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火》 2015年再版自序 从2008年初写《月上重火》,到现在2015年,这已是这本小说诞生的第七个年头。这次的再版修稿跨度时间极长,都足够再写一本新书了。于是,就有朋友说,你这样大费周折修改一本书,还不如写一本新书呢。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以说,修改一部长篇小说的过程,就是一个受尽各种折磨的过程。因为,重温过去的文字,你知道它是稚嫩的,但面对每一句话、每一个段落、每一个剧情时,你都很难把握:到底是该删、该改、还是该保留?有时候,这种纠结可以让人修文都遇到瓶颈,卡上两三天不知如何继续。所以,修《月上重火》这几个月,我无数次感慨,为什么不听听别人的意见,去写新书,那样还比较好玩,毕竟创作带来的愉悦是无可取代的。可是,把整本书修改完成后,重新读了一遍全文,我又坚定自己修文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一部作品肯定是越改越好的。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作者,就应该把每一部作品都更新到自己的最高水平。 这一回改动最大的是后期的主线剧情。也是我第一次把最初的《月上重火》剧情完整呈现给大家。因为,08年写《月上重火》的时候我还是个毛孩子,不喜欢被人猜到自己接下来要写什么,所以,当有读者猜到剧情走向,我就把后期剧情改得面目全非,尤其是穆远和“公子”身份的设定,完全颠覆了最初的大纲,导致读者看了全文觉得一头雾水。然后,原本说出“给我十年,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这样霸气对白的穆远,也莫名沦为炮灰……可以说,都是08版《月上》最让人遗憾的地方。所以,借着这一次七年再版,我终于有机会把剧情改回来,按着原本计划写,相信大家会觉得这个设定会合理得多。另外,因为我立誓要当亲妈,这一回也让一个人气很高的角色重回江湖,是谁我此处我不多剧透,你可以看看感受一下。 之前的《月上重火》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就是三大反派不够丰满,过于脸谱化。不过这和当年我的年龄和阅历有关系,毕竟在孩子心中,坏蛋就是坏蛋,他们变坏还需要什么理由吗?这一回,我为他们每个人都增加了完整的身世和经历,让他们与故事大背景串联起来,也显得更真实一些。尤其是原双双的剧情。那段时间,我总会思考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最终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这世界上并无毫无理由的厌恨嫉妒,而所有的嫉妒中,都一定会饱含羡慕。一个人在看见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那么,便很容易在这两种情绪中摇摆。原双双新的设定就是如此,她是一个很矛盾的,对自己又爱又恨的人。她将这一份感情折射到了奉紫身上,因为在奉紫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当然,奉紫的胸怀更为宽阔,并没有发展到她那一步。不过,原双双既然是反派配角,就表示我不接受她的思想。我也并不是很同意那一句“我们都会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其实,对很多事有过多的讨厌,只是孩子气的表现。如果你接受了过去不能容忍的东西,恰好证明你的比以前的心胸宽广。管子曾说:“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一个人的胸怀有多大,就能成多大的事。这里说的人,就是我们萌萌的上官小透。他正是一个正能量男主,当年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形容,当下终于有了一个新词“暖男”可以描述他。上官透的说话方式稍有变动,痞气少了些,比起旧版更加文雅,仙气儿也多了些。雪芝倒还是老样子,热情冲动傻大姐一个。 除此之外,全文的文字我都有精心修改过,增加了很多古韵的对话和描写,也把长句、现代句式,转换成了短句、古代句式。还有一些场景重复的段落,如第十七章“风雪离人”中,柳画原本出现了两次,与上官透的对白也都差不多,我就把它们浓缩成了一次,这样看起来剧情会更紧凑。除此之外,一些剧情的顺序也做出了调整。只上场了一次的龙套就不再给他们名字。还有,增加了不少雪芝和透儿的对手戏……还有很多很多,这里就不再赘言。 终于,完整版的《月上重火》与各位见面了。虽是寒冬正月,我的心情却甚是美好,像已看到三月新春。在这里,用我放在三十章、改编自陆凯的一首诗,来表达此刻我的心情: 折花逢驿使,寄与禹都妻。姑苏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君子以泽 2015年1月8日于上海 ※※※※※※※※※※※※※※※※※※※※ 2015年7月《月上重火》就要再版了,以前的版本写得有些潦草,这一次全文大修了一次,你们可以来感受一下新版的。大概修改了哪些,乃们可以看看自序内容。 然后,暂定一周两更。谢谢你喜欢《月上重火》。:) 2009年初版序 一直认为自己写长篇小说有几个显著特点:一是时间跨度很大,二是主角的性格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三是比较慢热,四是人物众多,五是文章情感爱憎分明。 好吧,最后一点是纸团们(本来想叫丫头们,但是因为前段时间收到了几封男性读者的抗议信,才知道原来纸团不是个纯女性群体……)归纳总结的。所以,《月上重火》秉承以往的风格,还是拥有以上特点。 其实最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计划是十五万字。大概是雪芝暗恋上官透,但是坏心又花心的上官透没有留意到她的少女情怀,导致她本性爆发展开一系列复仇计划,最后还是被吃得死死的轻松浪漫(?)武侠。 可是,动笔写下故事没超过三章,我就把之前的计划全部删掉,重新拟定提纲。《月上》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大背景和沉重的开头,高潮却没有一点波折,整篇文是否就会显得有些头重脚轻了?所以,在某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对着屏幕阴森一笑,有了月上第二部后期的构思,也就是上官小透的寻妻之旅。 之前《月上》的连载由于出版的缘故,后期雪芝穆远大变身、上官透重现江湖的部分都断了。其实这一段才是我最爱的,也是最具有个人风格的。所以,也很遗憾地不能立刻看到读者们的反应。总觉得……会非常好玩哟。 在后期赶稿的时候,曾有一段长达两个月的瓶颈期。因为雪芝对仇人的恨非常难以拿捏,她复仇的段落我重写了很多次都觉得蛮奇怪的,最后写得没有激情了干脆停掉,在两个月的某一日灵光乍现,一挥而就。而那之后都是我擅长的剧情,也就写得非常顺畅了。 完稿以后,我把全文读了两遍,也把之前一些缺漏和忘记的伏笔弥补上。同时发现,上官透还真如我写,是我写的所有男主角中最幸运的一个。虽然他中途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但是到最后他还是非常幸运地江山在握美人在怀。 因为下定决心这篇要写大团圆结局,我再看看穆远的安排,似乎是有点不厚道,而且加重了故事的悲情气氛。所以,我决定放下屠刀,在最后一章减少了对穆远的煽情成分,增加了人气角色卓老板的出场——有人说他是我,nono,他当然不是我,我的形象还是比他光辉一点的。 之前写的长篇小说,不论结局如何,在写完了以后我总会感到一丝丝惆怅和悲伤。有时写的是喜剧,却依然有种空空的,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有时写悲剧,更是让我在凌晨五点豪迈大哭起来。那时候我还处于叛逆期,心思很敏感,还把还在睡觉的老妈给吵醒,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但是《月上》不一样。把修改过的稿再读一遍以后,确定这是有我所有完结作品中,唯一没有带给我惆怅和悲伤的结局。虽然中间的情节也折磨我不少,但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幸福,就像是亲眼看到了自己最珍视的人回到身边一样。故事圆满落幕后,我相信自己终于摆脱掉了虐人王的形象,回归最初原始的感动…… 所以,在这对所有亲爱的纸团们以及新读者们说一下:非常感谢你能够如此耐心地看到这里,希望你会喜欢《月上重火》! 2009年8月5日 第一章 重火美人(上) 重雪芝在江湖上韬声匿迹过两年。 不,与其说是韬声匿迹,不如说是逃之夭夭。两年前,天下皆知,这丫头片子倾心于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万夫莫当。先是自杀上吊,再是割腕投井,甚至放弃了少宫主之位,和重火宫决裂。此一番壮举,弄得满城风雨,好不热闹,也更加稳固了夏公子的美名。时人皆说,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春秋子奢,郑国之美丽者也;灵剑夏郎,九州之美丽者也。本来便生了个潘安脸,若这厢贴上来的是好人家的姑娘,夏公子恐怕得被人说成是个龙阳癖。但来者是重雪芝,正派人士人反倒称灵剑山庄的弟子,果真行事作风磊落正派,是柳下惠中的真实惠。 此后,当真相浮出水面,人们得知夏公子心之所属,乃是灵剑庄主的千金林美人,更是给予一片盛赞,夸二人郎才女貌好不般配,恨不得明儿便办了他俩的婚事。是以江湖上原本便有不成文的规矩:重火宫的敌人,便是所有名门正派的友人。邪教的少宫主遇到这茬事儿,该,真是该。 若要她列个“最讨厌人排名”,结果如下:第三,灵剑山庄庄主。第二,庄主的女儿林美人。 在她眼中,林美人整一个苦命相,长了双会发光的死鱼眼,额心还有颗红彤彤的媒婆痣,当自己是二郎神么。可总又有人纠正说,那是桃花眼,美人痣,林美人柔弱多情,乃崔徽再世。最羞耻的是,夏公子对林美人一往情深,这姓林的丫头拒绝了他,还假惺惺地跑来对她说,姐姐,我不跟你抢心上人。每次听她妆乔地叫自己姐姐,无名的怒火便会从胸中燃起,从口中爆发,最后千言万语又会化作铭心的一剑,刺向林美人。林美人以柔克刚长鞭一舞,缠住她的剑,微笑说道,姐姐,他不喜欢你,你就打妹妹我,这对妹妹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些? 这样做作,真是讨厌讨厌讨厌。谁要当你姐姐啊! 但是,她对另一个人的讨厌,林庄主和林美人加起来都无法媲美。那人便是上官公子。 两年后,重雪芝重出江湖,本想洗心革面当个好人,顺带谈个婚论个嫁什么的。在这腥风血雨英雄辈出的江湖中,找一个如意郎君并不容易,却又令思春期少女跃跃欲试……谁知,和上官公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 上官公子,月上谷谷主,在许多人眼里,再多水晕墨章,也难以陈尽他的好。但要雪芝来概括他的为人,一句话足够:和他说话都会怀孕。 上官公子是个轻艳流荡的主儿,他的女人忒多,诸如名妓甲,公主乙,重雪芝,舞姬丙,小姐丁……没错,众人谣传他的女人里,也算她一个。她比别人倒霉,因为她最有名。而谁都知道,这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便是激怒重雪芝;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便是激怒上官公子。常有人抱怨说,重姑娘,脾气太大,改改不行么。重雪芝保证拍案大吼:“我脾气好得很!我温柔得很!!”若上官公子在场,一定会笑得英姿飒爽:“脾气大是好事,别人都忍不了她。到时候,她便不得不跟我。” 若有人道:“你不在意她曾经为夏公子自杀么。”这话又能令她暴走一次。 因为除了她,没几个人知道,什么爱夏公子爱得死去活来,什么为夏公子自杀,什么上官公子的女人,全是胡诌!她对夏公子只是有过好感,完全谈不上死去活来。当然,这些话她也不敢当着上官公子说出来,因为一旦她说了,肯定会听到这样的话:“你分明已是我的女人。” 鸡皮子疙瘩掉满地,真是太讨厌他。若叫她回想最恶心的画面,那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保证是这一幕——上官公子满脸写着“我是坏水”,用折扇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芝儿,你越生气,就表示你越在乎我。别生气,快回到我怀里来。”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 刚开始重雪芝并非擅于调节心绪之人,时常因为芝麻绿豆大的事郁结很久。 事情要从近三年前开始说起。 中原武林中最大的比武大会有两个,一是三年一届的奉天英雄大会,一是一年一届的少林兵器谱排行。是年时逢深秋,江城奉天,英雄大会前夕,素来熙来攘往。奉天客栈是城里最大的客栈,里面宾侣都是大门派的大人物。所以,坐在窗旁不炫能,不矜名的一帮人,反而显得有些非同寻常:两位中年男女,两个丫鬟,一对少年少女。 任谁都知道,这些是重火宫的人。若换在十年前,随便向任一江湖人士打听,重火宫是一个怎样的门派,对方要么闻者色变,要么拔腿便跑。因为那时,重火宫的宫主是重莲。重莲是百年来唯一修成了武林第一邪功《莲神九式》的人。当时的江湖几乎是重莲的江湖,任何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几乎都有他电光疾驰的身影。他那云烟轻盈的宝剑下,又躺了无数厉鬼冤魂。而邪功毕竟是邪功,重莲为《莲神九式》付出的代价,是三十二岁便撒手人寰。 所以,如今的重火宫,已赫然出现在了无数人的复仇名单上。 当重雪芝步入武林,受到全天下人注目的时刻,没有人罩着她,却有不少人想杀她。因为她是重莲的女儿。 作为重火宫的少宫主,重雪芝十一岁便接管重火宫,十四岁正式开始代表重火宫收门徒,与各大门派打交道,参加武林的各种盛会等,从那以后,所有人都对她更是记忆忧新——重莲十来岁时性情温和稳重,得个女儿性格却这么霸道,尤其是在别人说到重莲不是时,重雪芝几次都差点弄出人命。此时,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喝下一口茶,低声道:“明天一定要赢。我知道,这周围的人都想杀我们。若我输了,以后仇家都会找上门来。我若被人杀掉,你们对也不好向我爹爹交代不是。” “少宫主,您且稍安勿躁。此次是否能拿到名次不重要,只要少宫主多多锻炼,以后顺利接位,名列前茅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说话的女子是重火宫四大护法之首,多年前的江湖三大美女之一海棠。美人愆滞了岁月,空添沧桑,却并未迟暮。 雪芝不说话。有的问题她也不敢问。 因为,她身边正站着一名黑衣少年。那少年身板笔直,站姿挺立,身着一袭黑色束身衣,长发高高束起,一绺刘海垂在眼角,半掩着完美到毫无感情的眼睛。西风渐起,碎绿摧红,在这冷骨的寒秋,他整个人便是一棵寂夜里的苍松,哪怕站在十里外,也能感受到他那深深敛藏的剑气。 他是重火宫的大护法,亦是重莲的养子。据闻他是生来的武学奇才,整个重火宫里,能被重莲亲手教导武功的人,只他一人。雪芝看一眼一直沉默的穆远,心里有些郁结。他分明只比自己大一岁,但表现出来的沉静,任何同龄人都做不到。 爹爹明明最喜欢她,为何不肯亲手教她武功?难道,是有意让他接替宫主之位?见雪芝一直看着自己,穆远对上视线,不卑不亢地递给她一个小本子:“少宫主,这是上一届英雄大会的排名,请过目。” “多谢。” 雪芝接过小本子,扫了一下内容: 第一名,少林寺方丈释炎。绝招:拈花擒拿手。 第二名,灵剑山庄庄主林轩凤。绝招:虚极七剑。 第三名,峨眉派慈忍师太。绝招:三十六式天罡指穴法。 第四名:花遗剑。绝招:水心剑诀。 后面依次是华山掌门即现任武林盟主,武当星仪道长,华山派掌门,雪燕教教主,玄天鸿灵观观主……琉璃护法接凑过去看看,咂嘴道:“这些年新人一年不如一年。除了星仪道长比较年轻,其他撑着场子的都是老一辈的高手……还有这个,十三名的夏轻眉,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林庄主的得意门生。” 雪芝对此充耳未闻,只挨着往下看,终于在四十五名处,看到了个刺眼的名字:林奉紫。她扯着嘴角笑:“才四十五。上次跟我说话那么无礼,其实也就这样。” 其实,这些年参加英雄大会的人数几乎是以前的两倍,能到四十五已是凤毛麟角。四大护法中,琉璃、朱砂、海棠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唯有砗磲坐在原处像个雕塑。他们都知道少宫主不喜欢林美人,也不便多言。只是,行走江湖,有时便是会歪打正着遇到冤家。这时,一名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雪燕教来人四名,还有房间么。” 掌柜道:“这……只剩了四个房间。” 来人是原双双,雪燕教教主。雪燕教与灵剑山庄是时人常调侃的夫妻门派。原教主原便出师灵剑,因此她创建的武学内功,均衍生自灵剑山庄剑法,只是柔软许多,适合女子修炼。因此,女弟子都转移到了雪燕教,灵剑山庄只剩了男弟子,门派之间结秦晋之好,亦是家常便饭。 海棠看了一眼原双双的位置,低头对砗磲说了几句话。砗磲点点头,走过去:“我们少宫主吩咐,让一个房间给原教主还有林姑娘。” 一听到林姑娘三个字,雪芝头壳里轰隆一响,猛地一扔筷子,站起来:“不让!” 林奉紫的个子很高,才十五岁,已比三四十岁的原双双高出半个头。这么高不说,腰肢还特别细,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跟旁边的弟子穿一样的衣服,她一身白衣如仙,旁边的姑娘硬生生被她衬成了白布包的木桩子。 林奉紫看到她,立即笑得袅娜娉婷:“姐姐。” 其实,雪芝也说不出对这林美人是怎样的心情。因为,她家人与林庄主是故交,她又比奉紫大上两岁,是跟奉紫一起长大的。但是,奉紫不匝四岁,便被送回灵剑山庄,后来在少林寺兵器谱比武上,她们各自跟着各自的爹爹,再度相遇,她对雪芝居然毫无印象,反倒跟一群花妖似的千金们玩成一团。所以,当时雪芝对她敌对情绪,觉得她是个叛徒。雪芝决定要跟其他小伙伴儿玩得更好,向这没心没肺的臭丫头示威,于是在角落里逮到一个披着狐裘的小美人,和她手拉手玩起来。小美人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身材单薄,发如鸦羽,拳头大的脸雪白得像块豆腐,眼睛大而眼角斜飞,看上去便是一只肉嘟嘟的美丽小凤凰。被她拽着手跑来跑去,小美人的眼睛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她问原因,对方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雪芝当场差点笑得滚在地上,看小美人打扮便知,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小闺秀,没见过什么市面,决心要带她见见市面。可是,她刚拖着呆呆的小美人跑了一会儿,便被林奉紫打开了她们的手。 “你是谁,连武功都不会,看上去就无趣极了,还敢跟我抢姐姐!你知道我姐姐最讨厌的便是无趣的呆瓜么!”林奉紫小时候个儿就高,挥着鞭子把小美人打跑,“接招!接招!” 最可恶的是,她把柔弱的小美人赶走后,回来还自个儿办成了柔弱的样子。雪芝迄今还记得,她当场笑得跟朵花似的,说姐姐,我们好久不见,你近日可好。从这一刻起,奉紫在雪芝心中再无形象。使心作倖,步步为营,还喜欢装模作样,到处认亲,真是个厚脸皮的媒婆痣林美人! 直至今日,林奉紫居然还如此叫,雪芝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一脸不悦:“谁是你姐姐?我说了,我们不让房。” 奉紫微微一结眉,一脸被伤害的表情:“姐姐,不要这么对我。” 原双双从上到下打量了雪芝,冷笑道:“我还说是谁,原来是重莲的女儿。你爹爹已经去世,你还来英雄大会做什么?小孩子回家守着灵牌积点德吧,不然你爹滥杀无辜造的孽,还得由你来偿。这房我们也没说要你们的,我这便去找——”顷刻间,腰间的长鞭一抽,原双双及时缠住重雪芝的手腕,雪芝原本刺向她的长剑,不偏不倚地指向重火宫的人。雪芝用力抽手,但鞭子是长了牙的荆条,越缠越紧。原双双笑道:“我也是习剑出身,但我还清楚,这剑不能这么拿。重少宫主,到底是您的剑太弱,还是重火宫的剑法空有其名呢?” “不准你侮辱我爹爹!” “是你暴寡胁弱在先。” “那是我和林奉紫的私仇,不要大娘你来插手!” 原双双素来爱美,一听大娘二字,脸“唰”地变色,扬手欲扇雪芝耳光——然而,手掌几乎要打到雪芝面上,却突然停住。她的手腕被三根指头捏住。 出手之人是穆远。他甚至没有看原双双,只道:“放开她。” 原双双不理睬他。但无论她再怎么动手臂,手腕都被无形的枷锁铐住,无法动弹。她只得松开缠住雪芝的长鞭,挥向穆远。穆远伸手接住长鞭,鞭子绕他的手掌缠了几圈。他用力拽住,另一只手并未放开。两个人开始较劲。原双双力气自然不敌穆远,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细汗。 这时,一个算盘放在在两个人的手上。 “再继续下去,双方都会被取消比武资格,两位还是掂量着点。” 奉天客栈齐老板,年轻时也是一代风云人物。如今胡子花白,威信尚在,他和英雄大会的各大主办者交情匪浅,且有约法三章,参赛者不得在客栈里闹事,违者除名。于是,原双双只得作罢。穆远向她拱手,然后和雪芝回到位置上。 刚一坐下,雪芝发现穆远的手已受伤,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可经她提示,他也似毫无痛觉,在拭手布上蹭蹭。雪芝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可真是没心没肺,那大娘的鞭子上万一喂了毒,可怎么办?” “此地人多,她没这胆量。”穆远拾起筷子,“吃饭吧。” “没中毒也得包扎,别动。” 雪芝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用一只手肘把他的胳膊压在桌子上,从怀中掏出药瓶,咬开红色小塞儿,抖了一些粉末在他手上,又抽出一卷纱布,替他慢慢缠上。穆远只得任由她处置。他的唇无色却饱满,抿成一条缝。客栈门桯外,人群如潮,风剪了落花金叶太匆匆,萍踪浪影若芙蓉。但此刻,阊阖风自西南来,河上鳞波泛起,他所能看见的细微改变,也只有她被风轻微扬的鬓发,她认真包扎时轻绞的眉峰。 过了许久,她拍拍手,用袖子擦擦汗:“好了。” “多谢少……” 他言犹未毕,只听见客栈二楼传来一阵呼声:“轻眉,臭小子!不要跑!把我老婆的发簪还给我!” 第一章 重火美人(下) “丰伯伯的教诲,晚辈此间受用也。只是这会儿不赶趟儿,晚些她也不见了影儿!”话音是从楼道间传来的,清亮年轻,在耳边吹过一阵晓梦湖声。伴着脚步声咚咚响起,一个少年坐在二楼楼梯扶手上,顺势一溜烟滑下来。 雪芝抬头,一眼看见那张笔花尖淡扫轻描而出的脸。 “轻眉,老大不小,给我规矩一点!”二楼的中年男子喊道。 这位叫轻眉的少年抬头望着二楼,摇摇手中的银鸾发簪:“谢谢丰伯伯!”扔下这句话,径直跑出客栈。 他跑得兴致高昂,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但是,任何人都在看他。其实他打扮得并不花哨,浑身只有青白二色,发带也是青色。只是,何为春风细雨走马去,珠落璀璀白罽袍,这股子风华正茂的少年气儿,不由令旁人露出羡妒之色,亦或心生向往。 “唉,臭小子,还以为他懂事了些!”楼上一声叹息,便再无下文。 雪芝扭过头来,睥睨地皱皱鼻子:“青梅?真是人如其名,娘娘腔。叫红桃也好。”虽说如此,眼睛却一直盯着轻眉的背影。 “不是青梅煮酒的青梅,是轻淡的轻,眉毛的眉。”海棠翻翻穆远整理的名单,“看他的配剑,应是灵剑山庄夏轻眉。前天才参加过比武,拿了第十三名,很是出奇制胜。” “夏轻眉?”雪芝眉毛扭得更猛了些,“看不出来有多厉害。” 琉璃一挑眉,看看雪芝:“反应这般大,不大寻常。” “我哪有很大反应?说都不能说了?”雪芝埋头吃饭。 朱砂笑道:“莫非看到翩翩少年郎,小女子动心了?” “我哪有!” “越是否认,便越是做贼心虚哦。” 海棠笑道:“你们别再逗少宫主,小孩子喜欢否认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不正常么。别把她气哭,难哄。” 雪芝差一点掀桌子,但被三个护法压下来。穆远叹气,砗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已经超脱升仙。这一帮护法都是看着雪芝长大的叔叔阿姨,几乎都为她换过尿片。因此,雪芝若想在他们面前逞威风,那是扁担上睡觉,如何都翻不了身。好吧,她承认,那如仙的少年是令她心跳快了几拍,但他们也没必要这样揭穿她。好在不过多时,便有小贩进来兜售画像。 “上官透的画像?”重雪芝筷子一放,接过小贩的递上来的水墨画,“这都能拿来卖钱?” “这可是精装版的上官特制画像,只我一家,别家不卖。” 重雪芝一看那图,睁大眼,吓得口中馒头掉到了腿上:“这是上官透么?分明是一个少林和尚。” “嘿,小姐有所不知,很多姑娘都在抢这一幅啊。” “我只听说过他很风流,但不知他居然是个光头。”雪芝摇摇头,“这年头,姑娘的眼神都不好使。” 琉璃对小贩露出淡定的微笑:“这位小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姑娘看上去很眼熟?” 小贩看看重雪芝,再看看琉璃:“是很眼熟。这位大侠,您看去也很眼熟。” 琉璃道:“这姑娘是林二爷的女儿。” “原来是林姑娘。”小贩道笑得无比纯良,“这幅画我送您。小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赵大眼是也。后会有期。” 小贩脚底抹油,瞬间消失。旁边的有小贩低声对同行说道:“真赵大眼平时为人还不错,不就是比他的上官光头画像便宜个十文,有必要为了十文钱这么对人家么?同是赝品,公平竞争,是一点职业操守都不要。” 雪芝眨眨眼,回头看看那几个小贩。那几个小贩有两个兜着东西跑了,剩下的都是把东西乖乖留下,才一脸谄媚地跑掉。雪芝看着那堆赝品,叹道:“虽然我二爹已不在江湖,但江湖里仍有我二爹的传说。连这些江湖骗子都怕他,唉。” 琉璃道:“那是因为你二爹做人不厚道。” 雪芝一拳打在琉璃的鼻子上:“除了我,谁都不准说他坏话!” 朱砂凑过头来,看看那个光头画像:“这脸蛋还是挺好看的。不过这些小贩也确实缺德,上官透别的画像不卖,就盯着这一张。” 画像上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腰板儿挺得笔直,光看眉便知他轻佻叛逆,光看眼已知他成竹在胸,那眉眼盈盈间,有十成的风流味儿,在这小小年纪便露了八成的雏形儿。雪芝道:“我知道这画像是几时画的。” 对这个人的传闻,她听说过不少。 要用四个字概括上官透,没有什么词,能比“福星高照”更确切。 上官透老爹是当朝国师宰辅,拜官正一品,和今上都沾亲带故;他娘是洛阳大布商的女儿,有个在峨嵋当掌门的姐姐和武林盟主的表哥,京师首富司徒氏与他们也是交情甚笃。而上官透其人,从小便生得标致,知书达理,满腹才学,稍稍有些不好,便是那柔弱的身子骨。但这不碍事儿,因为这曾是他小时的武器。时至今日,朝廷百执事太太们都还记得一件事:某次国师寿宴上,四岁的上官小透在园子里看书,元帅千金一直缠着他玩绣花。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一百个不乐意,但他并未拒绝,只随手摘了朵花,戴在她头上,一副柔情万种的模样,然后转身跑掉。小姐姐面红耳赤,羞得再也不找他。当时在场之人均面面相觑,说完蛋,这孩子是根祸苗。国师拽着儿子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面前,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臭小子啊,你才四岁!四岁!!”上官小透小身子一偏,脖子都不用扭,衣领便自动转了一圈,刚好将水汪汪的眼睛,朝向一帮夫人。素来人们都只听过女子以柔克刚,却不知男孩儿也可以把这套玩得如鱼得水。接下来的情况不必多说,他爹的寿宴充满了哀怨。 正因他伶俐乖巧,又体弱多病,人们都等有朝一日,他将长成个儒雅君子,可惜事与愿违。上官小透的柔弱,只持续到了某一年兵器谱大会后。那一次大会,他不知受了何等刺激,回去后忽而执不拔之志,誓要练好武功,撞府穿州,不过多久,便从一个贾宝玉,不,林黛玉,长成了个如今的上官透。他若烟轻飘的身法迷惑了多少武林高人,他似水柔情的眼眸掳走了多少倾城佳丽,他利如刀刃的折扇击垮了多少被戴绿帽的壮汉……而且,他不仅出奇制胜,还很异想天开。 风靡武林的装束,永远是大侠装:长发飘飘,华袍佩剑,肃杀秋风中,樯橹灰飞烟灭。长安少年们,也同样喜欢追逐潮流。而经过长期忍耐,上官透终于受够了此等千篇一律,直接剔了个秃顶,还是会发光的。这闪亮亮明晃晃的脑袋逼得他狐朋狗友直竖拇指,吓得他父母险些发病,国师公子看破红尘剃头之事,一夜间传遍五湖四海。可上官透对这脑袋不仅十分满意,称自己脱发亦脱俗,还请京城名画师旋研朱墨,把这幅模样画了下来。 如今事隔多年,这幅精装光头图,也和他的风流一样,浩浩荡荡地流芳百世。 尽管上官透已表现得十分不羁,但重雪芝一直认为,这种千金大公子必定是宠柳娇花在深闺,乾坤日月皆京师,和她压根是两个世界的人。 次日,重火宫的人抵达英雄大会会场。是时青桂香羞烈,火枫烧红了天,四方辐辏,观者如市,都冲着一张大红擂台,中央龙飞凤舞地写着个“武”字。英雄大会的规矩是,所有参赛者都有资格向人挑战。挑战者只有一次机会,但被挑战者若是战败,还可以挑战除了打败他或她的任何人,按胜负排名。重雪芝带着五个护法、两个丫头走进会场,很快便已万众睢睢。 他们刚坐下,便看见一个少年正在和一名壮汉比武,壮汉步步逼退,少年打得躲躲藏藏。琉璃道:“这些年英雄大会比武制度改过以后,参加的人确实多,也稍微公平些。不过看上去没以前那么刺激,时间也拖得更长,看前面那个小子,武功这么臭还上去打,换做以往,恐怕都是高手角逐。” 穆远道:“你说的那个人,招式使得非常古怪,也不大灵光,但资质甚善。” 身后有人突然站起来,朝着琉璃大吼道:“敢这么说我们小师弟,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么!” 琉璃回头看看那人,冷笑一下,根本不屑答话。而身后那男子都站着,颙望台上正在比武的少年,挡了身后人的视线,纷纷遭到抱怨。最奇的是,这帮男子如此没教养,却打扮得跟妖精似的。朱砂道:“这是个什么门派,感觉真奇怪。” 穆远道:“玄天鸿灵观。每个人腰间都挂了毒葫芦。” “啊,对。”朱砂压低声音道,“听说这整个门派便是个男妃后宫,观主满非月是一个猥琐女子,心狠手辣,以毒制胜,养了一群小妖男,合着一起养毒物,放毒蛊。只要逮着机会,便会到处惹是生非,草菅人命。” 雪芝也凑过去,小声道:“这才是真正的邪教呢,怎么人家都把矛头都指到我们头上?” 海棠道:“重甄宫主在世时,我们还只是中立门派。宫主年少走火入魔杀人时也一样,人家只说重甄养出了个孽子。我们真正变成‘邪教’的起点,是从宫主武功震惊天下那一刻开始。少宫主,若你以后不够强,其实也是好事,重火宫便可以摘掉邪教的帽子。” 穆远道:“纵观整个鸿灵观,其实只满非月身手不俗,前天才落败于原双双,拿了第九。别的弟子武功都不上台面。跟这些人比武赢得很快,但要论胜败,恐怕不好斗。” 琉璃道:“听人说私斗赢了满非月的只有上官透,不知是真是假。” “应该没错。上官透有高人相助,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 “被你这般一说,好似天下处处有许由洗耳。” “别闹,认真跟你说呢,我猜是月上谷的二谷主。” “胡说,我听说月上二谷主好吃懒做,天天窝在谷里蹭饭吃,整个谷的人都恨不得赶他走,上官透却耐心至极,一直养着他……” 说到此处,台上发生一阵骚动,他们整齐往那看去。此刻,台上原本在比武的人消失了一个,倒下了一个。倒下那一个是华山弟子,原本占了优势,这会儿却躺在台子上,脸上长满五颜六色的泡,身体抽搐,看见此景,许多人都忍不住掩嘴欲吐。待主持人少林方丈上去查看,他已经断了气。 顷刻间,全场一片哗然。 连续六十年,英雄大会上都未有蓄意杀人的例子。很显然,玄天鸿灵观挑了个大梁子。但雪芝再一回头,发现那一帮妖男早没了影儿。华山掌门已经带着其余弟子杀出去,方丈当下按规定宣布,五十年内,玄天鸿灵观失去英雄大会的参赛资格。 当下如有弓绷在空气中,令氛围紧张不少。但一阵骚动过后,比武仍在继续。看着被抬下去的裹尸,琉璃咂嘴道:“真没看出来,那小孩武功这么菜,真铆起劲来,下手够狠。” 朱砂道:“跟满非月混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 重雪芝原本也很是惋惜,又有些害怕,但目光经过灵剑与雪燕人士时,停了一下。林奉紫被那尸体吓得不轻,缠着她爹的手臂撒娇,她周围的长辈和师兄妹都在哄她。她原本便是这个性,雪芝并不意外,但她眼中所能看到的,已不再是灵剑山庄庄主和其千金,而是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难受。朱砂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少宫主?” 雪芝一咬牙,拾起宝剑,倏地跳到台上。成百上千的双视线纷纷扫上来。 “重火宫重雪芝!”重雪芝向四周拱手,转向林奉紫,“请雪燕教林奉紫上台赐教!” 灵剑山庄新弟子都在问,台上那个少女英气风发,锦衣华靴,是个什么来头。奉紫则是舌桥不下。见雪芝不耐烦地跺脚,夏轻眉也禁不住道:“这姑娘性格真刚烈,奉紫,你还是小心点。” 奉紫抿了抿唇,接过鞭子,慢吞吞地磨上擂台,朝雪芝福了福身:“姐姐。” 重雪芝站得笔直,用剑锋指着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会场旁边依然有大片赌铺,这一场却少有人下注。两个女子都是新人,都是红粉青娥,也不知为何这样杠上了。一个大汉摸摸胡子,跟周围人老马识途地解释说,这根本不用猜,当然是为了男子。那个重火宫的妹子脸蛋特漂亮,却凶神恶煞,必然是被这温柔的灵剑千金抢了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众人一听这说法,豁然开朗。都纷纷学他的样子,意味深长地摸下巴。但是,这男子是谁呢?众人开始在会场上寻找青年才俊。无果。台上却已打起来。 雪芝很计较重火宫的名誉,一和人动手,开招便是混月剑。《混月剑法》和心法《九耀炎影》乃是重火宫弟子的招牌功夫。只要修炼一半,在江湖上都算是一等高手。这两本秘籍上手容易修炼难,把混月剑练到顶重九重的,近五十年只有七人,包括两位宫主、一位长老。活着又能使用的,只有砗磲、海棠、穆远三人。而活人里将两本秘籍都修炼至顶重的,只有穆远一人。这也是为何雪芝对穆远始终心存芥蒂,她知道穆远不论是勤奋还是资质,都在自己之上。若他有意造反,恐怕她小命难保。 现下雪芝混月剑修至七重,九耀炎影五重,已经把奉紫打到相当吃力。奉紫身法很快,反应也很及时,但雪燕教原本便是辅助灵剑山庄的教派,招式稳劲,但比起重火宫快而凌乱的剑法,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林奉紫躲来躲去,狼狈不堪。 肃清十月,胡风徘徊,负霜鸿雁飞至荆扬高空。兵器碰撞之声响冲入云层,连在苍穹中,都振出了回音。 最后,雪芝使出赤炎神功,击落了林奉紫的长鞭。 长鞭飞出的同时,鞭尾在林奉紫的颈项上划了一条长长的红痕。雪芝张大口,上前一步,却听到身后的方丈宣布:“重火宫重雪芝胜。” 林奉紫又冲重雪芝福了福身,捂着颈项,头也不回地下了擂台。看见她的背影,雪芝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是否有些太过冲动……她觉得情绪有些低落,准备下台调整小许,却见有人手持细长宝剑,跳上擂台,朝她一拱手:“请重火宫少宫主赐教。” 于是,开始预言的大汉,以及众多意味深长的人们,发现了事实的真相:那个桃花满满的男子,是夏轻眉。 第二章 缘起秋冥(上) 这回轮到了雪芝吃惊。白云秋风,草木黄落,随箫鼓鸣声起,眼前的少年的青白衣衫在风中猎猎抖动,他的面容精致秀美,是目前为止,台上英雄里最好看最年轻的一张。他身形偏瘦,青丝缠绵,唯独宝剑锐气四射,光寒影冷,诉说着主人坚定的意志。 雪芝与灵剑山庄的人不曾交手,夏轻眉的身手她也没底,令她很是不安。不过,当重雪芝不安之时,也是她的脾气天打雷鸣之时。只听见唰的一声响,她手中的利剑划破了空气。踏前两步,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她闪到夏轻眉面前,展开猛烈的攻击。起初,夏轻眉对她频繁的攻击招式还有些应接不暇,连退连守好几回合。很快恢复冷静后,他依然没有大肆出招,只是将剑背在身后,用右手两指和她交锋。这样近的距离,每次雪芝的剑都像会刺中他,但夏轻眉又总会在千钧一发的刹那躲开。 朱砂道:“夏轻眉在做什么?玩家家酒么?” 千金难开尊口的砗磲突然道:“大护法请下定夺。” 穆远道:“我上。” 朱砂道:“你们在说什么?” 海棠道:“赢了夏轻眉便撤退,千万不要恋战。” 穆远道:“好。” 朱砂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一场少宫主必输。姓夏的使了灵剑山庄的迎神指,这一招只能接招,不能出招,用以自保和试探敌方虚实,对付性格冲动的人来说,尤其好使,甚至可以在试探过后,一招击败对方。但对付性情冷静、武功比他强很多的人,则无能为力……”琉璃话还没说完,台上兵器当当响了两声,雪芝的剑以抛出美丽弧线,飞到四大护法面前。 方丈宣布:“灵剑山庄夏轻眉胜。” 几人一起看看那剑,无奈摇头。雪芝捂着发痛的右手,有些窘迫地走下台。夏轻眉也朝另一个擂台阶梯走去,向奉紫送上安心的眼神,眉儿弯弯地微笑。奉紫却始终摸着颈项上的鞭痕,并无半点喜悦之情。穆远拿出拭剑布,抽出雪芝的剑,利索地在上面一抹,正准备纵身跃上去,却发现已有人先发制人。 “在下想和夏公子比划比划。” 轻功好的人很多,但这人身法竟然比说话速度还快。雪芝甚至还没走到阶梯旁。 是时归雁高鸣,如泣如诉,响彻奉天的秋日苍冥。这眨眼的功夫,擂台中央却莫名多了个人。没人看清这人是如何上去的。于是,全场千名英雄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那踩着“武”中央的身影。是时,又有红枫凌乱,旋飞出漫天深红烈焰,无声飘落,熄灭在地,亦擦过那人白色的肩头。 雪芝愣了一下,才总算看清他的模样。 他身穿白斗篷,手持宝杖,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露出同样雪白的鼻尖。红叶是火,烧烫了冷寂的空气。江水的气息是迢迢香炉,将夏之余烟散播在奉天之城。鸿雁长啼之声,久久不绝,其声之凄冷绝美,哪怕是这全天下最高亢的笛子,也无法媲美。这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唯有这台上的身影,整个都是从水墨画中拎出来的。那丹青描绘的飘逸,可化云,可融烟,与天地万物都格格不入。 夏轻眉拱手,有些疑虑:“请问阁下姓名?” “这不重要。”那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雪芝,嘴角轻扬,“我是为这姑娘来的。” 在那么一段未知的时间里,看见他面容的人,别说是女子,哪怕是男子,心跳都漏了一拍。朱砂甚至双手捧心,睁大双眼颤声道:“这……这当真不是嚼蕊饮泉的凌霄天仙么……” 琉璃道:“朱砂,你的年龄……” “闭嘴!” 而雪芝已经被无形之力定住,只能微微张开口,感受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在喉间乱响。若不是因为他开口说话,她会以为,这人当真只是一幅画。 “公子大可不必在此怜香惜玉,这是英雄大会擂台。”夏轻眉想了想,笑道,“况且,不报姓名,这不符合大会标准。” 方丈道:“无妨,二位可以开始。” 华山派掌门对记录人道:“记一下,月上谷上官透。” “可是,那位公子没有……” “上官透上官透,不要管他,记下便是。”掌门擦擦汗,“这两个小子都太盛气凌人,让他们两败俱伤吧。” 雪燕教的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嘴上说着这样对师兄很过分,眼睛却扎在上官透身上,不曾离开。原双双更是兴奋得难以自拔:“我的透儿,终于昭君出塞了!” 上官透这身打扮颇是闻名于江湖,若换做冬天,他帽檐和斗篷边缘还有雪白绒毛,戴上帽子在风雪里走,确实会让人想起出塞的昭君。所以,除了因着国师父亲得来的外号“一品透”,上官透还有个外号,叫上官昭君。 夏轻眉武学直觉相当敏锐,意识到这一回对手并不好对付。他未再用迎神指,直接使出虚极七剑。这一招是灵剑山庄三大剑法之一,一直是他的杀手锏,也是得意招式。七剑当中,前六剑都是重复交替使用两种剑法,到最后一剑施与重击,一般很难不造成重创。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每一次攻击,上官透都会用手杖使出同样的招式,只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到最后一击时,上官透身形一侧,剑竟击了个空。然后,上官透手杖一横,架住他的剑,往上一提,剑锋便指住了夏轻眉自己的脖子。自始至终,他不曾主动出击。 上官透微微一笑:“还要继续么。” 夏轻眉眼睛眯了一下,却难得有一股子硬气,不肯出声。上官透也不勉强他,只松开宝杖道:“看你是灵剑山庄的,我不下重手。不过,如果因为喜欢一个女子,便这样不懂对别的女子怜香惜玉,那不算好男子。” 夏轻眉沉吟片刻,朝他一拱手:“原来是上官公子,久仰大名。多谢阁下赐教,夏某今日技不如人,愿意服输,但也请上官公子勿插手他人私事。” “夏公子可千万别多想,在下无龙阳之好,不过怜惜那位姑娘。”说罢,杖头指了指雪芝,他亦朝她看过来。 他肤色如雪,右眼外眼角下又有三个小小的红点,看上去像宝石之眼里落出了三滴血泪。枫叶扰乱了雪芝的视线,落了满江红,也令这三点朱砂虚虚实实,隔着飘舞的红团,她看见他正对自己浅浅笑着。当秋风渐起,他藏在帽檐下的黑发也随风抖动,轻擦着那张如画的面容。这样一个遗世而独立的年轻谪仙,居然会对暴躁如火的自己说出“怜惜”二字,不论如何都不像是真的。可是,她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无,垂下头去,心跳愈发无法控制,几乎破膛而出。这是怎么回事,前一日看见夏轻眉,她心中觉得他好看,只是别扭不肯承认。但是,此刻这种方寸大乱的感觉,这种才初次见面便感到心中酸涩的感觉,便像是小时候看见非常喜欢的东西,父亲却不给买一样。莫非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开什么玩笑! 而听见“龙阳之好”,夏轻眉已被上官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但又不愿再在这擂台上多待一刻,毕竟击败女子又被另一个男子教训,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他挥一挥袖子,跃下擂台。可他人还没落地,穆远已一跃而上,落在上官透面前。 上官透抬头,眼下的三点凝红也微微发亮:“足下是?” “重火宫穆远,请。”穆远朝上官透一拱手。 “在下不曾登记,挑战在下毫无意义。” 穆远道:“方才一战,上官公子出手相助,重火宫衔戢不知何谢。不过,也请上官公子接受挑战。” 谁都看得出来,上官透打败夏轻眉,夏轻眉受了内伤。现在再度挑战夏轻眉,重火宫会显得趁人之危。所以,穆远只有挑战上官透,来间接击败灵剑山庄。上官透道:“打败在下之后,足下便会退场,对么。” “是。” “我不接。” “若不接,上官公子便会失去大会资格。” “无妨,我本无意参加大会。重姑娘消了气,我的目的也已达到。告辞。” 语毕,上官透又一次千里一瞬,消失在会场。这一回,人们所能看见的踪迹,也只是那白色身影晃了一晃。穆远看看坐在人群中强装无事的夏轻眉,只得作罢。他一下来,朱砂便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追上去?” 穆远道:“他的武功底细并不显豁,若强留之反被击败,恐怕更无颜面。” 雪芝却一直在走神。方才,那人居然叫她“重姑娘”,也就是说,从她上台那一刻起,他就留意到了她,还记住了她的姓名…… 朱砂道:“得了吧,你对自己还没信心?你若是高调点,早已名满江湖。” 穆远道:“有损少宫主利益之事,哪怕只有一成可能,我也不会做。” 雪芝这才回过神来,狠狠拍了穆远的肩:“穆远哥,你太有义气,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来。”她说得神气活现,脑子里却只有那人的身影和笑容。真糟糕,她这是怎么了…… 穆远道:“少宫主不要这么说。宫主在世时,我便向他保证过,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少宫主和重火宫,万死不辞。” 朱砂叹了一口气,遗憾道:“大护法,老实说,我很想知道你和上官透谁的武功高。” “上官透?”雪芝忽然被雷劈了般挺直背脊,“谁是上官透?你是说,方才那人是上官透?” 穆远点点头:“对。他的虚极七剑最少修到了八重,那他必定在灵剑山庄待过。但是他击败夏轻眉的招式,又是月上谷的镜变杖法。杖头是浅蓝色宝石,很像冰块,应该是寒魄杖。是上官透无疑。” 朱砂道:“本来很好猜的,都被大护法说得很困难。” “何以见得?” 朱砂指指身后会场的入口。雪芝和穆远都一同朝那里看去,只见无数姑娘都离座,一拥而上,往上官透离去的方向赶去。此情此景,如此壮观,和方才上官透在台上那出尘如仙的样子,有天遥地远之差。琉璃禁不住摇头笑道:“难怪轻功这么好。” 雪芝却觉得天雷过后便是巨石陨落,砸在她的脑袋上。她就说,这人怎么会如此吸引她。这天果真是不会掉馅饼儿的。这人是上官透,她能不心动么?上官透是什么人,牡丹下死的多情君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他和无数女子吟赏烟霞,风流快活的事迹。这种情场老手,随便丢她个眼色儿,把她迷得七魂出窍简直是再正常不过,她居然还误以为,那是一见钟情,简直蠢蠢蠢,蠢透了! 之后雪芝又去参加了几场比武。拿了二十三名。大会历史上没有任一个女子可以在二十岁以前拿到这个名次,按道理说这应该是一种极度的荣耀,可她是重莲的女儿。流言蜚语很多,重雪芝想装作没有听到,但是心情还是忍不住烦躁。眼明的人都看出来,失去了重莲的重火宫元气大伤,穆远上阵,象征性地打了几场,便拒绝了原双双的挑战,拿了十六名。雪芝对原双双没有好感,还跟穆远抱怨了一阵子。 但穆远道:“有些不该得罪的人最好少惹,这会儿我们暂时让着他们。给我十年,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 雪芝笑道:“原来穆远哥是鲁仲连子再世。” 说是这样说,雪芝心中一直很困扰。她很信赖他,但她知道身为未来的宫主,她不能对任何人放一百颗心。当天晚上,雪芝特别低落。每次情绪低落,她都会夤夜跑出去练武。看着沈水波光潋滟,曲折胜过九回肠,她忽然想起儿时,二爹爹曾蹲在自己的身边,手把手地教她蹲马步、压腿、出拳。 “喝!”小小的她曾经眼带笑意,声音稚嫩,用不娴熟的、软软的左钩拳打在二爹爹的鼻子上。他气得捏她的脸,骂她笨蛋,不知道打草人反而打老爹。 往事已矣,白云亲舍。这一刻,她想念两位爹爹,但也在心中怨怼,为何他们会把这样大一个门派的重任,全部压在自己一人身上。 水面增澜,暗运吞舟,波光却有些刺眼。 “喝!” 皓月数圻,雪芝目光闪烁,咬牙挥剑,敏捷而狠劲地劈断了一个木桩。 不一会儿,桥后传来一阵拳打脚踢声,还有人不断闷哼的声音。雪芝闻声而去,看到一群人架着另一个人,作势要往河沿推。这一块儿会动手的,一般都不会只是什么小流氓小混混。穆远没跟着,雪芝武功再高也有些没底。正逡巡不前,忽然听到前面传来轰隆的惊响,声音大到让人头皮发麻。那个人和一块大石一起消失在河堤上。一帮人妖里妖气地大笑起来,离开客栈外延。雪芝赶紧跟上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河堤下还有一个台阶,而那块石头便在中间的台阶上,掉下去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躺在石头旁边一动不动。但不过多时,那个人便开始往台阶外爬。 雪芝忍不住道:“喂,喂,你在做什么?再爬你会掉下去。” 那人像没听到她的话,还在往前爬。爬到边缘时,他选择了掉下去。雪芝急忙上前一步,却没听到人落入河中的声音,只是那块大石稍微挪动了一些。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块石头上镶了一条长铁链,铁链绑着那个人的腰部,那人正在河水和台阶的中间悬着,摆来摆去。她这才看到,下面是平静无波的河流,一艘小纸船飘浮在台阶正下方,里面放了一个小药瓶。纸船顺着河水慢慢游走,而那人的手伸得长长的,想去捉那艘船。可惜距离太远,铁链的长度根本不够。 “你是不是要那瓶药?”雪芝问道。 那个人没有回话。也不知是什么人设的刑。这个人似乎中了毒,使不了力。但只要一够着那个药瓶,巨石便会掉入河中。到时,就算拿了药瓶,他也一命呜呼。雪芝二话不说跳入河中,拿了小船,又朝着那个人游去,浮上一些,把药瓶递给他,结果一看到那个人,吓得大叫一声——他的脸,竟然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泡,便像白天惨死的华山弟子一样。那人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药瓶飞入水中。 雪芝胆子还算大,急道:“你是不是被鸿灵观的人害了,神志不清?那个是解药啊。” 他指了指已经游走的小船。雪芝道:“你要那个船?” 他没说话。雪芝又游过去,把船拾过去,递给他。他二话不说把船吃掉。雪芝道:“你……你清醒一点,你吃的是纸,不是药。” ※※※※※※※※※※※※※※※※※※※※ 新版的月上目前暂定周三、周六更新,前期zu剧情变动不大, 谢谢17737768童鞋投的雷 :) 第二章 缘起秋冥(下) 他无视她说的话,闭上眼静静等待片刻。忽然,他脚下一蹬,跳上台阶。嗖嗖几声,他跃到台阶上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滴落液体在铁链上,用力一劈,铁链断了开来。他又嗖嗖几下蹿回岸边。雪芝浮上岸,跟在他后面:“你还好吧?” 其实还是会害怕见到他的脸。但那人一回头,脸上竟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便是字面上的意思。雪芝指着他,比刚才叫得还大声:“妖怪啊!无脸鬼!!”却听见那人不耐烦道:“你叫什么叫?真吵。”说话的瞬间,他的额心已经有东西渐渐皱起来。下一刻,脸上的皮肤居然在下陷,鼻尖冒出来。不过须臾,一张少年面孔出现在她面前。他鼻尖微翘,看上去有些姑娘气,但眼神坚毅又邪气,比寻常男孩更不羁些。这样一来,配上他头上的红羽绒,更是充满了鸿灵观的妖气。雪芝愕然道:“你是什么变的?” 少年道:“我不是什么变的。我犯了戒条,差点死,现在又活了,就这样。” 这才留意到他的腰间挂了一个小毒葫芦,雪芝立刻反应过来:“你就是白天在英雄大会上杀了人的鸿灵观弟子?” “是。” 雪芝后悔救了他,道:“既然他们都准备杀你,你回去也是死。杀人偿命的道理你懂?” “怎么可能死?”少年晃晃腰间的毒葫芦,“我回去以后,便可以换一个大的。观主还会赏我更多的毒蛊和毒液,之后我在鸿灵观里,可扬眉吐气。” “你在说什么?他们不是要杀你么?” 少年颇是自豪:“这是观里的规矩,只要破除了师兄设下的难题,并且不寻求帮忙,便可以和他交换葫芦,并且得到他的权力。” “你没有寻求别人的帮助?” 那人唤道:“你救了我,但你哪知眼睛看到我找你帮忙了?” 天下之大,奇葩层出不穷,这等恶叉白赖,她却是头一次遇到。跟鸿灵观的人果然无法沟通,雪芝转身便走。少年在她身后道:“不过,观主也说,有恩必报,是鸿灵观的道德底线。” 听到最后一句,雪芝哭笑不得,决定不和他闲扯,准备回客栈。但是没走出两步,手腕被人拉住,身子被扭过去,一个火辣辣的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下两不相欠。”少年露出非常天真纯洁的笑脸。 雪芝目瞪口呆——她的初吻又没了! 之所以称之为“又”没了,是因为她十二岁时,和穆远比武时不小心回头亲了他,但在她的定义中,有感情的吻才能叫初吻,所以她决定那一次不作数。而这一回,也不知是否年纪大了些,她受到刺激颇大,二话不说,一拳把少年击倒在地。少年捂脸,无辜道:“为何打我?” 雪芝气得满脸通红,举剑只想杀人灭口。然关键时刻,一颗迷雾弹掉在地上,她听见少年在雾中说道:“不喜欢这个,下次我换个方式报答你便是,后会有期,小美人!” 已至子时,金风微雨意深秋,云桥烟树,月满西楼。一抹奉天夜色,描摹出片影的江湖。雪芝无奈地回到客栈,原想回卧房倒头睡下,途径一艘画舸,看见一个人坐在舟头。她十分警惕,险些抽出武器,却发现那人是夏轻眉。他也正巧看见她,缓缓站起来道:“重姑娘。” 他换下了灵剑山庄的白衣黑腰带,亦不再戴皮制护腕,反是一身暗红便服,发冠金龙戏珠,气质清雅绝尘,不像习武之人,倒有几分儒意。客栈里兀自有壶碗碰撞声,嘈杂切切,让雪芝几次想开口回话,都未能如愿。夏轻眉倒是大方,见她停下,一跃而起,落在雪芝面前:“不知重姑娘是否还记得夏某,今日与姑娘在英雄大会上过招的夏轻眉。” 夏轻眉果然人如其貌,文雅懂礼法,雪芝心中对他多了几分好感:“自然记得。夏公子中宵在此月下泛舟,真有雅兴。” “其实……夏某一直在等重姑娘,却又觉得贸然打扰实在不便,便一人在此喝酒,不想天缘凑巧,在此遇到了姑娘……” “在等我?为何?” 晚风吹下,月落明窗纱,夏轻眉面露尴尬之色,泛着月光照不确切的粉色:“白日在大会上伤了重姑娘,是以心有愧疚。” “哈哈,原来是为这个。”雪芝摆摆手,“夏公子确实多虑。那是在擂台上比武,我怎可能往心里去。” 夏轻眉笑道:“重火宫的少宫主,果真名不虚传,恢廓大度。夏某想请姑娘小酌一杯,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没问题。请。”雪芝与夏轻眉一同回到客栈一楼。 一到晚上,武林豪杰参赛完毕,都在这此对饮高歌,雪芝和夏轻眉刚一进去,半数人都搁置酒觞,回头望着他们。重雪芝却不以为然,与夏轻眉在一个小圆桌旁坐下,要了一壶桑落酒道:“这桑落很正,是清香大曲。” “重姑娘懂酒?” 雪芝笑笑:“先君素喜品酒,不过跟他学了些皮毛。” “品酒自然好过嗜酒。不过,我曾听闻莲宫主酒量惊人,千杯不倒。” “那是传闻,他只是喝酒不上脸,你不去推他,他便看着正常得很。” “若是推了呢?” “就倒了。五个壮汉都抬他不起。” 她说得漫不经心,又一副小有嫌弃的样子,好似真在谈着某个怪癖多多的糟老头,而不是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夏轻眉禁不住笑出声来:“若不是听你亲口说,我还真不敢相信是事实。总感觉那么厉害的人物,酒量也是举世无双的才是。” “关于我爹的诸多传闻,不管好的坏的,除了武功,其余部分其实都言过其实。” “我相信莲宫主是美男子的传闻,应该并非传闻。”说到此处,夏轻眉望着她,双目中一片坦荡,“看重姑娘便知道。” 雪芝愣了愣,有些窘迫:“没、没有,我爹好看,我可不好看。” 二人又聊了许久,夜色愈发深沉。夏轻眉道:“不瞒你说,以前我对重火宫和重姑娘有不少误解,所以今天才会冲动,上台挑战。现在想来,似乎太过随波逐流。来,夏某敬你一杯。” 雪芝举卮,喝下去以后,才支支吾吾道:“对了,那个,林姑娘现在还好么?” “你是说奉紫?” “啊,嗯。” “她脖子上挂了点小伤,回去后一直跟庄主闹,说姐姐下手好狠,还蹭着庄主哭了半天,最后闹得庄主都受不了,说你这丫头这样下去怎么习武。你知道她怎么说?” “她说什么?” “她说姐姐以后可是重火宫宫主,会是厉害的女魔头,有姐姐保护便可以,她才不用练武呢。” 雪芝火气又上来了:“谁会是女魔头了!” 夏轻眉一脸认输的样子:“重姑娘息怒。” 雪芝面无表情道:“不过,说到林奉紫,我发现雪燕教和灵剑山庄的武学果然同出一脉,虽然雪燕教用的都是鞭子,但总体形变神不变,而且动作相当漂亮利落,有大家风范。” “要论动作漂亮利落,我倒是会想到月上谷的杖法。山庄里有很多弟子,都是为了一睹一品神月杖,而踊跃报名少林兵器谱大会。” 提到月上谷,雪芝与寻常人一样,首先想到了上官透:“上官透是这天下最年轻的门派之主了罢。” “是。上官公子冠名黑头公,难免轻狂。我们庄主说,此子非池中之物,再过些年,不是武林豪侠,便是一代魔头。” “难道这便是他被逐出灵剑山庄的原因?” “不,他被驱逐的原因没人知道。只是当初所有人都看到庄主动手打了他。有人说是他发现了大秘密,但也无确凿消息。” “原来如此,那先前你与他都不曾见面?” “是,但剑山庄太大,我和他师父不同,也不在一个院里。以往山庄有会议,或者有比武活动时,他又从不参加,都是单独行动,所以我们虽属同门,却是陌生人。” “真是个怪人……”雪芝喃喃道,“时间不早,我看我得回房,否则明日回归重火宫,路长而歧,难以早起。” “真对不住,我与重姑娘颇是投缘,一时兴起,不想忘了时间。”夏轻眉站起来,从腰间拿出一个红色剑穗,递给雪芝,“这是我的见面礼,望笑纳。” “啊,这样,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无妨,区区薄礼,不足挂齿。只是我与重姑娘一见如故,盼日后还有复见之日。” 重雪芝接过那剑穗,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夏轻眉理应与她年龄相仿,却比她要深谙人情世故得多。现下她也不知道长老们这样让她闭门习武,究竟是好是坏。 次日清旦,雪芝与所有人离开奉天,星夜赶回重火宫。是日秋色连天,碧空万里,行云径拥。黄叶灿金,零落如绫罗。小河盘绕山道而下,以明镜之姿,倒映满山重楼。入口处,重火宫弟子罗列成排,雪芝顶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听他们一个个唤了“见过少宫主”,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到山顶正殿。殿内,三四十个高等弟子站在两旁,四大长老坐在大殿尽头。大师父和新护法站在他们身后。雪芝刚一进去,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过来。她越往里面走,头越埋得厉害。宇文长老坐在宫主空位旁边的副座上,默默看着雪芝不说话。还是温孤长老最先开口:“少宫主,此行川途眇眇,登降千里,想是累了吧?” 雪芝头上冒出薄薄汗水:“不累。” 尉迟长老微笑道:“既然不累,那么,成绩应该颇为理想。” 望着尉迟长老的笑脸,雪芝心虚地握紧双拳,头埋得很低。周围人都知道她的名次,但任何人都未流露出情绪。最后,还是宇文长老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少宫主,你跟我来。” 他慢腾腾地杵着拐杖,走下台阶。随着时间推移,几个长老都更加年迈,宇文长老亦是愈发深不可测。雪芝跟着他走了一段,大概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不由停下脚步。前方的宇文长老也停下脚步,但是不回头。等她又走了一步,才继续往前。从尽头的侧门,穿过回廊,雪芝站在了重火宫历代宫主的灵堂中。灵堂宽广且高,香火寥寥,一片死寂,在里面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重重脚步回声。墙上挂满重火宫历任宫主的遗像丹青,丹青前摆着灵牌。其中不乏面容英气的女宫主,抑或是眼神冷峻的七旬臞仙。最后一张丹青上的男子最为年轻,雪芝看见父亲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容颜,心中即刻有重石压下。宇文长老的声音自迷雾香火中传来:“跪下。” 雪芝立刻跪下来。宇文长老双手压在拐杖头上,声音是一湾死水,倦怠又陈旧:“此处丹青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叱咤武林、纵横天下的霸者。重火宫之所以有今天,都是由这些人,你的祖先,用血与泪一点一点铸就的。而你,重雪芝,马上十七岁,却连重火宫的武学都尚未淹通。马上便要继承宫主之位,你竟英雄大会连前十都没进。” 雪芝感到无比羞耻,埋头不语。 “你怎么对得起重火宫,怎么对得起为这个武林世家付出一切的历任宫主?你说说,你怎么对得起他们?”宇文长老指着重莲的遗像,声音因愠怒发颤,“你怎么对得起他?” 雪芝双手紧紧抓着衣角,指尖苍白。 “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出来。”宇文长老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这一刻,面前的遗像变得很高。重雪芝心中百感交集,归咎下来,不过一个愧字。她知道自己远亚于父亲,亚于这灵堂内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传奇人物。但是,也没有人问过她,她想要什么。她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成为了一代豪杰的女儿;又不过是投了个坏胎,自小便成了孤儿。她是如此想念有家人的日子,想她也曾和林奉紫一样,被父亲当做掌上明珠,疼在心窝里。但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她只能正对遗像跪着,泪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雪芝本认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在宫内修习,不惹事端,便不会再令长老们失望。她却没想过,自己不去触霉头,霉头有时会自己触上来。半个月后,已近初冬,天亮得越来越晚,尉迟长老又一次被门外的舞剑声吵醒。他披着衣服往外走,一片灰蒙蒙中,一个身影正在练剑场中来回穿梭。剑光凛冽,俯仰之间,数块大石又被击碎。雪芝满头大汗,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着几个转身的动作,汗水旋转溅落。不过多时,只听见当的一声巨响,雪芝手中的长剑剑锋被劈成两段,打着转儿飞了出去。她这才停下动作,长叹一声,慢慢走到一旁,随地坐下。她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取下长剑上的剑穗,把已经断裂的剑扔到破剑堆中。之后,她从武器架上取下另一把剑,把剑穗挂在上面。尉迟长老带着欣慰的笑意,踱步过去:“剑都不要,还要剑穗做什么?” 雪芝回过头,愕然道:“长老?啊,哦,这个剑穗,呃,我很喜欢。” “真的么。” “是,有剑穗,舞剑才帅气……”说到这,发现尉迟长老一直在看那个剑穗,她又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尉迟长老抬头,微微一笑:“没什么,你好好练。” 午时过后,雪芝倒在碧滋闺草上,再无力站起来。大师父和穆远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她。朱砂蹲下来,戳戳雪芝的肚子,叹道:“少宫主,吃太多了。” “我肚子好难受。”雪芝试图撑起身子,但挺了一次,失败。再挺一次,再失败。大师父实在看不过去,抓住她的手,把她硬拉起来:“你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要急于求成。现在穆远教你,你光看便可以。” 穆远背对着雪芝,站得笔直。然后横臂劈剑,剑锋急速颤抖,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然后便是抬腿,踢腿,收剑,再刺,再收,接着一个翻身,回马剑……都说习武便像绘画。无论画得再好的人,都无法将画画得跟原物一样,只能趋于完全一样。穆远不愧是穆远,只要是重火宫的招式,他都能做到几近完美,挑不出毛病。他现在示范的是混月剑第八重。便是因为舞得极好,雪芝觉得更加气馁,轻声道:“穆远哥这么厉害,我是不行的吧……” 穆远舞完剑停下来,蹲在重雪芝面前道:“少宫主,你要做得比我好。” 雪芝断然道:“那不可能。” 朱砂和大师父差点异口同声说“是啊”,还好忍住。朱砂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唉,宇文长老真是太过严苛。不过没办法,他可是你爹爹的师傅。若他不是那么老,亲手教你,估计你早就……怎么了?少宫主你眼睛疼?穆远,为何捂着头?” “少宫主,我有事想要问你。”宇文长老的声音从朱砂身后传来。 朱砂被利剑刺中脑门般,猛地站直了身子,背上一片阴凉。雪芝慢慢站起来:“长老……什么事?” 宇文长老看看穆远手中的剑,朝他伸手。穆远把剑递过去。他提起剑穗,看着雪芝:“少宫主,这剑穗你是从哪里得的?” “……买的。” “在何处买的?” “在……奉天。” “你在奉天买了灵剑山庄的东西?” 雪芝的脸很快红了,只好看着别处不说话。宇文长老道:“少宫主交友,我们不便插手。但希望少宫主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收别人礼物时,你代表的是重火宫,而不仅仅是重雪芝。” 雪芝忍了许久,才把反驳的冲动压了下去,只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再说话。就在这时,一个弟子匆忙赶来:“少宫主,长老,雪燕教教主求见。” 雪芝心中一凉,道:“你让她在山下等我。” “不。”宇文长老打断道,“请她上来。” 原双双进入正殿时,跟以往的来访者截然不同,背脊笔直,毫无惧意。这一回,她身边还是跟着很多女弟子,不过奉紫不在。一看见硬着头皮进门的雪芝,及神色凝重的宇文长老,原双双眉开眼笑道:“原来重火宫还有长辈,我还以为只剩了雪芝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 宇文长老道:“少宫主虽然年轻,但已不是孩子。原教主有话不妨直说。” 这时,很多重火宫的弟子也都偷偷放下手中的事,围过来看。原双双道:“其实不过是丢一枚绣花针的小事,不想惊动长老。雪芝年纪还小,会犯点错,也无可厚非。” 宇文长老俨然看着原双双,不接话。雪芝道:“请不要拐弯抹角,要说直说。” “是这样,我听说夏轻眉那孩子送了雪芝一份薄礼……” “夏轻眉?”宇文长老蹙眉道,“恕老夫贫薄,可是灵剑山庄的第十二代九弟子?” “长老果然有百龙之智,就是他。” 雪芝打断道:“他送我什么东西,不要你来多事。” “唉,芝儿,你听我把话说完。”原双双越叫越亲昵,看着雪芝的模样,便像在看自己女儿,“关于你跟你夏哥哥的流言,现已传遍江湖,我当然相信你俩不会小小年纪就……但是,女儿家名节重要,被人这样说,到底不好。” ※※※※※※※※※※※※※※※※※※※※ 东张西望兔童鞋说:“新修的第一章和过去改动好大,文笔进步了,文字风格也变了。” 谢谢肯定,距离初版月上已经过去七年,19岁和26岁的文字差别应该还是挺大的,对故事和人物的理解也不一样了很多呢。:) 杯杯开心101童鞋说:“真的喜欢你的黑色高跟鞋,我一直认为这是经典,你的这篇文里我最爱的也是穆远,希望能写的很好” 穆远后期变动非常大,所以可能乃要做好心理准备。他更重要了,但也更坏了t_t……好事是,结局比以前好。 (作者你剧透这么多真的好吗= =) 第三章 重逢洛阳(上) 宇文长老蹙眉不语。雪芝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和他就坐下来喝了点酒,聊几句话,一个时辰都不到……你,你再乱说话……” 原双双叹道:“唉,芝儿,我这是为你好。你大概不知道,你夏哥哥很多年前便跟我们奉紫提过亲,只是奉紫还小,我们这些长辈,都不同意他们成亲。不过,再过两年便不一样,你夏哥哥虽然被夸成柳下惠,但遇到你这样的小美人儿,又是对他有意的,难免也会糊涂一下……” 原双双说了什么,雪芝都没听进去。她只听见,原来夏轻眉和林奉紫通家休好,已指腹裁襟。难怪夏轻眉会这样了解奉紫,她还以为……他对自己有好感,希望自己能多靠近他们的生活。顿时心中说不出的委屈,雪芝不悦道:“大娘麻烦请你噤声。我和夏轻眉不过点头之交,请勿危言耸听。” “瞧瞧这话说的,芝儿,我是好心提醒你,可不想好心做了驴肝肺。说真的,你是个美人胚子,以你的出身和性格,你夏哥哥大概不会和你来认真的。还是和那些与你相配的人在一起吧,像什么青鲨帮帮主呀,玄天鸿灵观弟子呀,银鞭门,金门岛什么的,想娶你的,还少了?” “我要杀了你——”雪芝勃然大怒,抽剑冲上去,却被宇文长老一根拐杖拦住。宇文长老依然毫无笑意,看向原双双:“原教主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么,请回罢。” 原双双气愤了片刻,又微笑道:“也是,奉紫还等着我给她带洛阳的花簪呢。唉,这姑娘也是,如此柔弱,偏生爱把自己弄得跟粉儿玉儿调出来似的,害那些山里野生的女娃娃捻酸得要死。追她的男子太多,还都是名门正派来的大少爷贵公子哥儿,我真替轻眉那孩子担心啊……” 她这些话像是说给身边人听的,但又说得格外大声,雪芝想不听都不行。终于原双双走远。只剩下雪芝,宇文长老,还有一堆旁偷听又散掉的重火宫弟子。雪芝气喘吁吁道:“宇文长老,您不是也说了么,我代表的是重火宫,您怎能让这泼妇欺负我恁久?” “杀了原双双,灵剑山庄以及背后的诸多门派,你惹得起么?你当这还是过去的重火宫么。”宇文长老看上去异常冷静,“现在的少宫主没本事,则莫怪他人欺上头来。从明天开始,少宫主不得踏出重火宫半步,直到混月剑修至第九重。” “可是,过了年,兵器谱大会我必须得去。在那之前,我没法修炼到第十重。” “兵器谱让穆远代你去,你不用去。” “我是少宫主,我必须得去。” 宇文长老沉思许久道:“夏轻眉会去参加兵器谱大会,是么。” “我不是为了他去!那个原双双说的话长老也相信么?我们只是朋友!” “现在你会钟情于他,是因为他打败了你,而你太弱。等你混月剑练到第十重,再回去看,你是否还会喜欢他。” 雪芝双眼发红:“喜欢别人不是用剑法来衡量的,你们不能这样操纵我!” “明天开始,少宫主便开始禁足。话便说到这,少宫主请继续练剑吧。”扔下这句话,宇文长老转身离开。 这段时间,雪芝只要再看见剑这玩意儿,都像看见饭碗里掉了只苍蝇。被宇文长老如此一逼,她更是不愿再忍。当天晚上,她便背着包裹,从重火宫逃出来。 这是第一次不经允许私自离开,不曾独自行走江湖,刚一离开重火境,她发现有很多必备物品未带。不过,银子绝对够用。背着满包裹元宝的雪芝,看着重火境外面的辽阔世界,突然感到无比迷茫。这时候去找谁比较好呢? 爹爹素来曲高和寡,和他有关系的不是属下,便是同盟;和二爹爹关系好的门派,大至屹立江南的天下第一山庄灵剑山庄,小至峨嵋山脚的南客庐;认识的人,那更是从正气浩然的大侠,到京城首富,到名铁匠老韦,到三流门派青鲨帮帮主,到洛阳头号妓院老鸨……二爹爹的身手和武功路数不足以叱咤武林,但从他总爱勾搭人。五湖四海皆亲友,说的便是她二爹。于是,她总算决定,要去找二爹爹最好的兄弟,京城首富司徒雪天。司徒叔叔是看着她长大的,还吃过她不少嘴巴子,若她还要认个三爹爹,那他是不二人选。而且,从重火宫到长安,路程不算太远,但去长安,必定会路过洛阳。所以,雪芝第一站定在了洛阳。 都说九域中都,长安集权,洛阳集钱,这话绝对不假。富商都爱在长安定居,却会去洛阳做买卖。洛阳城别名是元宝城,可当真不负了这头衔:满目红楼碧瓦橙灯笼,蓝天蓝瓶蓝布伞。满城楼宇整齐划一,石板小巷,精致人家。光闪闪市列珠玑,宽绰绰户盈罗绮,便是行讨的乞丐,都掂着几块银锭子,鲜见被褐屡空者。武林人士去长安,一般是冲着武馆、兵器行、最大的当铺钱号,或者茶楼中的议会。但凡去洛阳之人,无论是否身怀绝技,是男子,都会去一趟花满楼、烟馆以及赌场;是女子,都一定会去福家布坊。福家布坊是个正宗的连锁店,九州境内,哪怕在无名小墟曲,都定有分店。布坊总店在洛阳,店铺修得成了个宫殿,让人无法忽略。雪芝表面粗枝大叶,私底下却还是个花姑娘,到了洛阳,她没禁住福家布坊的诱惑,溜达过去瞅了一眼。 布坊生意比她想象的红火得多。雕梁画栋上,大黄四角灯笼高挂,每个灯笼上都题了“福”字。灯笼下,车马川流不息,顾客骆绎不绝,姑娘占了九成。洛阳佳人名不虚传,并非倾国倾城之色,却都锦衣玉食。雪芝看了看自己还没脱掉的练剑服,越发觉得别扭。扭扭捏捏地进去,发现这里的姑娘和外面的不大一样,说话不大声,但重音都特强,姐姐妹妹叫得动听,互相夸赞的词儿也是格外多。笑起来,还都叫一个销魂蚀骨。跟她们比起来,雪芝觉得自己就是个胡打海摔的熊孩子。她听见两个布坊丫鬟悄悄道: “小少爷回来了果然就是不一样,今天人比以往多了两倍。” “是啊,今天在场的不少人,平时不都是挽着袖子跟我们叫板儿杀价么,今天出手都特阔气,聊够了,随手选一块布,问都不问价直接付帐。” 雪芝回头看那两个丫鬟一眼。那俩人和雪芝对望一眼,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对视一下,都笑了。雪芝被她们弄得更加无地自容。她的衣服虽不花哨,好歹干净整洁,怎么这俩人是看到了叫花子?她默默放下手中的布料,灰溜溜地出了布坊。刚出门去,后方便传来喧哗声。回头看一眼,女子都蜂拥而上,将什么包围得水泄不通,她也没兴趣知道,直奔武器铺。 看来看去,还是这种地方最适合自己。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听上去也是格外亲切。武器铺里几乎都是男子,一见个小丫头进来,都难免感到好奇。这里主要卖剑、刀、枪、鞭,一面墙上挂着数排各式各样的剑,雪芝伸手依次掂了掂,发现都还是中上品,质量均等,价格却都高得惊人,没一把低于一百两。想起琉璃很擅长铸剑,他随便做一把,都能比这里的好上很多,早知道劝他不要当什么护法,来这里卖剑都发了。 这时,老板刚挂好一把新刀,便看到了雪芝,朝她挥挥手:“喂喂喂,小姑娘,这不是你来玩的地方,赶快回家吧。” 雪芝道:“我是来这里挑剑的。” 老板一脸嘲意:“你还懂剑?” 雪芝随便取了一把取名为“青虹”的剑,掂了掂道:“这一把头重脚轻,易损且不好掌控。”又取了一名为“雪狮”的刀:“刀身很窄,属于轻刀,但刀本身重量太大,优点全被埋没。里面不要灌铅,恐怕要好得多。”再取一把“狂风”鞭:“我小时只学过一点鞭法,但与不少会鞭的人交过手。这鞭虽看去精美,但鞭把的比例失调——”话还没说完,手中的鞭子便被老板夺走。旁人看着他们,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买不起便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本店不欢迎你!” “我确实没打算买。你们家的武器都只是好看,又配上了个有嚎头的名字而已。” 雪芝转身便走。那老板的火气却上来了:“砸了我们场子便想走人?我看你这黄毛小丫头,不知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没听过我卓大爷的名字!来人!” 话音刚落,几个大汉冲出来。雪芝的火气也来了,利索地抽出身后背的剑:“我看你也没听过姑奶奶重雪芝的名字!” 老板大笑起来:“你是重雪芝?哈哈哈哈,那老子便是重莲要你的命!给我上!” 几个大汉抽出宝刀,向雪芝砍去。雪芝使出穆远才教的混月剑第八重。虽然不太熟练,效果还不如使第七重,但用来唬唬人是小菜一碟,几下把他们的刀子挑飞。那刀锋正巧插在卓老板面前,噌噌闪着光,还晃悠悠扇风作响。卓老板吓了个半死,颤声道:“你,你有本事便不要跑,给我等着……” 雪芝歪着头,手中把玩着剑穗:“姑奶奶等着。” 见卓老板往里间跑去,雪芝哼笑一声,又转过去看那些兵器。其实谁都知道,大都市的东西都是价钱高质量中庸,外型才是正道。她有些后悔,不该和那老板起冲突。但在场的人都看着,这时候走,岂非给重火宫丢人?正逡巡时,一只手从她旁边的墙上取下“青虹剑”。雪芝原只瞥了一下这把剑,但一看到那只手,稍有片刻出神:手指白皙修长,形状极美,却不似黉门书生之手那般弱不禁风,骨节凌厉,十分有力。她禁不住回头看人。 “这剑确实不值这个价。”旁边的人说道,“姑娘说得没错。” “是,是啊。”雪芝发现自己扭头看到的,不过是他胸前的锦绣衣襟,这才转移视线,抬头看着他,“……方才我已……” 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姑娘可是习剑之人?” 雪芝的嘴唇张开,便似一枚樱桃亦张开了口,一双眼睛望着他,荡漾着水光。武器铺外有吆喝声,书写洛阳十里春风的热闹。刹那间,韶光满堂,如云漏月,眼前的公子却与这满城喧嚣毫无关系,好似秋梦冷烟绘制的仙,不应住在繁城中,而应来自蟾宫上。见她久久凝视自己,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不想在洛阳也可以看到重火宫的人。姑娘的混月剑练得很好。” “没、没事。” 雪芝发誓,方才那一刹那,她的心停止跳动过,之后又砰砰加速跳了起来,一直没停过。这人真是凡人么,黑发如碳,白肤如雪,气质如此清高出尘,声音却如此温柔,传入她的耳中,便似沸水灌入,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雪芝侧过头去,对着墙壁摇摇脑袋:“哪里哪里……”她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会如此混乱。想先前在英雄大会,当她看见上官透,也是…… 此时,卓老板再次出现。这一回他身边跟的人,不再是普通的粗汉,而是几个穿了华山派服饰的弟子。 “便是那个女娃娃在砸我场子……上,上官公子?”卓老板盯着重雪芝身后,愕然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华山派弟子也朝那公子拱手道:“见过上官公子。” 上官公子笑道:“卓老板,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托公子的福,甚善甚善。” 上官公子撑开折扇,轻轻摇了摇:“你这里生意越来越红火,武器也是越做越精良。” “不敢当,不敢当。上官公子难得来一次,也赏脸给小的,进去喝口茶。” “不了,我还有事要和这位姑娘谈,改日再会。” 雪芝问道:“你认识我?” 上官这姓不常见,碰巧雪芝又想到了上官透那个表里不一的花蝴蝶……慢着,上官透?雪芝猛地抬头,才发现这人真是上官透!虽然换上了香扇锦衣,眼下的红色印记还在,顿时目瞪口呆。是了,上官透的外公是洛阳第一布商,那么方才布坊里提到的小少爷,应该便是…… “哈,上官昭君!”雪芝打头一回觉得猜对人的身份如此有趣,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出了上官透最讨厌的绰号。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那么一会儿,然后唰唰看向上官透。上官透摇扇子的手停了停,旋即笑道:“在下复姓上官,单名透。承蒙姑娘夸奖,不过在下受不起那个名字。” “为何受不起?我觉得很好听,况且你穿上白斗篷的样子,真的很像昭君美人!” 察觉到周围人都在忍笑,上官透收了扇子,指指门口:“姑娘,我们出去说。” 俩人一出去,便有人低声道:“这下那姑娘惨了,从来没人敢真正当着上官透叫他上官昭君。” “不会,他是瞧上了那小女娃娃。” 卓老板擦擦汗,嘴角挂上一个阴恻恻的笑,伸出三根指头,“我敢保证,这重雪芝不出这么多天,便会入网。” “哇,卓老板,您怎么会知道?” 卓老板邪笑道:“且听我娓娓道来……” 走出兵器铺,上官透转身道:“看姑娘不像洛阳人,可是来此游玩?” “嗯,我是登封的。” “可是在重火境附近长大?” 她摇摇头道:“是在重火宫里长大的。上官公子是洛阳人吗?” “在下长安人士,洛阳是母亲的娘家。” 其实上官透闻名于江湖,这些答案她早已知道,而且,他们不过客套寒暄,他也始终彬彬有礼,但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私底下却早已方寸大乱。不论是面容,身材,声音,说话方式,甚至连眼角弯起的弧度……这上官透的任何方面,都令她瞬间倾心。她反复告诉自己,因为他是标准的朱门贵公子,年轻俊俏,惯戏花丛,才会让她昏了头。她故作镇定道:“那公子回来是为了见家人?” 与此同时,卓老板摸摸墙上的剑:“上官透喜欢打听对方的背景,但凡黑道、仇家、好人家的闺秀,一律上黑名单。如此说来,他还算有点良心。” “老爷子才过七十大寿,今番回来是为向他祝寿。不过,很快便会离开。”上官透微笑道,“还未请教姑娘贵姓芳名。” 雪芝道:“我叫林羽芝。” “姑娘方才果然是报了假名。” “你为何不相信我是重雪芝?” 上官透顿了顿:“林姑娘使用的混月剑很娴熟,却并未炉火纯青。” 这回轮到雪芝郁结。这上官昭君居然这么说自己。不过,按一般人的印象,都会觉得重火宫的少宫主重雪芝,早能把混月剑倒过来使。这样也好,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会惹来不少麻烦。雪芝笑道:“上官公子果然慧眼识人。” “不过,林姑娘身手非凡,习武时间应该不短了才是。” “从会走路起,便会拿剑。” 与此同时,卓老板转身,抽出武器:“倘若是从小习武的女子,那更合其意。因为行走江湖女子,保持女身者不多,且个性直率,不会哭哭啼啼。”说罢他举剑,剑光四射:“而且,够悍,够坚韧,在床上也够辣!” 上官透嘴角勾起,声音也更加温柔了些:“那,林姑娘一定受过不少伤,恐怕要令许多男子心碎。” 雪芝摆摆手:“不会不会。我没什么人喜欢。” “没有人喜欢?”上官透刻意停了一下,望着她笑盈盈道,“不信。” “真不骗你。” “倘若有人对姑娘有意,姑娘可会考虑?” “那要看是什么人。” 卓老板舞剑,剑唰唰唰唰响了几声:“若这姑娘不幸是个反应迟钝的,那该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卓老板忽然手腕一震,剑锋摇摆,光芒刺目:“别忘了,上官透是风度翩翩的美君子,他身材高挑、有神人之姿,瞧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真乃通杀少女少妇之本钱!只叹他外表脱俗,内里却黑成一团焦炭!” 上官透走近了一些,看着雪芝,低声道:“林姑娘可是来此地为宫里办事的?” 雪芝原本便需微微抬头才能跟他对话,这下更觉得很局促不安:“呃,不,不是……我打算过两天去长安。” 卓老板剑锋依然直直地指着前方:“此时,若姑娘略显羞赧,他便会问——” 上官透道:“那这几天,姑娘打算在何处歇宿?” 卓老板眼睛眯起来:“倘若姑娘说不知道。那么,肥鱼到手,他会做什么呢?”卓老板砍断一把椅子:“——当晚便吃掉!” 雪芝道:“当然是客栈呀。” “是洛阳客栈么?” “嗯。” 卓老板道:“倘若姑娘的答案是‘不知道’以外的内容,他会很高兴,因为这个猎物有挑战性。到时候,他会说什么呢?!” 上官透笑道:“常言道醉扬州寻杜牧之,梦洛阳游历软红。姑娘初来乍到,对洛阳应该了解不多,若明日有空,请容许在下带姑娘在洛阳一游。” “好啊!我刚好想去你家的布坊看看,你要帮我要折扣哦。” “那是自然。那在下先送姑娘回客栈。” 卓老板忽然停住,面色凝重。旁边的人正听得津津有味:“接下来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明天光临本铺。”卓老板放下武器,开始收拾铺子,“打烊了。” 上官透与重雪芝一路聊天回去,至客栈时,已是黄昏时分。雪芝回头看了看客栈牌匾,掉过头看向他,一脸明媚灿烂:“上官公子花名满天下,我原以为你轻佻浪荡,却没想到是这样和善有趣,看来江湖上的坏事,多半是以讹传讹。”此时,清风若水,红霞满天,她的双颊也被照得红彤彤。她朝他深深作了个揖,巧笑道:“多谢上官公子!” 上官透怔了怔,回礼道:“林姑娘太多礼。” 目送雪芝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一辆骖架驶来,一个少年探出颗脑袋:“公子,夫人请你早些回去,派我们来接您。” 上官透嗯了一声,提起袍子,上了骖架。两骖如舞,疾驰而走,飞奔在千丈夜色之中。晚风扬起绮幕,亦扬起上官透两鬓的黑发。他旋着手中的折扇,望着窗外的街景,五色灯火渐次照在他的睫毛上。那少年是他的贴身随从,见他心事重重,一反往日得手前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由小声道:“公子,今天这妹子可是说话得罪您啦?” “不是。” 其实想想也不大可能,他从未见过公子动怒。但见上官透不肯回答,他也不便多问。过了良久,上官透一直在望着窗外出神,还自言自语道:“我定是太想见雪芝。现在随便看见个小丫头,都觉得很像她。” 第三章 重逢洛阳(下) “呃?”少年随从抓抓脑袋,“雪芝是谁?” 但他又一次没能得到公子的答案。而上官透自己也有迷惑,只是无法遏制地,满脑子都是这林姑娘的身影。他出入江湖多年,还是打头一回遇到此等情况。这是为何?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丫头。比他大十三岁的风尘尤物蛊娘子,都不曾令他意乱情迷过半分。这定然是他的错觉。他关上窗扇,闭眼靠在椅背上:“快些回去罢。” 前一日玩得太累,外加天气冷,进了被窝,便再不想出来,雪芝竟睡了一个轮。第二天起床,才猛然想起和上官透有约。也是同一时间,卓老板穿着棉袄挂上兵器,把大门打开。门外站了一帮来听说书的人,早已等得面如土色。 “失礼失礼,昨天晚上兴奋过度,起晚了。咱们继续。”卓老板走进铺子,从角落搬来一个椅子。 雪芝刚一拉开门,看见楼梯间站了两个侍从。这俩侍从是上官透派来的,一看到雪芝,便来鞠躬问好,请她在房中等待片刻,他们这便去通知上官透。此刻,卓老板道:“上官透行走江湖,素来喜欢独来独往,但在猎艳寻芳之时,这两个侍从,却变成了必用道具。这,又是为何故?” 不过多时,两个侍从通知雪芝,上官透在楼下等待。雪芝顶着黑眼圈下楼,看到神清气爽的上官透,只得连连道歉。上官透自然不会生气,只微笑道:“无妨,林姑娘身子要紧。我们走吧。” “阔气!”卓老板猛地回头,指着某一个无辜的顾客,激动得满脸横肉颤抖,“他要的便是阔气!他是国师和福家大小姐的儿子,怎能不阔气!让两个侍从等待,即添面子,也表现十足的真诚,更是让贫薄的姑娘摇摇欲坠!若不出意外,在客栈门外等待他们的将会是——” 上官透让开一步:“林姑娘请上马车。” 卓老板狠狠摇了几下手指,提高嗓门:“其实上官昭君最讨厌的便是马车!” 雪芝道:“要坐马车吗?” “不想坐?” 卓老板扯来一个板凳,重重堆在铺子中央的板凳上,再用力回头:“若这姑娘说不想坐,昭君姑娘会毫不犹豫爱上她!” “不想。坐马车会错过很多东西。” 上官透眼露喜色:“那我们走吧。林姑娘请先。” “虽然他的外号是上官昭君,但是人们更愿称他为‘上官摧昭君’。他是风流公子,谁都知道。被他看上的姑娘更清楚,对他定有防备。当然,他当然也清楚这个姑娘清楚他的事实,所以该当如何是好呢?”卓老板又拖了一个板凳,堆在第二个板凳上,又一次用力回头,“——反其道而行之!” 雪芝和上官透在洛阳城里走着,引来满街人侧目。上官透习惯了此种目光,折扇还摇得分外惬意,指了指一个六角楼:“那是古玩店。放在顶楼的东西均价值连城,所以林姑娘从这看看,那有三十多个人看守宝物。” 雪芝踮脚,睁大眼:“真的,楼都挤满了。” 卓老板再一次拖来一个板凳,再堆到原本的三个板凳上,再次用力回头:“真正伤人的鹰,不会轻易露出利爪!真正咬人的狗,不会在人前吠叫!真正的风流郎,不会在女子面前表现出他是个采花贼!相反,他会像一个温文儒雅不可一世的贵公子!这,便是笑里藏刀,反客为主!” “里面也有很多仿古青铜器、大唐陶俑、梅花玉,都是洛阳特产。其中,大唐陶俑,变化无穷,彩色斑斓,什么样的林姑娘都能在这此处找到。尤其是夔龙图纹,精致到让人惊叹,我每次回来,都会去买很多。” 雪芝吐吐舌头:“我只知道洛阳的杜康、牡丹还有刺绣。” “仿古青铜器、大唐陶俑、梅花玉,”卓老板双眼发红,横扫四方,“你猜他会送哪一样?” “梅……花玉?” “错!” 上官透轻笑出声:“那些都是大部分人对这里的印象。对了,你跟我来。”说罢往前面走去。雪芝连忙跟上去,见他停在一个小路摊旁边,拾起一个小哨子,回头道:“这是赵炳炎铜哨,是因赵炳炎得名的,原料是上好的黄铜和软木……”说完,对着哨口吹一下。 雪芝道:“音质真好。” “你吹吹看?” 雪芝接过铜哨,看看哨口,有些不自然地吹了一下:“真的很不错。” “他都不会送!”卓老板再次搬来板凳,身高已不够,只好吃力地踮脚,放在第四个板凳上,再用力回头,“赵炳炎铜哨是洛阳名产,但是是价位不高又最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送了这个,女子不可能拒绝,亦不会怀疑他的动机!他会让这女子觉得,他遇她如伶伦嶰谷遇玉竹,他欣赏她高洁常青之心性,把她当仙女来看待,永远不会想染指对方!” 上官透掏出银子,递给老板,又以扇柄指指:“我们再去前面看看。” 雪芝一边把玩着哨子,一边抬头看看上官透:“谢谢。” “不客气。” 俩人又一起逛过花市、酒馆、杂货店、墨宝店,雪芝越发觉得,上官透真是个好人,像照顾妹妹一样对待自己,外加长得好看,性格谦逊,实在让人无法不喜欢。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与他对视太久,否则便又会有些心猿意马。而上官透似乎也无意令她尴尬,只要二人视线交汇,他亦会转换自然地看向别处。就这样,天色渐渐暗下来。此刻,卓老板扶住摇摇欲坠的椅子,声音浑厚:“他会在天黑之前将她护送回家。美名曰——” “洛阳虽然治安不错,但天黑了还是不安全。我还是早些护送姑娘回去。” “这时姑娘会如何作想呢?传闻中的催花一品透不但不摧残自己,还如此体贴,希望自己早点回家!” 卓老板一口气蹲在地上,抱着头,“实际上,实际上,实际上——” 洛阳客栈门口,上官透忽而惋惜道:“今天能有幸与林姑娘出来一走,在下很是开心,只是,也忘了林姑娘买布之事。不知姑娘明日可还有空?” 卓老板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这女子已经对他有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好感,并且卸下了防备……” “嗯……”雪芝原本打算第二天启程,但不受控制地,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有的。” 卓老板轰的一声站起来,眼中布满血丝:“这个花心郎的杀手锏,其实,都在明天!!!” “那明天见。”上官透微笑着退去。 “卓老板,你堆那个椅子做什么?” “闭嘴!”卓老板恶狠狠吼道,环顾四周,气氛分外凝重。突然,他又开始收拾铺子:“打烊了,今天说书到此结束。” 雪芝睡得特别早,所以第三天起得也很早。但是开门之时,没有看到上官透或他的侍从,略有失望,拿了银子下楼用早膳。同一时间,武器铺也早早开了门,一张印有大字“卓”的小旗随着太阳冉冉升起。成群结队的人蜂拥而入,发现里面除了高高的四把椅子,空空如也。顾客们都略有失望,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上空传来了浑厚的声音:“各位早。” 雪芝用完早膳,但还是没有看到侍从的身影,正准备起身回房,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林姑娘早。” 这时,所有人抬头看去,卓老板左手拿金盾,右手拿金弓,腰别黄金剑,身穿冲天英雄金甲,背上吊着一根麻绳,缓缓从房梁上降落,最后高高地站在四把椅子上,稳了稳身子,居高临下地对顾客们道:“今天,我要揭露昭君姑娘的恶行。” 雪芝立刻回头。上官透正在她身后,朝她笑笑:“昨天没睡好,所以今天便自己来了,希望姑娘不要见怪。” “怎么了?” 卓老板因为身上挂的东西太多,没有前日灵活,只得呈垂直状举手,高声道:“从这一刻开始,昭君姑娘的清高温柔皮子便要一层层拨开,甜言蜜语飞出来!他会说什么?他会说什么呢?!” 一个大妈抬头看着卓老板,指了指他:“卓老板,你站那么高是为何啊?” 卓老板的声音在盔甲中嗡嗡回荡,因此更加浑厚:“女人爱听什么,他便说什么!!” “知道你明天便快离开洛阳,实在舍不得。今天一醒来,立刻来这里候着,希望早日看到林姑娘。” 雪芝只能干笑:“哈哈。” “走吧,我们先去布坊。” “为何昭君夫人要去布坊?”卓老板从背后的金质箭筒中抽出一把箭,架上弦,猛地拉出,金箭冲出,连续刺穿了二、三、四楼的地板,直飞向天际,“因为重雪芝打扮得再朴素,她,终究,是个姑娘。”说罢,伸出套了金制手套的手,指向福家布坊。 生意红火,没人杀价,没有泼妇,布销得快,布坊里的人这几天过得都很滋润。可惜的是,上官透一进去,几乎所有女子都不买布,围了上来,只有几个容貌出众的站在角落,一声不吭地选布。雪芝微微一怔,心想上官透果然风流,竟然招了这么多女人。 “这时,这姑娘会想什么呢——上官透怎么惹了这么多女人!”说罢,卓老板扔出金弓,又一次冲穿了房顶,所有人的目光跟着一起飞上去,又飞下来。 “实际不是这样!真正被昭君夫人摧残过的姑娘,不会再靠近他,因为,都伤了心,但是,依然深爱他!”卓老板的金手指又一次指向布坊,指在了不吭声的姑娘们头上。 上官透在忙,雪芝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地挑选布匹,没想到这一挑,便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后,上官透终于抽出空来,回到她的身边:“林姑娘果然好眼光,这块刺绣色彩秀丽,手工精致,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 “实际上官透最讨厌的,便是陪女子逛街和挑刺绣!!”金剑脱鞘,卓老板的眼睛和剑锋一起发射出耀眼金光,“如果这时,这个女子说她就要这块刺绣,买了便走,昭君夫人会永远爱她!” 雪芝看看手中的刺绣,又看看旁边的:“唔,两块都很好,再选选吧。” 卓老板金鸡独立,用剑指着天空:“只可惜,至今为止,让上官透永远爱着的女子,一个都没有!” 血洗福家布坊后,雪芝抱着一大堆布匹和精工刺绣拿去付帐,但她神采奕奕,看不出上官透实际精疲力尽,且想直接送她。雪芝坚持要自己付,但上官透比她更执古妆乔,也只得由着他。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软,雪芝觉得对上官透又亏欠一分,所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上官透牵了她的手,拉她到自己身边,她再紧张,也只好假装不知道。打包东西时,布坊丫鬟看看重雪芝道:“少爷,这拿得也太多了,都是送给这个姑娘的么?” 上官透搂住雪芝的肩,把她往怀里一带,笑得无比甜蜜:“我的东西便是芝儿的,随她。”语毕,闭了眼,在雪芝发间轻轻一吻。 这下可吃不消。雪芝猛地弹出来,脸倏地红到脖子跟,东西也不拿,直接冲出布坊。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啊,雪芝踢爆了路边的几个酒坛子——下次一定要自己付帐!不过多时,上官透也跟出来。他才走到雪芝身边,雪芝便回头,恶狠狠道:“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转身便走。 卓老板的钢盔上留有给胡须透气的孔,他一手高举黄金剑,一手挣扎着弯曲,摸着胡子:“姑娘家生气,往往不希望别人看到,而且,她们喜欢被男子追!他们的终点,必然是无人之处!” 雪芝在客栈门口停下来,来回踱步几次,跑到客栈后面的凉亭中。 “对不起,冒犯了姑娘。”上官透话是这么说的,但和雪芝的距离还是只近不远,“其实,我和林姑娘以前见过面,姑娘大概已不记得。” “我不知道。” “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你是为了给家里有个交代才那样做,罢了。”雪芝挥挥手,“我会去付银子。” “说了,我以前见过林姑娘。”上官透声音温柔得能融深冰,也靠得越来越近。 “很显然,姑娘是在找台阶下。但,昭君夫人会让这种升温的暧昧消失么!!!”卓老板猛地一扬手,黄金剑脱手而出,终于刺穿了一切阻碍,在楼顶冲出了一个大洞。 大妈道:“卓老板,这楼可是你自己修的……” “芝儿……”上官透忽然走上去,捉住雪芝的手,头微微一侧,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卓老板张开双臂,咆哮道:“‘你是我的’这句话,已经过时了!!” “我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给你,但你若点头,我便是你的。”上官透一手握紧雪芝的手,另一只手已经搂住她的腰,轻轻一勾,她倒在了他的怀中。 这时,卓老板神色凝重地蹲下来,把金盾往下挪,放在板凳底下,狠狠敲一下,金盾像龟壳一样黏在椅子下面,然后,一条短线从盾牌下方露出來。他慢慢直起身子,打个响指,一个小厮立刻消失在墙角,卓老板看着远方,目光肃穆:“我都说了,三天时间,这个女子定会变成肉鱼。若她回到房间,便要与少女时代的纯真芳华,道一声永别。” 雪芝赶回房间,刚推开房门,便看到房间里站了一个人。但这人不是上官透,而是穆远。 “昭君夫人会使出杀手锏,然后,今晚吃掉她!除非她是一个人——”卓老板话音刚落,消失的小厮便又跑出来,对着卓老板的金盾扔了一颗小火球。大家齐声道:“除非是谁?” “上官透早放过消息,有一个姑娘,他永远不会打她主意。”卓老板叉着腰,张狂地大笑着,“这个女子,便是重雪芝,啊哈哈哈哈!!” 群众安静下来。 穆远一转身看到雪芝,便道:“少宫主。” 上官透也刚好跟过来,听见这三个字,身体微微一震,道:“你真的是……重雪芝?” 火球引燃了短线,飞速烧上去,卓老板脐下三寸,气聚丹田,令浑厚的声音回响在钢盔中:“所以,以上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算我瞎编!”话音刚落,金盾爆炸,一个小盘托着卓老板和他的冲天英雄黄金甲,对着上面早已打好的巨洞,一冲而出。所有人仰望天空,看着化作小点的卓老板,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有人说道:“真不知道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 “看这架式,短期内卓老板回不来了。” ※※※※※※※※※※※※※※※※※※※※ 读者“芝麻核桃脆饼”说:“啊哈,我看见那披着狐裘的小美人就知道是谁啦?咦咦咦?新版里面上官透早就对芝儿芳心暗许了么这是?” 啊哈,都是新增的剧情。透儿童年蒙蔽阴影心灵受到冲击导致性格扭曲(……),就是因为芝儿和奉紫那段悲催往事……^_^ 读者“我喜欢穆远啊”说:“能多给穆远一点戏份吗,我不介意np哈哈哈” 穆远原版里他是死掉了,写得比较含蓄,新版没死,还略酷炫…… 第四章 驱逐境外(上) “没想到上官公子也在这里。” 穆远向上官透他拱了拱手。月夜之中,他和上官透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是刀锋切出的黑,一个是月色轻抹的白。俩人身上都散发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势,这小小的房间一时显得有些拥挤。上官透朝穆远回了个礼,便一直盯着雪芝。只是,先前的柔情蜜意都已烟消云散,他神色相当复杂:“失礼,开始并未相信重姑娘。” 雪芝没忘记发生在楼下的事,不敢正眼看他:“没事。” “我有事,先行告辞。” 上官透顿了顿又道,“重姑娘,我将归第数日。你若有事,可到长安太师府找我。” 被穆远逮了个正着,雪芝心情很乱,并未留意到上官透忽而改变的称谓,只点点头,目送他离去。接下来,雪芝抬头看看穆远,只见他一袭修身黑衣利落凌厉,宝剑高挂腰间,长剑垂至膝后,愈发显得腿劲瘦而长。穆远是不善言辞,亦不张扬,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但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样的站姿与身材,出手十拿九稳,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雪芝赌气地坐到桌旁,拨弄着干蜡烛的烛芯:“穆远哥来这里做什么?” 落梅风过,轻拂他光洁额前的刘海,他的双眼幽黑似夜,深不见底:“宫里出了一点事,我特地前来通知少宫主,请暂时不要回去。” 雪芝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出了什么事?” “要说的便只有这些。再隔几个月回来,说不定长老他们也已消气。”穆远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递给雪芝,“这些钱应该够少宫主撑一阵子,若有困难,随时捎笺与我。记得不要用真名,切勿提到有关你身份之事——” “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 “不必多问,不是大事,我会想办法处理。先行离开。”穆远走到门口,又低声说道,“对了,上官透这人……罢了,此事少宫主比我有分寸。” 雪芝还未来得及说话,穆远已拉开房门。而门外居然站着个人,把他们都惊至哑然。 “不是大事?”宇文长老一步步走进来,双手放在拐杖上,“《莲神九式》遭窃,还不是大事?” 百年来,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祗为莲翼。”这十六个字足以奠定重火宫在门派中的地位,也足以奠定武林至邪武功 “莲翼”的地位。“莲翼”由《莲神九式》与《芙蓉心经》两本秘籍组成,修其一重便可成一等高手,修其三重便是凤毛麟角,修其五重便可雄霸武林……只是,修此二邪功,需手刃至亲至爱,受到极大精神重创,突破内在极限,以追求身心合一的武学极限。《莲神九式》一直都在重火宫内,是重火宫的至宝,亦是重火宫的灾难。 顷刻间,断烟入屋,便是长久寂静。临冬晚风震得文窗绣户砰砰响,枯树折腰,画船抛躲。雪芝一脸不可置信:“这如何可能?《莲神九式》一直锁在重火宫最深处,加了那么多重机关,还有诸多人防守,怎可能……” “如何不可能?”宇文长老打断她,“在你出离这几天时间,我们出动半数人手出去找你,有人乘虚而入,守门弟子尸骨无存,《莲神九式》还在原处,但以前其有文字的一面是朝北放置,现在变成了朝南,显然已被人动过。即是说,这人已经盗走了秘籍内容。” “《莲神九式》原秘籍不是雕刻在琥珀上的么?不浸水看不到内容,这人又如何得知?而且,有时间去抄秘籍,为何不直接把整块琥珀都带走?” “那么大一块琥珀,你以为带在身上不易被人发现?”宇文长老有些愠怒,“重雪芝,你身为重火宫少宫主,却违反了重火宫门规,原应被废除武功,挑断手脚筋。但穆远签下契约,愿终生效忠重火宫,以代你受罚,这事便算了。” 雪芝看了一眼穆远,却见他还是坦然无事的模样,心中愧疚至极,上前一步:“我会回去。” 宇文长老半侧过头,面无表情:“你的所有衣物,我都让丫鬟放回了房间。”而后,他无视雪芝的见招,自行离开。 雪芝追出去一截,又倒回来,背脊发凉道:“穆远哥,宇文长老是什么意思?” 穆远欲言又止,看着别处,才缓缓道:“刑罚已经免除,但是你……不能再留在重火宫。” 重雪芝不相信。两天后,她硬着头皮,回到重火宫。不过这一回,不管谁看见她,都未再和她打招呼。再过几天便是春节,重火境内却凄寂荒凉,连落叶都不剩。从小便听说,重火宫过去有被逐出师门的宫主和少宫主,但她如何都不会料到,自己会是其中一个。她不相信。她没有回房,而是直接去了长老阁。得到应允进入阁中,她看见宇文长老坐在窗旁,抬头纹深烙面上。他眼睛一年比一年灰暗,已写满了撤瑟的色彩。雪芝知道,宇文长老也是十来岁便入了重火宫,跟随着当时的宫主,一直到她,已经是第四代。雪芝走过去,跪在地上。宇文长老依然靠在椅背上,翻看书卷,无动于衷。 “对不起,我错了。”雪芝大头一招认错如此干脆,头也埋得很低,“长老,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再也不离开重火宫,再也不会擅自和外人打交道。” 宇文长老头也没有抬:“现在再来说这些话,太迟。” “求您。”雪芝磕了个头,一直没有抬起来,“我从小在重火宫长大,这里便是我的家。离开这里我哪里也去不了。请念在雪芝年幼,再给雪芝一次机会。” 宇文长老的声音如枯叶扫地,唯剩沧桑:“你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的立场。重火宫不是避难所,也不是给小丫头玩闹的地方。其实,这并非你的错。要怪,只能怪重莲命不好,连个儿子都没有。雪芝,于私,我一直把你当孙女看,于公,这么多年难免要对你苛刻,其实一直矛盾,心中万般愧怍。因为我和一般的祖父没甚么不同,在我看来,女儿,生来便应当被疼爱……唉,不再赘言。你不是向来惭高鸟、愧游鱼么,从现在起,你已自由。” “不!”雪芝用力摇头,“我会把武功练好,现在便去修炼《莲神九式》,不一定能够超越爹爹,但是一定会变得很强,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宇文长老挥挥手:“不必多言。你爹就算活着,也不会希望你修这邪功。我已愧对重火宫,不能再愧对莲宫主。你收拾收拾,早点离开罢。” 雪芝在长老阁跪了一个晚上,宇文长老始终纹丝不动。她出去求其他长老,求师父,求诸多前辈,也毫无作用。甚至连仪式也无,她便这样成了外人。绝望之际,她回到房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离开。但刚打开门,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穆远、四大护法,以及一些弟子。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十分低落。雪芝还红着眼睛,却强挤出一脸笑:“都来给我送行了?” 朱砂忽然扑过来,紧紧抱住雪芝:“长老们都太过分了!少宫主年纪还这么小,怎能受得住武林中的千磨百折?” “不经风雨,怎谙世事?”雪芝拍拍她的肩,“以后大家要在哪里碰面,可不要装作不认识啊。” 海棠鼻子红红的:“自然不会。我们看着少宫主长大,不论辈份身份,你便像我们的亲生侄女一样,以后无论到哪里,我们都一定会照顾你。” 琉璃道:“其实说良心话,今番根本不是少宫主的错。但没办法,重火宫素来门规森严……少宫主,希望你入了江湖,多多磨练学习,不要入一些不三不四的门派。” 朱砂怒道:“到这时你还嘴贱!” 砗磲递给雪芝一个包裹:“一些药丸和暗器。” 雪芝收过那些东西:“多谢。” 穆远也递给递给雪芝一个包裹:“这里面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你带出去再拆开。” “谢谢穆远哥。” 对于穆远擅自签卖身契之事,雪芝觉得很不好受,但此时此刻她尚且自身难保,也说不出要报答穆远的话。而且,现在话说得好听,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笑着笑着,垂下头去,抹掉了眼泪。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默。最后,在大家的护送下,雪芝走出重火宫,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然而,到半山腰时,她还是忍不住在瑶雪池附近停下来。雪芝的名字,便是来自于“瑶雪池”和“天蚕灵芝”,据说爹爹为她取这名字,是希望她像瑶雪池般沉着冷静,又如天蚕灵芝般不畏严寒。可是,她却哪一样都没能做到。同时,重莲的坟墓也在此地。雪芝放下包裹,在那墓碑前跪下来。墓碑上题着龙飞凤舞的大字:慈父重莲之墓。 空气极冷,残叶被风卷起,毫无章法地在院中飞舞,落入池中,在碎冰水面上,荡下涟漪层层。这些年来,雪芝只要在宫内,便定会常来扫墓拔草,这一会儿,她又把坟旁的灰尘拂去,撕下衣料,蘸水把墓碑擦得发亮,轻声道:“爹爹,芝儿走了。云鹤固然有奇翼,飞至八表须臾归。待芝儿练好武功,扬名立万,定重回重火宫。”她重重地磕头三次,提着包裹,走下嵩山。 雪芝一直不敢回头。身旁的景色在不断变换,而身后高山巍峨,石壁险峻分裂天貌,便是披霄决汉的英雄,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屹立不动。 在山脚福德客栈住下,雪芝打开穆远给的包裹,里面装满了书,都是重火宫的秘籍:《九耀炎影》、《混月剑法》、《浴火回元》、《天启神龙爪》、《日落火焰剑》、《赤炎神功》、《红云诀》……几乎重火宫的重要秘籍都在其中。她才后悔以前没把武功学好,以后都没了机会。从小到大,面对这堆曾被她称为废纸破书的秘籍,她头一次有了如获至宝的感觉。把秘籍全部整理好,她又看到一封信。拆开一看,雄浑超逸的一行字出现在她眼前: 少宫主,请先在福德客栈将息数日,待事务毕,便来会和。 果然穆远哥是最关心自己的人。雪芝微微一笑,一时感动得差点再度坠下泪来。她把东西都收好,准备洗漱上床就寝。但她刚一转过身,余光瞥见窗外蒙灰中,有黑影闪过,当下不敢动弹,静观其变。隔了很久,她猛地拉开窗户,门外却除了枯树林,什么人都没有。 雪芝长长呼了一口气,关上窗,却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她立刻回头,看到身后一个黑衣蒙面人,惊叫一声。 但已来不及迎战。这人动作太快,快到她完全没有余地还手。那人迅速点了雪芝的穴,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捂住雪芝的鼻口,朝她颈项刺去。雪芝皱眉,又叫不出声,几乎被吓晕厥过去。但匕首刺到她脖子时,忽而停下。那人眼睛一转,警觉回头。雪芝看到他眼角有几根鱼尾纹,应是个老者。然后,一高一矮两个的身影蹿出来。矮者跟黑衣人打了起来,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面孔,只听见乒乒乓乓几声,一只小手伶俐而狠劲地戳了数个空,在柜子上戳出几个洞。高者是个少年,身材略微瘦削,青衣轻便,散发,头发右侧混着紫缎编的几根小辫子。他背对着雪芝,手中把玩着什么,站在旁边,倒是悠闲。这时,墙上的几个洞边缘都染上液体,被腐蚀伤口般扩散。黑衣人也格外谨慎,出手处处不留情,招招有杀人灭口之势。这时,少年欢快地抬头道:“好了!” 矮者发出女童般娇憨的声音:“动手!” 黑衣人倒抽一口气,收回手掌,但没来得及。那少年不知朝他扔了什么东西,他惨叫起来,声音也是上了年纪。他捂住自己的手掌,足下轻盈地点了几次,跳出窗外,身影迅速埋没在黑暗中。 “哈,逃了,我看你怎么逃出我的五、指、山!”少年跳起来,却被那女童捉住衣角,险些跌倒。他回头甩手,头上的辫子也跟着甩了甩,一个黏黏的小球跟着甩出来,迎面飞向女童。女童不紧不慢地闪身,小球又一次飞向千疮百孔的衣柜。只听见啪的一声,几只毒虫贴着衣柜,滑落下来,剩下大部分都附在柜子上,咔嚓咔嚓几声,柜子烂得比刚才还快。 “圣母英明!”少年膜拜状,朝女童鞠了个躬。女童一脚踹上他的膝盖,他倒在地上。 “也就只有你敢如此出手,老娘留你一条命。” 分明是个孩子,说话却像个泼妇。雪芝眨眨眼睛,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她身高才到少年胸口,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肤色与寻常孩子不同,略泛晦青。至于嘴唇,便是整整两片靛青。她这模样看上去不可怖,但相当古怪。这时,这女娃无限婀娜地笑道:“是重火宫的少宫主吧?” 雪芝不自在地抽了手,点点头:“你是……?” “哈哈哈哈哈,行走江湖,连我满非月都不认识,果真是个孩子。” 满非月?这不是玄天鸿灵观观主的名字么?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他倒在地上,似乎打算耍无赖,不再站起来。虽说打扮和上次差别甚大,腰间也换了个比上次大了很多的葫芦,但这少年对她做的无礼之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娃,她终于想起来:相传满非月从小便练毒功,十二岁时不知服了什么怪毒,身材便再也没有长大,常使人想起《山海经》中身长九寸的靖人。于是,她得了个她相当讨厌的外号“青面靖人”。满非月十分在意她的皮肤和身材,总向往变成十□□的风韵少女,便更加努力地尝试解毒。后来毒是解开,她也早过了发育的年龄,非但不能长高,皮肤还变了个色。因此,在鸿灵观里,弟子都是男子,下人都是女童,还都是比她小的。一旦长得比她高,或者胸部比她大,都会被她毒死。 雪芝留意了自己与她的身高差,打了个冷战。 满非月走来,解开雪芝的穴道。雪芝按住自己被点穴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床上。满非月道:“重姑娘你放心,我只有戴了这个才会伤人。”举起另一只手,那只手上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套了金属指甲套,颜色是金中泛青。光看两眼,雪芝都觉得自己已经中毒。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雪芝惝恍迷离道。 “你被重火宫驱逐,在江湖上可没以前那么顺。”满非月指了指床上的秘籍,“这些东西还是收好。” 雪芝有些惊讶。一般人看到重火宫的秘籍,都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但这满非月和那少年看到这些册子,就像看到了排泄物。也是,用毒之人与江湖侠客不同,他们要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既然会施毒,身手也不再这样重要。雪芝开始收拾包裹:“你为何知道我被驱逐?” “消息到我这里,总是比别人快一点。” “那刚才准备杀我的人是谁?”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满非月抬抬下巴,命令身边的少年,“丰涉,你替她看看有没有被伤着。” “好啊。”丰涉笑眯眯地走过去,在雪芝身边坐下,两只大眼睛睁得更大,而后捏她的腰,捏她的胳膊,敲她的背,捶她的膝盖。躲开雪芝凶狠的掌法,丰涉转眼笑道:“没有。” 满非月道:“重姑娘,现在你打算怎么做?等你的情哥哥么?” “情哥哥?”雪芝想了想,忽然站起来,“不是的!我一直把穆远当大哥!” “呵呵,小女孩果然就是小女孩。”满非月走过去,分外同情地握住雪芝的手,“你情哥哥的目的已经达到,又怎会来找你?” “你是救了我一命,但也不能诬陷穆远哥。” “是,是,是我诬陷他。不知重姑娘可有兴趣加入玄天鸿灵观?我在英雄大会上或许拿不到第一,但是整个天下真正能打倒我的人,五个指头数得出来。” 雪芝深思良久,给了最安全的答案:“我……我再考虑几天。” “使缓兵之计么,一点也不干脆。你以为几天之后,你的情哥哥便会来?” 雪芝满脸通红:“知、知道,明天早上答复你总好?” “很好,明天早上我来找你。”满非月说话温柔了很多,还带了些风情,回头看一眼丰涉,“涉儿,我们走。” 雪芝决定先去长安,投奔司徒叔叔。三更时分,她背着包裹,偷偷从客栈后门溜出,摸黑在马厩偷了匹马,加鞭逃出登封,朝西北方逃去。连续赶了几个时辰路,晨曦亦露出一角。前夜受惊过度,雪芝感到筋疲力尽,放慢速度。眼见长安城门已进入视野,她跳下马,揉揉已经快失去知觉的屁股,准备牵马走。但她觉得身后有人,再回头一看,心脏几乎跳停——丰涉正站在她的身后,笑盈盈的看着她。她指着他道:“你……你为何会在此间?” 第四章 驱逐境外(下) “当然是来带你走。跟我回圣母那里吧。”他所言圣母,既是指满非月。 雪芝哭笑不得:“若你还有良心,记得我第一次救过你,便不该这么做。” “我当然记得你救过我。你还不满意我的报恩方式。” “所以,你还欠我的,对不对?” 丰涉眉开眼笑,点头点得特带劲儿。雪芝道:“所以,你应该重新报恩一次,对不对?拜托,这一回放过我。” “可是,让你进入伟大的玄天鸿灵观,是对你的报答,对不对?” “当然不对。你想,我到鸿灵观,肯定还要跟你发生同门纷争。若你放了我,下次再见面,大家都是朋友,可以互相照应,对不对?” 丰涉眨眨眼:“好像也有道理。” “也好。”丰涉走近几步,鼓起半边脸。 “你做什么?”雪芝下意识后退一步。 “香一下,说‘丰哥哥你好帅好英俊我都快被你迷死了求求你放过人家嘛’,我便放你走。” 这对很多可爱的姑娘来说,或许再得心应手不过。但是,重雪芝不是可爱的姑娘,念到这句话,她立刻想到的人,又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想提的死丫头。于是,丰涉的香香变成了锅贴。他捂着脸,咬牙切齿道:“你完了,跟我回去!别以为你漂亮我便不敢打你!” 雪芝转身便跑,被丰涉捉住手腕,俩人打了起来。丰涉的武功自然亚于雪芝,三招便落了下风,最后他后退几步,戴了手套,从怀中拿出一颗黏黏的小球。雪芝立刻不动,咬牙道:“卑鄙。” “哈哈,我姓卑名鄙,字下流。”说罢,丰涉便走过去,手中捏着恶心的小球,凑过去想亲雪芝,“跟丰大爷走吧。” 这时,一把折扇打在丰涉的手腕,他的手不受控震了一下,那黏球飞了出去。丰涉倏然回头,身后一个雪白锦衣男子微笑道:“这位小哥若不介意,在下把妹子带走。”不经丰涉允许,他已用扇柄对雪芝勾了勾。 雪芝立即跟上去,小声道:“上官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是太感谢。” “不客气。方才见你出现,我便说何故这么快到了长安,原来是被人追杀。” 丰涉闪到他们面前,看看上官透,蹙眉道:“你怎么还没死?” 上官透撑开扇子摇了摇:“也是,才摸了毒虫卵,或许一会儿便会死。重姑娘,我们走,回头我若猝死,你可要小心。” 丰涉打开葫芦盖儿,抖出一只毒蝎子。他提着蝎子尾巴,扔向上官透。上官透身形一闪,挡在雪芝面前,一掌击落了蝎子,合扇,击中丰涉的腹部。丰涉连退数米,弯腰捂着肚子:“你……你在耍什么把戏?” “看你年龄不大,下手竟然如此残忍,我对男子可怜香惜玉不起来。识相便走远些。” 上官透跟雪芝离开。 不多时,满非月便从树林中跃出:“走吧。” “圣母?你在这里?”丰涉先是吃惊,后是恼然,“居然不出来救我!” “我都说了多少次,遇到什么人都可以交手,若是上官透,那是离他越远越好。他百毒不侵,是我们的大克星。” “他?他便是一品透?”丰涉神情扭曲,“肚子更疼了。” “为何不怕毒?”这时,俩人已经在茶楼坐下,上官透给雪芝倒了一杯龙井,“月上谷的心法,加上有人帮助打通经脉,已对毒免疫。” “这么说,月上谷的人岂不都是百毒不侵?” 上官透笑道:“打通经脉没这么容易的。” 雾气弥漫,上官透原本过于清高的脸,也变得温和起来。雪芝看着他,有些出神:“原来是这样。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有一位名士前来与上官透搭话,对方认出了雪芝,又聊了几句,雪芝才知道,自己离开重火宫的消息已传了出来,至此,长安这一带江湖人士都已知道。重火宫结仇不少,哪怕是被逐出重火宫的少宫主,她依旧是重莲的女儿。这下处境相当危险,雪芝在沉默中焦头烂额起来。上官透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或许,先回登封。宫内有人跟我说好要在登封会面。”雪芝顿了顿,“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依然可信。” “重火宫历来没有只是驱逐的处罚,要么直接取了性命,要么残废着出去,你却完好着出来,实在有些蹊跷。若他们叫你在登封会面是个陷阱,那还是不要回去的好。” “言之有理。那我要准备准备,等来年少林兵器谱大会开始,我或许会去看看。” 上官透笑道:“那再好不过,刚好在下也要参加兵器谱大会,或许可以与重姑娘同行。” “没问题。但那也是明年的事,你打算在哪里过年?” “自然是回家过。” “那过完年,我再来长安找你。” “也好。我有两个朋友在苏州等我,节后我会去和他们碰面,你跟我一起去么?” “嗯,可以呀。” 俩人商量好陬月初七在长安春饭馆见面。上官透正准备送雪芝出去,听到有几个人在旁边大笑,笑过之后,其中一人还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就说重雪芝为何突然和重火宫决裂,猜来猜去,愣没猜到这一个。” “夏轻眉这如意算盘可打错了,他以为诱惑重雪芝便能操纵重火宫,却未料道那小姑娘太感情用事,竟然为了他和重火宫撕破脸。我赌一千两,夏轻眉绝对会甩了重雪芝!” “我说重莲那女儿也够笨的,夏轻眉喜欢林奉紫是众所周知的事,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上官透拍拍雪芝的肩:“走吧,不要听。” 雪芝依然坚持站在原地。 “她是重莲的女儿又如何了?还不照样是个女子?你看重雪芝在擂台上下手那么狠,被男子征服后,不依然软得像块胶?” “一品透说过,再是强大的女子,遇到心爱的男子都一定小鸟依人,果然是真话。” 上官透面露尴尬之色:“芝儿,原话不是这样的,你别听他们乱说。” 雪芝没有听进去。 “不过说真的,撇去她的身份不看,这么小的年纪武功这么高的人,江湖上可找不出几个。” “那些都是吹捧出来的。我看重雪芝只有那张脸能看看!哈哈,别说老子年纪大了打别人小姑娘的主意,再过个两三年,这小娘儿们肯定祸国殃民。唉,出来混什么江湖,嫁给老子当小妾算了……你们看着我做什么?后面怎么了?” 那人说到这,一边回头,看到上官透,脸“唰”地发白。上官透从桌上抽出两根筷子,稳住一根,另一根在手中飞速转了几圈,脱手飞出,击中那人的帽子,从门上穿过去。帽子顺着门滑落,门开始裂缝,最后碎成了一堆断木。那人的白脸变成了青脸。上官透放下一锭银子在掌柜那,追着雪芝出门去。但外面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不告而别,确实有些怠慢无礼,但雪芝觉得这事实在是卖木脑壳被贼抢,便偷偷摸摸溜去了紫棠山庄。待看门者进去通报主子,雪芝在门口转了两圈,便见一身白衣男子走出来,笑道:“芝儿,我就知道你会来。” 眼前的男子衣着简单却考究,三十来岁了却还长着娃娃脸,这更加深了雪芝的怀旧之感。她委屈道:“司徒叔叔,我被重火宫赶出来了……” 司徒雪天道:“你先进来,有话慢慢说。” 自从司徒雪天替家族东山再起,发扬老爹爷爷们的精神重新回到经商之路,紫棠山庄便一年比一年气派。前些年司徒雪天一跃而上,成为全长安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富,此地院内景致,更是堪比价值连城的镐、沣、杜、鄠(1)。只是世事难全,司徒雪天前些年刚娶了个老婆,便因为难产去世。孩子保住,但从小没吃过娘的一口奶水,这才不到七岁,便跟着老爹一起学习经商,还特早熟,见了雪芝以后,立马摆出小大人样叫重姑娘。但司徒雪天看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叫重姐姐。司徒雪天让人为雪芝腾出一个房间,便带着她在客厅中坐下。打量了雪芝几眼,司徒雪天摇摇脑袋道:“人生天地之间,真若白驹之过却。记得你小时喜欢打人,现在都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那是司徒叔叔日理万机,哪有时间记得远在天边的芝儿。” 司徒雪天无奈笑道:“又开始撒娇。不过,你这回是受了不少苦,叔叔也懂。” 这话一说,雪芝小孩子脾气更甚,抖着嘴巴道:“司徒叔叔,长老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江湖上的人还乱说话,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不是什么大事,别急。过完年我们去一趟灵剑山庄,让他们出来主持公道。” “哦。叔叔可是答应好芝儿,不可反悔。”虽说如此,她内心却不是很乐意。要她求助于灵剑山庄,真是跟被油熬一样痛苦。 “放心,小事一桩。”司徒雪天叹了一声,“总之,你先在我这里住下,调整好心情,有什么需要的都尽管说。” 于是雪芝在紫棠山庄住下,每天有空便帮着雪天理理簿子,翻翻简册,晚上读秘籍练武,一晃眼便到了大年三十夜。当天晚上,雪芝和司徒雪天和紫棠山庄内其他人一起吃了团年饭,在园子里放爆竹。司徒小弟弟烧了不少树,差点把山庄都烧了,一个大年过得也倒是热闹。早上起来,雪芝在床脚看到个龙形香囊,彩绳穿线,做工精细,里面装了一叠银票。去问司徒雪天,他居然说那是压岁钱。大年初五,司徒雪天出门拜年,问雪芝要不要去,雪芝毫不犹豫地答应,跟他上了辘辘马车,穿过长安香街。是时冬色连天,雪空下枯叶零落,化作片片破碎的黄金纤罗。云移风起,摇摆了红灯笼。长安城有四通八达之大道,气吞山河之霸势,但见马车停在大无相寺的附近,衙门鼓狮对面,便是这配极了京师的国师府。 府邸大门高十尺有余,可容下八人抬大轿自由进出。两只巨鼓摆在左右两侧,鼓壁上刻有天狮飞凤,鼓面上是士兵浮雕。雪芝还没来得及打退堂鼓,便被司徒雪天叫下了马车。此日国师府门庭如市,进出登门拜年的,尽是高官尊爵,金紫银青,却还是有诸多人黑着脸出来。雪芝看他们一路咒骂着离开,道:“这些人何故个个顶着包公脸?” “国师俊杰廉悍,不收重礼。”说罢,司徒雪天提着礼物和侍卫说话。侍卫立刻放他们进去。 国师府天井宽敞,四角和门口都放置了石狮,形态各异。前沿有一条长长的水田,如一叶扁舟侧卧天井,十分精巧秀美。不少人都与司徒雪天是旧识,前来搭话,互贺新年,他向他们介绍了雪芝,说她是自己侄女,来京城做客。最奇的是,在这里,名满江湖的重雪芝,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个三字名而已。进入正厅,一个题有“仁义忠孝”的巨大牌匾横在中间,字大得相当豪迈。司徒雪天道:“这是圣上题的字。” 雪芝点头。不一会儿,几个官员和太太带着漂亮闺女上门。司徒雪天道:“做买卖的来了。你在这等我一下,我进去找国师。” 雪司徒雪天刚离开不多时,雪芝便看到他们去了东苑。这种地方对她来说是新奇又陌生,她老实地待在原地不动。然后,旁边一个“做买卖”的官员道:“看来上官小少爷今天并非犹抱琵琶,而是闭关却扫。”他老婆接道:“要不,我们试试叫二少爷?”那官员道:“二少爷去年才成亲,说不定还会带着媳妇儿一起来,免了免了。” 雪芝怔怔地看着他们,却被对方的回瞪得不敢再看。不过多时,司徒雪天便出来,身边还跟着个上官透。旁边几个“做买卖”的赶忙上前,却因上官透三个字都停下了动作:“重姑娘。” 雪芝看看四周,小声道:“我以为你在忙。” “你的亲戚居然是司徒叔叔。” 司徒雪天道:“你和上官小透居然认识。芝儿,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小时还尿尿在我身……” 上官透道:“咳,重姑娘,年过得还好吧?” “挺好。”司徒雪天一在,雪芝的本性便藏不住,眼睛一弯,用手肘撞了撞上官透,“你还没娶亲吧?” 上官透愣了愣:“尚未。” “那考虑考虑娶亲吧,我看喜欢你的姑娘挺多的,不要只顾着玩,体谅别人姑娘的心。”刚一说完,脑袋被司徒雪天敲了一下。雪芝捂着脑袋,揉了揉:“痛啊,不要老打头!” 上官透笑道:“我们说好要去苏州的不是么。” “司徒叔叔已经答应了要跟我去。” 司徒雪天道:“既然上官小透要去,我便不必去了。” “司徒叔叔!” “芝儿乖,我去也没用,山庄里事还多,小透这人可信的。”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不要任性,乖啊。” “你说话不算数!二爹爹不要我,你也把我推给别人,好,我自己去!” 说罢跑出去。 “等等,芝儿……” 上官透道:“我去找她。” “雪芝从小没爹没娘的,有点孤僻,还很敏感。小透你说话务必斟字酌句,别把她弄哭。” “我知道。” 天气严寒,外面正在飘雪,上官透穿着斗篷出去。起初还只是柳絮细雪,没走多久,便渐如鹅毛。大过年的,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听到城中心的爆竹声,还常有一家几口人到市集买东西,或携手归第。天已黑成一片,雪花密密麻麻地散落,在空中结成寥朗无厓网,与夜幕黑白相映,摇曳着坠下。上官透在河边的小凉亭中找到了雪芝。雪片仙鹤羽绒般,飘入凉亭,落到雪芝头上。她抱着双臂,轻轻吐气,白色的雾团儿很久才挥发在空气中。上官透摘下帽子,在她身后,还没开口说话,雪芝便冷不丁道:“我知道,我又犯了错。” “谁说你犯错了?”上官透歪过头去看她,“你不会觉得我家太无聊,找借口溜掉吧?” “我没有!” “我一会儿会去劝劝司徒叔叔的。” “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雪芝气急败坏地转过头,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他是真的对我好,但是,我会觉得……他是在赶我走。” “怎么可能?你别乱想。是我刚才在后院里和他说,你对我来说便像亲妹妹那样重要,他才会放心我们俩去的。” 雪芝看了他许久,忽然咬牙切齿道:“老实招了,你想要什么?我直接告诉你吧,我在重火宫里什么地位都没有,对《莲神九式》也一无所知,你放弃吧!” 上官透静静望了她片刻,笑得有些无奈:“重姑娘何苦如此羞辱在下。” “知道你是大少爷,什么都不缺,但我就不信你!”雪芝提高音量,后退一步,却看到了街道上有一家三口牵着手欢闹走过,眼泪唰地流出来,声音也软了不少,“我,我只信我二爹爹。” 上官透一时不忍,摸了摸她的脑袋:“我陪你找他。” —————————————————————————————————————————— 注释(1):镐、沣、杜、鄠,指长安附近,贵族居住游客的地方,地价昂贵。 ※※※※※※※※※※※※※※※※※※※※ q:天啦噜!大大你要什么时候一更,全部修完又要什么时候啊啊啊 a:暂定一周两更,全文很早就已经修完啦,书下个月出版。 q:说好的……一周……两更……呢……?(没有文看,已die) a:对不住哦,上周末我没带电脑出了远门,想更新却更不了,赶紧补上补上~~ 第五章 苏州红楼(上) “我不敢找。”雪芝哽咽道,“若我找到他时,他也……我,我不敢。” “你二爹爹福大命长,不会有事。” “可是九域之大,我从何找起?” “此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重姑娘,你现在要做的,便是放宽了心,跟我去苏州转转,去兵器谱大会上看看,让司徒叔叔忙他的事,我们都是晚辈,自己打发时间便好。”上官透一边说着,一边拂去她头上的雪花。 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说话做事总是彬彬有礼,会替人考虑周全。雪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好,那便听你的罢,上官公子。” “多谢重姑娘赏脸。”上官透浅浅拜了个揖,颇有谦恭下士的腔调。 “上官公子不必言谢,重姑娘我觉得上官公子说得很是在理,所以决定同上官公子前行,上官公子说是不是啊上官公子。” 方才上官透并未听出她言语中的嘲讽,这下重复恁多次,也总算有些明白,不好意思道:“我……可是说错话了?为何重姑娘一直重复……” “我这人玩不来文绉绉这一套啦。记得先前我们单独出来时,你还挺热络的,都唤我小名,怎么现在说话这样客套?” 上官透怔了一下,好似无法面对她的坦率,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却格外粗枝大叶,并未留意他的僵硬,只继续道:“上官公子芳龄几许?” “忝长重姑娘三岁。” “既然比我大,我们父辈又认识,是没血缘的兄妹。那你叫我小名,雪芝或者芝儿便好,不要重姑娘重姑娘地叫,好不习惯。” “好。” “这便对了,透哥哥真好。”雪芝笑盈盈地望着他,两条柳叶眉弯成了新月。在这苍白的冰天雪地中,她的笑容堪比盛放的鲜花,让他有片刻出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作答,拉长了黑脸,压低了声音道:“喂,给你颜色开染坊么。我叫你透哥哥,你的回应呢?啊?” 他却未受恐吓,反倒露出了云烟般的浅笑:“知道了,芝儿。” 先前便知道上官透是个花花公子,还有江湖传言曰“和他说话都会怀.孕”。雪芝现在只觉得,他不用说话,光这样笑一笑,都会让无数姑娘怀.孕。听见他那一声柔情万种的“芝儿”,更是心里小鹿乱撞了一阵子,随后只剩了一片甜滋滋的蜜。上官透又道:“其实,我是我们家的老幺,姐姐哥哥都有,一直想要个妹妹,但一直不能如愿。可以说,迄今为止让我觉得像妹妹的女子,只有芝儿一个。” 雪芝觉得更是开心,喜洋洋地追问道:“那其他姑娘呢?” “其他姑娘都不是这样的感情。” “那是怎样的感情?” 上官透不愿欺瞒她,却又知道如何都躲不过她的追问,只试图把事情说得天真烂漫些:“透哥哥还年轻,身体也还不错,所以,会做一些普通男子会做的事……”雪芝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点头,期待下文。谁知他憋了半晌,只给了一句总结:“所以芝儿是我妹妹。” “我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 此时此刻,雪芝还是不懂。但两年以后,她懂了。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掐住一个脖子摇来摇去,暴怒道:“你那时便是想说我没女人味是不是?见了我你都不能人道是不是?我杀了你!”摇了半天,她才把那条可怜的狗扔到一边,擦擦汗,解恨地站起来。转身,却看到了身后朝她微笑的人,立即后退一步:“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说!”那人走过来,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却不触碰她,只低下头在她耳边柔声道:“原来芝儿还会有如此顾虑。放心,现在只要想到芝儿,我便……”话音未落,雪芝捂着发红的脸,一个锅贴扔出去。 陬月初七清早,上官透直接上紫棠山庄找人。刚让人替雪芝收拾好包裹,司徒雪天便对旁边的人说道:“你们去叫一下重姑娘。” 上官透道:“她还没准备好么?” “这两天她练剑练得太晚,都是正午过后才起来。” “那我下午再来。” “别,那太晚。”司徒雪天把包裹递给上官透,“你也别太宠着她,让她磨练磨练,才能成气候。” “姑娘家不就是用来宠的么,无妨。” 司徒雪天皮笑肉不笑:“我看你对别的姑娘也是‘宠爱’有加啊。你若敢这样‘宠爱’芝儿,哪天一个不小心,事情传出去,说不定她老爹便会从哪里钻出来。我和她二爹爹认识多年,对他性格再清楚不过,他要真害起人,大部分人都选择自己死掉。别以为你是一品透他便不敢下手,这江湖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长点心眼儿。” “说这么多,我看担心的人是司徒叔叔。” “你这臭小子,真是越发目无尊长。” 上官透面皮很厚,却笑得人畜无害:“司徒叔叔大可放心,我对芝儿真正是一百二十颗兄长的心。” “其实我知道苏州吸引你是有原因的。不过,当着芝儿你还是收敛点,她毕竟年纪还小。还有,你可别让你那些朋友吓着她。” “我会把握分寸。” 雪芝声音从后面传来:“什么分寸?” 司徒雪天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没什么。” 雪芝打了个呵欠,抓住上官透手中的包裹。上官透道:“我来拿好了。” “昭君姐姐喜欢拿,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司徒雪天噗了一声,又自觉失态,连忙咳两声来盖住。上官透忍了半天才道:“我们走吧。” 于是,两个人和司徒雪天道别后,各自牵了一匹马上路,还带着司徒雪天给俩人的两叠压岁钱。到了路上,雪芝才觉得和上官透同行那是分外痛苦,从长安赶到洛阳,一路上都是上官透认识的人。而且他还不肯让她闲着,只要她在,他便一定会跟别人说她是他妹妹,还是亲生的。别人反复盯着他们看,还真以为国师夫妇老蚌生珠,拼命说俩人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二人结伴而行,不知不觉便到了苏州。是时苏州城还凝结在积雪中,古树湖石,郊园疏楼,就连小桥上的屋脊,屋脊上挂的连串红灯笼,也盖满了厚厚的白霜。天方亮,苍穹还透着点青灰。雪芝和上官透一起进入苏州,上了小船,驶向城东的宅院。满城都是浣纱人,河上遍是砧声,雪芝靠在棚子里小憩,上官透从船头进来,道:“芝儿,快到了,醒醒,不然出来容易着凉。” 雪芝没能醒过来。水波摇动,锦帆吹送,船身也摇了摇。上官透掀开帘子的动作停了停:“你先等等。” 话音刚落,一个有一人高的大红灯从天而降,在船头滚了一圈,直撞上来。上官透一手抓住花雕木栏,相当轻巧地往上一翻,不见了人影。接下来,整艘船一直摇摇晃晃,船夫傻眼地看着船顶。雪芝这才稍微清醒了点,披着外衣出去。 刚才的大红灯笼横在船篷顶中央,上官透正赤手空拳和灯笼后面的人交手。可惜灯笼太大,把人完全挡住。上官透左躲右闪,身法轻灵。但另外一头的人死缠烂打,招招狠劲。不过多时,一根玉箫倏然冲破灯笼,刺向上官透面门,上官透一个后仰,再起身捉住玉箫,手腕一转,玉箫便从那人手中脱落。上官透捉住玉箫,一边与对方交手,一边在红灯笼上戳了几百个洞,然后把灯笼抛下来:“芝儿,接住!” 雪芝接过灯笼,这才看清和他交手的人。那男子看上去和上官透差不多大,散发碎刘海,深红罗绮衣,头顶弯长发髻,额头上缠了一圈黑缎带,神情严肃,看上去不大好对付。这时,上官透握住玉箫,往前一刺,被对方闪过以后,手掌翻转后松开,玉箫在空中旋转一圈,击中对方的腹部,才回到手中。 对方捂着肚子:“竟然使一品神月杖,你打赖!” 上官透不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这才是第一重而已。” 那人一拳击来:“说好不用这一招的!” 上官透又闪过:“你脾气如此暴躁,是不是又被拒绝了?” 那人更怒,一腿踢来:“我何时被拒绝过!” 上官透迅速地回踢两次:“告白几次被拒几次,亏你还敢自称是我兄弟。” 那人为闪躲后退一步:“光头透你现在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待有朝一日,你也深陷感情缧绁,看我怎么笑话你!” “没听过一句话么,过度恋战,死伤过半。超过一个月不得手,我便直接放弃。”上官透将玉箫往下掷出,待玉箫插.入船篷,和那个男子肉搏,“只可惜,我还不曾体会过七日以上的求之不得。” “光头你活腻了,居然把我的箫插那里,里面全是泥!”那男子忽然不打了,蹲下去抽出玉箫,在衣角擦了擦,“我可是要用嘴来吹的,想我吃泥不成?” “血你都不怕吃,怕吃泥。”上官透嗤笑,朝船头道,“芝儿,把灯笼举起来。” 雪芝一头雾水地举起灯笼。谁知那人一看灯笼,气得又冲过去打上官透。只听见上官透从容道:“狼牙力道惊人,却总是在身法上吃亏,方才我在下面都能听到你落上船顶的声音。” “你轻功好,了不起?男子汉大丈夫,仙女般轻飘飘的有意思么。可恨,不光是你,红袖那死女人也爱拿我的轻功说事!” 雪芝将灯笼翻转过来,看到上面有几百个小孔组成的笑脸图案,下面又是小孔组成的几个字:“我是狼牙。”没人注意,船早已停泊在小楼下,只是船夫被顶上的两个人吓着,不敢吭声。直到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从小楼上飘下:“大清早的便诅咒别人死,仲公子好闲心。” 名为狼牙的男子停下动作,朝上看去,站得笔直:“我没有!” 天稍亮了些,兀自是淡青灰色,由菊花石拼凑而成般,连同水中倒影都显得温柔空翠。岸边是一个葺宇精巧的酒楼,楼上挂着的大红四角灯笼,连着菱形招牌摇摇晃晃,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仙山英州。二楼窗口倚着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丝衣,乌发如云,发髻上缀着白绒。确切说,她并不是一个五官惊艳的女子,但没有男子会不看她。因为,雪芝便是站在船上,都无法忽略她那波澜起伏的身体。 上官透此时也抬头,对着窗台笑道:“红袖,数日不见,也不知这苏州被你夷平没有?” 红袖只手叉腰,微微歪着头,回笑道:“女人想要的东西,男人多数给不起;但男人想要的东西,女人永远都拿得出来。我要愿意,苏州早平了。不过在上官公子夷平长安前,红袖又怎敢夷平苏州?” 雪芝双眼写满“我是笨蛋我什么都不知道”,眼神闪亮地看着红袖的胸部:“真乃突怒偃蹇之奇景……”她实在无想象,自己是女子都看傻眼的胸,男子会怎么看。 上官透差点笑出声来。亏杀这话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他立刻飞到岸边,踩住船头:“芝儿,下来吧。” 雪芝看他一眼,带着得意的笑,轻盈跃到岸边。红袖摇摇手指:“那个小妹妹是谁呀?这么对待你男人不行哦,虽然他是脸皮天下第一厚的上官透。” 上官透道:“她叫重雪芝,是我妹子。” 狼牙也重重落在岸边:“你何时改姓重了?” 红袖道:“我就说你这一品透怎么口味一下子变这么多,原来这是你传说中的妹子,那也是我们的妹子。” “对了,我忘了介绍。”上官透指指狼牙道,“芝儿,这位是仲涛,绰号狼牙。” 雪芝喜道:“仲涛?传说中天下第一臂力的洛阳大侠仲涛?” 仲涛道:“大侠愧不敢当,这名头都是跟着光头混出来的。” 听见仲涛一直光头光头地叫,雪芝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仲大哥,现在透哥哥分明是秀发如云,你为何总要管他叫光头?” “古人言,髡首,是以自刑身体,避世不仕也。上官透可好,没人罚他,他自个儿把脑袋剃了个精光。这事我们当真是永远忘不掉的。” 上官透小声道:“他暗恋红袖很多年。” “喂喂,光头,住嘴。” “说暗恋也忒夸张了些,明恋倒是有。”二楼的红袖接道。雪芝正感慨她听力一流,她便又不以为然道:“他明恋我的胸。” 船夫正坐在岸边喝水,立刻狂喷出来。雪芝也目瞪口呆。上官透道:“楼上那个叫裘红袖,你应该也听过她的名号。她说话向来刻薄且口无遮拦,不过,被她迷倒的男子还真不少。” 船夫咳了半天,擦擦嘴巴,又喝一口。雪芝想了想才道:“原来她便是裘红袖?我当然听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红袖,美人难求。’” “妹子,这是谁教你的?” “我叔叔司徒雪天。” “那是他骗你的。”裘红袖掩嘴笑道,“原句应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红袖,美酥.胸上。’” 船夫又一次将口中的水喷出来。 “看看你们说话,都把人吓着。我到底是女子,多少会害臊些。这些话还是上来讲吧。”裘红袖扔下这句话,便从窗口消失不见。 于是上官透和仲涛带着雪芝,摇头叹气上楼。几人在二楼窗边坐下,上官透道:“这仙山英州是红袖开的酒楼,生意是整个苏州最好的。不过今天我们回来,她特地清场待挈我们。” 雪芝道:“谢谢裘姐姐,我才刚来你便这样好客,真是太难为你。” 红袖一边令人端茶送水,一边自己上了菜:“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一品透常把这话挂嘴边,我看有几分道理。我先去忙着,妹子别客气。” 雪芝看着她悠尔而去的背影,又一次叹道:“好漂亮啊……” 上官透给雪芝夹了些开胃菜:“芝儿觉得她漂亮?” “她走路的姿势好漂亮,那动作,还有小裙子,都会飘啊。” 仲涛道:“这死女人最喜欢卖弄风.情,一上街摇屁股摇得满街人都在看,她也不在意。她的外号也不知道你听过没?” 雪芝道:“我知道,上官红袖!” “嘿,妹子听过的事还真不少。” 雪芝听朱砂说过裘红袖的事。对于裘红袖夸张身材朱砂只字不提,但她说上官透的女人在长安洛阳一抓一大把,裘红袖的男人在苏杭一踩死一堆。所以别人都说她是女版上官透,外号上官红袖。裘红袖不随便陪人睡觉,但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和男子调情,作风大胆,所以风评依旧很有争议。她和上官透认识后,很多人都期待看高手争霸,谁胜谁负,结果却相当出人意料:俩人私于往来,未擦出火花,反倒因为臭味相投成了奔走之友。想到这里,雪芝看了看上官透,有点想不通:既然透哥哥是个多情的主儿,怎会不喜欢这等尤物呢? 这时,几个小厮开始上主菜。上官透一边说着,一边夹了芙蓉银鱼给雪芝:“芝儿,太相似的人,总是无法互相吸引。尝尝,这鱼在别处吃,绝对不及此处的味道。” 雪芝突然回头:“为何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不,不对啊,你和裘姐姐一点也不像。” “是么,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好不好。裘姐姐那样风.流妩媚,一看便知道是个情场人物。你呢,哪里有一点点传说中的样子?” “传说中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幻想你是个摇着折扇调戏良家妇女的花心大萝卜,结果你如此温柔善良,沉静文雅,又很好欺负……反正,我才不信你有能力逗弄女孩子呢。” 闻言仲涛整个人都呆住,想说点什么,却被上官透一个眼色瞪回去。上官透又继续温言道:“那芝儿喜欢我轻佻一些,还是温柔一些?” ※※※※※※※※※※※※※※※※※※※※ q:还记得高考前夜因为这本书在被窝里大哭的情景,这么多年了,上官透,重雪芝,从未被忘记…… a:这也是我十多岁青春最后的记忆^_^,一起成长吧~ q:台灣哪時可以買到超期待的 a:旧版台湾很多年前就上市啦,新版还没签约呢@@…… 第五章 苏州红楼(下) “当然是温柔了!谁喜欢轻薄的大萝卜啊。” “那便好,透哥哥一直都是这样,芝儿不会失望,我也放心了些。” 仲涛整一个被憋坏了的模样,但想言又不敢言。后来菜全部上齐,裘红袖坐下来,敲敲金钩蟹:“这个季节能弄到的蟹嚼味如兽藁。改明儿,我给你们做一顿蟹宴。” 仲涛吃了一块黄泥煨鸡:“女人,手艺进步很快啊。” “于是你想,我要上钩,连厨子都不用找,在外漂泊时带上我,更加方便了是不?” 仲涛握紧筷子,不说话,继续吃菜。 “对了,我最近听来小道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裘红袖完全无视仲涛,转头对上官透道,“有人说重莲在世时谱写了两本秘籍,威力堪比‘莲翼’,不过至今下落不明。” 雪芝耳朵立起来了:“真的?有这两本秘籍的消息么?名字呢?” 裘红袖道:“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 上官透道:“可能不大。若重莲真的留下了秘籍,为何不交给亲近之人?何况雪芝才离开重火宫,便传出这种消息,想是有人别有居心。” 雪芝道:“昭君姐姐真乃知者。” 上官透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仲涛微微一怔,一字一句道:“昭君姐姐。” 裘红袖也跟着念道:“昭君姐姐。” 接下来,俩人忽然爆笑成一团,尤其是仲涛,已经开始难以自制地拍桌子。上官透依然雷打不动,无比从容地吃饭。到俩人笑够,他才抬起头来,微笑道:“你们若把这名字叫出名,将来会发生什么,唯有天知。” 裘红袖忍笑道:“放心好了,不说不说。不过我始终没弄明白,狼牙一口一个光头你不反对,昭君姐姐又算什么?” 仲涛道:“光头长得如花似玉,却总喜欢别人把他当纯汉子。” 上官透直接越过他们道:“芝儿,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便去灵剑山庄。不过我和他们有些隔阂,便不陪你进去,我让狼牙和红袖陪你?” “这不好麻烦两位,我自己去没问题。” 红袖道:“一品透,人家这么依赖你,你便跟着去吧。你不是自称是人家兄长么。” “若是芝儿要求,闯古墓进深山都没有问题,但灵剑山庄这地方,我是坚决不跨入半步的。” 红袖道:“为何?” 仲涛道:“这不要问他。你想光头实力还是能见人,不在京师附近弄个门派,反而去东边建个月上谷是为了什么?” 红袖道:“我以为只是好听罢了。” 仲涛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山庄,我便是天下第一大山谷。及尔势不两立。” 上官透道:“不过当时一时冲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雪芝道:“为何?” 上官透道:“我这人随意惯了,弄个门派事太多。” 仲涛道:“人家做梦都在想弄个大门派并且扬名天下,你可好,因为不好玩,所以我不要,还天下第一谷主。所以我说我最鄙视出家人。” 次日,上官透带着雪芝前往灵剑山庄。在雪芝的坚持下,他没有麻烦另外两位。灵剑山庄设在金鸡湖畔,山庄前累榭上,有许多弟子正在清扫积雪。累榭无穷无尽,蔓延到极高的大红门处。走到一半,上官透说在原地等雪芝。雪芝一个人进去,下面的人一报她的名字,她很快被放进去。过了中庭,在大红毯子上踩了几个水印,雪芝只站在正厅门口,便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雪芝,快进来!”熟悉而令人讨厌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这人的声音相当好认,是以不论年纪多大,总是如此平静无波,又过于谦和。果然一进去,便看到井然有序的灵剑山庄弟子群,带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叫林轩凤,灵剑山庄的庄主,气宇轩昂却不觉佻达,温文儒雅却不沾酸气,但是雪芝最讨厌的人之一。原因也很是一目了然:他和他女儿林奉紫是一个腔调的人,别人道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她只觉道貌岸然。虽说如此,重雪芝却只能不情不愿地上前去,扯着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林叔叔。” 林轩凤笑道:“真是太久不见,太好了,小紫天天跟我念你,我这便去叫她过来。” “不,不用。” 好在林轩凤懂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再坚持:“重火宫的事我都已听说,你此次前来,是有要事要谈吧?” 雪芝老实点头,却觉得话题有些难以启齿。林轩凤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又道:“离宫以后,有你二爹的消息吗?” 雪芝沉默着摇头。其实,她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父重莲,一个是养父林宇凰。她听说自己母亲是个早夭的风尘女子,也无缘得见之。从小到大,她都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她已经有了个爹爹,还得认个二爹爹呢?对此二爹爹总是一脸尴尬地说,因为我和你爹爹是同生共死的好哥们儿。她又觉得奇怪,林轩凤和林宇凰还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也没见林轩凤让自己女儿叫林宇凰爹。而且,爹爹从来都叫二爹爹“凰儿”,这名字听着可是真娘啊,真不是在叫个姑娘么。不过,这些想法也只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未入心里去。直到重莲死去那一天,她才终于明白了一切。 重莲小时有个习惯,便是练武过后,下山喝一碗赤豆粥。那段时间,他连续昏睡了很多天,再次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喝赤豆粥,便叫雪芝和林宇凰去买粥。一个活到三十二岁的人,突然怀念起儿时的东西,十岁出头的小孩虽说比较懵懂,但雪芝的直觉告诉她,爹爹状况不好。林宇凰说什么也不肯走,但是重莲坚持要他俩买回来的,他才肯喝。那时,重莲是武功气数已散,连自己女儿在门口都没听到,只弯着眼角,对林宇凰笑道:“我病成这样都不害怕,你怕什么。” 林宇凰扯着嘴角,笑得很不好看:“你以为我是害怕?我只是懒得去买那个什么豆子粥。” 知道林宇凰脾气倔,重莲也不再与他硬碰硬,只轻声道:“凰儿,前段时间我才听海棠和朱砂说,长安的福家布商才进了很多冰绡,我想若把他们做成新衣给你穿,一定很好看。”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把我当成姑娘来打扮,你少在我面前提那些花儿簪儿的,我难受。” “不是的,我是说,做成新衣。” 这一瞬间,雪芝才终于知道,原来爹爹和二爹爹的关系是这样。而林宇凰反应居然还慢了一拍,咬紧牙关道:“那些是娘们儿喜欢的事,大爷不爱做。我倒是比较关心韦一昴新打的那把刀子,他号称比天鬼神刃还要利索,我不信。” “你啊,怎么都还是不解风情。”重莲稍微握紧他的手,“有人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不知道五百世过后,凰儿是否会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我这人从来不说肉麻话,也不给人承诺,你这是在逼我。我这辈子我被你祸害多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你加起来都还不清。你积点德,说一点开心的事好不好?” “我会等你五百世。”重莲仍在笑着,但已疲倦至极,眼睛几乎睁不开,“到时候,我还会带着你游奉天,参加英雄大会,去京城逛兵器铺,骑着白马,走遍长安的大街小巷,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让所有人知道,我重莲……永生永世,深爱林宇凰……” 时逢初夏,红莲盛放的季节,那个叫重莲的一代大人物走了。打发林宇凰和雪芝去买粥之后,他果然如他们预料那般,不复床前,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都知道,重莲是个传奇,他不会让自己像人瑞老者般,气息奄奄地瘫死在床前。所以,他去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将尸骨归葬于天地江湖,化作这阎浮界的万里云烟。而林宇凰在重莲面前,永远是一副大爷谁也不怕的模样,但他和雪芝刚一走出房门,他的泪水蜿蜒而下,浸湿了整片领口。 雪芝从未见过二爹爹这样哭过。她也如何都不会料到,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对象会是自己的父亲。之后,重火宫弟子们都参加了重莲的无尸葬礼。接着几天几夜,雪芝一直没有进食,穿着白褂子,头顶白带子,在重莲坟墓前守着,最后晕倒在墓碑前面。但对她更大的打击是,再次醒来后,林宇凰也已彻底销声匿迹。 就这样,雪芝算是被托孤给了重火宫的长老和护法们。多年来,她一直不敢打听二爹爹去了哪里。她知道他与爹爹情深似海,怕他一个想不通,也……她不想知道,也无法再去负荷这样的打击。 “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小雪芝,稀客啊稀客。” 这个声音将雪芝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却更加郁闷。方才她未留意此间有诸多女子,而原双双就站在她的后侧。她朝原双双拱拱手:“原教主。” 而不过多久,便有人进了厅来,是手握长鞭的林奉紫。林奉紫额上挂着些许汗珠,正朝着她微笑。她正开口欲言,原双双抢先道:“也不知道小雪芝大老远地从嵩山赶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雪芝道:“林叔叔,这些话,我还是想跟您单独谈谈。” 林轩凤道:“这里都并无外人,你但说无妨。” 雪芝往四周看了一眼。夏轻眉正站在灵剑山庄弟子那一边,手中也握着长剑,不过大气未喘一口。见了雪芝,他轻轻朝她挥手。雪芝道:“那雪芝在门外,等林叔叔有空了再说。” 原双双笑道:“唉,雪芝啊,你那点小女儿心思我还不知道么。其实你是想来求你林叔叔出面弭谤,顺便来看看夏公子罢。可是也要挑对时候啊,轻眉刚跟奉紫快要成亲,方才正比武试高下呢。” 林轩凤凛然道:“原教主!” 奉紫忽然一脸情急,左顾右盼,终于走向雪芝,握住她的手:“姐姐,我不跟你抢心上人。” 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的印象中,奉紫只是一直黏着她,外加大小姐脾气严重,又过于没心没肺,让她觉得分外讨厌而已。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奉紫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般令她难堪的话。此刻,林轩凤一向性情温和,竟也略显愤然:“小紫,你退下!” 雪芝已没脸再转过头看夏轻眉,只对林轩凤道:“林叔叔,我今日前来,确实是为江湖上的谣言。雪芝与夏公子只是普通朋友,若您出面澄清,谣言定会平息。” 林轩凤沉思着点点头,道:“主动公开提及此事,只会越抹越黑,但别人问起,我会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照实回答。” “那便好,谢谢林叔叔,雪芝就此告退。” “等等,这回离开重火宫,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居无定所。要不,先在这里住下?” 这时,一个女弟子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原双双耳边偷偷说了几句话。原双双点点头,又继续看向林轩凤和雪芝。雪芝朝林轩凤鞠了个躬:“不了,谢谢林叔叔的好意。朋友还在门外等我。” “慢着。雪芝,你是存心和灵剑山庄作对是么。”原双双的声音冷冷响起,“庄主,方才这丫鬟告诉我,门外等候的人,可是戴孔雀翎,披白斗篷,脸上有红纹的。” “什么?”林轩凤不禁从台阶上下来,“雪芝,跟你来的人……是上官透?” 奉紫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雪芝坦然道:“是。” 原双双走近雪芝,绕着她走了两圈:“你有事要求林庄主,居然还带着灵剑山庄的仇人,有意思。” 雪芝笑道:“原教主不是一直对上官透十分欣仰么,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 “我和上官是属于私人感情,但他做了对不起灵剑山庄的事,众所周知。这一点我还是公私分明的。” “都不要说了。”林轩凤蹙眉道,“雪芝,上官透这人不可交。” “他对我很好。” “他对任何人都很好,但你最好不要和他来往。你还小,不懂分辨是非黑白,容易误入歧途。” “林叔叔,可否不要让我介入你们之间的恩怨。” 林轩凤提起一口气,半晌欲言又止,只得将这口气长叹出来:“罢了,你自己的人生,我也无权插手。” 但老子放弃,女儿却不罢休。奉紫上前一步,双手微微发抖,面色也是难看之极:“姐姐,你一定不能继续跟他在一起。他不是好人。” 雪芝原本冒出一句关你屁事,但见奉紫这番模样,心中不免疑虑:为何她对透哥哥深痛绝恶?难道她喜欢透哥哥而不得?想到这里,雪芝告诉自己,要开心,嘲笑奉紫。但心中真正的感觉,却是说不出的难过。她对夏轻眉尚无爱意,被说成这样都觉得心烦意乱,更别提真正单相思,得有多少苦楚。但这仅存的一丝善意,都又一次被原双双搅得烟消云散:“我就说为何小雪芝会放弃轻眉,原来是跟了上官公子啊。” 这话雪芝想了几遍才理解其中之意,她恶狠狠道:“你再侮辱人看看!” 原双双娇笑道:“我可没有侮辱你呀。孤男寡女行走江湖,姑娘便难回清白之名,更别提是万花丛中过的上官透。你这不是跟了他是什么?” “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待人温和有礼,有一颗赤子之心,自始至终把我当妹妹看,他才不会对女子做轻薄之事!说他风流的人,都是存心恶意中伤他!” “呵呵,若这也算是谣言,那你想澄清之事,其诚意也显得有些廉价。雪芝啊,你这都叫上了透哥哥,还说他把你当妹妹,可是情哥哥情妹妹?” 林轩凤道:“原双双,你住嘴!” 原双双却说上了瘾,一张嘴不饶人:“重雪芝啊重雪芝,我真是小看你,把你当成了孩子。你倒是有几分聪明,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不跟上官小透的莺莺燕燕们相比较,当了个妹子,倒是好近水楼台。这本事,当真不输给我们这些个妇人啊。” 雪芝指着她,气得手指发抖:“你……你再乱说看看!” 林轩凤叱道:“原双双,我一向敬你,但你若再多说一个字,天下再无雪燕教!” “我什么不是帮着你的,居然还吼我!”原双双眼泪唰唰流下来,“你要剔掉雪燕教是吧,那你去啊,你去便是!” 林轩凤无视她,走近雪芝,低声道:“雪芝,虽然原教主说话过分,但也不无道理。为了你自己的清誉,离上官透远一点。” 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但当着这么多人,雪芝不能掉泪。她一语不发地跑出灵剑山庄。 ※※※※※※※※※※※※※※※※※※※※ 部分读者最爱的章节来了! 这一章有细微差别,实则天翻地覆…… 第六章 庙会之缘(上) 从小到大,习武闯荡江湖都吃过不少苦,但上一次为这种小事掉眼泪是何时,雪芝自己都记不住。身上有姑娘不应有的伤疤,但她反而觉得那些是一种成就。她小时候,有一次摔得连海棠都看不过去,告诉她疼便哭出来,不要憋着。但雪芝一直没弄明白,为何要为了身上的小伤口哭。她生长在封闭的重火宫,对男女之事了解几乎为零,初出江湖,略懂了点,但到底年少,从不曾被人这样说过。因此,刚一跨出正厅大门,她便再难控制,哭得一塌糊涂。 但是还没出去,林轩凤和夏轻眉已经出来。 “雪芝,对不起。”林轩凤略垂头,“我答应你二爹爹,要保护好你和奉紫,但我什么都没做到。” 雪芝背对着他们,擦拭眼泪都不敢。 “原双双心疼奉紫,也希望她变成最优秀的姑娘,所以对你多少不公平。”林轩凤长长叹了一口气,“会给你带来这么多困难的是你的身份,但人的出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虽说如此,是否鼓足勇气走下去,是取决于你。你的敌人不是任何人,而是你自己,还有整个天下。” “叔叔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脚下有半融的雪,眼泪一旦没入,便再也找不到。雪芝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但刚一到灵剑山庄的正门口,又有人追上来。 “重姑娘。”这一回是夏轻眉。 “我都知道,不要再说。” 夏轻眉绕道雪芝面前,垂头看看她:“哭花了脸可不漂亮。来,笑一个。” 雪芝不敢直视他,只是埋着头道:“可是,我并未得罪原教主,她却如此憎恶我,我真不明白。” “这世上所有无缘无故的憎恶,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嫉妒,一是求而不得。原教主对你,我虽不知为何,但必然是因为前者罢。奉紫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遇到了这么个师父。不过还好她没被原教主影响,不然太可惜。” “这样说可会不妥,她……可是奉紫的师父。” “她待我确实不薄,我却不喜欢她对你的态度。” 雪芝揉揉眼睛,破涕而笑:“没想到夏公子说话还有几分耿直。” “不必如此客气,只希望重姑娘放宽了心,对于无关人之言论,大可泰然处之。”夏轻眉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说罢又笑起来,“赶快把眼泪擦干净,上官公子还在下面等你吧?让他看到你这样子多不好。” 雪芝这才反应过来,往下看去。上官透还站在阶梯半中腰,不过是背对着他们的。 “我真该走了。”雪芝连忙跑下去,又回头,笑得无比灿烂,“谢谢你。” “不客气。有缘再会。” 雪芝刚一下去,上官透便回过头来:“已经说好……怎么眼睛有点红?” “没,没有啊。” “是不是刚才在门口那人把你弄哭了?”上官透戴上连襟帽,立即往上面走,“我去收拾他。” “没有没有,夏公子是来向我道别的。” 上官透慢慢转过头,几粒微小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夏公子?夏轻眉?” “嗯。” “我去把他的皮剥下来。”上官透又往上走。 雪芝连忙拽住他的手臂:“等等,传言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但若没有他,别人也不会这样说你。这样的人好了也没用,消失比较好。” 雪芝还是死命拽住他的胳膊,一个劲往下拖:“不要不要,我真的不讨厌他。” 上官透回头,看了雪芝许久。直到看到她头皮发麻,才微笑道:“芝儿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若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知道么。” “是,昭君姐姐!” 上官透又一次一动不动望着她。雪芝声音放低了很多:“透哥哥……”见上官透满脸笑意,她的心情也舒坦许多,又想到方才和原双双的对话,不禁喃喃道:“原双双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为何有此一说?” “我听她说话,不时会蹦出一些文绉绉的句子,倒像是个读过书的人。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又时常让人觉得只是个市井悍妇,真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芝儿好眼力。其实,原教主原本生于名门望族,父亲是平章大人,可惜后来因犯文字狱,被斩首示众。她家中无男子,后继无人,不过多年,便家道中落。如此,她才习武步入江湖。” “竟是这样。这么说,你们很早便认识了?” “小时见过她一次,印象不深。不过,我曾听一些官员说,原教主其实饱读诗书,为文章,善小学(1)。她现下刻意表现得无知凶悍,应与父亲受刑有关。” 要从深闺千金走到今天这步,看来,中间必有诸多苦痛。不过,原双双那张牙舞爪的性格,雪芝实在喜欢不起来。见她拉长了脸,上官透知道她是心情不佳,转而道:“芝儿,过两天这里会有庙会,你想不想去看看?还是说直接去少林寺?” “庙会!庙会!” 她欢天喜地地叫了一阵,留意到上官透不仅笑意更深了些,也丝毫不排斥她拽着他胳膊。而他手臂和她想的完全不同。他看上去是那么纤长的人,胳膊上却硬邦邦的,除了骨头便只有肌肉,是标准习武男子的手臂。她无端脸上一热,松开了手,扭头跑下阶梯。 从灵剑山庄回到仙山英州,雪芝突然大转变。仙山英州的一二楼是饭厅,三四楼是客房,上官透和雪芝都住在三楼,俩人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一个隙宇。即便如此,前一夜他还是被叮叮咚咚的声音惊醒了数次。奇怪的是他们一回去,雪芝的房间一直都很安静,直到晚饭时分,上官透去她的房间叫她,发现她不在,于是下楼找仲涛。到用膳时间,仙山英州门庭若市,裘红袖腾了个包间,让他们先休息。上官透问仲涛雪芝去了何处,仲涛指了指厨房。上官透一脸疑虑地去了厨房,竟然看到雪芝在里面蹿来蹿去,帮忙洗菜切菜。上菜时,雪芝才跟着裘红袖一起端着菜过来,笑得像朵盛开的小牡丹。上官透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佳肴,道:“芝儿,你去做饭了?” “没有,我不过帮红袖姐姐而已。我不是很会做饭。”说到这里,用筷子指了指水晶饺子中形状最奇异的一个,“这个是我做的。” 仲涛清清嗓子,用手在脸上擦了擦,转过身去。雪芝不是很高兴:“放心,这一个我来吃。” 开饭后,雪芝立刻为上官透盛了汤,夹了碧螺虾仁,笑道:“透哥哥请用膳。” 女子捧着哄着上官透这种事,仲涛和红袖早已习以为常,也并不觉得古怪。但上官透目瞪口呆。他已经过了要问“你为何要对我好”的年纪,只好笑着说谢谢,然后莫名其妙地吃饭。雪芝看着上官透吃下去,继续笑道:“好吃吗?” 上官透表情有点僵硬:“好吃。” 雪芝又三下五除二吃下自己的饭,快步走到上官透身后:“透哥哥,今天辛苦你,有没有觉得很累?” 上官透道:“还好。你不吃了?” 雪芝立刻把双手放在上官透肩上:“我帮你捶背吧。”语毕开始在他背后捶打按捏。上官透身子都僵了,但还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上官透不语,饭也没吃下去。他原本打算等雪芝按完再吃,最后终于忍不住转头拦住雪芝:“多谢芝儿,我还好。你去玩吧。” “无妨,你吃饭,我帮你捶背。” 裘红袖慢慢将身子探前,歪头看着上官透:“第一次看到一品透这么紧张。芝儿,你停停吧,再捶下去要折寿。” 仲涛道:“今天怎么了?以前不是三个女子帮你……” 上官透抢先道:“芝儿,你喜不喜欢逛道场?” “透哥哥喜不喜欢呢?” “我不是很喜欢。” “那我也不喜欢。” 上官透又一次沉默。仲涛看看雪芝,又看看上官透,再看看裘红袖。裘红袖嘴边挂着诡异的笑容。上官透开始找话题,但无论说什么,雪芝总是迎合他,奇怪的气氛便持续了一个晚上。最后雪芝犯困回去睡觉,上官透才松口气,和另外俩人正常说话。仲涛道:“我说光头啊,你出什么问题了?我看妹子这么乖巧,你还表现得跟做了亏心事一样。” “芝儿平时性格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裘红袖单手撑着下巴,玩着灯芯上的小火苗:“也不是做什么,小孩子说要改变时,是说变就变。方才妹子在厨房里说,去过一次灵剑山庄吃了不少教训,从今以后她要更加珍惜对她好的人。” “那是在说你么,光头?” 上官透喃喃道:“……果然,灵剑山庄的人又开始了。” 裘红袖道:“雪芝丫头身上那股服道以守义的单纯气,还有一点傻气,都还蛮讨人喜欢的。但你自己把握好度,稍微一个不对,这妹子恐怕便当不成妹子。” 上官透道:“你想太多。看芝儿对我的态度,哪像有那种意思的。” 仲涛道:“人家红袖哪里担心过妹子了?人家担心的是你,你个老色.魔。” “芝儿还这么小,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么水灵灵的纯洁小姑娘,若是我妹子,我绝对一口气吃掉她。” 上官透用筷子挑起一根鱼骨头,弹过去:“你动她试试!” 仲涛打掉鱼骨:“我看你是想独吞!” 裘红袖道:“不闹了,一品透这边我是放心的。我是担心雪芝,二八青春韶华,便遇到这么个情场大鲨鱼,虽然你做得很周到,但真不能保证她不乱想。” “放心,我不会让她喜欢上我。” “你吸引姑娘那点腔调,是从内里流露到了发丝儿,不是你自个儿能控制得来的。” “我自然能控制。”上官透转而陷入沉思。 随即,他们便把话题带转到了英雄大会上。半个时辰后,仲涛抚掌道:“哈哈哈,我就说,青面靖人今年绝对斗不过原双双,果然,果然啊。” 裘红袖道:“雪雁神鞭还是很管用的。倒是青面靖人,会的招式里十个有九个拿不上擂台。” “不过到了兵器谱便难说,毕竟要求要松些。是吧,光头?” 上官透道:“没错。” 裘红袖盯了他片刻,道:“而且,月上谷的莲神九式也是非常有看头的,对不对?” 上官透道:“没错。” 仲涛来劲了,勾住上官透的肩:“雪芝妹子很可爱,是吧?” “没错。”上官透忽然抬头,“什么?” 他们没人知道,此时雪芝在房间里,严重失眠,还唉声叹气:“如何才能问昭君姐姐关于奉紫的事?开不了口啊。” 苏州的庙会比别的地方都稍晚一些,所以一到举行日,大清早便有不少小贩摆摊,街道上人山人海。泰伯庙上的人扛着几百座佛像,在苏州城内巡城。善男信女们一路拥着佛像,或步行,或船行,陆续往至德桥挤。纵观整个苏州,红飞翠舞,车马扁舟,一片花天锦地。重雪芝、上官透、仲涛以及裘红袖也是一大早便出门,不过雪芝流连面具兵器铺,裘红袖被摊边的胭脂水粉吸引去,所以过了午时,一行人才抵达至德桥。那时,雪芝脸上已经戴着关公面具,右手握着一个风车,左手提着纸鱼,身旁的上官透还替她拿着一只被小匕首捅穿的绿筿小凤凰。踏过石砌的桥墩,挤过冲天式三间石坊,四人才缓过气来。雪芝擦擦额上的汗,把大红棉袄脱下来。上官透拦住她:“别脱,容易感冒。”雪芝哦了一声,又乖乖穿上。 看到这一幕,仲涛终于确定上官透所言能控制让雪芝不喜欢他,是句大实话。他对雪芝不玩心眼,也是毫无诱惑力可言,便跟个爹似的絮絮叨叨。就这德行,能动心的妹子绝对有轻微恋父癖。他正想跟红袖讨论上官透这没出息的样子,一回头,发现红袖没了人影儿。仲涛左顾右盼,发现没人,于是跃上石坊探看,惊动不少人。最后,他瞥见了房檐下的红袖。一个英挺男子正在和她说话。红袖搔首弄姿,流露出从外到内的风.情。仲涛跳下来,作势要冲过去捉.奸,上官透却在后面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红袖狩猎时去打扰,后果你知道的。” 仲涛只好停下,死死盯着房檐下的男女,双眼喷发出火焰。上官透无比同情地拍拍仲涛的肩,扔下他,跟上了看中彩灯的雪芝:“喜欢这个?” “嗯。”雪芝正看得出神,片刻便回头道,“只是觉得好看,我们走吧。” “喜欢便买。”上官透正要掏银子,雪芝却拽住他的袖子,硬拖着往前走,“现在买也看不到,晚上再说。” 彩灯铺的老板道:“小两口感情真好。” “没有没有,他是我大哥。” 上官透看了看她捉着自己袖子的手,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是,妹子。进庙吧。” 进了泰伯庙,雪芝嚷着要抽签。上官透不信这个,说什么也不抽,最后被雪芝赖得受不了,说只此一次。看着一排签筒,雪芝逡巡不前,最后有些不大自然地选了“君成命理之月下灵签”。 “你先。”雪芝把签筒递给上官透。 上官透拿着签筒开始摇。这时,旁边的妇女道:“唉,这位公子,摇签时要想着喜欢的人,这签才会准。”说罢自己拿了个签筒,闭上眼睛想了片刻才开始摇,掉了签,她笑道:“哟,是上平,我去解签。” 上官透又开始摇。签落,拾来一看,上面四个殷红大字:上上大吉。 雪芝探了脑袋过去看:“哇……上上大吉!我去帮你解签!”去解签架上翻了一阵子,拿了片纸条,上面写着:嘉耦曰配。与良人是否合得来。如两者之间。有意合之。且经一段时间之交友。认为可合者。可合之。不必多考虑者也。是一己之命也。唯必有善果结之…… 上官透笑道:“不是很准。” “不准?”雪芝眼睛眯成一条缝,“昭君姐姐刚想着谁呢?” “就是谁都没想,所以才说不准。” “这样啊……没意思。我来。” 雪芝接过签筒,闭上眼睛,脑子里居然浮现出一张眉叶轻盈的脸,还有那一声温柔的“来,笑一个”。她顿时觉得分外尴尬,轰隆轰隆摇了几下,签落了满地。旁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上官透立刻帮她捡。她红着脸重新摇,最后摇出一根,分外紧张地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字:下。她睁大眼看着那血红色的大字,欲哭无泪。上官透靠过来一看,道:“都说了不要信,看,把自己心情弄得不好。” 雪芝去翻解签条。上面写着: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凤去秦楼耶。表明伊人去矣。巫.山之云亦敛欤。可知意中之人走了。是表白俩人不宜结合耶。一切之事。婚姻亦如此断矣。不宜馁志。宜另择佳偶去。雪芝哭丧着脸:“我不信,为何昭君姐姐的签这么好,我的却这么差!”说罢扔掉纸条,又开始摇签。 上官透道:“这……能抽两次吗?” 雪芝当没听到,终于又抽来一个:下。解签内容是:君尔耶。在与伊人之间。只为偷.香。窃.玉之上用心。取去玉。偷其香是己。不为爱情而行。易言之男欢.女爱。如此之结合。时之过憋。将同床异梦者。爰之。一己与人之结合耶。必须以爱为基础。方有幸福可言。 雪芝偏不信邪,继续哭丧着脸摇签。摇了很久,终于摇来一个:中。雪芝终于心情好些,欢快地去解签,而上面写着:为了成一事。穿上铁鞋奋斗不懈。命咧遭丁费心费力。皆无所获。了然了然耶两手到头来皆空空。 “两手到到头来……皆空空。罢了,我们走吧。”雪芝无精打采地出去。 这时,开始抽签的中年妇女又回来,低声对上官透道:“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 注释(1):小学,指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的统称。 ※※※※※※※※※※※※※※※※※※※※ q:差别就是重莲跑了不见了,而不是明写死了,所以很有可能他…… a:聪明地发现了问题所在,先不剧透哦。 q:旧版和新版一直有一个地方没变:小透为什么见到人就介绍芝儿是他妹子呢?(似乎轻微妹控啊⊙▽⊙) a:写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被你这么一说……透儿,你→_→…… 今天编辑给我看了《月上重火》再版的封面,浅粉色加硫酸纸,真是很美貌。硫酸纸包装是我最喜欢的封面包装之一,就是白色透明的,摸上去像磨砂,可以让里面的封面浅一个号,精致含蓄,适合古风书籍。 本来编辑做好了《奈何》封面就是硫酸纸的,所以我们提议她把《月上重火》也做同款。 编辑们都很尽职能干,设计师也是非常有才,和他们共事真是我的荣幸。当然,如果你们也喜欢,那我就更开心啦。谢谢丫头们多年的支持。^_^ 第六章 庙会之缘(下) “是我妹子。” “你那妹子真可怜。谁都知道庙会为吸引游客在签里掺水分,上中下签各占六成,三成,一成。至于下下签,这里是没有的。这都能被她连续抽到两个下一个中,也不容易。” 雪芝一个下午心情都不好。她走着走着,又听到了原本不属于这里的烦心事。大概是林轩凤这两天替雪芝说过话,几个人偷偷讨论这是否欲盖弥彰,又有人说夏轻眉花心,追奉紫时还不忘记勾搭重雪芝。一听这话,无处发泄的火气冲坏了脑子,雪芝跑过去,把那几个人暴打一顿,弄得他们到最后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上官透瞧着雪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点疑虑。 而后,天很快黑下来。雪芝跟着上官透走出寺庙,准备去市集里面转转。到桥墩时,上官透忽然想起没买彩灯,说要倒回去买一个。雪芝情绪低落,心不在焉地答应后,便一直站在原地等他。有个小贩从她身后唤道:“这位姑娘,要不要看看彩灯?” “不要,我大哥正给我买呢。” 小贩走了。不过多时,又有人问道:“姑娘,看看彩灯吧。” “不要。” 再过一会儿,再有人从她身后说道:“请问……” “不要不要不要!”雪芝转身,不耐烦地看着那人,“要我说几次你们才肯安静一点?” 她身后的人怔怔道:“果然是重姑娘。” 雪芝也愣了:“夏……公子?” “重姑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夏轻眉微微笑着,单边的酒窝也跟着深深陷进去,显得分外可爱,“坦白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重姑娘的个性却比我爽心豁目得多,夏某,当真是有几分欣仰。” “我没爹没娘,你生自巨室,怎能算同命相怜。” “重姑娘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夏某自小丧父,母亲改嫁两次,我们母子俩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没有少受委屈。后来家母郁郁而终,我在这世上便再无依无靠。在夏某看来,重姑娘是武林世家千金,才是富贵逼人。” 雪芝愕然抬头,对他这番话感到意外,却又不敢多问太多:“竟是这样。是我失言,还请夏公子见谅。” “不必介怀。你可是一个人来的?” 晚上的泰伯庙灯火辉煌,桥的另一端,舞狮,卖艺,杂技……一片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夏轻眉身长貌美,眼睛星斗般晶亮。听过他的辩白,雪芝才知道,原来夏轻眉和上官透一样,都是个性和顺的公子,却比上官透艰难许多,顿时觉得他比以前更易亲近。她一时头晕,后话脱口而出:“没有,我……我跟我姐姐一起。夏公子是一个人吗?” “我跟灵剑山庄和雪燕教的人一起。前几天你从灵剑山庄出去,我还以为我们又要隔很久才会见面呢,没想到这么快便遇上。” “哈哈,说不定很快又会在少林寺遇上呢。” “重姑娘也要参加兵器谱大会?” “嗯。到时候还希望和你切磋切磋呢。” 夏轻眉喜道:“若重姑娘愿意,夏某自当奉陪。也不知道为何,每次跟你聊天过后,总是会觉得心情颇好,应是姑娘踔厉风发,才受了影响。” “过奖过奖。”雪芝看看周围,“我姐姐还没来……我看我得先去找他。” 与夏轻眉匆促道别,雪芝又不由感到后悔。因为紧张而放弃对话,她果然是个笨蛋。径直往前走了半晌,她又发现找不到上官透人,于是跑回寺庙。寺庙中人来人往,便偏偏没看到个穿白色衣服的,她没头苍蝇似的乱跑,直至仲涛叫住她。他把一个凤凰彩灯递给她:“妹子,这是光头买给你的。他说他有点事,让我先陪着你。” “他在何处,我去找他。” “这……他老毛病犯了,可能不大方便。” “老毛病?”雪芝一头雾水,“那红袖姐姐呢?” 仲涛翻了个白眼:“你红袖姐姐已经犯了一个晚上老毛病。唉,你想去哪,我陪着你。” “我想再去求签看看。” 雪芝很沮丧,雪芝很绝望。为避免再次被衰神附身,她先去别的签筒抽了签,拿了一堆上和上上,才回到月老签筒。但令她再一次陷入绝望的是,月老签筒还是下。她实在气不过,提前回了仙山英州,早早上床入睡。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裘红袖高亢的音量久久回荡在客栈:“一品透你小子带种的!居然把苏州第一冰山都放倒了!姑奶奶我佩服你!那冰山是连老娘的面都不给的!叫老娘乳牛!你有本事便弄死她,老娘以后叫你大哥……” 雪芝一向睡得很沉,但都受不了这个音量的轰炸,自梦中惊醒。她下床推门出去,迎面撞上刚准备款门的上官透。她惊讶道:“透哥哥?” 上官透递给她一个小纸包:“你肚子饿了么,这是夜宵。” “谢谢。”雪芝接过纸包,又往外面看了看,“红袖姐姐怎么了?” “她喝多了点。你不要过去,小心被误伤。” “红袖姐姐的酒品真是……”说道这里,雪芝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用手肘子捅捅上官透,“不过,我都听到了哦。苏州第一冰山都放倒,好厉害。” 见上官透怔住,她又推了他一把:“害羞什么呢,我一直知道昭君姐姐武功高强,这一回一定把这冰山打得落花流水吧。我真是脸上有光啊。” 上官透眼神闪烁了片刻,忽然扣着食指关节,敲敲雪芝的脑袋:“你还敢说脸上有光,方才在庙会上恨不得我不在。” 雪芝捂着头,脸变得通红:“我、我……” 上官透只拍拍她的肩,眼神有些落寞:“傻丫头,早点休息吧,要是有事便来敲我门,我睡得晚。” “好。” 见上官透转身出去,雪芝忽然跨过门槛,缠住上官透的胳膊:“昭君姐姐!” 上官透回头,错愕地看着她。雪芝脸颊在他的胳膊上蹭来蹭去,笑容灌了蜜般:“除了我爹爹,从来都没有人像昭君姐姐这样好,芝儿真的很感动。以后等芝儿从红袖姐姐那里学来厨艺后,一定会天天为姐姐做饭,让姐姐不会后悔对我这么好。” 上官透淡淡笑着,不明所以,并不是很开心:“等芝儿嫁人了以后呢?” “嫁人了以后,便让丈夫也一起下厨为姐姐做饭。我这么凶,他不会不听我的。” “好。” 他这样百依百顺,让雪芝忽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被人疼爱的小公主。她身子侧了侧,把脑袋靠上了上官透的胸口,甜滋滋地蹭来蹭去:“透哥哥……” “嗯?” 她用力摇摇头,继续哼哼唧唧又黏黏地唤道:“透哥哥,透哥哥。” 知道她不过在撒娇,一时小女儿情态,上官透也不再回应,只是轻抚她的脑袋。从很久以前,他就把她当做妹子看待,又知道她从小到大脾气火爆,却未料到她居然有这样的一面。他垂首看看她,她那堆积在眼角的娇憨甜笑,和寻常姑娘并无不同……不,确切说,是令人更是忍不住心生怜爱。其实方才在庙会,他听见她对夏轻眉撒谎,心里是有几分不是滋味,可再多不悦,也被这几声软软的“透哥哥”化为绕指柔。不知不觉中,他也浅浅笑了。直到她小雀般脱离他的怀抱,乖乖回房间去。 对上官透的依赖像是与生俱来的,若不是因为男女有别,雪芝还真想让他跟个姐姐一样,守在床边陪自己入眠。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出江湖便遇到这样亲人般的兄长,希望往后也能与他长久相伴。关于那冰山的事,她有些好奇,但很快便忘了,直到第二天真的看见本尊。 深雪方融,苏州城内透出些冬末春初的气息。庙会依然在进行,城内人群攘来熙往,一名女子站在仙山英州外的码头上,两鬓发丝挽起,露出雪白微长的脖子,瞳孔极黑,泛着深潭里的波光。这人便是春容,苏州第一冰山美人,也是一名富商之女。但她并不娇生惯养,性格还特别刚毅。据说从未有男子看过她的笑容,她若对谁笑,将来肯定会嫁给谁。雪芝原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存在,但看到春容的瞬间,她信了。她只是觉得有点讶异,这姑娘看上去柔弱如柳,居然会和上官透交手。 春容和裘红袖对上,便是冰对上了火。裘红袖拉开门,砰的一声撞了门板,冷笑道:“春小姐不是说,永远不会踏进我这酒楼半步么,何故今日如此没骨气,自个儿送上门了?” “裘大姐,若不是上官公子‘请’我来,我确实没闲心在这种场合逛。大姐要是不待见我,我这便走,之后的事,大姐自个儿跟上官公子交代。” “那你走吧,不送。” 裘红袖准备关门放狗,仲涛抢先道:“唉,春容姑娘,你先等等,光头说他马上来。” “告诉他,我没那个心思等他,以后也不会再见他。” 眼见要错过高手过招,雪芝也赶紧跟上去当和事老:“春姑娘,不要这样,他很快便来。” “哟,这是哪家的小姑娘?”春容瞥一眼雪芝,“早就听闻上官公子风流倜傥,不会连小女孩也不放过吧?” “大姐你别瞎说好吗!” “乱说怎么了?是上官透喜欢我,小丫头你看不过去也没办法,有本事叫他不要缠着我。” “你不是不想见他么,怎么还不滚蛋?”裘红袖拉长了脸,把门轰然关上,“真受不了一品透,每次找来的姑娘都是绣花枕头。” 雪芝却呆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春容为何说上官透喜欢她,他们不是比武切磋么,难不成切磋都能捣腾出感情?与此同时,上官透神采飞扬地出来。他微笑着扶扶领子,弹弹衣袖,跟一美貌的白孔雀似的:“狼牙,祝我好运吧,这一个比较难……”说到此处,他看见了雪芝,立即噤声。 仲涛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走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上官透又看了一眼雪芝和红袖,无声无息地出了门。他再次回来,已是黄昏时分。雪芝在后院中练剑一日,顿感一日相当漫长。不过待上官透回来,也无甚新奇,四人还是一起吃饭、聊天,各自忙各自的。晚上,雪芝还是会到上官透那里去和他聊天,撒娇赖皮打滚够了以后,再回房睡觉。不知为何,上官透对她的靠近显得有些无措,她只要挽一下他的胳膊,他都会浑身僵硬。第二日同样如此。不过,他们近距离讲话时,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再靠近嗅嗅,四处嗅嗅,嗅到上官透直接开躲,才疑惑道:“昭君姐姐还真变成姐姐,居然用牡丹香。”第三日上官透没有回来。雪芝的一日变得更加漫长。第四日,上官透回来,还带着面部神经坏死的春容。但雪芝上次被她那样一说,连和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一顿饭吃下来,只有仲涛在调节气氛,俩姑娘都一直沉默。不过裘红袖是拉着臭脸,雪芝是没有表情。晚饭过后,春容和上官透回了房,便再没出来。和上官透独处时光被人占去,雪芝就像被人抢了尿尿地盘的小狗般不悦,和裘红袖在一楼喝酒聊天。 聊到一半,有几个灵剑山庄的人进了酒楼,在她们身后一桌坐下聊天: “九师兄还不能走路么?”九师兄?不是夏轻眉么。雪芝耳朵竖起来。 “不能,听说被踹了很多脚,还伤了腿骨,这几天都回了金陵疗伤,也不知道下个月少林寺还能去得成否。” “以前便听说上官透下手狠毒,但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还以为那是谣言呢。” “也不知道他为何莫明其妙去打了师兄……莫非,是因为当年那事?” “什么事?” “他被逐出灵剑山庄之前……你靠过来一点。” 后面他们说得很小声,雪芝无法偷听,便放下酒壶,以出恭为借口上了三楼。她跑得大汗淋淋,原本想破门而入问上官透为何要随便伤人,却听到房内传来奇怪的声音。明知这样不光彩,她还是没忍住,在纸窗上戳了个洞。不戳还好,这一戳,便把她少女的幻梦全部戳得烟消云散。 窗边原本放有烛台的红木桌上,她和上官透天天坐着聊天的地方,有两条旖旎纠缠的身影。春容仰着纤细的脖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上官透虽衣冠楚楚,却捧着她的下颚,在脖颈间一次次亲吻。他的表情除了比平时入迷些,也并无不同。但雪芝第一次看到冰山美人笑。只不过,笑得那么浪荡,尽数浮现在泛着潮红的双颊上。 “上官公子……”春容用力抱住上官透的肩,迷离惝恍道,“若倾此一生,都如此刻这般……那我……” 说罢,她主动凑上去,热情地狂吻上官透。看见四唇交接的刹那,雪芝的眼睛陡然睁大。上官透并不惊喜,却并未排斥,只是技巧娴熟地与她接吻。即便是这种时刻,上官透还是身外客,他长发如云,侧脸如画,衣袂更是一片红烛夜中最美的烟。一时间,雪芝心里一阵绞痛,呕吐感从心中汹涌而出。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抚平那个小孔。只是,已经被戳破的地方,再无法恢复原状。 她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桌旁发愣。时间过得很慢,又似流水刹那间从指间滑过。后来,她在门上看到上官透送春容离去的影子。然后,他回到她的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雪芝打开门,见上官透若无其事地对她微笑,温柔如同她最亲的兄长。只是,即便他衣冠楚楚,面如美玉,她依然无法不回忆起方才那一幕。 “怎么,心情不好么?”见她神色复杂,上官透伸手想摸她的头,但她相当敏感地退开。她的手心在冒汗,即便紧紧握着,也无法控制不发抖。 “芝儿?” 雪芝双眼泛红,嗓音沙哑:“我讨厌你。” 上官透惊诧地看着她,半晌,才轻声道:“你说什么?” 她不是不能看见他美丽眉眼间略微受伤的情绪,若换做以前,当上官透还和她想的一样,是个温润如玉的大哥哥,她肯定道歉比谁都快。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白净的面容,秀美的手指,写满月色的眼眸,每一处曾经如悬云端的锦绣之色,都完全变了味。她实在太失望了。 “你出去。”雪芝连声音都在发颤,“我讨厌你。” “砰”的摔门声后,上官透被重雪芝光荣地列入了最讨厌人的名单中,位居第三名。 ※※※※※※※※※※※※※※※※※※※※ q:能更快一点吗 a:现在更新速度是一周两更:) q:最近更新好快好开心~(≧▽≦)/~ ps:雪芝就是有轻微恋父癖呀╮(╯▽╰)╭ a:看着第一句,再看上一问,我开始思考人生…… 第七章 兵器大会(上) 一夜过后,雪芝对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无比后悔。不管是作为上官透的朋友还是妹子,他的私事她都无资格过问或插手。次日清旦,她便下定决心要去向上官透道歉。敲了敲门,经过上官透许可,她便推门进去,只见他倚窗而坐,红梅嶙峋入琐窗,落了满桌花瓣,也不见他伸手拂去。倒是梅香幽幽七分艳,伴着清晨窗外的宫商角徵零碎之音,再瞅瞅这窗前的人,他更真似驾鸿乘紫烟的赤松子般。只是,赤松子气色不好,正散发喝茶,胸前衣襟微敞,唇无血色,有些憔悴。雪芝站在门口不动,满脑子又是前夜发生的事。 “芝儿?”上官透连忙扣好衣服,挽起头发,有些狼狈,“……你起得可真早。吃过早饭了么。” 雪芝也是第一次发现,“对不起”三个字,是如此难以启齿,她只摇摇头道:“还没有。” 上官透站起来,随便披了件外衣:“那我下去给你弄吃的。” 上官透未及弱冠,骨骼尚未成型,原本便是高挑身形,失了华袍的装点,看去形容甚臞。雪芝愈发自责,情绪低落地跟他下去,一言不发地吃完一顿早饭,又默默退回房间,连练武都直接省去。到晚饭时间,她又跟着上官透到楼下去用膳,但很不幸地,她在二楼看到了春容。春容的性情无端温和起来,对雪芝频频献殷勤。被趾高气扬的美人这样对待,雪芝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只是一看到春容的脸,她又想起那双颊发红的笑容,顿时胃口全无,随便吃了一点就上楼。 这一晚春容并未留在仙山英州。天黑后,上官透来房里找雪芝。雪芝再没法和他并排而坐,反倒是站在一边。见她不坐,上官透也不便坐下,俩人跟木桩子似的面对面的站着。上官透道:“我都听红袖说了,春容说话冒犯了你。” “没有,还好。” “若是这样,以后我再也不和她打交道。” 一听这话,雪芝火气便上来了:“你这话说得到轻巧。占过人家便宜,你便想甩了人家,当人渣不要拿我当挡箭牌!” 上官透和雪芝大眼瞪小眼,良久,才迟疑道:“昨天,你都看到了,是么。” 雪芝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上官公子果真名不虚传。够乱来,够龌龊。” 说完她便有些后悔。因为听见那“龌龊”二字,他便侧过头去,像是在掩饰眼中的难过。他道:“……我碰过的女子,无一人是女身。春姑娘也不是。芝儿不必担心我玷污了她们。” “不要狡辩,一个堂堂男子对人家做了那种事,便应该负责到底,可你负责了吗?” “我……”上官透停了一下,苦笑道,“芝儿说得有理,是我的错。所以,你希望我娶春容,对么。” 争到此处,雪芝已经完全混乱。她原是打算向上官透道歉,谁知怎的便成了这番情景。可她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会为自己找台阶下,上官透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所能做最柔软之事,也不过是站着发僵。 上官透双目空洞:“我知道了。我这便请人去准备红定匣子。” 见上官透转身出去,雪芝上前一步道:“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和自己所爱女子在一起,哪怕妻妾成群,也比这样风流花丛好啊……” “无妨,反正都不是我心仪之人,娶回家也无甚影响。” 上官透一个纵身,便消失在了门前。雪芝追上去,却早已找不到他的身影。她赶紧下楼去找仲涛和裘红袖,那俩人听她说了事情经过,都大吃一惊。裘红袖道:“一品透最怕的便是成亲,妹子,你真的只跟他说了这些话?今天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雪芝急道:“真的只说了这些。我是真的不懂他,既然不喜欢成亲,便不要去、去碰这些姑娘啊,他不乱来便浑身不舒服么。” 仲涛沉吟片刻,道:“其实光头这风流癖,还真是一种执念。虽然说来有些好小,但和他童年阴影有关。” 裘红袖摆摆手,笑道:“得了吧,上官大人的儿子,还能有什么阴影。” “这事和上官大人没什么关系,也是有一次光头喝醉了说的。小时候他跟舅舅去看兵器谱大会,对一个小姑娘一见钟情,但那姑娘出自武林世家,身手好得不得了,拽着他到处跑,但他那会儿一点武功都不会,还被那姑娘嫌弃,说他淡而无味,不解风情。所以从那之后,他便要求习武,入了灵剑山庄。至于后来游戏花丛,也是为了不那么无趣吧。啧啧,只能说啊,一个人儿时的经历忒重要。多大点事,都把光头扭曲成了这样。” “我说,你不是该感谢那小姑娘么。若不是因为她,一品透也不可能是我们朋友。” 雪芝只觉得这桥段听上去很是耳熟,总觉得在哪里经历过。但她并没有时间多想,便看见上官透神速地带了几个人上楼,吩咐他们办事。她赶紧跟上去,把那几个人撵出门去,一摔门将上官透关在房间里:“表面还真看不出来,昭君姐姐你是个牛脾气啊。你是在跟我赌气,还是在跟自己赌气?” “那芝儿原谅我了么?” “你辜负的人又不是我,为何要我原谅?” “这事令你不舒服,便是我的错,自然要你原谅。” 雪芝瞠目结舌,本想说自己不在乎,可只要一想到他们接吻的画面,她便没法撒这个谎。不知不觉中,她的眉心也微微皱了起来。上官透敏锐地发现了这一事实,缓缓道:“芝儿,或许你现在觉得这事很不舒服,但以后等你成亲,便不会觉得反感。到那时,你还会想主动亲近心爱之人。” 雪芝又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我才不会和对方做这种事呢,好恶心啦。” “当然不可能立即到这一层关系,都是从最浅的方式开始。” 雪芝变成了木鸡。如此顺理成章地,她想起扑到上官透身上蹭来蹭去,喊着“透哥哥”撒娇的情景。只是一直以来,矜持的昭君夫人鲜少回抱她,至多只在她背上轻拍两下。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禁不住扑到桌子上,把脸埋进双臂——这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上官透有些莫名:“芝儿,你还好吧?” “没事。” “算了,芝儿还是太小。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上官透轻叹一声,“以后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不会再和别的女子说话。等你长大些,能接受了再说。你说这样好不好?” 雪芝不说话。 “芝儿?” 雪芝忽然坐起来:“以后也不可以。” “什么?” “以后也不可以再跟别的女子在一起。” 上官透微微愕然道:“为何?” “……或许等我能接受,可以考虑让你去风流快活,但是,你挑中的女孩一定要给我选,我满意的你才能要。” 上官透失笑道:“这样说话,不会太任性么。” 雪芝想了想,撑着下巴道:“若说喜欢那样的事,有一个妻子便可以对不对?” “嗯,有点道理。” “而且,不是都说过么,芝儿会伺候你的。” 上官透看着雪芝,彻底说不出话来。雪芝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透哥哥?” 上官透轻晃脑袋,半透明的琥珀色瞳仁澄澈明亮。他温柔地摸摸雪芝的头,微笑道:“便听芝儿的。从今以后,透哥哥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芝儿也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随便说出讨厌我的话,好么。” 雪芝最受不了上官透变温柔,他一温柔,她便很想钻到他的怀里蹭蹭。但经过前一晚,她实在没法这么快回到原来的状态,只是快速躲开他的手,清了清嗓子:“其、其实是我昨天听说你把夏公子打了一顿,心情不好,所以才……” 上官透的脸僵了僵,笑容消失了刹那,再回到脸上。 之后的日子里,上官透被雪芝“伺候”得非常郁闷。在经过数日雪芝糖衣炮弹的轰炸,若说完全受得了她比以往火爆一百倍的脾气,那绝对是假话。目睹上官透的“真实”后,雪芝常常看了他便来气,他稍微做一点不对,便忍不住要尖酸几句。说多了如果上官透表现出一点不乐意的样子,她的火山会又一次爆炸。她原本不想这么做,却被自己反反反复复的情绪弄得更加毛躁,小日子过得也不大顺畅。转眼间便是四月初,少林寺兵器谱大会即将举办,雪芝渐渐飞到另一个世界的心,也被这兵器谱拉了回来。整个武林的人口大流动,雪芝等人也开始动身,朝着少林赶。 九莲山少林寺,位居九华山脉,地势险要,是易守难攻之地,也是理想习武之地。寺院十方丛林,基地广阔,看去气派无比,尤其是到了兵器谱大会,更显少林寺历史悠久的大家风范。英雄大会算是武林人士个人出头的大会,兵器谱则是完全替门派争脸的大会。很多人衡量一个门派的好坏,都是通过兵器谱来的。所以出现在兵器谱大会上的人、以及扎堆的人要多很多。此时的重雪芝,正站在华山去年的大红兵器榜前。 第一名,少林寺,燃木刀,释炎。 第二名,灵剑山庄,坤元神剑,林轩凤。 第三名,武当山,太极剑,谭绎。 第四名,重火宫,混月剑,海棠。 果然剑是兵器之首。一扫排行,上面最多的武器便是剑,其次是刀,剩下依次是,鞭,双剑,棍,钩,杖等。 看了良久,发现榜上有月上谷的大名,却没见上官透名字,雪芝回头道:“昭君姐姐,为何你从不参加兵器谱大会呢?” “两年前我参加过。”上官透慢慢往下翻,在第八十一名处找到“玉锦杖,上官透”,“这里。” “昭君姐姐不会是又只打了一场便跑了吧?” 仲涛道:“你昭君姐姐当时拿的是四十九名,因为五十名那个男子欺负了他的小情人。” 雪芝睁大眼:“他的小情人?” “是呀,五十名那个是小情人的老公,据说在兵器谱大会前几天动手打了小情人,小情人来给你昭君姐姐告状,你昭君姐姐看不顺眼,上去打了他一顿,直接把那人从擂台上摔下来,差点没了命。你昭君姐姐有峨眉的师太给他撑脸,天不怕地不怕,扁了人便跑。于是释炎老和尚也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上了这个榜。” 雪芝眯眼看着上官透:“小情人叫什么名字?” 上官透凝神想了很久:“不记得。” “这都可以忘记?”雪芝摇摇食指,“姐姐果然国色天香,风流倜傥。” “我记得了,她叫香尘。” 裘红袖道:“其实叫做秋娘。香尘是他在烧香时候遇上的,大概在一品透脑袋中,这两个女子都跟和尚和烧香有关,所以也差不多罢。” 上官透朝裘红袖使眼色。仲涛又接道:“其实这两个人差别很大。香尘是个洛阳的歌女,去烧香时求姻缘,刚好当时光头也被老母拽去,于是乎,香尘便认定了光头是她求来的终生姻缘。俩人好了大概三四天,光头一听她有暗示要成亲,甚至还没动过她,便以回月上谷为由奔走。之后听说香尘寻死觅活了大半年,头发都掉了一半。光头造孽。” 说的时候,上官透拽了几次仲涛的衣袖,但是仲涛愣一口气说到底。 雪芝道:“那秋娘呢?” 仲涛刚一开口,上官透便把扇柄塞到他口中。仲涛吐出来呸呸了几声,正要动手,裘红袖又接道:“秋娘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比一品透大十二岁。自从为一品透所救,她便彻底沦陷,还说要放弃他,因为希望他永远记住自己。你不知道当时一品透和她依依惜别时,是如何情深似海,当初我和狼牙都一直觉得,倘若哪天一品透浪子回头,第一个找的一定是她。结果才过了两年,连名字都能记错。” 雪芝双目发直。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低声道:“红袖,够了。” 见他如此尴尬,雪芝好心转移话题道: “不过,昭君姐姐武功真的很厉害,不知道和穆远哥比起来谁厉害一些。” 裘红袖道:“穆远哥是谁?” “是现在重火宫里最厉害的人。不过他也不爱抛头露面。”雪芝突然看到远处的武笈黄榜,“对了对了,那个榜我去年才看的,第一名还是重火宫《莲神九式》……穆远哥?” 其他三个人都一脸莫名地看着雪芝。 雪芝连忙往某人堆处跑过去:“穆远哥!穆远哥!” 那群人中带头的男子回过头来。他里面穿着紧身的白衣,外面披着中袖黑衣,长发梳挽在脑后,以深红发带系上,干净利落,只有一缕刘海垂在脸侧,更显得他脸型臞然分明。他的眉毛笔直而上扬,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但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的圆珠,又为他平添几分平和之气。裘红袖道:“第一次看妹子这么激动。那小子便是穆远?蛮俊的么,看着年纪和一品头差不多啊。” 雪芝道:“穆远哥比我大一岁。” 裘红袖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一品透,年轻有为如你,也棋逢对手了哟。” “少宫主!”此刻,穆远已身形一闪,出现在他们面前,“少宫主果然来了,这几个月你都去了何处?” 他身后站着四大护法,还有大群重火宫弟子。 “我跟上官公子一起。”雪芝指指身后的上官透,又和他身后的四大护法打了招呼,“我早不是少宫主,你也别这么叫,听了多尴尬。” “那……怎么叫?” “雪芝。” “不,不妥,还是叫少宫主比较妥当。” “……” 红袖悄声道:“跟一品透学学,叫芝儿也可以呀。” 上官透看了一眼红袖,不说话。 其实,上官透对穆远的了解不止一点点。雪芝只要一和他聊天,便会提起重火宫的穆远哥。上官透不知道真正的穆远如何,但从雪芝口中听来,他寡言少语,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事实上,穆远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特点。他景昃而食,夜分而寝,每天除了用膳睡觉出恭,余晷也只习武、研究秘籍,及处理重火宫的内务。也就是说,他完全不需要娱乐时间,从不在任何无用的事上浪费时间。另外,他是个左撇子,无嗜好,无野心。排除武功等因素,一个没有欲望的人,便是没有弱点的人。要击败这样的人,唯一的方法便是杀了他。但很多时候,杀死一个人并非等于击败他。 穆远道:“我已和长老们商量过让你回来的事,他们态度兀自强硬。少宫主可否有回来的打算?” 雪芝道:“其实琉璃说得没错,在外面闯闯也好。过几年等我变强,他们一定会重新接纳我。” “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回不来说的大话?”琉璃瞥一眼雪芝身后,低声道,“亦或是有别的原因?” “当然有。”雪芝笑道,“我现在过得不知有多快活,哥哥姐姐一大堆。” “哼,有所耳闻。” 海棠和朱砂对望一眼,朱砂道:“唉,少宫主果然还小。不知江湖人心险恶……咦?她人呢?” 雪芝早已回到上官透那边。 ※※※※※※※※※※※※※※※※※※※※ q:雪芝那反應,大約就是原來自己心中美好的1品透形象被捅破 真正意識到流言中那個眾人口中風流透頂的才是真實的他 那樣大反差的一時心理抗拒吧 a:完全正确。 q:纸大你不要找借口!其实我只是在说客气话而已!你完全可以更快一些啦!╭(°a°`)╮ps:由于进度太慢我已经去听有声书了……不知何时才能拿到出版书一次看个够呢〒_〒 a:不出意外两周内就有预售,这次是全集,不会分开出,所以也不用等啦,摸摸…… 第七章 兵器大会(下) 都说这两年是释炎年。他是百年来少林寺最年轻的方丈,去年在奉天主办英雄大会,现在又作为兵器谱大会的常任主办人出现。他宣读过去年兵器榜的前二十名,然后,第一个对上的,是酿月山庄的酿月剑和南客庐的碎满轮。南客庐发起挑战,但九成的人都认为,酿月山庄会获胜。可惜兵器谱大会毕竟是在少林举行,很多英雄大会能找到的乐子如赌博下注、贩卖二手兵器、跳楼价铠甲,等等,在此间一律被禁,不然,雪芝一定跑去下注,压南客庐赢。上官透见她望得出神,道:“芝儿,你觉得谁会赢?” “南客庐。” “为何?” “因为南客庐的前帮主是我二爹爹的铁哥们儿。” “林大侠的远亲近友还真是布遍大江南北。” 雪芝傻眼:“林……大侠?” “这称呼很奇怪么?” “没,没什么。” 一战下来,得胜者果然是南客庐的弟子。之后酿月山庄再派人上阵,南客庐又一次获胜。于是,南客庐的排行从九十九名跳到了三十六名。可惜他们在这一战中受到重创,之后很快被玄天鸿灵观击倒。一看到鸿灵观的妖精们,雪芝想起了那个梳着小麻花的邪恶少年,不过看了看,他并没在里面。鸿灵观名声不雅,却还是有点功夫底子,连胜两场便下去休息。 大会有规定,任何门派只能挑战上一回排在自己前后二十名内的门派,所以一天下来,一流门派都没有上阵。雪芝第一次参加大会如此轻松,纯粹以参观者的心态上阵。即便到了第二天下午,重量级的门派武当出场,大会气氛相当凝重时,她也依然轻松微笑地看比武,也发现了不当少宫主的感觉是分外好。但是,武当太极剑挑战重火宫混月剑时,雪芝也便再也不轻松。两个门派也不婉转,都是直接上大人物。武当山二弟子对重火宫琉璃。雪芝双手合十乞求上苍,把神天叩谢。然而,几十个回合下来,琉璃因为一时分神而落下擂台,后又迅速捉住擂台边缘,攀爬上去,但也因此失了优势,败阵下来。 “可恶!海棠,海棠上!”雪芝唤道。 仲涛看她一眼,无奈地摇头,上官透也是无奈地笑。果然海棠上去了。在很久以前,海棠便是位居宫主和四大长老后的高手,外加外貌美丽,被很多人说成是“倾城巾帼”。雪芝咬牙,握紧双拳:“海棠万岁!” 仲涛叹道:“我说,妹子,你有没有一点做少宫主的自觉?” 雪芝完全没有听见。而海棠果然不负芝望,剑光凛冽,哗哗几下便把二弟子弄下去。而后大弟子书云上阵。这回打得久一些,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海棠再次获胜。最后情势紧急,星仪道亲自上去挑战。因此,海棠那边毫无胜算可言。交手几个回合,她败在太极剑最后一式上,被指中喉咙,下了台。前面几个门派的变动往往不会太大,于是很多人都想,这回又是重火宫第四,武当山第三。星仪道长正准备下去,却听见身后有人落下的声音,轻到之前一点动静都没发现。 他转过身去,穆远手握混月剑,朝他抱拳。 雪芝忽然腾地跳起来了:“穆远哥!穆远哥!穆远哥好棒!” 穆远的听力也是极好,站那么高,居然都回望她一眼。雪芝用力摇手:“从未在兵器谱上看过穆远哥出手,今天他一定赢,一定赢!” 太极剑讲究的是“稳”,而混月剑讲究的是“乱”。对上以后,完全相克,因此,胜负往往由比武者的内功和剑法娴熟程度决定。过去几年里,混月剑之所以排在太极剑后面,是因为海棠的内力不及星仪道长。如今穆远一上去,利洒几剑刺下,气势都截然不同,当场给了对方下马威。星仪道长连退几步,几乎落下擂台,但脚下一转,带动身子,又重新跃回擂台中央。接下来二人交手,剑与剑碰撞的声音迅速凌乱,斩钉切铁。星仪道长脚步稳健,手上动作永远比脚上快,所以,回击时总是接对方的攻击,而不闪躲。然而这一会儿,接下穆远面无表情的次次重击,他已经十分吃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丝退后。所以,当他的后脚跟滑了个空时,台下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眼见他就要掉下去,穆远却猛然收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回擂台。穆远正准备再一次和他比试,他却收了剑,拱手道:“真是少年英雄。老道还是第一次见重火宫弟子,不修炼《莲神九式》,都能将混月剑使到这个境界。” 穆远中规中矩道:“前辈过奖。” 雪芝大叫道:“乱说,重莲在修炼《莲神九式》之前便已冠绝九域!” 旁边的武当山的弟子道:“谁都知道,重莲当年称霸武林,完全是靠《莲神九式》,才胜过了诸多英雄豪杰。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偷工减料修炼邪功,自然也活不长。现在他死了,总算是还了武林一个清——” 话音未落,雪芝已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那人被她击退数步,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了雪芝很久,突然提着剑要打过来。这时,一把杖却铿的一声挡住了他的剑。武当弟子颤声道:“上官……上官透?” 在雪芝面前,上官透可是毫无脾气可言,但所谓山林隐遁栖,京城游侠窟,他既然出身名门,便一定要有贵公子的气派,便一定要遵循“贵公子定律”:永远不会有面目可憎之时;不生气时会笑,生气时还是会笑;叫人滚时总是要加“请”字;在想骂一个人杂种贱货王八蛋人渣傻逼时,要把这些词统统自动替换为“足下”。于是,综合以上条例,上官透微笑道:“请足下滚吧。” “谢谢昭君姐姐。”那人走后,雪芝扑过去抱住上官透的胳膊,蹭了两下,又朝擂台大声唤道,“穆远哥,重火宫第一名靠你了!” 见穆远在上面没有离开,雪芝特别雀跃。他终于肯为重火宫出头。灵剑山庄一边,夏轻眉忽然拾剑:“我去会会他。” 奉紫道:“师兄加油,我们不能输给姐姐!” 看到跳上擂台的人,雪芝瞬间无声。没有太多人惊讶,倒是有不少女子尖叫。这些女子中,最少有一半是雪燕教的。其中,原双双又是嗓门最大的一个。 在兵器比武过程中,若一个人使用的是甲剑,甲剑剑法便必须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夏轻眉带的是坤元剑,一上场却使了灵空剑法。几招过后,夏轻眉才换了坤元神剑,再接几招后,又换做虚极七剑,灵剑山庄的剑法都被他用完,但总体说还是没有犯规,坤元神剑使用次数最高。每次夏轻眉出手,底下的姑娘们都会叫一声。尤其是在他使用轻功飞起来,飘逸的腰带也跟着飞起时。穆远却像在执行任务,一直使用混月剑法,剑不像夏轻眉那样花哨,一针见血,每次都差点击中夏轻眉,却又恰好错过。 仲涛道:“不知道穆远为何要这样让着他。” 雪芝道:“有吗?应该不会吧。夏公子武功不弱的。” 上官透若有所思道:“确实不弱,但是相对穆远来说差了很多。我想大概跟重火宫和灵剑的关系有关。而且,若我没看错,这场比武的结果不会是夏轻眉剑脱手或者掉下擂台。” 雪芝一脸雾水地看着上官透。上官透道:“没事,芝儿好好看着,这对你以后习武有很大帮助。” 过招几十回合后,穆远和夏轻眉剑锋相对,互相指向对方。灵剑山庄的剑总是比别的门派长、细,所以这样对刺的结果,通常是对手中标而自己安然无事。眼见夏轻眉的坤元剑便要刺中穆远的脸,穆远却一个后空翻,一腿踢中夏轻眉的膝盖。夏轻眉半跪下去。这时仲涛的脸扭了一下,嘶了一声:“好痛。”雪芝才想起,极可能是夏轻眉身上旧伤未好,被击中要害,不由又瞪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佯装未知。 这时,穆远的剑已经指向夏轻眉。释炎在后方大声宣布:“重火宫混月剑!” 夏轻眉人才还没下去,一个淡紫色的瘦削身影飞了上来。林奉紫“啪”地舞动长鞭:“我和你打。击败一个负伤之人,不算你赢。” 穆远愕然:“夏公子,你受过伤?” 夏轻眉忙道:“没有。师妹是见我输了不服才这样说。穆大护法确实身手了得,在下甘拜下风。” 仲涛叹道:“看来,被穆远在擂台上击败,和被光头在底下暴打过,他觉得后者更丢人……” 雪芝拽住上官透的袖子:“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打他。” “芝儿乖,看比武。” 此刻,台上的穆远看了奉紫一眼,低声道:“在下不愿和姑娘动手。” “那算你输。” 穆远蓦然抬头,成了只触藩羝。雪芝高声道:“穆远哥你做什么?看她柔弱不舍得动手了?扁她!扁她!” 台上的奉紫看下来:“姐姐,我一直向着你,你居然叫别人打我,你……” “你这黄毛小丫头,别再叫我姐姐,看我上来把你揍成扁的!” 雪芝作势要飞上去,却被上官透拽住:“芝儿,你没门派,上去也没有用。” 她只得一脸愤恨,咬牙忍下。 比武在毫无悬念地得出胜负。奉紫委屈地一甩鞭子,指着穆远道:“我可以被姐姐打败,别人都不可以!我林奉紫总有一天会打败你!” 穆远有些尴尬,但他并不擅长辩解,于是只能目睹林奉紫跳下擂台。连战三场的人可以休息一轮,随后他也下台休息。待少林和峨眉的弟子比过,峨眉胜出以后,又到了可以挑战穆远的时候。各大掌门都觉得这不是个上阵的好时机,弟子们又不敢妄然挑战。穆远站在擂台上,有点独孤求败的气质。 “穆远哥这回是替我们出尽了风头啊,真厉害。”雪芝回头看上官透,发现他不见了。 上官透刚站上擂台,刚下擂台的奉紫便回头看见了他。短暂的吃惊过后,她迅速退回雪燕教的人群,低声对原双双说了一句话,便垂头离开。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一个巨大的金色事物,犹如流星一般,坠落在人群后方。待灰尘散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人。那个人脚踏黑色圆壳,身穿冲天英雄黄金盔甲,虽然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和两撇胡须,但很多人能通过这威严的铠甲,感受到他英灵的神色,以及庄重的面容。此时,这具战神翁仲,居然发出了玉皇大帝般,君临天下的浑厚声音:“这一战,很多人都好奇,到底是谁会赢,是么?” 于是,一部分人转过来看着他。 “让我告诉你们吧!”黄金英雄高声道,“那个人,便是——昭——君——夫——人!” 原本没有看他的人,也因着这威严的声音,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露出了怪异而惊恐的神情。 “为何昭君夫人会赢?为何呢?”黄金英雄忽然往前走了两步,所有人后退两步,“其实,昭君夫人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若无把握,他不会上场!”说完,伸出戴着黄金手套的手,指向了擂台,指在上官透英俊的小脸上。 上官透手握寒魄杖,朝穆远抱拳:“请穆大护法赐教。” 穆远回礼,抽剑,神色比方才都要凝重些。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人,他也看过上官透出手。 “远娘子是为了重火宫,昭君夫人,却永远是为了自己!要昭君夫人为了月上谷拼命?没门!”黄金英雄提高音量,“这,便是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区别!” 寒魄杖在上官透手中转了一圈,随即脱手而出,直击穆远的胸腔。 “我敢对天发誓,在场的诸位都没见过这么快的杖法!对不对?哈哈哈哈,没错,杖是所有长型武器中最慢也是最具杀伤力的,不仅笨拙,且难以操纵。但,你们看到的人,是我们最美丽的昭君夫人!昭君夫人用杖的速度,几乎要快过林轩凤用剑!” 第一击便超出了穆远的预料,穆远躲得有些狼狈,但没被击中。上官透手腕用力,寒魄杖回到手中。接下来,穆远一剑刺向上官透。上官透立刻扔杖,一跃而起,又在空中接杖,以杖根发动攻击。 “接下来,我不做分析了。”黄金英雄指向高空,仿佛指在完全看不清楚的两个身影上,“因为,我看不清楚!” 俩人一起跃起,在空中剑杖相接十几个回合,最后双方落下来,一人跳到擂台的一头,又重新冲过去对战。 “既然昭君夫人从不为月上谷出手,那么他是为了自己的什么利益呢?”黄金英雄说到这里,忽然手中捧了个西瓜大的球,似乎很重,他走两步,便把它放在地上,“当然是女人!上官透十五岁入江湖,经名师指点,早已练就灌溉花朵却叶不沾身的金刚不坏之身!他只要一上战场,便一定是为女人!但是,这一回他上场,究竟是为了谁呢?是长了狐狸眼的火爆魔女重雪芝?还是桃花眼的温柔仙女林奉紫?这,要到比武结束后,我才会告诉你们,我·的答案!” 这时,擂台上两个人都有些较真。每一次出手都强而有力,武器碰撞声亦尖锐刺耳。擂台开始摇摇晃晃,场面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雪芝站在台下,完全不知所措:“为何昭君姐姐会去和穆远哥打?他们谁输都不行啊。” 仲涛俨然道:“重点是,若只能选一个人赢,你选谁?” “不行,两个都不能输!” “这是不可能的。”裘红袖也靠过来,笑道,“妹子,告诉大姐,你希望谁赢?” “我当然希望重火宫赢。但是……我不希望昭君姐姐输。” “哈哈,昭君夫人看去温柔如水,”黄金英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小扇子,轻轻在胡须旁摇了摇,又无比风情地眨眨眼,“上官某人云游四海广交挚友,生活乐无限啊乐无限——你以为他是这样么?错!他的内心可是一只大灰狼!”说罢,从地上搬起那巨大的球,举过头顶,“即便是在擂台上也一样!” 擂台上出现的招式段数越来越高,到后来都是连续又沉重的攻击。上官透极少如此认真,寒魄杖的杖头不断烁出刺眼的光芒,白靴下的步伐亦是越来越快。后来,俩人一起飞到高空,寒魄杖从上官透手中脱落,旋转而出,在眨眼的刹那,击中了穆远的腹部。穆远闷哼一声,重重落在擂台上,连退了数步,却不忘使用大量内功,向上官透进行最后一击。上官透反应及时,躲过这一击,擂台却发出一声脆裂的声响。他们对望一眼,立刻往旁边的寺院上跃去。但穆远受伤,无法挪动身体,上官透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提了过去。俩人的足尖方脱离擂台,由上好木料架成的高擂台便从中断裂,飞速坍塌。 “少林寺的设施不合格?这,竟是我卓不群老板不曾料到的结果!”黄金英雄举着大球,诧异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将大球狠狠砸在地上。 奇迹发生了,地面轰隆隆碎裂,露出一个大缝。有人站出来道:“等等,你不是说战后会公布答案么?” “什么答案?” “上官透是为了哪个女子而战。” “哈哈哈哈哈!对,我说过,我要告诉你们我——的答案!”卓老板猛地一甩胡须,运气丹田,用他惊人的肺活量,提高嗓门道,“我的答案便是——我、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一个跳水纵身,以鲛人般优雅的身姿跃入裂缝中,浑厚的笑声亦不断回荡在无极深渊中。 所有人都围过去,看着那个洞。 “真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真有自掘坟墓这样具体的事情发生。” “这姓卓的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这么一跳进去,还能回来么?” ※※※※※※※※※※※※※※※※※※※※ 卓老板这一段,当真只有十多岁的孩子才会写出来……所以这段决定保留,都是青春的记忆啊,远目…… *** q:那时候没仔细看,现在看看,原来这两只这时候就那么喜欢了啊 a:新版里增加了很多两个人互动的细节,芝儿比以前更会撒娇了。比较有小女儿情态。^_^ q:终于可以看到再版辣!当初旧版缺了一章实在是……(?_?) a:还记得那个羞耻度爆表的封面吗…… 第八章 误落月上(上) 月上谷还是胜过了重火宫。上官透刚一下来,仲涛便开始跟他勾肩搭背地恭喜,裘红袖也是喜出望外地说一品透不赖嘛。唯有雪芝,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跑向穆远。上官透欲言又止,只有默默跟过去。 穆远受伤不轻。平时他受了伤,能忍的,他一定会忍住不去碰伤口。这一回,他一直靠在房檐下,捂着腹部,面色苍白。护法们扶着他离开,雪芝跟在后面一直喊穆远哥。隔了很久,穆远才慢慢回头,看了一眼雪芝,低声道:“少宫主……对不起。” 这是穆远人生中第一次战败,挫败的不光是自己的骄傲,还连带了重火宫。前几个时辰,雪芝还在想离开重火宫真好,但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留下来。她在人群后大声道:“穆远哥!不要担心,我们还有时间!混月剑掉下去,还有爹爹的莲神九式!下一回扳回来便可以……” 但是,后面有人悄声道:“可怜的小丫头,莲神九式去年比武刚一结束便落榜了都不知道。” 这句话却被重雪芝听见。她立马回头:“胡说八道!” 那人不愿惹祸上身,匆匆跑了。雪芝却失了心般冲到武笈榜旁,发现第一名赫然写着:峨嵋派《涅磐功》。因为武笈概念过广,不论正邪均可上榜,众说纷纭,所以这个榜的结果不光是由大会决定,更多会考虑民众意见。即便重莲只在十五岁参加过兵器谱,并以《莲神九式》压倒获胜,一改兵器谱历史,之后再没参加,也无人敢挑战。直到重莲去世后三年,华山掌门丰城才前来挑战,打破这个僵局。重莲已死,《莲神九式》后继无人,自然无人响应。因此,各大门派为了争夺榜首,这几年都在明争暗斗,相当激烈。兵器谱大会规定,连续五年挑战没有回应,自动下榜。丰城在近三年前挑战莲神九式,即便没有回应,榜首也应该再过两年才能换下去。可是,雪芝一行行看下来,到第二名,武当派《龙华拳》,第三名少林寺《十八手罗汉神打》,第四名,第五名,第六名,第七名……一字字认真地读了,甚至到第十二名,重火宫《赤炎神功》,第十九名重火宫《天启神龙爪》,到第一百名后的不知名小门派和三流武笈,都始终没有找到“莲神九式”四个字。 重雪芝并不在意这兵器谱,也不在意较量的结果。只是,在重九枝谱写莲翼后,重莲是唯一一个练成《莲神九式》的人。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一生中最崇拜的人,武林中州该被人们世代歌颂的神话,才去世不到七年,便这样开始被人遗忘,被不明不白地从历史上抹去。 曾经不止一次听人偷偷议论过,没有重莲的重火宫,什么都不是。 如今,她亲眼目睹重火宫的没落,却无能为力。 雪芝扑过去,把黄榜撕得粉碎,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只是,所有人都在观看少林和峨眉的对决,无人留心这个小小的角落。过了许久,白绒靴停在她面前。她无力气抬头,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那人在她面前跪下来,停了停,才扶着她的肩,低声道:“芝儿,对不起,方才是我太冲动……” “你不要再装模作样!”雪芝躲开他,摇晃着站起来,“你打败了穆远,赢了重火宫,心里得意得很吧!若不是我爹爹不在了,重火宫也不会任人宰割!” “我没有这么想。”上官透连忙上前一步,“你要相信我,我没有这么想!” “口口声声说是我大哥,到关键时刻,什么真面目都露出来了!” “我向你发誓,以后任何比武,只要你不允许,我都不会参加。” “说了有什么用?穆远哥都被你伤成了那样!”愤怒完全淹没了雪芝的理智,“自从那次那件恶心的事发生过后,你便变得越来越令人讨厌!到现在,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你!” 上官透瞠目看着她,根本无法对她说出的话作出反应。霎时冷风拂叶,看到他连藏都藏不住的悲伤神情后,雪芝后悔了,她试图开口道歉,往前走一步:“我……”却看见他的头垂下来,剩下的话被突然压下的双唇堵住。 雪芝猛地推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她原本便没站稳,这下更是险些摔倒,踉跄着后退两步。上官透却将她推到身后的告示石墙上,侧低下头疯狂地吻她,吸吮她的唇,撬开后深入交缠。雪芝脑中一阵嗡鸣,呜呜□□两声,挣扎着想要退开,却被他搂腰压住,完全不得动弹,只得在他胸前使劲捶了几下。上官透这才像被泼了冷水般,渐渐松开她。雪芝从他怀中脱离,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掉头便走。 上官透白皙的脸上很快浮起红印。但他甚至没有碰脸颊,只靠在墙上发呆。擂台上激烈的比武,擂台下惊天的呼声,都完全入不了他的耳。他捂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虽情史混乱,却不曾逼迫非礼过女子,也素来瞧不起这样的人。但是,他都对芝儿做些了什么…… 雪芝跑到少林大门外面,抱腿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就算反应再迟钝,她也知道上官透做的事是什么意思。这样对她,那对那些他一视同仁的女人有何区别? 雪芝原本就很难过,这会儿更加委屈。 也是从这一刻起,上官透铲掉林轩凤,荣升雪芝最讨厌人排行榜第二名,位居林奉紫之下。 之后几日,雪芝都一直住在山下的客栈。上官透知道她的踪迹,却不敢再靠近。随后,兵器谱大会最后一日到来。 由于武笈比武上不能用武器,所以,擅长指法拳法的少林峨眉一直颇有优势。擂台上,武当和峨眉刚斗出个结果,释炎宣布峨眉获胜的消息,一个火红的身影便跳上了擂台。 雪芝两手空空,站在擂台另一边,朝着慈忍师太用力一抱拳:“重火宫重雪芝,请师太赐教。” 在场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包括上官透等人。慈忍师太道:“重施主已被重火宫逐出门派,并无参赛资格。” “那么,师太拿出我为重火宫逐出硬证无虚胁,我立刻下擂台。” 慈忍师太往四处看看,无人出来说话。重火宫的人前一日战后便离开了少林寺。雪芝便是挑了这个时候来此挑战。慈忍师太道:“既然如此,请。” 这时,上官透往前走了一步,想上去把雪芝绑走。裘红袖却拦住他:“既然妹子要上去打,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要是去阻止她,说不定她会讨厌你哦。”上官透站定不动。 上擂台的人可以使用任何招式,包括配有兵器的,不过必须赤手空拳,最后使用次数最多的招式为上榜招式。雪芝一出手便施展《赤炎神功》,慈忍师太以《涅磐功》回应。二人都是习惯使用同一招式的老顽固,硬碰硬的结果,绝对是功力强的人获胜。才出手不到十招,雪芝便明显落了下风,被逼得连连后退,左躲右闪。 仲涛无奈道:“慈忍师太是上一次替峨眉拿下第一称号的人,妹子怎可能打得过她?” 慈忍师太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冰雹般铺天盖地,砸向雪芝。雪芝接招接得吃力,无论力道、修炼、还是轻功,都输了对方不止一点,更不要提还击。不过多时,她的肩部被慈忍师太一掌击中,整个人重重后滑数步,但忍住没有叫出声。慈忍师太想速战速决,雪芝还没站稳,她便步步紧逼,又一拳上去。雪芝不幸地又没躲过,连跌几步,几乎掉下擂台。眼见慈忍师太准备致命一击,雪芝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胳膊。只听见慈忍师太惨叫一声,雪芝连续攻击她的小腹。 上官透紧张道:“芝儿,好样的。” 可惜好景不长,这两下虽疼,对慈忍师太这等高人而言,不过搔痒。短暂的停顿后,她一个倒踩莲踢中雪芝的小腿。雪芝吃痛跪下去,便爬不起来,只好跪在地上和她交手。接着,手臂、大腿、胸口均被击中,雪芝闷哼数声,最后被重重摔出,头撞上了擂台的柱子。十几米高的擂台上,她半个身子便这么伸出去。底下的人也纷纷抽气。雪芝抓住木柱,勉强站起来。慈忍师太道:“重施主,可以不打了吧?” 雪芝又一次扑过去,撞在她身上。慈忍师太连跌两步,吓得不敢动手。雪芝闭着眼睛,大声道:“你们都是卑鄙小人!我爹爹去世,你们便随便把《莲神九式》的榜位取消,我不服!!我不服!!” 慈忍师太道:“《莲神九式》是天下最灭绝人性的邪功,当年各大门派都因顾忌重莲的实力,唯恐他祸害天下,勉为其难,将之列入兵器谱,实际上不论对重莲,还是对这本秘籍,武林都是口服心不服。望重施主冷静下来,好生想想。” “你胡说!我爹爹何时祸害天下?!”雪芝又一口咬住她的手臂,死也不放。 慈忍师太在她前身后背拳打脚踢,她原本受了伤,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攻击,鲜血从牙缝中流出,也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敌人的。最后她终于坚持不住,被重重击倒在擂台上。良久,她都不曾站起。慈忍师太擦拭手臂上的血,冷冷道:“重雪芝已经丧心病狂,这比武不能继续下去。” 释炎正准备宣布比武结果,雪芝忽然沙哑着嗓子道:“还……还没结束……”说罢,双手发抖地按住台面,颤颤巍巍站起来,跛脚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口吐鲜血。 “芝儿!”上官透在底下急切唤道,“不要打了,下来!!” 雪芝试图挪开按住胸口的手数次,才顺利将之举过头顶,作出备战的姿势。慈忍师太于心不忍,闭着眼,又一拳将她击倒。她紧紧皱眉,咳出一大口血:“雄鹰曾盘踞天下,百鸟朝臣,独立激昂。不料羽翼脱落,草中狸鼠亦为患。你、你们都在胡说……重火宫,是千古名门;重莲,是千秋人物……谁都改变不了,谁都……改变不了……” 这时,上官透足下一点,顺着擂台边缘跃上去,用披风将雪芝裹在里面,转身跳下擂台。雪芝眯着眼,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她看不到他的脸颊,只看得到瘦削的下颚骨。她眼前一片模糊,稍微不留神,便以为是重莲。她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哆嗦着抱住他的背:“爹爹,芝儿就知道你没事……芝儿好想你……”闭上眼睛,半闭的眼睛有些湿润,眼泪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上官透连话都不敢说,只是牢实抱住她,往外走去。 “上官谷主。”释炎在后方唤道,“重施主受伤不轻,这样贸然下山,恐怕会加重伤势。便让她在本寺修养吧。” 上官透点点头,跟一些少林弟子,把她送到客房内。不一会儿,裘红袖和仲涛也跟着进来,说这便去寺中替她抓药,让上官透在旁边守着。待他们出去,上官透把雪芝放平在床上,拨开她额前的刘海,见她灰头土脸的,嘴角边还有未干的血迹,更是说不出的心疼,却不敢碰其余地方。外面的比武还在继续,雪芝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声音,还有浅浅的意识。 半睡半醒中,雪芝觉闻寒露坠,却无力梦中醒。她梦到很多小时候发生的事。那时的她还是重火宫的小公主,两个爹爹都还在,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尽管如此,她还是如此娇气,和现在完全不同。记得爹爹对他说,芝儿,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难过了都可以哭。不过哭过,还是得上路。 二爹爹却总是拍拍她的肩,笑嘻嘻地说,小丫头想这么多做什么,身为我林二爷的闺女,漂亮便可以。 雪芝口齿不清地梦呓。上官透过去,才听清她是要喝水。于是出去给她倒水。但也是这个空隙,有几个人跳进窗口,捂住她的嘴,把她抬了出去。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说话: “师姐,上官透万一就在附近,我们都会死得很惨啊。” “这里到水房要好远呢,不用担心,赶快走。” “……快看,这下面的河看去很深,水也够急,下去了还想活都难,扔吧。” 话音刚落,雪芝的身体便腾空下坠。不过多时,便落入山下的深潭。初春的河水依然凉得刺骨,伤口沾了水,疼得钻心。但她不会游泳,又受了伤,迅速被水冲走,穿过一个水帘,一个山壁,竟别有洞天。在她以为自己就要被呛死之时,却被一股力量拽住领口,猛地一提,拽到了岸边。她躺在地上,用力咳嗽,那人却不知好歹地拍她的脸:“喂,喂,你没事吧?” 她连眼睛都睁不开,虚弱道:“咳咳……我,我在哪里?” “二谷主二谷主,这里有个女娃落水,身上好多伤伤,您快过来看。” “咦?是女孩?”说完,有脚步声靠近。 “二谷主,你,你还好吧?” “我的娘唉,这是我闺女!芝儿,我的心肝儿啊!快快快快快,快……” 雪芝一直昏迷不醒,混混沌沌中,依然梦到儿时的事。她只有六七岁时,只要跟爹爹走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然而到现在,雪芝再照镜子,却已记不住爹爹的模样。时间过得太快,隔得太久,她能记住的,只有爹爹站在人群中那股清高之气;想起二爹爹,她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悔与恨。悔自己对他不够好,没怎么孝敬过他;恨他抛弃自己,仅仅是因为承受不住爹爹的去世,孤身高蹈天涯。梦中的她只有五六岁,捏着两只肥肥的毛毛虫,偷偷塞入二爹爹的衣服。二爹爹非常没有当爹的气度,把她的脸都捏到变形,还恶狠狠地教训她。她也不敢示弱,大声骂道,凰儿,你怕了吧! 然后,二爹爹把她扔到紫棠山庄,和司徒雪天待在一起,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来接她。后来,她一看到二爹爹,眼泪便化作瀑布,汹涌而出。二爹爹还逼她,问她是不是想自己。她一嘴硬说不想,二爹爹又跑了。虽然气愤,但雪芝还是时常想,若二爹爹还在自己身边,那该有多好。 朦朦胧胧中,她慢慢睁开眼。眼前水雾弥漫,筿门外,冷烟水声中,数条小瀑飞泻而下,便是一片苍雪,覆了她的视线。幽静水潭中,飘浮着片片莲叶。只是时节未到,未绽放出花朵,唯有火红鲤鱼在圆形绿叶儿下游走。也是同一时间,她才反应过来,又是梦。这样的梦,也不知做了多少个。雪芝勉强支撑身子坐起来,一个青衣大夫端着碗,跨步入门,略显吃惊:“竟然醒了。年轻人身体果然好。” 雪芝正要问自己身在何处,另一个人也跟着跨入门。这下,连时间都停止了流转。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门前站着的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身材偏瘦,一只眼睛戴了眼罩,却遮掩不住俊秀讨喜的形容,眉宇间还透露出十二分的英气。然后,他跨过门槛,朝雪芝走来。雪芝的目光一直顺着他,直到他坐下。他摸摸雪芝的刘海,锁紧眉头:“你这死丫头,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 小黄鸟华丽丽登场^_^ q:嗯,个人比较喜欢新版的穆远,描写的更多了更生动些 话说旧版的书是同学帮买的 ——你的天籁纸鸢——……嗯(⊙_⊙)?不是啊是月上重火——不叫天籁纸鸢⊙▽⊙?——…… 所以希望新版的封面和内容都比以前还要棒棒棒~ a:新版穆远外貌描写尤其多,而且有时候感觉酷炫值比透儿还高啊,透儿得加油了= = q:這吃醋的上官小透真是太可愛了 但穆遠應該也對雪芝很有好感 雖然小透是男主可我卻覺得特別想偏心1下給穆遠個機會 a:据说这版里穆远后面会黑化…… 第八章 误落月上(下) 一听到他那万年不变的少年音,雪芝二话不说,闭眼扑到他怀里,将他紧紧抱住,死活都不放开。眼泪再不受控制,汹涌而出。他眼眶也红了一圈,摸摸她的背:“真是个不爱惜自己的死丫头啊!” 一听到这颇无辜的声音,雪芝忽然大哭出声。门口的青衣大夫道:“大眼鸟,这么小的姑娘你也敢上,也不怕被雷劈!” 林宇凰回头,凶道:“你傻了?这是我闺女!” “你闺女?”大夫惊讶道,“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我都四十的人了,女儿能不这么大么?” “你前几天才满三十六。” “四舍五入你不懂么,四十啊。” “好好好,四十四十。”大夫争不过他,往后退去。“我先撤了,你们父女俩多年没见,好好聚聚。” 见他出去,林宇凰又拍拍雪芝的肩:“芝儿,有没有想二爹爹——啊!!”最后一声,是因为吃了雪芝一个惊天铁拳。 “凰儿你真是这世界上最糟的爹爹!”雪芝掐住林宇凰的手,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含糊不清道,“你居然把我扔在重火宫一个人跑了,我还当你有不可靠人的苦衷,结果不过在此间盖了个班生庐,你是有二疏之高洁,还是有绮角之雅致?你个武林头号混世魔王还玩隐居,没良心没责任的!可恶!” 林宇凰“嘶嘶” 抽气半天,急道:“你以为我想跑么,你要怪去怪你爹爹去,他叫我跑的。” 雪芝忽然不咬了,愣愣看着他:“为何?” 林宇凰道:“这事我再慢慢和你说,你先在谷里调养调养身体,等好了你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我。唉,怎么伤成这样,自己的心肝,看了心疼。”说罢摸摸雪芝的脸颊。 雪芝得出一个真理:世界上所有的女儿,都没办法真正跟老爹发火。一想起重火宫在兵器谱大会上受到的欺负,雪芝又一次扑到林宇凰怀中,呜咽起来。林宇凰拍拍她的背:“看这丫头,越活越小,以前还特凶,现在就知道撒娇。” 雪芝哭够,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二爹爹,我们在什么谷啊?” “当然是月上谷。” “啊?” 经过一系列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雪芝总算琢磨清楚,原来传说中神秘月上谷的地理位置,是在少林寺底下。而号称少林神河的光明藏河,竟是环绕月上谷的天星河支流。下面山壁单薄,水帘外水草沃若,很多人都以为是个死胡同,没想到雪芝不小心被水草缠住,还歪打正着,冲入月上谷的一个碎岛上。若非如此,她大概已经变成河鱼腹中之物。 站在门口的蓝衣男子便是号称“俞秦再世”的行川仙人(1),真名殷赐,他一生无所定向,唯独死心塌地跟着重莲。重莲过世后,他便跟着林宇凰混。二人离开重火宫后,先去了灵剑山庄找林轩凤一聚。殷赐不喜欢人多口杂的地方,飘到少林寺附近静修。林宇凰住下不多时,在山庄中认识了个人,便是传说的上官小昭君。那时的上官小透入灵剑山庄已有好一阵子,该会的武功全部会,外加慈忍师太和他又沾亲带故,偷偷传授了他不少峨眉武功。在综合两派武学的情况下,上官小透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武功脉路。大眼鸟用他那一只眼睛瞧出了这孩子资质非凡,开始亲手指点他武功。不过多时,林宇凰由令人敬佩而个性的前辈,变成了上官小透亲切的叔叔。 得知上官透的风流脾性,林宇凰也是分外包容,但也交代过一件事:这全天下的女子你摧光了都行,只有一个不行,要敢动她,你下个外号便是上官公公。也是从那一刻起,上官透知道了这姑娘的名字。重雪芝。听到此处,雪芝终于明白当初在长安,上官透听说她真名那古怪的反应。原来是二爹爹交代的。雪芝一声叹息:“原来二爹爹居然认识昭君姐姐……得罪二爹爹的人没好下场,昭君姐姐还是冰雪聪明。 ” 林宇凰回过头:“你也认识上官小透?” “在掉河之前,我还跟他一起。” “那小子在少林?我去劈了他!” “不用不用,二爹爹,他一直把我当妹子待,没做什么。” 林宇凰迟疑回头:“真的?他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雪芝想了想,答得有些言不由衷:“没有没有。” 后来上官透被灵剑山庄赶出来,便跟着林宇凰建立了月上谷。林宇凰不想再涉足江湖,让上官透出面招募弟子。未料到一品透的声誉还不是一般的好,诸多武林人士都前来加入。不出一年,月上谷便在中等门派中混得有头有脸,几年下来,已经变成大门派之一,并且多次上兵器谱。只是上官透生性贪玩,周游四海,却不大管理谷中事务,是最近这段时间,才有稳定下来安心当谷主的趋势。 聊到后来,林宇凰道:“闺女,你先休息,过两天我带你在谷里转转。月上谷不是天下第一大,却绝对是天下第一美。此地处处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上官小透还是有点品味……对了,都在讲我的事,你还没说,为何你会在这里?” 雪芝把来龙去脉交代一遍,之后,林宇凰猛地一击掌,怒道:“真不敢相信那死尼姑居然这样欺负你!还有,到底是什么人害了你!” “我没事。那是在擂台上,被打也很正常。就是有些不甘心昭君姐姐把我救走,我还说多坚持一会儿,说不定便可以赢。” “老尼姑好歹也是英雄大会第三,哪有这么好对付。倒是芝儿,你真的长大了,这样都不哭,二爹爹以你为荣!”说罢,目光闪亮地拍拍雪芝的肩。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开重火宫,又加上那一战,我好像……别无所求。”雪芝却有些泄气,“难道我真的要像别的姑娘一样,把嫁个好丈夫,只伺候好他便好了?” “哟,现在便想嫁人?”林宇凰笑眯眯道,“那个人是谁?不会是上官小透吧?” “不是!”雪芝的脸刷拉红了,“不是的,臭凰儿你别乱说!!” 林宇凰脚底抹油,拖着殷赐跑了。雪芝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好躺下来休息。其实她心中很烦躁,因为重火宫的秘籍都在自己的背包里,背包又在上官透那里,若他不注意把秘籍都丢了,那岂不是……这些话雪芝都没敢告诉林宇凰。之后,殷赐灌了她一堆奇怪的药,替她做推拿,她身上的伤神速恢复。两日过后,雪芝便能下床走路,四日过后,便有两个女弟子带她出门散心。月上谷人虽不少,但地盘很大,所以乍一看去,视野中只有稀疏几个人走动,剩下的,便是开满全谷的紫荆花和碧绿丛林。此间地理特殊,天星河上,碎岛呈雪花形展开,六个小岛中,对立的两个岛是两极入口,另外四个小岛,加上乱流趋于媚中川,川中立了个孤岛,散布四个小岛主,分别以东方岁星﹑南方荧惑﹑西方太白﹑北方辰星冠以岛名以及岛主称号。两个谷主在中央镇星岛上,其中,主楼在这片最大的土地上。而她所在之地,正是贴着少林山壁的辰星岛。雪芝一直无精打采,只是跟着两个弟子走。弟子介绍说,此地紫荆目前只是好看,将来会变成机关暗道,让她有问题便去问二谷主。她听不进去,更不知道记路。当然这时的她死也猜不到,这事直接影响了她的终生大事。 因为腿上受伤严重,她走路一直有些跛脚,所以两个弟子带着她乘船过河,去桃李飘香的岁星岛看看。但雪芝前脚刚踏入船头,便有人赶来说大谷主已回谷,正召所有谷内弟子去镇星岛集合。雪芝一听,也禁不住跟去看看。于是三人改变航向,朝着南方驶去。镇星岛的月上楼总共有五层,黄顶子红皮子,光是装潢,便胜过万千桂殿兰宫。月上谷的人聚集一处,竟比雪芝想象的要多出三四倍。顺着人群涌进去,雪芝便看到了正厅尽头的上官透。他来回踱步,待人集中得差不多,道:“全谷听令。” 众人屈身相应。一个弟子手中持着画像,高高举过头顶。上官透指着画像道:“即日起,所有弟子出谷寻人,找到画像中这个女子,便重金奖赏。多的画像可去谷口找仲涛要,即刻动身。” “是!”所有弟子又纷纷往外涌。 有人出来时,低声议论道:“那姑娘是谁啊,蛮漂亮的。” “谷主的新欢吧,很少看他这么急。” “以前他从未因为这种事找过我们……不过以前谷主说的‘小赏’都是数十两银子,那到重金,该有多少啊……” “你们都瞎了不成?那么好认的一张脸都没看出来?那是重雪芝啊。” “重雪芝?!” 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上官透扯过椅背上的披风,朝肩上一搭,便大步流星往外跨。从雪芝身边走过去时,雪芝拽了拽他的衣角。上官透回头,显得有些不耐烦,但与雪芝四目相对,立即呆愣。和他见面,多少还是有些尴尬。雪芝笑得很是僵硬:“还没有人告诉你我来这里,对吧。” “芝儿!”上官透有些粗鲁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前一拉,怕看见幻觉般上下打量,“……你离开为何不说一声?” “我……”想到如果告诉他缘由,他一定会追问到底,她只好敷衍道,“对不起,那时我有点头晕,去后山呼吸新鲜空气,便掉到了河里。” 上官透答得毫不含糊:“当时你连说话都说不清楚,怎么走得过去?” 雪芝垂头,抓抓脑袋:“对不起。” 上官透跟身后的人说了几句话,让他去通知弟子们撤回,又回到雪芝身边。他朝她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抱她,但手又硬生生地收回来:“以后不论如何生我的气,都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我还以为你被人害了,这几天一直没睡觉。” “对不起。” 雪芝一直不敢抬头,却发现他的衣角在淌水,伸手捏捏他的衣袖,湿的;再往上捏,还是湿的;一直捏到他的衣领,竟仍是湿的。她愕然道:“怎么回事?” “不要问这么多,我先回去休息。”上官透扯了扯披肩,打算离开。 雪芝连忙跑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道:“这样下去不行,会发烧,我去找二爹爹和行川仙人。”上官透抓住她的手腕,将之拉开,有些焦躁:“不必。” 雪芝第一次听到上官透这样说话。忽然又想起兵器谱大会上发生的事,气闷得不行,咬牙切齿地一跺脚,转身跑掉。上官透看见她离去的背影,站了一会儿,便在旁边的罗茵上坐下,按住额头,叹一口气。之后便一直没有动静。 晚上,上官透果然发烧了。殷赐来探了他的体温,说这风寒中得不轻,不过没有大碍,按时服药便好。又让林宇凰和雪芝吃点药防传染。林宇凰到上官透房间里看看,坐在门外等候。雪芝跛着脚去打水熬药,忙得焦头烂额,林宇凰看着女儿跑来跑去,倒是一脸诡异的微笑:“芝丫头,你这身上伤还没好,就变成活菩萨了?” “他是因为我才发烧的。”雪芝摇头,端水回到上官透身边,替他擦脸。擦完以后,她蹲在地上,以蒲扇鼓风熬药,再亲手喂上官透。上官透睡得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含糊说了几句话,又睡过去。雪芝见二爹爹没往里面看,便坐在床头,捧着上官透的后脑勺喂他。后来实在抱不动,直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喂完后把药放在一边,正准备把他脑袋重新搬到床头,上官透缓缓睁开发红的眼睛。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声音都是滚烫的:“芝儿,那天是我对不起你。” “别说话。”雪芝拍拍他的脸,“睡一会吧。” 上官透握住她的手:“不要走。” “好好,不走。” 门外,林宇凰提起斧头,低吼道:“上官小透你混出来了!要不是看你生病,我——”说罢劈烂一块木头。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雪芝便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上官透,但上官透不在房里,丫鬟说他在太白岛温华泉附近,不过让雪芝先不要去找他。雪芝才不管那么多,直接乘船去了太白岛。问了路,摸索半天,才看到一个凉亭,牌匾上写着温华泉。雪芝穿过凉亭,前方是一排栅栏,栅栏后有一段石子路。顺着石子路走,空气渐热,烟雾缭绕,草坪上还一堆乱扔的衣服。原来,前方是个温泉。雪芝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不该来,却听见林宇凰和仲涛的声音从水边传来: “吾乃江湖第一怪侠林二爷,前方妖孽,报上名来!” “汝等方是妖孽,纳命来!” “汝分明是只狼精,还在吾面前大话!看吾混月剑!哈!” “汝有混月剑,吾有神雀落日掌!喝!” “哈!哈!哈!” “喝!喝!喝!” 两个裸男在温泉中比武,泼水。另一个靠在岩石旁边,背着雪芝,忽然道:“狼精,汝踩吾足也!” 仲涛道:“汝此琵琶精,莫以为变成昭君,吾便真把汝当美人,吾可是不为美女折腰的硬汉!看吾洪水神功!” 眼见“洪水”就要泼过去,林宇凰却一个飞扑挡过去:“唉唉,说了上官小透病未痊愈,不欺负他,等他好了我们再逼他现原型。” 仲涛却直直地看着岸边。他们的衣服全部挂上了树梢,雪芝单手叉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上官透猛然站起来,温泉水四溅。他把披散的长发拧成一条,缠着脖子一甩,转了几圈,然后抱着双臂道:“敢小觑吾?上官公子乃是血气方壮,龙马精神!” 仲涛往下缩了缩,又仰望上官透,再缩了缩。 “怕了么,呵。”上官透长长伸了个懒腰,潜入水中,一边倒退游到岸边,一边道,“这温泉真是太热,我上去休息休息。” 仲涛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雪芝,连忙道:“别,别。” “不碍事,我身子骨强着呢。”上官透背对着岸边,双手一撑,跳坐在石头上,“昨天我发烧严重,都不记得说了什么。林叔叔你别打我,总觉得芝儿好像在照顾我。” 林宇凰自己洗着胳膊,还拍了两下:“我掌上明珠会去照顾你?做梦。” “真的假的?可是我有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上官透吸了吸鼻子,笑道,“还是说,我太想芝儿,才会梦到她。” “你想要亲近芝丫头,没问题。不过要等她成亲以后。现在放你身边,太危险。” “等等,林叔叔,芝儿现在还小,不能谈成亲的问题啊。我怕她嫁错了人,受人欺负。” “就她那脾气?”林宇凰嘁了一声,“她欺负人吧!倒是上官小透,你都快二十了,还没打算成亲?” “成亲无趣,还是秘籍和酒来得有味。我这几日瞅中了少林寺的《大文殊杖法》,听说是菩提院专研的,若真能练成,肯定很带劲儿。”上官透比了个舞杖的姿势,“我打算去找姨妈讨一本来玩玩。” “还打少林的主意?怎么不直接找释炎要一本《达摩八法神禅杖法》算了?” “林叔叔你又拿我逗乐子。我先上去。” 上官透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拨了拨头发,转身走两步。 雪芝原本是一脸麻木,但没料到上官透会正面□□转过来,还离她这么近,再上前一步,便要贴到她身上。立刻捂住嘴巴,惊叫一声。上官透反应非常及时,二话不说,跳入温泉潜水。林宇凰一抬头,也傻眼。唯有仲涛,一直缩在小小的角落,双手捂脸,指缝却拉得很开,露出眼睛。不多时,林宇凰把上官透拽出来,把他脸上的水一擦,往前一扔,便跟着仲涛躲到大石后面去。上官透小心翼翼游过去,却被他们踹出来,只好在后面压低声音道:“不是说我病没好不欺负我么……” 林宇凰偷偷伸出一只眼,阴森森地扔出一句话:“上官公子你出面解决吧,我们都相信你血气方壮,龙马精神。” “凰儿!”雪芝双颊微红,拽着林宇凰的一件衣服便扔下来,“你多大了?” “三……三十五。” “凰儿你上来!” 林宇凰理了理眼罩,整了整头发,一声不吭地游到岸边,捂着关键部位上了岸,背过去默默把衣服穿好,又默默走到雪芝身边,低头:“芝丫头,我错了。” 林宇凰被雪芝带走。上官透和仲涛俩人面面相觑,简直像做了一场噩梦。 当晚裘红袖来访,并下厨做饭。但菜都全部做好,上官透还是没有出现。待大家都吃得差不多,才有一个小厮过来说,谷主说身体不适,想在房间里用膳。遂端了饭菜离开。裘红袖喃喃道:“今天早上还说自己血气方刚,怎么现在又不行了?” —————————————————————————————————————————— 注释(1):俞秦,指俞跗、秦缓。俞跗,上古名医,是黄帝的臣子。《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酒、馋石、挢引、按扤、毒熨,一拨见病之气。”秦缓,尊称扁鹊,是战国时著名医学家,居中国古代五大医学家之首。《左传·成公十年》:“公疾病,求医於秦 。秦伯使医缓为之。” ※※※※※※※※※※※※※※※※※※※※ q:小黃鳥你終於出現了~歡呼~撒花 想到穆遠會黑化又覺得傷心, 話說隱藏版的蓮花大美人何時才要出現? 真的太想念大美人了,決定把花容十里再拿出來溫習1遍 a:莲花的剧情比较靠后^_^ q:我觉得小透看见雪芝这么有个性又顽强,一定更喜欢+佩服她了 a:其实是两个外貌协会撞在一起,天雷勾地火…… 第九章 楚梦云雨(上) 一天,林宇凰把重雪芝和上官透叫来,款款而谈了一个晚上。 原来,他当初离开重火宫,是重莲的意思。重莲看出林宇凰宠腻女儿,雪芝也相当依赖宇凰,这样下去将无所成长,于是让他离开几年,待雪芝满了十七岁再回去。不想雪芝居然提前闯入月上谷。重莲猜测自己死后,将会有不少人觊觎《莲神九式》,于是私下谱写了两本堪比“莲翼”的秘籍,交给宇凰,让宇凰在女儿过了十七岁开始修炼。与雪芝沟通过后,宇凰发现,事实果然如重莲所料,《莲神九式》遭窃。于是,他拿出一个深红色皮子的册子,放在桌子上,上面以毛笔写着五个瘦硬挺拔的字:三昧炎凰刀。 雪芝道:“二爹爹,我不会刀法啊。” “你爹爹当然知道,所以,他还写了一本《沧海雪莲剑》。” “哇,爹爹亲手谱写的剑法,好期待。” 但是,林宇凰长久不语。上官透试探道:“林叔叔,秘籍是不是出问题了?” 雪芝看看上官透,再看看林宇凰,发现林宇凰神色飘忽,扯了扯嘴角:“估计被偷了。” “猜对了一半。”林宇凰看雪芝一眼,轻轻吞了口唾沫,“……被抢了。” 雪芝终于耐不住爆发,猛地一拍桌:“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我也不想的。”林宇凰小声道,“可是我刚一背着东西出来,便被人打劫。对方武功实在很高,抢了东西不说,还在我身上划了几个口子,撒了一堆毒,我想跑也跑不掉啊。” “那为何这一本还在!若那人用了毒,你怎么一点事都没!” “因为当时忘带了这本,这是后来回去拿的。然,然后,你奶奶提炼了两颗丹药,吃了百毒不侵,我和上官小透一人一颗,又让殷赐帮忙打通筋脉,所以……” “好吧,那人长成什么样?” “没有看清楚啊。他蒙面,而且身法很快。我知道他是男的。” “凰儿,你要死!” “不可以随便诅咒爹爹死的。” 雪芝忍了很久,终于接受现实,拿过那本《三昧炎凰刀》:“行,就算是刀法我也认,从明天开始会练刀。不管怎么说,爹爹交代的事一定会做到。至于另外一本秘籍,我会想办法找回来。” 林宇凰拍拍雪芝的脑袋:“我知道我们芝丫头的脑袋最聪明,这秘籍中的奥妙,也等着芝儿来琢磨。上官小透,你也要多帮着她一点。” 上官透道:“是。” 翌日,林宇凰为了《莲神九式》遗失,以及雪芝被重火宫逐出二事,动身回了重火宫。上官透和雪芝也开始钻研刀法。北方辰星岛的练武场中,庞大灰白石阶通向一片广场。后方是葱翠的密林,正中心刻有占地一半的八卦图。离正式晨练还有一段时间,因此在场的所有弟子都在擦武器,简单比划。月上谷使用杖法,唯有上官透身边的小厮抱了一堆刀,扔在地上,引得所有人注目。上官透挑了一把上好玉环刀,旋着划了几个轻巧的圈儿,递给雪芝:“用这把,试试。” 雪芝握住刀柄。上官透一放手,雪芝的手几乎被拽到地上去:“为何这么重?” “你先用用看,觉得顺不顺手。” 完全生_察的武器,要她如何使?况且,玉环刀还是所有刀里最轻的一把,若换了金刚刀,估计她根本举不起来。雪芝握紧刀柄,横一下,又往前用力一刺:“呃,不好用。” “以舞剑之法挥刀,怎会好用?”上官透自己拾了一把大刀,横向一劈,再反手一勾,“剑重锋,刀重身;剑双开,刀单开;剑者王道,刀者霸道。你要稍微留心一点便会发现,一般武器磨损,剑要么剑锋磨平,要么直接断裂,很少有剑锋完好剑身磨损的。而刀磨损,是满壁裂缝,刀尖往往还是十分锋利。所以,就算是刺人,你用了刀,也应该尽量拓展攻击范畴。这样刀的优势才能得以发挥。”说罢,横向一砍,劈裂一个木桩,“你试试。” 雪芝点点头,稳了稳手中的刀,手腕一转,刀身一翻,也劈碎了一个木桩。 “劈得很好,不过你还是在用剑。”上官透走过来,点了点雪芝的胳膊,“应该这里用力,尽避免用手腕。”站在雪芝身后,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挥:“这样。” 两个人力道加在一起,动作矫健气力十足,劈断木桩,如被指头捏碎般简单。雪芝头一次感受用刀的舒爽,转过头看看上官透:“果真如此!好厉害!”可是,发现上官透和自己靠得实在太近。他握住她的手,就像是从身后抱住她一样。以往他们若有亲昵之举,都是雪芝主动黏上去,上官透除了摸她的头,很少碰她其它地方。唯一一次越界行为,便是在少林寺石榜前。她突然想起,当时他不仅吻了她,还有搂过她的腰,两个人那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此刻,只靠回想这事,脸和身体都已灼烧起来,雪芝慌张地回头,晃晃脑袋,集中精神。上官透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在她耳边低声道:“芝儿做得很好,我们再来一次。” 明明是动听沉稳的男子嗓音,却是如此温柔,便似两片唇,若即若离地抚摸她的耳廓。刹那间,太阳穴、耳朵、背脊酥麻成一片,比再度被亲吻还要糟糕,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为何突然这样无力?”上官透微微蹙眉,拍了拍她的后背。 “哦哦哦。”雪芝使劲儿挺直身子,耳根却还是一直滚烫。 一整天,雪芝都在心猿意马中度过。相较以往的严苛训练,第一日的简单动作比划,不过雕虫小事。晚饭过后,雪芝便抽出时间来研究那本《三昧炎凰刀》。这一看,便一直看到了午夜,实在为内容震惊,忍了很久,才坚持到第二日找上官透。上官透接过秘籍翻了翻,看了几页,和雪芝对看一眼,也道:“这……” 后来,上官透看着书把第一重尝试着舞了一遍,坐下来,又读了一遍,再舞一遍。这样反复数次,觉得把整本秘籍都看完成才正确。于是,他抄了一份拿回房间,钻研数日,还是无果。一旬过后,林宇凰回月上谷,问雪芝炎凰刀练得如何。雪芝和上官透俩人异口同声道:“不懂。” “果然。”林宇凰毫不吃惊,“我研究这门武功已经六年,愣是没把握住诀窍。莲也说过,《三昧炎凰刀》、《沧海雪莲剑》是极阴极阳的两门剑法,修炼时定要按着这套路来,且短期内不可能完成。当时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也便没问他。” 雪芝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二爹爹,你确定爹爹在谱写这两本秘籍时,神智是清醒的?” “我不知道。” “一般的招式最少有九重,这《三昧炎凰刀》却只有三重。每一重都平平无奇,没有技巧性,简单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还是个刚拿刀的初学者,都可以很轻松地使出来,而且换了会刀法的昭君姐姐来使,效果完全一样,连动作上都没有多大差别……” “你不知道啊,我研究了六年,得出来的结果,”林宇凰深深看了雪芝一眼,“和你一样。” 三个人讨论良久也未有答案,林宇凰暂时放弃,转而道:“芝丫头,你不走还好,一走所有人都想你。这一次我回重火宫,大家都要你回来。长老们说只要我回去,你回去也完全没有问题。” 雪芝道:“我不回去!” “为何?” “我……我才不要被招之来挥之去,我有尊严。” “唉,芝儿,你爹这武功,要不然是有什么玄机没道破,要么便真是他昏了头。与花这么多时间在这上面,我们不如先回重火宫,把武功练好了再说。” “练武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一定要回去么?” “那你出来这段时间,武功有很大进步么?” 雪芝不说话。 “回去吧,你还年轻,什么事不能以后再考虑?闭关修炼再复出,将来通衢广阔,可谓幸事。” 雪芝快速看了一眼上官透,低声道:“让我再想想。” 只有晚上到了月上谷,才会知道它名字的由来。夜晚的谷底,缅邈看去,孤月悬挂清霄,皓白数圻,盈满明亮。清风荡繁囿,楼宇重重,月光疏影为枝叶割裂,徒留满地冰片。上官透和雪芝在绿水之滨散步,二人的影子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还没考虑好么?”上官透穿着他素喜的白衣,袖口裤腿略紧,利落高挑,终于有了几分习武人的调调。 “你应该知道,人一出来,便再没心思回去。且不论闯荡江湖有多好玩,光是你、红袖姐姐、狼牙哥哥,都让我放不下。” “傻丫头,你又不是去了永远不出来。” “可是,可是我就是不想回去。” “我还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我,人的一生是一本只能读一次的书,要走马观花地浏览,还是逐字逐句地阅读,都要看你自己。或许这本书的内容你不喜欢,或许有的情节你实在无法忍受,但无论你怎么看,都只有一次机会。芝儿现在在江湖上过得惬意,因沉迷于一时的享乐,而快速翻过最枯燥却最重要的几页,不知以后会不会后悔?” “我知道你的意思。”雪芝垂下头,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总算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若我去了很长的时间,你、你们肯定会忘记我……” “原来是怕这个。”上官透爽朗地笑道,“狼牙我不清楚,他把所有女子都看成物体。红袖肯定记得你。” “那,昭君姐姐呢?” “你说呢?” “肯定会忘记。你比狼牙哥哥还恶劣。” 上官透沉默一阵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我认为也不是很重要。” “什么事?” “我认识你二爹爹六年有余。这六年内,他没有哪天不提起你。倘若被提了两千多次的人我都能忘记,那我真该怀疑我的年龄。” “不会吧?”雪芝睁大眼,“他都说我什么了?” 上官透想了想,道:“两千多次,重复的和没重复的内容……总之,在见你之前,你这个人我算是完全认识。所以认识你以后,也没有觉得太陌生,除了外表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的?” “大概要高一点,更艳丽一点吧。” “你--” “然后,没这么貌美。” 雪芝火气瞬间熄灭,小声道:“昭君姐姐……觉得我好看?” “没有人会觉得芝儿不好看。” 雪芝在这方面很容易害羞,一句便脸红,又迅速转移话题:“那等我重出江湖之时,昭君姐姐会不会已经嫁人了?” “这种事谁也说不定,不过我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既然芝儿都要开始努力,我不努力又怎么可以?” 雪芝握紧双拳,抬头看着上官透:“好!那我们一起努力!” 上官透微微笑道:“嗯。等芝儿出来,武功变得高高的,透哥哥一定会再带芝儿行走江湖,玩遍大江南北。” “然后行侠仗义,变成最出名的一对侠客兄妹!” “好。”上官透笑出声来,“若你喜欢,我们还可以找行川仙人要点药方子,去山泽幽谷采药,再让狼牙和红袖帮忙炼药,一起拿到大城市去替人看病,或者卖高价赚钱。” “那,那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药草商人兼无踪神医吗?” 看到雪芝闪闪发光的眼睛,上官透忍笑忍得蛮痛苦。林宇凰早说过,这些类似于家家酒一样的买卖药草,雪芝从小便特别喜欢,甚至还在琉璃的汤中下了两斤巴豆,打算让他求自己开药方子。结果琉璃没求她,直接住进茅厕。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点都没变。想到这,上官透突然道:“今天也比较晚,芝儿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动身呢。” “啊?这么快?”雪芝看看上官透,小声说,“那,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但说无妨。” “我想,我……”雪芝意识到手都在微微发抖,“我想抱一下透哥哥。” 上官透愣了愣,轻声道:“好。” 雪芝扑到上官透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透哥哥,请不要忘记芝儿。” 上官透轻抚摸雪芝的头发,声音轻得犹如叹息:“未知今去,当复如此。这话原应是我对你说的。” 半个月以后,重雪芝重回重火宫的消息传遍江湖。重新坐回武林霸主的位置。回到重火宫以后,林宇凰没有立刻让她闭关,说来年春天开始修习比较好,还笑盈盈地给了她一个修炼清单:《混月剑法》《赤炎神功》《九耀炎影》修炼至九重;《日落火焰剑》《浴火回元》《红云诀》中最少有两个到八重;《水纹剑诀》《麒麟一剑》《星轺斩》全部四重,或者有一个修至八重;《焱莲拳》《朱火酥麻掌》《无仙经月功》《八合神掌》《金风化日手》起码有一半至四重,或者全部修炼至两重;《飞花心经》《帝念诀》《明光大法》《清寒化月》《赫日炎威》起码有一半至四重,或者全部至两重。 雪芝看完清单,微微一笑说,二爹爹,你是不是打算关我三十年。林宇凰重重拍了雪芝的肩,一脸燃烧着的斗志道,芝儿,身为重火宫人,就应该精通各大武笈,为门派发扬光大!雪芝不高兴,说凰儿自己都没练到这么多。林宇凰笑嘻嘻地说,我没打算当宫主,我不练。于是,她开始用最后半年的时间,在重火宫内与长老们、护法们、资深弟子们,还有她近日主要的师父穆远打交道,汲取经验技巧,准备入关。最后,她的好学精神,还得到了林宇凰的大肆赞扬,特准她次年参加兵器谱大会之后再入关。 日子过得却是相当的慢。夏季一过,至初秋,火伞高张过后,残留西风斜阳。重火宫内红莲衰减,积流冷落。接近山顶的闭关室已打扫干净,接下来的两年,都将只身一人。这时,理应心如止水,惟一惟精,雪芝却焦躁到自己都感到害怕。只是她掩饰得比较好,林宇凰又是根粗线条,便没有过问。如此坐立不安状况,又持续了三个月,甚至到读秘籍都无法集中精神,雪芝终于告诉林宇凰,自己想去江湖上跟朋友暂别,打算独自行动。林宇凰见她确实心不在焉,放她走了。 ※※※※※※※※※※※※※※※※※※※※ q:大大!我存了几星期没看然后今天直接看了好几章~~爽……又没了,继续养肥(?????)but!后面会入v吗 a:现在是在修文,所以后面从哪里v就从哪里开始哦,如果买过v的就不用重复买啦。 q:風流成性的翩翩美公子上官小透,配上傾國傾城卻天真爛漫的雪芝 是要有多少的轉折,才能成就另一段不遜於蓮大美人和小黃鳥的動人愛情 還是很讓人期待的,即使心中的重蓮是這樣一個很難超越的存在 a: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感情和萌点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独立而特别的存在哦^_^ 第九章 楚梦云雨(下) 暮雪纷纷,霜冷风凄。冬季的到来,洗清了凡俗,也带给世间万般萧索。雪芝披着大红的斗篷,在风雪中骑着白马,一路奔向月上谷。她只顾着赶路,却不曾想过见了上官透,要说些什么。她只知道,想见上官透的心,已经超越了所有其余的愿望。待她看到天星河时,鬓角沾满雪,发也乱了。年轻的脸不经风霜摧残,鼻尖和双颊都被冻得通红。然而,顺着河流走,她才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她不知道月上谷的入口在哪里。一头晕便跑出来,甚至没问清楚目的所在,她气得几乎打死自己。再往前方走,便是举目千里的森林,绝嶝之上是少林寺。若上少林,除了跳崖,她找不到别的方法进入;若入森林,她很有可能迷路。从这里赶回重火宫,又要隔很久很久。她租了一艘船,顺流而下。两岸风烟不断变换,雪芝聚精会神地看着周边的植物,心中越来越没底。直到落叶的紫荆进入她的眼帘。再往前方看,大片的紫荆连在一起,到尽头便是山壁。应该便是这里!她告诉船夫在这里停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紫荆林里走。 半个时辰后,天已暗下来。记得开始有人告诉她,进入紫荆林,只要直走便可以。然而,她又想起,这里很快会添加机关和暗道。她心中大喊不妙,又照着原路跑去。可夜晚降临,即便穿着厚厚的文练,她也已冷到呼吸困难。而且,越往回走,便越有冻僵的趋势。空中小雪飘落,很快在她皮肤上化开,变成刺骨的雪水。因为有些害怕,她开始小跑,却越跑越冷,眼前事物越来暗。到最后,四周都只剩下了树影,靴底融入雪水,双足也被冻僵。不过多久,便完全失去知觉。摸黑往前走,她发现脚底有些硬,周围的树木,也开始减少。再往前踩几步,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硬。终于,一抹月色从山林中透出。雪芝终于看清自己的所在:原来,她早已脱离紫荆林。脚下是已经结冰的河,她确定这不是来时那一条,而她正站在冰河正中央。月色下的冰面并不清晰,但她能看清冰下流动的河水。四周很黑,冰很薄,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只大声喊道:“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深山老林中,只有她一个人。 “有没有人?”雪芝左顾右盼,却越发害怕,“救——命——” 连续叫了很久,依然没有人回答。雪芝轻轻挪动脚步,尽量做到不加重力量,步步为营。谁知刚迈出去仅一步,脚下的冰块立刻破碎。她惨叫了一声,跟着碎裂的冰块一起落下,掉入冰河中。也是同一时间,有人在树林中唤道:“什么人?好像有姑娘掉进去了……快,快去通知谷主。” 河水冰寒刺骨,将雪芝下半身包围,雪芝抓住尚好的冰块,嗓子已经叫到失声。然,眨眼的刹那,她抓住的冰块也破裂。冰下,河水湍急。水草和泥土都凝上了薄冰,擦过她的脸颊。她手中一滑,人立刻被水冲走。河水是极寒的千万尖刀,刮伤了她的皮肤。加上窒息的痛苦,她知道自己终将丧命于此。但突然之间,上官透被薄冰扭曲的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双手用力上推,拍打冰块,身子却不断被河水往下冲。上官透快速跑到前方,一拳击碎冰面,伸手进去,抓住雪芝的衣领。接下来,他迅速击碎她周围的冰块,将她捞起来。俩人一同跌倒在船上。 雪芝四肢已经无法动弹,嘴唇变成深紫色,浑身发抖,眼神僵硬。上官透拍拍她的脸颊:“不要睡,知道么。” 她双唇发抖,点头,眼睛却半闭着。上官透用力摇晃她的肩:“芝儿,醒醒,睡着便醒不来了!听到没有?”这话令她费力地睁大眼睛,靠在他怀中。 一个时辰后,上官透的房内,炉火正旺。焰火赤红,灼烧人的双眼。雪芝裹着厚厚的毛毯,看着跳跃的火星,神色缓和了一些。殷赐替雪芝把脉,蹙眉道:“怎么这丫头每次进来都会出点事?上官公子,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能告诉她进来的方法么。小姑娘身体骨子本来很好,这样折腾下去,总要弄出点事来。” “是我的错。”上官透又看了雪芝一次,“……芝儿好点了么?” “还是老样子,没有性命危险,但这两天她会周身发冷,为了不遗留病根,让她待在这个房间不要出来。”说罢,殷赐离开。 上官透坐在床旁,用手背碰了碰雪芝的手:“为何还是如此凉?” 他蹲下来,以额头靠了雪芝的额头,又把雪芝的双手塞入被窝。炉火是芍药绽开的红绡,于温暖空气中,摇摆流动。上官透垂着头,睫毛浓密而长,被火光染了淡淡的光圈,盖住大半琥珀色的双眼。他低声道:“今番是透哥哥的疏忽。你走时,我应该告诉你该如何入谷。不过,你为何要一个人跑出来?” 雪芝一时间口干舌燥,把手又伸出来,却被上官透拽住,想要再塞回去。她反手握住上他的手:“透,透哥哥……” “我在。”上官透怕她冷着,双手把她的小手握得紧紧地,努力将体温传送给她。雪芝头中嗡嗡作响,说话时声音兀自发抖:“我是因为想你……才过来,不可以么。” 上官透略露错愕之色,但很快便垂头笑了:“我又何尝不想芝儿。” 雪芝黑亮的眼睛弯成一条缝,低声道:“太好了。” 上官透一直守到雪芝沉睡,便握着她的手,也伏在床头浅浅睡去。到了中宵,他被雪芝微颤的手惊醒。他立刻起来看,发现她还在睡梦中,只是身上冰凉,又多为她添了几条衾枕。但加后作用不大,她不曾停止发抖,还因为锦衾太重呼吸困难。他轻晃了她的肩道:“芝儿,芝儿,还是很冷么?” “冷……”她整个脸都皱了起来,“好冷,好难受……” 上官透心急如焚,想要找人添暖炉,雪芝却拽住他的衣角,借着荧荧火光中望向他:“透哥哥……抱抱芝儿好吗……” 上官透怔忪片刻,只得上床,搂住她。她整个人便是个大冰块,这样一抱,他也被冰得睡意消散七八分。感受到了温暖,雪芝靠在他的臂弯里,缩成一小团,终于舒舒服服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一看到上官透的脸,雪芝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又嘴角含笑钻进他的怀中。上官透却有些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见她醒来,他起身出去处理谷内事物,她在房间里烤了一天火。 原本以为经过一天休息,雪芝会好些,但到了中宵,她又一次抖醒了上官透。于是第二夜照旧。到了第三夜睡觉前,雪芝干脆往床里面退一些,为上官透留了位置。上官透也变得自然了些,搂着她睡,手放在她腹上防止她着凉。到第四日,雪芝的身体好了很多。他回来时,见她没穿鞋便在地上走,衣服还松垮垮地没穿好,立刻赶她上床。到了晚上,雪芝又往床里面缩了缩,微笑道:“昭君姐姐,我身体已经康复,再过几天便可以回去。”话音刚落,打了个喷嚏。 “还说康复。”上官透一边说着,习惯性地解开衣服,却意识到自己是要和她睡在一起,便重新把衣服系上。雪芝笑道:“透哥哥的为人我清楚,外衣脱了也没有关系。” 上官透想了想,把衣服脱下来:“外面实在太冷。你何时闭关?” “兵器谱大会之后吧。”雪芝看着他雪白的亵服,却还是有些不适应,眼睛看向了别处。 “这么说,你还可以参加兵器谱大会了?” “嗯。” “那便好。” 不知是身体痊愈的缘故,还是上官透脱衣散发的缘故,他刚进被窝,她便觉得跟之前大不相同。心跳很快,手脚拘束,完全不敢像前两天那样,往他身上靠。抬头看见他黑发绸缎般在枕上铺开,修长的脖颈下,因睡姿拉扯而露出的锁骨清晰分明。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又近距离地看他,她终于知道,为何会有那么多姑娘倾心于他。透哥哥真是个美男子,哪怕忽略他的个性,光靠这张脸,都可以让不少美人儿折了石榴裙吧。她的视线缓缓往上移,看见他双唇间的缝是一条长直线,唯有唇珠处往下凸起微微的弧度,但上下两片唇却很饱满柔软,泛着淡淡粉褐色,与刀削般的下颚轮廓截然相反。她还是不敢回想在少林寺上发生的事,却又强烈希望它再发生一次。想到这里,她双肩缩得更厉害,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见她气色渐好,美丽的大眼睛还一直机灵地转动,他神色也缓和了些,习惯成自然,便用额头靠了靠她的额头。他的脸与呼吸都骤然靠近,她吓得低鸣一声,缩到角落里去。见他满面疑惑,她赶紧找话题道:“昭君姐姐平时如此飘逸,没想到就寝着装还是像仙女一样,真是妩媚坏了。” 上官透拉着脸道:“真是胡闹。我哪里像仙女了?”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在何处,昭君姐乜邪。” 上官透生来最不爱被说成像女子,若这话是个男子说的,他直接一顿打,打到对方说不出话。若是其他女子,他会身体力行,直接证明他是个真男人。但这话出自芝儿口中,他便无可奈何,只是无语地冲她笑笑,不与她计较。她最喜欢见他拿自己没辙的样子,遂得寸进尺道:“呀,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他回头看她一眼,忽然撑着下巴,朝她伸出手,玩味道:“拿来吧。”见她露出迷惑神色,又道:“灵妃无需蹇修理,但求结理佩纕来。(1)” 雪芝继续眯着眼睛笑,笑了一会儿,突然不笑了,红晕迅速爬上双颊,勃然大怒道:“喂,你这是哥哥对妹妹说的话吗?!” 方才还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这下可真生了气。但上官透决定好好教训她一次,免得她以后再拿自己说笑,于是从容笑道:“真是容易发怒的丫头。我倒是有些好奇,哪个妹妹长成了大姑娘,还会跟哥哥睡觉?” “十七不算大姑娘!” “该有的地方都有。” 眼见雪芝濒临彻底爆发界限,上官透按住她的嘴,作了一个“嘘”的动作:“放心,谷里没人知道我们一起睡。所以无论我们做了什么,别人也都不会知道。” 雪芝提了枕头便砸在他脸上。上官透扬手接住枕头,把它压在她脑袋一侧,把这床上的空间挤得更小。他翻身自上而下看着她,用食指关节勾了勾雪芝的下巴:“芝儿一肚子坏水,总取笑透哥哥,实际真正的美人可在这里。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怎教人不心动……”他手指描摹着她的脸庞,声音低低的,如一把温热的沙。他素来招花惹草,惯窥风情,说出这些调情言语,逗得姑娘心猿意马,不过是信手拈来之事。他原只是想吓吓她,待她羞得无地自容,再训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然而,她比他想得还要青涩,居然紧张得连眨眼都不敢,只见睫毛抖动得越来越快。待他手指插入她两鬓的发,只见她双颊两朵桃花,凤眸澄映烛光,又何止是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和她对视了一阵,他心跳快得掏空了思绪,满脑子只能思考一件事:只要垂下头,便可以吻到她。 但上官透到底是上官透,他久经沙场,及时收手,语气中满满的无聊:“害怕了么。” 雪芝原本屏气慑息,被他这样一说,知道自己被戏弄,气急败坏道:“你太过分了!” 上官透鼻息间轻轻哼笑一下,微不可闻。此刻,月满西窗,蜡烛花红,天际雪峰寒,屋内却温暖如春,帐中空燃苏合香。这红光交映的房间,居然有几分像新房。他双目狭长,懒懒地看向她,一副轻慢兄长的模样:“可知道错了?”其实,他目不转睛望着的,只有她因羞怒通红的脸蛋。 他知道雪芝对自己而言很是特别,也一直清楚自己喜欢雪芝,向来疼她。他认定这是兄妹之爱,正如林宇凰告诉他那般。只是,自从少林寺失控之后,似乎已再无法自欺欺人。见她良久不语,还赌气似的看向别处,他淡淡说道:“正因为透哥哥把你当妹子看待,才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聊天。若换了别的男子,恐怕会有肮脏的想法。以后不准乱说话,也不准随便和别的男子睡在一起,知道么。” 本来已很是委屈,听到这番话,雪芝咬了咬唇,眼眶湿热:“在你心中,我便是那种会随便和男子睡在一起的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你过度单纯被骗……” “你认为我过度单纯,所以才会在少林寺上做那种事,所以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对么?” 上官透愕然,却眼神飘忽,看向别处:“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事。芝儿,天色已晚,休……” “你在兵器谱大会上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会忘记!” 她果然是直肠子,不容他岔开话题。料想到这招没用,他便又采取了迂回战术:“兵器谱那几天发生了很多事。芝儿说的是哪一件?” 雪芝自然不能描述出来,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上官透还是一脸澄澈如水的笑意,看上去云淡风轻。她当然不知道,此刻他比她还乱,而且,不论她做了什么小动作,眨眼、抿唇、蹙眉、撩头发……都被他看在了眼里。她只顾自己生闷气,想着想着,脸颊便越来越红,怨怼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做了便是做了,还不敢承认,不知羞。” 不管是兄妹之情也好,其余不应有的感情也罢,上官透只知道一件事。顷刻间,他心中一动,捧着她的脸,垂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深情地凝视着她:“芝儿……是在说这件事么。” 雪芝惊慌失措地望着他,被雷劈了般浑身麻痹。上官透有些后悔。但事已发生,便不可收回。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雪芝会这么问,也许,他想,也许是对他有意。他轻吐一口气:“罢了,睡吧。” 谁知,他还没躺下,雪芝便双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下来,吻上他的唇瓣。 她的吻如同她的人。年轻,青涩,却毫无保留。一如壁炉中的火焰,即便是在深冬中,也可以燃烧一切:寒冷的空气,干燥的木材,壶中的水雾……还有上官透最后的理智。 今朝乐极,明日难求。掌风急躁,扑灭了蜡烛。压抑太久的情意,在黑夜中化作火焰,无边无尽地蔓延。 雪芝不曾想过,自己一度觉得龌龊的事,居然这样在她和上官透之间发生。在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一刻,她缠住他的颈项,有些期待,却又十分害怕。上官透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眼神温柔,行为却异常坚定。 不似她所说的肮脏,也不像上官透所说的幸福。和上官透融为一体之时,也不知是为何,她流泪了。 —————————————————————————————————————————— 注释(1):出自战国·屈原《楚辞·离骚》中写的典故:“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屈原政治失意,曾命令云神丰隆乘云驾雾,去寻求宓妃的所在。他把兰佩解下来拜托了蹇修去向她求爱,而宓妃以貌美而骄傲自大,断然拒绝他的求爱。 ※※※※※※※※※※※※※※※※※※※※ q:這1暫別朋友該不會就別出了禍端吧? 1開篇不是就說了雪芝掛上上官小透獵艷芳名錄 看來這個道別很有愛了-小心肝撲撲亂跳期待1把 a:少女,预感很准。 q:~(≧▽≦)/~感觉马上就可以看到……咳咳,纸大快快更吧? a:这一章对白也修过,诗情画意了点o(n_n)o 第十章 重出江湖(上) 冰河如清镜,开门雪满山,一片明白照上雪芝的眼皮,将她从无梦一夜中拉回现实。虽然前一夜确实感到快乐,但当白昼来临,她看见在屋内为她沏茶的上官透,突然意识到前夜发生了什么。那一抹从缝间流入床第的冷空气,被褥包裹着的□□肌肤如此敏感,身体那异样的痛感……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想到了仙山英州看到的恶心场景。可会发生这样的事,似乎又是她的原因。十七年来,她的情绪没有哪一日如此消极。无论上官透跟她说了什么,她都答得有气无力,勉勉强强。上官透揉头发,喝水,回头笑,又回到她身边,无论做什么事,在她看来,都令人讨厌。 他的情绪似乎也不很稳定。俩人说什么话都显得怪异。拥抱、接吻、说漏嘴的话、暧昧的眼神……都可以用诸多借口盖过去。可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两个人的关系便再也回不到过去。雪芝披着衣服,抱住双腿,一颗心早已沉入谷底。从今以后,恐怕“重雪芝”这三字的意义,就会变成他众多女人中的一员。她不再是他珍惜的妹妹,不再是他当成宝贝的芝儿……想到这里,她便觉得绝望得窒息。分明已经不冷,但她的手脚冰凉。 上官透又何尝没能感受到这份怪异。当他早上醒来,看见她在自己怀里蹙眉熟睡的样子,终于对这份感情再无夷犹。可是,当他看见她睁开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份感情,他揠苗助长了。她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爱意,只有满满的恐慌。他坐在她身边,佯装无事,轻声道:“芝儿。” 雪芝没有理他。上官透把她转过来,对着自己:“告诉我,昨天晚上……是一时冲动吗?” 雪芝看着他,还是不说话。上官透又琢磨了一阵子:“芝儿,你现在感觉可好些了?若你同意,我可以去跟林叔叔商量,让你暂时待在谷里,我先教你武功,然后……” 雪芝再听不下去,迅速回答道:“我很后悔。” “什么?” 他想说的,她大概都知道。他很懂体恤人,况且,她毕竟是他的妹子,就算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也应该让她来做决定,等她考虑清楚,便可以走人不要再纠缠他。雪芝害怕听到他后面的话,急忙道:“我说,我很后悔,昨天是我一时冲动。我现在便想回去,请送我出谷。” 这句话是一把尖刀,在上官透的胸口狠狠扎了个窟窿。但他素来颇有涵养,并未表现出来,只耐心道:“若你心情不好,可以在谷内将息调理。但是,这件事不能牵率决定。如今,你已……你已委身于我,若就这样罢了,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你被人占了便宜?”他顿了顿,提起一口气道,“芝儿,你可否愿……” 可是,不等他说完,她已抬头眼红望着他,鼻子发酸:“我知道啊!所以我都说我后悔了,你还想拿我怎样?” 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不喜欢!”雪芝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你让我出谷,我不想看到你!” 上官透握紧双拳,关节发白:“你还是休息几天,毕竟昨天——” “闭嘴!”雪芝擦了擦眼泪,把他狠狠从床上推下去,“我现在便要走!不然以后等我出去,我会告诉二爹爹,让他杀了你!” 上官透脑中一片空白,双目空洞地看了她许久,见她还是泪流不止,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原来,年少多情,欠了桃花债,总是要还的。想别的女子对他总是又爱又恨,被他迤逗得睡魂难贴,见了他便失了心般。可他唯一动情的人,被他碰了以后,却在他面前哭成这样。这便是他的报应么。他苦笑两声,寒声道:“好,你说了算。” 千里寒风,冬雪飘摇。天星河已结冰,河边紫荆干枯,连成一幅萧索之图。雪芝和上官透,一红一白,一前一后,快步行进在枯枝中。每到拐角处,上官透总是会在后面提点一声,别的不再多说。雪芝在前面走着,泪水风干在脸颊,小刀子刮骨般疼痛。终于,他们在月上谷的出口处停下。前方不远处有小镇,镇上炊烟四起,人烟稀少。 “到这便可以。”雪芝背对着上官透,压低声音,“我的马在前面的小镇里。” “我送你过去。” “不用。” “私人感情放一边,安全最重要,我送你过去。” 上官透走过去,本想牵她的手,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却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雪芝察觉了这一细微动作,更觉得伤情至深,率先背对他大步走去。从月上谷出口到小镇,仿佛走了百年的时间。最后他们找到马,雪芝迅速跨上马背,戴好斗篷上的帽子。上官透连忙追上来,抓住缰绳:“芝儿,是我对不起你。浑水趟太多,人心也变得不干净。我没想到,你千里迢迢赶到月上谷,是因为想念我这个……哥哥。我实是愧对于你。” 雪芝咬牙看着前方:“没事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知道。” 上官透松手。 雪芝一扬马鞭,重重挥下。 狂风乱雪中,?马蹄间三寻,绝尘而去。上官透看着雪芝的背影,任凭狂风呼啸,鼓满斗篷。一片冰天雪地中,那火红色的身影,是一团燃烧在冬季的火。随着马蹄不绝,气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直到最后,被寒风卷走,雪水熄灭。 其实,若不是雪芝那么快说出不喜欢他,他大概便会犯傻,说出更加覆水难收的话。像是,你暂时待在谷里,我先教你武功,然后我便向林叔叔提亲;像是,虽然我知道你在重火宫物役繁多,但你可以考虑成亲以后,一半时间在谷内,一半时间回去,只要你对我有意,我相信没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像是,你闭关没有问题,多少年我都可以等。而那一句“芝儿,你可愿下嫁于我”,他终也是没能说出口。 雪芝年纪还小,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亲情。她因为依恋自己,从那么远的重火宫赶来。 而他,却玷污了她。 翌年,兵器谱大会上,上官透一直彷徨,一直在寻觅重雪芝的身影。雪芝却已人间蒸发。大会结束后,他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重雪芝冬季时便已入关,决意两年内长拜谢夷齐,彻底遁栖隐居。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晷运倏如催。 两年后,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各门派间波涛暗涌,重火宫默不作声了两年。月上谷却突然公开所在,招募弟子,扩张势力,结盟大门派,吞并控制小门派。上官透不再像以往那样神秘,也不再只因怜香惜玉而与人交手。尽管如此,他的桃色消息却从未停过。先是平湖春园的二园主何春落,再是采莲峰的第二代帮主杜若香,再是洛阳大盐商的女儿,甚至峨眉的某美女弟子也没放过。唯一不同之处,是上官透以前的女人经常出自青楼,尤其在洛阳一带,这些女子中,却没有一个和青楼扯上关系的。有人说上官透对女人的口味朝令夕改,或许这两年他对那些美艳的女子没了兴趣,开始倾心于大气豪放派,也有人说他是利用和别人打交道的空子勾搭人,但愣是没人说他利用女人,倒也是罕见的例子。上官透这代表幸运的三个字,短短两年内,变成了江湖人士的口头禅。不论男子还是女子,对他有向风慕义的,也有羞与哙伍的。不过,上官透一改常态,不曾对任何流言蜚语轻佻风趣地反击,只忙着自己的事。 又因为被他“横扫”的女子殆不可数,两年前重火宫少宫主和他的那点破事,早已被人遗忘。但不管什么女子与上官透有染,人们都知道,有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她便是灵剑山庄的千金,林奉紫。 林奉紫小时便是出了名的温柔乖巧,从八九岁开始,便有世家子弟上门提亲,把林轩凤吓得不轻。待她过了十五,仰慕者更是广布江湖,俯拾皆是。这些年,她更是一日比一日漂亮,女大十八变,桃花眼儿粉红腮,微笑如风如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仙女下凡。所以,林奉紫有一个外号,叫做玉天仙。自从重雪芝在英雄大会上挑战了她,不少人拿她们俩做对比。但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做。如今的林奉紫在江湖男子眼中,是圣光笼罩的玉天仙,是要永远被保护,不能和凡人的女子动手的。和凡人比较,那更不可能。 不过,这些都是重雪芝重出江湖之前的事。她会这么快出关,整个重火宫的人都没有猜到。 两年,无数件完全一样的灰衣。两年,不曾沾染任何胭脂水粉,金簪玉镯。两年的生活,除了武功秘籍招式心法,挥剑禅坐面壁忍痛,什么都不剩。刚开始几个月,雪芝一度觉得自己会疯死在重火宫后山;但到她完成任务出来时,神态和心志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夜,重雪芝手中舞的,只是一把普通的锈剑。但是,大师父却亲眼看到她舞着剑,以属于掌法的招式《月中取火》,击碎了置于后山数百年的大石。她比以前瘦了很多,将头发高高盘起,碎发凌乱地落在面颊,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更多的,是求胜的姿态,和完成重任的解脱。仅两年时间,她笔直地站在修炼室前方,便几乎让四大护法都认不出来。 人很快聚集起来。林宇凰和长老们也来了。重雪芝依然穿着她万年不变的灰衣,走近人群:“二爹爹,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全部完成了——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林宇凰也是遵守了重火宫规矩,两年都没看到自己女儿。这会儿一看到她,却长久不语。众目睽睽之下,宇文长老走出来道:“你觉得什么不够?” “什么都不够。我还要回去再练一段时间,等差不多了再出来。” “你不用练。” “为何?” “重火宫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武功跟知识一样,是没有极限的。即便是莲宫主,也无法走到极限。” 这时,温孤长老看了一眼宇文长老,低声道:“‘莲’宫主……?” 漆黑的夜幕,无星无月。重火宫的万点灯光隐隐照射上来,映在重雪芝的脸上。宇文长老放下拐杖,慢慢朝雪芝跪下:“请宫主出关。” 刹那间,所有在场的重火宫弟子,包括四大护法,也跟着跪下来:“请宫主出关!!” 一世异朝市,重雪芝继位宫主,复出江湖!中州武林将要再次天翻地覆!或许是前几年天下太风平浪静,重雪芝复出江湖的事才会闹得如此轰轰烈烈。两年前,重火宫冒出一个武功盖世的大护法,已经让不少门派人心惶惶。但穆远在少林寺上崭露头角后,便又极少出现。不少人唏嘘这是雷声大雨点小,大门派却十分担心,未雨绸缪 。如今,重雪芝闭关两年,武功大有所成,又有《莲神九式》在手,不少门派已到了提心吊胆的程度。 阴天,雾气笼罩了整座嵩山。山脚炊烟四起,隐没于迷雾与满山桃花之下。重火宫朝雪楼,重雪芝手中的茶水渐凉,却浑然不觉,只安静审视同盟敌对门派名单。虽然换下了沾满灰尘的灰衣,但她身上穿的,还是很普通的青色布衣。衣服显然比她的身材大了不止一个号,松松垮垮,将她身材衬得像个晾衣的麻杆。头发也不曾改过,还是用布条把长发往脑袋顶一缠,刘海凌乱地散落在额心,毫无层次可言。 林宇凰对女子了解不多,但林轩凤曾经告诉过他,这世界上没有不爱美的女子。他听了以后只说废话,若不爱美,那还是女子么。此时此刻,坐在雪芝身边,他却发现,自己女儿打扮成了所有女子都不会考虑的模样。入关前,雪芝也不爱打扮,但好歹衣服也是以大红粉黄为主,颇具少女朝气。如今这一身,真是让他彻底绝望。虽说如此,雪芝那张脸却让他一看再看。他还数了数,连穆远这这和尚心木头人,都转眼看了她不下五次。林宇凰不想承认这种感觉,但是,他的女儿,尤其是这样垂着头,真是越看越像个…… “和华山闹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重雪芝抬头看了一眼穆远,眼神严肃之极。林宇凰立刻有了抽自己一嘴巴的想法——芝儿还是芝儿,这么可爱天真,怎可能会像他想的那样。 穆远愣了愣,道:“已有半年。” 半年前,平湖春园在傲天庄附近搭了个擂台,类似于小型英雄大会,不过参加者必须是团体,得胜者可以挣不少银子。重火宫有一堆弟子参加,但是以私人名义。恰好华山四弟子也就是掌门儿子丰公子也参加,和重火宫的弟子打成了平手,重火宫占上风。平湖春园不知道重火宫人的身份,又不好得罪华山,于是判定华山胜。输的人自然不服气,报出重火宫的大名。平湖春园这下两面难做人,直接把银子扔出来走路。华山人多势众,抢了银子便跑。重火宫几个弟子回来告诉师兄妹们这事,带人上前踢馆。原本都是弟子们自己的事,不知如何,演变成了两个门派互相仇视,甚至惊动了长老和掌门。两个门派商量过后,决定让这些弟子过几天在傲天庄和丰公子再次比过,再判定谁胜谁负,银子归谁。 “时间挺长,总得处理。”雪芝低低唔了一声,“我带着他们去吧。” 雪芝随便扔下的一句话,竟然又一次引起轩然大波。多数人认为,其实,并不是解决两派弟子矛盾这样简单的事。谁都知道,华山是正派,重火宫是邪派。华山尾随少林做事,重雪芝又在少林寺兵器谱大会上摔了跟头。重雪芝才当宫主,便出面和华山对立。其实,重雪芝出面的真正目的,是要击败华山,间接向少林发下挑战书。出发前几日,惹出事的弟子来找穆远,谨言慎行道:“大护法,你去劝劝宫主,此时息事宁人为佳,其实……其实我们赢得也不光彩。丰公子带的人都是废材,算是他一个人对我们一群……” 穆远看了他一眼,继续检查宝剑:“你认为现在说,还来得及么?” 与此同时,重雪芝坐在朝雪楼里,朝着朱砂尴尬地笑笑:“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东西。” “宫主别笑,此宝无人能敌。” 天下都在等着看两大门派之间的对决。 ※※※※※※※※※※※※※※※※※※※※ q:这章更有爱了呢~羞射~ a:之后的……剧情都会有变动的,敬请期待v_v q:這1回怎麼也算郎有情妹有意了,可這會不是道別來的嗎? 接下來還有閉關分開的時間,感覺要接著加深感情總要再來點事件 怎麼可能就風平浪靜在一起了。 來吧!紙大給我們有風有雨有甜蜜有愛心的畫面吧 a:很快又会重逢的,不过我一向喜欢男女主角对抗的剧情,好过一直恩恩爱爱^_^…… 第十章 重出江湖(下) 傲天庄在洛阳南方,是正统门派最喜欢聚集讨论比武的地方,又因为富可敌国的司徒雪天曾为之砸过大笔银子,所以整一个庄园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堪比紫禁城。四月的傲天庄,门前轮鞅成群,人声鼎沸。丁香花开得正艳,雪白淡紫连成一片,将楼房和比武场掩得隐约,如托蓬莱。庄园灌满了春季芬芳,醉人优雅。 丰城自然听说了重火宫近日的动静,一大早便赶到洛阳,却还是刻意晚到了一些。至于他的宝贝儿子丰公子,则是早早地抵达了庄园,让人一再检查佩剑头冠。他只记得,近三年前的重火宫少宫主,已能接下慈忍师太数十招。如今她长久闭关,会强到什么程度,实在不可估量。倘若自己打败了重火宫的弟子,那么重雪芝务必会出手,到时若败给这么个小女孩……丰公子握紧双拳,对身边的小厮道:“你看看那剑有没有问题。” “公子,这都是第八次了……” “第八次也一样。再看看。” 这时,丰城低声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看着前方站成一片的弟子,回头叹道:“我以为我够拽,没料到重雪芝比我更拽。我故意晚来,她现在还没到。” 话音刚落,便有登登马蹄声传来。诸多人都对雪芝的红衣白骢印象深刻,连男子都觉得她分外帅气。闻声,人们翘首等待雪芝的到来。丰公子立刻握住剑,浑身紧绷地站起身。丰城将他按下来:“任从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就算重雪芝真出手,还有你老子我在不是?” 但是,骑马赶来的人却是报信的:“重火宫宫主到!” 丰公子松了一口气。河水涓涓,环绕山庄流淌。丁香花白紫交错,连在一起是天边的流云,秀丽淡雅。这时,辘辘而来的却是慢悠悠的马车,停在一片垂落的丁香花枝下,不像比武,倒像出游。一名随从用帘钩挑起门帘,惊起低飞的春燕,果真有一抹红裙从中探出。然而,这裙摆不再是棉绒布料,而是红云罗纨。接着,有长发乌黑,随动作滑落肩头,直垂至腰际。人们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一幕。尽管看不到脸,但很多人都认定那不是重雪芝——重雪芝,何时穿过裙子,又何时有过这样婀娜的身姿? 然后,长而美丽的手指伸出来,轻轻拨开花枝。花后的女子微微歪着头,眉心点浓黛,额角贴轻黄。她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凝望着前方。雪白和淡紫的丁香花瓣随风落下,沾上红裙,沁香满溢。她下轿走在落花上,便连那飞走的春燕,也又盘旋而归。这九枝盖之赤,曼妙之身,春燕之姿,都书写在清溪之中。何谓名花倾国两相欢?又有怎样的丹青,才能描绘这满目的千朝回盼,百媚丛生? 雪芝微垂着头,慢慢走到丰城面前,含笑盈盈道:“见过丰掌门。” 丰城完全心神恍惚,直到身边有人推他,他才赶忙道:“啊,啊,好,雪宫主近来可好?” 雪芝勾着嘴角,低笑出声:“很好,掌门客气。也不知道比武何时开始?” 这时,所有人才回过神来——这是打算比武。但下一刻,这个故事非常没有悬念地结束。 “不比了不比了,我儿子做事冲动,便是他的错。”丰城站起来,击掌道,“来人,把银子搬来。” 丰公子便这样变成踏脚石,被老爹踩过去。 “谢谢丰掌门,有空我定会登门拜访。”说这句话时,雪芝并未留意到慈忍师太和丰城小妾的表情。 与此同时,林宇凰在重火宫,紧锁着眉,扁嘴道:“小时候芝儿那双吊梢眼很是讨打,前几天我看她,却怎么看怎么像狐狸精。有这种想法,我还自责了半天。但等你一把她打扮出来,我终于知道,那不叫像,那根本便是。” 朱砂笑道:“当初你不还说莲宫主是头公狐狸精么。” “就是啊,你看看莲还是个男子都这样,我的宝贝女儿啊……”林宇凰想了想,又道,“不过,闺女真的好漂亮,越看越漂亮。祸国殃民,也是一种本事啊。” 三天过后,林宇凰的乌鸦嘴又一次神奇地灵验。华山掌门爱妾白曼曼放出话来,说重雪芝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她丈夫,还说,如果重雪芝能把不三不四的习惯收着点,她可以大人有大量,什么都不计较。雪芝刚一听说这消息,把手中的兜子扔到朱砂手里:“有机会勾引一品透都不要,去勾引丰大叔?!要死!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让我穿这个,穿这个有什么用!” “我原只想宫主有女人味一些,不想过犹不及……” 不过,那天去过的男子都在帮着雪芝说话,说明明是丰城主动让的银子,重雪芝也不过是礼尚往来客套几句,不见哪里有错。只是帮忙的越多,白曼曼恨意越深。慈忍师太不像白曼曼那样愤怒,但也摇头说,重雪芝一年比一年不如。于是,原本女子们都不大待见的林奉紫,一夜之间,也变成了她们心中的圣女。所以,六月间圣女的十八岁生日,也更加受到人们的关注。 众所周知,林轩凤宠林奉紫。为她办寿宴,他几乎把全武林有点来头的人都请了,筹备四个多月,砸下的银子足以买下三分之一个苏州城。重雪芝自然也收到了请贴。不过在听说奉紫寿宴的消息时,她根本没心思考虑是否要去。她人在洛阳,传说中江湖包打听最多的地方。有的人专门出售江湖一手八卦,价格公道便宜,遇到经常照顾生意的,还有八折优惠。雪芝原本只是当作娱乐,让朱砂花了几十个铜板打听了灵剑山庄、少林寺、月上谷最近的事。一提到月上谷,那小伙计的话便多了,所以很自然的,朱砂告诉了雪芝所有上官透的桃.色消息。 雪芝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脑中回想起的,是她离开月上谷那一夜发生的事。若可以选择忘记这一段记忆,她一定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可惜,事与愿违。她一直以为,自己带给上官透的,不仅仅是温存,或许还有一丝眷恋。毕竟当他拥她入怀,不论是耳边温柔的呢喃,还是铭心的深入,还是深情凝望她的双眸,都让她觉得,他与她有着同样的凝愁。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这凝愁撒在了无数闺房中。倘若她不曾入关,说不定早就缠着他,要他一定要对自己坦白,或者负责——这些行为,和别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不过,负责?笑话!弱女子才会做这等没出息之事,她可不是弱女子。她庆幸自己走得果决,也庆幸自己没有提出这令人作呕的要求,更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上官透,对他死心塌地。 心态稍微平和了些,雪芝进入洛阳客栈。安置了弟子,她叫上穆远,回到客房,放下手中的清单道:“和银鞭门又是怎么一回事?” “月上谷是一个威胁,不过宫主勿虑,我会去办。” “我要知道具体内容。” 近些年,银鞭门一直依附重火宫,门主前年嗜赌成瘾,亏掉半个门派的银子。接着他迅速找重火宫帮忙,重火宫自然不理,还停止补贴他们。他一时气急,解除两个门派之间的同盟关系。但是,才离开不多时,月上谷便把银鞭门败了个彻底。控制整个门派后,月上谷号称将保护他们,借他们大笔银子,只是利息有那么一点高。为了还债,银鞭门的弟子们加倍干活,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打擂台,赚银子,但相对之前的亏空,实在是不足挂齿。月上谷这时又发话说,我们可以卖兵器给你们,让你们更好地赚钱还债,我们也好两不相欠。然后,这个已经几乎发展成一个城的大门派,以上官透在中都张牙舞爪的实力,和月上谷在江湖上的名气,聘请了大量名铁匠,打铁卖兵器,捞了一大把油水。这样下来,银鞭门买了很多兵器,确实在江湖上地位提高了不少。只是花了不少钱,自己赚得又少得可怜,债是越拖越多,到最后门主终于坚持不住,顶着快丢光的老脸跑来重火宫,说上官扒皮太可恶,再这样下去,银鞭门肯定会被月上谷吞掉。 雪芝听完挺无奈,道:“月上谷的实力已如此雄厚,为何还要为难小门派?” “一个势力的神速崛起,一定是建立若干个小势力的灭亡上。不过宫主真不用担心,银鞭门落魄到这个地步,救之,他们会感激涕零;无视之,他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你打算怎么救?替银鞭门还债,换我们压榨他们?” “不是压榨,是控制。虽然宫主可能不会赞同,但这是对我们最好的方法。” “不会,我很赞同。便照你说的去做。” 穆远派人去了月上谷。但几日过后,那人回来通报,上官透说,要替银鞭门还债没问题,但一定要让宫主亲自出马,不然月上谷不认账。雪芝性情冲动,听闻这一答复,直接拒绝说请上官谷主自便。之前他们遇到过类似情况,很多门派都是这样放话,包括武当。但真到穆远上阵,对方很快便会被摆平。于是,第二次,穆远亲自带人去了月上谷。无奈的是,又过了几日,穆远竟第一次与人谈判,以失败告终。雪芝说,既然如此,放任不管好了。但护法们又劝诫说,其实这样的事宫主可以去看看,毕竟林宇凰是月上谷二谷主,只是暂时回了重火宫,两个门派关系理应融洽。海棠最为大气,还分析利弊,说上官透家世显赫,月上谷实力强大,和他们结盟绝对有利无弊。雪芝默默听完,认同地点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两日过后,黄昏时,暮气沉沉,雪芝准备动身回重火宫。但出发前,小二跑来说,天将黑,还是不要出城比较好,郛郭很乱,晚上空无一人。雪芝笑说洛阳晚上都会没人,无稽之谈。带着重火宫的人便出去。而后,天色慢慢暗下来。雪芝出了城门,乘着马车,一路往登封方向赶。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路上确实没人。顿感怪异,突然听见后方有踏踏马蹄声。随后,马车便被狠狠撞了一下,几乎翻倒。雪芝心情原本不好,这一撞,几乎要出去揍人。但脑袋刚一伸出去,另见俩人便骑着高大的黑马,攥着冰寒闪亮的飞刀,高高举过头顶,一手拽紧缰绳,向前奋力奔驰。速度之快,如闪电一瞬。 顷刻间,四把飞刀自俩人手中甩出!前面的马依然在奔跑,人却跌下来。雪芝快速探出头,对外面骑马的穆远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人是银鞭门的执法,后面俩人是月上谷的汉将和世绝。” “月上谷?他们在追杀银鞭门的人?” “是。” “为何不早告诉我?” “宫主不打算去,还是少知道为妙。这几天月上谷都在银鞭门清理门户,上面的人都打算卷钱出逃,被月上谷的人抓住,几乎一天干掉一个。所以一到晚上,这一块都没人敢出来。” “怎么会这样?”雪芝喃喃道,“上官透不是这种人。” “他不是这种人,他只是饲养这种人的主子。” “……载我去月上谷吧。” 快马加鞭赶向月上谷,重雪芝和穆远聊了一会儿,才算知道上官透这两年其实比较倒霉。月上谷日益强大,和他打交道的是什么人都有,京师的大哥嫂子却成了替死鬼。一年前,上官透得罪了某个门派的小弟子,那人在洛阳也是相当有来头的人物,见灭不掉他,便到长安放了颗□□,把上官透大哥的府炸成了废墟。上官透听说以后,半个月便查出下手的人,原来那人住在大都,老爹是大都附近的一个县令,不足挂齿,但叔叔是洛阳的太守。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人会这么恨他,是因为他吞并了这人的门派,他们门派老大一时想不通自挂了。这人又无法接近国师府,只好拿上官透哥哥嫂子开刀,之后一遇到月上谷的男子便杀,女的便轮。 上官透派人做了两包□□,一大一小,小的放在这些个人住的门口前,轻轻一炸。他们全部跑过来看时,再把大的那个引爆。接下来,只剩得满世界的红通通真血腥。事后上官透似乎有些失去了控制,竟然让手下光天化日之下杀入了洛阳官府,弄死了几个人,不过没有成功弭除放纵侄子的太守。从那以后,上官透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但真正下手做的事,却比他小时候还张扬几百倍。从那以后,再恨上官透的人,都不敢卖命惹他。 吃了那次教训以后,上官透弄来一堆相当要命的人。其中有两个如今已经闻名九域。 一个叫汉将,是上官透从京城的监狱里赎出来的咸秦重犯,二十七岁,被关了十年,他便在监狱里都弄出不少条人命。这人素来凶强好斗,刚从大牢出来,一辆马车开过溅的泥,沾到上官透的裤子上。他二话不说,拦下车把车主拖出,一拳打去,跟唱戏似的夸张,那人当场倒地休克。后来官兵来了,把他和上官透和其他人抓回衙门。几个时辰后,等那伤员醒来,官兵问他是谁动的手,他一直指着上官透。才知道他已认不出谁是谁。另一个叫世绝,十七岁,身长九尺,两百斤重,爱财如命,六亲不认。只要给他银子,他可以把一个人从南海追杀到苏州。他原在某个小门派当老大,上官透一说跟着我有银子赚,他连解散门派都懒得做,直接跟着上官透跑了。 这俩人差别很大,不过有三个共同点:一,杀人不眨眼,下手残忍;二,冷血冷面,对上官透却如藏獒般死忠;三,身材都很彪悍。他们三人站在一块儿,纤长貌美的上官透是最瘦小的一个。深谙江湖的人却说,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真正的老大,永远笑容可掬,下起手来,却比藏獒狠上千倍。 雪芝一直以为,自己闭关后苦苦修炼两年,出关后定可轻而易举拿下上官透。但她似乎错了。 真正的江湖,并不是武功高,便可称王称霸。 第十一章 丁香之思(上) 由于两年内人数的暴增,月上谷已不像当初那样地大人稀,反倒如世家般热闹非凡。若非有人手握兵器,这紫荆满岛、清河环绕的月上谷,看去就是个世外桃源。雪芝等从正南方的入口进去,向人通报。一炷香过后,便得知谷主请宾客进去。紫荆繁艳,红药深开,雪芝带领所有弟子走过长长的桥梁。河中轻舟重重,舟中的人纷纷眺望上桥,见这里有一名绝世女子如花似玉,如青似烟,徐徐走过。 除了周围多了紫荆,楼房扩建些许,中央镇星岛没有太大改变。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岁星岛,以及岛上的参差画楼,上官透的寝房。花丛中,树影下,一个石桌,三个石凳,还有草坪上的石子小径,楼阁上的“青神楼”三字,都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想要退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站在门外,她已看到正厅中的身影。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害怕。雪芝突然发现,要坦然面对过去,原来不是想象中那样简单。上官透原本笑着和旁边的汉将说话,却也在瞥眼时,也看到了她。跨入门槛,脸上带着不自然微笑的重雪芝,竟让他有些认不出来。原来,已有两年未见。这一刻,他想要说什么,打算露出怎样的笑容,全部忘得一干二净。连汉将那样良心被狼叼的男子,双眼都无法控制地长在雪芝身上。 雪芝站在深红镶花的地毯上,不敢直视上官透,一时竟有些无助。不管现在她有多厉害,江湖上的人如何称赞她拥有惊世的美貌,她被上官透占有过的事实,自己极为重视的第一次,交给眼前这人的事实……永远无法磨灭。她知道自己很紧张,也在尽量掩埋内心深处的感觉。但是,还是感到惋惜。毕竟,她曾缠着他撒娇,赖皮地叫他昭君姐姐,他只要不在便会觉得时间难熬。那些日子,真已一去不复返。若非自己当初太过冲动,或许他们感情还是一如以往。即便只是兄妹,即便没有拥抱和亲吻,即便还要继续看着他跟别的女子在一起,偷偷下来心酸很久……她最起码,可以留在他身边。 想到此处,雪芝忽然傻眼——原来,自己对这人,仍存眷恋? 那些奉紫之流才应该有的小女儿情节,她怎么可以有? 她立刻抬头,朝上官透微微一笑:“上官谷主,前几日没有立即赶来,实在对不住。不知道现在再谈银鞭门的事,是否还来得及?” “嗯。”上官透有些失神。 “我们想替银鞭门还债,不知谷主意下如何?” “嗯。” 雪芝有些拿不定主意,看了看穆远。穆远点点头。她又道:“既然如此,我银子也已带来。请谷主过目。”说罢击掌,让底下的人抬了两个大箱子进来。 箱子刚一打开,里面白花花的元宝闪闪发亮,让在场很多人都禁不住眯上眼睛。而站在上官透另一边的世绝,更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上官透让人来清点了数量,朝雪芝点点头:“没错。” “请谷主开个收条。” 上官透又迅速开了收条。 事情办得相当顺利,顺利到雪芝都有些不敢相信。但一想到上官透会这么干脆,多半是出自于对她的愧疚,再一想那一夜的缠绵,雪芝更加窘迫气愤,拿了收据便走。 “请留步。” 雪芝不耐烦地回头:“请问上官谷主还有何指教?” “我还有事想说,因为比较私人,所以请宫主禀退左右。” “此次前来匆忙,宫内还有要事要处理,重雪芝先不奉陪。告辞。” 重火宫的人都已出去。上官透看了一边双眼发直的世绝,道:“留下重雪芝,这些都是你的。” 世绝话都没说,即刻如烟般蹿到门口。 “慢着。”待他回头,上官透又道,“重火宫实力你是知道的,今天穆远也在,硬碰硬对自己没有好处。” “明白。” 重火宫一行人刚到月上谷门口,旁边的小丫头便长叹一声:“美女办事,果然就是比臭男人快得多啊。”这姑娘是海棠的徒弟,叫烟荷。不明所以,她的个性和海棠一点也不像,若不是身怀武艺,便是个程度更甚于寻常少女的怀春少女。 雪芝一直不语。这时她知道,自己早出来是对的。在那里多待一刻,她会爆发的可能性便越大。海棠道:“宫主,我知道这样要求不对……但我看上官透对你百般谦让,其实和他处好关系,不是难事,更不是坏事。” “以后谁再提这名字,便休得再出现在我面前。” 海棠只好闭嘴。 忽然,一个无比高大强壮的人影,突然蹿到他们身后。雪芝正待防御,穆远已经闪到她面前,长剑出鞘,指向那人的咽喉。世绝看看穆远的剑,嘴角勾起一丝毫不畏惧的微笑:“大护法身手了得。饶命,饶命啊。” “过奖。”尽管如此,穆远的剑还是抵着他的喉咙。 “小的奉谷主之命,来和雪宫主商量些事情。” 穆远这才放下宝剑。世绝望向雪芝,搓了搓手掌:“雪宫主重出江湖,却招来流言蜚语,也不知是福是祸。拥有狐狸精的脸是好事,但做了狐狸精做的事,尤其是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我时间不多,请开门见山。” “好吧,雪宫主若希望日后落得个好名声,最好还是留下来做客数日,吾等必将竭尽忠诚伺候您。” 他话说得简洁,句句动听,但言语间全是威胁。雪芝指着他,怒道:“你……你这沐猴而冠的小人!” “雪宫主当小的啥也没说,小的这便走。” 虽说如此,雪芝不愿再惹上麻烦,便遂上官透的愿,去了青神楼。看着那小帘钩垂的卧房,雪芝心中更加焦躁,只在门口等待。但很快,上官透的声音便从里面传来:“请进。” 雪芝怒气冲冲地杀进去,大声道:“上官透!” 此刻,上官透独立于窗边,正欣赏才裱好的丹青。都说春秋多佳日,垂柳金堤,桃李花飞。但在这玲珑绮钱、虚白华室外,只有丁香花芳庭,吐娇无限。一阵春风进了房,带入幽香,同样带了上官透落华满袍。他伸手拨开袍上的花瓣,回头笑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听闻洛阳傲天庄今年丁香开得大好,都美过了谷雨三朝艳牡丹。可惜在下不曾有如此眼福,还望雪宫主指点一二。” “少和我冒酸气,你竟敢威胁我,恶心!” “我几时威胁过你?”上官透不动声色答道,却很快猜到是世绝做的好事,便上前两步,“世绝威胁你是么,他都说了些什么?” 雪芝微微胀红了脸:“什么都没说!你让他闭嘴便是,我走了!” 刚转身,上官透身形便似一缕风,闪到她面前:“雪宫主且留步。” 雪芝充满恨意地看他一眼,想直接出去。谁知她左走一步,上官透便往左挡一下,右走一步,他又往右挡一下。到最后,她实在走不掉,两拳打在上官透的胸前。上官透却单手握住她的双手,浅笑道:“在下也曾听闻,今年洛阳花下的佳人,比丁香还要沁香醉人,却直至现在才有了眼福。想这绝代佳人被诸多男子见过,真是喜恨交加。遗憾的是,她却对在下只有恨。”他时刻笑着,实是颜口不一。 眼前的人还是当初那个上官透,却又完全不一样。原来岁月和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他变得这样陌生,已不会像当初那样,对她毫无保留,把她当成至宝来宠溺,来疼爱。 “我只是讨厌你。”她手腕不断挣扎,咬紧牙关道,“恨,还说不上。” “雪宫主,此言差矣。”上官透声音忽而轻柔,“看,这可是当年我们一夜温存之地。在此间,雪宫主把自己交给了我。” 雪芝脸色发白:“你、你住嘴……” “当初雪宫主待我恩惠过甚,解衣推食,这等好处怎能不提?纵使你今日这般绝情,那一夜的好,在下也是万万忘不掉的。”上官透转过头,用下巴朝后背的方向偏了偏,“何况,那夜过后,在下背上可是被抓得伤痕累累,雪宫主居然还可以跑得那么快。难道就不疼么?” 雪芝嘴唇无法遏制地颤抖:“你住嘴!住嘴!” 察觉她在激烈反抗,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拽近一些,空出的手搂住她的腰,终于放纵自己,在她手背上深深地吻了一下:“芝儿,你是否曾想过,当初若非我们太过感情用事,怕是早已结为夫妻。” 听见那一声温柔如水的“芝儿”,雪芝几乎当场掉下泪来,可她还是如紧绷的弦,怒道:“谁要跟你做夫妻!恶心!” “到现在,你还是觉得恶心?”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冷声道,“你既然觉得恶心,为何还要主动吻我?不要告诉我,你是被我骗了,更不要说对我只存兄妹之情。当时我是被你诓糊涂了,你说什么便信什么。后来我去问别人,没有哪个人说你的举止像个妹子。” 他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此时此刻,雪芝只觉得自己被剥得精光,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上官透的手背上。他却丝毫不怜香惜玉,冷冰冰道:“不是说不喜欢我么,那现在你哭什么。” 雪芝哽咽道:“喜不喜欢,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我知道上官公子俊朗倜傥,武功盖世,天下想闻君风采。而喜欢你的女子殆不可数,放过一个重雪芝,当真这样困难?” 上官透蹙眉道:“说得可真轻巧。芝儿可知道,我这两年受了多少折磨?” “雪芝……只想忘记不愉快的过去。上官公子,看在我曾经对你那么好的份上,请放过我。” 上官透苦笑道:“……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么。” “对不起。”雪芝挣脱开,屈屈膝,转身走开。 雪芝觉得难过极了,可她知道,上官透不是认真的。他素来风流惯了,两年后重逢,不过说几句痴情相思话,当是图个乐子。若是当真,可便真是太过愚笨。就在转身那一刹那,她看见清风拂动他的发,青白长袍,拂出一片断涛连浪,颤动了他头上的孔雀翎。她想,真不愧是上官透。便连伤情神色,都乔装得如此动人逼真。若他不是上官透,她定会信了他这番话。然而此刻,她只能留他站在丁香小雨中,站成一幅人间难寻的水墨丹青。 一人向隅,一堂不欢。雪芝离开月上谷后,带着其余人在几十里外的客栈住下,一直无言。大家都沉着脸用膳,待雪芝入房以后,也没人敢去打扰她。躺下后,一夜十起,心烦意乱下,雪芝只好独自到客栈外面走走。少室山在不远处,山间透着稀疏的灯火。清风明月,花香寂寂,料峭春寒点缀着一点月色。 雪芝心中其实明白自己并不是个闲人。小门派之间的事永远解决不完,要争夺回兵器谱的排名,英雄大会上一定要有人出头,这些目标一达到,恐怕会来更多的事。她捂着脸,低声道:“忘记上官透。什么都不要想,专心习武,忘记上官透……什么都不要想。” 这时,客栈转角处,有女子阴恻恻地冒出一句话:“情一字,原就是江湖人士的致命弱点。雪宫主如此痴情,恐怕难成大器。” 雪芝愕然抬头。她居然如此不小心,有人跟着都没发现。那女子慢慢走出来:“女人啊,既想跟了叱咤风云之人,又拿不下,不安心,真是陵草抱怨秋来早,潜颖哀叹春阳迟,何其矛盾。” “说得你好像便不是女人。”雪芝站起来,也渐渐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哪怕两年未见,她也绝对忘不掉这满非月的样子。满非月刚一站住脚,身后一帮妖男又跟怪物似的蹿出来,男不男女不女,在大黑夜看去也是十分可怕。她轻轻抚摸脸颊:“我当然不是女人,小女孩罢了。不过,我却有世上最忠心的男人们。” 妖男们又围着她,按摩揉背擦汗,还纷纷点头,无比殷勤。其中一个正在给她捶背的俊俏少年道:“圣母今天也累了,早点把这人铲除,也好休息。” “别,让圣母认真做事。别的人头最少都是五百两一个,这个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话说得没错,这年头,人越杀越少。我们生意红火是好事,但该杀的都杀光,我们人还越来越多,剩下的事便只有收钱让别人捅自己。划不来。圣母啊,不如涨个价?” 雪芝一听到这声音,仔细看了看那人,发现果然是丰涉。他兀自绑着几根小辫子,两年过去,除了长相更讨人喜欢,说话更让人讨厌,腰间葫芦更大以外,基本没变什么。见满非月没有回话,丰涉又道:“□□毒蛊做得好不能当饭吃,脸蛋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银票使啊。我们要求也不高,日图三餐,夜图一宿,你总不能把我们都卖到窑子里去。” 满非月完全无视他:“我们今天不是来杀人的。昭君说这妮子不肯去月上谷,让我们来劫她。谁要不小心把她毒死,我让你们死得难看。” 雪芝哭笑不得:“你们发什么病?我已经去见过他,才从月上谷出来。” “我才不管你去了哪里,收了钱,我们便要照做。”满非月打了个响指,“给我上,绑了她。” 话音刚落,那一帮妖男人手一根长棍,七零八落地冲过来。雪芝纵身一跃,所有人扑了个空。他们很快恢复备战,列成一排,将雪芝包围其中。雪芝手指强劲一扣,两掌左右击去,瞬间击倒两个人。那俩人躺在地上,一脸迷茫,再站不起来。 “朱火酥麻掌?”棍子在手中转一圈,丰涉眯着眼睛,“这不是重火宫的招式么?” “重火宫人,自然使重火宫掌法!”雪芝说完,一掌击中丰涉胸口。 丰涉应声倒下:“哇,原来你是重火宫人!好厉害!” 这时,其他人又高吼着冲过来。雪芝夺走一个人手中的长棍,猛然跃起,在空中进行了后空翻,倒挂在房梁上,簌簌几棍敲在那些人头上。 “无仙经月功!”丰涉躺在地上,斜着眼睛看雪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非图文的无仙经月功!太帅了!”话音刚落,满非月一棍敲在丰涉头上。 很快,在场只剩两个人。雪芝将长棍往空中一甩,长棍凌空时,她两掌击向一人腰部,抬腿踢去,一跃接棍,击电奔星,在他头上敲了数十次,又一次将长棍扔入空中,撇了那人的双手在背后交叉,接棍,将长棍插入双臂。那人的两条胳膊便像上了锁,再解不开。丰涉眼冒精光,无比崇拜地看着雪芝:“混、月、剑、第、九、重!一睹此剑顶重,是我一生的追求!但是,最后一击应该是捅了他才对,为何不捅了他?如果用剑的话,一定是鲜血狂飙身首分家,可惜了!” 满非月怔怔地看着雪芝,已无精力去打丰涉。雪芝手中没了武器,但依然转过身,朝最后一个人做出备战状态。那人丢盔卸甲,逃到满非月身后。雪芝淡淡一笑,拱手道:“承让。” ※※※※※※※※※※※※※※※※※※※※ 不知道为啥,上一章老锁着,我把上章内容放这里啦: 傲天庄在洛阳南方,是正统门派最喜欢聚集讨论比武的地方,又因为富可敌国的司徒雪天曾为之砸过大笔银子,所以整一个庄园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堪比紫禁城。四月的傲天庄,门前轮鞅成群,人声鼎沸。丁香花开得正艳,雪白淡紫连成一片,将楼房和比武场掩得隐约,如托蓬莱。庄园灌满了春季芬芳,醉人优雅。 丰城自然听说了重火宫近日的动静,一大早便赶到洛阳,却还是刻意晚到了一些。至于他的宝贝儿子丰公子,则是早早地抵达了庄园,让人一再检查佩剑头冠。他只记得,近三年前的重火宫少宫主,已能接下慈忍师太数十招。如今她长久闭关,会强到什么程度,实在不可估量。倘若自己打败了重火宫的弟子,那么重雪芝务必会出手,到时若败给这么个小女孩……丰公子握紧双拳,对身边的小厮道:“你看看那剑有没有问题。” “公子,这都是第八次了……” “第八次也一样。再看看。” 这时,丰城低声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看着前方站成一片的弟子,回头叹道:“我以为我够拽,没料到重雪芝比我更拽。我故意晚来,她现在还没到。” 话音刚落,便有登登马蹄声传来。诸多人都对雪芝的红衣白骢印象深刻,连男子都觉得她分外帅气。闻声,人们翘首等待雪芝的到来。丰公子立刻握住剑,浑身紧绷地站起身。丰城将他按下来:“任从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就算重雪芝真出手,还有你老子我在不是?” 但是,骑马赶来的人却是报信的:“重火宫宫主到!” 丰公子松了一口气。河水涓涓,环绕山庄流淌。丁香花白紫交错,连在一起是天边的流云,秀丽淡雅。这时,辘辘而来的却是慢悠悠的马车,停在一片垂落的丁香花枝下,不像比武,倒像出游。一名随从用帘钩挑起门帘,惊起低飞的春燕,果真有一抹红裙从中探出。然而,这裙摆不再是棉绒布料,而是红云罗纨。接着,有长发乌黑,随动作滑落肩头,直垂至腰际。人们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一幕。尽管看不到脸,但很多人都认定那不是重雪芝——重雪芝,何时穿过裙子,又何时有过这样婀娜的身姿? 然后,长而美丽的手指伸出来,轻轻拨开花枝。花后的女子微微歪着头,眉心点浓黛,额角贴轻黄。她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凝望着前方。雪白和淡紫的丁香花瓣随风落下,沾上红裙,沁香满溢。她下轿走在落花上,便连那飞走的春燕,也又盘旋而归。这九枝盖之赤,曼妙之身,春燕之姿,都书写在清溪之中。何谓名花倾国两相欢?又有怎样的丹青,才能描绘这满目的千朝回盼,百媚丛生? 雪芝微垂着头,慢慢走到丰城面前,含笑盈盈道:“见过丰掌门。” 丰城完全心神恍惚,直到身边有人推他,他才赶忙道:“啊,啊,好,雪宫主近来可好?” 雪芝勾着嘴角,低笑出声:“很好,掌门客气。也不知道比武何时开始?” 这时,所有人才回过神来——这是打算比武。但下一刻,这个故事非常没有悬念地结束。 “不比了不比了,我儿子做事冲动,便是他的错。”丰城站起来,击掌道,“来人,把银子搬来。” 丰公子便这样变成踏脚石,被老爹踩过去。 “谢谢丰掌门,有空我定会登门拜访。”说这句话时,雪芝并未留意到慈忍师太和丰城小妾的表情。 与此同时,林宇凰在重火宫,紧锁着眉,扁嘴道:“小时候芝儿那双吊梢眼很是讨打,前几天我看她,却怎么看怎么像狐狸精。有这种想法,我还自责了半天。但等你一把她打扮出来,我终于知道,那不叫像,那根本便是。” 朱砂笑道:“当初你不还说莲宫主是头公狐狸精么。” “就是啊,你看看莲还是个男子都这样,我的宝贝女儿啊……”林宇凰想了想,又道,“不过,闺女真的好漂亮,越看越漂亮。祸国殃民,也是一种本事啊。” 三天过后,林宇凰的乌鸦嘴又一次神奇地灵验。华山掌门爱妾白曼曼放出话来,说重雪芝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她丈夫,还说,如果重雪芝能把不三不四的习惯收着点,她可以大人有大量,什么都不计较。雪芝刚一听说这消息,把手中的兜子扔到朱砂手里:“有机会勾引一品透都不要,去勾引丰大叔?!要死!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让我穿这个,穿这个有什么用!” “我原只想宫主有女人味一些,不想过犹不及……” 不过,那天去过的男子都在帮着雪芝说话,说明明是丰城主动让的银子,重雪芝也不过是礼尚往来客套几句,不见哪里有错。只是帮忙的越多,白曼曼恨意越深。慈忍师太不像白曼曼那样愤怒,但也摇头说,重雪芝一年比一年不如。于是,原本女子们都不大待见的林奉紫,一夜之间,也变成了她们心中的圣女。所以,六月间圣女的十八岁生日,也更加受到人们的关注。 众所周知,林轩凤宠林奉紫。为她办寿宴,他几乎把全武林有点来头的人都请了,筹备四个多月,砸下的银子足以买下三分之一个苏州城。重雪芝自然也收到了请贴。不过在听说奉紫寿宴的消息时,她根本没心思考虑是否要去。她人在洛阳,传说中江湖包打听最多的地方。有的人专门出售江湖一手八卦,价格公道便宜,遇到经常照顾生意的,还有八折优惠。雪芝原本只是当作娱乐,让朱砂花了几十个铜板打听了灵剑山庄、少林寺、月上谷最近的事。一提到月上谷,那小伙计的话便多了,所以很自然的,朱砂告诉了雪芝所有上官透的桃.色消息。 雪芝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脑中回想起的,是她离开月上谷那一夜发生的事。若可以选择忘记这一段记忆,她一定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可惜,事与愿违。她一直以为,自己带给上官透的,不仅仅是温存,或许还有一丝眷恋。毕竟当他拥她入怀,不论是耳边温柔的呢喃,还是铭心的深入,还是深情凝望她的双眸,都让她觉得,他与她有着同样的凝愁。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他这凝愁撒在了无数闺房中。倘若她不曾入关,说不定早就缠着他,要他一定要对自己坦白,或者负责——这些行为,和别的女子又有什么区别?不过,负责?笑话!弱女子才会做这等没出息之事,她可不是弱女子。她庆幸自己走得果决,也庆幸自己没有提出这令人作呕的要求,更庆幸自己没有跟着上官透,对他死心塌地。 心态稍微平和了些,雪芝进入洛阳客栈。安置了弟子,她叫上穆远,回到客房,放下手中的清单道:“和银鞭门又是怎么一回事?” “月上谷是一个威胁,不过宫主勿虑,我会去办。” “我要知道具体内容。” 近些年,银鞭门一直依附重火宫,门主前年嗜赌成瘾,亏掉半个门派的银子。接着他迅速找重火宫帮忙,重火宫自然不理,还停止补贴他们。他一时气急,解除两个门派之间的同盟关系。但是,才离开不多时,月上谷便把银鞭门败了个彻底。控制整个门派后,月上谷号称将保护他们,借他们大笔银子,只是利息有那么一点高。为了还债,银鞭门的弟子们加倍干活,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去打擂台,赚银子,但相对之前的亏空,实在是不足挂齿。月上谷这时又发话说,我们可以卖兵器给你们,让你们更好地赚钱还债,我们也好两不相欠。然后,这个已经几乎发展成一个城的大门派,以上官透在中都张牙舞爪的实力,和月上谷在江湖上的名气,聘请了大量名铁匠,打铁卖兵器,捞了一大把油水。这样下来,银鞭门买了很多兵器,确实在江湖上地位提高了不少。只是花了不少钱,自己赚得又少得可怜,债是越拖越多,到最后门主终于坚持不住,顶着快丢光的老脸跑来重火宫,说上官扒皮太可恶,再这样下去,银鞭门肯定会被月上谷吞掉。 雪芝听完挺无奈,道:“月上谷的实力已如此雄厚,为何还要为难小门派?” “一个势力的神速崛起,一定是建立若干个小势力的灭亡上。不过宫主真不用担心,银鞭门落魄到这个地步,救之,他们会感激涕零;无视之,他们也不会造成什么威胁。” “你打算怎么救?替银鞭门还债,换我们压榨他们?” “不是压榨,是控制。虽然宫主可能不会赞同,但这是对我们最好的方法。” “不会,我很赞同。便照你说的去做。” 穆远派人去了月上谷。但几日过后,那人回来通报,上官透说,要替银鞭门还债没问题,但一定要让宫主亲自出马,不然月上谷不认账。雪芝性情冲动,听闻这一答复,直接拒绝说请上官谷主自便。之前他们遇到过类似情况,很多门派都是这样放话,包括武当。但真到穆远上阵,对方很快便会被摆平。于是,第二次,穆远亲自带人去了月上谷。无奈的是,又过了几日,穆远竟第一次与人谈判,以失败告终。雪芝说,既然如此,放任不管好了。但护法们又劝诫说,其实这样的事宫主可以去看看,毕竟林宇凰是月上谷二谷主,只是暂时回了重火宫,两个门派关系理应融洽。海棠最为大气,还分析利弊,说上官透家世显赫,月上谷实力强大,和他们结盟绝对有利无弊。雪芝默默听完,认同地点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两日过后,黄昏时,暮气沉沉,雪芝准备动身回重火宫。但出发前,小二跑来说,天将黑,还是不要出城比较好,郛郭很乱,晚上空无一人。雪芝笑说洛阳晚上都会没人,无稽之谈。带着重火宫的人便出去。而后,天色慢慢暗下来。雪芝出了城门,乘着马车,一路往登封方向赶。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路上确实没人。顿感怪异,突然听见后方有踏踏马蹄声。随后,马车便被狠狠撞了一下,几乎翻倒。雪芝心情原本不好,这一撞,几乎要出去揍人。但脑袋刚一伸出去,另见俩人便骑着高大的黑马,攥着冰寒闪亮的飞刀,高高举过头顶,一手拽紧缰绳,向前奋力奔驰。速度之快,如闪电一瞬。 顷刻间,四把飞刀自俩人手中甩出!前面的马依然在奔跑,人却跌下来。雪芝快速探出头,对外面骑马的穆远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人是银鞭门的执法,后面俩人是月上谷的汉将和世绝。” “月上谷?他们在追杀银鞭门的人?” “是。” “为何不早告诉我?” “宫主不打算去,还是少知道为妙。这几天月上谷都在银鞭门清理门户,上面的人都打算卷钱出逃,被月上谷的人抓住,几乎一天干掉一个。所以一到晚上,这一块都没人敢出来。” “怎么会这样?”雪芝喃喃道,“上官透不是这种人。” “他不是这种人,他只是饲养这种人的主子。” “……载我去月上谷吧。” 快马加鞭赶向月上谷,重雪芝和穆远聊了一会儿,才算知道上官透这两年其实比较倒霉。月上谷日益强大,和他打交道的是什么人都有,京师的大哥嫂子却成了替死鬼。一年前,上官透得罪了某个门派的小弟子,那人在洛阳也是相当有来头的人物,见灭不掉他,便到长安放了颗炸药,把上官透大哥的府炸成了废墟。上官透听说以后,半个月便查出下手的人,原来那人住在大都,老爹是大都附近的一个县令,不足挂齿,但叔叔是洛阳的太守。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人会这么恨他,是因为他吞并了这人的门派,他们门派老大一时想不通自挂了。这人又无法接近国师府,只好拿上官透哥哥嫂子开刀,之后一遇到月上谷的男子便杀,女的便轮。 上官透派人做了两包炸弹,一大一小,小的放在这些个人住的门口前,轻轻一炸。他们全部跑过来看时,再把大的那个引爆。接下来,只剩得满世界的红通通真血腥。事后上官透似乎有些失去了控制,竟然让手下光天化日之下杀入了洛阳官府,弄死了几个人,不过没有成功弭除放纵侄子的太守。从那以后,上官透不再像以前那样张扬,但真正下手做的事,却比他小时候还张扬几百倍。从那以后,再恨上官透的人,都不敢卖命惹他。 吃了那次教训以后,上官透弄来一堆相当要命的人。其中有两个如今已经闻名九域。 一个叫汉将,是上官透从京城的监狱里赎出来的咸秦重犯,二十七岁,被关了十年,他便在监狱里都弄出不少条人命。这人素来凶强好斗,刚从大牢出来,一辆马车开过溅的泥,沾到上官透的裤子上。他二话不说,拦下车把车主拖出,一拳打去,跟唱戏似的夸张,那人当场倒地休克。后来官兵来了,把他和上官透和其他人抓回衙门。几个时辰后,等那伤员醒来,官兵问他是谁动的手,他一直指着上官透。才知道他已认不出谁是谁。另一个叫世绝,十七岁,身长九尺,两百斤重,爱财如命,六亲不认。只要给他银子,他可以把一个人从南海追杀到苏州。他原在某个小门派当老大,上官透一说跟着我有银子赚,他连解散门派都懒得做,直接跟着上官透跑了。 这俩人差别很大,不过有三个共同点:一,杀人不眨眼,下手残忍;二,冷血冷面,对上官透却如藏獒般死忠;三,身材都很彪悍。他们三人站在一块儿,纤长貌美的上官透是最瘦小的一个。深谙江湖的人却说,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真正的老大,永远笑容可掬,下起手来,却比藏獒狠上千倍。 雪芝一直以为,自己闭关后苦苦修炼两年,出关后定可轻而易举拿下上官透。但她似乎错了。 真正的江湖,并不是武功高,便可称王称霸。 第十一章 丁香之思(下) 满非月咂嘴道:“真想不到,你武功进步这么快。” “听说你这么多年从未厉害过。” 满非月面有怒色:“既然如此,还请雪宫主赐教了!”说罢,动作强硬地脱掉自己外套。 雪芝冲过去,拖住丰涉,掐了他的脖子:“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满非月却笑了:“你武功虽高,却不会杀人。省省吧。” “你不信我?”雪芝手下加了力。 丰涉唤道:“痛啊!” “反正全天下美男子多的是,杀了我再去找一个便是。”满非月挥挥手,“你动手吧。不过,杀了他,还是要和我交手。” “要动她,先打败我。”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 雪芝还未回头,穆远便敏捷地落在她面前,然后站起来,手握长剑,以剑指地。满非月一见他,脸上有了慌乱之色,再看看抱头鼠窜的妖男们,怒道:“重雪芝,若不是上官透不让用毒,你们都死了!这次你损我的,我一定会加倍还来!” 雪芝道:“不必还,我送你的。” 满非月恶狠狠地看她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圣母!喂喂喂喂,圣母!你不要我了?!”丰涉在后面提高音量喊道。喊着喊着,渐渐无力,想回头看雪芝,但被她掐着脖子不敢动,只好憋着声音道,“女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海棠吧!不对,年纪这么小……难道是重雪芝?也不对,都说重雪芝是个狐狸精,专门勾引男子,武功不好——哎哟哟,痛啊。” “你再说一句,我真掐死你!” 丰涉也不管她是否会掐死自己,转过头看雪芝:“天,真的是狐狸精啊……等等,我好像见过你。但是,是在哪呢……” “宫主请回去休息吧,这个人我来办便好。” 雪芝嗯了一声,放开丰涉:“麻烦穆远哥。” 她不知道,这个不经意抓来的“人质”,便这样缠上自己,还成了个尽会讨野火的拖油瓶。次日客房中,雪芝与重火宫的人商量着去林奉紫寿宴的事,决定让朱砂带头去花钱定做一条鞭子,作为贺礼。大家正琢磨,何时出发去灵剑山庄,一个阴沉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飘来:“灵剑山庄……那庄主的女儿,可是一个妙人儿。”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丰涉靠着门,皮肤好得可以拧出水来,笑得却不伦不类。 雪芝道:“你怎么还没走?快走。” “这不成。”丰涉往里面走两步,眯起眼睛,“我现在已经接受事实,当了你们的人质,你们便不能赶我走。我只有到灵剑山庄才能和我们的圣母会面,从这里到山庄还是有那么一点远的,你们得负责挟持我。” 所有人都无比茫然。琉璃道:“宫主说,你可以走了。” “我不走。” “你不走我杀了你。” “你杀便是。我就不走。” “你不怕死?” “混鸿灵观的,从未想过要长命百岁。美食美女,我都有过,夫复何求?” “你这人真是——” “罢了。让他跟着也没什么。”雪芝摆摆手,“丰涉,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却没银子养你。” “挟持人质居然不掏腰包,抠门。”丰涉长叹一声,“我说雪宫主,看你也就二十□□,怎么说话跟个大娘似的?” 雪芝怒道:“给我滚出去!” 丰涉笑盈盈地蹿出去。 琉璃道:“这丰涉是盲肠,不割掉,早晚会发炎捣乱重火宫的。” 雪芝道:“没事,他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一帮人决定先让人通知重火宫,然后往苏州赶,再和其他人在那里会合。刚派人出去,雪芝等人还在收拾东西,便听到楼下有人传来一群人惶恐的尖叫声。她跑出去看,只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跳到一楼,她好容易挤进人群,却又一次看到恶心东西:一个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七孔流血,脸上冒着五颜六色的泡。 雪芝捂住嘴,冲出客栈,转身一阵干呕。却有人伸手拍拍她的肩,无比温柔地道:“芝芝很难受吗?不要难受了哦。” 她抬头,对准丰涉那张白净的脸便是一巴掌:“你简直没有一点人性!” 丰涉被这带着浑厚内力的耳光打得头昏眼花,脸上很快便肿起来:“为何要打我?” “你杀人了!” “那人连歌妓的豆腐都要吃,死了有什么关系?” “你——若是这样,给他点教训不就得了?为何要杀人,还用这么残忍的方法?!” “芝芝切勿如此激动。”丰涉捂住两边肿肿的脸,两只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若我会盖世奇功,我也会用很帅的方法。”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丰涉点点头,凑近了一些,眼睛虚起来,惊讶道:“原来你这么漂亮!妈的,我真想把圣母宰了!要不是我六岁时被她用毒熏得半瞎,也不会在偷到春宫图时看不清,更不会到现在,才看清楚芝芝美丽的面容!” 雪芝本想接着训他,却忍不住道:“满非月为何要熏你眼睛?” “我不小心把她新养的毒蛊玩了个死。” “然后?” “然后她便熏了我啊。” “你六岁时便在满非月身边了?” “好像自出生起便跟着她混哦。” 这时,一个健壮的男子冲出来,气得脸红脖子粗:“是你杀了我小弟?” 丰涉道:“我没想杀他。只是看他喝的汤太油腻,给他加一点清淡的蔬菜,没料到他火气太重,救不活。” “你下了什么?” “当然是钩吻啦。” 那男子虎目圆瞪,咬牙切齿扔出三个字:“你娘的。” “我娘早死了,到下面去找她吧。”丰涉笑道,“喝点钩吻汤?” “鸿灵观的人都不得好死!” 见那男子并不敢挑事,愤然而去,雪芝道:“你怎么会从小跟着满非月?” “听圣母说,我老爹在江湖上惹了事,人家找到了我老娘,把她杀了以后觉得不解恨,把我的手脚筋都挑断。我爹看我已经成了废人,便把我扔掉。后来圣母见我好看,把我带走,所以我在鸿灵观长大。” “你被挑过手脚筋?现在看上去挺健康的。” “哦,我听别人说的,她在我的骨里种了蛊,那些蛊头尾都有小钩,连在一起可以替代手脚筋。它们也靠吸食骨髓维持生命——唉,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吸不了多少,我还年轻,骨髓再生速度快,够它们吸很多年。” “那到老了以后呢?” “我怎么知道。” 雪芝脸都扭起来了:“怎么会有这么残忍又恶心的事?” “芝芝,我都没觉得恶心,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你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为何把你扔掉?” “我当时已经是废人了啊,他为何不把我扔掉?”丰涉一脸莫名和不解,“不知道你怎么做宫主的,还没你下面那些护法聪明。” 雪芝总算明白,比她倒霉的人多了去。这丰涉也就十来岁的年纪,说着这些惨绝人寰的事,还面不改色。 不过多时,重火宫的人也都出来。雪芝一脸正色告诉丰涉,他不能再跟着他们。丰涉一句话就让雪芝又一次妥协:“我没钱,唯一的赚钱方法,便是卖钩吻汤。” 但等去了苏州她便发现,他说要在苏州和满非月会面只是借口。他压根就是赖上了她,而且怎么也甩不掉。 转眼间春季过去,六月到来。苏州朱户万家,满城风絮,欸乃行舟三百六桥下。这段时间,大大小小门派都送来了人,参加奉紫的寿宴。关于奉紫的好话,别的地方加起来,估计都没有江南一带多。在这座城中并没有住过太久,雪芝连通往酒楼的路是哪条都不知道。但看着圻岸灯笼高挂,水榭楼台,她想起那一年的泰伯庙会,庙会中彩灯重重,面具五花八门,街上小吃甜香美味……拥挤的人潮中,曾有那小心护着自己的臂膀,曾有那人时不时担心唤着的“芝儿”。这一切,是如何努力忘却,都再难抹去。 那时,她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她永远会穿着红色的棉袄,拿着小风车,挽着昭君姐姐的手,一直顺着人潮往前走,一直一直走……永远都长不大,永远是个小丫头。 重回故地,雪芝心情很是复杂,不仅仅是因为关于上官透的种种回忆,还因为几日过后,便是林奉紫的寿宴。雪燕教的玉天仙,重火宫的狐狸精。这两个名字她都无比讨厌,但拿她们来比的人是越来越多,如此一来,若是见面,多少会有些敏感。她曾经和灵剑山庄结下的梁子,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确实她是被邀请来的,但还是得万般小心。一个不小心,搞不好灵剑山庄的狗便秘也会赖到她头上。 所以,她决定打扮得低调些。她挑了才买的绒毛白丝衣,散着发,在发侧歪别雪绒,两颗珍珠耳环莹白藏匿黑发间。然后含了口胭脂膏子,淡妆轻抹,体面而不花哨地出门。雇了马车,雪芝、穆远、烟荷还有琉璃坐一辆。烟荷掀开帘子四处打量,喋喋不休:“人家都说苏州美女多,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穆远道:“看多了宫主,当然再找不到美女。” 雪芝惊讶道:“穆远哥,很少听你赞扬我。” “这并非赞扬,不过事实。” “大护法,你说话好肉麻。”烟荷皱皱脸,又一脸神往地看着他,“不过,听了真的舒服……” 琉璃弹了弹她的脑袋:“又不是夸你,你激动什么?” 很快,马车到了灵剑山庄下。从下往上看,人山人海,均在上下阶梯,或者留来互贺。车夫掀开帘子,雪芝垂头走下马车。接下来,发生了奇异的景象。所有的人的眼,不论男女,都是铁块。雪芝则是巨大的磁铁,一路往上走,吸了一路人的眼。到灵剑山庄正厅外,雪芝便看到了里面最打眼的林奉紫。奉紫这一日看去格外华贵,一身淡金长裙缀着细绣白花,乌发盘在脑后,斜刘海上是玛瑙金冠,两条金缎从冠旁落下,衬着大红宝石金坠子,外加画龙点睛的一颗美人痣,不要说是庄主女儿,便说是公主,都无人会怀疑。看到她此时的模样,雪芝几乎都要忘记了她小时哭啼的撒娇相,竟觉得有一些寂寞。 其实在阶梯上,被人看着还好,反正不过瞬间的事。进入正厅后,连雪芝本人都有种抵不住的压力。刚一迈进去,林轩凤便第一个看到她。然后,他说到一半的话似乎也忘却,直直看着雪芝。客人自然随着主人目光走,于是,仅是眨眼的瞬间,整个正厅的人都投来视线,包括林轩凤身边的林奉紫。灵剑山庄中茉莉灼灼绽放,纯白胜雪,除了及腰的长发漆黑如夜,雪芝也一身雪白。也正因为打扮素雅,脸和身段,恰恰成了最抢眼的地方。天山雪狐化人下凡,怕也不似这般。 朱砂低声道:“宫主想要低调一点,好像适得其反了……” 一听到朱砂说的话,雪芝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踩着大红毯子,走到林轩凤面前,笑道:“林叔叔,多年不见,您老人家可安好?” “雪芝。”林轩凤惊喜道,“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林奉紫眨眨眼,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次,“姐姐,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会来。人家都说我们是武林中最漂亮的姐妹花,果然是真的。” 雪芝再看看林轩凤,脸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林轩凤……又把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美化成了什么样? 一阵寒暄过后,有人通报新客人到。林轩凤道:“雪芝,你和奉紫也很久没见。你们先去那边聊聊,我去接人,一会儿再来。” 雪芝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奉紫拖到桌旁。奉紫笑道:“姐姐,你最近在江湖上的事,我全部都有听说。” 雪芝看看她,干笑着点头。都不是什么好事,难怪她笑这么开心。 “人家都说你是狐狸精。”奉紫握紧雪芝的手,异常兴奋道,“你知道么,狐狸精是一个女子的最高境界。还有人说,像你这样的狐狸精,要一千年才能修出一个!姐姐,我真以你为荣!” 很少有人看到温柔的奉紫笑得如此灿烂。大家都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雪芝非常不自在。这些话就算是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朱砂口中说出,都非常别扭。最讨厌的人这样说自己,她没法不乱想。她只道:“林奉紫,我想问你一件事。” “姐姐请说。” “你话怎么这么多?” 林奉紫一脸委屈:“今天我生日,又看到姐姐,话多一点不好么?我是对着姐姐话才多的。” 这时,门口一阵喧哗,林轩凤和一帮雪燕教的女子进来。 雪芝一看到带头的那个,禁不住皱了皱眉,也不看奉紫:“我有事,先走了。”但是人还没站起来,原双双便已经看到她们,立刻踩着小米碎步跑过来:“我的奉紫,想死我了。” 林奉紫站起来笑道:“教主。” 原双双一把握住奉紫的双手,像娘看到女儿一样,热泪盈眶。雪芝根本不看原双双一眼,转身便走。原双双唤道:“等等,雪芝。” “原教主,今天是你们奉紫的生日,我们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没料到原双双竟然捉住雪芝的手:“作为长辈,我以前还为难小辈,是我的不对。看在奉紫的份上,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计较。让我瞧瞧,现在真的是越来越标致,难怪见过你的人都夸你美呢……” “够了,你和她聊吧,我没时间。”雪芝看看她的手,“请放手。” “你不原谅我么?” “请放手。” “不要这样,雪芝。”原双双泪珠子竟然便快要掉下来,“我这两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父母染上了怪疾,现在都卧病在床,别人说都是我以前那毒嘴咒的。我也很后悔……呜呜……” 雪芝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而且,当原双双不再用以前高亢的声音说话,态度温和点,也不是那么讨厌。只不过,她变化如此大,也不知是否别有居心。雪芝道:“算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先和奉紫聊吧。” “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雪芝顶着浑身鸡皮疙瘩,回到重火宫人堆里。这时,林轩凤又带了两批人进来:一批统一穿着华山的衣服,带头的是丰城,后面跟着丰公子和其他弟子;一批额头带着黑缎带,大部分穿着深棕褂子米色衣,少数几个穿蓝衣,三个人穿深红衣服。恰好,这三个人雪芝都认识:仲涛,汉将,世绝。 带头的一个穿白衣,手持折扇,长发如云,发簪上有三撇孔雀翎。雪芝一看到他,转过头装瞎。无奈烟荷那不懂事的孩子居然惊呼:“哇,宫主,你和月上谷谷主穿夫妻装!” ※※※※※※※※※※※※※※※※※※※※ q:恭喜新书预售 a:谢谢^_^,有没有被封面美到~ q:改版后出关了的雪芝变得更厉害了>3 第十二章 月影迷情(上) 这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很多人听到。雪芝脸色由雪白白变成红通通,有废掉烟荷的冲动。仲涛在上官透耳边笑着说了一句话,上官透转目看向雪芝,淡淡笑了一下,便转身跟别人说话去。原本灵剑山庄没有邀请上官透,上官透也不打算来。但丰城是他同辈分的表哥,说什么也要叫他。上官透实在磨不过他,只好跟他来。随后,仲涛看了雪芝的正面,又一脸激动地在上官透耳边说话。上官透却连头都没有回。雪芝自然不可能一点情绪波动都无,和别人说着话也走神了不少次。 上官透来访,不少人都围过去,以至于来祝贺的灵剑山庄弟子们都被忽略。那一帮弟子中,长得最像样的还是夏轻眉。他没变多少,还是三年前眉清目秀的脸蛋,一身衣裳飘逸如风,微扬着的嘴角旁,有一个小小的酒窝。雪芝瞬间倍感亲切,但碍于江湖上的闲言闲语,便只好站住不动。很快夏轻眉看见她,冲她笑了笑。雪芝也笑着点点头,却见他身边跟了一个少女,正挽住他的手,有些防备地看着自己,但也朱唇含笑。那少女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点漆大眼,水嫩如凝脂,笑靥如芳华。她头上别了两朵兰花发簪,一身粉红衣裳,挽着夏轻眉的手指甲也是微亮的粉红,又因着眉眼略下垂,因而看上去温和多情。很多人都向林轩凤询问她的身份,林轩凤回答得有些不自然,说这姑娘是夏轻眉的未婚妻,叫柳画,是去年才入灵剑山庄的女弟子。 柳画看去很温柔,实际性格固执,死活不肯入雪燕教,说要学剑便要在灵剑山庄拜师。为此原双双还对她有些不满。她并不是重雪芝那样的人物,地位崇高,身手盖世,且美艳得太具攻击性,灼伤人眼;她也不像林奉紫,温婉高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让人觉得此等绝色只应天上有。但是,她沉默少语,厨艺精绝,会做一百三十二种菜,八十九种汤,时常垂首害羞,越看越耐看,是三从四德的贤妻典范。喜欢上她的男子,没有哪一个不是陷入癫狂,半死不活。灵剑山庄内,原没几个女子。柳画在灵剑山庄仅待了两个月,不少表面爱慕林奉紫之人,都会偷偷跑来勾搭她。林轩凤知道林奉紫瞧不上那些浮躁小厮,还满心觉得她最终会应了夏轻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两个月前,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传了出来:俘获柳美人的幸运儿,竟然是他挑中的乘龙快婿。 夏轻眉自入门没多久,一直到柳画入了灵剑山庄后几个月,都一直没有停止对林奉紫的示爱,甚至途中插入一个国色的重雪芝,他也不曾动摇。但这才一转眼的功夫,二人的婚期已定在岁杪。这一会儿,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瞥眼雪芝和奉紫。雪芝其实是最冤枉的一个。她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自己的事。倒是奉紫,嘴脸一直不大好看,还溜到雪芝身边,小声道:“姐姐,柳画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少理她。” “你怎么知道人家好不好?” “她是那种表面对你很好,底下咬你一口的人。不就是个夏轻眉么,以前也不是我的下饭菜。不开玩笑说,我现在只要一勾勾手,姓夏的保证连滚带爬回来。也就这柳画,还真当他是个宝。” 雪芝蹙眉:“我看你是心理不平衡。” “姐姐,你不可以冤枉我的。而且,你以前不也喜欢他么。他喜欢你,我都没说什么。” “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江湖人士以讹传讹,仅此而已。” “唉,反正你要小心柳画。她恨不得拿根铁索套住夏轻眉的脖子,缠他在自己身边。” “人家的事,人家知道怎么处理。” “哼。”奉紫噘嘴,“反正你从未把我当回事,我不要理你。” “不理便不理,你少在我面前晃,晃得我心烦。”雪芝站远一些,突然看到进来的人,“司徒叔叔到了,我不和你说。” 雪芝快步走到门口,谁知刚截下司徒雪天,上官透也已过来。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便各自和司徒雪天问好。司徒雪天倒是意气风发,拍拍雪芝和上官透,一个劲说俩孩子都好懂事,并问雪芝二爹爹的近况。过了一阵,司徒雪天大概看出雪芝上官透的矛盾,便找借口溜掉。上官透本有些恋恋不舍,但她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自行离开,和其它门派的人相互结识,其中便有平湖春园的两个园主。她们是一对姐妹花,姐姐叫何霜平,是个四十岁的严肃女子,妹妹叫何春落,是个年方二纪的花娇俏娘。一见雪芝,何春落便笑着说,我知道,你是那个很风光的宫主,久仰大名。雪芝却笑得有些僵硬。平湖春园大名鼎鼎,何春落的名字她更早已听过,便是因着何春落和上官透的桃色传闻。雪芝忍不住看一眼上官透。没料到他也在看自己,不过,嘴角带上了一丝有些嘲讽的笑意。真是天怒人怨。雪芝心里愤懑,想着眼前这俏娘子和上官透或许也有过肌肤之亲,便恨不得拔剑刺穿那混账透。但她忍着没发作,笑逐颜开地跟何春落聊起来。而这时,月上谷的新弟子也跑过去,小声对上官透道:“谷主,您可有看到重火宫的宫主?” 上官透隔了一会才道:“看到了。” 那弟子凑近一些,小声道:“她好美,简直是美得太美。她刚才看了我一眼,我根本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比跟您好过的那些姑娘都美。谷主您为何不去跟她好?弟子一直觉得谷主英明神武,天下无双,这是打头一次觉得有个姑娘配得上您……” 上官透并未看他,却不动声色轻笑道:“你这徒弟倒是当得越来越称职。” “错了,错了,弟子知错。” 仲涛笑道:“光头是酸葡萄心理,莫要再刺激他。光头啊,我看你‘七日花丛游’这名号也别挂着。雪芝妹子你喜欢快三年了吧,我看你连别人小指头都没有碰过。” “我不喜欢她。” “可是她好像喜欢谷主啊。”那弟子插嘴道,“谷主,她已看您很多次。” “是么?”上官透立即到处去找雪芝的踪影。 再回头时,仲涛只是苦笑着摆摆手,一脸休要解释我都懂的表情。 随后,林轩凤带领众人到宴席厅用晚膳。也不知是否触了霉头,月上谷和重火宫的桌竟靠在一起。雪芝甚至用眼角余光都可以看到上官透。那极为俊秀的侧脸,一度迷恋的琥珀瞳仁……此时看去,怎么看都有些不顺眼。汉将世绝二人站在他身后,□□僵硬成了两具翁仲。最不顺眼的是,上官透安心坐着,仲涛便代替月上谷去向林轩凤敬酒。而一个女子很快端着酒到上官透面前,有些不自然地向他敬酒。雪芝一瞧那女子,气血上涌——那是采莲峰帮主杜若香。又一个。他到底招惹了多少姑娘! 一顿膳食下来,周围的人说了什么,雪芝几乎都没听进去。她的眼睛便长在了一个又一个上前敬酒的女子,还有看去无辜的上官透身上。不知这一日跟他敬酒的女子中,有几个和他还保持清白关系的。 晚膳过后,便是酒宴。不喝酒,或者想要休息的人,都在厅外切磋武艺。终于有机会摆脱看见上官透的阴影,雪芝二话不说出去看比武。但一转身,她又撞上了上官透。大厅旁,红廊下,俩人都是白衣黑发,寒月影里,便是美至画图难足。雪芝看着地面,从他身边走过。因着月光,她垂眼时,睫毛在眼下落了黑影,嘴唇上的胭脂掉了些,淡淡的粉色却更加诱人。上官透刚想跟上去,何春落便走过来,笑眼弯弯地和他搭话。这一夜月白风清,晚风拂过画桥林塘。原本非常美好的一夜,也被扰得心情烦躁。 参与庭院中比武的人越来越多。花大侠潇洒地击落酿月山庄庄主的剑,拱手说让年轻的一辈露露身手。说罢,把自己的宝剑交给雪芝。雪芝大大方方地接剑,以从小便培养出的宫主架势,挥了一下剑,向四周抱剑请赐教。 男子们怜香惜玉,女子们诚惶诚惧。第一个上来的人,是一个不知名的峨眉女弟子,长得有几分姿色。虽然知道这只是切磋,但长时间的拼搏,以及自己的身份,时刻都提醒着雪芝:要赢。刚出两招,让了两招,雪芝便摸清对方的武功底细。峨眉派的人不喜欢自己,雪芝知道。不过在确定自己赢定了之时,她下手还是比较温和。谁知她温和,对方却咄咄逼人。剑锋连续几次都擦着雪芝的脸过。对方似乎根本不顾忌峨嵋派的形象,招招狠辣,几近癫狂。若不是在奉紫的寿宴上,雪芝甚至会觉得,这人想取自己性命。最后,雪芝挑掉了她的剑。 女弟子重重跌在地上,眼眶很快变得湿润。然后她站起来,擦着眼泪,退到人群中。所有人都被这个场面弄得莫名其妙。雪芝准备去问她个究竟,一个人却落在她面前。上官透以扇柄轻轻敲着手掌,笑道:“在下和雪宫主比划比划,如何?” 雪芝火气无处发,将剑高高举过头顶,俨然道:“求之不得!” 司徒雪天摇摇雪扇,轻松自如道:“这场比武有看头。你猜谁赢?” 花大侠道:“难猜,二人应该实力相当。” “错。你且看——” 话未说完,雪芝已经挥舞着宝剑,簌簌刺向上官透。上官透左躲右闪,毫无悬念,躲过她所有攻击。花大侠迟疑道:“这……她这剑法算是哪个门派的?” “我猜,这叫‘仇恨芝剑’。” “仇恨之剑?” “芝麻的芝。” 起初,上官透的折扇完全起装饰作用,等同于徒手应战。雪芝双眼发红,剑锋凌乱地在月下颤抖,是拔了牙的毒蛇,全然失了伤害性。不出几招,雪芝冷静下来,摇摇头,打算正经还击。但上官透已经占了优势,倏地撑开折扇,反手转腕交错舞动几次,绕得雪芝头晕。花大侠道:“这又算什么?” “‘一品晕芝扇’。”司徒雪天笑道,“还是芝麻的芝。” 此时,扇子忽然脱手而出,在空中合起,上官透伸手一接,只见扇柄在空中迅速转了几圈,击中雪芝的手臂,不重,雪芝手中的剑却猛地震下,铿的一声落在地上。雪芝刚上前一步,一把扇柄便压在了雪芝的脖子上。她看着上官透,咬牙道:“多谢赐教。” 上官透拾起剑,双手抬着,放回雪芝的手中:“那是雪宫主承让。” 雪芝夺回剑便走。上官透也未久留,一比划完,立刻退下。把剑还给花大侠,花大侠原想问她刚才比武的事,但看到她臭着一张脸,便没再多话。雪芝刚走几步,刚才交手的峨眉女弟子拦下她,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雪宫主,你可知道上官透方才为何要与你交手么?” “不知。” “谁都知道,上官透和人比武的原因,只会是为了女人。就像很多年前的兵器谱大会,他为了林奉紫挑战穆远。”女弟子嘴角微微扬起,凑近雪芝的耳边道,“就像刚才,你伤了我。” 雪芝很想说这与我无关,但好奇心实在难捱:“为了林奉紫?” “重雪芝,当初你那个不男不女断袖老爹杀了舅舅,我早该为了他报仇,如今我武功却高不过你——” 话音未落,雪芝已经给了她一个耳光!雪芝冷冷道:“你再说我爹一句不是,会死。” “我武功高不过你,却可以抢了你的男人。”女弟子捂着脸,淡淡笑道,“不管以后你是否和他在一起,他都曾经属于我,你会不会觉得很难过啊?” 雪芝憋着火气,耐心道:“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故你的私事不必告知与我。” 那女弟子又道:“你不在意我,总该在意林奉紫?” 这世界无聊的人有很多,所以,都喜欢做更无聊的事,来证明自己不无聊。雪芝不和她纠缠,快步走入大厅,回到宴席上。 宴席上,只要是坐着的人,几乎都已东倒西歪。一堆女子围在窗边,端着茶聊天,也顺便等丈夫或同门师兄弟。雪芝一向不懂如何与这些姑娘打交道,只好随处找了个角落坐下。但不多时,那一堆女子中,便有人朝着雪芝挥挥手:“雪宫主,你快来。” 她极少被不是同门的女子搭理,有些雀跃,轻功一施,翩若惊鸿地落在她们面前。她们除了柳画和几个年轻女弟子外,多数是掌门夫人帮主妻妾。雪芝笑道:“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拉着美人儿聊聊天,可是怠慢了雪宫主?” “不会不会。” 最先开口的人是白曼曼,丰城的小妾:“话说,雪宫主还真的是灵剑山庄的稀客啊,又是个命带魁罡的主儿,无论人家话说成什么样儿,都能坚持来这里,我们都十分佩服。” 雪芝有些懵了:“我不懂。” “呵呵,果然是年轻的丫头。我们都是过来人,倒能理解身为女子,也有女子的难处。” 雪芝一头雾水。又一夫人道:“其实啊,我家那位在外面找了几个,我真的是睁只眼闭只眼。白夫人这一点做得也很好,什么都忍得住。” 雪芝还是一头雾水。白曼曼叹道:“唉,毕竟脸皮薄,做不来小女孩做的事。她们有这种冲劲,我可没有,到底是老了。” 雪芝依然是一头雾水。 “别瞎说,你还年轻漂亮着呢。” 说罢,另一位夫人推了推白曼曼的手,白曼曼手中的热茶洒了出来,险些溅在雪芝身上。但雪芝身法极快,一下便闪了过去。但是热茶泼在地上,还是弄脏了雪芝的裙角。白曼曼只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面带愧色:“啊,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雪芝连连摆手,忙用手擦衣服,“擦擦便好。” 这时,柳画掏出手绢,替雪芝擦拭:“雪宫主一定累了,先下去休息一会儿吧。” 那位夫人扶着白曼曼的手,轻声道:“我猜丰掌门也只是暂时贪恋美色,毕竟这世界上,狐狸精倒下一个,还有千万个站起来。白夫人只需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某些不自重的丫头,想来也会知难而退。” 雪芝隐约明白了一些,擦绫绮的动作停下来:“白夫人,我和丰掌门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那夫人道:“只是睡了六次,对么?”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重火宫日益没落,不找个靠山,怎么混下去?不过你若有点同情心,便不要再这样欺负白夫人。” “我说了,我没有!”雪芝站直了身子,“丰掌门是我的前辈,我永远都不会做这种事!” “前辈?呵,床上的前辈么?” “真恶心!”雪芝攥着拳头,凶道,“再说我打你!” “你打啊,你打。”那夫人挑衅道,“让所有人知道,你不仅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还是个没教养的泼妇!” 雪芝怒气冲冲,一时口不择言:“也就你们稀罕,我才不稀罕!我若真要跟什么人,也要选身手好长相英俊的年轻公子,我对那种老头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夫人娇笑道:“我们当然相信你。你当初不就试着跟夏公子么?不过,人家不要你,人家要的是比你漂亮一百倍的柳姑娘。” 柳画低声道:“不要再说。我不想卷入你们的矛盾。” “哎,雪宫主,我懂你心里有苦。我像你这么大时,都成亲了。你呢,也就只能好好为前辈们侍寝。” 雪芝气得浑身发抖:“我没有!” 白曼曼道:“好,你没有。那你有本事便说‘我重雪芝以父亲的名誉对天起誓,我是清白之身,我不曾和男子睡过’。你说,我们便信你。” 雪芝张开口,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原就不是会撒谎的人,这下赌上了亲爹,自然无法接话。白曼曼冷笑道:“说不出来了吧,装什么清高?” 这时,一个声音自她们后方传来:“她不是装清高,是害羞。” 一群人转过头去。是时月影冷骨,雾如笼纱,上官透略施轻功,飞来若月华,落在雪芝身边,满眼柔情地望着她:“芝儿,为何不告诉各位夫人我们的事?” “我们什么事?” “当然是成亲的事。”上官透摸了摸雪芝的发,“傻丫头,反应永远这般迟钝。” ※※※※※※※※※※※※※※※※※※※※ 本章透儿可帅了! q:书已买,可是还要等一个月( a:摸摸,我也等得好捉急(作者你……) q:何時會有繁體版啊 a:繁体的目前只有旧版的哦 第十二章 月影迷情(下) 周围的长舌妇们统统闭上了嘴,错愕得眼珠子都快托眶而出。若此处无人,雪芝一定会赏给他一个惊天现炒热锅贴,但她无路可退。丰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家造出她和他的谣言,他从不弭谤。现下是当上官公子的未婚妻,还是丰大叔的情妇,若非选不可,就光凭着脸,她也肯定选择前者。她只能默默无声地看着上官透,看他虚情假意地装白莲花:“不知各位夫人在聊什么,如此津津有味?” 白曼曼的脸都白了,干笑道:“没什么,不过妇人的闲话家常,上官公子不会感兴趣。” “原来如此,那请继续聊。”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芝儿一到晚上犯困便喜欢乱说话,怕她给各位夫人添麻烦。在下先带走。” 一帮人连连点头。上官透轻轻扶了一下雪芝的肩,亲昵而不失礼节,带她出去。雪芝当下把他叫到无人的凉亭中,蹙眉道:“你用什么解释不好,非要说那种话。若以后穿帮,必是百喙莫辩。” 上官透却只是静静看着她,不解释,不承认,也不否认,让她分外着急。她没耐心等他说完,只道:“罢了,到时就说我们有门派利益问题,不能在一起。就这样。我走了。” “等等。”上官透绕到她前面,“芝儿,我……” “你还想说什么?”雪芝心情原本便很糟糕,此时拼命压抑,才没发作,“今天是林奉紫生日,你不拿点时间陪陪她,那得显得多失礼?” “……你都听说了什么?”上官透忙道,“你不要相信别人的话,那些都是假的。” “你急什么?林奉紫不过其中一个,你还要花时间照顾那么多个。” “你不肯跟我在一起,我跟谁好你又那么关心做什么?” “我不是关心。刚才我与峨嵋派的弟子比武,不论否臧,都只是切磋。我没有伤她,你为何要替她出手?” “我不是替她出手。”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上官透欲言又止,只道:“我不知道。” “真没想到,你连峨眉的女弟子都要碰。” “那是燕子花自己到处说我和她在一起,我和她根本不认识。多的我不想说。而且,慈忍师太是我大姨,我怎么可能去动她的弟子?” 雪芝嘲道:“她到处说和你有关系?这天下有女子愿意和你的名字挂在一起么?” “芝儿,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差。” “在我心中你就是糟糕透顶。” “我糟糕,你还败给我?” “好啊,你不说还好!我还没跟你算刚才的帐呢,你乘人之危侥幸而已,还真觉得自己胜了?再来比过!” “你冷静一点。” “你怕了?” “你打不过我的,不要闹。” “我说了,方才我是没有准备好。我们再比过!” 雪芝提高音量,“我若再输,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上官透突然认真起来,“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是!你去拿兵器来!” 上官透迅速撤离,短短的时间又赶回到后院。黑夜,四下无人,环境岑寂得有些可怕。上官透扔了一把兵器在地上:“你选一把。” 雪芝蹲下来,拾了一把最好的青锋剑。上官透挑了一把绿萝弯刀。雪芝踢开那些兵器,纵身跃入后院。上官透也跃过去。还没站好,雪芝已经举剑,毫无预警地刺来。上官透横手以刀锋挡住攻击,退了数步。接下来,只听见乒乒乓乓几十声响,雪芝全力以赴的突击,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上官透没有她那么大的杀气,下手毕竟要软一些,只是维持最基本的防御。 天如水,月如钩。雪芝又一次使出了混月剑最后一式,且毫不留情朝着上官透劈去。一声惊响,强烈碰撞,二人都后退数米。上官透挥刀,以刀锋指地。刀身在快速而强力的力道碰撞下,已被砍出了无数个小缺口。雪芝又一个纵身,自上往下,刺向上官透。上官透跃起,跳到了房顶上。又交手数次,上官透收了几次手,轻盈地在屋顶上跃过。 “就知道逃,算什么好汉!”雪芝一路跑去,泄愤般踩碎踢飞瓦片。 你追我赶跑了数十个楼房,上官透看看前方,知道终于无处可逃。才有些犹疑地回头,迎接雪芝的攻击。确实,他开始只想着胜她,但发现真正想下手是相当困难。一时间,房檐下,亭旁的小池中,波光粼粼,甍栋月影,只剩两条舞动的雪白倒影。又过了须臾,“当!”随着这一声响,半截刀旋转着飞了出去。雪芝竟将绿萝弯刀斩成两段!上官透依然下不了手,每次半截刀快要接近雪芝时,又怕伤了她,忙收了手。雪芝看出他的退意,却只觉得他是在羞辱自己,恨不得立刻斫了眼前这个混帐东西。 不过多时,又是一声巨响!又有半截刀飞出去。上官透手中拿下的便不再是刀,只是匕首。他看看手中的刀柄,忽然在手心一转,击飞了雪芝手中的剑。雪芝原想跳出去捡,却被上官透横手挡住。但肉搏她也不怕。她双手一握拳,又强硬地张开,一招“金风化日手”,直击上官透胸口。上官透握住她的拳,反手将她的手朝后拧去。雪芝再难翻身,一个后踢,击中他的膝盖。上官透吃痛,后退数步。雪芝乘胜追击,拳脚相加。上官透终于决定再不退让,开始回击。刚开始俩人的掌法还不相上下,但很快雪芝体力不足,力不从心。但她完全没表现出来,直到被上官透一掌击落屋脊,直坠入水池。 “芝儿!”上官透惊道,连忙跳下去救人。 刚落入水中,发现水还不是很凉,也不深,安心了些,开始在水中摸索着,寻找雪芝。但才一转身,雪芝猛地从后面扑过来。上官透听到了声音,反应及时,又挡了她数个回合。他应接不暇,无奈道:“不要打,算我输了还不行么!” “不行!”雪芝怒道,“你连奉紫都不放过!简直不是人!” “我没有动过林奉紫。” “你说的话,谁会相信!” 水花四溅,两个人浑身湿透,连发丝也都摇摆在水纹中。俩人拳臂相击了许久,上官透的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他猛地抓住雪芝的手腕,把她拉向自己:“你这醋吃得真是越来越没道理了!” “你胡说!”雪芝给他说得分外难堪,竟随口扔出自己都觉得很糟的理由,“我难过,是因为看到夏公子有了未婚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回,上官透彻底没了声音。池水碧青,波光荡漾,反射在他们身上。上官透的脸上,是寂月印下银华:“你竟然……还喜欢他?” 雪芝十分后悔,试图解释:“我,其实我……” “够了。”上官透松开她,有些疲惫地喘气,转身离开。 “你等等,其实不是……” 雪芝吃力地在水中前行两步,抓住上官透的衣角。上官透站住没有动。可能人一到晚上,情绪都会有些激动。她想都没想,便从背后抱住上官透。但眼泪居然快过动作,她刚一碰到他的身体,大颗大颗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刹那间,上官透浑身僵直。雪芝紧紧搂住他,哭出声来。终于,她不想再硬撑下去,也不想每天不断对自己说,我和此人已形同陌路。除了她无人知道,这近三年的时间里,他日日夜夜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闭关时,在漆黑的山洞里,她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又如何不曾梦到他温暖的怀抱。可是醒过来,哪怕是只有一个人的地方,也得欺骗自己,她对他并未心存爱慕。这等相思,若只有她一个人承受,实是太不公平。此刻,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上官透转过身,更加用力地抱住她,低声道:“为何要哭?可也是因为夏轻眉……” 她用力摇头,搂住他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听见她的哭声,他全然心慌意乱,又怕太过亲密冒犯了她,只得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发,焦虑道:“芝儿乖,别哭。别哭。你若真是如此喜欢他,我这便去揍他,让他毁婚约娶你。” 她更难过,又无法说出心中所想,只能把头埋进他的颈项,带着哭腔唤道:“透哥哥……” 他愣了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她又呜咽着叫了一声“透哥哥”,他才明白了些什么。他松开了她一些,便试探着吻了吻她的嘴唇。她轻颤了一下,往后缩了一些,眼都哭得红肿,却未表现出反感之情。接着,他狠狠地、深深地吻着她。她胆怯地回应,却还是有些抗拒。终于他彻底明白,弯腰将她横抱起来。雪芝低呼一声,水珠顺着衣裳落下。他快步游走到水池边缘,将雪芝放下在岸边。湿透的白衣呈现出半透明状,池水勾勒出柔和而饱满的线条。雪芝摇摇头,还没坐起来,身体便被上岸的上官透压住。刚吃痛闷哼一声,尾音却消失在他又一次强势的吻中。 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上官透一手动作迅速地剥掉她的衣物,一手伸入她的兜子,雪芝稍微迟疑了一下,却不似第一次那般排斥。甚至……身体中有更多的火种,急切地呼唤着,渴求着,等待一把光焰将之点燃。粗喘声在小小的无人庭院中,变得格外明显,无法忽视。 红窗轻摇,寒光动水池。她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臂,在一声低吟中,又一次完完全全容纳了他的侵占。池中觳皱越发平静,月影亦越发清晰。他的拥抱撑起了一片天。她缠着他,身随着他的动作而剧烈的摆动,被饱满的欲望不断填充。在他熟练而霸道的启发下,沉积多年的□□在一夜间燃烧。他不断灌注着疼痛和极乐,所以她的泪水也不曾停过。而冰轮万里,茉莉花瓣展轻绡,茉莉花香随风飘,便是连发梢也会战栗。她的精神与肉体所有的防备,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下,溃不成军。接近疯狂的缠绵,再无界限的亲密,只有朦胧的感官告诉她,她四周飘舞着茉莉花瓣,而拥抱着她的人,是那只会出现在梦中的人…… 沉寂温暖的夜后,同一个山庄,不同的庭院。午时过后,疯狂的笑声回荡在大院中:“哈哈哈,谁告诉我说‘女人都是一个样,没上床之前拽得上了天,上了床都便是服服贴贴’!光头,你被女子从房里踹出来不说,对方还是你暗恋这么久的小姑娘!丢死人,丢死人啊!” 上官透衣冠整齐,却精神欠佳,只坐在院子里安静地喝茶。笑够了,仲涛飞速坐在他身边,眯着眼睛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透琢磨了很久,才丢下总结性发言:“不是昨晚的事,是今早的事。” 前夜缠绵过后,上官透抱雪芝回客房。雪芝当时还是非常小鸟依人,缩成一团抱住上官透,唤着透哥哥,甜甜地沉睡。上官透原本也打算睡觉,但一想到怀中抱的人是雪芝,身体又电流击过般,迅速苏醒。这一夜对雪芝来说是短暂的,对上官透来说,却有一生那么漫长。 翌日,花露犹泫,轻寒料峭,山中猿鸣却知曙至。雪芝醒过来,却见上官透正在和手中的碗奋战。见她坐起来,他很端着粥过来,温言道:“昨晚累了么,我给你熬了粥,快趁热喝。” 房门半敞,轻风撞珠帘。他舀了一勺粥,靠在嘴边试了试温度,微俯下身,小心却笨拙地送到她嘴边。雪芝很快想到前一夜他拉开兜子系带,那动作非一般灵巧,脸上烧了起来。她知道,上官透很懂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在床上也是如鱼得水,但这会儿他正在做的事,显然是他最不擅长的。默默喝下粥,憋住没有拧眉,雪芝没好问他是否第一次下厨,看他弯腰喂汤,一脸当爹似的担心,不仅汤做得粗糙,连动作都那么不细致,她实在忍不住,垂头捂着嘴笑。上官透还当是烫着她,连忙舀了一碗,自己喝了一口,又吹了几口才给她喝。 凉风入室,雪芝打了个冷战。上官透去把门关上,再回来继续喂她。从未见过上官透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雪芝在十二分的感动与幸福中,过完一个早上。但起来以后,发生了不幸的事 。他们一出门,便听到有人向她道喜。原来,前一夜上官透那句成亲之事,已经传遍整个山庄,估计不过多日也会流入江湖。 重雪芝和上官透的婚礼,这恐怕将会是武林第一盛大之喜事! 最令雪芝汗颜的是,上官透不卑不亢,不紧不慢,还对别人道谢,让别人参加他们的大婚。随后,护法们也跑来恭喜他们。除了穆远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对宫主这个未来夫君感到十分满意。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如此的天经地义。但在雪芝看来,简直不可理喻。她哭丧着脸,把他往门外推去:“给我出去!!” 接着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接下来,仲涛听到了消息,很快找到上官透,看他一个人坐在门外喝闷茶,事情发展也猜到了个□□成。跟上官透聊了一阵子,仲涛终于再难压抑雪耻报仇之欲,把压抑多年的怨恨化作了可怖的笑声。“上官透,你也有今天!被赶出来,还被拒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奉紫的寿宴结束,人们已陆续踏上归第之路。雪芝因心情烦躁,还未开始准备,便收到了重火宫的密函。密函是林宇凰写的:“有急事,请速到苏州仙山英州。”雪芝总算清醒了些,开始飞速收拾包裹,也不通知上官透,便带着重火宫的弟子们,还有丰涉那个拖油瓶赶向苏州。 一日后,仙山英州。街道上人来人往,但仙山英州暂时关门,站在门口的小贩数排,其中有一个男子包着头,瞎了一只眼,正在贩卖秘籍,还有传说是真货的寒魄杖:“小姑娘,买本《一品神月杖法》吧。” “凰儿,不要闹。出了什么事?” 林宇凰挑挑眉,把东西收好,朝雪芝勾勾手指,纵身跃上仙山英州的楼顶。雪芝也跟着上去。 气和天澄,苏州延绵了十里胭脂楼。林宇凰的干笑却很是不应景:“芝丫头,有件事我们大概都已忽略很久。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莲神九式》被人偷走一事?” 雪芝的一颗心像被重物压住,她有些吃力地道:“撇去副作用不看,《莲神九式》是武籍圣典,不是寻常人能修炼的。” “确实如此。”林宇凰清澈的眸子中,有异样的光芒在闪烁,“但是……宫内有人死去。” “是怎么死的?” “我,还有几个长老都去看过,死者身上没有一招与《莲神九式》的招式有雷同之处。一招也没有。” “那是?” “凶手使用的是峨眉涅磐功,但招式走向,和《莲神九式》却是完全一样的。” “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峨嵋派的。” “也不一定。”林宇凰迟疑了一下,“但是,此人很可能手中有‘莲翼’另一本秘籍。” “《芙蓉心经》?” “芝丫头,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雪芝不语。 “莲翼”的两本秘籍,头一次同时出现在武林。《芙蓉心经》原本是刻在一个玉杯上,原应被处理掉,但照现在的状况看,它应该是和《莲神九式》一样,被人窃走了内容。偷这两本秘籍的人,还不清楚是否同一个人。但是,开始修炼《芙蓉心经》,已成定局。 第十三章 雨中真相 父女俩回到仙山英州。但刚到门口,便看到里面站满了人,都是华山派和雪燕教的人。林宇凰溜到前面去看了看。丰城和原双双被人围在里面,看神情,似乎正在讨论极其重要之事。正准备听个仔细,俩人便站起来,带着弟子们朝外面走去。雪芝躲在门后,没被人发现。待一群人走得远了些,雪芝道:“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我跟过去看看。” “慢着,你想被他们发现是不?” 雪芝想了想:“那怎么办?” 林宇凰歪着嘴笑笑,踢起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头,待之腾空,踹出去。小石消失在树丛中,伴随着一声闷哼。很快,一个人影直直倒下来,扑在地上。雪芝相当有默契地配合林宇凰,踩住那人的后颈。那人立刻摇摇手,急道:“是我,是我!” 雪芝愕然:“丰涉?”然后收了腿。 丰涉撑着地面,身形一弹,跳起来站好,拍拍身上,转身便走。但他没走出两步,又被快步跨过来的林宇凰拽住:“小子,我们要去跟那一群人,快把五道转轮王金丹交出来。” “那是圣母用的东西,我没有。” “你有的,交出来。” “有我也不交,你杀了我便是。” “我不杀你,但我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让全天下最丑最臭的大汉□□你。” “我只有一颗。”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有三颗。” “好吧,我有三颗,但你若三颗都要,我立刻吞了它们然后咬舌自尽。” “林二爷对你的破丹也没那么多兴趣。给一颗芝丫头便是。” 于是丰涉拿起腰间的葫芦,把塞儿□□,轻轻一掰,两颗极小的金丹便从塞里掉出来。他给了雪芝一颗,把剩下的装回去。雪芝拿着金丹,道:“这不是两颗么?” 林宇凰道:“还有一颗在葫芦旁边的玉佩里。” 雪芝看了一眼林宇凰,惊道:“凰儿,你是不是搜了别人身啊。” 丰涉倒是不吃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别处。 “我才没那么多时间。”林宇凰说罢拍拍雪芝,“你赶快去,不然追不到。” “等一下,这丹药是用来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追?” “闺女啊,你连这么邪门的药都没有听过,怎么混的江湖?反正你吃了它便是,不会被那两个掌门发现的。” 雪芝点点头,吃下金丹,又一次纵身跃上房顶,顿时发现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内力和体重,动作比以往轻盈数十成。很快,她追上了那一帮人。眼见他们进入了一个大宅院,雪芝跳到宅院屋顶,轻手轻脚走过去,倒挂在后院房檐上,贴在窗子上。房间里果然只剩了丰城和原双双。 “我的心肝儿,快快过来,真是想死你丰哥哥了。”若不是丰城的声音极具特色,雪芝一定会以为里面另有其人。丰城叹道:“双双,你为何要躲着我?是在气我天天和曼曼在一起么?要不是怕人家闲言闲语侮了你的名声,我才不会选她……你便别再生气。” “你们这些个死男人,嘴巴上都说得好听。啧,这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姓白的贱人跟你都这么多年,早知道了点事,明着在外面说那重雪芝的不是,暗着把我批得一钱不值。当年你若等老婆死了便娶我,还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么?” “就娶就娶,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怕等这几天不成?” “说实话,你是不是连重雪芝的主意也在打?” “怎可能?她不过是个小丫头。” “小丫头值得你这样去帮?” “江湖后辈,我们老一辈的多少都会照顾照顾,双双你不会连她都要计较吧。” “她确实不值一谈,不过我怕她恫疑虚喝声势大,对我们的计划有影响。” “我们要打败的是武当峨嵋,和重火宫又有什么关系了?” “提到这事我便气!”原双双提高音量,又拍了一下桌子,“都是你那个死表弟!他害我们奉紫泪干肠断!要不是因他驷马高车,仗势欺人,我早弄死他了!” “看你在外面可是偏心他得很,我还说你真忘了。” “奉紫对我来说,便是亲生女儿一般。你的女儿要在十来岁便被人……呜,你会不会想将那人千刀万剐?” 丰城的声音温软了不少:“好了好了,旧事莫提。我只是想知道,是否莲翼真已走漏?” “这种事我如何会知道?” 这时,雪芝的长发自衣襟中落出,垂下来。她甚至连伸手去捉回头发的时间都没有,便蓦然睁大眼,更往窗口旁靠了些。但接下来,里面原双双发出的声音,却吓掉了她一身鸡皮疙瘩:“你们这些死男人,就知道莲翼、莲翼,有没有替我们女人家想过?还说就爱我一个人,为了我天下都可以不要!” “傻双双,我这不是来疼你了么。” 接下来一阵推搡声,亲嘴声。雪芝面红耳赤地往后缩了缩,却撞上一个事物。回头一看,丰涉竟也倒挂在她的身边,并快速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摇了摇手指,笑得阴森森。待雪芝神情正常些,丰涉松开手,勾勾手指,让她跟着自己走。过了一会儿,俩人偷偷摸摸爬到屋顶。 “竟喜欢偷看这样的事,真是好下流的姑娘。”刚一站稳,丰涉无奈地耸耸肩,又飞快补充道,“不过不要在这里发脾气,底下听得到。” 雪芝憋着一口气,双眼几乎要爆发出火焰:“底下两个人是原双双和丰城,你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我对这些人一点兴趣都没……什么?”丰涉愕然,“你说,是原双双和……丰城?” 雪芝观察他片刻,疑惑道:“你和丰城都姓丰,莫非你们有什么关系?” “一个姓氏便有关系了?那你岂不是舜帝后人?(1)” 雪芝懒得理他,又看到两个雪燕教女弟子从后院并肩走过。她们说话声音不大,但都实在耳熟到让雪芝无法忽视。听了半晌没有想起是什么人,便飞速顺着房檐走,跟到了一口井旁。其中一人握住绳子,背对着她往上面提水桶,另一人歪歪地靠在水井旁,唉声叹气:“我开始以为教主这样折腾奉紫,是因为她人不好,结果我猜错了。你说,教主怎么就对那丫头这么好呢?她武功又不高,也不机灵,所有人都讨厌死她。” 她甩甩手,雪芝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非常眼熟,几乎就要想起来。提水的女子没有回话。先前的人又继续说道:“你说当初教主为何要叫我们把重雪芝给扔到光明藏河中?” “话少一点,你不会死。” 那女子拍拍手:“你怎么这样说话?当初你还不是有插一手。你当时说得比我还起劲,怎么现在装哑巴了?有本事做坏事,便别怕鬼敲门。” “……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和上官透,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过。” “有!” “你骗得过重雪芝,便认为骗得了我么。” “你……何故问我此事?” 雪芝这才想起那站着的女子是什么人——燕子花,前几日才和她在奉紫寿宴上对决,又和上官透扯不清关系的峨嵋女弟子。这人说话方式和外貌完全没变,只是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她现在竟然变成了雪燕教的人。此时,那提水的女子道:“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对上官透的所作所为,似乎不在计划当中。莫非是对他动了真情?” 燕子花涨红了脸:“我不过是想挑拨重雪芝和他的关系,以免他帮忙,给教主带来大患。” “教主最担心的,便是重雪芝和林奉紫关系好转,和上官透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真想挑拨,也该是她和林奉紫的关系,也该把当年灵剑山庄的旧事翻出来说。你倒是颇有奉献精神,自个儿上阵。” “你少尖酸刻薄,不要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唉,你等等,不要走……” 提水的女子带着水桶,走远了。可惜一直背对雪芝,什么也看不到。很快燕子花也跟着离开,雪芝一时间理不清思绪:她和奉紫关系好转,对原双双又会有什么影响?那燕子花只算苍蝇不算豺狼。而寡言的女子,知道的事似乎更多。但没有时间多想。她又快速回到屋脊旁,丰涉也挂在那里。屋内的俩人已人道结束,开始讨论其余的事。原双双娇嗔道:“丰郎,我自知不如《莲神九式》,但若此秘籍走漏之事为真,你又恰巧得之,修炼之前,还是要慎重的好。” 丰城大笑道:“哈哈哈哈,那武功男的练了像女的,女的练了像男的,我怎么可能练?我呢,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好歹也是个当爹的。当爹的,怎能做如此不尽责任的事?” “瞧瞧,你都心疼自己的儿子,我也会心疼女儿般的奉紫啊。” “你确实是很疼奉紫。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听见原双双宛若少女的娇嗔,他呵呵笑了一声,“你这般同情她,那你自己呢?双双,我记得你初次跟了我时,是十七岁罢。那时你已不是女身,为何又这样在意奉紫的清白?” 屋内沉默的尴尬,连雪芝都能感受到。但过了片刻,原双双又娇笑出声:“人家这不是怕给封掌门添麻烦么……” 接下来,二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话题,雪芝越听越困,回头才发现丰涉已没了踪影。是时正逢景昃鸣禽归,火云半遮斜阳,流红洒落万家。雪芝偷偷离开屋脊,见他正僵直地站在屋顶上,身影被斜晖的金边勾了出来,浓稠的发间,密密麻麻的几根小辫子和腰间的葫芦一般,在风中没有规律地乱舞。他的身后是万丈浓焰下的苏州城,迥泽小桥,渔家归路,都被绵绵红光紧紧包围环绕。隔了很久,雪芝才轻声问道:“这般安静不像你。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那人是生我的人。”丰涉答得相当干脆。 “你是说……丰城?” “嗯,他知道我存在过,以为我已死。” “那你为何不和他相认?” “他是华山派的掌门人,江湖人眼中的英雄豪杰。”丰涉笑得一脸灿烂,却一直看着地面,完全没有抬头的勇气,“我是他扔的,也是满非月养大的,为何要认他?”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当然是圣母。” “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会骗你?” “有想过,所以我一直都有留意丰城的行踪。但是他对我母亲和我的事绝口不提,也从来都对人说,他只有一个儿子。” 胡风猎猎,落晖茫茫。小舟悠悠从河道中划过,远方的青山中,寺钟忽然敲响,余晖从云缝中漏出,燃烧了视野中的重重红楼。丰涉回头,因为背着光,身影极暗,站在暮景中,像是脱了群,孤形单影的鸾鸟。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轻,嘴角的笑容越来越落寞:“听说我母亲是一位美丽稳重的女子,和我见到的女子都不一样。虽然别人总说她早死了,说这些也没用,但我还是觉得……唉,不说了,烦死了,人活着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雪芝像是不会武功一样,踩着颠颠簸簸的瓦片走向他,朝他伸出手:“你的心情我完全了解。经常会感到孤独……是吧?” 丰涉一掌打掉雪芝的手:“说话真肉麻!” 雪芝依然坚定地伸出手:“待会儿我们回去便拜把子,我当你姐姐,以后谁都不敢欺负你。” 丰涉看着雪芝,一如在看着奇怪的生物。见他迟迟不和自己击掌,雪芝走过去,对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人,重重拍了拍肩:“小涉,大姐会照顾你的!” “那……大姐送不送亲亲?” 丰涉揉着满是淤青的胳膊,和雪芝一起回了仙山英州。远远便看见一如既往生意红火的大厅,俩人刚一跨进大门,一个女子便掂着手帕快步走来,捉住雪芝的双手:“妹子,你这是去了哪里,可把我们找死了!” 此时,雪芝就算不看眼前人,只看丰涉的反应,也知道捉着自己的什么人:丰涉的眼睛已经长在了她的脖子下,小腹上。雪芝一边狠狠踩了丰涉一脚,一边笑道:“好久没见红袖姐姐。” “亏你还记得我!”俩人数年未见,裘红袖竟难得一见如故,叽叽喳喳说起来,“看看我们当年的小丫头,这会儿可出落成了大美人,难怪那么多男子为你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话说回来,当初我还跟一品透说,让他小心着,不要让你喜欢上他,免得他这花心大萝卜辜负了你……没料到啊,第一个栽的竟是他!” 雪芝连忙作了个“嘘”的动作:“你饶了我,别说这么大声。” “那好,我们上楼说。”说罢拽着雪芝往楼上走,后面的丰涉完全变成了陪衬。 仙山英州依旧依水而设,每上一层楼,经过一个拐角,都透过窗棂花纹外的水流,横穿苏州的小船,被风吹着摇曳的大红灯笼。走到二楼,后院景象一览眼底:房门贴满“福”字,种满蒲桃槐树。二楼栏杆上挂了几顶圆草帽,一些稻穗和干辣椒,红黄相称,光亮光亮的,令华美客栈朴实世俗了不少。裘红袖指了指院中几株花叶:“看到那凤仙花和紫茉莉了么。凤仙是一品透送的,胭脂花是狼牙送的,说是给我送来染指甲和抹胭脂。不过我当时一看便知道,狼牙会送这玩意,定是一品透叫的。他那大老三粗的心肝,能想到这些小事儿?当时我还夸一品透懂姑娘心思来着,没想到这才多久,便跟傻子一般。” 雪芝一脸怨气:“狡猾如狐,凶狠如狼,哪里傻了?” “听到没有,芝儿都说我不傻。” “她是你老婆,当然帮着你。” 雪芝木然站直,只听见身后的房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上官透靠近以后,只是站在她身旁,还保持了一段距离:“别这么说,芝儿还未应了我。” 裘红袖看看雪芝,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倾坛饮酒,难知其味啊。” 丰涉也笑得不三不四,还用手肘碰碰雪芝的胳膊。一时气氛诡谲,雪芝实是沉不住气:“你们看来看去笑什么?我和昭君姐姐是姐妹情谊!” 房里有人噗的一声笑出来。大家回头,只见仲涛嘴里嚼着鸡腿,十根手指在衣摆上蹭了蹭,快步走过来,重重地拍拍上官透的肩:“吃瘪了么。让你过去自鸣得意,忘乎其形。” 上官透胸中万箭穿心,却还是稳住形态:“肌肉公子除了幸灾乐祸,也就会扒了衣服,在院子里烤成条熟鲚。” “还不是因为红袖那死女人说,男子要黑才英俊。” “肌肉公子?”雪芝忍不住看一眼仲涛的手臂,又扫了一下他的胸口。 仲涛连忙挡住胸口:“妹子,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前几天被红袖喂死的金鱼。” 雪芝没说话,红袖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红袖美人发如青云。”仲涛干笑,“都别站在门口,出去罢。” 第十四章 玄天鸿灵 林宇凰带着重火宫弟子们回去拿 《三昧炎黄刀》,说过几日再回来,只留下个烟荷,说是好照顾雪芝。因此,一行人刚进房间不多时,烟荷也跟着下来。原本是裘红袖和丰涉一人坐在雪芝身边,但裘红袖硬要拉上官透过来。雪芝连忙把烟荷拽到自己身边,迅速坐下。上官透稍微顿了顿,也坐下。裘红袖还是媚气横生,高峰矗立,尤其让太平瘦烟荷这么一衬,配上无比妖艳的水红纱衣,一颦一笑,都让人联想翩翩。而仲涛确实黑了不少,肌肉倒是一如既往的健美,和才疯长完个子的丰涉形成鲜明对比。这样看去,裘红袖和仲涛倒是蛮配。雪芝看看他俩,再看看烟荷旁边的上官透,他正托着翡翠茶壶,为裘红袖倒茶,身材修长俊秀,饰物极少——雪芝也才发现,其实昭君姐姐不偏爱华丽的绫绮,风雅贵气却渗入了骨子里,摄人心魂,让人顿感何为真正的倜傥。他扶着翠绿茶壶把,低垂的眉目,也是分外俊秀……忽然,那双眼抬起来,正对上她的视线。她没出息地躲开,为丰涉夹了一块鸡肉。丰涉乖巧道:“谢谢雪宫主。雪宫主真的是好温柔。” 雪芝若无其事道:“大家都这么说。” 此言一出,所有人包括烟荷除了上官透,都放下筷子,盯了雪芝半晌,又继续吃饭。最后丰涉咂咂嘴,叹道:“看你做人不怎么样,脸皮倒是一等一的厚。” “多嘴!” 丰涉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一个女子如果一点也不温柔,就算长成雪宫主这样,也会吓跑不少男子吧。所以,便像刚才那样,温柔一点没有关系哦。” “确实,太凶的姑娘会没人要。不过,芝儿如此甚善。”上官透按住茶壶盖子,把茶壶放好,“没人要最好,她便只有我一个。” “谁说我没人要?!” 上官透敲敲茶壶盖,道:“红袖,上次来都不见你买了这个,不仔细看不像茶壶,倒像石津相滋蝉翼文成的石乳。” “你也觉得不错?”裘红袖单手撑着下巴,“我还买了几只酒杯,也都是翡翠做的,打算送你和肌肉公子。” “那便有劳你,我和肌肉都感激不尽。” 仲涛道:“休得叫那名头!” 裘红袖道:“以前一直认为翡翠杯子没有琼杯好看,不过这一套还做得真是不假雕琢。” 上官透道:“说到琼杯,我倒想起了《芙蓉心经》。这秘籍原本是雕刻在一支白玉琼杯内壁,需要以火灼烧才会现出字迹。以前持有杯子的一名教主,便是因为无法突破心法第五重,走火入魔,自戕而死。” 烟荷听得有些入神,禁不住问:“那一重有什么问题?” 上官透还未答话,雪芝便道:“要突破那一重,必须手刃至爱。” 听到此处,雪芝不由想,这都是些什么邪门功夫,一个要手刃至爱,一个要亲弑至亲。当年爹爹会修成《莲神九式》,便是因为她爷爷是个武痴,为了让儿子大功告成,设计让爹爹杀了自己。爹爹之后一直生不如死,即便成了天下第一人,也终日在苦痛中度过。这两本秘籍原该被毁尸灭迹,但谁都不会想到十多年以后,竟又一次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 。 仲涛叹道:“真是要命的武功。不过,这教主也没脑子。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保条命。命都丢了,怎么做人?” “人家那叫痴情,为爱不顾一切。”裘红袖抱着胳膊,若无其事道,“要命和你爱人之间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当然是选命。命都没了,还怎么爱?” 裘红袖僵了僵,撇撇嘴巴,站起来走人。仲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向上官透发出求助的眼光。上官透做了个手势,让他追去,他才莫名地跟出去。丰涉哈哈一笑:“这肌肉公子还真不会说话。” 雪芝道:“红袖姐姐果然是女人中的女人,居然让狼牙哥哥在自己和他的命中选一个。” 上官透道:“这样的事很平常,芝儿不会想这样的事么?” “天下之大,江湖之险,存亡危急之秋,四处暗藏杀机,都是池鱼幕燕,哪还有时间去想这些。我和狼牙哥哥看法一样,还是想想怎么保命比较重要。” 上官透不语。 丰涉轻轻吐了一口气:“雪宫主,你这样,会给上官公子很大压力的……” “作为重火宫的宫主,我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雪芝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先回房休息。” 中宵晚风清,红灯笼点亮了客栈后院。雪芝回到三楼,刚关上门,便有人敲门。她把门拉开一个缝儿,见是上官透,便冷声道:“什么事?” 上官透看看四周,小二方从对角的楼道间端着茶盘走过,便低声道:“并无要事,不过想问你为何不辞而别。芝儿,这些日子,我真是夜夜千念万感,辗转难眠。” 房门半掩着,雪芝固执地用双手压住两边门板,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然后呢?” 遥空下,客栈外沿数百里,是灯火辉煌的苏州夜景。风吹动红灯笼,影落庭院,摇飏葳蕤。凤仙花为风碎裂,花香伴着轻风,迎面袭来。雕栏上,红灯笼无声摆动。上官透也不要求进入,只站在外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我想知道你对我们……可有何打算。” “没有打算。”雪芝的态度很冷很硬。 曾经听朱砂说过,少宫主是一个很会保护自己的人,将来她跟的男儿,想来是须得踏实稳重。上官透这人,于情于理,雪芝都无法接受和他在一起。只是,彼此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那天又一个不留心跟他……如今看着他,能做到不表现出爱意,都已极难。若说忘记,恐怕还是需要时间。上官透伸手,轻轻覆住她放在门上的手背。琥珀一般的瞳孔颜色淡淡的,几近透明:“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这是我第一次想要拥有一个人。” “幼稚。”雪芝甩掉他的手。 “芝儿,你不想拥有我?” “肉麻!恶心!” 雪芝砰的把门关上。但上官透的扇子柄往前一伸,卡在门缝中间,再一推,人便横行霸道闯进来。他身形极快,屋内的红烛甚至没有晃一下,门已经关上。雪芝急道:“你出去。” 一进门,上官透便再也画不了那君子的皮,横手搂住雪芝的腰:“若不是怕惹你不高兴,我一定会告知天下,你早就成了我的人。” “你敢!”雪芝想拨开他的手,但完全无用,“放手!放手!” 知道这样吵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若坐下来认真和他谈话,一定很快便会投降。甚至说,只要她一抬头看他的眼睛,便很可能会没出息地扑到他的怀中。但他还没机会挣脱,上官透已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在灵剑山庄上,是你主动来抱我的。那一晚你如此热情,为何转眼便不认人了?” 雪芝的脸很快红到了脖子根。木门红若火焰,窗纸薄如蝉翼,都映着花瓣零散舞动的影子。她深呼吸,谨慎而缓慢地转移视线,凝视他的双眸:“你离开灵剑山庄的原因是什么?” 上官透目中震惊,抱着她的手都有些僵硬。他欲言又止,反反复复数次,都不曾开口。蜡烛光黯,照在俩人脸上,却温暖得连冰雪都能融化。雪芝一动不动看着他,眼神却十分冷冽:“我要听真正的原因。” “因为……林庄主认为我引诱林奉紫。”上官透看着别处,不由自主地蹙眉。 “问题是,你引诱她了么?” “没有。绝对没有。”上官透俨然道,“芝儿,这件事你得相信我,我是被陷害的。” 雪芝原想问他是否喜欢过奉紫,但忍住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今天累了。” “……既然如此,早点休息。”上官透轻轻拥抱了她一下,又看了她许久,自个儿回房歇息。 之后一日,雪芝不再开口询问此事,却相当介怀。终于,第三天早上,她亲自去了灵剑山庄,打算直接询问林奉紫。可刚一到山庄门口,滂沱大雨便自云中注下,好似川后天吴都怒了般(2),毕毕剥剥,披打着芳菲园林。忽然惊雷响起,她在门口打了个哆嗦,重重扣了几下山庄大门铁环。很久,才有人过来开门,见到奉紫,几乎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屋外雷雨交加,天冷了些。奉紫披了一件金丝小褂,也拿了一件外套递给雪芝,雪芝道:“不必多礼。” 奉紫看了一眼外面的磅礴大雨,眉开眼笑:“行下春风望夏雨,奉紫还盼着日后有姐姐照应呢。倒是不知姐姐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雪芝一直学不来这姑娘的花花肠子,皱了皱眉,干脆开门见山道:“我就是来问问,上官透对你做过什么事么。” 奉紫原在低头整理她身上的外套,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然后,她慢慢说了一句话。与此同时,半敞着的门外,又一声轰雷响起。苍天被劈裂,大地亦为之燃烧。雪芝听见了她的话,但她知道自己听错,只和奉紫静静对望。仿佛等了百年。雷声终于停止,雨声又淅淅沥沥,覆盖了九州大地。雪芝这才再度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玷污了我。” 乌云凝聚成团团沉铅,又被闪电撕碎。巨雷的余声滚过云层。夏日骤雨,灰暗苍穹,伴着雷声阵阵,每一下,似乎都在直击心脏最柔软处。两张白净年轻的脸,露出了相似的神情。雪芝无心擦拭脸上的雨水,唇色苍白:“他真的……做过那样的事?” “嗯。” 奉紫倒是若无其事,替雪芝理好了衣裳,又径自走到茶座旁,替她沏茶。雪芝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却像被人点了穴,身体动弹不得。门外,池沼水横流,荷花红妆凌乱,如同奉紫额间一点殷红。茶雾缭绕,她抬起了玉华清秀的脸:“姐姐,若今日问我话的人是别人,我必然三缄其口。只是,对你,我是万万瞒不得的。”说罢,她往窗外眺望,屋外极远处,有一个多角小楼。飞檐楼角在大雨中,朦胧精巧,却又孑然孤独。她以前便住在那里。后来搬走,便是因为那件事。当时,灵剑山庄女弟子还很多。那一次事过后,林轩凤才找了借口,说女弟子比较适合雪燕教的武功,把大多数女弟子转到雪燕教。 奉紫笑道:“那件事后,我爹还有教主对我的要求都变得很低,也不大教我武功,天天便盼着我嫁出去。我只能靠自己,不过跟姐姐比起来,实在差太多。” 从整件事发生到结束,对方都是蒙着脸的,但她抓下了那人的黑色头布,看到了他的脸,确实是上官透。直到林轩凤发现,气得浑身颤抖,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令人把他拖下去用重刑,到最后赶他出灵剑山庄,他都不曾解释。奉紫说的其实都是心里话。那时她才十岁出头,都不曾来过月信。虽然有反抗,但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懵的。除了疼痛,似乎也没有太大感觉。她能做的,只有像父亲交代的那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发现,这件事却变成了她终生的污点。尤其是这两年,当她有了心上人,却因为这样不堪的往事而退却。她双手相握,指甲掐得手心火辣辣地疼:“我只是说出这个事实,是对是错,相信姐姐会比我更有判断能力。” 雪芝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奉紫还是笑着,笑一笑的,眼眶竟湿了,“其实小时的事我都记得。只是这件事过后,便不想令姐姐蒙羞。” 这么多年,奉紫的模样第一次和小时重合起来。仿佛那个穿着碎花小裙子的小姑娘,又一次回到她的身边,会时时扯着她的衣角,哭得涕泪横流。雪芝的反应也没变多少,只硬邦邦地拍拍奉紫的肩:“这么大了还哭?不要哭。” 奉紫擦擦眼角,破涕为笑。 俩人又闲聊几句,雪芝离开灵剑山庄,往仙山英州回赶,却是越来越慢。奉紫说当时上官透表现异常,所作所为,不像是一个不熟之人做的。所以,很可能是被下了药,或者被蛊操纵。但他意识他是有的,有多少无奈,多少纵欲,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若说失望或者难过,不能说是没有的。但也是因为奉紫简单的一句话,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对于上官透,她终于解脱。 山水清辉,都浥了雨水。雪芝双手抱着脑袋,加紧脚步赶回酒楼。倾盆大雨在船篷上砰砰砸响,城中河面上,雨点落下的小碗儿荡漾开来。仙山英州二楼房檐上,题字的四个连结菱形招牌跟着灯笼,在风雨中翻动飘摇。她还没走近,便有一个人撑着竹伞,从客栈里快步走出。近了,才发现那是仲涛。一看到雪芝,他立刻沿着河跑了一段,高声把上官透唤来。上官透的身影生自雨雾,还没走到她面前,伞已伸来。他衣襟略微湿润,面容清俊,一脸担忧:“芝儿,你又去了何处?你二爹爹才回来便发现你人不在,现在急得到处找你。” 伞下的世界很小,伞盖分明是平的,却是一片网,一捆缧绁,将他们牢锁其中。雨声清冽,他身上的淡香离她这样近,便是她最为熟悉的味道。这是她第一次知道,爱恨原同根,亦可同时开花以蕃。她想要拥抱他,又想给他一耳光,但到最后,却只能沉默地望着他。她的眼眸在阴影中兀自水光潋滟,载着她一生中最美的明艳华年。看见这双眼睛,他不由心中一动,又有不好的预感,轻声道:“芝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她连多与他对望一眼也无法做到。只是转过身去,又一次冲入雨中,跨进酒楼大门。 —————————————————————————————————————————— 注释(1):传闻舜帝有重瞳,又名重华。 注释(2):川后、天吴,指古代的河神和海神。《文选·曹植<洛神赋>》:“於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吕向注:“ 川后 ,河伯也。”《山海经》载:“朝阳之谷,有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人面八首八足山海经山海经八尾,皆青黄。” 第十五章 清商倾诉(上) “好!”雪芝哭哭啼啼地站起来,擦了擦眼泪,“你让我出去,我好……” “满观主你不要听她胡说,根本没有什么瑞香王母丸,她是为了骗你放我们出去,才这么说。” 满非月却听不进去,双手捉着铁栏,瑟瑟发抖:“重雪芝,你可有撒谎?” “我没有!”雪芝忙站起来道,“若你不相信我,可以在我身上先种毒,等我回来以后,拿了王母丸给你看,你再给我们解毒。” “不要说了!”说罢,上官透站起来,一把抓住雪芝的手腕,捂住她的嘴。 “上官透,你放开她!” 上官透把雪芝往里面拽去,让她背对着铁栏,回头又提防地看了满非月一眼,不再说话。满非月更急了,用力拍了拍铁栏:“你再不放开她,我现在便杀了你!” 上官透冷冷道:“你杀便是。” 雪芝在他手下呜呜叫。满非月看看他,又看看雪芝,终于拿出钥匙,把铁门打开。上官透拖着雪芝,离她远一些:“你最好不要过来。” “你已是将死之人,我会怕你?” 满非月直扑过去,抓住雪芝的一只手。上官透一掌击中满非月的胳膊,她反手还击。上官透一只手捉着雪芝,一只手和满非月较劲。交手一阵子,雪芝被拉拉扯扯了半天。上官透用脚尖勾起一根木棍,将之抛入空中旋转几周,直击满非月面门。满非月一个后空翻,躲过。这眨眼的瞬间,上官透已经把雪芝给推到门外,再蹿过去,一脚踢上铁门:“走!” 雪芝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只一脸茫然看着他。上官透连回头的空隙都没有,已经在里面和满非月打起来:“走啊!” “你们——”满非月盛怒,下手更加狠。 “不对,为何是我?”雪芝冲回铁栏边,一时间张皇无措,“不是说好一起出来么,你——” “那个铁笼只能装一个人。记住,拉一下铁笼旁边的绳子便能上去。出去还可以搬救兵!快走!” 雪芝在原地迟疑了许久,才掉头逃走。但是刚一转身,上官透便被满非月击中,重重砸在墙上。她听到,但是不敢回头,闭眼咬牙一口气冲进铁笼。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看着铁笼不疾不徐上升,光亮一丝丝洒下来,她焦躁得几乎跳穿铁笼。仿佛过了百年之久,她终于停在悬崖边。此时,刚好有一个鸿灵观弟子走过,一见她,大声道:“什么人?!” 雪芝二话不说,蹿过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脑袋上,下手相当狠,手指关节都快断掉。那人晕过去,她三下五除二脱下他的衣服,换上,再往石壁上重重抹一把,往脸上猛擦泥土灰尘。最后,她再把缺了口的毒葫芦挂在腰间,匆匆忙忙往外摸索。但是经过这么多天的黑暗无光,外加她天生方向感不佳,已记不住路。偷偷问了几个人,说自己是新来的,总算找到入口,树根下的铁门处。铁门是上了锁的。门口有一群人正围着桌子喝酒,身后有人来来往往。雪芝慢慢走过去,压低声音道:“各位师兄,小的是新来的,请开个门。” “出去做什么?”一人心不在焉道。 “找丰师兄。” “丰涉?圣母不是说让他自生自灭了么?”其中一人放下酒坛子,“脸这么脏,你不会是细作吧。” “哈哈,师兄不要开我玩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圣母跟丰涉的关系,时好时坏的,我们也没法子呀。” “谅你也不敢。”那人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慢着!”雪芝脚还没迈出去,又有人站起来,“这葫芦分明是老十六的,为何会在你这——” 话音未落,雪芝已经一脚踢翻桌子。那几人纷纷站起来,雪芝直接踢穿桌子,直击一人腹部,对方倒地。她又瞄准另一人,一拳打过去。那人居然拽了开门的师弟,以抵挡攻击。雪芝连又一脚踢出去,开门人拖着师兄倒地,雪芝踢中酒坛子,坛子碎裂,一群人立刻被酒水淹没。雪芝擦擦嘴,破门而出。 已入秋。逃出苍天古树,森林中落叶翻飞,暮云漫天,满目萧条。身后有不少人追上,雪芝身法极快,不过多时便甩掉后面的人。等平定一些后,她便放慢脚步,开始想着找谁来救人。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林宇凰。但是,她不清楚林宇凰目前的行踪。第二个想到的人是穆远。找穆远,一定没有问题。但是很快,她的心情便彻底跌入谷底——她突然想起,上官透已中毒八日。从这里到重火宫,再带人赶回来,起码要四天。去月上谷,单程都要四天。而还有不到一天半的时间,他便会毒发身亡。若去苏州,只能找到狼牙和裘红袖。他们的实力雪芝不清楚,但是鸿灵观之残忍,她却再清楚不过。唯一能赶到的地方,便是灵剑山庄。可是,以林轩凤和上官透的关系来看,他大概恨不得上官透赶快死,又怎可能搬人来救他? 但是,如果……如果用二爹爹做筹码,说不定…… 再没时间多想,雪芝立刻动身,及至午夜时,赶到灵剑山庄门口 。整个苏州陷入沉睡,灵剑山庄门口一片冷清。雪芝冲到累榭顶上,双腿已经累得失去知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尽最大力气去砸大门上的铜环。 “开门!” “开门!救人啊!开门!!” “林叔叔,奉紫,你们快来开门!!” 雪芝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大门上空,里面的人却听不到丝毫。不知喊了多久,才有人疑似听到呼声,慢摇摇地拉开门,结眉道:“这位姑娘,有事请明儿一早再来,没听说过来找人挑这个时……” “我要见林庄主,我有急事。你告诉他,重火宫重雪芝找他。” “原来是雪宫主。”那人拱手,“但是我们庄主已睡下,什么事明天说不行么?” 雪芝塞了撞门红给他,他才为难地让她进去。雪芝在大厅中又等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才盼来了林轩凤。林轩凤散着发,随意披了一件外套:“雪芝,发生什么事了?” 雪芝把情况大致交代清楚,但还没讲完,林轩凤已干脆答道:“我不会救这人。” “求您!” “林叔叔可以答应你任何事,但是唯独这件,绝对没得商量。你回去吧。” “雪芝不会再求林叔叔任何事,只要您要重火宫做什么事,说一声,雪芝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雪芝依然弯着腰,“看在我两个爹爹的份上,请林叔叔一定要给这个人情。”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答应!” 雪芝紧紧抓住衣角,手指发抖:“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事,他欠了奉紫。可是雪芝也欠了他,他要这样没了,我会后悔一辈子!”雪芝咚地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林叔叔,求您!上官透不能死!” “雪芝,若说你从未和奉紫见过也罢,可你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你……怎能对一个玷污你妹妹的人动心?” “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只要他活着。林叔叔若不答应,我便一辈子都跪在灵剑山庄门口。” “那你便跪着罢。”林轩凤拂袖而去。 “林叔叔!!” 唤了几声,林轩凤早已经离开大堂。雪芝忍住眼泪,冲出灵剑山庄。她再无路可走,唯一让上官透不死的办法,便是回到玄天鸿灵观,让满非月暂时缓一缓上官透的毒,然后,再回去找二爹爹要秘笈来换。可是一旦这么做,她会有多对不起死去的爹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路奔跑,往鸿灵观所在的森林赶去。但是刚进入森林后不多时,她便因为过度失力跌倒。 清商伤骨(1),十里残叶萧萧,化作撕裂破碎的绸缎,无边乱舞。同样是森林,同样是在一个人将要离去的时刻。她想起了爹爹离世的那一日。背叛爹爹,或是悲剧重演,她只能选一个。她抱着受伤的腿,勉强站起来,又一次跌倒。这一回扭伤了脚踝,撕心裂肺的疼痛蔓延至全身。但她知道,不可以再流泪。哭泣并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复活。她抓着一棵小树站起来,忍着剧痛,跌跌撞撞地在森林中奔跑。但是没走多久,便有一双手搀住她的胳膊。 雪芝诧异地回头。此刻,天已微亮,云朵团绕崟崎之山峰,高远之苍穹。空气潮湿阴郁,碎叶摩挲,唱出灰雀之哀鸣。上官透嘴边挂着无害的笑意:“你又想做傻事,对么。” 清晨第一抹阳光浸入大地。他的身后,疏林秋叶,苍黄与枫红,灰烟茫茫,连成一片。她只能看见,他的脖子右侧,以及右脸颊,已经变成了青色。心中疼痛难当,她却极力佯装无事:“你……怎么出来了?” “你忘记了,满非月想我死,她自己却很怕死。若我豁出去,她绝对拿我没法。” “可是解药呢?你没有找她要解药吗?” “不要问这么多。” 上官透微微低头,吃力地近两步,扶住她的手臂,“你摔伤了?走得动么?” 他刚一搭上她的手臂,她便敏感地躲开。他略微惊讶,又摸了自己的脸,很快笑道:“已经到脸上了吗?” 雪芝急道:“你不要管我,赶快想办法,先把毒解开,别的事再说。” “如果我想找行川仙人,起码要三日。可这毒却遥遥领先,只需六个时辰便可扩散全身么。” “你还在说笑!”雪芝使劲摇头,拽着上官透便往回赶,“走,我们去找满非月,就算是和她硬拼,也要把解药找回来!” “不要去。她决定要杀的人,绝不会留活口。” “可是你怎么办?你便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上官透站住脚,不再前进。雪芝也跟着停下来,回头看着他。风冷萧瑟,残叶纷纷。他的白衣在深渊中染上了一些尘土,右脸也因为剧毒变得有些狰狞可怕。但是不曾有哪个时候,雪芝会像此时这样,迫切想要拥抱他。他脸上笑意淡了许多:“我一直以为芝儿很固执。你有自己想做的事,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今天什么都忘了,是么。” 雪芝一时哑然。她知道他在暗指什么。上官透道:“无论做什么事,都会付出代价。你要懂得衡量利弊,选择利大于弊的一条路去走。你想好,今天你要是去了鸿灵观,死在里面,或者交出了《三昧炎凰刀》,都会造成什么结果。” “但是你若死了呢?” “对你来说,我不重要。” “重要。” “好吧,重要。但是跟你要做的事比,不重要。” “不,很重要!” 上官透愣了愣,微笑道:“你会如此作想,我也已满足。” “这淤青会扩散得越来越多,是吗?” “满非月说,濒死时,青色会全部退散,别人看不出来是何死因。”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们快去找行川仙人。” “既然芝儿如此坚持,那便听芝儿的 。” 于是,二人一起往森林外赶。天亮得很快,晨曦将大地染成金色。不出半个时辰,金阳洒满人间,红楼在水雾中隐隐约约。小河穿过城邑,纵横出一条金制的曲径。顺着小河往北走,又穿过一个树林,上官透说身体不舒服,想休息片刻。于是,二人便在小河旁的大石上坐下。雪芝替他理了理衣领,见他脸色很差,又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上官透拒绝,说这像什么样子。雪芝只好握住他的双手,一个劲问他感觉如何。上官透靠近她一些,声音已经非常虚弱:“芝儿,我觉得我们不用去。” 雪芝心中一凉,立刻站起来,拽住他的手往上拖:“休息好了便赶快走。” “我的身体我最了解。”上官透摆摆手,“还有没有救,我也最清楚。” “起来,不要偷懒。” 上官透慢慢往下滑,最后坐在地上,浑身力气都瘫在了大石上:“我想这毒,也便只剩下一两个时辰。不要再浪费时间,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们认识也有三年多,你喜欢过我么?” 他说这句话时,青色已退至颈间。雪芝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只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喜欢过。” “若这一生我没有那么多女人,不曾做过对不起奉紫的事,你不是一门之主,会不会愿意和我在一起?” 雪芝毫不犹豫道:“会。” “若我还有命能活下去,你会和我在一起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奉紫。” “果然。”上官透笑得很无奈,“都这种时刻,你还不愿意撒谎骗骗我么。” “我不愿意骗人。”雪芝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越发苍白的面容,还有失去颜色的嘴唇,她再忍不住,轻轻靠在他怀中,搂住他的腰:“不能和你在一起……但是,也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 上官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坐直了身子,讶然地看着她:“芝儿……” 雪芝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在南方云雾中,丛林缄默无声,唯有孤单的大雁叫得分外凄婉。这个时节,万物苍生都在悄悄流泪。依靠在他的怀里,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十六岁时第一次看见他,也是在这个季节,在十月的英雄大会上。那时他穿着白色斗篷,如仙而降,把一整个冬季的雪都披在了肩上。他那样神采飞扬,连看也没看她,便风度翩翩地说道,我是为这姑娘来的。或许,或许从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对他暗许芳心,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这几日,两个人单独相处了这么久,她终于知道,自己对他付出的感情,已再收不回来。只是,秋季过后,冬天便要到来。她把头埋入他的颈窝,感受他的体温,深深呼吸他的气息,怕下一刻这躯壳便是冰冷无味的:“你说得没错,若没有那么多事要做,我会希望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姑娘,不用没日没夜地练武,守着父母长大,嫁给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子。若我能选择,希望那个人是你。” 第十五章 清商倾诉(下) 倘若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重雪芝,这一定会是个很好笑的笑话。但是,谱写秘籍的人是重莲,全天下最了解《莲神九式》的人。顷刻间,无人不惊讶,更无人闻之而不心动。慈忍师太道:“那么……这两本秘籍现在在何处?” “我这里只有其中一本,另一本已经遗失。” “为何会遗失?” “这……”雪芝看一眼林宇凰,林宇凰在底下拱手连晃。雪芝清了清嗓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这本秘籍。” “天下之大,要寻找一本遗失秘籍,谈何容易?” 丰城道:“师太切莫着急。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是抓出罪魁祸首。《莲神九式》固然可怕,但以众人之力,摧之易如反掌。” 星仪道长道:“只是在捉出元凶之后,秘籍该如何处置?” 雪芝道:“还请交还给重火宫。” “‘莲翼’乃是武林至邪之物,怎么可能再交还给重火宫?” 上官透道:“师太此言无错。不过,‘莲翼’原便属于重火宫,若我们强行抢之毁之,于情于理,都不大妥当。依在下看来,不如将之归还重火宫,但是自此不允许任何人修炼,以祸害武林。” “上官谷主这时再护着雪宫主,恐怕不好吧。” “在下所言皆自肺腑。” “师太,此言差矣。”丰城摆摆手,“我这小表弟一向风流倜傥,但在大事上从不马虎。” 慈忍师太道:“敢问月上谷二谷主高姓大名?可也同意上官谷主的意见?” 仲涛道:“是我。” “你不是二谷主。”慈忍师太指向林宇凰,“他才是。” 林宇凰道:“我才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嗨你这老太婆,心机真重。一开始便认定是我,还明知故问,这不是当了婊子还立牌坊么。” “你、你……”慈忍师太指着他,半晌没能出下一句话。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林宇凰敢这样跟她说话,她又拿他无可奈何。释炎清了清嗓子,道:“老衲以为,若重火宫真能认明大义所在,武林中人必定对其另眼相看。要不要将之归还,还是要看重火宫的造化。” 雪芝并不喜欢他这般清高的姿态,但念在他也算帮衬着自己,便不多加以评价。慈忍师太有些不甘,但和旁边的人低声议论了片刻,迫不得已道:“既然释炎大师这么说,峨嵋派也没有异议。” 接下来,几个门派都先后商讨,表示同意。丰城道:“既然大集是在月上谷召开的,那么,聚集地也选在月上谷,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释炎方丈和慈忍师太先点头,事后其他门派也跟着附议。丰城低声道:“如此年轻便令人信服,上官老弟,你还是我见过的头第一个呢。” 上官透微笑道:“过奖。” 在大家准备下一步的计划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来:“我反对。” 哄闹声渐小。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了峨嵋女弟子身上——她在那一群人脸孔是最标致的,却有些凶恶。此时,大门敞开,狂风几乎摇断树腰。燕子花走上前去,缓缓道:“上官透其人卑鄙无耻,不足以成为大集领头人物。难道在场的诸位都不好奇,林庄主为何不来此地的原因么?” 丰城迟疑道:“你在说什么?” 上官透的脸色逐渐苍白。 燕子花一字一句道:“上官透被赶出灵剑山庄的真正原因,是他奸污了林奉紫。” 风停了,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原双双猛地一拍桌,站起来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燕子花自顾自道:“那一年,林奉紫只有十岁。” “住口!”重雪芝也不禁打断道,“燕子花,你和上官透有什么瓜葛,是你们之间的事,但是林奉紫是无辜的,你怎能随便向她泼脏水?” 口上这么说,却底气不足。只是她相信,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燕子花嘴角扬起,直视上官透:“你不相信,便亲自去问上官公子。上官公子,既然我敢把事情说出来,自然是有了证据 。上官公子是要我把证据拿出来,还是自己承认?” 上官透早已料到这一日会到来。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快,快到让他猝不及防。重雪芝逼视上官透,拼命忍住接下来要问的话。她紧紧抓住桌子角,微笑道:“燕子花,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当下整个武林陷入危机,我们还是说说别——” “再是陷入危机,也不急着这一两天。”星仪道长站出来道,“燕子花,还请先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燕子花冲上官透轻笑,眼角眉梢都带着些妖娆:“上官公子?” 几百双目光纷纷扫到上官透脸上。上官透蹙眉不语。数度西风卷过,空留清冷细雨,一个声音却打破了沉寂:“够了!”说话的人是林奉紫。她头冒虚汗,整个人似乎都快站不住脚,声音微微发抖:“请大家不要再提此事,我本人不乐意被如此讨论。” 星仪道长道:“林姑娘,事关重大,如果上官谷主真对你做过这等事,我们自然万万不能再倚靠他。” 丰城道:“上官老弟,你说实话,我们都相信你。” 根本无人理睬林奉紫。她捂着脸,连续后退数步,一下坐在罗茵上。 “谁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是和重火宫作对!”重雪芝忍无可忍,抽剑指着燕子花,“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身正不怕影儿歪。雪宫主,我能理解你。若这事大家都知道,将来你恐怕没法风光嫁了上官透。但是,你的终身大事和整个江湖的安危,何者更为重要?” 雪芝正欲动手,林宇凰突然道:“小透,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芝再无精力对付燕子花,只看着他们。在场所有认识林宇凰的人,都不曾见过他这般认真的模样。上官透看着他,又不忍地看了一眼雪芝,终究是欲言又止。林宇凰又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似是末日已至,上官透闭上眼,紧咬牙关,青筋自双额蹦出。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雪芝心中那最后一抹希望,也如燃尽的烟灰般,无声落下。直至很久之后,她听见他轻声说道:“是真的。” 话音刚落,他便挨了林宇凰一拳。他重重后跌几步,撞在墙上。林宇凰指着他,气得浑身发颤:“你竟然对奉紫——你还敢追雪芝,好小子,你带种。” 看见上官透一副任人宰割、已经全无所谓的模样,雪芝心中难过,只冲上去挡在他们中间:“二爹爹,不要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雪芝!”林宇凰压低声音,“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雪芝的脸也变得跟纸一样白。林宇凰绕过她,又狠狠打了上官透数拳。每一拳都是攥紧了狠狠砸过去,都可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上官透硬生生地吃了这几拳,苍白的唇上,有他强忍却溢出的鲜血。他抬眼,悲伤地望着林宇凰:“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亦不会推卸责任。但是,林叔叔,我对芝儿的心意,天地可鉴。口心不一,寿随瞑沉。” 胸腔被这句话击中,雪芝看了一眼上官透,发现他也正巧看向自己。他素来锦衣玉食,万事亨通,在江湖上饱受美誉,不曾在人格上受过任何质疑。这是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时刻,他看上去面色惨淡,摇摇欲坠,却还是惦记着她,并未想过要为自己辩解。他望向她的眼神,也还是一如以往,深情而无辜。她没法多看他一刻,才转移视线,便不觉垂下泪来。这一刻,她已不再计较他过去做了什么。他是圣贤之人也好,是卑劣恶徒也罢,与她又有何关系。是骗局也好,是谎言也罢,她甘愿明知故犯。 他既如此深情,那她愿与他同为罪人,共赴黄泉。 她这一生,也只认定了这个人。 可是,林宇凰却不为所动,继续猛揍上官透:“你做了这等下流之事,早该被天打五雷轰,还敢发毒誓,还敢提我女儿名字?及尔叔侄师徒关系已尽,以后休得出现在我们眼前!” 虽然林宇凰什么都没说,但看他这样气愤,再加上燕子花和重雪芝的对话,也都猜出了个大概。就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二宫主或许有所误会,上官谷主确实对宫主有意,这与宫主却牛马风遥。毕竟,全天下喜欢宫主的人多了去。” 所有目光都转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人一身单色修身黑衣,外身披黑色大氅,双腿笔直,身姿敏捷。他长眉飞扬,青丝高束脑后,一缕刘海随风轻摆,腰间一把紫鸾剑,轻撞玉佩传清响。 林宇凰停下来:“……穆远?” 穆远朝着林宇凰拱手:“见过二宫主。” 燕子花不屑道:“自己人肯定帮着自己人,穆大护法想要解释什么?” 穆远虽笑着,却比她拉长的脸冷漠千百倍:“小人龌龊,岂知旷士胸怀。燕姑娘可擅自推测他人私事,无人介意。在下只想说一句,莲宫主早已将宫主许配给我,宫主并不想下嫁他人。” 第十六章 意外来客(上) 穆远有些莫名,但还是留下来。到了晚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雪芝和仲涛没有话题,裘红袖忙着酒馆里的事,上官透又不在,她一个人无聊,便跑到他那里玩。夜晚,龙楼月宇,芙蓉丝帐,悠扬的篪声从凌虚高楼飘出。屋内,雪芝一头撞进床褥,肆无忌惮地翻了几个滚:“这一回在外面待的时间,似乎是最长的。” “雪芝确实有一段时间不曾回去。” 她不知纠正了他多少次,才令他在私底下唤她“雪芝”。听他总算一次叫对,她心情很是不错:“正因如此,我才发现穆远哥是一个好人。” 穆远抬头看看雪芝,她的长发丝般散在床铺,小小的下巴不顾形象地指着床帐。果然她怎么都不会变,不管在外有多像个淑女。穆远笑了笑,只是嗯了一声。雪芝坐起来:“咦?你都不问问,我为何觉得你好吗?” “你觉得好便已足够。”穆远坐在灯下翻书,便再也不多话。 雪芝撑着下巴,死死盯了他许久,发现他还是无悰托书谴,全神贯注得很,终于放弃,百无聊赖地跳下床,左兜右逛,转得人心烦。实际穆远翻了很多页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觉得不对,试图聚精会神,却不见成效。原本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雪芝觉得无聊,安心回屋睡觉。谁知雪芝愣不肯走,还绕道他身后,扫几眼他的书,啧啧两声,继续转。不过,穆远的耐心好,整个重火宫的人都知道;雪芝耐心不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所以,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雪芝:“穆远哥,你几时才看完书?” “我也不知。”穆远放下书,抬头道,“有事么。” “没啊,就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雪芝后悔了。早知道穆远多日不见,都还是这德性,她宁可强迫林奉紫留下来——穆远冷冰冰的,昭君姐姐不知道比他好玩多少倍。虽然有时好玩过了头。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上官透望着她那柔情满满的视线,那一声声带着宠溺意味的“芝儿”,害羞得几次想要钻到墙角下去。她实在心情太好,抽掉穆远的书,撑着下巴道:“穆远哥今年多大了?” “虚岁廿二。” “可有考虑过成亲?” “不曾。” “那,可有觉得什么女孩子很漂亮?” “问这个做什么。” “有一个姑娘出身名门,天仙般漂亮,全天下的男子都想娶她,真可谓艳压群芳。而且,她待字闺中,却不像自古祸水红颜那样命途多舛。穆远哥知道我在说谁?” “是你自己么。” “原来在你心中,我的武功不怎么高。” “那你说的,可是林奉紫?” “聪明!”雪芝一脸不厚道的微笑,“你觉得奉紫如何?” “还行。” “嗯嗯,然后呢?” “然后?” 雪芝沉默了好一阵子,直接放弃。她看得出林奉紫对穆远有意,穆远却是个冰雕加木头。她起身道:“罢了罢了,以后再说。我才想起在鸿灵观找到一个手卷,这便去拿来,我们来研究研究。” “好。” 雪芝一溜烟回到自己房间。但是,打开包裹,发现手卷已不见踪影。而此时轩窗大敞,显然有人来过。 暝色罩林壑,狂风呼啸,摇撼大树。鬼哭哀号中,暗夜成牢笼,禁锢了整个苏州。这般中宵,雪芝的房间有巨大变动,她和穆远竟然毫不知情。背包里有《水纹剑诀》的剑谱、一堆重火宫酿制的疗伤圣药和光玉露,有一把上好的匕首……可是,这人却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那本手卷。那本手卷不过是撕了一半的传记,究竟是何许人物,竟可以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那本手卷拿走?里面究竟有何等秘密,会令这样的高人如此急切?他们并无时间多虑。回到穆远房间,雪芝交代了房里发生的事。穆远二话不说,提起紫鸾剑,破窗而出。雪芝见状,也回房拿武器。 但,她刚站在门前,便有一把剑刺破房门,捅向她。雪芝大惊,连忙闪躲。那剑连刺数次,速度快得惊人,却未发出一点声音。只见剑法变幻莫测,在门上刺了几百个洞,即便等雪芝退到墙后,它都破墙而出。墙上只有孔,没有缝。雪芝不曾见过这样的武功,也是头一次如此没有自信,不敢进去和那人交手。很快她也发现,当她离墙远一些时,那把剑依然毫无章法地往墙上刺孔,好像持剑之人早已疯癫,无心与人交战。洞多了以后,那个人的脸便会露出来。她留在墙旁观察。 与此同时,穆远已经在房顶,追上了那偷手卷的贼。黑影在暗处飞速穿梭,和穆远的距离时近时远,却怎么都捉不着。一炷香过后,那人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他的身形有些佝偻,猜他年纪不小,这会儿放慢速度,大概是体力透支,手不应心。最后,穆远终于一剑挑开他面上的黑布。原本料想那人会躲藏,他却直接停下来,背对着穆远:“好小子,这轻功真是逸翮登霄,迅足远游。” 一听到这声音,穆远也呆了:“……长老?” 眼前的人回过头,一双苍老的眼沉浸在黑暗中,毫无焦点:“是我。” “见过宇文长老。”穆远立刻朝他行了个礼,“那个手卷,是否在您手中?” “是。” 穆远有些失措。遇到宇文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不会失措。这个老人眼虽苍老,却不曾模糊。宇文长老举起那手卷:“理应说,这半个手卷拿给你,也没什么意义。因为里面记载的东西,所有人都知道。”说到此处,他又举起另一个同样大小的手卷,“重要的内容都在这上面。” “晚辈愚昧。” “我之所以会夺走它,是因为此乃犬子之遗笔,我需要它,你可有疑问?” “晚辈不敢。” “今日之事,不准告诉宫主。你回去吧。”见穆远站在原地不动,宇文长老又道,“没听到我的话么。” 穆远拱手,低着头,壮着胆子道:“恕晚辈直言,倘若只是要回儿子的手卷,晚辈没必要向宫主隐瞒——除非和宫主有关,甚至对她有害。” “你还很关心宫主么。” “还有整个重火宫。” 宇文长老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但在这样的夜晚,有说不出的诡异:“穆远,我看着你长大,你还想在我面前隐瞒什么。莲宫主去世之前,曾经交代过你一些事,言之綦详,这一点别人不知情,我却清楚得很。” 穆远头埋得更低了:“那只是以防万一,现在没有必要。” “罢了罢了。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无错。”宇文长老把两个手卷扔到穆远的手中,“只是,先把这两半手卷的内容看了再说吧。” 另一边,雪芝的房间里,裘红袖和仲涛都站门前,看着被戳得千疮百孔的门墙,百思不得其解。仲涛摸摸下巴,又问裘红袖:“怪了,我在江湖上漂泊这么多年,还愣没见过这般怪诞不经的武功。夫人,咱妹子说这人下手很快,快到她都没法躲。但是寻常人内力再高身法再快,都没法在不运气的情况下,不破坏整面墙,又戳那么多个洞。” “谁是你夫人?” “唉,分明在和你说要紧事。” 裘红袖摸了摸那些洞:“当然,不排除一种情况——这人运了气,只是运气速度太快。” “你想太多,现在九域第一人,应是少林方丈释炎吧,他绝对莫能如之。” 裘红袖道:“妹子,你可看清那人长什么样?” 雪芝摇头。原以为等墙上洞多了以后,自然可以看到那人的脸。但是到最后,那人发疯完毕,转身走人,她都没看到那人的模样——甚至连个背影都没看到。若这样的人要杀自己,简直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她突然觉得背上一阵阴凉,旋即与那二人陷入沉默。她看着那些大小整齐的洞,原本打算等穆远来,让他看看。但是,穆远没有回来。 黑夜中,苏州城的屋顶。穆远颓然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头,一手中握着那手卷。宇文长老低声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让你知道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你该知道,并不是打算要你做出何等惊人举动。” 穆远不语,只觉夜深露重,心绪繁琐。 翌日午时,雪芝把重火宫弟子都召集到仙山英州,让他们四下寻找穆远。然后,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门口,继续对着那些剑孔发呆。 裘红袖对武功只懂皮毛。在她看来,大孔也是孔,小孔也是孔,大小不一的是孔,大小均等的还是孔,唯一的区别,便是内力深厚与否的区别。内力深,并不会让她神往,无限憧憬。这也是仲涛至今都还是单相思的缘由。雪芝则不同。看着那些“工整”的洞,她心中一阵感慨,想自己何时才能到达此等水平。 此时,海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小时候听甄宫主说,‘莲翼’是至尊武学宝典。即便是它毁灭的东西,对习武人来说,都是蛊惑人心的艺术。开始不相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雪芝和丰涉迅速回头。雪芝愕然道:“莲翼?” 海棠走近了一些,慢慢抚摸那些小孔:“这个人功力不及莲宫主,但能确定,这些孔一定是在《莲神九式》的威力下打出的。而且,最少修至第四式。” 雪芝微微一怔,道:“穆远哥前两天来才告诉我,那人只修炼到第三式。” “月上谷死掉的弟子死于第三式,却不代表这人并未修到第四式。” “这么说,他修到哪里,我们根本无法估量?” “没错。” 雪芝顿感沉重,转身道:“小涉,你去跟红袖姐姐说,让她赶快找人拆了这面墙和门,不然这事传出去,江湖上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 丰涉笑道:“雪宫主大概不知道吧,这件事早已传开。现在武林人心惶惶,步步惊心呀。” “怎么会?这才几天而已……” “前几天华山又有人猝死。这一回的数量是这么多。”说罢伸出四根指头。 雪芝又看向海棠。海棠点头。看来,这个人的动作比所有人计划的都要快。他们再也无时间,慢条斯理地寻找《沧海雪莲剑》。现在要做的事,是尽快查出这个人,阻止其行动,不然,天下大乱之日也不远矣。 第十六章 意外来客(中) 两日后,穆远没有回来。雪芝急得焦头烂额,却又听闻消息说,武当两名弟子死亡,一名弟子重伤,至今仍不省人事。而且,杀手使用的武功路子,和前一个如出一辙,也同样为阴性武功,但前者杀人武器一直不固定,后者从杀第一人到伤第三人都用剑。后者功力也不及前者。所以有人判定有三种可能:一,有两个人修成了莲翼,其中一人修炼的是《莲神九式》,一人修炼《芙蓉心经》;二,一人修炼了两本秘籍,这么做只为混淆视听;三,如第二条,原因却是此人身受重伤,无法发挥实力。 再过两日,丰城宣布下个月月初,将在华山派进行武林门派集会,商讨“莲翼”重现江湖一事。应邀参加的门派有少林、武当、峨嵋、灵剑山庄、雪燕教、紫棠山庄、平湖春园等。同一日,林奉紫写了信给雪芝,说她一定会参加,请雪芝也务必参加。雪芝还在担心穆远,便没有立即回信。她想,再等一日,只一日。若再找不到穆远,她便有必要令海棠发配更多人去寻他。可一日过后,她没等来穆远,却又等来一个消息:武林大集地点换到了月上谷。灵剑山庄宣布放弃参加。 去月上谷对雪芝来说更方便,她不需要准备什么,只要带着人便足够。然而,正当她准备离开苏州时,林奉紫来了。奉紫扔了一个大包裹在雪芝面前,委屈道:“姐姐,收了我罢。我才和我爹大吵一架,以后打死也不要再回灵剑山庄。” “姐姐日无暇晷,分不出精力照顾小孩,你赶快回去,跟你爹和好。别再出来。” 雪芝一句话便把奉紫打回原型。奉紫拽住雪芝的衣袖,哭丧着脸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凶。” “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我说我要参加武林大集,他说若我去了,便不认我这个女儿。” “那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你要管我的。”奉紫一屁股坐在雪芝面前,开始死皮赖脸,“姐姐若不理我,便是不要我。” 雪芝没想到,林奉紫平时看上去温婉可人,走路一步三摇,到了缠人时,却比丰涉那个橡皮糖还要难甩脱。她集中精力派人调查穆远的下落,可依然毫无音讯。也是在林奉紫的缠人功下,雪芝的耐心越来越好,向裘红袖和仲涛道别后,拖着她和丰涉两条后腿,带着护法和数名弟子,一路朝月上谷赶去。林奉紫身体不好,刚出发没几天,便累得脸发白,却从不吭声。倒是雪芝,面色红润,精神焕发,还一路上大叫着肚子饿,要吃东西,走累了要休息,大小姐作风让重火宫的新弟子们都叫苦连连。底下的人在偷偷抱怨,丰涉却溜到雪芝身边,笑眯眯道:“真是一个好姐姐。” “胡说什么?我自己累了。”雪芝不自在地白了他一眼。 数日后,一行人抵达少室山南部,在客栈住下。时至初冬,树林空旷,塍埒纵横。客栈外,风吹得柴草翻飞,树枝上最后几片黄叶,也悄然零落。叶子如行人,打着抖儿,滚向土沟,寻觅最后一线温暖。雪芝不知自己何时真成了大姐,只要奉紫一撒娇,便会下意识照顾这不谙世事的千金,往她房里送棉被,送吃的。 这一正午,雪芝正端着一堆点心,往奉紫房间去,却听到房里有布料拉扯的声音。雪芝用力推开门,却见屋内,一名黑衣人正捂着奉紫的嘴,拽住她的手,试图把她绑出客栈。雪芝立刻扔下手中的点心,摘下墙上的宝剑,向那黑衣人刺去。那人眼露诧异之色,以敏捷的身法闪过雪芝的攻击,还伸手挡了一下。谁也没料到,这一挡,竟然让雪芝的剑直刺向自己的手臂。雪芝闷哼一声,后跌两步。 “姐姐!!”奉紫连忙扑过去。 黑衣人有些分神。也是同一时间,雪芝抓住那人的衣服,扯下一个事物。随即,黑衣人跳出窗外,眨眼之间消失不见。雪芝按住伤口,吃力地摊开手中的香囊:“这人便是上次那一个,《莲神九式》……她居然是个女子。” 武林大集当日。月上谷外,紫荆林褪去昔日葱荣,透过林中稀疏枝桠,可见绿萝濛笼盖一山,谷内碧涧,画檐飞宇,还有远处蚁群般的行人。密林包围的月上谷,是清冷透明的冬,群品都变了样。而月上谷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很多人都不知道,月上谷虽地处少室山下,在相当隐秘的位置,占地却比少林寺都大上很多。多年前此间地广人稀,除了镇星岛,其他岛都有些荒凉,但近几年月上谷势力扩张,即便站在一个岛上,眺望另一个岛,都会看到熙来攘往的人群。这一日,天空是浅灰色,冷风刮过,清雪乱坠,天地也变得混沌。一遇到了冷空气,人们的呼吸都冒着烟似的。门庭若市的月上楼,却像被染上了大红色。 各大门派的人早已在大厅中祗候。右边第一桌门派是少林,方丈释炎在正中央,身边站着四大班首,身后站着八大执事。近百年来,释炎是少林寺首个不到五十便当上住持的高僧。他年轻时是人如其名,性格刚烈,嫉恶如仇。不像大师,倒像大侠。但自从他当上方丈,便渐渐变成如今十成九稳的模样。他亦是如今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少林寺在他的带领下,越发稳坐武林泰斗的地位。第二桌是峨嵋派。五花八叶的领头人物站在周边,中间是现任掌门慈忍师太。第三桌是武当派。掌门星仪道长谭绎是大门派中最年轻的掌门,他的武当龙华拳造诣极深,多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拿下榜眼,仅次少林之后。 左边第一桌是华山派。坐在中心的是掌门丰城。他的右边空着,是亡妻的座位。右边站着儿子,左边坐着爱妾白曼曼。丰城是个谟士掌门,他武功不及几大掌门任何一个,但华山派却不曾情见势屈。丰城摸摸胡子,一脸笑意地看向第二桌人。 第二桌是重火宫。重火宫来人较多,站了数排:后排是四大护法和一些弟子,前排是三大长老和宫主重雪芝。重雪芝静静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凝重。重雪芝和她身后站着的林奉紫,已是月上楼最格格不入的两个人。两个人都是极美的女子,却不尽相同:喜欢林奉紫的人,会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比蓝桥仙女云英还美,讨厌她的人,却认定她奇丑无比;而喜欢重雪芝的人,都会时常感慨这宫主性格很可怕,可再是憎恨她的人,却都无法否认她的美艳之色。 然而,当丰城看向雪芝之时,雪芝后一桌带头的女子目光却穿透人群,化作青锋剑直击丰城。那是雪燕教的人。原双双身边站着柳画,柳画却不时瞥向峨嵋派燕子花。原双双原本很介意奉紫站到重火宫那边,但拿她没办法。她这些日子在江湖上几乎销声匿迹。有传闻说她快嫁人,没时间操心教内事务,也再没心思挑逗林轩凤。丰城一看原双双在看自己,立刻收住视线,往高台的主座上看去。 主座两边站着高人几个头的汉将世绝,一冷一热,面相都凶恶无比,有魁星之颜。他们后面站着四个支岛的岛主:南方荧惑岛杜枫,手持一把天妃伞,身法飘逸,轻功卓绝,外号“白鸟公子”;西方太白岛苗见忧,月上谷的铁算盘,被人说成是上官透养的一只会产金蛋的天鹅;东方岁星岛林宇凰,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月上谷二谷主;北方辰星岛仲涛,外号狼牙,上官透的铁哥们,膂力无穷,轻功极差,谷内和练武有关的事务,都要算上他的份……最后,便是主座前的上官透。他虽然是武林中头号的贵公子,却极少穿华贵的衣裳。这一日碍于礼仪,他穿了一身非常本色的昂贵衣裳,态度温和谦逊,却令许多人感到局促,仿佛他的骄傲,是理所当然的事。 “今日诸位光临月上谷,实是受宠若惊。既然大集是丰掌门发起的,便请他来解说今番大集之计。”上官透往旁边让了让,等待丰城上去发言。 上官透说话时,林奉紫总是低着头。丰城离座,走到人群最前端,朝各大门派拱了拱手:“相信各位英雄豪杰来到此地,是以听闻‘莲翼’重现江湖一事。现下大敌当前,我们却不知这两本秘籍在谁手上,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看过了这两本秘籍……因此,我们顶要之事,便是齐心御侮。” 站在重火宫人群中的丰涉一直在看着丰城,面无表情。林宇凰瞥了一眼重雪芝,朝她眨眼睛。雪芝点点头,再看看上官透。上官透却不多看她一眼,只是微笑着听丰城说话。突然,丰城道:“不知道雪宫主有何妙计?” 重雪芝站起来道:“实不相瞒,先君曾谱写两本秘籍,若能修成,必战胜‘莲翼’。” 第十六章 意外来客(下) 倘若说这句话的人不是重雪芝,这一定会是个很好笑的笑话。但是,谱写秘籍的人是重莲,全天下最了解《莲神九式》的人。顷刻间,无人不惊讶,更无人闻之而不心动。慈忍师太道:“那么……这两本秘籍现在在何处?” “我这里只有其中一本,另一本已经遗失。” “为何会遗失?” “这……”雪芝看一眼林宇凰,林宇凰在底下拱手连晃。雪芝清了清嗓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这本秘籍。” “天下之大,要寻找一本遗失秘籍,谈何容易?” 丰城道:“师太切莫着急。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是抓出罪魁祸首。《莲神九式》固然可怕,但以众人之力,摧之易如反掌。” 星仪道长道:“只是在捉出元凶之后,秘籍该如何处置?” 雪芝道:“还请交还给重火宫。” “‘莲翼’乃是武林至邪之物,怎么可能再交还给重火宫?” 上官透道:“师太此言无错。不过,‘莲翼’原便属于重火宫,若我们强行抢之毁之,于情于理,都不大妥当。依在下看来,不如将之归还重火宫,但是自此不允许任何人修炼,以祸害武林。” “上官谷主这时再护着雪宫主,恐怕不好吧。” “在下所言皆自肺腑。” “师太,此言差矣。”丰城摆摆手,“我这小表弟一向风流倜傥,但在大事上从不马虎。” 慈忍师太道:“敢问月上谷二谷主高姓大名?可也同意上官谷主的意见?” 仲涛道:“是我。” “你不是二谷主。”慈忍师太指向林宇凰,“他才是。” 林宇凰道:“我才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嗨你这老太婆,心机真重。一开始便认定是我,还明知故问,这不是当了□□还立牌坊么。” “你、你……”慈忍师太指着他,半晌没能出下一句话。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林宇凰敢这样跟她说话,她又拿他无可奈何。释炎清了清嗓子,道:“老衲以为,若重火宫真能认明大义所在,武林中人必定对其另眼相看。要不要将之归还,还是要看重火宫的造化。” 雪芝并不喜欢他这般清高的姿态,但念在他也算帮衬着自己,便不多加以评价。慈忍师太有些不甘,但和旁边的人低声议论了片刻,迫不得已道:“既然释炎大师这么说,峨嵋派也没有异议。” 接下来,几个门派都先后商讨,表示同意。丰城道:“既然大集是在月上谷召开的,那么,聚集地也选在月上谷,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释炎方丈和慈忍师太先点头,事后其他门派也跟着附议。丰城低声道:“如此年轻便令人信服,上官老弟,你还是我见过的头第一个呢。” 上官透微笑道:“过奖。” 在大家准备下一步的计划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来:“我反对。” 哄闹声渐小。在场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了峨嵋女弟子身上——她在那一群人脸孔是最标致的,却有些凶恶。此时,大门敞开,狂风几乎摇断树腰。燕子花走上前去,缓缓道:“上官透其人卑鄙无耻,不足以成为大集领头人物。难道在场的诸位都不好奇,林庄主为何不来此地的原因么?” 丰城迟疑道:“你在说什么?” 上官透的脸色逐渐苍白。 燕子花一字一句道:“上官透被赶出灵剑山庄的真正原因,是他奸污了林奉紫。” 风停了,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原双双猛地一拍桌,站起来尖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燕子花自顾自道:“那一年,林奉紫只有十岁。” “住口!”重雪芝也不禁打断道,“燕子花,你和上官透有什么瓜葛,是你们之间的事,但是林奉紫是无辜的,你怎能随便向她泼脏水?” 口上这么说,却底气不足。只是她相信,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燕子花嘴角扬起,直视上官透:“你不相信,便亲自去问上官公子。上官公子,既然我敢把事情说出来,自然是有了证据 。上官公子是要我把证据拿出来,还是自己承认?” 上官透早已料到这一日会到来。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快,快到让他猝不及防。重雪芝逼视上官透,拼命忍住接下来要问的话。她紧紧抓住桌子角,微笑道:“燕子花,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当下整个武林陷入危机,我们还是说说别——” “再是陷入危机,也不急着这一两天。”星仪道长站出来道,“燕子花,还请先把证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燕子花冲上官透轻笑,眼角眉梢都带着些妖娆:“上官公子?” 几百双目光纷纷扫到上官透脸上。上官透蹙眉不语。数度西风卷过,空留清冷细雨,一个声音却打破了沉寂:“够了!”说话的人是林奉紫。她头冒虚汗,整个人似乎都快站不住脚,声音微微发抖:“请大家不要再提此事,我本人不乐意被如此讨论。” 星仪道长道:“林姑娘,事关重大,如果上官谷主真对你做过这等事,我们自然万万不能再倚靠他。” 丰城道:“上官老弟,你说实话,我们都相信你。” 根本无人理睬林奉紫。她捂着脸,连续后退数步,一下坐在罗茵上。 “谁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是和重火宫作对!”重雪芝忍无可忍,抽剑指着燕子花,“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杀了你!” “身正不怕影儿歪。雪宫主,我能理解你。若这事大家都知道,将来你恐怕没法风光嫁了上官透。但是,你的终身大事和整个江湖的安危,何者更为重要?” 雪芝正欲动手,林宇凰突然道:“小透,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雪芝再无精力对付燕子花,只看着他们。在场所有认识林宇凰的人,都不曾见过他这般认真的模样。上官透看着他,又不忍地看了一眼雪芝,终究是欲言又止。林宇凰又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似是末日已至,上官透闭上眼,紧咬牙关,青筋自双额蹦出。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雪芝心中那最后一抹希望,也如燃尽的烟灰般,无声落下。直至很久之后,她听见他轻声说道:“是真的。” 话音刚落,他便挨了林宇凰一拳。他重重后跌几步,撞在墙上。林宇凰指着他,气得浑身发颤:“你竟然对奉紫——你还敢追雪芝,好小子,你带种。” 看见上官透一副任人宰割、已经全无所谓的模样,雪芝心中难过,只冲上去挡在他们中间:“二爹爹,不要再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雪芝!”林宇凰压低声音,“他对你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雪芝的脸也变得跟纸一样白。林宇凰绕过她,又狠狠打了上官透数拳。每一拳都是攥紧了狠狠砸过去,都可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上官透硬生生地吃了这几拳,苍白的唇上,有他强忍却溢出的鲜血。他抬眼,悲伤地望着林宇凰:“过去之事,我无法改变,亦不会推卸责任。但是,林叔叔,我对芝儿的心意,天地可鉴。口心不一,寿随瞑沉。” 胸腔被这句话击中,雪芝看了一眼上官透,发现他也正巧看向自己。他素来锦衣玉食,万事亨通,在江湖上饱受美誉,不曾在人格上受过任何质疑。这是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时刻,他看上去面色惨淡,摇摇欲坠,却还是惦记着她,并未想过要为自己辩解。他望向她的眼神,也还是一如以往,深情而无辜。她没法多看他一刻,才转移视线,便不觉垂下泪来。这一刻,她已不再计较他过去做了什么。他是圣贤之人也好,是卑劣恶徒也罢,与她又有何关系。是骗局也好,是谎言也罢,她甘愿明知故犯。 他既如此深情,那她愿与他同为罪人,共赴黄泉。 她这一生,也只认定了这个人。 可是,林宇凰却不为所动,继续猛揍上官透:“你做了这等下流之事,早该被天打五雷轰,还敢发毒誓,还敢提我女儿名字?及尔叔侄师徒关系已尽,以后休得出现在我们眼前!” 虽然林宇凰什么都没说,但看他这样气愤,再加上燕子花和重雪芝的对话,也都猜出了个大概。就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二宫主或许有所误会,上官谷主确实对宫主有意,这与宫主却牛马风遥。毕竟,全天下喜欢宫主的人多了去。” 所有目光都转向了门口。那里站着人一身单色修身黑衣,外身披黑色大氅,双腿笔直,身姿敏捷。他长眉飞扬,青丝高束脑后,一缕刘海随风轻摆,腰间一把紫鸾剑,轻撞玉佩传清响。 林宇凰停下来:“……穆远?” 穆远朝着林宇凰拱手:“见过二宫主。” 燕子花不屑道:“自己人肯定帮着自己人,穆大护法想要解释什么?” 穆远虽笑着,却比她拉长的脸冷漠千百倍:“小人龌龊,岂知旷士胸怀。燕姑娘可擅自推测他人私事,无人介意。在下只想说一句,莲宫主早已将宫主许配给我,宫主并不想下嫁他人。” 第十七章 风雪离人(上) 此时此刻,倘若站在月上楼门口的人是别人,这说法恐怕要贻笑大方。但是,这人是穆远,是重莲的养子,现下重火宫第一人,和宫主实力势力相当的大护法。于是,情势大逆转,雪芝成功脱身。她原本寻找穆远很久,看到他,理应很兴奋或是生气。但在这种情况下,她特别想逃离此处。燕子花被穆远气得满面通红,但又接不上话,又转头看了看柳画。柳画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用尖尖的下巴指了指门口。燕子花气愤至极,不得不离开大厅。 燕子花刚一出去,原双双便也带着柳画离开。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摇首咋舌,就连丰涉都有些不可置信——他所处的世界中,什么样肮脏的事都见过,他一直以为上官透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他是误落软红的谪仙,虽生性风流,却是个真君子,所以一直对他心生尊敬。因为,欣仰几分,便有几分失望。 上官透看看雪芝,再看看穆远,一脸愕然。其实惊讶的人不止是他,还有林宇凰。虽知道重莲一直偏袒穆远,但不知他会把宝贝芝儿都许了穆远。 上官透一直在等待。他在等雪芝出面解释。但雪芝抬头,微笑道:“这些小事,实是无需在此提及。大家还是多讨论如何查出‘莲翼’的下落为好。” 窗棂幽暗,什物朦胧。冬季愁惨,把天地间的水,还有人的心,都冻结成冰。与此同时,镇星岛正南方,月上谷漆黑一片的入口处,只有几个浅色的人影反射了月光的微芒。惊天动地的耳光声响起,回荡在两个山壁之间。燕子花捂着脸,低声抽泣:“教主,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不想要命。”原双双冷冷道,“我让你去揭发上官透,谁叫你把奉紫的名字也说了出来?” 柳画道:“教主,这确实不是燕子花的错。若不说出名字,怕难以服众。” 原双双道:“我说过,林奉紫是我最宝贝的女儿,谁伤了她,我要谁的命。燕子,你在峨嵋当细作多年,也算辛苦。我不杀你,你自己了断吧。” 燕子花连忙跪下来:“教主,求您!我也是为了您好!” “你为我好?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为我好了?” “我,我……” “你说啊。” 燕子花一时语塞,双手发抖地,往腰间的长剑伸去。这时,柳画突然盈盈一笑:“教主,林奉紫再嫁不出去,便会永远陪在您身边。这样还不够好么?” 燕子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原双双也慢慢回头看向柳画:“好你个柳丫头,果真厉害。” 柳画又笑道:“况且这时,您若再去安抚林姑娘几句,替她抵挡点流言蜚语,恐怕她会更加感激不尽,不是么。” 原双双莞尔一笑:“说得没错。” 燕子花连连磕头:“是啊,教主,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好。” 原双双一脚踹到她的脸上:“你这小□□,滚。” 这时,月上楼正厅。穆远拍掉身上的冰粒,脱下厚厚的大氅,走向重火宫的座位。把大氅交给小厮,他和雪芝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抬头道:“我对开始大家的讨论大概有了了解。诸位一直在夷犹不定的问题,其实很容易解决——重火宫一定会竭尽全力铲除那个盗走秘籍的人。等‘莲翼’回来以后,大家只要找回我派《沧海雪莲剑》,在下可以当着天下所有人,将之摧毁。” 雪芝看一眼穆远,低声道:“这样妥当么。” 穆远在底下朝她摆摆手。众人思虑片刻,星仪道长道:“这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穆远道:“要铲除属于重火宫的‘莲翼’,也未免也更不公平了些。” 星仪道长沉默。最后,丰城站起来鼓掌:“哈哈哈哈,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这件事,华山派同意便这么办。今次讨论到此为止,我内人早煲了汤,也该回去看看火候。告辞。” 华山派撤离大厅。其实是人都知道,上官透和丰城是亲戚,丰城笑得豪爽答应得快,全然是因为在这里坐不住。然而,接下来几个门派也都纷纷表示赞同。很快大家决定,几日后在少林聚集,正式开始调查“莲翼”与修炼者的下落。之后,人已走光,室内只剩下两个冰雕一般的左右手,以及失措的几个岛主。而上官透,依然一个人靠墙坐在地上。 雪芝走时,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倘若当初他不偷练武功,不因走火入魔阴阳内力无法调和,失去神志,便不会铸下大错。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太晚。到后来,他赶走了所有人,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谷主的座位上。大厅夐不见人,茶盏水果盘散落在方桌上,有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 紫荆林已被寒气侵蚀。树枝折裂声不时回荡在山谷,肢体已在皮下破碎。不时会有大块树枝落地的声音,是为严寒所折,寂寞所伤。有女子脚步轻踏入大厅的声音。上官透猛然抬头——但,不是重雪芝。才有这样的想法,他便觉得自己很可笑。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还会回来么? 来人是一名形容甚臞的年轻女子,人如其名,弱柳扶风,眉目如画。柳画看看四周,道:“人都走了?” “嗯。” “这么快便结束?”柳画明知故问,又娉娉婷婷走过去,去原双双的座位上拿下一个披肩,“教主的东西忘了拿。” “嗯。” 柳画看他一眼,走上前去,轻声道:“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相信你,但我知道你是被栽赃的。清者自清,总有一日,事实会替你洗清罪名。” “我不是。” “什么?” “我不是被栽赃的。” 柳画略露讶异之色,又想了一会儿,才试探道:“据我所知,燕子花对你有意……确定她不是求而不得,方才诬赖你?” “不是。” “但我不相信,你会对一个十岁的女孩……这样的事听上去都很荒谬,你必然有自己的理由,对么。” “没有理由。” 柳画再接不下去。他们的计划,原不是这样。她轻笑道:“以前听庄主说,有人生来便是牛脾气,宁可被错怪百次,也不解释一次。我当初不相信有这种人,现在见了您,算是长了见识。” “柳姑娘,我们改日再说罢。” 柳画微微一怔。若上官透表现出有一丝委屈,她都可以趁虚而入。但他……不,死缠烂打是燕子花的把戏,她决计不会做。连原双双都经常笑叹说,若柳丫头拥有重雪芝的皮囊,怕早便一统了江湖。确实,拼姿色,她远不及重雪芝。但很多女子都不明白,男子都说女子貌美很重要,其实这样的“美”,都是他们自己定义的。若她愿意,便可让自己很美。柳画笑笑:“倘若我现在告诉你,实际上你根本就——” 话到此处,大门被猛然踢开。 上官透和柳画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外。夏轻眉手持长剑,一脸怒容地看着柳画:“贱人,你背着我和别的男子在做什么?”语毕,他冲过来拽住她的手腕,立刻往门外拖。上官透情绪再低落,也容不下他这样的举动,身形一闪,挡住他们的去路:“夏公子一向温文儒雅,何故今日对自己未婚妻如此粗暴?” 夏轻眉恶狠狠地看了上官透一眼,咬牙切齿:“我和这贱人的婚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这淫贼,莫不成还想打这贱人的主意……”言犹未毕,已经挨了上官透一拳。夏轻眉回了上官透一拳,但是拳法凌乱,身形不稳,犹似酒醉,上官透很快便躲过。 “你喝酒了?”柳画拍拍夏轻眉的脸,急道,“还是赶快休息,我担心你身体……” 夏轻眉根本听不进去,只捏住她的一边脸颊,怒道:“你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看上他什么了?看上他玉容英名,还是万金汉貂?你是盼着他救你于水火之中,把你当金丝雀般养在紫宫飞宇?柳画啊柳画,就你这出身,呵呵……” 这类言论,上官透并非不曾听过,但从夏轻眉口里说出来,却觉得有些莫名,又有些自取其辱。夏轻眉家境不如他,却也是在名门正派中长大,何况他父亲是国师,与江湖无半点关系,与灵剑山庄广结人脉相比,可是处于劣势。但他没时间多想,见柳画一脸痛苦,他抓住夏轻眉的手腕:“夏公子,住手。” 谁知,夏轻眉反应却格外激烈,他打开上官透的手:“上官透,你有种!你以为自己出身侯门,高高在上,便可随意羞辱我,侵占我的女人,是么?哈哈哈哈!咱们走着瞧!” 夏轻眉指着上官透,拽着柳画出去。 此刻,重雪芝正站在紫荆林中。穆远站在对面,正系上刚递给她又被退回的大氅。天太黑,地太广,他们并未留意莽丛中还有一个林奉紫。穆远拱手,毕恭毕敬道:“方才在月上楼所言,仅为一时救急,宫主可千万莫往心里去。实际上,你爹爹交代的话是,若宫主长大了遇不到合适的郎君,便让我来为宫主负责。” “原来爹爹还担心我嫁不出去。”虽是这样说,雪芝的目光却不曾离开穆远。 “宫主儿时脾气稍显骄纵,也不若如今倾国倾城,莲宫主自然会担心。” “穆远哥,你为何无故消失恁久?” “不过是去处理了些私事,怠慢了宫主,穆远自愿责罚。” 虽说如此,他的气势却丝毫不似有歉意,情绪也外露了不少。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胸有成竹的目光,雪芝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可是经历了什么事?” “宫主在说什么,穆远可听不懂。” 既然他不愿交代,多说无益。雪芝端详他片刻,淡淡笑道:“看你气色不错。那即便有事,也是发生了好事。以前大家总说,大护法骑射胜幽并(1),却活得不够恣意,像个木头人,或机关高手。现在总算像个活人。” “还真是惊世骇俗的评价。” 第十七章 风雪离人(中) “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其他人吧,我二爹爹好像到现在还在闹脾气,年纪也不小了……”说罢,雪芝打了个寒战。 穆远张开双臂,将她揽入大氅中。雪芝受惊不浅,呆了一下,即刻推他的胸口。他道:“天凝地闭,宫主可不要冻坏了身子。”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却从不曾如此亲近过。这般逾越之事,穆远也从来不敢做。雪芝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快,也知道穆远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正想着如何缓解尴尬,丛林中却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犹如厉鬼,撕心裂肺。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便立刻朝着那方向跑去。 然而,摸索了几里路,都没看到半条人影。天色过暗,雪芝已经冻得双唇发紫,手足失去知觉。很快,她踢到了一个事物。原以为是木桩,但随即踩到柔软事物,让她大感不妙。她找穆远要来了火折子,点亮,却因看见那事物,面色更加惨白——那是一个已经死透死僵的人。雪芝推开两步,闭上眼,平定因受惊紊乱的心情。穆远倒没太大反应,举起火折子,蹲下去观察那具尸体,随后道:“这人刚死没多久,身上无伤口。尸体还是热的,便已经僵了,应该是死在极其深厚的内力之下。” 雪芝无心留意穆远说的话,因为,她看清楚了死者的面容——燕子花。背上一阵彻骨的冰凉。她感到不安,不仅仅是因为此人是她认识的,还因为燕子花的表情——她的眼和口都大大地睁开,像是在临死前看到了恐惧的事物。但是,隐约觉得气息不对,她蹲下来,撕下一块燕子花身上的绸缎,放在鼻下嗅了嗅。穆远疑惑地看着她。她喃喃道:“这清甜之味,颇像上等檀香木的气息,却又混着些脂粉的味道,实是令人不解。” “为何不解?” “你看她的脸。燕子花从来不用脂粉,连腮红都不用。为何会有这么浓郁的脂粉味。莫非杀她之人,是个女子?”雪芝冥思苦想后道,“而且,极有可能是个信佛的富贵女子。因为,这等檀香木,只有高僧与去寺庙朝拜的富人才会用。” “此地离少林寺颇近,说不定,她才从少林寺下山来到此地。” 俩人迅速联系了月上谷的少林弟子,但因释炎早已入寝不便打扰,只有再去找峨嵋弟子。慈忍师太亲自去检查燕子花的尸体,失神许久,只说了一句话:“这人武功进步速度实是可怕。” 穆远道:“师太的意思是?” “这气味,确实是少林寺的上等檀香。可以在少林寺中如此行动自由,却踏雪无痕,还用这等内力在月上谷杀人……不管她修炼的是哪一本秘籍,现在的功力,起码是上一回出现的五倍以上。” 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苍穹越发深暗。 翌日,燕子花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南。原双双哭成了泪人,说这人残害江湖,连弱女子也不放过。相反,作为峨嵋的掌门,慈忍师太的反应相对平静很多。重雪芝在客房里待了大半天,乘船去了岁星岛。岁星岛南是桃林,北是梅林。冬季,雪如落华,寒梅盛开。雪芝穿过千枝梅树,万点胭脂,进入青神楼。她原是来向上官透道别,但他不在。观察四周,她发现此地并无太大变化,里面依然有珠帘烟雨图,大理石案。案上放置着字帖笔筒,两枝红梅。房中央是紫檀架子,荷叶屏风,洛阳名工制的金博山(2)。炕靠着墙,上置火盆浓茶,茶香四溢。火盆中星子乱跳,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寒魄杖。 三年前的夜晚,她在这里度过终生难忘的春宵。这满屋的苏合香气,也与三年前并无不同。穿过屏风帘帐,她仿佛可以看见一名男子身披单衣,眉眼清远,安静地坐在床边,琥珀瞳仁中满载温柔。这一回,他承认得如此果断,连她也无法为他寻得半分借口。即便想装傻,想被骗,也再不能做到。在红楼前等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觉得多留无益,咬牙离开。刚一走出去,下阶梯,整个人便被雪海湮没。云霄玄青,与雪连成一片。雪芝戴上手套,披上红裘,埋头步入风雪中,梅瓣雨下。 在这呼啸寒风之中,她原不会听见什么声音。但是,她却若有感应一般,抬头看向梅林。然后,她看见了黑色的发,白色的雪,红色的梅瓣,那一抹水墨身影,便站立在这色彩凌乱的天地间。上官透也正巧看见了她。也是那一瞬间,狂风掀开他的斗篷,黑色长发便化作翻飞的绸缎,在风中乱舞。 俩人也成了两具不会说话的人偶,站在原地对峙。风灌入山谷,咆哮着,怒号着,冲向四面八方。满世界只剩下大雪坠落时,一片片苍白的斜线。雪芝朝手套吐了一口热气,慢慢走向上官透:“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我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你定有自己的苦衷。”雪芝长长呵了一口气,在这样的冷空气中说话十分困难,“但既然事已发生,不管是什么理由,都希望透哥哥能为此负责。” “是要我娶她么。” “不全是。”雪芝抬头看向他,“奉紫有心上人。但是如果她想要嫁给透哥哥,希望不要拒绝。” 上官透微笑道:“我明白了。” 这一瞬,乌云也已消散,只有茫白大雪遮了天空。上官透的笑容很熟悉,令人分外怀念。谢灵运有诗:“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当真是至理名言。这男子是她生来第一个动心的人,也是她第一个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他的人。这一离别故林的苦,是何等撕心裂肺,雪芝总算明白。可她并未哭泣,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意:“江湖人说,一品透有情有义,愿为至交契友两肋插刀,是个最适合结交为友的人,却只有幸运的人才交得上。我算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位吧。” 上官透笑意更深了些:“没错。” “时候也不早了,我二爹爹还在等我。”雪芝看看远处,又抬头看向上官透,“还希望透哥哥能找奉紫谈一下。” “我会的。” “那么,就此告辞。” 雪芝朝他拱了拱手。他亦回礼。俩人没有太多的话,便分道扬镳。似乎是因为太冷,刚一转身,雪芝便感到浑身都在微颤。不过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不管过去多么美好,她毕竟还年轻。人生对她来说,还只刚勾勒出了个轮廓。世界很大,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身在这江湖之中,血总是越流越多,泪却是越流越少。而那一份对这人的酸□□意,从此怕也只能藏在心底。 此后,雪芝与众人一起回到苏州。丰涉刚好这时提出,要她兑现带她去鸿灵观便为他做的事。在去灵剑山庄的路上,他们在一家小饭馆中用膳。也不知道是否前几日冷风吹太多,偶感风寒,雪芝觉得头晕嗜睡,看到油腻的东西便没胃口。大鱼大肉的,她却只吃了一盘泡萝卜便出门站着。也是在这会儿,她听说了关于柳画身世的传闻。有个洛阳人说,柳画的母亲是烟花女子,而柳画本人是在章台路长大。又说在这种地方出来的姑娘,能有几个清白,所以她若是忠贞烈女,那麻雀都得下鹅蛋。江湖传闻多数以讹传讹,雪芝对此并未深究。 终于,天色暗下来。严冬,天一黑,街道上便行人寥寥。丰涉蹿到灵剑山庄西侧,攀爬树林,往墙上翻。雪芝则是直直朝着大门走去。刚一到门口,守卫看到雪芝,便问:“来者何人?” “我有事。” “有何贵干?” “是……呃,是关于林小姐和林庄主的事。”雪芝看了一眼站在墙旁的丰涉,一咬牙,直往山庄里面冲。 果然被拦下。她拼命挣扎,眼见丰涉进入了山庄,才不服气地甩了甩手:“你们等着,我还会来的。” 她在山脚等待,来回走动,守卫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死死盯着她。她留意丰涉带了两件东西:一包香料,一个兜子。都是年轻女子的贴身之物,她也确定,不是重火宫里任何人的。而丰涉此时去的地方,是朝着弟子的住宅群。她有些迷糊,想他此番前来,究竟有何目的?她还未有多余时间思考,便看到丰涉神速归来,已在墙上方露出一颗脑袋。于是,她再一次回到守卫面前,猛冲进去。守卫自然又一次拦住她。等丰涉蹿到半山腰的树林中,她才又一次怒道:“你们等着,我还会来的。” 但是这一夜过后,雪芝精神更加不振,第二天竟然睡到了午时。丰涉认准她是饥劬过度而疾,良心不安,于是大老远地穿过半个苏州,把最好的大夫请来。大夫替雪芝把脉看病,不过多时,便站起来笑道:“夫人得的不是病,是喜。” 第十七章 风雪离人(下) 顷刻间,雪芝听见了冰雪融化的声音,随即凉了整个身体。 苏州的深冬,桥头桥尾,树都已光秃。前夜下过雪,这会儿还没化开,雪粒子挂在杪头,薄薄的一层,衬着被冻成紫黑色的树皮,黑白分明。冬季太阳沉睡在朦胧之中,几只鸟儿是明晃晃的箭,破空度青枝。丰涉出去把银子付给大夫,又回到房间,轻轻把门带上。雪芝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捂着头,回想与上官透亲密的种种,虽然只有一次,但便是那一夜,上官透宠她到极致。他是习武的身子,精力旺盛,反反复复那么多次,他们又这样年轻,怎可能不会怀孕?当时她还隐约表示过担忧,他的答案只一句“芝儿是要嫁我的”,便继续肆无忌惮。是哪一次,究竟是哪一次,让她有了这孩子…… 天很冷,她却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丰涉替她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她骨骼舒展,无论再瘦,都不会显得单薄。以前裘红袖便说过,我这妹子这身材就是生得好,肩宽腿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武的原因,真是羡慕死我。当时上官透以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雪芝一番,笑着说确实如此。那时的他们是这样单纯,都懂守本分,彼此之间,也只有兄妹情谊,哪怕被他这样称赞,她也不会想到别处去。那个时候的他们,是如此美好。从与上官透过夜以后,她就知道,他们不会幸福。前一次的告别,其实已做好斩断一切的准备。然而……她扶住自己的肚子,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失明一般,目无焦点地看着前方。 丰涉把玩着一支梅枝,在房内徘徊了片刻,最终坐在床边,俨然道:“重雪芝,看来现下事态严重,你已惹祸上身。” 雪芝低头,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么?” 雪芝飞速抬头,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你知道么?” “我怎会不知道?” “那还好。”丰涉大喘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很好解决呀,直接去找孩子他爹,和他商量喽。” 雪芝眼神略微闪烁一下,但是很快断然道:“不找。” “那以后怎么办?你还没成亲呢。” 雪芝有些迟疑。以她的性格来看,她应该可以咬牙果决地说,喝了红花便完事。但是,直至此刻,她却说不出口。一想到腹中是上官透的骨肉,她连疼都来不及,哪还能放弃这孩子。而丰涉虽说得轻松,却觉得时间过得颇慢。因为,雪芝以美艳闻名,武功超轶,无人会以“柔弱”二字形容她。但是也从未有哪个时刻,她看上去会如此臞瘠,不堪一击。丰涉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你说那是我的孩子罢。” 雪芝原本在沉思,一时走神。等她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愕然抬头:“你可是病了?” “若是孩子它爹黄了雪宫主,我不介意当挡箭牌——不过啊,我这样的人,还不知道雪宫主看得上否。” 丰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明白那人是上官透,却如何都不肯讲出来。雪芝摇摇头:“小涉,你别再继续添乱。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 “你要真知道就好喽。”丰涉咂咂嘴,拍拍她的肩,“你先休息,我回房间收拾收拾,准备回少林。” 当夜,雪芝辗转难眠。她清楚上官透是怎样的人,他从来不喜欢被任何人束缚。让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得了个孩子,估计他会比她还郁郁寡欢。但若不找他,以后的日子……她根本无法想象。她需要和他静心谈谈。 次日一大早,雪芝便和丰涉赶回少室山。第二次大集很快开始,各大门派的人来来往往,少室山门庭若市,少了平日的肃穆,显得格外热闹。雪芝找到了重火宫的一个弟子,便单刀直入问奉紫在哪里。那弟子说,前几日上官公子来找她,她去了月上谷。雪芝微微一怔,道:“她已经去了?” 这时,琉璃走过来,冷笑道:“一个时辰前刚回来,上官透也跟着。” 雪芝不敢再问下去。琉璃接着道:“据说,今天便要宣布喜事。” “然后呢?”雪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中已经一片混乱。 “当然是成亲。” “哦。” “宫主要找她么?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晚些再说。”雪芝快步走回房间。 雪霁风气凉,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展露出少林寺大红房墙。 寺院外,几个和尚正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扫雪,羊肠小道镶嵌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中。枯树横列道路旁,枯萎的叶片、浅足印装点着这雪白的冬袍。林奉紫穿着文练素履,踏雪来到雪芝门口,敲了几下门。漫长的等待后,雪芝才步履疲惫地过来开门,却没有让她进入的打算。 “琉璃护法说,姐姐有事找妹妹。”说到此处,奉紫焦虑道,“姐姐,你气色不好,可是病了?” “怎么这么多话?我回去歇息。”砰的一声,雪芝把门关上。 “姐姐,等等,我有事想要跟你说——” 晚上又下起鹅毛大雪,物叹年休,青松亦是星星白发垂。这几日风雪不曾停歇,隔着窗子,也难掩外面风声呼啸冷冽。一个时辰后,雪芝从噩梦中惊醒,察觉寒风已撞开了窗帷,一股冷气迎面扑来。她连忙起身去了窗口,又被外面纷飞的大雪夺走注意。看着白净的良辰美景,她忽然很想见那人一面。只是见一面,她别无所求。若是可以,最好能再抱他一次。 她迅速穿好氅衣,拉开门出去。这冰天雪窖冻得她四肢发凉,听闻寒螀低鸣,看着黑色天宇中雪花飘落,红灯笼夜晚幽暗,她才发现自己在做无意义的事——这时候去见他,成何体统。若说出有孕之事,只会把事情弄得愈发复杂。想到此处,她脸上便只剩下心灰意冷的笑。她依然在风雪中行走了半个时辰。知道上官透的房间在哪里,她在院外徘徊了片刻,便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后来,无论她怎么揉搓,双手都失去知觉,她才拖泥带水地回了自己住处。 然而,她却在自己房外,看见熟悉的身影。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她迟迟不敢上前。 上官透并未走动,只是站在房外,遥望她房间泛着烛光的窗。大雪是飘落的羽毛,轻盈地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白色的连衣绒帽中。三片孔雀翎微微泛光,便是他身上唯一的奢华。她原以为他会去敲门,或者离开。但是隔了很久,他都不过是一尊雕塑,不曾动一下。最后她实在冷得不行,挪了挪脚步。上官透蓦然回头:“什么人……” 看见雪芝,他的眼中写满了诧异。雪芝轻声道:“是我。” “芝儿?你……可是一直在这里?” “嗯。”雪芝顿了顿,走到他面前,“有事找我?” 他垂目看着她。她的鼻尖和两腮都被冻得通红,眼睛在微弱的雪光中,都还是如此明亮。也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每一次他只要看到这双眼睛,他都会觉得深陷囹圄,情难自抑。但是,他只是浅浅笑道:“我只是过来看看,没什么要紧的事。现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他很自然地拍拍她发上的碎雪:“你少出门,小心着凉。早点歇息吧。” 见他转身离去,雪芝唤道:“等等。” 上官透停下来,轻吐一口气,回头微笑道:“怎么?” 她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在他目光注视下,她变得慌乱:“既然无事,为何要来?”刚说出来,便深感后悔。 “想看看你。” 他们之间保持着极远的距离。但只要跟她说话,他便会不由自主变得温柔。而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防线。她握紧双拳,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告诉他。告诉他所有的事。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事比终生幸福更重要?江湖之大,英雄辈出,不会有人介意少一个巾帼丈夫。然而,一灯明暗,风雪迷漫,贴了她鬓角满溢的碎玉,她深深呼吸,说出口的却是:“听说你已向奉紫提亲。” “是。” “既然如此,你不应该来这里。” 他好脾气地答道:“方才,并不知道芝儿在外面。” “几时成亲?” “明年五月。” 雪芝怔怔地看着他。明年五月,他们的孩子也将出世。她的眼眶湿了,几乎要控制不住:“你喜欢奉紫吗?” “不喜欢。”上官透利落道,“我喜欢你。” 指甲几乎掐入肉中,雪芝依然强忍着眼泪。接下来的话,她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说的:“那……你也收了我,可以么?” “……什么?” “我不介意做妾。” 上官透一脸错愕。他几度开口,都寻不到合适的词语。想了半晌,他才道:“芝儿,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你,你知道旁人是如何说我们的么?”说出这些话,她的泪水打着滚儿,几乎要夺眶而出。 上官透双目无神道:“是我修己不亮,素誉不立,却委屈了你。只盼日后,芝儿不会再因我为世嫌所累。” “你认为这是为我好,可你知道么,我有……” 上官透断然道:“不行。” 后面的话,想来是再也没机会说出口。雪芝涨红了脸,指着他怒道:“那你滚!你这恶心的人,让你享齐人之福,有何不可!你滚!” 上官透心里也难过至极。他又如何想娶不爱的女子为妻,但芝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理应被最好的男子疼着爱着,做妾必不能是她的最终归宿。既然他们如此无缘,他宁可亲自把她交到别的男人手中,也不能委屈了她。他压住上前紧抱她的冲动,转身大步走开。但刚走几步,便听她在后面恶狠狠地喊道:“上官透,你最好不要后悔!” 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芝儿哭了,所以只能深深皱眉,刹那间消失在风雪中。 —————————————————————————————————————————— 注释(1):幽并,指幽州和并州。此二地人重视骑马射箭。 注释(2):金博山,一种香炉,因其形状似山而得名,多以铜制造,因光亮而称之为“金”。 第十八章 绝地逢生(上) 翌日,大雄宝殿中,群雄讨论着关于“莲翼”的事,重雪芝目光涣散,时不时瞥向月上谷那一边。上官透一来,奉紫便站过去。他们之间气氛尴尬显而易见,鲜少交流,也因此引来更多注目。上官透知道雪芝在看他,所以努力转移注意到别的处。令他纳闷的是,林轩凤和原双双都未来灵剑山庄,夏轻眉和柳画却来了。他们并肩站在丰城后面,有说有笑,柳画时常踮起脚尖,在夏轻眉耳边私语,夏轻眉凝神点头,又笑开了握握她的手。这俩人每次出现在公共场合,都是亲昵如新婚。若非上官透见过夏轻眉另一面,定会觉得他们年初成婚,都太迟了些。 这些事全被丰涉看在眼里,他垂头对雪芝悄声道:“可怜的雪宫主,情郎被妹妹抢去,还得哑巴吃黄连,让本少爷来安慰你吧……” “再多说一个字,将你五马分尸。” “还是如此泼辣,难怪人家不要你。” 雪芝的剑刚抽出一半,丰涉便抢先道:“好了好了,等等听释炎大师怎么说。” 这时,一个小厮偷偷溜进来,在夏轻眉耳边说了几句话。夏轻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点头,拍拍柳画,便离开大殿。他出去后半晌,上官透也跟着出去。原本是不想引起别人怀疑,才这么晚出去,但是夏轻眉跑太快,上官透找到他时,已经错过了关键对话。冬季树木都已干枯,夏轻眉和一个女子站在小院中,那女子声音压得很低,却愤怒已极:“没什么好说的,你今天等着身败名裂吧!” “干娘,您不能这么对我,我也只是一时糊涂,现在事将大成,您不能因为一点儿女情长便……” “都是狗屁!不必再多说!” 脚步声渐近。上官透正待移步,又听到夏轻眉道:“你做事之前好歹也想想,这样对她损害会有多大。” 上官透依然是一头雾水。那女子很久不语。夏轻眉道:“既然都已不可挽回,为何还要做损兵折将之事?干娘,您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议论她未婚便与两个男子有染,不守妇道,人尽可夫么?” “夏轻眉,你好样的,你够狠,够绝!” 到这里,上官透才听出来,那是原双双的声音。夏轻眉笑了两声:“玳瑁玉匣柏梁台,难换玉娥未嫁身。干娘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你……你给我闭嘴!从今以后,不许靠近奉紫半步,否则难保我会做出什么事!”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听到此处,上官透心中渐渐有了底。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啧啧,原双双果然非一般女子,真骇人。” 上官透立即回头,本想出手,却见丰涉正笑盈盈地站在后面,眼睛大而亮,手中抛玩着一个小瓶子:“不知道五道转轮王金丹么。” 上官透刚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丰涉便笑道:“勿虑,我来找骇人妇女。” 此时,院内的夏轻眉已经喝道:“什么人?” “玄天鸿灵观丰涉,有事想要请教原教主。” 里面突然安静下来。丰涉又转眼看向上官透,声音放得很轻:“上官公子果然是君子——虽然君子从不帘窥壁听。” 上官透道:“你是站在芝儿那一边的么。” “当然。” “既然如此,有劳足下。告辞。” “你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我已猜中□□。而且,此地不宜久留。”上官透身形一闪,往大殿赶去。 大雄宝殿外,几枝红梅初绽,花影重重,飞鸟绝迹,更显雪景苍茫孤冷。殿内青烟四起,众人依旧纷纷不一,意见相左。上官透一进来,便再忍不住望向雪芝。她靠在椅背上,红衣黑发,身上裹着一条雍容的白狐裘,眼帘低垂,艳丽如同修仙下凡的红狐精。此刻,他很想立即过去跟她说他的猜想,但终究是克制住。什么都没有确定之前,他不忍再让她失望。随后,他刚坐下来,夏轻眉也跟着回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丰涉才跨入殿门。只是留意丰涉的人很少,就算留意,也不会太多心。除了丰城。他看了丰涉几眼,眼中有些许迟疑,些许跼蹐,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两个时辰后,华山、峨嵋以及武当总算达成共识,打算确保不干涉彼此门派中事,互相调查,同时组织一个帮会,云集各门派高手,专门追寻“莲翼”的下落。其他门派亦纷纷效仿。最终,释炎走到大殿中央,道:“阿弥陀佛,老衲与诸位掌门已定下最后的……”话到此处,忽然看向门口:“既然雪燕教也来了,还得看看原教主的说法。” 众人的目光转向门口。原双双正带领雪燕教的数位弟子,站在大殿门口。她握紧双拳,咬牙切齿地看着夏轻眉。夏轻眉一对上她的目光,脸色大变。几条树枝因受不住凌寒冰冻,断裂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之后,万籁俱静,红梅兀自盛放。原双双道:“奴家今天来,不是讨论莲翼一事,而是来替林庄主捉走他的不孝徒弟。” 释炎略微迟疑,道:“原教主说的是……?” “夏轻眉!”原双双长吐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现在当着天下英雄,你大可说清原委——当年的淫贼,到底是谁?” 林奉紫蓦然抬头。夏轻眉面色苍白,却还是保持着风雅姿态:“原教主怕是问错了人,此事轻眉如何知道?” 在场的人,均一脸疑惮。原双双快步走进大殿,扔出一个兜子,还有一个剑穗,统统砸在夏轻眉脸上:“你做过那种苟且之事,便想嫁祸到上官公子身上?这些东西,都是我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 林奉紫看向那兜子,不过多时,血气便冲到脸上。夏轻眉反复看了看那两件东西,错愕道:“我不知道!这肯定是别人嫁祸于我!我和画画马上成亲,我怎么可能……” 雪芝睁大双眼,看向他们,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不可能?”原双双扔出一个彩色脸谱,“那这又是什么!” 那是霸王的京剧白面脸谱,主色调是黑红白三色,额心有六个红色小圆,一个大圆。脸谱面容僵硬,显得有些狰狞。然而,看到面具后,反应最大的不是夏轻眉,而是林奉紫。她捂住嘴,却还是没掩住失声尖叫。夏轻眉面如土色,看着原双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所有人都在惊诧与迷茫之中,唯独上官透,只是静观夏轻眉和原双双的眼神交流。他们之间一定还有秘密。此事一旦大白天下,夏轻眉将身败名裂。既然如此,他若有原双双的把柄,一定也会毫不犹豫撕破脸反击。但他没有。剩下只有两种情况:一,原双双没有把柄在夏轻眉手上。二,原双双并没有使出最后的杀手锏。若是第二种,那对夏轻眉这样的人来说,没了名誉,剩下的也就只有命。究竟如何才能逼出真相?他们一定有软肋。 冰闭寒壮,北风刺骨。原双双虽面露忧愁之色,走向奉紫,却是一脸怜惜:“我的孩子,我们都错怪了上官公子,这个?怍奸贼的过错让大家来讨伐,你父亲也会替你讨回公道……” 奉紫捂住双耳,紧闭双眼,埋下头很是痛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原双双一边试图拉下奉紫的手,一边柔声道:“教主这便带你离开,以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教主都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咱们这便回去……” “请留步。”年轻温润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 庭院中,寒风呼啸,雪花数千点,卷落枝头。上官透站出来,缓缓道:“我与奉紫的婚事,还请教主应允。” 此事完全在意料之外。雪芝觉得脑中一阵黑,险些站不稳脚。随后,便只听见了杂七杂八的议论声。 只是奉紫反应太激烈,对此事提都不能多提,也只能暂时压下。当夜,雪芝收拾好东西,带属下们出了少林寺门外,打算打道回府。灯笼映着火光。雪芝裹着白狐裘,火光荡漾在她白皙的面孔上。等了许久,有一排提着灯笼的人走近。走在最前端的白衣翡翠冠傅粉何郎,丰神俊秀,文质彬彬,是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典范。这样的公子哥儿时常留恋花丛,对女人无比了解,说话多少都会自负过度。但是,面对这重火宫的新任宫主,他却有些局促:“在下武当蔡诚,敢问雪宫主可是要离开?” 雪芝淡淡道:“是。” 蔡诚抬眼望了雪芝片刻,轻声道:“雪宫主,您看今夜天寒地冻,风厉霜飞,怕是不宜远行。不知可否能留得卿便留,诗情品雪,酒分畅聊?” “多谢蔡公子,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我又有随从相伴,改日吧。” “既然如此,请宫主收下这个。” 蔡诚递给雪芝一封书信。她接下后,他便拱手告辞。这已是当日收到的第六封书信。她打开匆匆扫了一眼,便扔给了身边的人。内容果然都是大同小异,只是蔡诚比其他人要开诚相见些,金声玉振些。雪芝抱住双臂,不断告诉自己,不管情势如何,以后也要嫁给心仪之人,以免抱憾终生。于是,又不由想起上官透和奉紫离开大雄宝殿的情景。倘若此时来人是上官透…… 雪芝想起自己对他说过,很荒唐的话。那样微小的愿望,竟也无法实现。天气极冷,在雪中踩过,脚下不断传来雪花碎裂的声音,清脆却又沙哑。雪芝垂头,缓慢地踱步。又有稳而轻的脚步声靠近。这一回是个高人。光听脚步声,她便知道是谁。也只有遇到他时,她才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以前这样的事发生过不少次,她从他话语里听出了暧昧,但是因为胆怯,选择了装傻。而且,她总是希望他会将心中所想,直白说出口。此时她很后悔,当初若她勇敢一点,胆大一点,或许会有不同结局。而这一回,她装傻同样是因为胆怯。害怕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直到来人走近,她才有些猝不及防地回头,看着他。 上官透的面容几乎隐没在黑暗中:“芝儿。” 第十八章 绝地逢生(中) “什么事?”雪芝被心跳声扰得说话颤抖,双手也更冷了些。 “我有事想和你聊聊,方便说话么。” “嗯。” 他带她走到寺院角落的亭子里。外面飘着雪,亭子撑起白色的伞盖,罩住了亭下微小的世界。雪芝朝手心呵气,声音依然发抖:“说吧。” 上官透立刻解下大氅给她,她往后退了一步:“多谢,我穿得很厚。” 他却无视她,强硬地将大氅罩在她身上:“你脸色苍白,别逞强。” “到底有什么事。” 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雪芝也顾不得。只知道整个人像被重物压住,连思考都困难。 “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芝儿能否答应。” “你说吧。” “我说要和她成亲是有理由的,但是现下情势紧张,我不能多说。等事情也差不多办完,大概要五个月。待到春暖花开,我定会回来找芝儿……可否多等我些时日?” 刹那间,雪芝死灰复燃,眼睛都变明亮许多。她差点扑到他的怀中,一边流泪一边撒娇,向他说明孩子的事。但是,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事情办好后,若你和奉紫成亲,打算拿她怎么办?” “我不会碰她。” “别人会信么。” 雪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上官透,你绝不可以辜负她。” 上官透怔了怔,道:“我不会做对她有害的事。既然说要娶你,总不会让人留下话柄。” “上官公子真是胸有成竹,一口咬定我会守着你。” “你什么意思?”见雪芝一脸漠然的笑,上官透也不禁捻酸起来,“是因为蔡诚么。他对你甜言蜜语几句,你便信了他?他是家室的人,你知道么。” 其实,她根本不在意那蔡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她只是对上官透满腹愤懑。她道:“若是等你五个月,你也一样是有家室的人。”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他也是认真的。他在信中提到,只要我点头,他立刻休妻等我。” “屠毒笔墨。他的话你也信。” “不信他,难道信你?” “别胡闹。上次丰城那事还不足以引以为戒么。”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何况,你不是快成亲了么,我也快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微微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原来芝儿是想要嫁人。放心,透哥哥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做不到是小狗。” 雪芝扭过头,躲开他的手:“我没时间等你。不管是什么人,我会很快成亲,然后生孩子,稳定下来。” 上官透笑得满眼狡黠:“芝儿可知道要如何才能有孩子么。” “知道。” “那还可以跟别人成亲?” 上官透原本以为雪芝会呆住,然后满脸通红地骂他下流。但是,雪芝只是轻描淡写道:“可以。” 脑中浮现出雪芝依偎在其他男子怀中,交颈如双鹄游青云的情景,上官透俨然道:“此话以后不可再说。” “那个蔡诚就不错,可以考虑。” 脑中男子的脸又换成蔡诚的脸,无名的火气直往脑海上涌,上官透禁不住嘲道:“就这么缺男人么。” 这话一说,雪芝也愤怒了,她往前站了一步,几乎举手抽他的耳光。但是她还是克制住没动手。上官透笑道:“怎么,不动手了?不是最喜欢打我么。” “我从来不动手打恶心的人。” “那恶心的人可是会欺负你的。”猝不及防地,他垂头吻了她。 只是轻轻一碰,雪芝便非常激烈地捂住嘴:“走开!” “偏不走。”上官单手握住她的双手手腕,作势将她推到墙上,另一只手不安分地穿过厚厚的狐裘,红色的衣裳,隔着最后一层里衣抚摸她的胸部。他素来笑不至矧,怒不至詈,不曾做过如此损君子仪容之事。雪芝倒抽一口气,差一点哭出来。若换作别人,可能早已发生血案。但他是她心仪之人,很快要和其他人成亲。而这时,她有了他的孩子,却说不出口。 雪下得很大,凉亭犹如沧海一粟,为世事忘却。雪芝已忘记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她只记得上官透看到她的表情,立刻赔礼道歉,还一直哄她,但她跑得很快,生怕自己多留一刻,便再也走不开。出去以后,她依然裹着上官透的大氅。嗅到他熟悉的味道,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这么多女子一提到他,总是爱恨交加,却假装无事。她捂着肚子,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热泪,带着重火宫的人离开了少林。 之后,夏轻眉被逐出灵剑山庄,柳画也跟着离开,还说不计前嫌,依然希望与他白头偕老。人们都说柳画是个好女人,可惜跟错了人,颇是遗憾。接着,满非月终于把丰涉招了回去。丰涉临走前,反复叮嘱雪芝要注意身体,他会很快回来照顾她。 “莲翼”没什么下落,节外生枝倒不少。最后,丰城邀请了林轩凤和原双双去华山,重新交代群雄的计划。林轩凤令人快马加鞭送锦书给雪芝,让她也去一趟。 雪芝到了华山,却如何都没想到,会又和上官透重逢。她前脚刚进入正厅,一行人便后脚雁行而入。坐在主人位置上的丰城一脸喜色站起来,大步迎去。走在最前面的是衣着淡雅的林轩凤、林奉紫,穿金戴银的原双双,还有一身素白的上官透。上官透衣着素来考究,即便是雪白的大氅,边上镶的不是貂也是裘。然而颜色单一,外加面孔清俊,从不显轻浮。相反,他自风雪中走来,大氅翻飞,还带着八分桃源公子的飘逸。只是这样飘逸的一个人,却令雪芝失望透了。林轩凤、原双双与丰城互相寒暄过后,丰城笑道:“看样子林庄主已和我们上官小透冰释前嫌,实在可喜可贺。” “哪里,那是庄主海涵。”上官透拜揖道,“见过丰掌门。” “哈哈哈哈,表弟多礼。”丰城转眼看向雪芝,“雪宫主也在这里,你们可以探讨探讨……” 上官透转过身,对雪芝微微一笑:“雪宫主。” 即便在人多的场合,只是看看他,都会觉得心如鹿撞。此时,他突然对她说话,她措手不及,紧张得几乎失态:“啊,这,上官公子……” 一旁的奉紫忍不住噗哧笑出来。林轩凤大笑道:“雪芝,你知道我今天为何要叫你来?” 雪芝窘得面颊微红,故作镇定道:“不知。” “我想,宝贝闺女还是多留在我身边几年好些,和上官公子的婚事,还是从长计议。” 原双双道:“是啊是啊,几年前我就看出来,雪芝和透儿两小无猜,庄主可不要乱点鸳鸯谱,棒打真鸳鸯啊。” 雪芝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半晌想要辩解,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上官透一直凝视着雪芝,眼中满是情倾意惬。雪芝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跟奉紫说些有的没的。然而,上官透却道:“庄主,即便如此,奉紫玉貌花容,也不应嫁给夏轻眉那种败类。还请庄主允了我与她的婚事。” 虽知道他或许有苦衷,雪芝还是脑中一片空白。所有人都傻眼。尤其是林轩凤和原双双。他们原本都认为上官透是为负责,才答应婚事,现在洗雪冤屈,还特地商量好演一出戏,给上官透台阶下,结果,他完全没有配合之意。原双双道:“可是,可是,你这样要雪芝怎么办——” 奉紫连忙跑过来,握住雪芝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听我说,上官公子他对你绝对是一心……” 雪芝甩手,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原教主有所误会。我和上官谷主不过道义之交。我们还是讨论正事要紧。” 上官透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紧缩,一直朝着雪芝使眼色,期待她能看自己一下。可是,雪芝再不看他。还是丰城第一个出来圆场:“雪宫主说得没错,该讨论讨论正事。”他笑逐颜开,身后的白曼曼却咬牙切齿。 一行人坐下来讨论了许久,雪芝一个字没听进去。过了片刻,原双双突然站起来,柔笑道:“前些日子去洛阳买了一些东西,想要送给雪芝。”顿了顿又道:“都是女儿家的东西,也不知道雪芝是否肯赏脸,随我出来?” 雪芝只想时间过快一些,早点离开此地,二话不说跟她出去。拐过几个回廊,到了一个小别院门口,几根枯树旁,原双双突然转身,朝着双手呵气:“天真冷,我们到那个小厨房里说吧。” 雪芝迟疑了一下,跟着她进了别院的废弃厨房。见原双双关好房门,雪芝提高警惕,笑道,“究竟是什么宝贝礼物,需要跑这么远才送?” “只是小玩意。”原双双从腰间逃出一张手帕,捉住雪芝的手,放在她的手心,“这印染青底的白花帕,雪宫主应该不会陌生。” 雪芝翻着丝帕看了看,右下角以金线刺绣一字“福”:“是福家的东西。” “没错,洛阳第一布商福景然,这可是块金字招牌。”原双双笑笑,轻轻抚摸着那个福字,“福景然心疼女儿整个洛阳都知道,乃至于他喜欢外孙多过家孙。他的儿孙要么闲游京华,便是在外地成了亲,只有小外孙会时常回去看他。所以几个外孙里,他又最喜欢这幺儿。这些年福景然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估计离仙去不远矣,所以一直催促自己小外孙找个媳妇儿生个胖曾孙,也算圆了他四世同堂的梦。所以京师洛阳那一块儿的姑娘们都疯了,这是一时千载的机会……” “慢着。”雪芝打断道,“教主跟我说这些,是否找错对象了?” “当然不是。”原双双笑道,“我想说的是,上官公子这一回是认真的。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对你有意,可是他却突然说要娶奉紫。你和他之间若有何矛盾,还是早些化干戈为玉帛较好……” “我和他没有任何矛盾。是教主误会了。” “雪芝,你想想看,他们若是成亲,定会弄得天下皆知,到时候就算你们小俩口和好,这面子也知道往哪儿搁……” “原教主叫我来,便是想说这些么?恕我不奉陪。” 雪芝正欲离去,原双双挡在她的面前:“雪芝,你听我说。其实想要得到一个情郎,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要知道,男人是这世界上最愚蠢的东西,以你的美貌和青春,没有什么男人到不了手。” 雪芝打算绕道走,却又一次被她拦住:“重雪芝,听我说——你只是个女人,女人想要在这江湖打拼,只是自己厉害,是远远不够的!要成为一流的女人,便必须依靠一流的男人!” 她情绪分外激动。雪芝禁不住眯眼道:“……你有病么?”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上官透都是辅佐你称霸武林的最好人选,你若错过了他,以后便再难找到更好的!” 第十八章 绝地逢生(下) 喜欢上官透,便是单单纯纯的喜欢,不曾想过这么多。雪芝哭笑不得:“称霸武林?从未想过。我真的要走了。”说罢,雪芝推开她,想要强行出去。 就在这时,脸上挨了重重的耳光。那耳光来得又快又狠。别说闪躲,雪芝甚至还没看到,便已被重重抽到地上。她捂着脸,面颊滚烫,焊了烙铁般疼痛。原双双神情凶恶狰狞,化作一只爪毛吻血的苍鹰:“贱丫头,你跟上官透早已不是清白关系了吧?还在这里装什么无辜,装什么清高?滚回去把你情郎管好!” 雪芝错愕地看着原双双:“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因为他不能娶奉紫!” “为何不能?” 原双双略微呆了一下,又提高音量,指着雪芝:“不为何!若他娶了奉紫,你和他——都得死!!”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他们的事我绝对不会管。”雪芝站起来,扬手便还了她一个耳光。 也是这一瞬间,原双双有一个微小的动作被她发现:一耳光下去时,原双双闪了一闪,但是又站直,硬生生挨了这一耳光。雪芝的武功早已不同于当年,身法之快,闪开又再硬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她正感纳闷,却又被原双双的举动吓着。原双双扑通跪在地上,双目通红地哀求道:“雪芝,我的好雪芝,算我求你,回去跟上官公子和好。他真的真的不能娶奉紫,他们要成亲,我便完了,我便真的完了。” 她这反复无常的样子当真有些可怕,雪芝不安道:“你,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原双双一边擦眼泪,一边摇晃她的腿:“他们不能成亲,雪芝,快找上官公子和好,答应我好吗?好吗?” “不行,我做不到……”雪芝突然觉得身体不适,按住额头低声道,“你……不要逼我。” 这时,原双双垂着头,不动了。翻江倒海的反胃感涌上来,雪芝捂着嘴,压抑着想出去。原双双却轻声道:“那你……” 雪芝蹙眉道:“什么?” “就去死吧!!”原双双尖声叫道。雪芝还没站稳,她便已经飞速站起来,一拳朝雪芝击去。雪芝下意识护住肚子,侧身,背脊被打中,略微错开了一些,却整个人朝墙壁弹去。几乎是瞬间的事。她失去了意识。 华山正厅,上官透端着丫鬟刚沏好的茶,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若无其事地对重火宫护法说道:“铁观音,你们宫主不爱喝吧?” 烟荷抢先道:“当然不爱。宫主说铁观音样子太难看,味道又太重,喝起来像喝药。” 上官透淡淡笑道:“她喜欢蒸青绿茶对吧。” “对。宫主说,绿茶有三绿:色泽翠绿,叶底鲜绿,汤色碧绿。她说茶品似人品,她很崇拜的一个人便是喜欢淡茶。还说,喜欢淡茶的人性格同样淡如茶,澈如水,晴云秋月,志行高洁。” 上官透继续拨弄着陶瓷盖子,却半晌没有喝下一口茶。 三年前,当她还是个小丫头,喜欢穿着大红棉袄叫他透哥哥时,对品茶真算一无所知。有一次,他坐在窗边喝茶,她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说透哥哥真是大人。他问为何。她说,在她看来,只有经历过事的人才会静得下心来喝茶。他笑说这是她的感觉,有的孩子五六岁便爱喝茶。她说,可是茶太苦。他将茶冲得很淡,沏了一杯给她,说自己便不是很喜欢浓茶,只有若无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 “可是宫主近些日子都不爱喝茶。”烟荷又补充道。 上官透这才回神,道:“为何?” “宫主身体不适,每天卧床远多过走动的时间,饭都不大吃,更不要说喝茶。” 手中的茶座微微一颤,上官透抬头道:“她生病了?” “是,已有一段时间。” “是什么病?” “这……烟荷不知。” “她生什么病你们都不知道?”上官透面有愠色,“怎么当的护法?” “我们问过她,很多人都问过,可是她就是不说,也不让问……我们都快急死了。”烟荷看一眼上官透,“上官谷主,不要怪烟荷多嘴——这时候您便忙着和别人成亲,完全不理她,您,您也没资格这么说!” 旁边的重火宫弟子用手肘撞了撞烟荷,低声道:“烟荷!” “我并非不理她,如此做自有原因。”上官透放下茶盏。然而,过了许久,丰城重新入座。上官透看看身侧空着的位置,微微敛神道:“芝儿怎么还没回来?” 在场无人知道,废弃的厨房中,雪芝这才恢复了意识。她吃力地抬手,揉揉眼睛,方才头撞在了墙上,此时还微微嗡鸣。外面天色渐黑,她慢慢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晃走了几步,拉了拉房门。房门摇了一下,又弹回去。她背上一凉,再用力拉了拉,发现门已被锁。她不理解原双双这样做有何目的。原双双将她带出来,这会儿她不见人,重火宫自然会找原双双要人,就算是打算要挟人,这样做也未免太胆大如斗了些。正想到此处,门外传来了女子的声音:“贱丫头,你醒了?” “原双双,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快放我出去!” “答应我的事,会做到么?” 原本雪芝可以先骗骗她,但一想到她要求的事是向上官透低头,又想到自己腹中有他的孩子,他却要娶别人,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使劲砸门,怒道:“放我出去!!” “我知道。你是不见棺椁不掉泪。” 外面安静了一阵子。雪芝努力无用,只能靠在墙上等待。突然,两扇门之间开了个缝,缝隙间是原双双阴笑的脸。她的视线往下一转,雪芝随之看去。只见原双双放了个东西进来,雪芝即刻浑身僵冷——那是一条蛇。玄色头颈,全身都是黑黄相间的条纹。对毒物有点了解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什么:金环蛇,量少,带剧毒。名满天下的□□十步环魂散、毒镖金环扣、毒功《金环追风破》,都是自此蛇酿取毒汁。 雪芝护住腹部,缓慢站起来。而金环蛇正在摇摆头部,吐着信子,向她的方向游来。它走得很慢,似乎还没发现她。但是,这蛇只要用牙齿轻轻碰她,她会当场毙命。整个厨房的空间在刹那间变得过于窄小。她站在冰冷的炉灶旁,死死地盯着毒蛇,额上渗出细细的汗液。分明已无路可退,她依然在往墙角挤,恨不得在墙上打一个洞钻进去。 “贱丫头,想通了么?”门外传来原双双悠悠的声音。 雪芝连出声都不敢,只是轻轻捂着肚子,求生意志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如此强烈过——此时的她,还背负着生育另一个生命的重任。她一边朝墙角靠,一边准备妥协。但这时,身后的墙忽然松动。确切说,是墙上的炉灶,在她不曾留意的情况下,朝着里面凹陷进去。也是同一时刻,金环蛇发现了她的存在,化作一条金色闪电,蹿向她。雪芝只好孤注一掷,用力往后撞。当金环蛇已经蹿到了她的脚下,她却发现炉灶竟是一个机关,带着她旋转了一圈。她被机关带入了一个秘道,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一看,炉灶的一面已经朝向这个秘道,而机关边缘刚好把金环蛇的头夹住。金环蛇还在朝着她吐信子,并且在一丝丝往前滑行。她飞扑过去,推挤机关。只见金环蛇的七寸刚好被夹断,头掉了下来。紧接着,鲜血流了一地。 雪芝从衣服上撕了一块布,包住它的身子,将后半段拖进来,把炉灶又推回原来的位置。她坐在地上,靠在墙上,还隐隐听见原双双在外面喊叫。此地比平地要低一些,应是废弃厨房东边的地道。上方每隔一段都有一个小孔,还能勉强看得到路。秘道的空间非常狭窄,地面潮湿,她在里面走,都需要低头,才能往前挤。丰城个子和她差不多,身材也很瘦,这空间似乎刚好够他往前走。若是换做上官透,估计弯腰都会吃力。看样子,这秘道或许是丰城开凿的。她顺着秘道一直往前进,不过多时,便依稀看见一个明亮的敞间。前方有灯火,但似乎无人。蹑足屏息往前走,敞间比她预料的大。四面墙壁均无窗,但每个墙壁中央都有一条秘道,包括雪芝走出来的那一条。面前的墙壁上刻约莫千百个小人舞剑的浮雕。西北角落处,有一个兵器架,上面挂满长短不一的宝剑。南面墙壁左侧还有个小门,似乎是另一个出口。 原来,这里是一个练剑场。雪芝看了看那小门,再看看另外三条秘道。究竟是要去一探究竟,还是早些离开这个不存之地?她朝小门走了两步,但又站住,扣上风帽,快速轻巧地蹿入北秘道。显然,这秘道比最初的短,走了几步,她便进入另一个房间。又是一个练剑场。不过,与方才宽阔空旷的石室相比,此处是一片狼藉:墙上满是长短深浅不一的剑痕,满地断裂生锈的铁剑、石像碎片、大大小小的纸团。雪芝随地捡起一团摊开看,上面画了舞剑的小人,线条简单,上面有一个大叉。又捡起几个纸团看,都是同样的小人,姿势有细微区别。雪芝拾起几个,放入怀中,又四处观察,发现并无异常,便走回秘道。 这一回,她进入了东面的秘道。这秘道相较前一个长一些,底部房间比前一个还要小,同样十分凌乱,似乎是一个秘籍书库,只是正前方两个并排书柜上没剩几本书。书倒是散落了满地:摊开的、撕成碎片的、或是翻得破旧不堪的……她蹲下,翻了其中一本,封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飞花心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到处翻了几本,分别是《焱莲拳》、《明光大法》、《九耀炎影》、《清寒化月》、《赫日炎威》。这实在令人惶然,此地怎会有重火宫的秘籍,又怎会被人弃如敝履?她抬起头,看见书架旁边的小石座上,放了一本最破旧的书,上面写着五个字:沧海雪莲剑。 沧海雪莲剑!雪芝惊喜交加。林宇凰遗失的、她寻了多年的秘籍,竟会在这样偶然的机遇下找到! 只是,为何《沧海雪莲剑》会出现在此处?她翻了翻秘籍,随便扫了几行字,字迹浑然飘逸,一看便知是出自重莲之手。再看看内容,又觉得招式分外眼熟,她带着满腹疑虑,从怀中抽出那几个纸团。打开,发现小人舞剑的姿势,与书上前几行描写的一样。只是,每一张纸上都划了叉。莫非雪莲剑和炎凰刀一样,都只有三重,也都是平淡无奇的招式?修炼之人大概也是被这秘籍逼疯,以致于反复画图研究剑法,却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雪芝将雪莲剑的秘籍放入怀中,迅速撤离了房间。回到练剑场,她原想搜索最后一条秘道,但身上带着如此重要的东西,她实在再不敢冒险。最后她决定,从来时的秘道回去。但她刚踏入秘道,前方便传来了一个声音:“雪宫主,对这里可还满意否?” 第十九章 似月君心(上) “丰……掌门?” 雪芝被吓得不轻,说话声音都抖了一下。 渐渐地,丰城的身影从黑暗中出现,手中握着一把冰寒凛冽的宝剑。他捋了捋胡须,笑得别有深意:“雪宫主果然心明眼亮。要知道,我小妾和儿子们都未曾发觉这小房间。只是,重雪芝啊重雪芝,你如此貌美如花,又冰雪聪明,为何就有个愚蠢之极的爹呢?” “休得侮辱我爹!” “枉费世人称他‘武霸天下’,枉他深悉天下第一邪功——连一本二流秘籍都谱不出来的废物,如何配得起‘武霸’二字?” “那是你自己愚昧,练不成他的武功!” “说得也是。所以,雪宫主还是老实把秘籍交出来,让我再回去琢磨琢磨。”丰城摊开左手,右手又持剑晃了晃,“你最好不要试图接近身后的兵器架,不然,我这手中的剑可不懂怜香惜玉,难保一冲动,便让你那颗美丽的小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雪芝站在原地不敢动:“你……你不能杀我。” 丰城又捋了捋胡子:“呵呵,雪宫主知道得太多,我是杀还是不杀呢?” “求求你,我现在真的不能死。” “求我?一点诚意都没有。跪下看看啊。” 空寂的练剑场中,烛影摇红。雪芝立刻跪下,声音软若蚊鸣:“求求你,丰掌门……开春后我要为爹爹烧香上坟,我答应朱砂姐姐,为她带杭州的小吃,我,我还那么年轻,也还没有嫁人,我不想死……” 丰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张狂而不可一世,几乎将雪芝所有的声音都盖去:“想不到名满九域的女中豪杰重雪芝,死到临头,想的还是小女儿的心事。就你这般,如何接管你爹的大业?” 雪芝低垂着眉目,显得那么卑微,那么渺小:“王者霸气只属于像丰掌门这样的男子,女中豪杰这样的称呼,不过是用来敷衍我们这种逞强的小女子罢了。” “哈哈哈,到底只是女子!” 丰城笑得比方才更狂,而后,又突然阴恻恻道,“想把我当猴耍?奉承的话我听多了,就你这点小伎俩,不痛不痒,能改变什么?虽然,我也舍不得杀了你这美人胚子,但是——” 阴寒的剑指向雪芝的颈项。她下巴被剑锋抵住,被迫抬头,大红风帽随之滑落。长发乌黑稠密,衬托着一张艳丽至极却又楚楚可怜的脸,雪芝眨了眨眼,泪光睫毛上颤抖闪烁:“丰掌门……” 有那么一瞬间,丰城脑中只剩空白。他表情没变,眼神却已很显豁。他下不了手。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听到这个声音后,雪芝也跟着失神了片刻。因为,这声音略显中性,柔和却低沉,像是少妇,又像少年,实在太特别,太动听,只要听过的人,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然而,这个声音说的却是:“丰城,杀了她。” 声音从南秘道中传来。雪芝眯着眼看去,而里面只有一片黑暗。她突然感到不寒而栗:这人,莫非是从她进来时,便已经在那?也就是说,她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存在。而他便这样,眼睁睁地看她来来去去,却不动声色……直到丰城赶来?此刻,丰城一时怔忪,似乎不知如何回答。那人又道:“若说这女人没野心,怕只有蠢猪才信。她装模作样,也就只有你这头蠢猪才信。” 丰城想要反驳却忍住,显得十分尴尬。 “若非我现在不能动,她早已是尸体。”那人冷冷道,“动手。” 丰城又一次握紧宝剑,回头看向雪芝。雪芝仰头望着他,轻轻蹙眉,一直摇头:“丰掌门,不要,不要……” 剑柄已被汗水打湿,丰城不知所措。终于,那人恼怒道:“你听好,今天不杀她,便是养虎为患,日后只待她杀了你。丰城,你可别忘记,她的身份是什么。更不要忘记,你偷学的是什么武功——杀了她!” 丰城突然目光坚定许多,他高高举剑。然而,雪芝却以双手握住他持剑的手,声音如黄鹂般动听:“丰掌门,得到以后再摧毁,岂不更好?” 就这样,丰城滑稽地定了格。里面的人已勃然大怒:“丰城!!” 与此同时,雪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腿上重重点了两下。丰城腿一软,跪倒在地。宝剑也跌落在地。再没时间走回开始的秘道,雪芝拉开小门,冲了出去。她刚出去,便有一块小石自南面的秘道中弹出,解开丰城的穴道。丰城这才如梦初醒,拾起宝剑,追杀出去。 小门外又是一个转迥暗道,上方还没有打洞,只能摸黑前行。雪芝方才跪了很久,此刻头晕脑胀,跑得熬心费力。所幸不远处有光亮,且空气越来越冷,应是通往室外的出口。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雪芝心跳加速,更加卖命地往前跑。离出口近了,她才看清,光是透过密集枯藤洒进来的。还有数根枯藤顺着墙壁蔓延入内,从上方垂落。她冲上前去,拉扯枯藤,但藤条纠缠在一起太多,根本无法拉动。因为过度用力,她手指已经开始流血,却都是无用功。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杀气越来越重。一定是机关,一定有什么地方……对,藤条!雪芝开始试图拉扯上方垂落的枯藤。先从最长的开始。不是。不是。不是。每一根都试过,都没用。她已听到丰城的喘气声,一时慌乱,便左右拉扯藤条。终于,往右拉时,有一点动静。她持续拽扯,原来这藤条是个仿推门,往旁边拉开以后,道路豁然开朗。她冲出秘道,观察四周。原来,这是华山半山腰的树林。前方一里外,便是盘旋而上的阶梯。 已入夜。冰天中,寒风松下歇,山泽中楼层若隐若现,白雪遍覆楼盖,悄倚窗前。天地间一片苍茫,只有远处屋脊上挂的灯笼和破旧对联,红艳而夺目。她直奔阶梯。身后,丰城穷追不舍,却一言不发。因此令人更加心慌。眼见阶梯近了,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往上,还是往下?上面是丰城的地盘,人数众多,但若林轩凤等人尚未离开,她便逃过一劫。但若他们已经离去,她恐怕是此生行归休矣。天色已晚,下方山脚人烟稀少。她有孕在身,身体虚弱,哪怕手持利器,也未必能顶得上丰城三十招,何况手无寸铁。若被他追上,依然是凶多吉少。她急需做出判断。可就在这时,她被一块厚雪淹没的巨石绊倒,摔在雪地中。爬起来的须臾间,丰城的脚步声已在她的脑后。然后,耳边传来尖锐的剑风声。紧接着,鲜血溅落在白雪上,满地猩红。背后皮肉像已与骨头分离,雪芝凄厉地悲鸣,却不得不忍着剧痛,步履踉跄地向阶梯冲去。 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满脑子都是上官透。若他在自己的身边,她一定不用吃这么多苦,不用冒这么大的险。若他在,一定会保护她。若她死去,最遗憾的事,一是未能承担起肩上的重任,另一个……便是他了吧。这一瞬,她对上官透所有的恨,都化做虚无。她只想见见他。若他在她面前,她定不会再隐瞒任何事。她不愿意到死,还不让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骨肉。 挥剑声又一次在身后响起。她急速转身,徒手接住丰城的攻击。剑十分锋利,她双掌接下剑身的刹那,便流满鲜血。她原已被抽空了力气,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强。即便用尽最后呼吸的力气,她也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他们的孩子。 夜色凄清。雪芝大红斗篷上沾满雪粒,鲜血又洒了满地。于是,这冰冷的人间,也只剩下了红与白。她就快要死了。而她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她不会告诉他自己有孩子。如果她死,他一定会悔恨终生。而她对他日夜思念,不愿他难过。她想,她会告诉他…… 丰城后退一步,高举宝剑。同时,杂乱的脚步声靠近。阶梯转角处,视线的尽头,一行人点着火把,自山上走下。大雪纷飞,几乎淹没火把。带头的人一袭白衣,狂风鼓满他的白色大氅,帽檐被风吹下,便只见青丝乱舞。 “芝儿……”上官透愣了愣,不由惊诧道,“芝儿?!” 丰城看向他们,也愣住。他并未蒙面,撤退比谁都快。眨眼之间,他便逃入树林,消失不见。雪芝跪在地上。上官透飞奔而来,接住她,她才没有整个人埋入雪中。他也跪在雪地中,将她紧紧搂住:“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雪芝满手是血,所以只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脸。他对身后的人喊道:“你们快去追!那人朝西边逃去了!” 人群纷纷从他们身侧擦过。雪芝急得拽紧上官透的衣襟:“别,你不要去。” “你都伤成这样,我去做甚么?”他将她横抱起来,大步朝山上跑去。 她是不是要死了?对,她记得,有话要对他说。鹅毛大雪化作万千碎玉,凌乱升空。她钻进他的怀中,吃力地呼吸:“透哥哥……” “噤声。你有伤在身。” 风雪中,丹甍间,黄灯笼的灯芯隔纸燃烧,纸窗后是一片莹黄,明晃空濛。在这万籁俱静的天地间,雪芝只听见他的心跳慌张地跳动。她低声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痴心。昔日缘尽,相思无凭。既不回首,何须留情。” 她闭上眼,依然能感受他身体变得僵硬。冰冷的空气流入喉间,她咳了两声,眼已被热泪填满,嘴边却挂着浅浅的笑:“还是少年时最好。奉天沈水,英雄大会,有个翩翩君子落入我心……” 第十九章 似月君心(中) 此后,雪芝一直昏迷了三天,才在第三天晚上醒来。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大夫离去的背影,以及第一时间冲进来的三个人:穆远原本第一个进门,但林宇凰足下一拦,险些将他绊倒,再飞奔到雪芝身边。而在最后的林奉紫,则是一脸殷忧,踏着小米碎步小跑来。林宇凰坐在床上,双手握住雪芝的头发,无比激动:“芝儿,我的宝贝闺女!你可终于醒了,你以后可别再跟上官小透那死小子到处跑,每次你受伤,跟他都有关系,老子想把他大卸八块啊!” 雪芝这才意识到,为何林宇凰要拽着自己的头发——背心和手上均有剑伤,此时她正双臂前伸,以痛苦扭曲的姿势趴在床上。她环顾四周,有些失落:“那,上官透他……回去了么?” 奉紫道:“没有,他还在熬药呢。” 穆远看了看雪芝,察觉到她双目亮了一下,便一直保持沉默。奉紫则是蹲在床旁,抬头仰望着她:“姐姐,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人,为何在华山那样安全的地方,都会被人行刺?” 雪芝锁着眉,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二爹爹,我记得你说过,爹爹的剑谱是被人抢了,对么?” 林宇凰点点头。 “那人可还对你撒过毒?” “对,不过没用。” 雪芝点点头,转而陷入沉思。丰涉带她去玄天鸿灵观的要求,是让她和上官透做一件事。最初他并未想好,但等他们从观内出来以后,丰涉便说她赴约的时间已到,要她去灵剑山庄,转移守卫的视线,好让他把兜子和香囊放入山庄。这事必定是满非月交代的。之后原双双发现此事,便和夏轻眉决裂。满非月做这件事的目的,自然是陷害夏轻眉,或者是挑拨原双双和夏轻眉的关系。雪芝道:“二爹爹,施毒之人是女是男?年纪多大?” “他穿着夜行衣,又是晚上,无法判断年纪。但是我确定,他是个男的,比我矮了半个头。” 能够打败二爹爹的,必然是个高手。既然她在丰城那里发现了《沧海雪莲剑》,很可能劫秘籍之人便是丰城。丰城和原双双有奸情。原双双身边有林轩凤,且对林轩凤有意思,不然不可能对他的女儿如此殷勤。也就是说,原双双勾搭上丰城,定另有所图。所以,原双双和满非月可能私底下也有来往。只是她依然不明白,让夏轻眉身败名裂,究竟对这背后的关系有何影响?或许,丰涉对这件事多少有些了解。上官透也许也…… 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透正端着药汤进门。见他用汤勺拨着碗中的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雪芝立即想起自己重伤时,那番怨妇般的胡言乱语,顿时觉得手足无措,想要钻进被窝,把整颗脑袋都罩住。在林宇凰灼热尖锐的目光下,上官透硬着头皮舀起一勺汤,递在雪芝嘴边。雪芝不自然地笑,张嘴喝下。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道:“芝儿,你脸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天了还没退。” 雪芝用手指轻碰脸颊,摇头道:“我不清楚,是原双双打的。” “原双双!”林宇凰一脸愤怒,“她为何要打你?” “不知道。她的性格阴晴不定,又哭又笑。她把我关在厨房里,还威胁我做一些奇怪的事,不做她便放毒蛇来咬我。” 穆远道:“这么说,追杀你的人也是她?” “不是。” “那是谁?” 雪芝看了看在场的人,沉声道:“我没看清楚。那人身法太快。” 一阵沉默过后,林宇凰道:“那原双双叫你做什么?” 雪芝又看了看上官透和奉紫,摇摇头:“我……我有点不舒服。” 上官透立即走上前,替雪芝掖了掖衾枕:“你看看你,受了伤,便不要多言。被子盖好,不然中了风寒有你受的。” 雪芝望着他,侧过身睡好,嗯了一声。林宇凰拍掉上官透的手:“脏爪子拿开。” “林叔叔,我这是关心芝儿。” “芝儿不要你关心!”林宇凰站起来,凑在上官透耳边压低声音愤懑道,“混帐东西,天下没人配得上我宝贝女儿,我本来死都不让你追她,看你确实喜欢她,我才睁一眼闭一眼。结果你好样的,转眼便追了奉紫,我叫你别太痴情,不是让你去祸害她。好在芝儿没说喜欢你,不然,你便是有了老婆,也得立刻给我休了娶芝儿!” 奉紫撑着下巴,对雪芝笑道:“姐姐,这几天上官公子住在重火宫,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问‘芝儿醒了没有’,你起来第一句话又是‘上官透呢’。你们俩啊,不成亲真是可惜。” 林宇凰道:“小紫别乱说话,他是你未婚夫啊。” 奉紫站起来,使劲摆手:“没啊没啊,上官公子说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套一些人的话,是对姐姐有帮助的。没看这事都没传开么,我们才不会成亲呢。”说罢,又看看穆远。穆远毫无反应。 上官透放下半边床帐:“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芝儿的身体最重要。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林叔叔也一样,你已三天未睡。芝儿这里我守着。” 林宇凰扔下一句“不准轻薄我女儿”,便带着另外俩人离开。穆远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宫主大概也知道……现在状况特殊,且爱惜体素。” 看着穆远离去的背影,想了想他说的话,雪芝突然才想起最关键的事——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跌倒无数次,会不会,会不会……她失措地看着上官透,他不紧不慢地吹灭两盏灯。她道:“上官公子……” 上官透重新坐在她的身边:“怎么了?” “我,不,大夫有说什么吗?” “他说你手上的伤还好,半个月便能完全康复,但是背上的伤很重,伤着了骨头,痊愈起码得要一百天。所以,这几个月你都得在重火宫好好养伤。其余的事,交给我或者属下办便好。”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我的……我……” 这时她才意识到,开口说出这件事,比她想象的难上千百倍。 “是说秘籍么。已帮你放好。” 雪芝只好言不由衷地点头。他搬来了椅子,将另一边床帐也放下,自己坐在外面守着她,又道:“……孩子也很好。” 她大松一口气,过后又觉得,似乎这不是高兴的时候:“那我爹……” “我让大夫保密,他们都不知道。” 烛影摇摆,夜色已深。隔着床帐,她看见上他的身影模糊如烟。交代清楚事情后,他便拿过一本简册翻阅,似乎不过在守着一个陌生的病人。她先前曾经幻想过,他知道这件事以后,是否会有一点点雀跃,或者是,冷冰冰地告诉她,这孩子不是他的。可是,他就只是坐在这里,温柔地告诉她,孩子很好。就只是这样。炉火烧得很旺,房间温暖如春,胸腔却被巨石压住,她感到有些窒息。不一会儿,床帐后传来上官透的声音:“睡不着么?” 雪芝摇摇头。隔着床帐,她依稀看见他放下简册,吹灭了最后一盏灯。于是,房内只剩下残留的星光,还有黑夜中熟悉而泱漭的身影。上官透道:“好些了么。” “嗯。” “明天想吃什么?”他突然这么一问,把她吓了一跳。 “想吃肉。什么肉都可以。” “好。” 之后,她不曾合眼,用小指勾开了床帐的一角,从小小的缝隙,偷偷往外看。视野变得清晰许多,只是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靠在椅背上,翘着靴尖,腿修长笔直。她可以清楚看见睫毛、鼻梁、嘴唇的轮廓……他的侧面在一片漆暗中勾勒出好看的线条……他与初次在英雄大会相逢时,并无不同。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1)。她昏迷前那番话,当真是发自肺腑的…… 雪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次日一醒来,上官透便把新鲜滚烫的羊肉泡馍,送到她的房间,一口口喂她。泡馍肉散汤浓,肥而不腻,只是看着他那贴心却疏冷的样子,咽下去还是觉得很是苦涩。下午上官透有事离开,烟荷一脸花痴地冲到雪芝旁边:“宫主宫主,早上你吃的羊肉泡馍对吧?你不知道,上官公子天还没亮便出去了,特地跑到长安为你买的呢。轻功真好,大冬天跑这么远买回来,汤居然都还在冒热气。” 雪芝依然无法平躺,侧着身子,长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烟荷撑着下巴,满眼神往地看着窗外:“真羡慕宫主,唉,何时我才能有这样好的运气,遇到个这么爱自己的人啊……” “烟荷,我有些困。” “啊,打扰宫主了么?那烟荷先退下。” 从那一日起,上官透对她一直很好,无微不至到仿佛换了个人。但也是从那一日起,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更不要说习惯性一脸温柔地摸她的头。他此时的表现,她就算再傻,也不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一直小心呵护着的孩子,居然还未出生,便成了父亲的负担。她身负重伤,每天除了躺在床上修养,形如废人。她试图跟他谈,但每次看到他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害怕自己开口后,他会说出她完全无法接受的话。直到十日后,她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并且能下床稍微走动,他才主动对她说话。 “昨天夜里有人偷袭重火宫。”他坐在床沿,为她削梨。 “什么人?” “不知。但是这人不是来杀人的。” “他是来偷窃《沧海雪莲剑》的,对么?” 第十九章 似月君心(下) “我猜是。他一直往你的房间跑。身法很轻,连海棠都不曾发现他,还是旁人起夜时,不小心撞见的。这人似乎也很怕见人,那弟子一叫唤,他都没试图杀人灭口,便逃之夭夭。按理说,他敢一人闯入重火宫,往朝雪楼跑,身手不可小觑。” “何止不可小觑!”雪芝坐直了身子,双手发凉,“独身夜袭重火宫,海棠都不曾发现,还能全身而退……等等,秘籍呢?” 上官透伸手探入枕头,抽出秘籍,以及几张铺平叠好的皱纸:“在这,还有你带回来的纸团。” 雪芝翻了翻秘籍,确认未被调包,松了一口气。上官透切下一小块梨,喂了雪芝:“芝儿,那天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在何处找到了秘籍?” 她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上官透有些怔忪:“竟是丰城。” “你怎么看?” 上官透沉声道:“没想过丰城也会去掺合这个事。我只知道,原双双和夏轻眉有一人,或者俩人,都拿到了‘莲翼’。” 雪芝讶然:“拿到了‘莲翼’?那是哪一本?” “若有一人,那暂时还不清楚。原双双拿到的可能性很大。若俩人都拿到,那便是一人修炼了《芙蓉心经》,一人修炼了《莲神九式》。不过,他们都还没修成。” “为何?” “记得在少林,原双双揭露夏轻眉么。” “嗯。” “当时我偷听到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夏轻眉接近奉紫,令原双双动怒,所以原双双和他翻了脸。那时,原双双便已按捺不住,但夏轻眉软硬兼施,让她暂时平定下来。后来,有人在夏轻眉的房间放了奉紫的东西,原双双便和他翻脸了。” “你如何知道是别人放的?” “为何原双双偏在那样的时刻,发现了奉紫的东西?必然是有人转告。何况,当时我听见他们说话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什么人?” “丰涉。”上官透又喂了雪芝一块梨,“所以,极可能是丰涉放了奉紫的东西,再告诉原双双。” 她梨还没咽下去,便含糊道:“聪明,就是这样的!” “你知道?” 她又把丰涉之事告诉他。他喃喃道:“再简单不过。原双双和夏轻眉很多年前便呼群结党,暗自谋划夺取‘莲翼’。只是,现在夏轻眉羽翼丰满,不再受原双双摆布,又对林奉紫想入非非,才逼得原双双和他反目。” “很多年前?” “是。” 原来,当年上官透还是灵剑山庄弟子时,急于求成,偷学了山庄最顶尖的剑法《虚极七剑》。灵剑诸多秘籍都需要提前修炼内功心法,他却越过这一步而行,因此,修炼的过程中,他身体不适,经常感到呼吸不畅,在灵剑山庄四处走动。某一日,他误闯别院,听到原双双和夏轻眉在私密商量,要把“莲翼”弄到手,以便称霸武林。他逃离后,似乎并未被那俩人发现。但是过了几日,上官透开始神智不清,即便停止修炼《虚极七剑》,也无法控制内息。一次昏迷过后醒来,周围已站了好几个人,他正与昏迷的林奉紫衣冠不整地睡在一起。偷学武功,玷污庄主女儿,他理所当然被赶出了灵剑山庄。当时他并未细想,自己只是个初涉江湖的少年,武功自与原双双难为匹俦。他偷听了他们说话,如何又会不被发现。只是知道他和奉紫被这俩人设计陷害,是在少林寺听到他们对话之后。 雪芝道:“当年,原双双大概没想到,夏轻眉真会趁机对林奉紫下手,所以她为此记恨了很多年?” “我倒认为,当时是原双双刻意令夏轻眉出手。只是,她最近才开始反悔,也开始对夏轻眉积怨。不然,他们这样的状态,不可能忍这么多年 。” “为何是最近才反悔?” 上官透顿了顿,道:“你不觉得……原双双对林奉紫好得有些古怪么。” 雪芝如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便是亲娘宠女儿,也没这样严重。” “罢了,现在不聊这些。不论如何,一切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上官透站起来。 “慢着。”见他停下来,她焦虑道,“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有的事情说清楚比较好,你不必因为我是病人才……” “等等。我去把这个扔掉。”上官透晃了晃手中的梨子核,也不等她回话,便转身出去。 然后,他这一天都未再回来。 日子是指缝间的流水,转眼便是两个月。大年三十夜,雪芝过得很不痛快。那一日,整个重火宫的人都欢聚一堂,上官透还把裘红袖、仲涛,以及月上谷的重要部下都带了过来。可以说,那是这些年来,重火宫最热闹的一夜:裘红袖和仲涛对雪芝的美貌赞不绝口,但对她和上官透的事只字不提;穆远一直很安静;上官透替她添饭夹菜,不时会和大家说笑,除此之外,还是不冷不热;四大护法一直有说有笑,连海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满面悦色;林宇凰则是大家的开心果前辈,把大家逗笑到人仰马翻……也不知为何,雪芝看这一切却不顺眼,非常不顺眼。林宇凰发现她心情不好,便为她倒了一杯酒,说要和她划拳。雪芝没有划拳,便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上官透慌得冲到她身边,抢过她的酒杯,还斥责她说伤口没好怎么可以喝酒。林宇凰拍拍上官透,让他放松,说适量的酒无妨无妨。上官透话在心口难开,便叫朱砂和自己换位置,要坐在雪芝旁边。雪芝挣扎了几次,都被他严厉地拦下来,便不再碰杯子,拧过头去埋头吃饭。 不过多时,烟荷端来了糖醋鱼,还笑嘻嘻地说,这是某人亲手为宫主做的。经过这长时间的独处,在场的重火宫人都心知肚明,上官公子和他们宫主有了点小苗头。林宇凰清了清喉咙说,一个从不下厨的男子为一个女子做菜,那是为何?而后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上官透还是分外低调,为雪芝夹了一块鱼。雪芝吃了一口,吐了,撇撇嘴道:“一点都不新鲜。难吃。” 在场的人几乎都愣住。片刻过后,烟荷和朱砂还使劲朝雪芝使眼色,生怕她伤了上官透。林宇凰也打圆场道:“闺女,最近过年,渔夫都不打渔,鱼肉虽放了几天,但都在冰窖里,绝对不会老。上官小透是有错,但这鱼没错,你说是吧……” 上官透只淡淡道:“那吃点别的菜吧。” “我就想吃鱼。我不吃了。”雪芝扔了筷子,搬了凳子自己坐到一边去。 上官透不说话,也放下筷子,默默出去。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起来。林宇凰对她小声道:“这鱼你爹我是吃了,上官小透比不过名厨,也是个贤惠好夫君的料,闺女这明摆着是挑事么。就算有脾气,也别今天发好不好?今天是大年夜啊,你就是不喜欢他,如此不给他台阶下,也不大好罢?” 雪芝直接转过去背对他。林宇凰无奈,也不和她多说,回去继续用膳。随后,她还听到俩小丫鬟窃窃私语,说宫主最近越活越娇气,真难伺候,情绪因此更加烦躁。不知过了多久,大家吃完饭,正商量着出去放鞭炮,上官透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只鱼。他把鱼递给朱砂,低声交代她找厨子赶快做,一定要新鲜的。看见他白皙的手已经被冻伤,还有不少被划伤血痕,雪芝眼泪夺眶而出,嘴上说的却是:“你出去!” 这下裘红袖都看不下去,说妹子你怎能这样刁蛮,别因为一品透喜欢你便胡作非为行么。仲涛也跟着应和说,雪芝妹子这便是你不对,怎么说这也是光头的一番心意不是。然后,上官透没走,雪芝先行离席。当晚她发了高烧,烧了两天才好。上官透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一如以往,与她保持着距离。几天后,奉紫来拜年。雪芝一看到她那张以前分外讨厌的小脸,居然更觉委屈,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结果又莫名其妙地发了烧。上官透总算有了点反应,把为她看病的大夫叫来,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顿。但是,一回雪芝的房间,他又变成之前那个模样。 雪芝想,上官透会这样情绪不安,大概是因为她的伤好不了,他脱不开身吧。从那以后,她再没发过脾气,只是在默默等待痊愈的一日,也很配合周围的人,按时吃药休息。但是,每一天睡前依然会期待的事,便是第二天起来,床前的椅子不是空的。 转眼间又过了一段时日,冬末春初,梅花凋零,几支寒樱淡红,在屋檐露出花苞。雪芝手上的伤已完全复原,背上伤口却时常隐隐作痛,她发现,只要心情不佳,伤口便会疼得格外厉害。所以尽管情绪浮躁,她还是会努力保持平静。她的窗前,有一个青瓷花瓶,原是插着红梅。而现在,上官透每日都会换上一枝新的寒樱。春节方过,窗纸也换成了大红色。她已能下床走动,但还不能出门,也不能吹风。于是,每天她都会隔着大红的窗纸,看着窗外樱花倩影。眼见暖春将至,上官透温柔的冷漠却冰封了一切。 这个早晨,上官透进门,带来一个消息:柳画和夏轻眉成亲洞房花烛夜,柳画逃了。雪芝正在拨弄花瓶中樱枝,只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并不关心。上官透道:“一百天将至,想来芝儿的伤也快好了。” “是。”雪芝漫不经心地摘下一片樱花瓣,粘了点水,将它贴在窗纸上,浅浅笑道,“对上官公子来说,这一百天恐怕是人生中最漫长的一百天罢。” 上官透没回话。 雪芝也不再多说,只是将一整枝樱花都从花瓶中抽出,推开门扔了出去。 翌日,花瓶中依然换上了一枝新嫩的寒樱。 —————————————————————————————————————————— 注释(1):“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出自汉·乐府《古相思曲》。 第二十章 百年誓约(上) 一旬过去,月夜之中,毖泉灇大壑,憩石挹清溪。整个重火宫已被春季换上新妆,朝雪楼后院满是飘落的樱瓣,大朵小朵,连成一片粉红,洒落在阶前月下,房檐楼顶,犹似泪沾红兜子。第二天,雪芝静养便满了百日。这一日,上官透心情大好,尽管依然客套过头,但一整日脸上都带着笑意。他亲自下手做晚饭,还弄得格外丰盛。雪芝却没吃多少,心事重重,很早便回了房间。 这个夜晚,春寒料峭,烛光半笼,青瓷花瓶中装了满满的樱枝,花瓣粉红,妙手天工,多到几乎挤出花瓶。雪芝有些不解,回头看着正端着汤药进门的上官透:“为何今天花这么多?” “后院的樱花开得太旺盛,摘掉一点,果子才会结得更好。” 雪芝点点头,接碗,喝完了药,便早早睡下。这是她睡得最早的一日,也是睡着最晚的一日。而上官透并未守在她身边,只借口说出去逛逛,便再没回来,直到她睡着。身上的伤虽已痊愈,但心伤却与日俱增,想到要和上官透分离,再摸摸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便止不住泪浥悲梦。 三月早春,春服既成,百鸟啼鸣。次日清旦,雪芝被鸟叫声吵醒,揉揉眼睛,坐起身,一整颗心却突然坠落——床前并不是只留了空椅子,而是椅子已经被搬走。房内是空空一片,连同窗前那个插了百日红花的青瓷花瓶。雪芝恍惚地从床上走下,随便披着一件衣服,便坐在窗前发呆。 到底还是走了。 原本以为会有临行前的道别,但现在,是连一封留在桌上的信笺都没有。房间空旷得像从未有过这个人。这段时间,她鲜少离开房间,就算出去,也会穿上宽松的厚衣服,来遮掩自己的小腹。而且这个早上,腹中的孩子像是能感受到窗外的十里阳春,又在她肚子里顽皮地踢她。她却完全没有为人母的雀跃,只是觉得分外心痛,孩子尚未出生,她已亏欠了他太多。不是不知道她有身孕,他还是走了。她需要面对的人却又太多:父亲,妹妹,属下,重火宫,以及整个天下。接下来的日子,她该怎么过? 鸟鸣杂英覆春洲,在这渐暖的三月,宫中处处有侍女攘剔新枝,拾掇落英。她抚着自己的小腹,伏在案前,压抑着喉间的呜咽,任泪水直直落下,却不敢放声大哭。她哭了很久很久,觉得口干舌燥,双耳嗡鸣,有些掌控不了重心。走了两步,踢翻了一个椅子。她呜咽着蹲下来扶椅子,却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芝儿?” 雪芝顿时僵住,一动不动。底下的人继续唤道:“芝儿,你醒了?快推开窗门看。” 雪芝还是不敢动,生怕自己听到的是幻觉。那人又催促道:“不要赖床,不然起风,那便再看不到。快快开窗!” 雪芝快速站起来,推开轩窗。春风暖,寒樱香。水浮天际,花红如云。远处有山泽溪水,文鲂弱湍,近处有楼宇沈沈,樱花鸣鸥。而朝雪楼宽阔的后院中,有一朵巨大的雪花。雪花是以樱花花朵以及花瓣拼凑而成,占了大半个庭院。站在雪花中央的人一袭白衣,他的黑发碧带,正在春风中飘摇。他原在整理地上的花,闻声负手转过身来,抬头望着她:“喜欢么?” 雪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芝儿!” “啊,啊?” “芝儿。”缓缓重复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字眼,然后他微微一笑,“我们成亲吧。” 雪芝明显反应不过来,只是靠在窗棂前,呆呆地看着下面:“……什么?” 上官透笑了笑,足下一点,身姿轻盈地飞到二楼窗前,打劫一般将雪芝打横抱起,再越过楼台,轻飘地落在雪花的中央。他们的衣袍是一片雪色的云烟,为风而舞。她抬头看着他的面容,正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见她睁大眼,大颗泪水无声落下,他擦擦她的眼泪,轻吻她的眼角:“我知道这百日来,你一直对我有怨。其实,我也忍得很辛苦。那大夫说你中了怪毒,解开后情绪不能起伏太大,尤其不能激动。不然,非但康复不了,还容易发热。” 被他这样一说,雪芝醍醐灌顶,却嘴巴一扁,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芝儿乖,不哭不哭,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哄孩子般抚摸她的头发,“待你嫁了我,便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不管你以后打算做什么,透哥哥都会陪着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雪芝抬头,眼泪还没流完,已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打算把重火宫发展成魔教,你变成了女魔头,我也会陪着你一起下地狱。” “谁说这个了?我才不要嫁给你!” 雪芝拍掉上官透的手。 “不嫁?”上官透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两个字,然后一脸委屈地低下头,摸了摸雪芝的肚子,“孩儿,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可该当如何是好?” 雪芝忍不住噗哧笑了。上官透继续对着她肚子道:“看,你娘笑了。她明明很喜欢爹,还不肯嫁。” 雪芝板脸:“不嫁!” “嫁。” “不嫁!” 上官透站直身子,又一次霸道地将她拦回怀里:“重雪芝,你听好。我说我们成亲,不是在问你,你也不用回答好或者不好。你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对我说‘官人,我好高兴哦’。” “做梦!” 上官透却轻轻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也爱你。” “肉麻。”雪芝浑身打冷战,“好恶心啊。” “娘子重伤时的告白,我可是至今都牢记心中。那是一点都不肉麻,一点都不恶心,反倒令我分外怜惜。” 雪芝的脸唰地红了:“不准想!” “忘不掉。” 雪芝仰头,双手捏住他的双颊,没什么肉还揉两下:“就知道耍嘴皮子,大夫说我不可情绪激动,你还故意气我,还不理我。” “你看,你的伤不是已经复原了么。我们的宝宝也很好。”上官透笑得有些忧伤,“况且……我要真这么了解你的心思,也不会错过你三年。” 雪芝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你还好意思说……方才我看到窗台上没了花,还以为你又走了。” “原来你喜欢那些花。你若喜欢,以后每天我都为你摘一枝,放在花瓶里,摘一百年。” “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 “那等你转世以后,定要嫁给那天天在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放心,我肯定会忘记的。”雪芝侧过头去。 “可惜娘子的话,我却忘不掉。”只见她眉尖勾得细细,唇似寒天樱红,上官透不由轻声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痴心。昔日缘尽,相思无凭。既不回首,何须留情……” 她涨红了脸道:“那时我神志不清,不能作数。而且,我、我只说了一次,你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不将回首,是因永不言弃。” 虽早已知他情重,但听闻此言,雪芝还是不住身体一震。此时,春风吹落华,和风度青山,卷起地上百片花瓣,花香更是蓊葧。他眼也不眨地凝望着她,她的眼是一汪不见底的醴泉。他不曾察觉自己在微笑,只是一揽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头,纵情吻下去。 红窗画帘,雪楼飞宇。他们在花影花香中相拥,世界骤然变小,小到只剩下一个楼阁的后院。 这一年的春天,是一场繁华的梦境。 数日后。开帏对景是灿烂春日,少女巧弄禽鸟飞雀。廊亭间,迎春花开出片片金色。然而,这一切朝气勃勃的美景,都入不了原双双的眼。雪燕教的练功房内,窗上都蒙了黑布,她只穿着一件素衣,发随意盘成个髻,满头是汗地打坐,面色苍白。她已多年不曾这样不修边幅,失去妆容的遮掩,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无情地绽放。这段时间,她是前所未有的憔悴。不论她劳神费力,都很难神功大成。此时的她,根本无法做到秘籍上所写的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只要一个人待着,她脑中便有纷杂画面交替出现。一边是那桃花眸子弯弯的笑,一边是无数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肮脏痕迹。久而久之,她便不知哪边是真实,哪边是虚假。这时,有人轻叩房门:“教主,该用膳了。” 外面的人又叫了几声,原双双突然暴怒道:“滚!统统给我滚!” 吱嘎一声,一条细长的光从门缝中漏入,随即传来女子的声音:“师姐,别去……” 这时,一个最为柔软纤细的声音传来:“教主怎么了?”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原双双死而复生,倏然站起,一边往门口跑,一边唤道:“奉紫,奉紫,我的奉紫啊,快进来……” 这时,大门打开。一个高挑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林奉紫背光而站,春色将她笼罩,她的脸上有初春的年轻,春花的美丽。原双双几乎当场落下泪来。她又想起丰城曾说过的话。他问她,为何她十七岁未嫁便已不是女身。为何她一直不愿成亲。这问题的答案她自然清楚,却永远无法对人言说。有谁能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名门闺秀,一旦被抛入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也曾如眼前少女这般,出淤泥而不染,蕙心兰质。可是,待她终于能融入江湖,终于爬到林轩凤的膝下,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第二十章 百年誓约(中) 因此,初次看见林奉紫,她并非不曾心生嫉妒。甚至可说,她嫉妒到怒火中烧。她在林奉紫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但这小姑娘,却比她幸运千万倍。所以,后来她才默认了夏轻眉轻薄奉紫。然而,林奉紫方从昏迷中醒来,那懵懂受伤的模样,她怕是这辈子也忘不掉。此刻,原双双揽过林奉紫的手,将她拉进练功房,硬邦邦地关上门,把她身后的女弟子都视作空气。奉紫轻声道:“教主,为何脸色这么差?” 眼泪顺着脸庞落下,原双双扑到奉紫怀中:“奉紫,我对不起你……” 这是她不曾料到的转变。明明默认夏轻眉毁掉奉紫的人是她,但知道奉紫真的被玷污,她却比谁都心痛。像是自己也回到了年轻时,又把那肮脏之路走了一遍,又把少女时的自己玷污了一遍。 奉紫疑惑道:“教主在说什么……怎生我听不明白?” 原双双使劲摇头,依然只是默默流泪,但是双手却一直在奉紫手背上摩挲。奉紫被她摸得浑身不自在,便轻轻抽了手,道:“师妹们还在等我,我先出去。”她刚走两步,原双双又一次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将头发盘起,几缕青丝落在两鬓,颈项美玉般细腻光滑。她是如此可恨,又是如此可爱。原双双情难自禁,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奉紫浑身僵直。极端的恐惧化作瘟疫,迅速蔓延,笼罩了她的世界。 门外传来师妹们的嬉笑声。她们并不是在笑奉紫,奉紫却惊慌地推开原双双,快速朝外走去:“要用膳了……奉紫先行退下。” 同一时间,月上谷翔鸾阁中,苗见忧、杜枫、仲涛三个岛主,以及裘红袖坐在上官透和雪芝的左右侧。汉将世绝则是巨钟一般站在上官透身后。只见满桌佳肴珍馐,雪芝面前却放着一大碗馄饨。苗见忧和杜枫从不和谷主一起用膳,但这一日,所有正事都摆上了餐桌。苗见忧道:“最近江湖是非多,银子也多。光这个月入门的弟子就有二十几个,累积三个月赚的银子够开四个武馆。不过,上次筹办擂台可害死人。很多人都慕名而去,结果关键时刻,谷主去了华山。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扬言说,谷主不去便退票钱。好在杜岛主临时找到了花大侠,才压住了场,不然我们可得亏大。” 上官透直接跳过擂台一事,道:“江南京师一带我们的武馆已够多,多开无益。再往西又太远,暂时不往那边发展。在洛阳东南方设个镖局罢。” “是。” 仲涛道:“光头,洛阳的月上镖局你还嫌不够大?又设一个做什么?” “东南方离嵩山近,以后镖银和重火宫二八分。” 雪芝本在喝水,险些呛死:“咳咳,咳咳,什么?” 仲涛道:“你直接把镖局设在登封,银子赚了都往重火宫送得了。” 上官透接过苗见忧递来的账本:“不妥。离登封最近的门派是少林、武当和玄天鸿灵观,没什么生意。要么靠近洛阳,要么靠近苏州,灵剑山庄也可以……” 雪芝放下筷子:“昭君姐姐,重火宫再是落魄,也不至于要你们来济贫。” 上官透拿起她的筷子,夹了一个馄饨,喂到她嘴里:“我只是想给未过门的妻子一点零花,你有问题么?” 雪芝含着馄饨,模模糊糊道:“可是,我真不想……” “不要跟我见外,好不好?” 雪芝扭扭脖子,很不是滋味地把馄饨咽下肚:“好吧,那你别忘记要陪我去鸿灵观。” “嗯,成亲以后便去。” “不行,这事比较紧急。” 上官透凑在她耳边道:“宝宝就要出世了。” 雪芝的脸又红成了个番茄,拿过上官透的筷子夹馄饨,夹了半天都没夹起来。上官透笑着说了一声笨丫头,然后又喂了她一个。周围一圈的人都看着他俩,上官透似乎没觉得不适。岛主们都不敢多话,汉将是万年翁仲,世绝完全无视钱以外的东西。只有裘红袖终于忍不住一拍桌:“老娘受不了,太肉麻!” 肉麻的日子似乎没了底。雪芝完全不会针线女红,却也开始学做小衣服。也不知是否和即将当娘有关系,虽然依然有在操劳重火宫内外务,但对江湖上的事关心越来越少,每天只要看到上官透,心思便飞到九天外。睡觉时也是相当简单,往他怀里一钻,她很快便甜甜入睡。每天早上醒来,不论是谁先起,不论另一人是否睡着,醒来的都会先吻对方一下,才开始忙碌的一日。 收了红定,回了莺贴,上官透开始安排俩人的婚事,大婚地点定在傲天庄。傲天庄一向是武林高手打擂台、切磋论剑的地方,举行婚礼还是头一遭。外加新婚夫妇声震四海,很快,消息便传遍大江南北。而与此同时,一个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夏轻眉修炼了《芙蓉心经》,因而必须手刃至爱。他原想在新婚之夜杀了柳画,却让柳画逃了。为何会有这种消息放出,以及消息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江湖原已动荡不安,此时更是人心惶惶。 直到这时,雪芝才清醒一些,开始研究《沧海雪莲剑》。然而,又是连续数日的挑灯苦读,得来的结果还是和《三昧炎凰刀》一样。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秘籍里真无内容,但她也禁不住设想,这两本秘籍根本便是爹爹放出的□□。他大概想告诉世人,这世界上真正的武学,便是最基础的东西,只要学好,定会有战胜邪功的方法。所以,钻研秘籍这条路行不通,还是得去调查。 第一个需要拜访的人,自然是满非月。近些日子,江湖上发生的大事看似相差甚远,实则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雪芝还没付诸行动,便有旧识登门拜访。丰涉刚被请入月上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指着上官透,对雪芝说道:“我的芝芝,你居然真要嫁给这采花贼。我心碎了。” 雪芝刚接过上官透沏的茶,便怔怔地看着丰涉,一时哑然。上官透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淡笑,在雪芝身边坐下:“欢迎丰公子参加我与内人的婚宴。” “我是来看芝芝的,你们的婚宴我没兴趣。” “那现在看完了?公子请便。” “透哥哥,怎么这样对我的客人?”雪芝不悦道。 “我只是顺着丰公子的话回答而已。” “我从进来便没在跟采花贼说过话。” 绚烂的雷电在二人之间噼啪闪过。雪芝知道丰涉一直很崇拜上官透,就是死鸭子嘴硬。所以,干脆站在他们中间打断道:“好了,小涉,你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赶来,是有话要说吧?” “圣母最近非常奇怪。” “怎么说?” “她经常不在鸿灵观。以往她要去什么地方,一定会给大伙儿交代,而且身边总是会跟几个人。但是,最近她总是独来独往,还会带走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材。” “是什么药?” “好像是……”丰涉勾勾手指。雪芝凑近后,他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壮阳。” 雪芝噗的笑出声来:“这,满非月,不大可能吧。她的身体不是和十岁女童一样么,要这药作甚么。”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而且,我知道她和丰城反目,一直在伺机报复,但这些事又跟丰城没关系。” “慢着,她和丰城?” “是,他们之前有过交易,丰城拿了什么我不清楚,圣母的要求是她挑中的男子,要丰城给她送去。” “果然是满非月。” “不过,她最后一个看中的人,似乎是丰公子。你也知道丰城最宝贝他的儿子,断然拒绝。圣母不高兴,说她又不非礼他儿子,没什么好紧张的。丰城还是不同意。圣母恼羞成怒,告诉我她决定弄死丰城,叫把林奉紫的东西放在夏轻眉的房间里。最近,她还让几个兄弟到处散播夏轻眉修炼‘莲翼’的消息。” “消息是玄天鸿灵观放出来的……原来如此。”雪芝蹙眉道,“只是,夏轻眉和丰城……似乎毫无关联。” “便是这一点我想不通。毕竟丰城和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我好奇,才来问你。我也曾问过圣母,她笑得特吓人,说这背后的事多着,什么荒谬的人和事都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是死了,便是憋死了。她能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手中有个大把柄。还说局外人少问点,活久点。” 这时候,上官透突然道:“我猜接下来不久,原双双的义父母会亡故。” “透哥哥在猜测她修炼了《莲神九式》?” “是。” “这回是你猜错。一年前我在奉紫的寿宴上遇到她,她便已经说过,她父母身患怪疾,命不久矣,所以……”说到这里,她的面色变得苍白。 上官透微笑道:“所以?” 雪芝摇摇头。这个设想太可怕。因为爹爹也是以弑父的代价,修成了《莲神九式》,但他是被爷爷设计了才误杀了爷爷。可她不曾想过……此刻,丰涉已经替她把这想法说出来:“既然她打算练《莲神九式》,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要在一年前便设好局。这样就算哪天老俩口突然没了,她也方便掩人耳目。” 雪芝觉得胃中一阵翻腾:“那可是她的再生父母,怎可能……” 丰涉眨眨眼:“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 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不愿她知道太多这种事情,于是转而道:“丰公子,这些事你都说出来,不怕满非月知道后杀了你么。” “我已经发现,她永远不会杀我。” 雪芝道:“为何?” “不知道,她气愤起来,可以打断我的腿,也经常以杀我为要挟。但是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下杀手……” 就在这时,一个月上谷的弟子进来:“谷主,各大门派的掌门均已收到喜帖。”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但是原教主不能来。” “为何?” “她义父母方因重疾去世,此时正在举行丧事。” 雪芝和丰涉对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齐刷刷看向上官透。上官透还是万年不变的淡定,令那人退下后便道:“原教主还真是孝思不匮。” 雪芝却握紧十指,轻声道:“透哥哥,陪我出去走走可以么。” 朝丰涉点点头,上官透带着雪芝到了小院中。满院桃花飘零,空气凛冽。确认四周无人后,雪芝才靠在上官透的胸前,紧紧搂住他。上官透拍拍她的肩,温言道:“芝儿,不要怕。” “都是世上最亲的人……为何他们便下得了手?” 上官透在她发间轻轻一吻:“放心,我们不会遇到这种事。我会一直陪着芝儿,直到我死。” “不准乱说!爹爹也说要永远陪着我,可是他还是,还是……” “其实有一天我做梦,梦到你爹爹了。” 雪芝猛然抬头:“然后?” 第二十章 百年誓约(下) “他说芝儿从小孤苦伶仃,过得很辛苦,他很想补偿你。所以跟我有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 “他说,他会在天上保佑你,而我便在人间守护你,时间是一辈子,谁也不能改。” 雪芝呜咽起来:“爹爹……” “但是我就觉得吃亏。守一个人一辈子,那多辛苦。”眼见雪芝红着眼眶瞪自己,上官透连忙搂着她,“所以……我跟他商量说,要你当我的妻子,如此我便愿意。可是他却说,我的女儿有倾国之姿,破军之慧,怎堪下嫁你这平平无奇的男子?” “平平无奇的男子?”雪芝破涕而笑,“这是上官透说的话么?” “嘘……这不是我说的,是你爹说的。”上官透抚摸着她的长发,微笑道,“当时我可不高兴,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托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永生永世……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单一人。” 说到这里,雪芝又把头埋在他胸前,莫名眼眶发热,想要流泪。 “不过条件是,这辈子若她不喜欢我,我就算是靠抢,也要把她绑进门。”上官透坏笑道,“你爹很爽快,说小透啊,其实芝儿性格这么暴躁,我想也就你敢要。立刻便把你卖给我。” 雪芝又不哭了,一拳打在他胸口:“你要死,爹爹才不会说这种话!” 于是,反反复复,雪芝在又哭又笑又悲又怒的情绪中度过一个下午。 重雪芝和上官透婚礼前几日,奉紫约好姐妹们,一起去杭州替雪芝挑贺礼。春季的杭州,花红柳绿。柳叶低垂,是摇摆的青罗,挡住明镜止水的西子湖。湖面扁舟似叶,自画中驶出般,朦朦胧胧,淡若点墨。奉紫和姑娘们手中提着新货,延河行走,拨开一簇簇花枝,赏景谈心。其中一位姑娘道:“其实上官公子看上去很高傲,也不知同样高傲的雪宫主是如何跟他好上的。” 另一姑娘道:“雪宫主一点也不高傲,性格随和得很。上次在兵器谱大会上我横着走路,不小心撞到个人,一看到是重雪芝,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小命不保。可是她竟然很温柔地说,不碍事。当时,我是死也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国色天香四个字,便是为雪宫主造的罢。” “原来,上官公子以前风流成性,是因为没遇到最美的女子。一遇上,还不是被拴得牢牢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知道他成亲以后会不会又……”眼见身边的人在清嗓子,并且猛丢眼色示意奉紫在,姑娘立刻改口道,“据说前几个月,此地有一家兵器铺生意惨淡,但后来老板改行当说书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说的似乎便是上官公子。” “我知道,我去听过,他们都说那老板姓卓,是个疯子。” “我也听——啊!” 走在最前面的姑娘踢到一个事物,险些绊倒。所幸身后的奉紫伸手稳住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话方说完,低头便看到她脚下坐了个人。她们走在柳荫下,本来那人极不易被发现,垂柳还挡住视线,完全看不清面孔。但奉紫看得到他蓬头垢面,衣着褴褛,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梦呓。原本以为是随街行乞的叫花子,但他只哼了几个字,她便认出了是什么人。他们认识太多年,原本是很和睦的同门师兄妹关系,他却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原谅的人。此时,他念的是:“爱的谁,杀的谁?我娘她是无辜的。” 奉紫被他说的话吓了一条。但她还是没忍住,挑开柳帘,看着他。他也是立即抬眼看向奉紫,双目呆滞,却依然不停念着:“我杀谁,要爱谁?我娘她是无辜的。我爱谁,要杀谁?我娘她是无辜的。我杀谁,要爱谁……”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的单边酒窝,还是会随着深深地陷进去——这小小的酒窝,曾经引起灵剑山庄十来个女弟子打得簪飞玉碎。然,此时此刻,酒窝陷入他的脸颊,也是一道残忍的伤疤。看见夏轻眉这样,一个曾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的女弟子,全然没认出这是谁,只拽了拽奉紫的袖子,强行把她拉走。夏轻眉并未追上去,只是眼神一直随着奉紫走,嘴里仍旧叨念着同样的话语。 修炼《芙蓉心经》,夏轻眉却没能手刃至爱,还是走火入魔。奉紫想不明白,也忘不掉这柳树下的场面。以往她遇到困难,总是喜欢找原双双解决。因此,哪怕她已诚惶诚恐,却还是走向了原双双练功房门前。正在犹豫是否款门,练功房里面便传来了一个声音:“进来。” 奉紫又一次被吓着。这声音……她完全听不出是什么人。若不是这房间只有原双双一人常驻,外加口气好认,她准会以为里面住的是个男的。原双双的声音何时变得这样粗?只听见里面的人又道:“奉紫,进来。” 既然都叫出自己的名字,奉紫再无理由逃跑,只有硬着头皮,推开门。里面的人确实是原双双。她背对奉紫,在运功打坐。奉紫缓缓走到她身后,轻声道:“教主是因为操劳义父母的事……中风寒了么,声音为何……” 原双双用低沉的声音哼笑两声,又道:“最近确实重痼缠身,所以不曾外出。你且勿虑,我自会调养。”也不知道是否由于声音变化的缘故,奉紫觉得她说话口吻,也跟以前截然不同。就在感到纳闷之时,原双双回头看着她,朝她微微笑着。 而这一刻,奉紫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她只留意到原双双的眼睛。 “我听说,你要去参加上官透和重雪芝的婚礼大典。路上小心。”原双双用那双深紫色的瞳孔看着她。 转眼四月到来,大红日子,素雅的傲天庄张灯结彩,也被大红染了个彻底。满园丁香婉约绽放,花团锦簇,白紫相映,饱满而淡艳,在春风的吹拂下,纸蝴蝶般翩翩起舞。而园中景象,用人海如潮四字形容,绝不夸张:武当星仪道长、少林释炎方丈、灵剑山庄林轩凤、峨眉慈忍师太、花大侠、酿月山庄段庄主、紫棠山庄司徒雪天……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已前来捧场。坐在父母座席上的,却是非常格格不入的三个人:上官行舟,福月兰,林宇凰。林宇凰身侧空着的座位上,放了重莲的灵牌。林宇凰很少穿华贵的衣服,这一日他打扮得不仅体面十足,连眼罩都换上了镶金的。乍一眼看去,还真有几分大派掌门的味道。雪芝还夸了他,二爹爹你简直是俊美无双。林宇凰居然理都不理她。女儿要嫁人,这当爹的已经别扭了好些天。 雪芝在马车中看这情形,却不敢出来。成亲似乎没她想得轻巧。若不是亲眼见到,她都忘了上官透身后还有一帮珪爵厚禄的哥哥,嫁给今上王爷侯爷的姐姐。这一回来参加婚宴的,不止国师夫妇,还有上官透的大姐、二哥、三哥和小姐姐。这四人都是前几天便赶到月上谷的,都说要看看小弟未过门的妻子。前三者对雪芝赞不绝口,唯独上官透的小姐姐对雪芝有些冷淡,私底下说雪芝长得有股狐媚子气,不像好人家的姑娘。裘红袖却说,小姐姐,照你的说法,重雪芝长得妖气,那我不是长得骚气了?她忙说没这回事,裘妹妹自是风情万种。仲涛忙补充说,雪芝妹子那是狐狸精的脸,白蛇精的心。刚说完便跟上官透打了一架。当然,这些话雪芝并不知情。 春风动繁花,傲天庄中兰蕙清渠,风光幽丽,下了一场丁香雪。雪芝站在马车后,一身大红云裳。她将凤冠珠帘拨到耳后,垂头看着地面,紧张得动也不敢动。这时,一双黑红相间的靴子出现。她抬头,只见眼前的男子身着红纹黑衣,却面白如玉,鬒发如云。雪芝一时间竟没认出是什么人。 “宫主。”那男子唤道,“还在这里?” “穆远哥……为何看去不大一样了?” “哦,你是说头发。”他转过头,指了指压住长发的蝶型黑色发冠,“前两日刚成年。” 以前,穆远一直都将长发束在头顶,留下一侧刘海,因此依然带着少年的稚气。此时,他将头发散落,顿时变得成熟不少。而有那一缕刘海的衬托,居然俊美得有些邪气。雪芝道:“啊,穆远哥的冠礼……我真是糊涂,都忘了这事。” “无妨。人生大事更要紧。” 雪芝也笑道:“是不是有一种嫁妹妹的感觉?” 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柔和浅花更烘托他玄衣如夜,身姿挺拔。穆远眼望着她,却不说话。她感到有些不自在,正准备找点话题,穆远却抬手,顺着她头上鸣金清脆的步摇摸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答非所问道:“你原本应是我的。是我的失误,只想着大局,分了心,让你跑了。” 雪芝微微一怔,往后退去,躲开他的手,僵硬地笑道:“成亲只是个形式。即便嫁了人,我依然属于重火宫。” “成亲只是个形式,此言甚善。即便嫁了别人,我也可将你夺回,是么。” 穆远哥今天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会说出这般荒唐的话。雪芝更加尴尬,不知如何回答。也是同一时间,媒人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拜堂了,去吧。”穆远拍拍她的肩,“别走太快,小心身子。” 上官透一身红衣,正站在大堂门前等她。她放下珠帘,在几名喜娘的搀扶下,进入大红轿子。穆远的笑容不同以往,让她觉得害怕。若不是因为有身孕,她还真的很想跑开。 花轿靠近礼堂,乐师们开始奏乐。轿停,出轿小娘上前迎接。隔着珠帘,雪芝隐隐看见前面英气勃发的新郎。每次靠近他,她便不会再惧怕任何东西。出轿小娘搀着她跨过朱红马鞍子,踩着红毡子,缓缓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右侧,之于她,所有人都已消失不见。在花酒香流溢的空气中,喧闹喜庆的奏乐中,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会心的笑意。大堂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都坐在客席上,静静看着二人走向主香者和双方父母。园中繁花飘扬,穆远站在很远的地方,丁香花枝下,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 赞礼者高呼道:“一拜天地!” 二人随着主香者,朝门外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又朝着林宇凰、上官行舟和福月兰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林宇凰笑脸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二人,正如身侧的国师夫妇,笑得像个菩萨。只是再多看几眼雪芝,便会揉揉眼睛看向别处。 “夫妻对拜!” 祥烟瑞气轻绕,香烛氤氲。二人转过身,面对彼此。隔着珠帘,雪芝仍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曾经一路跟着取笑逗乐的昭君姐姐,她难过时便会对着撒娇赖皮的透哥哥……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不真实,幸福,却又有些惆怅。上官透接过金制秤杆,挑开雪芝面前的珠帘。雪芝低垂着眉眼,睫毛在眼下投落深影。隔了片刻,她才抬眼看着他,轻轻吸气,朝他微微一笑。接过喜娘端上的茶水,二人分别向父母敬茶。朝着国师夫妇敬酒时,老俩口完全把自己儿子忘了,只无比错愕地看着雪芝,福月兰对林宇凰道:“我说林大侠,你说的何止是不夸张,简直是太不夸张。我们这儿媳妇还真是……倾国倾城啊。” 上官行舟道:“透儿,你这孽子,从小没让我省心过,今日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上官透含笑低声道:“爹爹教训的是。” 雪芝捧着茶,高高举过头顶:“请公公婆婆用茶。” 两位老人接过茶盏,眉开眼笑地饮茶。然后,二人又在林宇凰和他身边的空座前跪下。上官透和林宇凰早已熟络,客套起来,都忍不住笑。他敬茶过后,雪芝捧着茶杯,轻声道:“二爹爹,请用茶。” 林宇凰接过雪芝的茶,还是笑得没心没肺,但眼中有水光闪烁,手已发抖。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软软白白的奶娃娃,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的大姑娘,而在这时,就要嫁作□□。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的一日,重莲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试图掰开她死抓住他食指不放的小手,唤道:“芝儿,芝儿,别抓二爹爹。二爹爹最喜欢你,哪里都不会去。” 明明是简单而又平凡的一件小事,却令他此时热泪盈眶。 雪芝又朝重莲的灵牌捧上茶盏:“爹爹,请用茶。” 香烟环绕,无人言语,重莲的灵牌是一座置放了千年的古碑。雪芝将茶水倒在椅子上,纵然有千言万语,满心的思念,都只能化作深深的一拜。 第二十一章 大闹婚宴(上) 重雪芝和上官透身份特殊,拜堂之后,还不能洞房,送走了二老,还要待挈诸位访客。最开始来敬酒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便是丰城。丰城还是非常爽气又有些调侃地祝福两位新人,跟雪芝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好像发生在华山秘道的事,都是雪芝做的梦。雪芝有些按捺不住怒气,但是看上官透亦是客套地回礼,也不便多说。 因为雪芝有身孕,喝酒的重任便交给了上官透。来人只要敬酒,他必饮满杯。一杯接一杯高粱酒下肚,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上官透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还笑曰此乃觞中遥情,忘忧千载。他搂住雪芝的肩,又轻轻用指尖勾了勾她的下巴:“芝儿,以后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雪芝看了看周围的人,小声道:“还、还是回去再议。” “宝宝出生以后,你会不会要他不要我?”上官透也学着她的模样,认真地,悄悄地说,“偷偷告诉你一件事……我已好久没碰你。” 雪芝轻轻推了一下他俊俏的脸蛋:“喝醉了你。” 上官透很配合地将脸侧过去,看到了门口站的人。那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堆着痴痴傻傻的笑,口中念念有词,却因礼堂喧哗悄无声息。上官透轻轻拍了雪芝一下。雪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不仔细观察,她会以为是个乞丐。可是,很快她便留意到,这人她在苏州见过。不过多时,在场的所有人,也都留意到了他。礼堂中很快安静下来。于是,所有人也都听到了他念的话:“我杀谁,要爱谁?我娘她是无辜的。我爱谁,要杀谁?我娘她是无辜的。我爱谁,要杀谁……” 上官透和雪芝面面相觑,搂住她往后退了些。原以为念久了,他会有点别的动静。可半炷香时间过去,他依然念着这几句话。就在这时,丰城站出来道:“哪来的乞丐?没看到别人在大婚么,来人,把他赶出去——” “慢着。”林轩凤打断他,往前走了几步,眯着眼睛道,“这人……你是,轻眉?” 夏轻眉轻轻歪过头,依然傻笑着:“我爱谁?”说罢,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林奉紫嫌恶地转过头去,躲在人群中,生怕他看见自己。可终于,夏轻眉的目光还是停在她身上,突然不再说话。雪芝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上官透拦下。他摇摇头,示意前方危险。她还未开口,夏轻眉已经对着奉紫露出诡异的笑容:“我爱你,要杀你。” 他抽出腰间的锈剑,一剑刺向奉紫——剑法又快又狠,快得看不清轨迹。上官透忙抽出下属腰间的刀,准备挡住他的攻击。但因相隔太远,雪芝又在他身后,连武器交锋的机会都无。亏杀奉紫反应及时,后仰躲开。夏轻眉仍不死心,大声道:“紫妹,不要逃啊,我爱你啊。”语毕又是一剑。 林轩凤抽剑挺身而出,挡在奉紫面前:“保护我女儿!” 在场的人才反应过来,都纷纷掏出武器。但,无一人敢上前。夏轻眉修炼《芙蓉心经》,已不是什么秘密,即便走火入魔,也令人感到惶遽。二十多年前,一名邪教教主也是修成了《芙蓉心经》,在走火入魔的状态下,杀了成千上百的人。 有不少人开始退缩。有几人甚至已经悄悄退出礼堂。夏轻眉挥舞长剑,频频攻击林轩凤——仍是灵剑山庄的剑,正宗的灵剑招式却早已凌乱,还掺合了很多古怪邪气之极的路数。他的攻击不按牌理出牌,林轩凤根本看不出招式的来头,接招接得很吃力。眼见他刺向面门,林轩凤闪开,他却突然间变换了数次攻击,只是身影,便让人看花了眼。林轩凤正琢磨着怎么回击,他身形一闪,绕到林轩凤身后,刺向奉紫的咽喉。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奉紫身首异处,也不过须臾之间的事。剑锋凛冽,剑声刺耳,狂风卷席而过。傲天庄中,丁香花瓣无规则地乱舞。 然,在剑锋指在奉紫咽喉的刹那,剑却停住。再一看夏轻眉,众人都屏住呼吸。他的右肩已被贯穿,片刻过后,才有鲜血从里面浸出。贯穿他肩膀的物体,竟是一条长鞭。鲜血顺着长鞭流下,渐渐将之彻底染红,变成一条血鞭。血珠滴落在地,滴答作响。腥味混着花香,蔓延在礼堂。人们捂住嘴,几乎呕吐。 雪芝感到龌龊,更感到惊讶。眼前这一场景,令她想起了小时的一件事:她和海棠出去,买了青石绣板送给爹爹。拿到心莲阁,爹爹正在折腾他那副紫砂壶杯,她便要求把绣板挂在墙上。爹爹答应了。海棠说要去拿东西来打洞,爹爹还惦记着自己的茶壶,便叫她把鞭子给自己。然后,海棠拿稳绣板,他把茶壶抛在空中,茶水往下流淌时,他同时轻轻舞鞭,青石绣板上方便多了一个洞。他抱着雪芝飞到墙边,把着她的手,把绣板挂好。而后他回到座位上,伸手接住离桌面只有寸许的茶壶放好,正巧茶杯也已沏满。他端着茶杯坐下,极是风雅地浅尝一口。 那一天起,雪芝才知道,原来鞭子也可以贯穿物体,当刀剑使。可也是那一天后,她再没看到任何人用鞭子打穿硬物。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自庭院中飘来:“轻眉,你该死了。”礼堂门口,一个淡绿身影轻飘飘地落下。那人散着发,头上无一装饰,五官柔和皮肤白皙。虽然声音是男的,长了喉结,胸部却明显突起,线条柔软不似男性。 此刻,没有一个人认得她。除了奉紫。因为这人身上的衣服,是她很久以前买的。 她紧紧攥住林轩凤的衣角,颤声道:“爹,爹,我受不了,让我走……” 林轩凤拍了拍她的肩,对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了林轩凤一眼,不多言,只冲到夏轻眉的身后,抽出长鞭。顿时,鲜血四溅。血花伴随着夏轻眉的惨叫,散布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夏轻眉一边嘶声大喊,一边以左手握剑,像失控溺死的野兽,发狂地攻击那人。 那人甩着鞭子,试图将血甩去,同时左躲右闪,毫不费力。 也是这时,人群中有女子胆怯地唤道:“教……教主?” 那人停了一下,继续躲避夏轻眉的攻击。林轩凤微微蹙眉,回头看向奉紫:“小紫,莫非她是……” 奉紫使劲摇头,生怕那人发现了自己,却晚了些。那人的目光刚落在奉紫身上,顿时大变,放轻软了声音,跑到奉紫面前,捉住她的手:“我的奉紫,你平安便好,你平安便好。” 奉紫立即抽出手,恐惧地后退。那人却穷追不舍,又上前走了几步:“小紫,是我,我是双双啊。” “我知道!你……你不要过来。” 林轩凤大惊:“你是……原双双?” “为何?”原双双无视林轩凤,只对奉紫讨好地笑,“小紫,我一直在担心你记挂你……小紫,你为何要躲我?我做错了什么?”说完便挥鞭,也不看一眼,便将夏轻眉刺来的剑以鞭卷走,甩在地上。然后,她又继续看向奉紫。奉紫只是躲她,藏在林轩凤身后。在原双双眼中,其他人都已变成了障碍物,包括林轩凤。她绕过林轩凤,又继续逼问奉紫。 奉紫早已被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能答话,倒是有人代替她说道:“她为何要躲你?自然是因为你练邪功,男不男女不女,说话还变得不三不四——”说话之人是华山的一个弟子。可惜话未说完,咽喉已经被长鞭穿透。 在众人都在惊恐之时,原双双依然不放过和奉紫说话的机会。 “你为何这样怕我?难道我变难看了?”原双双神经质地在脸上抚摸,又缓缓回过头,阴森森地看着夏轻眉,“还是因为……他?” 奉紫尚未回话,原双双已狠狠一甩鞭,面无表情地走向夏轻眉,挥鞭攻击。夏轻眉回击得很激烈。原双双手臂和大腿中了剑,仿佛没有感觉,任鲜血从伤口流下。只见原双双一咬牙,目光冷冽,噼噼啪啪一阵猛打,鲜血是绽开的礼花,乱飙四溅。夏轻眉的面部中了很多鞭。在剧痛之下,他终于坚持不住,跌倒在地。这一摔,更是将自己推向无尽深渊。原双双的眼中露出兴奋的神色,在他身上抽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够令她愉悦。起初,夏轻眉还因为疼痛嚎叫,翻滚。渐渐地,动作幅度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在场的人都抱着鹬蚌相持的态度观战。无人出面阻止。到最后,夏轻眉已完全不动。原双双还在享受鞭尸的快感,越打越兴奋。终于,普通的抽打已经无法满足她。她回头,对奉紫笑道:“小紫你看,你看啊,我打他,我用最厉害的武功打他。” 奉紫早已捂住眼睛,再无法多看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事物。原双双脚下一踩,腾空而起,旋转一圈,伸展四肢,将鞭子舞出,裙摆颠荡,好似一朵芙蕖始发池。在场的人,多半都猜出了她练了什么武功。对雪芝来说,这一系列的招式,更是不能再熟悉。可是,原双双却在落地之时,停止了动作。是时花瓣飘零,万物静止,顷刻间,一滩黑血自她口中涌出。她摇了几下,跪在地上,捂胸看向门外,紧紧蹙眉。 大红的蜡烛,烛光摇曳。慈忍师太缓缓道:“真相已大白。盗取‘莲翼’,偷练邪功之人,便是此二人。” 星仪道长道:“只是,‘莲翼’若是到手了便可修成,恐怕是真的会天下大乱。” “没错,我是没练成。”原双双又吐了一口黑血,却依然笑着,“而且,我也快死了。” 第二十一章 大闹婚宴(中) 语毕,所有人都活过来般,有说她行为怪异恶心的,有说她不男不女的,有骂她妖妇品行不正的……谴责声,唾骂声,源源不断。慈忍师太道:“我只问你,你的义父母,是怎么死的?” “愚蠢的老太婆。” 慈忍师太面露愠色:“大胆妖妇,你伤风败俗,大坏纲常,有胆以如此龌龊的模样出现于世人面前,却没胆承认自己做过的事?” 原双双冷笑道:“自然是我杀的。” 此话一出,谩骂声更是铺天盖地。连释炎方丈都忍不住结眉,闭眼道:“阿弥陀佛。” 雪芝这才留意到,几年之间,释炎的胡子已经花白。她实是忍不下去,站出来道: “原教主,当时你的武功并未强到可以自由出入重火宫。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进入去,又如何找到秘籍的?” “总算有人问对了问题。”原双双抬头,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不愧是奉紫的姐姐。” 雪芝不言。 原双双道:“当年给我放路,让我盗取秘籍,以及你被驱逐离开重火宫后,又出来追杀你的人,都是一个人。” “什么人?”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说完这句话,原双双又开始咳血,且比前两次要激烈得多。到后来,她似乎连坐着支撑背脊的力量也无,瘫软地靠在椅子腿上,“照顾好奉紫,我对不住她,让她自小因我而蒙羞。欠她的,一辈子都无法还清。你……要替我还。” 她声音低沉,面容半男不女,看上去无比恶心,态度却十足的真诚,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奉紫觉得恶心的同时,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转过头去。原双双道:“奉紫……当我第一次看见她,便好像看见了从前的我。如空谷幽莲,那么高高在上,纯真无暇…… 所以,我是那么地爱她,又是那么地……恨她……” “谁和你像了?”奉紫涨红了脸,难得愤怒至极,“谁是从前的你了?!” 雪芝道:“她是我的妹妹。不用你说,我也会对她好。” “那便好。”原双双根本不在意奉紫的话,只咳了几声,“那人,是尉迟长老。” “什么?”雪芝愕然道,“为何?” “这后面的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反正我要死了,可以把所有事全部说出来。”原双双突然看向丰城,眼中写满仇恨,“我和夏轻眉,不过是牺牲品,其实,这两本秘籍——” 话未说完,一把长剑自她的后颈贯穿,从喉咙捅出。她张嘴咿咿呀呀叫了半天,瞳孔缩小,眼睛睁大,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是还你的!”华山派的一个弟子泪流满面,也不知是悲痛还是受到了惊吓,“你杀了我师兄,这是还你的!!” 顿时,四下一片哗然。星仪道长急道:“她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 丰城一个耳光抽在那弟子脸上:“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华山的弟子!” 那弟子捂脸,突然不哭了:“掌门,您,明明是您……” “你若再做错事,会有什么后果,应该比谁都清楚。快滚出去!” 那弟子不敢多言,只恨恨地退下。上官透上前一步,道:“慢,她在写字。” 丰城的脸色大变。原双双伏在地面,鲜血从喉管中汩汩流出。她用指尖沾着血,抬眼死死地看着奉紫,写下了五个字:若生为男我 但是没写完,她已经断气。 丰城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其实,这妖妇也挺可悲。” 慈忍师太道:“真是古怪,原双双对杀死父母的事毫不愧疚,反倒对奉紫的事耿耿于怀。她究竟做过什么?” 雪芝和上官透对望一眼,都没说话。丰城道:“既然人已死,不必多做追究。抬走罢。” 华山的几名弟子将原双双的尸体抬出去。夏轻眉还剩最后一口气在,林轩凤念及旧情,便是听闻他会余生残废,也还是请大夫尽量医治他。在场之人,很多都回不过神。春风中是舞动的丁香花瓣,粉一片,白一片,粉白交错。原双双死相丑陋,但裙摆翩飘,却是最美的翠绿荷叶。 释炎道:“亏杀了奉紫施主,是你还了天下人太平。” 奉紫摇摇头,神情黯淡。 “只是弄砸了雪宫主和我老弟的婚礼。”丰城笑着,朝大家举卮,“来来来,大家忘记不快,继续喝酒吧。” 待众人情绪平定,雪芝对上官透悄声道:“你认为原双双所言尉迟长老之事,可信么。” “可以提防,切勿直接过问。” 时至午夜,盛筵已散。傲天庄中积了寒云泽雉,树林成团,垒垒高坟般,莫名染了肃杀之气。在这树林深处,丰城微微弯腰,站在一个人面前。那人一袭黑衣,身形高大,依然和过去一样,身上的皮肤无一寸暴露出来。丰城擦着额上的汗液:“请相信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被人陷害,若不是因为满……”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黑衣人打断道,“是满非月。问题是,你为何不答应她的要求?” “她要的是我儿啊……足下可知她对我大哥的儿子下过何等毒手?” “大哥都杀过,又何必介意儿子?” “可是……” “你哪来这么多话?当初叫你偷偷把秘籍改掉,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来暴露我的行踪。” “这……属下知错。” “亏杀原双双除得快,不然,她若道出真相,及尔都别想活。” “是,原双双和夏轻眉已死,这秘密除了满非月,不再有人知道。” “满非月先留着。她还有用。”黑衣人放细了嗓音,声音变得更加像个妇女,“你先走吧。” 也不知是因为料峭春寒,还是因为此地的森冷之气,丰城周身发冷。他转过身去,把双手插入袖口,打着哆嗦离开。眼见丰城离去,黑衣人转身,对着树林最深处道:“公子,一切已按计划行事。” 无人回答。黑衣人略微迟疑,欠身道:“……公子?” 樱树林中迷雾一片,依稀可见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影,垂落的流云长发。他头发长而美,一身玄衣却轻便贴身,毫不拖沓,整个人利落笔直,从夜中滋生般。若只是站在那里,看到这个身形,任何少女都会浮想翩翩。只是此刻,悲风自高树吹下,扬落无月之夜的樱花。樱花美丽如初雪,又苍白如纸钱,翻天覆地地飞卷在林中。然而,那男子并无动静,只是侧了侧身,所有花瓣都被一股真气震住,落荒而逃,冲向相反的方向。这“公子”的发丝浮云般上下起伏,声音年轻动听却无甚起伏:“你《莲神九式》练得如何了?” 黑衣人恭敬道:“托公子的福,十分顺利。” “下一个门派是玉镖门。” 黑衣人顿了顿,道:“是。” “三天内完成。” “是。” “另外,我先前说的人,今年六月必须死。” “六月?”黑衣人略有些惊慌,但他又知道,当“公子”说六月,言下之意,便不能是五月,也不能是七月。他只能连连道:“是,是,公子可还有何吩咐?” 无人回答。 “公子?”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公子?” 便似一场海市蜃楼,那里早已没了“公子”的身影。黑衣人正待离去,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爹,不,娘,您在做什么?” “公子方才来过,让我六月杀一个人。” “谁?” “不能告诉你。” “什么人?连我都不能说?” “不能。”黑衣人回头看了看那女子,“我没什么把握。现在我的内力尚未调好,也不知到时会不会出状况。” “你最好想清楚,公子会不会是想让你们两败俱伤?他既然可以修改秘籍,让原双双和夏轻眉走火入魔,再让他们互相残杀,对你极可能依葫芦画瓢。” “不会,他的身份特殊,只能暗中操作一切。我若死,他什么也做不了。况且,到目前为止,我确定手中的《莲神九式》无碍,只是不全。”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从来看不出他想要什么,打算做什么。慢……”黑衣人压低声音,“他叫我六月动手。六月……难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 黑衣人眯着眼睛:“没事。” 重雪芝和上官透的婚礼被搅成一团乱。二人步入洞房,甚至连亲密的时间都无,便开始讨论回去该如何套尉迟长老的话。第二天起,婚礼上发生的事很快传开。以武当派为首,各大门派的掌门和弟子在雪燕教搜出了《莲神九式》的经书,大家都在讨论如何处理这本秘籍之时,丰城提议将之归还于重火宫。原本无人同意,但丰城说,这本秘籍只是副本,重火宫必然有《莲神九式》的原本,所以归还他们对他们其实毫无影响,反而交给任何一个门派保管,都有可能节外生枝,毁之,又是公然与重火宫作对,更可能会激怒他们。 所以,雪燕教被各大门派封锁,秘籍又回到了雪芝的手中。雪芝拿到《莲神九式》时,刚好当时奉紫也在场。奉紫凑过来,歪头看了看:“这字迹不像是教主写的,也不像夏轻眉写的。” “那像谁的?” “不知道。不过他俩写的字都很秀气,没这么入木三分。” 第二十一章 大闹婚宴(下) 雪芝握紧手中的秘籍。她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仅剩的线索是丰城、满非月和尉迟长老。只是丰城表面功夫做得太好,满非月性格诡异不好打探,她只能找尉迟长老。但是,她和上官透回到重火宫当日,又听说了玉镖门门主的死讯。查出来是门派里一个小喽罗下的毒,而后很快,玉镖门换了新门主。 朝雪楼正厅,雪芝把穆远和四大护法叫来,端了一杯热茶,静静等候。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尉迟长老蹇裳入内:“不知宫主有何吩咐?” 在这帮老江湖面前,雪芝还是会有些底气不足。她将头埋入茶盖下,叹了气,轻到自己都难以察觉:“长老应该知道我今番叫您来的原因吧。” “宫主要说的,可是和上官谷主的婚事?” “不是。”雪芝放下茶盏,直视他的眼睛,微笑道,“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长老可是希望我这晚辈挑明了说?” 尉迟长老看着地面,面不改色:“老朽实乃下愚之人,还请宫主明说。” 雪芝放下茶盏,俨然道:“尉迟,你是在装糊涂么。” 尉迟长老迟疑片刻,又道:“老朽真不知。” “砗磲,”雪芝击掌道,“把东西拿来。” 砗磲应声,将墙角的一个箱子搬来。大家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尉迟长老不安地搓了搓手掌。雪芝脸上又一次绽开了笑容,站起来,把手放在箱子上:“四个长老里,您的辈分仅次于宇文。这些东西,还望长老笑纳。” 看见她那谨慎压着箱子的手,海棠都不由睁大眼,却一直摇摆不定,不知是否要出面阻拦。尉迟长老双手发冷,他和所有人想的一样,知道箱子里可能会飞出冷箭毒蛇,一命呜呼也不过片刻之事。雪芝道:“长老,您这是在怕什么?快快上前来。” “宫、宫主……”琉璃也沉不住气了。 尉迟长老扁着皱纹迭起的嘴角,硬朗地哼了一声,便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他抬眼看了看雪芝,又哼了两声:“重雪芝,你以为你会吓着我么。呵,老朽活到这份上,也无遗憾。刚好去地府里和莲宫主会个面,告知他一声,果真虎父无犬女。莲宫主的铁石心肠,你可真是继承得好啊。”说罢,他提起一口气,闭眼打开箱子。在场之人都屏住呼吸。但是,他们等了良久,都未见动静。尉迟长老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而后垂头看看箱子,伸手在里面抓了抓,终是抬头,诧异地看向雪芝。 雪芝还是一脸微笑,变成了任何老人都盼着的孝顺孙女。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如同年轻时的甄宫主,美丽绝代如同少年时的莲宫主。在经过重火宫三代宫主更替,岁月的洗练,以及武林中刀光剑影之后,尉迟长老顿时百感交集,握住那箱中的锦绣衣物,心中只剩酸涩:“宫主,你这又是……” “什么都不用说。”雪芝微笑着打断他,“我想长老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况且,您在重火宫待了也超过了五十年罢,从我爷爷到我爹,再到我,辅佐了三代人。您对重火宫的情分,远远超过在场每一个人。最近听闻您日夜操劳宫内物役,还生病了,便亲手做了些衣服,希望您身体早日康复,重新成为我们重火宫的中流砥柱。”说罢,将衣服披在他肩上。 尉迟长老长久惊愕,扶着衣角,泪眼模糊,只连连点头。 几日后,奉紫和丰涉上门拜访重火宫。这一待,便待了接近一个月。雪芝知道她不愿离开是为何,也暗示过穆远,只不过穆远就是冰雕一个,外貌好看,里外却都是冷飕飕的。所以一个月下来,奉紫和他都没能说上十次话。 又过了十来天。首夏,衣服渐薄,雪芝有身孕的事再瞒不住,只好公之于世。林宇凰听说这消息,激动得热血沸腾,重重拍了拍上官透的肩,说小子动作真快,这才多久便有喜了。而后,他更加激动地补充一句,这才多久,肚子便这么大,说不定是双胞胎。上官透清了清嗓子,扭扭脖子,再清了清嗓子,没了下文。林宇凰喜当翁,笑得比窗外的樱花还灿烂,小俩口实在没法开口,告诉他孩子就快出生。于是,他们借口回洛阳探望外公离开,顺便把丰涉和奉紫也撵走。 回洛阳探望了福景然,老人家果然特别高兴。不过,那些为上官透心碎或心动的姑娘,总是可以让雪芝酸到沈水都成了醋河。她对他又捶又踢又打,威胁他以后不准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不然戳瞎他的眼睛,不小心看到的也算在内。上官透只好天天待在家里,不敢出去,还对雪芝的肚子诉亲爹之苦。不久以后,雪芝和上官透迎来了新婚后的第一次争吵。为孩子取名时,若是女孩,俩人都同意叫“唯”。若是男孩,分歧便来了——上官透喜欢“显”,雪芝喜欢“适”。所以,常有二人对肚子叫不同名字的情况发生。最让上官透无奈的是,雪芝非要孩子姓重。他说,哪有孩子跟娘姓的道理,雪芝说这是我孩子,为何不跟我姓。为这问题,他们连吃饭都在拌嘴。 虽然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宝宝出生的日子也即将到来,雪芝还是没有忘记很多没解决的事,还把重莲谱写的两本秘籍都带在身上,每天让上官透念给自己听,尽管行动不方便,也要用手比划招式的动作,琢磨其中的奥妙。可惜琢磨了很久,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俯仰之间,已是五月。雪芝出门逛街时,不小心滑了一下。这一滑,羊水破了,孩子出世提前。一个下午,雪芝都在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度过。上官透神经紧绷面色苍白,在房门前踱了千个来回。终于,听见里面孩子奶声奶气的第一声哭啼,他激动忘形,抓住家丁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孩子出生了,我当爹爹了,我当爹爹了!” 然后,产婆在里面大声道:“是儿子!” 上官透冲过去:“显儿,爹爹来了!” 怎奈过了一会儿,雪芝睁开眼,居然还不忘夺回主权:“适儿呢,我还没看到他……” “你们俩啊,别争。”福月兰抱着孩子,走到床旁边,“显儿适儿都在。” 雪芝愣了愣,看着早已经笑没眼逗着孩子上官透,第一次觉得二爹爹长了一张好看的乌鸦嘴。当然,二爹爹听到自己闺女生了双胞胎,兴奋程度绝对不亚于上官透。他还特地背着重莲的灵牌,大老远赶到长安,轮流抱孩子给重莲看。 很快,上官透的阿姨伯母们陆续赶来祝贺。一群妇女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从未见过如此相似的双胞胎,怀疑爹娘都分不出谁是谁。雪芝坐着月子,在床上笑盈盈地说,显儿的手背上有一颗红痣,适儿没有。然后,大家又研究俩孩子的名字,纷纷说,上官显,上官适,都是好名儿啊。在姨娘们的压迫下,雪芝终于妥协,承认他们姓上官,想想自己又输给了上官透,心情烦躁地在他身上掐了好几个淤青。父母都长得好看,孩子自然也是十分漂亮。显和适鼻梁和嘴唇长得像上官透,脸型和眼睛像雪芝,所以,俩小孩也都长得跟小白狐狸似的,圆圆白白,让不少人看了便忍不住捏几下。于是,儿子们出世以后,雪芝是彻底忘记江湖中事,连上官透也不大搭理。 就在俩孩子出生后某一日,玄天鸿灵观藏书阁中,满非月一声“你在做什么”响起,丰涉正翻机密文书,手也抖了一下。黄色烛光照映下,满非月幽蓝的脸悬在空中。丰涉站在黑暗中,将文书揉成一团,背在身后。满非月阴森森道:“丰涉,你好大的胆子。” 丰涉却毫不惧怕,只微笑道:“原来那么多掌门的暴毙,竟然和圣母还有丰掌门有关。”说罢摇了摇手中的纸张:“这名单我若泄露出去,恐怕会有不祥之事啊。” “知道了这些秘密,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不能。但若是被你逮住,我便能。”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是。” 漫长的沉默过后,满非月忽然带有一丝嘲意地笑了:“罢了,我是不会杀你。” “多谢圣母。” “不过,这秘密你要让它烂在肚子里。不然,泄露一个字,总会有人杀你。” “圣母请相信我。”丰涉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英气十足。 满非月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又道:“把东西放好,跟我出来。” 就在二人走出藏书阁时,又一个身影悄悄从门后逃开。 满非月一直以为,丰涉和玄天鸿灵观的年轻男子们一样,外表妖艳靓丽,内心胆小如鼠。所以,她也认定他为了保命,绝不会有多余动作,此事算告一段落。然而,她错了。丰涉查出这一秘密,当日便赶上了华山,说要求见丰城。 一场急躁大雨方过,天未晴,天边瘴来云似墨,华山树木潮湿而葳蕤。丰城一听求见他的人是丰涉,都未敢在正厅接待,而是叫儿子去放哨,把丰涉叫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中谈话。看见丰涉一脸坚毅地入室,丰城饮下一口茶,又嗑了两颗瓜子,不紧不慢道:“这不是青面靖人手下的小混混么?今日来我华山,有何指教?” 丰涉原本准备了许多话。但是此时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丰城不耐烦地催促:“说啊。有何指教。” “希望你不要做出不利于重火宫的事。” “哈哈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重雪芝是个美人儿,我儿子很喜欢她。我也很喜欢她。”丰城吐出一颗瓜子壳,笑得别有深意。 丰涉露出轻视之情:“你……” “我怎么了?英雄美女,自古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丰城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但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同我说话?” “我要不算个东西,你也不会偷鸡摸狗般,把我叫到此地。” “说到此处,我居然忘记了。我还设了盛宴款待你。”说罢身形一闪,丰城撤出门外,熟练地将门扣上。 丰涉一惊,冲到门口拉门。毫无动静。仅是眨眼的瞬间,身后有噼啪之声响起。他回头一看,刚丰城坐的罗茵,居然已经着了火,且火势迅猛,以惊人之速,蔓延至四面八方。丰涉急了,用力砸门:“开门!开门!!!” 丰城从容而鄙夷的声音模糊地传入门:“原本一只可怜的小蟑螂,又脏又脆弱,我也懒得去踩它。可惜你知道得太多,满非月又护着你……很抱歉,让你误会我是你父亲这么久,但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我堂堂华山掌门丰城,怎么可能生出你这样的小贱种?哈哈哈哈……”丰城的笑声渐远。 看着猛虎恶狼般的火焰朝自己袭来,丰涉绝望地跪在门前。 第二十二章 东岭素月(上) 从对孩子名字产生分歧之后,雪芝对上官透的恨意与日俱增。因为大儿子很黏自己,所以雪芝特别喜欢他,上官适这名字理所当然给了他,上官显则变成了弟弟。哪知孩子才出生不匝一月,奇迹发生:上官透捏着弟弟的小手摇晃,又指了指雪芝说“娘”之后,小儿子居然嘴里蹦出个“娘”字。上官透摇摇他的手,指指上官适,说“哥”,小儿子又模糊不清地叫了“哥”。所有人都说,很少见到这么聪明的孩子,都为上官透和雪芝感到高兴。雪芝却暗地里越来越敌视上官透。因为,她也学着上官透的方法,让哥哥叫上官透爹爹,上官适发出来的却是“啊啊啊”。都说双胞胎很少能力齐平,总有一个聪明一个笨。看样子,她偏袒的适儿便是笨的那个。 兄弟俩刚生出来后第二天,皮肤由白转红,皱巴巴像猴子。雪芝以为他们病了,还特地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这很正常,过十多天到一个月,孩子便会变漂亮。果然,半个月之后,上官显皮肤渐白,越发有他爹娘的轮廓,而上官适却一直是只小猴子。娘自不嫌儿丑,雪芝别扭地天天抱着小猴子,还喜欢得不得了。这一日,国师府内,上官透抱着显儿,雪芝抱着适儿,聊以后孩子的前途,雪芝终于忍不住问,以后适儿会不会是笨蛋。 上官透笑道:“这还一个月没到呢,适儿当然不会说话。很多男孩一岁都不会叫爹娘呢。显儿如此聪明,已是我们的福分。况且,就算适儿真的不那么聪明,他还有个厉害的弟弟,不是么。” 雪芝想想,点点头,靠过去看上官透怀里的上官显。宝宝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雪芝用食指抠抠他的鼻尖。上官显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伸出小馒头般的白嫩小手,握住雪芝的手指,紧皱着眉,像在向雪芝宣战。雪芝终于禁不住笑出声,喜道:“儿子实在太可爱。”然后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这一亲,上官显眼睛居然咪成一条长缝,大大的瞳仁在睫毛的缝隙中闪亮闪亮,像极了在鄙视亲娘。雪芝佯怒道:“好啊,居然敢小瞧你娘亲。”说罢把适儿也丢给他爹,袖子一挽,开始挠显儿的痒痒。显儿立即破功,眼角儿弯弯,咯咯笑出来。雪芝道:“还敢不敢小瞧娘?小笨笨,还敢不敢?” 玩了好一阵子,她才察觉到,上官透一直没说话。她下意识回头看他,却见他满眼温柔地凝视着自己,十分享受这一幕。雪芝有些尴尬:“我很没娘亲样……对么。” 上官透却把俩小孩都晾一边,搂住雪芝的腰便吻上去。二人太久不曾独处,在有些陌生又激烈的亲吻下,有那么一瞬间,雪芝感到心跳停止,但很快缠住上官透的颈项,热情地回应他。上官透将她压倒在床上,紧握住她的手。雪芝另一只手却特不安分,偷偷溜到上官透的衣襟下。只听见“啪”的一声,上官透捉住她的手,停止接吻,喘着粗气道:“胡闹。” “嗯?”雪芝眨了眨眼睛。莹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如若皎镜,清澈无冬春。 “芝儿,你是才生了孩子毫无兴趣,我可是闭境自守太久,你能否不要故意……” “故意什么?”她无辜地看着他。 上官透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还没恢复好,大夫说,最近都不可以行房事。” “嗯。”她又轻轻点头,“我听你的。”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上官透直接坐起来,用力捶捶头,长长吐了一口气。雪芝在后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都没发出声音。她也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上官透,放软了声音:“官人,你不想要,人家是不会要的。” 上官透身子僵硬很久,猛地甩掉她的手,不悦道:“我去沐浴。” 雪芝在床上肆意翻滚,尽情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与此同时,华山。夜已深,墙上的火把噼啪燃烧着。丰城在大堂中来回踱步,焦躁不安地擦拭额上的汗液。随后,有弟子冲进来道:“掌门,西边仔细搜过,没有看到四师兄。” “怎么会没有?再去东面找!” “是!” 一个女弟子道:“掌门,下午我似乎在全真阁附近看到了四师兄。” 丰城道:“我知道他下午在那附近啊。可是,现在他去了何处?” “不,当时四师兄就在全真阁后面的小屋旁小憩。会不会是他睡沉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丰城突然浑身僵冷。 “全真阁?”另一名弟子接道,“师妹不知道?下午全真阁起了焚炀赫烈之灾,我们花了半个时辰,才把火扑灭……”说到此处,看到丰城的脸色,再不敢说下去。 “什么,不可能的……”丰城歪歪倒倒跑下阶梯,直往门外奔去。 他如何都不会想到,原以为自己烧死的人,已经溜回了玄天鸿灵观。翌日早上,丰涉还硬和满非月杠上。路过的弟子都投来唯恐天下不乱的目光,还有人煽风点火说两句。满非月用带毒的巴掌抽过去,毙掉几个,便无人敢再多话。最终她忍无可忍,对丰涉怒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丰涉毫无惧意:“我父亲是什么人。” “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满非月情绪激动地怒吼。 “圣母是知道的。” “你别再问,我什么都不会说。”满非月转身走开。 “丰业。” 一听到这个名字,满非月瘦小的身躯微颤一下,站住脚步。这两个字也像强力的□□,在丰涉提起的瞬间,彻底模糊了她的眼眶。 “我生父叫丰业,华山前任候选掌门,丰城的亲兄弟,对么。” “我们不在这里说。”满非月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满非月对自己的定义,从来都是女皇。女皇可以享用很多个男人,却不会爱任何一个。也只有提到丰业时,她才会露出感伤之色。 当年,丰城和丰业曾一起被送到华山派习武,都是上一代辈分高的弟子。丰城是块天生的练武料子,却只想学成离开,逍遥江湖。而丰业资质不高,却从对华山敬慕,勤劳习武,发愤忘食。几年后,满非月加入华山派,成了最小的弟子。起初,同门师兄弟们都以为她个子矮是因为年幼,可三四年后,她身高丝毫不变,大家便都嘲笑她,除了丰业。她因身高限制,许多招式练得很辛苦,丰业会耐心教她,并且严厉制止同门开她玩笑。又过了两年,满非月因修炼毒功,被逐出门派。她自建玄天鸿灵观,研习独具一格的武学心法。丰业依然经常去看望她,和她叙旧。 很快,丰业和丰城同时看上了貌美的大师姐,大师姐欣赏丰业忠厚,俩人成了亲,隔年产下男婴,取名丰涉。从那时起,丰城便对丰业积怨,只求夺取掌门之位,将他们赶出华山。但是,兵器谱排名丰城发挥失常,丰业却大展身手,前任掌门决定让丰业来继承掌门之位。被夺走了掌门位置和心爱女子,丰城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开,到最后竟动了邪念,开始奸盗伪诈机谋中,设计杀丰业。刚好满非月对丰业新婚之事又爱又恨,轻信丰城,以为他只想杀大师姐,而非丰业,便给了他□□。 然而事与愿违。死的人是丰业,而非他的妻子。丰城挑断了丰涉的手脚筋,以他威胁嫂子,让她隐瞒秘密,并嫁给自己,不然便会要了丰涉的小命。大师姐忍辱负重嫁给他,几次谋杀丰城失败,惨遭毒打,终于忍无可忍,把丰涉托付给满非月,自己一头扎进江中喂了鱼。之后,丰城收敛了性格,为人处事反倒圆滑世故起来。一年后,丰城又纳了个妾,叫白曼曼。他对白曼曼宠爱有加,却从未考虑让她当正房。人人都说丰城一心只念大师姐,对他格外尊重。 又过了许多年,丰城知道满非月不仅收养了丰涉,还将丰涉的手脚筋以蛊接好,心中害怕他来报仇,便私下放出消息说,丰涉是自己抛弃的儿子。因为只是谣言,他自己又不承认,别人也便不敢多问。 当然,满非月并未告诉丰涉,她对丰业的爱慕之情。只是在说这些故事时,她虽没表情,却一直在流泪。这个青肤的古怪小姑娘,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符合她年龄的眼神。而丰涉从头到尾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到满非月说完,他才轻声问了一句:“我父母,都是怎样的人?” “你的父亲,是个光明磊落,侠气寡言的人。偶尔……也会有很温柔的一面。”满非月揉揉眼睛,苦笑道,“你的母亲,脾气有些急躁,但说一不二。虽然我一直不喜欢她,但她是真正配得上你爹的人。” 丰涉点点头,不再多言。 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林宇凰和重雪芝在一起吃饭的画面。雪芝一边吃饭,林宇凰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夹的刚好都是她最不喜欢吃的。雪芝耍赖皮放下筷子不吃,林宇凰却理都不理他,一个胡萝卜塞到她的嘴里。她勉强吞下去又使劲拍打他,他才跟一仆人似的讨好说,爹这是关心你啊。当时丰涉看着自己空空的碗,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似乎从没有人替自己夹过菜。 第二十二章 东岭素月(中) 又一日过去,丰涉赶到长安去见雪芝和上官透。 见客厅里丰涉满身都是熏烟,神情却一反常态,冷漠到无一丝起伏,上官透刚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便摆摆手道:“你要转告芝芝,丰城和圣母私下勾结,似乎打算逐一吞并门派一统天下,我看过他们合并门派的名单,最后一个是玉镖门。但是,他们都不是幕后操纵人。我想了想,若真有这么个人,那一定修炼了‘莲翼’,是个男的,所以才需要圣母去送壮阳药保持男人特质,她才能活到现在。若你们要查出这个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囚禁圣母,那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人,十有八九便是主谋。但是,你们一定要小心,若他们没做不利于你们的事,先别轻举妄动。若大功已成,那恐怕,恐怕……” 上官透耐心听他说,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先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 “时间不多,我有事要先走。” 丰涉匆匆走到门口,却听到雪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怎么这么快便要走了?” 回头一看,她正抱着两个儿子,笑盈盈地望着他:“不多坐一会儿么,看看你的两个侄儿呀。” “侄儿?”丰涉愣了愣,“已经出世了?” 雪芝点点头。丰涉走过去,轻轻接过适儿,适儿却紧捉住他的衣襟,浑身紧绷。雪芝忙解释说他离开父母会紧张,但不会哭。上官透道:“丰公子,发现了么,人出生时总是握紧双拳,撤瑟时又总是松开双手。” “哟,对孩子出世很有经验嘛?”雪芝用手肘撞了撞他。 上官透不理她。丰涉看着适儿两只小小的包子拳头,轻声道:“倘若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做这么多丧尽天良之事。” 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不知如何接话。雪芝道:“小涉,你遇到了什么事?” 丰涉将孩子放回雪芝的怀中。稀里糊涂地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有了非常想要做的事。他道:“芝芝,可还记得你们答应过,要替我做两件事,还欠我一件。” “说吧,但不许敲我竹杠啊。” 丰涉从把腰间的葫芦取下来,递给雪芝:“这个你收下。” 雪芝莫名地接过葫芦:“然后呢?” “没了。” “就是收下这个?” “嗯。” 丰涉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从腰间掏出匕首,将头发右侧的几根小辫子全部裁下来,拿给雪芝:“这个你也收下。” 雪芝又莫名接过。她和上官透面面相觑,却如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丰涉只说自己要重新做人,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他们也不便多问,便由他去。直至晚膳时间,雪芝才察觉情况不对,料想丰涉去找了丰城,便扔下筷子,拿了武器,不顾上官透阻拦,出去找丰涉。 华山西峰,清风徐徐,天地修且广。苍天古木上悬的是一轮弯月,月下山脉峰峦起伏,悬崖深不见底。在弟子的带领下,丰涉来到此地。坐在古木下乘凉的,是他的亲叔叔丰城。丰城手中握着未出鞘的宝剑,身后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木。听闻脚步声,丰城擦拭着剑鞘,头也不抬:“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自个儿送上门。说说,你今日又有何目的?” “决斗。” “哦,决斗。怎么个决斗法?” “死斗。” “很好!这是你说的!”丰城猛然站起,一脚踹开棺盖,“今天,我便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全喂给我儿子吃!” 丰涉咬牙切齿,面露凶色:“你杀我父母,断我筋骨,要被千刀万剐的人是你!” 刹那间,俩人的长剑同时出鞘。碧华冰冷,狂风呼啸,高山上只剩俩人漆黑的身影,阴寒闪烁的剑光,囤积西峰的白云曾阿,以及白云掩盖的万丈深渊。 华山山脚,上官透和雪芝策马而上。雪芝坐在后面,紧搂住上官透的腰,长长的大衣在风中翻卷。忽然,一个人影蹿到前方的道路上。上官透收住缰绳,?骢嘶鸣。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她慢慢转过头,对着两个人浅笑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丰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两条性命。” “柳画?”雪芝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 黑夜宵月下,柳画抿了抿唇,红唇是血制的胭脂:“我不过好心提点,你们若是不信,便上去送死好了。”说罢她优雅地欠身,闪入树林。 柳画会出现在此处很是奇怪,但他们却不曾犹豫,以最快之速赶上山,虽有不少人阻拦,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说。抵达西峰时,丰涉和丰城还在决斗。丰涉受了重伤,连续数次被打到在地。他的武功远不及丰城,从头至尾,也只是在靠满腔仇恨拼命。起码,他还活着。雪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她高呼一声:“住手!”但丰城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准备冲上去,却被上官透拦住。 “我去。” 他朝那俩人跑去,可是才走了几步,一个高大的黑影便挡在他面前。然后,这人击了他一掌。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并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不仅如此,他跌倒在地,还向后滑了一段。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胸口,有涌上咽喉的鲜血,却被他憋住,硬吞下去。狂风摇乱了古木的枝叶,沙沙作响。同一时间,丰涉被丰城一脚踹到悬崖边缘。石块顺悬崖滚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走了几步,背对着丰城道:“搅乱的人来了,速战速决。” 雪芝怔怔地看着那黑衣人。这声音她是记得的——是在华山,在丰城的密室中!那个说话男女难辨的声音! “是。”丰城上前一些,又一脚踹在丰涉身上。 丰涉半个身子掉出悬崖,他双手紧攀住悬崖的边缘。这时,山崖之间,才发出石头落地的回声。 “小涉!”雪芝再顾不得别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转身,又一掌击来。眼见雪芝就要被打飞出去,上官透却挡在她面前,又一次被击倒在地。这一回,他吐出一口鲜血。 “透哥哥!”雪芝扑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为何要——” “打不过的。”上官透强忍痛苦,握住雪芝的手,“这个人,我们联手都打不过……” 雪芝倏然抬头,大声道:“丰掌门,求你,放了他!” 丰城尚未回应,那黑衣人却冷冷道:“贱女人。别以为江湖上的人美誉几句,你便找不着了北。”说罢,拽着雪芝的领口,将她提起来:“孩子都生了,还不守妇道。瞧你那逐渐憔悴衰老的脸,还想迷惑男人?” 雪芝再无力气与这人争辩,一口咬在他手上。黑衣人吃痛松手,她立刻无视上官透吃力的呼唤,朝着悬崖跑去。可是,她根本没来得及靠近。仅差那么十几步的距离,丰城将丰涉提起来,扔在地上,一剑刺向他的胸膛。 “小涉——!!!” 伴随着雪芝呼唤的,是丰涉绝望的嘶吼。接下来,雪芝每跑几步,丰城便会在丰涉身上补上一剑。最后,她软软地跪在丰涉面前。古木树影的缝隙中,月光苍白,锋石横仄。血液暗红,蜿蜒成一条小河,染红了雪芝的白衣。 “小涉——”雪芝搂住他的脖子,试图将他背起来,但眼前的少年,早已千疮百孔。她甚至不知从何下手,才能不碰触他的伤口。 丰涉神情痛苦,只是侧头看雪芝,都已将耗尽他的生命:“芝芝……我还是没能替父母报仇。” “什么意思?” “丰城……”丰涉指了指站在雪芝身后擦剑丰城,“他杀了我的父母,丰业夫妻。” “你明明知道打不过他,为何还要来?” “我这辈子都打不过他。” “胡说,胡说,你这么年轻,这么聪明,总有一天会变成旷世奇才……你现在这样,根本就是送死!” “圣母给我接的蛊,其实只够我支撑到二十九岁。而且……十八岁以后,身体会越来越弱。”丰涉轻轻动了动手指,“我……已二十岁。” 听见那句“已二十岁”,雪芝眼眶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捂住他的嘴,闭着眼:“噤声。我带你去治伤。” 她将他背起。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丰城看了他们一眼,又握紧长剑。那黑衣人却道:“放他们走。” “可是,她都听见了。” “没有人会相信。”黑衣人不男不女的声音变得格外低沉,“放他们走。” 丰城只好坐到一边,朝着雪芝笑了笑:“你非要他死在你身上才甘心么。很不吉利的哦。” 雪芝狠毒地看着他:“丰城,你从未想过自己的下场吧。” 丰城一脸不屑:“那倒没有。” “以后我会告诉你。” 雪芝背着丰涉,扶起重伤的上官透,吃力地往山下走去。刚一走出西峰,上了马,她便半侧过头,道:“小涉,我不管你能活多久,起码你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我一点也不后悔。真的。”丰涉虚弱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伟大,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负重任……” 他比雪芝高出半个头,此时却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将脸颊贴在雪芝的后脑勺上。他的嘴唇因失血而变得惨白,呼吸里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但他还是笑着,低低说道:“芝芝,其实,我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个残酷却快意的世界。 这个抛弃了我,也被我抛弃的世界。 这个有你的世界。 他流的血太多,滴了一地,以至于雪芝大颗大颗泪水混进去,也没能留下丝毫痕迹。她只感到他最后一丝力气在背上消失。她听见,背上有一个仅活了二十年的年轻生命,正如这东岭素月般,无声无息地走了…… 第二十二章 东岭素月(下) 三人到山脚时,正好迎上玄天鸿灵观的人。满非月从车上下来,看到躺在雪芝腿上,松开手、有着婴孩睡颜的丰涉。雪芝吞着唾沫,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个眼眶乃至鼻尖都变得通红:“都是我的错。我若早一点赶来,小涉便不会有事。都是我的错……” 上官透默默不语,只轻轻搂住她。而满非月更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虽然清楚他不会活太久,但她不曾想过,他会这么快便去做如此鲁莽的事。她轻抚他右鬓断开的发,发现上面的小辫子已经不在了。她记得,丰涉小时,她很喜欢为他编辫子。他起初还觉得挺好看,但自从跟她上了一次京城,回来便不肯再编,说只有女孩子才会编辫子。她骗他说,男孩子其实也编辫子,不过长大了都把辫子剪了,送给喜欢的女孩,这样女孩子才肯嫁给他。你看,你有这么多辫子,以后可以娶好多个老婆呢。小丰涉听了以后数了数辫子,兴奋地说,那圣母再给我多编几个。长大以后,丰涉识破了她的谎言,也逗弄过不少姑娘,但一根辫子都没送出去过。 此时此刻,他的辫子没了,紫色绸缎也拆了,散着发,衬着清秀而年轻的脸,像是在熟睡。满非月再难控制悲痛的情绪,伸出短小的胳膊,用力搂住他,大哭起来。可是哭到一半,哭声却停止。这才意识到,是上官透点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将她扛起来,扔到马背上,对她身后的鸿灵观弟子们说道,“借你们圣母一用,很快归还。”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两掌,一直卧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动。四天内,雪芝一直细心照顾他,喂他喝药,就像他以往对她那般温柔。只是她一直不说话,即便两个孩子在身边,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着她发间多出的几缕小辫子和紫绸缎,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芦带走,也不敢再提伤心之事。其实,最令他担心的是那个黑衣人。他不能确定那人是否练成了“莲翼”,但他不曾如此被动和弱势过。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那人面前,却是恒河一沙。 满非月一直被关在月上谷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却不给她半点自由,连出恭都要人守着。不论满非月如何愤怒如何不解,他都只是淡淡说,我只是想等一个人。满非月说,你这叫守株待兔。他并不给予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却不是兔。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果然,五日以后,满非月开始着急。她命人传话给上官透,说自己快要死了,说自己研制出了长生不老蛊,说可以传授上官透最厉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驳回。第七日,满非月在地牢里撒泼,大声叫骂。上官透还是没回应。第十日,满非月已经开始大哭,说再这样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没有回答。十日过后,她不再挣扎,只是坐在牢里发呆,时不时提起丰涉。时机差不多已经成熟。上官透请人全天下发请贴,邀请各大门派和武林豪杰来月上谷,参加他两个孩子的满月宴。 满月当日,邀请的人里,除去满非月,只有两个人没来:释炎和林轩凤。宴会后,雪芝和上官透特地在月上谷辰星岛弄了个擂台,让各派英雄切磋武艺,他们俩则在底下仔细观察所有人的武功脉路。确认过这些人都无异后,他们知道,问题便出在林轩凤和释炎二人身上。 “不可能是林叔叔。”雪芝摇摇头,“他是我两个爹爹的好朋友,不可能偷学重火宫的武功。” “你的意思是,方丈的可能性便大一些?” 雪芝一想起释炎胡子花白的模样,又道:“这,好像更不大可能。会不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拜访他们。” 次日清晨,二人便将两个孩子交给裘红袖照顾,叫着林宇凰东南下去灵剑山庄。结果三人到了灵剑山庄,大门都没进,便被赶了出来。雪芝和上官透脸色大变。难道……真的是林轩凤?他们正准备暂离商量对策,林宇凰破门而入,满脸不悦:“我孙儿满月宴他不来,现在我上门他也不见,林轩凤这东西当年欠我恁多人情,居然还有脸躲我!不出来我就把他以前的丑事写成书,印了到处卖。让他给我出来!” 下属传话过后,林轩凤终于缩在一个小会客室里接见他们。林宇凰刚一进门,说了一句话,林轩凤便被茶呛到:“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你。” “咳咳,咳咳,宇凰,你在胡说什么。”林轩凤放下茶杯,站起来指了指椅子,“都坐,都坐。”然后又拿起茶壶,慢慢喝一口。 “你不是跟原双双搞上了么。” 林轩凤又被呛了一次:“哪有这回事。小辈们在这,你说话注意点。宇凰,有话直接问罢。” “你练《莲神九式》了么?” 此话一出,林轩凤、雪芝、上官透都呆住。雪芝愕然道:“二爹爹,你知道我们来这是打算……” “芝丫头安静。”林宇凰凑近林轩凤,用单只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练《莲神九式》没?” “自然没有。你看我像练过的么。” “那便行,二爷相信你。” 林宇凰站起来,本想带着女儿女婿跑路,雪芝却把他硬留下来,与林轩凤叙旧。其实真正理由是,她有了不好的预感,不愿二爹爹和自己一起冒险。然后,她与上官透一起飞鞚前进,赶至少室山。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只是站在山脚,颙望这历史悠久的武林大派,便能感受到通透的正宗武学气息。至此,她坚信是他们误解。释炎要练了《莲神九式》,那得有多么荒谬,可能性根本是零。但上官透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还是去看看,让自己安个心也好。他们一起上山,向弟子通报要求见方丈,弟子离开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便回来道:“方丈最近身体不适,请雪宫主和上官谷主尽快结束探访。” 雪芝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 上官透道:“劳烦大师了。” 在僧人的带领下,穿过法堂,抵达方丈室门前。雪芝别扭地看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无视他的存在,只轻轻款门:“请问方丈在么。” 释炎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后,请施主关门。” 二人推门进去,上官透再把门带上。进入眼帘的,首先是墙壁上的佛门八大僧图,达摩一苇渡江图,以及东侧巨大的弥勒佛铜像。神像前,数百支红蜡烛罗列整齐。释炎穿着袈裟,双手放在身前,面对香火,背对他们。与这佛门境地格格不入的是,他身边还坐了个女子。 雪芝又被吓了一跳:“柳画?你……何故会在此地?” 柳画笑道:“女儿跟着娘一起,不可以么。” “娘?”雪芝不解道,“你娘在这?在少林寺?” “她的娘,便是老衲呀。”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很动听,很中性,正属于那个不男不女的黑衣人。只是,雪芝和上官透都万万不会料到,此时发出这个声音的,竟然是背对着他们的释炎。而他,正慢慢转过身来。 看到释炎面容的刹那,雪芝捂住鼻口,几乎呕吐——不,她根本不愿意,也不敢相信,这人是少林方丈释炎。她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妖怪吃掉了释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锡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眼前的人,虽苍老依旧,却没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静慈祥的面容。他的眼睛弯起来,面颊上擦了浓浓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扑簌簌掉下来。在这样一张爬满皱纹、擦了□□的脸上,甚至还有两团红红的胭脂。他身后是一面雕花铜镜,上有秦女携手登仙。方才他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前面,原来是在对镜梳妆打扮。他的手中还握着胭脂片儿。 “好久不见,雪宫主……上官公子。” 释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一边还翘着兰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大红的嘴唇,堪称精致细挑的眉,便这般出现在一个年过知命的老和尚脸上,怎是别扭突兀又所能描摹!相对雪芝,上官透显得冷静了很多。他朝释炎拱拱手:“见过方丈。” “上官公子有礼。”释炎依然翘着兰花指,对柳画抬抬手,“女儿,给他们上茶。” 柳画端上飘着花瓣的茶,递在他们手中:“放心喝,无毒。” 接过茶杯,雪芝没喝,上官透喝了。释炎看着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贱丫头,还是对我敌意颇重么。” 雪芝彻底惊讶,不知如何回答。释炎不屑地对着镜子,用小指擦擦嘴角:“女人真是麻烦。成日只知道捻酸、勾心斗角。我若想杀你,还需要下毒么。如今老衲大功已成,不高兴看见的人,都可以送去会会阎罗王。” 上官透道:“敢问方丈,是什么武功?” 释炎对着镜子大笑起来。那样的笑颜若放在一个半老徐娘的脸上,怕是千般艳丽,万种韵味。只是,这人是释炎。雪芝被他吓得不轻,已握住上官透的手。释炎笑着把玩胭脂:“上官公子这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当年莲宫主该有的特征,老衲现在全有。你说,老衲练的是什么武功?” 重莲练过《莲神九式》,确实是雌雄同体。雪芝至今还记得,某一日重莲喝醉的模样。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张,躺在后山温泉中,提着热酒往喉间倒。头发是浓稠的黑丝,大片大片飘浮在水面。然后,他把喝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扔,便在温泉中仰头大笑着唤林宇凰。林宇凰刚一过去,便被他拽到了水中。最后,还是她和二爹爹一起把他扶回房内。他一路笑着,一路胡言乱语,吟诗作对,那样盛极的眼角眉梢,处处都勾着十足的风情……虽然第二天重莲非常后悔,也努力表现得无所谓,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她是打头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可以用“媚”字描述。也是那一刻起,她自认雌雄同体便是同时有女子的妖柔,又有男子的刚硬,是一种矛盾而无上的美。 但是,看到释炎时她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错特错。尤其这老和尚还拿自己与她爹爹相提并论,她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简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么?”释炎眯着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说一次看看?” 上官透连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个眼色。雪芝怒气尚未平息,释炎倒先放软了态度:“雪宫主,老衲完全能够理解你。莲宫主去世,带给你难以言喻的悲痛,只是,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看清楚现在的江湖,谁才是当下的王者,谁将要一统天下。” “王者?那请问现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实面貌面对世人么?” “练此神功,自然会给身体带来不利之处。就像老衲的胡子……”释炎摸了摸光秃秃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们把青面靖人关起来,老衲也不会这般难堪。”声音突然压低,和以前无甚区别:“当然,若老衲愿意,也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和别人对话。”说罢,又提高音量:“只是,实在很喜欢现在的声音,且有一个很是伟大的理想,你们想知道是什么吗?” 听他声音时高时低时男时女,雪芝一时间无法接受,只用力摇头。 “老衲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释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红色的嘴唇,指着柳画,“不是跟以前一样,随便找个□□生出了这么个东西。老衲不想当父亲,只想要当娘亲。” 柳画面露尴尬之色。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也都尴尬了。终于,上官透道:“方丈,请不要忘记你是息心客。” “息心客,哼哼。”释炎喉间漏出不阴不阳的笑,“你们可又知道,老衲当年可不是自愿当的息心客。” 等了许久,他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便仰首大笑:“无所谓啊。大千世界是多么美妙。老衲很快便会离开这座无聊的山,回到俗世红尘,享受人生。” 雪芝冷冷道:“你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无法接纳你。” “谁说他们无辜了?他们该死。像燕子花。老衲杀了她,是因为她四处说‘莲翼’是邪功。这也算是间接在维护你,雪宫主。” 第二十三章 沧海横流(上) 雪芝终于想起,当时燕子花死掉,身上有少林寺的檀香味。原来那人能自由进入少林寺,是因为他根本便是少林寺的方丈!而那脂粉味……她再看了一眼释炎,顿时醍醐灌顶。她道:“重火宫的正宗武学和《莲神九式》没有丝毫干系。而且,‘莲翼’确实是邪功,我父亲早逝,也是因此它。所以我也奉劝方丈就此放弃,以免将来……” “闭嘴。”释炎打断她,“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们都无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驳,上官透却上前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多打扰。告辞。” “慢走不送。” 待他们关门,脚步声渐远,柳画乖巧地替释炎拿出眉笔,放轻声音道:“娘。” “乖女儿,什么事?” “公子命娘杀的人,是上官透吧。” 释炎接过眉笔,一笔笔勾勒着眉峰:“问这么多做什么。”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们走,是想按照公子说的话去做,明天杀他们,对么。” “不是‘他们’,只是他。”释炎哼了一声,“若不是公子不允许,我第一个想杀的人,还是重雪芝呢。上官透嘛,老衲也不想杀他。可是女儿你要知道,公子叫杀的人,便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画笑笑,“不过,我还有公子,不是么。” 释炎画到一半,手突然不动了:“果然是我的女儿,好眼光。”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们便这样被释炎放出来。二人在离开少室山的路途中,无法描绘释炎带给他们的震惊,也都在沉默。光是说起来,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谱的事,但见到释炎用那种扭捏的态度,说要一统天下,雪芝还是明显感恐惧。过了很久,她疑虑道:“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事,释炎为何还会任我们离去?” “因为我们说出去,恐怕没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愿意以这样的面目见我们,想来是有了十成把握,说不定还有别的事……” “有事发生?什么事?”雪芝突然站住脚,见上官透的脸色也白了下来,“适儿,显儿,二爹爹……他们都还在月上谷!” 不过,事实说明他们想太多。半夜抵达月上谷,刚到青神楼门口,他们便看到林宇凰正抱着俩孩子摇来摇去。雪芝加快脚步跑过去,接过孩子,紧紧抱住。林宇凰满脸疑云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点点头。当晚雪芝一直守在两个孩子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直到午夜过后,才留意到上官透已离开。等很久不见他回来,雪芝有些焦急,抱着孩子在谷内寻找他。只是五个岛都走遍,还是没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楼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结果刚一进门,便看到上官透坐在床旁,一脸疲惫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过去,把孩子放床上,“怎么出去都不说一声,我到处找你。” “你爹写的两本秘籍,给我一下。” “怎么了?你不是知道放在哪里么。”雪芝从枕头下拿出《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 “先给我保管吧。最近毕竟不安全。”上官透接过两本秘籍,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门口,“你先睡吧,我在门口待一会儿。” “慢着。” 上官透站住脚。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上官透径直走出去。 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来。到家时他喝得烂醉,无视一路追问的雪芝,一句话都没说,便倒在床上。雪芝坐到床旁,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梦呓几句,便睡死过去。雪芝凑过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浓浓的胭脂味从他身上飘出。隔了很久,她都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她推了推他:“你起来。” 可他全无反应。那一股陌生而刺鼻的异香,刹那间唤醒了上官透与春容缠绵的记忆。想到此处,雪芝脑中先是一片空白,而后提高音量,脸颊通红:“上官透,你给我起来!你去了哪里?去见了什么人?起来说清楚!你不起来我抽死你!” 上官透还是没有反应。雪芝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上官透醒来,便看到雪芝正在脸盆中搓洗帕子。她拧了帕子,替他擦脸:“肚子饿了么,我叫厨子给你弄点吃的?” 她垂着头,皮肤依然白皙细腻,但一双眼睛却明显红肿。上官透轻声道:“你哭了?” “没有。”雪芝用力摇头,拽住他的九华锦衾,“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 雪芝转身拿了一件绫绮,替上官透披上:“来,伸手。” “芝儿……你这是做什么?” “作为一个妻子,我很不合格。不会做饭,不会洗衣,脾气还特别不好。最近我也只顾着孩子,忽略了你的心情。” 雪芝替他系好绫绮,整理领子,抬起肿肿的眼睛看着他:“以后我会去学妻子该做的事,也会乖乖听你的话,可以么。”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闪烁。他立即转过头:“芝儿……对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强笑道:“无妨。只是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知道吗?” “对不起。” 雪芝的笑容渐渐褪去:“什么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脑袋,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早已跟其他女子生了孩子。”上官透面无表情地看着床帐,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毫无疑问,这句话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雪芝的脸上。她脸上时红时白,佯装平静,声音却颤得不像自己:“……所以?”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雪芝手里。雪芝握紧那个信封,双手发抖,指甲刮破了纸张:“因为跟别的女子有孩子,你便要休了我?七出里面,我犯了哪一出?”她将休书揉成团,砸在他的身上:“你简直是疯了!” 上官透侧过头,脸双目空洞,淡漠道:“寒光宛转,时岁欲沉。红颜之盛,终将零落。芝儿固然有倾国之色,也不臻足我。” 这一刻,她的心是碎了。想到自始至终,自己待他如亲人,现在更是她愿一生追随的丈夫,他最终送给她的,居然只有一句“不臻足我”。她苦笑道:“对你而言,我重雪芝的意义,都不过是这一‘色’字?那你为何骗我?” 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又道:“说啊,为何骗我?” 认识上官透之前,她便听说过,他初入江湖放话说,重火宫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学。之后,他又一直跟着林宇凰习武,然后……她不敢再想下去,捂住头,憋住即将落下的眼泪,哽咽道:“是为了我爹的秘籍,对么。” “……对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呕感涌上喉咙。雪芝干呕着,迅速站起来,离开床铺,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踢到桌脚,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蜡烛与烛台也滚落在地,火光熄灭。上官透迅速下床,想去扶她:“芝儿!” 玄色烟丝在空气中盘绕。雪芝坐在地上,大哭着往后缩:“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上官透只得站在原地。因为两个人的吵闹声,小床上的适儿和显儿被吵醒,都大哭起来。雪芝强压着哭声,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到床旁,准备去抱两个孩子。这时,一道强风刮过,吹开了窗门。房内最后一根蜡烛也在瞬间熄灭。一个黑影从窗口蹿入,不过眨眼功夫,两个孩子已经被抱走。雪芝惊慌道:“适儿,显儿!!” 那黑衣人停在窗上,慢慢转过身:“看样子夫妻俩正在吵架。不知这是否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又是这声音。雪芝一下跪在地上:“方丈,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他们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却突然激动地吼道:“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满足?!” “老衲的要求很简单。麻烦上官公子明日来光明藏河上游的河心亭中,老衲会亲自去接你。”释炎眼睛一转,看着怀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记住,只能是上官透。其他人来,或者上官公子不来,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们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极为痛苦,“我记住了。” “就怕你记不住。先还你们一个。”说罢,释炎一掌打在上官显的身上。 鲜血从孩子的口中涌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凄惨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岁星岛。 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只剩了一个。释炎将上官显扔给雪芝:“老衲会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阿弥陀佛。” 释炎转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适儿的哭声亦消失在夜风中。雪芝抱着上官显,浑身发抖:“显儿,显儿。娘在这,你不要怕,娘立刻带你去看大夫……” 第二十三章 沧海横流(中) 上官透坐在地上,大树被抽了根基般,轰然坍塌。血腥味弥漫在空中。从初入江湖到现在,雪芝见过不少残酷血腥的场面,但没有哪一次,在热血流淌在自己身上时,她会像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是一如被斩了食指的疼痛。她抱着上官显,一路往外奔跑。孩子早已不再哭泣。两只紧紧握住的,馒头一般的小拳头,也松松地垂落在空中,瘫软地摇晃着。 月白风清的夏夜,晚风微凉。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着粼粼波光,木船辐辏,随波荡漾。雪芝抱着上官显小小的身体,用力砸殷赐的门。没过多久,殷赐便打开门,略显吃惊地看着雪芝:“雪宫主,你这是……” “行川仙人,我,我儿子,他被人打中一掌,伤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虽然我很想治,”殷赐眯着眼,看了看雪芝怀中的上官显,“但我也说过,不治死人。” 一夜之间,好像什么都变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从未有哪一夜,像今宵这般绝望。她抱着显儿的尸体,坐在岁星岛的河岸边,想起了很多事。在适儿和显儿尚未出生时,她和上官透整天为了自己坚持的名字争吵。孩子们出世后,他们又为了谁聪明谁笨争吵。显儿是一个刚出生不多时便会叫爹娘和哥哥的聪明孩子。虽然她嘴上总说适儿好,但她知道,长大以后,显儿一定会很有出息。她每天都在幻想着他们一岁的样子,两岁的样子,三岁的样子,读书习武的样子,成人的样子,娶亲的样子,长成男子汉的样子……看着他们天真而又纯净的大眼睛,不厌其烦地做着相同的梦,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们,是上苍给她最美好的恩赐。而那双大而明亮的双眼,此时紧闭着,再也睁不开。 这时,淡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地面。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上官透提着纸灯笼,在雪芝旁边蹲下,伸手,轻抚显儿茸茸的头发。灯笼光芒微弱,照映在河面,莹黄的波光一起一伏,俩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上官透的声音压得很低:“芝儿,显儿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是救适儿。” 雪芝没有回话。晚风扬起她两鬓的碎发,轻飘的衣角。上官透道:“这一回释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适儿。” 雪芝没有听到般,只是有节奏地拍着显儿的背。她淡黄色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融为一体。 “所以,我们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们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时三刻,我们在光明藏河上游集合,然后我一个人去河心亭。若发生什么情况,你便带着人冲上去,知道么。” 雪芝依然拍着显儿的背。 释炎来之前,上官透对她说的话,她记得。他还会关心适儿么?她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很是嘲讽和尴尬。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想任何事情。她不曾回头看过上官透。风声也将他声音中的异样盖住。晚风微动,夏草似青袍。她看不到,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 “芝儿。”他在岸边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轻轻用手擦去。然后他道:“我走了。” 将灯笼往前拢了拢,起身悠尔而去。脚步声渐渐消失,雪芝面颊贴着显儿的额头,热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天星河清澈深邃,是一首低沉的挽歌,写满云山树影,春秋枯荣。夏风清凉柔软,是一场惆怅的梦境,带走了雨露,带走了薄沙,还有他写下的,她永远也看不到的“愿妻莫相忘”。 次日天方亮,少林寺方丈室中,释炎脱下夜行衣,换上袈裟。柳画捂着适儿的嘴,想方设法让他安静。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窗外传入:“事情办得怎样?” “孩子已经到手。” “怎么只有一个?” “另外一个杀了。” “什么!”那万年不变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你杀了另一个孩子?” 这还是释炎头一次听出他的情绪,不由担忧道:“老衲怕上官透想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们,还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可话未说完,人被一掌击到墙上,震碎墙面。紧接着,一道黑影闪电般窜过,眨眼的刹那,释炎已被桌子击中胸口,陶瓷壶、木鱼、念珠等事物砸在他脑袋上。那些飞落的硬物溅了他满头血,不曾停止,直至柳画抱着孩子挡在他面前,急道:“公子息怒,现在可万万杀不得他!” 那身影停下来,四下静谧,只剩□□竹林清响。良久,窗外都没了声音。释炎捂着头上的伤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 “娘,”柳画一屁股坐在罗茵上,皱眉道,“我一直觉得……公子有些护着重雪芝,但按理说,不应该啊……” 释炎忍痛站起身,来回踱步数次,又一次换上夜行衣:“罢了,还是先去河心亭等着。”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时间,她跑遍了整个月上谷,发现上官透连自己门派的人都没通知,只好将前一夜发生的事大致交代一下。林宇凰还在熟睡,她不忍告知父亲这一消息,便带着一部分弟子,匆匆赶向灵剑山庄。林轩凤听说经过,百般诧异道:“释炎大师杀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啊,雪芝,你确定其中没有误会?” “林叔叔,我怎可能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雪芝丧子之痛未散,满眼悲怒,“释炎练了莲神九式。” 他们已无时间,再等他们作出决定。仅存余晷,只够叫上林轩凤而已。林轩凤相信雪芝,却又觉得释炎修炼《莲神九式》太过荒谬,便带上弟子和雪芝一起往重火宫赶去。 与此同时,光明藏河上游,河心亭中,释炎背对着上官透,轻笑道:“上官公子可真早。没想过来得越早,死得越快么。” 露寒风狂,震梧叶芭蕉,亦吹得上官透满袍风片水丝。他面有疲色,但站得笔直,气势毫不输人:“在下会不会死,还说不准。” “哦?在这般境况?”释炎慢慢转过身。 他怀中抱着上官适。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释炎道:“你笑什么?” “释炎大师枉为武林至尊,对付小小的上官透,竟要用孩子作要挟。” 释炎哑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出来。上官透连忙跃起,接住上官适。释炎笑道:“给你,只是因为老衲知道你逃不掉。武林至尊这种头衔,老衲可是再不稀罕。” “你若不稀罕,又为何做尽恶事?” “这也算恶事么?上官公子果真年少单纯,把世界想得太美。你可知道,老衲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见上官透沉默不语,他又笑道,“老衲出身微寒,曾入赘到亡妻家中。亡妻对我百依百顺,她那武林世家头儿的爹,却很是瞧不起老衲,数度在众人面前殴打老衲,根本不把老衲当人看。老衲卧薪尝胆多年,离间各大门派,挑起斗争,才终是杀了她全家,让对方灭门。你说,这事究竟算是谁的错?” 上官透想起一段武林中的血腥往事,愕然道:“莫非,你是当时灭了达磨教的……” “正是老衲。你想问为何现在无人得知,对么。要知道,少林寺可是中州最大的避难所啊。只是,出家当和尚着实无趣,老衲那蠢蠢欲动的野心,哪怕是在庙宇佛堂中,也难以磨灭。于是,老衲杀了方丈,和所有同门劲敌,到底是当上了方丈。上官公子,切莫如此看老衲。后来老衲得到了一切,方丈之位,天下第一,备受武林人士敬仰,反而真觉得一切皆是空。直到修炼了《莲神九式》,才终于得知,做什么英雄好汉,都不如当一位母亲,来得有趣……” 看见释炎脸上又露出小女儿情态,上官透一脸嫌恶:“住嘴,真是恶心。” “你可千万别觉得恶心,上官公子。你这般出尘如仙,若愿答应老衲一件事,老衲便可饶你不死……” 上官透觉得更加反胃,将适儿放在岸边大石后,抽出寒魄杖,作出备战的动作:“什么要求我都不会答应你。你可杀了我的儿子,动手罢。”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释炎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上官公子,来会会我这莲神九式下的燃木刀法。” 火焰刀者,非金非铁,无形无相,纯以体内真气感应天地间三阴之真气,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摄炼(1)。同上官透雪芝成亲那一日的夏轻眉一样,释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却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纯正的阳气被他邪气的招式扭曲得不成形。只是,与夏轻眉不同的是,释炎的内力一点也不紊乱,相反,强得让人不容忽视。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寒魄杖已被乱刀斫出无数个缺口。最终,释炎一个快刀令他措手不及,又被一掌击倒在地。释炎闪到上官透面前,拳头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连续几十拳。上官透面色惨白,释炎的动作又快到让他眼花,最后,他接住了释炎的攻击。释炎从背后抱住上官透的腰,将他扛起来,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后。上官透捂着后颈,表情痛苦之极。释炎又一次将他拎起来,高高举在空中:“如此英英玉立的公子,死了真的可惜啊。” 话音刚落,便将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纵身一跃,一刀划在上官透胸口。鲜血满溅金井楼台。 雪芝一剑划开面前挡路的藤条。她走得很快,若不加快脚劲,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实她的身子尚未调理好,跑这么快,必然有弊无利。只是其余人知道显儿的事后,都不敢多话。林轩凤道:“雪芝,我已经派人通知峨眉派、武当派还有华山派,他们应该晚一些便能到。待会儿和上官公子会面,你要提醒他,若和释炎对上,定得拖延时间。” 雪芝却渐渐感到不安。她觉得,可能……她不会在上官透所说的地方遇到他。她急得满头大汗,一脚踹开路边的木块:“朱砂,你说的这条路,真的是捷径么?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 此刻,光明藏河的河心亭中,上官透连滚带爬翻进亭中央,踢腿踹飞了椅子,以此攻击释炎。释炎同样伸腿一踢,将把椅子从亭栏踢飞出去。他向前一跃,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的腰上,上官透与桌子一同被踹出凉亭。释炎的额头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伤口,咳了两声:“没料到你居然能伤了老衲。看样子,得拿出看家本领。” 他压了马步,双掌合十,运气,再一用力,连黑衣里的锦缎也都跟着碎裂,露出没长胡子的怪异的脸,还有流着血、结实却与那张脸全然不配的上半身。上官透捂着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并未伤及要害,但按常理说,他已不能再战。这时,释炎的刀法突然变得秀气起来。刀身在空中划过,断断续续,变幻出绚丽刀影。上官透从未见过这样诡秘华美的刀法,还有翥凤翔鸾的曼妙身影。虽说如此,配合着释炎怪异的外观,又显得极度恶心。只是,还未看清释炎的步法,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经连中三刀。刀口很细,鲜血却汹涌而出。 上官透勉强撑着后退两步,不愿倒下。释炎拽着他的后颈,把他的头直接往岸边的岩石上砸。惊涛拍岸,浪花方才冲湿岩石,又一波涌上,将他的鲜血混入河中。眼前万物已在旋转,上官透头晕眼花,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知道,释炎提起他的双臂,往反方向一扳,骨头碎了。最后,释炎挥动大刀,又一次舞起凌乱的刀法。他只见鲜血从头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这一回朝他袭来的,是几百条刀影…… ※※※※※※※※※※※※※※※※※※※※ 之前在贴吧发过关于v文的通知,可能一些大大没看到,这里再重新说下:v文范围是大章节37也就是锁定的第一章开始到最后更新(大章53小章158),最早下周一开v。大家要存文的赶快存了。 ps 大家先不要v,有免费看全文的方法:实体书出版以后在书店看。第二部即完结篇,有结局。近日才交稿,所有目前市面上的月上完结篇都是无结局的盗版,我看有的丫头已经买了,抚摸一下圆溜溜的脑袋们……等正式发行了会通知大家的。 pps 曾经对无数个编辑大抱怨过书上作者名字都好小,广播剧里作者名字一闪而过好短。结果月上的封面……我……原来我也有害羞的时候。第二部不要这么销魂了…… 第二十三章 沧海横流(下) 雪芝等人赶到光明藏河上游时,此地空无一人。唯有流沫成轮,然后徐行。烈日骄阳烤烫了河岸的鹅卵石,雪芝踏着石路,眺望河心亭数次,都没等到上官透。林轩凤刚开始还问一下情况,但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华山的人都赶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雪芝再忍不住,一个人悄悄靠近河心亭。然而,越是提心吊胆,一路上越是寂静得诡异。鱼戏荷动,鸟散花落,天地万物宁静,是无边的坟墓。终于,她离河心亭近了,河水咆哮着流过。在这潨然水声中,她依稀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亭中什么人也没有。原本亭台附近有一座石碑,上面记载了一部分佛经的内容。但此时此刻,碑文碎了一地。满地都是残缺的木块和破损兵器。河边的大石旁趴了一个人,婴孩的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雪芝眯着眼,看清那人:染了血的衣服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散乱的长发间,有几片残破的孔雀翎。 分明已怕到周身发冷,但她还是咬住牙关靠近,告诉自己那人不是上官透。可是,他怀中紧紧搂着的孩子,正是上官适。上官适还好,除了身上粘了血渍,毫发无损。除了他的亲爹,谁还会这样拼死地保护适儿?雪芝又看了一眼那趴在地上的人,顿时觉得呼吸困难。上官透四肢都在流血。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入鹅卵石缝,流入湍急的河水。 “透哥哥。”雪芝立刻跪在上官透身边,轻轻推了他一下。 还好,他依然有体温。她大松一口气,却又更加担忧地扶助他的双肩,将他翻过来。 也便是那一瞬间。空气迅速凝结,世间万物都停止了运转。鸟鸣撕碎云层,便是那把刺穿她心脏的利剑。一阵天旋地转过后,雪芝捂着脸,惊声尖叫。她的叫声引来了林轩凤和丰城,还有其余门派的弟子们。然而,抵达她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震惊至无言。上官透瘫软无力,面孔已经被划得血肉模糊。不是说五官不分明——若别人不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雪芝捂住鼻口,一边发抖地望着另一只手上的块状血肉,一边连滚带爬后退:“不,这,这人是谁……” 林轩凤虽然脸色也不好看,但相较冷静许多。他在上官透身边蹲下,检查他的伤口,又捏住他唯一完好的下巴,左右摆动看了看:“他手脚筋已断,眼睛瞎了,嗓子哑了。至于耳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上官适像是听得懂他们说话般,哭得更加厉害。雪芝试探着靠近,轻声道:“透哥哥,你还听得到么?” 上官透动了动脖子,喉间传来古怪的声音,却再说不出话。 “他究竟是被何人所伤?怎么这样残忍?”丰城走过来,也禁不住结眉,“这样……他便完全是一个废人了啊。” 雪芝原本想说出释炎,但一想到可能会令上官透更若枯鳞,便咽下要说的话。一阵狂乱的心跳过后,她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刚强:“废人也好,起码他没有死。现在什么也不要再说,赶快带他回月上谷,找最好的大夫替他诊治。总会有办法。”末了,轻轻握住上官透的手掌:“你一定会恢复的,要坚持住知道么。” 上官透又发出了咿呀的声音,像是在答应她。雪芝吃力地将他拖到自己背上,坚持将他背回去,旁边任何人帮忙,她都拒绝。林轩凤帮忙抱着上官适,却一句安慰她的话都找不到。 他们离开时已是黄昏。云归西驰,远峰隐半,夕阳化作濒死赤龙,游弋天际,渐为黑暗淹没。 回到月上谷,雪芝立刻找来了殷赐。在殷赐给上官透诊治的阶段,她放走了满非月,命重火宫和月上谷的弟子们加强防守,一有风吹草动,便来通知她。林宇凰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也快瞒不住。因为,事情远比雪芝想象的要糟:上官透在激战中失血过多,现已失明哑言,四肢残废,内力武功全失。殷赐说,或许他的耳朵还有救。但是痊愈后定会毁容,其余的伤残也好不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雪芝一直麻木地听他说着,心也渐渐麻木。 上官透背叛了她,负了她,但这一刻,她却再恨不动他。她只知道,她是他的妻,铭记着他曾说过,不将回首,是因永不言弃。待人终散去,她精疲力尽地跪下来,轻握他包得牢牢的手:“如此也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你。君心似月,妾却固若磐石,愿日日与君好,此生白头到老……”她闭上眼,两行泪水骤然滑落。 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 一晃眼,岁月匆匆,便是六年。 六年后。 三月,大地回春,垂柳千条。新燕剪尾,桃李飘香。原是最为惬意的时节,武林气氛却格外剑拔弩张。眼见一年一届的兵器谱大会即将展开,正儿八经在讨论这事的人,又没几个是光明正大的。 长安—— “大哥,兵器谱大会,你去么?” “不去。” “以往你不是最喜欢参加这些比武大会的么,怎么这两年都……” “还能因为何?重火宫啊。他们去了谁还愿意去。” 洛阳—— “今年兵器谱大会,不知道排行会怎样?” “我知道。兵器第一,重火宫混月剑。武秘第一,重火宫沧海雪莲剑。” “重火少林不是一直对抗得很厉害么,何故重火宫势力发展得如此快?重雪芝不是根本没有在江湖上露面么?” “有穆远出面便够,非要让那女魔头出来掺合你才高兴不成?” “九域不安,人心惶惶啊。” 苏州—— “狼牙,重火宫这两年可真是如狼似虎,让人担心啊。” “不过是恢复以前的样貌,有何大惊小怪的。” “可这一点也不像雪芝妹子的作风,莫不成是一品透要不好了……” “乌鸦嘴!瞎说什么,他都那样了,你还诅咒他!” 正如江湖人所说,在重雪芝继承宫主之位之后,重火宫的声誉有所转变,开始渐渐被世人接受。但是,这一份平和却未持续多年。“地狱阎殿,人间重火;神乃玉皇,祗为莲翼。”这早已淡去的十六个字,如今又一次被人们广为流传。夫君残废后,重雪芝逐渐淡出江湖。然而,第六年年初,她却突然改嫁穆远,性情大变,复出江湖,吞并了二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门派。如今,江湖上能够牵制重火宫的,除了少林以及几个联盟的大门派,再无他者。 重雪芝与穆远成亲后一个月,林奉紫下嫁武当三弟子蔡诚。蔡诚曾在雪夜邀雪芝共饮,却却遭到拒绝,且他妻子早逝,林奉紫的婚礼多少显得有些委屈。这一日,武当例行议会结束后,蔡诚回到家中,心事重重道:“华山……恐怕要撑不住。” 林奉紫立刻上前端茶送水,在一旁替他削苹果:“怎么说?” 蔡诚依然如同以往,举止贵气,面如美玉。他喝过茶,喃喃道:“丰掌门传了话,说已确定副掌门叛变归顺重火宫。现在华山有两成的弟子投靠了重火宫,五成和重火宫交往甚密。” 奉紫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声音也是软软的,只是顿时冷了个调:“官人说的这些事,奉紫是一句也听不懂。” “总而言之,若华山垮台,武当也将不远。” “官人可憎恨姐姐?” 蔡诚一时哑然,略显尴尬。奉紫哼笑道:“姐姐一直是这样。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事,总是有那么多人向着她。即便此时的她已经成了武林公害,官人却依然对她念念不忘,不是么。” “当然没有。”蔡诚揽住奉紫的肩,柔声道,“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 “倘若姐姐此时再来找你,说要跟了你,你会不要她么。” 蔡诚怔了怔,又笑道:“自然不会。” “如此甚善。”奉紫把削好的苹果往笥箧里一扔,站起来,“我先回房歇息。” 六年前,上官透残废,她亲眼目睹了重雪芝的痛苦。雪芝一天到晚便抱着适儿发呆,失神地问自己,为何当初不对上官透和显儿好一些,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应该包容才对。奉紫还亲眼看见雪芝亲吻上官透那惨不忍睹的脸,只觉得又恶心,又是深深震撼。在这风生水起的江湖,有太多的不确定,谁也不知将来如何,谁也不知是否一个明月良辰后,便失去了重要之人。终于,奉紫鼓起勇气,向穆远告白。至今她还记得,那天风很大,翻卷了整片枫林。叶片丹红,是熊熊火种,烧尽了重火境。穆远自枫林深处走来,黑发披散而飘逸,面容干净而俊美,身形却是一抹暗夜的孤影,敏捷又危险。她素来自恃清高,面对他却失态又语无伦次,却总算令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他不是装傻的人,亦不懂得婉转地同姑娘说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对你无意。但你是宫主的妹妹,我还是会善待你。” 说完便离开,不给她任何还价余地。 虽然他不给她承诺,甚至说得残酷而傲慢,奉紫却相信,这是因为他人品高尚,如圭璋明月,不愿占自己便宜。只要他不排挤自己,她便还有机会。接下来的六年,她一直陪伴他。为了他,她曾经与父亲大吵数次,离家出走数次,在找到穆远后,他却数次以“还有事要做”这样简单的理由,将她冷落在街头。她从小娇生惯养,受不了这样的待遇,想要放弃。但是,他只要稍微温柔一些,她便会缴械投降。她甚至为了挽留他,曾放弃过矜持,想要委身于他。可是,她的美貌在他面前形如虚设,他一直无动于衷。她原本以为,最糟也不过如此,却没料到第四年岁末,雪芝态度稍微一转,穆远便迅速与她定下婚约。 奉紫知道,雪芝不爱穆远。完全不爱。因为这些年,她时常探望雪芝,雪芝一直跟上官透同居一室,无论去了多远的地方,都会在半个月内,回重火宫照顾他。最开始她情绪不稳,常年自责悲伤。但是渐渐地,她开始习惯上官透新的模样,并且决定重新开始,与他平平淡淡地生活。可是,去年年底,她再去看雪芝,发现雪芝精神不好,整个人都病怏怏的,还瘦了一大圈。只要一提到上官透,雪芝便会转移话题。到了年初,她突然和穆远成亲。 ———————————————————————————————————————— 注释(1):出自《少林拳谱》(2010),人民体育出版社出版。 ※※※※※※※※※※※※※※※※※※※※ 老毛病犯了,遇到不喜欢的剧情又是x年(月/日/世纪/伯度)带过去。 这个剧情是大家都没猜到的吧,啊哈。 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上) 薄烟罩树林,繁花飘落。迷人的樱花雨,是俦侣轻柔的眼波。重火宫朝雪楼的花林中,一个红色的身影飞速穿过:艳红罗纨,银白弯刀,女子长发轻扬,舞出极其阴柔飘逸的剑法。纷繁的樱花瓣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双深黑的剪水瞳仁,眼角微扬,一如最为妩媚的狐仙。乱刀舞起,闪烁的却是剑影。凛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着一颗完好无损的樱树,一片石林轰然坍塌。同一时间,树林中响起了掌声。女子握紧宝刀,看着前方的树林发怔。她长发浓密稠黑,其间系着几缕泛黄的小辫子。 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后的声音响起:“宫主好身手。” “穆远哥。” 雪芝深吸一口气,回头见穆远的身影出现在樱树下,便一刀劈去,将挡住他面容的花枝砍下。 穆远右手端着一碗药汤,左手伸手接住樱花枝:“拨开便是,为何砍了它。” “这院子里的樱花总是开得太旺,不摘掉一点,结不出好果。”雪芝接过他手中的花枝,轻声道,“这两日都去了哪里,为何不来看我?” “不是帮你办华山的事么。”穆远垂头在她的发侧轻轻一吻,搅拌着手中的药汤,“有人来找你,你猜是谁。” “柳画。” “真乃上智之人。穆远哥是如何猜到的?” “释炎肯定着急。依华山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分一杯羹,还是极力维护丰城,他想要做出决定。” “先担心身体吧。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这几年身体怎么越来越差。”穆远语气中有一丝谴责,不过还是很温柔地将勺子送到雪芝嘴边,“小心,别烫着。”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着手中的樱枝,轻轻转了一圈,接过汤药:“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便来。” 穆远离开。她将药汤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瑶翠坐自伤,大病一场,一躺便是几个月。大夫说她是久痗卧床,旧疾复发,且病情严重,若不好好调养,会落下病根,须按时服药和调养内力。所以,这六年来,穆远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药休息。不过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还经常会胸闷咳嗽。她自己并不在意。只要不死,怎样都行。 雪芝足下一点,跃到二楼,踩在房檐上,将青瓷花瓶中的旧花枝拔出,换上新的。春日阳光明媚,洒落在她鲜红飘扬的裙裾。窗内,床旁放着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顶的宝石闪烁着冰蓝的光。站在高耸楼台,下面是满目花红如云。庭院空空,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阳光虽然不刺眼,雪芝却明显感到眼睛疼痛灼热。她闭上眼,快速离开了朝雪楼。 嘉莲殿外,侍女罗列作两排,蔓延到阶梯下方,鱼梁尽头。在碧瓦飞甍和白衣女子中,雪芝的衣裳是一团火焰,一路燃烧至大殿。大殿正中央站着一名粉衣女子。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来。她的眼角微微下垂,两鬓别着兰花发簪,看上去亲切温柔。她冲着雪芝微微一笑:“未料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才经过这么些时日,便恢复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宫的宫主。” “多谢。雪芝忝不敢当。”雪芝皮笑肉不笑,“柳姑娘坐,请用茶。” 柳画坐下来,端起茶盏,小啄一口,脸立刻拧起来:“好苦。” 雪芝看了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放错了茶。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将自己的茶盏递给柳画后,她接过柳画的茶递给烟荷:“烟荷,去把这个倒了。给我重沏一杯。” 柳画抬头,表情有些不自然:“我此次前来,是为了替释炎大师传话。” “但说无妨。” “方丈只想知道,雪宫主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分明是来替释炎大师套话。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关于丰城。” “我想,只要少林不干涉我做的任何事,姑娘很快便能知道。” 柳画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雪芝。雪芝接过拆开,快速扫了一遍,又将它叠好,放入护法手中,令其谨慎收好,而后命令道:“新进的有武功基础的弟子,带一部分给柳姑娘。走之前,请他们务必留下书信,写明自己从何而来,正去何处。” “是。” 柳画一脸不甘,却看见雪芝美丽的面孔渐渐靠近:“放心,只要在我重雪芝的眼皮下,该活的人死不了,该死的人,自然会死。” 柳画嘲道:“这么说,上官透在你的眼里,算是该死的人?” 她分明看见雪芝的眼神闪烁。但,雪芝说的却是:“既然他死了,他便该死。” “雪宫主,你又何必逞强……” 雪芝迅速站起身:“来人,送客。” “不必。”柳画站起来,轻轻笑道,“我和方丈都会静候雪宫主佳音。告辞。” 柳画背影婀娜,消失在整齐的侍女队伍中。雪芝忽然轰地一拍桌,背对四大护法道:“烟荷,我的茶呢?” 烟荷端着茶盏,支支吾吾道:“宫主,茶虽好,但浓茶伤身。一次放这么多莲子芯叶,恐怕……” “给我。” 烟荷垂着头,无声递给雪芝。雪芝饮酒般将茶水一饮而尽。浓重的涩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脑中所想,却是那个人淡淡的笑容:“我并不偏爱浓茶。只有若无若隐若现,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儿这样淡雅可爱的女子,也应该更适合淡茶。” 雪芝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适儿呢?适儿去了哪里?” “娘。”一个尖尖脆脆的童声传入嘉莲殿。 雪芝忙转过身。一个小男孩捂着手肘,跛着脚走过来。前一年,雪芝带他和上官透回京师探望国师夫妇。所有见了他的人都说,这孩子远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却有□□分像她。因为显儿的去世,适儿成了重火宫唯一的继承人,所以,雪芝将他的姓氏改为重。重适确实有着上天赐予的漂亮脸蛋,性格却比小时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适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搂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轻声道:“谁欺负你了?” “没有关系,一点不痛。”重适骄傲地扬起小脑袋,“他们真是蠢死,竟不知我是少宫主。我还了手,他们比我伤得严重多了。” 雪芝检查了重适胳膊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脸:“儿子,你记得,下次人家伤了你的手,你便把他们的手打断。他们若断了你的手,你便断了他们的命。知道么?” “孩儿谨遵娘亲教诲。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没有人能要你的命,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雪芝极其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适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天下人陪葬。” 重适早就长成了个小魔头,仅六岁便养成了比同龄人冷酷十倍的性格。可是,听到雪芝如此说话,还是下意识感到些许害怕:“娘……” 雪芝的声音依然柔软如润雨:“娘一直在这里,无人能伤你。” 平淡温柔的一句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恨。依稀记得当年,上官透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让她哈哈大笑,他要稍微一点不对劲,她便眼泪哗哗掉下,一点儿不值钱,也只有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再已无泪可流。她只想忘记一切。只要想到上官透,她便会努力转移注意力。因为,哪怕多想一刻,都无法承受,都会觉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他一百天。她守了他五年。一直以来,她不曾为自己感到不值。世间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要论孰是孰非,也无人能辨。当初上官透彻底沦为废人,她在绝望中度过了数百个时日。四个月后,他的伤病复原,意识也相对清楚许多,她天天与他说话,不论他是否听得懂。即便伤口愈合,他的脸也依旧惨不忍睹。除了绫绮和发冠被她打点得照例考究,无人能认得出,这个成日坐在轮椅上的厉鬼,便是当年潇洒风流的一品透。她曾想过找释炎和丰城报仇,也想过要练成绝世身手,闹得天下大乱,以天下人的痛苦来醮荐上官透。但是最终,她却总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拥有的。 对一个女子来说,常伴意气风发的夫君左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常伴一个落魄无望的废人,堪比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1)。可上官透是早已种入她生命的一棵树,即便没了刹那燃情,没了仰慕之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随着她。她就这样日夜照顾他,与他同榻而卧,抵足而眠。每至夜深人静,她能听见山涧泉声涓浍远扬,山鸟展翮喧哗,却再听不见他温言软语,感受不到他强力的拥抱。那等寂寞,时常令她彻夜难眠。直至达旦入梦,终于她殷勤归故时,他又回到当年英雄大会擂台上,白袍翩翩、如仙如画的模样。便为此梦,也聊胜于无。 她原想独倚这棵残缺的树,了却此生。如今,却不得不将这棵树□□。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适轻声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松开他,拍拍他的肩:“傻儿子。” 穆远走过来,也蹲下,看着重适微笑道:“雪芝,我看你也在重火宫内待得够久了。离兵器谱大会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带适儿出去走走?” “去哪里?” “当然是宫主说了算。”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过千万重树枝花叶,看见天边缅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语。穆远顿了顿,摸摸重适的头,全无失望之色:“不想去也无妨。我们确实该留下来为大会做准备,毕竟这是你复出后第一场。” “江南。” 穆远倏然抬头:“什么?” “我想去江南。” 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中) 穆远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她的拒绝,他早已习惯,且绝对不会透露情绪。但听到雪芝说这句话,他竟显得有些兴奋——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道:“那我们早些出发,我这便叫人去准备行囊。” “嗯。” 是夜,雪芝走到朝雪楼南厢房门前,轻轻款门,后推门入内。冷月几条,寒光幽照回廊。厢房内,茶香飘逸,画卷器具精致而孤独。寒月挂高岭,清风疏竹林,一个男子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想来他常年幽居独处,能聊以解慰的,也只有室外鸣琴声。 “我马上要出远门。”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许久,“会让人照顾好你。” 上官透不语,只是半侧过脸,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眼带笑意。在她看来,那样恐怖的脸孔,却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她笑着,快步走到他面前,蹲坐下,轻伏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修长却残破的手指:“你是不是想说,换季了,让我注意身体?我当然会注意。” 万事难并欢,这一花香虫鸣的夜,温暖却又寂寞。她变成了一只黏人却安静的雪猫,在他的膝上轻蹭。这样清冷的月夜,她却像拥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上官透眨眨眼。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却很快通红。他用手背回蹭着雪芝的脸,眼泪落在她浓密的发间。她感受到,却未表现出一丝伤感。她只是闭着眼,微笑道:“透哥哥,不要难过,芝儿一直在这里。” 看着她半睁着的漆黑瞳孔,她吞了吞唾沫,却发不出一个字,只任凭她在这里静陪自己了一个时辰。后来,她到别的房间去收拾东西,前脚刚出去,便有一道身影后脚飞入房间,一道黑色闪电般落在他面前。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交代过多少次,你只要老老实实当个活死人便好,休得在她面前流露感伤之色。”不待他说话,那人已冷冷道:“否则,我把你眼睛也挖出来。” 杪春时节,疏花暗香。重雪芝抵达苏州的一日,清旦的雾气,在片片吹落的柳树红药中游走,挂上薄纱,透明细白,朦胧一片,把柳树枝条勾勒得更加嫩绿。远处楼房早已湮没在大雾中,一如为屋顶纱窗挂上了绮幕。窗台红花恬静仰头,花骨朵儿是团团白雾的红晕。天方亮,十里春风吹拂苏州,梦和雾连成一片。两岸红楼碧瓦中,雪芝望见一栋酒楼上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春阳淡柔,照映在这木制牌匾上。大红四角灯笼也被朝阳照得一如新制。 这个时段,酒客不多。裘红袖接到锦书,早便站在岸边静候雪芝,艳丽胜似两岸的七里香。只是,当她真的看见雪芝过来,态度却冰冷得很:“雪宫主,有何贵干?” 雪芝掀开珠帘,从船上下来,轻身跃到岸上:“红袖姐姐。” “进来坐吧。”裘红袖看了一眼随后上岸的穆远和重适,冷笑一下,话还未说完,便转过身去。 “穆远哥,你先带着适儿去逛逛好么。” 穆远点点头,摸摸重适的头,抱他骑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而后,裘红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问她要吃什么。她摆摆手问仲涛去了何处。裘红袖一句“他死了”便完事。雪芝哭笑不得,想了半晌,还是起身道:“我不过路过此地,想来看看红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扰。” 上官透重伤时,裘红袖和仲涛是最先赶来看他的。他们每几个月便会登山临水,长途跋涉,赶到重火宫一次,再忙也会发信函询问上官透的近况。但是,自从雪芝和穆远成亲,他们断了联络。雪芝完全理解他们,便是有朝一日,他们带大批人马上门劫人,她也不会意外。所以,她也早便猜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态度。 “慢走不送。”裘红袖双眼飘到了窗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茶还没下肚,胸膛已剧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门前,她终于忍不住,狠狠一拍桌,站起来道:“重雪芝,你回来!” 雪芝站住脚:“红袖姐姐还有何指教?” “既然咱们都是多年的姐们儿,有的事便不要遮遮掩掩,开门见山谈谈。”裘红袖冲到她面前,怒道,“你知道么,狼牙听说你要来,一大早便出城,说等你走了再回来。你说,光头变成那样,你便嫌弃他了?好吧,我承认,他变成那样,确实配不上品貌双全的重大宫主,可你改嫁了也罢,还弄得天下皆知,你这样对得起一品透以前对你一往情深么?” “我自然对不起他。” 她这么一说,反倒让裘红袖说不出话。裘红袖摇摇头,冷静了许多,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见她看着自己没说话,又道:“确实,你还年轻,要跟个废人这么过一辈子,是谁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只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雪芝淡淡笑道:“我知道,我欠他的。” “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夫妻还有谁欠谁的?只是,改嫁以后,千万不要丢了他。他这人我最清楚,有什么不高兴的,全部都往心里搁,死都不会说出来。更何况他现在也说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断道。 “所以我才说——什么?”裘红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着她。 白雾苍茫,春日的苏州失去了鲜明的色彩,轮廓也变得模糊。满目红楼化作海市蜃楼,不再秀美,不再明媚。裘红袖反应很快,笑得有一丝轻蔑:“你是在为自己改嫁找借口么。” 雪芝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又一次重复道:“他死了。” 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情,没有表现失态。只是在说出这三个字时,一颗巨大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毫无预警地。她认定自己能够平静地诉说这一切,她也已做到。看着裘红袖的面容在瞬间变得悲恸不已,她不是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她不能继续哭。若她哭,大概真的会做出很多傻事。她还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码,要为上官透和显儿报仇。 裘红袖和雪芝聊了一整个白天。景落阴峰时,雪芝刚离开不多时,仲涛便随着回来。他为裘红袖摘了她最喜欢的桃花枝,也做好准备,花枝会又一次被她无情扔到一边。把花枝递到裘红袖手中,他还顺便板着脸道:“我还真是看到姓重的丫头走了才回来,怎么样,她跟你说了什么?” 裘红袖看着花枝发呆,眼睛肿肿的,妆也有些糊。仲涛这才发现她的异样,急道:“她欺负你了?红袖,红袖,你不要吓我。” 微风徐徐,摇动了仙山英州的酒牌。斜阳洒落万点殷红,水木湛清辉。当四个飘逸的大字摇摆,裘红袖的发丝与金钗也已微乱。她突然扑到他的怀中,紧抱住他,大哭起来。 一直以来,裘红袖都是不屈彼道的女子。她与母亲自小被父亲抛弃,便认定了男子就是往骨子里的贱,她同男子花前月下,却从不愿意把心交出。初闻上官远耗之时,她并未考虑过仲涛。即便直到雪芝回来前,她都未打算给仲涛什么答复。一直对仲涛若即若离,不过害怕他得到自己后便跑掉。可是,心爱之人的死亡和离别,还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栖栖世事,难以预料。她不愿意像雪芝那样。她不愿意后悔。他们不会是雪芝和上官透。她呜咽道:“狼牙,我们成亲吧。” “哦,好。”仲涛养成了习惯,随口答应,而后大叫一声,“什么?!” 此时此刻,雪芝站在对岸的小船中,掀开帘子,走到重适和穆远身边,指着儿子怀里一堆木制玩具道:“哇,穆叔叔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 “是啊,这是关羽,这是张飞,这是刘备!”重适摇晃手中的木偶。 雪芝笑着应了一声,坐在他身侧和她玩游戏。很快,船夫临流叩枻,她偷偷回头掀开纱帘,看到了对岸的仙山英州,还有站在夕阳下旁若无人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她知道,红袖姐姐是重情之人,一直把上官透当成亲弟弟看待,才会哭成这样。不过,也因为这事,她成了个好红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微微一笑,静静颙望着他们。雾散了,在一片宁和中,苏州的繁华之夜悄然升起。大红灯笼被点亮,游船缓缓前进。岸上的两个人也在视野中缓缓平移,被来往的人群和灯火替代。末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听见岸边有人轻弹《张女》(2),流悲绕城郭。 悲伤时,谁都是会哭的。可雪芝不能哭。 因为,能够让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经不在了。 第二十四章 张女哀弹(下)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撑下,柳画自创门派画剑庄,规模实力日甚一日,并且在这两年和重火宫数次交锋,争夺买卖与吞并门派。当时,柳画重回江湖,引起不少人的猜疑,但有释炎这强力后盾,很快她恢复了正常生活。她擅长一切女子擅长的东西,门派争斗方面,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几次在大场合与重雪芝碰面,雪芝都不大留意她。这让她很懊恼,决意要与重火宫以及雪芝分出个高下。 去岁腊月,她曾经来找过雪芝。数年未见,雪芝几乎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岁月催人老,形迫杅煎丝,不长不短的五年过去,柳画的外表依然秀丽温柔,却早已不是当年水嫩如豆腐的模样。柳画说话一向语速很慢,因此,她慢吞吞诉说的故事,也比任何事都来得折磨。她离开过后,雪芝不记得任何事,只记得她说的两段话。 第一段是:“或许,你早已听说了我和上官透的事。他背后的那个女人便是我。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我曾经要上官透休了你,上官说会考虑。不过我想嘛,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他大概都不会跟你提及此事。但我比你幸运。我在怀孕的期间,便听说公子打算杀掉上官透的消息,当机立断,了结了肚子里的婴儿。不然,这孩子也该跟你的适儿一样大了吧。” 上官透变成废人的冲击太大,雪芝几乎忘记了上官透写休书之事。她一心认为,这是他让自己远离危险的借口。总而言之,在她觉得快要失去他时,他的一切都是好的。不管他曾做了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她也不能再抛弃他。可是,她情绪尚未调理好,柳画已告诉了她第二件事:“与你寸步不离、和如琴瑟的那个人,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因为,上官透早死了。” 苏州下起毛毛飞雨,落了满城薄雾轻埃。再过几日便是兵器谱大会,城内人声喧嚣,城门车马如龙。然而雨水缓慢虚弱,连倾注的力气也已丢失。水道城门处,雪芝、穆远还有重适在船上静坐,排队等着出城。岸上的抱怨声,谈笑声,仿佛离她有几十里远。其实最开始,她拒绝相信柳画说的任何一句话。但静下心来想,她不是没有发现上官透的异样。尽管如此,她依然拒绝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气,与那废人谈了话。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如此问他。 那废人明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水花。他久久的沉默,令她感到越来越恐惧。直到最后,她受不了了,站起来,发狂地摇晃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上官透。可他沉默着。一直沉默。 这一回轮到雪芝去找柳画。柳画大方告诉她,那废人是自己的安排。当年,释炎大功修成,并且接到“公子”的命令,上官透不可能活下来。然而,为了让方丧幼子的雪宫主不至于太绝望,她把活死人“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后来,雪芝问了柳画很多问题。例如上官透的尸体在哪,他们为何要杀上官透,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公子”是什么人。但柳画只是一直笑,笑靥如花,同时残忍狂妄。之后,雪芝连续几日不吃不喝,将自己封锁在小房间里。那段时间,重火宫的人都以为她有轻生念头,她却突然振作起来,宣告复出江湖。 人活着,便一定有想要的东西。她要除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丰城。一个是释炎。 另一个,是“公子”。 虽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随时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虽然,她甚至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长的河道,身后是名城苏州的锦绣胜地。珠帘声在微风细雨中碰撞,清脆空灵。雪芝打着油纸伞,坐在船头,听见重适和穆远在一旁聊天。 “我觉得苏州很好玩啊,穆叔叔,为何我们不多留几日?” “因为过几日,我们便要去兵器谱大会打坏人。”穆远声音低沉,在船篷中轻轻响起,“若你喜欢,等兵器谱大会过后,穆叔叔便带你回来,如何?” “嗯!” 两岸画梁红窗已消失在视野。满目徒留柳枝烟树,青草香荷。雪芝觉得有些累,轻倚在船舱旁,闭眼休息。睡意越来越明显,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摇她的肩。 “芝儿。” “我很困,让我再睡一会儿吧。”她扭扭肩。 “芝儿,别在这睡,会患风寒。” 这个声音,她已多年没有听到。是非常年轻动听,却不浮躁的,令让她心跳不已的声音。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识到这是谁的说话声。她立刻坐起来。可是,周围没有人。细雨依然无声飘落,她的面颊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粒,四周灰蒙蒙的,圻岸灯光泱漭,与行船擦身而过。她失望地靠回去,却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芝儿。” 这一回她反应很快,立刻站起来四下观望。但是还是没有人。她站起来,掀开珠帘看船篷内。穆远和重适不知去了何处。她再转过身,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上官透。他依旧一袭白衣,外面披着狐裘,连襟白绒帽低低半掩青丝,及腰的长发在风中轻摆,一如落凡谪仙,一如十年前,他初次出现在她面前。 雪芝捂住嘴唇,几乎尖叫出声。朦胧春景中,他对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加快脚步,直奔过去,却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轻举妄动。她生怕这是梦,她要有所举动,梦便醒了。然而,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搂入怀中。闻到熟悉的味道时,雪芝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回抱着他,呼唤着他的名字。这不可能是梦,梦不可能这样真实。她大哭出声:“我想你,我真的想你。透哥哥,我可是在做梦,你终于回来……” 喊到此处,她被自己的哭声惊醒。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她仍旧满脸泪痕。只是,她依然坐着,而船头没有任何人。她懵懂地环顾四周,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一切都已中断,唯独眼泪不受自己控制,不停流下。此间,还是那艘船,还是那条河,还是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般吞没她的世界。 只是,他不在了。 从来不曾有这样真实的梦。真实到梦断人醒,她都觉得他才来看过自己。春雨过后,空气潮湿。雨霁夜空繁星闪烁,甚是高远清冷。船只在河中轻摆,河面一片玄青,岸边小圆红灯笼在上面投落团团光晕,又被行船溅起的水花荡开。空气清冽,身体如从薄冰中穿过。雪芝抱着双腿,坐在船头。 “雪芝。”穆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嗯。”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却哽咽沙哑,未能止住胸中刺骨的疼。 一阵沉默之后,穆远走上前来,坐在她的身边:“可能你不知道,莲宫主去世前,曾经交代过我一些事。若你生活困难,便让我来照顾你。” 雪芝缩紧脖子,轻声道:“你一直都很照顾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经娶了我。” 穆远又一次陷入沉默。过了许久,雪芝才麻木地说道:“你是想说,我们没有圆房么?” “不是。”穆远立即回答,却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莲宫主叫我那么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雪芝,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怎能停滞于此。往事固然可贵,但也是时候向前看。” “我也想忘记他。他已经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丢下了我。现在我再难过,他也看不到。若是可以,我也不愿再想起这人。可是,你觉得我能够做到么?”她转过头,眼眶和鼻尖都已红肿,“穆远哥,我能做到么?” 四周静悄悄地,只剩下水声。穆远伸手搂住她:“你不用忘记他,也不应忘记。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难过下去。”他半睁着眼,双瞳漆黑透亮,在长长的睫毛下泛着点点水光:“无论多久,我都会陪着你。”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虽然你不嫁给我,我也会帮你报仇——”发现怀中的雪芝身体僵硬,他抚摸她的背脊,柔声道,“可是,既然我们已经成亲,我便会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应你,却没能做到的事,我会努力替他完成。” 雪芝脑中一片混乱。自从知道他的死讯,她便让自己忙碌起来,拼命练武,这样她便不会太难过。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样的变化。只是,羁鸟尚且恋旧林,池鱼亦会思故渊,他曾是她的港湾,说要忘记,又谈何容易。已很久不曾这般放纵自己,去思念那已故的夫君。她想起自己对他心动的种种。从最开始的仰慕,到难以察觉的动心,到爱恨交加,到单纯的爱慕,到现在……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觉到,原来只是单纯的相思,也可以如此苦涩钻心。只要一想到他已不在这天地间,她与他今世缘分已尽,哪怕靠在穆远怀里,她的泪水也止不住往下落。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桃花纷纷的下午。上官透说自己梦到了她爹爹,还说了许多哄她开心的话。当时,他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她,抚摸她的长发道:“你爹爹在梦中说我是平平无奇的男子,配不上他女儿倾国之姿,破军之慧。当时我可不高兴,说莲宫主,虽然我配不上你女儿,但这可是你在托我照顾她一辈子,也不好太亏待我。不如这样,这辈子她嫁给我,到下辈子、永生永世……我也会一直守着她。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会保护她,不让她受人欺负,或者孤单一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阳光太温暖,还是飞舞的桃花太朱明,她记忆中的上官透笑颜淡雅又温柔,美好得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官透,他可真是个骗子。 莫提来生如何,他连此生的承诺,都未做到。 他只是从她的生命中,这样无声无息地,永远地消失。便如这盈盈水光中,船只渐行渐远留下的涟漪。她知道,到头来似月多变的还是他,悲如落花的也还是她。年年岁岁,容华弹指间尽,惟妾心不变,卑微地留在那远去的旧梦中。 —————————————————————————————————————————— 注释(1):“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出自北朝·庾信《拟咏怀·其一》。 注释(2):汉乐府曲《张女弹》的省称。《文选·潘岳<笙赋>》:“辍《张女》之哀弹,流《广陵》之名散。”张铣注:“曲名也,其声哀。” 第二十五章 血樱六子(上) 兵器谱大会很快到来。碧草如裙裳,白云如衣带。少室山树木染上绿意,白花雪般落满杪头。九莲山顶拂来阵阵春风,送上石坊内早春丹荑的清香。说到最适合比武的季节,还是兽肥草短的春季。释炎大师站在擂台中心,主持大会的开场。这些年来,他武学造诣登峰造极,越发仙风道骨,德隆望尊。然而,这一届参加兵器谱大会的人士格外多,不是因为释炎,不是因为华山掌门,不是因为林轩凤,也不是因为从不缺席大会的慈忍师太或者丹元道长等,而是因为静坐一隅的门派——抑或是这门派的主人,那中间黑发红衣的妩媚女子。 重雪芝今年二十六岁,在江湖中,不过年轻而又生涩的年纪。可她静坐在座位上,只手撑着侧脸,双目倦怠,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却似一统天下的女皇。她肌肤白皙,朱唇若丹,黑发绸缎般落了满座,整个人都似由白雪、烈焰、黑夜糅合而成。不管台上打得多么激烈,总有那么一些人,会被她的一颦一笑夺走注意。而她身边,温孤长老按捺不住火气,用力一拍桌:“不杀释炎?为何不杀释炎?他盗窃了我们的武学秘籍,处处与重火宫作对,还令上官公子成了废人,若这狗贼不该死,其他人也都该被赦免!若说以往杀不了也罢,现在宫主和大护法联手,未必打不过他!拆穿他的假面具的最佳时刻,你们却——” 穆远打断他道:“长老,宫主如此做,自有她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宫主的安排。我们已经忍了太多年。” 雪芝浅笑道:“释炎不是不争强好胜的人,也不是不能每一届比武都拿第一。只是,他为了那个人,也为了不暴露自己修炼《莲神九式》的真相,一直在忍。杀了释炎,便无法杀掉那个我真正想杀的人。” “宫主想杀什么人?”温孤依然意气用事。 “那个能让他如此忍辱负重的人。” “那是何人?” “很快便会知道。这人,我也不会立刻让他死。”雪芝轻轻摆弄着一绺发梢,嘴角上扬,“人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开心。”说罢,她又拍拍烟荷的肩:“丫头,待会儿上去赢漂亮些,别老跟以往一样,打得丢三落四。” 烟荷用力点头:“是,宫主!” 雪芝顺着发梢一直往上摸,摸到缠着发根的几缕小辫子:“小涉,后天你一定要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雪白的手指穿在流水黑发间,笑容艳丽,却双瞳湿润,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兵器谱大会持续四日,兵器和武笈分别持续两日。先是兵器榜的比武,一流门派很少第一日便上场,重火宫却在第三场比武便派了烟荷,让许多人都摸不清头脑。然而,当烟荷连续几场,都在反复使用《麒麟一剑》,便有人看出了重雪芝的野心——大会规定,一个人无论在一场比武中使用多少种兵器,获胜后,定会选取使用最多的那一把。穆远已连续三年拿下混月剑榜首,他一个人也无法拿下两个排名。而对重雪芝来说,榜上只有混月剑远远不够。第一日下来,重火宫的麒麟剑首次入榜,便进入前十名,水纹剑、火焰剑、星轺剑进入前二十。但到最后一场,慈忍师太坐不住出场,将麒麟剑击退至第十一名。 到第二日,高手角逐。雪芝漫不经心地观看比武,每次重火宫被击败,群众们目光总会不约而同,转向她的位置,可她神色悠然,一点要出场的架势都无。于是,剩下的只是排名不断往后挤,和人们的一次次失望。 这一年,第一个挑战丰城的人还是满非月。满非月败阵下来,玄天鸿灵观被华山狠狠甩在后面。雪芝并不喜欢满非月,但见她一直想替她最心爱的弟子报仇,雪芝却不由心生感激。近日丰城老来得子,意气风发得很。看着他在擂台上故作谦虚地拱手,笑得无比张扬,雪芝几乎就要冲上台去,和他对抗。可是她要忍。重火宫的人也知道,她的目标不仅是杀了丰城。她要杀了丰城,然后继续夺取双榜桂冠。只是,要在兵器谱大会上不留痕迹杀掉丰城,确实难如登天。 丰城从擂台上下来,雪芝转眼看向了他。丰城下意识回头,和雪芝四目相接。然后,她对他露出微笑。这样百媚横生的笑容,所有男子都无法抵挡。只是丰城看见她的笑,受宠若惊之余,竟透露出一丝恐慌之色。毕竟,千年狐妖的笑是美艳的,同时也是致命的。 最终,穆远手持混月剑上了擂台。最后一场结束,他都一直没有下来过。兵器榜角逐告终,南墙前一年的大红榜被揭下,墨迹未干的新榜贴了上去: 第一名,重火宫,混月剑,穆远。 第二名,少林寺,双截棍,释炎。 第三名,武当山,太极剑,谭绎。 第四名,灵剑山庄,虚极剑,林轩凤。 第五名,重火宫,星轺剑,海棠。 …… 从头至尾,重雪芝都没上场。不少人失望而归,不少人大呼上当,却有更多的人津津乐道,谈论这雪宫主的美貌。他们都说,重雪芝只是重火宫的摆设,真正的宫主是穆远。雪芝对这些事不关心。马上便是武笈榜的角逐,她有些激动,甚至,有些紧张。 云霞收夕霏,人群渐散。她挽着穆远的手,正准备离去,却看到逆人潮而来的林奉紫。奉紫没有变,依然弱柳扶风,身姿轻盈,只是看到雪芝和穆远挽着的手,目光变得格外沉重:“姐姐,我爹爹说你会来参加大会,一定是有想要弭除的人。” 雪芝微笑:“这与你无关。”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变了很多。”奉紫垂着头,并不敢直视雪芝,“你知道么,所有人都说你是大魔头,将来定会引起腥风血雨。” “妹妹,现在说未免为时过早,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收手吧。我不愿看姐姐这般堕落。” “明天我还有事要做,告辞。” 奉紫上前一步,拦住雪芝:“你究竟打算怎样?你要杀的人,很可能都是好人!无论他们因为怎样的差错,得罪了你雪宫主,也是有亲人、有喜怒哀乐的大活人,你怎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明显感到怒气上升,雪芝却还是微笑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不想多说。” “你……只是因为对上官透厌倦,便开始唯恐天下不乱了么。” 一听到这三个字,温热的液体便直直地往眼眶涌。雪芝攥紧穆远的袖子,努力保持镇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管。” “我曾因你们的感情流泪过无数次,可是你最后还是背叛他了——” “再说一次,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奉紫痛苦之极,她抬头看着穆远,又看看雪芝,“这么多年,我一直……我一直……你又知道些什么?” 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奉紫尴尬地站在原地发呆。然后转身跑掉。直到奉紫走远,雪芝才如梦初醒一般看着穆远,一脸惊慌:“难道……难道奉紫现在还是对你……” “自然不是。雪芝想多了。”穆远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 次日,武笈比武大会正式开始。若说兵器榜排名代表一个门派在江湖上的实力,那武笈榜排名则代表这个门派在历史上的地位。相较激烈的兵器榜比武,武笈榜比武更加稳重,且危机四伏。作为新门派,画剑庄在兵器榜上拿下二十多名的成绩,已是东南竹箭。柳画并未就此收手,前几场比武频频出场,且一直盯着重火宫的位置。然而,一整日下来,雪芝依然没有出手。 最后一日,重火宫又突然恢复了以往的活力。四大护□□流上场,与少林、峨嵋、武当、华山、灵剑、蜀山等大门派混战连胜八场,终于过了午时,压轴的掌门都纷纷出场。撑到最后的重火宫护法是海棠。她顺利击败蜀山掌门、华山副掌门,终于,丰城足下一点,跳到擂台上。这些年,丰城武功突飞猛进,海棠不是对手。外加海棠奉命使用《金风化日手》,招式局限令俩人刚交手不出十招,便把海棠打入弱势。烟荷握紧双拳道:“这下不好,大护法,快救急啊!” 雪芝摇摇手:“不急。先看。”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华山派《泰古长剑》和重火宫《金风化日手》,前者获胜。丰城剑锋不偏不倚指着海棠的下颚,傲慢地笑着说了一句“承让”。海棠回以拱手,下了擂台。正午,阳光刺目,照得擂台大山般突怒偃蹇。人们汗水直流,也有人离开会场。而不过眨眼的刹那,一道红影闪过,落在擂台中央。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雪芝已握住金柄长刀,冲丰城微微一笑:“丰掌门,请赐教。” “华山派丰城对重火宫重雪芝。”释炎在台下高声道。 最后三个字,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春日艳阳下,长裙是火,烧红了空气。黑发是颤动的旌旗,迎风飘舞。雪芝的红衣猎猎抖动,却笔直地站成了一尊神女雕塑。随后,铜锣敲了一下,两下。丰城如何都不会料到,这一日会和她对上。原本按照惯例,对手是女子时,他会让对方三招。可当第三声铜锣响起,他不受控制般,小心地后退一步,而后奋力出击。相反,雪芝成为让招的人。她左躲右闪,游刃有余地避开他所有攻击。刀身一如秋水,刀尖回挡时剧烈震颤。 她的笑意和从容让丰城不安。起先,丰城只是打得匆忙。但是,她轻盈绕过他身后,说了一句话,才让他明白,自己的恐惧不是多余:“不想简单地杀了你。可是,我有太多的事要做。” 她化身为修罗,向他索命来了。 咚、咚、咚!三声沉闷巨大的声响,丰城的长剑刺向雪芝,次次直击要害。锐利的剑锋铁钉般,深深扎入擂台木柱上。毫无剑法可言,他早已自乱阵脚。相反,雪芝的刀法却舞得出神入化。刺、斫、收,回斩,利索到位,如云披雾裂,霹雳掣电,快得令人心惊,数度令丰城产生万马奔腾、红莲灼烧的幻觉。她袖袍翩跹,如蝶如烟,仿佛在跳一支远古时期的白纻舞(1),芳姿艳态妖且妍。然而,也如白纻舞,她身法由缓至急,一如自九天降落的火凤凰,无声在擂台上燃起了熊熊烈火,看得在场人士均全身紧绷,忘了呼吸。虽说如此,她却无一招击中要害,像一只正在和小老鼠玩耍的猫。丰城打得满头大汗,却面色发白:“这……这是什么邪功?” “蜉蝣辈焉知龟鹤年,封掌门还是别多问。”说这话时,雪芝连大气也不喘一下,却已挥刀十六次。 “莫非这是……《三昧炎凰刀》?!” 雪芝只是笑,不答话,反倒加深了丰城的恐惧。 没错,她修成了《三昧炎凰刀》。这些年,穆远和雪芝分别修成《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其实,重莲早已告知过穆远修炼条件:将重火宫所有心法都修至顶重,而且刀用阴内力,剑用阳内力,交错使用。这样修炼发挥的效果,只领悟皮毛,便已笑傲武林。也正因如此,重火宫又轻松回到武林霸主的地位。重雪芝不曾问过穆远,为何他不提早告诉自己,她只知道,用这炎凰刀,她可以杀人。 是人都看出来了擂台上的气氛不对,但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宫主打算下毒?”朱砂看了看琉璃,“可是,她和丰城交过手,若查起来,人家定会怀疑她。” 琉璃无奈道:“宫主做事欠考虑,我已习惯。即便她现在在台上斩了丰城的脑袋,我也不会吃惊——呃,下雨了?” 他摸摸自己的头,有液体落在自己的头上。他看见了朱砂等人惊愕的表情,又他看看手心——粘稠的鲜血顺着手心滑落。他随众人再次回头,只见擂台上,雪芝持刀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宽大的红色衣袖下滑落至肩,露出雪白的手臂。她头顶刀光闪闪,未沾上一点鲜血。可是,她对面站了个无头人,颈处鲜血火花般四处飞溅,下了全场血红的大雨。 “啊。我手一滑,就……”雪芝故作惊讶地收刀,后退一步,“丰掌门的头呢,谁看到丰掌门的头了?快快装回去。” 不过多时,人群开始涌动,中间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丰城的头颅皮球般被人们抛来抛去。那颗头颅上,遗容依然惊恐。随后,擂台上,丰城的尸体轰然倒下。 这一日,很多人都知道雪芝会杀人。包括柳画,释炎,林轩凤,奉紫还有重火宫的部分弟子。但是,没人知道丰城的撤瑟方式竟是这样。全场混乱中,人群里传来白曼曼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不——!!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重雪芝!她这个人尽可夫的小贱货,她这个恶贯满盈的女魔头——” 雪芝站在高高的擂台上,看见白曼曼一身华衣,跪在地上吼叫,金钗珠玉狼狈落了满地。白曼曼身边的奶娘,还抱着丰城刚满月的儿子,她咂咂嘴,摇了摇头,却不觉得后悔。 “阿弥陀佛。”释炎站出来,闭眼道,“雪宫主,近日你在少林残杀丰掌门,应自知后果……” “重,重雪芝——你疯了?”慈忍师太语无伦次道。 林轩凤道:“雪芝,无论你和丰掌门有何过节,你也不应该——造孽啊。” 雪芝背对着重火宫的人,击掌三次。海棠端着一个盒子走上来。雪芝将盒子放在擂台中央:“诸位理应知道,丰城登上掌门之位,是因他的兄长丰业暴毙,方才取而代之。而这害死丰业,强娶逼死嫂子、挑断侄子手脚筋、在其成年后将之残忍杀害的,也是丰城。这些都是重火宫找到的罪证。这些年,丰城在与邪教勾结,出卖华山的事也做了不少,他甚至还偷学邪功,在华山的地下通道中存有大笔金银珠宝,妄图东窗事发,便携妾私逃。若诸位武林豪杰对我今日所作所为仍有所不满,请随时来重火宫讨伐,我必亲候大驾。” 实际上,丰城做过怎样的坏事,这武林究竟会变成什么样,重雪芝一点都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在释炎默许的情况下,也可以让丰城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她之所以要去调查这些事,不过是想让丰城身败名裂,更凄凉一点而已。仲春四月,繁红嫩绿,花香早已将血腥味覆去。各大门派已派人着手调查丰城背景。兵器谱大会继续进行,圆满落幕。大黄武笈榜上沾满了鲜血,很快又被少林弟子揭下去,换上新的。第一名是重火宫的沧海雪莲剑,后面紧跟穆远的名字。 第二十五章 血樱六子(下) 白曼曼跟着奶妈走到雪芝面前,无视旁人的目光,用虚脱的声音说道:“我不管你杀丰城是究竟为何。我不管他做过什么,做错什么,他是我的丈夫,他才从丧子之痛走出来,我们才有了孩子,你便让我丢了相公,让孩子丢了父亲。重雪芝,你今天若不杀了我和我儿子,以后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向你索命。任何代价。”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雪芝撑着下巴,嘴角微扬:“敬候佳音。” 那孩子看见眉目如画的雪宫主,睁大双眼呆了很久,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如此可爱,如此纯真,好像刚才身首分家的只是一颗树,或者一个玩具。在这会场上,除了这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无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白曼曼走后,再看看四下沉默散开的人们,还有一双双惶恐的偷瞄目光,雪芝突然想起穆远曾说过的话,她轻轻笑了:“穆远哥,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真的做到了。” “什么事?” 雪芝摇摇头,褰红裙而起,离开座席。兵器谱的大红大黄榜上,字体未变,墨迹犹新,血迹也行踪杳然。如此崭新,与过年贴的喜庆窗花,并无不同。那记忆,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上官透,甚至还不认识小涉。夏轻眉还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年,原双双还是一个挑剔刻薄的中年美妇。而她,只是一个有些愤世嫉俗又充满憧憬的小姑娘。那时她那么讨厌奉紫,却又忍不住一次次看她,偷偷地羡慕过她。那一年,她对世事一无所知,在她的眼中,天下是广阔新奇的,如早春三月的阳光。那一年,上官透出现在英雄大会上,那超凡脱俗的浅浅一笑,深深刻印在她少女的记忆中。 那一年,在英雄大会上,重火宫吃了很多亏。但是,穆远的一句话,令她振作起来:给我十年,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 不管是否沧海桑田,不管这中间她牺牲了多少,失去了多少。重火宫,终究是回来了。 如今,她的第一个目标已经完成,却不能立刻杀释炎。杀了释炎,“公子”便会很难对付。虽然完全不清楚公子的底细,但雪芝深知,要与此人对抗,不亚于陷落刀山火海。这人手中掌握着的人命,殆不可数,释炎、上官透、柳画、丰城等人的性命,均任他摆布。所以,和“公子”对抗等于拼命,甚至送命。 一直以来,“公子”身份都是个谜。雪芝只知道两点:一,他暂时没有除掉自己的打算。二,他通过释炎,操纵少林华山。 虽然“公子”的武功很可能比雪芝认识的任何人都高,且一点线索都没有。但只要是两个人知道的事,便不算秘密。只要有人知道释炎的行踪,他便不算无迹可寻。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等待英雄大会。因为,《莲神九式》有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修炼这一武功的人,在阳光下和体热时,能将功力发挥到极致,但同时也会难以控制内力。英雄大会,释炎必然会参加。虽说英雄大会不限制武功招式的路数,但他也不会傻到用《莲神九式》击败对手。他还会努力隐藏这一邪功的内力。以释炎的功力,不是做不到的。但是,任何人在长期的搏斗下,都会忍不住使用自己最擅长的招式。十月正是秋阳高照的时节,若到时天气候够好,让释炎暴露真实内功,势在必得。只要释炎暴露了内功,全武林必讨伐之。那时候“公子”是谁,也不难知晓。 只是,要与他深厚的内力长时间搏斗,便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很难做到不两败俱伤。唯一的可能性,是双方刻意延长比武时间。释炎不是傻子,不可能被人白抹了油嘴。除非有致命的威胁或者诱惑。在雪芝看来,释炎就是个怪物,并无太多想要的东西——除了自己当一个儿子的娘。同时,还得找个孩子的爹陪他玩这游戏。 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做。 兵器谱大会结束后,雪芝和众人一起下山,准备上马车,回重火宫。雪芝踏入车门时,突然看到山脚光明藏河旁,走来两个人。原只是不经意瞥那俩人一眼,却禁不住再次回头——其中一个一身青衣,头戴黑色斗笠,另一个身批大氅,垂落的绒毛帽檐,将半张脸都盖住,只露出挺拔的鼻尖。对于戴斗笠的人,人总是会下意识多瞧几眼。可是,雪芝看他们的原因却不是斗笠。而是这样的情景。如此春色,如此曛色,山脚又有飘落的樱瓣。是刚下过一场红白相间的大雪么,樱树上尽是细碎的花瓣花朵。而光明藏河明媚湍急,吞没了所有人的脚步声。 不由自主地,她记起当年苏州岸旁的往事。上官透一脸闲逸,仲涛却从来闲不住,绕着圈圈转悠。上官透摇着扇子,劝他静下来坐坐,赏赏景,喝喝酒。仲涛说肚子饿还赏景,一个太阳有什么好看的,想餐风饮露成仙飞升么。上官透只道:“狼牙兄,其实闲来忘却江湖事,买个扁舟,半斟佳酿,周旋江北,历览江南,何尝不欢快自在?” 当时,雪芝一脸神往地坐在上官透身边,双手拖着下巴看他:“周旋江北,历览江南?” 上官透将扇子一合,笑道:“青山绿水白云间,中流一壶逍遥游。芝儿可知其中意趣?” 不知为何会回想起那一幕,雪芝回过神来,晃晃脑袋,又扶着车门,打算上去。与此同时,那青衣人走上前来:“雪宫主请留步。” 雪芝回头看向他:“足下是?” 那青衣人揭开斗笠,露出一张年轻干净的脸。他看了看雪芝,又看看她身边的朱砂和海棠,笑得有些腼腆:“我们少爷已经留意宫主很久,特地叫小的将这个送给宫主。”说罢,将一枝樱花递给雪芝。 雪芝接过樱花枝,有些诧异,又恢复平静,将花枝送回去:“我已为人妻。” 青衣人并未接下:“少爷知道,这也是他不亲自送花的缘故。少爷只是一个赏花人,对美丽的花朵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望雪宫主不要介意。” 雪芝握着花枝转了几圈,喃喃道:“你们少爷叫什么名字?” “长安虞楚之。” 她再看看那虞楚之,当真是仆从周身珠玳,裘马也轻肥。他自个儿却打扮古怪。分明已是四月,他却披着狐毛镶边的豹皮大氅,帽檐上的珍珠快赶上荔枝大小,可谓身披千金。雪芝道:“虞公子穿那么多衣服,是什么意思?” “少爷体质特殊,素来畏寒。” “那他为何要送我樱花?” 青衣人不确定地回头看一眼虞楚之,见虞楚之点头,才转过来道:“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试手天工。最美的花,理应赠给最美的女子。” 又是千篇一律的赞美。雪芝面露疲色。 “而且少爷说,每次宫主看到樱树时,总是会有一些失神和伤感。既然与樱花有不解之缘,便应该拥有它。” 听闻此言,她又想起七年前,那个花红如云的下午。在阳光下,那人白衣黑发青腰带,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他仰望她,抱起她,呼唤她的名字。他对她说,以后每天我都为你摘一枝花,放在花瓶里,摘一百年。她说,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他说,那等你转世以后,定要嫁给那天天在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雪芝望着樱枝。枝干嶙峋如峰,花瓣温润如玉,清香四溢。只是,暮樱尚不待时,落花又能几芳?她低声道:“替我谢谢虞公子,此花零价亦无价。”她抬头看向河岸边,见虞楚之朝她轻轻一拱手,文雅周到。 她只能看见他的下颚。他皮肤雪白,如他手指上的汉白玉戒。一般男子很少生出这样的肤色。雪芝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虞楚之那双白而修长、骨节劲瘦的手。看过之后,才觉得这行为真是幼稚又多余。她转身,对朱砂道:“大护法呢?” “大护法和海棠还在山上,说过一会儿下来。” “嗯。”说罢,雪芝又下意识瞥了岸边。那青衣人还在,虞楚之却不见踪迹。而观望四周,只有一望无际的河和马路。并无拐角、船只或者灌木丛。 与此同时,少林寺外,穆远倚墙而立,正在静静等待。方丈室内,释炎正背对正门闭目打坐,海棠站在他的身后。窗外人来人往,习武声、钟声、吆喝声、法鼓声此起彼伏。释炎不紧不慢道:“是谁派你来的?” “是大……”海棠想了想,穆远在门口嘱咐过,不可暴露其行踪,又道,“是宫主。” “替我转告雪宫主,老衲眼望灵鹫(1),心念净土,不与女子做交易。” “方丈不如先听了再作决定。” “请说。” “方丈只需在英雄大会上让重火宫两百招,我们便可替您完成最想实现的事。” “两百招?施主请回吧。” “方丈并非无欲无求。我们宫主可是很清楚您最想要什么。真的不考虑?” 释炎犹疑片刻,额头上渗出薄薄的汗液,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他知道重雪芝知道自己的愿望,也曾数次后悔自己说出来。但一想到可能实现,他便开始心跳加速,沉默片刻道:“是什么人?” 问这句话时,释炎居然显得有些拘谨。海棠从未看过他娘娘腔的模样,居然还是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反胃感。不过,她还是很镇定,微笑道:“会在英雄大会上和你动手的人。” “雪宫主想要利用老衲,查出公子的真实身份么。替老衲转告她,用一点高明的方法可好?” 少林寺的和尚成千上百。果然,没有一点脑子的,不可能当上方丈。海棠微微叹息:“唉,我原本以为释炎大师是天下第一,却未料到连让重火宫两百招都不敢。” 释炎冷笑:“激将法对老衲无用。” “我这不是在激方丈,不过感叹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海棠又叹了一口气,拱手道,“这便告辞。” 刚走两步,一道黄色的身影便闪到海棠前面,身法快到她无法看清,甚至吓了她一跳——若此时他想要杀她,小指头都不用动。而他只是面颊红润,露出了羞涩的神情:“老衲只让两百招。” “成交。” 回到重火宫已是晚上,雪芝将窗台上干枯的樱枝扔到窗外。这么多年来,这习惯一直未变。不论有多忙,定不会忘记在春天换樱枝。但第二天,她在自己的窗台上,发现了一株樱花。她觉得奇怪,但第二天晚上继续扔掉花枝,第三天还是有一枝新的樱花静立在花瓶中。她出去嘱咐过所有人,不要换窗台上的花,却无人承认。然后,第四天,第五天依旧如此。到第六天,雪芝通宵未眠。她躺在床上不出声。但是到天完全亮,都没任何动静。等她终于忍不住起床以后,发现花还是换过,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第七天,她实在坚持不住睡着,又做了一个梦。梦中来换樱花枝的人,竟然是上官透,可是他换好了花便离开。正准备起身赶上他,她又醒了。 这一次,她醒得很早。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亦真亦幻的梦。在惆怅失望中坐起,她听到窗外有簌簌的衣料摩擦声。她立刻下床,却看到停在窗前气喘吁吁的穆远。她道:“穆远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穆远看看樱花枝,又看看雪芝:“没事。”说罢跃下窗台。 一个时辰以后,穆远照例端来药汤给雪芝,还亲手喂她喝。雪芝喝下几口药,还有些咳嗽,穆远拍拍她的背,欲言又止。雪芝笑道:“其实你是想告诉我,换樱花的人是你,对么?” 在晨光中,她的皮肤散发着柔光,纯粹雪白与深黑的发,成强烈的对比。穆远看着她失了血色的唇,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说话。雪芝的眼却弯了起来:“谢谢。”突然感到没来由的心酸。她捉住穆远的衣领,在他还一脸疑惑的瞬间,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也是同一瞬间,穆远手中的药汤打翻在地。在这之前,她对他的感情生活毫无了解。但今番亲吻之后,她心中一直在暗笑。因为,在她亲了他很久以后,他好像都不知道如何回应。直到她用舌尖轻轻卷着他的唇,他才有些生涩地张开嘴,谨慎地与她缠绵…… “穆远哥,这是第一次么?”之后她这么问他。 穆远还是沉默。不过,沉默中带着些尴尬。他的武功那么高,脑子这么好用,理智得像个怪胎,却连接吻都不会。多年来,雪芝第一次因为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笑出声来:名扬天下的穆远,居然未经人事。这和当年那因下流把她吓哭的昭君姐姐截然不同。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所以,即便她和穆远在一起,也不算是将他当代替品。或许,真的该忘记上官透了…… 距离三年一届的英雄大会,仅存余晷数月,雪芝求神拜佛,盼这期间不会再出岔子。然而,在这杀机暗涌的江湖中,即便是一个时辰,也可能会有千百条冤魂到阎罗王那报道。每一日都有新门派建立,也门派衰亡乃至销声匿迹;每一刻都有无名小卒初出茅庐,或有人一夜间驰声走誉,成为大侠或者盗跖,同时,也有武林英豪退出江湖,被人们淡忘,甚至彻底遗忘。 近日,江湖上又多了个名人,七樱夫人。想要成名,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人。想要验证一个人是否成名,只需要知道想杀他的人有多少。七樱夫人成名的速度快得有些惊人,这便意味着,她杀了很多人。而且,想杀她的人也不计其数。 七樱夫人出没江湖,确实杀了不少人,但也杀得干净利落。不该多杀的人不会杀,能一剑解决的人不会用两剑。若一件事必须要一千两银子才能完成,她不会吝啬一个铜板,也不会多浪费一个铜板。她的追随者不可胜算,但长期跟在她身边的只有六人,也可以说是她的随从,加上她总共七人,他们出入任何场合,都会戴上面具。只不过那六人戴的人是白色面具,七樱夫人戴的是黑色面具。七个人面具上,都有红色的樱花花瓣。这也是她名字的来头。实际上,没人知道她的真名。 七樱夫人身边的六个随从合称血樱六子。六人都是男性,身形差异巨大,有两个特别高大强壮,一个特别矮,一个特别瘦。另外两个,都是标准的身材。有人说,血樱六子并非人人都会武功,因为,会出手的只有三个人。不过,有更多的可能性,是另外三人根本没机会出手。因为,这三人其中任何一人杀人,都没机会用第二招。 至于七樱夫人本人的武功,从未有人见过。就算见过,也只可能是死人。 早对于江湖上这些新鲜事,雪芝多年前便已不关心。但她没想到,这七樱夫人居然会惹上重火宫。 ———————————————————————————————————————— 注释(1):白纻舞,最早出现于三国时期的吴国。吴国出产纻布,织造白纻的女工,用一些很简单的舞蹈动作,来赞美自己的劳动成果,创造了白纻舞的最初形态。 注释(2):灵鹫,指山名,佛祖所在地。 第二十六章 公子楚之(上) 七月的长安,炎风溽暑,菱角荷叶,葳蕤生辉。天空是一片白,长安城内车马骈阗,空中飘散层层尘埃。烈日高悬在尘埃上空,祝融、回禄点了金色火箭般(1),直射到地面,将皇城烧成个大窟窿。光芒又化作一道道利剑,直挺挺地刺入人们的皮肤。这个月,每个人都成了油炸猢狲,心浮气躁。 这一日,朱砂带着几个重火宫弟子,来长安接平湖春园一批货。因为马车坏了,他们便将碰头地点从白虎门,改到东市长安春饭馆。饭馆门前人来人往,门内宾侣如云。只是这一日,挤在门外的,却有不少老客人。掌柜的一边跟客人赔礼道歉,一边解释里面坐的是个人物,实在惹不起。这时,一具尸体从二楼飞出来,被飞驰而过的马蹄踩得稀巴烂。掌柜的摸摸脖子,缩到一边叹息:“华山不是才死了个掌门么,怎么这么快又派人来送死。” “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么。陆掌门这火熄得也太快了些。” “我想也就只有重火宫能上三楼了吧。”掌柜的抬头看向骄阳下的红窗。 朱砂带着弟子径直走入饭馆。小二连忙上前,挡住朱砂:“客官,今儿个我们店满人,不接待客人。客官请另寻……” 话未说完,掌柜的已经一算盘打在小二头上:“胡叫什么!”又对着朱砂便媚鞠恧:“原来是朱砂女侠,我们这实在没空,改日一定登门——” 朱砂眼睛长在了掌柜的脑袋上,直接进去。随后掌柜的来了劲儿,向四处大喊道:“重火宫的人上去了!” 人们密实地围过来。说饭馆满人,实际上大厅里除了一些小厮,一个客人也无。二楼楼梯口有两个樱花面具男子,虎背熊腰,少说比朱砂高了两个头。其中一人坐在楼梯旁,另一个长胡子的笔直地站着。坐在楼梯旁的男子四肢有寻常人的两倍大,正捧着十来个银锭子和几个小铜板,一个个放入口袋。但一个不小心,一个铜板掉进了墙角缝。他伸手去掏,但掏不到——其实缝隙不小,是他的手太大。但他却没向旁边男子求助,一拳打穿墙壁,把里面的铜板捡起来,擦擦塞到口袋里。 朱砂看了他们一眼,直接在一楼坐下。站着那人道:“我们主子在上面,请离开。” 朱砂道:“我们在一楼吃饭,与你们何干。” “我们主子包了。” 朱砂根本不给予理睬:“小二,上菜。” 话音刚落,一把小钢刀从她脑后飞来。她头一歪,躲过了暗器,迅速后空翻。同时,四把钢刀“啪啪啪啪”刺穿了她对面的墙壁。重火宫的弟子冲上去,朱砂也拔刀,准备迎战。她和那胡子大汉交手不出十招,几名弟子已倒在地上。最后一个冲上去的,耳朵被那大手大汉活生生拧下来。朱砂错愕地看着这俩人。虽然她今日带在身边的,不是一流高手,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越是这样想,她越气愤,怒吼道:“你们可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动手?” 没人回答她。 “你们出去!”她对那几个重伤弟子吼道,“立刻出去!” 接下来要对付两个人。从他们的装束她看出来,他们是血樱六子中的其中两个。那么,在三楼用膳的,定是七樱夫人。在武艺上,她并无十成的自信。但是力道一直是她的强项,很多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可对这两个人来说,她的力气简直可以被忽略。她被狠狠撞倒在地,口角流血,却仍不甘心。她足下轻轻一点,飞到二楼的栏杆,纵身跳到三楼。那两个大汉的轻功也不弱,很快追上来。胡子大汉捉住她的手臂,她几乎被拉扯下去,及时一脚踹中那人要害,一头砸进三楼包的门。 然而,里面的情景却让她傻了眼:薰香四溢,房内站了八个男子,躺着一个女子。女子穿着薄薄的纱衣,白得就像蒸鸡蛋的蛋白,躺在宽敞的虎皮椅上,身材饱满匀称,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半露的乳房和雪白的脚。她戴了遮住眼部和半边鼻梁的黑色面具,面具上有一片红色樱瓣,面具下方,一张鲜红欲滴的丰唇半张着,满是撩人风情。她身后站着四个男子,两前两后,均戴着白色樱花面具。前面两个一个身材清癯,正替她扇风,另一个矮小,拿着算盘和账本。而后面两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同,他们的身高、身材和下颌,都很夺目,尤其是右边那个。光是看看他宽阔的肩,高挺的鼻尖,还有黑亮及腰的长发,朱砂这大龄妇女都觉得胸有小鹿乱撞。不过古怪的是,在这样的天气中,他竟披着狐裘大氅。而且,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他面不改色,一滴汗都没流。 很显然,这便是七樱夫人和血樱六子。 血樱六子都挺拔而精神,同时有些冷酷。倒是躺在躺椅上的七樱夫人,看上去温柔可人,甚至笑容可掬。仿佛下令杀掉外面人的人不是她,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时,外面两个大汉追进来,却站在门口不动。七樱夫人拾起盘中的樱桃,丢到口中,细嚼慢咽吞下去,吐了核,轻描淡写道:“看什么?杀了呀。” “慢。”那个容貌最出众的血樱子说道,“夫人,这个人是重火宫的护法。” “重火宫的?”七樱夫人透过面具,眯着眼看了她,挥挥手,“带走。” 朱砂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而是她懵住了。一直到那两个大汉把她扔出长安春饭馆,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因为,那四个人她都知道是谁,而且见过两个。但七樱夫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以及拥有何等力量,才会把这四个人聚集到一块儿:第一个是身带剧毒且百毒不侵的毒公子。相传,任何触碰他皮肤的生物,都会在短时间内死亡,即便是自带剧毒的蛇蝎。第二个是武林轻功第一人,灵剑山庄十一代弟子钱玉锦,自前任庄主去世后,他便选择了淡出江湖,云游四海。第三个人个子矮,四肢小,脑袋大,额头比鼻梁高,眼睛的位置很是偏下,看上去就是个南极老人星。长成这样的人非常罕见,而长成这样,又穿了一件垂地红大褂,胸戴八卦镜,便只有一人——神算破阵巩大头。这天下没有他解不开的数字猜谜,也没有他破不开的迷阵。第四个瘦成了竹竿,勾着背,肤色白得骇人。和那白肤血樱子不同,他这是灰白病瘘,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僵尸,连表情都已僵化。看见他只剩下半截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朱砂便确定,这人是“江北盗跖”屠飞燕。据说,屠飞燕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刚开始盗墓时,他挖过一个千年古墓,手指被卡住,提起手却看到手指被一个头骨咬着。他受惊过度,硬生生把手指拉断才发现,咬住他的不过是个青铜骷髅。从那以后,他彻底失去面部表情。这四个人都不易寻找,尤其是毒公子和屠飞燕,一个住毒窟里,一个住坟地里,也不知道这七樱夫人是怎么把他们揪出来的。 这时,那个手大脚大的血樱子走出来。他一出现,便是平空一座泰山落下,吓跑了所有人,也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他向朱砂说了一些话,便打道回府。接了货,朱砂回到重火宫。 “那刚出道的七樱夫人,可以把大名鼎鼎的朱砂伤成这样?”重雪芝在大殿尽头踱步数回,又道,“你确定没有遇错人?” “宫主,我敢以我的项上人头保证,就算那个七樱夫人是刚出道的,那两个彪形大汉也不会是新手。” “罢了,武林中高手云集,既然此事已过,不必再多计较。再过一段时间,便是英雄大会,不可以再惹出事端。你好好养伤,最近多休息,少走动。” “可是宫主,现在整个长安都知道,重火宫的弟子落败于七樱夫人,若我们不出一口气,重火宫颜面何在啊。” “他们若出现在英雄大会上,我们有的是机会。若英雄大会都不出席,也无竞争力可言。” “可是……” “不要可是。” “宫主,他们说轻薄你的话啊。” “什么?” “那个很贪禄嗜货的血樱子跟我说,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人打定主意,要把宫主弄到手。” “是么。” “他还说叫你打扮漂亮洗干净,等那血樱子的临幸……” 雪芝冷笑:“胆子不小。” “不过说实在的,若他说的是我看中那一个,那宫主如果没有大护法,还真可以考虑考虑。” “下次再看到,杀无赦。” 朱砂“嗯”了一声,陶醉在那血樱子的美貌中:“那人真是迷人,不过站在人群中,都很出众啊……不过,真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大夏天的,穿个裘皮大氅。” 雪芝忽然看向她:“那个人是不是皮肤很白,个子很高?还戴了玉扳指?” “宫主为何知道?” “没事。你先休息吧。” 朱砂说的人十有八九是虞楚之。江湖上总是新人辈出,美男子亦不例外。可是,能让雪芝印象如此深刻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她不曾见过虞楚之的脸,也不曾听过他的声音,但那种浑然天成的优雅贵气,涵养礼法下的清冷,非寻常人所能及。 转眼便是秋季。奉天城郛中,大雁低鸣,拂陵阙高台,万里清霄,明净无云。白昼时间减短,阳光不再盛气凌人,将大地万物都渡成金色,连带街边树上的小叶。江上归舟出远雾,落叶飘零,浮在清明如镜的沈水上。原是有些感伤的季节,城内却热闹非凡。英雄大会期间,来的人不止正派邪门,枭雄奸雄,大侠盗客,连带全天下的奸商黑贩,都欢聚一堂。赌场、酒馆、武器铠甲大出血、黑市、一流二流三流的药店、二手大会入场券……都在一夜之间如化作野火,燃烧了整座城。 重火宫依然占着奉天客栈的上房。入住后,雪芝便听说,七樱夫人早已订好上房,且比她提前到了客栈。因住房紧缺,血樱六子被拒在门外。他们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嚣张,直接离去。她想,这七樱夫人并非暴发户。她深谙武林规则,行事低调。直到晚上,她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多虑——七樱夫人早已在奉天买好房子。她去任何地方,都是征服领地的皇帝,会在当地买房挂旌旗,还留下部队驻扎。回到房间以后,雪芝又在枕边看到一枝樱花。她拿着花枝,走到隔壁,敲了敲穆远的房门。待他开门,她晃晃手中的花:“多谢穆远哥赠花。” 穆远瞳孔微微紧缩,并未接话。雪芝道:“你可真是点石成金的神仙,这季节也能找到樱花。” “花不是我送的。”穆远扬了扬眉,“雪芝,你这是想告诉我,除我之外,还有男人仰慕你的倾国之色么。” 雪芝望着花,愣了一下:“不是你,那……可能是先前的客人留下的。”又察觉到穆远眼神冷冽,她往后退了一步:“既然如此,穆远哥早些休息,我,我先回去。” “若江湖上有人知道,我穆远娶了妻,居然到现在还分居,恐怕会是个笑话。” 雪芝的心凉了一下。他们成亲以来,她从不敢直视这件事,穆远也不曾主动提过。果然,她无法一直装傻下去。她垂下头,蹙眉道:“天还未完全凉下来,我看琉璃和长老他们挤一间多人房,定会有些闷。若明天的事成,穆远哥可以把房间让给他们住。” 见她一脸勉强,他漠然道:“我不过说的玩笑话,你不必如此当真。” “此事自然得当真。我,我会尽好妻子的责任。”说罢,她抬手轻轻摸了一下穆远的脸颊,见他有些羞涩地别过头,看向别处,才勉强挤出微笑,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其实,她心中深感负罪,因为她知道,她并非徒有妻子之责,更多是想要穆远把事情办好。毕竟她已等待多时。现在,她要快刀斩乱麻,一拳击碎黄鹤。 英雄大会上,同时出现了两个醒目的女子。一个是美得让人不敢逼视的重雪芝。一个是美得让人想入非非的七樱夫人。天渐冷。七樱夫人披着豹皮薄披肩,可是胸前雪白饱满的肌肤,还是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引来无数男子注目。而她没有一丝不习惯,似乎还很享受。她被血樱六子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和在长安春饭馆一样,两个壮汉站在最前端,一瘦一矮站中间,身材出众的两个站在她身后。他们都穿着单薄的浅色绫绮,戴着刻有红樱花瓣的半边白色面具。虞楚之最为古怪,披着不合时节的白裘大氅,戴着汉白玉扳指的手,居然还拿着一把黑色折扇。烟荷盯他许久,忍不住道:“那个血樱子有病,穿毛皮大氅还拿折扇。既然这般热,便不要穿这么厚啊。他是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么?”话音刚落,那虞楚之还真的打开扇子摇了摇。虽然他肤白如新雪,看上去一点都不热。 朱砂按捺不住,笑出声来:“烟荷,你也在看他?我看他好久了。” 连木头人砗磲都禁不住感慨:“我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人。” 琉璃道:“我只看球。” 朱砂脸红道:“色鬼,你龌龊!” “都安静。”雪芝回头道,“琉璃,你记得准备出场。” 琉璃面部扭曲:“一定要我去么?宫主,让那个老和尚对我意淫,当真恶心。” “不过迁延时间,不必在意。” 琉璃看了她许久,终于露出了决绝的表情。 人们常言,感到有炽热的目光注视自己,并非假话。英雄大会会场上,人数成千上万,雪芝却感觉到虞楚之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只是,并不炽热。她觉得浑身冰凉。一个早上,重火宫和七樱夫人都没派出一个人。好容易捱到了中午,太阳高照。在华山现任掌门与少林老和尚交手后,琉璃才上场。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并未立刻挑战释炎,而是挑战了正准备下去休息的华山掌门,接下来,他连战三次,才提了释炎的名字。释炎接受挑战上场,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琉璃只觉得难以言喻的反胃。而释炎看着琉璃的眼神,在惊讶后,竟有一种诡异的温柔。不明白的人看去顶多是怪异,雪芝却明白,这无异于少女怀春。重火宫众人都对琉璃面露同情之色。雪芝决定,琉璃回去以后,一定会重赏他。 第二十六章 公子楚之(下) 琉璃绝对是一等的高手。不过以他的实力,挑战如今的释炎两百个回合,是绝无可能之事。若释炎不隐藏他的实力,在场大部分的掌门,都会在三招内被他击败。释炎和琉璃做出备战的动作。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三十个回合之前,俩人的比武一直很保守传统。释炎一直使用菩提刀法,琉璃则使用混月剑法。 三十个回合到八十余回合之间,招式便开始混乱,且变幻多端。 八十回合时,太阳高悬于会场上空。 烈日炎炎下,琉璃的剑法依然稳定。释炎开始使用他最拿手,也是最容易控制的燃木刀法,但已明显有些急躁。然而,这些细微变化,并未引起别人注意。到一百招时,释炎的身法已明显开始转变。他知道雪芝在想什么,也知道这样坚持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可是,他不仅是成竹在胸,还觉得有些不舍。因为,眼前的琉璃,这身着青衣的重火宫护法,竟真有一双琉璃盏星点的眼……雪芝一手紧握红木椅扶手,双目盯着这俩人。她同样知道释炎的挣扎。这个年过七旬的老和尚,正在压抑着欲望,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们都在赌。 刀剑交错之声,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却感觉比一个时辰还漫长。到一百二十招时,释炎只防守,不进攻。旁人更感到奇怪。雪芝心想这样不妙,释炎很可能会认输。可这时,琉璃嘴巴动了一下,似乎对释炎说了什么。接下来,释炎的眼中突然露出愤怒又期待的神情。至一百三十招,释炎的攻击突然变得强势。他还是用着燃木刀法,招式中却透露出了一丝妖娆——修炼过《莲神九式》,再正气的武功,都会变得邪气。他终于藏不住。 雪芝捧着茶杯,盖与杯间碰撞出轻微声响。生死存亡,便在这一瞬。可也是这一瞬,一阵强劲的风,从人群后方呼啸而上。雪芝迅速站起来——不好!情况非常不妙!无论它是向着谁的,计划都会失败! 但,掌风太快。她再无时间阻止。释炎和琉璃被掌风击开,弹到擂台的东西两侧。大家尚未摸清头脑,一把细长黑柄宝剑横空劈落,重重插入擂台中央!也是眨眼的瞬间,又一阵掌风冲上来,击中宝剑。左右快速振动几十下,宝剑后的释炎受到重击,狠狠后退几步,摔倒在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擂台东侧响起:“公子,不是已决定不杀方丈大师么,为何又要改变主意?” 听到这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七樱夫人——没错,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她身后的虞楚之。可是,这句话是对空气说的。没人回答。雪芝看着他那令人迷惑的面具,意识到虞楚之叫的人是公子。若此公子乃彼公子,事情便有些骇人了:“公子”在英雄大会会场。而且,他还想杀了释炎。如此,只有两种可能性:一,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公子的监视中。二,重火宫内有叛徒。她找不到答案,只是感到有一丝害怕和气愤。害怕不能表现出来,气愤却不知是为谁。最初的计划到底是毁了。 也是这时,虞楚之出现在擂台上——之所以称之为“出现”,是因为没有人看清他的身法。林寒下叶,残叶纠缠旋转,落在擂台中央,他披着那么沉的大氅,却跟这残叶一般,无声无息地落在琉璃对面:“久闻琉璃护法身手了得,不亚于几位长老,还望赐教。” 琉璃疑惑道:“你是?” “血樱六子虞楚之。”由于面具的遮挡,虞楚之下半脸的微笑与自信更加显眼。 沉沉清商,寂寂黄草,他的黑发和白衣猎猎翻飞。习武之人,很少有他这样的长发。他的头发鬒黑如云,与面具、衣裳、肤色形成强烈对比。很显然,擂台中央的黑柄宝剑是他的。可他依然抱着胳膊,挺拔地站着,手握黑扇,扳指透亮,浑然一副出尘之姿。虽然掩面,但看肩宽骨骼、举止动作,这人绝非少年。他方才挡下疾速掌风的一剑,也非“高手”二字便能概括。七樱夫人身边无庸才,他又是从未出手过的血樱六子之一。所以,琉璃比和释炎决斗前还要警惕。不光是他,重火宫和在场所有人不禁屏气敛息。 但很快,他们便知道,这紧张是多余的。因为,比武的铜锣敲响后,回音还在万里清霄中荡漾,他们听见响亮的收扇声。虞楚之冲着琉璃一拱手,微微笑道:“承让。” 琉璃人已倒在擂台下。 能一招摆平,不会使用第二招。这是七樱夫人的行事风格。可没人想到,这所谓“一招”,还真就是毫不夸大的一招。此刻,虞楚之的大氅上,甚至一个褶皱都没有。众人哗然,面面相觑,连释炎都露出了错愕神情。在大家都低声讨论时,慈忍师太纵身,跃上擂台,抽出长剑道:“贫尼来与虞公子一较高下。” 虞楚之依然风度翩翩,飘然若仙:“请。” 意料外,又是意料中,铜锣敲响之后,慈忍师太和琉璃的结果一样。接下来,又上去了少林释平,武当书云,蜀山狐轩……结果统统一样。这么多场比武过后,人们都低声抗议,认定虞楚之在使用妖术。沉默的人,偏偏是那些和他交手过的人。他们知道自己是如何败的,也知道虞楚之确实出过手。但是,没人看清他用的是哪派招式,修的是哪家心法,更别谈武功路数。七樱夫人黑色的面具下,是一张丰腴撩人的唇,那张唇对虞楚之弯成好看的形状。虞楚之回头对七樱夫人微笑,透露着凌厉中州,顾盼生姿的傲然。不过,回头的刹那,却轮到了他惊讶。 莺背色的擂台,兔黄色的落叶,火红的裙裳。重雪芝站在他的正对面,握着长剑,长剑指地:“虞公子,请赐教。” 虞楚之并未立刻回答。片刻惊讶之后,他露出了玩味的笑意,而后脱下裘皮大氅,将之抛落在擂台下。奇怪的是,大氅居然发出了激越清响,但无人留意到这个细节。因为,和许多人猜测他身材有缺陷截然相反,他有一具堪称完美的身体。秋风初,孤雁南翔,失去了大氅的压制,他们的长发和白衣东流海浪般,狂舞飞扬。浑身唯一无变动的地方,便是那美满幽香的樱花面具,及清冷若水的微笑。金风刮得井梧碎,沈水雾落,青浪飞吐。近有箫鼓伴雁鸣,远有山烟断画舸,这是奉天一年最为凄美旖旎之景,被虞楚之这淡淡一笑,也难免沦为寡淡绿叶。 “苍天大地啊!”朱砂捧脸道,“这,这当真是嚼蕊饮泉的凌霄天仙啊……” 琉璃沉思良久,道:“何故我觉得这话耳熟得很……” 铜锣敲响,虞楚之对黑柄长剑的方向用力一握,剑竟脱离擂台,飞到他的手中。雪芝不是江湖小虾米,却对他深不可测的内力一无所知。这样关键的时刻,她脑中突然闪过很多年前的一幕。 有一次,裘红袖又从江湖上听来一些小道消息,对上官透道:“‘风度翩翩,蛇蝎心肠。仪表堂堂,赛胜女郎。’一品透,你知道这是说谁么?” 上官透道:“不是说我,故而不关心。” “你最大的本领,当真是装聋作哑,掩耳盗铃。” “武功,名利,自由,容貌,钱财……这些凡人毕生追求的东西,你都有了,你活着不腻么?或者说,你不觉得自己会短命么?” 上官透摇摇扇子,回头看向她:“你觉得这些东西便够么。” “你还不知足?一品透,虑澹物轻,惬意无违啊。” “有点道理。”上官透摇着扇子,“不过,思虑营营,因此无为庚桑楚也。(2)” 雪芝晃晃脑袋,不知自己怎会想起那已故的人。只见翻卷的落叶,枯黄的落叶,片片分明的落叶,在金阳下,融成一团,又在剑气中破碎,化作蝴蝶、樱花,翩翩起舞,团团旋转。虞楚之明明使着黑剑与黑扇,手中却永远只有一柄武器,攻击对方的武器,又永远都有两柄:他持剑攻击时,抛出的折扇便会在空中打开,旋转着,旋回到他的手上;当他换了折扇,剑被无形锁链套住,在空中自由挥动。落叶飘舞,剑扇交错,他有昆山仙人的绰约风姿,雪白袍带在浮云秋风中翩跹……在场的任何人,都没见过如此轻灵飘逸的身手。他所有的动作,每一招皆是致命一击,却在下一招出手时巧妙连接上,贯到接近完美无瑕。像是看透了她不过想求个结果,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让雪芝看清他每一个动作,如此惬意随性,不过在陪小孩子在竹马游戏。她却有些恼羞成怒,身法如电掣,剑击如雷鸣,次次使尽全力,便是想试探他的虚实。令人费解的是,他看上去悠闲自在,优雅如烟,却总是能躲过她敏若流星的攻击。 她的裙裳是赤红烈火,他的衣袂是高岭白云。她是浓艳,他是淡雅。二者原应水火不相容,却在擂台上分分合合,纠缠交错。每当看见他从自己身侧擦过,还是落下轻蔑的笑意,她便更加愤怒,更加拼劲儿出击。最终,他让了她三十余个回合,总算玩够,轻松地击败她。 雪芝用眼角看了看抵在自己喉间的折扇,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武功?” 出口以后才发现,这句话问得实在太外行,甚至有些掉价。而且,无论她说什么,虞楚之都不会给她正确答案。他道:“剑法名字很重要么?雪宫主必然没有听说过。” “我没听过,却觉得眼熟。” “是么。”在听到主持人宣布胜负时,虞楚之收回折扇,摇了摇,身形一闪,又出现在七樱夫人身后。 其实,重火宫的人都觉得他的剑法十分眼熟。只是看出来他武功路数的人,只有两个:重雪芝和穆远。他们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重莲的秘籍——虞楚之使用的剑法,竟和穆远修炼的《沧海雪莲剑》,还有雪芝修炼的《三昧炎凰刀》是同一种套路。这种修炼方法是重莲开辟的新派武学,除了她和穆远,无人知道。这两本秘籍需阳性内力修阴性招式,阴性内力修阳性招式,二人同时修炼配合,才能发挥功效。可是,她感受不到虞楚之的真气。或者说,他的体内有两股真气,在他使用招式时,便是阴阳内力交错着。 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同时拥有阴阳内力。在此等情况下,一个人可同时拥有两脉内力的招式和身法。合二为一,并不等同于两个人的实力,而是大大超越两个人的实力。若此人是个武学功底深厚的奇才,便可能成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天下第一。不过,这是理想境界。同时拥有两脉内力的人,不是走火入魔,便是武功尽失。“莲翼”是突破这一理想境界的秘籍。但人们也都说,这两本秘籍是神仙鬼怪修炼的,凡人的体质去练,结果还是一样。所以,虞楚之有双重内力的设想可以排除。 不管如何燮理内息,虞楚之对他的剑法熟练程度,已经超过雪芝。也就是说,他比雪芝更早修炼。她不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有人谱写出同样套路的剑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秘籍外泄。究竟是几时发生的事?她心里很乱,想不明白。 雪芝败阵之后,短时间内便再无人上台挑战。台上的虞楚之似乎也不急着下去,而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等待。穆远握住剑柄,上前走了一步,雪芝却拦住他。他回首看她一眼,三思后退回原处。他理解她的意思:他上台挑战,或许能弄明白虞楚之的武功路数。但虞楚之摸清的,会是重火宫的底细。虞楚之不是他们的敌人。即便是敌人,他们也犯不着去当其他门派的磨刀石。 最后,虞楚之理所当然地成为英雄大会第一。 英雄大会第一,在大部分人的眼中便是天下第一。人人都想当天下第一,大会的竞争也是一届比一届激烈。而这一次的虞楚之,不仅赢得没有悬念,他横扫群雄的盛况用“不动声色”来形容,都不足为过。 自此,七樱夫人名声大震,并将虞楚之与重雪芝交手的招式名字公布于世——黑帝七樱剑。招式如其名,分七剑:戒日剑,大昊剑,炎汉剑,水帝剑,元帝剑,六宗剑,九皇剑。很多人都以为,血樱六子加上七樱夫人总共七人,每个人会黑帝七樱剑的其中一剑。但实际上,除了虞楚之,血樱六子中无人会黑帝七樱剑,包括七樱夫人。当然,知道这一事实的人并不多。整个武林不会超过十个。雪芝已是其中一个。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努力去掩饰,也藏不住一个秘密——虞楚之,才是真正的“七樱夫人”。 是夜,薄雨轻点沈水,泊舟轻荡,轻鸟划过涟漪。雪芝倚在奉天客栈窗旁,面前茶盏中龙井浓至发黑。茶苦,却不知其味。她眺望对岸灯火,热闹街市,已有两个时辰,却不曾留意,楼台下有人一直在眺望着她。她蹙眉。她强逼自己喝下一杯浓茶。她撑着下巴。她闭眼听对岸楼阁琵琶女戚戚独奏。她那美丽历稔不曾改变,却平添忧伤的双眼。她又饮下一杯浓茶。每一个转变的瞬间,都是褪淡茶香与秋梦。 有人敲门。她应声后,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她猜到他会来,却没猜到他会直接走过来,穆环绕过她的颈项,将她紧紧搂住。他沉声道:“若再不抓住你,你是否便会跟着那个人走?” “穆远哥可是指,今天送上珠宝的洛阳古董商?” “我是说虞楚之。” 雪芝很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穆远远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避免回想让她伤感的东西。可是,看到虞楚之后,她努力让自己去想上官透。像是在强迫自己。难道,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容易对击败自己的男子心生神往?虞楚之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我能容忍你心中有上官透。毕竟你和他的羁绊太多。”穆远的发一丝丝落下,擦在雪芝的耳边,“但是,我不能容忍其他人。尤其是在我之后出现的人。” 她摇摇头,轻声道:“我不会。没有人能取代穆远哥。” “雪芝,我已经等了太久。” 她沉默。 “我已经不能再等。”穆远的声音变得有一些喑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 她的话音刚落,耳垂便突然被穆远含住。她低呼一声,握住他早已游入自己衣襟的手,微微后仰,倚在他的怀中。他顺势关上窗门,吹熄了蜡烛。而后,他将他翻过来,推到墙上,极尽细致地吻着她。她没料到,穆远居然也可以如此热情。他们拥吻了很久,那白衣人却一直站在岸边。直到街上的人渐少,最后难见一个人影。直到对面的灯盏渐熄,只剩河边莹莹纸灯笼,及沈水上形影相怜的光晕。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敢相信亲眼看到的事实。这一切都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夜深天冷,虞楚之反而只穿了一件薄衫,站在岸边一动不动,更像不敢动弹。任呼啸的秋风吹乱他的长发、衣摆。在那雪白的面具上,樱花瓣绽放出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还记得几个月前,那个女子曾问他,现在你最想要什么?他平静却坚定地说,杀了穆远。而此时此刻,他没了方向。他坐在地上,靠着河岸边的石柱,大笑起来。 那笑声如此苍凉孤单,她却没有听到。不知过了多久,她抱腿坐在墙角,口中是流落的,咸咸的泪。她看见那被穆远狠狠摔上的门,又重新被风刮开,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无助。到最后,她还是无法接受其他人。分明答应过穆远的事,她也无法做到。究竟要到何时,她才能走出来…… “透哥哥……”她哽咽着闭上眼。 若你还活着,那该有多好。瞧瞧这悠悠江水,玉杵秋空,哪一样不是美若秋梦,又有哪一样,不是冷若秋梦。君可知晓,若是可以,妾愿用余生阳寿,来换与君一宵重逢。然妾饮尽断肠之酒,尝遍相思之苦,却不过换来漫长的徒劳。连盼君回春入梦来,都已是天大的奢念。 奉天客栈外有沉沉十里长街,深邃如故人之眼。她望不尽画堂灯火,望不尽前尘往事。 —————————————————————————————————————————— 注释(1):祝融、回禄:均是上古火神。 注释(2):庚桑楚,庄子的徒弟,曾教导南荣趎勿思虑营营。 第二十七章 冰窖奇遇(上) 五日后。清商萧索,浮云在太虚峰间漂游,穆远在一个墓碑前,已跪了两天两夜,未开口说只字片语。他不是傻子,也很少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但这一回,他要跪到自己清醒为止。 他真的不够清醒。这已是第三天,退食,滴水未沾。他的武功再好,内力再高,也开始觉得头晕虚弱。可是,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见一双水灵湿润的眼。他的颈项似乎依被那双柔软的手搂着,唇上还有她的余温。他从来不知道,与她走进会是这样。那一个险些得手的夜晚过后,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试图找一些事来做,以分散注意力,得到的结果往往是看她不见,便又开始心烦意乱。是如此想要看牢她,令她长陷缧绁,不让任何男子看她,不许她再想任何男子,包括上官透。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想。这一切对他的复仇大计,有百害无一利。他正头脑混沌,便听见有老者在身后说道:“你对重雪芝动心了,是么。” “不,我只是……” 老者打断他道:“当初我便告诉过你,要么选择不计前嫌,要么复仇到底。若走了中间路,恐怕你不杀她,待她知道真相,也会杀你。” 穆远埋下头去,嘴唇苍白,声音也有些干涸:“我知道……爷爷。” 此刻,雪芝已回到重火宫,哄好了许久没见娘怒气冲天的重适,打点了内务,便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之前英雄大会的计划被虞楚之打断,短期内便再无和释炎在人多之地交手的机会。而由于招式未满两百,释炎也没要他们履行诺言。接下来,只有从柳画身上下手。派人跟踪她,完全是无头苍蝇瞎撞,但雪芝还是没有放过这一机会。 这些年,柳画一直住在画剑庄,生活单调无聊得很:早上起来梳妆打扮;处理帮派内务;练剑;下午若有事便外出,无事则做针线女红;黄昏时分,偶尔会下厨做饭;晚饭过后沐浴,接下来睡觉。看这状况,似乎是没什么好研究的,除了诡异的沐浴时间。雪芝非常不理解,一个天天沐浴的人,居然一洗便是一个半时辰,还不带休息,期间也没有丫鬟伺候。所以,五日过后,她便开始寻找新的办法。柳画那边只是让人跟着,有异样再向自己汇报。十日以后,那弟子又带回来和以往一样的答案。只是,睡觉之前的活动多了个画画。雪芝道:“画画用了多少时间。” “一个多时辰。” “那她是不是过子时才就寝?” “不是,她睡很早。最近她沐浴很快,两盏茶的功夫便会出来。” 十五日以后,穆远回来,并带消息说,七樱夫人最近接了一个大活儿,死伤不少人。同一时间,那弟子又回来道:“柳画最近晚上不画画,沐浴又超过一个半时辰。” 原以为是巧合。但经过两个月的观察,雪芝发现了柳画的沐浴规律:平时,她沐浴时间都会超过一个半时辰,而七樱夫人在江湖中活动多时,沐浴的时间便特别短,两盏茶的时间便可以出来。难道,七樱夫人和柳画,甚至“公子”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是说,七樱夫人便是“公子”?雪芝被自己这一个猜想吓住。但她急于知道答案。 几日后,她得知消息,那向自己示爱的古董商左阳,即将在腊月为女儿开满月宴,邀请了许多达官贵族、知名门派及武林高手,重火宫也在邀请名单中。她从不参加这种宴席,何况想起这左阳老婆还大着肚子,他便来勾搭自己,她更感到不屑。只是为了支走穆远,她让他专门跑去洛阳拿邀请函。穆远对她的行为感到不解,但也没多问,很快便出发。接下来,她去了画剑庄。 在庄外角落静候两天,雪芝大致观察出,这门派确实如探子所说,防守不算森严。于是,第二天晚上,她换上夜行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入庄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她找到了柳画的浴室。窗上挂着纱帘,纱帘上透着点火光。浴室前回廊上站了几个丫鬟,但无人进去服侍柳画。雪芝跳到房顶,借着月光,用剑锋刮开一片瓦,往里面看去:室内雾气腾腾,木桶里装满花瓣和水,却没有人。再掀开几个瓦片,确定里面没人。看这水的热度,柳画应该才进去不多时。按之前的规律,她会在一个半时辰内,回到这个房间。而这期间,不论她去了何处,这浴室里都定有秘道。 柳画一点也不可怕。雪芝可以用一根指头将她击倒。但是,柳画后面那人才令她担心。她一面希望柳画的去处,会对她调查公子的事有所帮助,一面又害怕和公子正面交锋时,自己会孤身一人。经过三番思考,她还是决定留在屋顶,观察一阵子。这浴室很普通,有一个靠墙的巨大木桶,木桶一侧是个高台,台上有通水的筿管和一个空篮。筿管正在滴答滴答滴水,旁的地面上摆着木瓢、木盆等等。墙上挂了一个小木勺。墙角有一堆新鲜皂角。浴室东西两面墙上各有一扇窗,南墙上是通往长廊的门,北墙上是一副巨大的仕女竹画,墙后是高山。所以,基本排除有通往庄外秘道的可能性,只可能是地窖或者山洞。 雪芝耐心等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等来动静:浴室内,北墙上的竹画往上卷起来。露在后面的是一面石壁。石壁由两块巨型方石拼凑而成。后面有人在推巨石般,那两块巨石原地旋转了半圈——原来,那是两座石门。柳画披散着长发,从里面走出来,又将石门关上。她在几乎已经干透的头发上泼了点水,吹熄油灯,离开浴室。她走了一会儿,丫头们还在门口看守着,似乎打算在这站一个通宵。但是对雪芝来说,这些看守人形同虚设。她轻轻一翻身,便从窗口钻进了浴室。 她擦亮火折子,推起竹画,开始研究那个秘门,很快悲哀地发现一个问题:若想以推拉的形式来打开那道门,几乎不可能。因为那两道石门都是旋转式的,无法从缝隙处推开,只能推大门左右两侧,以让它往里面凸起。而且这两道门中似乎连有机关,或是太重。总之,无法单方面地推一边的门。她的手不够长,就算勉强摸到大门两侧,也没有足够的力道,将大门打开。就算有这样大的力气,估计门缝还不够她的脸颊宽,便会直接撞上她的鼻子。总而言之,这门没有钥匙,只能从后面的秘道推开。 为了得知开门方法,雪芝又等了一日。 次日柳画进浴室,她便开始脱衣服。这时,木桶还是空的,木桶旁边的竹篮里有一些玫瑰花瓣。但是,就在她脱衣服时,气人的事发生了——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类似于□□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转眼间整个浴室都是雾,什么都看不到。布料摩擦声后,是木头碰撞的声音,再来便是水声潺湲。等雪芝能看清楚以后,里面的情况又跟前一日一样:灯火明明晃晃,木桶里的水已放满,花瓣也撒在水面,里面没有人。奇怪的是,她没有听到竹画卷起的声音。甚至连石门打开的声音都没有。 一个半时辰不匝,柳画又从北墙石门后回到浴室。与前一日不同,这一日,她进入木桶沐浴后才出去。待她离开浴室,雪芝又照着前一日的方法,罩住窗口,点火折子在里面摸索。柳画应该不是从那道门进去的。可是,雪芝将屋内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抬起来,未发现任何秘道。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她突然看到了那个木桶。她过去搬木桶,但木桶里装满水,太重搬不动。若将水倒出去,肯定又会惊动外面的人。她用力推动那个木桶,大概移了几寸。下面没有洞。她很失望,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墙上的仕女竹画上,几乎每一块竹片都翻开看,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最后,她甚至连那些皂角都拿起来研究,却不小心碰到挂在墙上的小木勺。 同一时间,她很清晰地听到水声——确切说,是水滴落地的声音。她再摇摇墙上的木勺,便没了声音。可是水滴声依然不停,声音从沐浴的木桶的方向发出来。雪芝凑到木桶旁去看,顿时大喜——木桶的底部竟裂开了个缝,水一直往下流。下面黑黢黢的不知道是通向什么地方。 她又回到墙壁旁,眯着眼靠近一些,发现小木勺挂在一个小铁钩上。她直接取下木勺,拧动铁钩。水声大了些。她往反方向拧去,流水声没了。但是,又有流水声响起。热水从通水的竹管,流到了木桶中。到水位碰到竹管时,又自动停止。这下,她算是明白,真正的通道是这个木桶。她开了一点水,等它慢慢流光。但是她不理解,为何刚才推木桶,下面什么都没有。许久之后,木桶中的水流干,雪芝身手过去摸了摸,发现原来木桶底部有两个铁钩,打开机关时,会自动把地面活动的石板拉开。不知柳画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居然会设计这样精密的机关。底下明明是可以活动的木盘,都可以做到滴水不漏。越这么想,雪芝便越有一些激动和害怕。她将底部的木盘完全打开,跳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管道,滑而陡峭,连楼梯都没有,根本无法沿路返回。一片黑暗中,空气温度急骤下降,加上她刚才倒下的水弄得里面一片潮湿,她冷到浑身发抖。而真正的极寒,是到管道底部。她沿路往前爬了几步,出了管道,身上的水已是半结冰状态。她怎么都想不到,这下面会是一个冰窖。她更想不到的是,在她滑到冰窖中的一瞬,身后便传来巨响。回头一看,一个庞大的铜门落下,封住管道出口。 雪芝心底一凉。这下不往前走都不行。寒冰隧道青光微弱,狭窄且长,支架上挂了一件毛皮大衣。雪芝取下大衣,裹在身上前行,看到道路两旁躺着几个人。她走上前去看,发现这几个人已死,但在这冰窖里封藏,光凭外观,根本看不出死了多久。但她能认出两个是少林的,三个是华山的,还有一个最近消失的重火宫弟子。这几个人武功都不弱,可以说很强。她感到头皮发麻,但也只能强忍惧意走下去。 本以为能发现大秘密,神器、惊天动地的计划书、藏宝图或绝世剑谱,可这冰窖不大,走到底也只有几间房。除了一间房里有几个冰雕,其它都只是空空的房。那些个冰雕也很简单:一棵树,一个女子,四面墙壁上雕刻着雪花。这些雕像似乎也有很长时间,是什么树,女子的面容,都已经无法辨认。只是,雪芝的好奇心和惧意都被极寒驱走。她只想早点找到出口,离开这里。她靠在一面墙上,使劲揉搓自己的手,吐了一口气。可她还没来得及站直身体,便听到冰壁裂开的声音。她大惊,连忙站直身体。但已来不及,身后的冰壁哗啦啦碎裂,往地上砸去。雪芝捂住头,闭眼惊叫。下了冰雹般,她左躲右闪无用,被砸了一身冰块。所幸落冰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冰窖又恢复极寒的余清。雪芝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冰壁后面还有个房间,只是她开始没看到。 房间正中央有一个冰雕躺椅。一个人正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他一袭白衣,衣衫丝料单薄,正轻飘飘地垂在半空。他一手放在腰间,食指上是一枚温润洁白的汉玉戒指。他的脸上依然戴着白色的樱花面具,黑发长长地垂在冰椅上。 竟是虞楚之。而且,只有他一个人。他很少一个人。 雪芝顿时哑然,同时还大松一口气——还好是虞楚之,若是公子,那可完蛋了。但转瞬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为何虞楚之会在这?这可是柳画的地盘。难道,虞楚之便是…… 雪芝觉得更冷了些。虞楚之睁开冰似的眼,并未坐起来,只淡淡道:“雪宫主光临寒舍,真让在下受宠若惊。” “你住这里?”雪芝环顾四周,不可置信道,“这个冰窖?” “嗯。”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很多年。” “平时都不出去么?” “今年才出去的。” 雪芝顿时醍醐灌顶。虞楚之皮肤这么白,原来是由于住在冰窖,不见天日。还有,他不离身的大氅丢出时,发出沉重的响声,大概是冰块或冰袋的声音——他穿大氅不是因为怕冷,而是怕热。住在这种地方,体质自然与寻常人不同。那他强到不正常的身手,大概也与此有关。雪芝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常年住在冰窖,性格不会变得很古怪么?” “我很古怪么?” “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不过为了练武,忍耐这般痛苦,真是很不容易。” “不是为了练武。”虞楚之眯着眼睛,“是为了杀人。” “那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尚未。” “什么人这么厉害?” “一个总有一天会惨死的人。” “说了等于白说。”雪芝叹气,看着他又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若觉得不便回答,你可以不说。” “你想问我和公子的关系。” “是。” “我也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柳画从来不说。” “你不是他?” “若我是他,我们还能如此平和地聊天么。” 雪芝沉默片刻,又道:“那柳画呢,你们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哦。” “何故面露失望之色?”虞楚之的笑声清脆,“毕竟在下曾对雪宫主表示过爱慕,是么。” “你想太多。” “但愿如此。” “虞公子确实武功盖世,但这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喜欢你。”不知为何,虞楚之时常挂在脸上那一抹清高的笑,让她觉得很讨厌。 “我可什么都没说。况且,我也知道雪宫主是已婚之人……不,应是穆夫人。失礼。” 她与穆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竟被他说得如同见不得光。讨厌的感觉更加强烈。而他的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流走,像是能洞察她所有心事:“怎么,不喜欢这称呼?还是说,更喜欢我叫你……上官夫人?” 雪芝倏然抬头:“不要说了!” “雪宫主颜色如花,即便羞恼,也是天姿国色。”虞楚之缓缓坐起来,阴阳怪气地笑着,“只是,反应如此之大,莫不成,是对上官透念念不忘?” 雪芝不说话。 “其实,在下也知道一些上官透的事。” “什么事?” “第一,他是个死人。”看到雪芝露出怒容,虞楚之忍不住笑道,“第二,他生前曾经和别人做过一笔交易。第三,这个交易的对象,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雪芝急道:“什么人?什么意思?” “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让你知道,对在下一点好处也无。”虞楚之站起来,走近雪芝,“不如,我们也做一笔交易?” “你说。” “怕你付不起。” “直说。我不缺钱。” “你。”他个子比雪芝高了一个头,这会儿和她站得很近,面具后的瞳孔被映得幽幽青蓝。 “什么?” 虞楚之脸上挂着深深的笑意。他垂下头,长发擦着雪芝的耳侧。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只盼雪宫主,与在下共度幽期。” 第二十七章 冰窖奇遇(下) 雪芝断然道:“抱歉,宁蹈大故也不从。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雪宫主,现在你出不去,又打不过我,若我强要了你,岂非得不偿失?还是答应的好。”他在她耳边用极为诱人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么,我在床上的表现,绝对不亚于英雄大会那一日。雪宫主试试便知。” “多谢。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雪芝说得很平淡,但心中很乱。她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冷淡。她要忍住,不动怒。 “你不是已经让穆远睡过了么,再多一个我,又有何关系?” “告辞。” 若是别人,雪芝早已大开杀戒。可她打不过他。她只好憋着气,转身走了。谁知,虞楚之上前来,拦在她面前:“穆远如何?两刻钟,还是半个时辰?” 雪芝胀红了脸:“这与你风马牛不相及!” “不比较,你怎么会知道。” “毋须比较。从我和穆远成亲开始,我便打定主意要跟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他便是最好的。” “那上官透呢?” “你可以住嘴了。” “你说,那上官透呢?” 他话音刚落,雪芝便抽出武器,一剑刺过去。也是意料之中,虞楚之捉住她的右手。雪芝抬头望着他,浑身发抖:“上官透已死。你若尚存一丝人性,便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虞楚之怔怔地看着她。她眼中分明有泪光,但她忍着,咬紧牙关,扬头眨了眨眼,深呼一口气:“他已弃我而去。所以,我也决定抛弃他。” “……你不爱他了么。” “不爱。” 虞楚之目光平淡,没有说话。雪芝道:“请问,可以让我出去么?” 虞楚之往旁边让了一下,后面有一条寒冰隧道。雪芝朝他微微一拱手,道谢过后,朝隧道走去。她都已经走远,才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地道:“还好,上官透已经死了。” 她原便不打算和虞楚之打交道,可听到那句话时,她竟感到莫名的痛心。虞楚之后面是一个楼梯,上了楼梯便是一个石洞,推开门往前走一段便是浴室。到浴室时,木桶中的水还没装满。雪芝推开窗户,悄悄溜出去。 刚回重火宫,雪芝便听说,虞楚之和柳画已经订亲,将在腊月公布婚期。此事对雪芝,对知道雪芝报仇计划的人来说,都绝非好事。不管柳画和公子是关系如何,他们在同一战线上。若她再和虞楚之成亲,那想要对付公子,简直难如登天。所以,这婚绝不能结。最起码,要尽可能延后。同一时间,穆远拿回左阳的邀请函。据说左夫人知道雪芝要来,气得都不肯管孩子,还是左阳花天价,用一整块翡翠雕的牡丹花赍发了她,才把她哄回来。原本雪芝不打算去,但穆远说在洛阳看见了七樱夫人。七樱夫人也将参加左阳女儿的满月宴,还说有另一门喜事要公布。或许,这便是柳画与虞楚之的婚期。于是,雪芝和重火宫众人一起讨论,如何拖延他们的婚期。她并不想穆远知道太多为上官透复仇的计划,所以没有叫上他。 讨论到最后,雪芝采用了烟荷的方法。 柳画到洛阳的一日,雪芝命海棠把她打晕,绑起来扔在迷烟柴房里。属下本提议直接了解了她,但雪芝想了想说,她死了说不定会引蛇出洞,还是留着。接下来,雪芝去洛阳,花重金聘请到花满楼的大花魁赫连飘飘。赫连飘飘是个月里的嫦娥,柳眉杏眼,仪态万千,去年的蟾宫客们因为她大打出手,还有一个侍郎公子因为她投河自尽。京城里流传过这么一个说法:对赫连飘飘不动心的,只有女子和黄门。若你是男子又对她无感,那你便是黄门天阉。 虞楚之虽然冷漠,但好歹还是男人。 接下来,雪芝带着儿子和四大护法,出席左阳女儿的满月宴。赫连飘飘则是直接被抬上轿,赶往左府侧门。 左阳的面子很大,黑白两道都有他的朋友。雪芝在宴会上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大堂也布置得很是喜庆奢华:入门一把巨大的貂尾扇,地面铺着大红色的波斯毛毯,只要是靠着墙的地方,一定会有昂贵的商彝周鼎。左右两边各一排红漆反角楠木桌,桌面上摆着白玉花瓶,桌上摆着无数佳肴珍馐,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开胃菜便是银碗装的血燕窝。宴会正中央摆着左四爷不知从什么途径弄到手的前朝纯金雕龙,龙的眼珠子是两颗夜明珠,桂圆大小,闪着奇光异彩。左阳身型高大,身披云豹重裘,站在门口成了一口大钟。他老婆身段苗条,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她身穿宝蓝织锦裙,披着白狐肷披肩,往来宾人手送一个红包,均是沉甸甸的金线梅花锦囊。她身后奶妈抱着个漂亮的奶娃娃,几乎每路过一个女子,都会忍不住上去逗一逗她。 重火宫人到时,没有女儿的雪芝自然忍不住多看了那孩子两眼,还冲她笑了笑。那一直睁大眼看着来往宾客的奶娃娃,居然也在对她笑。然而,奶娃娃她娘却不那么喜欢雪芝。左夫人防备地往后退,做出护住孩子的动作。这动作倒是让左阳很尴尬,连忙陪笑,招呼雪芝进去。雪芝干笑一下,便进去,却很清楚地听到后面夫妻的对话: “她到底是我们的客人,有不满你就不能忍忍么?” “没有办法,昨天我梦到她变成了一个尖嘴狐狸,要来吃我的女儿!” “你……这么小家子气斤斤计较,怎么上得了台面?” “你说我上不了台面?她上得了台面啊,骚气冲天,恨不得所有男子都看她。你愿意娶一个狐狸精回家?那你休了我,娶她啊。狐狸精是来者不拒的吧!你看她那来路不明的孩子,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左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怕雪芝听不到。雪芝不愿意惹出多的事端,径直往里面走去。可是,老天不帮她,她儿子也很不给她面子。重适用尖尖的童音大声说着:“谁说我来路不明?我是上官透的儿子,我爹可比你这□□相公英俊、有钱、武功高。我爹是国师公子,你当家的是什么?乡下种菜的,卖几个又旧又破的罐子,便自称儒商?□□想追我娘,当然追不到啊。自个儿当家的管不住,责任都推我娘身上了?” 这下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 雪芝的脸变色,拉住重适便往里面拖:“适儿,你瞎说什么,跟我走。” 左夫人脸色发绿,一手握着锦囊,指着重适发抖道:“你,你,要说丑事,还有哪个门派比重火宫出得更多?你那死鬼老爹从前不知搞大了多少女子的肚子,现在又抛弃你们母子,不知去哪里逍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后面的话被左阳一手捂住。 “你!”重适推开雪芝,尖声道,“你说我娘是狐狸精是吧,那你便是□□精!还有你这个长相古怪的女儿,跟你长得一样,□□脸!”说罢,伸手在那奶娃娃脸上狠狠拧了一下。 奶娃娃的脸立刻通红。场面僵冷了片刻,她嘶声大哭起来。这下彻底尴尬。雪芝确定,自己儿子比上官透小时还可怕,便是个大祸苗。只是,倘若不是她有事要办,听到这样的话,早已大开杀戒。可左夫人非但不觉愧疚,反倒提高音量,哭了出来:“你这个无法无天的死小鬼,居然动我女儿!雪宫主,你不要因为自个儿死了儿子,便眼红别人家孩子啊。” 重适脾气和雪芝很像,一被人说中要害,火气噌噌上升。他也开始大哭,还扯着左夫人的白狐肷,拳打脚踢。雪芝听到这句话,之前强压的怒气也瞬间消失。她再看看左阳的女儿,那张脸是那样纯净可爱,让她立即想道到多年前,死在释炎手上的显儿。如今适儿茁壮成长着,显儿却早已失去了脆弱的小生命。所以,无论适儿做错什么,雪芝都不会责备他。她要对适儿加倍的好。所有亏欠显儿的,她都会偿还给适儿。 因为太过伤痛,雪芝已经忘记如何还击。她只是拉着重适,不让他继续添乱。看到雪芝明显受伤的表情,左夫人也有些于心不忍,想开口解释一两句,却又被乱咬人小狗一般的重适逼疯。左阳拉住她,整个场面一团混乱。宾侣们也开始纷纷劝架。这时,一个女子软绵绵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出了什么事,为何这样热闹?” 很多人都认得这个声音。人们也自然让开一条道。七樱夫人走过来。她身穿金钱蟒长裙,裙摆飘飘,佩环华贵,手里提着一个玛瑙鼻烟壶。她个子并不高,但是被六个男子众星拱月的包围着,却是格外妩媚动人。然而,她在重适的眼中却是透明的,他还是继续没完没了地闹腾。七樱夫人不语,她身后的虞楚之却走上前来,摸了摸重适小小的脑袋。 发生了奇怪的事。任别人怎么拉扯重适,他都没有反应,虞楚之这样一摸,他竟转过头来,用哭红的眼睛看着虞楚之。重火宫很多弟子都说,只有神仙,才能让哭泣的重适安静下来。重适平时很依恋重雪芝,可一旦他哭,她也别想成为那个神仙。任她如何哄、逗、骗、摇晃、捂嘴,甚至用细竹条抽屁股,他都不会闭上那装了长笛的嘴。很显然,虞楚之也不是神仙。重适回头看了他一会儿,又转过头去拉扯左夫人的绫绮和奶娃娃的脚,持续哭闹。突然,虞楚之挡在重适和左夫人中间,蹲下握住他的双手。这下重适更不乐意,嗓门更大。虞楚之轻轻道:“适儿,昨天我遇到一个冥寂士。他给了我一个难题,我如何都解不开。” 重适依然在哭着,不过在他说的过程中,哭声渐小。虞楚之道:“我给了他无数种答案,他都说是错的。于是,我叫他给个正确答案,他却说,你去问天下第一聪明人吧。然后,我翻来覆去想,谁会是这天下第一聪明人呢?” 重适已是干打雷不下雨。他看着虞楚之,眼中露出期待的神情。虞楚之道:“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不够聪明,直到刚才看到你,我便跟身边的叔叔们说啊,这个孩子便是第一聪明人,你说是不是?” 重适道:“那个高人问了你什么问题呀?” 虞楚之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重适吃惊道:“啊,这个你都不知道啊?” “怎么,你知道吗?” “这个我小时便会,太简单了呀。”听到那个“小时”,周围一帮人都忍不住笑了。 “可是叔叔就不知道呀。”虞楚之看看左右,小声道,“说不定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答案你得偷偷告诉我。” “没有问题。” 重适凑过去,却被虞楚之挡住:“别在这说,我们进去说。” “好!” 然后,重适顺其自然地被虞楚之领进去。 这一幕实在惊讶了不少人。当然也连带重雪芝。旁人是惊讶万年冰山居然会这样对待孩子,雪芝却是惊讶虞楚之竟然能让重适不哭。 “左四爷喜庆添一子,祝先花后果,儿孙满堂啊。”他们刚进去,七樱夫人便上前击掌。两名随从便搬了一个玉石盆景过来。那是一大片碧玉雕琢的幽篁,盆景左右两侧还有一副小对联:绿竹生新笋,红梅发嫩枝。 周围的人都发出惊叹之声,雪芝却觉得她的声音很耳熟。她满腹疑虑,带着几个护法进了大厅。虞楚之和重适一大一小正聊得开心。看到雪芝进来,虞楚之便起身,将重适牵到雪芝面前。但是,重适猴上了虞楚之:“我要跟虞叔叔坐一起。” “适儿乖,别瞎闹,跟娘过来。”雪芝有些尴尬地拽动重适。 虞楚之却道:“要不我们坐一块儿。适儿很讨人喜欢。” 后面那句话让雪芝彻底无言。虞楚之绝对是这个世上,第一个说小魔头“讨人喜欢”的人。雪芝没有拒绝。整个宴席上,她都得想方设法拖住虞楚之,让他不要公布和柳画的婚事。只要不公布,便没人参加婚宴,他们的婚期自然会延后。只要不成亲,便有很多种可能性拆散他们。虽然听上去有些残酷,但只是精通烹饪的柳画,绝对斗不过擅长七种乐器、会临摹三十三个名家字帖水墨画、能歌善舞、又从小被栽培成男人克星的赫连飘飘。就算不能让虞楚之变心,也可以让他暂时沉沦美色,无心插柳公子的破事儿。 赫连飘飘也愿意完成这个任务。没有女子会放弃接近虞楚之的机会。 酒宴开始后,虞楚之便坐回了七樱夫人的桌。虽和雪芝相邻,但不能陪着重适。重适很快感到疲惫,跟着孩子群们去后院玩耍。雪芝站起来击掌道:“恭喜左四爷玉燕投怀,在此赠上小小贺礼,还望笑纳。” 话音刚落,赫连飘飘低垂着水眸,款款步入大厅。 赫连飘飘是天价。虽然在场的有不少是洛阳的商人,也都买得起或者买过她,但是无一人能够付得起天天看她的银子。而在场的男子,连带整个洛阳的男子,无一人不想天天看到她。只是能买到又买不起的感觉,实在不是很好受。其实,雪芝很讨厌把女子献给男子的活儿。毕竟当一个女子指使教导另一个女子去勾引男子时,一下会觉得自己老了。可是,男人就是吃这套。这可是腊月间,前几日才飘过小雪,赫连飘飘却只穿了一件紫纱薄裙,却连一个哆嗦都不打,可谓业业兢兢,恪守本职。然后,她起来献舞一曲。 四溢的酒香中,有玳瑁雕琴,玉鸣丝竹,朱袖如云,赫连飘飘身体比她的轻衣还柔软飘逸。玉葱指,瓜子脸,勾魂媚眼,融入这一曲芙蓉曼舞,真是叫人愿年年,陪此宴。在场的,只要是个男的,都看得直了眼。由此可以断定,门口挂的那只金丝雀,定也是雄鸟。血樱六子虽然戴着面具,脑袋也随着赫连飘飘而转动。而虞楚之不仅欣赏美人的舞蹈,还毫不掩藏,嘴角也跟着微微扬起。一曲终了,他甚至跟着众人一起鼓掌。雪芝一直在细心留意他的反应。看来,到目前为止,他已暂忘了柳画。接着,然后,按照计划,赫连飘飘端着酒,走着猫步,到虞楚之身边坐下。 “小女子赫连飘飘,见过虞公子。”她举起美酒金卮,声音柔情似水,雪芝听着都快酥了。 第二十八章 落梅面具(上) 事实证明,男子都是一个样。虞楚之今宵的温柔,都给了赫连飘飘和重适。他微笑着举杯,回敬赫连飘飘。 “早已听闻虞公子美名,英雄大会上的比武,至今仍被人们传作佳话。今日一见,方知公子星目云发神清绝,人间迥别。”赫连飘飘又举杯,“虞公子是真正的英雄,小女子再敬公子一杯。” “英雄一名担当不起。不过多谢赫连姑娘。”虞楚之依然是微笑着饮酒。 “小女子绝非过誉,公子武功独步九域,无人能敌……”一长串美誉过后,赫连飘飘再次举杯,“虞公子请。” 是人都看出来,赫连飘飘在灌虞楚之酒。可是,任何男子都不会讨厌如此醉酒,虞楚之也不例外。转眼俩人十多杯下肚,均面不改色。雪芝有些担心。她知道赫连飘飘是千杯不倒,却没考虑过虞楚之的酒量。看他现在的模样,好像一点事儿也无,依然口齿清晰,笑容温和——看不到他的脸,这是最要命的。 喝了好一会儿,待人们不再看他们,赫连飘飘凑近道:“小女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公子。” “姑娘请说。” 她看了一眼七樱夫人,又巧笑低声道:“为何公子要一直戴着面具?是七樱夫人的命令么?”说罢她用眼角瞥了雪芝。雪芝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继续喝鲜鱼汤。 虞楚之转眼看了看她,眼角露出点笑意:“这是秘密。” “那公子可否告知,面具上的樱花何解?” 虞楚之依然笑着,摇摇头。不管他再怎么拒绝,被这样一个美人纠缠,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是开心的。他们对话内容如何雪芝不关心。只要捱到宴会结束,让赫连飘飘一举攻陷他,用尽所有招数让他销魂蚀骨,柳画那边自然便可以先放放。她盘算着,起码可以延长一个月。一个月,可以做很多事……当她尚在暗自计划,突然看到虞楚之站起来,走向七樱夫人,跟那个壮阔的血樱子说了几句话,那血樱子摇摇头。虞楚之又回来坐下。然后,雪芝听到赫连飘飘娇滴滴道:“你跟他说的柳画,是什么人呀?” “是我未婚妻。她到现在都还没来。我担心她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若真来,反而有些了无生趣呢。” “不会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里陪着不好玩么?” “当然不会。赫连姑娘谈吐风趣,人也很可爱。” 雪芝这才松了一口气。当一个男子说女子可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对她很有好感。二,她不够漂亮。很显然,赫连飘飘不是第二种。但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虞楚之便又走过去,跟那个血樱子说话。那血樱子点点头,便出去了。赫连飘飘捻酸道:“又是找你那柳画。真没劲。” 两个人又聊了半天,那个血樱子回来,跟虞楚之说了几句话。虞楚之又转而跟赫连飘飘说了几句话,便打算站起来。而赫连飘飘拉住了他的衣袖,又看向雪芝。看来虞楚之打算离席,去找柳画。雪芝几乎要冒出冷汗,朝赫连飘飘点点头。赫连飘飘颦着眉,样子娇弱美丽至极:“你叫他们去找找便是。飘飘在此,虞公子便这样走了?” 虞楚之果然吩咐另一名壮阔的血樱子去,自己留下来。但接下来,他一直心不在焉,几次赫连飘飘和他说话,都半晌才回神。赫连飘飘又回头,无助地看着雪芝。想来这是她打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 事情不好办,虞楚之和柳画的感情比雪芝想得要深。雪芝看着虞楚之,思虑许久,最后终于伸出食指和中指,放在下巴上,做出手语暗示。赫连飘飘先是一愣,朝她使了个“你确定么”的眼色。雪芝抿着唇,沉重地点头。赫连飘飘咬唇,她知道自己是恪守本职的。她的魅力绝对不止这点,本来这种杀手锏她不屑使用,可是看这情况,确实不用不行。她的双手轻轻搭上虞楚之的手臂,胸脯往前挪了挪,若有若无地蹭了蹭虞楚之的手肘:“虞公子……我家后院里有几株玉梅,花蕊芬芳。这腊月间开得很是旺盛,娇艳欲滴,不知道公子可有兴趣去赏梅饮酒?” 虞楚之回头看看她,有短暂的停顿,但很快又微笑道:“今宵时辰不早,改天吧。” 赫连飘飘震惊之至。她确定,虞楚之那停顿时别有深意的眼神,说明他是听懂了的。但她又在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怎可能有人会拒绝她?难道说,他是手头很紧……她再试探道:“赏花是不要钱的。若是虞公子……折花也不用钱。” 虞楚之还是柔声道:“花枝何堪折?还是远观勿亵渎之来得好。” 赫连飘飘虽恪守本质,但自尊心特别强。听到虞楚之这句话,她的脸由白转红,狠狠一拍桌,起身欲去。但她刚一转身,手便被雪芝拉住。雪芝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别忘了你收了多少银子。坐下。” 赫连飘飘也压低声音道:“这虞楚之根本就是个太监。他连和尚都不算,和尚看了我也会动心的,你说他是不是——” “坐下。” 赫连飘飘瞪了一眼雪芝,才不甘不愿地坐回去。雪芝提起裙摆,坐到虞楚之的右侧,想了想道:“虞公子,瞧瞧这左府外的夜,晚月亭畔,阑边红梅,分明有天上好景作伴,何故一晚心神不宁?” 虞楚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有心事。” “左四爷大喜的日子,我们也不必想太多,将烦恼放到天亮后吧。”雪芝抬眼,举杯,对他浅浅一笑,“来,我敬你。” 虞楚之看了她许久,才举卮,仰头一饮而尽。雪芝正准备饮酒,手臂却被不明事物碰了一下。一些酒水洒在虞楚之身上。 “啊,抱歉。” 雪芝忙从腰间拿出手帕,准备递给虞楚之。可就在她伸手的瞬间,桌下有一只手绕过,在她背部轻轻一拍,位置恰到好处。她整个身体往前扑过去,不偏不倚,趴在虞楚之身上。这下,周围已安静得让她汗毛竖起。同时,她闻到一股很淡的香味。这个味道很熟悉,却又陌生得让她想不起来。她只想着赶快坐直身子,脱离这窘境。哪知道身子还没直起,那只手又在她的腰际轻拍一下。接下来,虞楚之的樱花面具,和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便放大了呈现在她面前。她看到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可已经来不及。她的脸隔他很近。他稍微一偏头,便吻上了她的唇。 “唔……”只是轻轻一碰,雪芝便敏感地后退。 但,和她唇瓣相贴,他先是故作惊讶地睁大眼,像因美人突如其来的热吻而感到惊喜,笑意更深了一些。他非常“配合”地双手捧住雪芝的头,手指插入她的长发间,身体贴近她,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唇,探入她的口中。 不是这样。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和周围人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她不想吻他,她不想靠在他身上……她更不想张口回应他!可她武功远远不及他。在他放开她之前,自己什么都不能做。雪芝挣扎着,用力地捶打他的胸口。可是她的手臂被他压着,抬不上来。放在下面,又被他的衣服和桌子挡住…… 直到她已经无力反抗,疲惫地瘫在他的怀中,他才放开她。周围人眼睛瞪得圆圆的,也是意料中的事。赫连飘飘惊得微微张口,烟荷的下巴可以掉到桌子上。而左阳手中拿着一只筷子,另一只筷子已经掉到了地上。再解释已无用,也再无颜待在这里。雪芝站起来,快速冲出大厅。在她走到门口时,虞楚之站起来道:“雪宫主,无妨,在下知道你已喝醉……等……” 这都是他的诡计。雪芝擦着嘴唇,羞愤地往左府大院外跑。然而,一道白色身影倏然闪过,停在她的面前。 明月已盈如团扇。雾烟玲珑,月漏云端。虞楚之挡在她的面前,只穿了一件薄衫。他身后是花瓣飘零的梅树,粉色花瓣带着夜色的清冷幽寂。雪芝眯着眼看他许久,突然一拳朝他击去。他一掌接下,像接了少女的绣花拳头。雪芝怒道:“我和虞公子有何深仇大恨,何以如此害我?” “你不乖。”虞楚之带着抹温柔却冷漠的笑意,“三番五次让赫连飘飘纠缠我,是出于何种目的?” “那是她自己对你有意,与我无关。况且,你不是清心寡欲得很么?既然什么都没发生,又有什么好说的。” 天很冷,雪芝后悔不穿外衣便跑出来。一边说着,她一边强忍不让牙关打颤。 “我不是清心寡欲,而是色心太大。在见过重姑娘这样的人间绝色以后,她那样的庸脂俗粉怎能迷倒我?” “是么。” “很冷吧。”虞楚之将她另一只手也握住,放到胸前捧着,“靠到我怀里来。” 雪芝狠狠将他推开:“你有病!” 虞楚之道:“对了,听说你前几天才带人去了琼州?” “是又如何?” “那里怎样?” “还可以吧。你没有去过么?” “没有。” “我是去办事的,不过之前去过很多次。琼州风烟如画,海浪壮观,而且一点儿也不冷。”刚说完她便觉得不大对,怎么跟他闲话家常起来? 但她正准备和他翻脸,他又道:“哦。我家老爷子上个月也去了琼州,打算去那里过年。但是前两天发了病。” 于是,她又不忍打断他:“怎么回事?病情严重么?” “过世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竟让雪芝鼻尖一酸:“对不起。” “无妨。只是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1)。景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 ……编辑说上推荐榜要一周更新两万字,所以到下周我要更4大章12小章。= = 第二十八章 落梅面具(中) 雪芝摇摇头:“我也失去过亲人,我知道你的感受。而且,我失去的亲人很多,到现在为止,便只剩下适儿和二爹爹。爹爹,我的另一个儿子,还有我的丈夫……他们都离开我了……” 虞楚之一直沉默着。或许是喝得太多,她说得太多。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她立刻抬头强笑道:“不过还好,现在的丈夫和我感情很好,以后肯定会好起来。”又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多余。真是越说越多,越说越错。 许久的沉默后,虞楚之突然道:“你想杀了‘公子’,是么。” “是。” “那若你现在的丈夫便是‘公子’,你会怎样?” “那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真的。” “这样的假设不成立。穆远哥不可能是他。” “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穆远便是‘公子’。” “那事实一定是那一成。所以,你说什么都一样。” “我会找到证据。” “我不需要你的证据。我自己会找到公子,杀了他,然后和穆远哥白头偕老。” 虞楚之又半晌不语。许久,他从怀中抽出一个东西,扔在雪芝怀中,冷冷道:“你就是靠这种东西,来找你所谓的证据?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事实真相!” 雪芝接住那个事物,翻来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个迷香。用了一半,上面有蝴蝶纹路。这个迷香是鬼母观特制的,但换了一个瓶子,所以全天下就这么一瓶。这也是海棠用来迷晕柳画的那一瓶。她不可置信道:“你……早已知道柳画在何处?” “是。” “那你今晚在宴会上是什么意思?” “我就想看看,你可会将那可笑的计划实施到底。而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傻头傻脑坚持了一个晚上。” 雪芝恼道:“可笑的计划?被你看穿计划是你聪明,我认输,也自认倒霉。但柳画确实是目前唯一的线索,我不从她身上下手,根本无路可走!” “既然已经死心塌地跟了穆远,为何还要替以前的男人报仇?到最后发现穆远是自己要杀的那个人,岂不更痛苦?” “无论你如何挑拨,我都不会相信你。更不会背叛他。” “若上官透没死呢?” “上官透已死。”雪芝顿了顿,呼吸有些颤抖。 虞楚之握紧双拳。在冷寂月夜中,他的面容显得更加苍白。他的手指在发抖,声音却平静得有些可怕:“你不会背叛穆远,是么。” “是。” 虞楚之突然握住她的手,将那个迷香凑到她的鼻口前,用拇指轻轻一拨,盖子便掉了下来。雪芝当下意识到了这一点,头往一旁拧去。虞楚之拧回她的头,把迷香强制按到她的鼻下。她屏住呼吸,倔强地和他对视。但很快,她再憋不住,吸了一口气,然后身体一软,倒在虞楚之怀中。这迷香并不会让人完全昏睡,她还是有意识的,只是略微混乱。所以,接下来虞楚之对她做了什么,她完全知道,却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动弹。 “不……”她发出细若蚊鸣的声音,“不……不要碰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嘴唇已经被他的吻堵住。非常粗暴的吻,便如同他的动作。平时多少表现出些许温柔的虞楚之,根本没有把她当人看,她却连抬手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为何要这样对我……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因为我恨你。” “你会死的。”雪芝雪芝恨恨道,“羞辱我……你会死的。” “等着你来杀了我。” 事后,他将她扔在一旁。雪芝迷糊地伏在床上,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却连覆衾的力气都无。很快,她又被他翻过来。累积了多年的恨意,在这一夜化作无穷无尽的贪婪…… 当她再睁开眼,文窗绣户已经打开。梅花花瓣被寒风吹得乱飞,清香是水的波纹,荡漾在房内。她看到梅枝嶙峋,花瓣飞舞,琥珀色的眼眸,还有在她身上索求无度的男子。她睁不开眼,世界是模糊的,却像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她忘记了撕裂的痛苦,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挣扎着,轻抚他的手:“透哥哥……” 身上的人动作突然僵硬。很久没有动。 “透哥哥,是你么?”她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才将手抬起来,放在他的脸颊上,“我又做梦了么?还是……我已经死了?” 那人却示威般,继续不留情地刺伤她。她的眼神涣散,并看不清他。但她知道,这个味道,这个身体,融入她身体的感觉……是上官透。 这是虚幻之梦,又是真实之境。 她尽量配合他,用他最喜欢的方式讨好他。她闭着唇,□□便从鼻中发出。而身上的人疯狂又无情的肆虐,似乎没有停过。但她可以忍。毕竟,她已梦到他太多次。每一次,她都奢求能在梦中得到他一个吻,但往往两人方才拥抱,他便灰飞烟灭,或是梦醒人去。惊醒过后,她也只能呆呆地坐在窗边,守着空床,但见明月含君送千里,巷中情思,念妾断肠。 好不容易能有这般亲密,无论是怎样的痛苦,她都能接受。和很多年前他们的初夜一样,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双唇。他身体一震,僵硬了很久很久。终于,他再无法残忍下去,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彻底溃不成军。他离开她的身体,怜惜地将她紧搂在怀中,深深地回吻着她。 寒冬腊月,疏梅弄影。眼泪缓慢无声地流下,是一段持续了七年的思念。 第二天,有两大消息传遍洛阳:第一,洛阳首富福景然在琼州旧疾复发去世。其遗嘱指明财产留给外孙上官透,可是上官透音讯全无,他的子孙们便开始攘权夺利——听到这个消息时,雪芝第一反应便是虞楚之才告诉她,老爷子在琼州去世。这么说,虞楚之和上官透还很有可能是亲戚。第二,左四爷女儿的满月宴上,重雪芝□□虞楚之,二人左府花前月下,韩寿分香。 然而,最令雪芝感到震惊的,不仅于此。 天落小雪,寒烟四起,她在左府中四处走动,忍着身上的不适和疼痛,用衣领遮掩颈上的红点,还要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最后,她在南苑中找到血樱六子。他们似乎是在等待七樱夫人。雪片自上空旋转坠落,静静缤纷。一身白衣的虞楚之站在树下,穿着狐裘大氅。他身边站了几个男子,都是名门巨富。他们将虞楚之团团围住,神色玩味,似乎在聊着有趣的话题。 “昨夜滋味如何?” 虞楚之苦笑道:“对雪宫主,我感到愧疚。这事原便不该发生,但昨天实在喝多了些……” “这可不是虞公子的错。我们都看到,是重雪芝先勾引虞公子。哪一个男子能拒绝主动上门的软玉温香?大家说是吧。” 此言引来一片附议声。虞楚之居然还假惺惺道:“此事令人很是尴尬,毕竟在下有未婚妻。” “若是重雪芝引诱,没有男子能拒绝才是。你未婚妻能理解……” “虞楚之!你……你满口假话,还在此间危言耸听!” 听到这个声音,虞楚之周围的人都惊恐得不敢回头。而虞楚之则是一脸泰然,直直地看着重雪芝:“见过雪宫主。” “这样诋毁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诋毁你?”虞楚之走近一些,轻声道,“昨天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你强迫我的,你用了迷香,你,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雪芝气得浑身发抖。 “雪宫主,你这牌坊立得有些无理。若大家都没看到,我还可以帮着你,可昨天在满月宴上——” “给我住嘴!”雪芝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这耳光来得又快又狠,连虞楚之都未曾料到会被击中。而掌风强劲,同时击落了他身后梅树的花瓣。只听见“铿!”一声惊响,白色樱花面具顺势脱落,掉在地上。花瓣纷纷扬扬,幽香轻漏。虞楚之的脸被重重地打偏到一边去。他捂着脸颊,梅花花瓣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 “是,你觉得无所谓,反正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后面的话,被彻头彻尾的惊愕淹没。雪芝看着虞楚之的面容,睁大双眼,重重后跌两步。 花在雾中。雾在花中。大院只剩下花枝下的孤影。而吃惊的不仅仅是雪芝,还有虞楚之身边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原来虞楚之竟长得这样……无可挑剔。从他的下颚可依稀看出,他是个美男子,但见过整张脸后才知道,这真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雪花混着梅花,细碎轻落,缓慢凄绝,满园初发。摘了面具以后,他的肤色,连带他的衣服,短靴,还有落在他肩头的白梅花瓣,都是纯净的白。那一头黑发,又是触目惊心的美丽。 对他们来说,这一幕美丽得不真实。 对雪芝来说,这一幕却是不敢相信的事实。 “没想到,没想到啊,虞公子是如此俊美无双……既然生得如此,为何要戴面具?” “真的,我都大吃一惊,太令人意外。” “虞公子,雪宫主,你们都怎么了?大哥,大哥,你怎么也不说话了?” “……这……这是……” “大哥他怎么了?” 这几个晚辈后生并不认识虞楚之这张脸。这位“大哥”认出来,却因为太不现实,不敢说下去。 “昨晚,果然不是做梦。”雪芝哽咽着,扑到他的怀中,紧紧搂住他,“……透哥哥……你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落梅面具(下)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说话。路过的人也停下来,看着这一幕。七樱夫人忽然捂住嘴,回头擦拭眼角。那个和虞楚之身高相仿的血樱子轻轻抱住她。雪芝闭上眼,泪水却止不住,顺着脸庞落下来:“你终于回来了……” 重逢之梦,已做过几百次,几千次。她甚至不能确定,是否会在眨眼之后,便发现自己又醒了,而现实依旧是梦断初醒,人去楼空。只是,浮生若梦。说不定梦做多了,便会变成现实。一切又会回到从头。 “你已忘记当年的事。”他的声音突然变了。是她熟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很清晰,每一个音都低沉而年轻,便是天下最美的清谣结心曲。 雪芝根本无法回答他的话。她在倾听他的声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努力感受他的存在。 “我在外面有孩子,是为了你爹的秘籍才接近你的——现在,我又借助他的秘籍,自创剑法,练就了现在的身手。”他一字一句道,不带一丝感情。 “我不在意。”雪芝声音沙哑,“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便好。” “我马上便要和柳画成亲。” 雪芝身体一僵,抬头看着他,良久。最后,她眼眶湿润,却在微笑:“我不介意。” “不介意么。可是我介意。” “……什么?” 上官透淡淡道:“我介意你改嫁,和穆远鬼魂在一起。所以,不论如何,我们缘分已尽。若你尚有自尊,便多想想昨天说过的话。”然后,他推开她,扣紧大氅,转身走掉。 雪芝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她望着地面,一时间找不出任何理由,替自己解释。毕竟,他说的都是事实,她无法解释。她确实心甘情愿和穆远在一起,她确实说过那些话……随着上官透离去,庭院中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满园空空,只剩下傲然怒放的梅,和没有生命的雪。一片片白色落在雪芝的头上,落了满头银丝。 上官透的去向,其实没几个人知道。有人以为他死了,有人以为他“入赘”重火宫,隐退江湖,有人以为他抛妻弃子,跟着高人巡游四海,当然也有人知道他成了废人,被终生供养在重火宫。七年后的今日,还有很多人记得上官透,但都只记得他是月上谷谷主,身手不凡,是一个权运双全的贵公子,被很多女子爱慕,是重雪芝的第一个夫君。 春来秋去,江湖月异日新,风云万变。每一个传奇、每一个历尽沧桑的故事、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或许会载入无尽青史,但也可能被人遗忘。如今,相对于上官透,人们更加关注七樱夫人和血樱六子——确切说,是关注七樱夫人身边的虞楚之。如今,虞楚之影响了武林人士的审美。他的面具、黑扇和黑柄宝剑变成了京师最流行的玩具。很多女子认为乘龙快婿,应如虞公子,外表秀美白皙,实则叱咤风云,回天转日。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夜之间独步九域血樱子,真名是上官透;血樱六子另外五个人,竟是月上谷的太白岛主苗见忧、荧惑岛主杜枫、辰星岛主仲涛,以及他身边的两个金牌杀手汉将、世绝;而七樱夫人,则是上官透不会半点武功的好友,苏州女子裘红袖。 上官透消失多年,又重出江湖,察觉沧海桑田,也懂一叶知秋,不再刻意追寻身外之物。这一回,他轻松笑傲天下,克服阻碍如振落叶,以电火行空之速,登上武林巅峰。然而,却少有人知道,他被封锁在冰窖中,整整七年。七年中,冰室极寒,没有阳光,没有生命,没有日夜。七年中,他不仅练成《沧海雪莲剑》和《三昧炎凰刀》,还琢磨出重莲两本秘籍的真理,自创《黑帝七樱剑》,练就绝世身手。 如今的天下,上官透若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而月上谷,这七年前没落的门派,也在短时间内苏醒,且来势更猛。在上官透的带领下,血樱六子已化作一群猛鬼,将在重火宫、少林、武当、灵剑山庄、峨嵋中夺走兵器谱鳌头,成为傲视一切强大门派的杀戮组织。 然而,只有上官透知道,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2)。 月上谷原本地势偏僻,时常万籁俱寂,颇有紫荆仙岛的腔调。可雪芝再度追随上官透去月上谷,发现谷内稠人广众,比起京师有过之而不及。而且,往来者不再只是谷内的弟子,更多的来自别的门派,其中有很多熟悉面孔,不乏武林名士,江湖豪杰,甚至花魁名妓。尤其进入月上楼后院后,她被里面吵嚷的女子声震住。除了在青楼,她很少看到那么多女子聚在一起,而且,还个个花容月貌,身形丰润,一个例外也没有。只是,这些女子包围的人不是上官透,而是另外三个男子。这三个男子中,还有两个长得很是古怪,便是神算破阵巩大头、盗墓王屠飞燕。容貌正常的那一个,是轻功高手钱玉锦。只有毒公子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一脸冷漠。 上官透则是置身事外。他躺在一个豹皮长椅上,身边点了薰香,腿上搭着白兔毛毯,绒毛边软软垂在地,上面满是凋落的梅花瓣。仿佛那四个人都不是他的客人,而是园子里会动的四棵树。他的面色依旧雪白,香烟寥寥,模糊了他的容颜。有两个童子站在他身侧,一个正在替他捶背,一个捶腿。他半闭着眼,似乎在小憩——离开了冰窖后,任何地方都变得太温暖。以至于他每时每刻都想躺下来,都想睡觉。 柳画站在他的身边,是第一个看到雪芝的人。她低头对上官透说了一句话。上官透睁眼,和雪芝四目相对。然后他站起来道:“来人,带四位大侠去前院走走。”立即有属下前来,将四个人和大部分烟花女子带出去,留下了几个被冷落的女子。上官透闭着眼,轻轻道:“雪宫主,别来无恙。” 雪芝开门见山道:“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呵,想得倒是很轻松,说得也很轻松。”上官透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帮你?” “这事关重火宫的生死存亡。” “重火宫与我何干?” “适儿毕竟是你的儿子。重火宫的前途便是他的前途。” “你是说重适么?那和我上官透有什么关系?” “上官透,做人不要太绝情。”雪芝上前一步,说话的语气放软了很多,“不管你如何恨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都与适儿无关。不要让我们的乖离不合,变成他的负担好么。” “我的儿子,便是我妻子生的孩子。你是我妻子么?” 雪芝尚未说话,柳画便笑道:“透,不妨听听雪宫主有什么要求罢。” 上官透道:“说的也是。雪宫主请讲。” 周围的烟花女子们看看柳画,再看看雪芝,满目同情。无名的怒火在胸中燃烧,雪芝道:“你说穆远是‘公子’,还说能找出证据。这些是真的么?” 联想这些年发生的事。先是在她成亲时,穆远对她说的莫名之言,再是显儿的死,再是上官透的残废,再是听说上官透的死讯,再是嫁给穆远……雪芝来之前便意识到,自己从不曾了解过穆远。穆远是否有野心,身世究竟是怎样?多年前他消失了很久,再回来性格大变,又是因为什么?有太多的事她不知道。 “这个恐怕我们谷主便无从得知。”柳画说话声音毫无起伏,却上前两步,侧身坐到了上官透的腿上,“雪宫主自己门派的事,如何好叫我们处理?” “嗯。我确实不清楚,和我没有关系。” 雪芝死死地盯着柳画缠着上官透颈项的手,极力令自己听上去不太过咬牙切齿: “公子是害你的人。你若不找他报仇,岂非一点自尊都没有?” “哦?他害了我什么?”上官透接过丫鬟端来的茶盏,拨了拨盖子,喝下一口茶。 雪芝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害他丢了性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失了武功?变成废人……好像这一刻,都已不成立。他不仅活得好好的,武功大增,还是如今江湖的北斗之尊。至于妻子和儿子,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会有一点点在乎么。雪芝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当我不曾说过。虞公子,后会有期。”说罢她转身。 谁知,柳画却在她身后唤道:“雪宫主请留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雪芝背对着他们:“你说。” “相较你这个武功卓绝的女魔头,我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你从来看不到我的存在。”说到此处,柳画冷目自若,柳叶眉略微一动,细微得难以察觉,“但是,你却输给了我。你是否觉得,输得很不甘心?” 听闻此言,那些烟花女子看着雪芝,眼神更加怜悯了些。雪芝静思片刻。若上官透不在,柳画已死。可是上官透在,在自己不是他对手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发脾气,或者平静。等待片刻,雪芝转过身去。她看到上官透的手护在柳画身上,仿佛在防毒蛇猛兽。终于,她只是微笑道:“若赢得男热播你便觉得人生完满,那么我在此恭喜你,终得毕生所求。然而,我们并非一类人,实乃憾事。你跟了他之前,我已放弃了他。现在他只是我孩子的父亲。” 她看着上官透冷峻秀美的面容,想起他搂着儿子时温柔的表情。那个会说“儿子,你娘不愿意嫁给爹,爹可该当如何是好”的人,真的已经死去。雪芝看着他的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况且,现在的虞楚之,根本便是另一个人。我爱的人,早已在七年前,逝世于少室山光明藏河。” 上官透还是沉默,神情也无一丝变化。但是,周围的人已不敢多言,包括柳画。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叮叮咚咚的陶瓷碰撞声。这声音是从他手中的茶盏发出的。上官透道:“不是说不要证据,全然相信他么。怎么,现在又对穆远动摇了?” 雪芝朝他拱手:“多谢上官谷主,我会静候谷主的佳音。那么,我先离开。告辞。” 她刚一转身,上官透又道:“慢着。” “谷主还有何指教?” “你住在月上谷,等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 “抱歉得很,我在重火宫内还有事要办。改日再登门拜访。”雪芝脚下没有停。 上官透瞳孔渐渐紧缩。这一刻,诸多不愿提及之事,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七年前,他被释炎打了几百拳,踢了几百脚,最后趴在地上爬不起来。释炎一脚踩在他脸上,公子站在释炎的身后。他看不清公子的脸,只听到冷冽刺骨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让重雪芝彻底讨厌你,和你分开,无论你用什么方法。” “你认为我可能去做么?”他喘着粗气,冷笑。 “若你不在意你的命根子,还有她的性命,当然可以不做。” 良久的沉默,他轻声道:“你要我怎么做?” “你可以让她知道,你是为了她父亲的秘籍才接近她。” 然后,他偷走了雪芝的秘籍,又在愤恨中等来了“公子”。他忍着怒气道:“这样你满意了?” 公子暴躁道:“不够。告诉她你有其他女人的孩子,说不爱她。你最好做彻底一点,我的耐心没有这么好。”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但你要答应我,不能伤害她。” —————————————————————————————————————————— 注释(1):“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出自晋·谢混《游西池》。 注释(2):“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出自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 第二十九章 太虚之巅(上) 那是上官透人生中最失败、最耻辱的一日。他从未那样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连想要保护妻子,都只能靠下跪和乞求换来。他也早想过,公子不会就此罢手。但他没想到,这人居然派人杀了他的儿子。 这远远不足以满足公子。这场杀戮早已策谋周全。释炎叫他去光明藏河,不然连另一个孩子也要杀掉。他去了,早已做好送死的准备,和释炎拼死一搏。他一直认为自己武功不弱,而且还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少林寺的和尚们,他从未放在眼里过。只要他使出全力,就算是修炼了《莲神九式》的释炎,也应该会被他重伤。可是,直到和释炎真正交手,他才知道,释炎取他性命,易于破竹。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死了。但他没有。再次睁开眼睛,他已和废人没有区别。他依然活着,带着羞耻悲痛的记忆,忍辱负重地活着。柳画虽替公子做事,却一直倾慕他,找了替身,救了他一条性命,并把他关在地下十几里的冰窖中,请神医替他治伤。他很感激柳画的漂母之惠,并且问她如何才能报答她。柳画说,你现在身负重伤,离开冰窖不能活。想要痊愈必须住上七年。而且,现在无论你去何处,都会被公子发现。所以,七年内你不能离开这里,是给我一个机会,也是保护你自己。若七年后离开这里,重雪芝变心,你便娶我,以全新的身份生活下去。若她依然爱着你,我放你自由。 他从来不曾担心过芝儿会变心。他很清楚,芝儿把他当成她的天。即便变心,也不是七年内的事。相反,他一直很担心。他担心芝儿和适儿,怕他们会受到公子的加害。所以,即便是在极寒的冰窖中,他也不敢浪费须臾。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武上。他用一年半的时间,研究重莲的两本秘籍,又用两年的时间修炼。接下来的两年,他都躺在冰椅上调节内息,终于在第二年岁杪,双修成功,同时拥有阴阳两道内力,达到了内功的无上境界。 但他依然觉得不够。既然《三昧炎凰刀》和《沧海雪莲剑》是两个人修炼的武功,内力是两个人的,那他将内力合二为一以后,自然可以用合二为一的招式。于是,接下来的三年多,他修成了《黑帝七樱剑》。 七年的时间,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有练功。从最开始一日十二个时辰嘴唇四肢发紫长冻疮,浑身瘙痒,到后来的仅是身体发抖行动困难,到后来的渐渐习惯极寒……到最后的人冰一体,离开冰窖便会觉得燥热难过,一出太阳,皮肤便像被火烧,他忍受了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寂寞,经历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性格渐渐孤僻冷漠之时,他却知道,他一直等待着的东西没有变。 这七年,他唯一的消遣是做冰雕。千百个日月,他做的冰雕永远一样:一棵樱花树,一个女子,满墙的雪花。因为他在樱花树下对那个女子求婚。因为她站在雪花中的模样很美。因为,她的名字叫做雪芝。 冰雕会结霜变形。每当冰雕变形,他都会去重刻一次。但他渐渐发现,她在他脑中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刻出来的雕像也和她越来越不像。到最后,他不再记得她的模样。于是,他再未去修饰冰雕,只是偶尔坐在冰窖中,出神地看着那颗树,还有那个容貌越来越不清晰的女子。每次看着“她”,他都暗暗发誓,一定要变成无可超越的强者。如此,便再无人能拆散他们。 他真已做到。重出江湖之际,他成为了天下第一。 可是,又有那么多的事,在他的意料之外。 与雪芝重逢时,她依然是那么美丽——不,比以前更美。只是,她美得那么冷酷无情,咄咄逼人。那个离开他便无法活的小姑娘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口中残酷的女魔头。重火宫百般横行,她不干涉,甚至还帮衬罪魁祸首,她的现任丈夫,公子穆远。 前一刻,她甚至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她爱的人早在七年前去世。 看着重雪芝悠尔而去的背影,他知道她要回重火宫,必然是要去见穆远。他又想起他们在客栈中交叠的身影,几乎整个人都被妒火焚烧,是再也忍不了了:“给我站住!” 这一声响起,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往后退。雪芝也禁不住停了停。她从未见过上官透发火的样子,心中难免害怕。但停留很短暂,她又继续往前走。然后,茶盏摔碎的声音,回响在整个后院。有女子低声抽气。雪芝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害怕,她走得更快。但才走了不出五步,上官透已出现在她的面前,捉住她的手腕:“你听不到我说话?” 这么多年来,雪芝第一次因为极端惧怕,说话声音都在发颤:“我……我没有听到……” “那我再说一次,你住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面前硬生生拽了两步,“听到了么。” 雪芝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他。他说话从来都很有君子格调,对她更是温言细语。见他如此陌生的一面,她一时吓得连大声呼吸都不敢。但闻他再度愠怒道:“问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雪芝急忙道,“我听到了。” “不经我允许,你不得跨出房门半步,知道么?” “我,我知道。” 虽然雪芝已经非常软弱服从,他的怒气却未平息,手加重了力道,几乎把她拖到自己身上:“你若偷偷溜回去,只要我捉住,会让你死在床上。没人会来救你。” 雪芝双眼发红,写满了恐惧,几乎被吓哭出来。他却不怜香惜玉,松开手,把她推到一边:“带雪宫主到岁星岛的客房。” 他离开后很久,在场的人才有了反应,带她乘船去了岁星岛。 直至夜,无眠中宵灯明灭。雪芝又点了一盏灯,借灯光看清手腕上红色指痕,将身上带的药瓶打开,倒了药粉在红痕上。药粉刚落上去的瞬间,她疼得闭上眼,额上青筋绷成条。这时,有人款门。应是替她拿棉被的丫鬟。她坐起来,握着手臂道:“请进。”而后将药瓶和纱布都放在椅子上,腾出空位。 “受伤了?” 听见这声音,雪芝的手一抖,纱布和药瓶从床上滚落。一只戴了玉指彄的手往前一伸,小小的药瓶和纱布便落在了白皙的手心。雪芝连忙摆手:“没有。没受伤。我随便涂,涂着玩的。” 手却又一次被握住。只是这一次力道小了很多。上官透把她的手拉到灯光下,微微蹙眉:“怎会伤成这样?都红了?” “不碍事。一点都不疼,就是不大好看。”雪芝连忙把手抽回去,“有什么事么?” 上官透怔了怔,道:“我来告诉你,明天便让那四个人出发。” “什么意思?” “穆远是否便是公子,与他的身世有关。我知道穆远经常去一个叫太虚峰的地方,那里藏有一个记载他身世的手卷。若他们能够顺利取到那手卷,也可真相大白。” “嗯。”雪芝认真听他说着,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变。不知道是由于常年在冰窖中的缘故,还是他在她心中一直都是这样。她无法不去留意他每一个神情,说话的每一个音调。上官透道:“你有在听我说么?” “我在听。” “我说了什么?” 见她久久尴尬难言,他道:“算了,明天再说。你的手给我看看。” 雪芝只得乖乖地伸出手。他抬着她的手腕看了一阵子,直接把她拉到床上坐下,拿了纱布和药粉替她包扎:“对不起,我下手不知轻重。” “无妨。” 他动作很熟练,却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他的指尖冰凉,手心却是温暖的。雪芝看着他低垂的眼眸,英气的眉,那么真实,那么清晰。恨不得时间淹留在此刻。可是他很快抬头,和她视线相交。红烛的蜡一滴滴融化,一滴滴落下,照映出一场他们新婚之夜的海市蜃楼。或许是气氛过于暧昧泱漭,雪芝一时情难自禁,轻声道:“你真的要娶柳画?” “是。” “哦。”雪芝垂下头。若是换作以前,她会继续霸道无理的话。但是这一回,她什么都没说。白天被他吓过一次,她根本不敢开口说话。上官透放开她的手,起身道:“今天早点睡,明天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 “透哥哥,别走……”她捉住他的手。 听见她那一声“透哥哥”,他的心都绞成了一团。他蹙眉道:“还有什么事?” 他的态度,让她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全部吞下去。她是如此想告诉他,君心如月,妾心不变。可是,她说不出口。她不怕前一次痛苦到无法走路的欢爱,不怕他像白天那样对待自己……她只怕他冷漠的拒绝。再是不甘心,不舍得,那期待的双眼也终是垂下去,握着他的手也渐渐松开。 他却突然懂了她,反手握住那只手,将她推到床上,吻了下去。 又是一个完全失控的夜晚。漏夜绵长,红烛黯去。不同的是,两个人都很清醒,也清楚明白与自己缠绵悱恻的是什么人。他依然霸道,依然强硬,但与前一次明显不同。他给了她无法承受的极乐,令她彻底沦陷。直到天边露出第一抹水青,他们才因为精疲力竭停下来,相依入眠。又不知过了多久,雪芝醒过来。上官透仍在沉睡,一只手枕着她,另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雪芝笑得很苦涩,又撑起身子,细致地亲吻他的额心、眼、鼻尖、脸颊、嘴唇……最后靠在他怀中,抱住他。但她还没来得及再次入睡,上官透也醒了。她立刻闭上眼装睡。 第二十九章 太虚之巅(中) 上官透不是她,不会赖床,也没有眷恋。他翻身起来,在床边坐了很久,穿好衣服,直接往门外走去。严冬时节,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冷空气倏然钻入被窝。她缩成小小的一团,感到浑身上下都是彻骨的寒冷。她想起以前和上官透睡在一起,清晨无论是谁先起来,都要亲睡着的人一下。但是很快,门被推开。雪芝又闭上眼睛。上官透坐回床旁,双手撑在床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她的呼吸在那一刹那被抽走。他吻了很久很久。 次日,一切像是没发生过一般。上官透叫上那四个高手、柳画以及雪芝一起朝南边赶路。上官透对雪芝彬彬有礼,又严如霜雪。柳画默默跟在他身后,安静得像个小丫鬟。若不是浑身筋骨都快散架,雪芝会以为前夜只是一场梦。两日后,他们到了洛阳北部的一个山泽。山泽正北方雾气腾腾,天林如合,烟树难分,往上看,隐约可见红云中有山峰尖尖。 上官透转身,对四位高手说道:“那便是太虚峰。白雾中有剧毒阵,山峰正中央有八卦阵,山顶有一个坟墓,但山崖岖嵚,常人几乎无法上到山顶。” 雪芝看了看那四个人,恍然明白了上官透安排他们来的目的。 “毒阵里混合两百八十七种剧毒,分散在空气里、植物上、土地上,里面还有三十多种毒蜂、毒蛇和毒蝎。这些毒物什么都咬,什么都叮,但不碰同类。”说罢,上官透看向毒公子。 毒公子点点头。 “毒阵的正中央有一个机关,外表是椭圆石块,搬开下面有一只翡翠蜘蛛,旋转半周,可以打开我们附近的地道。这个地道直通山脚,山脚到半山腰有阶梯,但是到八卦阵时会没了路。八卦阵是石头做的,里面有千余个机关,七百多条通道,而且机关埋得很隐秘,据说常人光是寻找它们,都需要花上半年。”上官透又看了“神算破阵”巩大头。 巩大头笑道:“别说是千余个机关,即便是万余个,俺也不放在眼里。” “破阵以后会出现一条笔直的山路,直通一座数丈宽的深沟。深沟的对面有一座高崖,高崖和石路几乎是呈垂直状,而且峭壁上鲜有碎石凹陷处,还长有不少毒草,也就是说,不能攀爬上去,只能靠轻功。这一点,普通人也无法做到。”上官透看向钱玉锦。 钱玉锦道:“我一个人上去么?” “不,你要背着他。”上官透指了指屠飞燕。 钱玉锦看看屠飞燕,他皮肤灰白,两颗瞳孔小到惊人。钱玉锦吞了口唾沫:“我会尽快的。” “最后就是太虚峰顶。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白云和一个坟墓。” 巩大头道:“那个坟墓里面有什么?” “慢着。”屠飞燕冷冷道,“知道墓底装了什么的墓,我从来不盗。” 上官透笑道:“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除了挖墓人。” 屠飞燕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出发吧。” “慢着。”巩大头打断他,又看看上官透,“上官谷主,希望你言而有信。” “那是自然。” “你甚至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要五千两黄金,你给得起么?” “当然。” 巩大头愕然,又很快道:“十颗夜明珠?” “可以。” “还有那个毒阵中央的翡翠蜘蛛?” “可以。” “若是美人呢?” “数量随你挑。” “我不要太多。”巩大头看了一眼雪芝,迟疑片刻又道,“我要那种绝世美人,美得每个男子都想要的。一个便够。” 雪芝顿时心生厌恶。而上官透依然笑道:“可以。” 雪芝脸色苍白。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上官透又对屠飞燕道:“你呢,你想要什么?” “除了你要找的手卷,墓里的其它东西都是我的。” “可以。”上官透又问钱玉锦,“你呢?” “我要林轩凤的人头。” “等你下来后,我会带你去取。”上官透又看向毒公子,“足下想要什么?” 毒公子清冷如水:“莲宫主女儿的事,我自然会竭尽所能帮忙。我什么都不要。” “既然如此,请公子进毒阵,其它三位请向西北方走十里,等候他打开机关。” 四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他们一离开,雪芝便道:“你为何不去死?” “我为何要死?” “你方才答应了给巩大头什么?” “他要黄金,夜明珠,翡翠蜘蛛和美人。有什么问题么?” 雪芝愣了半晌,只冷冷道:“你最好别把我当成东西。” “你是什么?是黄金,夜明珠,蜘蛛,还是美人?”上官透笑道,“你显然不是前三种。第四种,是你自我感觉太好,还是我理解错误?” 雪芝怒了:“他分明就是看着我,不是说我是说谁?” “那他说黄金时还看着我,难不成我是黄金?” “你怎么不去死!” “你就会说这句么?” 柳画望着远处,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正是因为这无言的叹气,雪芝的火气更大,提高音量对上官透道:“那个钱玉锦要杀林叔叔,你也同意?” 上官透笑而不答,反倒问起柳画:“你累了么,我带你去旁边休息一会儿。这里太燥热。” 他们离开后,雪芝在地上狠狠跺了三脚,气得满脸通红。她已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气过。她一直以为,急性子已从她骨子里消失。半个时辰后,上官透回来,和柳画一人啃着一颗包子。雪芝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但自己也去买,未免显得太没斯志,于是强忍着。两个时辰后,在她觉得自己快要饿死时,上官透道:“柳画,你在洛阳客栈等我,我很快回来。” 柳画离开以后,上官透扔了一个包子给雪芝:“吃了出发去太虚峰。” 雪芝早已饿得头昏眼花,连别扭的劲都省了,一口咬了半个包子:“可是,他们还没回来。” “不必。” 说罢,上官透打横抱起雪芝,起身一跃,飞到毒林上空,树枝顶部,轻灵而飞速地跳过一个个枝头,往山脚奔去。雪芝抬头看着上官透:“我不理解。你明明可以过去,为何要让毒公子过来?” “我破不了八卦阵。” “破不了阵和毒公子没有关系。” “我不想抱着巩大头过去。” “你想抱我过去?” “这便是我不想给你吃东西的原因。”上官透顿了顿,“我怕你吃太多,我抱着你便飞不起来。” “你——”雪芝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下去,便不放了。 上官透倒抽一口气:“我扔你下去,信么?” “我自己会轻功!” 上官透笑得很是不屑:“你这两天走路都跛脚,还想施展轻功?” 雪芝干脆不说话,又一口咬下去。他做出要扔她下去的动作,她吓得抱紧他的脖子。他露出得意笑容,很快到了山脚,把她放下来。雪芝一脸挑衅:“我看你也抱不动嘛。” 上官透有些尴尬:“换作以前,抱着三个你,我都能从洛阳跑到长安。” “你就会吹牛。” “起码现在我走路没有问题。” 雪芝干笑。此时,俩人已经进入破解好的八卦阵通道,她立刻转移话题:“挖坟你总会,为何又要请屠飞燕?” “我怎么知道那坟里藏了什么东西。” “那你也不用请钱玉锦。” “我更不想抱着屠飞燕上去。” “你宁可杀林叔叔,都不愿意抱屠飞燕?” “我可没打算杀林庄主。” “难道你准备言而无信?” “没错,方才我告诉钱玉锦,等他下来,便带他去取他想要的东西。” “难道他……”“下不来了吗”这几个字还没未出口,雪芝便没再问下去。因为,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巩大头尸体。她愕然道:“你……是让他们来送死的。” “这是你该关心的么。” 雪芝呆了半晌,才小声道:“穆远哥,现在在山顶?” 上官透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往太虚峰顶飞跃。不过多时,他们便在峰顶停下。看到钱玉锦和屠飞燕的尸体后,雪芝声音冷了下来:“明明自己可以上来,为何要害死这些人?” “我的目的是让屠飞燕探虚实,并不是让他们白白送死。” “屠飞燕是盗墓王我知道,他死是罪有应得。但是钱玉锦呢,他什么都没做,早已归隐江湖了啊。” “他离开是假,策谋欲杀林庄主是真。自从夏轻眉残废,灵剑山庄至今无人可以继承庄主之位。若林庄主死去,定有不少人会寻回他。他和林庄主,你希望谁死?” 雪芝沉默片刻,又道:“可是,毒公子呢?” “毒公子一个时辰以前已离开。” 见雪芝松了一口气,上官透戏谑道:“怎么,不为巩大头打抱不平?” “他死有余辜。” 雪芝径直往前走去,又被上官透拦下:“慢着。别靠近那个坟墓。”说罢,他走上前去,观察了屠飞燕半晌。 屠飞燕右手被截断,左手握着一个手卷。他的眼神是恐惧和不甘,仿佛看到了鬼魂或是死人复生,又像不屑于死在这样的人手中。但他原本便是鬼,死了以后,除了不能动,也和活着没什么区别。上官透打开手卷,开始阅读。雪芝却看着屠飞燕,喃喃道:“难道杀死屠飞燕的人,不是穆远哥?” 上官透没回答。她又继续道:“若是穆远杀了他,他应该不会这样惊讶。毕竟穆远的武功比他高,出现在这个地方,也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事。” 上官透道:“你知道般思思么。” “知道。” 对于这个女子,雪芝不想说太多。她爹爹少年时性情大变,和她脱不开关系。 第二十九章 太虚之巅(下) 宇文玉磬是宇文长老的独子,也是重莲当时的大师兄。重莲修炼《莲神九式》开始嗜血杀戮,一直是宇文玉磬对他开导劝解,才令他克己杀欲。重莲自小便有龙阳之好,对宇文玉磬也一直暗生情愫。一年,师兄弟二人一同游长安,宇文玉磬迷上长安第一美人般思思,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几次违反门规,离开重火宫与她私会,无视重莲的劝说甚至命令。随后,英雄大会上,般思思出现在会场,无端对重莲说了些暧昧的话便离开。那时,宇文玉磬才意识到,其实般思思喜欢的人是重莲,而非自己,更是对重莲百般嫉妒,背叛师门。重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宇文玉磬和般思思成亲之日,勾引了般思思,又把她抛弃。般思思不堪羞辱,自此销声匿迹。宇文玉磬从此与重莲反目成仇,企图刺杀重莲,结果自然未遂。那是重莲修炼《莲神九式》最为心性大乱之时,他废去了宇文玉磬的四肢,在宇文玉磬身上涂满肉汁,于荒郊野外,投畀豺虎。 大功修成之后,重莲也意识到邪功带来的毁灭,永不可挽回,但父亲已死,他也无法怪罪于任何人,除了自己。于是,他怀着一颗半死之心归隐重火宫,鲜少出没于尘世。 雪芝知道般思思是无辜的,但依然不喜欢般思思。她爹爹是天下黎萌得而诛之的魔头,却也背负了太多常人不能背负的东西。对她来说,任何令他伤心的人,她都不会原谅。这时,上官透却说了一句让她惊呆的话:“宇文慕远,这是穆远的真名。” “他的父母……是谁?” “宇文玉磬和般思思。” 刹那间,雪芝几乎无法站稳。而上官透之后说的话,无疑是更大的打击:“其实,当年宇文玉磬死里逃生。但是,一个被废武功又被扔到狼群中的人,即便活下来,又能好到哪里去?” 之后,宇文玉磬生活在仇恨中,但报仇对他来说,难如敲冰求火。而般思思虽不爱宇文,又对重莲记恨,时刻伺机报复他,便回来与他成亲生子。后来宇文郁郁而终,般思思又与林宇凰兄弟结仇,试图杀之。林宇凰奋勇上前,替兄弟挡剑,却刚好被刺中右眼。重莲为帮林宇凰瞎眼之仇,一怒之下杀了她。 听到此处,雪芝一脸恍惚:“而这一切,穆远哥都已经知道了?” 上官透把手卷递给雪芝:“这手卷上写得清清楚楚。而且,莲宫主和林叔叔多半也知道他的身世。以你林叔叔的性格来看,他肯定希望多做点善事,来还莲宫主的债。” 雪芝想起,爹爹曾说过,他收养穆远的地点,是在长安飞虹桥。而看手绢内容,当年般思思在长安产下一子,在孩子身上挂了标有“远”的名牌,便弃之于飞虹桥下。之后,孩子凑巧被一家姓穆的武馆老大收养,便取名为穆远。因为重火宫对历代宫主血脉相当重视,宫内任何人对外来客,都会有一些抗拒。穆远从以重莲养子的身份进入重火宫,被所有人认定是准少宫主,也一直被心里不平衡的年长弟子欺负。很多在重火宫长大的孩子,甚至说他是野种。但实际上,他是宇文长老的孙子,还是重莲的师侄,是真正的重火宫人。只是,这师叔对他父母做的事,永远也得不到他的原谅。 雪芝把手卷递回给上官透,捂住额头道:“透哥哥,我……我有点接受不了。” “刺杀你、将《莲神九式》外泄之事,都是尉迟长老所为,但尉迟长老的儿孙都在重火宫,他可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做对他来说毫无益处的事么?很显然,是大长老宇文在牵制他。再想宇文长老,若他无二心,怎么会擅自做主,逐你出境?宇文和尉迟一样,辅佐了三代宫主,三年化碧心难灭,现在有二心,只可能和他孙子有关。虽然你是名义上的宫主,但连我这外人都知道,重火宫内务几乎都是宇文慕远掌管。你们成亲后,他得到的权利更多。很多人都认为你们是一样的,甚至有人信服他,超过了你。” 雪芝顿有醍醐灌顶之感。若假设穆远便是公子,一切都说得通。当年,他想要杀了上官透,是因为害怕上官透会帮她。而且弭除上官透,他才有机会娶她,娶了她,才有机会弄垮她,名正言顺登上宫主之位。 “我真不敢相信。”雪芝的声音有些哽咽。 上官透的声音不冷不热:“你更情愿相信他杀我,是因为太爱你,是么。没错,你是有不少人喜欢,但你认为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愚笨至此,完全相信你,甚至因为你放弃性命?在我复出江湖之前,没有人会希望变成上官透。” 雪芝抬头看着他。这一刻,他虽很强势,却让她觉得他格外脆弱。她想安慰他,想紧紧拥抱他。但是,一个声音却打断她的思路:“上官公子果真深情似海,又聪颖过人。” 雪芝和上官透同时回头看去。宇文慕远正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四起,刮得他长发旌旗般在风中飞扬,他却依旧笔直站立,便是这险地最为挺拔的一棵青松。他还是如此息怒形不于色,眉角却多了一抹危意。上官透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一个墨砚,扔在地上:“我还准备下去后,把这些证据拿给她看。没料到你居然就这样现身。” “我原是不该出现的。我杀了那几个人,也是为了让他们不泄露秘密。但我没想到,那屠飞燕被我刺中心脏、斩断右手,还能把埋那么深的手卷窃出。不过这不代表什么,而且不论你拿出什么证据都没用,证据都是可以捏造的。只要我不承认,雪芝便不会相信,不是么。” 远处山峦重叠,延绵长河流成一条美人碧丝。山顶上刮着寒风,没了树木遮掩,狂风连巨石缝隙也都灌满。雪芝的衣裳没有规律地乱舞,双颊被吹得发红。她看着宇文慕远,一瞬间仿佛不认识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上官透道:“那你为何又要出现?” “我这人向来眼里容不得沙。 ”宇文慕远慢慢侧过头,目光冰冷地打量上官透,“不知当年柳画和释炎是如何把你换走的,但是,这机会不会有第二次。立秋日,傲天庄见。” 上官透神情冷峻,声音也沉稳,却散发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不必等到立秋。”说罢抽出黑帝剑,身形一闪,眨眼间便落在宇文慕远面前。宇文慕远躲开他的快剑,又用剑鞘挡住了他第二剑:“想死,何必如此心急。” 说这些话时,他们的剑只是发出沉闷的声响,动作幅度也不很大。可是,山崖下方的巨石已经碎裂,纷纷往红云中下坠。雪芝大声唤道:“你们不要打了!” 没人回答她。两个人被冲撞的剑气弹开,一人飞到山崖的一端。下方是万丈深渊。剑气如狼,之前的冲击,让二人喘气声都变得有些急促。但是很快,二人又同时持剑向前冲去。碎石和沙粒在空中旋转,却在两剑相交的瞬间停滞。很快,只听见当当当当密集碰撞,他们已交手二三十余回合,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当今天下,没几个人能接过上官透十招。直至这一刻,雪芝才知道,宇文慕远果真在她面前隐藏了最少五成实力。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宇文慕远显得力不从心,每次接招动作都慢一拍,被逼得节节后退。终于,上官透一剑刺过去,伤了他的肩。 只要上官透决心杀一个人,这人便一定得死。但他刺歪了。因为在他下手的瞬间,雪芝从一旁扑过去,使了全身的力推开他的手腕,虚弱道:“放过他……”说罢转头对宇文慕远说道:“你走,快走!” 上官透没有回话,回话太浪费时间。这七年,一直想着同样的事。他要杀了宇文慕远。无论是在英雄大会上,还是几次与重火宫对上,还是看到他和雪芝在一起,他没有哪一次想要宇文慕远的命。只是他知道他不能动手,因为时机未到。他要让雪芝知道这个人曾经做过什么。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无,眼神看上去也毫无起伏。可是,他的内心却从来不曾这样激动,从未有过——他要亲手杀死宇文慕远! 狂风呼啸着,振动巨树,掩苒百草,恶鬼般横扫着整座山上的一草一木。他狠狠推开雪芝,举步追杀已经跑到山崖边缘的宇文慕远。宇文慕远就要跳下去。他停下不追,直接举剑,朝着宇文慕远的后背投掷过去。而这一剑,却没能在那人身上戳出个大窟窿。鲜血四溅的画面,也并未出现在他身上。他目光骤然转向雪芝。她握着剑,直到贴着剑柄的根部。剑身上已被鲜血满满染红。 “不要杀他。”雪芝双唇惨白,声音发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 上官透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他没有跟雪芝抢剑,也没有理她,只往山峰下冲去。宇文慕远还没有跑远。以他的身法,完全可以追上。谁知他双脚刚落地,雪芝便追了下来,不顾血流不止的手掌,挡在他面前:“求你。不论他做了什么事,当年爹爹收养他,必然不希望看到这一日。请你看在过去我们是夫妻的情面上,放过他。” 上官透终于勃然大怒:“重雪芝!我们之所以会变成‘过去’的夫妻,都是因为他!他杀了我的儿子,抢走了我的妻子,毁了我的一切,让我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冰窖中过了七年!现在要我放了他?你到底有没有心!!” 雪芝挡在他的面前,垂下头,却坚定地不肯挪动一步。他没有再说话。冬风在断崖中盘旋,卷走两个人粗重的喘气声。许久,许久,雪芝握紧双拳,鼓足了勇气,才颤抖着说道:“若是可以,我会竭尽所能,用余生弥补你。”她深吸一口气,哽咽道:“透哥哥……可还愿意重新接纳弃妻?” 上官透怔住:“条件是我不杀宇文慕远?” “不是条件。你不能杀他,他是爹爹很看重的人。” 很好,他是你爹爹看重的人,也是他认定的未来夫婿。你嫁给我只是一时头昏,或是因为怀了我的孩子。现在你又为了他,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是么——这样自取其辱的话,他不会再说。他完全无法相信,这前几夜还在自己怀中忘情娇喘,泪眼朦胧注视着自己的女子,居然在转眼间,为另一个男子乞求他。她甚至愿意为了宇文慕远放弃自我,勉强和他在一起。何为心如死灰,他现在算是懂了。 七年。他用了七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早已不爱自己的人。他面上的愠色已然消失,只剩下满目冰冷苍凉:“你能伤害我,是因为你知道我对你旧情难忘。但是,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会再伤我。” 他绕过她,朝山脚走去。但走出几米远,他便听见她闷哼之声。他回头一看,只见宇文慕远不知何时又重新跃回来,囚住了雪芝,用剑指着她的脖子。他大惊,上前一步,却听宇文慕远呵斥道:“退后!” 他只能顺从退后。宇文慕远道:“立秋日来傲天庄,只你一人。” 同一日,林宇凰赶回重火宫,为重莲扫墓。他每年都有无数的理由去探望重莲,这一次,却是头一回在重莲的祭日去醮荐他。他上了香,放上水果、重莲最喜欢喝的粥,微笑道:“莲,你离开我们已有十七年,我也成了一把老骨头。上官小透终于回来,孙子也甚善,虽然他们彼此之间始终有心结,但定回重归于好……你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不过,我这身子好得很,估计一二十年内还死不了,别指望我会来陪你。” 他狡黠一笑,伸手在“重莲”二字上抚摸了很久:“大美人,你好好休息,林二爷我过两天抱孙子过来看你。不过孙子个子冲得好快,再几年都抱不动喽……” 曾经失声痛哭的少年,早已随着年华的老去,再无眼泪。只是,再想到多年前途径此地,那人的惊鸿一瞥,心还是会疼得无以复加。时逢初夏,红莲初绽,瑶雪池内开出一片红火。他站起来,转身走去,听见身后有人唤道:“凰儿。” 他站住脚步,苦笑自己再次产生了幻觉,他深吸一口气,回头想最后看一眼墓碑。但是,他第一个看见的,却是那清风花香之中,一道只会出现在梦中的身影。 林宇凰愕然睁大双眼。 第三十章 决战傲天(上) 立秋日。繁花碎尽,山骨儿细细,枯树落叶坠。造化均万殊,秋雾褪了群色。傲天庄外树林潮湿凄清,深处岑寂无声,栖息其中的是冷云泽雉,丘墟荒草。上官透独自一人来到南面的别院。推开别院大门,几只黑鸦惶恐地振翅而飞。天已快要黑尽,此间荒凉偏僻,满院落叶,只刚进来,门便吱嘎一声关上。但再拉大门,已岿然不动。上官透点亮了黄色灯笼,灯笼上挂着大红穗儿,白玉坠儿,在矘朗的天地间,亮成了一片星火。 进入第一个房间,但见满屋陈设破旧,却空无一人。穿过此房,进入回廊,直面一排房间,红木房门都紧闭着,中间则是半敞着的石制大门。上官透进入那个房间。房间很宽敞,通向另一个方向的几扇门大开着。窗边,木框纱边的米色方笥中,插着几枝梅花。秋风凄恻阴森,扬起房内的黑色轻纱。纱很薄,薄到不经意看,还道是无色。轻纱后有一张红木床,床两侧挂着梅花古木雕刻,中镶圆形纱窗,由黑线刺绣,后面燃着澄黄火光。床头床脚挂着黑色厚帐,帐前各有一个灯柱,柱顶置放乳白透明薄玉灯盏。床前有一个大理石棋局。棋盘散乱,黑白子在灯光下盈盈发亮。此时此刻,床旁的轮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深紫衣裳,头披同色轻纱。他低垂着头,正口吐棋子自弈。奇妙的是,他功力之深厚,竟可做到不破坏棋局,颗颗击中精准位置。过了片刻,他柔声说道:“现金上官公子武功盖世,神采倾城,也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子,为你神魂颠倒。” 他话音刚落,一个侍从黑帐后掐住一个人的脖子,将她扔出来。上官透定睛一看,居然是消失了多日的柳画。柳画浑身被捆绑,躺在地上,拔掉翅膀的苍蝇般扭动,却不忘小声道:“你快走,快走啊。他们要杀你——” “臭□□,给我闭嘴!”那紫衣人大声道,吐出一颗棋子,刺穿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脱落下来,血肉横飞。 柳画惨叫着在地上翻滚。上官透蹲下,原想要为她包扎,紫衣人却道:“还想救重雪芝,便离她远点!” 上官透只好罢手:“宇文慕远在何处?” “放心,见公子之前,我们先为上官公子准备了见面礼。请随我来。”那紫衣人很快恢复柔和,令人推着轮椅,押着柳画,走到另外几扇门外面。 上官透跟着他前进,发现那扇门外,有一个悬空木桥,下方是幽幽河畔与枯树林。几只小船停泊在岸,船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小白灯笼,均由麻绳串连。木桥直通一个丹甍小亭,亭柱上,惠风翻动白纱。亭中站了两列头戴斗笠的侍从,中央坐了一个老和尚,正敲木鱼,左右两侧,各放置了一大一小的棺材。紫衣人轻声道:“那便是礼物。”他转过身来,朝上官透微微一笑。 他的脸令上官透不由感到错愕。那是一张被伤疤覆盖的脸。在灰暗的天色中,深陷皮肤的疤痕狰狞可怖,不堪入目,已全然认不出他的模样。可是,结合他的武功路数和说话腔调,哪怕不曾见过他这番模样,上官透也猜到了他是谁:“夏公子?” “哈哈哈哈……”夏轻眉仰头大笑,“上官公子如此开心见诚,无所隐伏,令夏某有几分受宠若惊。” “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这些年承蒙令妻照顾,夏某衔戢殊深,需得亲自道谢。遗憾的是,令妻无趣得很,除了让我弄了点银子走,也不曾告诉我太多重火宫内机密,真是令人头疼。” 上官透沉思片刻,眼中渐渐透出一丝不可置信:“莫非……这七年,你都在重火宫冒充我?” “残秋卧疾残花香,七年秋光情自伤。白云高台君去远,旧雨重逢月凝霜……令妻在窗边天天念着这诗呢。” 上官透诧异不已:“你为何要这样做?”他一时思绪混乱,回想先前雪芝望着自己的种种表情,以及自己对她做出的冷酷无情之事,一颗心已凉得彻底。 夏轻眉微笑道:“夏某不过是遵循宇文公子的指示。” “雪芝在何处?” 夏轻眉扬了扬下巴,指向棺材:“她在那里面呢。” 上官透一颗心悬了起来,已准备挥剑杀人:“……你把她怎么了?” “呵呵,慌了?放心,她还没死。” 说罢,夏轻眉吹了个口哨。释炎立刻站起来,掀开棺材盖,提着雪芝的头发,将她拖起来。雪芝被捆绑得和柳画一样,正冲着上官透拼命摇头。释炎抽刀,指向雪芝。夏轻眉道:“你向前走一步,她便挨上一刀。” “夏公子,我真不明白。你分明什么都有,为何还要修炼邪功,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在这江湖之中,有恩怨情仇,却从未有过是非黑白。你们觉得我奸污了紫妹,是我的过错,可你们是否有想过,是她错在先?我小时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第二任、第三任丈夫又接连病死,母亲从此守寡。从此我寄人篱下,天天夹着尾巴度日,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我百般隐忍,永远都是笑脸迎人,力图讨每个人喜欢,这种痛苦,你这种公子哥儿,又如何会理解?” “我不懂,这与林姑娘又有何关系。” “我自小便喜欢她,可她非一般娇纵。当我第一次对她说,我想娶她为妻,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回答我的么?”他闷声苦笑道,“她说:‘嫁给你,会不会像你娘一样嫁三次啊。’说这话当日,我娘便去世了。从此往后,我在这世间,再无依无靠。每次想到母亲的死,我便会更加恨奉紫,越恨她,便越想得到她。而她每拒绝我一次,我的恨便会越多一层。” 上官透沉默地听他说,只见他原本丑陋的脸上,更是露出了扭曲痛苦的神情:“你们觉得宇文公子是错的,我却不这样认为。开始我也恨他,恨他夺走了我紫妹的爱。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他与我是多么的相似。真心对待我们的人,都已从这世上消失。余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凉薄的人间……” “阿弥陀佛,夏公子,你说得太多。” 释炎的双目半睁着,静静地看着夏轻眉。忽然,他将雪芝扔到棺材里,扣盖提杖,足下轻点,飞向上官透。上官透将手中的灯笼往桥下一扔,火焰在纸灯笼中燃烧,很快被流水吞没。他踩在绳索上,白色身影滑行数米,又飞起来,徒手与释炎交手。与此同时,数枚随着兵器碰撞,桥梁歪斜地摇摆,雪芝躺在漆黑的棺材中,隔着厚厚的木板,依然能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她相信上官透的身手,但这一回释炎不必隐藏内里,他又赤手空拳和他们俩搏斗,晚些还会多个宇文慕远,他能赢么?她的心几乎快要跳出胸膛。她用力挣扎,却被木板上的钉子刺中。粘稠血液从手臂上流下,她咬牙忍痛,用绑住双手的麻绳在钉子上蹭。很快,棺材摇晃一下,她知道这是上官透的掌风。接下来剑声响起,她听到上官透的闷哼声,更是满头大汗地摩擦麻绳。 在绳索快要蹭断时,雪芝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因为木头太厚,听不出来叫声是谁的。她飞速挣脱麻绳,掀开棺材盖,坐起来。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惊愕得说不出话:上官透站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中间是柳画,柳画后面,是紧紧掐住她肩膀的夏轻眉,夏轻眉后面才是释炎。上官透手持夏轻眉的剑,浑身是血。柳画胸膛已被贯穿,这一剑直指向夏轻眉的胸口。雪芝原以为,是上官透夺走夏轻眉的剑,夏轻眉和释炎又用柳画来抵挡攻击。而柳画奄奄一息,望着夏轻眉,眼中含泪:“夏郎……你妒忌上官公子,我爱慕他……我曾想过,你的妒忌,可否与我有关……” 夏轻眉也受了重伤,此时正扶着胸口,百般错愕地望着她。她吐出一口血,咳了几声,说出最后一句话:“而一切终究不过是捉风捕月……一枕邯郸,一生荒唐……” 雪芝将棺材推翻,重重摔倒在地,握住地上的刀,斩断脚上的麻绳,提刀冲出去。侍从们纷纷上前阻拦,除了其中一名高挑者无动于衷。释炎和夏轻眉见状,脸色大变,竭力阻拦上官透。这时,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手持人质,居然都能让她跑掉。养两条狗,也比你们有用。”随后阴风四起,一道黑影在亭前蹿过,划出圆形弧线。上官透上前,却没能拦住他。他已挡在雪芝面前,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以剑指喉。 上官透怒道:“放开她!” 宇文慕远道:“挥剑自裁,否则,我会亲手杀了她。” “不是今日要与我与决雌雄么。拿一个女子作要挟,你还算是个男人?” “上官透,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颇有君子风范。我自小在重火宫长大,只以完成目标为己任,不择手段。”宇文慕远双眸漆黑,毫无感情,“我数十声,你若不死,便是她死。而后,我们再一决胜负。十。” 上官透看他一眼,又看看雪芝,整个人都已僵住。雪芝道:“不要,不要听他的!哪怕你死,他也不会放过我!” “九。”宇文慕远冷漠地数道,“八。” 第三十章 决战傲天(中) 上官透如何也想不到,如今他已变成了天下第一,居然还会遇到七年前的窘境。为同一个人,又受同一个人胁迫。这一刻,他不是不能冒险去救雪芝。他看了一眼宇文慕远上方的砖瓦,知道只要以掌力击中那里,此地变回坍塌,化作废墟,他们会统统落入水中。只要他的身法足够快,或许能救回芝儿。 “七。” 雪芝急道:“透哥哥,不要做傻事……你走吧,不要管我!他不会杀我的!!” 上官透又看看雪芝,那把剑正牢实地靠在她的脖子上。他确实可以尝试救她,但万一宇文慕远一个冲动、一个手滑,真的一剑下去,芝儿便会…… “六。” 雪芝哭出声来:“快走啊!!” 上官透已无力感到愤怒,或去做出任何冒险。尤其是在现下,他已知道雪芝对自己的情意,哪怕只有一成的危险,他也不愿尝试。他知道,如果自己死去,宇文慕远断断不会杀她。因为,这人想要的不仅是她的重火宫,还有她本人。可是,自己可甘愿这样,又一次与芝儿错过? “五。” 他记得那一年,大雪飞扬。他与她尚且年少,她自风雪中跑来,伤痕累累,逃入他怀中,轻轻念道,似月君心,东昨西今。不悲落花,悲妾痴心。会那样望着他的芝儿,又怎可能会变心?他恨自己对她不够信任,才会导致此刻的局面。既然如此,苦果也该是他来受。他握紧剑柄,将它慢慢举起。 “四。” 雪芝面色苍白,声音颤抖:“上官透,你若是敢下手,我便随你共赴黄泉!” 上官透笃定道:“你舍不得。你还有适儿。” “三。” “上官公子,若我是你,便不会照他的话去做。”听闻此言,三人均朝声音方向看去。这时,那个一直不曾行动的高挑侍从走出队列,斗笠下的面容虚虚实实。宇文慕远只是顿了顿,终究不为所动,继续道:“二。” 听见这个数字,上官透焦虑道:“为何?” “因为,他对雪芝用情之深,怕是不亚于你。” 上官透懵了,不理解为何一个小小侍从,说话会如此沉稳笃定。倒是宇文慕远,被人踩了尾巴般提高音量道:“胡说八道!重雪芝是我仇人的女儿,我对她有意?这怕是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若你想报仇,早可动手,为何要等到今日?”见对方语塞,这侍从又道,“若你只是想慢慢折磨她,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勉强过她,甚至绑走她这段时间,也不曾碰过她的手指?” “你是什么人?你又如何知道我没碰过她?” “那你下手杀了她看看。” 宇文慕远目光寒冷,扫了一眼释炎和夏轻眉:“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混入此地?” “我是这丫头的父亲。” 宇文慕远先是一愣,而后恢复清醒:“不可能。林宇凰比你瘦,也比你矮。释炎,去把他斗笠摘掉。” 释炎刚前进两步,那人却已缓缓道:“如你所愿。”而后,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也是同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停止呼吸,错愕地望着这人。此地,水声激越,有金羽之木,龙鳞之石,黑鸦在苍穹中盘旋,歌出一首枯萎的金秋。任谁也不会料到,在这荒凉之地,这样一个打扮朴素的人,会有这样一张俊美到不真实的脸孔。最讶异的人,莫过于雪芝、宇文慕远和释炎。雪芝倒抽一口气,泪光闪烁地望着他。宇文慕远则是被抽了魂魄般,手一软,松开了她 。雪芝被放开后,即刻狂奔过去,停在那人面前,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结结巴巴道:“骗、骗人啊……” 那美男子笑道:“多年不见,头一句话便是‘骗人啊’。芝儿的脾气,真是过多少年都不会改。” 听见熟悉的声音,雪芝猛地扑到他怀里,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看见这一幕,旁人都傻了眼,上官透尤甚。重逢这段时间,雪芝都从来不曾对他如此依赖撒娇,这男子和她到底是……他原是满腔醋意,再抬头看一眼男子的脸孔,骤然发现,原是和她有□□分相似。果真,他听见她哭道:“爹爹,爹爹!您居然还活着,这肯定不是真的,我肯定是在做梦!” “芝儿乖,晚些再说我的事。”男子望向宇文慕远,“远儿,如今你已知道所有事,可是想找我复仇?” 宇文慕远久久不语。四周只有鸦鸣凄惶。终于,“当”的一声轻响,他落了剑,跪在地上,垂下脑袋,哽咽道:“义父,远儿不敢……” 释炎作为老一辈人,早已认出了这男子的脸。而听见雪芝一声“爹爹”,宇文慕远一声“义父”,夏轻眉也顿时明白,这男子便是名满江湖的大人物——重莲。他才刚出现,公子便已被降服,接下来恐怕情势不妙。他拽着夏轻眉,小声道:“快逃。”语毕一起跳入水中。 然而,他们动作剧烈,人数过多,木桥突然从一端断裂,所有人急速下坠。柳画的尸体第一个落入河中。重莲拉住雪芝,雪芝拉住上官透,几人往上一跃,跳到岸边。雪芝还没站稳,脚已被一双血淋淋的手拽住。她低头一看,夏轻眉化作来自地狱的恶鬼,用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她恐慌至极,惊叫了一声。可是很快,夏轻眉便被另一只手拽住,拖到了河中。桥身依然贴着岩壁摇晃,下方河水不知几时起,变得颠委势峻,荡击益暴。 见上官透探头去看,重莲道:“穷寇勿追。” 上官透这才转过头来,谨慎又有些怯意地对重莲拱手:“见过岳父大人。” “谁是你岳父,你都已经休了我。”雪芝挽住重莲的胳膊,一脸不悦,“爹爹,都是他害我吃这么多苦。我们还是来聊聊您的事吧。” 重莲微笑道:“好。” 迟光落下舂,湿雾裹住树木,太阳泱漭的余辉洒满大地。有毛毛雨雨飘落,清云深灰掺金,团团游走抱岩峭,离地面这样近,顷刻间覆盖整片天下。这天夜里,光明藏河岸边,因过度寒冷和伤痛,夏轻眉睁开双眼。他茫然若失地看着河岸、湍急的河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柳画的尸体早已不知被冲到了何处。然而,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却是再也忘不掉:“一切终究不过是捉风捕月,一枕邯郸,一生荒唐……” 此刻,释炎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你醒了。” 夏轻眉吓了一跳,勉强撑着身体靠坐在岩石上。只见释炎他盘坐在篝火旁,闭着眼,正在练功打坐,燮理内息,金色袈裟闪闪发亮。夏轻眉道:“你为何不回少林寺?” “老衲走火入魔,再活不了多久。” “所以呢?所以你要拉我陪葬?” “那自然不会。老衲是息心客,必当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1)。阿弥陀佛。”释炎缓缓睁开苍老的双眼,“况且,公子仍年轻气盛。虽然相貌上有些缺陷,但以前也是个地道的貌美公子。” 夏轻眉默默地看着释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样古怪的对话,他无法继续。 “美公子甚善。”释炎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假胡子,那光秃秃的脸在火光下更显皱纹叠起,他声音越来越怪异,“没有《莲神九式》也好,老衲便乘四等观,脱三界苦,只是,要有劳公子替老衲实现最终心愿。” “什么心愿?”夏轻眉微微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颤抖地往后缩,“不,不,你让我死。” “老衲可舍不得。”释炎想了想,将那张苍老却故作妩媚的脸转过来,朝着夏轻眉微微一笑,“不,是人家舍不得。” 夏轻眉颤声道:“你杀了我,杀了我,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火光在释炎的脸上跳跃,同时也将大片鹅卵石染成金色。在这金色鹅卵石上,一个高大却佝偻的光头影子站了起来。影子被拉得很长,下一刻间,便将蜷缩在地面的影子覆盖…… 既然爹爹回来,与上官透的恩怨,也暂可抛之脑后。雪芝和重莲、宇文慕远一起回到重火宫,路上详谈过后,才知道,原来当年爹爹确实命在旦夕,也不愿死在重火宫内,为他们徒增伤痛。他把所有人都支出去,便自行出离重火宫,投身江河。然而,他却被一名无名老僧所救。这名老僧说,反正你是将死之人,不如与我同行。他同意了,便与老僧一同离开华夏境内,去了西海仙山。原来,老僧是世外高人“西海摩尼”,淹通奇门净心之术,用奇术暂时缓解了他的病情。但《莲神九式》对身体损伤巨大,波及心肺,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他都时常发病,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想到回来随时可能再死一次,会令雪芝和宇凰更加伤心,他便未试图联络他们,告知自己的下落。直至这两年,病情逐渐稳定,确定十年内再无性命之忧,他才总算决定回来。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林宇凰都得了失心疯般,对重莲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是放在胸腔里怕被真气伤了,捧在手里怕被刀光剑影闪了,其肉麻程度,让雪芝都看不下去。同时,经过长年累月的吃斋念佛,重莲对武林之事更加寡欲,连回宫之事,都不愿张扬,只愿与林宇凰长相厮守。一天下午,重莲看见雪芝为宫内要务忙得焦头烂额,禁不住感慨,时过境迁,现在芝儿都成了大姑娘。林宇凰道:“老实说,要不是怕大美人觉得无聊,我还真想到永州山野买块地,每天种菜喝酒过逍遥日子。” 闻言,重莲眼睛弯弯笑道:“耦耕园蔬,舂秫以作芳醪,旧谷以作菜,酒熟与君酌。天下至幸之事,莫过于此。” 林宇凰望着他半晌:“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少爷听不懂你那文绉绉的一套啊。” 雪芝迄今不明白,为何肚子里墨水差这么多的两个人,可以这样长久地在一起。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们俩都是绝世高手,却还真的放下一切,到永州买地种菜去了。 因为重莲归来,宇文慕远也放弃了复仇,却也在心中有了打算。 第三十章 决战傲天(下) 这天夜里,重火宫庭院内,繁花落尽,只剩下樱花树的残骸。宇文慕远站在庭院中,长发垂落,背影美若水墨画。他像从出生便在这里一般,会一直在那里等待,等上一世。庭院中空荡荡的,空气冰冷,呼吸都会觉得鼻尖发疼。雪芝拿着几件衣服,一步步走向他,没有出声。她知道,他感觉到她来了,只是脸都没有侧一下。直到她把衣衫披在他的肩上,他才半侧过头,声音低如冷沙:“宫主。” 这些年,他一直唤她“雪芝”。这个疏远的称呼,已经变得很是陌生。他素来很有自知之明,这样唤她,想来是已经知道二人结局如何。这样轻微的转变,令雪芝不由心酸,垂下头道:“慕远哥……” 他没有答话,只是从方才便一直在看路面的一个石缝。想问问她,雪芝,你还记得那个缝么。 她小时靴子曾经卡在那个缝隙里,然后摔倒。摔得满腿都是血,她没有哭,可是靴子拔不出,却急得哭起来。后来,所有人都被她的哭声引来,林宇凰拽着她的胳膊提她出来,说真替他丢人。雪芝却跟他大打一架,涨红脸说都是穆远哥的错,是他没照顾好我。林宇凰当然继续揍她,说她又赖账到远儿身上。但那一刻起,他便第一次感到,肩上有负担:他穆远,生来的职责,便是保护少宫主。那时候的雪芝小小的,他也比她高不了多少。可是看着小雪芝,他还是不敢靠过去——她一直都是那么凶,同时那么耀眼,那么可爱,不是他能碰触的。高高在上的少宫主,他从不敢奢求。 直到重莲去世前,交代了他一些事。从那以后,雪芝不再那么胡闹,却依然令他不敢接近——只要一靠近她,他的心便会跳得很快,也越来越不敢和她多说话。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他几乎快要忘记。她只记得,雪芝一直是个爱笑的坏脾气姑娘,是顶着两个冲天炮横冲直闯的小丫头。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个在自己面前满面哀愁的美丽女子,是他发誓要保护好的小雪芝。他一直在努力,想要让她开心。但是,他终究不是那个人。 漫天星斗化作凄清的光,荡漾在重火宫的碧波中,也把重火宫的飞檐反宇照成一片银白。空气寂凉,风中充满枯叶潮湿的气味,那是一个个梦游的人,在黑夜中孤单地飘摇。雪芝站在夜空下,雨露被风吹开,化作一片片小刀,割伤她的皮肤:“慕远哥,我知道你依然有心结,可是,这些年我也吃到了苦果。我多希望,我们能冰释前嫌,能像从前那般……等你消气,便回重火宫好不好?” 宇文慕远半侧过头,没有回答,继续转过头去。迄今为止,连义父都看透的事,她却傻傻看不透,抑或是,她假装看不透。他所有的转变、愤怒、复仇,都是从几时开始,因何而起……他不愿细想,只是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但愿还有这一日。” 星光洒满整个庭院。他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中。 之后,雪芝留在重火宫,处理门派内务。她惊异地发现,原来在这四年,重火宫一直处于银库亏空状态,学徒的学费、兵器交易、比武擂台收入等也不翼而飞。新来的弟子有的很有钱,学费最多交了十年的,还包括了住宿费和伙食费,这些银子也毫无踪迹。她知道这些都是宇文慕远默认夏轻眉干的好事,但还是气得脸发白,隔了很久,才命属下不要外传,挥挥手让他离开。原来,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宇文慕远。她立即派一批高手,去参加近日的擂台比武,再亲自赶到京师,去寻找司徒雪天,赊账找他进了一大批铜铁矿。接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守在重火宫的工房,监督梓人铁匠锻造大量兵器,一件件亲自检查后,卖给各城最大的兵器铺。重火宫从来不大量出售兵器,也很少将兵器上“重火境”三个大字标在剑柄上。这一回雪芝如此做,很多人冲着标志,都愿花高价买下兵器。原本重火宫卖给兵器铺价格已极高,那些店铺卖出去的价格,竟翻了三四倍。 很快,她回收了第一笔银子,数目不小。只是四年对一个门派来说,绝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莫说恢复以前的财力,就现在的状况,想要还清拖欠的薪金,都难如登天。据说近期内,几个叛变的手下还以重火宫的名义,接了几笔大的保镖买卖,对方看是重火宫的名号,只象征性地要了一丁点儿押金。但最后货物被莫名卷走,没了下文。赔偿了护镖的损失后,雪芝才发现今番欠的债,根本是个无底洞。于是,她做了杀鸡取卵的事。 几个月后,兵器谱大会排名巨变,月上谷黑帝剑拿下第一。只是,武笈比武进入前十角逐,月上谷突然弃权。于是,第一依然是重火宫。眼明人都看出来,上官透不想得罪重火宫。可是,月上谷这几个月声势扩张惊人,武功也已是泰山北斗,不必多说。在财力方面,又是鸿商富贾的聚集地。人们实在猜不透上官透的动机。大会结束之后,整个武林沸沸扬扬地传出一个消息:重火宫高调出售《天启神龙爪》和《飞花心经》的秘籍。只卖给有威信和声誉的门派或者个人。价格面议。 雪芝方才放话出去,朱砂已找过雪芝谈话:“宫主,不管我们的财务再如何糟糕,您都不该把看家秘籍卖出去。这样一来,我们缺的便不仅仅是钱财而已,还有我们的威严……” 雪芝笑了笑:“威严?谁说卖秘籍便是有失威严的事?你究竟是想重火宫继续存活,流芳百世,还是用两本秘籍,换回以前的威严?” “可是,可是……总有别的方法啊。” “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朱砂欲言又止,一直缄默。确实,这几个月以来,雪芝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再抬头看看她,她不曾同时管理过重火宫的内外物役,连续不分日夜的操劳,让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朱砂更说不出一个字。雪芝道:“重火宫所有招式心法都是相辅相成的。除了《混月剑法》,你不能通过只修炼任何一本秘籍,而到达高手的境界,这也是我们至今依旧神秘有力的原因。《天启神龙爪》若无《帝念诀》的辅助,只是普通的掌法。而《飞花心经》是为《混月剑法》而谱写的心法,光会内功有什么用?” 朱砂垂头:“我知道了……” “既然银子可以再赚,秘籍也可以再写。”雪芝说得自信满满,不容抗拒。 很快到了各大门派前往重火宫议价的日子。人比雪芝预期的要多,预设的三四十把桌椅远远不够用。但是,无论整个大厅多么拥挤,站在最后一排的六个人周围总是空荡荡的,无人靠近。那六人当中,带头的正是身穿白衣,头戴黑面具的七樱夫人。只是这一日,上官透没有来。两名童子一人捧着一个金线宝箱,站在雪芝身旁。宝箱的盖子打开,崭新的秘籍簿子静静地躺在红丝绒上。一阵客套话过后,雪芝道:“先是《天启神龙爪》,请各位出价。” “五千。” “五千五百。” “五千七百。” “五千八百。” “六千。” “一万二。” 最后那个声音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气。然而七樱夫人只是嘴角微微扬起,等待着别人的发言。 “一万三。” “一万三千五。” “一万四。” “一万五!” 七樱夫人道:“三万。” 一阵沉默后,有人大声道:“三万五!” 七樱夫人道:“七万。” 这下人们窃窃私语,目光都投向月上谷来的六个人。这已经远远超过雪芝的预料。她之前的打算是三万,可裘红袖喊价的方式是那样特别,每次都翻一倍,让别人无话可说——难道他们是上官透派来捣乱的?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依然无人出声。雪芝道:“好了,七樱夫……” “八万!”一个略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七樱夫人则是淡淡一笑:“十八万。” 这时,她身边的一个血樱子低声道:“女人,二八一十六。” “哦,对。”七樱夫人回头,也压低声音道,“唉,叫都叫出来,别让我丢人可好。” 半个时辰后,七樱夫人让人搬了六个装满银两的巨大箱子入门,将两本秘籍纳入囊中。人群渐减散去,付了银子之后,裘红袖摘下面具,叹了一口气:“一品透真是越活越不洒脱。妹子,当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单纯小女孩儿,单纯得让我们都担心,你会被他欺负。但我如何都不会料到,真正厉害的人是你。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你都很成功。” 仲涛只走到雪芝面前,拍拍她的肩,道:“一品透很想见见他儿子。” 雪芝原想问,那他为何不直接过来见。但想想俩人多年未见,距离已离得太远,她在太虚峰上说,想和他重归于好,他的态度也难以琢磨,所以宁可一人挨着寂寞之苦,也不愿再向上官透低头。刚好,适儿时常没日没夜念着要回到爹爹身边,她也感到头疼。她让人将适儿送到月上谷,下定决心,再想他也不会在三个月内让他回来。上官透会知道,这些年她一点也不好过。 这之后,重火宫里的一切都有了明显的起色,不过有两次小插曲,让雪芝感到不好意思,又很不愉快。一次是护镖的事。虽然试图弥补过,但经过宇文慕远之前的折腾,重火宫的信誉有了一定影响。可是突然一日,有人上门拜访,主动送来了个大生意:从苗疆护送一批珠宝到洛阳,薪金过万。条件是最少让四大护法其中两个当镖师。这么多银子,雪芝当然同意。但等货到洛阳,两个护法回来以后,却带回来珠宝商说的话:“开始我原欲让月上镖局护送,但苗岛主说近日人手资金紧缺,让我们找重火宫。结果很是满意,替我多谢雪宫主。”另一次是月上谷闹事。一批月上谷的弟子喝醉了借酒发疯,砸了重火宫安阳的武馆,还伤了好几个学徒。雪芝听了这个消息,只说叫他们赔偿,但刚放话出去不多时便已后悔。很快,苗见忧亲自拜访了雪芝,赔礼道歉后说,因为谷内缺钱,所以不能赔银子,只好赔几段布匹以谢罪。看着那几车在以寸计价的洛阳福氏锦缎,雪芝断然拒绝。苗见忧笑盈盈地说,宫主这样和我们撇清关系,是打算与月上谷过不去?雪芝说当然不是。苗见忧转身便走。 发生了两次“不经意”和“不小心”的事,雪芝少走了不少弯路。可是,上官透这样刻意疏远她,又在她面前摆阔的气势,令她的自尊很受挫。她磨墨提笔,准备写一封信去狠狠骂他一顿,结果这一写,便是一个晚上不眠不休,扔了满屋的废纸团。可到最后,满满的长篇大论都被她尽数删去,只剩一句话:“上官谷主去了何处?还我儿来。” 她怕上官透回信冒失又被人发现,那之后便日日到驿站候着,但凡有长安来的信,便会去查个彻底。然而,等了近十日,除了门派事务信函,她并未收到任何长安人士的来信。到第十一日,她却收到一个来自苏州的樱花枝条。花枝下面扎了一封锦书,打开一看,熟悉的飘逸自己尽显眼底,却也如她惜字如金。他只写了一行字: 芝儿如晤: 折花逢驿使,寄与禹都妻。姑苏无所有,聊赠一枝春。(2) 透 —————————————————————————————————————————— 注释(1):“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出自刘宋·谢灵运《过瞿溪石室饭僧》。 注释(2):改编自北魏·陆凯《赠范晔诗》。此处意为:折花时遇到了信使,寄给禹都登封的妻子。苏州没有什么可以送的,且赠一只春日樱花聊表我的思念。 尾声 月上如画 初春的苏州,桃李争艳。赶上庙会的时节,即便入夜,也照样繁荣热闹。有顽皮的孩子跑过,撞散了枝头上的樱花。花瓣儿红白相间,纷纷扬扬,飘在小桥流水中。一艘艘画舫划过,宾侣们在船头饮宴,倦了便水宿春岸,仅留下浅浅涟漪。海浪人潮涌入德桥挤,公子哥儿在花下饮酒作对;年轻的姑娘们面如桃花,手拿香喷喷的桂花糕;父母们带着孩子围在一起,看杨家将和牛郎织女的的皮影戏;桥梁下,数对俦侣点着纸灯笼,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然而,与这个热闹而欢腾的气氛十分不合的,是街边蹲着两个人。此二人均撑着下巴,双目无神地遥望远方。他们身后放着竹篓子,里面装了满满蔬菜般的东西。二人面前均摆着摊子,摊上摆着菜渣子。摊旁挂着巨大的红色牌匾,纸上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芝麻药铺。 很显然,这家芝麻药铺生意惨淡,无人问津。重适一脸愁容,眄视右边的雪芝:“娘,你真的坚持要在这里卖药?我们出来有十五六日了吧,药草卖出去有十五六根么?” “是五六根。”雪芝哼了一声,仰头道,“我卖的药数量虽不多,但卖出去的可都是极品。先是当归,然后是鹿茸,再是人参……” 重适道:“当归卖给了司徒叔叔,鹿茸卖给了红袖姑姑,人参卖给了姥爷……” “闭嘴!”雪芝目露凶光。重适缩成了一团。 这时,一群身穿白衣,手持细剑的人往前走着。原来灵剑山庄的人也来了,带头者是林奉紫和她的丈夫。雪芝激动起来,高呼道:“奉紫!” 他们回过头。看到雪芝这个样子,奉紫并不吃惊,只是对着 “芝麻药铺”牌匾笑了笑:“姐姐真是好生有趣,近日一直在卖药么。” “是啊,你们也来买一点吧?” “好。” 见奉紫掏银子,雪芝反而觉得不好意思,阻止道:“我开玩笑的。不用真买啦。” 奉紫反握住雪芝的手,笑得很温柔:“这是我想买的,因为,我还想知道那人去了何处……” 雪芝看了一眼蔡诚,小声道:“你说的人,可是慕远哥?” 奉紫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心地点头。雪芝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我们奉紫真是一片痴心。老实说,最近我也没了他的下落。但愿有朝一日,他会回来罢。” “嗯,我明白。”奉紫看了一眼重适,眉开眼笑道,“适儿长得未免有点太像他爹了一些。” “跟他爹一样讨女孩子喜欢,就是不知道武功像不像。” “武功不论像谁,将来都会是个奇才。不过,上官谷主当真是越发厉害,现在我走在何处,都能听到他的名字。前几日他回了一趟洛阳,你不知道造成多大轰动,洛阳百姓倾城而出,跟迎接今上似的。姐姐,你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婿。” 雪芝原本心情甚善,听见这等言论,却不由闷起来:“他才不是我的夫婿。我早被他休了。” 蔡诚道:“雪宫主,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上官谷主待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我在外遇他数次,他每次必提的便是‘芝儿’,又如何会休你呢?” 重适也不高兴道:“娘撒谎!爹爹命那么多人来为他说好话,让你原谅他,你都不理睬,还在外面乱说话。娘亲莫要再欺负爹爹了!” 此刻,对岸的仙山英州处,一艘画舫缓缓驶来,一只小草船也从桥下驶出。船上点满蜡烛、插满箭,船尾挂着一面白旗,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卓不群号”,正迎风飘扬。这船并无船桨,两个兵器铺小厮拼命用双脚刨水,奋力地推动船徐徐前进,力求与对面的华美画舫擦身而过。船头站着一名伟岸男子,拖地长袍,头戴黄金帽。他手持脸盆大的羽毛巨扇,朝被金甲完全包裹的脸颊扇风。黄金甲缝隙中,两撇胡子有规律地随风飞起。他远眺秃山,目有憧憬,说话声音朗诵宏伟诗篇般:“昭君夫人终于要流芳百世。” 这时,船尾的小厮不小心打翻了一根蜡烛。火悄悄燃烧了草船。赶往庙会的人都不禁停下来,看着这只小草船,琢磨这草船上的箭和蜡烛有何深意。而这伟岸男子目空一切,眼中只有远处的秃山,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诸位必定好奇我的身份,但我永不言说。” “这一切,都让历史来评说吧。”说罢,他用巨大羽扇指了指那座秃山。 两个小厮正拼命扑火。片刻过后,金甲将军嗅嗅鼻子,转而微笑道:“春天的味道。” 草船龟速前进,他身后写有“卓不群号”的白旗在春风中熊熊燃烧。仲涛和裘红袖站在仙山英州的门口,蹙眉看着燃烧的草船。仲涛一脸疑问:“这么重的烧焦的味道,我都闻到了,这船的主人闻不到么?” 奉紫夫妇已经离开。雪芝未曾留意河面上的动静,只是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药草。好不容易抽空远离江湖纷争,轻松自在地做想做之事,却如何也开心不起来。她拼命阻止自己,切莫多想不应焦虑之事,然而,抬眼却看见一个个公子淑女齐挑刺绣,万种情倾意惬,羡煞旁人。这时,重适又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想爹爹了。” 雪芝在他头上打了一拳,冷哼一声没出息的小鬼,痛得他嗷嗷乱叫。可收手之后,自己心情也相当复杂。这些日子,她确实听到无数上官透在外褒扬她的传闻,她也特意为了他的信笺来到此处,却如何也拉不下脸主动找他。谁知这是否他又一个戏弄她的把戏?真是后悔自己选了此地卖药草。苏州,苏州的桥,苏州的水,苏州的灯会……这里载满了多少回忆。 一江新雨,千树欲烟。小月夜,岸边碧丝中,桃花粉白探出头,明明赫赫,清香醉人。春风是狡黠的猫儿,轻柔地拨弄花瓣。花瓣落成一场茫茫大雪,落满雪芝一头黑发。雪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叹道:“桃花虽好,我却更喜欢樱花。”语毕垂目,她看一双白靴。再一抬头,一枝绽放的寒樱出现在她的视野。她从未见过樱花般,直直凝望着花瓣。其实,她并非惊讶这花枝,而是胆怯羞涩,不敢抬头看赠花之人。街上行人纷纷停下脚步,留下他们欣羡的目光。雪芝回头看看重适,他早已露出惊喜之色,煞风景地欢呼道:“爹爹,爹爹!” 但闻眼前的翩翩君子柔声道:“在下复姓上官,长安人士,暂住姑苏。对岸有满盏黄金液,一院白玉枝,不知可留姑娘片刻小坐?” 见雪芝没反应,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拾起药草,那声音多了几分笑意:“还是说,要把这些都买下,芝儿才肯赏脸说几句话?” “没错。”雪芝终于抬头。 顷刻间,万物停止呼吸。桃花七里飘香,两岸垂柳玉楼,金缕红袖。画舫安静地躺在河面,在逍遥夜风中,喧嚣城肆旁,悄悄前行。眼前的人终是摘下樱花面具,她又一次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一份埋藏不住的心动在悄然滋生,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 她对他露出微笑。 而江南如画,人亦如画。 【终】 君子以泽于 二〇〇九年七月一日重庆完稿 二〇一五年一月七日上海修订 繁体出书版番外 黑虎山山寨大厅。 寥寥的烟雾中,一张巨大的女子画像被放置在奢华的大厅正中央。女子秀发如云,红衣如火,双眼尾上扬的媚眼会说话一样弯看。她手中抱着一把宝剑,身后的樱花树林正大片绽开着艳丽的花朵。然而这些盛开的花在她的身后,也终究只能是背景。 普普通通一幅画,只画出了本人七八分的神韵,却已有了倾国之姿。 画像前站了一名虎背熊腰的粗旷男人。他的五官俊朗,发黑如碳,此时一双炯炯有神的鹰目正对这幅美人画射出炽热的精光。 “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徐黑虎坚毅的唇动了动,“我心中理想的压寨夫人,重雪芝。” 他的话音落下许久,身后的小弟们都没像以往那样狗腿地迎合。 老大这回真的玩大了……众小弟们汗如雨下。 想把重火宫宫主抓回来当压寨夫人……倒底是死在发怒的老大手上,是随后死在烈火美人的混月剑下?还是死在那面若冰霜却神功盖世的月上谷谷主手里……? 初夏。 千年帝都,牡丹花城。 上官公子又要泡妞了。 因为目标对象不喜欢他打扮得太像孔雀,他只穿了一件素白领口镶金线的衣裳,挂上玉佩,简单干净地露出俊俏的脸蛋。 对着镜子整顿好仪容,弹了弹衣裳,依然是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上官透这回不是很有把握,虽然他要泡的妞是自己老婆。 自从二人在苏州一会,雪芝发现要从心里彻底接受那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他和柳画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让她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两人刚见面,雪芝遗传自林宇凰的别扭脾气就犯了,酸味十足地责备上官透和别的女人有奸情。上官透一口否认和柳画的关系,想了许久又反过来质问雪芝。结果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就争了起来。上官透一句“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狡辩什么”把雪芝彻底激怒,之后无论怎么道歉她都不再理睬。 此后,雪芝一心投入她的兵器铺大业,这段时间天天待在雪痕兵器铺里。铺子门庭若市人来人往,上官透光挤进去都花了近半个时辰。结果瞎忙乎了一个早上,连和雪芝见面的机会都没一个。 黄昏时分。 徐黑虎飞檐走壁,在雪芝住宅斜对面的一个小阁楼旁躲了起来。 这一天他等待太久了,所以在看见那一条熟悉影子的时候,他激动得几乎晕过去。 重雪芝。 这个他曾在英雄大会有缘见过一次,并被她举世无双美貌彻底征服的美人儿,就这样,又要与他重逢了—— 然而,这一美丽的幻境却在那女子转过身面向自己的时候破碎了。 若不是徐黑虎对她的脸记忆犹新,绝不会认出眼前这个印堂发黑双眼圆瞪还不断翻白眼的女人。她不仅咬牙切齿,在盛怒之余还一脚踹翻了一旁的空水桶,身法敏捷地冲下楼去。 他的梦中情人……竟会是这个样子。 在短短的时间内,徐黑虎的脸色已变了又变,由震惊到失落到完全绝望,如行尸走肉一般晃了晃身子。 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楼下的雪芝,确定她的脸比他山里那口大铁锅还黑,徐黑虎咬牙,准备转身离去。 但,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 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人和雪芝一样有着武林一流高手的身法,却更加身轻如燕,一身雪白在大红楼宇中春风一样拂过,转眼便到了楼下雪芝的身旁。 “芝儿,你又开始乱发脾气了。” 如玉一般温润的声音,却带着无限度的纵容。 重雪芝没有答理他,只是快步朝前方走去。他在后面一路跟着,黑缎子一般的长发被细微的风轻轻扬起,连带着胜雪白衣轻轻飘动。 徐黑虎不由得痴了。 他随着那人走了几步,连脚步也像是因着那种浑然的清丽而变得缓慢。 直到绕过几栋楼,从正面看见那人的长相,他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摄人心魂。 这种感觉,绝不亚于曾经在英雄大会上初次看见重雪芝带来的震撼。 那种像是被工匠师精心雕刻的瘦削脸颊,尖尖的秀气的下巴,还有那双明明邪飞却柔情似水的双眸……这些都不是重点,美丽精致的东西雪芝也有。但是,她太艳丽,永远不会拥有这种脱俗又淡雅的气质…… 那一身纯净的白衣,那一枚画龙点睛的碧色玉佩,那修长挺拔的身材……是多么一个翩翩脱俗美人啊! 这样的美人,才像是白玉一般纯洁无暇,绝不会被任何尘世的污浊沾染,更不会俗气的情爱玷污。 徐黑虎将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 这,才是他要找的人。 深夜。 热闹的洛阳好容易才陷入了沉睡。但大红灯笼还是像漆暗中的火,在满城琼楼玉宇上明晃晃地燃烧。 徐黑虎穿着夜行衣,潜伏在重雪芝住宅的后院中。 听那美人说晚上要来找雪芝,所以他只需要在这里蹲点就好。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看见了楼下那道修长的白色身影。 也不知是美人动作太慢,还是自己太心急,徐黑虎竟比他先一步抵达重雪芝的房门前。 一看到外面的黑影,原本便毫无睡意的雪芝猛地站起来,呵斥道:“什么人?!” 徐黑虎心想大事不好,先进去把重雪芝打晕才能应付那美人。于是干脆破门而入,与雪芝交手起来。 徐黑虎习武三十载,身手说笑傲群雄不足为过。只是他一心爱山,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年带领小弟们在黑虎山脚作威作福,四周的小村庄只知道山上有个山大王来无影去无踪,专门调戏良家妇女欺负小动物,所以他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气。 所以,雪芝和他交手数十回合后错愕地发现这黑衣人武功竟不错。 这时,上官透的声音从楼道另一侧传过来: “雪芝——”他迅速闪过来,“这是谁!” “我不知道……” 雪芝话未说完,徐黑虎已用响亮的声音答道:“劫美人者也!” 徐黑虎一把抱住上官透的腰,把他拖上了房顶。 “透哥哥——” 雪芝惊呼着追上去,但等冲上房顶的时候,竟再没看到那两人的身影。 竟然连上官透都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难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武功盖世的隐人……多年前的惊心回忆刹那间涌入脑海,雪芝开始感到深深的害怕。 她在四下搜寻了半天,依然没有半点踪迹,打算回去通知所有属下动身找人。 回到房间,一抹阴冷的月光下,那个黑衣人竟又一次站在了窗前。 只是上官透不在。 雪芝又是害怕又是担心,但还是抽出剑,向那人凌厉地刺出十多剑。但全部刺空。她身为重火宫宫主,竟斗不过一个无名小卒,还让无名小卒把上官透劫走了…… 难道是释炎,夏轻眉……又回来了? 宝剑被那人一掌击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那人身形一闪,抓住她的双腕,用她无法反抗的力道把她压倒在床上,并开始脱她的衣服。 雪芝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拼命摇头挣扎:“放开!你,你要敢动我一根寒毛,就是跟重火宫作对!你知道我是谁吗?!放手!” 黑衣人像是根本没听见一个字,继续解她身上的扣子,身子强行横在了她的双腿间。雪芝的手腕已被捏红,眼泪几乎都被逼出来:“我已经成亲了!!” 黑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完全不在意,一只手还抚上了她的酥胸。雪芝被逼得几近崩溃,乱踢着腿,提了真气却一点也反抗不了:“我丈夫是武林霸主,你要敢动我,他会杀了你!” 那只手已经慢慢开始下滑。 “透哥哥——救我,呜——” 这时,黑衣人松开手,温柔地说道:“透哥哥好久没碰芝儿了。”然后摘下头上的黑布,朝她微微一笑。 雪芝一愣,扬手毫不犹豫赏了他一个锅贴。像是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上官透擦擦脸就低声道:“每次都要在我遇到危险时才反悔,怎么一点也不知学乖?” 他话还没说完,雪芝已经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芝儿……唔……” 短暂的惊喜后,上官透嘴角带着微笑,一边继续解雪芝的衣带,一边放下了床帏…… 一个时辰后。 徐黑虎摇摇脑袋,从地上翻身爬起来。 看看周围,自己竟被扒光了丢到了城外的一个茅屋旁边。 那美人儿的身手怎么会这么好……?他究竟是练了什么武功,怎么感觉比重雪芝都要强上数倍不止。 长得如此飘飘若仙,还身怀绝技……果然是他看上的人啊。 徐黑虎有些激动,以他强大的生存能力拿麦穗迅速做了衣服,穿在身上,重新朝着洛阳的方向跑去。 虽然武功高,但说是他山顶洞人不夸张。他知道“重火宫”这个名号,还是因为在英雄大会上看到了重雪芝。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上官透是什么人,更不会知道上官透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这白衣公子是个美人。 上官透过于雅致的外貌欺骗了多少痴痴的女子,包括当年傻傻的雪芝和现在傻傻的徐黑虎。 因此,当徐黑虎跋山涉水赶回雪芝窗后,听见以下对话的时候,一颗心彻彻底底破裂成碎片: “这次怎样?再进去一点……嗯,这样可以吗?” “不行。” “真的是好久没这样弄了,好紧,都快进不去了……” “透哥哥,你再用点力……” “……呼,终于进去了……里面好湿。□□看看……” “就这么插在里面。我来。” “你力气不够,还是我来吧。” “你敢小瞧我?”拍手的声音,“我来!呜……怎么……好像有点太硬了……” 徐黑虎的脸色铁青。 这仙子一般的美人,竟如此肮脏下作…… 房内。 烛光摇曳。 雪芝坐在上官透的身上,还很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怀中,脸颊胀得通红——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剑鞘,正用力把剑往外面拉,但怎么也拉不出来。 这把剑是上官透找到的古董剑,剑鞘是雪芝找到的。据说只要把剑插入剑鞘再拔出就能找到失传已久的秘籍藏宝图。但剑鞘里面像是生了锈,就算倒了油进去还是拔不出来。 两人为这个问题捣腾了一整个通宵,争了一个通宵,粗喘用力了一个通宵,所以根本没留意到有人在外面偷听了一个通宵…… 十二个时辰内,重雪芝和上官透让一个无辜的山寨大王碎了两次心,但他们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