不时停下来等待自己表现得毫不内疚。某日早上起床,她突然发现自己的靴子不见了,无奈穿绣花布鞋,于是这一路上,她十句话里就有九句是抱怨鞋子,最终用这样的行为表示抗议。 李游却坚持不肯让她换男人的靴子:“看到你这样走路,在下才不会忘记你是女人。” 南宫雪居然也跟着吝啬起来:“姑娘家穿男人的鞋,别人会笑话。” 杨念晴知道他们两个是故意捉弄自己,只得嘀嘀咕咕唉声叹气把不满吞下,跟着走上一家酒楼,直到面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色,她的心情才渐渐好了些。 对街楼头,几个女孩子正朝这边三个出色的男人频频抛着媚眼,可惜这三个男人一个是神,一个不爱女色,自然令人失望了。 惟有李游毫不避讳地回望,赞叹不已。 “此地竟也有如此绝色,难得。”他含笑冲对面楼上那个最美丽最年轻也最害羞的女孩子举了举酒杯,喝一口酒,神情惬意。 那女孩子估计才接客不久,立刻羞得低下头,往旁边姐妹身后躲了躲,又忍不住偷偷拿那双大大的眼睛瞟他。 南宫雪笑着摇头。 杨念晴道:“恶心!” 李游闻言,收回视线看她:“爱美之心,人之常情,姑娘,在下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色之心只你才有。” “在下哪里好色了?” “你当然不好色,只不过看着美女,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杨念晴忍住笑,转过脸问南宫雪,“唐家堡还多远?” 眼下只有从死者唐家堡堡主唐惊风的夫人叶随雨着手,毕竟她本姓白,是最有可能会万毒血掌的人,嫌疑太大。 “不远,听说就在城东,”南宫雪望望窗外天色,道,“今日太晚,还是明日再登门拜访最妥。” 他话音刚落,楼下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对面青楼上顿时一片混乱,除了那个看着李游发呆的美丽女孩子,其余女子都面露喜色,娇声嚷起来。 “唐公子来啦!” 阵仗实在太大,显得格外不寻常,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 马蹄声响,一辆华丽的马车急驰而来,在对面青楼门口停下,朱轮华缨,壁上雕着精美的花纹,可知主人绝不普通。 华贵的马车,却无车夫驾驭。车夫的位置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青年,华美的衣冠,不羁的姿态,不恭的神情,也不管旁人多少异样目光,他就那么斜斜地靠在车门上,冲那群女子懒洋洋地笑。 行人显然都认识他,纷纷走避,有的还摇着头窃窃私语,似乎在叹息。 唐公子?杨念晴本来对这样的纨绔子弟没有好感,正打算收回视线,哪知就在此时,那位唐公子也恰好抬脸,无意朝这边楼上望了一眼,视线正好与她的目光碰上。 一对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眸子。 杨念晴终于明白,为什么都说看一个人,只看他的眼睛就够了。 李游的眼睛很漂亮,有着长而张扬的睫毛,带着俏皮,无论谁看到那明朗而欢快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心生愉悦;何璧的眼睛正如同他的人一样,不过看多了,杨念晴反觉那深处其实并没表面那么冷;南宫雪又不同,天生一双高贵凤目,温和忧郁,目光总那么复杂,叫人捉摸不透,可能是父母早亡孤独成长的影响。 然而,杨念晴从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幽幽如潭水,又如万丈深渊。分明是满盛的笑意与玩味,为何看上去,总觉得那眼底深处埋藏着无限落寞?还有,痛苦。 杨念晴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楼下,那唐公子目光似也一滞,随即唇边又掠起笑意,他略略挑了下眉,不知是冲她还是谁。 乍被调戏,杨念晴暗暗好笑。 “有的人也要流口水了。”喃喃的声音。 杨念晴回过神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彼此彼此。” 南宫雪哭笑不得,何璧也意外地抽了下嘴角。 李游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说出这些话就不脸红?” “我为什么要脸红,只准男人看美女,就不准女人看美男了?”杨念晴道,“再说,你们不觉得他确实长得很不错吗,人见人爱很正常。” 众人沉默。 李游神情古怪:“人见……人爱?” 忘了这个“爱”字在古代是不能随便用的,杨念晴暗暗后悔,道:“我是觉得他很不一样,挺讨人喜欢的……” 李游打断她:“喜欢?” “随你怎么想,”杨念晴懒得争,举筷往他额头敲去,“就算我对他一见钟情,又碍着李公子什么了?” “啪”的一声,李游居然没能躲开,重重地挨了她一筷子,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揉着额头苦笑:“这样的眼光,要你一见钟情实在太容易了。” 杨念晴本来没想真能打到他的,意外之余不免有点尴尬,南宫雪亦十分惊讶。 何璧倒是面不改色:“不想你已经懒到只会挨打了。” 李游眨眨眼正要说话,忽听邻桌有人叹气:“唐堡主才去了没几个月,唐公子怎的就成了这副模样!” . 唐堡主?唐公子?众人全都愣住。 “往常看他还不错,原来这样不孝,”那边上菜的小二跟着附和,语气颇为痛心,“唐堡主人也好,怎的生出这么个不孝子,谁知道他祖上造了哪门子孽呢!” “成日里混在这烟花之地,是个不成器的,叶夫人也不管教于他?” “叶夫人那么贤淑,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哪里管得了?” “慈母多败儿!” “……” 原来他就是唐惊风与叶夫人的儿子?杨念晴是现代人,对古代礼法再没多少了解,闻言也觉得意外了,老子才死了几个月,儿子就往青楼里跑? 南宫雪皱眉道:“唐堡主与叶夫人膝下只这一位公子,早闻他虽年轻,名气却不算小,行事怎的如此荒唐?” 李游忍住笑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这话也不对,只怕是唐堡主太过痴情,上苍可怜,才生下这么一位风流公子来。” 杨念晴道:“那令尊肯定比唐堡主痴情多了。” 李游看她一眼,不说话。 何璧居然也叹气:“我也不明白你家老爷子怎会生出你这么一个花花大少。” 李游装没听见。 南宫雪笑道:“这唐公子也太不象话,实在该管教,叶夫人性子太温和了些。” 对面楼下早已不见那唐公子的影子,想是进楼里去了,李游看着大街,若有所思。 . 天色既晚,三人随便找了家客栈住下,打算明日早起再去唐家堡。 短短一两个月就发生这么多事,行走江湖比想象中凶险,杨念晴如今也清楚,穿越回去的希望是不大了,她反倒越来越对这种奔波查案的生活感兴趣,觉得比21世纪枯燥的工作有意义得多,想自己这么快就能适应,大概是由于单亲家庭独立早的缘故吧。 只是每念及父母朋友,都禁不住一阵伤感。 杨念晴走到窗边,提起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自己的嫌疑早已排除,照说根本没有理由再留下,若真回不去,将来在这儿可怎么生活?虽然这几个人心肠都不错,其中一个更是钱多得花不完的善良公子,收留个无家可归的人应该没问题,但自己难道真要厚着脸皮赖上他? 杨念晴摇头苦笑,自言自语:“还得想办法回去。” “不好,你回去了,谁来给在下洗衣裳?” 听到这声音,杨念晴吓一跳,这才发现旁边椅子上已坐了个人,衣白如雪,她不由失笑:“你怎么总是说来就来。” 说洗衣裳,其实是逗自己的成分居多吧,杨念晴也明白,只是不知为何,看到他欠扁的模样就想要刺两句。 “麻烦李公子,下次记得敲门,你们这里不是讲究男女有别吗?” “倒忘了你是个女人。” 杨念晴扬眉道:“我不像女人?” “像,像得很,”李游道,“谁说你不像女人?至少比在下像多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我烦呢!”杨念晴没好气一拳打过去。 李游居然又没躲开。 杨念晴意外,其实他也就嘴巴可恶,人还是不错,看他皱眉的样子,应该是打得重了。 杨念晴暗暗后悔,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抱歉,失手了。” 李游揉着胸不语,二人竟难得地陷入沉默。 没有□□味,气氛变得格外古怪,杨念晴低头倚着桌子,忍不住偷偷抬眸瞟他,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夜中,长长的睫毛掠起浅浅的阴影,眼睛依旧灿烂如星,衬得唇边笑意更加明朗动人。 嘴巴贱,长得还挺勾引人的,杨念晴暗骂了句,连忙移开视线,主动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我是不是女人,人家唐公子眼力就很好。” 李游喃喃道:“被人调戏,居然还笑得出来。” 杨念晴道:“说明我有魅力。” 李游定定地瞪着她,好半天才叹气道:“杨大姑娘,你确定他那是在对你笑?” 杨念晴也学着他叹气:“不敢,他是对你们几个男人笑……” 李游不再言语。 杨念晴一阵快意,继续玩笑:“说不定他也喜欢男色的,突然见到对面有三位美男子,特别是……”她拍拍李游的肩膀:“特别是你这么风流貌美的,很容易就被当成……哎哟!” 忽觉腹中剧痛,她不由叫出声。 李游正好笑地听她胡掰,见状一愣:“你……” 杨念晴哪里还说得出话,眨眼工夫,脸色就惨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倒。 李游变色,迅速扣住她的手腕。 剧痛如浪潮般袭来,杨念晴按着肚子,弯腰伏在他臂间,紧紧抓着他的手:“痛……” 只叫了一个字,她就再也没有声音也没有意识了,李游出手如风,连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将她打横抱起平放到床上。 长睫微扬,目光略显凌厉,迅速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很快落定在窗前的桌子上。 那里放着一个茶壶,是客栈常用的、再普通不过的白瓷壶,光滑的壶身上,不知何时竟被人刻上了几个不大不小却又十分清晰的字: 多管闲事。 此情可待成追忆 烛影摇摇,房间很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烛光下,三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搭在那只白皙的手腕上。床上的杨念晴仍昏迷着,脸色白得可怕,嘴唇泛青。 南宫雪双眉紧锁。 何璧拿着那只茶壶仔细查看,神色越发阴沉,当时杨念晴口渴喝茶,哪会留意茶壶已被动了手脚,多管闲事,这又是凶手的警告么? 他沉声道:“壶里没有毒,该是在杯上。” 无人说话。 “想不到他除了万毒血掌,还会用毒,”他又冷冷道,“杀了她并无好处,他只是想要我们住手而已。” 在对一件事情十分有把握的时候,何璧通常都不会说太多话的,如今却只有他一个人在不停地说话。 许久,南宫雪轻轻将那只手放回被子里,站起身,俊脸上早已没了平日的温和之态,反显出一片薄薄的怒色来。 李游问:“如何?” 南宫雪缓步走到窗边,一字字道:“小南海的‘寂寞梧桐’。” 何璧问:“有解法?” 南宫雪并不转身,只看着窗外:“有。” 这分明是件好事,然而,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兴奋。 李游沉默片刻,道:“清秋水?” 南宫雪点头道:“昔日毒公子爱上师妹文清秋,文清秋却因父命嫁与了别人,十年后其夫去世,毒公子再次登门求亲,然而此时文清秋自以为配不上他,在院外排下了剧毒无比的‘寂寞梧桐阵’回绝,谁知毒公子果真痴心一片,用了整整十年功夫研制出‘寂寞梧桐’的解药,待他进阵,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二人已垂垂老矣。” “解药是因人而制,后来文清秋先去世,毒公子就将解药全投入了井中,是以除了清秋井水,天下再无‘寂寞梧桐’的解药。” 这样的故事若放在平时,必定会引许多人感动,然而此时听在耳朵里,却使得众人的心全都冰凉一片。 “寂寞梧桐”,只有清秋井水能解; 要拿到清秋井水,却要先过院外的“寂寞梧桐阵”。 何璧道:“‘寂寞梧桐阵’其毒无比,何况如今时间也已来不及。” 从这里到小南海,就算一个轻功顶尖的高手以最快的速度往来一趟,也要三四日,而且路上还不能停歇。 李游忽然问:“此去悠然居多远?” 何璧道:“若是你,往返只需一日。” 李游看着南宫雪:“如何?” 南宫雪不答,只是走过去坐下,昏暗的烛光照俊美的脸,他的脸几乎已经和床上人的脸一样白。 终于,他微微摇了摇头。 房间又沉寂下来,静得可怕,连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不动了。 李游紧紧握着桌角,额上竟似有了汗珠。 床上的杨念晴依旧沉睡,哪里知道自己如今的险境,几乎已是命悬一线。 终于,南宫雪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身,这样温和的人,也被凶手残害无辜的行为激怒了。 可是没等他说话,房间里就多出了一条人影。 “区区小毒,竟让你们也沉不住气了。”略带嘲讽的声音。 一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除了那双漆黑的、锐利无比的眼睛,这张脸上简直没有半点特别之处,无论是眉毛、鼻子还是嘴巴,都普通极了,似乎随便在哪里拉个人来,都能找到一些相似之处。 眉宇间,神情傲然。 土黄色的衣衫依稀掠起一阵独特的香味,干净飘逸,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透着种世外的超然闲适之态。 看清来人,众人大喜,在这几乎已频临绝望的时刻,绝不会有人比他来得更是时候,也绝不会有人会比他更受欢迎了! 菊花先生邱白露! 南宫雪意外之下,总算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你来了。” 邱白露却只看了他一眼,他们的交情,并不比何璧与李游浅多少。 眨眼,李游已站到他身旁,满面喜色地拍他的肩膀:“老邱向来不会看人脸色,但这次你实在来得太是时候了。” 邱白露淡淡道:“你再多话,这里只会再多个死人。” 李游果然坐回椅子上:“菊花先生果真医死了人,传出去倒是件新鲜事。” 邱白露自视甚高,平生最受不了别人质疑他的医术,闻言黑了脸:“不医死人也容易,我可以不治。” 李游毫不迟疑道:“你若不治,我就再拿你那‘千姿百态南山阵’打一百次赌。” 南宫雪忍笑道:“如此,可怜了那些菊花。” 邱白露看了他片刻,冷冷道:“两个月不见,你非但更懒,撒赖的本事也高了一层。” 说完,他走到床边坐下。 黑夜很快过去,接下来的清晨却反倒像是黄昏,天色阴阴的、冷冷的,一丝儿风也没有,叫人感到沉闷压抑。 一辆并不显眼的大马车不快不慢地从街上驰过,扬起淡淡的尘烟。 赶车的是个长着鹰钩鼻、俊美而冷漠的黑衣人。 车内,人淡如菊。 这就是除了何璧之外的另一个“神”,神医,据说只要你还剩一口气,他就有本事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初次见面时的熟悉感觉又浮上来,杨念晴既惊讶又感激,最后全化作了庆幸,若非他凑巧出现,自己就真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她诚心道谢:“谢谢你了,邱大哥,你医术真高。” 邱白露不语。 李游喃喃道:“这个人,你最好不要多拍他的马屁,否则他摆起架子来,以后再求他办事就难了。” 南宫雪微笑道:“再难,李兄还是有法子将他拉来。” 长睫往下一垂,李游斜斜靠上车壁:“你们难道不觉得,有个神医在,办起事来会更大胆一些么?” 邱白露看他一眼:“有你在,我的胆子小得很。” 众人听得发笑。 “听说叶夫人也是爱花之人,想必种了不少,反正你闲着无事,去赏鉴赏鉴又有何不好?”李游直起身仔细端详着他,摇头,“我实在不明白,你跟老何为何总是要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你们几百两银子。” 杨念晴忍不住道:“因为他们是‘老板’。” “老板?” “老是板着脸。” “有意思!”李游拍拍邱白露的肩膀,“‘老板’这个称号倒很适合你。” 他二人唱双簧,邱白露并不生气,看着杨念晴淡淡道:“他对你好得很,为了要我救你,竟要去踩我的花。” 说完,他又转向李游,挑眉:“原来你也有着急的时候。” 打赌?踩花?杨念晴愣住,看南宫雪。 南宫雪默然半晌,微微一笑:“他若不救你,李兄就要去南山阵和人打赌踩花了,他不是救你,是救花。”他又看着邱白露笑道:“李兄说要打一百次赌,就必定一次也不会少的。” 邱白露也看着他,目光复杂。 杨念晴转向李游,见他闭目倚在车璧上,未免有点感动,习惯斗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谢他了。 李游道:“是不是很感激我?” 杨念晴马上恢复正常,半是笑半是气:“多谢多谢。” 邱白露没理会他们,看着南宫雪嗤道:“他着急我不奇怪,你也着急,却叫我有些不明白了。” 南宫雪不语。 杨念晴听得一愣,不可否认,她对这位温润公子心动过,只不过有穿越回去的顾虑,加上几次试探接近,都明显感受到他的回避,最终被迫打消了妄想,如今他的关切应该是出自善良本性吧。 杨念晴低头,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自从上马车,她心底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问题摆在面前,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这两个月太紧张的缘故? 此去唐家堡,将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车外,何璧的声音响起:“坐好了!” 一声鞭响。 马车载着两个“神”和三个人,飞快向唐家堡驰去。 灰飞烟灭 城东山坡,唐家堡矗立。见识过有名的南宫别苑,杨念晴面对眼前唐家堡的富贵气象,并不觉得太意外。厅上陈设十分讲究,檀木桌椅,壁间古画字幅,格子里还设着一对古朴的花瓶,单看那纹路色泽就已不凡。 一扇硕大的立式屏风,上面残山剩水,雅意盎然。 杨念晴刚看到这里,屏风后就转出个人来。 从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杨念晴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到现在她才真正发现,原来,一个女人的美是可以超越外貌和年龄的。 素服素面,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脸上隐隐带着一丝悲凄之色。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也有了不浅的纹路,看上去比冷夫人要老许多。她不算美,但她又实在美得很。那种美丽很淡,仿佛浅浅的清香,一丝丝、一缕缕从她的身体里面缓缓散发出来。内在?气质?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让人心动爱怜。 圣洁而柔和。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女人会是害死丈夫的凶手。 杨念晴回过神,赞叹之余,心底居然又莫名泛起了熟悉感觉,这令她惊讶万分,没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吧…… 想归想,杨念晴跟着众人起身作礼,与主人互相客气过,这才重新坐下,南宫雪很委婉地将来意说了一遍。 伤心事重提,叶夫人更显得痛苦茫然,她垂眸默然半晌,才又开口,声音如同她的人一般温婉:“先夫之事……” 话没说完,外面忽然响起呵斥声。 “你们这群东西,平日不曾理会,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么,放肆!” “公子,这……夫人在厅上会客!” 下人话音刚落,一个人影就闯了进来,伴随着懒洋洋的、轻慢的声音:“有客就好,我正要看看是哪些贵客。” 杨念晴皱眉望去,哪知正巧对上一双漆黑的、有如万丈深渊般的眸子,她不由呆住。 四目相接,那唐公子也愣了愣,脸上很快又露出轻浮的笑,也不知是不是真认出了她。 一声咳嗽响起,却是李游。 “忧儿!”见儿子如此失礼,直盯着人家大姑娘看,叶夫人倏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升起急怒之色,“有客在,怎的没规矩!” 唐公子仿佛没听见,只顾上下打量杨念晴,用的,是标准的色狼眼光。 见他毫无收敛,且对母亲不尊重,杨念晴微觉反感,索性也直视他,大大方方打量起他来。 遇上这样的女人,男人多少都会有些意外,唐公子果然愣住。 叶夫人斥道:“忧儿!你方才又去哪里了?” “儿子去哪里,母亲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又问什么,”唐公子回神,并不看发怒的母亲,略扫了众人一眼,“儿子累了,失陪,母亲慢慢会这些贵客吧。” 说完,他竟自顾自进里面去了。 叶夫人那单薄的身子气得直发抖,好半天才冷静下来,颓然坐下,唇边泛起一抹凄凉而苦涩的笑:“这是不孝小儿可忧,先夫一走,无人管教于他,叫诸位看笑话。” 众人早已知道他是谁,只没料到的是,这位唐公子在自己母亲的眼皮底下也这么放肆。 原来他叫唐可忧?杨念晴暗忖。 有着那样一双眼睛,又做出这种玩世不恭的模样,他身上是不是也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论跑题多远,有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忘记正事的。何璧开门见山问道:“堡主之事,夫人可知道些底细?” 叶夫人沉默半日,摇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知道什么,先夫既已去了,一切有劳诸位费心。” 她又望着儿子去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担忧与无奈:“我只担心今后……先夫不在,忧儿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像其他死者家属那样大叫着替丈夫报仇,而是将心力全放在儿子身上,看来失去丈夫的悲痛,远没有对儿子的担心多。 众人都没说话。 叶夫人略收了悲哀之色,含笑留众人住下,这倒令众人意外,住下来自然更方便调查,只是她这么坦然,反倒让自己少了几分嫌疑。 何璧没有推辞,谢过。 下人领了吩咐,就要带众人去安顿,刚走到门口又被叶夫人叫住。 她缓步走到众人面前,低声道:“先夫之事,有诸位查,自然是放心的,但如今我最担心的是忧儿,他变成这副样子,又听不进我半句……”停了半晌,她忽然矮身一礼:“几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年轻有为,往日忧儿常提起,言语最是钦佩,只求几位闲暇时能教导于他,贱妾不胜感激。” 众人都愣住。 想不到她竟提出这么个请求,说到底这属于别人的家事,唐可忧就算再不象话,外人怎么好管? “我知道,此事必定叫你们为难,”叶夫人拭泪,“只求你们看在九泉之下的先夫面上,若忧儿再这么……我……” 她转过脸,说不下去了。 通常这种人家,都设有专用的客房,并不是临时安排的,所有东西都是现成的,下人们态度很热情,可见叶夫人再温柔,他们对主母仍是很尊敬。 邱白露向来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自回房间了,其余几个人都在何璧的房间里坐着喝茶。 李游看着杯中茶水,苦笑:“我们到底是来查案,还是替人管儿子的?在下实在不想惹那位唐公子。” “案也要查,公子也该管,”带他们来的那仆人长着圆圆的脸,一副机灵的模样,闻言冲众人笑嘻嘻道,“小人姓王,叫王五,夫人交代过小人,请诸位千万不要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南宫雪微笑问:“你家公子向来如此?” 王五立刻摇头:“公子以前虽放肆,在人前倒是很有规矩的,自从堡主出事,他才变成这副模样,夫人操碎了心……” 悲伤过度?杨念晴不信,悲伤可以使一个人走极端,但对于唐可忧这样的人……原因绝不应该只是悲痛。 王五显然是嘴乖的那类,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如今堡主走了,公子又闹得实在不像话,夫人整日都是发呆。” 李游道:“当年‘把臂三侠’何等盛名,唐堡主也算一世英雄,与夫人感情甚好,突然离去,你家夫人自然伤心。” 王五摇头:“夫人担心公子更多。” 对这里的女人来说,丈夫与儿子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丈夫不在了,儿子就是最后的希望,这种关切并无可疑之处,不过杨念晴还是半开玩笑地多问了句:“难道唐堡主出事,你家夫人就不难过了?” 王五看看门外,摇头轻声道:“自然是伤心的,堡主出事后,夫人不吃不喝愣坐了两日,只是这一年来,夫人也不知为何总与堡主争吵。” 李游笑了:“小哥是在说笑吧,他两个竟会起争执?” 见他不信,王五果然辩解:“小人绝无半句虚言,虽然不知道他两个为何争吵,但那阵仗不只小人,他们都听见过呢!”他一脸神秘地笑道:“诸位是再想不到,夫人那样和气的人,发起火竟也厉害得很……” 看来他们夫妻不睦的消息是真的了,而且挑起者的是叶夫人。 李游道:“叶夫人如此贤淑,怎会发火?莫非……”他故意停了停,道:“莫非是唐堡主在外藏了……?” 王五笑起来:“不瞒公子,只怕别人听到都要这么想呢,但说到我们堡主,那可是天大的冤枉了,堡主对夫人,天下再难找第二个……” 杨念晴打断他:“堡主在外面做什么,你们怎么知道?” 王五道:“众位有所不知,堡主平日出门都是小人几个跟着呢,这一两年来,堡主除了去林公子那里,并没去过那些地方。” “林公子?” “就是堡主的结拜兄弟,城里小石头街的林星公子。” 又扯出个林星?众人相互看了看,李游笑道:“原来如此。” 王五大约意识到自己话多,赶紧陪笑道:“这些事下人们都知道,听诸位提起,小人才斗胆多两句嘴,哪敢到外面乱讲。” 众人都有些好笑。 背地里议论主人,王五尴尬,再说了两句闲话便告退了。 半晌,何璧看着门外道:“她会武功。” “谁?” “叶夫人。” 爱美之心 午饭后,杨念晴见无事,想要进城逛街,自从察觉南宫雪的回避之后,她就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多打扰他了,何璧与邱白露既是“神”又是“老板”,惟独李游表现出兴致,于是二人作伴进城了。 只要跟此人在一起,杨念晴多数时候都会感到不平衡。 白衣张扬,风流倜傥,走在街上不到一刻钟,就吸引了无数目光,有花痴的,也有鄙视的,出自于对象的差别。 杨念晴故意推他:“你爱美的时候来了。” 李游停住脚步:“又哪里不对了?” 其实杨念晴也在奇怪,他今日居然很规矩,那双眼睛没朝任何女人看一眼,只是陪自己慢悠悠地走着。 她指着楼上:“你没见她们都在看你吗?” “那又如何?” “你不是爱美吗?” 闻言,李游果然扬起长睫,没有半点犹豫地看向了那个站在栏杆角落里、黄衫绿裙、最可爱最美丽的女孩子,赞叹道:“传言此间多美人,的确比临安不同。” 原来早知道哪个是极品了,亏他目不斜视一副君子模样,其实已经偷看很久了。 杨念晴失笑:“那还不上去?” 李游收回目光看她一眼,继续朝前走:“美则美,远观足矣。” 杨念晴道:“让这么多美女伤心,你这样很祸害大众。” 李游苦笑:“杨大姑娘,别人要看,在下有什么办法?” 见他无辜的模样,杨念晴低声道:“其实美女不只可以远观,也可以近观的,顺便还可以采采。” 李游停住脚步看着她:“在下实在不明白,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 杨念晴道:“反正没想你那些龌龊事。” “杨大姑娘以为在下想何事?” “不想说。” 李游看了她半天,忽然喃喃道:“爱美的来了。” 杨念晴正听得莫名,就闻身后喧哗声起,转脸看,长街尽头尘烟扬起,一辆似曾相识的马车飞快驰来。 衣冠华美,却又不顾身份亲自赶车,那种我行我素任人毁谤的张扬之态,除了唐可忧,再无别人。 马车越来越近,车速也逐渐慢下来,终于停在一家青楼门口。 他似乎并没有下车的打算,只漫不经心地靠在车门上,收起鞭子,冲楼头那些女孩子懒洋洋地笑了笑,神情带了丝疲惫。 然而就在一眨眼间,他的人已站在了马车下,动作干净而潇洒,引出一片娇呼声。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的就是这个了,杨念晴暗笑。 “口水要流出来了,杨大姑娘!”一只手挡住她的视线。 杨念晴挑眉道:“怎么,妒忌人家比你美?” “他美?”李游斜眸瞟她,“看来杨大姑娘连美男子长什么样都忘记了,你不觉得老何比他更美么?” 杨念晴评点道:“何璧是很美,可他是张老板脸,缺乏亲和力,而且又不怜香惜玉,哪个女人敢喜欢?” “南宫兄如何?” “南宫大哥当然……很好,”杨念晴移开视线,带了三分怅然,“可他不是不喜欢女人吗,言行都那么谨慎有礼,知道避嫌,从不轻易袒露心事,再主动的女人也会死心了,何况他那样的身份,应该是要门当户对的婚姻,不是每个女人都敢去喜欢的。” 李游若有所思看着她。 生怕被他看出什么,杨念晴立即回神:“怎么?” 李游道:“那在下如何?” “你?”杨念晴倒说不出违背良心的话,“好好,你是美男子,够了吧?” “有无亲和力?” “太多了。” “比那位如何?” 杨念晴闻言端详他片刻,又看看远处的唐可忧:“你比他美一点点。” “这就对了,”李游负手道,“在下何须妒忌他?” 杨念晴慢吞吞道:“我还没说完,你是美,可惜是个花花大少,成天上青楼逛美女,这种男人恰好是女人最讨厌的。” “我说杨大姑娘,你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李游道,“那位唐公子也上青楼逛美女,为何偏偏说在下?”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杨念晴忍住笑道:“当然不一样,他去是有原因的,你去就不对。” 李游噎了半日,摇头:“忘了女人都不怎么讲道理的。” 杨念晴待要再刺他两句,注意力却又被那边的闹声吸引了。 “许久不见林叔,一向可好?”话中夹杂着笑声,似是十分高兴,然而细细听就会发现,那笑中藏着一片寒意,直要寒到人骨子里去,极为不善。 原来唐可忧正与一位紫衣公子打招呼,那紫衣公子似有些忌惮他,陪笑道:“不想遇见唐公子,巧的很。” 他一面说一面就要走,谁知唐可忧忽然亲热地把住他的手臂,斜眸笑道:“好容易遇上林叔,何不一同进去喝两杯?” 紫衣公子为难:“这……” “莫非林叔不肯赏脸?”唐可忧满脸带笑,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杨念晴远远望去,只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目光竟凌厉如刀,话中也有咬牙切齿之感,傻子都看出来他是在故意找对方麻烦。 李游长眉微皱。 旁人已是议论纷纷,哪个做生意的希望别人在自家门口闹事?老鸨见势不对,急忙上来打圆场:“唐公子,乔玉姑娘还在楼上等着呢,先上去再说吧……” 唐可忧笑着打断她:“不妨,这是我叔叔,今日我叔侄二人定要喝上几杯。” 叔叔?杨念晴正疑惑,冷不防旁边有议论声飘来。 “这不是城里小石头街的林星公子吗,怎会得罪了他……” 林星?听到这个名字,李杨二人皆意外。 这不是王五口中提起的唐堡主的结拜兄弟么?这么说他也算唐可忧的长辈,唐可忧为何要为难他? 带着更多疑惑,杨念晴仔细观察那林星,发现他最多三十来岁,唇红齿白,风神俊秀,举止十分文雅,竟也是个美男子。 “侄儿一片心意,林叔纵然有急事,少不得也要先喝了这杯酒再去,”唐可忧收了笑,转脸对老鸨冷冷道,“拿酒来!” 声音透着森森寒意,老鸨吓得点头跑进去了。 见他不肯放过自己,林星无奈:“唐公子,这……” 唐可忧立即又恢复了亲切的态度,冲他笑道:“侄儿不过是想敬林叔两杯罢了,林叔可千万要赏脸,莫要拂了侄儿这番好意。” “好意”两个字,语速有意放慢。 很快,老鸨就亲手捧着个大盘子出来了,盘内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唐可忧一只手依旧扯着林星,另一只手提起壶倒了杯酒,端起来直送到他唇边:“林叔请。” 林星显然不擅言辞,被唐可忧这么蛮横不讲理地一闹,不由涨红了脸,求助似地望向旁边老鸨:“这……” 老鸨却将托盘交给一个丫鬟,自己二话不说一溜烟跑进楼去躲着了,周围众人也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 唐可忧笑道:“莫非林叔嫌侄儿不够恭敬,酒杯太小不得尽兴?”也不等人答应,他便将酒杯往托盘里重重一磕,然后将那整壶酒都提起送至林星唇边:“不知这一壶,林叔认为够了么?” 看样子他竟要动手灌了。 林星吃吓:“这……” 这位唐公子分明是在欺负人了,杨念晴看得连连皱眉,正要过去,却被身旁李游拉住。 迅疾的蹄声响起。 “哥!你又到这儿来了!”一声娇呼,带着不满。 寂寞梧桐 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红衣女子,坐在马上,手握鞭子,大眼小嘴,一对眉毛弯弯的,十分娇俏可爱。 “放了林叔!”破空之声响起。 唐可忧自然不会站着挨鞭子,他毫不费力就躲开了,不过这么一来,他抓着林星的手也已松开,林星如获大赦,朝那红衣女子点头道了句“多谢”,就匆匆拨开人群走了。 唐可忧面有怒意:“你来做什么!” 红衣女子嘟起嘴:“你怎么不听娘吩咐,尽找林叔麻烦!还来这种地方……”说到这里,她粉脸一红:“叫娘知道,看不骂你!” 唐可忧不耐烦:“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自己回去吧!” 红衣女子道:“你跟我回去!” 唐可忧道:“放肆,倒要你管起我?” 见他转身往那烟花之处走,红衣女子气急大叫:“你敢进去,我……我就去告诉娘!” 唐可忧嗤笑了声,头也不回道:“你去告。” 见他当真走进去,红衣女子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个未嫁女子怎好闯进青楼,只憋得脸通红,站在那里发呆。 这边杨念晴道:“唐可忧还是挺让着她的,好像是他妹妹。” 李游点头:“可惜她的脸没你厚,不敢闯进去抓人。” 杨念晴轻哼。 “看什么看!让开!”娇喝声、鞭子的破空声、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交织成一片。那红衣女子怒急之下,竟把气都撒在了围观的人群上。面对扑天盖地抽来的鞭子,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抱头逃窜,慢一些的、运气不好的已经挨了几鞭,场面顿时大乱。 杨念晴无语,这兄妹二人脾气都还不小,哥哥不讲理,妹妹更不讲理。 身旁,白影如轻烟般掠起。 红衣女子挥出几鞭,尚未解气,紧接就发现挥出去的鞭子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顿时力道全失,软软地垂下去了,她不由定睛一看,只见前方站着个白衣公子,明亮双眸里藏着无数笑意。 上演英雄训美了?杨念晴紧抿了嘴。 果然,那红衣女子脸红了,却又倔强地扬起脸瞪他:“你是谁,干什么挡本姑娘的路!” 李游笑道:“原来此路是姑娘开的?” 杨念晴看得别过脸,还真和电视剧差不多,面对美女,调戏与教训往往是难以区分的。 红衣女子道:“路是不是我开,与你何干?” “这路既不是姑娘开的,人人都走得,为何要打人?” “要你管!我偏不准他们走,怎样!”红衣女子弯弯的眉毛一挑,纵然生气也美极了,“多管闲事,我偏要你们滚,怎么!” 眼见长鞭招呼过来,李游没有动。 想那俊美的脸上将要多出一道血痕,众人都低头不忍看,那红衣女子其实也不过是任性,想拿鞭子吓吓他,哪知道他站在那里并不躲闪,顿时娇俏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歉意。 明知他躲得过,杨念晴还是忍不住闭目低呼了声。 李游嘴角弯起。 与此同时,鞭稍,垂下。 人群哗然,所有人都在奇怪,他分明从头到脚连动都没动一下,居然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 红衣女子心中却已雪亮,就在鞭子即将打到他的那一刹那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飞来撞了鞭身一下,力道、位置都拿捏得半点不差,犹如蛇被打中了七寸。 她又惊又怒:“你!” 李游笑道:“在下今日的运气实在太好,注定不会挨打。” 他有意无意瞟了这边杨念晴一眼,喃喃道:“越不漂亮的女人越不讲道理,果然没说错。” 杨念晴听得好笑,他根本是故意的,这种话未必能气到自己,可是对一个任性的女孩子会很有用。 果然,红衣女子通红了脸:“我就是不讲理,要你管!” “呼”的一声,鞭子再次扬起,这次却不是打向他,而是直直向旁边那个十来岁左右、看热闹的小乞丐扫去,被李游这么一气,她真的不讲理了。 众人立刻退开。 那小乞丐本是看热闹,哪想到会飞来横祸,眼看鞭子带风声扫来,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要往旁边跑,无奈行动不便,慌乱之下摔在地上。 他竟是个瘸子! 李游皱皱眉,没有动。 预期的叫声响起,带着惊恐。 然而叫声过后,小乞丐仍是完好无损地坐在地上,鞭稍却已握在了一个人的手里。 风过,土黄色衣衫与尘沙一同扬起,飘逸清脱,遗世独立,犹如一朵风中露菊,隐约还似有暗香飞来。 是他?杨念晴也意外了。 他身旁还站着个华服金冠、摇头微笑的年轻公子,正是南宫雪。 李游笑道:“老邱难得出手,大开眼界。” 他走到南宫雪身旁,低声苦笑:“南宫兄来了最好,否则在下闯的祸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邱白露看他一眼:“我说过,有你在,我的胆子就小得很。” 李游咳嗽不语。 南宫雪忍住笑低声道:“要她听话还不容易,你往常那些手段为何不使出来?” 杨念晴闻言皱眉。 李游喃喃道:“说说就不得了,哪里还敢再用。” 见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玩笑,红衣女子脸上更挂不住,瞪着邱白露气乎乎道:“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邱白露握着鞭稍没放,静静地站在那里,平凡无奇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讽刺之色:“不做什么,只是不喜欢看打人。” 红衣女子微露惭意,也知道自己无理,只是放不下面子:“我偏打他,干你什么事!” 邱白露道:“你的命也并不比他值钱多少。” “你!”见他拿自己和乞丐比,红衣女子果然大怒,用力想抽回鞭子,哪知鞭子另一端被他握着,竟是半分也动不得。 “这点本事,打人还差得远。”邱白露说完,手一松。 红衣女子原本正使劲夺鞭子,哪料到他会忽然放手,因惯性的缘故,顿时坐立不稳,身子一歪便朝后倒去。好在她也是会功夫的,顺势在马背上拍了下,凌空一个翻身落到了地面,这才没有出丑。 饶是如此,她仍旧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又羞又恼,瞪着四人说不出话。 邱白露不再理会她,一言不发蹲下身,出手连点了那小乞丐身上几处大穴,掀起他那又脏又破的裤子,只见膝盖处红肿一块,如同熟透了的西红柿,似要烂掉。 随着“喀嚓”一声响,四周观众都心惊胆战地侧过脸去了,他到底在救人还是在折磨人?救了人,却又扭断他的脚。 邱白露手一挥,几枚银针已钉上。 腿上穴道被制,小乞丐倒也不觉得痛,只是惊恐万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不知道究竟是祸是福,又不敢出声叫嚷,在这个年代,恐怕打死他也没人会管。 杨念晴本能地心生怜悯,不由走过去蹲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别怕,叔叔这是在治你的脚,治好了,你就可以跟他们一样跑了。” 或许是她平日表现都不怎么温柔,听到这番安慰的话,包括邱白露在内,所有人都看向她,见到这种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一般的姑娘家最多不过施舍些钱物,哪敢用手去碰他?也是杨念晴来自21世纪,对生命有着平等看法的缘故。 发自内心的关切,对方是会感受到的,小乞丐愣愣地望着她半晌,才怯怯地点了点头。 就这两句话功夫,又听到“喀嚓”一声响,接着邱白露就站起身了,再看小乞丐的腿上,那些银针已全都不见,红肿也褪去大半,地上留着一大滩带着腥味的十分恶心的黄褐色液体。 杨念晴正佩服不已,邱白露忽然又俯身,拎起那小乞丐往远处一丢! 没有预期的惨叫,十米开外,小乞丐完好无损地站在地上,吓得面色发白,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一块土黄色的丝巾亮起,邱白露慢慢地擦着手,脸上神情依旧淡漠。 杨念晴回过神,惊喜:“他……他这就能走了?” 就算是医学发达的现代,接骨后也还要固定很久才行吧? “那骨头其实并未断。”李游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明亮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杨念晴莫名:“你看什么?” 李游收回视线道:“终于有些像女人了,想不到你也有轻声说话的时候。” 话音刚落,他手指一弹,一道优美的抛物线亮起,转瞬间,那东西就准确地落入那小乞丐手中,那是一锭银子。 杨念晴故意讽刺他:“对朋友就那么吝啬,他也不是你老婆,你怎么就这么大方?” “因为你不是要饭的。” “……” ※※※※※※※※※※※※※※※※※※※※ 貌似喜欢李游的人不少,比喜欢我的多,不平衡,决定最后虐他下 凶手 菊花先生,第一神医名不虚传,就这片刻功夫,小乞丐居然已重获了奔跑的自由,满脸欣喜地离去。 红衣女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在为这高明的医术吃惊,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惭愧。 邱白露转脸看她一眼,淡淡道:“一个人若以为别人的命都不算命,那就错了,他的命也不配叫命。” 说完,他转身自去了。 看着那超逸的背影渐渐走远,终于消失在街头,杨念晴既敬佩又疑惑。 他到底是怎样一个“神”? 他喜欢菊花,所以别人都叫他菊花先生。 他常说:“一个人倘若连草木之命都不珍惜,又何必去救他的命?” 他对朋友毫不客气,毫不热情,虽然可以为朋友例外做许多事,但也绝不会在危急时刻拿自己的性命去救朋友。 他是第一神医,给不起诊费的人就必须替他种二十棵菊花,后来菊花铺满了山坳,被他设成了千姿百态南山阵。然而金陵的吴知府病了,却要用一盆菊中圣品“春波绿”才请得动他,而他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为了使那盆菊花离开官场肮脏之地而已。 如今,他救了一个小乞丐。 目送他消失,红衣女子俏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到底年纪不大,听到这番毫不留情的斥责,几乎要哭了。 她并不坏,只是任性了些,再得理不饶,就是几个大男人欺负小女孩子了,杨念晴刚想上去安慰,南宫雪已先一步开口了:“姑娘自然不是凶狠恶毒之人,不必与他生气。” 语气轻柔得当,不带丝毫恶意,似长辈般的教导。 一席话说到红衣女子心里,她难过也正为这个,哪个女孩子愿意别人说自己凶狠恶毒?俏脸上的神色顿时好了许多,原本泪汪汪的大眼睛里也升起感激之色。 南公雪道:“只是姑娘日后做事,理应三思而行。” 红衣女子擦擦眼睛,垂首道:“其实我本来不是想打他的,可是……”她抬脸狠狠瞪了李游一眼,不再往下说。 这位大小姐分明是受了李游的气,任性之下才做出这么过分不讲理的事情。 李游笑道:“人这辈子生气的时候多了,若生气便要打人,姑娘身边的人岂不是很倒霉?” 红衣女子终究对他不满,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嘟着嘴别过脸,看得众人发笑。 南宫雪抿了抿嘴,道:“李兄只是爱玩笑,姑娘何必生气。” 见他亲切,红衣女子终于也粲然笑了,弯弯的眉毛舒展,笑靥如同三月的桃花般娇美,她朝南宫雪点头:“我知道啦,我以后再不打人了,谢谢你,我叫唐可思,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南宫雪闻言愣住,惟有杨念晴和李游亲眼见过她与唐可忧争执那幕,对这个结果没觉得意外。 看样子她应该是唐可忧的亲生妹妹了,一个女孩子随随便便就把名字告诉了男人,又问男人的名字,自然是对他很有好感,倒也天真烂漫,颇具江湖儿女之风。 南宫雪回过神,后退一步道:“在下南宫雪。” 不听还好,听到这名字,唐可思惊喜万分,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你真的是南宫别苑的那个南宫公子?第一公子?” 南宫雪有点尴尬,不露痕迹地抽回手。 唐可思并没计较,仍旧高兴得很:“太好了!我早就听爹爹说过,说你是天下第一好人,你的画也是第一的好,我往常早就想见你了,今天真遇上啦!” 南宫雪微笑不语。 得知他们都是自家客人时,唐可思更加开心,牵了马就要跟他们一起回家,根本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看着旁边李游,她好奇地问:“你们又是谁呢?” 李游一本正经道:“在下李杨。” 杨念晴低着头极力忍笑。 “原来是李大哥,”唐可思笑了,又看着杨念晴,“这个姐姐是……” “她叫杨李。” 杨念晴终于被口水呛住,直咳嗽。 李游也很配合地咳嗽了一声。 “李杨,杨李,原来你们的名字这么有趣,”唐可思惊讶地看二人,“你们怎么起这样的名字,姐姐,你真的叫杨李?” 有趣?杨念晴停住咳嗽道:“我……” “你说上次的赌债?”磁性的声音轻轻掐断了她的话,“我倒是不急,但你若是准备好了,早些还也无妨,在下的衣裳似乎脏了。” …… 三秒钟,杨念晴完成高难度表情转换,满脸怒气消失不见,变作一片亲切笑容。 面对唐可思欣赏过变脸表演之后的诧异目光,她咬牙微笑道:“对,我叫杨李。” 眼角余光瞟了眼南宫雪,见他似乎怔了下,终是没有表示什么。 众人回到唐家堡,唐可思先去见母亲,杨念晴将今日见到林星的事告诉了何璧,何璧听了只是皱眉。 杨念晴道:“他既然是唐堡主的结拜兄弟,唐可忧叫他叔叔,为什么会为难他?这件事不奇怪吗?” 何璧难得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杨念晴道:“有没有可能,唐可忧怀疑他是杀父凶手?” “父仇不共戴天,”李游道,“倘若唐公子是聪明人,就该暗中查探才是;倘若不幸如你一般,也该直接去找他拼命,怎会只刁难于他?” 杨念晴懒得跟他争:“我说可能而已,当时他们是在青楼门口遇上的,也可能是为了哪个女人吃醋呢?反正林星和这件案子有关的可能性很大。” 何璧道:“如此,该去拜访拜访他。” “也好,或许能从他那里查到些线索,”南宫雪略作沉思,道,“据前日王五说,他住在城里小石头街。” 李游笑道:“南宫兄好记性。” 花期已过,枯蕊犹在。 修长的手指轻轻拍了拍花底新培的土,身子渐渐直起,一条黄色的丝巾晃过,很快,那双手又是那么干净了。土黄色的衣衫平整如故,既不张扬也不黯淡,黄昏,他站在花圃里,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一枝傲霜出尘的菊花。 “明年便好了。”喃喃的声音,不知是在对花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好熟悉的感觉,在哪里见过?杨念晴愣了片刻才走过去:“邱大哥。” 见她来,邱白露没有表示。 逐渐熟悉他的个性,杨念晴也没介意,见那些菊花都开过了,枝头残留着许多枯蕊,于是蹲下身去摘,忍不住感慨道:“不愧是花中高士,谢了也还留在枝头,不像别的花飞落满地,难怪有人说它‘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邱白露一愣,脸上难得泛起笑意:“说的好,菊花有此气节,然而它最后始终是要落到地上的,花与人一般。” 杨念晴道:“邱大哥的意思,身份上的差别,改变不了同为生命的本质,谁也不比谁高贵。” 邱白露微露赞赏之色:“那诗我倒从未听过,比起‘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虽少了些女子之风,却多了几分骨气,是你作的?” 看来这时代背景真和宋朝很像,杨念晴摇头:“不是。” 邱白露点头:“我料定你也作不出来。” …… 他将视线移回花枝上:“世间但凡有生命之物,都不该任意践踏,一个人若连这道理也不懂,便不配活在这世上了。” 连植物也这么爱惜的人,心地绝不会太坏,杨念晴忍不住调侃他,“邱大哥其实跟何璧一样,看起来冷冷的,心肠却很好呢。” 邱白露不看她也不说话了。 杨念晴待要再说,忽听身后一个娇美的声音传来:“南宫哥哥,你看花都已经谢啦。” 中二少年 转脸看清那场景之后,杨念晴不由失笑,谦逊守礼的南宫雪此刻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拖着手走,脸上满是无奈之色。 邱白露眉头皱了下,想是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杨念晴咳嗽:“南宫大哥?” 见到二人,南宫雪有点尴尬。 唐可思开心道:“杨姐姐,你们也在。” “我看邱大哥治花,”面对南宫雪,杨念晴早觉坦然了,偷偷朝他眨了下眼,“两位也真有兴致,赏花?” 南宫雪怔了怔,随即摇头,趁唐可思走神,不动声色将手抽回来负在身后。 唐可思并未留意,皱起小脸道:“是啊,这些花都是娘种的,南宫哥哥说要来赏花,可菊花都开过了,没得好看的。”看到旁边的邱白露,她又“哼”一声别过脸去了,看样子还在记仇。 南宫雪这样的美男子,温柔多金,聪明又善解人意,绝对是好老公人选,唐可思虽然任性点,本性却不坏,天真可爱,算配得上他的,杨念晴笑了笑道:“这样啊,你们慢慢赏花,我先回去了。” 没等她转身走,南宫雪忽然道:“在下正要找邱兄弟商量些事,四处寻不见,果然在这里。” 真是个不近女色的,杨念晴看他。 唐可思失望:“原来南宫哥哥是要找他吗?” “正是,有劳唐姑娘引路了,”南宫雪客气地微笑,看向邱白露,“邱兄弟此刻有空闲否?” 邱白露显然也不看眼色,点头道:“也好,我也有事要找你。” 帮忙解围,不愧是朋友,杨念晴斜眸瞟南宫雪,冲他挑了下眉,故意不解风情,让小姑娘难过吧? 留意到她的表情,南宫雪微微抿嘴,居然第一次用那双天然高贵的凤目白了她一眼,略带着嗔意。 杨念晴被他这么一看,反觉尴尬了,连忙收回视线。 唐可思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远去。 想前不久自己也因他的回避而失落,杨念晴不禁莞尔,南宫雪当然不会喜欢男人,就是奇怪他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吧。 她开口唤道:“唐姑娘?” 唐可思垂首,低声道:“姐姐,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凶,都很讨厌我?” 杨念晴安慰道:“当然不会,你很可爱,还很漂亮。” “那……”唐可思又抬脸看南宫雪去的方向,“南宫哥哥怎么不理我?” 杨念晴只好敷衍:“若讨厌你,他也不会找你带路了,我看他真的有事。” “我也知道他很忙,”唐可思信了她的话,“你们是来查我爹爹的案子吗,一定要替我爹爹报仇!” 杨念晴点头道:“放心,何璧他们已经在查了。” “对了,”唐可思想起什么,兴奋地抓住她的手,“早就听说‘何必找理由’了,何璧公子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他好吗?” 古代也有明星效应,不知她看到何璧那张老板脸会是什么感受,杨念晴笑道:“他刚才出去了,等回来,我指给你看。” 唐可思喜悦,想了想又悄声问道:“何璧公子来了,那李游公子也来了吗?听说他长得很好看,轻功天下第一,好多女孩子都喜欢呢,姐姐可认识他?” “他?”杨念晴原本想点头,但想到“李杨”之名已报过,只得含糊道,“他啊……没有。” 唐可思泄气道:“我本以为是穿白衣裳的那个,他也长得很好看,又姓李,武功好像也不错的。” 杨念晴试探道:“怎么,你喜欢?” “我只是想看看他罢了,”唐可思倒没羞涩,笑嘻嘻凑到她耳边道,“是萧铃儿姐姐很喜欢他,在到处找他呢。” 萧铃儿?难怪用假名,原来也是怕被女人缠,杨念晴暗暗记下这名字,见唐可思没了防备,开始打听正事:“听说你爹和你娘很好,从没吵过架?” 唐可思道:“以前不吵,可前不久他们不知为什么总是吵,娘发了好大的脾气……” 杨念晴故作惊讶道:“他们为什么要吵?” 唐可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娘不许我们听。” 杨念情沉思片刻,问:“街上惹你哥生气的那人,是叫林星吧?” “是林叔,”唐可思解释道,“他是爹爹的结拜兄弟,以前爹爹在的时候,常去找他喝酒说话。”停了停她又道:“林叔很好,以前也常来我们家,但如今已有一年多未来走动了,娘也不许我和哥哥找他。” 杨念晴道:“你娘很讨厌他吗?” “是吧,娘也不喜欢听人说起他。”唐可思想了想,又改口道,“好像也不算讨厌,爹爹去后,哥哥老找他的麻烦,被娘知道后骂了好几次。” 杨念晴惊疑。 叶夫人不喜欢,却又不许人为难他,这个林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与唐惊风夫妇又有什么关系? 何璧与李游不知去了哪里,杨念晴原打算等二人回来就把这消息告诉他们的,但夜幕降临仍不见他两个的人影,于是杨念晴将此事暂时搁下,准备第二日早起再说,大约是逛街太累的缘故,吃过饭回到房间,她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血腥的江湖,更能催生温情的梦。 梦中回到童年,父母成日争执,而对自己百般爱护,转眼间长大,又见他们为寻找自己而焦急的脸。 低泣声中清醒,杨念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离开那个世界太久,也常安慰自己,他们都各自有了家庭,回去又能改变什么,没有自己,母亲照样有人照顾,或许还会考虑给叔叔生个孩子,没有自己的那个家庭或许更完美,然而事实仍旧很清楚地摆在面前,他们会担忧,原来自己还是有很多东西舍不下,难以接受现实。 窗户被叩响。 目前还陷身于杀人案件中,杨念晴顿时紧张起来:“谁?” “大半夜的,在下不幸被鬼哭声吵醒了。” 听出来人是谁,杨念晴松了口气,这话固然可恶,但他倘若不关心,绝不会听到动静就及时赶来。想起从唐可思处打听到的话,她连忙擦干眼泪,起身下床,抓起件衣服披上,跑过去打开了门。 衣白似雪,李游果然站在门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晚,”杨念晴将他往房间里拉,催促,“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呢,先进来吧。” 李游站在门口不动,愣愣地盯着她,双目比平日亮了许多,神色古怪又有趣。 察觉气氛诡异,杨念晴莫名其妙:“你看什么?” 李游回过神,轻咳了声:“杨大姑娘,你确定要让我进去?” “难道你要站在这外面说话?”杨念晴很快明白过来,挑眉,“难道是要……避嫌?你以前好像也没这么谨慎吧?” 李游又不说话了,上下打量着她。 “怎么?” “你不觉得该多穿些么。” 杨念晴懒得跟他废话:“刚一着急就忘了,进来再说。” 李游打断她:“倘若是别人,你也这么穿?” 杨念晴道:“怎么?” 长眉皱起,李游喃喃道:“这等穿着,很容易被当作如玉楼的姑娘。” 杨念晴一愣,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原来她向来不习惯穿太多睡觉,又急着开门说话,此刻身上只披着件薄衣,里面的抹胸隐约可见,只不过这里的抹胸就是抹肚,是连胸带肚都严严实实遮住的,放21世纪完全可以内衣外穿,哪里会想太多。 红衣少女 头上,灯笼微微摇晃,朦胧的光线也透着暧昧。 李游苦笑道:“如今在下已知道你是个女人了,但你也要明白,在下是个男人。” 本来没觉得什么,听他这么说,杨念晴反觉有点尴尬了:“你是不是男人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没穿衣服。” 李游看着她点头:“你的确穿了衣服,只不过比别人穿得少些而已。” 杨念晴无所谓:“不就是露了个脖子和脸吗,我们那儿都这么穿。” 李游不语。 他在看哪里?顺着他的目光,杨念晴顿时气得无语。 胸脯! 她急忙抱住胸,怒道:“看什么!” 李游仍是不眨眼地瞧着她,眸中生起许多促狭之色:“杨大姑娘既然说没什么,怎的又不让在下看了?” 杨念晴道:“此一时彼一时,眼睛闭上。” 李游非但没有闭上眼睛,居然还上下打量起她来! 杨念晴实在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气得笑了:“你好意思?” 李游叹道:“在下是很正常的男人,若有女人主动穿成这样来见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有何不好意思?” …… 杨念晴收了怒色,双手环胸道:“如玉楼的姑娘,李公子想必也是‘善解人衣’的,何必做出这副没见过女人的相。” “此话怎讲?” “夸你很了解女人,经常上青楼了解。” “不要污毁在下清白。” “清白?”杨念晴“哈”了声道,“若不是亲眼见过,你怎么知道她们睡觉穿什么衣裳?” 李游果然闭嘴。 杨念晴嘲讽:“见多识广,还装出这副清纯的样子……” 李游打断她:“我说杨大姑娘在门口站了这半天,居然还不冷?” 冷?不提还好,经他一提,杨念晴当即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发现,刚刚从被窝里起来的热身子,被风一吹,竟已冷冰冰的了。 紧接着,她忽觉肩头一沉,寒意顿减,温暖的感觉有如电流一般,瞬间便传遍了全身。 洁白如雪的衣裳,犹带着温度,还有,特殊的好闻的味道。 仰头,却见那双眼睛正俯视着她,张扬而俏皮的睫毛掠起许多笑意。 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出了什么事,哭什么?”磁性的声音,带着从不曾有过的温柔。 杨念晴根本没反应过来,哪里还能说什么。 李游忍住笑道:“看来姑娘忘性也很大,不妨让我来猜一猜,莫非是做梦做得哭了?” 杨念晴回过神,尴尬:“我刚才……” 话未说完,一个声音忽然从左侧传来:“出了何事?” 华服金冠,高贵优雅,脸上微笑宛如清清的湖水,温和而干净。 见他也出来,杨念晴别过脸,李游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出来,缓缓松开了扶在她肩上的手。 深更半夜,一个没穿外衣的男人扶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女人披着男人的衣服……画面未免香艳而令人遐想。 见到这旖旎的场景,南宫雪微愣,看着杨念晴的目光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和,自然而然从她身上移开,眉头也随之舒展了,灯光下根本分不清他的脸色。 两个男人静静对视。 误会了?杨念晴沉默半日,抬脸笑了:“南宫大哥……” “李兄是君子,”南宫雪打断她,微微一笑,“虽行事有些不妥,但他的为人,在下是信得过的。” 杨念晴不再说话。 眼底终于又泛起明朗的笑意,李游道:“多谢。” 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自信,略带了三分感激,来自朋友的信任总是令人欣慰的。 南宫雪点点头道:“不早了,早些睡吧。” 说完他便转身进房间去了。 杨念晴呆住。 那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的停留,其中神色,除了那片化不去的忧郁,还有什么?伤感,无奈,决绝……复杂得叫人看不透,很难相信,一个有着湖水般干净笑容的人却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那目光似要穿透她,直看到她心底去。 第二日众人按照计划进城拜访林星,小石头街不难找,这条街并不是主街,因此略显得有些冷清,正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毫不起眼,然而像林星那样的一个人,众人还是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的住处。 院门不大,也不显眼,但四周环境很整洁清静,正适合居住。 开门的仆人看着众人很不解,待知道来意之后,便客气地说声稍等,自己闭门去禀告主人,不消多时,他很快又打开门,热情地将众人迎进去。 厅上,下人奉过了茶,恭谨地站在一旁。 林家不算大富大贵,家仆不多,但从周围陈设也能看出主人的清雅不俗,壁间悬着几幅字画,并无题款,想是主人自娱之作,几幅画都还不错,只不过那字就略嫌单薄了些,劲道不足,清秀有余,可见他应该是个斯文细腻之人。 空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甜香,十分好闻,却不知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什么香?杨念晴正在好奇,一个人就走了出来。 眉目清秀,神情温文,正是林星,今日他没穿紫衣,而是一身淡蓝色的袍子,衬着白净的脸,更显得文质彬彬。 互相客套后,众人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待听得不是唐可忧派来的人时,林星长长松了口气,神色黯然:“唐大哥待我极好,当初听到出事,我也……” 他停住沉默许久,才又道:“但他当日纵然常来,也不过是与我论酒下棋,并没说过什么。” 众人皱眉。 杨念晴试探道:“林公子再想想,他失踪前那段时间,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提到什么人,或者什么特别的事儿?” 林星摇头。 见他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杨念晴泄气。 李游忽然道:“据说唐堡主与夫人近年来有些不睦,不知林公子可曾听说过此事?” 闻言,林星面露几分尴尬之色,含糊道:“应该……听过些。” 李游道:“林公子可知其中内情?” 林星似有些不自在,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我虽与唐大哥交厚,但这些都是他夫妻二人之事,我到底是个外人,又如何知道这些。” 众人互相看了看。 何璧站起来拱手道:“如此,多谢。” 林星也站起来,一脸歉意道:“实在是帮不上忙,抱歉得很。” “恕我等冒昧打扰,”南宫雪微笑道,“倘若林公子想起什么,不妨到唐家堡找我们,必不会叫人为难你。” 林星答应,亲自送了他们出来。 走在街上,杨念晴肯定道:“他在撒谎,看他的眼睛,还有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明明是知道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们,何况唐堡主的死若真和他没关系,唐可忧为什么老找他的麻烦?” 李游道:“杨大姑娘的意思?” 杨念晴沉吟道:“看他悲伤的样子不像有假,但他一定知道些内情,你们有没有想过,叶夫人讨厌他,不许儿女跟他接近,却又不让儿子为难他,当然可以解释叶夫人修养好,但这种态度还是不正常。” 她停了停道:“你们都看见了,刚才林星公子的谈吐举止,很斯文谦虚,不像奸邪凶恶之辈,招唐公子讨厌还好说,年轻人脾气性格不投,可为什么会招叶夫人讨厌呢?” 李游道:“奇怪就在这里,我也在想这件事,叶夫人那样的人,贤淑宽厚出名,应该不会轻易讨厌谁,林星这等读书人,理应博得她的好感才是。” 杨念晴道:“而且我看他眼神一直都很柔和,要说斯文是装的,真的不太可能。” 南宫雪点头道:“果真与他无关,他也没必要隐瞒,唐公子更不会为难他,看来他和叶夫人之间有些问题。” 杨念晴揉揉鼻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游忽然扭过头,仔细端详了她半晌,长眉缓缓皱起。 小妹 回到唐家堡,尚不到午饭时分,天又下起了小雨,何璧与南宫雪自去休息,李游一言不发,拖着杨念晴就快步往后面走。 杨念晴莫名道:“你做什么?” “找人。” “找谁?” “到了。” 杨念晴连忙抬眼,接着就看见了花圃中那抹土黄色的影子,冷雨如织,他依旧冒雨蹲在那里照料花。 李游倒也没急着过去。 “又做什么?”淡淡的声音,反是邱白露先开口了,平静的脸上已带上几分头疼之色。 下一刻,杨念晴就被丢到了他跟前。 “看她。” 邱白露瞧了一眼,脸当即黑下去:“小伤寒。” 杨念晴终于明白李游带自己来做什么了,早起就觉得鼻塞头晕,估计是昨夜在门口站了半天的原因,区区小伤寒劳动大神医,难怪邱白露生气。 李游笑道:“在下只是觉得,大神医治小伤寒更放心。” 闻言,邱白露的脸色果真好了些,起身挑眉道:“杀鸡用牛刀,你就不怕我嫌轻,会多弄些出来治?” 杨念晴当即识趣地拉李游:“算了,随便去外面拿点药来吃就好,不用劳动邱大哥了。” 嫌伤寒太轻,妙手回春之前先把自己治成个重的,她绝对相信这位神医做得出来。 邱白露见状,微露得意之色。 李游面不改色,慢吞吞道:“病只会越治越少的,岂敢将大神医与那些庸医相提并论,在下放心得很。” 邱白露脸又黑了,于是他做了件二人都想不到的事。 “这里并无笔墨,你知道我向来不说第二遍,可要记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急不缓地开始念起药方来,真的念完了一大篇,包括十多种药名,外加分量,水量,煎煮方法及火候等等。 李游瞪眼。 估计是觉得终于气到了他,邱白露悠然道:“自去取药吧。” 李游不动。 邱白露明知故问:“还在这里做什么?” 李游道:“在想法子,如何能叫你再念一遍。” “我已忘了,”邱白露蹲下身自顾自弄他的花,“我的方子向来是开过便忘,想再多法子也没用。” 李游噎了半日,喃喃道:“想不到大神医也变得精了,实在不是好事情。” “果然不是好事,李兄这次到底让他治住了。”南宫雪站在游廊上,忍笑看着众人。 李游苦笑:“在下自小最厌记文章,他却唧唧咕咕念了这么一大篇,南宫兄可有法子叫他再开个方子出来,待在下去找些笔墨。” 南宫雪道:“对付他,你向来是法子最多的,如今连你都没有,我如何会有?” 李游无语。 杨念晴笑道:“又不是大病,随便拿点药就行了。” 南宫雪侧过身,负手道:“在下这里倒有个治伤寒的良方,不知小念敢用否?” “当然用,”杨念晴看看邱白露,故意道,“用你的比用大神医的还……放心。” 三个人同到南宫雪的房间,让王五取来了笔墨纸砚等物,杨念晴一边揉着堵塞的鼻子,一边磨着墨,想着邱白露方才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发笑。 南宫雪一本正经道:“我要念了,李兄听仔细些。” 李游提笔笑道:“洗耳恭听。” 南宫雪果然不急不缓地念出个药方来。 李游当即笔落如飞,所谓字如其人,飞扬劲逸,透着股明丽潇洒之风,看上去叫人眼前一亮,心情大好。 南宫雪赞了声“好字”,继续往下念。 才写了几行,李游忽然停笔,抬眼看着他不说话。 南宫雪笑道:“如何不写了?” 杨念晴也早听那药方耳熟,见状更加惊疑。 李游直直地盯了南宫雪好半天,终于叹气道:“南宫兄的才智,在下实在佩服得要命,早知如此,当初在书院就该叫你去替我背诵文章才是。” 见杨念晴不解,他摇头道:“你莫非还没听出来,这方子正是老邱念的那个,他倒是剽窃得容易。” 杨念晴终于醒悟,喜道:“南宫大哥你太厉害了,这么好的记性!” 南宫雪微笑,没有反驳。 天才英俊,善良多金,放21世纪不知……杨念晴想起一事,半开玩笑道,“南宫大哥,眼前有个女孩子被你迷住了,你怎么看?” 南宫雪愣住。 李游也愣住。 “这么聪明,我不信你没看出来,”杨念晴笑道,“那个唐家小妹妹好像很仰慕你。” 南宫雪回过神,无奈地摇头。 李游喃喃道:“你说眼前,倒吓了在下一跳,还好是唐姑娘,不是杨大姑娘,否则南宫兄果真要倒霉了。” 不可否认自己也曾被他迷住过,好在醒悟得早,杨念晴故意道:“我哪里不好?南宫大哥说,你会不会嫌弃我?” 从没面对过这样直接的问题,南宫雪愣住。 李游摇头道:“这种话,一个姑娘家也问得出口。” “事实就是事实,我觉得我不错,”杨念晴冲南宫雪眨了下眼,“虽然南宫大哥肯定不喜欢我这样的,但娶我做老婆也没那么差吧?” 明白她的暗示,南宫雪无奈又好笑,抿嘴不语。 李游重新提笔道:“可怜,还是不要叫南宫兄为难了,杨大姑娘揉了半天鼻子,还不急着治病?” 杨念晴瞪他。 终于,南宫雪看看她,微微一笑:“是,小念很好。” 早料定他会给面子,杨念晴笑看李游:“听到没,说我很好。” 李游忍住笑道:“你的确很好,只不过胆子小了些,声音大了些,脑筋短了些,脾气多了些。” 杨念晴不理他,转向南宫雪问:“南宫大哥,你到底觉得唐姑娘怎么样?” 南宫雪避而不谈:“先写药方。” 看样子他是不喜欢,唐可思也注定要伤心一场了,杨念晴识趣地不再问。 神医的药方效果不用说,才喝了两次,到晚饭时杨念晴就觉得好了许多,不止头晕轻了,鼻子也不再难受,这让杨念晴更加佩服,邱白露这样的人才,在现代肯定中医大师一个。 独自在房间甚是无聊,看看雨已经停住,天色还早,杨念晴打算去找李游说话,不料李游竟不在房间里,见四周往来的下人还多,没什么可怕的,她干脆顺着游廊小径一路找去。 走到一处院落外,忽听里面传出个声音。 “忧儿,你……太不象话了!”虽然听上去是在斥责,却依旧脱不了那片天生的温婉之气,说话的是谁不难猜测,除了叶夫人再无别人。 他母子两个在吵架?杨念晴下意识停住脚步。 果然,唐可忧懒洋洋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母亲又有何事教训,儿子洗耳恭听便是。” 杨念晴听得直皱眉,挪到门边朝里面望。 好在不远处往来的下人多,脚步声嘈杂声一片,里面母子二人都没怎么提防,当然也可能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们并不怕下人听见。 透过门缝,杨念晴发现院内并不只他母子二人,而是三个人。 一个十六七岁、花枝招展的美丽女孩子紧紧偎依着唐可忧,神色有些不安,抓着他的手不放,估计还是怕的。 叶夫人背对着门,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她身形有些发抖,想必愤怒至极。 杨念晴摇头。 遇上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难怪她会伤心。 “母亲若无事,儿子就先进去了。”唐可忧并没将母亲的不满放在眼里,说完就揽着那名女子就往房间里走。 叶夫人低喝道:“站住!” 唐可忧倒也听话地停下脚步,语气却透出不耐烦:“母亲又有何事?” “娘早已想与你说说话,你只不耐烦,”叶夫人无奈,略略放柔语气道,“听说你近日总往那些地方跑,难道将你爹的教训都忘了么?” “不敢。”明显是在敷衍。 “忧儿!”叶夫人颤声道,“这许多年来,你爹如何教导你的?如此行径,你……你对得起他吗!” 唐可忧看她一眼:“母亲对得起,儿子又有何对不起?” 叶夫人愣住。 母子之间(下) 唐可忧回过身,看着她若无其事一笑,移开话题:“听妹妹说,何璧他们就住在南院里?” 沉默半晌,叶夫人黯然道:“他们是来查你爹的案子,娘也无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妹妹……” 唐可忧漫不经心打断她:“母亲怕他们查?” 叶夫人怔住:“你……” 唐可忧轻笑了声,拥着那女子走进房间去了。 叶夫人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抬手擦擦眼泪,叹了口气,转身就往外走。 杨念晴立即缩到角落。 叶夫人全然没提防周围的情况,只顾缓步朝前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时摇头。 听到这番对话,杨念晴暗暗震惊。 据下人讲,唐可忧的变化正是在父亲遇害后才开始的,如今听他话中的意思,竟是在暗指母亲就是凶手,至少也表示和母亲有关。 院子里,隐隐响起女人的□□声。 多亏了21世纪教育,杨念晴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微觉尴尬,转身正打算离开,冷不防一个念头自脑海中冒出来。 难道是林星? 杨念晴当即摇头否定,根本不能相信这个猜测。 叶夫人不是潘金莲,做不出那种事吧! 可这推测实在很合理。 第一,叶夫人本姓白,可能会万毒血掌,已经具备了杀人条件; 第二,林星是美男子,若叶夫人真和他有私情,被唐可忧发现,那唐堡主死后,唐可忧找他的麻烦就说得过去了,而且唐可忧又不能揭穿母亲是凶手,痛苦之下惟有放纵自己; 第三,女人有了新情人,难免对丈夫看不顺眼发火,所以她会与唐堡主吵架; 第四,林星说谎也可以解释了。 杨念晴心中五味陈杂。 主观上,她并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唐堡主的深情如果换来这样的下场,那就太悲剧了。 看事情不能看表面,目前这一切都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可疑之处还很多,毕竟叶夫人那种贤淑真不像是装出来的,至少她很爱儿女,就算对丈夫无情,要杀他也该先顾及儿女吧…… 天已经全黑了,院门上的灯笼更显明亮,杨念晴回过神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站了快半个时辰。 销魂的声音不知何时已隐没下去,四周也见不到下人们的踪影了,杨念晴觉得有点好笑,人一旦认真起来还真的可以两耳不闻身旁事,不论如何这些都是线索,还是回去告诉李游他们为好。 就在她举步要走时,一道寒光忽然如闪电般袭来。 刺客!杨念晴还未来得及开口呼救,紧接着又听到“叮”的一声,随即静止了。 面前,一柄长剑离她已不到半米远,剑尖直指她的心口,寒光森森如秋水,幸亏有一柄黑黝黝的刀鞘从斜地里伸出来,挡住了它。 杨念晴吓得后退两步。 执剑的刺客是个黑衣人,全身黑得彻底,黑衣,黑巾,几乎从头到脚都被包在一个黑色的套子里,只除了那双眼睛。 灰白色的眼睛,很浑浊,可见此人年龄不小,甚至有点老。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自己?杨念晴怀着满腹疑惑,将目光移向救命恩人,谁知这一看,倒让她意外极了。 幽幽的、深不见底的眸子,玩世不恭的模样,加上唇边那抹懒洋洋的笑…… 唐可忧! 那黑衣人本是要向杨念晴下手,哪料到唐可忧会出来,一时也怔在那里。 “夜闯唐家堡,阁下不妨报上名来。”俊脸上依旧挂着轻狂笑意,声音却很冷,冷彻骨髓,与他脸上那笑十分不协调。 黑衣人不说话,剑尖急剧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捂住胸口咳嗽一声,身形一纵,竟消失在黑暗里了。 杨念晴顺势叫道:“快追!” 唐可忧没有上当,收了刀鞘看她。 “路过这里,想不到会遇上刺客,多谢唐公子出手相救……时候不早,我先回房间了。”杨念晴礼貌性地陪笑谢过他,转身就走。 一只手将她拎回原地。 杨念晴无奈了,想不到他看上去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力气居然这么大。 两只手受制,她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墙上,唐可忧似笑非笑看她:“你莫非不知道这是我的住处,不得靠近么?” 难怪那些下人都远远绕开不从这边走,杨念晴暗忖,口里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 唐可忧看着她:“不知道?” 杨念晴解释道:“我只是找人路过这里,唐公子别误会。” 话音刚落,面前唐可忧身体前倾,改用手肘压住了她的肩,顿时二人的距离更近,姿势也更加暧昧了。 对着自甘堕落的人,杨念晴真不敢动。 “不知道,来得却巧,”头上一声轻笑,他抬起她的下巴,“你不笨,方才都偷听到什么了?” 听出话中的暧昧,杨念晴更加尴尬,看来他早已发现自己在外面。 深深的眸子生起危险的火苗,唐可忧低声道:“这种事只听没意思,不如我们先做上一回。” 冰凉的手指在脸上缓缓划过,渐渐往下移动,杨念晴被牢牢地钉在墙上,看着那俊美的脸俯下来,越来越近,心里不免着急,惟有冷冷地提醒道:“唐家对客人都这么无礼吗?” “客人?”嗤笑声里,一片湿润与温热印上她颈间肌肤。 杨念晴头大了。 年轻人真是精力好,刚刚才在里面玩了一场,又想要…… 发现他身体的反应,杨念晴也知道继续下去不是玩的,冷笑道:“原来唐家家风不过如此,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唐公子如此,枉我还相信唐堡主一世英雄,对他老人家敬重……” 手臂上,力道倏地加重。 “你再说一遍!”冷冷的声音。 疼痛之下,杨念晴反倒放心了,生气就好,至少现在他不会再有心情乱来,早看出他对父亲很敬重,是绝不允许人诋毁的。 她挑眉道:“事实就是事实,唐堡主的死和你家里人有关吧,害怕逃避也没用……” “想要活得长些,就给我闭嘴,”唐可忧咬牙打断她,目光凌厉无比,似要将她剁成千万片,“我唐家之事不必假手外人,你们最好通通给我滚出唐家堡!” 杨念晴之所以敢这么说,是了解他的性格,肯定他做不出灭口这种事,闻言更有意激他:“我就是可惜,唐堡主被害,做儿子的不思报仇,还成了这副鬼样,唐堡主若泉下有知,一定是死也不瞑目的……” “你!” “我说错了,还是,唐公子怕听真话?” 幽幽的眸子映着灯光,依旧很冷,那些玩味与怒色却已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浓浓的悲哀从深处溢出来,流向全身,他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其中。 杨念晴略觉内疚。 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父亲被害,偏偏与母亲有关,可以想象有多矛盾痛苦,这些话实在过分了点。 她放缓了语气道:“我不清楚你知道些什么,但看得出来你娘真的担心你,你怀疑她却不肯揭发,说明你尊敬她,既然尊敬她,为什么不肯相信她一次?世上误会有很多,若她无辜,你这么做岂不令她伤心?你娘的为人,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我这个外人都抱有希望,为什么最应该相信她的儿子反而不能?就算事实真的……是你想的那样,那你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对不起死去的唐堡主。” 趁唐可忧沉默的机会,杨念晴迅速挣脱,快步走了。 赔罪(上) 李游已经回来了,众人都在何璧的房间里坐着喝茶,杨念晴匆匆将方才的事连同自己的猜测讲了一遍,不出所料,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包括何璧在内。 李游沉吟道:“要说叶夫人与林星有私,不太可能。” 杨念晴道:“当然我也不信,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只是猜测而已,整个案子还是有很多疑点。” 李游道:“疑点实在太多,首先,唐堡主被害后,叶夫人便不与他往来,更不许儿女找上林星,如此,她杀唐堡主有何好处?” 人命官司非同儿戏,谁愿意轻易犯罪?若她为了与林星在一起,铤而走险杀了丈夫,这倒说得过去,但如今结果是,她与林星完全撇清了关系。 杨念晴想了想道:“可能是她和林星的事情败露,被唐堡主发现,她没有办法只好杀人?” 南宫雪含笑道:“如此也不通,他夫妻一年前便已起了争执,唐堡主失踪前还曾找林星品酒下棋。” 杨念晴点头不语。 李游忽然看着何璧问:“此等绝密之事,你确定你那破牌子管用?” 何璧道:“要叫他开口,只怕我的破牌子比你还管用些。” 杨念晴奇怪:“谁?” 李游端起茶杯:“不可说,不可说。” 杨念晴低哼。 何璧却转脸看着南宫雪,略带歉意道:“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事关重大,何况我如今也并无把握……” 很显然,他是在向朋友解释。 南宫雪微笑:“我问了么?” 朋友不愿说出来的事,必定有他的难处,强迫朋友说出秘密,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都是件很过分的事。 冷漠的脸上浮起感激之色,何璧不再说什么了。 杨念晴暗暗佩服,这才把刚遇刺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后怕道:“若不是唐可忧,我只怕已经死了。” 何璧沉着脸不语。 南宫雪皱眉道:“还好无事,今后太晚了莫要再乱跑。” 杨念晴答应。 李游看了她一眼,道:“看来那位唐公子倒很善解人意,成全了杨大姑娘的爱美之心。” 爱美之心?杨念晴心情本就有点差,闻言冷笑:“唐公子当然有风度,英雄救美。” 李游道:“你也算美?” 杨念晴倏地起身:“我是不算美,但遇到危险,这条贱命还是值得别人出手救一救的。” 李游怔住。 南宫雪摇头道:“李兄玩笑罢了。” “我是给他开玩笑的!他以为他是谁,别人都该让他耍!” 见她出门离去,南宫雪面露担忧之色,何璧却看着李游,又有了看笑话的神色。 其实杨念晴也知道自己这火发得没道理,只不过刚刚遇险,加上贸然对唐可忧说了那番话,心里其实也在忐忑,偏李游还像往常那般与自己斗嘴,就控制不住拿他出气了。 “杨姐姐!”灯光下,唐可思兴高采烈地捧着个盘子往这边走来,见了她不由开口招呼。 杨念晴连忙迎上去:“唐姑娘。” “叫我思思就可以了,”唐可思没留意她的异常,亲热地拉着她,“这么晚了,姐姐一个人要去哪里?” 杨念晴随口撒了个谎:“有些无聊,出来走走。” 唐可思道:“姐姐若无趣,我闲了就带你出去玩。” 杨念晴谢过她,又瞧着她手上的盘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唐可思闻言红了脸,含糊道:“是……一品阁的糕点。” 杨念晴明白过来:“给南宫大哥的?” 唐可思咬唇笑。 见她这模样,杨念晴没觉得有趣,反而担心起来,南宫雪对她明显不怎么在意,只怕她是要伤心的。 唐可思收起羞涩之态,冲她甜甜一笑:“待萧铃儿姐姐回来了,我带你找她玩去。” 听这名字有点耳熟,杨念晴忍不住愣了下。 唐可思看看四周,神秘地眨眨眼,凑到她耳边悄声解释道:“我这两日也无趣得很,就送信给铃儿姐姐,骗她说李游公子来了,她听到何公子在这里,竟也相信,只怕明日就要赶回来啦。” 杨念晴这才想起萧铃儿是谁,大约是与李游有关的缘故,心头又来了气,于是道:“南宫大哥可能很快就回房间了,你先过去等着吧。” 哄走了唐可思,杨念晴也没心情再继续闲逛,更怕又遇上那名刺客,因此掉头往回走。 推开房门,一道洁白的影子衬着门内黑暗,格外醒目。 杨念晴当即沉下脸道:“你来干什么!” “请罪。” “哪敢叫大名鼎鼎的李游公子赔罪,我受不起,”杨念晴将他往门外推,“李公子拿谁开玩笑,谁敢说不对?现在我要休息了,你慢走,不送!” 李游果真一言不发,被她推出门去了。 门关上,外面许久再无动静。 人就是奇怪,对方主动离开,反而会想起他的好处来,黑暗中,杨念晴和衣坐了半日,开始后悔,他对自己应该算很好,能主动赔礼已经难得,毕竟刚才真是自己无理取闹。 终于,她忍不住打开门,走出去看了看。 李游真的已经走了。 不知为何,心底有些淡淡的失望,杨念晴默默转身回房,重新将门闭上。 片刻功夫,房间里居然亮起了灯! 杨念晴先是吓一跳,待看清掌灯之人,立即故意板起脸:“还不走,闯进别人住处,李公子不嫌失礼?” 李游没有回答:“女人生气容易老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还真是看到他就来气,杨念晴终于抱怨道,“成天捉弄我不说,这种时候还看笑话,能怪我生气吗!” 心头真涌上一阵委屈,眼泪居然就流下来了。 杨念晴尴尬不已,连忙伸手要擦,李游却伸臂轻轻拥住她:“是我说错了。” 伏在温暖的怀里,嗅着特殊的味道,气氛未免暧昧。 万万想不到他会这样,杨念晴赶紧将他推开,移开视线道:“天天拿我寻开心,你当我是什么,专门让你消遣的?” “我怎敢。” “你有什么不敢?轻功第一暗器第一,我又打不过你。” “如此,在下让你揍一顿出气,如何?” “少用苦肉计!” “不是。” 上前:“你故意的。” 后退:“我故意的。” 上前:“你过分。” 后退:“我过分。” 上前:“你混蛋。” 后退:“我混蛋。” “你……”杨念晴找不到词了,心里一阵发笑,终于明白男人脸皮厚的好处,就算想冲他大发脾气,也发不出来。 她有些不太自在:“你脸皮还真厚。” “在下做错了事,脸皮若不厚点,只会更倒霉,”李游仔细端详她片刻,摇头道,“本来就不好看,哭红了眼睛更难看了。”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几丝凌乱的头发被拨开,残留的泪痕也被拭去,虽然动作很轻,杨念晴还是感觉到了手指上传来的温度。 脸颊越发烫起来,心跳似也有点急了,杨念晴连忙扭过脸道:“假惺惺的。” 李游嘴角一弯:“方才那个刺客,你肯定他年纪不小?” 杨念晴仔细回忆道:“虽然他全身都穿着黑衣服,可那双眼睛很浊很暗,不像年轻人的,还有他最后咳嗽那两声,声音好像也很老。” 李游道:“咳嗽?” “对,好像还有点气喘,像肺病之类,”杨念晴点头肯定,然后看着他道,“李公子今天做错了事,打算怎么赔罪?” 李游苦笑:“跟杨大姑娘赔罪,只怕很麻烦。” 杨念晴道:“怕麻烦就算了。” “说吧。” “明天晚上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好。” “那明天下午五点左右,我来找你。” “五点?” “就是……酉时初。” 李游若有所思,点头道:“时候不早,早点歇息吧。”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杨念晴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闭门上床睡了。 赔罪(下) 第二日早晨,杨念晴比平时起得晚了点,走过花圃时无意听到一个声音,平淡若清水。 “好了?” “邱大哥?” 土黄色的身影立于花圃中,清闲而寂寞,依旧隐着一丝淡淡的傲气,尽管整日里培土弄花,那双手看上去仍是干净无比,无半点污迹。 他正拿着一枝半萎的花枝察看,似是随口问道:“好了?” 昨天他和李游玩笑,其实还是关心着自己的病,看来这菊花先生跟何璧一样,并不是真的“神”,他们动起人情味反而比别人更可爱。 杨念晴笑道:“已经没多大事了,谢谢邱大哥。” 邱白露扫了她一眼,点头不再说话。 提起昨日的事,杨念晴忍不住告诉他:“南宫大哥真厉害,他竟然能记住你说的药方!” 邱白露没有意外,微嗤,蹲下身忙自己的去了。 忘了他和南宫雪是好朋友,应该早就知道了,杨念晴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正打算走,抬头就见两个人迎面走过来。 一个眉毛弯弯、娇俏可爱的红衣少女,一个华服金冠的年轻公子,两个人走得很近,但问题很明显,尽管那张俏脸上满是热情仰慕之色,另一张俊美的脸上仍然只挂着惯常的微笑,带着许多敷衍与无奈。 “南宫哥哥,昨日的糕好吃么?” “多谢,只是我一向不喜欢这些甜点,惭愧,唐姑娘不必如此费心了。” 杨念晴听到这话就开始为唐可思叹气,每次只要有精美糕点,南宫雪向来都会拈上那么一两块,所以当初自己才会尝试做蛋糕给他,如今说不喜欢,分明是在借口拒绝。 唐可思神色一黯,随即又明朗起来:“没关系啦,南宫哥哥不喜欢吃甜的,下次就不送那个了。” 南宫雪摇头。 面对这样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忍心开口直接拒绝的。 唐可思已看到杨念晴,喜得跑上来拉着她:“杨姐姐!” 杨念晴笑着回应了两句,却冲南宫雪眨了眨眼,做出惋惜之色。 南宫雪立即看向邱白露,似又看到救星:“原来邱兄弟在,正巧我有些要事找你。” 唐可思已是发呆了。 好在同样的借口这次失效了,邱白露居然开了窍解起风情来,头也不抬冷冷道:“我没空,我要治花。” 杨念晴忍住笑咳嗽一声,大神医摆明了不给面子,且看他怎么收场。 一抹苦笑自凤目中掠过,南宫雪倒也面不改色,上前两步道:“小念,何兄不是说你早起有事找我么?” “我……”看到那抹恳求之色,杨念晴淡定地点头道,“是李游有事要我转告你。” “回去说吧。” 不再理会唐可思与邱白露,南宫雪拉起她的手就走,一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停下。 杨念晴侧脸瞟他:“南宫大哥这次害我不浅呢,让我将来怎么跟唐姑娘解释?” 南宫雪放开她:“多谢。” 杨念晴往椅子上坐下:“思思漂亮又可爱,我若是男人也会喜欢她的。” 南宫雪道:“她年小,不明白这些。” 杨念晴道:“不算小了吧,你们这儿的女孩子不都是十几岁嫁人的吗?” 南宫雪没有回答,过去从屉内取出个精致的小匣子,打开上面的小银锁,拿出本小册子和一封信,然后走回来坐下。 杨念晴惊讶:“南宫大哥出门还把帐簿带在身边?” 南宫雪先拆开那信看,闻言含笑道:“让他们快马送来的,以免误事。” 征得他的同意之后,杨念晴拿过帐簿仔细翻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时代记帐方式不像21世纪那么先进,十分繁杂难懂,翻不到两页她就头疼了。 “这么多帐目,我是看得头晕了,”她指着后面南宫雪的小字批示,笑道:“南宫大哥的字很好。” 曾经在南宫别苑书房里见过他的字画,他的字迹沉稳内敛,端丽挺秀,正合他的身份气质,与李游的洒脱完全不同。 南宫雪缓缓收起信,轻叹道:“字如其人,我却羡慕李兄。” “是因为顾及身份吗?”杨念晴心头一动,半开玩笑道,“我看南宫大哥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高,嫌弃思思家世配不上你?” 南宫雪笑了下道:“并非是这些缘故。” “那为什么?嫌她不够美,太任性?”杨念晴道,“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南宫大哥总不近女色,将来可怎么办呢?难道想出家当和尚?” 神情依旧镇定,俊脸却开始泛红,南宫雪取过帐簿翻开,居然又用那双美丽的凤目白了她一眼,温和的语气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嗔意:“脸这么厚,再胡言乱语,今后嫁不出去!” 他平时言行都很谨慎,难得有心情玩笑,杨念晴哪里肯放过,笑道:“你不是说我很好吗,嫁不出去就来祸害你好了,这么英俊温柔的丈夫,带出去多风光多有面子。” 南宫雪轻咳,端起茶杯斥道:“顽皮!” 玩笑也不能过度,这里毕竟是古代,杨念晴忙道:“我说笑呢,南宫大哥别介意,你既然不喜欢思思,这样拒绝她也好,给了希望反而更麻烦。” 南宫雪道:“她明白最好。” 杨念晴其实也很想知道自己当初出局的缘故,试探道:“不近女色,是没遇上合意的吧,南宫大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南宫雪道:“知道又如何?” “好替你澄清事实,”杨念晴道,“证明江湖第一公子南宫雪还是喜欢女人的,省得李游老怀疑你喜欢男人。” 南宫雪倒没生气,只是垂眸一笑,看着帐簿不再说话了。 冬天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早,李游果然在房间等候,今日他又换了身洁白崭新的衣袍,显得更加张扬,看见杨念晴时,他先是一愣,神色有点古怪。 杨念晴拉拉他的衣袖,鄙视:“败家子!” 李游看了她半晌,忽然笑起来。 杨念晴莫名:“笑什么。” “没什么,”李游轻咳道,“你实在像个管家婆。” 昨夜暧昧的场景忽然自脑海中浮现,杨念晴有点脸烫,忙转过身没好气地催促:“走了。” 话音刚落,李游就揽着她的腰掠起,几个轻盈的起落之后,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堡外。 杨念晴反应过来:“这是做什么?” 李游放开她:“不是要在下陪你么?” “你都不问我要去哪里?” “来不及,马车已等了许久。” 路口果然停着一辆马车,那车夫正在东张西望,见到李游立即面露喜色,看来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杨念晴莫名道:“我们要去哪儿?” 李游跃上车:“杨大姑娘要去哪里,怎的反倒问起我来?” 杨念晴噎住。 见她迟迟不上车,李游又掀起帘子眨眼道:“还不上来,莫非你想走路进城?” 杨念晴回过神,爬上车钻进去坐好。 一声鞭响,马车颠簸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进城?” “猜的。” “你这么能猜,那你猜我要去干什么?” “逛街。” “然后?” “等天黑。” 跟太聪明的男人在一起,杨念晴总能感受到压力:“再然后呢?” “这次你倒是找对了人,”李游笑道,“然后,在下只得舍命陪你做一次梁上君子了。” 梁上君子?杨念晴彻底没了心情,抬眉看他:“我觉得,你这个人要是稍微笨那么一点的话,会更讨人喜欢。” 李游赞同:“有了杨大姑娘,在下也觉得自己笨了许多。” 杨念晴故意道:“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当然,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近墨者黑……杨大姑娘,出手能轻些么……” 黄昏来得快,去得也格外快,二人坐车进城的时候,正赶上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眼见着就是除夕了,街市热闹无比。 杨念晴性急:“时候差不多了吧?” 李游看看天色道:“一个人若是天刚黑就翻墙进别人家,那他必定没做过贼,做小偷也是有学问的,姑娘。” 杨念晴斜眸:“看来你很有经验了?” 李游表示遗憾:“老何在,只怕在下这辈子都做不了小偷。” 杨念晴失笑。 轻功第一,做小偷还真的再合适不过。 “有这个远大理想就好,”她故意拍拍他的肩膀,“等何璧什么时候改行不做捕快了,你再努力吧,我们今天虽然不偷东西,但过一过小偷的瘾还是可以的。” 李游看着她叹气:“不要总拍在下的肩膀,你能不能像个女人些?” 杨念晴道:“哦?” 李游仔细打量她半日,拉起她就走。 梁上君子(上) 两只精美的匣子并排摆在面前,匣子里分别躺着支玉簪。从四周古色古香的装潢格调和陈设的明珠美玉来看,可以确定这是一家高档的珠宝首饰店,当然这里不称珠宝店,叫做“行”。 看着那两支玉簪,杨念晴故意道:“怎么,要买了送给哪个姑娘?” 李游示意她选。 心里是有点堵,杨念晴抛弃杂念,仔细选簪子。 一支通体白色,光洁如脂,温滑莹润,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另一支却是翠绿色,光华内敛,色泽细腻,纹理古拙。 到底选哪支,杨念晴也没了主意,最终拿起白色那支,不料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游劈手夺了去,丢回匣子,随即他指着绿色的那支问:“怎么卖?” 掌柜眉开眼笑:“不贵不贵。” “要这支好!”杨念晴有心捉弄他,抢回白玉簪,压低声音道,“喂,想讨女人喜欢,就别这么吝啬。” 掌柜傻了眼:“公子,这……” 李游咳嗽两声,忍住笑,似乎很无奈:“她只不过想替在下省些银子罢了。” 修长的手指再次拈起那支绿色簪子递到她手上,将白玉簪换下。 “既是送给你的,自然不能太差。” 掌柜立刻眉飞色舞,赞道:“公子好眼力!小店没那许多本钱,只这么两件宝贝,此乃上等蓝田宝玉,更是京城第一玉匠刘三招妙手雕成,那白玉簪纵然好,比起它也是差了好几层!只可惜平日里没几个人买得起,如今遇上识货的贵客,算它的造化!” 杨念晴醒悟过来,尴尬不已。 李游笑问:“怎么卖?” 掌柜道:“不贵不贵,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还说不贵!”杨念晴失声。 以前电视里常常丢银子,那根本是笑话,来古代这几个月,杨念晴发现这里和宋代差不多,市场流通货币是“钱”,银子的价值不是普通的高,并非每个人都能拿出手的,四五两银子就够平常百姓人家过一年,五十两更不用说了。 杨念晴断然放下簪子:“这么贵,别买了。” 李游微微一笑,又伸手拿起来:“果然好,千金也是值得的。” 掌柜喜得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一张带着花纹的纸票出现在桌面上,李游将簪子重新递到杨念晴手里:“莫要心疼,簪子就是银子,只不过变了个模样而已。” 杨念晴失笑:“真是送我的,这么大方?” 掌柜已眼明手快将银票收起,表示交易已成定局,高兴之余顺口拍马屁:“夫人说哪里话,依我看,纵是使上千金,公子也是舍得买给夫人的。” 杨念晴闹了个红脸,忙道:“说什么,你老哪只眼睛瞧见我是夫人了!” 掌柜看看她发髻,眼珠子转了个圈,陪笑道:“能让公子如此上心,纵然现在不是夫人,将来迟早也是夫人。” …… 走出店门,杨念晴觉得尴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午后醒来,她只是图简单将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哪知竟被当作了已婚妇人,怪不得李游先前表情那么怪。 冷不防一只手臂从旁边伸过,拦着她停了下来。 没等杨念晴开口,那张俊脸就缓缓朝她俯下来,长睫几乎要拂上她的额头,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许多促狭之色。 杨念晴脑筋有片刻地短路,眼前悠悠浮现出四个字:动人心魄。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看什么?” 李游直起身,负手道:“奇怪,在下的耳朵为何如此清静了?” 杨念晴镇定:“没话说。” “是吗,”李游端详她,“杨大姑娘好像在脸红?” 杨念晴若无其事:“弄错了而已,有什么好脸红的。” “不识货,还不该脸红么?”一丝笑意迅速从那双眼睛里滑过,片刻间又陨落了,李游摇头道,“若说杨大姑娘果真想替在下省钱,在下是绝不会相信的。” 知道他是故意,杨念晴索性定了神,举着簪子问:“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李游道:“想将来没钱的时候就把它拿去卖了,够你吃十年,或者当本钱做点小生意。” 杨念晴失笑:“你真的很聪明。” 李游喃喃道:“我倒宁愿自己没这么聪明,姑娘承认起来也干脆得很,你知不知道这是很失礼的行为?” 杨念晴道:“送给我了,就该由我处置。” 李游道:“你不觉得这件礼物很特别?” “在我眼里它很值钱,怎么,后悔送给我了?”杨念晴将玉簪还他,“心疼就拿回去,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收着也不安。” “罢了,随你处置,”李游无奈道,“平日总抱怨在下小气,如今大方起来,又假客气。” 杨念晴挑眉:“难得你肯对朋友大方一回,我就却之不恭了?” 李游“哦”了声道:“正是送朋友的,你可以放心。” 听那朋友二字似别有意味,杨念晴脸莫名烫起来,连忙移开话题,“别忘了正事,现在时候差不多了,快走吧。” 李游不动。 杨念晴道“你怎么了?” 李游叹气。 杨念晴催促:“这么晚了还不快点,叹什么气,你呆了?” 李游苦笑。 “在下的确是呆了,现成一个南辕北辙的呆子,”他指指身后道,“姑娘,既要做贼,如何能忘了主人住处?小石头街在那边。” …… 正在尴尬时,身后忽然有人唤道:“李哥哥!” 那声音虽嗲了点,却很好听,杨念晴疑惑地转过身,只见不远处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美丽,眉目间隐隐透着些娇气。 李游也愣了愣,随即苦笑:“铃儿。” 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那女孩子已闪到面前,拉着李游的手臂撒娇:“李哥哥,上次打完赌你就偷偷跑了,害得人家又到处找你!” 杨念晴这才发现,她每只手腕上各戴着只银制的镯子,镯子上挂着几个精致小巧的铃铛,原来响声是这么来的。 铃儿?这就是唐可思口中的那个萧铃儿? 杨念晴似笑非笑地看李游。 李游问萧铃儿:“你几时回来的?” “才回来,还不是听说你在唐家堡的缘故!”萧铃儿娇嗔道,“原来思思妹妹没骗我!” 李游倒也任她拉着,微笑不语。 杨念晴颇有些不自在,拿手肘碰他:“喂,你到底还去不去?” 没等李游回答,萧铃儿先开口道:“李哥哥,铃儿新学了一首曲子,不如找个地方,弹给你听好不好?” 李游看看杨念晴,咳嗽一声:“这……” 杨念晴叹气:“到底是去办事还是去听琴,你快点决定吧,我没耐心等。” 听到这话,萧铃儿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女子,顿时面露不悦之色:“她是谁?” 见她吃醋,杨念晴懒得多纠缠,转身要走:“你们久别重逢,那就改天吧,我先回去了。” 李游拉住她道:“我跟你去。” 旁边萧玲儿见状不悦了:“李哥哥?” 杨念晴道:“你李哥哥和我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改天再来找他吧。” 萧铃儿冷冷道:“我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 杨念晴不再说话。 李游责备道:“铃儿,不得无礼。” 萧铃儿嘟了嘴:“我不许你去!” 李游头疼道:“我有事,你先回去。” “你哄我,明明是要陪她,”萧铃儿哼了声,看着杨念晴道,“你这女的真是不知羞耻,拉拉扯扯,老缠着李哥哥做什么!” 见她公主脾气,杨念晴反而笑了,斜倚到李游怀里:“我就是缠上他了,你李哥哥今晚是我的。” 萧铃儿怔住了。 李游倒没有太多意外,低头似笑非笑看着她。 杨念晴亲昵地揽着他的腰,面不改色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萧铃儿终于反应过来,看着二人,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说……李哥哥他他……你胡说!”眼睛里迅速泛起泪水,她望着李游道:“她说的是真的吗?你要陪她?” 李游摸摸鼻子,点头。 萧铃儿跺脚:“你竟然……她有什么好!还及不上江姐姐一半好看!” 李游皱眉:“铃儿,我有事。” “李哥哥!”萧铃儿望着他,泪花闪闪的似要哭了,“你从不会这么对铃儿说话,你……你护着她?” 李游无奈道:“听话。” 萧铃儿没再说什么,哭着跑了。 这边两人穿过夜市,很快到达目的地,白日里就很清净的小石头街在夜中更显沉寂,灯火也十分稀少。 墙外,一滴露水滴下,冷冷的。 杨念晴看着同样一直没说话的李游道:“抱歉,让你的公主伤心了,我是看她在你走不了,才那么说的。” 李游没有回答,只是叹气。 杨念晴也不是滋味,道:“你别急,先办完正事,将来我替你赔礼好了,其实你这种行为很恶劣,喜欢就好好对她,不喜欢就别给人家希望,惹得人家追着你跑,很有成就感么?” 李游道:“姑娘,别忘记方才错在谁。” 杨念晴道:“我错我错,行了?” “自然是你错,”李游道,“在下是你的?” 杨念晴尴尬道:“不那么说,她肯放你走吗,我牺牲名誉,你有什么好气的?” “当然生气,生气得很,”李游道,“怎能说我是你的,该说你是我的才对。” 杨念晴彻底无言:“那不一样?” 李游道:“不一样,女人该是男人的才对,在下是男人,这么说,岂非太没面子了?” 杨念晴忍住没笑,转脸望着高高的院墙:“怎么进去?” 李游喃喃道:“杨大姑娘又傻了,既然在下是你的,想进去,连吩咐一声都不会么?” 未等杨念晴开口,他便揽着她无声掠起。 “你看,上哪儿去找我这么善解人意的。” …… 梁上君子(下) 这里不是守卫森严的南宫别苑,两个人几乎没有顾忌,直接掠过前厅屋顶,悄然潜入后院,后院并不小,寂静一片,那些仆人丫鬟们想来都已经睡下了,转角处挂着几盏灯笼,光线十分昏暗。 檐下阴影里,杨念晴悄声问:“现在怎么办?” 李游嘴角一弯,抱着她闪到一扇房门前。 门没有锁。 古代体面人家房子布置多数是有规律的,杨念晴了然,问道:“这是卧室?” “书房。” 随着房门再次掩上,顿时周围陷入黑暗。眼面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房间有些什么东西。 杨念晴拽着李游往前挪,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伸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让她一阵脸热。 微弱的亮光燃起,周围的事物顿时清晰起来。 连火折子都准备好了,果然比自己考虑周全,杨念晴朝他竖了竖拇指。 房间陈设很简单,案上摆着些书卷,旁边笔筒中斜斜插着几支大小号笔,还有个小小的香炉,墙上也挂着几幅字画,看起来像是书房。其实刚进来时,杨念晴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甜香,与上次拜访林星时在厅上闻到的一模一样,不够清雅,却多了些甜蜜,她不由暗暗好笑,原来这男人还满有情趣。 令杨念晴意外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上并无题跋,似是主人兴来所作,画中乃是一位沉睡的女子,眉目宛然,神态慵懒,枕臂而眠,衬着满地落花,十分的娇憨可人。 这种画本身没什么不对,但就是挂的地方不太对。 在中国古代,普通大户人家的书房通常都会挂些《张子房圯上进履图》或者《燃藜图》之类,纵然不好学问,也都会用山水兰竹清雅之物,挂这种图还是比较少的,就算这个朝代习俗有所不同,在浓浓的书卷气中,那幅画仍显得很别扭。 杨念晴看李游,见他也有意外之色,果然都发现了这点。 李游再凝神看了片刻,拉着她往屏风后转去。 屏风后是个不小的书架,上面藏书满目,还堆着许多画卷。 李游顺手抽出几篇书翻了翻,又放了回去,就在此时,旁边杨念晴忽然压低声音唤他。 原来杨念晴见他翻书,便去抽那些画来看,此刻她手上拿着三幅画,虽然角度不同,有的是侧面,有的是正面,但明显都是画的同一个人。 一个女人,衣袂飘飘,姿容美丽,或娇嗔,或巧笑,神情间十分动人。 这女人竟与林星有七八分相似! 画上并无图章,左下的题款,是个繁体的风字。 林家还有个女人?!此“风”会不会就是唐惊风?莫非这才是唐堡主成日往这里跑的缘故?这种事果然足够挑起叶夫人与唐堡主的争吵,而对一个介绍丈夫认识其他女人的男人,叶夫人讨厌也属正常。 出轨的竟不是叶夫人? 瞬间,从前的推测都要被推翻! 杨念晴回过神道:“这女人和林星长得太像了,很可能有亲戚关系,也许是他的亲生姐妹……” 李游接过画仔细看,道:“看来做一次小偷,倒也并非全无收获。” 杨念晴道:“唐堡主每次借口找林星,其实是来会她的,。” 李游沉思片刻,将那些画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单凭一个风字也不能证实是唐堡主所画,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没有十足的证据,还是不要想太多。” 杨念晴笑道:“对比笔迹并不难,但这个‘林妹妹’就麻烦了,她很有可能就住在这林家。” 她停了停又道:“只娶叶夫人,不妨碍他在外面藏娇,这唐堡主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老实,男人还真是一个样。” 李游好笑:“姑娘,你很了解男人么?” “看到你就了解了,”杨念晴往门外走,“走吧,去找找那个‘林妹妹’。” 做小偷自然是晚上最合适,但倘若要找人,一定是白天最好。这里毕竟是后院,林家比不上唐家堡的规模,房间却仍是很多,上下还有些丫鬟仆人,谁知道这个“林妹妹”住在哪里,总不能一间一间房、一个一个被窝里去找,何况女眷的房间不能乱进,遇上那些烈女,被看了不该看的地方,出人命都有可能。 李游也束手无策。 杨念晴忽然道:“她不会已经死了吧,唐堡主伤心,所以画了那些画来怀念她?” 李游对这个猜测没有表态,拉着她来到一扇门外。 “这谁的房间?” “自然是主人的。” 林星的房间,进还是不进?杨念晴望着他,意思是让他拿主意。 李游没有立即说话,却突然皱起了眉,面露诧异之色,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停在半空,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推开这扇门。 杨念晴看出不对:“怎么了?” 李游不答,断然推门走了进去。 杨念晴连忙跟进去,顺手将房门轻轻掩上了。 空中依旧浮着那种淡淡的、熟悉的甜香,只不过走进这个房间,杨念晴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这里既是主人居处,林星理应就睡在这里面才对,然而房间里的气氛太过于死沉沉,直觉根本感受不到第三人的存在。 熟悉了黑暗,视线逐渐清晰,杨念晴发现面前有一架硕大的屏风,将这房间隔成了两半。 李游呢?她正四下寻找,耳畔就突然传来李游低低的抽气声。 什么事会让一向冷静的李游吃惊? 杨念晴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意倏地从脚底窜上心头。 火折子再次亮起,微弱的光芒映照屏风,屏风后面,李游手持火折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似已呆住。 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床上睡着的人竟没有发现? 杨念晴微微握了双手,一步步走过去。 帐幔已经被揭起。 林星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外面。 杨念晴顿觉眼前一阵眩晕,旁边的李游眼明手快捂住了她的嘴,拥着她迅速转了个方向,低声苦笑:“杨大姑娘,回去再叫如何?此刻若惊动了人,只怕就要拿我们去见官了。” 面对他,杨念晴镇定许多,点头示意没事。 李游这才松开手。 杨念晴轻轻喘了口气,忍不住重新将视线移向床上林星的尸体。 火光微弱地跳动,那双呆板的眼睛直直瞪着帐外,如死鱼般空洞无神。一柄短刀插在他的胸口,直没至柄。清秀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两只苍白的手半掀开被子,紧紧握住刀柄,看来这一刀下去他并没有立刻就死。 更诡异的是,在他的右手手腕处,一抹鲜红似在流动,仿佛一片淡淡的血痕。 杨念晴奇道:“那是……” “是胎记,”李游仔细查看过,又摸摸被褥,“还不过半个时辰。” 刀鞘很容易便在房间里找到了,上面是林星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凶手用林星自己的刀杀了他。凶手为何要杀林星,是和楚笙寒一样,意在警告众人?还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秘密而被灭口? 李游仔细清除了二人留下的痕迹,这才带着杨念晴走出房门。 这一趟虽然收获不小,但没想到凶手先一步杀了林星,以后要寻证据只怕会更难。 杨念晴正在沉思,冷不防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她顿时大惊,埋怨道:“你想让人发现?” 李游居然点头:“正是。” 四周很快有人声惊起,不消多时,屋里传出尖叫与哭泣声,院内哗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遇上这样的凶案,所有下人们都恐慌无比。 高墙上,树枝的阴影盖住了两个人。 杨念晴看着院中忙乱的场面,道:“你……故意惊动他们。” 李游道:“倘若有人出了事,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报案了。” “报案之前?” “之前?”杨念晴醒悟过来,“禀报他的亲人、家属!若那个‘林妹妹’真是林星的姐妹,肯定会出来。” 李游笑道:“聪明。” “要是被他们发现,你丢下我跑了,我就供你是同谋。” “在下已是你的,怎敢自己跑。” …… 这法子本来很有用,然而结果令他们失望了,这林家好像真的只有一个主人,一干下人只顾着慌害怕,有叫人报官的,有商议请人作证的,直忙乱了好一阵才缓缓静下来。 “张叔,公子不在都是你管事儿,眼下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对,你老说怎么办好,我们就怎么办!” 那个姓张的老头也六神无主,急得跳脚:“你们难道不知,我也只是和你们一样,跟着公子不长……” 又乱了片刻,一个清醒些的下人突然开口提醒:“公子被害,总要有人替他作主才是,如今他并无一个亲人,如何是好?” 有个小厮立即道:“记得公子曾说起,有个娘舅在临安,张叔不如先去问问水井巷里的黄老伯,他是当初跟着公子来的,应该知道些底细。” “是了,”那张老头道,“你们快来两个人去报官,我跟王三去找老黄。” …… 院里众人又开始忙碌起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毫无头绪了。 墙头二人愣住。 难道这个“林妹妹”并没有住在这里,或者真的已经死了?否则这些下人又怎会不知道。 理由(上) 一夜的忙碌也有收获,由于回来得太晚,杨念晴第二日起得迟了些,去找李游,却发现他与何璧南宫雪都不在,早点留在桌上,下人王五告诉她,他们都进城找衙门交涉了,看来是准备名正言顺地去林家查案。 午后实在闲得慌,杨念晴想起那支蓝田玉簪,忍不住取出来把玩,越看越爱,最终绾了头发戴上。 出门找唐可思,唐可思竟也不在,问丫鬟,说是找萧铃儿去了。 杨念晴没有表示,走回房间取下玉簪重新收好,换上当初南宫别苑的银簪,再去后园帮邱白露治了半日花。 黄昏时分,何璧他们仍未回来。 王五过来说晚饭备好,邱白露性子孤僻,向来是不喜与众人一处吃的,杨念晴清楚他的脾气,别了他往自己的房间走。 前面路上,唐可忧面对着池塘,负手而立,仿佛在沉思。 自从发生前夜之事,杨念晴就没再见到他,此刻不免迟疑,打算饶道避开。 “躲我?”他转过身,“怎么,怕我吃了你?” 唇角勾起懒洋洋的笑,语气有讽刺有调侃,已是恢复了不恭的模样。 杨念晴尴尬地停住脚步:“唐公子。” 眼前一花,眨眼间他已站在了面前。 杨念晴下意识后退:“你……” “陪我说说话可好?”脸上暧昧皆已不见,变作戏谑之色。与当初见到时又不一样,他今日衣着朴素许多,加上几分洒脱不羁,更觉可爱。 看到他似有转变,杨念晴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的,笑着点头:“荣幸之至。” 墙头再高,也挡不住冬意的侵袭。池边,满目的残枝败叶,衬着黄昏阴阴的天色,看上去比白天更凄凉了许多。 唐可忧斜坐在石栏上,抱膝看着她。 言行如此随意,根本没半点世家公子的体统,然而就这副散漫不拘的样子,看上去无端叫人心疼。 他心里的秘密很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要别人说出秘密,首先必须让他先信任你,这个道理杨念晴明白,可见他这样子,她也不忍心带着目的去接近他,于是问:“不是请我陪你说话吗?” 唐可忧懒懒道:“你说。” “我能说什么?” “随便。” 杨念晴道:“唐公子若没事,我就先走了。” “别走。”唐可忧拉住她。 手臂被抓得紧紧的,语气里竟带着几分恳求。看看那双深渊般的眸子,杨念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怕真是你娘?” “我不想查案。”唐可忧别过脸。 杨念晴道:“事情总会过去的,其实事情很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林星昨晚已经死了吗?” 唐可忧果然吓一跳:“死了?” “唐公子成天借酒浇愁,难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杨念晴还是忍不住激他两句,“若真是你想的那样,她怎么可能连林星也杀?问题很可能不在她,而是出在……” 她忽然住口,无论背叛的是父亲还是母亲,他总是会伤心的。 唐可忧倒没有留意后半段话,呆呆道:“你不明白,那天……” 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似觉不解。 杨念晴忙道:“你看到的未必是真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唐可忧摇头不语,深邃的眼睛望望天空,又看着池面倒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念晴不忍再逼他,沉默。 唐可忧突然道:“从记事起,她就很疼我与妹妹。” 母爱固然伟大,但做儿女的又何尝不顾念母亲?不利于母亲的事,他选择隐瞒,大义灭亲当然可敬,可是这样的包庇,也能让人原谅。 杨念晴点头道:“我明白。” 一双手轻轻抱住她的腰,他就那么斜斜坐着,倚在她怀里,喃喃道:“多谢你们,但我不想查什么,母亲绝不会对不起父亲的。” 虽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毫无分量,听上去轻飘飘、空荡荡的。 他其实还是在害怕吧,杨念晴暗暗叹息,虽觉二人这样亲密有些不妥,但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任由他抱着。 半日,唐可忧忽然醒悟过来,迅速放开她,俊脸上露出一丝极少见的尴尬之色。 想到当初被他调戏的场景,杨念晴笑道:“借个肩膀给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唐公子可以考虑付点租金。” 唐可忧愣了愣,目中泛起几分笑意:“你姓杨?” 不待杨念晴回答,他懒洋洋地站起身,从石栏上跳下来:“听思思说起的,你叫杨李。” …… “回房去吧,不要乱跑。”不知是关心还是别的,他说完这两句就转身走了。 杨念晴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唐公子果真善解人意,”身后,一个磁性的声音忽然响起,“知道成全杨大姑娘的爱美之心。”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气,杨念晴当然已猜到来人是谁,没好气地转身看,果然瞧见那片醒目的洁白,纵然是在这萧索的黄昏,依旧格外明朗,如同春日艳阳下的白云,叫人眼前一亮,心情大好。 杨念晴挑眉道:“你偷听?” “在下只是回来不见某人,出来看看而已,”李游转身就走,“不想杨大姑娘正在这里爱美。” 杨念晴立即后悔了。 他自然不是偷听,应该是回来见自己不在房间,怕遇刺的事情再次发生,才会出来找人。 “好了,”她主动跟上去,语气放软了些,“是我说错,李公子大人大量。” 李游看也不看她:“杨大姑娘爱美并无不对,孤男寡女抱一抱而已,何须认错?” 杨念晴尴尬道:“我看他现在这样够可怜了,你能不能别说风凉话。” 李游道:“世上可怜之人甚多,杨大姑娘都要去投怀送抱?” 投怀送抱?杨念晴没好气道:“我只是看他不开心,安慰而已,你别想得那么龌龊。” 李游停住脚步:“不开心就该如此安慰?” 杨念晴道:“他那样子,我怎么好意思推开。” 李游道:“如此,不如安慰安慰在下?” “你?”杨念晴彻底头大了,“你凑什么热闹!” “在下也不开心,很不开心。” …… “是吗?”杨念晴故作惊讶地打量他,嘴角直抽,“我看你开心得很,活蹦乱跳的。” “何来开心,走进园子便撞见孤男寡女抱在一起安慰,不成体统。” “李公子的忘性很大,”杨念晴似笑非笑直视他,“你不也抱过吗?” “在下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李游不回答,侧过身道:“若无私心,杨大姑娘为何不敢安慰在下?” “少装模作样,”杨念晴终于笑出来,“我安慰他,那是因为他家里出了事,你却是居心不良。” “在下怎么居心不良了?” “根本就是好色。” “你有色?” …… 杨念晴心头一动,斜眸道:“不开心总要有原因,只要你给出个理由,我就安慰你。” 闻言,李游转脸看着她,目中逐渐升起笑意。 “好。” “你的理由?” “在。” “说来,我考虑安慰你。” 李游诧异地看了她半日,指着自己的鼻子叹气道:“在下实在不明白,分明就有个李游站在面前,杨大姑娘怎的看不见?” …… 男人起个好名字也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在某些关键时刻,可以不必用太多语言来解释,少了许多麻烦。 “何必找理由,在下就是李游,”李游笑道,“杨大姑娘要李游,如今已有了,还不过来?” 收到这样的“理由”,杨念晴脸开始发烫了,赶紧轻咳了声,顾左右而言他:“何璧和南宫大哥他们……” 话未说完,一只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无论多么寒冷的天气,他的怀抱总是温暖无比,令人感到快乐,甚至连身边扫过的这阵风,杨念晴也感觉不到丝毫冷意。 心跳得很厉害,杨念晴有一丝慌乱,连忙想要推开他:“这样够了吧?” 手依旧将她搂得紧紧的,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同时头上传来磁性的声音:“不够。” 杨念晴仰脸看他。 漆黑眸子里跳跃着欢快的火焰,热烈得有些灼人,渐渐地,那种许久不曾见过的神秘动人的笑意再次浮现…… 还没来得及反应,温热而湿润,他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理由(下) 凭着女人的直觉,杨念晴原是有心理准备的,在察觉他故意与她斗嘴的时候,在夜里惊醒他赶来探视的时候,在他脱下外袍替她披上的时候,在他买簪子赠送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只一直没确认而已。 暖暖的气息拂在脸上,几欲让人窒息,那向往已久的、长长的睫毛已近在眼前,几乎碰到了她的脸。 没有太多意外,杨念晴却还是全身僵硬,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半是羞半是恼,笨拙地挣扎,想要开口说话。 热烈的目光里,笑意更盛。 不开口还好,一张口,期待已久的舌头趁机侵入。 热流迅速窜过全身,双颊变得滚烫,杨念晴连忙伸手想要将他推开,无奈这具身体似乎已变得软绵绵的,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 吻,正与他的人一样,温柔而愉快,如芬芳的花朵与醉人的美酒,叫人迷恋;那唇舌温柔的游走中,又带着平日的张扬,尽情的纠缠,肆意的索取。 恼意渐消,眼睛缓缓闭上。 夜幕初降,众人都聚在何璧的房间里,桌子上摆着盏灯,灯下一副画卷,画中是位女子的正面肖像,题款,是个繁体的“风”字。 桌旁,围着四个人。 何璧沉声道:“三幅我与南宫兄都看过,都画的同一个女人,笔迹也是相同的,我只拿了这正面的回来。” 李游道:“你也开始变懒了。” 何璧并不生气,瞟了眼杨念晴头上那支玉簪,道:“我变懒不奇怪,一只懒猪突然变得勤快,那才奇怪。” 神捕是何等眼力!李游不再言语。 杨念晴脸红了。 南宫雪微微一愣,待瞧见那支玉簪,他迅速将视线移回到那幅画上了。 原来是何璧的牌子起了作用,官府本就对这类无头案件头疼得很,闻得他要插手正是求之不得,立刻如获大赦般将林星这件案子移交给了他们。 杨念晴道:“今天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 何璧难得答道:“林星的卧房有间暗室,里面竟是女子闺房的陈设。” 接下来不用说杨念晴也能猜到众人的想法了,那个“林妹妹”很可能就藏在里面,唐惊风每次说去找林星,其实都是去找她。 杨念晴道:“她怎么能一直躲在里面?人总要吃饭吧,那些下人丫鬟难道都没见过?” 李游道:“问题就在这里,据说唐堡主每次过去,林星都是将下人丫鬟们支到外院,他们根本就从未见过这个女子。” 杨念晴想起来,忙问道:“不是说水井巷还有个黄老伯吗,当初跟着林星来的,有没有调查过他?” 何璧道:“两个月前已死了。” 杨念晴无奈道:“运气这么差。” 李游道:“无论如何,林家很可能实实在在住着一个女人。” 众人再细看那画中女子,眉目间的妩媚风情少有人及,透着种成熟女人的韵致,相貌酷似林星,却又感觉比林星美了许多。 “如果她真是林星的亲戚,为什么不能出来见人?林星死了,她更没理由不现身,”杨念晴推测道,“依我看,要么她已经死了,要么她和林星的死有关,你们别忘了,林星是中刀而死,这次的杀人手法不算高明,不是之前那凶手的风格。” 李游点头不语。 那个“林妹妹”到底是谁?现在只留下个空房间,她的人跑到哪里去了?林星是被谁杀的?难道这一切真是叶夫人因为丈夫出轨而进行的报复? 不知为何,杨念晴心底总有种古怪的感觉。 何璧忽然开口:“你们不要忘了一件事。” 杨念晴道:“什么事?” “画究竟是不是唐堡主所作。” “这个好办。” 只要找到方法,要进唐家书房并不难,唐可思丝毫没有生疑,很热心地引着众人进门,命丫鬟点起灯烛。 房间不大,人已离去,案上依旧干干净净无一丝灰尘,笔墨纸砚等物摆放也十分整齐。墙上挂着些字画,字倒是浑厚有力,但那些画尽是些残山剩水,雾蒙蒙的一片,色调阴郁,看上去叫人心中发愁发闷,无端生出悲凉之感。 睹物思人。 唐可思黯然道:“这就是爹爹的书房,娘每天都要过来坐坐的。” 见她似乎又要哭了,南宫雪沉默半晌,道:“既杀了许多无辜之人,凶手恐怕也难逃过,唐姑娘何必伤心。” 听到他安慰,唐可思当即好了许多。 李游看着那些字画摇头。 “好好的风景,总要添上愁暗之色,原来唐堡主偏好如此,”他转向南宫雪,笑道,“南宫兄眼光向来不错,你看如何?” 南宫雪默默点头。 何璧皱眉。 在书画方面,南宫雪下的结论自然不会错,与墙上的字画对比,看来那三幅画果真都是唐惊风所作了。 唐可思哪里知道他们在查案,她悄悄看了李游半日,凑到杨念晴耳边责怪她:“什么李杨,铃儿姐姐说那就是李游公子,你连我都骗!” 杨念晴陪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李游忽然转身问道:“唐姑娘可记得,令尊在世时,日常提起最多的是哪些人?” 唐可思想了想道:“就是娘和林叔。” 李游道:“除了他二位,就没有别人?” 唐可思再想了片刻,道:“还有陶伯伯。” 李游迅速与何璧对视一眼。 唐可思只当他们不知道,主动解释:“听说我与哥哥还未出生时,陶伯伯便不在了,爹爹这几年时常思念他,有时候还独自关在房里伤心,娘说,那是因为爹爹没能为陶伯伯报仇,在自责。” 当年陶门门主陶化雨与唐惊风、柳如合称“把臂三侠”,情同手足,叶夫人那时也寄居在陶家,可惜后来陶化雨被告谋反,满门上下一百多口尽数被诛,叶夫人侥幸逃脱,最终嫁与了唐惊风。 提起此事,众人都有惋惜之色。 李游又看看那些沉郁的画,轻声叹道:“时隔多年,陶门事件真相始终未明,当初‘把臂三侠’情同手足,也难怪唐堡主会如此伤感。” 他刚说完,身后就响起一声冷笑,却是邱白露。 他一直在看屏风上那幅菊花图,淡淡道:“可笑唐堡主与柳如当年赌咒发誓要查出那告密之人,还大哥清白,原来这二十多年竟还未查出来,自然该内疚!” 话虽没错,讽刺之意却很明显。 唐可思脸色一变:“你……” 李游忙笑道:“此言差矣,唐堡主虽未能替陶门主报仇,却已尽力,何况当年陶家后院发现□□兵器乃是众人亲眼所见,陶门位列七大门派之一,这些东西又岂是外人能轻易运入的,邱兄何以肯定他就是被陷害?” 邱白露嗤笑不语。 南宫雪今日不知为何话极少,只点头道:“李兄所言极是。” 见他肯为父亲说话,唐可思更加喜悦:“是啦,爹爹与柳叔一直都在查那诬陷陶伯伯的凶手,可惜这些事朝廷那边不肯说……” 李游截口道:“姑娘所说柳叔,可是柳如柳大侠?” 唐可思黯然道:“是啊,这些年柳叔来过几次,只是爹爹好像……不太喜欢见他,爹爹走后一个月,他也被害了。” 众人都意外不已。 “把臂三侠”情同手足,唐惊风竟不喜欢见柳如? 邱白露轻哼道:“日子一久,再好的朋友也远不如当初。” 何璧双眉皱起。 李游摇头道:“老邱何苦灰心,倘若几时你果真忘了我等,在下就去南山阵再打几次赌,必定教你想起来才罢。” 南宫雪好笑。 邱白露瞪眼不语。 杨念晴推推他,低声道:“你少拿别人开玩笑!” 李游也低声道:“并非开玩笑,只是让他记得我们更好,日后生病,好歹也有个大神医在,岂不是方便许多?” 声音虽小,邱白露的脸却已绿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众人便不打算多停留,正要出门时,迎面忽然走进一个人来。 画中之谜(上) 见到那人,唐可思立刻扑上去撒娇:“娘!” 灯光里,叶夫人素服素面,依旧如初见时那般圣洁而美丽,见到众人,她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原来诸位都在。” 平日总是不见,众人都没想到她会来,连忙作礼。 熟悉的感觉又泛上心头,杨念晴暗暗纳闷。 叶夫人也并不问他们为什么会在丈夫的书房,只伸手理了理女儿的头发,责怪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何公子他们都是来查案的,没事不许去烦他们。” 见唐可思露出委屈之色,杨念晴顿生歉意,想这次是自己请她带众人来书房核对笔迹,忙分辩道:“不关唐姑娘的事,其实是我烦她来的,请夫人千万原谅。” 叶夫人闻言笑道:“倒是娘错怪了你。” 唐可思故意垂头嘟着嘴,悄悄向杨念晴眨了眨眼。 叶夫人似乎想起什么,仔细打量杨念晴,犹豫道:“这位……就是杨姑娘?” “是。”杨念晴笑着点头,当初来的时候虽见过面,却主要是何璧他们谈正事,她没留意到自己也不奇怪。 确认以后,叶夫人目光微微一黯,随即又展颜让众人坐:“闲着无事过来看看,不想遇上诸位,诸位为先夫之事尽心竭力,我一个妇道人家多有不便,小儿又不孝,怠慢之处还望见谅,有事只管吩咐下人,千万不必拘束。” 南宫雪微笑道:“夫人客气。” 叶夫人点头。 何璧忽然道:“夫人为何不问问案子?” 叶夫人愣了愣,道:“诸位在此,还有何不放心的?” 何璧不再言语。 叶夫人奇道:“莫非案子出了意外?” 李游道:“夫人可曾听说,城里发生了一起大案,小石头街的林星公子被人害了。” “什么!”叶夫人忍不住失声,人也站了起来。 李游立即问:“夫人认识他?” 惊觉失态,叶夫人缓缓坐下,点头道:“自然是认得的,那位林公子乃是先夫的结义兄弟。” 杨念晴仔细观察她,暗忖。 这意外的神情不似假装出来的,林星之死,十有八九与她无关。 李游问:“夫人可知道些内情?” 叶夫人沉默片刻,道:“他已有一年多未曾来走动,何况往常纵然来,也是先夫作陪,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 这个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众人并不觉得奇怪。 “但我等在查案时,还听说了另外一些事情,”李游眨眨眼睛,故作迟疑之色,“这些事却是与夫人有关的,在下未免好奇,只不知传言是真是假,待要问,又恐夫人怪罪。” 叶夫人不由莞尔:“说吧。” “如此,恕在下冒昧了,”李游似是无心地翻了翻案上书卷,“听说……夫人原本并不姓叶?” 叶夫人愣住。 唐可思瞪大了眼睛:“娘,你不姓叶?” 原来她也不知情。 李游看着叶夫人,笑道:“倘若夫人不便,权当在下没有问过便是。” 叶夫人回过神,微微一笑:“不妨,贱妾原本是姓白的,后来因为……一些伤心事,才指叶为姓,改了名字。” 说到“伤心事”三个字的时候,那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却已隐隐泛起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忧伤与凄凉之色。 想不到她这么容易就承认了,叶随雨,她抛弃本姓,将名字也改作随雨……她与当初的陶门门主陶化雨又是什么关系?她所谓的“伤心事”是什么?这一切与本案到底有没有关系? 唐可思并不知道众人心思,拉着母亲的手追问:“娘,原来你姓白,我往常怎的就没听你说起过?” 叶夫人不答。 何璧道:“二十多年前,唐堡主与陶化雨门主交厚,听说夫人当时也在陶家?” 听到这个名字,叶夫人身形一颤,默默点了点头。 李游道:“夫人想必也认得陶门主?” 叶夫人沉默许久,轻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喃喃道:“何止认识……他是我……大哥。” 李游目光微动:“大哥?” 叶夫人淡淡一笑,语气透着些凄凉:“贱妾自幼丧父,十一岁上又与母亲失散,流落街市,幸好为陶大哥所救,因此一直寄居在陶家。” 众人都愣住。 原来她的身世是这样凄惨,这么坦白就将身世说出来,那语气全然不像说谎,难道她与‘白氏双侠’根本没有关系,真的错怪她了? 李游垂首道:“在下失言,夫人……” “既是查案,自然要多多打听些事情,”叶夫人打断他的话,安慰道,“忧儿这两日收敛了许多,都是诸位的功劳,贱妾感激尚且来不及,岂敢怪罪。” 说完,她看了杨念晴一眼,似有深意。 杨念晴却没注意到这些,想唐可忧本性不错,只是解不开心里的结而已,但愿他能早点想明白。 李游问道:“当年陶门谋反一案,夫人以为如何?” 提起这件事,叶夫人面色开始发白,好半晌才摇头道:“他岂会谋反。” 李游道:“江湖中也多传言陶门主是被人陷害,不知那向朝廷告密之人究竟是谁?” 叶夫人依旧摇头,目中掠起了更多痛苦之色。 南宫雪微笑道:“这种事情朝廷自然是保密的,纵然查了出来,他一个人,又岂能偿还陶门上下那一百多条无辜惨死的人命。” 大概是忆及陶化雨的缘故,叶夫人脸色更白,她缓缓站起身,勉强向众人笑道:“许多年前的往事,贱妾实在……不想再提,诸位想必也有事要商量,就不打搅了。” 众人跟着起身,客气了几句。 叶夫人吩咐:“思思,跟我进去,省得你在这里顽皮。” 唐可思偷偷瞟了瞟旁边的南宫雪,溜到杨念晴旁边求助似地拉着她,冲母亲撒娇:“娘,我再与杨姐姐玩一会儿啦。” 叶夫人倒没察觉不妥,只当她贪玩,无奈道:“早些进来,你杨姐姐他们有正事,不许胡缠着人家。” 唐可思喜得点头:“知道啦!” 众人步出书斋,叶夫人离去,何璧也自顾自回房了。 唐可思丢下杨念晴,跑过去拉着南宫雪请求道:“南宫哥哥,教我画画好么?” 南宫雪看了眼邱白露,道:“今日我还有要事与邱兄弟商量,只怕……” 杨念晴听得连连叹息,这两人的关系果然跟何璧与李游一样铁,邱大神医有救人救到底的精神,经常被南宫雪抓来作挡箭牌,借口都不换一个,唐可思再傻也应该明白了。 见唐可思垂首不语,南宫雪微露歉意,待要说话,忽然她又抬起小脸,展颜一笑:“没事啦,南宫哥哥先忙,我晚些再来好不好?” 南宫雪摇头,终究没有说出来,转身与邱白露走了。 杨念晴过去拉着唐可思的手安慰:“南宫大哥有事,不如跟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唐可思不动:“我很惹人讨厌吗?” 杨念晴含蓄地劝她:“你还小,很多事不明白,南宫大哥有他想要的东西,与讨不讨厌你无关。” 见唐可思不解,她解释道:“就像你李大哥,还有何璧大哥,他们都不讨厌你,但是这和你想的那样不同,人和人要讲缘分的,倘若定要强求,南宫大哥勉强应了你,以后他对你还是这样,你岂不更伤心?” 唐可思呆呆地不说话。 杨念晴笑道:“放弃一棵树,能看见大片森林,眼下你被一棵大树挡住了眼睛,看不见别的,可是等你再长大些就会发现,这世上值得你喜欢的人很多,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吗。” 唐可思哪里听过这种话,似觉惊奇。 李游开口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想不到杨大姑娘倒有些学问。” 杨念晴道:“仔细等我闲了,背……作两首诗吓死你。” 李游忍住笑:“如此,竟是在下小看了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何不往后念?” 杨念晴想也不想道:“何必单恋一枝花。” 李游摇头:“又不通了。” 唐可思脸色终于好转:“姐姐,你说得可真有趣。” 杨念晴瞟瞟李游,道:“这句话你要记住,以后遇上对你不好的,就去找个比他更好的。” 这时代女孩子哪里听过这种话?唐可思红着脸低笑。 李游苦笑道:“这些话杨大姑娘说起来倒是容易得很。” 唐可思咬唇道:“你们真的不讨厌我?” 想她是信心受到打击,杨念晴笑道:“当然不讨厌,你这么可爱,我们都很喜欢呢,不信问你李哥哥。” 唐可思果然望着李游。 李游嘴角弯弯:“谁若讨厌姑娘,必定是眼睛有毛病。” “你骗我呢,”唐可思撇撇嘴,“你明明就是李游公子,为什么还故意说叫李杨?都骗我。” 李游叹气道:“姑娘误会,实在是在下嫌自己这名字太难听,说出来让姑娘笑话,岂非没面子?因此特地换了个好听些的,怎敢有意欺瞒?” 唐可思笑出声。 杨念晴挑眉看李游,哄人的话还能说得面不改色。 画中之谜(下) 回到现实,唐可思很快又黯然,凑到她耳边小声央求:“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南宫哥哥,能不让想办法让他也……喜欢我?” 少女初恋,哪会轻易放下,杨念晴打定主意让她死心:“你没听说过吗,江湖第一公子南宫雪是不近女色的,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唐可思果然愣住:“他怎么会不喜欢女子?” 见她不信,杨念晴指着李游道:“外面都知道,不信你问他。” “是这样吗,”唐可思想了想,还是不服气,“可你也是女的,为什么南宫哥哥还是和你说笑,还拉你的手?” 杨念晴哑口无言。 李游也听得一愣,看着她若有所思。 杨念晴苦笑道:“我……当然不一样,我们是好朋友。” “我也能做南宫哥哥的好朋友,”唐可思道,“可他都连和我说话都不喜欢,也不爱理我,你也是女的,我也是女的,我哪里说错了?” “自然错了,”见杨念晴尴尬,李游拖起她就走,“她不算女的。” 杨念晴倒也没有表示,任他拉着一直往前走,直到下了走廊,进了花园,才开口道:“我不算女的?” 李游停住脚步,松开手:“自然不算,哪个女人有你这么大的声音,还有这么大的脾气?” 不待她回答,他又若无其事侧过身道:“何况,哪个姑娘家会随便让男人拉手的?” 杨念晴道:“你在吃醋?” 李游不看她,继续朝前走:“没有。” “那怎么听起来酸酸的,”杨念晴跟上去,歪着头打量他,“不承认?” “错,在下自小不爱吃醋。” “真的?” “真的。” “你就承认吧,没事的。” “不行。” “真的没有?” “没有。” “没有才对,”杨念晴竖起大拇指道,“其实拉拉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男人不能太小心眼,应该心胸宽阔才对……” “不好,在下吃醋了,”李游停下脚步,叹气,“拉拉手没什么大不了,姑娘,你能不能不要气我?” “男人要懂三从四得,要受得气。” “那也要等姑娘变成老婆之后再说。” 杨念晴当即掰着他的脸道:“老实交代,你真没有娶过老婆?” “在下姓李名游,南郡人,虚龄二十六,尚未婚娶。” “家里有没有小老婆,侍妾,通房丫头什么的?” “姑娘以为?” “又是江姑娘又是铃儿,谁知道你心里装了几个,经常逛青楼,别告诉我你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既然不信,要在下如何说才好,”李游低头道,“何况现在知道也晚了,既已与我有了肌肤之亲,谁还敢要你?” 杨念晴喷了:“那算肌肤之亲?” 李游俯下脸:“这样不算么?” …… 叶夫人不像在说谎,自幼丧父,与母亲失散,难道她真的和“白氏双侠”没有关系?云碧月的后事是白二夫人处理的,她到底将万毒血掌心法给了谁? 沉吟许久,杨念晴道:“会不会是画上那女的?唐堡主为她作画,两个人肯定有关系了,如果她还活着,林星是不是她杀的?” 李游道:“只要找到她,谜便解开了一半。” “可我们现在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找?”杨念晴摊手,抛开这些正事,“你说南宫大哥怎么会不近女色呢?南宫别苑的生意做那么大,我不信没女人纠缠过他,真的是眼光太高,全看不上?” “未必,”李游看她一眼,停了停道,“说不定他的眼光也与在下一般差的。” 杨念晴道:“你……” 李游立刻道:“我什么都没说。” 杨念晴没追究,摇头道:“可能是喜欢成熟点的?他都二十七岁了,难道真的没有喜欢过女人?” 李游叹息道:“自我认识他起,他就这样了。” 杨念晴担心,迟疑许久才低声道:“这里男人二十来岁就已经娶妻了,你说他会不会是身体方面……” 李游“哦”了声,问:“哪方面?” 杨念晴横他:“你是男人,你还不清楚?” “我自然清楚,”李游似笑非笑看着她,“但是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念晴脸一红:“我也是猜测而已,你是他的朋友,难道就不关心?” 李游道:“你别忘了,老邱是神医。” 邱白露的医术是亲眼见识过的,他两个的关系更不用说,就算南宫雪真有隐疾,也早该治好了。 杨念晴知道自己想太多,更加尴尬。 李游抬起她的下巴:“你知道的很多。” “怎么,要杀我灭口?”杨念晴笑着往后缩,“我还没问你,你也二十五六了,长得也算一表人才,怎么到现在还没娶妻?” 李游道:“想知道我是否有隐疾?” 杨念晴立即道:“你说的,我没说。” 李游道:“你可以检查。” …… 杨念晴涨红脸,终于服软:“好好,你除了态度不端正,嘴巴不饶人,别的绝对正常,没娶老婆是因为以前不喜欢女人。” “以前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 “那可说不定。” 话音刚落,杨念晴忽然脸色一变,拖起他的手臂急急道:“走,带我出去!” “去哪里?” “进城。” 因为出了凶杀案的缘故,小石头街一带更加冷清,夜里连狗吠声都没有,大门上已贴了封条,那些下人丫鬟们想必都被遣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冷清无比。 脚刚着地,杨念晴立即道:“去书房。” 李游并不询问,径直带她到书房。 房间和上次所见大不同,满地狼籍,仿佛遭遇失窃一般,书案已被掀翻,东西都横七竖八倒着,墙上那些字画也都被扯到了地上,犹有践踏的痕迹,看来这林星果然没有亲人,死后无人料理家业,有时候,官兵与贼是没有区别的。 房间仍有残余的甜香味,只不过如今闻在鼻子里,已没了半点舒适之感,反而带着种死亡的味道,叫人窒息。 杨念晴直奔屏风后的书架。 架上的书画也大半被丢到了地上,混乱一片。 “糟了!”杨念晴急忙蹲下身,仔细翻那些画卷,“不会被人拿走了吧,在哪里,在哪儿呢……” 李游会意道:“找另外两幅?” “对,”杨念晴头也不抬,招手示意他帮忙,“何璧拿了那幅正面的回去,我记得还有一幅是侧面的,但愿没有被人取走,快帮我找找。” 地上字画书籍甚多,散乱无章,它们的诱惑力向来有限。 见她毫无头绪地乱找,李游长眉微皱,环视四周两遍,接着踱到角落,俯身拾起一幅:“该是这个。” “还是你眼力好!”杨念晴急忙跑过去,一把夺过那画,展开仔细看。 半日,她重新卷起画,神秘地一笑:“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她是谁。” “谁?” 杨念晴正要开口,忽然又皱起眉,疑惑:“这人绝对不会万毒血掌,也不会杀唐堡主,更不会杀林星,引得叶夫人和唐堡主吵架倒有可能,但……若说叶夫人是因为这个杀唐堡主,还是太牵强……” 李游眨眼道:“你果真认得?” “当然,不只认识,我还见过她,”杨念晴笑道,“女人看美男美女的时候,都会更仔细些,所以比你们记得清楚。” 李游问:“是谁?” 杨念晴故意卖关子:“你很想知道?” 李游苦笑:“想,想得很,但杨大姑娘怕是不会说了。” “为报你之前欺负我的仇,我决定暂时保密,”杨念晴转身朝门外走,“走吧,我保证她绝对不是杀林星的人,而且也绝对不是凶手。” 叶夫人的秘密(上) 自从知道画中的秘密以后,先前许多推测都被推翻,两人回到唐家堡时,已经是半夜,杨念晴见何璧他们都已睡下,便打算搁到明天再说,谁知第二日清早起来,何璧他们连同李游竟全都跑得人影也不见了,杨念晴在园子里逛了两圈,又回到房间里闷坐。 “杨姑娘在吗?”门外传来恭敬的问候声,听声音是王五。 杨念晴连忙答应,走出去一看,果然见王五满脸堆笑站在那里。 “有事吗?” “小人奉公子之命来请唐姑娘。” 唐可忧?杨念晴忙问:“你家公子在哪?” “公子说,姑娘去了便知道。” 既然是大白天,外面人又多,杨念晴便放下顾忌,跟着王五左转右转,出了唐家堡大门,果然见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路口,唐可忧独自坐在马车上。 如大街上初见时那般,他斜靠着车门,一只手闲闲地晃着鞭子,唇边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没等杨念晴走近,他就斜眸看二人:“现在才来,王五你怎么办事的?” 王五很怕他:“公子……” 知道他故意的,杨念晴无奈道:“是我走慢了,不关他的事。” 唐可忧果然挥手让王五回去。 杨念晴往马车上爬:“怎么,要请我去哪里?” 一只手伸来在她臂弯托了下,顺利地将她带到车上。 “不是整日嫌闷么,带你出去走走。” “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去走走?思思说的?” 唐可忧不答。 杨念晴仔细端详他,笑道:“唐公子这副打扮,我还以为你又要进那个什么楼了。” 唐可忧尴尬道:“小丫头懂什么,坐好!” 马车上了条僻静的小道,便尽情奔驰起来。 风声呼呼作响,速度近似于发泄,唐可忧说话的声音原本很大,此刻被脸畔的冷风一吹,也就散了,变得很小,很小。 杨念晴紧紧抓住车门,嘱咐道:“你当心!” 笑声传来。 从侧面可以看见,那俊脸上满是兴奋风发之色,鬓发飞扬,衬着两旁疾速倒退的树木,犹如电影镜头一般,惊险,刺激,不太真实。 目睹改变,杨念晴还是为他高兴的,但更多却是担心,真相总是要揭开的,到时候让他知道自己父亲的事情,会不会接受不了…… 察觉她的沉默,唐可忧扭过脸。 看那双眸子满是疑惑,杨念晴叹了口气道:“你……” 话没出口,马车忽然震了下,扶着车门的手来不及抓紧,她整个人已箭一般被甩向了车外。 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反应不及,甚至没有惊骇。 眼见即将出事,杨念晴忽觉腰间一紧,身子便重重地落地,没有预期的疼痛,有人先一步垫在了底下,又是几个翻滚之后,杨念晴便觉小臂上传来火辣辣的感觉。 鼻对鼻,眼对眼,姿势暧昧而僵硬。 唐可忧抱着她愣了片刻,迅速翻身坐起来,紧张地扶着她的肩膀,面色发白:“你怎样?觉得如何,哪里摔坏了?” 见他急,杨念晴顾不上手臂的疼痛,摇头道:“还好,谢谢你。” 唐可忧怀疑地打量她片刻,确实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杨念晴反担心他:“你怎么样?” 唐可忧挑眉:“要我受伤还没那么容易。” 杨念晴哪里会信,抓过他的手掀开衣袖查看,果然发现那手臂上有好几片伤痕,血丝正慢慢渗出来,估计是刚才在地上翻滚的时候擦伤的,还不知道他抱着自己落地时受了伤没有。 她立即要起身:“快回去!” 唐可忧神情古怪地看了她片刻,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时候早得很,回去做什么。” 他居然往这片枯黄的草地上躺下了。 杨念晴无奈道:“伤成这样了,先回去上药吧,要再出来机会多得很。” 唐可忧不耐烦:“皮外伤,大惊小怪。” 杨念晴只得重新在旁边坐下。 云层里透出淡淡的阳光,照在那俊脸上,无拘无束任人毁谤的个性,随意的言行,全无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 唐可忧双头枕着手,闭目沉默许久,才轻叹道:“自我记事起,从未见父母争吵过,父亲待母亲是最好的,凡事都依着她,母亲喜欢的不喜欢的,父亲都记得。” 正因为如此,对母亲的怀疑才会令他更加痛苦。 杨念晴没有表示,静静听他往下讲。 唐可忧并不看她,睁眼仰望天空,笑了笑道:“大约两三年前,父亲认识了林叔,十分投缘,与他结为兄弟,自此林叔便时常来家里,母亲并不避讳,他是唯一能进后院的男子。” “谁知近一年来,母亲总是与父亲起争执,我有心听了几次,却不敢走得太近,但纵然如此,我也听出了一二分,他们是因为林叔,自他们起争执,林星便不再来了,倒是父亲还去找过他几次。” 提起这些事,他并没有像往常那么激动痛苦,相反语气还很平静,只不知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又是何等心情? 叶夫人应该是发现了唐堡主的秘密,所以才会激动吧,杨念晴心里明白,却不好将这个秘密告诉他,安慰道:“你不能单凭这个就怀疑你娘,若她真和林星有关系,你爹吃醋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去找他?” 唐可忧摇头道:“我原本也这么想的,可就在父亲失踪前一天夜里,我因为回来得晚,路过娘的房间时,却听见……” 说到这里,他不由面露羞愤之色,闭上眼睛停了很久,才又艰难地开口道:“我听见,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事关母亲名节,难怪他不愿查案。 杨念晴顿生疑窦。 刚刚才破解了唐堡主的秘密,如今竟发现叶夫人也有秘密,那个男人是谁?时间恰恰是唐堡主失踪前一天,未免太巧合,夜里进女主人房间的行为本就奇怪,他会不会是凶手? “你记不记得他的声音?” “我不过才恍惚听了一下,就被母亲发现了。” “既然不能肯定,你凭什么说是林星?”杨念晴截口道,“说不定只是个下人,也说不定是别人。” “后院没有外人,一向只有林叔能进去,父亲当日访友未归,第二日才归来,夜里便失踪了,自那以后,林星每见了我都一副心虚的模样,”说到这里,他睁眼定定地看着杨念晴,“他若无鬼,又怎会怕我?” 杨念晴沉吟道:“你可以问问守门的,查查那天晚上谁来过。” 他自嘲:“你没见这些下人全是新来的么,母亲换的。” 杨念晴道:“也许是她的朋友,任何人经过她同意都能进后院,未必就是林星。” 唐可忧道:“就算不是林叔,她和那人关系也……若果真只是朋友,为何怕我见到?父亲那日出门访友,正是她提议的。” 杨念晴倒也理解,支开丈夫,夜里会见别的男人,任谁都会怀疑:“可能她是怕你父亲知道了误会而已。” 唐可忧没再反驳。 这种时候,他是宁愿相信这个答案的。 明亮快乐的阳光已没入阴云里,不时有风吹过,冷意渐生。 “父亲为人和蔼,对母亲更是百般纵容忍让,纵然母亲这段日子与他吵闹,他也不曾对母亲大声说过话。”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份骄傲,那些担心与矛盾又怎说得出口?他呆呆地望着天空,幽幽的眸子里,各种复杂的神色相继出现,越来越多。 杨念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与父亲感情很深,若是知道自己最尊敬的父亲的秘密,又是什么反应呢? 她只得安慰道:“事情都会过去的,伤心与自我放弃都改变不了什么,人这一生会遇上很多问题,必须面对事实。” 唐可忧闭目不语。 杨念晴劝道:“与其在这里担心生闷气,不如试着去弄清楚真相,无论结果怎样,都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听说你娘经常坐在书房发呆,可见她对你爹感情很深,而且也真的很关心你,为你这样子,她都不惜委屈身份来求我们,就算……是她,就算不能原谅,你至少也该相信她是有苦衷的。” 唐可忧仍无反应。 杨念晴忍不住推他:“睡着了?” “没有。”唐可忧慢悠悠睁开眼,定定地瞧着她半晌,笑了,带着几分调侃之色。 杨念晴没好气。 眨眼间,唐可忧已经站起身,一拂衣衫道:“回去吧。” 远处,一辆马车徐徐行来。 叶夫人的秘密(下) 原来二人从车上摔下来之后,那马带着空车狂奔出很远,然而老马识途,如今它们又拉着车,自动回来找主人了。 不知他到底听进去没有,杨念晴只得跟着起身道:“这些话,你自己多想想吧。” “罗罗嗦嗦吵得要死,怎么想。”唐可忧大步走向马车。 知道他是听进去了,杨念晴失笑:“这就对了,逃避不是办法,敢面对事实才是男人。” “倒要个小丫头教起我?”唐可忧拂开她的手,跃上马车,斜斜瞟她,“没大没小,还不上来!” 在他伸手来拉的时候,杨念晴忍不住轻哼了声。 “怎么了?” “刚才好像擦伤了。” 杨念晴说着便捋起袖子看,右手小臂上果真有几道浅浅的伤痕,刚才只顾和他说话,竟忘了这回事,如今提起,才又觉得火辣辣的疼。 唐可忧骂道:“笨蛋,怎不早些讲!” 杨念晴笑道:“你伤得更重,我这点小伤怎么好意思说。” “女人真是笨得要命。” “臭小子,你再说一遍。” …… 唐可忧虽摔得重,好在他是习武之人,着地时力道方位拿捏得巧,因此也没伤筋动骨,不过是普通擦伤,只随意敷了些药。杨念晴却坚持不肯用药,推说自己找邱白露更好,唐可忧想想也有道理,加上知道邱白露的脾气,便不再勉强,亲自送她回南院,在离院门不远处担心地嘱咐了几句才走。 杨念晴此刻心中疑惑无数。 解开唐堡主的秘密,又发现了叶夫人的秘密,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林星是被谁杀的?那晚叶夫人房间里的男人是谁?案子千头万绪简直理不清。 还是先去找何璧他们商量吧。 杨念晴拿定主意,又看着手臂叹气,幸好只是擦伤,往常这类小伤她是不大用药的。 恍惚间,似有一道黑影自头顶上无声掠过。 与此同时,杨念晴莫名打了个寒噤,连忙抬起头,紧张地望望四周,确定什么都没有之后才松了口气。 眼花了? 心跳得厉害,杨念晴隐约感觉到不对,想起上次遇刺的事情,不由心生恐惧,忙快步走进院子,见到往来的下人们才觉得好了点。 “杨大姑娘肯回来了?”运气实在不太好,刚踏进房间门就听到这句话,不必动脑筋想也知道是谁了。 今天的事叫他知道估计又要嘲笑,杨念晴不自觉将右手藏到背后,随口道:“你怎么回来了?” 衣白如雪,李游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不该回来么。” 怎么听怎么像审问,杨念晴竟有点不自在,忙镇定地走到桌边倒茶喝,先问起他:“你们今天都跑哪去了。” 李游不答。 被他看得发毛,杨念晴咳嗽:“看什么?” 李游仔细打量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在下怎么觉得,有的人在害怕?” 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唐可忧出去玩的事?杨念晴有点好笑:“我怕什么?” 李游道:“杨大姑娘自然不怕,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 杨念晴“哦”了声,望着头顶大声道:“说谁呢——” 李游摸着耳朵苦笑:“许久不曾领教,姑娘的狮吼功大有长进。” 杨念晴道:“出去一趟而已,什么大不了。” 李游叹了口气:“过来。” 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磁性,听不出半点生气,温柔又略带命令,正是女孩子所钟爱的那种,如暖暖拂过的春风,缓缓流淌的小溪。 听着这绝佳的音响效果,杨念晴没有过去,反而条件反射地后退:“做什么?” 李游道:“不敢过来,怕我?” 杨念晴笑道:“谁怕你?” “那为何不敢过来?”话音刚落,人已跌入他怀里。 李游迅速拉过她的右手,捋起袖子,小臂上那几道伤痕便露了出来。 仔细看过两眼,不等杨念晴解释,他便皱眉将她推开,一言不发快步走出了门。 看着他的背影,杨念晴不知如何是好。 太聪明的人,看这伤痕就该猜到发生了什么,今天的事的确没考虑他的感受,回来不见自己,他怕是一直在担心,找王五问过了。 手上伤处疼痛,莫名又带出委屈,更多是反思。 他固然小题大做,但错的确在自己,换作自己也会生气,如果事先让人转告他一声,不至这样。 毕竟之前都是拌嘴打闹,纵然有不悦有警告,也表现得很含蓄,是自己当成玩笑没放在心上,这古代毕竟不是21世纪,入乡随俗,再宽厚的男人也有底限,以后言行果真该注意了…… 从没见他这样严肃过,杨念晴到底难以接受,默默坐到椅子上。 忽然,一道白影闪进来,接着,手臂又被人抬起了。 俊脸依旧板着,那对长长的、可爱的睫毛近在眼前,几乎没有扇动一下,只是张扬而欢快地翘着,看得杨念晴忍不住想伸手去摸。 他的手很轻,丝毫不觉得疼痛。 杨念晴好奇地看着他手上的药膏:“这是哪来的?” “从老邱那儿偷的。” 杨念晴失笑。 “你当小偷,不怕被何璧逮住?” “他追不上我。” …… 看他严肃认真的样子,杨念晴终于主动道:“其实刚才是唐公子请我出去走走,我就跟他出去了一趟,没想到会出事……” 没有回答。 杨念晴语气软了点:“我知道该叫人转告你一声的,是我不对,李公子大人大量。” 见李游还是没表示,她又把唐可忧的话讲了一遍:“不知道叶夫人房里那个男人是谁,唐堡主失踪前一天晚上,这时间太巧合了,唐可忧一直怀疑林星,但显然不是。” 李游仍然不说话。 杨念晴忍不住道:“你怎么不说话?”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明白就好,”李游放开她的手,“何况在下不说,有人就已经很心虚了。” 杨念晴气道:“事情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好心虚,有的人肾虚还差不多!” 李游当即捂嘴咳嗽。 广告害人不浅,当初那帮色男色女根据一个补肾广告编成了这句口头禅,想不到如今这么口没遮拦,好在当着李游的面,杨念晴也没觉得多尴尬:“我说了什么?” 李游“嗯”了声道:“你没说什么。” 见他神色古怪,杨念晴莫名地跟着看向门外,只见两个人并肩立于门口,竟是何璧与南宫雪。 何璧扬眉盯着李游,原本冷漠的眼睛里满是看笑话的神色;南宫雪也面露尴尬之色,只好笑地看她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杨念晴顿觉眼前一黑,连忙自我安慰。 古代男人很纯洁,不会想那么远…… 抱着自欺欺人的心态,杨念晴鼓起勇气再次抬起视线,然后她就彻底绝望了——对面两人背后,赫然一道土黄色身影。 古代医生也很纯洁么? 何璧自顾自走进来坐下,看着李游道:“我道你为何转了性,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李游哭笑不得。 邱白露居然也看着他淡淡笑道:“可惜到底不懂医术,偷的药也不对,你该早些说出来,我倒是可以送你个方子。” 听他们一唱一和,杨念晴直叫苦,连忙要起身:“你们来了就好,李游先说说唐公子的事吧,我过去看看思思……” 话没说完,李游就拍拍她的手臂,将她按在了椅子上:“姑娘,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杨念晴挣扎几下全无效果,顿时脸通红:“你拉我做什么!” 李游慢吞吞道:“罪魁祸首,同甘共苦。” 杨念晴无语。 邱白露道:“想不到你一个姑娘家,医术倒不差,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毛病。” 杨念晴顿时有了撞墙的想法。 “杨姑娘在吗?”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 杨念晴如获大赦,忙应道:“在在,进来吧!” 进门的是个丫鬟,先朝众人作礼,然后转向杨念晴:“我们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叶夫人?不只杨念晴,连同何璧他们也愣住,叶夫人平时都不大露面,忽然找她去做什么? 丫鬟见状试探道:“杨姑娘可是不方便?” 杨念晴想了想,起身道:“没有,走吧。” 叶夫人虽有嫌疑在身,但既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请,应该不会对自己怎样的。 一场尴尬,她也将原本要说的画中秘密忘到了脑后。 问情掌(上) 叶夫人的居处很幽雅,炉香暗转,绣帘低垂,将所有的寒意都挡在了外面,整个房间色调柔和,看上去暖融融的,十分舒适。叶夫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仪态端庄,依旧那么温婉和圣洁。 这样一个女人会是杀人凶手?会和别人有私情?杨念晴暗忖,面上仍是含笑,规规矩矩作礼问候。 叶夫人微笑让她在身旁椅子上坐:“杨姑娘可住得惯?” 杨念晴道:“很好,谢谢夫人。” 待她坐下,叶夫人向旁边点点头,示意一名丫鬟奉茶:“我平日里不便出来,怠慢之处,姑娘多原谅。” 杨念晴忙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们打搅这么久,已经很抱歉了。” 叶夫人点头不语。 杨念晴本以为有什么事情,谁知等了半天,叶夫人始终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十分为难。 正疑惑万分时,叶夫人终于轻轻叹息了声,黯然道:“忧儿这两日好了许多。” 唐可忧转性,她应该高兴才对吧?杨念晴暗暗不解,笑道:“俗话说母子连心,唐公子必是理解了夫人一番苦心。” 叶夫人道:“见他这样,我很高兴,想必杨姑娘也是有功的。” 杨念晴总算明白她找自己来的缘故:“夫人太客气了,其实我跟唐公子不怎么熟,只见过两面而已。” 叶夫人别有深意地看她:“杨姑娘说不熟,忧儿这两日却总在我面前提起你。” 杨念晴微惊,口里笑道:“可能是我不懂规矩,让他笑话吧。” 叶夫人垂眸弯了下嘴角,似有无奈,也有惋惜:“忧儿虽然没说什么,我做娘的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怕杨姑娘心里也是有数的。” 杨念晴立即道:“夫人想多了……” 叶夫人截口道:“杨姑娘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只是……”她停了片刻,定定地看着杨念晴:“只是,他是不能有这福气的。” 杨念晴皱眉。 这话听在耳朵里,未免有提醒和警告的意思。 见她似有恼意,叶夫人急忙拉起她的手:“杨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说这些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忧儿能够回头,我着实是感激你的,但……”她轻轻捧着杨念晴的手,低声道:“但这天下做娘的,没有一个不盼着儿女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唐家堡早已退出江湖,我从来不许他出去扬名,不求他有多大能耐,只盼他能守好这份家业,像个寻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就够了,我……实在不愿他与你们这些人扯上关系。” 不再年轻的脸上陪着小心翼翼的神色,优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里面也盛满了乞求。 杨念晴忽觉内疚了。 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母亲,一个母亲对自己低声下气说出这番话,还能计较什么?反正自己和唐可忧也没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展颜笑道:“夫人想得太多了,我们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怕是夫人误会了吧?” 叶夫人终于松了口气,感激地点头:“你也是个好孩子,忧儿喜欢你,我做娘的岂会不知,但……我不想他有事,也只好委屈你……” 杨念晴正要说话—— “娘,娘,你快来看哪!”绣帘掀起,唐可思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幅画卷边走边看,小脸上满是好奇之色,“娘,你看画上这个美人是谁呢?” 见到女儿,叶夫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慈爱之色,嗔道:“一个姑娘家大喊大叫,越来越没规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念晴咳嗽。 唐可思笑嘻嘻地收起画,趴在母亲身上撒娇,瞥见杨念晴也在旁边,更加开心:“娘怎么想起请杨姐姐来说话了,莫非是这两日总听哥哥提她的缘故?” 杨念晴转移话题:“刚才说什么美人,在哪儿?” 唐可思将手中画卷递给她:“在这儿呢,我在娘的房间里找到的,就是不知道她是谁。” 叶夫人拍她的额头:“又去乱翻娘的东西!” “哪有!”唐可思嘟着嘴道,“人家只是去找衣裳,顺便翻出来的。”说完,她又好奇地问:“娘,画上这个美人真好看,跟你有些像,是谁呢?我怎的没有见过?” 叶夫人笑道:“家里画那么多,娘怎会都记得,打开看看吧。” 杨念晴附和着点头,缓缓将那画展开,谁知才看第一眼,她就变了脸色。 唐可思奇怪:“杨姐姐?” “很美,”杨念晴连忙恢复冷静,语气镇定,“我看真与夫人有几分相似呢,难道是夫人的姐妹?” 叶夫人接过一看,笑了:“这是家母。” 见她神态自然如说家常,杨念晴惊疑,答案分明已经出现了,难怪见到她就会有熟悉的感觉,那样特殊的身世,导致她接受不了丈夫的背叛,但这么坦然承认,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 这边母女二人只顾看画。 唐可思道:“原来外祖母这么好看,可惜我竟没能见到她老人家。” 叶夫人道:“娘十多岁的时候,她便一去未返,寻了许多年也无下落,怕已故去了,不只你们兄妹,连你爹都没见过呢。”语气带着一丝黯然,听话中意思,她竟是被母亲抛弃了。 唐可思微愣:“那……外祖父又是谁呢?” 叶夫人摇头道:“他很早就去世了,娘也未曾见过。” 见母亲这样,唐可思连忙又展颜笑了,拉着她撒娇:“娘别难过,你不是还有我和哥哥么?” 叶夫人莞尔,抬手抚摸女儿的秀发:“只要你们兄妹两个平安无事,娘也就放心了。” 母亲一去未返,父亲更从没见过,真相就在眼前,杨念晴反觉伤感,这些年她除了丈夫与儿女,的确是一无所有,面对丈夫的背叛,她应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唐可思似乎想到什么,拉起叶夫人的手央求:“娘,我想学画画。” 叶夫人笑道:“这有何难?既然喜欢,娘这就请先生来教你。” “可是……呃……”唐可思红着脸,悄悄拉了拉旁边的杨念晴,小声道,“可是,人家想找个画得最好的来教嘛。” 叶夫人不解,杨念晴却明白了。 南宫雪在这个案子里又被嫁祸,是受害人,叶夫人既不愿儿女与江湖中人扯上关系,怎么可能同意?用21世纪的眼光看,的确不够通情达理,可在这险恶的江湖,一位母亲希望女儿平安并没错,何况南宫雪对唐可思也没感觉,这样下去她迟早会伤心,就这么断了念头也好。 见她不肯帮忙,唐可思急得央求:“杨姐姐……” 叶夫人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这小女儿之心,不由笑道:“这丫头如今越来越鬼,你想请哪个来教你?” 唐可思垂首不语。 叶夫人故意撇开手:“既不说,娘也帮不上你了。” “娘!”唐可思终于忍不住双手抱着她的胳膊,红着脸轻声道,“往常听爹爹说,南宫哥哥画画很……” 不出所料,还没等她说完,叶夫人就沉下了脸:“不行!” 对于母亲这么大的反应,唐可思不能理解:“娘,你……” “此事不得再提!” “娘——” 发现女儿对南宫雪动了心,叶夫人已经紧张了,厉声道:“回房去,从今日起,不许再到南院找他们!” 从未见母亲这么生气,唐可思愣了半晌,眼圈一红,泪水直打转:“娘,你干吗这么凶!” 见她委屈,叶夫人自觉语气太重,放柔了语气劝道:“听话,如今姬夫人的画也是名满天下,你要学,娘去请她来教你,好不好? “我不要!”唐可思委屈,掩面跑了出去。 杨念晴随后也告辞离开,按捺住心头激动,匆匆回到南院客房,只见何璧三人仍坐在桌旁。 见到她,众人都放了心。 杨念晴却进门就笑道:“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问情掌(下)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夜幕将临,灯火亮起,下人们也都用过晚膳了,池塘水面依稀映着灯光,时被冷风吹皱,透着幽幽寒意。 两个人站在池边。 “别再跟你娘赌气了。” “是她不讲理!” “她那是担心你,”杨念晴握住她的手,“江湖险恶,南宫大哥凶案缠身,凶手盯上了他,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很危险。” 唐可思道:“我不怕。” 杨念晴摇头道:“你可以不怕,但她是你娘,天下哪有娘不担心女儿的。” 唐可思沉默半晌,道:“杨姐姐不怕吗?” “我啊,”杨念晴笑了笑道,“我在这里没有家人,一个人,不用顾忌太多,你不同,你有娘,有哥哥,出了事他们都会伤心的,所以更加不能任性了。” 唐可思连忙拉住她:“我当你妹妹吧,我娘就是你娘,我哥哥就是你哥哥,你留在唐家堡好不好?” 见她一片纯真,杨念晴神色微黯:“思思,对不起……” “怎么?”唐可思先是不解,紧接着整个人都跳起来,“哎呀!是什么!” 几只老鼠从她身上跳落,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吓得惊声尖叫,后退躲避。 杨念晴没有动,更无意外之色。 不远处似有动静。 “思思!”叶夫人惊慌的声音传来,只是,她的人迟迟没有出现。 唐可思突然遇到这么多老鼠,条件反射地大叫,紧接着又有几只飞来落到她身上,分明是有人在恶作剧,她简直快吓得哭了,下意识求救:“娘,娘快来呀!” “你是谁!”叶夫人厉声叫。 杨念晴立即过去拉住唐可思,示意她没事。 见那些老鼠都四散逃窜了,唐可思反应过来,安静了,紧接着又发现不对,连忙转身去看:“娘……” “思思,思思你有没有事?”一道人影迅速掠来,正是叶夫人,因为方才女儿叫声忽然消失,美丽的脸上仍布满紧张惊怕之色。 尾随而至的还有个黑衣人,黑巾蒙面,双眸闪着冷冷的光,他没再动手也没过来,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母女二人。 唐可思担心母亲,哪里还记得赌气,飞快跑过去拉住她:“娘你没事吧?出什么事了,他是谁?” 见女儿安然无恙,叶夫人松了口气,随即沉默。 唐可思怒视黑衣人:“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娘?” 黑衣人摘下面巾。 唐可思愣住:“何大哥?” 何璧没有理会她,眼睛只看着对面的叶夫人,与此同时,旁边假山后也缓步走出三个人来,赫然是李游、南宫雪与邱白露。 唐可思惊讶了,不解:“杨姐姐,你们这是……” 李游微笑道:“叶夫人好掌法。” 灯笼影里,单薄的身影依旧美丽而圣洁,她静静地站在这里,每个人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如清香般的迷人气息正一丝丝从她身上渗出来。 引开唐可忧,引她出来,为的正是这一刻。聪明如叶夫人,岂会不明白? 没有辩解,没有惊慌。 叶夫人平静地拉着女儿仔细看了半日,终于轻轻叹息了声,推开她,脸上泛起慈爱的笑意:“先回房吧,不许乱跑。” 大概母女连心,唐可思不安:“娘,这是什么了?” 叶夫人柔声道:“没事,娘与何公子要谈些重要事情。” 唐可思虽疑惑,倒也听话地走了,由于刚才动静太大,不少下人丫鬟已赶了过来,叶夫人吩咐他们退下了。 众人都看着她不说话。 叶夫人终于开口道:“迟早会找来的,我也已等了许久,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李游道:“我们想知道的,夫人只怕已经猜到了。” 叶夫人摇头道:“你们不问,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自然是万毒血掌。” 万毒血掌。这个词在江湖上几乎已销声匿迹三十年,此时不论谁听到,难免都会大吃一惊,谁也不会感到意外,然而叶夫人的反应着实令众人意外了。 她满脸诧异之色:“万毒血掌?” 众人更惊疑。 司徒老爷子、柳如、张明楚、楚笙寒,包括她的丈夫唐惊风,都身中万毒血掌而亡,她既无抵赖之意,为何要做出这副样子? 李游看看何璧,又看着她:“夫人不知?” 叶夫人愣了片刻,缓缓摇头:“相传那万毒血掌乃是当年云碧月云前辈的独门神技,我又如何会这个?” 那画像上明明是云碧月,看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的真实身分,毕竟江湖上传言云碧月至死未嫁,没有人会把她与母亲二字联系起来。 杨念晴道:“唐堡主难道不是死在万毒血掌之下吗?” 叶夫人凄然一笑:“不是。” 李游立刻道:“看来,夫人很清楚他的真正死因。” 叶夫人望向远处夜空,目中浮上薄薄的悲哀之色:“我自然知道,他……他中的,只不过是问情掌而已。” 李游微笑道:“想来就是夫人方才所使的掌法了。” 邱白露却变了脸色,他向来自负得很,显然不相信自己会看错:“据在下所知,天下并无一门叫问情掌的功夫,夫人从何学来?” 叶夫人莞尔:“你们自然没听过,此乃家母所创,也只传与了我。” 众人都松了口气。 其实目前都是推测居多,证据方面仍不够,毕竟仅凭会万毒血掌这条证据还不足以判她的罪,而如今她这句“只传与了我”,使得意义完全不同了,这分明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凶手的事实。 李游道:“不知令堂是何方高人?” 叶夫人道:“家母姓云,单名一个忆字。” 众人都明了。 云忆定是云碧月的化名了,江湖人人畏惧的万毒血掌,在云碧月而言,只是“问情掌”而已,她想问白二侠为何抛弃自己另娶? 李游道:“夫人从未见过令尊。” 叶夫人默默点头。 李游道:“后来夫人又与令堂失散了。” “算是吧,”叶夫人道,“我那时才十多岁,有一日她说要出去办件事,之后便不曾再回来了。” 南宫雪道:“云前辈与白氏双侠之死,只怕也是在那一年传出的。” 叶夫人道:“你们……” 李游轻叹道:“令堂正是云碧月云前辈。” “怎么会?”叶夫人失声。 李游道:“云前辈乃是当年有名的美人,认识她的人也不少,只是外面传言她终身未嫁,再看她对白二侠的感情,纵然怀疑,也没人会相信她有个女儿。” 孩子的父亲是谁,似乎已毋庸质疑了,难怪云碧月会那么恨白二侠,竟是因为那时她已有了身孕,而白二侠却与别人订亲,弃她不顾,女人的名节是很重要的,所以她才会忍辱出走,不惜用十年青春去练那残酷的万毒血掌。 最爱的人,也是最恨的人。 叶夫人早已怔在那里,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说话。在得知母亲并没有抛弃自己,而是已经与心上之人共赴黄泉时,她心中只怕也宽慰不少吧。 南宫雪道:“问情掌,不想江湖上最狠毒最邪恶最令人闻名丧胆的万毒血掌,原来竟是叫这个动人的名字,云前辈必是想要问白二侠吧,她既已有身孕,白二侠为何又要娶别的女子?” 李游道:“我看,她要问的人却未必是白二侠。” 杨念晴惊讶:“那她……” 何璧忽然冷冷打断她:“缘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凶手害了许多无辜人命,叶夫人说呢?” 声音不大,叶夫人还是惊回了神,点头不语。 李游沉吟道:“如今在下有件事总也想不通,还望夫人不吝相告,那林星与此案又有何关系,凶手为何要害他?” 此言一出,没等叶夫人说话,杨念晴已笑道:“别的我不清楚,这件事我却是知道一点的。” 何璧立即看她。 杨念晴正要开口再说,不料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了:“败坏世风之人,本就该杀!” 疾风扫过,众人本能地闪避,杨念晴只觉腰上一紧,再看时,才发现已经被李游带出了好几米远。 再看原地,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执剑而立。 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杨念晴失声:“是你!” 这双眼睛,她记得很清楚,上次偷听叶夫人和唐可忧说话,他就要杀自己,幸好被唐可忧救下,想不到现在会当着众人的面现身。 杨念晴倒不是害怕,反而有点兴奋。 他到底是谁?又一个谜底即将揭开。 黑衣人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忽然走到叶夫人面前,语气激动:“老朽苦寻多年未果,只道难以向二位公子交代,不想苍天有眼,终究还是让老朽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你!” 叶夫人竟也十分意外:“你……” 李游微笑:“任老伯。” “好眼力,不愧是传言中的李游,后生可畏,”蒙面黑巾扯下,露出一张苍老的脸,满脸的皱纹与病态,满头的白发,果然是当初在断情山庄里见到的任老伯。 ※※※※※※※※※※※※※※※※※※※※ 我是好人,我多更- - 当年真相(上) 叶夫人虽不解,修养仍极好:“前辈认识我么?” 任老伯看着她,老眼里满是慈爱与内疚之色:“老朽姓任,你父亲白无非便是老朽一手带大的,你母亲临去时嘱咐老朽一定要找到你,不想老朽料理完他们的后事赶去客栈接你时,却发现你已不在,这些年你必定吃了许多苦,老朽对不起主人啊!” 叶夫人默然半晌,道:“他们记着我便好,多谢前辈。” 任老伯似是太激动,又咳嗽了一阵,才喘气道:“如今……老朽便是死也无憾了,好孩子,小碧她……她当年是惦记你的。” 叶夫人垂首道:“她每回来看我,都会呆上许久,然后生气,我却是至今才明白其中缘故。” 任老伯黯然:“她始终是恨。” 沉默片刻,叶夫人又抬脸道:“母亲此生苦练问情掌,必是想问父亲一句话,不只她,我也是想问的,不知父亲可曾提起?” “问他为何抛弃你们母女?”任老伯凄然摇头,“你错了,当初你父亲并不知情,你母亲想问的,也并不是他。” 叶夫人怔住。 “她想问的,乃是你的叔父,他叫白无忆。” 提起白氏双侠,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正是江湖年轻一代剑侠中最有名的两兄弟,剑法精妙,且都生得风神俊朗一表人才,纵是再泼辣的少女,提起白家公子,语气必定也会柔软三分。 白老爷子自己也颇为骄傲,时常对人道:“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也没叫我多操半点心,如今我这做爹的,也要拿主意替他二人寻两门好亲事才对。” 话虽这么说,然而许多媒人上门来,他都笑而不应。 他心中自有主意。 一门好亲事很快便定下来。 云家堡的老堡主与白老爷子正是世交,膝下有一女,乳名碧月,机敏可爱,由于云、白两家走得极近,她自幼便常随云老堡主过来玩耍,与白氏兄弟算是青梅竹马,白老爷子那时便十分中意她,常与云老堡主开玩笑要结成亲家,羞得三个小孩子直嚷嚷。 如今几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已长成了大姑娘,容貌美丽,脾气也惹人疼,前日随云夫人过来探望自己老婆时,白老爷子便有心要结这一门亲事了。于是他便暗地叫夫人跟云家夫人透个口风试探一下,白氏双侠的名气摆在那里,再算上云白两家的交情,云老堡主自然欢喜,一切水到渠成。 只是事到临头,白老爷子又犯了难。 这俩小子都是跟云碧月一起长大的,到底配给谁好?虽说父母之命谁也不敢违抗,但白老爷子很开明,认为这种事还是要顺着两个孩子的意思来,无奈现在儿子们大了,都不好意思开口来求,这可叫做爹的为难了。 想了想,他还是觉得二儿子白无非更好。 白无非不但长得更俊,而且性格开朗,谈吐潇洒,行事果断,比起温文内向的弟弟,更讨女孩子欢心,既是友人之女,总不能叫她来了受委屈,何况他比兄弟白无忆年长两岁,本就该先替他完婚才对。 一个错误不知不觉造成了。 白氏双侠中风头最盛的白家二公子白无非竟然订亲了! 无数人羡慕,无数人妒忌。 白无非自己也暗暗兴奋,他自小便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云家妹妹,所以每次有媒人来提,他总是问也不问就请父亲回绝了,想不到如今父亲无意中安排的这门亲事,正合了自己的心意。 然而在定婚当日,他发现弟弟竟没出来向自己道喜。 一向温文尔雅的弟弟白无忆,居然在房间里醉得一塌糊涂,待他过去训斥时,弟弟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斜斜瞟着他:“哥,你好好待云儿……” 弟弟也喜欢她? 他愣了许久,最终轻轻推开弟弟的手,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兄弟自小情深,他向来爱护这个温文内向的弟弟,甚至还为他挨过老爷子好多次揍。 任何东西他都可以为弟弟而割舍,但,感情绝对不能。 何况这门亲事已成定局,若要退亲,叫云儿脸上怎么过得去?就算云家老叔不计较,自家老爷子只怕第一个就要拿家法来伺候了。 没有关系,他会让云儿过得很好的。 直到—— “白二哥哥……”那抹娇俏的红影出现在眼帘里,站得离他远远的,垂着头。 他心中暗喜:“你怎的来了?” 按规矩,订亲以后两人就不该再相见了,他万万想不到她会忍不住偷偷跑来找自己。 于是他走过去,想像小时候一样拉她的手:“云儿。” 她却躲开了。 这丫头也学会害羞了?他立刻收回手,柔声道:“几时来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二哥哥,我……” 他立刻猜到她有难处了,从小一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她都会这么吞吞吐吐的,譬如抓不到蝉,或者轻功不够,爬上树却不敢下来……她总会带着这副模样来求他。 “又遇上什么事情了?”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自信与宠溺,“说出来,二哥哥必定能帮你。” 以前能,这次必定也能,在她说出来之前,他是这么以为的。 “二哥哥,你……退亲好吗?” 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他还是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宁愿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 “你退亲好吗?” 退亲?刹那间,心痛得如同千万根针在刺,痛得他几乎要倒下,然而他忍住了,一如既往地镇定,微笑。 “为何?”虽是在笑,语气却空空的。 她仍然不敢抬头看他:“二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侧过身,淡淡道:“缘故?” 她似乎要哭了:“我……” 他不忍逼她,先开口:“因为无忆?” 这许多年,除了父亲与兄长,她接近得最多的男人,只怕就数自己和弟弟,记得小时候她总是喜欢逗内向的弟弟玩。 果然,她默认了。 “为何不与云叔说?” “我跟爹爹说了,可爹爹骂我……”很小的声音。 他沉默许久,点头:“好,我会帮你。” 她立刻抬头,似不敢相信:“真的?” 他微微笑:“真的。” 眨眼工夫,那张俏丽的小脸上已布满了喜悦之色,光彩照人,紧接着又转为担忧,她望着他问:“二哥哥,你不怪我吗?” 怎么会不怪? 但,他不能叫她内疚,就算是对她最后的纵容吧。 “自然不会,”笑容带着平日的洒脱,“此事不过是老爷子定的,你喜欢无忆就好,明日我便上门退亲,缓上几日叫他求父亲来提,如何?” “二哥哥最好了!” 恍惚间,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爱玩爱笑的小丫头,拉着他的手开心不已。 手已有些颤抖,他不动手色地将它从那双柔软的小手中抽回,笑道:“出来这许久,也不怕云叔知道,仔细罚你。” 她这才想起不对,连忙道:“那我走啦。” 他点点头。 她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开心而又羞涩地冲他一笑,随即以一个曼妙的姿势掠起,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白衣潇洒,静静地望着那方向站了许久。 白二公子匆匆订亲,匆匆退亲,前后一个月不到,擅自登门退亲的举动,不仅令白老爷子大怒,更招至无数非议。 夜,枕墨阁,廊外的灯笼并没有亮起,四处漆黑一片。 “任叔,好好的中秋,怎么又让二哥喝成这样?”两个人扶着醉醺醺的他走进门,青衫少年燃起灯,将他轻轻扶到了床上,又替他盖上薄被。 “他不是很喜欢云儿的么,怎的突然退亲?”青衫少年皱眉,担心道,“前日爹才打了他,身上伤还未痊愈,如今又喝酒……” 另一个年纪大的也看着床上人,语气里满是疼爱与不忍:“你爹也是怕云堡主怪罪,他这么突然登门退亲,叫小碧今后如何做人……”说完又叹气。 青衫少年看看漆黑的窗外,道:“太晚了,二哥喝这么多,若被爹知道,怕是又要气的,今夜就让他歇在枕墨阁好了,我去流风轩。” 灯,熄灭。 “二哥哥……你退亲好吗?” 她要退亲,她竟然要他退亲! 难道这许多年过来,她眼中始终只有弟弟,对他就没有半点爱意? 他对她的好,她从未觉察半分? 头很痛,心却更痛。 他完全可以拒绝吧,推说父母之命,她又能奈何?今日一切,都是他情愿退让,有什么可伤心的? 在酒意催动下,心底那分不甘还是被勾了起来。 更英俊的外貌,更高强的剑法,更大的名气,身边更多追逐的少女,明明比弟弟优秀的自己,为什么到头来输了她? “怎么喝成这样啦!”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推他。 他立刻清醒了些。 当年真相(下) “平日里都不喝酒,一喝就醉成这个样子!”话语就在耳边,带了嗔怪之意。 声音甜美,似极心上人。 他微微睁开眼,立刻便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坐在床前,原来他内力深厚,已能夜中视物。 那不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么!她还会记得来看他? 心中微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云儿?” “是我啦!”她侧过脸,赌气的模样更可爱,“一年多了,好容易溜出来想跟你赏月,偏偏今夜又没有月亮,你又喝得像只醉猫!” 醉猫?他笑了,醉意朦胧之间竟忘了一件事,他能看到她,她却未必能看到他!何况这几年她也没常来走动,彼此已不似往常熟悉,兄弟二人声音本就区别不大,喝多了酒,更难辨认了。 她依旧自说自话:“门口那两个人真笨,我点了她们睡穴呢。”忽然发现被他拉着手,她不由又羞得垂下头,轻轻笑了。 美丽笑容近在眼前,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他想抓住它,让它永远绽放在自己面前:“云儿,我喜欢你……” “我知道,”大约是因为他喝醉了,她也大胆许多,凑近他悄悄笑道,“我也喜欢你啦!” 她也喜欢?她喜欢! 她还是他的! 酒醉的他心中狂喜,根本来不及细细思考其中可疑之处,顺势用力,将她拉倒在怀里,随即抱着她一个翻身。 “别,不要!”低低的惊呼声。 “云儿……”呓语般的,夹杂着微微的喘息声。 “……我怕……” “不怕……我喜欢你……好不好……” …… 中秋那夜,歇在枕墨阁的竟并非白三侠,而是白二侠,阴错阳差造就了一场误会,导致后来的悲剧。 李游轻叹道:“在下一直在猜测断情山庄内那副画是谁所作,果真是白三侠,也只有他,才能将云前辈风姿画出那般□□。” 画会在白家,因为它本就是白无忆所作。 云碧月至死仍是喜欢他的,纵然恨,也仍是化名云忆。 杨念晴怀疑道:“云碧月认错人,但白二侠事后还是能察觉的吧,怎么会不知道?” 任老伯摇头:“第二日我去时便发现不对,只当是哪个婢女,因怕老爷子知道后加倍责罚他,便替他隐瞒了,他宿醉醒来,虽有怀疑,却无凭据,我暗中令家里老婆子留意,始终没听说有丫头因此事闹开的,也就不再追究了。” 原来白二侠也不知道,就连任老伯,也没想过会是云碧月来过。 “小碧只当作是无忆,因此见无忆后来与三夫人订亲,气急之下,这才悄然出走,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她其实已有了……直到十多年后,她重出江湖找上无忆时,我们才总算知道这段真相。” 杨念晴仍发现问题:“照老伯所言,白三侠不是也喜欢她吗?而且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事,怎么会跟别人订了亲?” 任老伯黯然道:“无忆他是有苦衷的。” 杨念晴微嗤:“不得已几个字,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借口,如果是真爱,怎么会因为各种理由去伤害对方?” “他只是不想害了小碧,”任老伯摇头,忽然问道:“你们可知道当年的一指医仙?” 见他扯到别人,众人都有点意外。 李游想了想道:“这位前辈虽无名,却又有名,只怕当年的名头与如今的邱兄差不多,可惜他老人家离世多年,也无传人。” 任老伯道:“当年无非退亲,无忆原本很是高兴,准备求老爷子再去提亲,哪知就在第二个月,一指医仙正巧路过庄子,借宿时无意中见到了无忆,他说,无忆他……他此生是不会有子嗣的。” 这个时代,男人不能有子嗣,自然是屈辱的。 “老爷子知道此事后,自然不会再去提亲,如此岂不害了小碧?正巧表夫人之女患了不治之症,无忆便求老爷子与她订亲,只想以此绝了小碧的心意,老朽与无非苦劝不能,哪里知道小碧已有身孕,所以如此恨他。” 任老伯咳嗽一阵,老脸上又泛起悲哀之色。 “后来小碧找上来,无忆宁愿死在她掌下,也始终未提起缘故。” 因为爱,不忍伤害她。 因为爱,最终还是伤害了她。 十多年后的那个中秋夜,亲眼目睹一切的人,只有这名忠实老仆。 那夜,月光浩浩如水,流得屋顶、地面仿佛飞霜铺银一般,透着种凄厉的白,游廊上挂的灯笼随风摇晃。 圆月、桂树、书卷、男子。 冷笑声打破了宁静。 “十二年,白无忆,你也睡不着么?” 多年后再见到她的喜悦,在听到那句“中秋,枕墨阁”时,全部烟消云散,他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你……你那天……” “十二年前……中秋……枕墨阁……”旁边老仆似乎想起什么,面色大变,“小碧,难道那天……是你?” 她沉默半晌,终于垂头:“是他做的事,是他非要……” “这是做了什么!”老仆坐倒在地,颤声道,“原来是这样!小碧,那天,那天其实……” 轰然一声巨响打断老仆的话!庭中一米多高的石桌忽然崩塌,石屑横飞,烟尘飞散。 他咬牙站直身,目中隐隐有光华闪烁:“云儿,是我错了,如今要怎样才能消你心头之恨?” “我的恨永远都不能消!每回看到你女儿,我就想起你,想起……我杀了你们!” “你……你难道……” “你该死,你跟她都该死!你们都要死!”她已失去理智,“我成全你们,我杀了你,再杀她,叫你们父女到黄泉路上去相认!” “云儿!”他架住那双玉掌,看着她一字字道,“你要杀我,我绝无怨言,倘若你伤了她,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与二哥也绝不会原谅你。” 她似有醒悟,喃喃道:“十二年,你并没为她做什么,你早就不管我们……” “云儿,就算我求你。” “到底是为什么?” “我……” “就算你死,也要先说明白!”她抓住他的双臂,不依不饶地摇晃,眼睛里满是泪水与委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娶别人……” 他却始终闭目不答。 终于,委屈的目光化作更多仇恨与怨毒。 “你不说?你还是不肯说?”随着一声凄厉的大笑,她终于不再犹豫,挥掌拍去,“我杀了你!” 没有再躲避,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神情痛苦至极,就在危急之刻,一只手迅速推开他,有人挡下了那致命一掌。 那是个年龄略大些、更加俊美、少了几分文雅多了几分潇洒的白衣男人。 白衣男人口角流血,却坚持推开弟弟与老仆,轻声道:“求你让我与云儿说几句话。” 他变色:“有话伤好再说!” “无忆!”白衣男人急得大咳,吐出血来,“原来如此,今日我必须要与云儿说明白,否则死了也不得安宁。” 失手错杀了人,她也惊呆了:“二哥哥!” “云儿。”俊美的脸上此刻只余一片惨白,如纸,如雪,衬着清冷的月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 她竟也流下泪来,喃喃道:“二哥哥……我不是想杀你,是他对不起我,我没怪你,你为什么要护他……” “云儿你听着,是我害的你!”白衣男人满面痛苦与内疚,“与无忆无关,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错!中秋,枕墨阁!” 她顿时如受雷击,摇摇欲倒,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低声道:“二哥!” 白衣男人惨然笑了。 “中秋,枕墨阁,是我!” “云儿,你明白了?你该杀的是我。” “不,我不明白,”她茫然摇着头,缓缓向后退去,“不是的,我不……” “怪我……当夜因为与你退婚之事,喝醉了……如今死在你手上,我心满意足,你不要再怪无忆,此事与他无关……云儿,二哥哥是喜欢你的,从小就喜欢,求你念在二哥哥曾经真心待你的份上,对她好些……她是无辜的,这许多年来我并不知道……” “不……” “求你……”声音如游丝一般,越来越小。 “二哥!”见兄长已不行,他终于抬眸看着她,“云儿,云儿!” 听到呼唤声,她似乎从梦中惊醒,茫然道:“做什么?” “当日二哥并不知情,”他轻声恳求,“你不要再怪他,好么?” 沉默。 她幽幽道:“你要我原谅他?” “他已经……” “好,我原本就不怪二哥哥,早知道他待我真心,我……” 曾经以为得不到的人,原来早已得到,白衣男人长长吐出口气,得了这句话,他心中再无牵挂,微微一笑:“可惜……我真想看看她……” “二哥!” “二公子!” 痛哭声中,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中空洞,风吹过,红衣鲜艳,美丽的脸上却木然无表情,透着不尽绝望。 他低声道:“云儿,多谢你。” “原来如此,”她看着他轻轻笑了,“难怪……我不该怪你,你没有错,是我配不上你。” 他痛苦地摇头,忽然面色一变,扑过去抱住她:“云儿,不要,不是这样!” 冷浸的霜色中,那一抹艳丽的红色似乎正在缓缓融化,地上,更多的暗黑色如水流一般扩散开来。 人,缓缓倒下。 “不,不是这缘故!”他紧紧抱着她,慌乱地摇晃,泪如雨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画中女子(上) 故事的结局,正好与传言吻合,只是其中内情已大不相同。 “可惜云前辈到死也不知道答案,”杨念晴摇头道,“既然了解对方,又怎么不知道对方愿意付出的心情?云碧月若真心喜欢白三侠,就算知道原因,肯定也不会计较的,白三侠对她还是不够了解。” 任老伯道:“你怎知道……这对小碧不公平。” 杨念晴笑道:“孩子这种事,命中注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看很多没有后嗣的,最后领养个不是一样的么。” 听到这番超前理论,任老伯怔住,悲痛之色果然减了几分。 李游咳嗽。 南宫雪转移话题:“那日在断情山庄,我们并未见到云前辈的墓,想来她是与白三侠合葬了?” 任老伯点头道:“三公子随后也……这是他最后的嘱咐,二夫人便将他们葬在了一处。” 他从头到尾都是爱着她的,然而死后的殉情,又怎能弥补一生的遗憾? 活着,才是最应该珍惜的时候。 何璧看叶夫人:“好个问情掌,云前辈到头来仍未问到想要的答案,夫人如今也拿它来问了么?” 叶夫人不语。 “你们错了,”任老伯忽然变色,冷笑道,“你们别忘了,小碧死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旁边,万毒血掌的心法便是落在了我的手上。” 何璧道:“你的意思,人都是你杀的?” 任老伯道:“不错,老朽当初受两位公子所托,一直在暗中寻找,直到半年前才找到她,当时我发现唐惊风对她不起,便出手杀了他,将尸体放到南宫别苑,如今你们查起,我怕泄露秘密牵连到她,就杀了林星灭口。” 他又看着杨念晴道:“上次要杀你的是我,人都是我杀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沉默。 李游摇头道:“为了夫人,老伯不惜背上杀人的罪名,此番心意固然可贵,但……” 任老伯咳嗽一阵,喘息道:“你们不信?我杀林星的手法正是白门所有。” “林星是老伯所杀,其他人却未必,”李游道,“应该是那夜在断情山庄,老伯偷听了我们说话,才猜到叶夫人就是白家孤女,因此先一步赶来这里,而后又怕我们从林星口中问出对夫人不利的线索,才会对林星下手,至于其他人,在下实在想不出老伯有杀他们的原因。” 任老伯怒道:“老朽愿杀谁,岂是你们所能揣测!” 何璧道:“我只知道,你必定不会万毒血掌。” 一句话足以揭破谎言,任老伯面色渐渐变了,握着剑的手也开始发抖,忽然,他往前一倒,以剑拄地,捂着胸口大咳起来,边咳嗽边喘着气。 叶夫人不忍,正要说话解劝—— 掌风骤起,尘土败叶平地扬起,蒙蒙一片,铺天盖地而来! 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众人本能地闪避,杨念晴也被李游带出了十多米远。 尘烟散去。 何璧手握刀柄,却没有动。 一柄秋水般的长剑直指南宫雪。 空气仿佛凝固了,剑光明如秋水,映在那温和俊美的脸上,更显出一片森森冷意。 只要那剑尖稍微再往前递那么几寸,后果就不堪设想,而以任老伯的身手,完全可以在任何人动作之前,轻而易举做到,何况对象又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他竟是早已看准了目标,然后才借咳嗽作掩饰,一举得手。 没有人说话,杨念晴手心已渐湿润。 灯笼柔和的光线中,南宫雪依旧负手站在那里,神色间半点细微的变化也没有,高贵而典雅,隐隐透着几分忧郁。 看着那柄近在咫尺的剑,他微微摇头。 任老伯开口道:“老朽的意思,你们想来都明白了。” “你要挟我们?”一直站在旁边漠不关心的邱白露此时也冷冷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剑,波澜不惊的脸上现出几分寒色。 任老伯咳嗽几声,道:“不算要挟……老朽不过只要你们一句话。” 何璧道:“不答应又如何?” “你们定然会答应,”任老伯面色微微变了变,随即恢复镇定,“此事不难,老朽是快要入土的人,咳咳……也不想拉着这些晚辈后生作伴的。” 他虽说得斩钉截铁,手底却忍不住将剑尖往前推了一寸。 叶夫人道:“前辈……” “你不必多言,”任老伯截口道,“如今白家已无人丁,老朽受你父母所托,既找到了你,就不能眼看着你……” 他没再往下说,转向众人道:“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咳……老朽没许多工夫与你们这些小辈慢慢耗。” 李游道:“答应什么?” “废话!”见他装傻,任老伯冷哼一声,索性将剑尖移到南宫雪的颈上,“老朽要你们答应,永不再追查此事。” “只要我等答应,老伯便放了南宫兄?” “自然。” “那实在容易得很。” 容易得很?杨念晴忍不住悄悄瞟他一眼,只见他面色不改,谈笑与平常无异,可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自然、太容易了!众人辛苦查了这几个月,叶夫人手上这么多条人命,怎么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不仅她,任老伯也露出怀疑之色:“你……答应了?” 李游笑道:“看来,老伯也怀疑在下是在信口敷衍?” 任老伯愣了下道:“你们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老伯若这么想,那就错了,所谓‘兵不厌诈’,”李游踱了两步道,“老伯为何不想想,若是每个做了坏事的人都这么要挟我们,我们都要答应,这世上岂不是没了公道?我们还查什么案子?” 听他这么说,任老伯脸色果然变了。 “那也由不得你们!”他厉声道,“我只要你们不再追究,这些案子根本与你们无关,又何必多管闲事!” 激动之下,那剑尖又往前送了一寸。 杨念晴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见他开始慌乱,李游反而嘴角一弯:“在下不过是一片好意提醒老伯,小心有诈而已,南宫兄既已在你手上,何必着急?” 杨念晴总算明白他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真置南宫雪的生死不顾,但鬼才相信他是好意,恐怕是故意想说得别人心烦意乱,然后趁机救人是真的。何况任老伯还要救叶夫人,向南宫雪下手也是有顾虑的。 任老伯看看南宫雪,当真犹豫起来:“老朽倒忘了,既如此,叫老朽如何相信你们?” 这种时候瞻前顾后是注定要吃亏的。 杨念晴悄悄扯了扯李游的袖子:“真的要答应他?” 话刚说完,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实在很吵!” 下一刻—— 一柄刀带着杀气砍来! 何璧突然对她出手,此事未免太惊骇,叶夫人不由惊呼了声。 紧接着,杨念晴便觉手臂上一紧,人已被李游带出两丈。 场中生变,出乎任老伯的意料,他也跟着愣了愣,当然,只那么一刹那的工夫而已。 就这一刹那,已经足够。 没有人的刀比何璧的更快,何况,这柄刀脱手时就已满注内力,此刻正带着强劲的力道,迅疾地向任老伯撞去。 他的刀有生以来第一次脱手了。 任老伯本是把握十足,不想被李游一席话说得心神不定,如今突生变故,他又是年老之人,反应未免慢些,眼看何璧的刀撞来,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只听“噗”的一声,那刀自他身旁飞过,钉入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直没至柄,竟生生将树干贯穿。 如有默契般,一黑一黄两道人影直向南宫雪抢去! 任老伯大惊,他本来是以南宫雪作为人质,不想方才这一避,竟让南宫雪脱离了控制! 情急之下,他身形一变,要再行劫持。 几点银光闪现,却是邱白露的银针。 失去这次机会,就不会再有,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任老伯为救叶夫人,什么也顾不得,咬牙迎着那银针撞去,剑尖仍是直指南宫雪。 想不到他拼着受伤也不愿放弃,面对这个忠诚而可怜的老人,杨念晴半是怜悯,更加着急——他当然不会杀了南宫雪,但经此一变,再要从他剑下救人就难了,难道真要答应他的条件? “南宫哥哥!”娇呼声响起。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红色的人影忽然从旁边掠出来,直扑到南宫雪身上,分明是要去替他挡那一剑! 画中女子(下) 原来唐可思回去后到底觉得不对,匆忙赶来,看见这一幕,她并不知道老人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母亲,只当他要杀南宫雪,情急之下才做出傻事。 叶夫人惊呼:“思思!” 众人俱大喜。 有她拦着,任老伯要制住南宫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伤谁也不可能会伤了叶夫人的女儿。 何璧与邱白露凌空一个翻身,退回原地。 看清来人,任老伯的剑势果然收住。 杨念晴当即松了口气,可是接下来,令众人大吃一惊的事发生了,南宫雪皱眉,竟将面前的唐可思推开,自己迎向那剑锋! 他仍是毫不领情。 一声闷哼,任老伯已经中了邱白露的银针,然而南宫雪此刻几乎全身都已在他的剑势笼罩之下了,根本援救不及。 何璧众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谁也没有料到,包括任老伯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有一柄刀莫名其妙冒出来。 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杨念晴既惊喜又发愁,所有事本是趁他离开时进行,哪知他会赶回来,看来他注定要面对一切了。 不待任老伯再有动作,何璧的刀鞘已连点了他身上的三处大穴,邱白露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臂上与小腿处一拂,几枚银针便应手而出。 南宫雪含笑道了声谢。 唐可忧收回刀,并没有看旁边的任老伯与南宫雪,而是朝叶夫人走了几步又停住,望着她道:“真的是你?” 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面对儿子的质问,叶夫人没有回答,目中更无半点慌乱之色,很平静、很坦然。 她居然还微微一笑:“忧儿,是娘。” 握着刀鞘的手指关节发白,唐可忧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任老伯老泪纵横,喃喃道:“两位小主人将她托付给老朽,老朽却无能保住她性命,又有何脸面来见你们!” 邱白露见状神色一变,迅速拍开他的穴道。 如同失去支柱般,他整个人扑倒在地,已是自尽了。 找到叶夫人,是支撑他许多年的信念吧,这个可怜的老人,所做一切也只是为了晚辈,叫人难以原谅,又不忍心责怪。 沉寂的气氛令人难受。 叶夫人缓步走到他的遗体面前,跪了下去:“多谢前辈,一切是晚辈的错,累得前辈作下杀业,稍后再来向你老人家领责吧。” 她拜了几拜,站起身吩咐:“思思,过来。” 唐可思正望着南宫雪委屈不已,直听到母亲呼唤才回过神,正要走过去,却被唐可忧一把拉住。 “父亲究竟是……” “是我杀的。” “娘!”唐可思一脸惊恐,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靠近哥哥。 叶夫人看看女儿,又望望儿子,微露心痛之色:“忧儿,不要怪娘,娘虽害了你爹,迟早也是要去陪他的,如今娘只不放心你们,你已经大了,今后当家行事,万万不可再像以前那般任性……” 唐可忧打断她:“你为何要害父亲?” 叶夫人摇头不答。 事情到这地步,唐可忧终于激动起来:“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些年你们不是一直很好么,父亲对你百般爱护……你竟狠心……” 叶夫人转过脸,颤声道:“忧儿!” “到底为什么!”唐可忧一步步朝她逼过去,“你究竟是不是我母亲?我母亲如何能做出这等事,为了那个林星,竟忍心下手害自己丈夫!” “放肆!”叶夫人气得发抖,“你可记得我是谁,唐家由得你这般胡言乱语么!” 唐可忧冷冷道:“你还算唐家的人么?” “你……”叶夫人气怔住,半日才无力道,“忧儿,我……” 唐可忧还是那句话:“你为何要害父亲?” 唐可思拉他:“哥……” 唐可忧不动,依旧直直盯着母亲:“那夜我见到的人究竟是不是林星?若不是,母亲为何不肯说实话?” 叶夫人微微颤抖,仍是咬牙不语。 杨念晴忍不住道:“你错怪你娘了,这件事的确是因为林星,但问题出在你爹,不是你娘!” 不只唐可忧,何璧众人也都看她。 杨念晴取出袖中画卷道:“叶夫人不愿意说,是为了唐堡主的名声吧?但父母的事情,做儿女的知道了也不算什么,何必引得一家人生出误会?” 见母亲没有表示,唐可忧迟疑:“你说……是父亲?” 杨念晴点头:“画上这个人,就是你爹喜欢的人。” 画卷缓缓展开,题款是一个“风”字,与之前两幅画相同,都是画的那个“林妹妹”,而且都栩栩如生。 不同的是,这幅画是侧面的,画中女子手拿团扇,侧身巧笑,眉目间脉脉含情,一只玉臂半隐半现,别有一番媚态。 叶夫人忽然别过脸。 一副画令她如此忌讳,唐可忧明白了:“这女子与林星如此像,难道……我父亲是去见她?” 杨念晴指着那个落款道:“你该认得唐堡主的笔迹,这个风字,是不是他亲手写的?” 唐可忧看了半晌,终于垂头朝叶夫人跪了下去:“母亲。” 唐可思也看着那画,奇怪道:“可我记得林叔并没有家人啊?” “我没说这是他家人,”杨念晴转向李游道,“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看到林星的尸体时,我被他右手上的胎记给吓到了,红色的?” 李游点头。 杨念晴眨眼示意:“那你再看看这画。” 李游果然看了一眼,苦笑。 这画是侧面的,因此更能看出很多细节,从这个角度正可以清晰地看到“林妹妹”拿着团扇的那只右手。 纤巧的手,手腕处赫然一抹红痕! 颜色很浅,却清晰无比,当初杨念晴虽也看到了,却只当作是设色不慎所造成,根本没注意,哪里知道是有意为之。 众人随之反应过来,都无言。 难怪那个“林妹妹”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怪明明出现在唐惊风笔下,林家众丫鬟仆人却都没有见过她,因为这世上的确没有这样一个女人,只有这样一个男人,“她”就是林星! 水落石出(上) 原来这唐堡主竟有断袖之癖! 难怪林星会撒谎! 难怪叶夫人不愿谈起他! 虽然富贵人家养娈童的不在少数,但这种事一旦传出去,必定对唐惊风名声有很大影响,何况出了这样的事,作为他的妻子,叶夫人如何能忍受这种秘密!无论如何这都算是感情上的背叛。 唐可忧明显难以接受,结结巴巴道:“你……你说,我父亲他……” 杨念晴点头给了答案。 唐可忧俊脸涨红:“不可能!” “若不是这幅画,只怕我们找一辈子也找不出来这个人,林星右手腕上正有个红色的胎记,现在他的尸体还在衙门,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看。” 唐可忧怒道:“不会,父亲怎么可能……” 叶夫人喝道:“忧儿!” 唐可忧住了口。 唐可思只是个闺中小女孩子,仍未想过来这些事,满脸不解:“林叔不是男人吗?” 众人尴尬。 杨念晴犹豫片刻,道:“他背叛了夫人,但夫人也不该因为这个,就杀了那么多人……” “错了,”李游忽然打断她,看着叶夫人微笑,“夫人杀他们,不只是因为这缘故吧?” 面对质问,叶夫人沉默许久,终于点头:“不错。” 李游上前两步,道:“二十几年前,声望盛极的陶门因意图谋反而被朝廷诛杀,上下一百多口人竟无一幸免,当时许多人都认为是遭人陷害。” 见他忽然说起这件不相干的事情,杨念晴有点莫名。 南宫雪沉吟道:“但朝廷当年分明从陶家后院搜出了大批火器与武器,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李游道:“仅凭陶家那百多口人,说谋反未免太过,何况陶门主生性淡泊,人人尽知。” 这件事在当时就是件大疑案,此刻见他提起,唐可忧忍不住道:“或许他是与人勾结,替人运送?” 李游不答,反问叶夫人:“夫人当年父母双亡,流落时被陶门主所救,一直寄居在陶家,不知对此事有何高见?” 叶夫人默然半日,道:“他自然是被人陷害。” “陶门私藏兵器,铁证如山,夫人又从何而知?”李游又道,“陶门虽不算江湖第一派,却也该防备森严,要将这些东西事先运进去藏好而不被人知觉,那陷害陶门主的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叶夫人不语。 唐可思皱眉道:“可是我听爹爹说过,陶伯伯绝对不会谋反的,不知道谁害了他,爹爹这几年还时常伤心的……” 邱白露忽然开口打断她,似是讽刺:“想是未能报仇的缘故,当年‘把臂三侠’何等的情深义重,不知柳如是否也伤心了许多年?” 李游道:“这些年过去,他二人想来也该伤心。” 南宫雪道:“自陶门被诛,此事从此便被记入了朝廷绝密档册,那告密之人始终无人知道,莫非李兄已查出来了?” “纵是查出来,陶门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命又如何清算?”李游看着叶夫人,“夫人可知道是谁陷害了陶门主?” 叶夫人全身一颤。 他逼问叶夫人做什么?不只杨念晴疑惑,唐可忧兄妹也不解地望着母亲。 李游依旧盯着她,长睫下目光变得凌厉了些:“唐堡主伤心,夫人又何尝不是?” 他并没有动,叶夫人却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惊恐而又企求地望着他。 唐可思上去扶住她:“娘你怎么了!” 李游摇头道:“若无陶门主,就没有如今的夫人,但陶门主若还在世,夫人此刻也不会在唐家堡了吧?夫人左右为难,却始终是要伤心的。” 这话说得更奇怪了,杨念晴诧异。 “不错,只怪我……”叶夫人终于开口,声音颤抖,显然在努力控制情绪。 何璧冷笑一声:“若无夫人,陶门主的确不会招至这杀身灭门之祸。” 见他言语对母亲不敬,唐可思怒道:“你这人太无礼!陶伯伯纵是冤屈,我爹爹也并非不想替他报仇,只是无从查起而已,如今你们逼我娘做什么?好笑!” 何璧道:“正是好笑得很,那告密陷害陶门主的人,正是陶门主的两个好兄弟,唐惊风与柳如。” 此话无异于一声惊雷!被好朋友、好兄弟出卖,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有谁会想到,那栽赃陷害陶化雨,而后又去告密,害得他惨遭灭门的人,竟是他平生最信赖的朋友、情同手足的兄弟——唐惊风与柳如! 私藏兵器□□是多大的罪过,陶门当时盛极,防范纵然疏忽,还不至于让别人把这些东西偷偷运到自己后院而不知觉,也难怪当时人人都只是怀疑,最终仍不得不接受事实。 有机会将兵器火器运入陶家后院的,只有他最信任的兄弟! “你胡说!不是我爹爹!”唐可思又惊又怒,慌乱失措,“我爹爹一直都为陶伯伯伤心,还在追查陷害陶伯伯的凶手,他……没有!” 邱白露道:“贼喊捉贼的怪事并不少。” 见他侮辱父亲是贼,一直跪在地上不言语的唐可忧倏地站起来,怒道:“我父亲为人正派,江湖人人尽知,你们无凭无据休要信口诬陷!” 手已按在刀柄上。 邱白露淡淡道:“唐公子想杀人灭口?” 唐可忧更怒,上前两步。 叶夫人面露惊慌之色,厉声喝止:“忧儿!” “母亲……” “不得无礼,如此冲动,这许多年白养了你么!” 估计江湖上,从未有人见过她这副紧张的模样,也没听她说过这么重的话,那目光里除了责备、悲哀,还有许多恐惧之色。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真相始终会大白于世,她最担心的始终是儿子,这种不冷静的性子,如果自己不在了会不会冲动惹祸?若非为了儿子,她只怕也不会等这么久吧。 唐可忧沉默片刻,顺从地后退:“你们有何证据?” 何璧道:“当时朝廷要诛灭陶门,派去负责此事的,正是当年声名最盛的曹通判,如今他已亲口承认,夫人该不会以为他在说谎。” 叶夫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 “你那块破牌子倒真管用,能令他开口,”李游含笑看了何璧一眼,重新转向叶夫人,“纵然唐堡主与林星事发,夫人也不至为此事而弃多年感情于不顾,真正令夫人下了决心的,正是因为知道了陶门这段真相吧。” 他微笑道:“据说,陶门主当年对夫人曾有……恩情,夫人既然知道他的仇人,自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夫人如此一来,对得起陶门主,却又对不起唐堡主了。” 叶夫人目光空洞,喃喃道:“是,我对不住他。” 她并不辩驳,已是默认了此事。 唐可忧怔怔道:“娘……” 唐可思害怕地抱住母亲:“娘,爹爹没有……” 叶夫人看着儿女,终于流下泪来:“他当初的确是错了,但这许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内疚,过得并不比那些死了的人强,如今……”她不再说下去。 唐可忧也面露羞愤之色。 出卖朋友,出卖兄弟,正是江湖上人人唾弃的那类小人,平生最敬重的父亲竟有过这样不光彩的历史,做过这样可耻的事情,眼见从小到大一直崇拜着、尊敬着的偶像正在一点点崩塌,他心中又是什么滋味? “在下只是为一件事感到奇怪,”李游道,“唐堡主、柳如与陶门主非但无冤无仇,还是至交好友,若无利可图,他们怎会做出这等事?在下查过才发现,陶门主去后,陶家家业全入了柳如之手,而唐堡主……” 他看着叶夫人道:“陶家家业并未落入他手中一文,既未能从中得到一点好处,他为何如此糊涂?” 叶夫人凄然不语。 是啊,他什么好处也没有,他的妻子在二十几年后杀了他,而他自己有生之年也倍受良心折磨,还成就了身后的骂名。 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游道:“陶门主当初待夫人不薄。” 叶夫人点头,幽幽道:“他……是我的恩人,他当初既救了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叫他陶家满门含冤莫白。” 李游微笑道:“陶门主待夫人固然有恩,但倘若没有这一场变故,夫人只怕已真正成了陶家的人吧,夫人可恨唐堡主?” 叶夫人终于别过脸:“是,我当初是喜欢他,当年母亲一去不返,我受尽欺辱,十四岁那年,让我遇见了他,他是个好人,向来诗酒自乐,从未想过要去争些什么,虽然知道他已有了妻子,我还是忍不住……” 停了停,她看一双儿女微微笑道:“后来我遇上了惊风,你们也知道,他对我很好。” 水落石出(下) 李游颔首道:“唐堡主一生只娶夫人一个,如此多情已经难得,夫人既明白他的心意,想必他也很高兴。” 叶夫人摇头道:“但我当初一心只在陶大哥身上,并未留意他半分。” 十几岁的女孩子流落街市,受的是怎样的欺辱?而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救了下来,谁能明白那种心情?何况陶化雨文武兼备,性情极好,因此纵然知道他已有妻室,她还是想要跟着他。 何璧道:“唐堡主便是为此起了杀心?” 叶夫人露出愤怒之色:“一切都是柳如的主意!柳如贪图陶门的产业,又拿我说动了他,他……他才会跟着做出那等不义之事!” 唐堡主对兄弟下手,竟是因为叶夫人,他疯狂地爱她,她却爱上陶化雨,陶化雨虽已有妻儿,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再接纳另外一个女人。 于是他被柳如的提议诱惑,走向罪恶的那头。 让这样一个女人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爱的男人永远消失,虽然她会伤心,但时间与关爱,始终会抹平一切的,何况她也并不讨厌自己。 李游轻叹道:“唐堡主虽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却始终只为了夫人,他对不起陶门主,却对得起夫人;如今夫人为陶门主报了仇,却又对不起他,还杀了许多无辜之人,这一切又是何苦!” 叶夫人目光呆滞。 邱白露淡淡道:“为女人而陷害兄弟,若他果真心无旁念,柳如也难挑唆。夫人如今已为陶家复仇,虽误入唐家,却还是陶家人,想来陶门上下必会感激。” 叶夫人笑了:“不,我是唐家的人。” 她看着眼前儿女,一字字道:“我是唐家的人,如今我喜欢的,是惊风。” “母亲!”唐可忧终于再次跪到她面前,一直以来,他认为母亲背叛父亲,误会颇深,如今听到这话怎能不心生愧疚? 他垂头哽咽:“儿子不孝!” 叶夫人俯下身,伸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泪如雨下:“这许多年,你父亲常常无端伤感,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心中有愧,对着我一天,他都会被良心折磨,但他还是一个人忍着,一如既往地待我忍我,二十三年,他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个你深爱的男人,却被一个深爱你的男人害死,而且是满门被诛,若是你,会选择沉默,还是也像叶夫人一样,替他报仇? “我不想害他,但我也不能对不起陶大哥,这件事的确是他错了,”她看着众人,语气竟难得的坚定,“他错了,可我不怪他,二十多年来,他对我呵护备至,却始终不敢看我的眼睛,若非为我,他又怎会做出这些不义之事,若非面对我心中有愧,他又怎会荒唐到与林星……我不怪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为了她。 李游轻声道:“我等并无什么切实的证据,夫人原本不必承认的,如今……” 叶夫人惨然一笑:“不必,此事全因我而起,何况……他既如此对我,我又何惜下去陪他。” 李游黯然。 何璧道:“此案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夫人……” 叶夫人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们既已知道,又何必多问,柳如是我杀的,司徒老爷子与张明楚也是我怕人起疑心,杀了作掩饰的,他们的尸体都被我放到了南宫别苑,只因我放心不下忧儿,不想走得太快。” 说完,她转过眼看着一双儿女,目光慈祥而痛苦:“我对不起你们父亲,原本早就该下去陪他了,但我却实在不放心你们两个,忧儿,你这么大了,今后凡事不可再任性,要好好守住家业,照顾妹妹,娶妻生子……” 唐可忧泣不成声。 杀人凶手,能够理解,却难原谅。 唐可思抱着母亲,已经哭得两眼红肿:“他们要抓你吗?” “思思……”叶夫人轻轻拥着她,嘴角缓缓流下血来。 唐可思惊骇:“娘,你怎么了!” “母亲!”唐可忧又惊又痛,急忙抱住她,扬手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母亲!儿子不孝,是我的错……” 李游垂眸:“夫人这是何苦。” 叶夫人躺在儿子怀里,看着众人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对得起陶大哥,却对不起他,我早已想去陪他的。” 唐可思大哭起来。 “忧儿,”她忍痛唤着儿子,断断续续道,“我……我害了你们父亲,如今我也去找他,你……可还怪我?” 唐可忧哽咽道:“不,不会,父亲不会怪你,你不要……” 这个时候,又能如何挽留? 得儿子谅解,叶夫人微微笑了。 唐可思抬起头,恳求地看着南宫雪:“南宫哥哥,我娘不坏,你救救她好不好?” 南宫雪默然。 叶夫人却陡然想起了什么,面露紧张之色,她吃力地抓住女儿的手:“思思,忧儿,无论如何,你们两个定要答应娘一件事!” 二人连忙点头。 叶夫人看着儿女,一字字道:“他们虽有公事在身,却始终算是你们的杀母仇人,我走之后,你二人不得再与他们有任何牵连,他们也要马上离开唐家堡!” 唐可思难以相信:“娘……” 唐可忧也没想到母亲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怔住了。 临死也记挂着儿女安危,不愿他们过多涉入江湖纠纷,杨念晴倒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也垂首流泪。 李游握了握她的手。 南宫雪看着叶夫人低声道:“夫人放心,我等即刻便走。” 叶夫人感激地点头,随即又看着迟疑的儿子和女儿,急道:“你们两个,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终于,唐可忧看了杨念晴一眼,垂首道:“母亲放心。” 叶夫人松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思思,你……” 唐可思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何会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见她逼自己与南宫雪断绝往来,哪里忍得住,摇头哭道:“不要,娘……” “思思!”叶夫人严厉起来,几乎是在发怒,“不得再与他们往来,你听见娘的话了么?” “我没有……我……”唐可思咬着唇,一双泪眼瞟着南宫雪。 此刻她很希望他能帮忙说句话吧? 南宫雪移开目光。 见她不肯,叶夫人气极,喷出一口血:“你……你不听娘的话了么!” “我答应!”唐可思慌了,顾不得许多,扑在母亲身上哭道:“娘!你不要怕,我答应,我答应你……” 说完,她竟晕了过去。 叶夫人喘息,缓缓闭目,半晌又睁开:“忧儿,你妹妹任性,日后你定要管好她,不许让她外出惹事,最好不许她再出门。” 唐可忧点头:“母亲放心。” 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流下,越流越多,然而那美丽的脸上,却渐渐展露出一片平静而安详的神色,又如当初见到时那般圣洁了。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果真都结束了么? 恶作剧(上) 宝马雕车,当街招摇,行人接踵,热闹非凡。对于临安城,杨念晴并不陌生,除夕刚过不久,新春的临安城又添了无数繁华气象。 江湖儿女是没有除夕的。 因为查案错过了上元节灯市,杨念晴惆怅万分,发生这一系列事情,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过去,新的一年,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菊花先生邱白露也没有急着回他的悠然居,跟着众人到了临安,神医有了人味,反而更觉可爱。 众人都住在南宫雪的别宅里,江湖第一公子不是浪得虚名,南宫世家生意遍天下,别宅修得富丽幽雅,临着西湖,站在花园的阁楼上,看着宽阔美丽的湖景,心情舒畅无比。 杨念晴原打算叫李游陪着出去逛街,哪知一转眼,李游已不见了,敲敲门无人应答,杨念晴无奈地转身,打算回房间。 “找李兄?”温和的声音。 杨念晴忙抬眸看,正是南宫雪。 华服金冠,俊脸上神情温和,明亮的凤目仿佛洞悉一切,又有着拒人千里的忧郁与疏离,令人心疼,却难以走近。 杨念晴回神,笑道:“是啊,不知道他去哪了。” 南宫雪道:“李兄出去了。” 知道他还在内疚,杨念晴想逗他开心:“出去逛街吧?” 南宫雪没有动,默然片刻之后,看着她微微一笑:“我还有些事,就不去了,方才见何兄在房间,你若要找李兄,不妨问问他。” 房间里,何璧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端着杯清香四溢的茶,另一只手依旧放在腰间刀柄上,整个身体坐得端端正正的。 见二人进门,他居然挑了下眉毛,破天荒地看着杨念晴主动开口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找你。” 杨念晴走过去坐下,故意板着脸:“找我做什么?不是又要拿刀砍我吧,李游可不在。” 何璧搁了茶杯道:“你也可以砍我。” 杨念晴失笑:“算了,我大人大量,看在你是为救南宫大哥的份上,不计较了。” 何璧道:“计较也没用。” 大约是因为李游的关系,此人最近开始喜欢和自己抬杠,杨念晴连忙移开话题:“现在我们要去哪里?” “查案。” “又有什么新案子?” 何璧没有回答,问南宫雪:“你也以为完了?” 南宫雪不语。 “你的意思,此案还没完?”杨念晴沉吟,“叶夫人既然下定决心自尽,没必要再说谎吧……” “没必要说谎,不表示没说谎。” 这段日子经历了太多,且因叶夫人之死伤感,精神上未免有所松懈,直到此刻,杨念晴才重新回顾案件,发现的确忽略了太多东西。 她连忙道:“的确还有许多疑点,黑四郎欠那个凶手的情,他会欠叶夫人什么?” 何璧道:“其二,要不知不觉将尸体放入南宫别苑,以老李的轻功尚且为难,何况她?” “其三,便是冷夫人之死,”南宫雪道,“倘或真是叶夫人,冷夫人又怎会不防备?”当时叶夫人嫌疑在身,只怕她还未走近,冷夫人便已戒备了。 杨念晴道:“其四,她为什么要毁了张明楚和冷夫人夫妻的尸体?” 这也是众人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凶手想掩饰什么?尸体上留有什么重要线索? 陶门之事乃是朝廷机密,以何璧这样的身份,都要花很大精神才能查出告密者,叶夫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唐惊风失踪前夜,来找她的到底是谁? “杀人偿命,我如今虽对得起陶大哥,却对不起他,我早已准备陪他去的。”既已无抵赖偷生之念,她含糊地认下所有罪过,想要众人结案。 这只有一个解释—— 幕后还有人。 叶夫人为何至死都不愿揭穿他?放眼江湖,有谁能令她如此恐惧?何璧等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她是个聪明人,既然担心儿女,就绝不会笨到受要挟,她难道不怕他反悔,伤害儿女? 她是在维护他。 杨念晴道:“尸体上那条线索一定直接关系到这个人的身份,所以他要毁了尸体,就算我们查,也只能根据万毒血掌查到叶夫人身上,看来他早知道叶夫人会维护他。” 南宫雪道:“但尸体已毁,叶夫人已死,线索也已断了。” 杨念晴想起正事:“李游呢?” 何璧道:“我也想快些找他回来,但那地方我不去。” “哪里?” “如玉楼。” 杨念晴愣住。 南宫雪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答案,忙道:“此番查案,的确多亏了江姑娘帮忙,李兄也该去谢谢她……” 何璧打断他:“她请老李去听琴了,或许今日不会回来。” “不过是听琴品词,也没什么,”杨念晴站起来笑道,“你们先说话,我出去走走。” 看她出门,何璧若无其事地重新端起茶杯。 南宫雪摇头道:“何兄……” 何璧道:“我只是想看看,她敢不敢进去将老李拎出来。” 南宫雪担忧地望着门外,没再说什么。 何璧忽然道:“老李是你的朋友。” 沉默片刻,南宫雪微笑:“我明白。” 站在如玉楼大门外,隐约能看见红红绿绿的影子不停地晃动,虽然是大白天,里面依旧一派暧昧风流的气象。 在人前故作大方,杨念晴其实还是有点不安的,抬脚要往门里迈,老鸨神色古怪地将她拦住了。 “姑娘,我们这里女人是不能进去的。” 今日忘了换男装,杨念晴忙笑道:“那您老进去帮我叫个人,怎么样?” 老鸨转眼珠:“找人?” 杨念晴道:“他姓李,是来找江姑娘的。” 听说她认识江湖谣,老鸨瞪大眼睛仔细看看她的装束,见衣料质地不差,态度立时好了几分:“姑娘说的,可是那位李公子?” 见她并不知道李游的真实身份,杨念晴点头道:“就是他,麻烦你老帮忙叫声,就说有人找他。” 老鸨果真进去,不消多时又出来笑道:“李公子在江姑娘房间里,老身可是不好打扰了,你先回去吧,得空我再告诉他一声。” 她分明是把杨念晴当成了丫头。 杨念晴皱眉:“有劳妈妈再去叫声,就说……” 老鸨不耐烦:“说了他在江姑娘房里,谁敢打扰,你就回去吧。” 受到这样的对待,杨念晴反而找到闹事的理由,暗暗发笑,板起脸冷哼了声,掀开老鸨大步往里面走:“我今日便要进去找他,怎么!” 门里,街道,片刻的安静。 一辆马车“咯吱咯吱”路过,估计车里的人也觉得奇怪,大街上咋忽然安静成这样?于是还掀起帘子瞧了瞧。 “这……姑娘……”老鸨慌了,想想不太对劲,又连忙改口,“夫人,不行不行,这种地方你老人家怎能进去?” 也怨不得她认错,对方这架势,活脱脱一个闯妓院抓奸的妒妇。 路人明显跟着弄错,全都朝这边围过来看热闹,母老虎大闹妓院,算得上临安城一件大新闻了。 对于李游的这种行为,杨念晴是真有些不快的,当然不是怀疑他们两个有什么,但寻常会客都有合适的房间,例如上次来时那个小厅,如今他单独进江湖谣的房间,也太不注意避嫌了,毕竟妓院这种地方本身就暧昧,看在旁人眼里传出去,对他,对江湖谣,都不是好事。 古代男人观念再怎么先进,与21世纪始终有差距,或许他们认为跟别的女人走太近没什么,毕竟这是个男权社会。 在“保安”们赶来之前,杨念晴匆匆上楼,随手抓住个丫鬟问:“江姑娘的房间在哪儿?” 丫鬟没反应过来,抬手指过。 看看身后跟来的人,想面前已无退路,杨念晴索性镇定下来,边推门进去,口里边笑道:“打扰两位雅兴了……” 里面两人同时转脸过来。 “出什么事了?”可能是听到外面的动静,熟悉的声音响起。 其实杨念晴没料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原本也后悔,早已在心里想好了几个合适的理由,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尴尬,哪知房内的景象当真让她愣住了。 粉色轻罗如烟,粉色床帐,地毡也极淡雅,房间中央摆着一台琴,只不过此刻最引人注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两个人。 罗幕半掀,白衣醒目,他站在床前,怀中抱着个粉衣女子。 如玉容颜,永远那么甜蜜娇媚,半开半合的眼睛,永远那么温柔醉人,她顺从地伏在他怀里,漂亮的眼睛看向这边,略有意外之色。 这种亲密,已经远远超越了正常距离。 杨念晴敛了笑,挑眉。 李游放开江湖谣:“你……” “来得不巧了,”杨念晴倒很冷静,似笑非笑道,“打扰两位雅兴,李公子继续,我还是先回去了。” 话说完,她再不看二人,转身就朝楼下走。 刚到楼梯口,身后就传来脚步声。 大门外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因为主人的缘故,对于如玉楼今日的遭遇,男人们都表现出担忧与同情,女人则多数是幸灾乐祸,甚至认为母老虎能把如玉楼砸掉更好,面上再贤惠的妻子,对于吸引丈夫寻欢作乐的场所,内心都是深恶痛绝的。 杨念晴快步走出门,猛然回身,指着跟在身后的人:“你站住。” 李游苦笑:“一句话也不听?” 杨念晴一言不发就走。 李游也不再说什么,跟着走下台阶,伸手要去拉她。 就在这时,杨念晴忽然又停住脚步,甩开那手:“跟着我做什么!你还知道出来!” 见她态度忽然转变,李游惊愕。 哪知接下来杨念晴的表现更出乎意料,她以袖掩面哭道,“你……就留在这儿,家,老婆,孩子都别要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恶作剧(下) 在这个时代,没有哪个女人会轻易开这种玩笑,分明一个弃妇。 李游咳嗽:“你……” 杨念晴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拿袖子掩住半边脸,哽咽:“你还要家做什么,你们李家的骨肉,你也别要了!” 果然,群众爆发了。 议论声、指责声……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虽说男人三妻四妾无妨,但在传宗接代这等大事面前,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理由,抛弃怀孕的妻子在妓院鬼混,这种行为是绝对为人所不齿的。 李游一副哑巴吃了黄莲的模样。 得到支持,报复的快感涌上来,杨念晴越发来了兴头,边哭边数落:“成日鬼混,家业都快叫你败光了,我的话你不听也罢,但你总该顾着这孩儿的面,李家上面七代单传,要是他出了事,叫我怎么对得起李家祖宗!” 群众哗然。 这么不孝的东西! 两个路过的德高望重的老者已经气得快要昏倒,一个以拐杖杵地,直骂世风日下,另一个上来厉声训斥。 李游被骂得灰头土脸,摸着下巴哭笑不得。 “江姑娘出来了!”不知谁叫了声,围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或许是因为她太过迷人,或许是因为她神秘的身世,又或许是因为她不常露面的缘故。 这是个奇特的女子,美丽的外表,过人的才华,令世上无数女子所羡慕的两样条件,她都同时拥有了,然而这样一个女子,在并不为生计发愁的情况下,却自甘堕落委身于风尘之中,至今整整已三年!没有人知道原因,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美丽与神秘,不知吸引了多少大人物千金相求,只为能见她一面,最终却被她拒之门外,失望而返。 惊艳、爱慕、嫉恨的目光,刹那间全都向她汇聚过去,人群中响起低低的赞叹声,甚至连远处小摊上的摊主都扔下自己的摊,挤过来看热闹了。 类似起哄,一种带着歧视的欣赏。 再高贵,再有才华,也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而已。 面对众人的反应,江湖谣视若无睹,眼睛只看着李游,脸色惨白,手微微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倒。 杨念晴愣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 两个老者非要拉李游去李家宗祠。 “李姓哪一支的?竟养出这种不孝的东西!没人管了?” “不如送他去见官……” 门口,江湖谣扶着身边的丫鬟,眸中全无神气。 杨念晴也知玩得过火了,忙上前求情:“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夫君,家里全靠他,若真送他见官,叫我们孤儿寡母今后怎么办……” 两个老者仍是忿忿地骂。 杨念晴瞟了江湖谣两眼,不好继续闹下去,欲脱身:“你这没良心的!以后就别回来了,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话音刚落,手臂忽然被抓住。 “走吧,”李游叹息,“夫人莫怪,今日是为夫之过,回去向你赔礼了。” 杨念晴错愕。 年轻人肯认错,两名老者这才稍露满意之色,再摇头晃脑将李游教训了一通,围观的群众也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对于这次恶作剧,杨念晴自己也想笑,但作为女人,亲眼见到那样的场景,是不可能不介意的,她只是尽量克制自己,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 李游拉着她七拐八拐走过几条街,最后竟然出了城。 见他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杨念晴终于开口问:“你要去哪里?” 李游依旧一言不发往前走。 杨念晴哪里还肯依从,冷冷道:“放手,我要回去了!” 李游不答,拖着她继续走。 杨念晴怒目:“你做什么!” 仍是没有回答。 挣扎不脱,怒气最后全都变成无奈与好奇,杨念晴顾不得面子,死死地抱住路旁一棵树,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李游随之停住,定定地瞧着她半晌,才叹息道:“走吧,趁天色还早,要快些才行。” 杨念晴莫名道:“去哪儿?” 李游诧异地看着她:“自然是回我们李家了。” “回李家?”杨念晴万万没料到他会冒出这句话,一时也转不过弯来,“去你家干什么?” “你既已有了在下的骨肉,原该回去报喜才是,老爷子成日想孙子都想得快疯了,如今有了这件大喜事,岂不正好叫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 杨念晴反倒不自在了,别过脸:“少嬉皮笑脸!” “是我说错了么?”李游道,“当着许多人说出这话,在下若不要你,只怕今后就没人敢要了。” 杨念晴直视他,扯出个笑:“李公子当真自恋到以为我非你不嫁?” “一定要急着给在下定罪?” “别告诉我,你们只是拥抱表示友好,还是她摔倒你过去扶?如果是这些理由,你可以不用解释了。” 李游愣了半晌,苦笑:“我还真的不用解释了。” 杨念晴淡淡道:“那我表示遗憾,她摔得这么巧。” 李游反问:“你的意思,我们在做什么?” 杨念晴道:“我没心情跟你讨论这些儿童不宜的内容。” 李游道:“儿童不宜?” 见他装傻,杨念晴不理:“不懂么,自己慢慢想,我要回去了。” 没等她举步,李游就将她拉入了怀里,含笑道:“不错,方才正想办事,却被你闹了,如何是好?” 杨念晴望天,抽抽嘴角:“真是抱歉得很,你可以回去继续。” “人都已被你叫出来了,怎好回去?”眸中尽是促狭之色,他俯下脸,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不如我们继续……” 杨念晴当即扬手。 没有半点意外的,李游轻而易举制住那只手,连同另一只手放到她背后,将她整个人环在树干上。 “敢打我?”眉微挑,他俯视她,“你可知道后果?” 见那眸中笑意竟透着邪恶,杨念晴真被吓到了:“你……” “叫啊,没人会知道的。” “你别乱来!” 一丝戏谑之色迅速滑过,李游看着她半晌,欣赏够她的惊恐,这才满脸惬意地摇头:“在下总算知道,你想的是何事了。” 杨念晴愣了半日,总算反应过来,差点崩溃:“李游!” 李游笑看她:“在。” …… “李公子果然很会演戏,”杨念晴扭过脸,语气变得平静,“这样够了?” 李游一愣,笑意渐渐收起。 杨念晴道:“李公子手段高,不就是羞辱我吗,目的也达到了,可以放开我了?” 那双手臂没有松开,反而将她拥入了怀里,无论她怎么用力怎么挣扎,依旧将她抱得紧紧的,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抱着她轻声道:“仅看到一幕,怎能给人定罪?” 杨念晴不语。 李游道:“就如方才你所见到的我,是真的我么?” “你那么会演戏,难说。” “是否演戏,你可以感觉到。” “我没感觉到。” “那就试试?”他俯下脸。 发现某人的呼吸已变得急促,杨念晴终于恢复意识,连忙挣扎了下。 李游也及时抬脸离开了她,后退两步,苦笑:“实在不是时候。” 杨念晴其实早已经想过来,中间可能是有误会,自己表现敏感了点,只不过在他面前,忍不住要发泄心中委屈,掩饰不安。 干净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 “给在下定罪也要有证据的,姑娘,”俊脸上又露出明朗的笑,他理了理她的头发,然后拉起她,“走吧。” 杨念晴甩开那手,低声:“谁跟你走。” “既然有了在下的……” “走吧走吧。” “麻烦杨大姑娘下次先弄清楚事情,再生气也不迟,”李游停了停道,“还有,孩子也不是做做这些事就可以有的。” …… 杨念晴赶紧拿正事岔开:“案子还有疑点。” 李游“嗯”了声,拉起她就走。 智商方面,还是不要跟他比,杨念晴跟着走进城门,发现路不对:“去哪里?” “如玉楼。” 他应该是早已怀疑案子有问题,所以才去找江湖谣打听,杨念晴释然,半开玩笑道:“欠人情总是要还的,你这样欠她不是好事。” 李游停住脚步,低声道:“她所求不多。” “所求不多,只是让你每过一段日子就去报到吗?”杨念晴将手自他手里抽回,坦然道,“对不起,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对她也不公平,你在利用她提供线索,我相信你,却不相信她,因为她对你的心意,你自己最清楚。” 李游不语。 杨念晴道:“我不反对你们有往来,只是她那样一个人,你说为案子而去,难道心里真的对她没有一点感觉?萧铃儿她们为什么缠着你不放,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拒绝她们,你心软,当断不断,给了她们希望,所有错都在你,江姑娘帮了你很多,你对她又多了层内疚,如果继续带着这种心情跟她交往,日子久了,我不敢保证我还会相信你。” 她略作停顿,声音低了点:“你怎么决定都没事,你知道,我没有她那么柔弱,在这种事上我比她坚强得多。” 李游看着她半晌,微微一笑:“看出来了。” 杨念晴侧过脸:“我不想让你看出来。” 坚强的女人,男人会欣赏,却始终少了份怜惜,通常会选择让她们承受更多。 须臾,手再次被握住。 “杨大姑娘好像很了解我。” “一点点。” “说这番话,究竟是在做贤内助,还是个嫉妒的母老虎?” “为你好,嫉妒更多点。” 李游不再说什么,拉着她往前走。 当断则断,或许是时候了,只是二人谁也没有想到,此刻如玉楼里发生的事。 血。 一道薄薄的粉色帘子垂下,将房间隔成了两半。地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正从纱帘那边延伸出来。 难怪刚进房间,那丫鬟就惊叫着跑出去了,这到底是谁的血? 罗幔里,依稀有个人躺在地上。 不敢相信,不得不信,杨念晴怔怔看着地上那个人影,强烈的冷意猛地袭上心头,一点点一寸寸地吞噬着全身肌肤,蔓延、扩散。 这个美丽温柔的女子竟已…… 是他杀,还是……自尽?因为刚才那场恶作剧,让她不能承受失去? 一切太巧。 难道自己就是凶手?杨念晴莫名地惊恐。 忽然,她发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颤抖。 李游在发抖! 半晌,他忽然放开她的手,缓缓掀起罗幔,走过去。 房间幽雅而温馨,如同她的人,墙上挂着幅清新幽美的浴水莲花图,题着“濯清涟而如玉”几个字,飞扬潇洒的字迹似曾相识。 如玉,如玉,竟出于此句。 地上的人被扶起,身体温热而柔软,看来所有事刚发生不久,说不定就在他离开之后。 一柄短剑穿胸而过,玉手紧握剑柄。 杨念晴退了两步。 秀眉,樱唇,美丽的容貌,并没因为她的死而受到丝毫损害,然而,那双迷人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俊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长长的睫毛也没有一丝颤动。 他轻轻抱起她,不再看杨念晴,缓步走出了门,一道鲜血顺着洁白的衣襟淌下,滴落在地面。 心碎的赌局(上) 别宅之内,今晚人人忙碌,却始终死寂。夜色吞没一切,整个花园冷沉沉的,灯笼的光芒显得那么微渺,完全对这无边黑暗无能为力,永远只能照亮那么一小块。 风露越来越重,春天已至,寒意却并未减却多少,依旧其冷无比。 遥望夜中那道静静伫立的白色身影,杨念晴抱膝坐在石头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已经站了很久,自如玉楼回来,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没有想到,一场恶作剧会给江湖谣带来这么大的打击,大到可以让她放弃生命。 更没有想到的是,会出现这样一个李游。 印象里,那双眼睛永远都是那么欢快明亮,那张脸永远都会带着惬意的笑,他整个人永远都是那么潇洒张扬。 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情,李游都是冷静而机智的。 第一次看到他激动失态,是因为黑四郎,他的朋友做出了违背原则的事。 如今,却是为一个女人。 杨念晴发呆。 无论江湖谣在他心里是什么地位,总之,她的死因始终与自己有关。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全身仿佛都已麻木了,头很沉,胸口很闷,却没有哭的想法。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尝到。 记得当年父母离婚那天,看着爸爸开车绝尘远去,也曾有过这种冰冷害怕的感觉,不过,那次没有这么严重。 “你不要怪他。”声音响在身畔。 杨念晴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何璧却自顾自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只手依旧放在刀柄上,望着远处那个白色的人影,也沉默。 真的很奇怪,冷漠的语气的语气听在耳朵里,杨念晴非但不觉得更冷,反而生起一丝温暖。 许久,何璧忽然开口道:“她原本不叫江湖谣。” 乍听到这句话,杨念晴扭头看他。 何璧依旧望着远处那片白影,道:“她原该叫江语诗,或者叫诗诗,也是江湖世家之女,她父亲与李家老爷子是多年的故交。” 杨念晴明白了些。 原来他们早就是认得的。 “以她的家世和模样,本该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的,谁知天意弄人,让她遇见了老李。老李这样一个人,连李老爷子也拿他没法,诗诗又有世家身份,更不能随意出门,自然难以引他注意,后来她想出了个法子。” 说到这里,何璧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竟甘愿自堕身份,委身风尘之中,化名为江湖谣。你知道,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在青楼不出名也难,老李果然很快听说了她,寻上门去,从此她便成了老李的红颜知己。” 难怪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难怪她并不为生计发愁却还甘愿留在那烟花之地,虚度最宝贵的青春,原来都只为了心中那个人。 杨念晴苦笑。 一个女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做出这样可怕的决定,连自己都觉得佩服,李游又有什么理由不感动? 何璧道:“她这番决定实在太轻率,不计后果,江老爷子见她败坏家风,一气之下与她断绝了关系,从江家除名,永远不许她再回去。” 为了他,她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在绝望之后,才会选择这条路吧,还记得听到玩笑时她的表情,那是近乎绝望的伤心。 杨念晴道:“要是有人能为我这样,我会感动,李游就真的没有考虑过接受她?” 何璧皱眉看着她:“你还是不明白老李。” 杨念晴默然。 原以为两个人很近了,谁知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甚至还不如江湖谣,聪明的人,从来都是把别人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别人几时又真正明白过他? “他虽然……”何璧停了停,话锋一转,“老李知道她的来历,也十分敬她,因此只见了几面便不愿再去了,想让她回去,哪知诗诗十分聪明,很容易便打听到了老李帮我查案的事,所以……” 杨念晴笑了笑。 所以她就将如玉楼作为一个获取江湖秘密的渠道,为他们打探消息,李游绰号好奇懒猪,对任何事都好奇得很,对于查案来说,这些消息无意最宝贵,自然又要去找她了。 何璧道:“她在南山阵跟老李打了四次赌,踩了老邱四次花,也因此中了迷药,掉在坑里四次,中间是有缘故的,当初老李被萧玲儿她们缠得紧的时候,曾开玩笑拿南山阵打赌,若谁走过去,便纳她们作妾,后来诗诗知道此事,也说要去试试,我们只当她是玩笑,谁知她果真拉着老李去了。” 何璧摇了摇头,语气亦有一丝黯然:“她生性善良,却还是踩了那些花四次,只因她知道自己虽走不出去,但若是掉进坑里,老李必定会去救她。” 他一字字道:“她踩花,只不过是想要李游去找她。” 一个女人执著到这种程度,付出到这种程度,算痴了吧。 太沉重的爱,岂不也是种负担? 半日,何璧站起身,看着杨念晴,俊脸上也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所以他如今才会伤心,你不必怪他。” 他这辈子只怕还没有一天之内说这么多话的记录,他不是神,他是人,他有朋友,李游就是他的朋友,朋友忽视了的事情,他想到了,所以才会来向她解释。 然而,作为一个女人,在得知另一个女人比自己付出更多时,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杨念晴起身朝那道白影走过去。 深沉夜色中,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白衣仍无一丝褶皱,纹丝不动,仿佛一块凝固了的冰。曾经的明朗,曾经的张扬,都被错误地以为那是永远。 杨念晴明白,这种时候自己连安慰的资格都是没有的,原该回避才对,只不过外面太冷,站久了容易着凉,她想要劝他回房间。 李游背对着她,既不转身也不说话。 杨念晴迟疑许久,正打算开口,转眼却发现两个人已站在了身旁。 南宫雪的脸半映灯光,越发立体好看,只是颜色有点苍白,隐隐可见悲伤与担忧。 邱白露倒仍是一如既往的超然,带着淡淡的骄傲,仿佛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嘲讽,他是神,他不屑这些情感。 几个人都静静地站着,并不言语。 李游却忽然转过身来,也不看南宫雪与杨念晴,而是直直地盯着邱白露:“她并不喜欢踩花。” 邱白露淡淡道:“我知道,你送她去吧。” 李游点头:“她实在……已无处可去。” 从她自贬身份,被江老爷子逐出江家的那天开始,她就已无处可去了,然而李游始终没能爱上她,爱情实在很奇妙,不论你付出多少,未必就有回报,却偏偏又不能说谁错了。 她可是真的无怨无悔? 南山阵是他们打赌的地方,她不喜欢踩花,为了心爱的人,却还是狠心踩了四次,如今将她葬在那里,永远被花儿拥抱,也算是她最好的归宿吧? 李游又转过身去了:“多谢。” 邱白露没有回答,走了。 南宫雪担心地看看杨念晴,最终叹了口气,也缓步离开。 “是我不该去找她。” 听到这句话,杨念晴一愣。 李游依然背对着她,衬着无边的黑夜,仿佛寒潭中一块寂寞的白石,只听到他机械的声音:“她不是自尽。” 杨念晴闻言松了口气,心中负罪感减轻不少。 其实当初见江湖谣的第一眼,看到那双迷人眼睛里闪现的那丝坚定之色,杨念晴就有感觉,她绝对不像表面那么脆弱,何况执著的人,通常不会轻易选择死亡。 只是杨念晴曾经仔细查看过现场,并没发现任何线索。 如今李游判断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了,尽管这样有减轻自己内疚的意思。 杨念晴暗忖。 不是自杀,必是他杀。江湖谣并没有过多涉入此案,论理自己更该杀才对,难道又是凶手的警告? 犹豫再三,杨念晴轻声道:“你……” 李游打断她:“你先回去。” 杨念晴默然。 他也不再说话了。 ※※※※※※※※※※※※※※※※※※※※ 发现又多一篇长评,多谢蓝子:) 心碎的赌局(下) 曾为唐可思的执著感到不值,原来是自己肤浅,有时候感情并不是说放就能放的,正如那个美丽女子飞蛾扑火般的爱,她其实早知道李游不爱她吧,明知道放下就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到头来还是选择不顾一切,执著地付出与等待,只为那一线渺茫的希望。 她的死自己终究有责任,若不闹那么一场,李游就不会跟着离开,或许凶手没那么容易得逞。 一个人为了你付出这么多,又为了你而死于非命,纵然对她没有感情,你又怎能真的泰然处之?是自责,还是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没有好好爱她? 如此沉重的爱,已无机会回报,你是否放得下?需要多久?几个月?几年?或者,永远。 女人果然自私,杨念晴自嘲,生在破裂的家庭,从来都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尤其是感情,从小对亲情的患得患失已经让自己厌烦了。 刹那间,杨念晴竟开始羡慕江湖谣。 死,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吧?几十年后,活着的人已白发苍苍,人老珠黄,死,却可以让记忆停留在最美丽的那一刻,恒久停留。 江湖谣,不,是江语诗死了,然而她的美丽善良,她那执著的爱,都永远留在了李游心上。 永远,这个词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 回房间的路上,杨念晴觉得越来越冷,可能是天寒的缘故,到最后,她全身几乎都已失去知觉,脚步也变得分外沉重而艰难起来。 她不由自主抬头,望黑沉沉的夜空。 来自另外一个时代,饱受那个时代的教育与熏陶,见惯了分分合合的场面,感情上更自私,从来是期待别人付出的多,而没有把握为别人付出多少。 其实,还是那个时代最适合自己。 再回过神,杨念晴发现头更沉,脚步几乎已迈不开了,她急忙伸手扶住墙,这才稳住身形,心知不好,是坐得太久着凉了,无奈下人们都在灵堂那边忙碌,四周见不到人影,视线反而越来越迷糊。 “小念,怎么了?” 听到这温和的声音,杨念晴如见救星,虚弱地冲他笑:“南宫大哥……” 俊美而忧郁的脸,令人倍感亲切,南宫雪皱起眉道:“怎么了?” 目光逐渐涣散,面前那张脸开始模糊,杨念晴摇晃着扶住他的手臂,轻喘道:“好像……发烧了……” 南宫雪一惊,连忙伸手扶住她。 他好像在说什么,但那柔和动听的声音越来越远,杨念晴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刹那间,那双凤目中所浮现出的从未见过的焦急紧张之色,让她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 终于,她倒在他怀里。 一幕幕清晰而又模糊的场景如电影镜头般闪过。 十岁的她躺在病床上,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床边故作和睦的父亲与母亲,生怕一闭眼,他们当中哪一个就会消失不见。 再长大些,某日她从病床上醒来,身边果然只有母亲。 终于,母亲旁边又多了位叔叔。 …… 独立的人,未必真喜欢独立,坚强的人,也未必愿意坚强。 杨念晴忍不住发抖,或许女人天生对亲人、对那个叫“家”的东西都有种渴望,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努力适应环境,只不过是种无奈的坚强罢了。 梦中,有人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着什么。 声音如此的轻柔美妙,像是安慰,哄小孩子般,如同那次郊游时见到的秋日阳光,淡淡的,薄薄的,照在身上却很温暖,很舒适。 杨念晴紧紧抓住那只手,再也不肯松开,人渐渐地安静下来。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房间里光线明亮。 睁开眼,杨念晴便觉天眩地转,脑袋沉沉的,忍不住□□。 “醒了?”一只手轻轻从她的手中抽出,随即端过一碗药,“先喝药,这次不比上次,倒是严重了些。” “南宫大哥?”杨念晴意外。 一夜未眠,他没有习过武,俊美的脸看上去略显憔悴,惟独微笑依旧动人。 南宫雪在床前坐下,用小匙送药到她唇边:“先喝药,好了再说。” 想不到是他亲自照看,杨念晴连忙道谢,挣扎着要坐起。 南宫雪按住她:“你……” 杨念晴道:“我没事,躺着反而不舒服,这样喝不下药。” 南宫雪无奈依从,见她起身吃力,待要去扶,手伸到半空又缩回:“我去叫……” “叫人来扶我?”杨念晴打断他,笑道,“我知道南宫大哥是君子,不用那么麻烦吧。” 南宫雪抿嘴,亲自扶起她。 不等他喂,杨念晴接过药碗一气喝完,将碗递还他:“对不起,粗鲁了点。” 南宫雪忍住笑,接过空药碗放到桌上,递来杯白水与一盘蜜饯果子。 杨念晴只接过水喝了几口淡去药味:“我没那么娇贵,这就够了。” “这次闹重了,怕是要喝上好几天,”南宫雪将空杯与果子放回去,解释,“昨夜你在外面站太久,受了寒,不多喝几天药,只怕今后不好。” 杨念晴点点头,想了想问:“他……没事吧?” 南宫雪明白她指的谁:“李兄内力深厚,不会有事。” 杨念晴“哦“了声:“他来过吗?” “江姑娘的后事需要人料理,他暂时难以脱身,想必稍后就会过来,”南宫雪移开话题道,“你该也饿了,先吃些东西,再好好歇息一下。” 他没有正面回答,杨念晴却已知道了答案。 昨晚照顾自己的果真是南宫雪。 她也配合地不再提,赞叹道:“邱大哥这药的效果,真比输液都快。” 南宫雪道:“输液?” 杨念晴指着手上指静脉示意:“就是用针管扎到手上静脉血管里……当然是消毒过的,消毒……这个不好解释,就是通过针管,把药慢慢注射到血管里面去,见效更快。” 南宫雪先是惊讶,随即沉吟道:“这种法子委实罕见,令人难以置信。” “其实除了这个,还有肌肉注射,就是……”杨念晴忍住笑,指着某部位道,“就是用针扎不雅之处,把药注射进去。” 南宫雪失笑,倒没觉得尴尬:“总有这许多新鲜事,病成这样也没忘记顽皮!” 杨念晴待要再说,又看着门口道:“邱大哥?” 邱白露缓步走进门,还是一身土黄色的衣衫,飘逸无尘,一双眼睛锐利明亮,他看着杨念晴,难得有兴趣:“我早已发现血之重要远不止医书所言,此法确实精妙。” “邱大哥不愧是神医,”杨念晴道,“我还怕你骂荒谬。” 邱白露道:“你究竟来自何处?将药直接注入脉管,我虽不曾怀疑它有假,却难以办到。” 就算是神医,接受再多的新理念,生在这个连玻璃塑胶都还没有的时代,最终也只能发明一个个伟大的构思而已。杨念晴暗暗感慨,跟他解释了一番灭菌消毒之类的道理,这些应该对他有些实际用处。 邱白露若有所思。 南宫雪轻声问:“何兄与李兄可用过饭了?” 邱白露回过神,看看他,语气里颇有几分嘲讽:“我看你该多担心自己才对,他守了那女人一夜无事,你以为你也有那么好的内力?不吃不睡,我倒该开个方子给你。” 被杨念晴听到,南宫雪皱眉,露出罕见的不悦之色:“你……” 邱白露微嗤,转身出去了。 知道南宫雪担忧,杨念晴摇头道:“江姑娘都已经……这种时候怎么能叫他丢开不管,陪她一夜而已,我没事。” 南宫雪终于轻轻拥住她,安慰:“先养好了再说,李兄他只是……”没有往下说。 杨念晴将脸埋入他怀里:“我知道。” 眼泪还是流出来了,在他面前失态,却没觉得尴尬。 华美的衣袍上一片泪痕,南宫雪没有理会,吩咐人送粥菜来。杨念晴却知道他一夜没睡,还要处理生意上的事,定然很累,于是催他去休息,南宫雪只得答应着出去了,不消片刻,就有两个小丫鬟进来将药碗取走,摆上精致的粥菜。 杨念晴勉强喝了半碗粥,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睁眼见到南宫雪,杨念晴既感激又内疚,察觉头不再疼之后,便坚持出门走动,南宫雪再三阻拦,最终由她。 灵堂外下人不多,应该是受吩咐而离开了。 远远的,杨念晴就看见门上那片惨白,白得耀眼而刺心,带着悲剧的色彩。 不睡不吃,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经过门前时,杨念晴终于停下脚步,朝里面望去。 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静静地坐在里面,似乎从来就没有动过,宛如一座石像,毫无生气。 她静静躺在他身旁,褪却一袭娇美的粉红,白衣素裹,那份美丽始终都是让人窒息,无可挑剔。 明朗张扬的白衣,衬着这昏暗的灵堂,也莫名多了几分阴森惨淡之气,与躺着的她竟如此般配,一如初见时的印象。 无怨无悔的付出,只希望得到他的爱,可如今,那双迷人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来看一看面前的他了,若知道他为她难过至此,应该会很开心满足。 “你走吧。”磁性的声音已有些沙哑。 里面不适合再多一个人,杨念晴明白这个道理,叹道:“吃点东西吧。” 他没有回头,淡淡道:“走吧,不要在这里。” 杨念晴“嗯”了声:“我走了。” 既然从来不是大方的人,又何必故作大方,执著于一份不完整的感情,自私点好,不慎闯入这个时空的客人,做个旁观者或许更合适。 自从亲眼看着父亲离去,杨念晴对很多东西都不愿意再去强求了。 强求两个字,对你喜欢的东西来说,是一种破坏。 ※※※※※※※※※※※※※※※※※※※※ 我继续雷一下,感谢不落落落的长评:) 拜访狐狸(上) 因怕她心情不好,南宫雪几乎没离开过,听她提出逛街的要求后,什么也没问就点头答应了。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逛个街,也会有两个尾巴远远跟在后面,拿东西兼付钱。 杨念晴表现正常,南宫雪只是随着她,并不多言,不时露出几分担心之色。 终于,他停住不走了。 杨念晴不解:“你……” 南宫雪斟酌片刻,委婉地将消息告诉了她:“李兄明日要送江姑娘,与邱兄弟一起动身。” 杨念晴望着远处的卖艺人,随口道:“邱大哥的南山阵很好,江姑娘一定也喜欢那里。” 南宫雪道:“此事不能怪他。” “怎么会?”杨念晴摇头道,“江姑娘很好,如果我不去,她也不会……我本来想送送她的,但她应该不会喜欢见到我,那就算了。” 南宫雪轻轻握住她的手:“事情过了就好,你应该相信李兄。” 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一刹那间,心里真的平静许多,丝丝暖流从手上传来,杨念晴抬起脸看着他道:“我不想他为难,这样也好,如果李游一直为她内疚,我不能保证以后还能忍受,现在我只想回去,不想查什么案子了。” 南宫雪一愣:“回去?” “回我的家,”杨念晴指指头顶天空,“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南宫雪沉默。 “夫人,行行好……”一个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二人同时转过脸。 原来那是个中年乞丐,三十几岁的模样,衣衫破烂无比,看样子断了腿,可怜巴巴地爬在杨念晴的脚下行乞:“好……夫人,你,你老人家发发善心,积德吧……” 杨念晴苦笑,看来自己打理头发的技术是难以提高了,生就御姐相。 那乞丐飞快瞟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又垂下头,趴在地上有气无力道:“我……已经两天没吃了……” 南宫雪察觉不妥,不动声色松开了手。 杨念晴倒觉得这个乞丐十分可怜,同时又为他感到庆幸,南宫雪这样的人,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南宫雪居然真的见死不救,看着这奄奄一息的乞丐,他只是负手站在旁边,神情虽温和,却毫无施舍之意。 乞丐哀求声更苦。 杨念晴疑惑:“南宫大哥……” “牡丹斋的胭脂香粉不错,”南宫雪打断她的话,“聚红楼的姑娘想必也还好。” 地上乞丐闻言似吓了一跳,仰头望着他,惊得张大嘴巴。 南宫雪含笑道:“好好的不站起来做人,为何偏要爬?” 可怜兮兮的断腿乞丐顿时涨红了脸,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掉头就跑。 杨念晴好气又好笑:“原来是冒牌的,南宫大哥好眼力。” 南宫雪看看身后,一直跟在不远处的两个下人飞快冲上去将他揪住。 “公子饶命!”惹到这么个人物,那乞丐吓得脸发白,跪地求饶,“小人实在是……一时财迷心窍……” 南宫雪点头示意,其中一个下人不情愿地拿出些钱丢到乞丐手上,神情忿忿的。 乞丐傻眼了。 “倘若这钱再花到那些地方,便是我也帮不了你,该怎么做,只望你如今能明白。”语气没有丝毫恶意,略带责备,透着警告的味道,足以令人自惭形秽。 众人已经走出很远,那乞丐仍捧着钱呆呆地跪在那里,不知道是真的惭愧,还是在庆幸。 “这种人还给他钱,少主总这般……”两个下人犹自抱怨,见南宫雪皱眉,立即又闭了嘴,放慢脚步,与二人拉开距离。 “原来职业乞丐这么早就有了,”杨念晴回头望了眼,“给这种人机会,你就不怕他又拿你的钱去乱花?” 南宫雪道:“他若还不珍惜机会,就没有下次了。” 杨念晴好奇:“你怎么知道他是装的?” “两天没吃饭,绝不会像他那样,何况他颈间还有胭脂印,那颜色,该是牡丹斋所出,也只有聚红楼的姑娘最常用,能爬进聚红楼的绝不会是断腿之人。” 南宫雪说到这里,轻叹道:“至少,他还会脸红。” “难怪你看起来这么好欺负,却没人敢骗你,”杨念晴打量他,“我还真想不到,原来南宫大哥也不那么老实。” 南宫雪疑惑。 杨念晴正色道:“我的意思是,你很清楚什么楼的姑娘用什么香粉。” 南宫雪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姑娘家,胡言乱语!” 杨念晴诧异:“我只是奇怪,难道你真的去过?” 南宫雪到底脸红了:“不得顽皮!” “好了好了,不气你了,”杨念晴勉强忍住笑,望望四周,“我现在饿了,跟你这个大老板蹭饭吧?” 南宫雪没有回答,突然问道:“你果真想走?” 杨念晴不解:“什么?” 南宫雪道:“你……果真不难过?” 杨念晴摇头:“我只饿了。” 南宫雪沉默片刻,道:“你既不想再留下来,可愿与我回南宫别苑?” 就在杨念晴发呆的时候,那只温暖的手再次握住了她的,紧紧的。 南宫雪看着她道:“你若果真想走,不妨随我回南宫别苑,我们不必管这些案子,如何?” 杨念晴仍未回神。 脸上神情依然憔悴,看来在她睡着以后,他并没有去休息。 “说不定,他的眼光和在下一样差的”,李游的玩笑话竟是真的? 暖流自手心传来,这是个同样优秀的男人,言行足以让人信任,带着亲人长辈般的关爱,正是杨念晴所喜欢的,也曾动心,也曾主动亲近,最后失望放弃了,万万想不到此刻他会说出这话。 既然如此,那他当初为何要回避? 面对曾经着迷过的男人的追求,说不动心是假的,看似很简单的问题,杨念晴还是犹豫了,并非因为怀疑,他说出来的话,绝对可以让任何人放心。 只是现在接受,会不会太自私? 但就算留下来,又能做些什么?对于李游,她愿意理解他,他却不愿意原谅他自己。或许离开这里也好,这些案子本来与她无关,留下来反而让他更加内疚。 “我也不想再查了,”南宫雪微笑,眉间的忧郁令人心疼,“跟南宫大哥走,如何?” 杨念晴迟疑:“我……” 他和李游是朋友,如今要当着自己说出这话,以他的品性,想必也经过了一番挣扎。 没等她决定,一个甜甜的声音猛然响起:“南宫哥哥!” 两人同时转脸,待看清那人是谁,杨念晴不由惊讶:“思思?” 确认之后,唐可思满脸惊喜跑过来,因为母亲离开不久,她没再穿红衣裳,浑身素色,反而更加可爱可怜。 南宫雪显然也没料到她会来,松开手。 杨念晴笑道:“你怎么来了?” 唐可思没有留意太多,抱着她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方才远远看着很像,原来真的是你们!” 杨念晴瞟向南宫雪。 南宫雪仍是看着她不语。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了,杨念晴拉起唐可思,担忧道:“你一个人出来的?” “没有啦!”唐可思瞟了南宫雪一眼,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我只是……一个人无趣得很,所以出来走走,不巧遇见了你们。” 杨念晴暗暗叹息。 她哪里是“不巧”遇见,分明是专程从家里溜出来的,叶夫人一心要儿女远离江湖,因此临死前才逼着他兄妹二人发誓不得与众人有牵连,万万想不到唐可思还是不遵母亲遗命,独自跑出来找南宫雪。 ※※※※※※※※※※※※※※※※※※※※ 感谢caoxu808的长评,还有所有认真评论的朋友:) 拜访狐狸(下) 南宫雪当然也明白,责备道:“独自出门,唐姑娘太任性了些。” 唐可思不语。 杨念晴也道:“南宫大哥说得对,你哥哥不知现在有多担心。” 叶夫人是对的,如今与此案有关的人都很危险,江湖谣已经出事,不能不说是凶手在警告与示威,实在不宜再让她卷进来,怕的是,她未必肯轻易回去。 果然不出所料,唐可思央求道:“南宫哥哥你别生气,我玩几天就走,不会惹事的。” “不行!”南宫雪打断她,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我叫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唐可思终于眼圈一红,委屈道,“人家只是想……我不……” 南宫雪剑眉紧皱:“唐姑娘连叶夫人的话也不听,岂非不孝。” 被心爱之人骂不孝,唐可思当即呆住,眼泪簌簌滚出来。 杨念晴摇头。 南宫雪当然不是狠心之人,说得这么绝情,无非是怕她卷入此案,同时也是断了她的念头,否则让她继续执著下去,将来又是一个江湖谣。 料定唐可思不肯回去,横竖女孩子单独住在外面也不安全,杨念晴无奈道:“反正都已经来了,就让她住两天再走吧。” 南宫雪断然道:“跟着我们太危险,若出事,如何对得起叶夫人?” 发现言语中的关切之意,唐可思立即转为欣喜,擦擦眼泪道:“我知道你们办案很险,我会很当心的。” 见南宫雪还是犹豫,她又赶紧抱着杨念晴道:“杨姐姐没有武功都不怕,我有武功,不会有事的。” 杨念晴与南宫雪相视苦笑。 三个人回到南宫别宅,已将入夜,唐可思听说了江湖谣的事情后伤心不已,坚持要去陪陪她,于是便只剩杨念晴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发呆,有点被遗忘的感觉。 她反复衡量半日,还是决定先破案。 江湖谣之死,自己脱不了关系,如果能找出凶手,至少自己不必这么内疚。 李游和邱白露还在准备明日扶柩起程的事情,方才她本想帮忙,却被他轻轻的一声“走”给挡了回来,语气没有一丝责怪,可是意思很明显。 杨念晴苦笑。 夜已来临,房间里漆黑一片,南宫雪走进门就忍不住叹息:“怎么不点灯?” 杨念晴站起身:“南宫大哥。” 南宫雪“嗯”了声,缓步过去替她燃起灯,似是随口问道:“药喝了?” 烛光映照下,俊脸更显恬静,举止越发优雅,仿佛一个尊贵的王子,高高立于城头,俯视着大地,为人间这许多苦难而伤怀。 杨念晴道:“喝了。” 南宫雪点头,静静地往旁边坐下。 很奇怪,气氛很暧昧,却并不尴尬,仿佛是记忆中再自然不过的场景,温馨得令人心醉,谁也不忍心去破坏它。 终于,他轻声道:“你不必担心,过几日我叫人送她回去。” 杨念晴沉默片刻,道:“思思是来找你的。” 南宫雪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而清晰:“你可信我?” 其实很早就已经信任他了,杨念晴忍不住扬起嘴角,点头:“可……” 南宫雪截口道:“这就够了。” 李游的笑容固然迷人,其实他笑起来也很好看。 没有李游的欢快,不够热烈,却适度得多,带着些许忧郁,如同夜里海上缓缓浮现的星光,又如同冬日的阳光,温暖人心。 “南宫大哥,”杨念晴想了想道,“我想等李游送完江姑娘回来再说,毕竟他现在……” “我会安排,”南宫雪站起身走了几步,又侧身叮嘱她,“夜里记得关窗。” 杨念晴莞尔:“知道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南宫雪抿嘴,出门离去。 第二日,杨念晴特意起迟了些,喝过丫鬟送上的药,再顺便一问,李游与邱白露果然已送江湖谣走了,她这才出门去找何璧他们,想问问案情进展。 经过两天忙碌,江湖谣的事完结,别宅又恢复了安静。 远远的,唐可思陪着南宫雪有说有笑走来。 杨念晴站住。 唐可思看见她,急忙跑过来埋怨:“杨姐姐,李公子他们已经送江姐姐走啦,你怎么现在才起来!” 面对谴责,杨念晴一笑:“昨晚睡迟了。” 南宫雪问道:“喝过药了么?” 闻言,唐可思惭愧道:“都忘了姐姐正病着,姐姐别生气。” 杨念晴摇头:“药已经喝过了,我没事,你们说话吧,我先去园子里看看……” 南宫雪拉住她的手臂。 当着唐可思的面,杨念晴不由一惊。 南宫雪看着她,目中的笑意让人安心:“还早,园子里太冷,何兄方才叫人找我商量案子,不妨一起过去。” 说完,恰是时候地放开她。 “快走吧。”唐可思推着她往厅上走。 杨念晴看看南宫雪,不知是喜是愁。 三个人一起到厅上,何璧果然等在那里,见了杨念晴便开口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当初她曾说过,若有一日死心离开,必定会将老李送她的莲花图带走。” 早就发现字迹熟悉,原来那幅浴水莲花图果然是李游送的,难怪他那么快就断定她不是自杀,只因为那图还好好的挂在墙上。 杨念晴说出自己的想法:“下手的,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何璧点头:“她是习过武的,当时外面人不少,他们都未听到里间动静,那人必是趁她没有防备时得手的。” 看来这次和冷夫人那次一样,凶手会武功,才有足够的速度,她们就算反应再快,也已经来不及。只是能令江湖谣与冷夫人毫无防备的人,不多,却也不少。看起来似乎有线索,其实真要查,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 杨念晴毫不迟疑道:“凶手既然是替陶门报仇,肯定和陶门有关系,所以叶夫人不肯揭穿他,除了儿女,叶夫人根本没有什么亲人,能让她至死也要保护的,除了陶家的人,还会有谁?” 何璧道:“果真是陶家的人,倒的确能让她舍命相护。” 结论出来,冷漠的脸上反倒生起惊疑之色。 当年陶门因被唐惊风与柳如诬陷,惨遭灭门,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并无一个幸免,朝廷为了赶尽杀绝,每具尸体都专程请人指认过,怎么可能还有幸存者? 杨念晴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会不会有人碰巧逃过了?叶夫人当初不就被陶门主先送出来了吗?” “叶夫人不一样,”南宫雪道,“她本非陶家人,且有唐堡主维护,故能幸免于难。当年率兵剿杀陶门的是曹通判,此人热衷功名,心狠手辣,上头密旨要满门诛杀,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抗旨的。” 他又看着何璧:“何兄是公门中人,该知道其中厉害。” 何璧点头:“此人手段狠绝,绝不至授人把柄。” 南宫雪道:“陶门是谋反大罪,他若放走人,便是与逆贼同谋,也要赔上自家老小性命,以他的行事,怎会如此不谨慎?” 何璧沉默许久,忽然道:“那老狐狸已告老,如今正住在这临安城里。” 南宫雪道:“何兄要去拜会?” 杨念晴立即道:“他亲自领兵剿杀陶门,凶手若真是陶家人,只怕下一个下手对象就是他。” 何璧道:“老李他们几日里回不来,我等不妨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 匆忙发来,来不及改许多,原谅下质量- - 感谢努力写评的朋友,感谢焱月的长评:) 少女之死(上) 曹通判的住址,在一条不热闹的街上。 其实杨念晴很早就发现,这些所谓的大人物反而更喜欢住在冷清僻静的地方,像楚笙寒,像南宫雪的南宫别苑,像这个曹通判。 或许,真正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反倒更向往平静。 唐可思也跟着来了,只要有南宫雪在,相信无论哪里她都愿意去的。意外的是,南宫雪平日对她是言语敷衍,然而行走时却总要将她带在身边,仿佛格外不放心得很。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对唐可思,其实也并非如所说的那般毫无感觉吧? 杨念晴没有多想,在心底揣测起这个即将见面的曹通判的模样来。 “倒不必太担心他,他不但武功不差,平日行事也谨慎得很,凡吃一杯酒一样菜都会先让人尝过再吃,家里更是保镖一堆,任何人要不知不觉害他,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以上是何璧的介绍。 据说他本是武官出身,这朝代和宋代一样,对武将不够重视,所以他才另投门路做了通判,文武兼修,陶门案发不久,上面便派他负责的那次剿杀行动,而他也因为那件事得意,从此平步青云。 当然,如今他已告老,在家中颐养天年了。 这种谨慎至极的人,自知平生树敌太多,要洗手不干,原本是绝不会让人知道去向的。好在有何璧,凭着特殊身份和那块“破牌子”,终究还是查到了他的住处,并且让他开口吐露了陶门谋逆事件的真相。 以他的地位,当时是有机会站出来为陶门说句公道话的吧。 他没有。 或许在他的心里,不管谁对谁错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执行者。又或许,为了个人的前途与利益,他必须把握这个机会。 这样一个人。 尽管杨念晴在心里揣测了许久,但真正见到曹通判时,她还是意外极了。 在她心里,曹通判应该是老当益壮、余威犹存的那类人,然而谁能想到,面前这个瘦小温和的老人,就是当年亲自勾去一百多条人命的曹通判呢? 这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是那么温和,笑容是那么亲切,若再架上一副老花眼镜,几乎就让杨念晴将他当作那个讲授文学史的老人家了。好在正因为没有老花眼镜,杨念晴看清了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也立刻相信了事实,明白了当年他为什么不救陶家的原因。 那双眼睛又狠又亮,不仅有着何璧一样的冷漠,还带着些不屑的残酷之色,只看他的眼睛,你就会觉得他在冷笑。 这样一个人,是不会为无关的人和事多费力气的,既然朝廷委以重任,那就是他仕途上的好机会。 他的声音很洪亮,开口就让杨念晴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么瘦小的老头儿说起话来像放炮,声音比人的阵仗还大。 现在,他正拍着何璧的肩膀大笑:“果然后生可畏,前日见到牌子,老夫就知道闲了这几年,麻烦终于来了。” 一进门,他就认出了何璧。 听他毫不客气地称众人是“麻烦”,何璧也不生气,目中反露出一丝笑意:“麻烦不会找上害怕它的人。” 完全是江湖话,没有半点官场的客套。 曹通判满意地笑了,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麻烦都是能解决的,顶多抱怨几句罢了,”何璧看着他,居然幽默起来,“若果真害怕它,早就让它麻烦死了,如此,晚辈找个死人有何用。” 曹通判大笑,刚让众人坐下,就有两个小孩子跑了进来,口中叫着“祖父”,只往他怀里钻,他也笑呵呵地抱起其中一个,放在膝盖上。 这一瞬间,杨念晴又觉得他像个普通人了,一个普通的、慈祥的爷爷。 那样的笑容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完全是儿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才会有的满足神情,看来他洗手后,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很快,两个下人上来将孩子抱走。 目送孙子离开,曹通判这才转向众人,叹气道:“老夫明白你们是为何事而来,但老夫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唐惊风与柳如自是报应,此案不是已经完了么?” 他看的是何璧,并没注意南宫雪,看来何璧那张老板脸虽然平时不怎么讨别人喜欢,却合了他的脾气。 何璧道:“晚辈想请教一件事,望前辈据实相告。” 曹通判笑道:“老夫早已不在其位,你要问,岂敢不回。” 何璧不客气了,盯着他问道:“当年,陶门当真没有一个活口?” 曹通判闻言,目中精光一闪:“何出此言?” 何璧道:“事后指认尸体时,真没有可疑之处?” 厅上顿时陷入沉默。 南宫雪与杨念晴都静静地坐在旁边,并不多话。 终于,曹通判轻哼了声,道:“别看老夫如今老了,当初办事未必就输了你,那些规矩,老夫知晓的也不比你少,上头旨意要灭门,老夫岂会如此不慎?” 他也紧盯着何璧,一字字道:“这庇护贼子、纵容谋逆之罪,老夫是担当不起的。” 何璧看着他半晌,道:“晚辈冒失,恕罪。” “不送。”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再留下来多话也没有必要了,众人起身作别,曹通判跟着送了出来。 走出几步,何璧忽然回身看着他道:“近日江湖上复仇之事甚多,唐堡主与柳大侠已遇害,前辈须当心才是。” 曹通判面不改色,点头道:“多谢。” 叶夫人一死,所有线索几乎都是断了的。曹通判的意思,陶门已被赶尽杀绝。 难道凶手并非陶门中人?曹通判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若陶门当时果真有人逃脱,他只怕也不敢声张,办事不力就算了,要是落得个与贼合谋、欺君罔上的大罪,谁担当得起!朝廷的手段他最明白不过,更何况何璧是公门中人,他如何肯轻信? 他也有家,有儿女,有孙子。 众人早知道他会顾忌,倒并不指望他会说实话,没料到的是,这老头温和、精明而又狡诈,如同一只老狐狸,言语神情都掩藏得十分妥当,连何璧与南宫雪都看不出半点破绽。 那个凶手,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是他还能杀人,而且下一个很可能会轮到曹通判,所以何璧才会提醒他。 自李游与邱白露走后,何璧便搬到了离众人更近的房间,每夜都要四处走一遍。 唐可思倒是想方设法让南宫雪欢心,捧着晚汤问杨念晴:“杨姐姐,你说南宫哥哥会喜欢吃这个吗?” 杨念晴迟疑道:“他……应该喜欢吧。” 唐可思喜道:“那我先给他送过去啦。” 杨念晴拉住她:“思思。” 唐可思道:“怎么了?” 杨念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摇头道:“强扭的瓜不甜,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南宫大哥要是有喜欢的人,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唐可思有点慌,“汤快冷啦,我先给他送过去。” 因为害怕所以逃避,杨念晴不好再说,目送她走远,又重新坐回石栏上,望着水底的天空出神。 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江湖谣死的现场一点证据也找不到,曹通判又不肯多透露,案子几乎没什么进展。 李游他们也快回来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要重新面对也很困难。 杨念晴开始后悔作出先查案的决定。 南宫雪没有再提离开的事,何况他身边已有了唐可思,对她的忍让与爱护,只差南宫雪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 悄悄离开吗?李游与邱白露都不在,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够让人头疼了,怎么好再引他们担心?何况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人一旦觉得孤独,看身边的事情也就格外悲观起来。 江湖是个传说,那些大侠们似乎从来都不会为生计烦恼,实际上,自己离开这几个人,饿死都有可能。 胡思乱想中,杨念晴忽觉肩头一沉,一件披风覆在了身上。 ※※※※※※※※※※※※※※※※※※※※ 感谢不落落落和grace的长评:) 少女之死(下) 南宫雪剑眉微蹙,强行拉她起来:“天还冷,石头上凉。” 杨念晴看看身上披风,又望着他,根本没回过神。 见她这样,南宫雪笑道:“怎么,我有这么好看?” 印象中行止有度的贵公子,总被自己戏弄,不料他今日居然主动戏弄起人来,杨念晴当即失笑,收回视线:“学坏容易学好难,南宫大哥学坏学得很快。” 南宫雪道:“在想什么?” 在他面前,杨念晴没打算隐藏自己的情绪:“我想回去,可不知道怎么回去。” 南宫雪默然。 那双凤目里刹那间透出来的悲哀矛盾之色,是杨念晴始料不及的,她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如玉如雪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复杂忧郁的目光,叫人心疼。 半晌,他伸臂将她紧紧拥住。 他的怀抱也很温暖,虽不能让人激动,却很舒适,如同沐浴在温泉中一般,心中的冷意正缓缓退却。 “南宫大哥?” “你真的想走?” 杨念晴低声:“我……” 南宫雪含笑打断她:“我知道了。” 伏在宽大的怀抱中,杨念晴只觉心底从没有过的宁静,好半日才终于回过神,想到唐可思,想到自己,意识到不能这样,她立即抬手想推开他,然而这一转眼,她立刻看到了三个人。 冷着脸的何璧,发呆的唐可思,还有,平凡的脸,淡淡的神情,竟是邱白露。 他们已经回来了?杨念晴只觉无地自容,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解释。 唐可思怔怔地望着搂抱的二人:“杨姐姐……” 杨念晴垂眸。 “你们……”唐可思看着她,急怒,“劝我放手,原来……你是自己喜欢南宫哥哥!” 听她说得不像,南宫雪低喝道:“唐姑娘!” 唐可思转身跑了。 南宫雪面不改色,缓缓松开杨念晴,看了何璧半晌,又定定地看着邱白露。 何璧先打破沉默,冷冷道:“老邱回来了。” 南宫雪点头:“好。” 邱白露目光闪烁,看着杨念晴略略一嗤:“李游过两日便回来。” 杨念晴低头,忽觉手被人握住了。 南宫雪拉着她就走:“进去说话吧。” 感受到那手上传来的力量,杨念晴心定了许多,跟着众人至厅上,这才知道邱白露是提前回来的,李游坚持要在南山阵多留两日,对于曹通判的事,邱白露明显没什么兴趣,何璧也很了解这点,只略提了两句。 商议完正事,杨念晴回到房间。 看看窗外,新的一年,枝头已见新绿。 南宫雪方才担心地要跟出来,却被邱白露叫住商量事情,想来是为自己的事,杨念晴并不怕他们看不起自己,她害怕的是,南宫雪和这些好朋友的感情要受影响。 就在她不安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叫声。 “少主,唐姑娘不见了!” 众人开始一直以为唐可思只是伤心赌气,都不好去劝,后来发现不对,南宫雪立刻让下人四处搜寻,连邱白露也忍不住出来找了,天色已晚,众人几乎已将整个园子都找遍,还是没有唐可思的踪影。 “唐姑娘——” “唐姑娘!” “思思!思思!你先出来,”杨念晴拼命地跑,不停地喊,声音却越来越小,越来越冷,“思思……” 周围全无动静,黄昏的风带着冷意,吹在脸上,直冷到人心里。 她会跑到哪儿去? 杨念晴终于力竭,无力地倚着树干,慢慢滑坐下去。 就在她快要坐到地上的刹那,一双手臂迅速将她拉了起来,拥入怀中。 “地上凉。”含着心疼的责备。 杨念晴已无心情在乎这些举动合适不合适,望着他问:“怎么办?南宫大哥,思思她……” “她也许是回去了,”南宫雪将她搂得更紧,安慰道,“不要多想,我已叫人去找了,没找到就是没事,不是么?” 沉默片刻。 “不怕,有南宫大哥呢。”头上,轻轻的声音。 就算别人都离开了,至少还有他。 杨念晴渐渐地定了神,正要说话,然而抬头间,视线就被他身后的假山石吸引过去,杨念晴脸色煞白,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是的,转眼之间,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死了。 刀留在胸口,是最常见的那种短刀。 可爱的小脸上犹带着泪痕,看来已经哭了许久,比泪痕更多的,则是惊恐,她似乎遇见了十分可怕的事情。 凶手难道长得很可怕?还是有其他可怕的东西……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灯影下,南宫雪静静地站着,双手紧握,脸色苍白泛青,凤目中透出无数悲愤之色。 无论如何,唐可思违背母亲嘱咐擅自跑出来,也是为了要找他。这些日子他尽量将她带在身边,努力想保护她,但还是失败了。 邱白露只扫了尸体一眼,道:“她是被人用软筋散迷倒,然后动手的。” 何璧不语。 软筋散并不罕见,江湖中知道它配方的人不多,也不少。 第二日大清早,南宫雪就遣人送唐可思的遗体回唐家堡了,因为叶夫人临终时吩咐过,不让唐家与众人有来往,他也不便再亲自送去。 那个女孩子是真心喜欢他,她的爱意如同她的人一样,单纯得没有半点心计。他的心情左右着她的心情,他的喜好决定着她的举止,她所做的一切,只为了看到那一抹亲切动人的微笑。若非私自跑出来找他,她也不会死。 她走的时候,杨念晴没有去送。 她肯定是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就如同面对江湖谣,李游让自己走一样,在为他付出最多的人离开以后,他终于明白了,后悔了。 南宫雪可也后悔? 不知不觉中,夜色已再度降临。 恍惚中,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紧接着宽大的披风张开,将她也裹在了里面,似要努力温暖她一般。 “这么晚,怎的又跑园子里来了!”南宫雪轻轻舒了口气,“不要再乱跑,你知道如今……太险!” 杨念晴摇头道:“我没事,谢谢南宫大哥。” “此事与你无关,”察觉她的疏远,南宫雪握起她的一只手,“是我不该让她留下来,实在愧对叶夫人在天之灵。” 暖意阵阵传来,几欲让人窒息。 发生这样的事,他本就已经很内疚了吧,却还要把责任全认到自己身上,将她的伤心与内疚也一并揽过去,独自承担。 有人如此相待,你会不会感动? 杨念晴微笑,任那温暖的感觉将自己包围、淹没:“南宫大哥,我不想在这儿了。” 南宫雪身形一颤,有力的心跳似也停了几秒:“你决定了?” 杨念晴道:“南宫大哥决定了么?” 南宫雪沉默片刻,道:“或许……李兄明日便回来了。” 杨念晴摇头道:“我想走。” 南宫雪低头看着她:“我带你走。” 远处灯光斜斜照在那俊美的脸上,笑容里再无半点忧郁,如同夏夜里动人的星光,凤目中,所有复杂的情绪一扫而尽,头一次显出一片明朗坚定之色。 他微笑道:“我们走,明早便起程回南宫别苑。” 杨念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冷冷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只怕不好。” ※※※※※※※※※※※※※※※※※※※※ 大人我昨晚上做了噩梦,醒来发现拍的人果然多,很高兴看到长评,感谢lqscut、蓝子、竹心、543:) 莫道永远(上) 寒光闪过,伴随着刺骨的寒意。 眼睁睁看那剑锋迫近,杨念晴的心已凉透,南宫雪是没有武功的,这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再也逃不过了。 千钧一发之际,南宫雪带着她转身,迅速将她护在了身后,身形竟也不慢。 周围静了下来。 杨念晴的呼吸几乎也停止了,惊恐地唤他:“南宫大哥?” 南宫雪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我没事。” 见他暂时平安,杨念晴松了口气,尽量冷静下来。 锋利的剑尖直指他,倘若再往前送那么一下,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此刻连呼救都不能。 执剑的人穿着普通夜行衣,面上也蒙着黑巾,只能看到那双眼睛。残忍、兴奋、邪气,又透着几许孤寂,似曾相识。 这种目光杨念晴不怎么陌生,曾经有一个人也有这样的目光。 黑四郎。 他当然不会是黑四郎,黑四郎要杀人是不会蒙面的,但面前这人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杀手,只有长年刀尖舐血的生活,才会使人拥有那样一双眼睛。 南宫别宅防备森严,他必是昨晚趁所有人都去找唐可思的时候混进来的,现在才有机会出手,打算杀了自己,又趁混乱之际逃出去吧。可那个凶手一向神通广大,能亲自进来害唐可思,为什么对付自己却要假手他人? 杨念晴疑惑,又暗暗着急。 南宫雪没有动,剑也没有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森森的剑光映在俊美平静的脸上,如泠泠秋水,更显出几丝残酷的美丽。 “有人买了她的命。”沙哑沉闷的声音。 “先杀我。” 黑衣人没有动手,干他们这行也讲规矩的,杀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情,没有好处的情况下,多杀一个人非但不合算,还要时刻提防着更多人来报仇,何况是南宫雪这种朋友满天下的人物。 他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护得了她?” 南宫雪不答,神色依旧镇定,握着杨念晴的那只手却已有些发冷——没有武功,他拿什么保护她? 杨念晴并没说让他不要管自己之类的话,因为知道他不会那么做,无须矫情,何况在生死关头,有人这样对你,不管结果如何都已经足够。 “我只要杀她。” “先杀我。” 黑衣人没再多说,手中剑光再次掠起,美丽而毒辣。 南宫雪还是纹丝不动。 要一起走吗?很奇怪,杨念晴连半点恐惧的心思也没有,只是倚着他的手臂,静静地看着那一剑袭来,虽然明知道面前的人是挡不住的。 其实人有时候并不是真的怕死,而是怕孤独。 有人陪在身边的时候,勇气是不是会大些? 护得再严密也是有空隙的,何况对方根本不会武功,黑衣人虚晃一剑,轻易就找着了那个空隙,于是那剑就像无孔不入的毒蛇一般,向后面的杨念晴刺来。 从走上杀手这条路开始,便注定了他们孤独的命运,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他们能做的,只有不停地接任务杀人,直到有一天被别人杀死为止,杀人是他们唯一而又可怜的乐趣。 残忍的眸子里燃起兴奋若狂之色,眼见着这一剑即将得手,一次完美的刺杀又将完成,他到底忍不住快意了,只可惜那种愉悦的感觉来不及完全绽放,就变成了更多的惊惧与难以置信。 他万万没想到,除了自己手中的剑,还会有另一柄剑冒出来。 瞳孔渐渐放大。 人缓缓倒下,鲜血喷涌而出。 南宫雪依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手中,一柄银蛇般的软剑正不住地颤动。 明晃晃的剑尖,一滴鲜血滑下。 鬓边,几丝长发随风而颤,凤目中,不忍之色又泛上来,痛苦与矛盾几乎已将那张俊美的脸完全淹没。 剑身悠悠颤动,如同杨念晴颤抖的心。 “叮”的一声,剑掉落于地。 从来都不会与血腥两个字沾上半点关系的南宫雪,终于还是动手杀了人,只为救她。 “南宫大哥。”杨念晴安慰性地抱住他的腰。 复杂的目光在移到她脸上的一刹那,突然变得明朗纯净起来,南宫雪微微一笑,侧身搂住她:“没事了,我们明早就离开这里,不怕。” 杨念晴忍住泪,点头。 “原来你也会使剑。”阴影里走出两个人。 面对邱白露与何璧异样的目光,杨念晴反而坦然了。 何璧走到尸体旁边蹲下。 蒙面的黑巾被揭起,一张陌生的脸露出来,犹带着过分的惊疑之色,谁能想到,江湖第一公子、第一善人南宫雪也会杀人。 检查半晌,何璧站起身,看着南宫雪道:“想不到,你的剑法还不错。” 邱白露淡淡道:“我与他认识近十年,竟也不知。” 南宫雪终于点头道:“我自小筋脉异常,不能修习内力,家父费尽心思才创出这套剑法,让我学了防身之用。”他俯身拾起那柄软剑,拈在指尖:“这套剑法有个好处,用它的人不须丝毫内力,以腕力便能催动剑势,这些年我从未用过。” 何璧再看了眼那黑衣刺客的尸体,道:“都歇息去吧,纵然他没死,回去也未必有命。” 凶手一定会杀人灭口。 邱白露嗤道:“人没死,也可以问出许多事。” 面对他过分的嘲讽,南宫雪并不分辩:“此案就有劳你们了,我明早要带小念走,不想再查了。” 二人愣住。 何璧道:“是不是等老李回来?” “不必了,有劳何兄代我二人转告李兄一声。”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些,不过总算等到清晨来临,方才下人来报,马车已等在大门外。 要离开了么?杨念晴看着手中玉簪,忆及往事,心头一阵空,再想到南宫雪的话,又一阵暖。 “只要回到了别苑,以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一个人独自为你承担所有过错,性命攸关的时候都没有舍弃你,难道不该信任? 终于,杨念晴将玉簪搁至桌上,转身欲出门。 “果真要走?” 这两个人不愧是朋友,德行都一样,随便溜进别人房间也不打招呼,不同的是,那一个想当小偷,这一个却是神捕。 杨念晴点头:“要走。” 何璧看着她:“老李今日该能回来。” “谢谢你替我转告他一声,”杨念晴道,“江姑娘的事,我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真的很抱歉,不过有你们两个在,一定可以查出真凶的。” 说完,她就要出门,可巧南宫雪迎面走了进来。 “都好了?”脸上第一次带着纯粹的愉快之色,南宫雪拉起她的手,“车已在外面,是时候起程了。” 杨念晴“嗯”了声。 大约从没见过这样的南宫雪,何璧不由也一愣,露出犹豫之色来。 见到他,南宫雪神色不改:“原来何兄也在。” 何璧不语。 南宫雪看看杨念晴,凤目微黯:“何兄可是有话要讲?” 何璧道:“他是我的朋友。” 南宫雪默然。 何璧忽然又冷冷道:“你也是我的朋友。” 说完,他转身出去了。 莫道永远(下) 来自朋友的祝福是最令人开心的,想想临走时,连不苟言笑的邱白露也伸手拍起南宫雪的肩膀,露出了罕见的笑容:“路上仔细些,走好了。” 新绿已尽布枝头,蒙蒙一片,几只小鸟快乐地飞过,早春的风光明媚多姿。 马车缓缓前进,窗间嵌着一幅流动着的、生趣盎然的春景图,映得车内也明亮无比,杨念晴有心逗他高兴,讲起笑话来。 南宫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中是纯粹的愉快,无论她讲的笑话多么好笑,他总是那么淡淡却又明媚地微笑着。 “你可后悔?” 陡然听到这句话,杨念晴愣住。 南宫雪看着她,轻声叹道:“若是后悔,我们可以……” “不回去,”杨念晴摇头,拉起他的手笑道,“我不想回去,总遇见死人很倒霉,我决定去南宫别苑祸害你。” 南宫雪没有笑,反握住她的手:“不论路上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要回去,如何?” 杨念晴立即点头:“好。” “果真?” 睿智冷静的人问出这样孩子气的话,好像生怕别人赖帐一样,杨念晴笑着掰他的手指:“大人说话,怎么好骗小孩子。” 南宫雪也忍不住笑了。 片刻之间,他又恢复了平日的优雅。 一抹柔和的阳光从车窗外斜射进来,暖暖地照在脸上。或许是由于昨夜出事的缘故,俊美的脸白得叫人心疼。 然而此刻,那苍白的脸上正荡漾着如释重负般的微笑,那么明净,那么轻快,融化在清新的空气里,连他整个人一起,和谐得如同这初春的流水轻风。 杨念晴失神。 心中竟莫名泛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忽然有些害怕。 这样的笑容实在太高贵,太纯净,太动人,竟是那样的不真实,一定很容易遭老天妒忌的。 杨念晴斜倚在他身上,轻声唤道:“南宫大哥。” . 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已在询问。 杨念晴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自己是因为害怕,害怕他会突然从面前消失不见,所以才这么紧张地想把他留住。 见她不言语,南宫雪揽她入怀。 河畔嫩草青青,和日里,水面的波光愈发显得潋滟。风中还微带着些凉意,从窗口斜斜地吹进来,其间夹杂着牧笛声声,啼鸟处处,伴着身下车轮“吱吱”的节奏,大自然的音符是如此的美妙。 人也是美好至极,脸色虽然更差了几分,却始终笼罩着一片柔和的光辉,眉宇间神情十分平静,忧郁之色已消失不见。 多疑了吧,都已经离开了,不会有事的。 杨念晴不停地安慰自己,没话找话:“南宫大哥,到你家要走多久?” “我们家,”南宫雪含笑纠正,“是我们家。” 杨念晴脸热起来。 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家,是个多么充满诱惑的字眼,何况她只身来到古代,在这坎坷的江湖上刚刚奔波了好几个月。 见她这样,南宫雪微微抿嘴,凤目里浮起少有的调侃之色:“小丫头的脸向来厚得很,也会害羞?” “谁害羞?我怎么记得第一公子会脸红,”杨念晴扬眉,“老实交代,你到底有没有去过那个什么楼,你不是不喜欢女人的吗?” 南宫雪哭笑不得:“我不喜欢女子又喜欢什么?” “好说,比如男人啊。” “胡言乱语!” 脑袋重重挨了一记,杨念晴笑着将脸埋进他怀里:“这么小气,以后不逗你了。” 半日,两只手都被紧紧握住了。 “我怎么会生气。” “真的没有?” “真的,”他喃喃道,“南宫大哥不气,今后也这样,永远这样才好……永远……” 头上,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永远?这个词大多时候都是美丽而又讨人喜欢的,然而同时也是最不可靠的。因为某些承诺一旦用上它的时候,就必定不能实现。它一旦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预示着你要食言了。 “永远……”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空。 杨念晴听得心直往下落,她早已发现,那修长的手指虽然依旧有力,却已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冰冷冰冷的。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缓缓抬起头。 眼帘低垂,似要睡去,微笑依然完美,那脸色却已白得可怕,透着冷冷的雪色,惨白如纸。 杨念晴吃吓,试探着唤他:“南宫大哥?” 他睁开眼:“嗯?” 见他应声,杨念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刚才这瞬间,她还真有种感觉,好像他这一睡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心里毕竟担忧,她伸手在他额间试了试:“你……不舒服?” 他立即抓住她的手:“不妨,只是困了。” 杨念晴恍然道:“昨晚没睡好?” 杀人这种事在江湖上并不罕见,别人未必放在心上,他却肯定不会好受。 见他仿佛又要睡去,杨念晴打算替他披件衣服,就在她抽出手的时候,南宫雪猛地惊醒,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不肯松开。 “没事,这样就好……”话未说完,他又皱起眉,一手捂着胸压抑地咳嗽,另一只手仍是拉着她丝毫不肯放松。 杨念晴不明白心痛的感觉从何而来,低声道:“南宫大哥,要不……先回去休息几天再走?” 他摇头:“无妨,不用。” 发现这病来得古怪,杨念晴警惕,想到刚才伸手试时,并没感觉到他有发烧之类的症状:“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瞒我。” 他轻轻打断她:“没事,歇息一下就好。” . 随着马车颠簸,那俊脸也越来越白,双眸紧闭,额上竟已见到冷汗,似很痛苦。 杨念晴慌道:“南宫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似已有些迷糊。 发现那手握得越来越紧,也越来越冷,杨念晴当即决定:“我们还是先回去,叫邱大哥替你看……” 听到“回去”两个字,南宫雪立刻睁开眼,打断她:“不必。” 斜飞的剑眉下,目光隐隐透着威严,原本温和亲切的声音也多出了些冷意,坚定得叫人无从辩驳。 杨念晴愣住。 “不回去,”他微笑,“我们不回去。” 杨念晴道:“可是你……” 他松开手,重新张臂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几乎让她窒息,也恰倒好处地阻止了她再说下去的意图。 “不回去可好?”温和的声音竟带着恳求。 杨念晴强忍眼泪,顺着他点头:“好。” 他似乎又放心了,还是搂着她不放。 杨念晴看着窗外盘算半晌,道:“那我们到前面城镇停一停,找个大夫看看好不好?” 没有动静。 “南宫大哥!”杨念晴吓得摇晃他,“你怎么了?快醒醒……” “没事,”他努力睁开眼睛,笑道,“我没事,歇息就好,不怕的,不要回去。” 不祥的预兆被证实,这个有着纯净笑容的人会有那般复杂的目光,直到今日离开,才第一次拥有了纯粹的愉快与轻松,不肯回去,他到底是在怕什么? 疑惑再多,也已来不及细想了,有温热的东西滴在额头上,顺着脸颊淌下来。 杨念晴用手一摸,黏黏的,看着满手鲜红,她再难保持冷静:“停车!快停车!快回去!” 鲜血源源不断自他口中淌下。 赶车的车夫是南宫家多年的老仆,发觉不对连忙探进头来,见南宫雪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跳:“少主!这是……” 杨念晴道:“快回去,菊花先生还在,快!” 就在此时,南宫雪忽然睁眼,厉声道:“不要回去!” 二人一愣。 他很快又昏迷了。 老仆犹豫:“这……” “是他的话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杨念晴几乎是吼了,“回去,一切有我!” 老仆急忙点头,吩咐后面的从人掉头往回赶。 马车飞驰,杨念晴顾不得颠簸,只是用力抱着他,怀中那张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鲜血依旧一丝丝从唇角沁出来,她不停地用袖子去擦,却总是拭不干净,下巴、前襟殷红一片。 优美有型的唇动了动,似在说话。 杨念晴急忙凑近他,努力想听清内容。 声音很微弱,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如同断线的风筝。 “不要回去。” ※※※※※※※※※※※※※※※※※※※※ 感谢窨和天天的长评:) 选择 车马在别宅门口停下,下人们就打起车帘。 门外早已站了个人。 半个多月不见,一袭白衣依旧那么潇洒悠闲,白得明朗,白得鲜艳,见他们回来,他先是意外,随即眸中透出光彩。 一路上支撑下来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杨念晴什么也顾不得,上去抓着他的手臂问:“邱大哥在哪,快叫他出来!” 李游这才注意到她满面的泪和满身的血迹,顿时什么也没说,快步向马车走去,待见到南宫雪时,他也变了脸色。 房间里寂静无比,两根修长的手指并成一线,带着强烈的劲气,如疾风般,迅速而准确地打在不同的穴位上,终于,一大片乌黑的、透着些碧色的血喷了出来。 南宫雪仍然昏迷不醒。 土黄色的丝巾亮起,邱白露起身认真地擦手。 杨念晴扶着南宫雪躺下,替他盖好被子,忍不住问:“怎么样?” 邱白露道:“蚀心附骨散。” “不可能!”杨念晴失声道,“这一路上我们根本就没休息过,连马车都没有下,他怎么会中毒?” “我并未说他是在路上中的毒,未必所有的毒都是当场发作,”邱白露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他竟然能撑到现在才回来。” 何璧脸上也有佩服之色:“这蚀心附骨散,能忍上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难得。” 原来蚀心附骨散无色无味,到发作时才显露,庆幸的是,这毒虽折磨人,却不致命,只是,凶手一直想方设法阻止众人查下去,如今有人肯放弃,他为什么要阻止?逼南宫雪回来究竟有何用意? 毒既得解,至黄昏时分,南宫雪气色已经好转。 杨念晴守在床边发呆。 两道剑眉总是微微皱着,带着令人心碎的忧郁,仿佛有无限愁苦心事不能解开。 他当时忍受着怎样的痛苦?难怪会说些奇怪的话,或许他那时便已察觉中毒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坚持不肯回来?他在怕什么?是因为……面对朋友的内疚? 原本他是不愿理会这些事的吧,谁知还是和她一样,无辜又莫名地卷了进来。有句话真的不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看似平静、实际暗流汹涌的江湖中,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许多不能自主的事情?面前的他,还有李游、何璧…… 邱白露没有走,他站在床边看了南宫雪许久,眸中第一次没有了讥诮之色。 嗅着土黄色的衣衫所散发的独特香味,杨念晴又想到了“人淡如菊”这几个字,心底那种熟悉之感再次泛了上来。 他与何璧一样,终究不算“神”,“神”是无情的,他们却会永远陪在朋友身边。 杨念晴看看床上的南宫雪,又看看他。 这样两个人,无论从相貌、身份还是气质上,都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俊美,一个平凡;一个是尊贵的世家公子,一个是出尘的江湖神医;一个优雅如美玉,一个傲然若霜菊。 然而杨念晴觉得他们还是很像的。 能够成为朋友,必定会有那么一点相似,他们两个的交情,不会比何璧与李游浅。 “或许……你们本不该回来的。”邱白路终于叹息了声,出门而去。 还没等杨念晴回神,何璧又走了进来,他先看看床上的南宫雪,接着看杨念晴:“老李回来了。” 杨念晴摇头:“南宫大哥可能会醒,这么大半天他什么都没吃,我在这里守着方便些。” 何璧沉默。 回来又怎样?如果说最开始还带着逃避的意思,现在却是真的,她已经作了选择。 曾经的笑闹,曾经的亲密,都将成为初恋的记忆,不是没有难过,不是轻易抛弃,那个女子为他付出一切,在她离开之后,他后悔了,而同样的情况下,南宫雪没有放弃自己。 只能说,女人在这方面大多自私点,都希望得到“他”的全部,知道活人比不过死人的道理,没有信心的感情如何继续?她的选择并不是冲动的结果。 “他动身的时候曾托我保护你,只是……南宫兄难得高兴,我当时也不便告诉你。” 目送何璧出门,杨念晴低头,冷不防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将她的手握住。 杨念晴惊喜:“你醒了?” 刹那间,微笑又那么动人了。 南宫雪斜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凤目又恢复了往日的忧郁,先前马车上见到的那些开心与明朗,好像变成了一场梦。 为什么会这样? 杨念晴不安:“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南宫雪没有回答,扫视四周,半晌轻声道:“回来了。” 她没有守住承诺,终究还是回来了。 察觉他的失望,杨念晴立即笑道:“不是回来,是休息两天而已,等你好了我们再回家。” 回家?他微微抿嘴,目光却渐渐黯下去。 他们的家? 沉默许久,他忽然松开她的手:“去请邱兄弟来一下吧。” 分明就有下人候在门外,没有让她去的道理,杨念晴明白缘故,反握住那手:“你刚醒,先好好休息,我稍后就让他们去叫。” “我没事,”南宫雪抽回手,“邱兄弟不喜见外人,他们也说不清楚,有劳你替我走一趟。” 杨念晴盯着他道:“就因为回来了?这儿也是我们家的产业,住两天又有什么。” “先去请邱兄弟吧,”南宫雪闭目,恢复了平日的优雅,语气是莫名的疏远,“我先歇息一下。” 杨念晴不再坚持,起身道:“也好,你歇着,我这就去叫邱大哥,李游已经回来了,他也很担心你。” 房间恢复沉寂,南宫雪缓缓睁开眼,看着门。 暮色悄悄走进房间,带着薄薄的凄凉,蒙上了那俊美的脸。 游廊转角处,李游果然等在那里,熟悉而明朗的洁白,在暮色的阴影里依旧那么显眼。 杨念晴顿住脚步:“回来了。” 李游点点头。 曾经的亲密,变成现在这样,心底不是没有惆怅,杨念晴发现真正面对起来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准备好的话难以出口,于是快步自他身旁走过:“我先去找邱大哥。” 李游道:“我在这等你。” 杨念晴顿住脚步,摇头道:“我看没有这个必要。” 邱白露独自在房间里,面前桌上居然蹲着只小鸟。半扇翅膀无力地耷拉着,羽毛上犹带着斑斑血迹,明显是受了伤,两粒黑豆般的眼睛此刻也半睁半闭全无光泽,小小身躯蜷在桌子角落,微微瑟缩。 听说南宫雪有请,邱白露点头,语气比平日柔和许多:“知道了。” 杨念晴看那小鸟:“它怎么了?” 邱白露轻描淡写道:“翅膀断了。” 对于一只鸟儿来说,有什么比失去翅膀更残酷的事?杨念晴忙问:“能治好吧?” “不能,”邱白露看她一眼,“治好也不能飞。” 杨念晴沉默。 小东西无力地睁了睁眼,仿佛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哀哀地低叫了两声,小脑袋又耷拉下去,从此,天空已不再属于它了。 一只手将它拎了起来。 手很好看,每根手指看上去都很有力。然而对于这只小东西来说,又实在太大了,大得将它完全裹住,大得可以主宰它的命运。 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或许是由于疼痛,或许是由于好奇,两粒乌黑的眼睛也完全睁大了,悲哀而无奈地望着他。 忽然,那只手倏地收紧! 杨念晴失声:“你干什么!” 手指摊开,掌心,小鸟依旧安然而卧,只是永远也不会动了。 看着那神色不改的淡漠的脸,杨念晴感到说不出的难受与愤怒。 尊重花木生命,济世活人的神医,却能心安理得做出这种残忍的事! “它已不能再飞,”邱白露淡淡道,“纵然我不动手,它迟早也会死,而且死得更惨。” 一只鸟失去了翅膀,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杨念晴愣了半晌,道:“它不一定会死。” “你可以把它养起来,”邱白露道,“它活着就该在天上,留在这里苟且偷生,于它已无意义。” 杨念晴脸色有些发白。 见她这副神情,邱白露不由一怔,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带着几分冷意,似是意外,又似怀疑。 许久,杨念晴忽然道:“它活着有无意义,不该由你来决定,你自己也说过,凡是有生命的事物都该珍惜,它说不定只想活下去,未必要回到天上。” 邱白露愣住。 杨念晴道:“地面生活对它来说,很难很危险,但也许它会努力适应,只要活着,它也可以了解人的世界,看到很多新鲜东西,很多新鲜事,谁说没有意义?” 她看着他一笑:“这世界上不幸的事很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有什么不幸,活着就好,这世上每个人岂不都是在努力地活着? 邱白露愕然片刻,又恢复了素日的超然之态,只是看着她的目光越发复杂,他站起身道:“走吧。” 杨念晴没再跟邱白露顺着原路走,她特意绕过了那个游廊,从旁边穿堂出去。 有人立于小门外。 杨念晴意外,停住脚步:“你……” 李游侧身看着她,眸中依稀有笑意。 杨念晴无奈地走过去,想想也觉得好笑,南宫雪是最值得信任的人,然而他却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躲也不是办法,必须面对,毕竟他们是朋友。 “我和南宫大哥过两天还是要走。” “是我因为谣儿的事,忽略了你。” 杨念晴道:“我理解,过去的事了,我没有怪你。” 李游轻声道:“过去了么?” “过去了,”杨念晴点头,“江姑娘的事毕竟和我有关,我也很内疚,希望你们能尽早查出凶手。” “就这样?” “都已经发生了,你不会想让我以死谢罪吧?” 熟悉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让人忍不住迷恋,只是不再属于她,或者,从来都没有完全属于过谁。 “好好的,为何要胡说。”轻轻的声音带着无奈,还有一丝罕见的忧伤,与她印象里完全不同。 其实没有完全忽略她吧,所以离开之前会请何璧照看。 杨念晴默然片刻,道:“她为你付出太多。” “所以我必须送她最后一程,”他是解释,也是责怪,“她都已经不在了,你何必计较这点。” “正因为她不在了,我更担心你将来后悔,”杨念晴道,“活人总是比不过死人,我没那个信心,不想冒险。” 李游低头看着她半晌,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拿你跟她比。” 杨念晴沉默了。 李游喃喃道:“一向脸皮厚,这次却胆怯了。” 杨念晴抬眉:“说谁脸厚?” 李游道:“自然是我。” 杨念晴抽抽嘴角。 李游没有笑:“若非路上出事,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杨念晴没有回答,因为记起了那双忧郁的眼睛。 那时他正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却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微弱而清晰的声音让她不要回去。那是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他可以挺身为她挡剑,甚至不惜杀人,因为她说了句想离开,他就真的不顾一切带她走了。 杨念晴敛了笑意,缓缓离开那怀抱:“在这种时候离开,是我对不起你,你可以生气,但现在我不会让南宫大哥失望。” 李游沉默半晌,道:“我明白。” 杨念晴想了想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如果你介意,我会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李游苦笑:“能把这些话说得这么轻松,你果真自私得很。” “我是怎样的人,你早就该明白的,”杨念晴别过脸道,“是我造成你们的尴尬,你是他多年的朋友……” 李游点头:“我稍后去看南宫兄。” 回到南宫雪的房间时,邱白露已经离开了,此番本无事,不过是借口让她出去而已。 南宫雪倚着床头,在鬓边黑发的映衬下,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杨念晴过去将被子拉上些:“早点歇息吧。” 南宫雪看她:“见过李兄了?” 杨念晴故意躲避他的视线:“南宫大哥,我……” 南宫雪道:“李兄很好,我没怪你。” 杨念晴没有说话。 看看她的手,南宫雪不由也伸手,想要去安慰她,然而就在快要碰到的刹那,又停在了空中。 凤目逐渐黯下去。 终于,那只手在半空中微微一握,带着满把忧伤的空气,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微笑,又静静绽放开来。 杨念晴眨眼,待要说话,门口就传来李游的声音:“南宫兄可好些了?” 南宫雪没有意外:“李兄。” 李游走进门坐到椅子上,笑道:“我与老何都被你吓到了。” 南宫雪道了声“多谢”。 李游道:“老邱方才又来看了,怎么说?” 南宫雪道:“邱兄弟说,如今虽已无大碍,但体内尚有余毒未清,日久只怕不好。” 杨念晴闻言先紧张:“怎么办?” 南宫雪看着李游微笑道:“想要劳动李兄,明日起程,再走一趟邱兄弟的悠然居,将东面那些‘碧芙蓉’的叶子摘几片回来。” 二人皆愣。 一个人在自觉愧对别人的时候,总要做点什么才会安心的。他提出这个要求,是想减轻对方的愧疚,只不过,他弄错了她的选择。 杨念晴再也忍不住笑道:“他可不欠你什么,你别老让他做事,就算他是你朋友,我们也不好总欠他的情。” 南宫雪愣住。 李游是何等聪明的人,很快明白缘故,微微一笑:“南宫兄所托,在下自当尽力。” 南宫雪看着杨念晴片刻,摇头道:“有劳李兄。” ※※※※※※※※※※※※※※※※※※※※ 感谢lqscut、gyyy、语、jianhan的长评:) 请大家原谅个,这两天没更新,都在修......大结局明天一定出来 酒(上) 夜阑,房间灯火通明,何璧也过来看南宫雪,见他精神已好,便留在房间与李游商议案情,可巧邱白露也送药过来,杨念晴见状自告奋勇去做夜宵。 何璧将曹通判的事讲了遍,李游听后道:“看来凶手的确与陶家有关,但就算当年陶门果真有人逃脱,曹通判只怕也不敢声张的。” 何璧道:“那只老狐狸,从头到尾半点破绽都没有。” 邱白露也难得地有兴致,开口道:“倘若那么轻易叫你看出来,他当初又怎会坐到通判这位置?” 南宫雪笑道:“他也未必是说谎,放走逆贼是大罪,据说事后他还专程请了人认尸,为的就是怕有脱逃遗漏的,可见格外小心。” 何璧道:“他的下一个下手对象只怕就是曹通判。” “曹前辈行事谨慎,不必担心,” 南宫雪停了停,叹道,“那些人明明都死于万毒血掌,并无特别之处,凶手为何要几次三番毁尸灭迹?” 闻言,李游先是点头,紧接着皱起了眉,目中渐生惊诧之色,随即又化作疑虑,十分复杂。 他忽然道:“陶门之案永无证据,朝廷决不可能再为他们平反,若知道陶家有人逃脱,也是必定不会放过的。” 邱白露冷笑:“这就是你们维护的公道,何璧这公门饭吃得可心安?” 何璧不语。 李游道:“曹通判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唐惊风与柳如错在先,他报仇原无妨,却不该害司徒老爷子那些人,他们又何其无辜?就算报了仇,他自己恐怕也难逃过,这又是何苦?” 见他莫名其妙说出这番话,众人都愣住。 邱白露端起茶杯,淡淡道:“原来世上那些苟且偷生之辈都是这般来的。” 李游道:“此话怎讲?” 邱白露道:“背负着血海深仇,却独自偷生于世,那些冤死的门人都不能瞑目。” “未必,”李游看着他摇头,“死了的人,或许只希望本门中能有人活下来,活得好好的,并不想他因为报仇而送死。” “一百多条人命,岂非太冤?” “他为报仇而害无辜人命,他们难道不冤?便是九泉之下的陶门主,也必定不愿看到这些。” “如此,善不得善终,恶无恶报,世间何来公道?” 李游沉默了。 南宫雪展颜微笑,缓和气氛:“不论如何事情已发生,多想无益,李兄明日还要跑许多路,何不省些力气?” “点心来了!”杨念晴托着个大盘子走进来。 一直说到这么晚,众人也的确有些饿了,何璧先看着盘内东西皱眉问:“这是什么?” “蛋糕,”杨念晴将盘子放到桌上,“是不是比上次好很多?” 众人沉默。 李游叹气道:“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 杨念晴道:“都没有尝,你怎么知道不好吃?” 李游道:“你看可有人敢尝?” 见他二人又开始斗嘴,南宫雪笑道:“上次李兄是吃得最多的,这些只有越做越好的,李兄不妨尝尝再说。” 李游立刻道:“南宫兄有所不知,她自己都没有尝过的。” 南宫雪果然看杨念晴。 杨念晴不好骗他:“没有。” 李游道:“听到没有?” 杨念晴道:“这次真的改进了很多,我没尝,不代表它难吃,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你没有把握而已,”李游苦笑道,“你自己都不敢尝,在下更不敢了。” 杨念晴望屋顶。 男人太笨固然不行,太聪明却也不见得是好事。 南宫雪忍住笑看了她片刻,目光又黯淡下去,他伸手拈起一块仔细看:“倒没有上次那么硬。” 何璧也点头:“好看了许多。” 他两个认真评论,旁边的邱白露已经一言不发,直接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吃起来。脸上依旧无表情,仿佛味道是好是坏都没关系,杨念晴观察半日,还是看不出他究竟是满意还是嫌弃。 李游摸摸下巴:“要知道好不好吃,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法子。” “你为何不试试?”何璧也伸手取了块,“说不定味道不错。” 他吃得很慢,与邱白露一样。 杨念晴道:“看到没?没你想的那么难吃。” 李游瞧瞧吃得不动声色的何璧,喃喃道:“杨大姑娘,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只是想引我吃罢了。” 杨念晴道:“难道邱大哥也是想引你吃?” “老邱我不知道,但他我是知道的,”李游仔细观察何璧,“从小时候起,他每次都是这么引我上当。” 杨念晴失笑。 何璧仿佛没听见似的,吃得很平静。 南宫雪忽然道:“李兄未上当,我却要上当了。” 俊美的脸上,神色依旧温和不改,你绝对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也能将心思隐藏得丝毫不露。 见李游还在发愣,杨念晴道:“看来你现在已经可以不上当了?” “错,”李游摇头,“还是会上当。” 说完,他终于也拿起一块。 就在他将那块蛋糕放入口中的刹那,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另外三人迅速放下了手上的蛋糕。 于是李游只有苦笑,吃了一口才放下:“明明是同样的法子,为何每次用在我身上都这么有效?” “因为你如今好奇的,已不是它好不好吃,而是你能不能控制自己不吃,”何璧拍拍他的肩膀,“我保证,你下次还是会上当。” 李游无语。 南宫雪点头微笑:“战胜自己总是比战胜别人困难得多。” 正因为战胜不了自己的决心,战胜不了心中那些顾虑,我们每个人才会时常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 杨念晴看看李游,又看何璧:“你们两个这么喜欢抬杠,有没有打过架?” 何璧道:“打过四百多场。” 四百多场!杨念晴好奇:“谁赢了?” 何璧不回答,脸上却已露出看笑话的神色。 李游咳嗽道:“胜负未分。” 何璧看他一眼:“不错,只因每次打到后来你都逃了。” 杨念晴与南宫雪都忍笑,邱白露也难得地抽了下嘴角。 李游一脸头疼:“在下平生最擅长的是轻功与暗器,这个人却偏偏要跟我比打架,自然要吃亏了。” 南宫雪笑道:“明日一早李兄还要赶路,何兄最好不要再气他。” 见何璧不解,杨念晴大略解释了下。 何璧皱眉道:“明日是十五。” 十五,一个危险的日子,曹通判正是个下手对象,在这紧要关头,凶手会不会铤而走险? 南宫雪想到这问题:“办案重要,取药之事不急。” 杨念晴道:“可……” “我去取药,”李游打断她,缓缓道,“他当初选在十五杀人,只是为掩人耳目罢了,如今我们已知道他的目的,他也没必要再掩饰,未必一定在十五,譬如唐姑娘,还有……谣儿。” 南宫雪没再坚持,众人见夜深,都要回房歇息。 待何璧与邱白露先出门,李游才起身道:“案子有我与老何查,南宫兄还是安心将养,早日回别苑吧。” “多谢,”南宫雪示意道,“小念,你送李兄出去吧。” 杨念晴笑道:“送什么,你还怕他这么大个人不认识路?药快送来了,我等你吃了药再走。” 李游没有表示,出门离去。 南宫雪摇头:“你……” “南宫大哥是在怀疑我?”杨念晴拉起他的手,“或者,认为我不重要,可以随便送来送去?” “李兄原无错。” “这是骂我自私?” “他会对你很好。” “南宫大哥喜欢别人,想要甩掉我了?” 南宫雪不再多言,拥她入怀。 杨念晴轻声道:“等你身上的毒都解了,我们就走,南宫大哥,你到底担心什么?” 南宫雪没有回答。 很块,门外响起咳嗽声:“少主。” 南宫雪终于缓缓松开手:“进来吧。” 下人捧着药进来,杨念晴并不觉得尴尬,看着他喝完药,伏侍他睡下,才打算回房,刚走到门口,南宫雪忽然又叫住她。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不要生气。” 杨念晴反应过来:“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他微微勾了下嘴角,没有再说什么,目送她离开。 ※※※※※※※※※※※※※※※※※※※※ 感谢白色、墨离、和也三位朋友送的长评:) 酒(下) 李游果然大清早就动身去悠然居了,临安离洞庭并不近,纵然是他这样的轻功,只怕也要好几天才能赶回来。杨念晴其实很想叫住他,因为从早起她就一直感到不安,似乎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可是想到南宫雪的身体,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天十五,李游虽离开了,可何璧与邱白露的功夫都是一流,只要他们在,天大的事情也不至于乱到哪里去。 再次走上清静的街道,再次踏进那扇门,杨念晴就发现院内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令人感到危险,于是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 难道已经出了事? 没来得及紧张,她就见到了曹通判,活着的曹通判。 杨念晴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好笑,最近看的死人多了,精神上也变得疑神疑鬼,那个凶手就算再厉害,又能当着何璧他们的面把这个活生生的老头怎么样? 见到何璧,曹通判立刻大笑:“老夫早料到你们今日要来,连酒菜都已备好了,请!” 那笑声让杨念晴有点想捂耳朵。 何璧皱眉。 这只老狐狸,言语间还是没有半点破绽,好在众人今日来并非为了打听事情,只不过是保护他而已,他显然也很了解这点。 菜色不多,每样都烧得精致无比,酒也是好酒,刚一开坛,便芳香四溢,看来这曹通判的“退休”生活过得很滋润。执行任务的时候,何璧通常不喝酒。邱白露也安静地坐在旁边,非但不喝酒,连菜也不吃,仿佛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只有南宫雪偶尔微笑着动动酒杯。 作为主人,曹通判只不停地朝何璧举杯,也不在意对方有无回应,自己一大杯接一大杯地灌,看这个老头儿喝酒的模样,杨念晴几乎都要以为他是在喝白开水。 众人都紧张他的性命,他自己倒放心得很,正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终于,何璧忍不住冷冷地提醒他:“前辈最好不要喝醉。” 曹通判居然“嘿嘿”一笑,又露出狐狸才有的神色:“老夫平生树敌太多,日日提防,已有十几年未能好好喝过酒了,今日难得有你们几个在,岂不正好放心一醉?” 何璧瞪眼。 杨念晴暗暗发笑,这老头儿精明得很,先就说要喝醉,还挑明了要众人保护他。 南宫雪道:“久闻前辈海量,只怕我等不敌,先醉在前面,倒惹前辈笑话了。” 曹通判这才注意到他,细细打量了片刻,目中精光一闪,露出几分惊疑之色:“你……果真是南宫钰的儿子?” 南宫雪点头道:“先父在世时,时常提起前辈。” 曹通判来了兴趣:“哦,他说我什么?” 南宫雪含笑道:“当年前辈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先父自然是敬佩不已,只不过好话实在太多,晚辈若一一道来,恐前辈听了厌烦。” 人越老,反而越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曹通判淡淡一笑,眼底终究还是泛起了满意之色:“南宫钰那老儿嘴笨,想不到竟生了个会说话的好儿子,可惜他早早便走了,提起来老夫倒有些想他。” 南宫雪黯然。 曹通判也叹了口气,老脸上显出几分沧桑之态,岁月流走,眼看着昔日的老友们一个个都离开自己永别而去,心底又是什么滋味? 不消片刻,他又恢复了素日的精明与镇定,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故意瞪着南宫雪:“他可有说过我坏话?” 南宫雪笑道:“前辈若真想知道,要先喝上晚辈敬的一杯酒。” 说完,他提起了酒壶。 清冽的酒水变作晶莹的一缕,从壶口悠悠泻下,在杯中激起小小的旋涡,声音虽不大,却均匀而美妙,更衬得气氛宁静许多。 俊美的脸上始终荡漾着亲切的笑意,黑发衬金冠,言语举止间无一刻不优雅。 酒声听在耳朵里,仿佛浇在心上,杨念晴只觉冷意阵阵袭来,竟然开始发抖,心中不安愈发强烈,先前感受到的那种肃杀之气也越来越浓。 一杯酒的时间,不知为何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美妙的声音停止,酒杯斟满了。 南宫雪放下酒壶,亲手将那酒奉到曹通判面前:“难为前辈还记着先父,想来先父在九泉之下,也是极高兴的。” 曹通判点头道:“南宫钰与我交情虽不深,却也彼此……” 他没有说下去,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南宫雪不语。 发现失态,曹通判不禁露出尴尬之色,瞪着他:“这杯酒老夫既已答应要喝,老夫先前问的话你也该说了罢。” 南宫雪微微抿嘴:“纵然先父果真说了前辈坏话,晚辈也是万万不敢当着前辈的面说出来的。” 曹通判愣了愣,随即大笑,接过酒就要喝—— 杨念晴忽然开口:“等等!” 所有视线都朝她射过去,杨念晴只看着其中那双眼睛,温和的凤目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目光又那么的复杂。 气氛顿时僵硬了。 曹通判盯着她,透着几分警觉,似在询问。 “我是说,你老人家还是先吃点菜再喝吧,酒喝得太急了对身体不好。”杨念晴镇定地拿起筷子,起身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碗里。 好在女人天生就特有一种关怀别人的本能,曹通判怀疑之色尽去,换成一脸嗤笑,目光不觉变得柔软了些:“这点酒岂能难倒老夫!” 人越老反而越不服输。 眼见他又要喝,杨念晴紧紧抓住南宫雪的手臂。 南宫雪终于开口:“前辈且慢。” 曹通判果然放下酒杯:“原来今日你们是安心不叫老夫喝酒。” 南宫雪道:“一个人喝酒太无趣,还是边说话边喝的好。” 曹通判道:“你又要说什么?” 南宫雪道:“前辈想知道的事,晚辈已经说了,晚辈也有一件事想请教前辈,望前辈据实相告。” “哦?” “前辈可有后悔?” 见曹通判不解,南宫雪缓缓道:“当年前辈明知陶门被冤屈,却还是亲自领兵诛杀了一百多条人命,前辈可曾后悔?” 许久的沉寂。 曹通判突然大笑起来。 说实话,这件事在场每个人都很好奇,杨念晴也很想知道,这位心狠手辣的老人当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完成那件残忍的任务?为了功利前程,他放弃为陶门申冤的机会,亲手勾去了一百多条人命,如今,他可会为曾经犯下的错而内疚? 笑声倏地顿住,曹通判看着南宫雪,老脸上神色不变:“你们果然又是来探老夫口风的,老夫平生行事只有做与不做,从不后悔。” 何璧皱眉。 南宫雪微微笑了,举杯:“晚辈明白了,前辈请!” 曹通判哈哈一笑,也端起酒。 不敢相信心中的判断,又没有理由阻止接下来的事,杨念晴紧紧盯着那杯酒,面色煞白。 怎么可以……怎么可能…… “且慢!”旁边何璧的声音响起。 南宫雪放下酒杯,看着他。 何璧也看着他。 曹通判终于发现不对劲,怀疑地扫视众人,旁边的邱白露也皱起了眉。 何璧道:“先不喝。” 南宫雪道:“等李兄?” 何璧道:“是。” 南宫雪摇头:“他已来了。” 话音刚落,门口果真现出一道白色身影。 回忆与微笑(上) 李游站在门口,神情有些疲惫,好像是急着赶回来的,邱白露的南山阵并不近,什么事会让他突然去而复返? 南宫雪站起身,静静地看着他不言语。 李游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回来了。” “我知道。” “我没去南山阵。” 南宫雪微笑:“你打听事情去了。” 李游沉默片刻,面有惭愧之色:“南宫兄自小并没住在南宫别苑,十岁上才被南宫苑主接回来的。” 南宫雪颔首不语。 李游停了许久,艰难地说道:“六七年时间,足以使一个小孩子的模样改变许多。” 南宫雪点头:“不错。” 李游不再言语,定定地看着他,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泛起十分罕见的黯然悲哀之色来。 他忽然转脸向曹通判:“柳如与唐惊风诬陷陶门,朝廷派去负责此事的正是曹前辈,想来前辈当时行事必定十分谨慎。” 曹通判愣了下道:“不错,除了上头指派的一千禁兵,五万支火箭,老夫还请调了三十二名大内高手助阵,自认万无一失。” 这样的阵营的确是绰绰有余,陶门再厉害,也只是个江湖门派,上下不过一百多人,何况还有老弱妇孺。 李游轻轻叹道:“前辈行事周密,却不想还是有一个孩子逃了出来,” 曹通判的脸瞬间白了。 南宫雪面不改色道:“李兄认为那个孩子是谁?” “当年,陶门主膝下有一对号称‘雪玉霜冰’的小神童,三岁便能过目成诵,他二人乃是孪生兄弟,哥哥叫陶雪。” 李游停了片刻,垂眸道:“南宫兄岂非正是过目不忘?” 能将邱白露随口念的药方记得那么清楚,不错一味药,不差半点分量,岂是寻常人能办到? 南宫雪。 陶雪。 杨念晴缓缓闭目,手在袖中发抖。 曹通判喃喃道:“难怪……会这么像……” 李游看着他摇头:“此事前辈一直没敢声张,只不知叫人认尸时,前辈又是用的什么法子?竟无人看出破绽。” 曹通判不答。 发现钦定的尸体少了一具时,他是不是也非常恐慌?为了脱罪,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人,他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法子也想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奇异的沉默,让时间显得格外长。 南宫雪终于微笑道:“不错,我正是陶雪。” 满天的火箭,撕杀声,惨呼声,飞溅的鲜血,父亲悲痛的眼神,母亲绝望的哭声,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惊恐地逃了出去。源自于朋友的背叛,一夜之间陶门灰飞烟灭,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保住了生命,却也只剩下了生命。 很幸运,他遇上了南宫别苑的苑主南宫钰。 “直到十岁,义父才将我接回别苑,对外只称是亲生,他害怕我会报仇,问我可愿废去筋脉,我答应了。” 这样一个神童,原该在武学上大有造诣,他却偏偏不能修习内力,这本是江湖中人人叹息遗憾的一件事,想不到他全身的筋脉,原来是被南宫钰亲手废掉的。 何璧道:“他是在护你。” 南宫雪黯然点头:“朝廷若知道此事,必定不会放过我,义父废了我的筋脉,却直到离世前还时常叹息伤心,我并未怪他。” 真正的武林高手是尚武的,能遇上一个神童是何其难得的事,亲手将这样一个孩子变成废人,可以想象南宫钰有多不忍多内疚。 一切不能不说巧合,偏偏曹通判当时也不敢声张,反而想方设法隐瞒此事,因此朝廷并未下令追捕,他本是为撇清自己的罪责,却恰好救了南宫雪一命。 李游道:“南宫老苑主一番苦心,南宫兄却……” 南宫雪默然。 李游道:“记得当初认识南宫兄乃是因为平安镖局的案子,五百两银子的镖被劫走,我与老何还未查出来,债主就找上门,王总镖头急得要自尽,还是我替他出的主意,叫他来求你,害你丢了五百两银子。” 从此,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变成了知交好友。 南宫雪也笑了,笑容是罕见的明朗:“我虽丢了银子,却交到了两位朋友,也算值得。” 何璧道:“无论如何,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何璧不后悔。” 第一眼见到这位如玉的公子,见到那温和而亲切的微笑,见到那一片发自内心的怜悯之色,他们便认定了这个人可以做朋友。 南宫雪道:“多谢。” 朋友之间的回忆总是美好的。 明亮的、忧郁的、冷漠的、淡然的眼睛里,此刻全都盛满了会心的笑意,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莫名温暖起来。 刹那间,杨念晴只觉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旁曹通判的老脸上竟也有些黯然,他可是想起了自己的老友? 然而,时间不会总是停留在记忆里,最终都要回到现实。 每张脸上的光彩都逐渐隐没。 终于,空气凝结了。 李游轻声道:“南宫兄不会喜欢杀人,如今为了报仇而害这许多无辜的人,果真值得么?” “既已发生,值不值得已不重要,”南宫雪侧过身,目光移向窗外,看不清里面的情绪,“我杀了他们,将尸体移入了南宫别苑。” 南宫别苑防备森严,除了李游这样的轻功高手,还有谁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将尸体放进去,那就是南宫雪。 要往自己家中放东西,岂非容易得很? “那天晚上找张明楚的人是你,不想柳烟烟就在里间,她听到了你的声音。” 为以防万一,他让黑四郎杀人灭口,不想黑四郎错杀了柳烟烟的同胞姐姐赵小婵,柳烟烟虽听过他的声音,却并未当场认出他,谁会想到第一公子南宫雪是杀人凶手?待她发现时,已没机会说出来了。 李游黯然道:“我早该想到老黑是欠你的情,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放过了他,但你……怎能对谣儿她们下手?” 江湖上欠南宫雪情的人不计其数,黑四郎欠他的情,所以会为他杀人,难怪黑四郎会一再请求他们不要再查下去,因为凶手就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他用生命去维护的。而最终黑四郎能安心离开,因为南宫雪亲自将剑还了他,开口让他走。 也只有南宫雪,才能在冷夫人、江湖谣与唐可思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出手,他虽然没有武功,却会使剑,更重要的是,他出手并不慢。 南宫雪没有否认:“我原本没打算对江姑娘下手,但她无意中打听到了义父并无姬妾生育过的事,若传出去,我的身世必会招人怀疑。” “找叶夫人的也是你。” “那晚我去找她,要她助我对付唐惊风,不慎被唐公子发现。” 原来唐可忧见到的人就是他,陶门事件的真相如此绝密,若非他去找叶夫人,叶夫人又怎会知道?若非他亲口说出来,叶夫人又怎会轻易相信? 叶夫人至死也要维护他,因为他是陶化雨的儿子,也是陶家唯一的传人。 她也明白,南宫雪答应不对她的儿女下手,但他们的父亲毕竟与他有血海深仇,继续牵扯下去就未必,所以才会逼他兄妹二人发誓不再与众人有来往。叶夫人死后,南宫雪遵守诺言没有下手,不料唐可思自己跑来找他了,可怜那个天真的女孩子,至死都没想到最喜欢的南宫哥哥会害她。她不知道,南宫雪根本不可能爱她,因为在他的心里,她只是仇人的女儿,她的父亲害得他家破人亡。 何璧忽然道:“司徒老爷子死在前,他找上叶夫人在后。” 李游道:“是。” 何璧道:“会万毒血掌的只有叶夫人,司徒老爷子如何死于万毒血掌之下,其中尚有疑点。” 南宫雪摇头,露出感激之色。 何璧不是“神”,否则也不会这么努力地为朋友开脱,只要南宫雪有一丝被冤枉的可能,他就会再去查到底。 李游道:“你将他们的尸体毁去,是在掩盖上面留下的重要线索,我们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 南宫雪点头:“那并不是万毒血掌。” 回忆与微笑(下) “有人替他隐瞒,故意将我们引入歧途,”李游看着邱白露叹了口气,“没有人会怀疑第一神医的话,若非在下想到一件事,只怕到现在还不明白。” 邱白露面色不改:“哦?” 李游道:“其他人的尸体都完好无损,譬如唐姑娘与谣儿,所有被毁掉的尸体都有个共同点,他们全是中了万毒血掌而死的,譬如张明楚与楚大侠,问题就出在万毒血掌上,万毒血掌本身就是条线索。他借邱兄弟的口要我们信以为真,然后毁去尸体,为的是不让我们发现破绽。” 他停了停,接着道:“冷夫人想必已从楚大侠的遗体上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被灭口。” 何璧道:“除了万毒血掌,天下并无哪一门武功杀人之后会与中毒相似。” 李游不回答:“这就要问邱兄了。” 邱白露默然片刻,道:“不错,那只是种奇怪的毒而已。” “我们若一开始就从中毒查起,或许早已查出来了,这毒并不常见,”李游走到桌边,端起曹通判面前的酒杯,“据说前辈日常饮食都是先叫人试尝过的。” 曹通判点头:“不错。” 李游道:“若有人在斟酒的时候放了东西呢?” 这些酒菜都是经人尝过的,确认安全,所以他才放心地吃喝,哪料到面前这几个保护他的人当中有一个会给他下毒?当年他诛杀陶门百多条人命,南宫雪是不肯放过他的。 李游搁下酒杯,看着南宫雪低声道:“唐堡主与柳如是罪有应得,但司徒老爷子、楚大侠、冷夫人、唐姑娘、谣儿……纵然陶门主在世,也必定不愿看到你这样。” 南宫雪沉默许久,轻声叹道:“不错,父亲一生仁善,从未有愧于人。” 邱白露忽然道:“父仇岂能不报,唐惊风他们是该死。” 南宫雪摇头。 为了给无辜的人报仇,杀了另一些无辜的人,他知道不能这么做,却还是做了。那一百多条枉死的人命,并非说忘记就能忘记的,正如你身边最亲的人突然都离开了你一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看着杨念晴半晌,低声道:“昨日我带你走,本是想回头的。” 他想带她走,同时也是带自己走,但他们最终还是回来了,或许,从一开始向那些无辜之人下手时,他就已注定不能回头。 “上了马车后,我还是后悔了,父亲他们死得太冤……我对自己用了蚀心附骨散,邱兄弟替我隐瞒了真相。” 邱白露始终不是神,从最开始知道朋友是凶手的时候,一直到现在,始终不忍心揭穿,选择了帮忙隐瞒,这样一个尊敬生命的人,是不是也矛盾了许久? “小念,对不住……”他微笑着,凤目中却依稀有光华。 他在内疚? 他曾经对她用了“寂寞梧桐”,幸好邱白露及时赶到。 马车上,他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中仇恨,用计骗了她回来,正如同吃蛋糕时他说的那句话,“战胜自己总是比战胜别人困难得多”。 他想回头,无奈战胜不了自己。 眼前越来越模糊,心痛得快要裂开,杨念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缓缓地摇头。 从他亮剑开始,她就有了预感,有了怀疑与不安,所以毫不迟疑决定跟他离开,看到他中毒后反而定了心,安慰自己凶手在逼他,与他无关。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最不愿相信的猜测被证实了。 那一剑刺来的时候,他挡在了她面前,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马车上,他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昏迷前一刻,他仍紧紧抱着她,恳求她“不要回去”,这些都是假的么? 逼他回来的人,就是他自己。 一个凶手,却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怀,他曾经用悲哀的语气告诉她,不想再查下去,不想牵连到更多无辜的人。 他们继续查,所以他只好继续杀。 那双眼睛总是那么忧郁,那么复杂,令人心碎,每次杀人之后,他是不是也痛苦了许久? 为什么会是他? 曹通判突然长叹道:“不错,老夫当时本可以替陶门说话的,却为仕途争功,断送了一百多条人命,如今赔上一命也是理当。” 不待众人阻止,他竟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李游惊道:“前辈……” 他抬手后退几步,制止众人相救的意图,眼睛只看着何璧:“真相既已大白,老夫办事不力,又有欺上之罪,朝廷绝不会放过老夫的,老夫家中倒并无什么人,只有两个小孙。” 停了停,他惨然一笑:“能保则保,倘若不能,就不必费心了。” 何璧沉默片刻,点头。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 “你可知,你为何能逃出命来?当时唐惊风私下约见老夫,求老夫放过你们兄弟,不令陶门无后,老夫碍于交情,让他去东南角候着替陶化雨收尸,哪知事后清点尸体,发现少了个孩子,老夫不敢声张,好在大火过后许多尸体已面目全非,老夫便找了个小孩子顶替过去,为以防万一,又叫唐惊风自己出来指认尸体,说陶门之人已尽数伏诛,这才逃脱了干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里间去了。 这个骄傲的老人,连死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 两个神童是孪生兄弟,又岂是别人能顶替的? 然而偏偏有了这场大火。 指认尸体的偏偏又是唐惊风。 唐惊风既参与告密,由他出面指认尸体,朝廷自然不会怀疑,他始终对大哥心怀愧疚,放走了他的孩子。 只是他没有料到,二十多年后,来找他报仇的也是这个孩子。 南宫雪沉默许久,忽然道:“如此,父亲亦可瞑目了。当时父亲抱着我从东南角门逃出去,已是身负重伤,临去时,他一直念着唐二叔与柳三叔的名字,那时我虽小,却知道他很伤愤。” 陶化雨竟是知道的! 当时他有多难过?或者干脆咬牙痛恨?来自朋友的背叛,最难以令人原谅。 双目满盛痛苦,李游微微握了握拳,转过脸,声音已有些颤抖:“倘若此事揭开,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何璧看着他,眼底也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犹豫与痛惜之色:“朝廷必定不会放过曹前辈家人,还有唐家,南宫兄……” 他没有说下去,是不忍。 南宫雪含笑点头:“一切总要有人来结束,就让我来也好。” 凤目中带着解脱的愉快。 眼睁睁地看着那干净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却不能阻止,心中痛得快要裂开,昨晚他向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就已将自己的路安排好了么? 杨念晴终于泣不成声,扑过去抱住他。 真相揭开了,然而,它又要再次被埋藏。 陶门的冤案注定永远不能平反,朝廷不会认错,何况没有任何证据。事实只是,曹通判与唐惊风合谋,放走逆贼之子。 他们还有亲人。 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若在此刻公开,又将有多少无辜的性命受到牵连?那么,不如叫它永远湮没,就让他来背负这个骂名吧。 从此,没有人会提起陶雪这个名字,人们只会说,江湖第一公子南宫雪是个伪善之人,他是凶手,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许多无辜的性命。 但这又算什么,活着的人得救了。 在那个优雅的身影倒下去的一刹那,杨念晴泪眼蒙蒙,恍惚看到了一抹忧伤的微笑,如同秋日阳光下的风,带着淡淡的悲哀与遗憾。 是留给她的。 公道(上) 春日的阳光格外明朗,仿佛将每个角落都照亮了,照得人心暖洋洋的,柳色如烟,入眼葱葱一片,透着股新意。 街上,人来人往。 阳光下时有温柔的风拂过,隐约有歌声从远处飘来,曲调古老而优美:“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 相识不过数月,却注定要用一生来遗忘。 杨念晴默默走着,听身旁李游说话。 终于,李游停住脚步,双手扳过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道:“他那样的人,纵然拦住了,也未必肯活在这世上。” “难道朝廷没有错?”杨念晴终于抬头看着他,“陶门明明是被冤枉,他们却听信一面之词,轻易害死一百多条人命,这些事全是他们一手造成的,这样太不公平!” 李游皱眉道:“陶门人虽不多,却也算江湖大派,陶化雨又广结江湖好友,还与朝中官员有来往,朝廷早已在提防,纵然没有唐惊风与柳如告密,迟早也要出事。” 他停了停:“公道与权力向来连在一起,谁掌握了最大的权力,谁就掌握了公道,权力也必须适当地维护公道,完全背离公道的权力不会长久,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民心所向,你若想追求真正的公道,就必须与他们为敌,这同样需要足够的权力,倘若你没有,便只有遵从这些小的公道了,这个道理任何时候都不会改。” 杨念晴愣了愣,不语。 李游叹了口气:“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就算有,也是在许多年之后,或许百年,或许万年……如今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不要想太多。” 杨念晴眼圈微红:“可……” “许多年后我们一样会死,南宫兄是在等我们而已,”李游捂住她的眼睛,“人这一生本就不完美,更不该停留在悲伤之上,几个月足够,莫要把悲伤当作了思念。” 杨念晴迅速拉下他的手,横他一眼,随即想起了什么:“原来你家离这儿这么近,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你怎么就不回家去看看?” 李游拉着她继续走,边走边摇头:“在下若是回去,只怕就要被捆成粽子了。” 杨念晴奇道:“谁捆你?” “老爷子。” “捆你做什么?” “自然是成亲,”李游停下脚步,叹气道,“老爷子一心想要孙子,成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琢磨捆我的法子了。” 杨念晴失笑:“你不是轻功第一吗?” 李游侧过身:“所以上次他没捆住我。” “那你现在又敢回去了?” “自然。” “为什么?” “因为他只会捆你。” “捆我做什么?” “换人。” “换谁?” 李游看看她,好像对这个问题很失望:“自然是孙子。” 杨念晴不自在:“胡说什么。” 李游道:“生个孙子,老爷子一高兴,就不捆咱们了。” 杨念晴别过脸:“你疯了!” “在下自然会帮你,”李游忍住笑道,“你总不会以为一个人就能生孩子吧。” 杨念晴深深吸了口气,挑眉望着他:“大街上说这种话,李公子就不脸红?” 李游道:“在下原本是想脸红的,但一想到更大胆的话你都敢说,或许还对那些事很好奇,就不脸红了。” 杨念晴当即脸红了,轻哼:“原来你也重男轻女。” “在下无妨,只是没有儿子,老爷子肯定不会放我们走。” “是女儿怎么办?” “接着生。” “还是女儿呢?” “再生。” 杨念晴瞟他:“你当是母猪?” 李游一本正经道:“母猪配懒猪,岂不正好?” 杨念晴道:“你要真的再懒下去,怕是母猪也不愿意跟你。” 李游无奈道:“看来在下要变勤快些了。” 杨念晴失笑,假意俯身揉起腿:“我走累了。” 李游望望四周,苦笑:“杨大姑娘,如今是大白天,不会要在下背你吧?” “白天怎么?” “在下是男人,怎能在大街上背女人?” “嗯?” “还是抱吧。” 俊逸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却根根分明,潇洒而妩媚地翘着,随步伐微微颤动,格外迷人。 李游抱着她,边走边叹气:“麻烦姑娘的手不要老是摸我的眼睛好么?” “你的睫毛生得太好看了,可以让女人羡慕,”杨念晴道,“我从没见过一个男的有这么长的眼睫毛。” “是吗,”李游停住脚步,“那你以后倒可以多摸摸,但在下还是觉得鼻子更好看,若看不见路,只怕会被人撞扁。” 杨念晴忍住笑,缩手。 李游嘴角一弯,又继续朝前走。 步伐平稳,很舒适、很安心的感觉。一缕长长的黑发自然地垂下来,在脸畔轻柔地摩擦着,拂得人心似已醉了。 正宗的男权社会,大白天的,一个大男人抱着个女人在街上走,想不惹人注意也难。 看看李游还是面不改色,杨念晴道:“你脸皮挺厚的。” 李游道:“我放手了。” “我说我自己,”杨念晴马上改口,“何璧怎么不见了?” “他是男人,办完公事自然要回家陪老婆。” 杨念晴惊讶:“他有老婆?” “当然。” “他老婆是什么样的?” 李游想也不想道:“很美。” 杨念晴点头。 李游看她一眼:“还很温柔听话。” 杨念晴挑眉。 李游自顾自道:“还很聪明,话也不多,脾气也好得很,还很会伺候丈夫,不会做难吃的蛋糕,不会撒娇要丈夫抱,不会惹丈夫生气,不知道男人的‘三从四得’……” “哦?”杨念晴凑近那脸,扯出个笑。 看着那拳头,李游赶紧道:“而且,也绝对不会揍丈夫。” …… 阳光越发明亮了,白石街道反射着日光,有些刺眼。优美轻软的歌声又飘来,古老的诗经,道尽了青年男女们朦胧的爱意:“蒹葭苍苍……道阻且长……宛在水中央……” 杨念晴奇怪道:“你有没有这么抱过别的女的?” “说实话?” “当然。” “有。” “不只抱过,还为她们画画作诗了吧?” “老何实在很会害朋友。” “他只是怕我被骗了,你好像没给我画过画写过诗。” “你不是她们。” 听到这句话,杨念晴弯了弯嘴角。 可他后面的话又不对劲了—— “无论是画还是诗,在下实在都很难将你与它们想到一起。” “那我和什么一起?” “缸。” 杨念晴愣住:“缸?” “对,缸,”李游停下脚步,一本正经道,“不然这许多醋往哪里放?” 杨念晴反应过来,忍住笑,待要说话。 李游突然变了脸色。 “不对!”他迅速放下她,不由分说拉着她快步走上旁边一家十分显眼的高级茶楼,并挑了一个临着窗很显眼的位置,将她按坐到椅子上。 杨念晴莫名:“怎么了?” “此事……难以确定……”李游喃喃自语片刻,忽然低头看着她,神情有些紧张,“这里人多无事,我去去就来,你千万不要乱走。” 杨念晴道:“你去哪里?” 李游道:“找老何。” 见他这副神情,杨念晴知道他的确有急事了,于是点头道:“你快去快回吧。” 李游转身走到柜台边,拿出些钱跟掌柜说了几句话,那掌柜立即满面堆笑地接过钱,望着杨念晴点头。 李游交代完毕,又走回来:“不得乱跑。” 杨念晴答应。 李游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身嘱咐:“还有,若有人来找你,你也不要离开,就算是老何老邱也不行。” 杨念晴好笑:“知道了,快去吧。” 公道(下) 时已过午,茶楼生意也愈发兴隆,谈天说地,热闹十分。时人爱品茶,一壶上等好茶,两碟干果,就可消磨半天时光了。此地商贸发达,未免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物,茶楼里最是个结识朋友的好地方,有名的,无名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彼此都能轻松地搭上话。 座位临窗,阳光斜斜射入,断断续续的歌声也不时飘进来,杨念晴仍在为方才李游的表现疑惑。 一切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脑海中那双凤目再次浮现,如在眼前,好容易平静的心又开始抽痛。 临桌,有人在说话。 “想不到南宫公子外面仁善,竟是那样一个人,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假仁假义!” “就为了生意上的事,害那多人命?”有人似不相信,“南宫别苑不已经是第一豪富了么?” “这人啊,就是难知足!” …… 忽闻“啪”的一声,对面有人一拍桌子站起来。 “你们少他娘的血口喷人,”愤怒的声音,“我王成是不信的,那年丢了镖,若非南宫公子慷慨相助,我早已成了个吊死鬼,一家老小也不知落到什么田地!这许多年他并未要我回报一文,哪里假仁假义了!” 停了停,他忿忿道:“想当初我亲眼见过他,那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凶手,必是受了诬陷!” “诬陷?”有人冷笑,“是何璧跟李游查出来的,难道还有假?” 王成噎住。 答案出自同样可以信任的两个人,又该如何选择? 有人嘲讽:“凶手还是你看出来的,王总镖头好眼力!” 茶楼内哄笑声起,王成恼怒至极,他手下镖师也都纷纷按着刀柄站起身。 “怎么,要动手?”那人也领着几个兄弟站起来。 茶楼内刹那间变得安静了,气氛紧张,双方冲突一触即发,就在此时,旁边忽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 “王总镖头既然相信南宫公子,想来南宫公子也绝不会愿意看到,有人为他而争执流血。” 王成愣了半晌,大笑道:“不错,在我王成眼里,南宫公子永远都是我王家的恩人,这些事凭他们怎么说,我是不信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领着几个镖师大踏步走下楼去了。 杨念晴看着窗外阳光微笑。 有人如此信任他,他会不会感到欣慰?为了活着的人,他选择了掩埋真相,甘心背上这个骂名,那样的人,纵然听到了这些话,也一定不会介意的吧? 他做错了,但更错不在他。朝廷草菅人命,才有了陶门之冤,造成今日一切。只不过,这个公道背后的力量太强大,强大到没有人可以反抗,没有人能为陶门作主,等你亲身经历不公平,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想到临去时那只握着她的手,还有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纯净的解脱之色,那种目光她曾经见过一次,就在带她回南宫别苑的路上。那时他是真的想回头。然而他不能放过他自己,在强忍蚀心附骨散的巨大痛苦时,他紧紧抱着她叫她“不要回去”,神色那么真切,那时他心里是不是矛盾至极? 痛极,反而没有眼泪了。 他是凶手,却始终是个善良的凶手,他可以有许多机会害李游与何璧,他们一死,秘密必定不会这么早就揭开,或者永远都没有揭开的那一天。他没有那么做,他们是他的朋友。 他曾经对她用了毒,还骗了她,很内疚吧?她并不怪他的。 楼外,阳光亮得刺心,刺得眼睛生疼。 一切都坦荡荡地曝露在阳光底下,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断有新的面孔闪过,如同电影里的背景画面,带着些做作的真实。 冥冥之中,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带着杨念晴将目光移到了一个角落。 那是个并不显眼的角落,长着棵大树。树冠很大,枝上旧叶未掉光,又长上了嫩绿的新叶,因此显得格外茂密些,在阳光下掠起一片不小的阴影。 树下空荡荡的。 没什么特别吧?杨念晴待要移开视线,目光忽然凝住了。 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就在她眨眼的时候出现在了树下。 一双熟悉的凤目。 是在做梦,是眼花了?杨念晴心狂跳,迅速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再次朝那里望去。 人来人往如流水。 水流的另一岸,一个优雅的身影负手而立,透着淡淡的孤独气质,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荫下,隔着往来的人群,遥望楼上的她。 杨念晴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没等她细想,他就转身不再看她了,转身投入人流。 杨念晴什么都顾不得,站起身就往楼下跑,刚到楼梯口,就被掌柜拦住了:“姑娘,那位李公子交代过……” 任何人来找都不能跟他走,但那是他啊! 眼看着那身影隐没在转角处,杨念晴几乎是立即作了决定:“没事,等他回来,麻烦你老人家帮忙转告一声,就说我看到……一个朋友,我去找他,很快就回来。” 匆匆下楼,杨念晴走在大街上,明亮的阳光几乎晃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许多陌生面孔如走马灯似地闪过,也不断有陌生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双熟悉的眼睛了。 或许是阳光太暖的缘故,头脑也开始恍惚。 杨念晴简直怀疑刚才是在做梦,然而心头又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死!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肯和她相见?难道是因为……何况他已经是个“死”了的人,肯定不想让李游他们看到吧。 凶手在逃避死亡,可是杨念晴此刻只希望这是真的,只想看到他还好好活着。 熟悉的身影忽然又在前方晃过。 确认真实,杨念晴欣喜若狂,拨开人群追上去,可惜不论她怎么加快脚步,他总是在离她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缓缓而行,仅能望其背影,步伐依旧那么从容,整个人悠闲而优雅,隐隐透着威严。 杨念晴想张口叫,又意识到不妥,惟有紧紧跟着他。 终于,二人拐进了一条深巷。 日影已斜,两面高高的墙挡住了阳光,巷子里显得很阴暗,与外面街上的明朗相比,俨然是两个天地。巷内没有人,冷冷清清的,透着阴寒之气,杨念晴走进这里,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背上生出凉意,几乎要怀疑这里就是地狱的入口。 就算是地狱,也要找到他,把带他出去! 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巷子另一头没有出口,杨念晴站在空荡荡的巷道间,有点愕然。 亲眼见他走进了这条巷子,怎么会突然消失?难道这个地方真有诡异之处? 杨念晴并不害怕,因为他绝不会害她。 她试探地唤道:“南宫大哥?” 无人应答。 “南宫大哥,是你吗?”由于回响的缘故,声音也显得格外悠长明亮,但不论她怎么叫,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不愿相见?还是真的弄错了? 也对,一个死了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世上?当初亲眼见到他自尽,而他也已真真切切长眠在南山阵中的那片竹林里,他们还在那里守了十多天才离开的。 世上当然没有鬼魂,难道那真是因为自己始终难以接受事实而生出的幻象? 杨念晴望着前方高高的墙呆了许久,最终打算回去,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竟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 俊美的脸,剑眉下是一双贵气的凤目。 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同,至于到底是什么,杨念晴哪里来得及深想,只是失神地望着他,心口被满满的惊喜堵住了。 终于,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南宫大哥……” 他没有回答,微微笑了。 笑容里再也没有那分令人心疼的忧郁,多了几分傲然与果断,目光也没那么复杂,明亮如水,秋水,不够温和,透着无伤的冷意。 熟悉,又陌生。 是因为彻底解脱的缘故吗?面前这个人实实在在就是他。 杨念晴喃喃道:“你……真的是你?” 那分冷意很快变作暖暖的笑意,他点头。 杨念晴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慢慢地伸臂抱住他。 他开口道:“你没生气?” “生气,”杨念晴含泪笑道,“这个江湖本来就不公平,陶门之冤,那么多凶手都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能?” 他叹息道:“他们能活下去,因为他们不是南宫雪。” “你可以无耻一点,”杨念晴放开他,“我只想南宫大哥活着,不想看他保持那样的骄傲。” 他笑了笑,拉起她的手:“走吧。” 手指冰冰的,没有往日的温暖,杨念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默默地跟着他走。 人在江湖(上) 离开城市,山风吹远尘世喧嚣,两个人静看日落,遥待月升。 这是一个清净的小院,坐落在山腰,院子里铺着白石板地,简单整洁,只是没有花木,显得有些空空的,回想南宫别苑的富丽,恍如一梦。 阶前摆着张桌子,桌上有精美的酒菜,放着三个酒杯。 明明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不喝酒的女人,怎会有三个杯子? 杨念晴没觉得意外,也没有多问,只是平静地打量他,目光微有光华闪烁。 无论如何,她都想再看看这张脸。 春日的月光仍嫌冷了些,熟悉的脸上蒙着层薄薄的霜意,他优雅地举着酒杯,神情悠然,颇有点“对影成三人”的意境。 他不紧不慢道:“你不必着急,他们虽说糊涂,找起人来却厉害得很。” 杨念晴笑了笑:“这是你说出来的话?” “我经常说这样的话,你相信么?” “信。” “才怪。” 杨念晴看着他道:“真的信。” 印象里南宫雪是从不说这种贬讽的话的,就算对象是李游何璧,他也很少开这类玩笑,那是一种世家公子的修养,莫非心境变了,人也会变了? 若没有身份的束缚,或许他对自身就不会有那么高的要求,大可以过得更随性更快乐吧? 杨念晴摇头。 不,不是因为身份,那是种天性,他做的一切并非为名为利,更与身份无关。 可能觉得太安静,他搁了酒杯,开口道:“听说你故乡有许多奇事,不妨讲来听听。” “我们那里?”杨念晴回过神,笑道,“我们那儿奇怪的事情多了,说什么?没有轻功的人也可以飞到天上,还可以跑到月亮上去,还有电话手机,我在这里,你在临安城里,相隔这么远,我说话你也能听见。” 他提起酒壶倒酒:“那儿有公道么?” 杨念晴沉默片刻,道:“比这里更公道点,公道总是会越来越大,越行越宽的。” 他放下酒壶,没有再说话。 杨念晴没再继续沉重的话题:“你能过目不忘吧,我出道题目你做,有一辆车,车上有十个人,然后车到了一个站,上来两个人……” 他打断她的话:“去问小孩子。” 杨念晴坚持道:“有一辆车……” 他又打断她:“怎样的车?” 杨念晴愣了下道:“你就当是我们平常坐的马车吧。”说公交车他也不懂。 “有一辆马车,车上有五个人……” “不是十个?” 杨念晴噎了噎,板起脸:“题目会变的,随机而出,你不知道么?” 凤目中有笑意闪过。 被他这么一搅,杨念晴差点连题目也忘了,半晌道:“马车上有五个人,不久,车路过一个……村,顺带捎上了五个人,下去了两个,接着车继续往前走,又路过一个村,上来七个人,下去五个,然后……” 觉得绕来绕去差不多了,她才笑道:“现在请问,这辆车经过了多少个村?” 他随口道:“几匹马?” “马?” “几匹马的车?” “差不多三四匹吧,”杨念晴随口回答,提醒他,“我问的是马车经过了多少个村。” 他想也不想:“至多十个。” 杨念晴摇头:“十四个,错了!” “自然错了,十个都不行,”他慢悠悠道,“在第十个村时,车上便已有了四十三个人,马如何拉得动?” …… “你要是在我们那边,就是天才。” “我现在也是。” …… 冷冷月下,他自斟自饮,没有动过筷子,一桌的菜肴竟形同虚设,陪着他的,只有两个空酒杯。 轮廓完美的脸,秀挺的鼻梁,剑眉凤目…… 杨念晴看着那张脸许久,终于低声道:“陶大哥,你还是……走吧。” 他笑了声:“那你愿意跟我走么?” 杨念晴摇头:“不。” “怎么,你不喜欢南宫雪?” “当然不是。” 他瞧了她一眼,随意拿过她的手看了看,面不改色道:“如此,那就嫁给我吧。” 面对放诞的言语,杨念晴也神色不变:“你在说笑吧。” 他放开她的手:“舍不得李游?” 杨念晴摇头,缓缓站起身:“问题在于,你是南宫大哥么?” 他并不惊讶,也没回答。 “他自然不是。”一个磁性的声音传来。 毫无声息,一黑一白两条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庭中地上,何璧依旧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李游也定定地看着那个喝酒的人,朦胧的月光下,原本明亮如星的眼睛也格外暗淡。 他没觉得意外,只看了二人一眼:“来了。” 何璧道:“是。” 他冲李游勾了下嘴角:“我把她引来,你怎么想?” 李游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你的易容术,却忘了你若是露出真面目,不必找她,她也会跟你走的。” 他剑眉微挑:“正所谓糊涂一时。” 李游看看杨念晴,没有掩饰紧张之色:“你……” 对着个聪明人,任何掩饰都是徒劳。 他嗤笑:“他生前如此护她,如今我又怎会叫他在下面着急。” 李游松了口气,点头道:“多谢。” 杨念晴倒没有担心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南宫雪,气质变了,,偏偏长相还跟他如此相似,而且也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如果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那无疑就应该是他的弟弟,陶家的另一个神童!因为她早已知道,他是不可能拿她当人质的。 何璧道:“你不该留下记号引我们来。” “难为你们,忙了半日才找到这里,”语气是惯常的讽刺,他看着二人道,“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李游黯然:“但你实在不该将南宫兄扯进来。” 何璧也冷眼看他。 杨念晴道:“曹通判曾经说过,当年清点尸体时只少了一具,怎么会两个孩子都逃了出来?你……真是他弟弟?” 李游忽然道:“你还未看出他是谁么?” 杨念晴一愣。 “女人还是笨了点,”他承认得很干脆,“我与他不能用同一面目见人,否则必惹人生疑,毕竟我们名气都不小。” 月光映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了道冷清的影子,但那种感觉又并不陌生,牵动着脑海中一个名字渐渐浮上来,呼之欲出! 如此精妙的易容术,原来是他! 杨念晴怔怔地望着他:“你是邱大哥!” “我不姓邱。” 李游道:“自晋陶潜始,数百年来菊花的知音本就是姓陶的,菊花先生自然也该姓陶。” 杨念晴错愕。 不存在于历史的朝代,历史故事倒很相似。 “不错,”邱白露侧过身,负手道,“菊花皆盛于秋,我只是指秋为姓罢了。” 李游道:“若非我听到一个曲子,只怕还想不到是你。” 邱白露挑眉。 杨念晴冲出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露为霜,你就是陶霜。” 李游叹道:“陶门曾有一对很出名的孪生小神童,三岁即过目成诵,江湖中人曾送与他们一个雅号为‘雪玉霜冰’,哥哥叫陶雪,弟弟正是陶霜。” 杨念晴默然。 难怪他们相貌性格虽然相差那么远,每次看到仍然会觉得很相似。 一个如玉,一个如冰。 他终究去了,又怎会复活。 李游轻声道:“可惜两个神童出名不久,便遭遇了陶门之变。” 邱白露傲然道:“不错,我就是陶霜。当年父亲带着大哥从东南角门逃了出去,母亲却抱着我往北面走,中了他们的埋伏,母亲重伤不支,那时候我看到了柳如。” 若非是神童,一个未满四岁的孩子又如何记得这许多事情!从那时候起,仇人的名字已深深印入他的脑海。 他冷冷道:“柳如做贼心虚,一看到我们便急急走了,但我仍记得清楚,还亲耳听到他说出了唐惊风!当时母亲以为在劫难逃,抱着我等死,不想师傅他老人家正巧路过。” 李游道:“尊师想必就是一指医仙老前辈。” 邱白露点头。 一指医仙生性怪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何况此事又牵扯到朝廷,换作别人,只怕陶夫人就是跪下来求他,他也未必肯救的。 但这孩子若是个神童,又不一样了。 武林中人得到一个好徒弟比得到一宗宝藏都要开心十倍,一指医仙平生苦无传人,因此他当时只问了句“这孩子可是陶家神童”,得到答案后,就立即杀了守卫带他逃走了。 何璧道:“既然两个都逃了出来,为何曹通判清点尸体时,只少了一个?” 李游道:“只怕是唐堡主也一心救人,放走南宫兄之后,便暗地找了个替身,而曹通判后来发现少了的那一个,则是邱兄,这一切都是猜测,其中内情想来也只有认尸的唐堡主清楚了。” 机缘凑巧,曹通判并不知道唐惊风早已备过替身,因此在发现少了一具尸体时,他情急之下,也找了一个来顶替,为防止事情泄露,他只得请唐惊风自己出来认尸作证。陶门之事本就是唐惊风与柳如告密而起,由唐惊风指认尸体,朝廷深信不疑,唐惊风应该在认尸时就已发现了这个秘密,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因此连曹通判都不知道,两个孩子都逃过了。 “想不到唐惊风还剩了点良心,”邱白露道,“待我长大些才知道,陶门上下一百多条人命,除了我竟无一幸免,我若不为他们讨回公道,于心何安。” 他看看何璧,嘲讽:“但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未必有我的公道,朝廷绝不可能认错。师父仙去后,我一直在想复仇的法子,七年前我行游江南时,无意中认出了大哥,那时南宫前辈已经仙去,他是南宫别苑的少主。” 李游摇头:“若非你去找他,南宫兄那样的人怎会做出这些事,他原本已过得很好,你……实在不该找他。” 邱白露沉默半日,凤目渐渐也有些黯然,点头道:“不错,他的心太软。” “你的心难道不软?”何璧忽然道,“这一路上,你本可以有许多机会向我们下手。” 他傲然道:“我不必。” 是不必,还是不忍? 他们是朋友。 人在江湖(下) 李游微笑道:“曾听小念提起过你的泪菊,那日送谣儿去你的南山阵,我特地找了许久,却并没发现有这样一种菊花,那些品种都是旧的,如今看来,是被你毁去了。” 邱白露淡淡道:“你实在好奇得很。” “那时我还未怀疑你,”李游看了看何璧,“方才我的确是去找老何,也顺便去拜访了一位前辈,问出了你这泪菊的真正名字。” “泣血草。” 李游点头:“泣血草形似菊花,其实剧毒无比,这草也十分稀罕,为了找它,你必定花了许多功夫。” “不错,此草只长在塞外蛮荒穷恶之地,我三年前才找到。” “司徒老爷子与唐堡主他们纵然武功不及你,然而要杀人于无形,最妥善的法子莫过于用毒,百毒之中,试不出毒性而又最难被人怀疑的,便是泣血草。你早已知道我们会来找你,怕被识破,因此故意说成万毒血掌,没有人会怀疑第一神医的话。” 邱白露抬头望着月亮:“我用了三年时间,将它炼成毒交与了大哥,他却只亲手用过一次,是对他自己。” 说到这里,他也轻轻叹息了一声。 “大哥像极了父亲,天生仁善,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根本已不想报仇,后来我还是想办法逼他同意了。” “我原本要毁尸灭迹,大哥却不肯,司徒老爷子这些人在江湖都极有名,倘若无故失踪,门下弟子必定互相怀疑乃至残杀,他不愿再多伤性命,若非他执意如此,只怕你们查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他笑了笑,又转向何璧:“那些人的确都是我杀的,你也知道,我大哥绝对下不了手。” 何璧道:“你只要露出本来面目,冷夫人她们自然不会防备。” 因为她们将他当作了南宫雪。 邱白露皱眉道:“我们最初并不知道叶姨的真实身分,不过是请她帮忙对付唐惊风,见到唐惊风的尸体后,我才发现叶姨原来会万毒血掌,此事出乎意料,我也想不到,唐惊风的女儿会喜欢上大哥。” 纵然是仇人的女儿,南宫雪始终还是不忍伤害唐可思的,他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为的就是怕弟弟回来对她下手吧,却没想到唐可思伤心之下会自己跑开。 “当初向小念下‘寂寞梧桐’的也是你,南宫兄执意要救她,为了不露出破绽,你只得自己出来救了她。” 就在南宫雪忍不住站起来要去找他的那一刻,他不得已现身,替她解了毒。 邱白露看着发呆的杨念晴,终于点头道:“他带你走的那日,也是我用蚀心附骨散将他逼回来的,想不到他竟忍了那么久。” 心又痛起来。 那一剑刺来,他挡在她面前,还有马车上那样的目光,一切都是真的,南宫雪没有骗她,他的确是想带她走,也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回头。 然而,他的亲生弟弟将他逼了回来。 眸中无数愧疚之色掠过,邱白露自嘲地摇头:“后来我才发现这一步走错了,我实在不该逼他回来,我并没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对曹老头用毒。” “他故意提点我线索,引我去查他的身世,”李游黯然道,“他是在护你。” 杨念晴闭上眼睛。 当初在马车上,他强忍痛苦,却还是紧紧抱着她恳求“不要回去”。 而醒来的那个黄昏,他会有那种凄凉忧伤的目光,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回来了,或许那时他便已下定决心,为自己安排了一条不归路,将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身上,为的,就是维护他的弟弟。 许久的沉寂。 “他根本不必这么做,在你们面前真相始终会揭开,谁也护不了,”邱白露淡淡道,“昨夜,陶门最后一个仇人、昔日的大内高手,已害心痛病而亡。”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光一闪:“但如今我若是不回来,你们以为会找得到我么?” 何璧摇头:“不能。” 他笑了。 剑眉一挑,俊美的脸映着朦胧的月光,桀骜不逊、始终带着几分冷意的笑容,他整个人看上去就犹如一枝傲霜的寒菊。 看着手上忽然间多出来的方笺,杨念晴愣了愣:“这……” “是药方,”他不再看她,“李游的,回去叫他看看便知道,千万不可弄丢了。” 李游的?杨念晴疑惑。 瞧瞧李游,却见他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 干净漂亮的手指提起酒壶,晶亮的酒水缓缓注入白玉的杯子里,折射着月光,透出一种格外纯净的美丽。 三只酒杯,一切尽在预料之中,他早已在等他们。 “我是极少喝酒的,”他似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放下酒壶,看着二人,“如今,你们可愿陪我喝一杯?” 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僵硬的笑意,何璧看着他点头:“老朋友喝酒,自然要陪。”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没有感动:“不怕有毒?” 何璧不回答,却皱眉道:“你确实不怎么喝酒。” 他一愣。 李游端起酒杯看了看,也叹道:“比起南宫兄,老邱对酒的品位实在不怎么样,在下也想去卖酒了,掺水也能卖给你,这酒差得要命。” 他也一饮而尽。 熟悉而又陌生的凤目中,渐渐漾起笑意,越来越浓,久久不散。 在那傲然的身影倒下去的时候,杨念晴泪眼蒙蒙,心中却始终弥漫着一片浓浓的、化不开的温馨与感动。 她依稀看到,旁边,那双阴沉冷漠的眼睛里竟有微光闪闪。 一个“神”居然也会有泪。 一路上,他完全可以有许多机会向他们下手,阻止他们继续查下去,但他没有——他们是他的朋友; 他也可以逃走,以他精妙的易容之术,从此绝不会有人能认出他,他可以永逸江湖,然而他没有——他不屑。 一个骄傲到极点的人。 他喜欢菊花,别人都叫他菊花先生,他经常说起这样一句话:一个人倘若连草木之命都不珍惜,又何必去救他的命? 然而这样一个人,亲手断送了许多条人命。 有该死的,也有无辜的。 这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一个连草木都这么珍惜的人,没有理由不珍惜人命,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他依然做了。 一切缘于一个执念。 或许开始他只是想为自己的父亲、门人平反,为那一百多条人命讨回公道,将那诬陷陶门的凶手绳之以法。 然而,这个世上没有他的公道。 他再有名,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个江湖人士而已,朝廷根本不可能向他认错,何况他手上也没有任何证据。 他不甘心,于是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并且,带上了他的哥哥。 他错了吗? 他只是不愿让那些无辜的门人死不瞑目,不愿让害死他们的凶手逍遥法外罢了,否则,他会永远愧疚,于心不安。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尾声 燕子斜斜,柳絮飞飞,暮春的情致格外妩媚。 那对兄弟已永远长眠在美丽的南山阵,那片小小的竹林中。而走的时候,那些竹子也都已经萌出了许多嫩嫩绿绿的新叶。 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田间地里,无数身影忙碌其中,每张脸上都带着愉快之色,不时还有熟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偶尔从山外传来几声杜鹃的叫声,催促着人们辛勤耕作。 马蹄答答地响着,声音细碎,透着几分悠闲,一辆不怎么显眼的马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驰在小道上。 赶车的,是个白衣公子。 洁白明快的色调正如同眼前的春光一般,明朗张扬,漂亮的眼睛里始终透着欢快的笑意,他闲闲地靠在车门上,手上虽然握着鞭子,却并不曾挥过一下。 旁边还坐着个黑衣人。 挺直的鼻梁,鼻尖却略略往下勾起,使得那张俊美的脸多了几分冷酷。他的坐相显然比那位白衣公子要好得多,坐得端端正正的。 现在,他正和白衣公子说话。 “水玉?” “是做什么眼镜,要送老爷子的。” “也好,你家老爷子该不会再嫌无趣了。” “我只怕他太有趣。”头疼。 “老邱送你那方子可还在?” 李游瞪眼:“你要用?” 见他这副模样,冷漠的脸上露出看笑话的神色:“他对你关心得紧,想是看你太讨女人喜欢,怕日后犯愁,专程留个治肾亏的方子给你。” 李游哭笑不得:“看来你倒羡慕得很,送你如何?” “既是给你的,我又怎好意思夺人所好。” 停了半晌,何璧叹了口气:“我只是未想到,那种时候了,他还会开你的玩笑,留这么一份贺礼,居然还叫她亲手交给你,实在妙得很。” 李游没好气:“我也没想到。” 马蹄答答,车轮吱吱。 双目变得黯淡了些,他望着前方轻声道:“我倒宁愿他现在也能时常回来,跟我开开玩笑。” “事情已过去了,”何璧拍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他还是我们的朋友。” 长长的睫毛扇了下,他看着肩膀上的手笑了:“是。” 一个人若永远都让自己活在内疚与伤怀之中,那他还不如早死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友人不在,友情长存。 李游摸出药方:“这笔好字我留着,但他的好意我用不上,你要就抄一份去。” 何璧扭头看看身后车门:“原来不敢再去了,我只奇怪,你不是很会对付女人么,怎的怕起她来?” 李游不语。 何璧道:“你打不过她?” 李游瞪眼。 “我知道你不会跟女人打架,但你的轻功不是练来逃命的么?”何璧自顾自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你难道连跑也跑不过她?” 李游终于叹气:“懒猪也跑得比她快。” 何璧道:“那你怎会怕她?” 李游默然片刻,苦笑:“说实话,这件事我已想了许久,也不明白。” 何璧移开话题:“昨日接到信,江南宇文家出了些怪事,下个月……” 李游急忙打断他:“你不必说了,我是不管的。” 何璧不急:“待我说完也不迟。” 李游摇头:“你几时说完过,说不完我必定会奇怪,一奇怪就要去替你查了,你就不能让我多闲几个月?” “好,”何璧倒不再勉强,点点头,忽然又提高了声音,“听说如水轩的秦如水……” 李游赶紧摆手:“停!” 何璧果然停住。 李游一脸头疼与无奈:“都过去许久了,其实说起她的事,普天下的人都不相信我,但连你也不信么?” “我信。” “你只说给不信的人听。” “我可以不说。” “但我要帮你查案。” “是。”何璧不仅承认了,而且还面不改色。 “你以为我会怕?”李游瞪着他,“其实就让她知道也无妨的。” 何璧想也不想,又要张口。 “停!”李游哭笑不得,俊逸的脸上露出更多头疼之色,“我是说,其实就让她知道也无妨,只不过,还是有些麻烦。” 何璧道:“你明白就好。” 李游掀起车帘看看里面,这才转回头瞧着他:“要挟朋友,这种事你做起来倒是容易得很,难道就不觉得惭愧?” “想到你也要挟过我,我就一点也不惭愧了,”何璧慢吞吞道,“你家老爷子该不会再捆你,如此,你岂不是太闲了些,没有女人会喜欢一只懒猪。” “我这只懒猪实在比你还忙。” “你也喜欢查案。” “但在下也要娶老婆生孩子,”李游直起身,一本正经地瞪着他,“在下身为李家子孙,又聪明又孝顺,自然该以李家大事为重,何况,咳……她怎舍得让我跟你四处奔走,辛苦查案?” 何璧瞧了瞧他,正要说话—— 身后,车门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一个脑袋探出来:“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 ※※※※※※※※※※※※※※※※※※※※ ----------------------------------------------< 必读内容 >---------------------------------- 感谢朋友们一直以来的鼓励与支持……还有漫骂(极不情愿,不过好歹骂我也要专程打字,辛苦还是有的),被题目骗进来的朋友,小蜀也很真诚地向你们道个歉。 感谢补分的朋友,不过请大家补分时注意下,复制内容是刷分,打字麻烦我理解,所以大家若有心,补个两三章就好,长评则更为感激:) 每篇评必看。 感谢不落落落、懂树、caicai、萧璞、堕、sunny55555、湮灭某心、julialala的长评- - 友情提醒: 若您没有心情听我罗嗦,也没有疑惑需要解释,请直接跳到最后两行; 若您心情尚好,又有疑惑存在,请继续往下看。 -----------------------------------------< 爱情 、友 情 、亲情 >------------------------------- 很遗憾,这篇文虽名为言情,小蜀还是忍不住写了更多的友情与亲情。 一个张扬的时代,爱情的地位已被我们抬得很高,不需要我画蛇添足。当然,我还是写了它,同时带上了自己的浅见。 历来小说电视对“殉情”的描写都充满了神圣的赞美,我却十分反感,你说我这人不够浪漫也好,总之,活着的人才最重要,我们更需要的,是生前的珍惜与关爱。 殉情固然美好,却没有人一开始就希望它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我心里,真诚的友谊与真挚的爱情是可以媲美的。而如今,抱怨朋友的人总是比赞美朋友的多。 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交朋友,不是为了可以让他替你办事的。 常说“雪中送炭”,你的朋友却只送来一件破衣服,你若能想到他是因为没炭可送的缘故,或许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朋友,他能为你破例做一件事,你都应该觉得幸福与感激,何必苛求太多? 不论爱情亲情还是友谊,若想得到最真切的那一种,都需要你我的理解、忍让与付出。 你说是不是?:) ----------------------------------------------< 人物与生活 >------------------------------- 本书虽写复仇,却意义不大,呵呵,现代社会有深仇大恨的情况并不多,只能说希望朋友们看了之后,在某些事情上能尽量放下执念,彼此多些宽容,想必会快乐许多:) 至于文中的男主,两个“神”和两个“人”,也不算完美,几乎都毛病一堆,可这样几个人凑在一起,也会在江湖上做出许多大事。 最终把女主给了李游,因为他的乐观与生活态度正是我所欣赏的,虽然现实了些,但一个人的确不必整天生活在阴影中。 生活就是为了快乐,天天难过伤感又有什么好? 何况,有一个懂得容忍与体谅的人在身边,不论是朋友或夫妻,应该都是件幸福的事。(这也是我让女主原谅李游的原因,李游根本不算出轨,倘若何璧死了,相信他也会去守一夜的。生活中,夫妻间心情不好互相疏忽的情况很多,若真如朋友们所说,犯点小错就永不回头,各位今后又如何去维系家庭?错误也有尺度约束,白头偕老更须要双方共同努力。当然,你家老公号称“耙耳朵”的除外。权当我个人观点,不同意见请保留。) 从内心来讲,我其实是偏爱南宫雪这个悲剧人物的,因为他的角色定位,我被朋友们骂惨了,代价也算不小。 为报仇而伤害另一些无辜的生命,同样的情况若放在我们身上,的确有许多人会选择苟且地活下去,或许还会活得很好。 我只能说,因为他们不是南宫雪。 李游与何璧明白,所以他自尽的时候,他们没有劝,或许这种行为不被别人理解,但俗气的友情现实已经够多,不必加到南宫雪身上,他不需要。 笑,生活本来就俗,所以大家可以尽情想象和yy:) ----------------------------------------------< 三个解释 >--------------------------------- 有关女主做梦问题,我本想解释为她经历了时空转换,所以对特定时间上的事感应能力强一些,不过后来发现这解释实在俗了,没脸写出来,干脆略去不写:) 至于黑四郎与南宫雪的比较,杀手的确杀更多人,但也失去了亲人朋友名声地位,生活暗无天日,我以为,南宫雪是不能与这类人相提并论的。 又或者说,在当时,人们只不过将杀手当作一件武器而已,于他们来说,何尝不是悲哀?这也正是无花要死而中原一点红能活的原因。 当时的公道很小,还没有达到现代的程度,正如李游所说,如果要真正的公道,就必须与某些人为敌,不能,那就只能遵从眼前这个小的公道——杀人偿命,而武器可以不追究。 这个问题不必多说,许多朋友也明白了,不明白的,只好预祝您什么时候也穿过去,召集众大侠开个座谈会,主题是《有关取缔杀手职业的问题》。 还有人怪罪何璧,严格说来,何璧的确为朝廷办事,他所维持的,也始终只是一个小小的公道,但在一个没有大公道的社会,若是连小公道也放弃了,岂不是更乱套? 所以我不认为他有错。 正如法律有漏洞,可如果因为这个我们就不守法,那会有什么后果? 人们的认识有多高,公道就有多大,公道自在人心。 ---------------------------------------------< 友 情提醒 >----------------------------------- 我不是以写作为业,工作已经够累,若文里也要玩些手段,只怕早已累死,“写得轻松,看得轻松”是我追求的境界。所以我的文里有平凡女主,也有聪明人,但绝没有太复杂深沉的心机,不会有时刻权衡利弊的矛盾角色,没那个心情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想法去塑造这类人物,或许是现实太多厌恶了吧。我从不写坏到底的恶人,以后也将一直延续这条路线,朋友们若不幸被雷到,我先内疚个:) 下一部或许是喜剧,正剧写多了不舒服。 ------------------------------------------------< 更 新 >------------------------------------ 本文已完结,若朋友们看到更新,有两种情况: 一、修文; 二、番外(最近估计不会出现此类情况,所以看到更新大家不必点进,等新文大纲弄完再好好写吧:) 昨儿兴趣来了写俩番外,一个带点h~,一个南宫的,结果都嫌差劲,被小蜀果断删掉,郁闷,我怎么就不擅长弄那玩意?超级欢迎朋友们写番外类长评,一起写吧,估计比我会写的也多- - ------------------------------------------------< 音 乐 >------------------------------------ 应要求,公布背景音乐 全文+尾声 神思者kyara 第6章 赞比亚之舞 第10、66章 雪千寻 第24章 无尽的路 第37章 驰骋神州 第72、76章 班德瑞童年 第80章 英雄的黎明 ------------------------------------------------< 感 谢 >------------------------------------ 总之,感谢朋友们阅读本书,也真诚地感谢一直以来支持小蜀的朋友,纵然看的过程中有什么不愉快,还是希望大家能轻松地挥挥手,说声88吧:) 李杨番外 “……就这里吧。” “想好了?不许反悔的。” 两个小孩子面对面蹲在院子里,一男一女,女孩子长相甜美,一袭葱绿色的衣裳更衬得她整个人灵动十分,好似春日里嫩嫩的小树。 男孩子略大些,十来岁模样,紫色的衣袍衬着俊俏的小脸,眼睛明亮如水波,一对长长的、细密的睫毛微微向上翘着,十分俏皮。 他漫不经心往地上瞧了一眼,随手拿起块小石头划了划,又扔掉:“快点,该你啦!” 女孩嘟着嘴:“人家要慢慢想……” 正在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你好你这小混蛋!” 闻言,女孩忍不住嘻嘻笑了:“李哥哥分明叫李好,怎的又成了混蛋。” 小孩瞪她一眼,赶紧站起身拂了拂衣袂,笑道:“你先回去,我娘找来啦,今日不玩了!” 女孩不舍:“几时再赌?” “明日后日都行,我有空再来找你……还不快走,别叫我娘看见,她不喜欢你们围着我的。” “李哥哥说话算数,我等你哦。” “是是是。” 女孩这才开心地走了。 几句话工夫,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妇人匆匆走下游廊,站在了小孩面前,小孩立刻转了转眼珠,规矩地垂下头。 “你妹妹呢?” “在跟何大哥打架,何大哥说她的画难看。” “卡通画哪里难看了,是他们不懂欣赏!”杨念晴道,“她才七岁,怎么打得过何平,你不去帮忙?” “何伯伯也在,何大哥不敢还手的,”小孩笑了,“我过来时他正被妹妹追得没处跑,跳到亭子顶上去了。” 杨念晴失笑,又想起一件事:“你叫他伯伯?叫何叔叔才对!” “他说他比爹年长。” “胡说,你爹比他大,没见何平都叫你爹伯伯吗!” 小孩嘀咕:“那是当着爹的面,何大哥不敢不叫。” 杨念晴道:“你听谁的?” 小孩苦着脸:“可当着他叫叔叔会挨揍的。” “你挨揍了?”杨念晴忍住笑摸摸他的脑袋,又疑惑地望着院门,“刚才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好像是莫老爷子的孙女?” “是她,”小孩一脸头疼,“她总缠着要我教她写字,还有王伯伯家的妹妹、卫家姐姐,还有柳院士的孙女……她们不敢找何大哥,都来缠我!” 杨念晴不以为然:“那就教呗。” 小孩叹气:“她们都会写得很,哪里要教,分明就是想跟着我玩!” 杨念晴这才明白过来,弯腰将他搂在怀里,顺便在那张俊秀的小脸上亲了亲:“儿子有魅力!” 小孩尴尬地挣扎,叫起来:“娘,别叫人看见你这样!” 杨念晴放开他:“那个莫家小妹妹很听话啊,你怎么打发她走的?” 小孩擦擦脸,扯了扯衣裳,没好气道:“她当然要听我的话了。” 杨念晴挑眉:“哦?” “我跟她们打赌,谁下五子棋赢了我,就让她跟着玩,”小孩忍不住满脸得意,“不过她们肯定是下不过我的,我就清净啦。” 打赌?杨念晴沉了脸,想也不想就扬手一巴掌过去:“叫你打赌!” 小孩赶紧一个翻身避开,跃上了旁边的大树,气得直嚷:“干什么又打我!” “打的就是你!”杨念晴仰脸望着树上,骂道,“不好好读书,就跟你爹学这些手段,他还教了你什么!” 小孩转了转眼珠,突然嘻嘻一笑:“爹爹说,除了老婆,挨女人揍的是笨蛋。” 杨念晴伸手指着他:“你给我下来!” 小孩不是笨蛋。 杨念晴怒道:“你下不下来?” “不下来,”小孩眨眨眼趴在树干上,俯视着她,“下来就要挨揍,你是娘又不是老婆,挨女人的揍爹会笑话的。” 杨念晴气得笑了。 母子二人正僵持着,一个磁性的声音传来:“又闯祸了?” 眨眼之间,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双目满盛愉快之色,长长的睫毛潇洒而张扬地翘着,乍一看这个人简直就是树上那小孩的放大版,只是更成熟许多。 “爹爹!” “盈儿呢?” “什么赢,她总是输,她与我下五子棋输得慌了,何家大哥又笑她的画不好,她就恼了,追着何大哥打,”小孩笑嘻嘻道,“不如让她跟弟弟换个名儿好了,她叫李书还差不多。” 李游忍住笑:“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杨念晴故意板起脸,“快把他给我弄下来!” 李游果然不多问,冲小孩道:“下来!” 小孩不肯:“娘要揍我。” 杨念晴推推李游:“你不想挨揍吧?快想办法把他给我拎下来!” 李游苦笑:“他做错事,如何揍我?” “他轻功这么好,都是你教的!” “夫人成日追着他揍,不好才怪。” “我不管,揍不了他就揍你。” 话音未落,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好儿,过来陪我下棋!” 虽然那张老脸已被岁月无情地侵蚀了,却仍旧比大多数同龄老人都好看得多,而且脸上还有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对长长的睫毛居然也美美的翘着。 比起面前一大一小,这张脸上更多了几分严肃。 小孩如见到救星:“祖父,娘要揍我!” 老人看看旁边的杨念晴,正色道:“必是你不听话的缘故!过来下棋,没出息!揍两下有什么,小孩子不挨揍长不高,下来!” 杨念晴挑眉道:“老爷子英明,让你长高点。” 小孩急了:“祖父!” 杨念晴再推李游:“去把他拎下来!” 李游露出头疼之色,瞪着小孩:“听见没有,你怎能如此不孝,看着你爹我挨揍?” “挨揍才能长高。”小孩笑着说完,一纵身消失在了墙外。 感受到身边的杀人目光,李游喃喃道:“我去替夫人教训他!” 身形一闪也不见了。 “你们两个今天晚上不许吃饭!”杨念晴没好气,转向老人求助,“老爷子……” 一声咳嗽打断她,老人威严地点点头,怒道:“不像话!你放心,为父这就去教训他两个,必定替你出气!” 眨眼人也不见了。 杨念晴失笑。 冷不防一双手臂从后面伸来将她抱住,耳畔的声音也带着笑意:“夫人少生些气,必定会年轻好看许多。” “我现在很老?” “差不多。” “你自己的儿子也不管管!” “老爷子在,我如何敢管?老爷子就是怕我揍他才追出去的,”李游摇头,“为夫不想长高,也不想再被老爷子揍。” “你们合伙欺负我?” “岂敢,为夫也让你欺负一次?” “我?”莫名其妙。 “对,”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在下今晚就让夫人欺负,夫人在上……” 不等他说完,杨念晴抬脚就踩过去。 他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夫人注意形象,不能当悍妇。” “老婆揍你敢还手?” “自然不敢,”李游瞧瞧那拳头,苦笑,“可如今是大白天,叫下人们瞧见我被夫人欺负,岂非太没面子了?” 杨念晴忍住笑道:“那不叫他们看见?” 他叹气:“好。” 门,关上。 隐隐有声音传来:“你干什么?” “让夫人欺负。” “谁跟你说是这个了……” 南宫雪番外 “习武并非为了杀人。” 父亲一向淡泊仁善,纵然在漫天的火光中,他浑身都是血,却依然咬牙抱着我微笑,虚弱地叹息:“不怪他,他只是为了小然吧。” 白姨?我不太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心里很害怕,方才有个黑影闪过,围着我们的几个人忽然全都倒下去死了。 十二年后的一天,我路过唐家堡,无意中竟见到了白姨,想不到她已经嫁给了唐二叔,改姓叶,而且她已不认得我了。 原来如此!父亲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我刹那间明白了一切,险些不能抑制心中伤愤。 父亲说不怪他,何况我已答应过义父。 这一切的事端竟然是个女人。 作为一个真正武学至上的人,义父配得上他那把剑,他怕我出名,可我还是出名了。我不喜欢看见身边有太多悲惨的事情,这世上罪恶悲伤之事已经太多,就让它少一些又何尝不可?这种想法是可怕的,决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因为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我明白,所以更不想与人走得太近。 然而,随着那薄薄的面具蜕下,赫然是另外一张脸! 那一刻我惊呆了,这张脸实在太熟悉,因为它原本就是长在我身上的,可这世上还有谁能与我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想不到吧,如今是我来替你治病,”他笑了,“我也想不到你还活着,大哥。” 劫后余生的庆幸,乍逢亲人的激动,我们紧紧握着手,在灯下流着泪笑了许久。 我有了兄弟,最亲近的人,有没有朋友已无关紧要。就算是最亲近最信任的朋友,为了一个女人也会毫不留情地对你下手,交错朋友,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悲哀。 我很快就有了朋友。 两个出色的朋友,领着别人登门求救害我丢了五百两银子的朋友,他们很妙,一个毫不客气,一个懒得有趣,居然还喜欢斗嘴,似乎总是开心得很,有他们在,就算身边有再多悲惨的事情,也绝不会叫人烦恼伤感太久。 与那样两个人把酒玩笑,闲话江湖,的确是件畅快之事,也很轻松,那是一种奇妙的愉快。 这种愉快让我担忧。 他们绝非小人,我努力说服了自己,还是忍不住苦笑,一个人决定交朋友的时候,都会用同样的话来掩饰吧,父亲当年是否也如此? 如今我作了同样的选择。 报仇?当听到弟弟的决定时,我迟疑了。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朝廷绝不会认错,何况……” “你向老苑主发过誓,我却没有。” 弟弟没有变。一旦认定了的事,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正如小时候为了拿到案上的砚台,他被砸得鲜血直流,却还是一声不吭地爬过去,将掉下来的砚台抱在手里,抱得紧紧的。 我没有再劝。 可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纵然报了仇,有那两个人在,也必会暴露身份,朝廷怎会放过他?那两个人何等聪明,又是我们的朋友…… 他傲然道:“若是毁尸灭迹,他们从何查起?” 毁尸灭迹?我没有同意。 他看着我半日,突然笑了:“你太像父亲了。”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他,我阻止:“不能冒险。” “你对别人心软,就不怕害死自家兄弟?”他轻轻叹息,站起来走了,我却浑身冰冷。 几年后,一个瓶子放到面前的桌上,血红的颜色是那样刺目。 “我想了想,还是用毒最合适,”他淡淡笑着,神情是那么的毫不在意,“这毒少见得很,我用了三年才炼成,纵是被他们发现,也试不出毒性的,到时候他们自会来找我。” 他果然没有放弃。 我犹豫道:“父亲没有怪他们。” 他冷笑:“但你还有母亲,你又怎知她不恨?” 我无言以对。 “母亲无辜,陶门上下一百四十六条人命何其无辜,当初那个姓白的女人总缠着父亲不放,这才给我们带来灭门之祸,如今她竟与唐惊风过得快活自在,你又怎知母亲不恨,明叔他们不恨?” 他看着我缓缓道:“当年母亲为了护我,生生被砍断了双腿。”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忍不住发抖。 他却格外的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没了双腿,她仍撑着不肯昏过去,一直到师父救我走,都未能瞑目,你道她恨不恨。” 恨不恨?我不敢深想,有仇不报,让弟弟独自冒险,母亲不会原谅我,陶门上下一百多个冤魂也不会原谅我吧? 违背誓言,又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义父? “有仇不报,活这许多年又想做什么?”淡淡的声音,一字字敲在我心上。 我不能回答。 二十多年,自答应义父不再报仇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尽力忘记那夜的事情,整理家业,吟诗作画,游历山水,与两个朋友把酒言欢,我以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却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为何而生?我活下来究竟为了什么? 安心做南宫别苑的少主,扶贫济弱,谈笑江湖?其实,这世上的许多人不都是这么过的么? 可我与他们不一样。 那一夜,我又梦到了漫天的火光,父亲,还有母亲…… 我不能叫弟弟独自去冒险,或许他也早已料到我会同意,既然不知道为何而生,被自己的弟弟算计,总是强过别人的。 “有你帮我就好,”听到我的决定,他果然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笑了笑,“真想保全我,你可舍得几个人?” 无辜之人。 世上为何总要有这许多杀戮之事?这个计划并不完美,我绝不能可怜别人,否则会害死他。 我为何而生?也许注定了只有报仇。 天上掉下来一个丫头,穿着奇怪的衣裳,说着莫名的话,出乎意料的胆大,遇事也比寻常女孩子冷静得多,一举一动根本不像个姑娘家。分明无处可去,却无半点该有的惊慌可怜之态,令人心生赞赏。 每个人都怀疑她别有居心,但她实在不会说谎的个性,让每个人都放了心。 原来她也是举目无亲,一如我当年那般,还会笑,看来她还不知道无依无靠的可怕,或许永远不要知道也好。 谁也想不到,这世上会发生捕快与凶手一起查案的事情,更想不到的是,一个姑娘对这种血案也有兴趣,她让我叫她小念。 有朋友在,路上不会寂寞。 救黑四郎的是弟弟,他并不知道,我却决定放他离开了,他是李游的朋友,倘若再继续下去,必会发生一些不得已的事。 人在江湖,是不是都会有许多不得已? 他们是如此的信任我,相信我被人陷害,我最终仍选择背弃,也算是件悲哀之事。唐惊风与柳如背叛父亲的时候,可曾有过同样的愧疚? 小念来安慰我。 她看出了什么? 直到确定她只是怕我难过内疚之后,我才松了口气,这是个聪明的丫头,最好不要让她卷入这些事,我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谁知她难过地告诉我,在遇险的时候,她被朋友抛弃了。 我既好笑又诧异。 女人也有朋友?出嫁前多被宠在闺阁里,偶尔相聚也不过是比赛玩笑,发发小脾气,之后出嫁从夫,她们会知道什么是义气,什么是朋友的信任与背叛?对了,她不是这里的人,她们那边的女人会状告丈夫纳妾,男人要有“三从四得”。 想到这,我又忍不住笑了,这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无论谁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都不会太好受的,还是不要让她失望吧。 她很相信我的话,也很容易原谅别人,晚上还做了一盘奇怪的点心为我过生日,想不到她那么用心。点心的名字很特别,说是蛋糕,我还未尝,她就紧张得脸红了,原来是第一次做,难怪李游与何璧都不做声,我自然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 我尽可能慢地吃着那块蛋糕,看着她松了口气的模样,想笑。 其实这蛋糕味道实在不太好,我平生从未吃过比它更难吃的东西,倘若今后我每过生辰她都做这个,那还是不要再过的好。 今后?我猛然惊回神,怎的想这些! 父亲会落得那般下场,岂不正是因为女人? 她在有意接近我,数次言语试探,大胆得没有半点掩饰,我选择了回避,却没有瞒过弟弟。 “她与此事无关。” “舍不得?” “她总是我们的朋友。”连我自己也明白这借口可笑至极。 他果然笑了:“想不到大哥还与女人做了朋友。” “杀她并无必要。” 他没有听我的话,还是向她下了毒。眼见那顽皮的丫头白天还在跟李游说“爱美之心,”晚上就毫无生气命在旦夕,心中竟是着急不忍,他到底还是及时出来解了毒,否则,或许我真会去找他。 难道真的过分紧张了? 事后,她的胆子并没变小,居然跟我开起玩笑,引得我开始担忧,这丫头满口胡言乱语,会不会嫁不出去? “你不是说我很好吗,嫁不出去就来祸害你好了,这么英俊温柔的丈夫,带出去多风光多有面子啊。” 脸厚!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也生平第一次有点心动。或许这样真的不错,倘若没有发生这些事的话…… 心底一凉。 终于有一天,她戴上了李游的簪子。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今后不必再多想了吧,这些事忘记起来岂不是容易得很? 然而,弟弟杀了江湖谣。 她病得很厉害,似乎还在做噩梦,那种表情透露出来的情绪很熟悉,因为我也有过,是最亲近的人离开后的绝望与恐惧。 我犹豫了。 李游是朋友。何况此时我若离开,弟弟便没有理由再跟着他们,他苦心复仇,又怎肯半途而废? 来不及多想,弟弟向唐惊风的女儿下手了。 她也不见了! 他会不会已对她下手?夜已深,我几乎找遍整个园子,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她。露气很重,她只是穿着薄薄的衣裳坐在地上发呆。 心中突然一疼,她再比普通女孩子坚强,却始终只是个女人,伤心之下便不会照顾自己了。 她想走。 语气很轻松,听着却叫人心痛,或许这真是我的机会,让我回头,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般平静地活下去,因为我要照顾她,今后,两个孤独的人谁也不会再孤独。 二十多年前,唐二叔为一个女人背叛了朋友; 二十多年后,我同样做了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兄弟和父母的事情,居然还是为女人。 弟弟以为自己料定一切,却始终不知道另一件秘密,我会使剑。那柄剑决不会伤到我,但让那个人活着会害死他,终究是我先对不住他。 我杀了人。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今后我永远不必再管这些事情了,我要带她回家,这一生只要用心经营我们的家就好…… 那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我回来了。 睁开眼,一切如故,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原来机会至始至终都没有给过我,我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不肯放弃报仇,也绝不会允许半途出什么差错。 她带我回来了。 我们的家?那个家…… 这样也好,或许,我活下来只是为了来结束这一切。 是该结束了。 酒缓缓注入杯中,很慢,弟弟的手却开始发抖,他已看出了我的意图,让这一切结束,只愿他能明白,他不会放弃性命的。 面前这个老人教人忍不住叹息,心中一直背负着这么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系到全家老小的生死,想必许多年他也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吧,同样的可怜。 李游该要回来了,他是聪明人。 眼见昔日的仇人举杯,仍会不忍。弟弟说得对,我的心不够狠,所以才会从头到尾都被他算计。不怪他,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状,怎能轻易释怀? 李游赶回来了,如我所料。 我终于可以结束它了。 这个秘密已经埋藏了整整二十四年,此时揭开,必会有许多人受到牵连,他们不忍开口相求,我却明白,他们自认没有交错朋友,我何尝不是。 能教这世上少一桩杀戮,何必吝惜什么名声? 冰冷的酒喝下去,全身热得灼人。很奇怪,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只是始终有一丝淡淡的滋味萦绕着,有点惆怅,有点惘然……是什么呢。 头越来越沉,眼前也越来越模糊,我听到了哭声。 是她在哭? 世上为何总要有这许多悲惨之事?倘若当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伤心事了,该多好,多好…… 握住她的手,突然有些后悔,我原本不想让她看见的。 于是我对她笑。 这样,她再想起来的时候,可以不必太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