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怀(民国)》
惊错春意(一)
月上柳梢,夜色蔓延。
快到关门的时刻了,店员开始检查书架,把翻看过的书籍摆放整齐。
顾客已经减少了许多,整理的间隙,他发现那女子还捧着书在专注地阅读。
从下午三点钟起就待在角落,几乎没有移动过。
她梳着一撮式刘海,穿了身薄荷绿绣茉莉的袄裙,安安静静。
书店每日的人流量不小,这等清秀佳人少见,怕是哪位来江州不久的大小姐吧?
他猜想着,不忍心打搅她,刻意放轻了手脚。
然这时,许是感觉到天色已晚,她素手一抬,意犹未尽地将书合上。
再不回去,母亲定会担心了,付清如慢慢走向门口。
经过两排书架,无意地转眸,她看见一个青年在书架旁东翻翻,西看看,浏览着图书。
大概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略显得有几分吃力。
他似乎已经找很久了,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书。
付清如本朝前走了两步,想想又顿住,退回去轻声问:“你在找哪本书,兴许我可以帮忙。”
似温风拂耳般的声音引得他一愣,下意识地放下手臂看过来。
付清如才知道他其实身形颀长,只是坐着的缘故,才没那么高人一等,不自觉稍稍后退。
男人鼻子很挺,脸部线条并不文弱,显得十分英朗。眼眸那点墨色若远山后无尽的子夜,深邃中被暗淡灯光映出微弱光亮。
月白马褂套着雪青色长袍,淡化了那份锐利,平添一缕柔和。
他抿着淡薄的唇,打量她须臾,不温不火道:“看小姐样子,不像店员。”
付清如揣摩他的语气不太友善,遂欲离去,“我只是见你找书不易,顺便问问,你若不需要,我走便是了。”
“慢着,你知道《三笑姻缘》吗?”
她有些诧异地停下。
难怪他不询问店员,换成她,如果是个堂堂七尺男儿,大约也不好意思。
如今虽然已是民国初,新鲜事物迭起,不会像清朝那样兴文字狱,但这种因某些格调不高的言辞和庸俗的描写被禁毁的书籍,一时仍是不太好拿得出台面。
她倒是好奇他要这样的禁书有何用。
“你不必找了,这种大书店怕是没有的。倘若你真想寻,不妨问问私人小店或黑市。”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在面前定定地注视着她。
付清如被他毫不避讳的灼灼目光盯得不自在,不禁捏了下裙子。
察觉到她微微惊慌,他却突然笑了。
嘴角轻轻勾起,他竟推着轮椅靠得更近几寸,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却不似方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懂的倒不少。”
付清如先是一怔,复而咬唇,“你怎知我未出阁?”
他漫不经意地说:“猜的。”
白净的耳垂不受控制泛起红霞,付清如想到他问的书籍及自己的回答,觉得是被对方戏弄了,更是有点懊悔多管闲事。
偏偏此时,男人又坦然退后了。
大概是直觉,她笃定他绝非等闲之辈。
与陌生男子长久闲聊终究不妥,付清如再无交谈的心情,也未告别,就自顾自转身,快步走出了书店。
匆忙的步履立刻被外面漫天的大雨阻拦,她望向天空,无可奈何地吐了口气。
暮色深垂,雨势没有消减的迹象。
三月初旬的夜晚仍携有倒春寒,何况下着雨。风吹着长发,她忍不住拢紧手臂抵挡凉意。
恰此时,一辆黑色洋轿车刹在了街边,溅起的水花随流水散去。
她还在发怔,忽听身侧响起一道低低声音:“我送你吧。”
突兀的话戳破静谧空气,付清如吓了一跳,偏头瞧,方发现男人推着轮椅不知何时出来了。
“不必了,我……我有人接。”
他仿佛也不着急拆穿,没有继续邀请,缓缓移至车旁。
石磊拉开后座车门,恭敬地弯腰。
“谢谢你。”她终于还是妥协了,声如蚊呐地说。
在扶住轮椅起身之际,如愿听见答复,他像早预料到她会答应般,只颔首应允,在石磊的协助下低头进了车里。
付清如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跟进去,却有意往车窗挪了挪保持距离。
石磊看了后视镜一眼,“三少,回官邸还是老宅?”
实在太意外了,少爷主动送女人回家是第一次,而且除赵君眉外,这女人他从未见过。
谢敬遥其实注意到了付清如的小动作,然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你住哪里?”
“北仑路32号。”
“开车。”他倚靠座背,闭目言简意赅道。
街头人影寥寥,车轮碾过马路,穿行在蒙蒙水雾中。这样空旷的地方,似乎只有他们一辆车风驰电挚。
付清如看着倒退闪过的一盏盏路灯,昏黄不清。
那延展至远方消失的光芒,就像是对她的灰色宣告,告诉她,即将迎接的未来命运难卜。
谢敬遥支着额,余光瞥见她背脊挺得笔直,领口一圈雪白小绒毛托着略尖的下巴,温婉动人。
可惜葱嫩十指攥着衣角,正襟危坐的姿势委实让人有些好笑。
“你怕我?”
不防他这样一问,付清如扭过脸看看他,仓促地摇头。
见她这番模样,谢敬遥又笑了笑。
他动了动手臂撑着车窗边,随意道:“你不用如此警惕,我要是坏人,你已经跑不了了。”
惊错春意(二)
不知是否缓解了尴尬的氛围,付清如逐渐放松下来,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祖上乃满洲正黄旗富察氏之后,母亲和去世的阿玛都是大姓贵族,她身为格格,从小礼教严格,遵循三从四德。
即使现在大清灭亡,民国已立,母亲对她的约束依旧如常。
她担心更多的不是他对自己不轨,而是若乌雅氏知道她跟陌生男子上车,还任其送回家,免不了一顿训。
“我只是和你不认识,何至于害怕。”
“是吗?”谢敬遥本来也不在意,可挑起的眉却令付清如明白他并不相信。
虽然他没再说什么,她却无法完全静下心,待远远看见家门,不等车停稳就下去了。
雪亮的车灯照在脸上,她微扬着头回眸,面庞边散落的发丝瞬间被淋湿。
“多谢少爷。”礼貌地答谢完,付清如便抬手遮住头顶冒着雨跑远了。
谢敬遥来不及说话,只听得周围雨声缠绵,那女子的身影已淹没在雨里,不见了踪迹。
他垂眼,却见一枚玉耳坠落在座位右边,捡起来放于手心,莹润小巧,似乎还夹着胭脂幽香和春夜细雨的味道。
见他盯着玉耳坠,石磊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那位小姐比起赵小姐也不逊色,端端正正,是另一种韵致……您要不亲自去还给她?”
谢敬遥手指并拢,把耳坠收起来,牵了下唇角,“你最近是不是太闲,管起我的事了。”
“不敢不敢!”石磊讪讪笑两声识趣地闭嘴。
“付家的人到了吗?”
石磊以手扶额道:“她们母女七天前就坐北平的火车来了,已经去老宅见过了三姨太,三姨太本想留她们住下,不过付家小姐好像不怎么情愿。”
少爷这段时间因为张勋应黎元洪调停之邀,率领五千辫子军入京,复辟帝制一事颇为烦心,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家里的事,也很少回老宅,自是不了解情况。
“不情愿?”这三个字引起谢敬遥的注意。
“怎么说呢……付太太倒是愿意的,可付小姐婉拒了三姨太,说自己住在别人家不习惯。”
“我看她是还做着当昔日尊贵格格的白日梦。”谢敬遥哼笑。
清朝一覆灭,那些外强中干的八旗子弟就失了魂一样,没了耀武扬威的资本。如果不是看在旧友的情分,父亲根本不可能庇佑付家母女。
既无撑腰的权势,又无支持军队的钱财,这种无甚作用,只懂穿针绣花的迂腐女流之辈有什么值得保护?
与其在老宅假意应酬,不如避之不见,他没那闲情逸致。
看来少爷不太喜欢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小姐啊,石磊默默得出定论。
谢敬遥揉着眉心,懒懒地说声“回官邸”,车子随即飞也似地开走了。
夜凉如水,满地花影,巷里静寂得只有风雨吹打树叶的声响。
……
茶花在一夜霏霏细雨的滋润后,开得愈发茂盛,团团簇簇,香气沁脾。
月香推门而入,发现女子和衣坐在窗边,不由惊讶,“格格,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说了多少次别叫格格了,你还没改口。”付清如回过神来,嗔怪道。
“是是是,”月香把盆子放下,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说,“我的格……小姐,水端来了,你快洗漱吧。”
付清如一边接过帕子,一边疑惑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前天晚上回来,她果然如预料的被母亲训斥了。原想悄悄进门,哪晓得刚进去,就被等在这里多时的乌雅氏抓了个正着。
虽然好说歹说,母亲暂时消气,却不许她随便出去了。但她若不出去,怎么向人打听章绎之的下落。
当初跟着母亲来投靠谢家,完全是因为听闻章绎之出现在江州,否则,她宁肯守着败落的付府,也不愿漂泊他乡寄人篱下。
纵使付家不复往昔繁荣,她也舍不得丢弃生活了多年的居所。无论如何,付府是她长大的地方,承载着所有美好或伤心的记忆。
“小姐还明知故问,要不是前天你擅自跑出去找不着人,耽搁了督军的邀约,太太哪会生那样大的气!”
付清如自知理亏,也没反驳。
“小姐你也真是的,那可是三省督军啊!他百忙之中抽空亲自设宴接风洗尘,这是何等风光荣耀的事情,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咱们初来乍到,若是驳了他的面子,处境岂不更堪忧?”
月香挑着首饰,梳好发髻,在付清如头上比来比去,絮絮叨叨,“昨日太太已经给谢宅递了拜帖,要带你去赔罪呢。”
“好了,别说了,我自有分寸。”付清如蹙眉。
她怎会不明白这道理?耽搁督军的时间确实是她不对,但登门赔罪有点过了吧。
“太太吩咐了,小姐今天必须跟她一起去,而且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哪用得着这么花枝招展的,我是去拜见人家,又不是去见公婆。”付清如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把珠钗一一卸下,只留了两支素色蝴蝶发簪。
不提这点,单论付家如今的境况,今非昔比,已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招摇随便了。
“小姐……”月香瞪大眼睛,这不是跟平日没区别了吗?妆容太寡淡了!她想继续劝说,却惊讶道,“你怎么少了只玉坠子?”
青青子衿
付清如抚了抚耳垂,触手一空,才发现少了只坠子。
她回来时淋了雨,身子倦乏躺了整天才缓过精神,所以一直没有留意。
前天夜里雨那么大,定是在跑回来的路上掉了。她慢慢放下手,望向园子里盛开的茶花,心里忽地一阵失落。
章绎之临行前送她的礼物,竟被她弄丢,太不小心了……难道这是冥冥中的预示,他们终究分别再无相见之期?
雨后初霁,日光化为灿烂的金色,照着高大的朱门。
上午十点钟,偌大的宅内正是清闲时候。花园里几棵梨树已然抽枝散叶,而仙客来盆景绯红的花瓣掩映在那片翠绿之中,煞是艳丽。
因父亲整天在政府里忙着,连着几日都是从清晨到翌日凌晨才睡下,谢敬遥虽然受命留在参谋部,但诸多琐事缠身,也清闲不到哪去。
昨夜抽空回来,一醒来就是日上三竿。
他刚从床上起来换衣服,便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问:“三少醒了?快去,沏茶给少爷漱口。”
听声音是这边的刘管家。
不一会儿,有丫鬟推门进来,端着杯子和脸盆。可一抬眼看到眼前景象,马上又低了脖子。
谢敬遥倒未理会她粉面含春的样子,慢条斯理扣完衬衣扣子,只留领口处一颗,又叠了叠袖子。漱了口,视线忽然触及床头柜子上放着的那枚玉坠子。
他回来时顺手放在这里,此时拿起来瞧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又随手丢下了。
才到客厅外,听见一两声动静,正是谢家最小的六妹雪英在剥着茶几果盘里的香榧吃,二姐美英和大嫂陈思珍在旁帮她,说说笑笑。
美英向来眼尖嘴利,先看到谢敬遥进来,便关切道:“三弟可算醒了,今儿不去军中忙?”
谢敬遥已换掉了冷肃的藏青色军装,穿着家常服,不似那般威仪,反多了些翩翩风雅气质。
若是不明就里的外人,怕也只当是个舞文弄墨的公子哥。
他推着轮椅,移至沙发边道:“二姐就不要取笑我了,父亲本是见我无所事事,给个职位免得堕落而已。部里还有几位叔叔担着,没什么大事落在我肩头,又不着急。”
他说完,看大嫂端着杯子在抿茶喝,于是问:“大嫂什么时候来的?”
陈思珍笑笑,道:“刚来没一会儿。”
美英用手帕擦粘着果壳渣滓的手,笑着说:“三弟要不是两年前坠马伤了腿,应是早就恨不得和敬轩一起持枪上阵了吧……”
还没说完,突然听见大嫂捂嘴咳了声。她顿时反应过来说漏嘴,忙止住话头。
虽然这件事过去了很长时间,但对他而言,怕是免不了遗憾伤心。
雪英正在拿剥好的香榧,听得二姐这句,便噘嘴嘟囔:“二姐你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碎碎叨叨的,爸不是都说过以前的事不要提吗?”
美英也不想自己嘴快碰到了忌讳,只好勉强笑笑,对陈思珍道:“大嫂你瞧瞧她这小姐脾气,倒数落起我来了?”
陈思珍不知如何接话,目光瞥向谢敬遥。好在此时,有下人端来了给他用的点心和牛奶。
谢敬遥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不疾不徐地喝了口牛奶问:“妈不在家吗?”
“我正要转达二太太的话给三少爷,二太太她说身子不大舒服,在卧房休息,让三少爷和六小姐帮忙招呼客人。”
“客人?谁要来?”雪英迷糊地问。
“是老爷以前朋友的太太和女儿,前几日来过一次。”
闻言,谢敬遥眉梢微扬,付家母女?
昨天,父亲特意叫他去书房说了些话,还告诉他,当年分别时,双方曾约定,如果孩子同为男同为女,拜兄弟姐妹,一男一女则结亲家。
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意思已经表达出来。
一面夸赞付小姐如何知书识礼,蕙质兰心,一面又说付氏乃满洲贵族,即便家道没落了,那是时势所造,然其声望和人脉关系仍旧存在。
现在军阀林立,各自为政,派系势力此消彼长,局面错综复杂,倘若付氏成了自己人,也不失是件有利的事。
在政治军事方面,他向来遵从父亲的安排,可婚姻是一生的,不想轻易妥协。
何况他对洗手作羹汤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毫无兴趣,如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真要娶其为妻,他却不屑。
时代更替,多年前老一辈的玩笑话怎可算数?
“我还有几份文件没有批完,需回一趟参谋部,下午要赴陆家小姐的约去白鹿潭钓鱼,就麻烦大嫂和二姐代为招呼了。”谢敬遥懒洋洋地擦干净嘴角,推着轮椅朝外去。
陈思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摇晃的玉帘子后,不由叹了口气道:“三弟素日处理公务独当一面有条不紊,遇到女人的事情倒三心二意。”
美英用帕子掩嘴,也跟着咯咯笑起来,“谁说不是呢!敬遥平时吃喝玩乐,红粉知己也不在少数,又是赵小姐,又是陆小姐的。走吧,咱们去瞧瞧未过门的弟妹!”
这厢乌雅氏和付清如随侍从下车,已至谢宅大门。那侍从领着两人上台阶,忽听刹车声响。
一辆军用汽车停下,侍从不走了,连忙站在那里。付清如回头看,侍从立正,挺直背脊做出敬礼的姿势。
“宛妹,多年不见安好?”穿着军大衣,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朝他们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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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虽是显贵大户,把持华中三省军政,威震南北,但督军谢明远却是个严肃的人,治军严苛,不会放任下属胡作非为。
宅邸很大,从前是一位当地士绅的房子。分里外两院,檐苔墙霉,处处昭显着生机。不是现今流行的西洋风格,反而颇有旧时的古色古香韵味。
付清如安静地跟在后面,正观察游廊外景致,却听母亲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谢明远抚掌大笑几声道:“不想清如看起来弱质纤纤,也有这样的胆识!”
“她哪有什么胆识,不过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罢了。”乌雅氏摇摇头。
谢明远转眼看看她,眼神更意味深长,“清如,我和你母亲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说,你要是闷,伯父让朱妈带你去书房看会儿书好不好?”
付清如微微一愣,望向乌雅氏,见乌雅氏点头,方应道:“好。”
谢明远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有个老妈子上前,“付小姐,请随我来。”
付清如便说:“有劳了。”
她迟疑着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下。
听母亲讲,督军年近五旬,她这会儿看来却半点不像。和阿玛的温文尔雅不同,许是久经沙场,气宇轩昂的,年轻时定也是个美男子。
可是不知怎的,她总感到督军看母亲的目光有点不对劲。阿玛与他过去是至交,十几年时间,还这样亲昵着实出人意料。
想着想着不禁失笑,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既是来投奔,人家愿意相助,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妈领她到了一处屋子,推开房门说:“付小姐,这儿就是书房了,你若有什么吩咐,我在外面候着。”
“谢谢。”
付清如提步进入,听到身后门扉轻轻关闭。她抬眼扫视,这阁楼倒是个清净地方。
时近晌午,春色已经透过精雕细琢的乌木窗子,漏洒在内,一格格的映了如意花样倒影。暖流与微风氤氲,几给人入夏的散漫之感。
扶着凉幽幽的扶梯,她慢慢走向二楼。
竟是别有洞天,这排排书架整整齐齐放满书籍,倒比得过一家小书店。
她取出二层的一本《约翰福音》,翻看起来。
寂静间,只闻窗外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还有鸟儿偶尔啾啾鸣叫。
“好你个小丫头,偷偷进我的地盘,还不知道说一声?”
手腕被一握,付清如来不及看清是谁,只听见揶揄的声音,抬头便撞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四目相对,俱是愕然。
最终还是谢敬遥先开口,低声道:“是你……”
平时便有丫鬟寻各种理由来这里找他,甚至六妹也会悄悄溜进来,他每次说是说了,却没有严令禁止,所以屡禁不止。
以为今天又是哪个房里的跑来,因此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她。
付清如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心里一紧,急忙抽回自己的手。
谢敬遥本来没用力,她轻易就挣脱了。
“你怎么在这里?”他以为不会再遇的人突然又出现在眼前,这种感觉实在有些奇妙。
手指不自觉拢了拢,掌心似乎还余留那温软的触感。和赵君眉及陆家小姐不同的,盈盈一握,纤细得像柔弱的花瓣。
付清如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在谢家书房,但显然身份不低,或许恰好是拜见督军的客人吧。
见她抿唇不语,谢敬遥凝着她,却轻松一笑,“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
付清如无声地顿了顿,终于看向他。
见他坐在轮椅上,她眨了眨眼睛,片刻才恍然,“你……是送我的那位少爷。”
树影在窗子上摇曳,衬得天青色的裙子如缥缈月光般,虚虚地笼着身子,裙摆处绣着的几朵白芙蓉葳蕤绽放,更干净得不似凡人。
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隐约有股幽寒香气,如兰似麝,一缕缕漫进人的鼻息里。
谢敬遥莫名心神一动,竟说不出话来。
“少爷,少爷!”正是静默之时,楼下响起急促脚步声,石磊跑上来,见谢敬遥眉头皱起,登时规规矩矩站好。
谢敬遥将手中一摞厚实的资料放到架子下面,淡淡道:“什么事?”
石磊毕恭毕敬,赶紧回答:“陆二小姐打了电话来,催你去接她。”
谢敬遥头都没回,不悦道:“没看我忙着,这会儿哪有空应付她,你告诉她,她想去自己先去。”
“可是……”
“照我说的回她,”谢敬遥转身,却发现付清如不在了,只有那本《约翰福音》静静躺在小桌边,立刻追问,“刚才站在这的小姐去哪了?”
“她,她已经走了。”
“走了?”
“是啊,要不我马上去叫回来?”
谢敬遥抬手阻止,反问道:“今天除了付家母女拜访,还有谁?”
“没了……老爷还推掉了商会会长的邀约,说是晚上要特意给付太太和付小姐接风洗尘呢。”
谢敬遥思索片刻,忽然明白什么了一样,眉宇一展,难道……
“走,去大厅。”
付清如出阁楼时,奇怪没有看到朱妈在外面,她只好自己往前走。兜兜转转,半途遇见两三个下人,才问了路行去。
刚进去,就见饭厅那边已经开了席,好不热闹。丫鬟们忙着布菜摆碗筷,笑吟吟地把她领到桌上来,付清如便坐在乌雅氏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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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落花(一)
谢家的一大家子人,除二姨太、四少爷外都在。
雪英年纪尚小,歪着脑袋坐在对面好奇地瞧着她,直把她盯得有些不自在。
三姨太梅兰捏着小手绢一面看她,一面笑问:“这就是清如吧?不愧是世家贵族出身的,模样端正水灵灵的,气质也好。”
付清如本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心里自然有些紧张,只微笑着默不作声。
这三姨太甚至比大嫂还显得年轻,穿着身紫罗兰包臂旗袍,举手投足间透着娇媚,端得是颠倒众生。
乌雅氏道:“三姨太快别夸她了,她自小被她阿玛惯在家,没见过多少世面,经不起夸。”
“付太太真是谦虚了!”
“你们聊什么这么高兴,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众人谈笑间,一句话问得席面上的其他人都循声望去。
谢明远唤道:“敬遥啊,来,坐这边。”
付清如抬眼看了下,顿时一愣。
来人衣冠楚楚,五官俊朗,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磊落。
他唇角亦是微微上扬,从容落座后,方向她点了下头,轻声笑道:“付小姐,久仰。”
温和无争的语气令她不由细瞧了他两眼,那份风度倒掩去贵家公子的派头,更平易近人。
敬遥……谢敬遥?难怪他会在阁楼出现,竟是谢家的三公子?
“三弟来晚了,怎么着也该先自罚一杯。”美英端起杯子递过去。
谢敬遥接了,语带抱怨,“二姐就喜欢欺负我……”
虽然看起来不情愿,但他还是举杯,仰脖一饮而尽。
谢明远面色亦不如在军中那般威严,心情颇好地招呼诸位,“来来来,吃菜,大家都吃菜,边吃边聊。”
满桌珍馐飘香,整个厅中一时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付清如低头看着碗,乌黑的头发顺着脸庞垂下来,心思不知在哪儿。
见此情景,谢明远向陈思珍抬抬下巴示意,陈思珍忙停下给儿子喂东西,伸手拉住了她,闲话家常般道:“付小姐,我今天一看见你就喜欢得不得了,寻思着认你做个妹子,你看给我个面子成吗?”
付清如抿唇,轻声说:“清如自惭形秽,怎敢高攀。”
“不高攀,不高攀,”陈思珍将自己戴的金镯子取下来,不管她的婉拒,不由分说套到她的手腕上,亲热道,“日后你就是我的妹子,若是谁敢欺负,我决饶不了他!”
一侧的谢敬遥闻言,手指转着剔透的酒杯,勾唇道:“既然是大嫂的妹妹,我们爱护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
拉着付清如,陈思珍看向他笑道:“三弟这话不敢轻信,你一进门,眼睛可没从清如妹妹身上挪开,你要是有什么念头,不过我这关万万不行。”
始终不怎么说话的二姐夫也开口,跟着道:“这话没错,所谓窈窕淑女,宜家宜室,君子好逑……”
美英却在此时暗暗瞪他一眼,“你搭话匣子凑什么热闹。”
那话已说得露骨了,在座的人,除了小孩子都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在一片暧昧的笑声里,谢敬遥眼底含笑,索性偏头对付清如说:“清如妹妹,我敬你一杯。”
不知谁玩笑似的道:“怎么个敬法?相敬如宾?”
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付清如心里虽不舒服,还是浅浅笑了下,大大方方双手捧住杯子对谢敬遥道:“既然是三哥哥赐酒,不敢不受!”
谢敬遥微怔,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她温声回答:“我既然是新认的妹妹,你与大嫂又是亲人,我叫一声三哥哥,是没有错的吧。”
话音才落,几乎所有人的笑容都变得讪讪的,席间气氛眨眼冷下来,唯有付清如仍旧眉目弯弯,泰然自若地捧着酒杯。
视线在那张微笑的小脸停留须臾,谢敬遥缓缓道:“说的对。”
和她的杯子轻轻一碰,便将那杯酒干完,朝她亮了亮杯底。
付清如见他如此客气,自己不好再推托,端起酒也不说什么,放在唇边抿了点,算是领了他的情。
谢明远咳嗽一声,转身对乌雅氏道:“宛妹,下午在偏厅跟他们打打牌,晚上去华懋大饭店,我会派人来接。”
乌雅氏迟疑片刻,道:“这……”
宴席已至尾声,刚好朱妈走进来笑说:“老爷,麻将已经摆上桌了。”
梅兰眼皮一撩,边用手绢揩嘴,边起身道:“那就留他们年轻人在这里聊一聊,今儿个我可不会手上留情,饶了你们。”
美英笑道:“牌还没有打,三妈就放狠话了!不给我们赢,也要给付太太面子吧。”
“你们几个猴精少插科打诨!平时没在我这里拿烟啊酒啊的,还不该让着我赚回来点?”
梅兰笑盈盈说着,撺掇着大家出去,临走又嘱咐伺候的小丫头:“端些糕点水果来给付小姐和三少爷。”
谢明远有意拍拍谢敬遥的肩膀,道:“我要回军中处理事情,你陪清如说会儿话,别怠慢了人家。”
雪英和小侄子本来赖在旁边玩,也被管家带走了。不一会儿,客厅里便安静下来,只剩收拾碗筷的下人,隐约听到从偏厅方向传来麻将哗啦啦的声响。
茶几上的水晶瓶里插着几支蓝玫瑰,娇艳欲滴。
付清如坐不下去,站起来欠身说:“我想起来要回家拿书还给书店,该走了。”
谢敬遥放下吃了半块的苹果,望着她笑道:“正好我也要出门,就顺路送送你吧。”
(日更,满百珠加一更,以后每满两百珠加一更)
流水落花(二)
付清如身体一滞,“不用麻烦”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便见他神色自若地扬手,“你既叫我一声三哥哥,哥哥送妹妹回家,也没错吧?清如妹妹,请。”
避无可避,她只好顺从。
车停在谢宅外面,谢敬遥礼貌地打开车门,让她先上,自己才跟着进去。
付清如扭头,装作镇定地去看街景,一言不发坐着,让车厢里的氛围也仿佛僵持起来。
即使这样,依然感觉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身上,她心口一阵乱跳,揪紧了衣角,用力攥在手心中。
裙子把她鞋面都盖住了,碧玉般的绿底苏绣披风簇着雪白的脖颈,松松地系着两条带子。
日光照过来,一片耀眼的暖金色,谢敬遥见那恬静的姿容,明眸似水,竟是比见惯的小姐们多了几许别样的楚楚韵致。
他忽然低声道:“金镯子俗气,配不了你。”
付清如回头,淡淡道:“不,是金镯子高贵,我受之不起。刚才人多不好推辞,迟早是要还的。”
“还了也好,我倒是有件东西送你。”谢敬遥倾身靠近,握住她手便往上面放了什么。
付清如吓了一跳,直往外挣脱正要退回去,甫一低头,却见掌心一枚玉白小耳坠,不就是自己找许久,以为丢失了的那只吗?
愕然地瞧了瞧,她忍不住呢喃:“为什么……”
许是视作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所致,她的表情放松了些。冷风吹进车窗,拂过乌黑的发丝,像染了茉莉花的味道,那种胭脂香,别有一番诱惑。
春色缱绻,听得谢敬遥轻轻笑了声,道:“为什么被我捡到了?”
顿了顿,凝视着她,他眼里笑意越发浓起来,“付小姐,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它让你遇见我。”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付清如手指微僵,终于抬眼看着他,眸子如远山巅融化的冰雪般,幽幽透出清冷。
“三少,我只是没落官家的平凡女子,没有攀龙附凤的心,也不求荣华富贵,只想平平静静过日子。”
谢敬遥向后一靠,手指抵着太阳穴,不说话也不反驳。
她的心突突跳着,面上却依然平静道:“我感激督军,也感激谢家,若不是你们,恐怕我和母亲在这乱世中还四处漂泊。今日所言,并非不识抬举,实在是我福分浅薄,消受不起。”
句句在理,又谦恭礼貌,倒把人堵得一时接不了口。
“你倒是伶牙俐齿,”谢敬遥似笑非笑,嘴角弧度愈深,“现在不叫三哥哥,又叫我三少了?”
他隔着璀璨的光线看着她,连同她柔软的身姿一起,皆被刹那揽入了深邃的眼中。
付清如说:“酒席间的话本就为个趣味而已,如果我还叫三哥哥,那真是不知好歹了。”
谢敬遥又道:“消不消受得起,不是你说了算。”
她诧异地望着他,忽然哑口无言。
他伸出手,仿佛来握她的手,慌得她往后一退。
谢敬遥沉默半晌,意味不明地笑问:“怎么?就这样怕我?”
付清如心乱如麻,低声说:“我快到了,不劳三少送了。”
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他俯身过来,手按住把手,轻松就将她困在车门和手臂间。她躲不了,也不能打开车门,身体微微抖起来。
“三少,请自重!”
“自重?”谢敬遥先是一愣,接着波澜不惊地笑了一声,在她耳边道,“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愿意保护你们,是因为……”
话未说完,却听付清如打断自己,咬唇道:“我有喜欢的人!”
***
自从谢宅回来后,付清如一直就不怎么出门,这会儿在房里看了几页书,略有些烦腻,便倚在床头往窗外望去。
院子里长着棵百年珊瑚树,苍翠的叶片重重叠叠,遮出一大片树荫。白色小花星星点点,随风摇摆。
已有五六日光景,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再没有去参加任何宴席。
乌雅氏应约和谢家女眷去丰山的别庄玩了一趟,回来是傍晚时分,见她坐着发呆,不禁担忧道:“清如,找个大夫看看吧。”
付清如摇头,垂眸看着手心的玉耳坠。
“瞧你这副恹恹的模样,恐怕是真生了病,还是……”
“母亲别担心,我没事,就是这两天有点困乏。”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谢敬遥的话历历在耳,她仍旧心神不宁。
“你是觉得我身有残疾,配不上你?”
他漫不经心的语气表明根本不相信她说的,只认为她是借口敷衍而已。
“付小姐,你真以为仅凭你阿玛过去的交情,我父亲就会冒险庇佑你们?”
“即使如此,我的事也和三少没有关系。”
“如果我是你的未婚夫,你的事还跟我无关吗?”
“什么未婚夫?你把话清楚!”
“无论你是否愿意,你的丈夫,必然是我。”
那双黑眸笑意淡薄,幽深得就连明媚的阳光也照不进去。笃定的神色仿佛是将她当成了捕食的猎物,早晚收入网中。
虽然他没有继续为难,甚至亲自送她下车,但一切对她而言,已好比晴天霹雳。
“清如,清如,你这孩子怎么总是呆呆的,”乌雅氏抚着她的手,蹙眉道,“凉成这样……明天同我一起去谢家别庄吧,泡泡温泉暖暖身子。”
当下又质问:“月香,怎么照顾小姐的?”
月香嗫嚅,说不出话来。
付清如回过神来,心不在焉道:“母亲,月香没有错,是我自己……”
到底该不该问?母亲是不是与督军有秘密瞒着她?万一谢敬遥只是开玩笑吓她呢?
此情何寄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什么?”
“母亲,”付清如轻咬贝齿,抬头直视乌雅氏,“您为什么瞒着我和谢家订婚?”
她怕自己再不说,就失去了机会。
无论如何,纵有千般万般缘由,她也不会嫁给谢三少。她立下过誓言等章绎之回来,这辈子唯一想共度余生的人只有章绎之。
别的男子再好,眼前的,终究不是心中人。
乌雅氏年轻时美貌亦是满洲女人中数一数二的,虽然抵不过岁月日渐苍老,却仍见往昔美艳姿色,她手一顿,神色并不自然,“你都知道了?我原本也想在这两天告诉你。如今八旗早就败落,与其与那些人做亲家,提心吊胆今日不知明日事,不如谢家,至少是有头有脸的名门世家,衬得上祖宗门楣。”
付清如背脊僵直,手里的耳坠便滑到了被褥里,浑身血液似乎都因为乌雅氏的话而凝住了。
她猛地抓住乌雅氏的袖子,连声说:“母亲,我不想嫁!”
乌雅氏定定看着她,“你可是有了钟意的人?”
不料母亲直白地问自己,付清如仰着脸,过了片刻才点头微微笑道:“嗯,您也认识他。”
乌雅氏听罢,脸色顿时沉下去,叹了声道:“是章家公子?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了!”
听见母亲拒绝,付清如心里一颤,“为什么?”
“你知道章家如今是怎样的境况,如果你阿玛还在世,也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可是我不在乎,我看中的只是绎哥哥这个人,况且绎哥哥为人怎样,母亲不清楚吗?”
“就算为人不错又如何?”瞧着不为所动的女儿,乌雅氏语重心长道,“章家现在无人,章绎之又已经三年杳无音信,有考虑过你吗?他若想着你,岂会留你一人苦等这么久?”
“母亲,我相信他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不会置我于不顾……”脑海里浮现过往的一幕幕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付清如坚定地说。
见她这般执拗,乌雅氏气得大声打断:“你莫再替他寻借口了!我只问你一句话,章绎之不回来,你便要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
付清如将脸别向一边不语。
“清如,母亲也不想说谎话蒙你,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不提与谢家本存在婚约,你要明白,如果你嫁到谢家,咱们还可支撑下去,你不嫁的话,月香……”
站在旁侧的月香立即上前,乌雅氏沉沉道,“把家里的账簿拿来,给小姐看看。”
月香取来账簿,厚厚的两本递到付清如手中。
她一页页仔细翻看,心越来越凉。原来就知道家境大不如前,却没想这样入不敷出,难怪要用这桩婚事去弥补。
乌雅氏语气复杂,“难道你不想拿回付府,你的家吗?我也知道这样对你是有些不公平,可谁叫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那种异样的神情,竟看得付清如几分忐忑起来。
她见过母亲温柔似水,也见过母亲疾言厉色,如此凝重地对她说话却绝无仅有,像在交托什么重任般。
乌雅氏直望着她,目光幽幽,“清如,从小至今,你可曾受委屈,被我和你阿玛逼着做过不情愿的事?”
付清如怔住。
如果说委屈,唯一的,或许是章绎之的不辞而别,但这话无法说出口。除此以外,哪还有委屈勉强?
乌雅氏微冷的指尖轻轻摩挲她鬓间发丝,慈爱中隐约透出伤感与冷酷。
“我在你这样的年纪时,也和你一样无忧无虑,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以为心中所想都会梦想成真,一切将按照期望的发展。但最终在某天,我知道是梦就有清醒的时刻,每个人生来便注定承担责任,丰满自己的羽翼,不可能永远被家族和他人庇佑。”
付清如僵坐着,上次见到这种眼神,是她苦求母亲不要赶走章绎之的那天。
她一阵迷茫,像有冰冷海水席卷过来,淹没身体。捧着那账簿,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手指热辣辣的发木。
“现在,我要你放弃珍视的,去做一件不情愿的事,虽然代价很大,但对你并无害处。”
强抑声音的颤抖,付清如急怒之下忍不住反驳:“既然是我珍视的,母亲为什么非要我放弃?”
“因为还有比那更重要的责任,需要你去承担。”
“母亲可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会有多难过?
看着女儿倔强的脸,乌雅氏淡淡道:“知道。”
付清如有些意外,听得呆了呆。
“我做姑娘家的人也有极珍爱之人,牵绊着我一颦一笑……可那又如何?有一种荣辱得失比起个人的悲欢更重,是家族的荣耀。”
乌雅氏似乎在对她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视线越过她,仿佛投向更遥远的时光。
家族的荣耀。
如有巨锤狠狠击中心脏,每一个字都那样陌生,却掷地有声。
付清如无言以对。
这些话她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今天乍然听到,不由深为震惊触动。
其实她清楚,她若嫁给章绎之,此生恐怕流离不知安定之日,章绎之若娶她,此生也许不知受多少非议。
而且,他真的已有太久不出现,久到笑容都在她的记忆中逐渐变模糊了……
天为谁春(一)
她总告诉自己,只要有时间,来得及挽救,但理智分明说,那个与自己并肩度过无数无忧岁月的少年,终究无缘。
付清如指甲掐进掌心,疼痛却掩不住胸口的窒息感。
“你我之所以有别于市井小民,锦衣玉食,无不是因为成长在煊赫的世家,它带给了我们诸多东西,引以为傲的身份、地位等等。没有家族,我们便一无所有。”
乌雅氏的笑容清寒透着铿锵,一字一句道:“如今世事混乱,人命如蝼蚁,一旦家族彻底失势,我们只会落得和卑微的平民无异,甚至更惨。享受了无上的尊贵,就必然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这是你逃不开的命数。”
命数?
原来一切美好,都要付出代价。
付清如脑中空白,只觉得周身忽冷忽热,如同坠入茫茫迷雾间,看不清路途。
“那么,绎哥哥会娶谁?”绝望里尚有不甘,她低头伏在绵软的被褥喃喃。
乌雅氏起身,走至门口,身影高傲又带着丝决绝。
“清如,嫁给不爱的人或许是悲哀,但嫁给异己,你日后会更不幸。”
……
付清如病了,连续发了两天高烧不退,吃了几味药不见多大成效,脸庞红彤彤的,意识昏昏沉沉。
听说这个消息,谢家专派来中西医生,那洋医生开了昂贵至极的消炎药,督军也很快命人找到送来。
烧糊涂的时候,她想就此一死了之,却还是清醒过来。她问月香可有人来探望过自己,月香知道她问的是谁,只能摇头,她的心便沉入谷底。
没想到章绎之竟是真如此容易地离开了她,先前还说什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眼下却任由她嫁给他人。
大约是得了乌雅氏的默许,督军很快便遣人送来了彩礼,商定婚期。虽然日益流行新作派,然而三书六礼却不能少。聘金与聘礼堆积成山,放眼华中几省,也难见这样的豪气。
已经好几天,付清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的话,却时时萦绕在耳边。
一句句,一字字,犹如锐利的锋刃扎进心底。
春分时节,江州下了场绵绵细雨,雨水浇灌着花蕾,润物无声。江水时涨时落,挡不住两方准备喜事的步伐。
病愈后,付清如经常坐在窗前,不发一语地望着外面,雨再大也不关窗,仿佛想凭借雨水冲散之前有关的记忆。
也许,从决定走出付府,来这里的那刻,母亲早就做好了决定。
付家如今势小力微,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天下为人父母者,几人不爱自己的子女,何曾不心痛无奈,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军阀林立,各自为政,现在不是清朝,不复满洲贵族风光。这门亲事,并非是她个人的幸福,是整个家族的颜面。
谢家如日中天,权势皆旺,有多少人艳羡,巴不得与之攀上关系,这样的联姻,定是世人眼里求而不得的一段金玉良缘。
他们瞩目的不是她,而是三省督军的儿媳妇。
她是谁,美或丑,悲或喜,没有人在意。
抬眼又看见那一对玉耳坠,付清如轻轻叹了口气,权宜之计始终不长久,既然无法躲避,不得不面对。
将耳坠放入描漆彩绘的檀木小盒子里,关上盖子的刹那,恍如梦醒,她想笑,泪水却率先湿润眼眶。
世人怎样看,怎样评,她都毫不关心了。她累了,无论是三年的等待,还是这转瞬的巨变。
她甚至想过抛开一切远走,但以后如何?面对千夫所指,令母亲蒙羞吗?如果这样逃出去,付家就完了。
与其惶惶不安,不若坦然放手。
晨昏更替,在混沌中如水流逝。她不再反抗,不再拒绝,木然迎接大婚之日的到来。
乌雅氏笑着梳理她的秀发,隐隐悲怆,“清如,自古男子薄幸,一生很长,谁又能惦记谁多久?无非忍一时之痛,你得到的会比失去多。”
付清如抬眼,把发钗插进鬟间,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温婉,笑意恬然。
“母亲,您放心,我不会任性了。三少年轻有为,必然也是值得托付的人。”
她说给乌雅氏听,也说给自己听。
短短的两三月,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那么艰难。
月香在旁帮忙戴首饰,红宝石的耳珰,金灿灿的手镯,梳好发髻又戴上珠翠凤冠。
大红霞帔,宝光熠熠。乌雅氏为她蒙上盖头,尘埃落定。
喜娘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这样奢华的婚礼。
仿佛是特意照顾付家,这次举办的婚礼是中式,且按照满族传统来。发出去的请帖,居然请到了先前和阿玛并不怎么来往的几个叔伯亲戚。
付清如似乎听不见震耳的鞭炮和喧嚣的鼓乐声,她没有愤恨,也没有欢喜,由喜娘搀扶着迈出闺房。
迎亲仪仗早在大门外等了半天,她踩着铺了一路的红毯,小心地随喜娘前行,弯腰坐进鎏金花轿。
厚重的盖头下,视野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得嬉闹和喜乐,从清晨至傍晚几乎不停。
命运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困她于分寸,不得挣脱。既然明白不能嫁给想嫁的人,哪用管对方是张三李四抑或谢敬遥?
(今天第三更……这本节奏要快点,明天三少应该可以吃肉了)
天为谁春(二)
付清如踏进谢宅的门槛,被喜娘牵引着在司仪的主持下拜了堂,又被带入新房。
刚才,似乎从盖头下面的空隙看见了谢敬遥穿着皮鞋的一点足尖。
离自己这么近,又那么远。但现在咫尺之间,她却没有惧怕。
她知道,不能惧怕和回头,因为没有退路。
记起那日他笃定的话,一时诸般滋味翻涌心头。
谢敬遥,这个名字,此后就要和她紧紧牵连,消磨漫漫时光了。
夜深了,款待宾朋的宴席鼎沸人声不知何时已逐渐平息。付清如被扶坐在柔软的西式大床上,硬撑着等他来揭盖头,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影。
她只在早晨草草喝了碗粥果腹,一天下来没吃东西,都没多少气力了,却要强自镇定。
倒是月香心急起来,不满地嘀咕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姑爷怎么还不来?”
过了会儿,担心付清如多想,她又安慰地说:“小姐,咱们再等等。”
付清如点头,对此并不计较,只是有些疑惑。
寂静间,听见外面一阵匆匆脚步声,有人敲门。
她直起腰背,示意月香出去看看。
月香连忙打开门,见到的是一身军装的石磊。
月香探头左右瞥瞥,确定他独自一人,不由皱眉追问:“你们少爷呢?”
石磊看起来脸色有些尴尬,踌躇了下才开口道:“付……不,少奶奶,少爷让我有几句话当面转告你。”
月香见他往里走,立刻柳眉倒竖拦住,“你懂不懂规矩,这是新房,岂是随便乱进的!有什么话我可以告诉小姐,她不能见你!”
“事出有因,少爷吩咐礼仪从轻,请少奶奶谅解。”
都说拿枪杆子的男人大多粗鲁不懂礼数,真是所言非虚。月香看不惯这莽夫一样的行为,偏不让他过去。
石磊和她互不相让,对她的阻拦也有些不悦。
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酸软,付清如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方一起身,就止不住晕眩。
“小姐,当心!”月香慌忙小跑去扶稳。
她勉强打起精神,走至门口,“他要你转告什么话?”
石磊默了片刻,眼中似有些许不忍,“赵小姐不慎受了重伤,少爷接到电话已赶去医院,特意让我来转告少奶奶,实在是事出紧急,没有时间向你当面解释,等事情解决回来,再向你道歉。”
脑中短暂空白,须臾,付清如回过神来。
他是说,新婚夜,她的丈夫还没有进洞房,就为另一个女人把她撇在这里。
她牵了下嘴角,却笑不出来。
之前还至少觉得谢三少是个懂礼节的人,没想到徒有其表,与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不同,陆二小姐,又有赵小姐……但当初是他说她一定会嫁给他,又答应了两家联姻。
不管愿意与否,她尚且竭力做好表面功夫,到这时,一个电话,他却扬长而去,连敷衍都懒得了?
谅解?他的属下都要堂而皇之闯进新房了,到底是怕她生气来解释还是随口通知?
她不在乎洞房和他的风流韵事,可绝不任他因此羞辱自己,羞辱付家!
大概从来没想过出现新郎临阵离去的情况,月香因为这变故不知所措。
冷寂的屋子里,夜风簌簌吹来,吹得头饰啷当轻响。
付清如突然抬手扯下盖头,明亮的灯光顿时晃花了眼。
月香大惊,急道,“小姐,不能揭啊,大礼还没完成,会不吉利的!”
不吉利?丈夫在新婚夜抛下自己去关心其他女子,是何等无情无义,还怕揭盖头这区区小事吗?思及此,付清如注视着石磊,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石磊望着她,不禁愣住,这不是那晚少爷送回家的女子吗?她就是付小姐?
触及那透出冷意的目光,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唐突,忍不住恭敬了几分,“少爷是无意之举,一定会解释清楚的,请少奶奶不要多心,早些休息。”
风扬起璀璨的大红霞帔,满目喜庆,付清如微微仰头,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倦怠。
她转身,掩住房门。
她把自己关在里面,锦绣斑斓的房中,一个人盯着那双硕大的红烛静静坐着,任凭月香怎样恳求都不应。
其实月香多虑了,她既不伤心,也没恼怒,只是觉得累,不想继续强颜欢笑。
她摘了凤冠,脱掉嫁衣倒在床上,就此朦胧睡去。
……
医院几幢大楼伫立在夜色中,在林木的掩映之下,一片寂静。
等赵君眉睡着了,谢敬遥才退出病房,关上门。转身之际,余光看到沈黛坐在椅子上,便微微皱起眉。
“为什么骗我?”
“不说她受了重伤,只是骨折的话,三少会这样着急赶来吗?”
谢敬遥倚着轮椅不说话,看不出表情。
“你也别怪我欺你,”沈黛捋着脸庞的发丝,在指头绕了两圈,“阿眉那样稳重的人,今天却从一早起来就神思不宁,出了这漏子,你该知道原因。”
谢敬遥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将他的眉眼遮蔽。
沈黛笑了,“哦,我还忘了对你说一句,祝三少新婚快乐。”
“不用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阴阳怪气?我区区一个弱女子哪敢。”
空旷的走廊里,一盏电灯孤零零亮着,空气中漂浮的消毒液味道还没完全散去。
谢敬遥和沈黛的交情不多,不过因为赵君眉的关系故而认识,后来偶然得知是叔叔那边的一个亲戚,其父沈兆中是湘东护军使。
此刻听她如此讽刺,他也不觉得生气,抬头望着外面闪烁的车灯,沉默半晌,懒懒笑了笑,“你好好照顾她。”
见他推着轮椅经过,慢慢走远,沈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眉不说,是不想为难你,你还要装作不知道?我替她感到不值!”
背影顿了下,谢敬遥却没有回头,目不斜视地跟着卫兵远去。
至亲至疏(微h)
睡到约莫凌晨三点钟,付清如突然被一阵风吹醒,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正是半夜时分,宅院内万籁俱静,唯有树叶窸窸窣窣响着。
屋里黑漆漆的,她揉揉眼睛,伸手去拉台灯的灯绳,一只手猛地握住了她的手。
窗帘扬起又落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与月光笼罩过来。弹簧床极软,躺下去便凹陷,背后的人纹丝不动,手却往下摸索着滑到了她的腰间。
付清如起先被吓了一跳,感到对方平缓的呼吸,方稳了稳心神。
隔着衣物,那气息暧昧又陌生,她本来十分反感,但想到若是直接翻脸,对日后没有任何益处,遂轻咬贝齿忍住,身体却僵硬得跟木头人无异。
“这次不怕不反抗了?”他轻笑起来,却是微微冷笑。
付清如揪住领口,吸了口气转过去面朝他,满室昏暗的光线,她只看到一双忽明忽暗的眼睛,敛着湖水般的月色熠熠有光。
“我并不是怕。”
“果真不怕?”谢敬遥眉梢微挑,有意逗弄般抓起她的手凑到唇边,“既然如此,大喜之日,也不该辜负良辰美景。”
温热的鼻息迎面扑来,她心里惊悸,反手去推,却碰到仅穿衬衣的坚实胸膛。
“三少,当初我们不过见了两面而已,为什么你要向我家提亲?”付清如抑制住羞愤之情,尽量平复心情。
他在之前弃自己于不顾,丝毫未念及夫妻之名,现在又何必虚与委蛇做无意义的举动。
瞧她半晌,谢敬遥忽然淡淡笑了,撑起身体捉住她的下巴道:“清如,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吧。”
视线撞个正着,心突突直跳,这样的距离,几乎感受到他眼里别样的深邃。
付清如心生别扭,索性闭了眼不看。
那幽幽的胭脂香仿佛无处不在,撩起一丝莫可名状的情愫,她的肌肤娇软得像花瓣,温柔地在指间绽放。
他顺势便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在麻苍苍的黑夜中,低声道:“我说过,你的丈夫只会是我。”
付清如面色一白,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偏头往外挣。
他却不放,她越是闪躲,他越是用力。
她受不住疼得哼一声,可那微弱的轻嗔好比往身体撒了一把火,引人心里发痒,更生狂热。
明知她的惊慌,但谢敬遥已经克制不住,欺身上去,放任自己俯首去亲吻,去掠夺和侵占那份晨间雨露般的美好。
满头青丝铺散层层被褥间,压住她的手,他强硬地撬开唇齿,探进去汲取舌间芳香。
付清如脑中空白一瞬,血液回流,接着便奋力挣扎,嘴里呜呜反抗,皆被绵密霸道地吞进腹中。
她抬脚踢他,却被他的腿弯抵住,男女之力的悬殊让她仿佛被钉在耻辱架上无法动弹,压抑而破碎的呼吸声落入耳中都成了别样勾魂的缠绵。
翻搅,舔舐,欲念像静夜风声里的春潮,被一浪一浪拨上来。
谢敬遥跨坐在她身上,左手按住她的手腕压在头顶,撑起上半身右手开始解衬衫扣子,解了三颗,她又不安分地扭动,他索性不解了。
重新俯下去,拨开她拂在脸上的发丝,见她两腮如酒醉酡红,眼尾是湿的,如绽雪上靡靡艳色。
骨子里的那点傲气让付清如不肯哀求,可言语背离了理智,还是溢出口腔,“不要……”
床笫之间,这般求饶的话语只是助兴的催情药。
在唇角停留须臾,他捏住她下颚,仍旧吮吸咽下她全部抗拒,恍若不知她的厌弃。
本是随性而起,竟一时情不自禁。半室光影参差摇曳,许是夜色太美,催生他放开一只手,沿脖颈往下,探进衣襟里罩上一侧圆润的软乳。
“交给我。”情欲纷纷,语声低沉又沙哑,似是在抚慰不安颤栗。
付清如僵住,这样亲密的交融让她作呕,羞惭到快死去,但每一次扭动都会被他狠压住,腰腹间坚硬的灼热感更是令她恐惧,挣扎得更厉害。
尽管徒劳无功。
指间饱满,令人眼红腹燥,谢敬遥并拢揉捏,力道也不再克制,捻住那颗小小的蓓蕾来回掐弄,直至充血挺立。
火种滚进沸腾的油里,燎原枝枝叶叶的藤蔓,万木俱焚,烧去四肢百骸的理性。
他握住她的手引领向下,触碰裤里苏醒起来的硬烫巨物,她如惊弓之鸟,瞬间便缩回去。
付清如也学习接触过一些新时代东西,但自小循规蹈矩,家教严谨,在性方面天生胆怯和懵懂。
谢敬遥暗笑不识情趣。
唇舌交缠,粘稠且湿润,风味成癫狂。本就单薄的衣服被胡乱地推上去,堆叠在胸口,露出脆嫩骨骼与未经人事的青涩,诱他蹂躏。
冷玉般肌肤泛起异样的桃粉,唇涡,胸埠,沟壑,手一路向下,抚过柔软小腹,滑过腰线和股沟,捏起挺翘的臀瓣。
付清如簌簌哆嗦,竭力忽视窒息的麻痒。
她知道既然已经成为夫妻,有的事早晚无法避免,她没有理由拒绝,但不代表接受。
谢敬遥似低笑一声,耳语道:“放松些。”
往前寻到两腿间蜜林拨开,侵进最隐秘的宝地。
她承受那陌生而滚烫的轻薄与进犯,指尖瞬间绷紧,终于轻泣着小声尖叫:“不要!”
像缀满枝头的石榴花,端的是玉洁娇艳,胜过人间烟火。
想摘下来,想碾碎在怀里,闻那浅薄芬芳。
但太娇弱,太柔软,甚至觉得稍微激烈点,都会在这瓷白躯体落下斑斑青红的痕迹。
带有粗糙薄茧的指腹刮过腿根,激起阵阵酥麻,掌心终于裹住花口揉弄起来,温度惊人,烫到她浑身一抖。
他伏在她身上粗重喘息,有些不耐烦地捂住她的嘴,含糊不清道:“别动。”
拨动着花蕊,犹不满足,直感到点点滑腻的春水流出缝隙来,修长的中指一寸寸往里挤,拇指则按住了那颗寇珠捻压。
紧。
太紧了。
湿,热,被层层软肉缠住的感觉几乎使人头皮发麻,愉悦和兴奋沿着脊椎神经一路而上,下体涨得发痛,蠢蠢欲动叫嚣着。
他好受不到哪里去,又存着点理智,耐性研磨。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细腻甬道里灵活抠弄,缓缓进出,每次只抽一半,又再次尽根插入。
反反复复,如恶意地捉弄,如热切地爱怜。
“喜欢这样吗?”
(情人节快乐!第一次写肉,虽然是肉沫,感觉好难T T……三少:我比隔壁段队进度快多了)
铜雀锁乔(一)(微h)
“你的腿……”付清如还在找最后理由,挤出三个字。
抑低下的音细细,轻轻的,认真听,也有几声忍不住的呻吟漏出,像屋檐泥巢里幼鸟的哀鸣。
他却看穿她的心思,咬着耳垂喷出热气,“伤而已,不是不能人道。”
灯昏如梦月沉沉,只见她蹙紧了眉头,再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恨这夜漫长,这晨光熹微,不能自主的生理快慰让她感到羞耻生厌,灵魂如被扔进地狱任由恶鬼鞭笞。
泪湿睫羽,她的眼睛没有爱欲,惊恐后是清醒着,被迫忍耐加快的频率,一次重过一次的戳刺。
谢敬遥用力揉搓着丰盈的乳,再并入食指,身下动作毫无停顿。
“看看。”他将湿透的指骨拿出来,噙着嘴角放在她眼前坏心诱哄。
付清如汗湿额发,咬唇撇开视线,被欺负到极致也未吭声,唯独纤薄腰肢微微的震颤掩盖不了真实反应。
第一次取悦一个女人,他并不反感,慢条斯理寻觅,反倒乐于发掘能让她失控的点。
继续探索找到那敏感之处,始终算无遗漏,力道强悍,浸浴在水湾深地啧啧有声。
她被困在他身下,足尖蜷缩,手揪得枕巾皱巴巴一团。
嫩滑的内壁重重叠叠裹住皮肉,谢敬遥对她的反应满意,低头咬起颈间和锁骨薄弱的皮肤,又放缓速度,进入漫长折磨的节奏。
“喝牛乳长大的?”片刻,他忽而问出一句。
付清如不解,睁开眼,眸光因为有些受不了腿间酸胀并着粘湿的感觉微醺。
“这么白,这么滑,真是副好身子。”浑话说出来也像情话,不知是戏谑,或是称赞。
要她甘愿沉迷,摒弃礼教束缚,拨动蚀骨情热由他予取予求。
血液燃起滔天烈焰,那是冷寂的泥潭之火,在这火里,罪恶从熔炉涅槃,半是欢愉,半是痛苦。
付清如难以抑制地躬起了身体,唇发白,只在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喘吁声响。
听得人血脉偾张,谢敬遥暗自忍住扯碎她衣服的冲动。
“叫出来。”不让她咬自己,他再度去吻住她的唇,试图捕捉她的舌尖,却骤然一阵剧痛,口腔盈满腥咸的血腥气。
殷红的血丝从齿缝里渗出,她竟咬了他。
“你不要欺人太甚!”
她急促地喘息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扬起就要打他耳光,然而在将要碰到脸颊的瞬间却硬生生停住。
恨恨地瞪着他,却不想彻底激怒他,她想着忍下这口气,只愿全身而退。
望着她冷然隐含泪光的眸子,谢敬遥终于松了手,缓缓道:“就这么不情愿嫁给我?”
他可以清楚分辨出来,那是毫不掩饰的排斥。没有半点好感,甚至是厌恶?
而他还匆匆赶回来,想着要哄她,给她道歉,真是可笑。
心里的委屈和绝望如海水般地泛滥,迎着他的目光,付清如本能地回道:“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今,她不求夫妻恩爱,但求相敬如宾。
他在外面怎样逍遥都没关系,不在意她的感受也无妨,可至少不能破坏她心里最后那片净土。
那坚定的眼神表明她不是在说谎。
情潮如遭冰雪击散,眸光蓦地一沉,谢敬遥睨着她,似乎有怒意闪过眼底,又被掩去。
“好,好。”
天下女子何其多,比她好的不是没有,只要他点头,谁不想嫁给他,享受谢家的荣华尊宠?她算什么?
他改变主意,娶这样一个讨厌自己的女子,究竟为什么?
是雨夜时回眸刹那的怦然,还是午后书房重逢的惊喜……
付清如呼吸紧张,咬着牙,却始终睁大眼睛盯着他。
看着她防备的样子,谢敬遥冷笑,也不顾口中滚滚血气,翻身坐起,直接披上外衣下了床。
门开启,接着砰一声关闭,归于沉寂。
在这漫无边际的静中,她一动不动望着屋顶。
说不出那种感觉究竟是巨大的无望还是彻骨的心寒,像呼啸的风,将她慢慢淹没。
……
谢敬遥这一走,居然半年多未回来。
付清如听大嫂说,他是被督军派去了河南。在成亲前,河南地区的边防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问题,几方势力在此争夺不休。
原先以为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挑衅,不予关注,哪曾想,势头愈演愈烈,闹得督军也省不了心。
张勋复辟失败,使得段祺瑞复出和皖系、直系两大军阀崛起。
北洋集团的利益分化更加明显,府院之争付诸武力,同时与革命党人的制度、政见之争,也演化为赤裸裸的军事博弈。
但这些事毕竟发生在迢迢远地,因此目前对督军府未产生大影响,仍旧平静如常。
谢敬遥的母亲二姨太杜英端庄大气,是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女人,整天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情。
下人们私底下的闲言碎语不是没有听见,而杜英似乎不怎么喜欢付清如,除碰见偶尔跟她说说话,并不与她多接触,这反倒使她过得自在。
她有时同大嫂聊会儿天,到起士林吃吃点心,回去探望乌雅氏,仿佛没有其余事可做。
付清如只疑惑的是,连结婚那天,杜英都身体抱恙没有出现。后来,月香悄悄向人打听,才知道谢敬遥和母亲的关系非常奇怪。
二人不像母子,更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彼此漠不关心。
她也不欲过问这些,互不干涉,不正是希望的?
在春花开开谢谢,夏日蝉鸣聒噪又停歇后,日子平淡地流逝,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返。
她甚至产生错觉,自己没有嫁为人妇,不过是暂时寄居在此的外人。
清晨,街头巷尾尚且弥漫雾气,昨夜起便淅淅沥沥地下小雨,打得伸出墙壁的枝叶噼里啪啦响,直至现在依然没有止住。
地面湿漉漉的,凹凸不平的坑积了一汪汪水,飘着被吹落的桂花。
老头披了蓑衣挑着担子走街串户,叫卖着“五香豆干”。苍劲的喊声悠悠传来,不时也有早起的妇人开门去称几块以作下饭菜。
月香撑着伞,边走边打呵欠,“这么早出来,太太怕是还没起吧?”
付清如捧紧了怀里那几支折来的醉芙蓉,“不碍事,要是母亲没醒,咱们就等一等吧。”
“小姐可真是对太太孝顺,巴巴地摘了这花送去。”
付清如笑笑不语。
月香撅了下嘴,“小姐对太太如此好,怎么不对姑爷上心些,要不然,姑爷不会冷落咱们,跑去边防几个月连封信不写,电话也不打……”
付清如打断她:“这样没什么不好。”
减少见面,免得徒惹各自烦恼尴尬。
月香还想说什么,可见她低头看着花,神情淡淡似乎不愿多言的样子,只好憋住心里话。
主仆两人沿路慢慢行走。
湿冷的风迎面而来,吹得颊边瑟瑟发凉,葳蕤花枝随之摇摆,连带着水凼都漾了一圈细细的縠纹。
寂静间,突然响起刺耳的叫喊:“站住,臭小子!”
付清如听见一阵杂沓脚步声,刚要抬眼看,却不料被人猛地撞到,她站不住,“啊”的一声向后栽去,惊险万分。
月香吓得大叫,电光火石之际,有只手伸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腰,扶了肩膀用力向上提,竟将她抱稳了。
付清如惊魂未定,又察觉不对劲,见那人的手臂碰到胸口,顿时急道:“你、你放手。”
那人也反应过来了,赶紧放手。
铜雀锁乔(二)
付清如抬眸,见一个青年站在面前,右眉骨处渗出的血沿脸庞滑落,那微凹的眼睛却仿佛黑暗中的夜明珠般,闪着透亮的光泽。
她几乎呆在原地,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绎哥哥?”
而当她不敢置信嗫嚅着吐出这个称呼时,他却看也未看她,低声道了歉,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月香立刻扶住了她,七八个手拿斧头砍刀的人已朝这边过来,咋咋呼呼地到了跟前。
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白褂子,受了伤的小子跑过去?”
付清如心里惊疑,隐约明白了什么,抬手朝反方向指,“他去那边了。”
等到这群人气势汹汹地消失,月香不由小声道:“小姐,你为什么帮个素不相识的人,万一给自己惹来麻烦岂不是糟了!”
“他们一定是要对他不利……你看见了吗?撞我的人是绎哥哥啊。”
“章公子?”月香哑然,“小姐看错了吧?章公子最是爱干净,可那人胡子拉渣,衣衫不整,一副破落样,怎么可能是他?”
付清如摇头,“不会的,就算过了三年,我也认得出他。”
“我看小姐你是魔怔了,章公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再说了,他若真在,难道不该早来找你吗?只是长得有点像吧。”
“是吗……”
“小姐,别多想了,就当碰到了件倒霉事。”
付清如望着男子跑走的方向,那里蔓延着湿冷的水雾,无数金黄的花瓣纷扬飘落,稀稀拉拉铺了一地。
良久,她道:“月香,在城里多打听打听,我要找到他。”
无论是不是章绎之,她要亲眼确认,哪怕日后不复相见,也想知道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月香叹了口气,心知劝解无用,小姐一旦做什么决定绝不会妥协,只好应了。
北地入秋的寒意比南面更使人感受得明显,百叶窗外风声萧瑟,连着下了几天雨,把石膏都泡得起了层鼓囊囊的壳子。
却说谢敬遥自离开江州,受命去河南,便遭战事绊住在那居所住了数月。
冯国璋就任总统后,与国务总理段祺瑞,在西南军阀及广东护法军政府的政策上产生分歧,矛盾深重。
段祺瑞主张“武力统一”,调北洋第八、第二十两师入湖南,导致南北战争。
而随战事扩大,牵连谢明远管辖范围,一时之间,倒成了争夺的要地,令谢家的樊军处在了风口浪尖。
谢敬遥在书房里看报纸,尽是乱七八糟的报道,又是写革命党的杀手刺杀哪位大帅,又是写安武军首领倪嗣冲升任长江巡阅使。
这些消息早就传遍,听得有人敲门,他心中一阵不耐,头也不抬道:“什么事?”
郭旭的声音响起:“三少,官邸来电话,督军让你即刻启程回去。”
一听是父亲的电话,谢敬遥放下报纸推着轮椅过去,郭旭拿着军大衣在外面候着,看他出来了就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大门口。”
谢敬遥边披衣边说:“余下的事务就交给你处理了,对城南牛峰山的那群土匪不能掉以轻心,让他们胡作非为,但眼下也不必着急剿灭。”
“是。”
“拿不准主意,可以征询俞顺年副参谋长的意见。”
郭旭立正,朝他背影敬了个端正的军礼,“明白!”
石磊等人已经在大门口,谢敬遥上了车,见车驶了两条路拐弯径直向西,便道:“绕什么圈子,不走近路往远的去?”
石磊道:“前面有公民组织游行,发‘请愿书’以示抗议,喊着要段祺瑞下台呢,连着几天闹得可凶了,军警不得不出动,怕是开不过去。”
整条马路戒备森严,沿途设有岗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谢敬遥明白,这定是因南北之争而引起的。
如今国内反对对德宣战的呼声越来越高,英文《京报》的新闻却在这敏感时期披露中日秘密签订了一亿元的军事借款,国务院把火力都用来对付西南军阀,当然会激起民怨沸腾。
他把头往车背一靠,闭眼道:“段总理虚情假意,狼子野心,黎总统倒是亲善正直的人,可惜救国图存,不是如此道德所能有效。”
他顿了顿,又问:“老四还在南边行辕?”
闻言,石磊回答:“没有接到确切情报,不过这会儿我父亲,政治部何主任都在那,应该安全无虞,我会继续留心。”
谢敬遥颔首,平静的神色不知道在思忖什么,片刻,他忽然笑了声,“四弟的性子够他们折腾了。”
这远路足足比原先多出十几里,及至翌日傍晚左右,一行人终于抵达谢宅。
他穿过游廊,径直往客厅去,对面跑来个人,险些就撞上。
雪英兴冲冲地举起手里的口琴,看着他说:“三哥,我在楼上就看到你的车了。大嫂送了这个给我做礼物,你的呢?”
谢敬遥想起过两天是她生日,笑道:“你倒是个机灵鬼,我才回家不问问你哥累不累,就想着要礼物了!”
雪英嘟嘴哼了一声,“嘁,你不是忙得根本忘了,找借口敷衍我吧?”
谢敬遥正要问刘管家父亲是否在家,听她不满地嘀咕,随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快吹你的口琴去,礼物少不了。”
雪英捂住头退后两步,大喊道:“妈,三哥欺负我,把你好不容易给我扎的辫子弄乱了!”
偏厅里头和几个富贵太太搓着麻将的梅兰没听清她说的话,只道谢敬遥回来了,面不改色地吸了口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香烟,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方高声回应:“敬遥到了?外面雨大,淋着没有?”
雪英对母亲这样的反应很不开心,气得鼓起腮帮子。
谢敬遥进门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退了出来,在风口犹豫须臾,往北面院子走去。
看到他要上楼,知道是想去见杜英,底下的丫鬟忙道:“少爷,我先去问问二太太吧。”
谢敬遥知道她是母亲的贴身丫鬟锦书,遂颔首停下来。
不一会儿,锦书出来了,他看那忍了又忍的表情,已经得知答案。
“二太太说,她的佛经没有抄完,让少爷自己用晚饭。”
果然……谢敬遥扯了下嘴角,类似不见他的理由,他听了太多次了。
这么多年,他们母子见面说话的次数,他都可以数得过来。
如果换作老四,她一定不是这副态度。
他自嘲般笑笑,调转方向。
天地间一片茫茫墨色,倒映在他的眼底,化为死水似的沉寂。望着黑夜里几点光芒,空空荡荡,竟有种无处栖身的感觉。
入夜没多久,付清如就披上了深秋才用的织锦披肩,嫩黄颜色,垂有细密的流苏。
一身素白丝绸睡衣裹住纤瘦身体,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姿,她蜷在卧室的沙发里,数落地窗外的枯萎凋零的树叶,一片,两片……
留声机放着《游园惊梦》,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名伶所唱,断断续续,缠绵娇媚。
谢敬遥进来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发现,直到肩头一暖,他已经伸手把她揽在了怀里,嗓音低柔,“还在生气?”
欲说还休
付清如一转头发现这样的姿势,自己几乎贴在他胸膛,惊得往后退,可这本能的躲避让他陡然恼火,用力将她按住。
他下手重,惹得她蹙了眉开口说:“放手,疼。”
谢敬遥恍然,立刻松手,她就朝另一头挪了挪。
半敞的窗子有风吹入,吹得睡衣袖口软软飘荡,露出一截凝雪般的小臂,丰肌弱骨若隐若现,诱人怜爱。
“才半年多时间,你怎么瘦了,是他们伺候得不好?”
付清如摇头不语。
谢敬遥似乎也不在意,笑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摘了军帽,拿起原本放在桌边的一样东西,居然是本包装精美,市面上几乎绝版了的书籍。
付清如诧异地看向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不是和她在新婚夜争执撂下狠话的人,连笑容都再自然不过。
谢敬遥说:“你平常喜欢看书,我就特意托在中华书局的朋友找了一本,想着闲来无事解解闷也不错。”
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默不作声接了,低头瞧烫金的封皮。
无言地坐了半晌,她随口问道:“听二姐说南面不太平,难道仗打过来了?”
“只怕比打仗棘手……”谢敬遥烦心起来,岔开话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坐了一天车,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
付清如疑惑道:“我们吃的时候,三妈不是让下人给你准备了些留着吗?你下楼问问。”
谢敬遥却身体一仰,靠着沙发疲倦道:“没力气。”
刚才抓她肩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付清如觉得他分明是耍无赖,只能按铃叫朱妈,吩咐厨房重新烧两个菜送来。
谢敬遥就着菜吃完两碗米饭,又喝了杯酒,倒感到有些热,于是解了军装外套,然而一抬眼就看她瞧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眸子,那目光如冬天屋瓦结的霜似的,又轻又淡,透着丝冷。
付清如起身说:“你累了,今晚在这好好休息吧,我和月香睡。”
听她客客气气讲话,还给他抱了床新被子,像称职的妻子般,谢敬遥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膈应。
这摆明了是下逐客令。
看着她的身影来来去去,笼罩在灯光里,仿佛是有一根羽毛,缓慢从心脏划动,痒痒地牵着神经,他的眉峰间聚起越来越多烦躁。
脸一沉,他捡起外套,拦住要出去的她道:“我回官邸。”
语毕,头也不回地出了卧室。
雨小了很多,顺着屋檐滴下,犹如报时的更漏。夜空中的云重重叠叠,远近寂无人声,只有风吹花落。
付清如正盯着五彩玻璃的隔扇出神,突然再次听见推门声,以为是谢敬遥反悔了,紧张转身,却见月香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水跑进来。
“小姐,姑爷来过了?”
付清如点了下头。
“那怎么不趁机把他留下呀!”月香满脸遗憾,跺脚道,“看的出来,姑爷不是对你没有意思的,但凡小姐服个软,他肯定对你好!”
付清如莞尔,看她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忽然想起什么,急急拉住她的手问:“是不是有了绎哥哥的消息?”
“有是有了……可是……”
“他在哪里?还在江州吗?”
月香被追问得欲言又止,终于横下心说:“他在城西的兴昌车行拉车!”
付清如愣住。
月香道:“我起初也以为自己看花眼,所以还悄悄在后面跟了好久,结果看到他真的和那些车夫坐在路边,有客人过来就拉黄包车,看起来过得很苦。”
“怎么会……”付清如喃喃。
她脑海浮现的,全是昔日那个芝兰玉树,面容孤冷如雪里红梅的少年。
他不喜欢笑,甚至在下人眼里是有点怪,可看到她,嘴角总微微上扬。
他不许人轻易近身触碰,从来衣衫整洁,却会爬上数米高的枇杷树给她摘枇杷。
她小时候落了水身体弱,常常咳嗽又讨厌吃药,他就自己熬了枇杷水喂她。
她嫌不好喝,他就哄她说喝一口,讲一则书中的故事,结果喝完了,他也只讲了一则,她就气恼地拿手打他骂他骗子……
一桩桩事,她记得清楚。
后来有人告章家私自倒卖军火,生意垮了,所有商铺全被没收。章伯伯和夫人经不起打击,双双在牢狱自尽,他突然失去至亲。
她恳求阿玛和母亲,可是向来宠爱她的父母都坚决地回避。
付清如愧疚的是,没能在当时帮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章家一夜之间颓败,散了。
月香知道她素来重情义,怕是又勾起了以前的伤心处,忙用话宽慰。
付清如也不愿说什么,摆手让她退下,倚着沙发两手抱膝,木木地坐到差不多凌晨才睡了。
她心中抑郁,又着了凉,第二天起来便觉得意懒神疲,但还是撑着出门,在街上叫辆车,独自去了城西。
兴昌车行附近有间酒铺,人没走近,就闻得见醇厚的香气。
石阶旁边放着三辆黄包车,天气凉飕飕的,车夫们却只穿着土棉布衫子,聚在一块儿搓手闲聊。
“阿余,你妹子的忌日快到了吧,买好纸钱了吗?”一个中年男人取了帽子转头问坐在角落的青年。
那青年没有加入他们的话家常,这时听到有人问自己,才抬眼看去,接着点头。
心生嫌隙(一)
中年男人拉车多年,见识了大大小小人物,自然有些看人的本领。阿余刚来时,他便觉得不是个干粗活的,倒像富人家的公子哥。
这年头兵荒马乱,家道中落迫于生计不得不做低贱事情的人不是没看到过,所以并没有挖根究底对方的来历。
见他无意和大家说话,也看惯了这样子,就由他闷坐,只管自己说话去了。
周围是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雨后初霁的朝霞洒了满路。
阿余坐了会儿,拍拍衣服站起来。
付清如朝前走着,不知不觉与一个人擦肩而过,瞬间像有道光擦过眼睛,她心里一紧,转头望去——
异常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只是比从前更高了。
他步履平缓,穿着双破旧草鞋,只到脚踝处的黑裤子仿佛不大合身。
这还是那个干净清爽的章家公子吗?
她抬手捂住嘴,指尖微微颤抖,强忍住心口几欲泛滥的酸涩。
“绎哥哥!”
她的喊声没有令他驻足,甚至没有停顿。
重逢猝不及防,付清如在身后看着他,刹那思绪纷乱,回过神来,她已经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头一看,表情似乎透出困惑,“小姐,有事吗?”
原来有千言万语,没想到真见面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咬唇问:“你不认识我了?绎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气所以假装不认识我?”
“我叫阿余。”他摇头。
付清如怔了怔。
见她脸色苍白,眼眶却泛红,阿余道:“你是不是生病了?快去医院吧。”
这一席话问得付清如手脚冰凉,似闷雷砸下来,将满腔期望扑灭。她心中一恸,眼泪险些涌出,最终勉强笑了笑,“看来真是我认错人了。”
她松开手,身体微不可见地晃了下,低头向回走。
秋风飒飒,草随风动,阿余看着她走了段路。
天边金色的霞光冲破厚重的云层,丝丝缕缕,更映得她整个人犹如一片透明的琉璃,轻轻一碰便碎。
付清如昏昏沉沉,越来越提不起力气,她想赶快离开,可是身体不听使唤,虚软得直往下滑,忽然失去了意识。
许久,模糊听得耳边叮叮当当乱响起来。
一阵鸦雀无声,又一阵杂乱无章。斜晖脉脉,照着窗外落叶如蝶。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谁握着,有人在唤她,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像受委屈的孩子,微弱呢喃道:“母亲……他……他不要我了……”
不知什么时候,再一次醒来,天已经黑了。
付清如刚睁眼,就看到床边站着个穿白衣的护士在挂输液瓶,弯腰微笑着说:“三少奶奶,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她摇头,只觉得输进手背的药水冷得让人发寒。
护士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道:“还是有点烧,我再给你量量体温和血压吧。”
鬓角尽是细密的汗珠,付清如挣扎着坐起来道:“这是医院?”
护士边收体温计,边笑着颔首。
付清如轻轻吸了口气,还想问一句话,护士想起先前谢敬遥赶来询问的情景,便又继续道:“这是三少特意给你换的单人病房,怕其他病人吵着你。”
谢敬遥来过?听她这样说,付清如有些意外。
被冷汗濡湿的几缕头发贴着额角,烧还没全退,她疲倦至极地重新躺下去,闭眼说:“你出去吧,我想再休息会儿。”
谢敬遥在军部忙碌了一下午,返回医院已是晚上十点,推门进去,她正睡着。
壁灯的光略暗,一片晕黄。他走到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她侧着身子,右手伸出被子外面搁在枕头旁,手指向掌心微微蜷缩。
谢敬遥握住她的手,像握着轻飘飘的柳絮,凉凉的,柔若无骨。他没用一点力,低声叫道:“清如。”
她的睫毛颤了颤,只在梦中迷糊“嗯”了一声。
万籁俱静,树影映在墙壁,斑斑驳驳。他的面容沉浸在昏暗的光线里,因而连所有神情皆被隐没。
付清如再度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晨。
烧退了下去,感觉手暖暖的,这才发现被人握着。
她抬眼看他,他趴在床头睡着,俊朗眉目显见疲乏之色,军装的金制领章十分夺目。
袖扣硌到了她的手臂,硬邦邦的。她稍一动,谢敬遥就警醒地也跟着醒了,见她一声不吭凝视自己,笑道:“饿了吗?”
付清如静静地躺在那里,像记起了什么,倏地支起身体左右环顾。
她提到章绎之,除了初时的喜悦,此刻更有一种无言的惊恐蔓延。如果母亲,或是谢敬遥见着他,说不定看出端倪来。
“先把粥喝了。”
她接过来,看到碗里的山药熟地粳米粥,脱口道:“我母亲来过了?”
每逢她生病,乌雅氏便时不时给她做粥调养身体。
谢敬遥颔首,“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
付清如一勺勺吃着,心不在焉。她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到医院的,也不好询问,只能猜测是章绎之送来。
他问:“昨天干什么去了,连月香都说不知道。”
父亲让他去趟西北冯家,带着付清如一起,因为付家与冯玉祥的叔侄有点关系,也方便办事。他本来打算告诉她打点好行李,准备这几天走,没想一整天不见她在家。
后来有人从医院打来电话,他才听说她生病了。可怎么突然病了,没人知道原因。
她昨天一个人出门,并未带下人,更是奇怪。
付清如身体一僵,努力平静道:“只是自己出去走走,没想到一时不舒服晕倒了。”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这样的话,低头盯着碗,然而隔着氤氲的蒸汽,那芳香四溢的粥在眼前却变得不再清晰。
谢敬遥看着垂眸的她,几缕乌发滑落雪白的脸颊旁,正要抬手去拂,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有道声音响起,“你醒了吗?”
(没忍住写了孽海的第一章玩,有兴趣可以看看)
心生嫌隙(二)
玻璃上映出个影子,紧接着就有人推开了病房门。
那一瞬,如被雷霆击中,付清如懵住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阿余。他依然穿着那身破旧的单衫和草鞋,手里却拎着袋子,冒出股股热气。
看到谢敬遥在,他仿佛也有点惊讶。
谢敬遥循声望去,眯了眯眼,瞳孔幽黑莫辨。
“原来谢参谋长也在,”阿余上前微微鞠了下躬,又看了付清如一眼,把袋子放到桌上,“这位小姐身体不好,所以我想着送早饭来看看她醒过来没有。”
谢敬遥牵起嘴角,淡淡道:“你认识我?”
从见这人的第一眼,他就感到一丝不同寻常。无论衣服多粗陋,从里至外散发的气质是无法彻底遮掩的。
阿余面色不变,低声说:“现在南北战火越烧越旺,仗打得难解难分,如果不是樊军坚守三省,百姓们已经处在水深火热里了。我虽然只是个车夫,但眼睛看得见,耳朵也听得见。”
“你看起来倒不像个车夫,”谢敬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描淡写笑了笑,“是你送少奶奶到医院的?”
后半句说完,阿余似乎怔了须臾,才点头说是。
“我在路上经过,无意间发现倒地的少奶奶,看她脸色很差,就把她送过来了。”
房间里静得针落可闻,窗户开着,浅蓝色洋式窗帘随风飘动。
付清如看着阿余的表情,听见谢敬遥的话不免胸口一紧,险些失手打落碗。日光照进来,明晃晃的,却照得她一阵恍惚。
“那我该好好谢你了,你想要什么?钱,还是……”
阿余摇头,不卑不亢道:“我希望有一个机会。”
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锋锐,很快又收敛如初,谢敬遥只问了四个字:“什么机会?”
阿余说:“进樊军,跟随你。”
“不……”
付清如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同时出声,但她的声音异于平日,且显得突兀了些。
谢敬遥眉梢微扬,转眼看她,只见她脸色仍旧泛着苍白,却似冷静下来。
“我是说,参军毕竟是大事,不讲明白,怎么能随便让人进。”
她担心的有两点,一是战场枪林弹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章绎之真的去了,保不准有命回来,二是章绎之跟着谢敬遥了,她便没有办法轻易和他说话,也不希望哪天他被识破身份。
四目相对,谢敬遥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使她手心起了层冷汗。他默了片刻,嘴角多了分玩味。
“说得没错,樊军不是谁想进就进的,没有充足的理由,我不会收你。”
……
时值多事之秋。
军政府的成立,令南北对峙的局势更紧张。由革命党领导组建的护法武装也相继而起,北洋军和湘南护法军在湘潭西倪铺接战,激战了一个多月。
冯国璋企图借助西南军阀势力对抗皖系,因而暗中主和,且对皖系利用直系军队打头阵的部署深为不满,与段祺瑞的矛盾愈演愈烈。
谢明远也联合湖北襄郧镇守使、鄂军第九师师长黎天才等在襄阳宣布“自主”,大地战火连连,政治舞台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天上午,官邸内的例行会议结束后,谢明远留下了樊军内的几位要员在办公室商议军务,谢敬遥在一侧旁听。
气氛一度凝重,众人在地图前攻进退守比划了半天,终于有人抚掌赞叹道:“到底是督军厉害,我等拜服,自愧不如!”
另一人附和道:“妙计妙计,看来留下此人性命大有用处!”
谢明远笑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唐士业是吴光新的亲信之一,像他这种人,就算身体烧成灰也不会屈服,唯有摧毁其意志。”
顿了下,他对谢敬遥说:“你带些人,亲自把他完好无缺地送到湖南去。”
吴光新生性多疑,谢敬遥心知肚明父亲诱捕唐士业,又不杀他只关了数天的用意是想让二人产生嫌隙,于是领命道:“是。”
“敬轩也该从军校出来,是时候练练真本事,建功立业了。”
谢敬遥向战略地图睨了一眼,见圈出的几个火力集中点都集中在湘南一带,正思索父亲到底怎样排兵布阵,旁边喝茶的元老便会意笑道:“好钢用在刀刃上,督军是要用这步棋一举成就四少爷了。”
“我确有此意,不过他年纪轻轻,经历尚浅,还要在座诸位多多扶持才行,”谢明远笑笑,随后拍拍谢敬遥的肩膀道,“这趟任务不轻松,你先去挑几个人,我和你几位叔伯还有其他事说。”
谢敬遥听了,也不反驳,只遵照他的吩咐退了出去。
从办公室出来,刚到拐角,就碰见上楼的石磊。
“三少,你怎么出来了?督军也真是……明明你做了这么多,他却还是偏心四少。”
“不要胡说八道,”谢敬遥敛眉问,“有什么事?”
“你忘了,今天晚上高先生在鸿丰酒楼摆了酒席。”
谢敬遥颔首,眼一瞥,看到外面园子里摆着几盆水仙,茎叶青翠,如窈窕姑娘在风中亭亭玉立。
他怔了下,忽然想到付清如。
石磊见他发怔,连叫了两声才让他回过神来。
谢敬遥抬手理了理衣领,沉默着转身下楼。
车一路开到鸿丰酒楼,高默订的是最里面的包厢,在座的几乎是樊军里的年轻将领和商界人士。
在这群男人里,赵君眉和沈黛就显得有些特别了。不过,他知道高默是赵君眉的表哥,对此也不感到奇怪。
等众人落座,谈笑间便有侍应生上了温好的酃酒。大家正相互斟酒,突然听到一道笑声响起。
“哎呀,这么热闹的场合,高先生居然忘了我,太不厚道!”
包厢门被推开,进来个穿小洋裙的女子,随之飘进来一股浓浓的法国香水味。
两处闲愁
高默望去,竟是不请自来的陆家二小姐陆湘湘,她后面还跟着两个同样一看便知留过洋的小姐。
高默不防在这撞见她,心里尴尬,余光瞥见那些军官们瞬间发亮的眼睛,又笑道:“陆小姐说哪里话,来者即是客,倒令酒席更有趣,请坐请坐。”
陆湘湘将碎花披肩脱下,眼珠一转,见谢敬遥心不在焉低头喝着酒,也不管别人看法,毫不矜持就坐在了他身边,说道:“要不是看三少在,还有我朋友想一睹樊军各位青年将才的英姿,我是不想来的。”
高默知道赵君眉喜欢谢敬遥,受沈黛所托故意以办酒席的由头请了谢敬遥,本来是为给他们创造机会,不料现在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番情况令他颇感棘手,只能笑笑,“我自然明白是三少面子大。”
陆湘湘却不搭理他了,把脸扭向谢敬遥嗔道:“三少,你这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啊!”
如此直白的话弄得在座的人皆是一愣,继而有年轻军官打趣。
沈黛看不下去,开口道:“陆小姐这话错了吧,三少的心一直没变过,何来新欢?”
她这话火药味极浓,高默看谢敬遥一副置身事外根本无心和解的样子,连忙玩笑道:“三少艳福不浅,我等真是羡慕不已啊,哈哈哈。”
那话说得整桌上的人都笑了,陆湘湘头一昂,高傲不已,赵君眉却似羞涩,被沈黛推了下,不偏不倚地就倒向了旁边谢敬遥的怀里去。
她红着脸往他脸上看,他表情淡淡的,只顺势揽住了她的肩膀。
赵君眉一笑,柔声说:“别喝太多,伤身体。”
自从他结婚,去了趟河南处理边防,他们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地相处过了。好在,他如今仍旧在自己身边,她才感到他没有远去。
即使他有妻子,但始终是权宜之计的利益罢了。他也说过,对被硬塞到手里的东西,是不会在意的。
有军官调笑道:“三少听见没有,赵小姐如此心疼你,可得悠着点,别怠慢了美人。”
赵君眉也是认识这些人的,闻言便道:“你这张嘴改天拿针缝起来得了,要是再胡说,我就让表哥收拾你了。”
谢敬遥本对这种场合兴趣不大,基本不怎么说话,此刻端杯喝了口酒方勾唇道:“再不闭嘴,只怕收拾你的就不止高先生,连赵督办也要来了。”
一句话惹得满座人哄笑,包厢里的氛围愈发轻松热闹。
他收回揽着赵君眉的手,自顾自又斟了杯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呷着。
酒席吃到很晚,散的时候已近夜里九点。谢敬遥似乎喝多了,大家陆陆续续走出去,他还坐着,高默只好叫石磊进来。
石磊去扶他,赵君眉跟着起身道:“三少看起来醉得不轻,路上兴许缺人照顾,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石磊愣了愣,刚想婉拒,沈黛已经非常识趣地道别先走了。
车子没多久就到了谢宅大门,石磊差了两个卫兵来扶谢敬遥进去,眼看赵君眉跟过去,忙开口道:“赵小姐留步,少爷没开口,我不能放你进去。”
赵君眉停住,笑道:“我跟你们少爷的关系,石副官难道不清楚吗,难道还需要我叫醒他问问?”
石磊有些踌躇,心想临走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少爷喝醉了请少奶奶出来接一下,倘若赵小姐和少奶奶撞见,不定产生什么误会,那就真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赵君眉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看着他平安到屋里就走。”
看她样子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劝走,天色又晚了,况且督办也不好得罪,石磊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那就麻烦赵小姐了。”
江州偏北,一入夜,透出的秋寒之意更深。
付清如下楼走到院子里,只觉得冷风扑面。地面被月光照得发白,像铺了层霜。
被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抱紧手臂。
听见背后脚步声轻轻传来,以为是谢敬遥到了,她转头说:“你回来……”
还没说完,那人不言不语走上前,伸手把一件大衣披到她肩头。
只觉得浑身一热,暖意裹住自己,付清如望着他秀逸的面容,突然说不出话来。
阿余退后两步,十分平静地说:“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在寂静的凝视间,她再度疑惑又不安。谢敬遥虽然没有让他参军,却留下他作为她的护卫,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实在猜不到两人的心思。
谢敬遥觉得口干舌燥,睁了眼推开搀扶的卫兵,自己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一脚踩歪了要摔倒之际,赵君眉急忙抱住。
他抬头,模糊便望见院子里站着的付清如和阿余,触及她披着的外套,酒劲像退了些,目光忽然浮现清醒的幽暗。
付清如若有所感,扭过脸看到他,一时心慌,只得压下种种欲解的谜团。
这就是那位赵小姐吗?她并不多问,向对方微微一笑示意道:“谢谢你送他回来。”
赵君眉不明白她见丈夫和别的女人晚归,竟表现得如此平静,更坐实了二人真如自己预想的那般貌合神离的结论。
而这时,谢敬遥却甩掉了她,一把握住了付清如的手腕。
付清如心头一颤,嗅到浓浓的酒味,挣脱不得,只能小声叫了声:“三少。”
他将身体靠过去,低头在她耳畔醉意醺醺地说:“还不扶我回房。”
谓我何求
赵君眉正揣测着,手里骤空,不由愣了下。
倒是石磊反应快,很快开口道:“赵小姐,我让人开车送你。”
赵君眉此时也没有了再停留的理由,只得颔首应允。
付清如扶着谢敬遥上楼,回眸看去,已经不见阿余的身影。
谢敬遥一进屋子,便像全身无力似的倒在床上,她命丫鬟端来水,忍着冲天酒气勉强给他擦了脸。
看情形,今晚他是要歇在这,她倒是不作他想,毕竟是名义夫妻,自己绝无立场赶走。
在床边坐了会儿,瞧他呼吸平缓,仿佛睡着,她抱了毛毯走向沙发。
夜色沉沉,寂静悄无声息弥漫宅邸每一处角落。
风呼呼吹着,更添萧瑟之意。
谢敬遥睁眼坐起来,凝视那纤巧的人影。
付清如裹着毯子歪在沙发里,满头乌黑长发丝丝缕缕,凌乱披肩而落,衬得脸颊愈发清丽雪白,惹人怜惜。
换成赵君眉,陆家潘家任何小姐,谁不会为这样的独处时间欣喜,但唯独她不冷不热,甚至有些刻意保持距离。
夫妻相敬如宾到这样,表明对方根本是拿自己当外人罢了。
她睡在那处,被不时微微摆动的软纱帘子笼着,睡容恬然,又兼冰肌雪肤,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宛若拓在画里。
一颦一笑,无不使人柔肠百转。
也难怪雪英再看到付清如时,瞪大眼睛惊讶得直说:“三哥,你娶了个林妹妹呢!”
月似银钩,洒落满室清辉。
异样的感觉逐渐蔓延胸腔,倒慢慢安心。
日子还长,不急……谢敬遥缓步走过去,俯低身体看她片刻,轻抚着脸颊在唇上落下一吻。
付清如醒来之际,已是第二天上午。
一睁眼发现躺在床上,惊得下意识看衣服,看好好穿在身上,松了口气。回忆迷蒙,似有双手臂抱起自己,拥入温暖的怀里,她有点惶惑。
身侧空荡,不见身影。月香进来服侍,也仅知道谢敬遥一大早就去了军部,并未有别的话留下。
她思忖良久不解,只好当作梦中朦胧。
白天雪英上学不在家,府里没那么闹腾,二姐美英和三太太梅兰几乎扎在牌桌子上,大嫂虽然可以说说话,但还有小侄子照顾,也不轻松。
算起来,竟没谁能陪着,不过付清如生性喜静,恰好顺了意。
刘管家知道阿余是三少爷带回来给她做护卫的,平时也没事派给他,顶多看他实在闲暇无事,才让其帮帮忙。
阿余对她的态度与先前别无区别,她本想继续试探,没什么机会,反而向来不露面的二太太突然遣了锦书来说要去寺庙拜佛,让她帮忙抄个经文,她只得暂且放下这件事。
南北局势日益紧张,湖南的战事焦灼不已,督军已经数日未归,忙得分身乏术,谢敬遥也自是无闲暇时间。
入夜时分,偏厅里的落地灯全打开了。
光线很足,付清如端坐在书案边,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地抄着《妙法莲华经》。另一张桌子上,几位官太太和梅三太太搓着麻将,不知谁笑说道:“和了!”
哗啦啦的牌声里,有人问了句:“这么晚了,你们家老三还不回来?”
梅兰瞧着牌道:“督军在官邸待了几天,老三哪敢懈怠。”
那位太太瞟了眼静静抄经的付清如,便说:“哎哟哟,说起来三少可真是忙人,就连我们家老头子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苦了新婚媳妇了。”
梅兰摸了张牌,笑着随她看去,“要不怎么说付家小姐聪明懂事呢,换成别人不定闹成什么样……清如,别离近了,仔细伤眼睛。”
闻言,付清如抬头,柔和应道:“嗯,快抄完了。”
话音才落,她便觉得光线又亮了许多,扭脸一望,阿余挪了盏粉绸纱罩子的台灯过来。
她唇角轻扬,露出微微笑意。
阿余放好台灯,回眸瞅见被暖光团团笼住的女子,乌发如云,温柔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由也感到一软。
他垂眸,轻声说:“要是累了就休息,明天再抄不迟。”
付清如手握着毛笔,抿嘴摇摇头,又眨眨眼,“不累,只差一篇了,写得完。”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立刻有丫鬟欣喜叫道:“三少回来了!”
梅兰转头看着进来的谢敬遥,笑得有些促狭,“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谢敬遥摘了军帽交给随行侍从,目光在厅里淡淡扫了下,开口道:“听三妈这话的意思,刚才是说起我了?”
梅兰招手道:“老三,快过来看看我这牌好不好?”
谢敬遥却不动,只是一笑,“不用看,三妈输多少,回头父亲准会补给你。”
说完,他推着轮椅朝坐在台灯下的付清如行去,见纸面一色极为秀气的小楷书,问道:“你这是抄什么?”
付清如侧头望向他,淡淡含笑,“妈说明天要去寺里拜佛,让我帮忙抄了篇经文。”
谢敬遥怔了下,恍然道:“怎么突然叫你做这些事,又不是你拜佛。”
“呦——”梅兰搓着麻将,声音拖长,“这是心疼了?只顾着心疼媳妇,连长辈都埋怨起来了。”
“我没这么说,三妈多意了。”
另一位官太太立即也掩嘴笑道:“可不是,都说女大不中留,其实儿子也是一样的,娶了媳妇啊就见不得我们这些老婆子喽……”
谢敬遥嘴角噙笑,靠着椅背,好像对那些戏谑之语并不在意。
倒把付清如尴尬得脸上羞红,又不敢说一个字,怕被众人快嘴再接了话头,只能低头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别理了,说不过她们的。”
(不要小看三少,前期没有表面上那么好,腿有问题也是装的)
一顾倾城(一)
目光落在她白净的手指,那指尖仿若雪般盈润,轻轻拉着袖子,他心间忽然觉得畅快,牵唇道:“嗯,不说了。”
梅兰看他们两人挨着十分近,真如伉俪情深,笑得愈发促狭,猛地听到对面张太太一推牌,喜道:“清一色!”
梅兰收回视线,见张太太忙着收钱,懊悔道:“哎唷,你趁我分神捡个大便宜了!”
张太太笑得开心,“这会儿不赶快把先前输的钱捞回来,我今天就赔大了。”
稀里哗啦的牌声再度响起,付清如刚要继续抄经,突然感觉耳边微微灼热的呼吸,她还未来得及躲避,就听见谢敬遥低声道:“明天我空了,陪你们一起。”
她愕然须臾,下意识往旁边瞥了眼,却看到阿余规规矩矩站在三尺之隔的位置,神情平淡。
捏笔的手紧了下顿住,她勉强浅笑,道:“不用了,你这段时间也很累,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
翌日,白霜弥地,气候越发萧条了三分。
寺庙坐落在半山腰,雾霭缠绕崇山峻岭,沿途遍植松枫柏木。此时人烟寥寥无几,因此静悄悄的。车沿着柏油马路,蜿蜒而上。
许是霜雾湿重,付清如一路喘息不止,用丝帕捂嘴吭吭咳咳了几次,月香担忧不已,又拿了止咳的药喂她服了才缓和。
一直闭目休憩,捻着佛珠的二太太不禁出声问:“年纪轻轻,你这身子未免太弱,怎么不及时治疗?”
付清如连忙回答:“小时候就有了这毛病,看过的医生都说没有大问题,平时好好调养就是。”
原本想借此机会给母亲祈福,岂料出现这种情形,二太太见她不舒服,也让她停下来,暂时在亭子里休息。
深秋阴沉沉的天气,她一身水绿色的藤花旗袍,外面裹着毛呢大衣。即便明知道谢敬遥不会如己所愿,可仍是被股股肆虐的寒风吹皱了心境。
和阿余独处的时候本就少,这样一来,今日恐怕也无功而返。
站在亭子里,远离市井喧嚣的静谧之处,如画风景尽收眼底,满山遍野皆是清新之气。
“少奶奶,你还是回车里吧,这里风大。”阿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如此遥远,又是如此比邻,付清如蠕动嘴唇,好像千言万语凝滞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抬手,将一个瓶子塞进她手心,“这是枇杷露,止咳平喘的效果很好。”
周围瞬间寂静极了。
那修长碰着掌纹的手指,熟悉的触觉霎时拽住她的神经。往昔朝朝暮暮涌入心头,指尖不由自主掐住。
枇杷露……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可他为什么出现在此,又为什么进谢家?
谢敬遥回来找她之际,见到得便是二人四目相对的场面,她欲说还休,起初是落寞,而后若含笑靥。
不知这份静谧持续了多久,那种无法言喻的默契,仿佛只需一个蓦然回眸,就顷刻流泻。
他微微眯眼,犀如利剑,逐渐辨不清她的真实。
付清如偏头一看,面容被慢慢冻僵,“三少,我……”
谢敬遥原地未动。
她强抑紊乱的心绪,平静去面对,最终先迈开步子走向了他。
“你怎么这么快下来了?妈呢?”
谢敬遥不答,只是嘴角缓缓扬起,把一束开得茂盛的白色木槿花递给了她。
付清如错愕须臾,默默不言语。幽香四溢,她嘴唇轻抿,捧着那束花,端得是顾盼生辉,我见犹怜。
“你特意摘的?”
“不然呢?你上不了山,我就索性摘了些。”
她轻轻抚摸着花瓣,片刻后低头喃喃:“这花开得漂亮,你没有半点疼惜就折了,白白糟蹋,让它自由绽放在山中多好。”
谢敬遥道:“一番心意叫你这么一说,成了我的错。不感谢就算了,还怪我折了它,难道不知花开堪折直须折?”
付清如说不出驳斥的话来,小声道:“既然折了,也只能等回去,把它插在花瓶里好好养着了。”
他看看她,眼睫低垂,随山风一颤一颤,不由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以后不准叫我三少。”
“那叫什么?”
山路蜿蜒,唯有树叶簌簌响动之声,她捧着那盛放的木槿花,心突然怦怦直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有山风吹到脸上,一阵接一阵,凉冰冰的。
他俯首,盯着她一字一字道:“敬遥。”
付清如轻轻咬住下唇。
谢敬遥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黑眸里是温存的笑意。
但越是这样,越使人无措。
石磊领着警卫队的人就站在稍远的地方候着,她急了,把头撇开道:“做什么动手动脚。”
他笑,“等哪天你身体好些了,我得空了带你上去,景色更美。”
付清如颔首,揣摩不透他此时究竟作何想法。
这光景终在各怀心事的谈笑间到了午时,敬香的人慢慢多起来,提了香烛沿石阶一路走上山去。
人来人去,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停下,就在路边摆了桌子抽签算命,却没有客上门,倒一直盯着付清如半天。
她不由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吗?”
老头想了想,叹声说:“姑娘,可惜了你这么好的模样,花儿一样的……”
她便走过去道:“我来抽根签子吧。”
月香嘀咕:“小姐,你看他神神叨叨的,肯定是江湖骗子,千万别上当。”
付清如道:“就当解解闷,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老头找了签筒过来,她拿在手里颇有分量,不由微笑道:“好沉。”
老头笑道:“别小看,这里面装的都是众生命理,人一辈子的事,哪能不沉呢!”
这玄虚的话说得她不禁也微微慎重,握着签筒摇了摇,抽出一根签来。签名是“堪怜风飘絮”,她也没给老头,就见签诗写着:
萍梗生涯路,桃花年命途。
早知相思痛,何不返故土。
(签诗自己乱编的,不要考究哈……肉会有的,但是剧情肉。反正三少就是又渣又暖,至于究竟哪里渣,野心慢慢暴露的时候就知道了,小虐怡情嘛。现在看起来是三少单方面对清如好,是因为清如没有彻底放开过去,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初恋,不是说丢就丢的,如果因为跟三少结婚了她马上改变心意,就太不坚定了,况且她本来也不是心甘情愿嫁的,但是会逐渐被三少打动。男配这个人物也挺复杂,看到后面就知道。最后求珠珠上个新书榜)
一顾倾城(二)
付清如瞧着签,不知其意。老头见她发呆,便说:“姑娘,我看看,好给你详细解一解。”
“不用了不用了!”月香先一步把签子放回签筒里,悄悄在耳旁道,“小姐,我爹以前告诉我,不能轻易算这个,也不能轻易相信这个的。”
付清如笑笑,本来也没有打算问个究竟,便将算命的钱放在小案几上,起身正看到一个侍从官走到谢敬遥跟前立正敬礼,喊道:“参谋长,官邸有急电!”
隔着来往的路人,她望向遥远的峰峦。
她想,章绎之大概会讨厌她,认为她是个心志不坚的人……但如今,她必须忍耐,总有一天她能告诉他一切是迫不得已。
那时,他一定会明白她的苦衷。
下山的时候,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付清如捧着花,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谢敬遥朝石磊那边看了一眼,石磊立即从警卫手里拿过一样东西,双手送来,竟是一条雪白的兔毛围巾。
谢敬遥抬手,给她系好了颈间扣子,又整理了下绒毛,拢住尖尖的下巴。
付清如抬眸,轻咬着嘴唇,“你怎么随身带着女孩子戴的围巾?”
他道:“这里比城中要冷很多,下山又是迎着风,所以才让人给你准备了围巾。”
她抿唇一笑,脸不自觉微微泛红。
四周寂静,离他们最近的,只有站在车边的石磊。谢敬遥凝视她半晌,又附耳轻声道:“清如,不是谁都配得上这条围巾的。”
从容不迫,口吻灼人。
付清如一怔,骤然神经绷紧,他却笑道:“好了,回去吧。”
他本来戴着手套,和她说话的时候随意脱了一只,此刻握着她的手,竟感到如冰一般冷,想来是被风吹凉了。
他将另一只手套也脱下来,把两只都递给她道:“手那么冷,你戴着。”
付清如本来有双绒线手套,但今天忘了戴,见他把自己的手握在手心里,不由往回收,不成想倒让他稳稳地牵着,动弹不得,便摇头道:“我不用。”
她身上其实不觉得很冷,只是手指被风吹久了,就有点冷了。谢敬遥看她不接,干脆自己给她套上了。
她没法再拒绝,只好由他去了。只是手套太大,举起手来指套都虚虚地垂下来,这略显滑稽的样子逗得她一时忍不住笑了。
花香随山风一起飘来,乌黑长发拂着细软的白兔毛,耳垂下一对珍珠坠子来回摇曳,她却只是兀自笑着,微弯的嘴角颇有几分少女般的纯真。
谢敬遥望着她如雪似玉的脸庞,感到瞬间的柔软直入胸口。
石磊见这副情景,有些搞不清楚去向,不得已问:“少爷,郭旭运送的那批军火今晚就要到滨河码头,是现在过去验收,还是推迟到明天?”
谢敬遥目光扫去,冷声道:“我让你往后推了?”
石磊一愣,脱口道:“可你不是要送少奶奶回……”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连忙住了口。
谢敬遥转头说:“明天我要到定西一趟,大概又得忙一阵子。”
付清如见他面色郑重,敛了眉道:“是有什么大事?”
他摇头,“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事。”
付清如记起之前那侍从官交给他一份文件,恐怕就是指这件事,可她对于政治的事情向来很少关心,便也不往下追问了。
“石磊,先去军部。”谢敬遥抽出根烟,正要划洋火,却想到什么又皱眉收起来。
石磊应承,替他打开车门。
付清如侧目看去,就见他沉静地坐在那里,英朗面容沉浸在晦暗里,眼睛如同沁在冰水里的黑石子,像在思索。
倘若不是腿疾,他或许不会甘于屈居人后,早已在战场立了赫赫军功吧?
等到车拐了个弯,朝山脚驶去,她才转回视线,低头看着捧在怀里的木槿花。
道旁的一大片竹林在风中窸窸窣窣作响,龙吟细细,凤尾森森。
她伸出手指,拂过翠绿欲滴的叶片,连自己也未察觉,唇角无声地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
……
因谢敬遥去了定西,二太太在山上拜佛,说是与主持研修感悟佛法,要住在庙里一段时间,雪英整天东奔西跑地在学校操办着画社,诺大的宅子倒清静至极。
付清如又养着病,身体刚刚恢复,乌雅氏本来打算去城隍庙逛逛,看她气色初愈就没带去。
这日下午,她坐在乳白色镂空花椅里看了会儿书,偶尔拈一小块放在小桌上的杏仁酥吃,不经意抬头,便见阿余拿了喷水壶,在侍弄墙根下的几丛玉簪。
她笑了笑,站起来。
另有下人接过他手里的水壶,阿余指着一盆“千叶石榴”道:“把这个搬到向阳点的地方去,等我回来再收拾。”
付清如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个丫鬟走近了,毕恭毕敬道:“三少奶奶,三太太让我来给您说声,她前些日子在绸缎庄订了几匹料子,现在有事脱不开身,麻烦您去一趟取回来。”
“怎么突然买料子做新衣裳了?”
“初二是大少奶奶生日,督军虽然不在家,但三太太说也不能不办,至少得热闹热闹,别叫外人瞧了笑话。”
原来是大嫂的生日快到了,她颔首道:“我知道了。”
汽车到瑞蚨祥绸缎庄,付清如下了车,一走进去,就有几个伙计迎上来,端茶送水地伺候着。听说督军府的人到了,老板赶忙从楼上跑下来。
预备的好缎子搬出来放在面前,她坐在金漆桌旁,看着人点清,一一对照单子。真丝,妆花缎,彩花库锦……真真是琳琅满目。
老板半点不敢怠慢,没多久就利索地理完,差伙计帮忙搬到了车上去。转眼已是傍晚时分,一片绯色。
付清如让司机先开车回去,自己则到一边的茶房打电话。
阿余站在门口,但过了好半天才见她出来,还一瘸一拐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奇怪。
他走上前问:“怎么了,扭伤了脚?”
夜来风雪(一)
付清如微蹙眉,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刚才没注意,被人挤了下不小心崴了。”
阿余低头看她的脚,果然有点红肿,便问:“找一个鞋匠修修?”
她道:“没关系,坐辆黄包车就好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阿余仿佛想扶她一把,抬起的手伸到半空,又顿住,默默地跟着。
须臾,他忽然道:“你等等。”
付清如疑惑,见他走向路边一个守在竹篓边卖梨的小孩子,给了块大洋,说了些什么,转眼就推了辆自行车过来,对她笑道:“这个点黄包车不好叫,少奶奶如果不嫌弃,我骑车载你回去。”
车自然是破旧的,付清如垂眸。
她犹豫着,有些不好意思攥住他的衣角,鬓角几缕发丝都被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
颠簸处一个猛晃,她轻呼出声,想也未想就抱住了他的腰,然后又慌着要松开。
阿余一手抓住车把,腾出另一手按住了她即将缩回去的手,那自行车因此开始晃晃悠悠,她吓得说:“你别松手。”
他低声道:“我不松手,你也别松手。”
付清如一愣,分明听清了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阿余的轮廓在余晖映衬下显得更清晰,连每根发梢仿佛也染了柔和的颜色。他骑车带着她朝前方一路驰行。
她像是找到自由,突然挣脱了背负的枷锁,唯愿一直这样跑下去。
……
樊军的鄂北营是主力大营,而此次练兵用的就是新买的那批军火武器。
谢敬遥北上之前,就领着手下的得力干将石磊和郭旭二人在营中操练,风雨无阻,堵得军中那些迂腐守旧派说不出半句话。
他知道去冯家这趟不会一帆风顺,却没想到事情比想象的还棘手。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也有耐心处理,然而如今时间不等人,多耽搁一刻或许就瞬息万变。
必须万无一失,他思来想去,不得不给家里去电。
火车冒着白雾蒸汽,轰隆隆地驶进定西站。头等包厢内,月香往玻璃上哈了口暖气,抹掉凝结的霜朝外看去。
只听得汽笛声响起,火车慢慢地停下来,她看着窗外停顿的景物,一副如释重负的口吻道:“这路途迢迢的啊,总算是到了,我都快闷死了!”
一下火车,冻得人直打哆嗦,她提着皮箱,见付清如站在原地,只穿着条连衣裙,袖口的蕾丝飘飞着,整个人倒像要被风吹走了。
她忙把大衣披上付清如的双肩,急道:“小姐,你站在这风口,等会儿又该头疼了。这回虽说是姑爷叫咱们来的,可太太千叮万嘱,你要是生了病,回头我肯定要被骂死。”
付清如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月香连连道:“当然有了!”
两人说着话,瞧见车站周围已经上了岗哨,几个戎装军人向她们走来,后面还有侍从,付清如心知是姨父的人到了。
那几人走到面前,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满脸喜气地对付清如说道:“可算等到了,三少奶奶,我是老爷派来接你的许婶,车子就在外面。”
付清如点头,早有侍从来替月香拿了手里的皮箱,那许婶十分礼貌,一路带着她们出了火车站。
三辆黑色汽车停在外面,她坐上后座。
过了大半个城区,车子开进大门,这时天色已晚,四面黑影幢幢,放眼处只见高砌的砖墙,远远近近全都是房子。
有侍从先下车,拉开车门道:“付小姐下车吧,请随我来,老爷和太太已经专门设宴为你接风。”
付清如跟在那人后面,望着夜色弥漫的天空,一时忘记看路,不期然就与谁撞个满怀,她脚跟不稳,身体朝后摔去,却被人一把搂住了腰。
她心头一颤,抬眼才看清那人的长相,忙站稳从他怀里出来,小声叫了声“三少”。
眼里浮起笑意,谢敬遥支着手杖,俯低身体看着她道:“走路看天不看路,天上是开了花了?还有,你叫我什么?”
她一慌,不自觉往后退,不想后面是廊柱,快撞上去的时候,又让他伸手揽了回来。
付清如双手抵在他胸膛前,只觉得他的手像滚烫的烙铁般圈住自己。
这不自在的感觉使她更想挣脱,谁料腰却被搂得更紧,直接带过去贴上了他的身体,慌乱间听得头顶一声轻笑。
“我是你的丈夫,你怕什么?”
她陡然震住,看着眼前的谢敬遥似乎变了个人。
戎装笔挺,黑色军氅裹着高大的身躯,瞧不出半点久坐轮椅的羸弱姿态,反倒英气十足。
那面容在军帽的遮挡下蒙着层淡淡阴影,深敛的目光任谁也猜不透里面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腰间金扣武装带别着的手枪外套,又硬又冷。
望着数日未见的人,谢敬遥欲抬手抚摸冰雪般的脸庞,忽听前方丫头道:“三少,付小姐,这方漏水有些湿润,小心路滑。”
付清如应了声,顺势脱离他的怀抱,问道:“姨妈姨父近来身体可好?”
她心知肚明,谢敬遥让她来,虽说是姨妈思念之故,实则是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罢了。姨父不是轻易受他人左右之人,他若想说服姨父去和冯玉祥谈判,必得先投其所好。
她走这趟,不过是给他铺条路,令他的计划更顺畅实施。
丫鬟回说:“自从换成吃西药,太太的头痛症好了不少,就是心里惦记付小姐,以往你一两月来玩,成了亲这么久不见,太太想着哪天抽时间过来瞧瞧呢!”
她笑道:“姨妈总是这样劳心挂肚,以后我回来的时候恐怕也没多少了,她要是问,你多劝劝,只说我终究不是这里的人,自然不会一直待着吧。”
丫鬟笑着答应。
谢敬遥沉默旁听,却觉得这几句意味深长,像是故意透露某些信息。
客厅里等待的秦太太眼睛时不时瞥向堂外,秦振业远远瞧见门路前渐近的几个人影,顿时显出笑容。
秦太太随即起身,上前去牵了付清如的手,边用帕子抹眼睛,边哽咽地唤她名字。
付清如微微一笑,亲昵地扶了她进屋安慰道:“姨妈别这样,我这不是回来探望您了吗?”
谢敬遥早已见过秦家人,也不再客套,被请入座后便端起茶水,镇定自若自饮起来。
秦振业道:“我前几月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他事,没来得及去参加你的婚礼,你姨妈为这事还恼了我很久,本来说要去江州瞧你,可你也知道她头疼的老毛病出不得远门,这些天才有了起色。”
付清如应道:“姨父怎么说起这种见外的话了?姨妈身体不好,本来是我这个侄女回来探望才是。只是成亲后因为别的事一直拖延到现在,还请姨父不要怪罪!”
秦振业笑道:“我哪能怪罪你?就算有不满,也是姨父有错在先。”
两人又客套了一番。
谢敬遥只是喝茶,甚少搭话,偶尔秦振业问起婚后生活,也沉着地回复几句。
西洋大理石圆桌摆放的青花瓷盘刻意摆出精致造型,其间盛放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可谓佳肴美馔。宴席,在说说笑笑间默契而沉闷地进行。
秦振业仿佛心情不错,和谢敬遥互相敬酒,连连碰杯,最后皆是面颊泛红,身体摇摇不稳,被下人分别扶回屋子歇息。
香炉里燃着的檀香散发幽香,付清如撩开花帘,旁观服侍的丫头小心解开他外衣领口处的衣扣。
他没有睁眼,忽地握住丫鬟的手,模糊唤了声:“清如……”
夜来风雪(二)(微h)
丫鬟吓得急急挣脱出来,瞅着付清如,不敢继续帮谢敬遥宽衣。
她无奈地挥挥手打发丫鬟离开,端坐在床沿,垂眸看向那张俊朗的脸。
有那么刹那,她有种趁他不醒人事一走了之再不回头的想法,这样,不必牺牲自己终生幸福,与不爱的共度此后漫漫长夜,但细想又觉得可笑。
然后呢?
这中三省尽是樊军统治的地域,她即便借这次出远门的机会逃出谢家,凭一己之力也逃不远,何况母亲现今仍在江州,还靠着督军支持……
她不由苦涩地笑了,却未发现醉卧床榻的人已醒来。
出人意料的天旋地转,付清如惊呼一声,已被他拉过手腕压在身下,她恍若惊弓之鸟,瞬间僵直。
那散乱的发丝和着柔软嗓音拂来,如轻飘飘的柳絮飘落平静湖面,漾开无数涟漪。
寂静中,许是橘色灯光平添了几分迷醉,许是浓郁酒气盈满卧室增了丝丝暧昧,谢敬遥凝视她须臾,突然低头去吻她的唇。
她侧头闪躲,不敢大声惊扰了他人,只好急促道:“谢敬遥,放开我。”
手不安分地在腰间摩挲,他在她唇畔缓缓吐息:“我从未对谁动过半分心思……”
他抬眼,直盯着她,瞳孔里落了微亮的月光。
付清如被看得害怕起来,更兼这样的姿势,两人近在咫尺,连彼此呼吸都可闻,不禁惶然。
此情此景,不知道是酒后真言,还是虚情假意的利用,付清如分不清楚,他们这段生拉硬凑的婚姻有分毫情分存在吗?
良久,她无奈劝说道:“你明知我不喜欢你,又何必如此?”
她会力所能及助他,这是分内之事,却不代表逾越那道坎,纠缠更深。
谢敬遥眼神微沉,摁住她腕骨的力道有增无减,“付清如,你该清楚一件事,你是我名正言顺娶的妻子。”
他停了停,曲起膝盖抵入她的双腿间,淡淡道:“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
不等她回答,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俯首再度吻住。唇舌纠缠,将他口腔里的酒气和热度都渡进去。
付清如呜咽着,感到他的手在身上游走,从腰间一路攀爬,摩擦过峰巅,直接攥住了盘扣扯开。
一颗颗,蛮横,毫无章法。
“你……你疯了,这是在我姨父家……”趁着他暂时离开唇畔,热衷起舔咬耳垂和脖颈,她终于颤声挤出话。
“那又如何。”喉结滚动,谢敬遥掐住她的腰,埋头在一侧娇乳轻啃。
付清如只觉得被他含在嘴里的蓓蕾烧起了一团火,烧到意识涣散,灵魂无处安放。
被捏来揉去,被抚弄挑逗,奇异的痒透过皮肤直达心底,她抬手,纤细手指嵌进黑发里,不知道是要拒绝,或是要更多。
“嗯……”似是有些受不住,不自禁泄出一点呻吟,羞耻的刺激感逼得她立刻死死咬住嘴唇。
谢敬遥撑起手肘,俯视身下的她,香腮红透,白净的胸口布满痕迹,深深浅浅,全是他留下的,而挺立的乳尖正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副模样让人头脑发胀,下身也硬得发胀,激起一股恶劣的凌虐欲。
想玷污它的纯洁,想将它彻底占据,烙上自己的印记,用最亲密的方式温度相连,血液交融。
付清如瑟缩了下,对上幽深的目光,羞到难堪地移开视线。她身上的连衣裙被男人扯得凌乱挂在胸口,褪了一大半,而他这时候身上分明还穿着整齐。
将遮未遮,旖旎风光半掩。极致的黑,透彻的白,真是漂亮极了。
谢敬遥不知道,平时看起来那么端庄的人儿,此时竟能这样馥郁可口。
她没有喝酒,却似乎醉得厉害,眼里装着潋滟的水和雾,如石榴花开,在他眼里缓缓绽放。
一瓣一瓣,淫糜而香艳。
他不是个重欲的人,且素来克制,连自渎次数都寥寥无几。和女人之间,一向是逢场作戏,亲吻拥抱,也会关照对方,但不至于厮混床笫间。
更深更亲密的关系,他也不想要。
长在大家族,外有军阀虎狼环伺,内有父子阖墙之争,重压之下,他在这个弱肉强食环境里学会的,只是生存二字,不能行差踏错。
所以有人道,别看谢三少面上和颜悦色,对谁皆是温情脉脉的模样,实则骨子里最是薄情寡性,其实不是毫无道理。
谢敬遥不喜欢被欲望控制,那种释放后的脱力感也让他生厌。可付清如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关闭的牢笼,唤醒了沉睡的兽。
笑容和体贴不过是在人前的表面功夫,本不是怜香惜玉的主,于是他开始贪婪起来,笑着压过去,舌头顶进唇里肆虐。
纠缠着她的舔舐吮吸,堵住求饶的话,激烈到似要将她整个人吞吃入腹。
灯火阑珊,夜色黑沉,整个房间都被热气蒸腾起来,坠进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密密落在颈侧和胸口的吻燥热撩人,意乱情迷间,忐忑不安。
付清如怕留下痕迹,抬手推他,“不要……会被发现。”
轻喘着,抗拒的言语反倒像在撒娇。
将她的手握住,他咬住了她的锁骨,一路吮下去,哄道:“好,我轻点。”
声音低哑,是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温柔。
付清如感到勃发的硬物就抵在她的腿心,顶着胯蹭来蹭去,缓缓抽动,展示它蓄势待发的硬度和力量。
像只兽在求欢,热烈而渴求。
她不是熟谙风月的女子,被这般刻意逗弄,耳根燃烧,根本阻挡不了情动的反应,已有湿热的花液悄无声息流出来。
颤抖着仰起脸,指尖攥住他紧实的胳膊,恨不得掐入皮肉里。
他的唇很烫,碰到哪里,哪里就起火。
他拎起她一条纤腿,沿着小腿肚朝上,吻在大腿内侧,轻缓湿润的吻,衔起薄弱的皮肤咬住,蚀骨酥麻陌生又快慰。
付清如无力瘫软,面容沉浸在春潮里,透出诱人的胭脂色。
谢敬遥的手顺着脚踝抚上来,灼热掌心覆在花蕊触到了滑腻的黏液,含笑道:“是不是想要了?”
她檀口微张,被手指逗得忍不住夹紧了腿,连喘息都带上了微弱哭腔。
脖颈交缠,他眼底有迷离的光影,舔了下她软乎乎的耳垂,说:“叫我的名字。”
付清如不答话,咬紧了唇齿,只在被弄得狠了的时候,才哆嗦着腰肢一颤一颤。
可怜兮兮的,惹人怜爱。
到底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格格,娇气得很……真要的时候,会不会受不住?他想到这里,安慰般抚摸她细嫩的脊柱,微凹的腰窝,让她放松。
而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不知是谁起夜的走动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她猛地揪住他的衣襟,紧张得内壁都不停收缩,眸子里溢出些许泪光。
谢敬遥被那股劲死死绞住,更肿胀难忍,正要解开裤带,不期然与她乌黑的眼珠对个正着。他停了一瞬,心中竟生出一丝没来由的负罪感,抽出了手指。
……她在害怕。
怕什么?刚才不是感到舒服的吗?
谢敬遥没去深究,只是欲望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没得到纾解让他不舒坦,但也不是不能忍受,他并不是放纵的人。
以前也有过哪几家小姐因为他的冷落跑来面前哭,梨花带雨,好不凄凉。
实际上他和她们就是见过几面,言语温存几番,在他看来不至于有分毫情分,因此更不能唤起半点同情或怜惜。
然而此刻看到付清如红着眼眶,却倔强地不吭声,他什么都没说,竟鬼使神差地亲亲她的额头,轻轻拥她入怀,没了强硬。
他拍拍她的背,“睡吧。”
而她,仿佛一尊僵硬的雕塑依偎在他怀里,不再挣扎。
(三少就是眯眯眼怪物类型……虽然这次没吃上真肉,但放心下次肯定会吃的)
此心彼心(一)
北风呼啸,不知何时稀稀疏疏飘起来盐粒大小的雪花,这雪竟下了一夜未止歇。
晨起,街道都蒙上了白茫茫的雾气。如所有寻常夫妇,谢敬遥站在大穿衣柜前自镜里凝着她,付清如螓首微垂,抬手替他扣上扣子,整理着军装,故作视而不见。
须臾,便有下人来叫两人吃早饭,他披了件大衣,携着她同去。
饭后,谢敬遥与秦振业出门,坐车往城郊。
黑色洋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缓缓开着,直至人群渐少才开得快了起来。他无声看着窗外的房子一座座向后退去, 街巷也一闪而过。
一路尘土飞扬地到达军营前, 有穿着军装的人持枪来栏, 司机立刻把证件递给士兵。
那士兵看见印章,忙挺直身躯敬了个礼, 旁边两名士兵也小跑着去打开了军营的大门, 车子便驶入其间……
这座军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恢宏,甚至有些简朴,透着尘土般灰扑扑的气息。
在这看似太平实则烽火不息的时代,无论处在何时何地,人人都怀揣着一丝谨慎,但谢敬遥毕竟在樊军多年,自是比普通人多了几分沉着冷静。
他下了车,仿佛在自家后花园闲庭信步般,随秦振业走了进去。
不到百米距离,一幢灰色的小楼赫然伫立前方,仅两层高,外面有个雕花护栏的阳台,甚是宽阔。
士兵引着两人进入小楼,而随从皆被拦在门口。
他们被带到二楼一间不大不小的会客厅,扑面而来的有一股书本和木头的味道。
秦振业率先脱帽,恭敬地叫了声:“冯将军。”
“二位,坐吧。”有人坐在那张办公桌后面,声色肃穆,并未及时抬头,桌上堆叠的几摞文件几乎淹没了他。
……
付清如和秦太太在城郊的山庄泡了会儿温泉,因为天气寒冷,不久便返回。
秦太太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一会儿教她如何为人妻子,一会儿又问她生活是否习惯,叫她照顾好自己。她乖顺地颔首,笑着答应。
她知道姨父应该是带着谢敬遥去了冯家驻地,却不知,哪一瞬开始,居然在心里关心起此行是不是顺利,谈判的结果有没有达到他的期许。
秋冬时节,本就白天短,不知不觉就到日暮之际。
谢敬遥是单独回来的,付清如虽然没有看到秦振业,但从他的神色也猜想到谈判的结果没有大问题。姨妈说玉春园新来了个戏班子,惦记得很,他们自然是要相陪的,于是又一起去看戏。
三面相连的大戏台,台子正前面一排雅座,不愿意到楼上包厢的都坐在这里。
戏还没有开场,她坐在楼上的包厢里,随意往下面扫了眼,就见几个富人家的老爷太太坐在那儿,再往旁边一望,老板忙着张罗伙计沏上好的普洱茶。
谢敬遥正在喝茶,忽然听见“哗啦”一声,转头看,却是她碰翻了摆在桌子上的一碟五香豆,他不禁道:“怎么这样不小心?毛手毛脚的。”
付清如放下戏目单子,勉强笑道:“是我疏忽了。”
见她的脸微微泛红,以为是这包厢太热的缘故,他便道:“你要是觉得热,出去透透气吧。”
她的视线停留在戏台,看着那些个红脸白脸咿咿呀呀地唱,倒好似是看出了神般,良久不语。
谢敬遥便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回桌上,也不说话了,只回头去看戏。
他不知,她和章绎之曾经也看过这出戏,那时,他们还少年不识愁滋味。
所谓触景伤情,唱者无意,听者有心,这戏里讲的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事,隔了数年再听见这些,事事皆非,自是五味陈杂。
半晌,付清如的眼圈儿便不自觉酸涩,她揉揉太阳穴,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这里面怪闷的,我有些头疼,想先回去。”
谢敬遥看着她,道:“先前还欣然答应来,这开场才多长时间就要走,你这性子倒是越来越古怪了。”
她忙道:“我真是头疼,你若是想看,我改天跟你再来就是了。”
谢敬遥笑笑,“我给姨妈说声,送你回去吧。”
他伸手拦了辆人力车,扶她上去,自己才坐了上去。夜里风凉,两人并肩坐在车上,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说:“又这么冷。”
付清如道:“是戏园子里太热攥了汗,这一出来,风一吹当然就冷了。”
谢敬遥低头看着她纤纤玉指,只见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隐隐透着点红晕,他道:“我记得小时候,隔壁的小丫头常闹着让我掐凤仙花给她涂指甲,那时候只有七八岁,小小年纪,就知道爱美了。”
她道:“年纪那么小,你就知道讨女孩子欢心了。”
他握着她的手伸到唇边呵了两口热气搓了搓,“我也是迫于无奈,不是讨她欢心。”
付清如稍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嗔了他一眼,道:“你这个呼风唤雨的少爷,能有人强迫?”
谢敬遥轻笑,幽黑的眼睛亮若星辰,嘴角微扬淡笑道:“就算讨欢心,除了你,还有谁?”
被他的目光看得脸不由自主发烧,她垂下头,抿着唇嘟哝了一句,“别赖我身上。”
正巧人力车到了秦家门前,车停下,她就自顾自下去,听到身后脚步声,她回头看,谢敬遥在后面慢慢走着。
他也不说话,付清如站在门口的石阶前,看着他。
直看得她有些纳闷了,他才道:“既然身体不舒服,早点休息。”
她点点头,将要走进去了,又听他喊了声她的名字。
她轻轻应一声,谢敬遥顿了顿,笑了下,“今天能顺利地会见,你有很大功劳。”
他走近两步,站在她的面前。
月色寥寥,风吹得道旁树枝簌簌作响。片刻,他启唇说:“从见你第一眼,这么久了,我想过,是不是不会再见到你……”
是啊,以为不过一面的露水情缘,谁曾想竟有日后种种缱绻。
她终于禁不住“噗嗤”一笑,两粒玉坠子在莹白的面颊旁颤动着,美如翩翩起舞的蝴蝶。
许久,谢敬遥牵起她的手放在唇畔,微微俯身低声道:“清如,我能亲你吗?”
那声音沉沉入耳,蚕丝般层层缠绕,无处可逃,把她问得脸一热,慌得想撒手,谁知他的力气大许多,低头就凑过来。
此心彼心(二)
付清如依然胆怯,水灵灵的乌瞳转了转,眨眼间,他温热的气息已经拂到自己的脸上来,她下意识就躲,“你别这样……”
寂静中,忽然听见一道声音凭空传来。
“谁在外面?”
仿佛烈焰遭遇冷水,突兀的响动令两个人瞬间都怔了怔,侧头一瞧,只看见个下人拎着水盆也呆呆地立在门口,看清眼前人,方结巴着说:“三、三少,付小姐!”
扔下这一句,他吓得转身就往院子里跑,远远地还听到叽里呱啦的念叨。
付清如抬眼看看谢敬遥,觉得略不自在,急忙转身往里面走。
谢敬遥回过神来,提步不疾不徐地跟上去。
她低着头,脸颊处泛起红晕,也不管他了,刚到院子里,就见秦振业站在走廊对管家问话,听见脚步声望过来,她愈发感到无措。
秦振业道:“怎么这么早回来?戏不好看吗?”
付清如答道:“嗯,挺好看的。”
秦振业笑了笑,道:“来,给我讲讲。”
她不经意回眸,便与谢敬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心猛地一跳,隔着这样的距离,能感受到他眼里深邃的视线笔直地投过来。
他刚想上去,却见她近乎小跑似的朝房间走去,竟像是要躲什么洪水猛兽,那门随即被合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时光如梭,弹指即逝,转眼已是十二月,这一入了冬,接连下了几场雨雪,便一日比一日冷。
从秦振业那里回了江州,谢敬遥忙得更甚,有时候甚至直接宿在了官邸。
这一日,照常又是阴沉的天。零星的雪花打在窗外的树叶上,一阵沙沙作响,阳台外就是小西洋式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一侧摆了几个花架子,上面摆放着几盆君子兰。
付清如睡得浅,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她穿着软软的拖鞋,打开阳台上的百叶门,走到沙发前坐下。
茶几上放着盘洗干净的青枣,她便拿了一颗喂进口里。
八点左右,月香端了早餐进来,看她醒着,笑道:“小姐这么早就醒了,昨夜下了场雪,睡得安稳吗?”
付清如颔首,见月香身后跟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下人的衣服,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她也不说话,只从盘子里又抓了几颗枣递给那小女孩,小女孩犹豫地看了看月香,月香笑道:“永儿好福气,我们小姐赏的,还不快接着。”
永儿便接了,迫不及待地捡起一颗放入嘴里。
付清如瞧着她馋嘴的模样微微笑了下,片刻,转眼望向月香,随意说道:“天气不好,你去让阿余把花亭边的几盆水仙搬进屋子里吧。”
月香迟迟不动,半晌才支吾道:“小姐要不要花匠来把西园的葡萄架子修一修?”
“那里暂时不急,等天气好些了修也不晚,”付清如说,见月香迟迟不动,不由疑惑,“还有什么事吗?”
月香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嗫嚅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小姐,是怕小姐担心……”
“什么事?”
“阿余他……在咱们回来的前两天就不见了,我听丫鬟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犯了事被关进桥东监狱了。”
枣子从手里滑落到地上,付清如愣了愣,急忙追问:“犯了事?他会犯什么事?”
“小姐你别急,我也是听说的,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这话显然已经无法打消付清如心里的忧虑,这两天完全不见阿余的踪影,她原本就觉得有点奇怪,此时突然听了这个消息,无异于火上浇油。
越想越不安,她心神不宁地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起身。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啊,等等我!外面天冷,你还没穿大衣呢!”见她匆匆往外走,月香慌忙追去。
付清如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往前小跑,耳膜嗡嗡作响,心跳得利害。她什么也顾不得,只想亲眼去看个究竟。
……
自入冬以来,南北对峙局面暂时有了缓解。冯国璋免去段祺瑞国务总理职,至此,段祺瑞二次内阁倒台。
十二月初,七省督军团在天津聚会,决议出兵西南。曹锟、张怀宣、张作霖等十人联名电请北京政府颁发明令,讨伐西南。
月底,冯国璋宣告正式停战。
为转移南面反对内战的民怨情绪,平定各地农民不断聚众起事,中央对樊军各线的火力压制也逐渐放松,后又连拍数次电报给谢明远,敦促樊军应遵从宪法促成统一。
这样一来,本是竭力维持中立的樊军反倒成了出头鸟,在此风口浪尖上,日本方面派出的代表秘密入城,称与督军有要事商议。
谢明远称病不出,一方面让谢敬遥陪这位公使每日四处游玩,用美酒佳肴地好生招待着,另一方面却留在鄂北大营里,与幕僚亲信将领研究对策。
这天,谢敬遥终于从秘书手里收到父亲拟回复中央的电报,他看完转头便道:“顶包了这么久,总算能出口气,不给他们点厉害,还真当咱们软柿子好拿捏。你也不用客套,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秘书领命出去,石磊不由问:“那个佐藤公使怎么办?”
谢敬遥翻着桌上的文件,牵起嘴角道:“让底下的人陪他玩去,他沉得住气我也沉得住,他爱等就由着他等。张老先生也累坏了,派人送他回去歇歇吧。”
坐在一旁的张德良本是军中元老之一,这段时间被督军特意留在谢敬遥身边出谋划策,闻听此言笑笑说:“是该回去了,要不我家中河东狮只怕唠叨个没完没了。”
他慢悠悠吸了口烟,又笑着看谢敬遥,“不知参谋长何时弄璋之喜,我老头子还想着去讨杯满月酒喝。”
开到荼靡(一)
谢敬遥道:“当然是要请张伯伯的,我还指望着张伯伯撑场面。”
张德良道:“实不相瞒,在我眼中,无论才智胆识,参谋长始终是督军最有力的继承人。四少毕竟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到底年轻了些。”
“张伯伯说哪里话,我和四弟是手足兄弟,都是一家人,共同为樊军效力是心之所愿。”
“人活于世,纵观芸芸众生,苟且偷生庸碌无为者只求眼前蝇头小利,是做井底之蛙观天还是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皆在一念之间。参谋长既心怀宏图大志,何不一展所长登高望远,去欣赏更广阔的风景?”
“多谢张伯伯的教诲,这番话我定然铭记,他日若有不情之请,还望相助。”
张德良满脸笑容,捋着胡子点点头,侍卫官走进来,手里拿着把伞,说外面下雪,车子就停在楼下,张德良便告辞跟了侍卫官出去。
谢敬遥留在办公室内,用手指划开百叶窗,果然见花坛里都盖着一层白,平日迎风招展的旌旗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他拿着钢笔在一份档案签了字,想起张德良的话顿了片刻,随后喊道:“石磊。”
善用兵者隐其行,有而示之以无。如今世事动荡,各方势力复杂,想在这混乱的棋局中博弈站稳脚跟,唯有厚积薄发。
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双刃剑,走好了,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就如张德良所言,人生如梦,白云苍狗,短短数十年,要是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么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而他长久所等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石磊应声推门而进,听谢敬遥道:“我让你去余记买的蜜饯买了吗?”
“买了买了,排队都排了老半天呢,站军姿都没这么累过!从东边跑到西边,为了哄少奶奶高兴,少爷你也是费心思了……”
“行了,别装了,”谢敬遥搁下笔,不顾他揉腰愁眉的样子,站起来道,“回家吧,说不定还能赶上午饭。”
“要我看,付小姐还真是少爷的克星,克得死死的,怎么就把您以前放浪不羁的性子收敛了不少,连赵小姐都不见了。”
“怎么说话的,我看你最近越来越欠收拾,该吃军棍了。”
回忆起前段日子赵君眉遣人来请少爷小聚却被婉拒,石磊嘿嘿笑了两声,“不是我说,人家赵小姐不要名分,跟着您也有两年了,您一有了娇妻美眷,就像忘了她这个人,不是有点那什么了……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另一方面看,他觉得赵君眉也是个痴情的可怜人啊。虽说红颜知己,但满心期待的,何止如此?而少爷不是不解,是假装不解罢了。
“不该你管的闲事少管。”
见谢敬遥不悦地皱眉,石磊立刻自觉地住嘴,递来一件深绿的军氅过来。谢敬遥披上系好颈间的扣子,又抬手正了正军帽方出门。
盐粒般的雪连绵不绝,笼罩了整座城,仿佛给大街小巷蒙上薄薄的白雾。
回到谢宅,早有丫鬟跑过来接了大衣,他抬眼望见二楼的窗户半开着,握了握手中装着蜜饯的油纸袋刚要上楼,却见雪英和锦书说说笑笑走来。
雪英大大咧咧叫了声“三哥”,看他提着个袋子,好奇地围上去,“这是什么?给我瞧瞧!”
谢敬遥一边把手背后,一边拉开距离道:“这不是给你的。”
雪英嘟嘴道:“小气鬼!”
“你待在家里干什么,不去学校上课?”
“三哥你是忙糊涂了吧,今天放假不用上课,不过我下午约了同学去菲力俱乐部打弹珠玩,听说那弹珠是美国进口的,可好玩了!”
“你一个女孩子好的不学,倒净学了些不正经的玩意儿,要是闲得慌就帮三妈和大嫂多分担点家里……”
“我还不是跟三哥你以前学的!”
他话没说完,雪英就吐吐舌一溜烟跑远了。
锦书见四下无人,犹豫了下道:“三少爷,少奶奶不在屋里。”
“不在?”
“我远远看到少奶奶早上慌慌张张出门,连月香在后面跟着叫都听不见名字似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谢敬遥眼光微沉,取出金怀表看了看,“现在快下午两点了,这大半天你们谁都不知道她去哪里?”
“少奶奶走得突然,并没有吩咐任何人,我也是去给太太熬粥偶然瞧见,”锦书一脸为难,“不过,我好像听见她们说什么……什么监狱……”
“桥东监狱?”
“对,应该是这名字。”
锦书话音才落,谢敬遥的手猛然攥紧,已经一个转身,拄着手杖大步往外走。
石磊看他面色难看,也急忙跟上。
车子一路疾驰,好几次差点撞到人,石磊吓得手心起了冷汗,余光却瞥见谢敬遥神情隐约透着丝丝冷。
他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仔细思忖,便懂了其中缘由。
大概是多年身为军人的敏锐意识,阿余那小子在他第一次看到时,的确也不是俗辈。正因如此,少爷让他一直暗中盯着此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摸清对方真正的身份和目的,就不能打草惊蛇。
即便穿着粗布麻衣,平时认认真真在府里做事,他依然觉得阿余并不如表面那般老实。他曾经见过他虎口位置的茧子,绝非车夫这类普通的重活所致,那是常年习武练枪的人才会有的。
而后不出所料,经数月观察,他终于在不久前发现阿余形迹可疑,独自出城在郊外十里左右的树林中与几人密会,还交给他们一件东西。
当时隔得远,他不清楚他们谈的内容,但那些人个个精壮,身手不凡,显然是听命阿余的。
他潜伏在原地,让人悄悄回去把这事告诉了少爷,少爷便令他不动声色,等那些人和阿余分开即刻秘密抓捕,一一审讯。
为避免节外生枝,抓捕的过程也是在半夜迅速无声地进行。少爷特意叮嘱不准提起一个字,莫非有人走漏风声,让少奶奶知道了这件事?
车刹在桥东监狱对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还未完全停稳,谢敬遥就开门下去了。
(这里开始大概有一丢丢小虐)
开到荼靡(二)
意料之中,她在这里,一动不动站在高耸的铁门前。
看来监狱长确实是严格执行了命令,没有放任何人进去。
付清如身体僵冷,还是固执地拍着门。她就不信,没谁从里面出来。
月香急得要死,无意间瞥见朝这方向走来的人,顿时一震。
谢敬遥不疾不徐走至身旁,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可他的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口一样重。
付清如听见脚步声,偏头望去。
四目相对,他既不进去,也不说话,只若无其事靠在门上略低了头,慢慢抽出一支烟来咬到嘴里,拿出打火机点燃,白烟很快在眼前蔓延。
纷扬的雪花飘落,似乎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他终于开口道:“跑到这种地方干什么?”
付清如知道他心思缜密,拐弯抹角无益,她挑明道:“有人把阿余关进了里面,我想见他。”
谢敬遥仍旧靠门站着,喜怒莫辨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救他。”
他低声笑笑,唇角多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你好大的排场,无缘无故就想让监狱长放人?”
她沉默须臾,咬唇道:“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不能让监狱长放人,但你一定可以。”
目光逐渐如夜色般幽深,谢敬遥漫不经心道:“我为什么救他?”
付清如一滞,捂嘴压抑喉间的咳嗽,闷声道:“他……他毕竟是谢家的下人,你难道坐视不管?”
他嘴角微勾,笑,“原来你知道他是下人,是什么值得堂堂三少奶奶屈尊降贵对一个下人如此重视,失了方寸?”
她被这句话堵住,竟无法接下去。
谢敬遥看着她,视线灼灼,是洞悉所有的锋芒。烟头燃烧的火星明明灭灭,烟灰掉在军靴上,不一会儿就被雪水冲散了。
付清如仰头,挺直纤瘦脊背,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救他。”
眼底映着漫天萧瑟的风雪,他云淡风轻道:“是不是救了他,之后就不胡思乱想了?”
听出他话中有话,她掌心沁出细细的汗。
谢敬遥弯腰,俯首在她耳畔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要什么,用他的一条命来换,不亏。”
付清如道:“这就是条件?”
谢敬遥直起身,“你愿意,我就把他从监狱带出去,你不愿意,就继续在这里等。”
他是她的丈夫,没有大发雷霆地深究,她应该感谢,可惜此刻只觉得心越发往下沉去,木然道:“好。”
他一怔,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轻易,喉咙不觉发紧,“从今往后,不能和他再见。”
“什么时候?今天,还是明天?”
谢敬遥皱了下眉,“什么?”
付清如面色苍白,瞳孔里透出一丝轻蔑与无可奈何的妥协,“你不是说用我来换他的命,你告诉我哪天?还是就在今夜?”
谢敬遥的声音微冷,“付清如,我要的不是这个。”
她却轻轻颤抖,向后倒退两步。
军帽下投来暗沉的目光,看着她刹那的惊慌,他眉梢微挑,“怕什么?不是已经做好觉悟了吗,这么快就变卦?”
似乎是一个牢笼,一张天罗地网,她曾经计划逃脱,现在却又被再度加了把锁。
付清如恍惚。
监狱长认得樊军的人,愣了愣,吓得赶紧立正行了个礼,却见谢敬遥已经走进来。
纵然是白天,监狱内也极其阴暗,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血腥味。
走廊挂着昏暗的油灯,地面上人影幢幢,只听见军靴落地的纷沓脚步声回荡。
狱警摸索钥匙,恭恭敬敬打开牢门,“长官,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光线照着靠在角落的人,秀逸眉目带着瘀青,破裂的衣衫可见绽裂的血迹和伤痕。
石磊皱眉,杀气腾腾地踢了狱警一脚,狱警被踢得差点摔倒,却硬是挺直身体听凭责骂,“谁让你们用刑的!”
“报告,他不老实交代罪行。”
石磊两眼怒视,低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随后让出空间,对身后的男人点头示意。
付清如快步从谢敬遥身边走过想去扶他,又怕触痛伤口,既不能问,也不能多说,唤了声:“阿余,你没事吧?”
阿余抬起头道:“你怎么来了?”
她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说:“我来接你出去。”
他难以置信地问:“出去?”
“没错。”突如其来的声音代替了她的回答,他忽略了这里除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谢敬遥脱掉白手套,倚在门口,散发的气势难以与那张年轻的脸联系起来。
“我答应了她放你,就不会食言。”
付清如目光微黯,竭力笑道:“走吧,不要耽误时间错过了船期。”
“什么船期?”
付清如默默看着阿余,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那是她最真挚的情愫,还没来得及展开,她把最单纯的一面给予了他……她的绎哥哥很爱干净,笑起来有双湖水般的眼,然而一切都沧海桑田。
她已经不再是昔日快乐的小格格,现在有太多无法撇去的牵绊,还有一个名义丈夫!
这或许真的是命,逃不掉。
阿余看着她,她心痛如绞,唇角轻轻地抿着,只说了一句话,“你走吧,别再回来。”
她慢慢转过头,道:“谢敬遥,你说过让他活着。”
他淡声回应:“是。”
她鼻子发酸,一根根掰开阿余的手指哽咽着说:“你快走,去哪里都行。”
三年前,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无能为力,害怕又一次见他身陷囹圄束手无策,哪怕今后不再相见,也要他平安离开。
石磊要上前去拦,却听谢敬遥一声,“让他走。”
石磊道:“少爷,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谢敬遥道:“废话少说。”
石磊无奈,让了道,由狱警架着阿余的胳膊把他拖起来。
阿余费力在她耳畔小声说了句话,那句话令付清如心中一恸,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推着他出去。
他迟疑的脚步未来得及离开,已听到身后不辨情绪的声音:“再掉一滴眼泪,你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他。”
“你敢!他出了意外,我拼了命也跟你同归于尽。”
谢敬遥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这样可以看穿她的心。
付清如想朝外走,才一动,他极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攥在掌心里。
她一惊,便听他开口说:“我问你,如果让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人活下来,你会选谁?”
(这个问题哈哈,好比我和你妈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彩云易散
付清如只道:“你放手。”
他不松,甚至不惜握痛她,低声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你选他,还是我?”
她心神俱乱,按着心口平复急促的呼吸。
这样的逼问简直是再度刮开伤口,她仰头道:“事到如今,你何必试探我,我若选择他,你能放我走吗?”
谢敬遥的手蓦然一松。
她眼里满是不屈的悲伤苦涩,像针尖刺入他的胸膛。
付清如道:“我已经成为你的妻子了,你还要怎样?”
片刻后,眼前亮了些,谢敬遥转身,闷重的脚步声让她的心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他的命令传来,简短两字夹杂冷意:“回家。”
出了监狱,门口有人叫了辆黄包车,狱警押着阿余往码头去,过几条街转到僻静的巷子,车夫却停下来。
阿余观察周围,见势不妙,抬手用手肘撞开狱警跳下车。
一辆军用汽车早就堵在巷口,另有数名持枪的士兵围上来,他左右看看,将船票扔在地上冷冷笑了,“杀了我,就不怕参谋长找你们算账?”
一个青年军官坐在车内,正是樊军另一名副官郭旭。
“你当参谋长是小儿戏弄得过去?你不就是北边楚家派来的?督军看在以往的情面既往不咎,老头却贼心不死,自掘坟墓。”
郭旭道:“参谋长说过,你欺瞒在先,意图不轨,人人得而诛之,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谢敬遥他算计我。”
“参谋长还说谢你成全,让他抱得佳人归,如今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别的没什么好说,我现在就给你个痛快。”
郭旭把手一扬,那些士兵便对着中间的阿余举起了枪,接着一阵乱枪扫射,让阒寂无人的巷子如放了鞭炮般震响……
南北之战激战了半年多,牵连甚广,打得是硝烟漫天,尸横遍野。
在段祺瑞及其心腹的策动下,十三省督军代表连续召开两次天津会议,强烈要求冯国璋明令讨伐西南。
冯国璋被迫让步,下达讨伐令,令北洋军进攻湖北荆州和襄阳。
然不防谢敬遥用兵诡奇,政府军没有讨到半分便宜,只得与樊军形成对峙。
只是时隔半月一战,敌方团长临阵倒戈竟归顺了樊军,樊军因此将政府军一二路军围困数日,歼灭一万余人。
上午,行辕指挥所内,秘书站在办公桌对面,朗声念着谢敬轩从湘南专门写给谢敬遥的一封信。
信中言辞恳切,且句句陈明利害关系,劝三哥罢兵言和。
谢敬遥靠窗站着,戎装衣领上的金制领章耀眼刺目,他眼望着远方笼罩在雾霭中的山峦,道:“你们看呢?”
郭旭接口说:“您担心的事情,竟被说中了。”
他顿了下,又笑道:“参谋长如今自有英明决断,继续打还是不打,要看您的意思。”
谢敬遥略一思忖,道:“眼下楚家蠢蠢欲动,上回我遵循父亲放他一马,不可低估了其实力。一招不慎,如果让他们与湘东沈家联合做大起来,只怕劲敌就不是中央政府了。”
外敌可御,内斗难防。若决意和政府军鱼死网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届时又凭何镇住三省诸大家族?
暂时的按兵不动并非示弱,而是保存实力,以退为进。
石磊明白他的话中之意,附议说:“的确,时运不济,再争夺无益,这件事不如顺水推舟。”
郭旭道:“就按参谋长说的办。”
计议方定,谢敬遥正准备让秘书去拟电文,办公室外突然有人敲门,站在一旁的郭旭过去开门,士兵进来立正道:“报告参谋长,郭主任那辆火车下午两点钟到站。”
谢敬遥颔首,看了眼怀表,随即披上大衣嘱咐:“郭旭你就留在这里,把前线送来的军报整理好,我回头处理。主任虽然是你父亲,但事有轻重缓急,日后再聚不迟,石磊跟我回趟宅邸。”
郭旭知道父亲严厉从不徇私,长年驻扎陕西不轻易走动,此番从北边下来,怕是有了楚家的重要情报要密报,于是立正道:“是!”
街道上风呼呼吹着,刮着雪,入目皆是白茫茫的颜色,天地间一片萧肃寒冷。
院子里种的几棵洋槐树正值叶落时节,风吹树摇,分外静谧。
谢敬遥换好衣服,边理着袖口,边从房里出来,就看到锦书带着几个下人往阁楼搬书,上下一趟趟地跑,便问道:“这是做什么?”
锦书道:“是二太太送来的一些书,三少奶奶这会儿在楼上收拾书格子呢,但书这么多,只怕放不下。”
谢敬遥向楼上看了眼,“把那间小厅改成书房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白费力气。你们先搬着,我去看看。”
他上了楼,见门半开着,付清如穿着条粉蓝底白边袄裙,外罩素色天鹅绒斗篷,眉眼似雪玉雕琢,看起来十分清灵。
大约是身体没有痊愈,仍旧有些病容。
永儿捧了书给她,她把格子上的书排齐,指着其中一本道:“这是本德国翻译过来的童话书,里面有很多故事,我小时候阿玛还曾读给我听过,你认得字吗?”
永儿摇头,付清如微笑说:“等空闲了,我讲给你听。”
月香便道:“小姐可不许偏心,我也要听!”
付清如用手帕捂嘴咳嗽两声,“我什么时候偏心了,就你胡说八道。”
月香高兴地拍拍手,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谢敬遥,忙叫道:“三少。”
她使了个眼色,把自己手里的书放下,立刻拉着永儿悄悄退出去。
谢敬遥走到身边,看着付清如收拾那些书,随手取出一本翻了翻,道:“就像月香说的,你不能偏心,要讲也讲给我听听。”
似曾相识的场景,他想起来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书店。
手一停,望见他眼里似有似无的笑意,她垂眸道:“不讲。”
泣露伤情
谢敬遥道:“才说了不偏心,你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她回头继续整理书,“谁不知道你三少识文断字,看懂一本书轻而易举,哪用得着我读。”
那天从监狱回来后,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
他被繁重的公事缠住,分身乏术,几乎日夜在行辕指挥所里吃住没怎么回来,连胡渣都没时间收拾,也没有精力管。
这半月来,还是第一次单独相处。
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起起落落,侧脸被室内一盏壁灯斜照着,楚楚可人。
谢敬遥不自觉伸出手。
付清如感觉到什么似的,无声无息往另一边挪去。
这番举动好比当头浇了盆冷水,谢敬遥顿住,听见两声敲门声,传来石磊的询问:“少爷,是不是该走了?迟了怕是要误点。”
他心里不快,转身快步走出房间,门被重重关闭。
付清如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扶着书架慢慢走到椅子边坐下。她的心跳得过快,又忍不住捂嘴咳起来。
两扇玻璃落地窗被风吹着,哐当哐当轻响,她静静坐了片刻,听得月香开门。
月香见她坐在那里,不见谢敬遥的身影,把手中一碟杏仁酥放下,疑惑地说:“我还以为姑爷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专门跑去端了点心来。”
付清如道:“他那么忙,哪有功夫吃你这丫头的点心。”
月香瘪瘪嘴,想起什么,从腋下拿出夹着的物件,“对了小姐,刚才有人给您送了封信。”
谢敬遥送郭仁怀在江边小公馆住下,安排完一应事宜,晚上九点左右才回到宅邸。他疲惫至极,连着数天每夜只睡了四个小时,身体已不太吃得消。
随便吃了几口饭,话不多说就转身上了楼,他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没人应声,便去推门,门却是反锁的。
谢敬遥又敲了几下,听得身后传来月香的声音,“姑爷您回来了。”
他转头道:“少奶奶在里面吗?这门怎么打不开?”
月香一脸奇怪,“在啊,我下午交了封信给小姐,还见小姐坐在这里看呢。”
“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是阿富给我的,说是门口有人让他把信给小姐。小姐看了信就没从房里出来,晚上也没吃饭,我们叫她,她只说身体不舒服……”
谢敬遥目光一凝,薄唇冷冷抿起来,这神情吓得月香以为自己说错话立刻噤了声。
他继续敲门,毫无回应。
谢敬遥眉头深皱,墨瞳缩了缩,抬脚就开始用力踹门,没几下踹开了那扇门。
他刚闯进去,看到付清如脸上满是泪痕。
他走上去想拉她,她却朝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东西随之无力滑落,飘落于二人之间的地面,是一张船票和一张信纸。
谢敬遥身体微震,捡起船票,又扫了眼信纸。
内容简单,寥寥数语:已遵照命令,将奸细就地正法枪决。
他眼里的光芒滞住,面色一沉,是谁写了这封匿名信?挑拨离间的目的何在?
他撕碎船票和信,扔开碎屑,道:“你认为我真的杀了他?”
付清如脸庞苍白。
脑海里不停浮现“就地正法”四个字,一想到章绎之被乱枪打死,汩汩鲜血从身体里冒出来,心就像被刀子割。
她双唇翕动,看着他问:“他就非死不可吗?”
谢敬遥忍耐着,话到嘴边却变了,“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他的妻子,别说杀了那人是应该的,放走他已经是违反了军法军规,此刻她竟还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绝望的表情?
一而再,再而三,他容着她。时至今日,若是府中人得知付大小姐不守妇道,或是城中百姓得知三少奶奶身在曹营心在汉,让他和谢家怎样立足?
付清如回视,死死咬唇道:“你保证过不杀他,你答应过……”
谢敬遥现在无心追究这封信的来历,克制着怒火截断她的话,淡漠道:“他从接近你就是居心叵测,窃取情报,只是死了个奸细,我有什么错?倒是你,处处维护他是什么意思?”
他的反问理直气壮,她更是心如死灰,单薄的双肩颤抖着。
谢敬遥迎着她的目光,想找到回旋的余地,她却突然往门口跑去,他上前紧拽住她的手腕,她扬手一巴掌,“啪”的打在他脸上。
他抓着她不放,她瞪着他,双眼透着冰雪般的冷,“你骗我,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他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这句。
胸腔内那团火越燃越旺,将努力维持的理智一点点烧光。
付清如道:“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你说不会食言,可是你早布了局,还让我往陷阱里跳,你处心积虑让我按照你给的路走!”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这样的话终究点燃了那根导火索,谢敬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既成我的妻子,就不该余情未了。”
她用尽浑身力气支撑,倔强到了极点,“你给过我选择吗?”
他神色冷起来,沉声道:“没有谢家的权势罩着,你以为能安然无虞活到今日?”
“谢敬遥,我之所以嫁给你并不是惧怕或者贪图富贵,即使没有谢家,我也照样活得下去!”
付清如胸口起起伏伏,说出的每个字像有千斤重,“是你逼我,我只愿和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便是你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了。”
他气极了,倒笑起来,声音也含着讥讽,“好一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别忘了你当初嫁来的原因,你这辈子都被冠上了谢姓,如今又跟我装什么清风高节?”
付清如听着,只觉得脑袋痛得几乎要炸裂,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你放手。”
谢敬遥定在那里,片刻,终于还是松开。就在他放手的瞬间,她从身旁跑过,踉踉跄跄冲向门外。
但很快,他听见身后一声闷响,回头看,竟是她晕倒在了地上。
(别怪我小小虐一下,因为要开车)
目断魂销
冬日的早晨,冻得人直发抖。大雪初霁,阳光照着远方山脉,隐约望见一条金黄色的弧线。
将近年关,梅花开满了半座山。病房的窗台上放着个水晶瓶子,也插着新摘的几支红梅,满室花香。
接连三天没有看到谢敬遥,虽然战事刚消停,但营内也是事务繁杂,把张德良和郭旭忙得团团转。
好容易得了空,郭旭就奉张老的指示专程来找谢敬遥,才知道谢敬遥一直都在医院。
他一路到了医院,才走到门口,就见石磊站在外面,不由道:“参谋长在里面?”
郭主任在小公馆等了好些天,还发了通脾气,要是再耽搁下去,传到督军耳朵里,他们上下都不好交代。
石磊还没说什么,就听里面传来谢敬遥的声音。
“几天了水米不进,高烧不退,你们这群医生就这么给人治病的?”
接着,几名医生灰头土脸地出来,郭旭一进去,看到谢敬遥背对门站着,便走上前一步道:“参谋长,这是怎么了?”
谢敬遥转头,他顿时愕然,只见满脸疲惫之色。
又一阵脚步声作响,石磊领着雪英进了病房,雪英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道:“三哥,谁生病了?”
谢敬遥淡淡启唇:“你嫂子病了,吃不下任何东西,你话多,进去劝劝。”
他原本想让大嫂来最妥当,但大嫂上个月去了俄国还没回来,思来想去,这宅里的人,也就小妹不会多嘴多舌了。
他暂时不想父亲或乌雅氏知道这件事,担心节外生枝。
“三嫂病了?”雪英一怔,“你是不是欺负了她?我瞧三嫂柔柔弱弱,也是个烈性的,你欺负了她,她肯定不给你好果子吃!”
谢敬遥皱眉,目光冷冷一扫,便让叽叽咕咕的雪英闭了嘴,缩起脖子道:“我劝,不就是劝人嘛,还没有我谢六小姐办不成的事!”
窗帘都拉起来了,整个房间静悄悄,几乎没有半点声音。
月香红着眼睛,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站在床边,那是同济堂的老中医开出来的。
另有丫鬟端了碗枸杞粥递给雪英,雪英才发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付清如。
她脸白得没有血色,露出被子的右手手指无意识蜷缩着。
谢敬遥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撇开,低声问:“她醒来了没有?”
丫鬟道:“一直昏睡着,高烧也没退,起先手指动了动,像是醒了,可就是不睁眼。”
她顿了顿,忐忑地说:“少奶奶水米不进,人烧得跟火炭一样,药也吃不进去,我看继续这样,恐怕……挨不过明儿晚上……”
她不敢往下说,因为谢敬遥的眼神在一刹那变得有些恐怖,雪英丢了个眼色,那丫鬟慌慌忙忙就退出去。
雪英捧着粥,小声喊:“三嫂,我是雪英啊,端了粥来给你吃。”
付清如闭着眼,干裂的嘴唇毫无动静。这几天,无论谁来劝她都是这番模样,这些人人围着,看着,却个个束手无策。
雪英轻声说:“三嫂,付太太要是知道你病了,会急成什么样子。”
话音一落,付清如的右手指忽然微微动了动,月香喜极而泣地叫道:“小姐有反应了!”
雪英更是高兴,马上又舀了一勺粥送到唇边道:“三嫂吃一口吧,身体要紧,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呢,忍忍就好了。”
正说着,手猛地一晃,竟是付清如强撑着力气掀翻了碗。粥因此洒了出来,倒了她半边身体,吓得她退了好几步。
付清如却还是闭着眼,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只有喘气的份儿了。
知道她动了气,雪英也不敢出声。
谢敬遥面无表情地站着,薄唇抿成了线。
他忽然转身,抓过月香手里的药碗,一手将付清如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在臂弯里,端着那碗药直接向嘴里灌,但她紧咬牙关,根本灌不进去。
他狠了心,自己喝一大口,揽着她肩膀的手伸过来掐住脸颊两侧,逼她松开牙齿,低头用力贴上她的嘴,用唇舌把药汁渡过去。
她囫囵吞着,呛得咳起来,这一咳,药汁又都从嘴角流出来。
谢敬遥甩手将碗丢到地上,震得大家噤若寒蝉。
他站起身来,忍无可忍道:“你倒是性子刚烈得很。”
满地狼藉,外面的人听见碗摔碎的声音,没谁敢探头瞧。
付清如的泪像是流干了,眼前一片漆黑,那些年少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忘不了。
此刻才真的感到悲哀,原来她连自己都守不住,又用什么保护别人。
“如果你不想活,我可以成全,只等你绝食死了,你母亲怕是受不住打击也要跟着一起陪葬。”
谢敬遥看着她的手指抖了抖,停了须臾,又淡然道:“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办。”
付清如微仰着头,有暗淡光线落在脸上。
见她睁眼,他心里一松,看到她眼里盈满的泪,又觉得五脏六腑跟着抽痛。
他绷紧声音,拿起桌上的粥碗,语气不带丝毫起伏地说:“吃饭。”
他坐在床边,扶她起来垫了个枕头在身后,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低沉道:“张嘴。”
付清如动动皴裂的嘴,张开缝隙。
她闭上嘴艰难地往下咽,看着他,挣扎着伸出手捏成拳头,却提不起劲打在他的胸口,耗光了最后那点力气。
谢敬遥挨了这一下,眼皮都不眨,神色依然平平淡淡,舀了粥继续送过去,冷冷道:“张嘴。”
付清如一病就是十几天,除开月香,不让任何人进病房。
不知道是不是谢敬遥的警告起作用,她每天都乖乖吃药了,只是胃口不好,就喝些米粥吃不下其余饭菜。
春风何恨
还有几天就到除夕了,别苑向来少有人来,考虑到付清如身子虚弱,尚未痊愈,也为避免人多嘴杂,谢敬遥暂时安排她住在别苑。
苑里除了两个偶尔打扫的下人,十分清静,是适合休养的地方。
派来照顾的丫鬟是新来的,没有见过付清如。那丫鬟见她终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有时沉默不语盯着,一坐可以坐整天。
丫鬟想让她放下来,不料她却坚决不肯松手,像担心被抢走似的,连目光瞬间也变得愤怒。
有一次在她睡着的时候去拿,竟发现是块灵牌,吓得丫鬟不禁低声叫起来,付清如从床上坐起,披头散发道:“别碰我的东西。”
丫鬟见着她那副模样连连后退,颤着声道:“小、小姐,你这是……”
清瘦脸颊透着病态的嫣红,见她目瞪口结站着,付清如一边掩嘴咳嗽着,一边指着门提高了声音,“出去!”
丫鬟害怕,战战兢兢忙不迭退出,关上门最后瞅一眼,还看到她用袖子将灵牌擦干净,端端正正摆放在桌上。
自那之后,一些流言蜚语在城中悄悄传开,大街小巷间,不免有长舌妇或是老人家茶余饭后无聊地议论。
都说谢三少金屋藏娇,藏的却是个疯女人。有人说他痴情,有人说他也跟着疯了。
更甚者叹息,想他贵为督军参谋,政途一片光明,实在不该自毁前程。
不过,这些闲话也只是私底下的,没谁敢高谈阔论。
夜里下着大雪,因为春节的缘故,所以远远近近都响起了烟花炮竹声,谢敬遥一路走进别苑,还没上台阶,就见她满身素白站在二楼窗前看着外面发呆。
他听见从留声机播放的昆曲,缠绵悱恻,唱的正是一出《长生殿》。
楼上楼下,撕绵扯絮地飘着雪,漫天纷飞。
他仰脸望着她,她低头看着她,庭中只闻风声簌簌,宛如两人在无言对峙。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传过来,是他上了楼。
谢敬遥神色淡淡,肩头还留有未融化的雪,单手去解军氅的扣子。才解了一颗,幽幽香气袭来,是她款款走至跟前,替他解起来。
他道:“我和你说过什么,记得吗?”
付清如抬头,微微笑了,“我怎么敢忘了,不能见异思迁,安安分分做谢家少奶奶。”
她说着,仍旧面带浅笑,轻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好好待着。”
这半月他忍着不踏进别苑不来看她,不仅是因为军中有重要的事务处理,也是因为他不想见她病恹恹,恨不得把他抽筋扒皮的样子。
忆起那日郭旭主动向他说出事实,想杀了阿余的时候,他险些拔枪相向,是石磊拦住了。
郭旭说,如果少奶奶因此与他决裂,愿意以死谢罪,但不后悔所做的。
阿余死没死,谢敬遥不确定。照郭旭所言,命令开枪的那刻,附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冲出来了群难民和乞丐,场面太混乱。
郭旭跟了他这么久,没见过他心慈手软,如今为一个女人,此举让督军知道了,只怕更是心生嫌隙,筹谋了多年的大计恐会毁于一旦。
他看着郭旭脸上的疤痕,那是四年前,为了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保护他受伤的。最终,他扣动扳机,打碎一扇窗玻璃,治了假传军令的重罪。
他不喜欢有人背着自己搞动作,这一枪,是还郭旭的那份义,但不代表郭旭能僭越第二次。
时至如今,还是没有查到送信的人,如果找不出那人,就无法知晓其背后用意。
他是没打算放过阿余,只不过不是现在,郭旭这么一搅和,反倒惹出了更多麻烦,也断了钓大鱼的饵。
今晚是付清如主动邀请他来,谢敬遥以为她是想通了些,可一进屋子,那赫然摆放在案头的灵牌还是灼伤人的眼睛。
知道她是故意挑衅他,他将她往旁边一推,“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付清如道:“什么样子,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我当初就是为了拿回祖宅,重振家族,要靠你谢家权势嫁给你的人。”
谢敬遥的嘴角微微抽搐,“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转身坐在了沙发上,平静道:“找我什么事?”
他随手拿出火柴盒子,抽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准备点火。
付清如静静站在桌边看看他,桌上放着三盘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瓶葡萄酒,两只玻璃高脚杯,她说:“谢敬遥,我不要其他的了。”
火柴顿在磷面,没有划下去。
谢敬遥淡淡地看她,窗外风声传来,呼啸着刮过,屋子里却鸦雀无声。
她走近,从他的手里接过洋火,将火柴“嚓”地一声划燃,手笼着小小的火光,送到他眼前。
他分明的轮廓被那一团光映得一览无余。
“你要什么?”
“我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她温柔地笑着,声音轻飘飘的,把一只杯子倒上酒递给他。
许久,谢敬遥“嗯”了一声,道:“好。”
付清如碰了下他的杯子,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干净,接着倒第二杯。
他却在那里不动,呼出一口烟,漆黑的眼睛被西兰花翡翠绿罩子落地灯照着,似有散碎光芒在闪烁。
直至她喝第三杯,他按住了她的手。
雪白两颊晕出嫣然的红,已浮现酒醉之态,迷迷糊糊半睁眼,一看就是不会喝酒的。
付清如偏头瞧着他,像是有些生气,“你……你怎么不喝?你得跟我一起喝。”
一缕发丝垂下来,在脸颊旁轻轻来回晃动,他抬手帮她捋好,头发在手指间穿过去,很柔软。
不小心碰到脖颈的肌肤,暖暖的,仿佛被羽毛划过去,无端引起一点心思……
谢敬遥举起杯子把酒喝了,刚想走,不想她抓住他手臂,又递过来一杯。
雪夜缱绻(H)
屋外风雪飘飘,夜深如墨。
谢敬遥凝视她,说:“你身体不好,早点睡。”
付清如摇摇头,“你要是不喝,就是……就是讨厌我了。”
他看着她,只见面庞红香散乱,如一朵绽放的芙蓉,娇弱不胜间比以往多了几分异样的丽。
房间里烧着热水管子,嗡嗡响着,小香炉里还烧着沉香。
谢敬遥摁灭烟,一口饮尽杯子里的酒。
付清如糊里糊涂地坐到沙发上,忽然小声喃喃:“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雨夜我们没有遇见,你也没有送我回家,你要娶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是我了……如果是这样……”
谢敬遥走过去,略略俯身,一手撑在沙发边,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没有如果。”
他盯着她,目光深邃,灯影幢幢下,似乎有种蛊惑。
付清如慌张地笑了下,却是个敷衍的笑。
她被压得半躺在沙发上,心口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整张脸烧起来,偏头道:“你别……你别过来。”
她六神无主,想向后退,已退无可退。
呼出的气息有烟和酒的味道,是迷醉人的味道。谢敬遥掐住了她的腰,身后是从窗口透进的夜色,恍若浓重的雾气。
他用力扳起她的下巴,什么话都没说,低头便吻下去。
付清如恍恍惚惚,但还是双手抵在他胸膛前。
他浅尝须臾,接着就是攻伐掠夺。勾着她的舌,不断攫取,她被吮吻得舌根刺痛。
不同于前两次,满是缠人的炽热。
杯子从指间滑落,跌进软绵绵的地毯里,她招架不住,害怕得往后仰,避开他的唇,他却顺势往下,舔咬起她的脖颈。
纠缠之中,付清如脑中一团乱麻,哀求道:“你、你快点放开我,我头晕!”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已经扯开了自己的睡衣带子。
睡衣如流水般从肩头慢慢滑落,她手足无措地抵抗着,不知是急是怒,惶恐地哭起来:“不行,不行……”
谢敬遥拧了下眉,将她按住,吻落在脖子、锁骨,挑动她脆弱的神经……仿佛铺天盖地的火种,手掌贴着她的腰游走,轻缓又强硬。
他埋首在雪肌梅蕊上,含住乳尖顶端的那颗蓓蕾,重重吮吸,手则罩住另一只丰盈抓捏。
她薄弱又敏感,扭着腰,鼻尖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付清如长在封建旧宅门里,骨子里对情爱之事不甚了解,保守且懵懂,最亲密的举止也不过是他前两回悬崖勒马的撩拨。
但显然,谢敬遥不打算再度半途终止。
他一颗颗解开军装和衬衫扣子,随手往旁边一丢,欺身压上去。
他不是第一次看她的身体,却总不自禁会被这副看起来纤瘦又娇软的模样而吸引。
白得像玉,嫩得捏几下吮几下就起了浅色的印。
此刻,她急颤颤地喘着气,脸红得如饱满的石榴籽,也不知是醉,是羞,或是恼。
可怜中又透着几分可爱。
谢敬遥扣住后脑亲昵地亲亲她鼻尖,神情里甚至有些别样的温柔与旖旎,“什么都别想,跟着我就行。”
笑意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滚烫的鼻息轻轻喷在她的颈子。
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臀上来来去去摩挲片刻,探进腿心里拨开花唇,按住肉珠揉起来。
小小的珠子被肆意蹂躏,在指间滚弄。
付清如不由自主抖了一下,脑中混沌,整个人仿佛是架在柴草上的一锅水,沸腾着,燃烧着,正被烈火反复煎熬。
“啊……”过电般的酥痒流窜在血液里,余韵悠长。
意识到发出了奇怪的吟叫,她又忙咬住唇,想等这股陌生的情潮过去。
“别咬自己。”发现她上回也是这样,谢敬遥捏住她的下巴又吻上去。
付清如手抓着他胳膊,感到自己身体里的痒意越来越强烈。
谢敬遥不为所动,并起两根手指挤进去,瞬间被层层湿热的软肉吸附住。他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地抽插起来。
她有些痛,有些胀,去推他的手,“别,太奇怪了……呃……要……要……”
“要怎么样?”他咬她软绵绵的耳垂,嗓音沉哑。
付清如理智错乱,听到水渍微小的响动,想夹起双腿,却被谢敬遥强硬地分开。
“是不是很舒服?”见她突然失了魂般,他撤出来,手放至她眼前。
两指分开,中间缠着晶亮的银丝,黏腻湿滑。
仿佛夸奖似的,谢敬遥俯视着她轻笑,“流这么多,真是水做的。”
她捂住眼睛,大口大口呼吸,几根发丝咬在嫣红的唇间。
他看暗了眼,托起臀,拎起一条雪白的腿往自己腰间一扯,勃发的欲望抵至泥泞的穴口,沉腰挺进去。
在侵入的同时,他低头吻住她。
疼,好疼。
付清如因为被强行撑裂的痛楚绷紧身体,哭叫声却被尽数堵在唇齿间,化为模糊的呜咽。
穴壁里的紧窄和压迫令谢敬遥有些难熬,他在情事方面的自制力堪称一绝,但感受到她温热的春水后,他失控了。
她的眼角沁出眼泪,难以喘息。
他缓了缓,埋在她身体里没有动,直到察觉她的收紧和吸吮,才开始往深处抽动,顶进去,又退出来。
粗长的硬物像烧红的利器,像开疆辟土的君王,只稍稍离开一点,又马上插到更里面。
明明窗外风雪肆虐,付清如浑身却热得要融化。
她被颠得起起伏伏,娇乳上下轻荡出一圈波浪,肌肤透出情欲泛滥的媚色。
谢敬遥舔去她眼角的泪,如诱哄般在耳旁含糊道:“乖,不疼,不哭。”
摸索着找到她抠着沙发的手,与她十指交扣。
不断地冲撞中,不知是难受还是怎样,她忽然哼哼起来,比蚊蝇还微弱,却挠着他的心。
起初是浅移慢抽,察觉她逐渐完全接纳后,就变成了粗暴地挞伐,连床也禁不住摇晃,跟着嘎吱作响。
“轻,轻点……”付清如脸颊上渗出汗水,黏湿了发丝,滑到颈窝里。
但越是求饶,谢敬遥就弄她弄得越狠。
他缓缓喘气,捏她的乳尖,“别夹这么紧。”
疼痛之后,被奇异的感觉占据,连绵不绝的快意逼得她快要崩溃。
小格格褪去了端庄与矜持,乖顺地躺在他身下,正为他绽放,因他欢愉。
“喜欢是不是?”炙热的呼吸钻进她耳朵里,谢敬遥手指探入,在两人相接之处轻揉抚摸。
付清如不语,目光朦胧地望着他,伸手抚上他的脸。
浅淡欲念弥漫在清隽的眉眼里,他喉结滚动着,汗滴黑发,流露出一丝不堪情动,不那么清醒的模样。
谢敬遥捞起腰,将她翻了个身,跪伏在沙发上从背后撞进去。
骤然激烈地贯穿,顶得她忍不住叫出声,颤着身体吐出一口气。
他扣紧她的腰,似乎很有耐心地问一句:“叫我的名字,嗯?”
付清如声音是哑的,张口轻轻唤:“谢敬遥,敬遥……”
谢敬遥勾起嘴角,倾身狠狠握住软乳,轻咬她光滑的香肩,再一寸寸掠过,吻她纤弱的蝴蝶骨和脊椎线,身下重重地凿入。
最亲密,最贴近的姿势,发出羞耻而愉悦的声响。
付清如被折腾得没力气,身子又轻又软,视野里像漂浮着朦胧的水雾,只能听凭身后的男人摆弄……
(不知道这肉行不行,凑合看吧呜呜)
若如初见(一)(H)
天蒙蒙亮,大雪才歇,从窗外照进来的光芒明晃晃的刺眼。
付清如醒来,另一侧空荡荡,只感到头疼得不行,嗓子也火烧火燎。
早餐盘子上摆放着两碟小菜,还有碗煮好的碧梗米粥,热腾腾冒着气。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乌黑长发宛如丝缎笼住肩头,肌肤像三月粉桃白里透红。
还没扣完旗袍盘扣,往下瞧,脖颈和锁骨,甚至胸脯上,好几处斑驳印记,淡红颜色,刺眼而暧昧。
脑海里断断续续闪过一些片段,似乎想到什么,瞳孔里亮起惊慌的光芒。
付清如咬唇,抬手捂住嘴。
怎么可能,她明明只是……只是是醉了酒!
她不知道昨夜和谢敬遥究竟是如何擦枪走火的,记忆只停留在喝酒的时候,以至于对后来的场面都比较混乱和模糊。
但落在身体的各种痕迹和腿间的不适感表明,他们确实是做了夫妻之间的事。
正呆站着,像要应证她的猜测,谢敬遥竟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身后。
他手臂从身后绕来,裹住她的腰,脸轻轻蹭着她的发丝,“在欣赏我的战绩?”
热烫的呼吸缠在耳旁,激得她身体一抖。
“你该走了。”
“不急,我今天上午没什么事情。”
付清如低头不吭声。
她思绪混乱,还没接受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这件事实,此刻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跟他说话。
结婚后,她虽然想的是认命,但内心总有那么点不平静,尤其是遇到阿余后。
她一直和谢敬遥保持亲切却不亲密的态度,不过也是存着如果有天可以远走高飞,起码自己还有个清白身子的小心思。
可是现在……
谢敬遥即便对她没有感情,也是个正常的男人,自然有生理方面的需求。她居然就这样轻易把贞洁交出去了,得多糊涂愚蠢?
“想什么呢?”手在她的腹部轻轻按了两下,他提醒着她的走神。
镜中对视一眼,付清如撇开目光,“没,你不出门?”
他侧头,唇在她发丝上擦过,静静拥着她,“嗯,陪陪你。”
“我,我不用你陪。”
“外面的雪停了。”
谢敬遥没接她的话,倒冷不丁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付清如感到他的下巴低下来,嘴唇就在自己的耳尖上呵气,一丝一丝,痒而热。
“别动,让我抱抱。”他说着征询意见的话,却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
不甚清晰的嗓音,懒散透着点哑,仿佛还没从睡梦里完全醒来。
掌心从肚子上移了移,在腰间摩挲,力道并不大,一会儿轻,一会儿重,更像是厮磨。
昨晚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但现在是早晨,没有酒精作用,已经醒了。
付清如半个身体都被环在怀里,亲昵的姿势,惹得她心头一漾。
她抬手要去拉他的手,想躲开这种似有若无地抚摸,扭头问:“干什么?”
刚转过去,谢敬遥的脸就压下来,一下捕捉住了她的唇。
猝不及防的动作,付清如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睁大眼睛愣住。这个吻不是那么激烈,很细致,似在撩起身体里每一点敏感的感官。
但他懂得如何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给她想要的东西,渗皮穿骨。
她还是有点喘不上气。
不满足只停留在纤腰,他的一只手缓缓攀爬,隔着旗袍抚上她的乳。
比起昨晚的强硬和粗暴,这时要温存不少。
感到臀上突兀的坚硬,付清如的脸瞬间红了。
谢敬遥料到她会退缩,另一只手很快捏住下巴,让她无法再回避。
沉睡的兽和普通动物无异,温和平静,一旦被唤醒,不吃掉猎物,咬破喉咙尝到血腥不罢休。
晨起的欲望比夜里更强,他以前是控制得很好,可要是放任了,就非常不满足,也非常能折腾。
但付清如比较慢热,还生涩着,所以耗时长久。
他在动着,没有进入,滚烫的热量和粗壮的形状却和赤裸相对时的感受相差无几,甚至更刺激神经。
等发现她逐渐瘫软,谢敬遥便探进旗袍下摆,掌心贴着皮肤往上推。
腿上还残留着失控的印痕,俗世奏鸣,烈火烹油。
他从背后俯视,她的身体真算不上最婀娜最吸引男人的,但就是这具身体,让人得到了一种近乎温暖的感觉。
付清如喘气,看着镜子里他漆黑头发下,半垂的眸,目色清寂又沉郁。
她按住他作乱的手,含着些许乞求的意味。
谢敬遥将她胳膊反向一拧牢牢固定,她不得不仰起来脖颈,人向后拉出一条绷紧的弧线。
唇沾着迷蒙笑意,他慢条斯理道:“站稳,我轻点。”
坚挺的性器在花穴上来回摩擦,而后寸寸挺入,缓慢,势如破竹。
里面是湿的,热的,打开城门,迎接大举侵犯的外来者。
在彻底抵达尽头后,他停下,舒适地喟叹一声。
付清如脸差点贴上冰冷的镜面,清楚地看到他怎样一点一点占有自己,紧咬的银牙隐忍不住,溢出一声短促低吟。
过分的深,撑满的痛,极致的酥,三者交错缠绕,折磨着她。
爱抚得有多温柔,碰撞得就有多凶狠。
谢敬遥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腰,吮吸颈间细嫩的皮肉,身下往深处撞。
镜子里衣襟狼藉,紧紧地契合,分离瞬间,又比上一次更快贴近。
什么轻点,全都抛之脑后,只是哄骗的鬼话。
就着窗外漏进来的几缕晨辉,付清如望向他,眉骨与眼窝处微光袅袅,不大分明。
他好像也在看她。
欲望烧灼,她被抛上浪潮尖峰,三番两次,眼神慢慢涣散。
……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再醒来,也不知道几点钟,天光大亮。
忽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丫鬟的声音传进来,“少奶奶醒了吗?六小姐来找你了。”
付清如忍着浑身酸痛,从床上坐起来,也没回话,眼底的泪意先漫上来……
石磊刚下了车,就见谢敬遥带着几名卫兵站在训练场的一处空地上。
倘若不是那一身军装,飞扬的大氅衬得多了飒爽之姿,不明就里的人,怕只当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哥。
而事实上,从八岁开始,他就学习骑马打枪了。
石磊跟随七年,认识了他七年,这么长时间,却从未真正看透过他。
最初以为他对督军唯命是从,不过是胸无志向,沉溺安乐,后来却逐渐意识到,这个貌似对一切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的人,实则心思有多深。
谢敬遥平举手臂,目光专注地凝向前方,仿佛什么事情都无法激起心中半点波澜。
枪朝着前面的雪地瞄准,“砰”的一声响,射中了一只趴在草丛中的野兔子。
猎犬被卫兵牵在手里,“汪汪”叫着,他一挥手,卫兵便松开皮带,猎犬如离弦的利箭冲出去,追上受伤的野兔。
石磊走上前,笑道:“少爷的枪法越来越厉害了。”
谢敬遥把枪扔给他,一边戴手套,一边问:“都安排好了?”
石磊胸有成竹地回道:“五门迫击炮,八挺机枪,明晚应该就跟着郭主任一起到陕西了。这火力,甭管是谁都会有所忌惮。”
谢敬遥颔首,用不上自然是好,他的本意只为震慑楚家,并不希望在这时候就与楚家决裂,“让那边的人最近安稳点,不要惊动了。”
“是,少爷考虑得周到,”石磊顿了下,试探般地笑笑,道,“郭队长还被禁足在北大营,罚得也够久了……”
谢敬遥无所动容,只道:“你先回去。”
换做从前,石磊兴许要追问缘由,但现在也是见怪不怪答应着。
猎犬已经将受伤的野兔叼了回来。
谢敬遥微微扬起下巴,不疾不徐地走向门口,“扔给它吧。”
卫兵拎起半死不活的兔子,顺手扔到了一边,兔子挣扎着蹬腿想逃,卫兵吹了声口哨,猎犬闻声跑过去,撕咬起那只兔子。
月香正站在台阶上看着几个下人扫院子里的雪,一抬头看到谢敬遥走进来,忙迎上前道:“三少。”
谢敬遥道:“她起来了吗?”
(对男女主的理解,读者可能跟作者不同,毕竟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
若如初见(二)
月香笑着回答:“起来了,不过这几天小姐身子有点乏,除了前两天六小姐过来看看,都没怎么出门呢。”
谢敬遥那夜宿在别苑她是知道的,起初她还十分担心小姐又会因为阿余的事产生争执,出乎意料的是,他第二天中午才出门,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他们好好照顾小姐。
虽然她看不出姑爷的神色有何变化,但言语间却透出对小姐的关心,而且似乎心情不错。
谢敬遥转头看到种在庭中的玉兰,树底下还覆盖着一层雪。如今树干粗壮,花蕾满枝丫,开春之际,便会幽香弥漫。
屋内很安静,拉着窗帘,没有开灯,于是像傍晚般的昏暗。
他不自觉皱了下眉。
随门轴转动的声音,入目所见,抱膝坐在沙发上发呆的女子似乎感应到,弱不胜衣的身体动了动。
他走过去,伸手碰到她的肩膀,触手冰凉,可见是在这里坐了好一阵了,不由道:“怎么不在床上好好躺着休息。”
他一说话,仿佛令付清如回了神,抬起头来望向他。
那双眼睛漾着粼粼水光,如月光照耀的白雪,暗淡的光线中,明亮清澈,与他以往所见,是一样的,又好像有些不同。
“你来了。”她看着他。
此时的她,除了错愕,不像之前那么惊惶或是清冷,甚至可以回视他的目光。
身躯柔弱,却似蕴藏着难以磨折的韧性,竭力掩盖着情绪。
刹那的错觉,让谢敬遥以为自己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这些天,她做了什么?
刚要回应,她却突然拿起身边的靠垫,朝他身上打过来,他任由她打了几下,徐徐道:“你要是真想发泄,不如找个花瓶,这样打一点都不疼。”
付清如怔了怔,看着他眼底透出笑意,索性扔了靠垫,手握成拳用力地扑打。
谢敬遥握住她的手,依然微笑着问:“心情好些了?”
她抽不回手,又急又气,连声道:“你这个流氓,无耻……你欺负人,你太欺负人了……”
他松了手,不着痕迹道:“这回,你就真是谢家的人了。”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付清如羞恼地盯着他。
谢敬遥却笑容更深了,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他嘴角噙着散淡柔和的弧度,将她抱了起来。
付清如踢腿道:“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谢敬遥把她放到床上,又拿过被子裹住,她还在挣扎,他却低头,扳过她的脸面对着他。
寂静中,四目相视,墨黑的瞳孔如流云般跌宕着微妙的情绪。
付清如几乎失神,怔忪须臾随后垂下眼睑,抿紧了嘴唇。
明知道自己没什么心虚的,可被这样瞧着,她仍是忍不住心虚……不仅心虚,心跳还乱了好几拍。
手慢慢扯着枕头的流苏,她道:“你又把我给算计了。”
不止是那夜的酒醉,她笃定,他当时是没有醉的。
其次,便是他在众人面前表现的腿疾。
即使感到羞耻,可是那样的亲密接触怎会让她察觉不到是真是假?
她不清楚他为什么假装,而他流露的那副生气不悦的模样,或平日一脸淡然,对什么皆不在意的态度,又有几分虚实?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
她隐约觉得,越和他亲近,心里越害怕。
那种害怕,是对未来一无所知,和被人牵引着往前走的迷惘。
谢敬遥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这次是我赢了,三少奶奶日后也算计算计我,占一次便宜反败为胜,好不好?”
低柔的声音伴着气息迎面拂来,付清如的心提起来。
按捺住纷繁的思绪,她沉默半晌,才慢吞吞开口:“我想回家看看。”
“清如,我没有把你绑着,”他道,“是你自己一直不愿走出去。再说,你要是不出去,只怕城里的流言会越来越离谱。”
她知道那些乱糟糟的流言,月香告诉过她。
望着他,她终于认真纠正道:“我说的是付氏祖宅,我想回一趟北方。”
眉梢微微挑起,谢敬遥似乎在等着下文。
付清如吐了口气,轻声解释:“母亲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很久没看见,到底有些挂念。来来去去,我住半月左右就会回来。”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过了片刻,用手指拨开她脸颊边一缕头发,淡淡道:“好。”
……
二月末,中军行辕内,郭旭刚从侍从室出来,就见石磊领着几个士兵站在里院的月洞门外面。
因为谢敬遥这段时间忙着筹建水军的事情,石磊又是身边最得力的人之一,向来都是跟着早出晚归,现在才傍晚时分,却见石磊站在这里,郭旭便走上去道:“参谋长回来了?”
“刚进去,”石磊点点头,顿了顿又问,“明天你就要护送少奶奶回北平了,这一趟坐火车还是汽车?”
郭旭笑道:“如今陕西那边也不大太平,参谋长担心坐汽车的话恐怕不太安全,让我护送少奶奶坐火车,毕竟众目睽睽,也方便隐藏。到了乾县,付太太那边自然有安排的人来接。”
石磊道:“你出来不容易,以后可得长点记性了。虽然参谋长拿你当兄弟对待,但上级就是上级,咱们服从命令就是了。”
郭旭递一根烟给他,“老石,我禁闭期间,一直还在想要是死在参谋长手里了,明年今日,你可别忘了给我多烧几炷香。实话说,真不是个滋味儿。”
“军人要死也是战死沙场,哪有这样窝囊死的。参谋长心里自有分寸,只是望你引以为戒。这么多人他偏偏选了你去护送,还不是要你将功赎罪。”
“我自然明白,也绝不辜负参谋长的重托,一定把少奶奶平平安安送到乾县。”
石磊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烟夹在指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说了一句,“但愿这趟行程一切顺利,千万别出岔子。”
郭旭一拳打在他背上,咧嘴笑笑,“我办事还不稳妥?你少胡说八道!”
(女主之前主动找男主的目的,是想和男主谈话,暂时离开谢家)
流光易抛(一)
翌日,夜色沉沉,立春后的绵绵细雨笼罩大街小巷。
郭旭护送付清如北上返回乾县,石磊便安排警卫队的副队长暂时代了郭旭的值,此刻正和人在秘书室里说话,忽然听到有士兵在外面喊:“石副官!石副官!”
那声音急迫,石磊一听就知道是出了大事,连忙走出去。
众人纳闷不已,半天却不见石磊回来,往院子看去,竟看到石磊几乎魂飞魄散的表情。
副队长愕然,不禁跑出去道:“石副官,怎么了?”
石磊回头瞅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揪住了那个士兵的衣领,面色无比凝重地质问:“你再给我说一遍,你敢保证你说的?你敢保证没有半句假话?”
士兵惶恐道:“绝对没有错,我有个哥哥就住在附近的村子,听见很大的爆炸声,亲眼看着经过的那辆火车先是起火,紧接着就脱轨翻了。”
这话说得连副队长的脸都白了,慌张道:“难道是、是少奶奶她……”
“郭旭他人呢?!”石磊的声音有些颤,带着几分恶狠狠的味道。
士兵战战兢兢地说:“郭队长目前下落不明……
周围一片阒寂,风吹过院子里的树木,兼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哗哗作响。
石磊和副队长浑身僵硬,满头冷汗地互相看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只听到外面传来哨兵整齐响亮的“立正”,接着便有纷沓的脚步朝着里面走来。
这样的情况,只能是谢敬遥回来了。
随料峭的夜风吹,树上的玉兰花瓣纷纷而落,仿佛在地面覆了层薄薄的白雪,被雨水冲刷着,散发出寒浸浸的冷香。
这院里分外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向这边缓缓行来,一步步,越来越近……
陕北榆林。
初春伊始,大地冰融雪消。
宽敞的庭院里种植着成片花木,松柏环抱,景色宜人。西洋式梳妆台上摆放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化妆品,几个匣子开着,尽是珍珠钻石项链等饰物。
门外忽然响起丫鬟的声音,“小姐,章先生回来了。”
沈黛淡淡地哼一声,将手里的粉扑丢下。她兀自对着镜子涂口红,时不时抿一下嘴,仔细地瞧口红有没有均匀。
章绎之进来看见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将手里的文件放到桌上道:“怎么不多睡会儿,昨天来得很晚吧。”
沈黛从镜子里看着他。
这个男人,即使过去了三年,眉目间的孤傲之气依然未曾消散,一如她初见他那时。
记得那天是楚叔叔举办的宴会,她与父亲来参加,途中无聊得紧,就溜出大厅,独自去花园闲逛。
沿着曲折的道路,一路穿花拂柳,她忽然看见坐在树下的人。
他似乎出神地仰望着天空,沉默的身影掩映在满园扶疏的枝叶空隙间。
就像一朵罂粟安静地摇曳在荒野之上,明知道美丽的花瓣下沉睡着冰冷黑暗,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是楚叔叔认的义子。
她觉得,他应该是古诗词里那种遗世独立的人,不沾染世俗尘埃,但他所表达的,仿佛却是渴望权势,想证明什么。
而她就偏偏对这样一个人上了心,尽管他从不对她笑,态度不冷不热,还是搁不下。既然那些是他所求,她定助他一臂之力。
当听父亲说,她会成为他的未婚妻,他亲口应允的刹那,她拼命压住嘴角,高兴得都快蹦起来。
沈黛以为,他至少是对她有一点在意的。
可是,后来无论她如何做,他的举止一直谦逊有礼,别说碰她了,至今连拥抱都没有过。
知道楚叔叔有意考察他的本事,命他去谢督军的领地秘密打探消息,她也悄悄跟去江州,费尽心思接近赵君眉,就是为了暗中帮他。
但回来后,他除了说声“谢谢”,仍旧没有多余的话。
这么长时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他始终如此,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她想听的不是他的感激,更不需要!
沈黛终于扭头看向他,“章处长这是向我抖官威?我昨晚上不就是去跳个舞回来晚了,不行吗?”
章绎之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淡淡道:“你玩你的,我从不干涉,不过今天父亲要过来,你应该应酬应酬。”
她本来也是个有脾性的人,闻言赌气似的冷笑一声,“我父亲来的时候,你有这样积极过吗?现在跟我提要求,岂不是好笑。”
他望了望她,她理着自己的玫瑰红乔其纱旗袍,露出个娇美笑容,“我说的不对吗?”
章绎之拿起文件,收回目光道:“你不愿意,我自然不强求。”
沈黛仿佛开心起来,拿起一旁的手袋,对他说:“我约了朋友在凤楼听曲儿,恐怕今晚又要晚些回来了。”
章绎之没说什么,她便往外走,推门对丫鬟道:“叫小何把汽车开到大门去。”
她说完,踩着高跟鞋把门“啪”地一关,下楼离开。
章绎之站在桌边翻着文件,脸上的神情毫无变化,依然是平静冷漠的。
片刻,外面传来侍从周志生刻意压低的声音,“处长,沁园的那位醒过来了。”
一阵风吹来,花瓶里插着的几支黄玫瑰晃了晃。
章绎之缓缓抬头,看向那即将凋零的花朵,视线微微凝滞。
流光易抛(二)
这片中西结合的沁园位于河岸旁,和对面的繁华热闹相比,静谧不少。
许多达官贵人都会在此买上一块地,修座小别墅或园子,其用意也毋庸赘述。
三月,榆林的天气逐渐回暖。小楼后面的花园,几个花匠正忙着修剪花枝。
卧室中,女佣用托盘端了小点心进去,对坐在沙发软椅上的女子殷勤道:“付小姐吃点点心吧,这是杏仁酪,先生特意嘱咐说是小姐爱吃的。”
付清如转头,看女佣端着托盘笑眯眯的样子,起身,一句话不说只快步走出房间。
女佣见此,慌地叫起来:“付小姐,你不能出去!”
付清如不听,一路朝楼下而去,可还没有到客厅,就听有人在身后道:“付小姐,请留步,”
从走廊迎面走来几人,为首的男人向她礼貌道:“付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去做,不必亲自出去。”
付清如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把我软禁多久?”
那人笑道:“我是这里的侍从人员,周志生。”
付清如站在那里,目光透出质询,“这是什么地方?”
周志生抚慰道:“付小姐不用担心,我们没有恶意,这里是榆林。”
她一怔,往客厅外看了看,阳光顺着大门照进来,有哨兵笔直地站在两旁。
周志生客气地说:“付小姐这一路十分辛苦,还是上楼好好休息吧。”
她很快清楚这好比是守卫严密的牢笼,不可能跑出去。
她回身,见那个女佣小跑到面前向自己欠了欠身,道:“付小姐,我叫玉萍,你要是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付清如推开她,走了两步道:“叫你们的主人来。”
周志生张嘴,刚想说什么,付清如回眸看着他,嘴唇轻启,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叫他来见我。”
临近傍晚左右,章绎之才到沁园。
周志生领着侍卫迎上来,他却挥手让他们都退了下去,自己走上楼。
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厚重的赭红色窗帘由金钩挂起,付清如侧身站在窗边,脸庞在壁灯的映照下透出熟悉的温婉。
望着她,恍若重又回到昔日属于二人美好的年少时光,他不由轻轻唤了一声:“清如。”
她转过头来,目光才停留在那人身上,脸色微白,竟朝后退了一步。
章绎之穿着件上好的浅灰色西装,面容秀逸。
看到眼前人的瞬间,付清如只觉得心中好像被滔天巨浪冲击着,震惊地愣住,竟无法开口讲半句话。
仓皇,错愕,困惑,痛苦……无数情绪突然齐齐涌动。
章绎之平素冷漠的眉眼终于露出微微笑意。
在监狱分别之际,他曾对她说,让她等着他,他会来接她走。而如今,他的确是做到了。
像是心有灵犀,彼此都没有过问其他。他也知道她是聪明的,自然明白。
可是付清如现在的心情复杂得多,多到她难以立刻梳理好头绪,来面对这样措手不及重逢的状况。
她以为他已经死了,为此伤心至极,然而他却好好站在自己眼前……
章绎之缓声道:“清如,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付清如看着他毫无芥蒂的笑容,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绎哥哥,你真的是绎哥哥。”
“是我,”他颔首,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这些年委屈你了,四年前不辞而别是我的错,上次离开没能告诉你,我也是迫不得已。反正以后日子还长,这些事我慢慢给你解释。”
谢敬遥要是真想杀他,绝不可能留一线生机,她此时心里一片混乱,不知是惊更多,还是喜更多,眼下根本无心追问他是怎样金蝉脱壳死里逃生的。
再次相见仿佛隔了一世,章绎之的目光软下来,抬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轻声道:“我真的很想你……”
也许是春寒料峭,他从外面带进的冷气没散,付清如身体一僵,无端觉得这怀抱似乎冻到了骨髓里。
连他的声音,也是带着冷意的。
他是在笑,但她就是感到令人生疏的冷,简直差点忍不住从他的怀里逃开。
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玉萍的声音,“先生,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您和小姐可以用饭了。”
付清如忙从他的怀里挣脱。
沁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了章绎之有时候歇在这里,平时就四五个下人看管打扫,所以未免显得冷清。
如今付清如住进来,自然使空荡荡的房子多了分生气。
玉萍喜气洋洋地瞧着两人相对而坐,用完餐,不多时就端了盘甜点放在桌子上,道:“先生和付小姐坐着,我去给你们倒茶。”
章绎之的目光停留在付清如身上,仿佛没听到玉萍的话,低声说:“你先出去,我和付小姐有话说。”
玉萍看这情形,只怕两人确实有许多话交谈,便转身退出饭厅。
他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甜点,吃了一口,皱了下眉就放回去。
付清如安静地坐着,目光只是略略一闪,也不说什么。
章绎之用纸巾仔细擦干净手指,抬起眼看着她,半晌才道:“清如,你何时变得这么生分了?”
他终究还是问出这句话,她默然坐在那里,盯着那盘甜点,嘴角动了动,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章绎之道:“难道我们不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却始终没忘,你现在这样对我,算什么?”
付清如被问得怔住,眼中渐渐浮现迷惘之色,手指越绞越紧,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青梅竹马的恋人……
兜兜转转,似乎回到了最初,但似乎一切又不同了,就连眼前的这个人也有了变化。她低头,眼睫跟着垂下去。
她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冥冥中阻隔在了他们中间。
她明明该很欢喜,可是脑子乱得很。
章绎之走近,蹲下去握住了她的手,仰头望着她唤道:“清如。”
锁凤囚鸾(二更)
付清如的手指不自觉蜷缩,“绎哥哥,你都不问我这些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吗?”
章绎之微笑,伸手理着她鬓角散落的头发,柔声道:“傻丫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好。”
她耳朵里嗡嗡响,如无数浪潮不停席卷而来。
留在江州的那些日子,竟都可以一一想起。
那人的脚步声,波澜不惊的神色,生气的,笑着的样子,甚至那个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的夜晚……
难道,真是过去的事情了?
……
在沁园住了几日,幸好因为爆炸受的是点皮肉轻伤,章绎之又专门请了私人医生来看,所以很快就恢复了。
付清如询问月香在哪里,章绎之却安慰说月香伤势要严重些,还需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让她不必担心。
她想出门,他总以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为由,将她留在房里。
她只能在楼上狭小的空间活动,若是下楼梯,玉萍或周志生必定阻拦。
虽然章绎之每天会来看他一会儿,但她心里始终惶惶不安。
如今章绎之任中央政府驻陕办事处的处长,身份举足轻重,自是出入都有警卫保护。
这回带付清如出去,除心腹周志生外,他并没有带其他侍从。车子一路奔驰,驶向郊外,停在了山下。
她疑惑不已,“绎哥哥,这是做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说:“你待在屋子里很闷吧,我带你散散心。”
掌心的温度传来,有些陌生,她下意识想抽出手来,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两人顺着长长的石板路走上山,沿途所见,远远近近山风吹拂。早春时节,树枝刚刚抽出嫩叶,草地也光秃秃的。
章绎之一边走,一边道:“听说来这里,不乘轿子,一级一级自己走完台阶,才是诚心的表现。”
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心情也放松了些,付清如道:“难不成你是来拜观音的?”
章绎之但笑不语。
远处的夕阳快要落到山后,茫茫余晖洒满幽径,这时候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她不由道:“这下好了,等走上去,只怕庵门关了,我们就得灰溜溜地回去了。”
话刚说完,她身体一晃,踩在了石阶边的青苔,险些滑一跤。
好在章绎之用力拉住了她,看她站稳了,便道:“你可别像小时候那样不留神,真摔了够你受的。”
见他比自己还紧张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笑,这才抽回手来。
走至庙前,庵门还没有关,两人就站在女娲庙的殿中,点烛焚香,同时跪在蒲团上。
她刚要叩拜,突听一旁的他道:“女娲娘娘作证,我愿与清如结百年之好,此生绝不辜负。”
付清如一时怔住,转头看着双手合十的章绎之拜了三拜,直起身来,随后对着愕然的她微微一笑,伸手牵起了她的手。
她没来得及躲,只觉得有个东西落入手心间,竟是一个玉镯子,闪着温润的光泽。
他望着她耳垂上晃动的玉坠,缓声说:“四年前我送了你耳坠,这镯子本来与它配对,都是我母亲打算留给媳妇的,今天我送给你,嫁给我吧。”
付清如抬头看着他,一种无望感涌上心头,又好像死水般平静得异常。
时隔多年,她曾经最期待的话在这一刻听见,却莫名苍凉。
章绎之凝视着她,似乎笃定她会答应。
“只是我现在身份特殊,暂时不能签婚书,也不能登报请宴。我担心你遇到危险,你就继续住在沁园,我只要有空,一定去看你。”
付清如含糊道:“这东西太贵重了,想必算是伯母留给你的念想,我不能要。”
见她把手往外推,他也知道这样的理由过于单薄,于是补充道:“以这玉镯子定情,你要相信,以后我会做个好丈夫。”
她恍惚极了,忽然轻声道:“丈夫?”
感到玉镯子凉冰冰贴着肌肤,那些微的刺感让人忍不住眼眶酸胀。
他不是不知道她已经嫁为人妻,却说出这番话……
章绎之道:“你放心,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谢家的人都以为你死了,你自由了,再也不用被困在那里。”
听清他这句话,付清如突然一阵心悸,没有如释重负,反倒觉得五脏六腑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
以为她死了?大家会都以为她死了吗?
章绎之低声道:“清如,你再次回来,我真高兴。”
她依然低着头,无论他的语气有多温柔,眼神有多宠溺,只是扯出笑说了一句:“我知道。”
第二天中午,付清如给在办事处工作的章绎之打了个电话,在玉萍的陪同下,终于可以去医院看望月香。
天气有些阴沉,时不时飘着零星小雨。
街道两侧摆着卖水果、馍馍的小摊子,茶铺的招牌在风中飘来飘去。
她提着水果经过一家相馆,朝玻璃橱窗里一望,就见老板捧着照相匣子,正给人照相。
忽听到玉萍喊了声:“小心!”
她被扯到一边,一辆踏板上站着警卫的汽车呼啸着从身边擦过去,速度极快。
她的心猛地提起来,手里的袋子也落到了地上。
玉萍慌忙蹲下去收拾完散落的苹果,又起身查看她,“都怪我大意了,付小姐没受伤吧?!”
付清如平复受惊吓加快的心跳,道:“我没事,这不怪你。”
玉萍看苹果摔烂两个,不禁气愤地说:“大白天的,这些人是不是没长眼睛,怎么开车的!”
付清如转身,没走两步,发现差点撞到自己的那辆车停在了前面的一家珠宝店门口,警卫们背着枪下车,分站成两列。
认真看,那些面孔竟有点眼熟。
几乎同时,她想到了第一次无意撞见阿余的胡同,追他的人个个凶神恶煞。
大约是太吃惊反而留下印象,她当时是慌乱的,至今却居然记得他们的样子。
(站男配吃无糖玻璃渣)
圭角不露(一)(三更)
车门打开,一个男人先下来,接着是头戴贝雷帽,穿洋装的时髦女子。
那女子挽住他的手臂笑道:“不是说好了跟楚叔叔去喝茶,来这里做什么?”
他道:“这里的钻戒是全城最好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女子扬头,眼眸顾盼神飞,“我才不看呢。”
他体贴道:“你不亲自挑,我怎么知道尺寸。”
天越来越阴,雨似乎大起来,付清如觉得整个人瞬间被冷风吹了个彻底,连骨头都疼得慌。
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懵在那里。
喧闹的人声此起彼伏,穿大衫拎鸟笼的老人们谈论着什么,还有几个穿蓝衣黑裙子的女学生说说笑笑走过去,他们没有太注意站在拐角的两个人。
玉萍见她脸颊泛白,焦急道:“付小姐,你怎么了?”
她摇头,涣散的意识重新聚拢,“没什么,我有些不舒服,还是先回家吧。”
玉萍见她脸色难看,立刻从路边拦了辆黄包车。
经过珠宝行的时候,她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娇嗔的声音,“那个我不要,看上去太小气了!绎之,你过来看看这个?”
付清如垂下眼睑,一口气呛到胸腔,咳嗽起来。她连忙拿出手绢,捂住嘴巴。
眨眼的功夫,黄包车跑远了。
四月,形势急转直下,北洋政府向湘南分三路进军。
由国民党稳健派人士出面,正式提出改组军政府的主张。滇系军阀率先通电西南各省支持主张,提出护法各省现宜遥戴黎元洪或冯国璋为大总统。
在政学系及益友社操纵下,不顾革命党议员的坚决反对,非常国会强行通过了《修正军政府组织法案》。
孙中山当日即提出辞呈,并发表通电愤然斥责国之大患,莫大于军阀争霸,南北实则是一丘之貉。
江州谢宅内,枝头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被暖洋洋的日头照着,一片晃花人眼的明艳。
雪英躲在院子里的石榴树后,就听谢明远的声音从书房的窗格子高高飘出来,恨铁不成钢道:“为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不要命,我没有这样没志气的儿子,死了倒干净!”
三太太梅兰道:“督军,甭管他是为了什么如此卖命,但终究是替您打了几场胜仗,收回了西平峰那么重要的军事地,他受伤昏睡了几天,您不闻不问,若是传出去……”
“不要以为他立了个军功就了不得了,敬轩都比他这当哥的有出息,我看他这个参谋长的位置是坐不住了!”
“敬轩是个领兵打仗的人才,可要不是敬遥在背后指点,哪能攻得下来。您消消气,气大伤身。”
雪英听着父亲母亲的话,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虽然她平时老跟三哥对着干,但心里却清楚,三哥做的都是对的,父亲如此,未免有失公正。
况且,三嫂突然去世,这消息本就对每个人都是不小的冲击,三哥纵是伤心,那也是人之常情。
若是当初知道北边这样乱,匪患猖獗,便是她也会拦着三嫂别去。
可惜三嫂那样一个柔弱美人,竟就不明不白香消玉殒了。
身后有人轻声问:“小雪,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她回头,看二姐站在不远处,连忙摆摆手跑过去道:“二姐,父亲还在气头上呢!”
美英朝书房的方向看了眼,满不在意道:“别担心,三妈最是手段多,总有办法的。”
雪英点点头,美英又道:“三弟刚醒来一阵了,你去看看吧。”
雪英听了这话,一溜烟就往后边跑去,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进入房间,只见一个法国医生正在整理药箱,大嫂陈思珍和赵家小姐赵君眉在旁边照应着。
雪英奔到床前,一叠声道:“三哥,三哥,你感觉怎样了?”
谢敬遥的腹部被炮弹弹片击中,前线医疗条件本就差,他又连着数天坚持带伤上阵,导致感染发炎,人昏迷过去。
石磊带回来的时候,伤口都开始溃烂了。被精心照顾了阵子,才逐渐好转。
他看着雪英忧心忡忡的样子,淡声道:“放心,你三哥没有那么容易死,倒是你这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让人看见,怎么嫁得出去?”
雪英哼道:“讨厌,人家这样担心你,你还有精力消遣我!”
谢敬遥牵起嘴角笑笑,但仍是因腹部伤口的痛楚皱了下眉,一旁的赵君眉急道:“你别说话了,好好躺着吧。”
他抬眼望去,低声道:“君眉,多谢你了。”
陈思珍笑道:“要说谢,你谢君眉妹妹的地方还多着呢,不是她整日在这里衣不解带照顾你,你怕是好不了这样快。”
美英也附和道:“就是,我看着赵小姐都心疼呢。你昏睡期间,我看到她坐在床边好几次悄悄抹掉眼泪。”
赵君眉先是满脸羞红,听美英这样说,接着眼睛又噙满了泪,哽咽道:“我不要你谢我,只希望你以后别这样了,我……我就……”
话说到一半噎住。
谢敬遥沉默须臾,开口道:“我记住了。”
美英轻轻推了推赵君眉道:“好了,赵小姐别伤心了,你对三弟情深意重,他将来如果敢像以前那样对你,我们都不依。”
赵君眉道:“他伤口发炎,还是先把药吃了吧。”
美英“哎”一声,笑道:“果然是赵小姐心细,对,对,快吃药。”
说着众人都忙起来,拿药的拿药,端水的端水,不一会儿,外面遥遥传来说话声,正是三太太过来了。
梅兰看看站在另一头询问医生伤势情况的赵君眉,便笑笑道:“君眉这孩子,我瞧着挺好。”
谢敬遥闻言道:“三妈喜欢,不如认她为干女儿。”
梅兰掩嘴笑起来,“雪英就够我头疼了,哪里还非得巴巴认一个。我看认做干女儿,不如做个媳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敬遥默然。
圭角不露(二)
梅兰叹了口气道:“我是怕你钻牛角尖,说句不好听的,人死如灯灭,我们生前待付小姐也是仁至义尽了,怪只怪她自个儿命薄。该走的谁挡得住?日子长着,总是要过下去的,何必折腾自己。”
谢敬遥看着地面铺着的紫色羊绒地毯,精致的花纹似水波一圈圈扩散。
他的军装挂在衣架上,金制领章被阳光照着,亮得刺眼。
“你父亲气儿可没消呢,”梅兰眼皮一撩,“你看看君眉,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你,连女儿家的清白都放开了,你怎么也得对人家好点吧。”
谢敬遥不言,良久,淡笑着说了一句:“算了。”
梅兰一怔,却不知道他这“算了”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府中毕竟人多嘴杂,天天瞧着赵君眉进进出出,免不了绯言绯语,纷纷说三少与赵家小姐之间感情日深。
从前少奶奶就与少爷貌合神离,性喜静,不多和人往来,而他们早就认识赵君眉。虽说少奶奶去世不久,可这样一来,倒引不起多少人伤感。
这节骨眼局势变幻莫测,风声鹤唳,督军又为战事政务劳神至极,哪有心思多管家中白事,更不想听见这些不高兴的事。
这些话被雪英无意间知道,气得把那些乱传谣言的婆子拎到院里大骂一顿,说谁要是再损毁三哥三嫂的名誉,她就不客气了。
凌晨时分,夜色深沉。宅邸里已是一片寂静,人人都沉醉在梦乡。
石磊刻意放轻步子,迅速且无声地开门,上楼,确认没有谁发现自己,才进入房中关上门。
别苑向来人影寥寥,此时更是悄无声音,唯有已凋谢了花朵的玉兰树伫立在庭中。
屋内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平日用来支撑的手杖丢在角落,仅有几缕朦胧月光照着挺拔的身影。
石磊趋步上前道:“少爷。”
谢敬遥转过来,眼眸幽深,看起来从容自若,似乎没有什么能对他造成影响。
“少爷你这伤……”
“没什么,”谢敬遥坐到椅子上,仿佛不是那个缠着纱布受过伤的人,低声道,“查清楚了?”
石磊连忙将一封电报交到他手里,“是,车厢事先就被人安装了炸药,分量计算得刚好,既不会直接造成大量伤亡,又能引发火灾让火车脱轨。”
听到火车爆炸的消息,他当初吓得魂儿都飞了,如果不是后来少爷私下所言,他怕是始终提心吊胆。
谢敬遥展开,电报上写着“安好”。
他划燃洋火,脸被明暗交织的光影映亮,看着火苗慢慢吞噬电报,“他早就知道付清如坐这辆车,也清楚是哪一节车厢。”
“可是怎么会呢?这次护送的人,除了郭旭,都是我亲自挑的,不可能这么快走漏风声。”石磊一脸不解。
“有人泄露了秘密。”
石磊不敢如他这样淡然,心惊道:“内鬼?”
“没关系,我不着急,”谢敬遥平静道,“我要知道的是,阿余……不,章绎之把她带去了什么地方。”
“回来的人说,他们只看到少奶奶被带到了榆林,具体位置郭旭仍在找。”
石磊停顿了下,实在疑惑,“少爷你明知道少奶奶这趟有可能出危险,怎么还任由少奶奶北上?”
谢敬遥凝视着地面的灰烬,片刻才出声道:“没见到尸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最初就有准备,二是有人故意趁乱救走了他。我虽然没有命令杀他,但郭旭既然做了,就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他想到了一个人,不过还需要证实。
意料外唯一的变数就是郭旭,现在看来,并没有扰乱计划。章绎之隐瞒身份和过去是值得深究,但他不想太急切。
石磊依然迷茫着,就听谢敬遥继续道:“他没死,必然不可能一直销声匿迹。我要是不漏出些破绽,又怎么吸引他率先动手。”
石磊听懂他话里藏话,猛地打了个寒噤。
谢敬遥若有所思地笑笑,眼里是再清醒不过的冷静,“我知道当时他应该没有机会立刻召集人手来救,他的人手还在牢中,那就是有别的人始终在暗中帮助了。”
“什么人?”
“楚家。”
“陕北楚家?”
“榆林,”谢敬遥咬了支烟,望向窗外浓黑的夜空,“楚仲业的地界。”
付清如提出回祖宅,是他答应,又一手安排的,否则,在没有分辨明了是否是陷阱时,怎么会轻易采取行动?
亲近之人,防备之心降低,正因如此,章绎之的行踪逐渐暴露在他的掌控下。
楚仲业的幼子早夭,至今膝下无儿,突然收一个义子,必认为有能之辈,这次让其佯装进入江州,恐怕是探督军府的虚实。
而章绎之若想取得信任和重视,不会守株待兔,一定有所动作。
石磊道:“少爷就不担心少奶奶真的遇到意外?再说,章绎之以后用少奶奶做人质要挟怎么办?”
目光从他身上轻轻掠过,谢敬遥不紧不慢道:“如果只是要挟倒不足为虑,但我认为没这么简单。她或许受伤,但绝不会死,因为章绎之不会让她死。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六小姐。”
“父亲犹豫不决,一是两家为世交,二是掌握不清,三是证据不足。楚仲业仗着装备精良,又有外国人支持,所以割据一隅,再加上三太太是他表妹这层关系,所以打消了人大半疑虑。”
楚仲业有窝里反的迹象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是否跟湘东沈家暗地结盟,他要抽丝剥茧,看看这张网撒得有多大。
如今南北战争暂歇,就有时间来应对了。
“是,”石磊想起来什么,又皱起眉头,“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是,督军对少爷很不满,听张老说,今天甚至当着军中元老,在会议上怒气冲冲地透出要撤销您参谋长职务的意思!”
“越生气越好。”
一切连接得天衣无缝,没有人怀疑他被炮弹碎片击中受伤,大家只会以为,他是由于伤心过度在战场拼命,或者……是尽心竭力履行了职责,帮父亲守住这片河山。
无论何种,放任这种舆论继续扩大就好。
石磊一阵惊愕。
谢敬遥站起来,眉目埋在莫测的阴影里,嘴角却有弧度微扬,“因为这样对我是利,胜算才越大。”
云泥殊路(一)(二更)
晚上七八点钟光景,付清如正在饭厅里坐着,听到门外隐约传来汽车的声音,不久,果然就见章绎之开门进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拍拍衣服道:“这天怎么突然又冷起来,好大的风。”
听了他的话,她微笑道:“厨房里煮了些馄饨,等会儿熟了也给你盛一碗暖暖身子。”
章绎之闻到飘来的香气,颔首道:“好啊,我正好有点饿了。”
他坐在她对面,笑着说:“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派人去北平接伯母了,过不了几天你们就能见面。”
付清如一怔,还未开口,又听他道:“在女娲娘娘面前说的话,谁都不能反悔。”
片刻,玉萍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几碟小菜。
她拿双筷子递给他,自己夹了一个放进嘴里,轻声说:“玉萍说她包的馄饨最好吃,我尝尝看。”
章绎之脱口道:“你小心烫!”
付清如迟钝地感到舌尖到喉咙烧起来,火辣辣的。
他连忙倒了杯茶水放到她面前,她端起杯子默默喝水,各自碗里冒着滚滚热气,云蒸雾缭,像是屏障般,隔开了两人。
热气扑上眼睛,她拿着筷子搅了搅汤,忽然笑道:“什么时候和沈小姐结婚?”
对面没了声音。
灯光明亮,屋里暖烘烘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围静得针落可闻。
他的神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半晌,终于说:“快了,下个月吧。”
付清如还是微笑,“恭喜你了,绎哥哥。”
她从口袋里拿出玉镯子,轻轻放在他手边,没有说别的话,低头继续吃馄饨。
章绎之望着她,沉默半天,猛地站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
她身体一震。
他面孔有些隐隐的青白色。
莫名的情绪在身体里疯长,狂躁而阴郁,像尖锐的植物壮大。
“我不介意你过去跟着谢敬遥,就连你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我也不计前嫌。清如,你告诉我,我还要怎样做?”
如一根铁钉刺穿皮肤,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见她失态,章绎之心里也是一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刚才胡说了些什么。
他寻找着措辞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付清如嘴角微微发颤。
那样一句话,够了。
他理直气壮,认为是她先负了他,而他大度地重新接纳她,却想不到她不识抬举。
她站起来,耳膜轰轰直响,仿佛自嘲地笑笑。
这副表情令他心如针扎,有些慌了神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难为你了,”话未说完,付清如骤然打断,几乎是努力逼出一句话来,“你不用做什么,更不用怜悯我,因为那是我自己走的路,无论是好的坏的,都该受着。”
章绎之只觉得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像犯了错的孩子僵硬地站在原地,愧疚道:“对不起,对不起……”
付清如往窗外看了一眼,“没什么事,那我上楼了。”
章绎之怔忪地望着她的背影,开口叫道:“清如……”
她脚步稍顿,没有回头,“我已经买好了去北平的车票,后天和月香一起走。”
没再等他说话,她快步走上楼梯,刚到卧室门口,浑身发冷,手指不由揪紧胸前几粒扣子。
走廊尽头的窗户大开,树影摇曳。
付清如闭上眼睛,那一瞬剩下的,唯有无尽的失望和苦涩。
……
深夜,开往北平的火车在大雨中出发。
大约是过于疲累,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火车在轨道上哐啷哐啷地行进,穿过一条条隧道。
车窗挂着蓝色帘子,天空灰暗,玻璃外面飘着淅沥的雨。
付清如没有告诉章绎之她走了,他也没有来送,但这样最好不过。也许是得到默许,她顺利地走出沁园,去医院接了月香。
月香手臂的伤还没完全好,对爆炸的事心有余悸,可跟付清如说了会儿话,就困得睡着了,歪着躺在一旁。
灯光朦朦胧胧照着周围,付清如静静地坐着,手支着半边脸庞望向外面。
旷野跳跃着零星的光,她看着天空亮了又暗,终于在长长的汽笛声后抵达北平。
随拥挤的人流走出月台,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湿气。她拎着皮箱,深深吸口气,好像这一路的疲倦都消失了。
她回家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她招了辆黄包车,迫不及待想快些见到母亲。
离家越来越近,她远远看到许多人围在付府大门处,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肉跳,不待黄包车过去就让车夫停下来,一个人跑了过去。
付清如脚步踉跄,用力扒开嘈杂的人群,听得耳边脚步杂乱,有人喊道:“付小姐,付小姐!”
她看到是先前守府的管家钱伯,钱伯一见她,老泪纵横地跪下说:“小姐,家里遭了无妄之灾,昨天半夜里不知怎么的烧起一场大火,我没用,救不出太太啊,太太她……没了。”
仿佛是晴空霹雳!
付清如愣愣地站着,一刹那魂不附体,哆嗦着唇叫了声:“母亲……”
她只觉全身寒透,胸中气血翻涌。
紧跟来的月香见她陡然面色惨白,气喘粗重,慌忙丢了皮箱去扶她。
付清如回过一口气来,如梦初醒般推开那些人往府中跑,没跑几步,在台阶上一脚踏空,虚软的身体失去力气,栽倒在地。
云泥殊路(二)(三更)
天边泛起微冷的蟹壳青色,几只鸟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叫。
钱伯提着两包药推开门,一眼就见月香在屋檐下面,拿把蒲扇蹲在小炉子前不停扇着,整个院子都飘着中药的涩味。
他走过去,欣慰道:“丫头辛苦了,小姐呢?”
月香煎着药,被熏得满脸黑灰,瞧见他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说:“钱伯来得正好,小姐现在很不舒服,在屋里躺着,你赶快看看吧。”
一听这话,钱伯忙快步走到屋里去,只见正对门的地方设着乌雅氏的灵案,灵案上面摆放着牌位,他不免心中哀恸。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他看到付清如坐在椅子上,穿一身素白旗装,泪痕未干。
伶仃手腕掩在宽大的袖子下,短短两天,憔悴至极。
他将手背往额头一碰,不禁连声道:“小姐,你得去医院才行!”
付清如昏昏沉沉,摇头说:“月香也这么说,我倒觉得大惊小怪,这毛病由来已久,买药煎两副吃了就好了。”
钱伯见这番情形,愈发心痛难安。
她费力地抬头,安慰道:“我真的没事,钱伯不用担心。”
钱伯欲言又止,良久,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小姐,这是我后来在太太房间的废墟里捡到的,我想会不会有什么用处,就留下来了。”
付清如接过看看,是枚被火烤得有些变形了的金制领章。她怔住,混沌的神思似乎微微清晰了些。
但没等她想更多,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声,接着有几个背着枪的警卫先推开院门走进来,跟在后面的,竟是章绎之。
她刚撑着起身,他已经直接到灵堂中,沉默不语地跪在地上磕头拜了拜。
付清如在灵案旁还了礼,章绎之望着她道:“伯母去世很遗憾,要是她跟着我派来接的人走了,或许就不至于遭此劫难了。我这几天在开会,所以没来得及过来。”
付清如道:“是福是祸躲不过,有月香和钱伯帮着我,都安排妥当了。”
章绎之点点头,目光从乌雅氏的灵牌上移开道:“那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榆林,以后,我所在之处,就是你的家。”
她心力交瘁,此刻没有精神应付其余的事,平淡道:“我不去。”
他沉沉道:“这时候了,你还要和我置气吗?”
屋内一片寂静,灵案上燃着三炷香,袅袅烟雾徐徐散开,蔓延屋宇。
付清如看看他,又看看站在院子里的警卫们,心中有些涩然,“我没有置气,绎哥哥,请你走吧。不然,出了这道门,你我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章绎之手握成拳,冷冷道:“别跟我说这些!”
丁伯上前挡在付清如面前,怒道:“章少爷,你以前也是跟付家交好的,如今太太尸骨未寒,你就要逼迫小姐吗?你要是为难小姐,我这把老骨头就豁出去了!”
章绎之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轻蔑笑一声,盯着她问:“你跟不跟我走?”
付清如一身孝衣,转身,只往灵案边站住。
如被冷水浇头,他僵在那里。
她忍着缓缓道:“你和沈小姐婚期将近,我听玉萍说了,沈小姐那样的身份对你的仕途自然是锦上添花。你现在身份举足轻重,言行举止皆被人看在眼里,不要因为我一个女子白费了多年努力。”
句句点中要害,章绎之更是抑郁,嘴上却干脆地回道:“白不白费不是你说了算!”
付清如忍着头晕目眩的感觉,挺直背脊从他身旁走过。
门外的周志生见章绎之脸色阴沉,显然有动气的趋势,忙走近低声劝道:“处长,总司令和沈家盯得紧,还是算了吧,先……”
还没说完,章绎之已经从他腰间枪套里拔出手枪,推开他抬手对准门口的付清如,以一种肯定的语气道:“你要去找谢敬遥。”
突如其来的举动将众人都震住了,被拦在院里的月香吓得浑身颤栗,惊恐地大喊:“小姐!”
风吹过庭院,枇杷树的枝叶在头顶窸窸窣窣摇晃。付清如回头望向他,眼神慢慢宁静。
她用带着些许悲哀的眼睛看着他,幽幽道:“如果我去找他,你要开枪打死我?”
“砰”的一声响。
章绎之扣动扳机,一枪打在她映在地面的影子。
他用力攥了攥手指,猛地把枪扔给周志生,抬眼再看时,付清如已经昏沉沉地顺着树干滑下去。
……
沈黛这一晚并没有和朋友出去跳舞,留在公馆里吃了晚饭。
她喝了口咖啡,用小茶匙在碟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点着,和沈兆中在客厅通电话,笑着说:“父亲,我听说了,楚叔叔也认为两家这样分开不好,想见面谈谈合编的事呢,代表大概这两天就要到了吧,也承诺您委以重任。”
沈兆中道:“这件事我知道,但总有人反对,比如我这位准女婿章处长。”
沈黛把小茶匙一扔,秀眉竖起,“好好的长沙不去,守在这个偏地方做什么!我看他是昏了头了,回头铁定治治他。”
沈兆中笑道:“绎之现在是办事处处长兼委员会主席,自然是志得意满,连我这岳丈都说不动了。”
“他是这样的态度?他也不想想有今天是谁扶的?!”
忽然听到外面有丫鬟道:“章先生回来了。”
话落,章绎之已面无表情走进来,身后跟着周志生。
他看到沈黛,问了句:“今天没出去?”不等她开口,又道,“我去书房忙点事情。”
沈黛从鼻子里哼了声,骄纵道:“章处长来去自如,哪用得着给我说。”
章绎之转头,往楼上的书房去了。
春至楼空(四更)
周志生打开灯。
章绎之进去,随手把一摞文件扔在桌上,冷冷道:“说什么合编,沈兆中明显是想借楚家扩大自己的势力,这群老东西尝了点甜头就分不清姓什么了,我倒要看看沈兆中能给他们多少好处!”
见他怒气不减,周志生迟疑了下,还是说:“日本方面倒是有支持咱们的意思,昨天还特意派了公使……”
“闭嘴,”章绎之倏地截断他的话,眉间尽是倨傲之色,“我还没有无计可施到要投靠日本人!”
周志生连忙住口,思索片刻,又小声说:“付太太的事,您看要不要告诉付小姐?”
他尾音未落,就见章绎之面色冷下去,顿时知趣地打住。
章绎之挥手让他出去,自己靠在桌边点了根烟来抽。
说到底,那些人同意合编,无非是得陇望蜀,而他这个办事处处长兼委员会主席给他们的好处不够多罢了。
沈兆中表面是为楚家着想,联合对抗谢明远,实际打着别的如意算盘。如果两军到时候真的合编,沈家势力一旦渗透进来,他也就变得无关紧要。
烟头胡乱散落在地,落地钟连着敲了数下,他才发觉夜深了,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往旁边的卧室走去。
灯还亮着,沈黛靠在床头,见他进来,把手里的书向上一提挡住脸。
章绎之也没管她,自顾自去盥洗室洗漱,回来却见她穿着丝缎的睡裙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梳着头发,脸色很不好看。
他淡淡道:“怎么突然起来,着凉了怎么办?”
沈黛想也没想地说:“不要你管!”
他道:“我的未婚妻,我怎么能不管。”
她立刻转过头来,把梳子朝他砸过去,骂道:“章绎之,你凭什么反对我父亲的提议?你个没良心的,没有沈家,你能有今天?”
章绎之看着她,片刻才低声问:“闹够了没有?”
沈黛冷笑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你可真是本事大,都开始养女人了,那女人是谁……”
话未说完,他便冷漠道:“你要是受不了,趁早回湖南去。”
沈黛一愣,他已经走出去。
她顿时涨红了脸,见他离开,也顾不得什么,追出去大声喊道:“章绎之,你站住!”
章绎之走到楼下客厅,步子顿了顿。
沈黛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自己,她跺脚道:“你今天要是走出这道门,就别回来了!”
他头也不回,拉开门径直走了。
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她气得转身将旁边的一个花瓶举起来,直往楼下摔去。
路边只有零零散散的小摊贩摆着摊子,汽车行驶在略显空旷的街道,章绎之侧头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自眼前扫过,映着他的脸。
他这几天脸色阴郁,鲜少说什么话,周志生开着车,很是担心。
车行了不一会儿,抵达沁园,周志生道:“处长,到了。”
章绎之下车,顺着路向前走。
两边花圃种满牡丹,一丛丛开得正艳,往远处望,便是一排水磨花砖,一栋西式小别墅伫立在黑夜中,寂静无声。
他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烈日炎炎的午后,蝉鸣聒噪。
付清如闹着要摘枇杷,一群丫鬟围在那里劝都劝不住,心惊胆战喊着“格格,格格”。
树枝太高,他害怕她摔着,就自己撩起袍子爬树。
他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要上去自然费了好大的劲。
当他把枇杷往下丢,她站在树底下用衣服捧着来接时,笑靥如花,开心地催促:“绎哥哥,左边,左边的更多!”
那笑容如此纯真,他也不觉得浑身酸痛了,反倒心里快乐起来。
那时候,他说什么她都相信,他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会改变,他不辞而别在外留洋的几年,没有哪天不思念她。
他回来了,想自己终于可以堂堂正正握住她的手,却从没想过有这样一天,她竟坚决地拒绝他伸出的手。
是哪里出了错?
章绎之走至客厅,顾不得脱外衣,直接往楼上去。
月光从露台的落地窗洒进来,付清如躺在床上,柔软的流苏从帐子一侧垂下来,在眼前轻轻晃动。
她伸手去碰流苏,慢慢绕在指尖。
章绎之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清如。”
她脸色苍白,看上去似乎是片单薄的纸,躺在那里没有回应。
章绎之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从北平把她带回来到现在,她总共就没有开口说几句话。
他的眼神透出温柔,软语道:“我只想你回来。”
付清如肩膀颤了颤,忽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带着点冷而脆弱的锐意道:“你也是个不小的人物了,言行至少应该光明磊落,把我劫到这里来算什么!”
章绎之凝视她的脸,伸手抚摸她凌乱的发丝,“别无所求,我要你在我身边而已。”
只是错过了四年,他以后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填补。
付清如用力挡住他抚摸的手掌,怒道:“章绎之,请你对我尊重些。”
章绎之因为那直呼的名字怔了下,“没有谁可以再阻挠我们,你不高兴吗?”
她皱眉,目光像冰雪般亮,“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回视她的眼睛,他仍旧好脾气地微笑着,喃喃低语,“人人以为我风光无限,却不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难,无论是烦恼还是难过的时候,我就想见你,见到你,我的心情总能安稳下来。你本来就该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放手?”
付清如四肢虚乏,心口却仿佛烧着把火,她想离开,不料他居然一拉,固执地将她抱进了怀里,“别想我放你走,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喘不过气来,双手使劲抵着他的胸膛,“你混账!”
章绎之却温柔地笑,垂首在她颈窝低低道:“为了你,混账又如何?我以为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无所谓其他了,可是如果没有你,根本不行。”
(不是给男配加戏份,是必要的剧情。男配本身也是个复杂的人,我希望无论是男女主,还是他的形象都是立体有血有肉的,而不是纸片人。男主嘛,又渣又暖,不会为感情死去活来,但会为女主改变自己。女主很快会跟男主再见的,男主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让老婆这么跑了。再见后会吃肉,不过我的不是纯开车文,情节更多,害,可能不大受欢迎T^T,喜欢的话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一人一殇(一)
“你明知道一切已经过去,我们不可能了,你马上要娶沈小姐,我也是谢家的人。”
“我说过,我不介意。”
章绎之像是有些被激怒了,想制止她继续说下去,猛地捧起她的脸低头去亲她。
付清如恐惧起来,左右躲避反抗。
一阵痛楚袭上腹部,她滚倒在地上,满脸冷汗涔涔。
他慌忙去扶,“清如,清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付清如疼得大口大口喘气,强烈的恶心感骤然涌动咽喉间。她捂住肚子缩成小小一团,难受地干呕起来,面庞没有半点血色。
片刻,屋内一片死寂,窗帘随风飘动,投落变幻不定的阴影,诡异至极。
付清如的手腕被抓住,那样狠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章绎之盯着她,神色莫测,层层阴戾覆盖了眼里的温柔。
付清如浑浑噩噩,无力看清他的神情,只是胃里止不住发酸,呕着呕着,便呕出了酸水。
手背青筋凸起,章绎之冲着门外喊:“来人!”
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传来,周志生道:“处长有什么吩咐?”
章绎之胸口起起伏伏,拦腰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牙缝中冷冰冰地挤出来:“备车,马上去医院!”
……
天空湛蓝,成片的紫荆花压得枝丫都弯了下去,直往地面垂。
窗户半开着,送来凉风。
护士给付清如打完一针,笑道:“付小姐,你该多吃点东西补充营养,恢复得太慢了,章先生这几天来来去去,费心费力的,我们看了都感动,你不快点好起来对不起他呀。”
本是一句想引她说话的戏谑,她却只是半躺在床上,静静望向窗外满树繁英。
护士端着托盘朝外走,病房的门却先开了,不由习以为常地笑道:“章先生你来了。”
章绎之颔首,侧身让护士走出去,自己走到病床旁,把手里提着的保温盅放下,轻声道:“起来吃点东西吧,我专门让人做的鸡丝面。”
付清如眼里没有半分神采,摇摇头。
他道:“你每天吃那么一点,身体怎么熬得住?”
她还是不作声。
章绎之叹了口气,无奈道:“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她的肩膀忽地一耸,无神的瞳孔动了动,“绎哥哥,让我走吧。”
章绎之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做不到。”
付清如闭了眼睛。
他似乎没有听见那强忍哽咽的声音,往窗外看了看,明媚的春光暖洋洋地照着楼底花木,一片静好。
他说:“总这样闷着不好,来的时候看下面的紫荆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看看。”
这栋医院是基督教会投办的,祷告堂就在隔壁,可以看到修女进出。
四月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然而章绎之仍仔细地为她披了件外衣。
付清如还有些虚弱,走路一摇三晃,他便半搂着她的肩膀,耐心地领着她一步步往前走,经过的医生护士们看见,都心照不宣地笑笑。
走了一段路,见她额头冒汗,章绎之便道:“你坐着休息休息。”
扶她坐到木椅子上,章绎之又蹲下来替她拢好衣领,望着她说:“走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我去把面端下来,你在这里吃点好不好?”
他的目光透着近乎虔诚的温柔与坚持,小心翼翼。
付清如不发一言点头,他立刻笑起来,仿佛是得到了莫大鼓励的孩子,急忙道:“你等等我。”
看着他转身快步走向楼梯,付清如才把视线转回来。
她从病服口袋里掏出那枚领章,认真观察起来。
这领章有点眼熟,一时却无法确定。钱伯说,火是半夜烧起来,而且是从母亲房中,可附近的人并没有听见母亲呼救。
这样想想,实在太怪异。
她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胃里又开始发酸,难受得低头就要吐,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下,她抬起眼,看到身穿旗袍的女子昂首站在面前。
“你就是绎之在外面养的女人?”
……
章绎之从病房拿了保温盅,发现有些凉,又去热了热,这才下楼去找付清如,远远看到木椅子上空无一人,只有外衣留在那里。
他慌了神,四处张望,周围也有陪着病人出来散步的家属,他随手就抓住一个人大声问:“有没有看到刚才坐在这里的小姐?”
那人被他吓到,摇摇头。
他心急如焚,连着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有人指着大门道:“刚才看她跟着一个女人出去了。”
章绎之往大门处看一眼,扔了保温盅就赶紧往外走,却听到有人叫道:“章先生。”
他转头,见是平时专门派去照顾付清如的看护妇,这会儿正笑逐颜开地看着他,说了句:“恭喜呀。”
她语气稍停,又道:“先生对那位小姐可真是好,小姐一定会给你生个健康漂亮的宝宝的。”
章绎之急着找付清如,胡乱应了声就大步跑向医院的大门。
柏油马路已经清扫得干干净净,两边种着冬青树,几个黄包车夫蹲在旁边等生意。
时至下午,透过树叶间的缝隙,霞光照的满地花影轻摇,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脚步声杂沓。
很快,警卫惶恐的声音传来,“章先生!”
那行人过了哨岗,直奔大厅而去。章绎之平时本就很少来这里,突然在这时候出现更是第一次,所以下人们都十分诧异。
周志生领着众人匆匆进去,只见沈黛正坐在沙发上,惬意地吃着糕点。
见一群人簇拥着章绎之进来,她也视若无睹。
倒是他先走近,一字一句地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一人一殇(二)(二更)
沈黛细嚼慢咽着食物,笑了声:“什么叫把她怎么样?这样不守妇道的狐狸精,我就是杀了她,也是应该的。”
章绎之的脸上透出隐忍的暴烈,咬牙切齿道:“你杀了她?!”
管家瞧这情形不对劲,忐忑地劝道:“沈小姐别说气话,你们马上就结为夫妻了,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谈,犯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晴的,先生您也——”
章绎之却凌厉道:“给我闭嘴!”
那声吼让沈黛忍耐的脾气都爆发了,她顺手抓起一个软垫甩向他,含泪骂道:“你居然让她有了你的孩子,你一直在骗我!章绎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谢敬遥手上救出来的!”
他冷冷道:“骗你?是又如何?我从来没有强迫你嫁给我,当初是你沈家先提出来。”
沈黛嚯的一下站起来,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不停流下来,“你敢这样欺辱我,我就偏要她死!你明知道她是谁,她是谢家的三……”
章绎之二话不说就上前,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你敢动她,我要了你的命。”
沈黛挣扎不掉,只感觉他毫不留情,力道大得完全是把人往死里逼。
她面庞青紫,翻着眼皮几乎窒息。
章绎之眼神森寒,像黑色的漩涡拉扯着她卷进了隐讳的,阴冷的暗潮。
周志生不防,慌忙带人去拉,不住地喊道:“处长,不可啊!”
几个警卫好不容易才将他死死按住,沈黛后退两步,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心里又恨又害怕,不由哭起来,“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都被你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管家也吓得满脸煞白,万万不料章绎之如此失控,急急拽住她道:“沈小姐,少说两句吧。”
正是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警卫快速地从外面跑来,喊了声“报告”。
章绎之看到他,盛怒而扭曲的表情才淡下来,道:“找到了?”
那警卫立正道:“找到了,有人看见付小姐上了艘轮渡。”
沈黛仰头,紧握着双手不认输地等着他讽刺,然而章绎之只是瞥她一眼,没有分毫感情地说:“你不是很想回长沙吗?现在就走吧,不用再回来了。”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出去。
沈黛满脸是泪,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像从梦中惊醒般,飞快地奔出大厅。
她跌跌撞撞往前追赶,发现他还在前方,不禁惊惶地喊了一声:“绎之!”
那背影停了下,却没有转过来。
她说:“我不回长沙。”
万里无云的天空,有微热的风迎面吹来,周围玫瑰花丛娇艳欲滴。
沈黛望着他的背影,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几乎是恳求道:“你不要走,好不好?”
章绎之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离开了。
她穿着一条金丝珠绣的孔雀蓝旗袍,高贵美丽。一个人站在花丛中,花那么香,风那么柔和,身体却是冷的。
沈黛抬手,摸摸脸颊,全是凉冰冰的泪珠。
当年初逢,他风采卓然,她明艳照人,只道是人人眼中一段金玉良缘,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那些灿烂的,张扬的日子似乎遥远到已模糊不清。
沈黛笑起来,笑着笑着缓缓蹲下身去,忍不住掩面小声啜泣起来。
……
“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勉强抑制住心中慌乱,付清如问道,视线却越发模糊。
从医院出来,过去了一天。
那位沈小姐说有事和她谈带她出了医院,后来她就被蒙住眼睛,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他们把她在一间屋子里关了整晚,既不告诉身份,也不说明目的,今天又突然放出来。
架着她胳膊往前拖的男人脚步不停,凶狠回答:“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的意识逐渐陷入昏迷,身不由己随他踉踉跄跄朝前走着,隐约听见呜呜船笛声。
有几人迎面走来,似乎其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抓住了拖她的人,她努力睁眼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眼皮却越来越沉,听到的只是声沉闷惨叫……
专列冒出浓密的白色蒸汽,轰隆隆前行着。
头等车厢里的灯始终未熄,后半夜下起一场雨,天气有些凉飕飕,里面却是暖和的。
医生给叶清如打了一针,便听到有人拉开车厢门。
郭旭进来看了看躺在床上昏睡的付清如,不由道:“明早下火车还得坐一段汽车,她这身体能行吗?”
医生道:“只要不大运动,应该没问题。”
郭旭点点头,医生就端着药盘出去了。
连番变故措手不及,月香抹着眼睛抽泣,“小姐,你快点醒来吧。”
天边慢慢透出丝曙光来,远山,村庄,沃野快速地从车窗外掠过。
郭旭拉了张椅子坐下,守在旁边。
在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后,这个女子终于熬干了所有精力。
谁都想不到,这一趟北行颠沛流离,她受尽苦楚,竟惹来如此多是非。
他起身出去,嘹亮的汽笛声正响起,卫兵道:“队长,火车进站了。”
郭旭点头,然后走到医生旁边,用最小的声音说:“少奶奶怀孕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参谋长也不能。”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讲情面,但如今非常之时,不得不如此。
付清如毕竟在榆林待的时间太长,她和章绎之又曾是青梅竹马,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困在那种地方,全身而退太难了。
其中诸多情况还没弄明白,要是被督军知道,或是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都是难以预料的后果。
护士为付清如穿上披风,连同风帽一并戴好。
看付清如还是昏睡着,郭旭只好在一边叫了几声。
知否知否(一)(三更)
付清如幽然转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郭旭道:“少奶奶,委屈你了。”
说完,将她搀扶起来下火车,往站外的汽车行去。
月台早就岗哨林立,戒备森严,站着大批荷枪实弹的卫兵,一见他们,立刻军容肃穆地行上枪礼。
付清如脑海混乱,好不容易清醒,困惑地问:“这是去哪里?”
郭旭应道:“少奶奶,我是奉参谋长之命,来带你回家的。”
她心里忽然酸涩不已,“他……”
郭旭谦恭道:“自从参谋长知道火车爆炸的消息,就一直很担心少奶奶,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如果不是被战事缠住,他就亲自去寻你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少奶奶,回去后自当领罚。”
付清如身体一滞,心头堆积着重重情绪,可她流不出眼泪。
她以为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他定会从此厌烦了她。
她以为就算她以后想做什么,他都不会再过问,但当郭旭提到他的时候,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没走片刻,郭旭朝前看一眼,低声道:“少奶奶,你能走路吗?”
付清如点头,他便松了手,笑着说:“好,参谋长来接你了。”
天已经大亮,午后云朵轻轻游弋。
副官石磊领着大队持枪戒严的卫兵站在前方不远处,谢敬遥穿着藏蓝戎装,耀眼的阳光令五角形帽徽熠熠生辉。虽支着手杖,却无损英挺的身姿。
四周景致仿佛在瞬间恍惚遁去。
一缕缕风吹过来,付清如的头发散在风里,望着他,万般情绪蔓延,唯有沉默和对视。
她脚软得站不住,猛然被一只手揽住。
“清如?”谢敬遥感到臂弯微沉,低头看去,她好像虚脱了似的,靠在他怀里。
她抓住他胸口的衣服,咬着唇。
头顶传来他低沉而温和的声音,“你回家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军装上的纽扣硌着她的脸,不太舒服,然而付清如忍了下来。
她能感到他温热的鼻息和胸膛的热度,真实又沉稳。忽然间,真想抱住他,不管不顾大哭一场。
“没事了。”谢敬遥低声安慰,手指轻抚她的发丝。
经历突然的生死,又遭遇丧亲之痛,他大概能想象得出她心里有多惶惑和痛苦,而原本他是可以阻止她走的。
如果不是他为自己的计划有意为之,她兴许不必承受这样多。
只是,他也不料事情会发展得更复杂,如果早些找到她……
他承认无论是由她北去,或是现在接她回来,自己都有半分算计的心思,但当意识到心里竟生出悔意和对于她的怜惜来时,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清楚这种陌生的情绪是什么,虽然在人前所作所为都是半真半假,这次却是实实在在。
把付清如送回别苑,谢敬遥准备回趟参谋部。临走前,他吩咐月香好好照顾,看着睡着的她,似乎有话要说,最后还是离开。
黑色汽车碾过一地桃红落花,消失在路尽头。
他回到办公室,石磊早已等在那里,把一份密函呈上,道:“郭主任在边界抓获一名楚军的特务,交代说是帮高默传口信给楚仲业。
“什么口信?”
“说是若给予提出的条件,愿意约时间商议事宜,面见时候详谈。”
谢敬遥微眯了下眼睛,高默……因为其过于圆滑的处事态度,他从最初就没有信任过此人,知道跟楚家私下有勾结,并不十分意外。
如今军阀林立,大小纷争不断,乱世中绝无长久安宁,指不准哪天一片城池江山就易主。
要说趋炎奉势,见风使舵,高默是有几分小聪明,但真要说什么大智慧,是不可能的。况且,高默这几年都在江州,和楚家非亲非故,结识楚家不是易事。
所以,他是如何与楚家搭上关系的,这中间一定还牵涉别的人。
谢敬遥道:“知道了,下去吧。”
石磊没有马上走开,又说:“郭主任还问,用不用顺藤摸瓜放这人去陕北,让他把口信带给楚仲业。”
谢敬遥从抽屉里取了一把军用小刀,以刀尖划开密函解开封口,然后抽出一张纸。
纸上清清楚楚写着几项条款。
石磊解释道:“也不知道这封信是真是假,没有署名。”
谢敬遥笑了下,“楚仲业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冒风险,更不是轻易许诺他人的人。真假不重要,和高默来往,不过是试探父亲的底线而已,他想知道父亲的底线在哪里,会不会对他下手。”
“我明白了,这就把少爷的意思转达郭主任。”
石磊走到门口又被叫住,谢敬遥问:“沈家小姐还在榆林?”
“对,看来传言楚沈两家结盟的事不是空穴来风,咱们得早做应对了,”石磊回道,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话题一转,“对了,郭旭从付府邻居口中得知,章绎之和少奶奶从小就认识,只是后来失散了。”
他说罢,忍不住抬头观察谢敬遥的表情。
谢敬遥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淡淡“嗯”一声。
房门被石磊从外面关上,他又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字迹。
从小认识又怎样呢,她现在对章绎之的信心和期许应该所剩无几了。
其实他可以在章绎之从北平带付清如回榆林前阻拦,可是他没有。
她的心结,对昔日的怀恋不会戛然而止,他要看看,她对章绎之将失望到何种程度。
知否知否(二)(四更H)
夜色与风声被关在檀木雕花窗外面,付清如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又做起一个梦。
她还是小时候穿着粉白旗装的格格,站在家门口,目送阿玛去上朝。
花开了又谢,左等右等,却不见阿玛回来。她跑去屋里问母亲,恍惚间耳边传来轰然巨响,周遭忽地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一团火红烈焰从厢房冲天而起,滚烫的温度灼烧着皮肤,而母亲被那红光吞噬,融化成漫天的血,落在了她身上……
她吓得哭着喊:“救我,救救我!”
有人将她拥入怀里,唤着她的名字,“清如,醒醒。”
付清如突然睁开眼睛,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浑身已经被冷汗沁透了。
几缕月光洒在地面,那样静谧,梦里的惊惧仿佛顿时远去。
她身体打颤,手足冰凉,谢敬遥轻声道:“你做噩梦了。”
过了好久,她平复下来,月色将他的面孔照得格外清晰,乌黑眉目漾着淡淡笑意。
梦境真实得让人觉得似乎踏进了无底深渊,身体不停往下坠,什么依靠都没有。
付清如迷茫而无助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念了一句:“敬遥。”
他的动作顿了顿。
那种想哭的冲动又开始涌动,她咬牙隐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散落的发丝垂在他手边,她呜咽道:“母亲不在了,我怕。”
“怕什么?”
“我怕一个人,怕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今后……”
这样徘徊的模样,已不是那个在他眼前或端庄,或温婉,或倔强的付家大小姐了。
谢敬遥静默须臾,道:“你还有我。”
似乎包含柔情,又说得异常自然。
他的手掌覆在她后背,慢慢地,轻轻地拍着,拂去焦灼。
付清如依偎在他怀里,手缓缓贴在他的前襟上,感受来自那里的热量和心跳。好像自己是海浪上漂泊的小舟,抵达了安全港湾。
她说:“你要在,要一直在。”
屋内盛满迷蒙的夜色,树影投在珐琅屏风上,仿佛是幅水墨画。
“即使死亡,你的母亲都是爱你的。”
谢敬遥停顿片刻,又道,“而有的人,很小就没有母亲,甚至生来就被抛弃。比起别的,有什么重要?”
付清如摇头。
很奇怪,这个人在不久前还是最不愿扯上瓜葛,最想让她逃离的,但此时,她居然产生一种异样的依赖和信任。
她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觉得哪怕有一时半刻的安心也好。
谢敬遥低头,瞳里蕴着微微的光。
真是个爱哭的小格格。
他托起她的下巴,笑着一点点吻去她眼角的泪,尝到咸涩的味道。
付清如没有退怯,于是吻从眼角,落到了唇上。
黑夜里,迸溅出一瞬的火花。没有谁舍得浪费这刻光阴,唇舌纠缠,如糖似蜜。
她搂紧他的肩膀,十指陷进紧实的肌肉,即便被夺取呼吸,也没有松手。
“身体还不舒服吗?”谢敬遥翻身,撑起手肘俯视她。
指尖从眉滑过,缓缓抚过脸庞,脖颈,锁骨,直至衣襟里,意图明显。
付清如在微微颤抖,泄露出不安和忐忑,只是不再那么抗拒。
“好多了……”
尾音一落,谢敬遥笑起来。
吻重新贴上,耐心地安抚,沿着脖颈的曲线来到胸前,拨开重重束缚。
洁净的身躯寸寸呈现在月色照拂下,凝白如雪,不沾半分俗尘。
明暗相间的光线在跳跃,幻象丛生,仿佛时光缓慢流逝,被拉得无限漫长。
“别怕。”
“没……没有。”
谢敬遥咬住嫩如花苞的乳尖,口腔湿润,舌灵活地吮吸爱抚。手也没有放过另一只,略有些粗糙的指腹碾揉着姣好轮廓,细细密密抚慰每处颤栗。
他从垂下的黑发间抬眼,淡淡看向她,观察着她的反应。
那眸子是浓郁的墨色,漆黑无边的夜一样浓,在昏暗的空间里沉寂。
倒好像无关风月情欲,而是认真在取悦。
快慰盖过畏惧,付清如的喘息多了几分急促和凌乱,两靥徒然亮起几分色彩,晕红了耳朵,浓烈而艳丽。
唇掠过腹部,激起一片无以名状的痒意,传至神经末梢。
当他分开两条纤细的腿,伏在中间吮住那朵花心时,她抖起来,不安地想夹紧,却被他灼热的掌心固定。
他……他竟然在舔那里。
付清如眼尾湿红,惊颤地叫了一声:“不要,很脏!”
谢敬遥不为所动,捉住她挥舞的手反按在两侧,舌尖轻卷破开两片花瓣,往里探去,浅浅地刺进。
她只感到蚀骨酥麻,难耐地弓起腰,身体骤然无意识地抽搐起来。
无数清液争先恐后随之涌出,被他吮着吃下去。
付清如瘫在那里,弯曲的腿无力落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床褥凌乱,点点汁水晕染开,依稀可闻异样的甜香。
谢敬遥凑近,在耳边故意使坏般,低笑着吐气道:“看,你好湿。”
付清如要羞耻死了,别开视线装听不见。
谢敬遥将她抱起来,调整姿势,让两人转换位置。
男人衣衫不整地躺着,付清如坐在他身上,细细喘气,海藻般柔软的长发散落在肩头,现出一截白嫩锁骨。
他捏着圆臀轻轻拍两下,嗓音被情欲灼得沙哑,教她:“含进去。”
这姿势让付清如有些惊慌和不知所措,又被他的声音惹得耳朵尖发烫。
谢敬遥半睁眼,不甚清明地仰头看她,克制着低喘一声,“听话,往下坐。”
她面红耳赤,想要躲开,却被箍紧腰摁住。
“我……我不会。”
“扶着它,慢慢来。”
他也没继续逼迫,只是用肿胀的欲望抵在穴口浅浅摩擦,手拉着她的指尖,寻到她充血的肉珠按上去。
带她一起摸索。
付清如臊得厉害,小幅度地挣扎,谢敬遥轻松压住,轻笑着增加力道,打着圈揉弄。
她弱弱哼出声,那里燃起火,烧得浑身燥热,彻底沦陷。
抬起腰肢,让早已滑腻湿润的穴口对准他的坚硬艰难去吞没,可太过娇气,进了个头终究不能深入更多。
谢敬遥将她向下重扣,一贯到底。
付清如浑身激灵,脚尖蜷缩,趴在他胸膛上。
“你,你怎么……”
这个角度实在进得太深,撑到极致。
谢敬遥喉结上下滚了滚,被蠕动的紧致裹满,毫无缝隙贴合着。
他压抑地喘了下,享受这种被绞缠的感觉,想让她放松下来,于是在身体里轻缓研磨片刻。
付清如抽了口气,不太敢动。
谢敬遥直接掐着腰,往上挺身,放肆地攻占起来。只退一半,再插到底。
(孩子不会掉的。不是故意卡肉,逃走)
萦思千缕(一)(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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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清如窝着,手搭在心脏处摸了摸,那里有温柔的暖意。
谢敬遥低眸望着她的脑袋,手指在发间穿梭,似笑非笑,“没够?再来一次?”
她顿时红着脸摇头,忙不迭拉开距离,“不是!”
被他用力一揽,又乖乖滚进怀里。
“说实话。”
“真的不……”
谢敬遥弯起眼睛,笑得开怀:“我会满足你的愿望。”
“……”付清如不吭声了。
“回答。”
“够,够了。”
他追问:“舒服吗?”
付清如脸烫得像火,感觉不顺着他说,他会再来一次,于是嗫嚅道:“……舒服的。”
谢敬遥好似心情畅快,捏捏她的鼻子,“话说得中听,这次放你一马,安心睡吧。”
以前他也算万花丛中过,但从来不热衷床事。
表面游刃有余,骨子里却对这档子事冷情冷性,没有发泄的冲动。
但现在,他喜欢和她亲热,似乎也有点迷恋这种感觉。
她不会讨好,非常生涩,一切却是只属于他的。最重要的是,他确定在这时候,她心里眼里,记住的是他。
许久,风吹起薄薄的床帐,谢敬遥目光微斜,望向窗外的夜空。
有记忆起,这座宅邸对他而言,只是个不至于沦为乞丐风餐露宿的地方,父亲与母亲分房多年,形同相濡以沫却相忘于江湖的路人。
父亲猜忌,母亲对他也爱理不理,彼此漠不关心。
他的世界里弥漫着寂静和枯燥,对亲情,爱情没有什么概念,从来只是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遍遍重复那些沉闷且无聊的生活。
直至七岁那年,自己在牢房里目睹父亲把一个孩子活活打死,孩子痛得大哭嚎叫,鲜血淋漓。但换不来半点同情,反而是变本加厉地折磨。
那孩子当时和他差不多年纪,据说是仇敌的儿子,父亲必须斩草除根。
他受到了极大震动,整整半年,闭上眼睛,无论醒着还是梦里,脑海中全是那孩子凄惨的死状和牢房外绛红的云霞。
他突然开始觉得,应该结束庸碌的日子。
这世上最丑恶,最血腥的是权势之争,但他不会躲避。
因为他明白,生死无常,命运叵测,无权无势的人没有安身立命的资格,更没有风花雪月的资本。
为此,要终其一生践行,甚至没有时间和空虚作陪。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目的,既然明确,就绝不放弃。为什么没有放开付清如?或许是在她身上得到的那点温暖。
而现在,她也需要他了。
这是罪孽,亦是福祉。
……
畅春园里,延邀京班髦儿戏之女伶表演,笼宴娱宾,一场堂会轰轰烈烈唱得热闹,梅花大鼓敲得咚咚响。
大红绣花桌围坐满人,场面盛大。
美英磕着瓜子,环顾一遍四周,对身边的梅兰道:“三妈,你瞧她们,个个打扮得跟花儿似的,怕都是为敬遥来的吧?”
没等梅兰开口,陈思珍先笑起来,“别人我不清楚,反正君眉是冲着三少来的,对不对?”
赵君眉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少奶奶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这段日子,她看谢敬遥为三少奶奶的死纵然伤心,却没有颓废下去,自伤好后便恢复精神,使她心里也松了口气。
戏台上正演着《春香闹学》,竟由架子花脸李寿山扮演春香,那伟岸之躯强做少女娇憨之态,惹得众人频频捧腹。
“不晓得哪天就要改口叫你弟妹,”陈思珍一边看戏,一边朝梅兰笑道,“对吧,三妈?”
梅兰拨着手腕的玛瑙珠串,回应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陈思珍原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没有深究梅兰表情的含义,朝隔桌招手道:“三弟啊,坐久了也闹得慌,带君眉出去走走吧。”
赵君眉已经站起来,脸更红了,像在等待过来的人。
谢敬遥应声走近,刚要敷衍几句,恰巧石磊从远处小跑至他跟前,附耳低声说几句。
他向赵君眉歉意地笑笑,便转身走了,只剩赵君眉怔忪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防盗,所以用了几张图。避免看不明白说一下,我前面写到男主是把女主带回别苑的,不是谢宅,所以谢家人不知道)
萦思千缕(二)(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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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之上本就无情,是生是死,各自有命。”
谢敬轩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父亲!”
谢明远勃然变色,沉声喝道:“行了,给我出去!”
气氛一时僵凝,谢敬遥进去,拍拍谢敬轩的肩膀,低声道:“老四,先出去吧。”
“战场之上本就无情,是生是死,各自有命。”
谢敬轩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父亲!”
谢明远勃然变色,沉声喝道:“行了,给我出去!”
气氛一时僵凝,谢敬遥进去,拍拍谢敬轩的肩膀,低声道:“老四,先出去吧。”
谢敬轩仍是义愤填膺,望了望兄长,见他对自己微微摇了下头,这才攥紧双拳转身大步离去。
房间里只余下父子二人。
谢明远凝视谢敬遥道:“你都听见了?”
谢敬遥答“是”,再没多说其他话。
谢明远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儿子。
他有意栽培敬轩,但敬轩到底是年少气盛,在军校里待久了,还没饱受炮火的洗礼,更不熟谙军阀间的争斗,不免冲动和刚直。
敬遥则不同,他看似事事顺从自己,无欲无求,实际却内敛深沉,又懂得如何留有转圜余地,然而这也是他担忧的地方。
他任敬遥为参谋长,一开始确实是觉得有能力胜任,固然也因军中几位元老力荐,二来是委以重任为稳定其心,留在身边暗中观察的意思。
如果是敬轩那样的还好,可身为父亲,他无法揣摩透儿子的想法,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心地服从自己。
他习惯把所有人和事情掌控在手里,如果有什么捉摸不清,会感到很没有安全感。
况且,敬遥的母亲杜明芷早已和自己疏离多年,琴瑟不调,他不知道敬遥究竟对此是何感受。
他跟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有个太聪明的儿子,不一定是好事。他谢明远是虎狼之辈,儿子又岂会安于平庸?
良久,谢明远道:“敬遥,你有没有怨过我,怨我当初另娶他人,冷落了你母亲?”
谢敬遥平静道:“我知道父亲是性情中人,娶真正喜欢的女子并没有错。”
“性情中人……”谢明远咀嚼着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又说,“你弟弟血气方刚,太沉不住气,迟早吃亏,要是有你这样能干听话,也不用我操心费力。你要多教教他,知道吗?”
谢敬遥的眼神闪了闪,但他没看见,只听其答道:“是。”
树上余留着最后几簇桃红,花瓣被风吹落,拂过人的衣襟。
谢敬遥下了楼梯,果然见谢敬轩站在外面。
转眼望见走来的兄长,他闷闷不乐的神色才稍稍有了丝缓解,沉默着跟谢敬遥并肩朝前行去。
经过大门,道旁种着两棵珍贵的红枫,枝繁叶茂。
谢敬轩想起来,从前的某个仲春时节,碧空万里,那大片大片鲜艳的色彩在周围绿树的映衬下恣意生长,仿佛是燃烧的生命。
当初,他也是这样和谢敬遥一起走过这里,准备去往湖南的军校学习。
他记得自己停住步子,指着这两棵树笑着说了句:“哥,你觉得我俩像不像他们?”
谢敬遥闻言道:“为什么?”
“‘昂昂千里,泛泛不作水中凫’,我知道哥是有高远之志的人,现在的我虽然能力有限,可我希望自己将来学成归来,能助你一臂之力,辅佐你实现理想。”
那时候,谢敬遥搭着他的肩膀,回答:“好,我会记住这句话。”
往事浮现,谢敬轩感到肺腑一阵激荡,不由问:“哥,还记得那句话吗?”
谢敬遥没有问是哪句话,只道:“记得。”
心照不宣的答案让谢敬轩心里升起温暖的恍惚,同时又滋生出对于谢明远武断之举的抑郁不平,“你有没有注意到,自从任督军后,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奇怪了,和以往大不相同。”
谢敬遥淡笑道:“父亲经过无数流血争斗,才拼下半壁江山坐到今天的位子,然而如今外敌尚未平息,又担心内乱将起,处处谨小慎微,自然是烦心,你现在说这些事,岂不是往枪口上撞?”
“可那毕竟是他的外甥,就算防着家贼,也不用如此不念亲情吧!难道非要所有人死光,他才放心?他不顾亲人,我却做不到!”
想到父亲对外高谈民主平等,宣扬开放作风,在家中却容不得半点违抗的做派,谢敬轩更是一腔愤懑无奈无处发泄。
应解相思(一)(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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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车的则是付清如,小团海棠苏绣的白裙子,还披了一条镂花流苏小坎肩。
车子扭来扭去,就要闯进旁边的花丛中,可雪英似乎对自己的车技颇有信心,正努力控制方向。
“小雪,”付清如把着车头轻呼,但雪英却不肯停下,紧张得她手心渗出汗来,“我真的不会骑,还是你来吧。”
雪英生性调皮,偏偏不是听话的人,这会儿抓紧后座上的栏杆,兴奋地喊道:“嫂嫂别怕,有我呢!你看,不是比开始好多了?”
付清如言行规矩惯了,经不起这样吓,随着车的摇摆,呼吸也急促起来。
雪英心情爽快,不知不觉加快速度。
她的车技自是娴熟,不会失手,就是想逗逗付清如,因为平日里嫂嫂太矜持,就没碰过这类冒险刺激的西洋玩意儿。
付清如多少了解她的性子,又担心从车上摔下去,只能无奈地说:“你就别再使坏了,快停下来吧。”
雪英在她身后眨眼,故意打趣:“除非有护花使者前来搭救嫂嫂,不然你还是乖乖坐好吧,哈哈哈。”
话音刚落,她无意间发现谢敬遥站在树底下,一个慌神,手软了力道。
突然的松手令付清如没能踩中踏板,车子顿时开始摇摆,想控制已来不及。只听雪英啊地尖叫起来,急忙去拽。
好在有人先疾奔过去,双手敏捷一拉,脚踏车瞬间被迫刹住。
因为惯性,付清如往后倒去,他腾出一手拦腰抱住,她才堪堪得以安全。
雪英就没这样好运了,直接摔在地上,疼得她咧嘴。
付清如此刻还在谢敬遥的怀抱里,听雪英叫唤,才松开本能地揪住他胳膊的手。
她以为折断脚骨,连忙在雪英腿上摸着,“怎么样?伤到哪了?”
雪英却装不下去了,扑哧笑出来,“哎呀,嫂嫂你真是好糊弄!”
“你这小丫头,几时学得这样坏?”付清如愣了下,将她拉起来,“害我真以为你伤筋动骨,担心死了。”
雪英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吐了吐舌头。
“你跟我过来。”谢敬遥蓦然对雪英说道,随即走向一边。
雪英望着兄长的背影,心想他指不定要骂自己几句,磨蹭了会儿,不得不灰溜溜跟过去。
离得稍远,谢敬遥方停下,转身问:“你什么时候来的?谁告诉你她在这里?”
面对质问,雪英知道瞒不住,只能噘嘴说:“三哥,这就是你不对了,既然嫂嫂安然无恙,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家?要不是在街上碰见月香买东西,我还根本不知道嫂嫂回来了!”
谢敬遥皱了下眉,但依小妹的性子不可能撒谎,这么看来,除开她,其他人应该不知道。
“你要记住,你嫂嫂住在这里的事情不准让任何人知道。”
“为什么?以为嫂嫂死了的时候,我伤心好久呢!如今嫂嫂回来,正好堵大家的嘴。我瞧嫂嫂一直在屋里也闷得很,就想带她出来玩玩。”
“三哥你不是不清楚,那些人整天胡说八道的,都说你要娶赵小姐了,简直气死我!”
谢敬遥还未开口,雪英又嘀咕道:“你不会真打算娶赵小姐吧?我不喜欢她!”
“小孩子懂什么,”谢敬遥平淡道,“你过两天不是要跟老师去别的学校交流学习吗?准备好了?”
付清如把脚踏车扶好,检查一番没有损坏,舒口气抬起头来时,正见谢敬遥走近。
“小雪呢?”望向他的身后,她发现雪英已经不在了。
谢敬遥道:“她回去了。”
付清如点点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抿着唇没有作声。
她知道做噩梦是他抱着自己,她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觉得如此安稳,仿佛经历的一切痛楚都被抚去。
他说,她还有他。
当时是顺意之举,现在回想起来,反而有些尴尬得不知所措。
况且他们还有几次肌肤之亲,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甚至,无法直视他。
应解相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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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的掌声响起,谢敬遥睁眼醒来,“最近军务太重,有点累了……好看吗?”
像碰到烫手山芋,她倏地收回手,脸上一红,“累就该好好休息,为什么还带我来看剧?”
他靠过来,笑问:“不喜欢?”
付清如摇头。
谢敬遥卷起她脸颊边几根发丝,在指头上绕了绕,“你刚刚,是在盯着我发呆?”
她尴尬了下,把头发从他手里揪出来,别开脸,“没有。”
“是不是发现你丈夫长得真好看?”
“……”
他眉梢微扬,做出结论,“默认了。”
她生气,嚯的转过头来,“我说我没……”
话没说完,谢敬遥直接低头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付清如万万没料到,气势还没上来,人就仿佛摔进棉花堆里塌软下去。
他贴近,认真凝视她须臾,评价说:“嗯,再胖一点更好看。”
付清如只觉得他的唇似乎是团火,烧得那片皮肤又热又燥,她根本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起身就往外快步走。
明明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还会害羞,谢敬遥好笑,慢悠悠跟上去。
表演散场,观众纷纷离席走出剧院,返回别苑,是暮色降临时分。
适逢春末夏初,修葺整齐的园圃里不少花朵争相开放,霞光投在每一处角落,静谧如斯。
二人沿周围随意漫步,不谈战事,不问将来,就着花红叶绿,难得默契地说着各自从前的趣闻。
付清如驻足,视线被一簇簇雪白吸引。
那些花朵隐没在大片的艳色中央,如果不认真瞧,绝不能发现这样素淡的花。她没有见过这种花,难免好奇。
谢敬遥见花朵开得正盛,索性俯身去摘了几枝,递到她面前。
付清如来不及制止,有些恼他破坏的行径,他却轻哼一声,硬把花交到她的手中。
“这些花很快会枯萎,我摘它下来,你还可以留着欣赏,不然,它就只是无人问津地凋零。”
倏地,她打了个喷嚏,谢敬遥替她拢了拢小坎肩道:“晚上天气凉,还穿这么少。”
付清如低头,想起去年去山上拜佛,他也曾特意摘了束木槿花给她,一时表情怔忪,“白天挺热的,不知道现在气温又降下来。”
一阵风吹来,她不小心没有抓稳,花瓣蓦然被带起飞向半空,飘飘摇摇,像无数雪花无声往远处飞去。
手里的空荡使她略感惘然又惆怅,不知是花离手的缘由,还是其他。
谢敬遥伸手,捞过她的腰肢搂住拉向自己,“走,我们回家。”
几日后,一场绵绵春雨不期而至,滋润江州万物。而在陕西边境,却是一片腥风血海。
起初,樊军连战告捷,加之南北和解,得以休养生息。
但短暂的平静只是假象,驻陕北军区总司令楚仲业突然宣布脱离樊军,派重兵围攻关中道郃阳县。
守卫将士措手不及,虽然誓死抵抗,终因兵力悬殊而败。
郃阳县告破后,楚仲业下令将俘虏的官兵尽数杀戮,接连攻占两座重镇,居然直逼陕南洛南县。
这一消息传遍全国,时人闻之,无不心惊胆寒。至此,也标志着楚谢两家正式决裂。
又过数天,谢明远所遣的援军到达洛南县所驻地,本以为能令前锋部队绕道北上,火速驰援苦苦支撑的韩城守兵,哪知半途遭遇堵截,领军的旅长畏惧楚军之势,始终踌躇不前。
乌云滚滚,枝叶被大风吹得哗哗作响,军靴声由远而近,划破走廊的寂静。
谢敬遥抵达官邸,进了办公室便道:“父亲,我请命出战。”
谢明远正为前线焦灼的战况烦恼不已,闻言摆摆手,“你那几万人马在和政府军战后,元气刚刚恢复,怎么能立刻上战场?”
他深知,谢敬遥所率第二军团都是训练良好的士兵,既是鄂北的守护神,且又是军中装备精良的军队之一,他暂时不想在这时候就动用这支军队。
现今第五军团已与楚军交锋,但没有多大胜算。
两军交火,只是把这场战争卷入更高更大的水浪中,如果第五军团失利,后续仍可为继,影响不算太大。
否则,早早派出第二军团,后防空虚,等于是把腹地直接向敌人敞开。
谢敬遥清楚父亲顾虑的是什么,他道:“我不用第五军全去,只需抽调一支精兵。韩城的官兵已经快弹尽粮绝,如果破了,关中不保,洛南县也岌岌可危。我会跟部队会合,协助杨旅长进入韩城。”
“你真的要去?”谢明远目光如炬,他不怀疑谢敬遥的能力,但也知道,这一去非同小可,必是持久的恶仗。
假若第五军团始终攻不过去提供军需的话,单靠他带的兵力,即使进入包围圈,时间长了还是困兽之斗。
谢敬遥沉声答:“是。”
话音刚落,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我也去!”
谢敬轩走进来,脱了军帽拿在手里,铿锵道:“父亲,让我和三哥一起去吧。”
“你去做什么,”谢明远眉头皱起,斥道,“你以为自己的任务轻松吗?给我把洛南县好好守着,要是出了任何差错,依军法处置。”
“可是……”
“老四,听父亲的话,”谢敬遥打断,“你巩固好洛南防线,就是给我最有力的支持,这样我去韩城心里更踏实。”
浅情不知(一)(二更)
谢敬轩望着他,还想说什么,但三哥的表情那么坚定,让人无法再开口。
楚仲业原先不需急切,是因为樊军与政府军两虎抗衡必有一伤,他稳稳地坐山观虎斗,根本不必出手杀了其中一只,就坐收渔翁之利。
看到樊军元气大伤,边界暂时守备空虚的机会,他终于暴露狼子野心。
谢明远之前未曾握有真凭实据,且忌惮其实力,所以一直半信半疑,采取安抚的办法。
这一次,楚仲业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迅速地下令出兵,倒的确使人防不胜防。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谢敬遥早就对楚家将反的事心有准备,可之前建议慢慢削弱楚仲业军权,进行牵制的对策谢明远并没有采纳,导致楚仲业如今坐大,羽翼丰满。
洛南县一旦失陷,便可以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占据整个省,进而威胁鄂北,这对战局来说,绝对是最坏的消息。
不过,据守洛南县的是郭旭父亲,也算是军中善战的大人物,楚军若硬碰硬攻打是自讨苦吃。但以免万无一失,仍是必要打通韩城这条路。
初夏夜,微风徐拂,满架蔷薇一院香。
付清如翻着书,垂眸看着一行行诗词,思绪飘忽。
记得幼时最喜欢这季节,天空繁星闪烁,阿玛抱着她,坐在树下的石桌边。
四周树影婆娑,绿藤绕壁,阿玛给她讲各种各样新奇有趣的小故事,有时候为了逗她,还故意扮丑,惹得她不由“咯咯”失笑,母亲则在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唤他们回去睡觉……
可惜,伴随阿玛和母亲的去世,带走了她的童年,少年。她过往的快乐,曾经的忧伤,此生也一去不返。
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谢敬遥出现在门口,他穿着军装,面容略显疲倦。
付清如起身,忙不迭拿了放在沙发上的外衣,遮住只穿着件真丝睡衣的身体。
“还遮什么?反正不是没见过。”
眼瞳里透出的笑意令她心思一乱,脸颊红霞若现,又不想他发觉异样,便佯装生气要背过身去。
他却倏然上前几步,伸手拉住了她。她猝不及防,几乎是趔趄着跌进他怀里,披在肩头的外衣也掉在地上。
月光温柔地弥漫窗台,谢敬遥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淡淡的红晕自她腮边渗出来,像绽放在三月春风中的桃花。
他捧起她的脸,吻住娇柔的唇,堵住未启齿的话。
热流缓缓漾开,感受着心跳的起伏和缱绻的气息,同时勾起了情动的欲望。
“我想要你。”
听到这声呢喃,付清如吓了一跳,推他道:“别……”
可有力的臂膀怎么会让她挣脱,被他钳制着,她有些惶急。
正当她心慌意乱的时候,谢敬遥忽然贴着耳朵,低声道:“你脸红的样子真讨人喜欢。”
说着,他笑了一声,松手。
这句戏谑使她觉得脸上愈发烫起来,喘着气扬手捶打他,“你捉弄我!”
他捉住手腕,额头压低抵着她的额头,认真端详了秋水盈盈的双眸片刻,没再说什么,放开她走向门口。
掌心余留的温度缠绕,让她产生错觉,仿佛奇怪的时刻,产生了奇异的回转,竟没有一点排斥。
察觉他眼里似乎隐约透着丝怅然,付清如抿唇道:“你……”
他止步,回头道:“没事了,早点休息吧。”
楚军虽然没有如之前一样连战连捷,但其兵力有增无减,气势正盛,前线形势仍旧不容乐观。陕西境内因而战火连绵,中外舆论皆为之哗然。
付清如看着月香今天早上买来的报纸,入目全是关于战争的新闻。
乱世没有长久太平,楚家纵是曾效力谢家,翻脸也不过眨眼间。
章绎之……当这最熟悉的名字出现,她捏着报纸的手紧了紧,心里过尽千帆,已辨不清何种滋味。
红梅傲雪,姿态孤高,自在地绽放、枯萎,不囿于世俗与狗苟蝇营之累,但人却达不到那样的境界,人,终究会变得世俗。
想不到,有一天他们居然身在对立的两方。
谢敬遥这一走,几天未来。
从书店返回的路上,时不时遇见北上往战场赶的军需卡车,一辆接一辆。
连付清如也看出来形势严峻,这样运输大批的弹药武器,肯定是前线急需。
所经之处,百姓纷纷躲避,飞扬的尘土漫过城中街道。
石磊面色凝重,开车继续前行,倒是后座的她有些感伤,望着身边掠过的军车,目光飘远。
石磊说有几名政府大员到了,谢敬遥脱不开身,付清如也不多问,点点头,石磊就回了参谋部。
中午,月香端来饭,满桌佳肴,她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
从榆林归来,她的胃口一直很差,喜欢吃酸酸的东西,偶尔还会呕吐。
月香瞧她精神不好,本准备请个大夫,付清如却说不碍事,只但是素来身体不好。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许久,迷糊听见耳畔有谁在说话。
眼皮子耷拉着,她恍恍惚惚,感到被一双手拥进怀里抱起来走了一段路。仿佛跨进什么地方,穿过走廊。
“少爷。”有人迎上来行礼,但抱着她的人什么都没说,匆匆走过,开门入了里面。
许是动静有点大,付清如半眯着眼睛睁开,才陡然发现谢敬遥抱着自己,而自己还听话地蜷缩在他怀里。
她揪着他胸口衣服,有气无力道:“你放我下来。”
谢敬遥不仅没有放,还紧了紧,继续往前走。
盥洗室有一个浴缸,装满了烧好的热水,冒着一阵阵淡白色的烟雾。
付清如还在愣神,谢敬遥却抬手去解她上衣的系带。
她虽然头晕,但意识没有糊涂,迅速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他低头,笑问:“你有力气自己脱衣服?”
“我不脱衣服。”
“不脱衣服没法泡澡。”
“我不……你要泡,自己泡好了。”她说着要转身,被他握住手腕拉到跟前。
谢敬遥看着她,缓缓道:“医生说,你这样的体质多泡热水澡好,想哪里去了?”
付清如半信半疑,他的语气平平,不太诚意,但表情倒显得非常坦荡。
她迟缓片刻,垂眸道:“我自己来。”
话音才落,谢敬遥勾着她腰间系带的手指一拉,外衣顿时散开。
他笑道:“你好好泡澡就行了。”
她的轻呼声都来不及出口,他便将她的外衣三两下剥个干净,放进浴缸里。
谢敬遥脱了自己的军装跨进去,温度刚好。
暖融融的水浸泡身体,让人有种放松的感觉。里面加了点中药材,具体什么他也不知道,反正是用来驱寒的。
付清如还没坐下,就被拉过去坐到他腿上。
她有些不适应这个奇怪的姿势,想往旁边挪,谢敬遥却一手扣住腰不让她乱动。
“你怎么也……”她通红着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问不出两个人为什么要一起洗这个问题。
他握住她无处安放的手,玩着食指和拇指,答得理所当然:“怕你晕在里面。”
付清如与他正对,看着他分明的五官近在咫尺,一颗晶莹的水珠子顺着眉骨滴落,滑到他的锁骨上。
她一眨不眨盯着水珠子,有点怔。
谢敬遥视线不经意扫过,落在轻轻晃荡,浮动在半个胸乳位置的水面,喉结微滑。
“好看吗?”他勾了下嘴角,向她靠过去,“要不要我再近点,给你看仔细些。”
相距不过几厘,或许是被氤氲的热气给熏得头脑模糊,付清如居然没有什么反应,依然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呆呆的模样意外乖顺。
傻姑娘……他都舍不得吃掉了。
泡澡确实是他问过医生给出的建议,但只是泡澡当然不可能。
见她没有马上抗拒,谢敬遥便拿手在她腰上轻轻捏两下,低声道:“帮我把衬衣脱了。”
浅情不知(二)(三更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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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不必亲赴战场,可去前线,更多的是象征,象征樊军的坚不可摧,象征樊军对这场战争必胜的信心。
她愣愣的,不知怎么心里居然感到丝丝前所未有的紧张,忙将一只手压在胸口上,想平复那波动的情绪。
“你要去打仗?”
“一场小仗。”
见她不答话,谢敬遥道:“这是担心我了?”
付清如回过神来,纵是思绪万千,出征在即,又怎能表现出分毫凌乱,唯有装作相信他的话,露出轻松的神色说:“既然是小仗,你早些归来。”
他轻笑,“你要是时时惦记着我,我就放心了。”
说完,吻住她的唇,勾着舌吮住。
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头,浸在水里,软软飘曳着。原本白皙的耳朵和脖颈也因为水汽,显出淡粉色。
唇齿隔开,一缕银丝缠绕。锁骨下雪白胸脯起起伏伏,隆起的弧度是绝佳风景。
付清如眼里清波盈盈点点,眉梢眼角皆是风情,透着欲说还休的羞怯。
黑白交映,惹得人起无尽遐思。
眸色越发朦胧,谢敬遥压抑着渐重的呼吸,捉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燥热的胸膛,随即在她唇角啄一口,耳鬓厮磨片刻。
手在她后背和腰窝处重重揉弄几下,他笑道:“今天晚上,你别想好好睡觉了。”
手从身后来到前面,轻车熟路往下侵进双腿间,捻住肉珠捏起来,熟悉的触觉霎时拽住她神经。
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指尖不由自主轻颤。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片被他握住的柳叶子,整个人软得不像话,浑身酥麻。
付清如耳根红透,含糊不清道:“你,你……”
“嘘,再等等。”唇沿着脖颈移动,谢敬遥舔舐起乳尖,耐心十足。
她听着他粗重的喘息,火烧火燎似的,过分旖旎。
道不清的痒流窜在小腹和花蕊里,付清如忍不住呜咽出声,只感到一波波春液流出腿间,融进浴缸里的温水。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已经硬挺的性器上,哑声说:“摸摸它。”
突然碰到那根灼热的东西,她打了个哆嗦,慌慌张张想把手缩回来,却被他带着牢牢握住。
谢敬遥一边轻咬她的胸,一边抓着她的手上下动了动。
付清如昏头昏脑,因为那陌生而刺激的感觉,脸连带着脖颈都像熟透的石榴似的。
他喉里偶尔溢出一两声闷哼,听得她更觉脸红耳赤。
“……你别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她小声说着,像在抱怨。
谢敬遥重重地吮了下顶端艳丽的小樱桃,低笑道:“因为你让我很舒服。”
付清如不说话了。
好半晌,维持着这个姿势,久到她觉得身体和手几乎要发麻,他忽然起身,将腰一翻,让她往前跪趴在浴缸上。
付清如手撑着浴缸边缘,还没反应过来,粗长的硬物便抵着湿润的花瓣,大力地挤进去了。
“嗯……”空虚被填满,她喘着,难受又愉悦。
谢敬遥因为那股窒息的紧致舒服地叹了声,里面早就水光淋淋,软而热。
他一手掐在胯骨位置,一手在臀上拍了下,“放松些。”
白嫩肌肤上浮现浅浅的红痕,付清如有点不服气,他也没问她,自己就这么蛮横地冲入,反倒怪起她。
大开大合撞击了片刻,谢敬遥见她脸快要靠近缸,提醒一句:“腰抬高,不然要喝洗澡水了。”
付清如腿发颤,听他的话往上扬,却被撞得差点滑进水里,幸好被他掌住腰。
她回眸,眉头微蹙道:“你慢点。”
责备的话由于粉面含羞,青丝散乱的模样也变了味,更像是娇嗔。
深处收缩,把他绞得死死的,直绞得他眸色一暗。
谢敬遥欺身过去,握住一只前后晃动的盈盈玉乳揉搓,边抽送着边轻笑:“看着瘦,该有肉的地方倒是挺有肉。”
浑话露骨,说起来也如动听的情话。
付清如茫然地睁大眼睛,勉强稳住越来越酸软的两腿,只听见交合处潮涌般黏稠暧昧的声响。
他眼里的孤星寥落化作炽火,带她沉入最深最欢愉的漩涡,听暗潮起落。
水雾氤氲,徐徐缭绕在周遭。视野里似乎下起一场浩大的花雨,片片飞舞的红,落了满身。
一次次,欲望力道十足顶在濡热的花穴尽头,一刻不停地披荆斩棘。
来回深入,都被重叠的嫩肉裹住。
赤裸的胸膛擦过肩背,谢敬遥拨动着她的情潮,抽插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付清如破碎地呻吟着,一会儿求他慢点,一会儿求他轻点,最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呜……”
浴缸里的水荡起圈圈不规则的波浪,从边缘断断续续渗出,洒落到地上。
谢敬遥似乎依然觉得不够,他喜欢听她软糯糯的叫声,喜欢看她受不了要哭的模样,他想他可能会死在她身上,但又摇头。
他死了,谁能护小格格呢?
付清如趴在那里,由着他从后面扣紧了肩膀反复贯穿,不知是水更热,还是身体更热。
白光划过,高潮来得轻易剧烈,付清如瑟瑟发抖,无意识地向后胡乱一抓,扯住他湿透的衣角。
所有极致的疼爱都因为抑制不住的呻吟得到最热烈的回应,被滚涌出的大片爱液浸透,他顿了下,伏在她身上,拨开发丝吻她香汗细细的后颈。
“好紧……清如,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她心跳仿佛漏了一拍,难耐地合上眼睛。
谢敬遥就着姿势将她翻回来,手一捞,托着臀把人从水里抱起来。
付清如身体悬空,不得不用两条腿勾住他劲瘦的腰,防止自己掉下去。
见他要朝外走,她搂紧脖子惊恐地挂在他身上,拼命摇头,“不要,走廊有人!”
他笑一声,随手把外套捡起往她身上一盖,“这样就看不见了。”
听来体贴着想,偏偏下身还在泥泞不堪的穴里很精神地顶弄。她雪白的足踝露在空气里,滴着水,随他的动作一颤一颤。
付清如无力地埋进他胸膛,喘息道:“去屋里,敬遥……去屋里。”
谢敬遥亲亲她的额头,眼眸弯起哼笑:“嗯,回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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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感言+新文求支持
到这里,正文全部完结。
不管大家是一章不落看完全文,还是选择性地看某些章节,我都感谢你。
鞠躬。
这个故事应该不是po18的风格,很慢热,没有特别甜的情节,基本就是曲曲折折带点温存,很多人会不喜欢这种。
我不会写肉,也是第一次写肉,文笔稚嫩多多包涵,但愿以后能进步。
站在上帝角度来看,男主或许不够爱,是从不懂感情慢慢学会爱,所以付出似乎不多,直到最后,他也不是为美人放弃江山的人,只会把女主和事业并排放在第一位。
但我认为,他至少在一步步改变,会竭尽全力去保护去爱她了。
男二也是个复杂矛盾的人,他表面追求权势名利,心底又始终深爱和执着女主。
关于女主,我知道很多读者不喜欢,因为留言已经看出来哈哈。
一千个读者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本身设定是个弱女子,有坚强和聪慧,但从小家庭环境使然,是温室里的花朵,这点就不足以支撑她在复杂的军阀斗争中像男主一样游刃有余,也没有那么多心机。
有人会觉得她在惹麻烦,可是站在她的角度,只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善良,促使做了当时能做的最好的决定了。就算之后发生不好的事情,那种瞬息万变的时局谁能真正料到呢?
当然,喜欢和讨厌谁是自由,我不会改变读者的看法。
最后是开放式结局,比较偏现实向,我知道也不讨人喜欢,但是留下了自行想象的空间。
写个真正谈甜甜恋爱的文可能更受欢迎哈哈,大家可以留言给我,想看古言还是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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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恩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