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美人》 楔子 痛! 当冰冷的海水灌入胸腔,将郭芙兰唤醒时,这是她唯一的感觉。 shen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痛,痛得似乎要爆裂开来。 张开眼睛,她看到上方的海面泛着微弱的、白色的光圈。 海潮起伏,暗流涌动,她的意识渐渐恢复,知道如果再不动动手脚,她必定会沉入海底,永远无法浮出水面。 往日,她只需要用一两个简单的踢水、举身的动作,就能轻松地穿过海面,回到船上或者陆地,可现在,她连简单的呼吸都不能。 她的身躯彷佛被捆绑住,除了下沉,她只能瞪着那点点光圈。 胸口因急需空气而压缩、疼痛,她无助地看着那微弱的光圈诡异地在她头顶闪动、扩大,缓缓将她套住…… 忽然,一道巨大的黑影压顶而来,光圈变得刺目而扭曲,然后乱了、散了,释放出强大的冲击,她的身子跟随着它颤动、旋转、翻滚……冰冷而无情的铁爪钩住了她,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全身,麻痹了她其它的感觉。 「岛姑!」 有人在喊,声音似不陌生。 是谁?她恍惚地想,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大口地喘息,而另一个声音直灌耳际。「主上要她,抓住她,你我定有重赏!」 「倭贼!」混沌的大脑瞬间迭映出一串串画面──沉沉黑夜,火弩划破夜幕,火炮震耳欲聋,雨点般扑来的锐石让人无处可躲…… 她彷佛再次看到美丽的家园在炮火中震荡,娇艳的合欢花在烈焰中焚烧,岩石在脚下如泥沙般迸开。还有,那个罪该万死的内奸! 呃──痛!利刃划破肌肤,她咬牙咽下痛呼。hunluan的画面定格在一张丑陋猥琐的脸上,内心的痛苦战胜了肉体的剧痛。 是她的错,竟从未想到岛上会出内奸! 被抛丢在坚硬的甲板上时,那猛烈的撞击几乎震碎她的五脏六腑,但剜心的疼痛难抵她心头的怒火,难消她满腹的愧疚。 自责与愤怒中,她用力张开眼。透过迷蒙的视线,她看到头顶令人作呕的倭寇黑骨旗,而他──出卖合欢岛的水鬼就在那里,卑躬屈膝地站在两个倭寇身边。 落在倭寇手中,她并不指望能活下去,但在失去生命前,她要惩罚这个带给合欢岛巨大灾难的罪魁祸首。 她抓住船舷想挺身而起,然而,椎心的剧痛和强烈的晕眩感令她颓然倒下。发现自己竟无法移动分毫,她感到沮丧无比。 有人走近,粗鲁地抓起她,她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呼喊着痛,但她紧咬牙关不求饶,直到剧痛摧毁了她的意识,令她陷入昏迷中。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高亢的叫骂声穿透了她的大脑,刺鼻的浓烟将她呛醒,尚未来得及理解那意味着什么,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她失去了依托,彷佛一片落叶般飞起,飘向空中。 她盲目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抓不到,身躯宛如落在脆裂的冰面上,在一阵粉身碎骨的剧痛中,她坠入冰冷的海水。 海潮涌来,她随波逐流,所有感觉──包括痛的感觉,都消失了。 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沙哑而温柔,宛若夏夜习习吹来的海风。 那柔柔的风抚慰了她,潮湿的空气拂过她的脸,嘴边有东西流动,她饥渴地张开嘴吞咽着,那苦中带甜的液体凉凉地滑下她烧灼着的喉咙。 「再喝点,喝完妳就不痛了……」 那持续不断的声音温柔而霸道,缓缓地穿透了她的心,带给她安宁与舒适。霎时,她热泪盈眶,因为她知道,无论说话的人是谁,他都是好人。 沉沉的黑暗威胁着要将她带走,可是她不想离开那带给她安宁的声音。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与挣扎中,她再次听到那温柔霸气的声音:「睡一下吧,小乌燕。」 小乌燕?!这声呼唤恍若一道光芒,解除了她心灵的黑暗。 是他──她的「黑嘴枭」! 她想开口,想张开眼睛,可是她做不到。 无边的黑暗覆盖了她…… 第一章 永宁湾是一条狭长的海域,它面朝浩瀚大海,背靠陆地。而在永宁湾的象鼻山与合欢岛之间,形成一个地形怪异、暗礁密布的岬角。由于这里景色幽深、白昼如夜,显得鬼气森森,加上巨石凌空、水流湍急,因而被人称为魔鬼滩。 居住于合欢岛的郭家与筑堡于象鼻山的林家,因祖先结下的仇怨,已经三百年没有来往。两族皆视魔鬼滩为鬼怪出入的不祥之地,传训后人不得逾越,违者轻则杖笞,重则逐出家门。 如此森严的家族门规,导致魔鬼滩人迹罕至,因而维持了古朴深幽之貌。 然而,这年深秋,一向死气沉沉的禁地,因一个意外之客的到访而变得生气勃勃。 「死鱼儿,竟敢躲我,我今天非要烤了你,吃了你!」 溪水旁,合欢岛大小姐郭芙兰手持竹叉,在魔鬼滩的浅水处捕鱼,竹叉溅起朵朵水花,笑声惹来阵阵鸟啭。 这个季节正是鱼蟹牡蛎最肥美之时,魔鬼滩礁石密布,海水潮涌浪高,水中鱼虾蟹贝螺等应有尽有。她渴望像打鱼人那样「满载而归」,让娘和其它人不再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看待。 可是顽皮的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狡猾的牡蛎贝螺往礁石缝里躲藏,她挥舞着竹叉在礁石、河岸间跳跃追赶,却始终一无所获。 「真笨,这样能捞到鱼的话,太阳该从西边出来了。」 就在她全神贯注,盯牢一尾大鱼时,一个不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你是谁?为何来这里?」惊魂甫定,她扬起秀气的眉,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射河对面那个趾高气扬的少年。她气他的唐突,却也很担心自己私下来禁地的事情被人发现,因此暗自焦虑。 「我也想问妳同样的问题。」少年浓眉下的虎目毫不示弱地瞪着她。 芙兰不满地将手中竹叉往地上一顿,一言不发地瞪视着他。 今年盛夏在岛上游水时,她不慎被急流冲下了山,无意间发现了这个草茂泉深的禁地,她被这里独特的景色所吸引,从此便时常留连此地。 过去,她从未遇过其它人,因此此刻突然看到这个大胆无礼的少年,她有种地盘被入侵的感觉,于是毫不客气地说:「是我先问你的,你就该先回答。」 她虽年幼,但气势不弱,尤其两道目光颇具威严。 少年注视着她桀骜不驯的小脸,心想这小丫头不仅打扮像男孩,就连性格都如顽童般凶悍恶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不由兴起逗弄之心,咧嘴笑道:「妳真想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笑容很好看,可是他眼里那轻蔑的笑意让她不悦,她气呼呼地回道:「无名小子,谁想知道你是谁?」 少年笑得更欢了。「说不定我是专门克妳这种野丫头的千面神咧!」 听他提到传说中魔鬼滩最厉害的妖魔,芙兰心中不屑,而且身为堂堂合欢岛大小姐,她也绝对不喜欢被人说成是「野丫头」! 只见她嫣红的小嘴一张,厉声道:「你这模样,分明像是黑嘴枭现身,怎么可能是千面神!」 「我有那么好看吗?」听她把自己说成有着墨色嘴巴,浑身玉羽银翎的食鱼水鸟,他不但不气,反而开心地说:「那妳就是逆天飞行的小乌燕。」 见自己说不过他,芙兰恼了,恨不得用鱼叉打他。「我才不是那种只会跟着船帆飞的笨鸟呢!」 「妳比牠还笨。」少年不怕死地激她。「连捕鱼都不会,妳还能做什么?」 「你才不会!」 「我当然会。看好喽!」少年自信地挽起裤脚,脱下身上的小褂,踏着河里的礁石走入激流中。 只见他踢了踢礁石,鱼儿和藏在礁石下的牡蛎贝螺纷纷游了出来,然后他动作敏捷的用脚往水里一踢,一尾肥美的鱼儿就这样落在了她脚边。 「看到没有,这叫『踩鱼』。想吃活鱼,就得这样做,或者──」 他俯身在水里展开手中的小褂,迎头罩住意图逃离的大小鱼儿,然后得意地跳上岸,将小褂一抖,丰硕的战果纷纷落在草地上。「瞧,这叫『兜鱼』!」 芙兰看到他用这么短的时间,做到了她几乎整个下午都做不到的事,不由又是羡慕又是钦佩,可是当仰起头与他得意的目光相遇时,她不愿意认输。 「有什么稀奇的,你不过是腿长而已。」她故作轻蔑地说。 「真的吗?」他有趣地扫了眼她的双腿,摆出遗憾的神情道:「那妳得等腿长到我这么长时再踩鱼了。」 她叛逆地横他一眼。「谁说的?我现在就可以抓到鱼!」 他瞪大了双眼。「真的?用手?还是用脚?」 「哼,用脚算什么本事?」她倔强地说,带着豁出去的勇气往深水处走去,还没等他弄明白,就「扑通」一声跳下了河。 「老天,妳真鲁莽。」见她竟然连看都不仔细看看,就跳进暗礁密布的河里,他大吃一惊。这河之所以险,就是因为河水流速快,漩涡多,就连最大胆的男孩也不一定敢像她那样草率地跳进去,何况是她那样弱小的女孩? 本来他只是想逗着她玩,没想到她竟然为了胜过他而拿小命冒险。在看到她探出头来换气时,他蹲在河边喊道:「这样太危险了,快上来!」 可她不理睬,深吸一口气后,再次潜入河中。 就在他准备下河助她一臂之力时,她的笑声在浪花中响起。 「哈哈,看到没有,这才是『抓』鱼。」 看到她双手抱着约有她手臂长的鱼走上岸来时,他被她的争强好胜给打败了,同时也被她的笑声和勇敢打动。他不再有逗弄她的心,诚心诚意地夸奖她。「小乌燕,妳真让人吃惊。」 「为什么?因为我也能抓到鱼吗?」芙兰开心地问。 「是的。」他看着她将鱼放在草地上,拧着湿淋淋的发辫。 目睹她像个男孩一样冒险求胜,并不是他吃惊的真正原因,真正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对这个刁蛮固执的小女孩产生了兴趣。 「太好啦,今天我可以满载而归啦!」看着草地上蹦跳的鱼儿,她十分高兴,可是也没忘记对方。「我俩平分吧。」 「不必了,都是妳的。」他不介意地说,并拔来不少长草。 看到他将草拧在一起,她好奇地问:「你要干嘛?」 「把牠们串起来,不然妳怎么带回家?」 「用衣服包回家啊。」她不以为然地说。 他的脸色变了,看看她身上的小褂,心想脱了小褂,她身上还剩下什么? 他问:「妳几岁了?」 「七岁。」 「妳爹娘怎么教妳的?七岁的女孩不小了,怎能随便脱衣服?」 他的语气不好,还指责了她爹娘,让她很不高兴,当即顶撞道:「我爹娘如何教我,你管不着,我爱怎样就怎样,不劳你费心。」 「我才不想费那个心呢,只是想提醒妳该有的羞耻心。」他的语气很冷,脸色也很差。 听他这样说,她感到有点后悔了,尽管不喜欢他跟她说话的方式,但她毕竟是有良好家教的女孩,知道他说的正是娘亲早就教导过她的礼仪。于是她扯扯身上湿漉漉的小褂,倔强地说:「我才不会脱呢,刚才只是太高兴了才随口乱说的。」 见她如此,他反而哑了。两人本是陌生人,今天不过偶然相遇,她爱怎样就怎样,他根本没资格管她,而且── 他从来就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今天怎么会管起这野丫头的闲事来了? 见他短短时间里,就把那堆鱼蟹蚌蛤捆扎得结结实实,她既惊讶,也很佩服。他虽然个子高大,但下巴光滑,言语直率,不像大人,可为何那么能干呢? 「黑嘴枭,你多大?」 「比妳大五岁。」他闷闷地回答。 十二岁,他比大哥小一岁,比二哥大二岁! 想起他踩鱼的本领,再看看他黝黑的肌肤和粗壮的大手,她暗自决定他是她今生第二佩服的人。 她第一佩服的人,是在泉州少林寺习武的大哥。「黑嘴枭」虽然长得没有大哥英俊,脾气也不好,但他真的很有本事,而且对她也挺好的。 「你明天还会来吗?」当他帮她把捆成串的美味海鲜挂在她肩上后,她问他。 「妳呢?」他反问。 「我会来。」 「妳要我来吗?」 她想回答「要」,可是好胜心让她口是心非。「随便你,反正你不来我也玩得很高兴。」 有点小失望,他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来了。」 她失望得想大叫,心急地说:「可是如果你来了,我会更开心。」 他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明天午时我会来。」 她也笑了,对他挥手道:「那我们明天午时见。」 这一天,十二岁的「黑嘴枭」认识了七岁的「小乌燕」,有了第一次的约定。 第二天,芙兰早早就在昨天两人相遇的河边等他,而他也依约前来。 这天同样是个快乐而烦恼的日子。 她要带他去传说中隐藏着鬼怪的深谷,他偏要带她「荡飞瀑」;她想上虎头礁顶看大海,他却带她爬大树;当她想在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上,用藤蔓编织一个可藏身休息的小窝时,他又突发奇想地要教她在激流中泛舟…… 虽然他带她玩的,都是些刺激而有趣的游戏,还能让她学到不少本领,可是他的固执每每令她生气,而她的倔强也常常令他不得不屈服,却也愤怒不已。 「任性的丫头,不听妳的就不行,是不是?」他不甘愿的帮她绑好吊床,怒不可遏地问。 而她则窝在吊床里咧开小嘴,露出因吃山果而被染红的牙齿,笑着跟他作对。「你同样是个任性的男人,非要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才高兴,是不是?」 他恼怒地瞅着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此刻换作是其它人这样对待他,他说不定早就把那人从那个该死的吊床上扯出来,丢下大树去了。 「算了,妳还是自己玩吧,我陪不起妳这种刁蛮丫头!」 他瞪了她半晌,最后泄气地往树下滑去,却被她一把抓住衣襟。 「明天早点来,好不好?」 「不好!」他拽回衣襟,往树下滑去。 「黑嘴枭,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她着急地抱着树干往下溜,结果跌倒在他身上,两人重迭着滚落在树下厚厚的茅草中。 他怒气冲天地将她推开,抹去她的脚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污痕,生气地说:「妳很难缠,妳知不知道?」 「你也很难缠,而且不守信用,你知不知道?」她站起身,气势不弱地反击,不理会头上沾着落叶,其中一片还在她眼前晃动着。 他一把抓下那片挡在他与她视线之间的落叶,瞪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上唯一清澈明亮的黑眸,气恼地问:「我怎么不守信用?」 「你说要教我在激流中划船。」她理直气壮地提醒他。 他鼻翼翕动着,压抑着脾气,努力半晌后,仍无法克制地骂道:「不讲理的东西,我给妳选择,看是要编吊床,还是要习舟,是妳自己选择了吊床。」 她却固执地说:「那不是选择,是先后顺序。」 「呃!」他无力地仰头,嘴咕哝了一阵,对正皱着秀眉的她重复道:「妳是个难缠的女人,好男不跟女斗,我走了。」 说完,他往密林外跑去。 她紧追其后,叫道:「不守信用,不是男子汉!」 「呿!谁愿意做妳要的那种男子汉?」他停下脚,不屑地说。 她气喘吁吁地跑近,抓住他的手追问:「你明天会来吧?」 「不来!」血气方刚的少年脖子一转,拒绝再做小丫头的玩伴。 小丫头双目灼灼,爆出火花,很大力地甩开他的手,小胸脯一挺,豪气地说:「不来就不来,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泛舟。」 说完,她大力迈出步伐,沿着溪流上游走去。 这天,两人不欢而散。 隔天,芙兰怀着怅惘的心情来到魔鬼滩,却意外发现礁石边有艘小木船。 「黑嘴枭?!」 惊喜中,她抬头寻找,当看到他正咬着一根草,坐在巨石下望着她时,她觉得魔鬼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美丽。 她快乐地奔向他,跪坐在他身边笑嘻嘻地说:「我真怕你不来了呢!」 「我不来,妳不是自己玩得更高兴吗?」他瞪着她,眼神却很温和。 说不清为什么,芙兰突然觉得很委屈,吸着鼻子咕哝道:「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不好玩!」 见不得她伤心,他抓着她的手,带她一起站起来,轻快地说:「本来我是不想来,可是妳说我若不来,妳就要自己泛舟。这里河道窄,水流急,我可不想害妳出事,所以只好来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昨天他确实决心不再来,可今晨起床,他竟为那个决定感到不安。一想到她将独自一人在激流中泛舟,他就感到心神不宁,因此,他来了,而且来得很早。 芙兰没理会他的话,只在意他来了,此刻就在她的身边,而且还带来了小舟。 当踏上小舟,开始在曲折、湍急的河流里举桨行舟时,两人再次为谁该划第一桨发生了争执,最后是霸道的「黑嘴枭」以技术镇服了蛮横的「小乌燕」。 尽管嘴巴上她仍旧不依不饶,但在心里,她早已对他佩服不已。 此后,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迭泉跃跃,密林深深的魔鬼滩见面。 他宛如翱翔蓝天、独领风骚的「黑嘴枭」,展现出他越来越多的技艺和风采,而她则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渐渐地,在她的心目中,他成了航行大海的船帆,她则是紧随船帆云游海天的「乌燕」。 他教她行舟,教她攀岩,教她使用捕鱼器,教她如何看天象……总之,他教她许许多多以前从没有人教过她的东西,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何「踩鱼」。 玩累了,他们会躺在多杈的大树或者吊床上,边吃着野果子边斗嘴。 随着每天的相处和游玩,一种相依相惜的情愫在两人心中萌生,尽管仍然喜欢吵架斗气,但在心里,他们不约而同地变得更在意对方,更保护对方。 「小乌燕,妳是从合欢岛飞来的吗?」有一天,当他们分手时,他突然问。 她愣了,自从相交以来,他们从没问过对方的身世,因此她警戒地反问:「是又怎样?你会告诉别人我私自来禁地玩吗?」 「不会。」他笑着安慰她,心里则认定像她这么顽皮的女孩,一定是寻常渔夫家的孩子,否则怎可能成天没人管,四处乱跑? 「那你呢?你家住哪里?」他的笑容安抚了芙兰,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是黑嘴枭。」他看看天空飞过的鸟,再对她眨眨眼。「我家在海上。」 他的表情逗笑了她,也认定他一定是渔民的儿子,不然不会那么熟悉大海。 两人都没有给予对方明确的答案,但那已经不重要。 他们继续在神奇幽静的魔鬼滩相见,却再也不探问对方的家世,因为那与他们的友谊没关系。 他们总是在欢喜中见面,在斗嘴中分开,就连玩也是边玩边笑,边笑边吵。一言不合,即剑拔弩张,半天不说话;玩得开心时,则你追我跑,手拉手欢跳。可不管怎么吵闹,他们总是很快就言归于好。 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出海了,不能每天都来,于是他们约定以某棵树上悬挂的竹管为联络工具,只要不能来,他就用树叶做记号,放在竹管里告诉她。 自他跟随大人出海后,他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听他讲海上行船打鱼的危险和刺激,讲大海的无情和有情──它吞没了许许多多无辜者的生命,也提供了丰富的资源,养育了许许多多的人…… 两年的时光,在这种充满神秘和快乐的嬉戏、争吵、思念,与等待中度过。 九岁时,郭芙兰第一次有了无法对人说的苦恼。 那一年,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高的身材灵活而有韧性,诱人的五官柔中带刚。 同样是个炎热的夏日,她在魔鬼滩等到日落,也没有见到她的「黑嘴枭」,而且竹筒里也没有任何树叶传信。 她担心极了,因为这是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不告而别。 她害怕他出了什么事,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 此后两天,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却听到林家堡响起丧葬的螺号声,回家后才得知,原来是林家堡的堡主去世了。 闻知此事,她隐隐地有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她的「黑嘴枭」会突然消失在魔鬼滩,一定与林家堡堡主的去世有关。 然而她没有办法打听到林家堡的任何事,郭家人从来不屑过问林家的事,也不许谈论林家的事。于是,她只能眺望着那座昂首屹立在象鼻山顶的石堡,渴望飞过那里的黑嘴枭,能带给她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可是鸟儿没给她带来任何消息,每天除了等待和祈祷,她什么事都不能做。 这样的日子令她睡不安稳,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灵的失落和痛苦,尝到了孤独的滋味。她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的争强好胜,想念他的霸道无礼,甚至想念他与她争吵打闹的每一个瞬间。 她在魔鬼滩停留的时间更多,也更长,因为她怕他会突然来找她,而她不愿错过。同时,她勤奋地在这块僻静而冷寂的「禁地」里,学习各种他教过她,而她曾经热衷或者轻视的技艺,以此排解心头的失落感。 三个月后,她已经能够独自在密林中搭建吊床,能抓着粗大的藤蔓荡过河流,也能在晴朗的好天气里,独自划船穿过溪流中最危险的河段。 可是,她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因为她失去了能分享她喜悦的人。 秋末的一天,忽降暴雨,芙兰担忧着停泊在魔鬼滩的小舟。如此大雨,河水必定暴涨,小舟就算不被大水冲走,也会被巨浪礁石打成碎片。 那是他的小舟,有着她与他在一起时的快乐回忆,她要保护它。 于是她匆匆离家。 大雨挟带着石块泥沙滚滚而下,她分不清哪里是河水,哪里是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洪水冲到魔鬼滩。 水流很急,要阻挡船被冲走很不容易,可她还是做到了。 当她一心想要把小舟拖出险境时,一股强劲的水流冲来,彷佛巨掌拍打着她,令她头晕耳鸣,浑身发痛。但她仍紧紧抓住小舟的船舷,无论如何都不松手。 此时此刻,她觉得这艘小舟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她在湍急的溪流中载浮载沉,一边呛咳着在水中挣扎,一边不停地吐着盈满口鼻的雨水、河水。 就在这时候,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跟着我,我会救妳!」熟悉的声音彷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黑嘴枭?!」她心头一喜,用力张开眼睛,但除了雨水,她什么都看不见。「小舟……」她吐出一口水,吃力地喊。 「别管它!」他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霸道和粗鲁。「只有妳这种傻丫头才会为它舍命。」 她想回嘴,可是太多的雨水灌入口中,她只能频频吐水,再难开口。 被他半拖半抱地弄上岸后,她倒在地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他抱起她,跑到凸起的岩石下,虽然不能完全遮住风雨,但大部分的雨水都被岩石挡住,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让她靠着石壁坐下,他仔细查看她身上的伤,边看边骂:「笨蛋,看看妳对自己做了什么?三个月不见,妳更加不会照顾自己了。」 「八天……」她对他伸出手指,虚弱地说。 他看着她比出的手指,纳闷地问:「什么八天?」 「三个月……零八天……你没有来。」 他僵住,脸上出现她难以理解的复杂表情。而后,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她身边,双眼无神地看着风雨交加的天空。 三个多月没见面,她有好多事要问他,见他表情怪异,一点也不像以前总爱跟她吵闹抬杠的人,她更加满腹疑问。 可是她还没有力气说话。反正不急,她会慢慢问清楚的。 两人沉默地坐着,雨开始变小,她心中的疑问却不断扩大。 第二章 「为什么你突然不来了,也不给我留信?」体力一恢复后,她立即向他发问。 他没回答,目光凝在她小巧的鼻尖上,那里有道小小的擦伤,看来是被河水里的泥沙所伤。 她瘦了,下巴变得更加尖细,他记得她的嘴唇总是像熟透的山果般娇艳红润,可现在却有点发青,而她的脸蛋也不该这样苍白…… 心情沉重了起来,他阴郁地问:「魔鬼滩就算在晴朗的天气也不安全,这样的暴雨天,妳为何要往这里跑?」 「我怕小船被冲毁。」 「小船毁了还可以再造,人死了就没了!」他的声音突然扬高,脸上混合着愤怒与悲伤的情绪。 见他突然对她吼叫,芙兰既委屈又伤心,不由急躁地顶撞道:「死就死,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你凭什么生气?是你突然消失不见,连个话都不留,现在何必在乎我的死活?」 她的话令他猛然意识到,今天若非他及时赶到,把深陷激流的她拉上岸,那凶猛的洪水也许会将她的生命带走……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他感到胸口刺痛,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抚摸着她手心被船舷勒伤的地方,幽幽地说:「我是气妳不会照顾自己,气我们不能再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再在一起?」她忘记了生气,只抓住这令她心惊的话。 他看着她,沉默不语。 「你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沉默令她心慌。 「妳是谁?」他看着她,眼底蕴着怒气。 「我?」他深沉的表情和突然的询问让芙兰懵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妳是合欢岛大小姐郭芙兰,对不对?」 他并未期待她的回答,粗嘎的笑声里没有丝毫快乐的成分。「如果不是九月初九圣母祭那天,在娘娘庙里看到妳跟妳的家人,我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妳只是合欢岛的野丫头。」 怕他误会她,生她的气,她急忙解释道:「我没有想瞒你,如果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你是谁的话,我也会告诉你的。」 「这么说来都是我的错,我确实不该怪妳。」 他的语气怪怪的,她不喜欢,直言道:「那你呢?你是谁?」 「我吗?」他苦笑。「我叫林啸。」 「林──林啸?!」林家人?!她颓然坐倒在地上。 「正是在下。」 「你是林家堡堡主的儿子吗?」她急切地问,希望他是在跟她开玩笑,希望自己刚才听错了。 他是她第二崇拜的人,他可以是流浪汉的后人,可以是渔夫的儿子,可以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可以是其它所有人,但他不能是──绝对不能是林家堡的继承人! 可是他的眼神和回答,击碎了她的希望。 「我是。」他的目光飘忽。「我爹爹三个多月前在海上遇难,我来不及留话给妳,就是因为我要赶去海上寻找爹爹的遗体。现在,我已经是林家堡的堡主,换句话说,我必须担负起仇恨妳跟妳家人的责任和义务。」 「老天!」她发出一声惊喘,猛然抽出被他握着的手。「我不敢相信,我竟然跟仇人的儿子玩了这么久。」 「是的,我们应该是仇人,可是我们却在一起玩了这么久,妳后悔吗?后悔认识我吗?」他的笑容僵硬,眼神彷佛在燃烧,语气带着激愤和挑衅。 后悔吗? 她望着他,脑海里出现两年来他们在一起玩耍、争吵、欢笑的种种画面,想起他教会她的种种技能,更想起没有他的这三个多月,她无趣的生活。 「不,我不后悔。」她坚定地说,却在意识到他们将不得不因各自的身分而老死不相往来时,感到深切的悲伤。「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他仰头靠在身后的岩石上,面无表情地说:「既然已经知道彼此的身分,再见面又有什么意义?」 她无言以对,彷佛陷入绝境的小鸟般缩起了身躯。 「妳真的觉得因为我的出身,我会和以前不一样吗?」他的声音充满不安。 有不一样吗? 他的问题令她感到困惑,不由蹙眉看着他。自认识他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的容貌。 他黝黑健壮,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方正的脸上有对浓眉大眼,鼻子略宽,紧闭的嘴唇丰润厚实。 她不觉得他与过去有什么不同。 如果一定要找出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的目光比过去忧郁。她想那应该是丧父的痛苦和忽然继承堡主的职责,让他承受巨大压力和烦恼所致。 「没有,你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你还是我的『黑嘴枭』。」她说。 她的?他脸上露出今天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因为我怕妳知道我是林家人后,妳会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虽然有时候你对我好凶,可是你对我好的时候更多。」 真是个单纯的女孩。林啸看着她,心里半是感激,半是遗憾地想,如果不是因为家族的使命和责任,他不会离开这个要强又固执的姑娘。 「你呢?知道我是郭家人,你恨我吗?」见他久久不说话,她担心地问。 他的神色一黯。「我不恨妳,就算知道妳是郭家的女儿,我也不恨妳。」 他肯定的语气是一种鼓励,她的心因此充满快乐。她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摇晃着他恳求道:「既然你不恨我,我也不恨你,那我们为何不能像以前那样悄悄来这里见面,来这里玩呢?」 「我也希望能。」他握起她冰凉的手,彷佛想让它变暖似地搓了搓。「我现在是堡主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来陪妳……况且,如果合欢岛的人知道我们私下来往,妳娘和妳的族人肯定会责罚妳,我不能让妳受苦。」 他的话令她想起慈祥却不失严厉的母亲,想起她最钦佩的大哥,如果知道她违犯族规,私下来禁地见「仇人」,娘和大哥一定不会原谅她。 想到大哥发脾气时的样子,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抽回手抱着自己的身子低声说:「我们的祖先到底有多大的仇,非要后世子孙代代相恨?」 「定此族规的祖先为的是维护自己族人的尊严和傲骨,作为后人,我们只能遵从,谁愿意做不孝的子孙?」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却表明了他的取舍,这令她感到不平,愤然道:「三百多年前,有错的是林家,分明是我的祖先先上了合欢岛,你的祖先非要来抢夺,两族才有了战争,结了仇怨。如今这种仇恨早该结束,只要你林家堡主动认错,我郭家自会网开一面,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修改那个族规,大家不就能做好邻居,和平共处吗?」 听她指责林家,林啸很不以为然,冷笑道:「妳说得简单,可是妳又怎么会知道当年结仇错在林家?我林家并非贪婪好斗的村野莽夫,祖上曾出过三名御医、五个状元和几十名士大夫,虽不敢说家世显赫,但也非平庸之辈。只因子百年前的战乱兵祸,被迫迁徙逃亡,致使家道中落。与合欢岛郭家的恩怨,祖先早已笔录以示后世,我今日既已继承父辈之职,就会按祖先遗训治家。想让我登岛谢罪,毁祖先英名,除非我断头亡命,否则妳休想看到那一天!」 他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芙兰感到震惊,自认识他以来,她不曾见过他如此威严。而他坚持要遵从祖训,不与郭家和解,也让她倍感失望,不由气恼地说:「真不明白你为何要恨我们,自你我出生以来,可曾见过郭林两家的战争?」 「那又怎样?祖训就是祖训,不能违犯。」 他的坚持让她无话可说,她那身为合欢岛岛主的大哥,不也经常说这句话吗?她感受到了族规的无情和冷酷,但她无力改变既有的一切。 怀着无奈和伤感,两人相对而坐,半晌无言。 暴雨停歇,四周弥漫着浓浓的水雾,骇然的河水声在峡谷中形成巨大回响。 他站起身对她说:「雨停了,妳回家去吧,身上的湿衣服要早点换下来。」说完,他往河边走去。 「你以后不再来了吗?」她问他,克制着因他的冷漠而产生的伤心。 他没有回头,背脊僵硬地挺起。「如果再来,我就得以族规惩罚自己。」 她明白了,今天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以后再见,他就是「林堡主」,不再是她的「黑嘴枭」了。 咽下哽在喉咙的悲哀,她默默地看着他走出她的视线。 而后,她黯然失神地来到河边。 她曾拚命拯救的小舟已经消失,几片船板在礁石下沉浮。 跪倒在礁石边,她拾起一片小舟的残骸,用指尖抚去上面的泥沙,感到她与他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断了。 眼泪滑落,她抱着那块木片哭得天昏地暗。 从那天起,芙兰再也没有与林啸在魔鬼滩见面,也从那天起,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对感情和责任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依然去魔鬼滩,最初,她怀着莫名的希望逗留在他为她架设的吊床前,在他与她嬉戏的密林中,在两人逐浪比试的激流里…… 尽管他说过不会再来,可她仍期待他的出现,过去他也有好几次生气地说不来了,可最后还是来了。然而,她等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幸好不久之后,小妹芙蓉成了她的玩伴。由于有活泼可爱的小妹,她的孤独和失意被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每当她站在礁石上摆弄姿势,做出「劈波斩浪」的姿态时,每当她跃入激流中捕鱼捞蟹时,小妹总是张大羡慕的双眼,敬畏地赞美她,而得到鼓励的她会为此而不断尝试,不断翻新冒险的花样。 她拆了吊床,不再回顾往事,只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慢慢将「黑嘴枭」留在她心里的痕迹抹去。 可是老天爷彷佛不想让她忘掉与林家的牵扯,次年春,在永宁城的妈祖诞辰庆典中,她结识了林啸的妹妹林瑛,两人成为好友。 从此,她们经常在魔鬼滩见面玩耍,互相说着各自家中的趣事,她与林家堡的关系不仅没有疏远,反而更近。 一个暴雨成灾的日子,郭家姊妹和林瑛为了避雨,无意中有了个惊人的发现:在魔鬼滩的虎头礁下,有条可通往合欢岛及林家堡的暗道! 由于魔鬼滩数百年来极少人来,而且此洞位置隐秘,很难被人发现。 这条密道实在太重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就算她们的兄长不想再挑起家族间的战争,恐怕也会被有心者用来制造事端。所以,为了两个家族的安宁,也为了永宁湾的和平,三个女孩对天发誓,绝不把密道的事告诉第四个人。 此后,密道成为她们的小小乐园,有了它,她们的来往更加频繁。 当密道内的所有路径和洞口都被她们摸熟后,她们大胆的目光开始瞄向彼此的家园,尝试到对方家中探险。 最先,喜欢合欢花的林瑛禁不住芙蓉的诱惑,为了看那满岛盛开的合欢花而偷偷跟随她们走进合欢岛;尔后,郭氏姊妹接受她的邀请,也钻出洞口进了林家堡。 合欢岛因为地方大,居民分散,两位郭家小姐很容易就将林瑛说成是自己收留的「无家可归的小孤女」,介绍给亲近的人。可林家堡就不同,在这里,房舍连着房舍,而且防守严密,任何陌生人的出现都会引起注意。 第一次去林家堡,芙兰和芙蓉既紧张又兴奋。因为岛上从来没有人谈论林家的人或事,就算有,也是拿他们来诅咒或嘲笑,因此对这个郭家三百多年的世仇,她们了解的并不多。 已经两年多没见到林啸的芙兰,对此番冒险更多了分期待。 她好想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她? 可是,那天她们的探险并不精彩,因为林啸带人出海了,堡里显得很平静,但不时走过的女人、孩子以及护卫,仍是一大威胁,为了她们的安全,林瑛只带她们在林家主屋转了转,在她的卧房停留了一下,就送她们离开了。 半年后,她们再次进林家堡。这次,喜欢着男装的芙兰要妹妹像自己一样,把秀发束在头顶,换下裙子,穿上宽脚长裤。 「妳俩这样装扮后,就算熟人碰面,也不一定认得出呢。」林瑛看着眼前两个俊秀男孩兴奋地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芙兰得意地说:「这样就算碰到妳哥哥,也不会被识破。」 林瑛的脸色变了。「最好不要碰到我哥,他很精明。」 「不要怕,跟精明人玩,那才刺激。」芙兰的双眼在晦暗的洞里亮如星辰。 然而,才爬出洞口,一个阴沉沉的声音立刻将三个女孩钉在了原地。 「这就是你们的得意之作吗?」 这个熟悉的声音令最先钻出洞口的芙兰悚然一惊:她们被逮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发现面前依然是高耸的石墙,并无林啸的身影,原来他正在墙的另一端训斥手下。 「堡主,属下是按火炮口径开的孔。」一个陌生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胡闹,如此小的孔,火炮手的眼睛要往哪里看?你以为敌人是傻瓜,能容你们闭眼开炮?」林啸的怒气十分惊人。 「是属下的错,竟忘记留下观测孔……」 「改!立即改正!所有瞭望孔和火器孔都得仔细检查,不得有误,你们都给我记住,郭家人的弓箭战刀不是吃素的!」 林啸的声音严厉而无情,与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郎,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尤其是他提到郭家人的语气,就像一把尖刀似地刺入了她的体内,心中一阵揪痛。 身后的林瑛紧张地拉她,想将她拉回洞内,可她有种冲动:她要见他! 不顾林瑛和妹妹的阻拦,她慢慢直起身,趴在石墙的夹缝处,往内窥视。 她看见了,他就站在几步之外,侧身面对着她。 他变了,不仅声音变得更低沉,也比过去高了很多,已经是个不容小觑的男人了。 此刻,他双腿分开站在石阶上,面对一群男人,目光冷峻。粗布黑色短衫紧紧包裹着他,清晰地勾勒出他健壮的宽肩和修长的腿,在他身上,既有黑嘴枭的优雅潇洒,又有王者的慑人威严。 可他竟然把她的家人当作敌人,难道他真的忘了她,真的恨郭家人?! 既然这样,她何必再惦着他?她既难过又愤怒地想着,转身走回山洞。 「姊,那个男人是在骂我们郭家啊!」等三个女孩远离洞口后,芙蓉生气地对姊姊说。 林瑛也听到了哥哥刚才的话,此刻连忙不安地解释道:「妳们别生气,我哥很孝顺,他以为那是他的职责。」 「我们的兄长都很自以为是,总有一天,他们会为此受苦!」芙兰恨恨地说,大步往另一边的洞口走去。 从那天以后,芙兰不再去林家堡探险。 炎热的夏日,躺在魔鬼滩厚厚的草丛里,把双腿浸泡在凉凉的溪水中,聆听丛林里鸟儿的歌唱,是芙兰、芙蓉和林瑛最大的享受。 可这天,当快乐的鸟鸣中掺入一阵高亢的海鸟叫声时,她们的享受中断了。 「老天,是我哥,他来了!」林瑛最先跳起来,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 「不会吧。」芙蓉不相信地说,可在看到姊姊也已快速站起,并失去了一向的镇定时,她也慌了,坐起身四处张望。「他在哪里?」 「快到了。」想起哥哥对郭家根深蒂固的成见,林瑛惊慌地说:「快走吧,被他发现的话,我会被关起来,妳们也会被连累。」 已经恢复冷静自制的芙兰将妹妹拉起,说:「不要慌,我们进山洞去。」 林瑛率先跑走,芙兰和妹妹匆忙穿上鞋,跟随她跑向虎头礁。 可是谁都没想到,刚登上陡坡,林瑛倏然停住,带着哭腔哀叹道:「糟了,我的鞋──忘在河边啦!」 芙兰看看坡下,冷静地说:「蓉儿,妳陪阿瑛去洞里等我,我去取鞋。」 「不行,他会看到妳。」林瑛心乱如麻地想拉住她。 「看到我又怎样?我不怕他!」说完,她三两步跳下了石坡。 跑回刚才三人纳凉处时,那令林瑛惊恐不已的哨声已经消失了,林瑛的鞋子好端端地放在礁石上,她走过去取走。 好险,如果让林啸在这里看到这双鞋,那么阿瑛今夜可有罪受了! 不过,他真的在这里吗? 看看寂静的四周,她怀疑地想,也许刚才是阿瑛过于紧张,听错了? 她转身想走,可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白色。 缓缓抬起头,她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前方的岩石上。他姿态随意,浓密的黑发有一束落在额前,身上穿着件白色无袖小褂,下着黑色长裤,年轻的身躯匀称而结实,充满美感。 看着他,她的呼吸梗住。 林瑛没听错,她哥哥真的来了! 然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除了竭力克制住内心骤然出现的惊喜,也对他让林瑛如此惊慌失措感到愤怒。 他真是个暴君,连唯一的亲妹妹都这么怕他。或许是因为他真的很恨郭家人,所以连他妹妹与郭家人来往都不行。 林啸也看到了她,脸上轻松自在的表情倏然消失,晦暗的眼死死盯在她身上。 已经好几年没有单独见面了,他以为那次分开后,她再也不会来了,因此压根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这几年,他很少来这里,因为每次走进魔鬼滩,他都能透过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溪,听到一个女孩快乐的笑声,看到她轻灵的身影……他害怕那些美好而温馨的回忆削弱他的意志,让他变成一个对家族不忠的人,因此,他不敢重游旧地。 可今天因为酷暑难耐,加上心情烦闷,他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 走进景色依旧的禁地,他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他知道不管多少年过去,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那个美丽倔强的倩影,和那些永不会令他厌倦的回忆。 「小乌燕!」站在礁石上,他默默呼唤着她。 她变了,长大了,高的身材有着诱人的曲线,容貌也更成熟美丽。 看到她,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想念她。 他跳下岩石向她走来,芙兰别无选择地将林瑛的鞋子悄悄塞进礁石下,然后快步走开。她不能让他发现那双鞋。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跟来了,于是她不顾危险地踏着溪流中的石头跳到对岸,跑进茂密的树林里,希望把自己藏起来。 在分离五年之后,她与他终于再次相见,而她也终于明白,她一天也没忘记过他。但只要他怀着对郭家的仇恨,她就宁愿不见他。可她跑得虽快,仍跑不过他。 见她不仅对自己不理不睬,还穿成那样糟蹋了她的美丽,林啸心头的火气更大了,一把抓住她,将她压在树干上厉声问:「干嘛要跑?怕我吗?」 芙兰扬起脸来注视着他,他强壮的身躯高耸在她面前,浓密的垂枝刷过他坚硬的肩,更显得高大强壮。 她想挣脱他对她的控制,却知道那是白费力气,于是她放松身躯靠在大树上,冷静地说:「我不怕你。」 「那为什么要跑?」他不满地问。 「因为你说过我们是仇人,见了也没有意思。」 听她拿自己曾说过的话堵他,他更火大了。 「不要像刺猬一样,我不会吃了妳!」他瞪了她一眼,脸色更加阴沉。 「那你干嘛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紧紧地回瞪着他。 望进她漂亮的眼睛里,他的怒气被狂乱的心跳压制,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心也开始出汗。 她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女孩,尽管此刻她的眼里冒着火花,但令他不悦的冷漠已全然消失,为此,他因自己对她的影响力感到沾沾自喜。可是,一想到她那毫无女人味的穿著,他刚消下去的怒气又腾腾地冒了出来。 「因为我讨厌妳穿着男人的衣裤,更不喜欢妳一看到我就跑。」他厌恶地说。 哼,他竟敢指责她的穿著打扮!芙兰为此感到气愤。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是这样穿的。」她冷冷地瞪着他。「况且你凭什么管我?我又为何要听你的?」 她的出言不逊和将他视为陌生人的冷漠态度,令他方正的下巴绷得死紧。「就凭我想管,妳就得听我的。」他的口气同样冷冽。 「你真是霸道!」 「要我不霸道也行,妳不要再当男人婆。」 男人婆?!听他这样说她,芙兰敏感的少女心受到了伤害。「我就是喜欢穿男装!怎样?」她叛逆地扬起小巧的下巴。 他威胁道:「那就躲在妳的合欢岛上自我欣赏,在外面不许穿,否则若让我看到,我会帮妳把它们撕掉。」 她震惊地瞪大双眼。「你敢!」 「想不想证实一下我敢不敢?」他朝她逼近一步,她立刻向后跳开。 「黑嘴枭,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指头,我就……就……」 「就怎么?」他再向她逼近一步,脸上露出坏坏的笑,似乎她的退缩和逃避令他很得意。「这就对了,小乌燕,妳该感到害怕才对。」 「我才不怕你呢!」她嘴硬地说,却没想到他突然抱起她来,大步走出树林。 她吓得脸色都变了,但出于自尊,她没有哇哇乱叫,只是紧抓住他的手腕,以免不小心摔到地上。 「怕不怕?」他大气也不喘一下地问她。 「放我下来,不然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反正妳早就不理我了。」他咕哝着再问:「快说,怕不怕?」 她不回答,只是抓他的头发,揪他的耳朵,扯着他的小褂…… 「妳还是这么难缠!」他发出低吼,压制住她乱动的四肢。 她沉默的反抗被迅速化解,但他也付出了代价:整齐的发髻散了,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脸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指痕。 两人气喘吁吁地倒在油绿绿的草坡上。 「看吧,无论穿什么,妳终究是女人,要制伏妳并不困难。所以聪明的话,就照我说的做,换掉男装,不要再跟我作对!」他侧过脸对她说。 这时的她早已没了力气,但仍桀骜不驯地顶撞道:「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如果你再敢惹我,我还是会跟你作对。」 「唉!」知道她的倔强无人能比,他无力地哀叹一声。「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来驯服妳、约束妳。」 她抓起他散落的黑发,把它们收拢在他头顶,瘪瘪嘴轻蔑地说:「哪个男人敢来试试,我定要他后悔莫及。」 听她说得凶狠,林啸忍不住笑了。 可是,想到有一天某个男人会征服眼前这个女孩的心时,他愣了一下。 那个男人会是谁呢? 凝视着她姣好的脸蛋,他的心情变得郁闷起来。 因为,他希望那个男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