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求生 1. 厚重的晨钟三响,回荡在恢宏的宫殿每个角落久久不散,今日大雪,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景和宫门前有小太监弯腰拿着扫帚扫雪,不多时,紧闭了一夜的梨花红木门便从里头打开。 小太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纤瘦的男子走出来,他看得呆了,男子约摸二十来岁,穿一身白锦纹银袍,脸色有些苍白,唯有唇上一抹淡红给他增添些血气,他五官寡淡,眼神也是平静无波,像是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这双眸。 殷寻察觉有人在看自己,这些年他没少受这样的目光,已然习惯,这时,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已迎了上来,堆满笑容问,“殷三公子,小轿已经在殿外侯着了,还劳请你移步。” 话是客客气气的,可言语间并没有多少尊敬,殷寻也不在意,随口应了,脚步虚浮的跟着带路的小太监走,一夜未睡,他现在困极了,连开口说话都不想。 他坐进小轿里,颠啊颠啊的给人送出景和宫,本就睡的不沉,谈话声透过小轿的纱窗透进来,听得一清二楚,也是,那些话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怎么能不清晰。 “身为男子竟为求生委身他人,不知羞耻。” “商国出了这样一位皇子,祖上蒙羞。” 他们骂得难听,殷寻只是微微抿了唇,催促着轿夫脚程加快些,他的音线偏冷,融在着大雪天里,显得缥缈。 小轿走出许远,殷寻似乎还能听见那些唾骂声,他靠在软垫上,神情依旧平淡,只是眼神如同染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霜般,其中的悲凉情绪挥之不去。 他不是燕国人,十二岁作为质子被送来燕国时,他就身负着商国的命运,为了求生,为了商国千千万万名百姓,他不得不忍辱负重,这是他身为商国皇子的责任,他无可推卸。 殷寻回想起从前的时光,总有些恍惚了,他近来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竟无法回想起十二岁前的日子来,但他记得,当时的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商国人人都夸,三皇子殷寻天资聪颖,品貌极佳,是商国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这一切在燕国举兵侵占商国后翻天覆地,商国兵力不比燕国,连连败退不得不举旗投降,休战后,殷寻以质子的身份前往燕国,这一待便是十一年。 从十二岁到二十三岁,他最该大放异彩的年华全被囚在了燕国之中,无人再会夸赞一句商国三皇子天赋异禀,他在异国他乡受尽屈辱。 所谓一朝落神坛,众生皆可踩,无非如此。 他兀自想着,小轿已经停下,原来是到他的住处。 殷寻疲倦不堪,挑了帘子下轿,方抬眼,便见宫门口站着个少年,他该是等了很久,墨发上沾染片片雪花,连衣肩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他也望向殷寻,眼睛迸发出灼热的光芒来,像是要给这冰天雪地增添一抹暖意。 殷寻却躲避了他灼灼的目光,只打点了宫人,便抬步往宫门走过,却是被少年拦住了,少年喊他,三哥。 殷异是七年前到燕国的,同样是质子身份,是殷寻异母的九弟。 彼时殷寻已在燕国待了四年,他十六岁时,被送来的殷异才十岁,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殷寻刚从景和宫出来,见到了他素未谋面的九弟。 小小的一团身影站在积雪里,眼神却有着同龄人少见的倔强,于是殷寻便让小轿原路返回,央求年轻的燕王让他把弟弟留在自己身边。 他把殷异领到居住的宫殿,久不见家乡人,他少有的激动,问殷异认不认得自己。 十岁的殷异崇拜的看着他,“我认得,你是我三哥。” 殷寻很高兴,他似乎见到了幼年的自己,那种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至今他都记得。 七年过去,小小的孩子长成了耀眼的少年,站在他面前神色冰冷的质问他,“又在燕王那里宿了一夜?” 他每次都要这样问,这让殷寻很无可奈何,殷寻只淡淡嗯了声,绕过殷异便要进屋,他实在乏得厉害,估摸沾床便能梦周公。 殷异又拦他,眼神又是痛苦又是失望,“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作践自己?” 殷寻眼神一变,脸色彻彻底底沉下来,端出长辈的姿态,“这是你同你三哥说话的态度么,我教你的那些都忘了?” 殷异不甘心,可他最终只能咬牙切齿的回,“不敢忘。” 殷寻失望殷异到了现在还要闹孩子脾气,他已经十七了,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早懂得学会掩饰自己,他却还是不够成熟。 太辜负自己对他的栽培。 殷寻心绪不佳,冷声道,“罚你抄写十遍《战国策》,明日送到我的书房。” 他话落再不管殷异受委屈般的神情,头也不回的往里头走,外头雪色飘飘,他一转身便消失不见,独留门前少年失神。 殷异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又眼巴巴看着他回来,得到的却依旧是冷冰冰的面孔,他的三哥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唯独对他严苛异常,分明七年前三哥初次见他,是弯着眼对他笑的,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三哥便不肯再对他展露笑脸。 每月初一,是殷异最艰难的日子,这代表着殷寻又要离开宫殿去往景和宫,年幼时他不懂,但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听宫人侮辱他三哥,气得同宫人大打出手,却并未得到三哥的夸奖,只换来在殿外跪足整整一夜。 于是所有流言蜚语都成了真,他们都说,殷寻是燕王的榻上宾。 他们两个是质子,从未有选择的权利,但他不止一次劝解过殷异,即使身为质子也有尊严,他甚至求过殷异,求他不要委屈自己,求他不要苟活而作践自己,但殷异只听,听过依旧我行我素。 他的三哥,分明是商国臣民口中的天之骄子,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纷乱的雪打搅了殷异的视线,他再瞧过去,转角处空空如也,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哪里还有殷寻的身影。 2. 殷寻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在此期间谁都不会来打搅他的美梦,他的身份在燕国的宫殿里很是奇特,虽为质子但因得了龙恩,宫人即使不尊敬他,明面也不敢表露出来。 他懒懒的翻了个身,外头的雪已经停了,窗开了一条小缝,能见着光秃枝头上挂满了冰雪,他就匍在床沿,静静的望洁白的雪,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细听能听见银炭燃成灰烬的声音。 他想,他也像这银炭,快要燃到了尽头。 静默许久,沉闷的敲门声打破这片刻平静,殷寻略微不满的蹙了蹙眉,是殷异来找他交被罚写的《战国策》,他更加不快,近来殷异不似儿时那般听话,越来越忤逆他了,自己说得清清楚楚,让他交到书房里,竟不顾他的命令敢来屋里找他。 不等殷寻拒绝,门已从外头被打开,殷异端着一个檀木底盘走了进来,底盘上端着小瓷碗,正冒着热气,他朝里屋看去,只见梨花木大床上伏着一道优越的身姿,满头的墨发落在肩头,那张俊秀的脸苍白得似纸。 怕殷寻着凉,殷异将门掩紧了,犹嫌不够,走过去把窗口的小缝也关严实了,才端着底盘走到床前,似苛责又似心疼,“三哥又病了?” 殷寻对他不满到了极点,气他把景色关在窗外,便沉了脸,语气也拉了下来,“谁让你过来的?” 殷异兀自拉了小凳坐在床沿,回道,“下人给三哥送粥,我恰巧碰上,便一并把罚抄带过来给三哥过目。” 他放好底盘,从怀里取出满满一沓纸张递给殷寻,殷寻听他说得有理有据,只得接过纸张,细细查阅起来,殷异的字刚劲有力,一笔一划行云流水,独属于少年的意气清晰的跃然纸上,他颇感欣慰,也没有真的数份数,只随手把纸张搁在了床上,夸赞道,“你的字有长进。” 殷异极少从殷寻口中听到赞赏,一时开心得露出个笑容来,忘形拿了瓷碗想喂殷寻喝粥,殷寻拧了下眉,“我又不是断手断脚,不需要你喂。” 他从殷异手中接过瓷碗,喝了几口,暖粥入胃,确实是让身体好受了些,他睡得久,肚子饿急,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殷异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替他穿戴完毕,今日院外的雪梅全开了,殷异来时见得真真切切,便邀约殷寻一同去赏花,两人出了房门。 再过不久便是腊八,旧的一年又要过去,走过这个年,殷寻就二十四了,十二个年头转眼一瞬间,他伸手去只抓了一掌的雪,留不住时间。 殷异悄悄打量殷寻的侧脸,他的三哥有一双柔和的眼,此时衬着雪色,好看得令人心动,他看得恍惚了,发觉殷寻回头同自己说话,“儿时在商国,每到下雪,母妃都会带我到院子里头打雪仗,这么些年过去,不知她可还安好。” 他的母妃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小姐,进宫后受尽宠爱,一生最苦是被迫与亲子离开,殷异来的那年,告诉他,他的母妃又诞下一个皇子,他猜想,现在母妃应该在同他未曾见过面的弟弟打雪仗,便如同他儿时一般。 殷异知道殷寻是想家的,可他并不,他出身卑微,从小不受人待见,七年前燕国要商国再送一个皇子入宫当质子,父皇毫不犹豫将他送来。 在这里,他遇见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三哥,他从来没有因为被送来当质子而悔恨过。 “三哥,我陪你打雪仗吧。”殷异说。 殷寻却摇头,“这儿到底不是商国。” 殷异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三哥,我们逃吧,若能逃出去,即使不回商国,也不再是笼中鸟,若不能逃出去,大丈夫一死又何妨?” 他又来了,殷寻失望殷异如今还想着离开,他们两人早就不属于自己,身系的是千千万万的商国百姓,殷寻相信,只要他前脚踏出燕国的皇宫,后脚燕王就会进军商国。 “够了,”殷寻呵斥道,“你还嫌《战国策》罚得不够多么?” 殷异没有因为殷寻的怒气松开抓着他的手,反而越握越紧,他质问道,“难不成你真的如同他们所说,甘愿做燕王的.......” 他没再说下去,殷寻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替他补全,“燕王的玩宠,还是禁脔?” 殷异再也抓不住了,猛然松了手,眼神痛苦的看着殷寻,“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同我解释,”殷寻摇头,“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看我的,燕国的人是,商国的人是,你也是。” 殷异想否认,可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殷寻一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养大的人,心思他最清楚,殷异也同所有人一样看不清他,觉得他懦弱怕死,为了求生可以不要尊严。 “三哥......”殷异求饶般的喊他。 殷寻却无力再应付,殷异已经不是年少那个会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怪不得他看不起自己,是了,有谁愿意看得起一个苟且偷生之辈。 “我累了,想回去歇着,你自己去赏梅吧,”殷寻叹口气,言语间白雾升腾,“这几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殷异急道,“那梅花开得很好.......” “开得再好又如同,总有一天会败的,不看也罢。”殷寻说得斩钉截铁,那高洁的雪梅在他眼里似也成了俗物。 他冷冷看一眼殷异,转身便走,他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炙热得无法忽略的视线灼灼烧着他,他早注意到这目光,不知从何时开始,殷异总是这样望着他,令他胆战,令他不敢接近,怕自己一触碰到目光中隐藏的深意,便会奋不顾身的跳进去,而那只会让他燃得更快。 殷异又再次被抛在了雪中,凝视着殷寻的背影,笔直的脊梁骨仿佛永远都不会弯下,他追随着这道背影,可他永远追不上,他猜不透他三哥在想什么,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殷异凄凄无声的笑了,三哥三哥,你可曾回头看我一眼。 3. 腊八这日,雪下得奇大,燕国的皇宫每一寸都没能逃过雪花的侵袭,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屋檐挂满了倒锥型的冰碴子,晶莹剔透,若是日光照过来,五色斑斓,仿佛最艳丽的琉璃灯。 殷寻赖到午后才慢腾腾出了院子,今日腊八,按照惯例是要喝腊八粥的,去年他闲来无事便自个琢磨,倒也觉得趣味,他打算今年依旧亲手熬一碗浓稠的粥,也算讨一个好意头。 下人早已把需准备好的食材洗过放在小厨房了,殷寻把下人都禀退了,细细查看——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正好八样,摆布整齐。 殷寻自幼长在皇宫深处,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唯有这一碗腊八粥是他亲手操作,他掀开锅来,滚起的热水熏了他一脸的暖意,便将食材都下了锅,蹲**添加柴火。 火光明灭,他闻见空气中漂浮着的尘烟味,身体被烘烤得暖乎,带出几分惬意。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自然而然回头去看,原是殷异,殷异穿了一身深蓝锦衣袍,这浓厚的颜色令他褪去稚气,又因殷寻处于低处,他越发变得高大起来,不由感慨少年到底是长大成人了。 殷寻没多看,也没出声赶殷异,殷异便也蹲在他身旁,拿着铁杆替他把柴火挑得更旺,熊熊的烈火往上扑腾,红色的火光把两人的脸照得红润异常。 殷寻觉得水差不多了,开口道,“把东西都下锅。” 殷异自然是应的,起身嚯的一下掀开木盖,灼热的水汽掀起来,那滚烫的温度浇在他手上,刹那便有焦灼的痛感,但他只是拧了下眉,不言不语把八样食材都下了锅。 做好一切蹲下来同殷寻讲话,“三哥做腊八粥,怎么不叫上我?” “君子远庖厨,”殷寻随口编了个理由,扭头看殷异,低声问,“这两天习武可有懈怠?” 殷异摇头,“只是房里实在拥挤,施展不开手脚。” 为掩人耳目,殷异一直是在房中习武的,除此之外,殷寻也找不到其他地方供应他,在这偌大的宫殿里,他们两个最忌讳就是节外生枝。 殷寻没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靠着火进了,他觉得殷异看他的眼神更加灼热,那眼里倒影的两簇小火苗似要烧到他心里去似的,殷寻不再看,弃了柴火,拍干净手上的灰烬站起身来。 殷异继续挑着火,殷寻就悄悄垂眸细看他,殷异有一只高挺的鼻,即使是俯视也能感觉那股破风的锐利,他想起头一回见到殷异的场景,小小少年站在风雪之中,薄薄的唇紧抿,眼神倔强又不安,又想起殷异常年像条小尾巴一般粘在自己身后,竟然有些怀念。 殷寻甚至想殷异永远不要长大,也不要懂那些流言蜚语,两人的关系其实有一度走到决裂的尽头。 那日他刚从景和宫回来,已是疲惫不堪,殷异就站在宫殿前,整个人绷得像一张弓,身上的箭全是对着他的。 十三岁的殷异怒不可遏的质问他,“他们说你爬上燕王的床,是不是,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 殷寻多想说不是,但他最终只是点了头。 结果殷异当晚就和嚼舌根的宫人打了一架,自己是怎么处理的,罚他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害他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 他全程守在殷异身边,殷异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呀,三哥......你是商国的皇子,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殷异说着说着便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十三岁还是该在父亲怀里撒娇的时光,兄长如父,殷寻充当起哥哥,也背负起父亲的责任,既是安慰又是提醒,“我不仅是商国的皇子,也是质子,殷异,倘若有一日,你真能担起大任,你就能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殷异没回答,后来发生什么事殷寻也忘记了,总之是殷异在他怀中熟熟睡了一觉,次日醒来病便好了。 他想着想着有点恍惚,目光盯在了殷异的手背上,红通通的一片,很是刺眼。 殷寻眉头深深皱了一下又松开,四处看了看,踱步拿干布沾了水又走进来,拉着殷异的手臂起身,将湿布盖在红肿的手背上,语气似责怪又似自责,“是掀锅时烫到的?怎么不告诉我?” 隔了半晌,都没听见殷异回答,他抬眼去看,猛然撞进殷异情深似海的眼眸里,那浓浓的情意化不开,让他胆战心惊,殷寻手一抖,就要抽回去,却被殷异紧紧攥在手心。 “我就知道,三哥还是心疼我。”殷异像个讨着糖的孩子般露齿一笑。 殷寻心慌意乱,盯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他感受到殷异掌心的温热,似乎也能用这掌心去感应殷异的心跳。 他吓得想收回手,殷异却抓得极紧,他不知是惊还是怒,呵斥道,“放肆,松开。” 可是殷异还是深深望着他,手上的力度越发用力,殷异的笑容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温柔缱绻的神情,他似下定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把闷在心头的那股爱意释放出来,他说,“三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爱慕你,藏在心里整整七年,我便是太克制,才只能追着你的背影。今日是腊八,调和万灵之日,我便决定放肆一回,三哥,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心里有我?” 殷寻顿觉一股酥麻之意从被殷异握着的五指传到心尖儿去,他竟一时被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吓得愣在原地,又或许其实他早有察觉,只是一直逃避,而今日,殷异比他早迈出一步,逼着他去面对。 细微的柴米燃烧声化在殷寻耳边却犹如惊雷,他骤然惊醒,用力把自己的手从温热之源抽出来,脸色难看至极,他骂道,“我是你三哥,你看清楚,殷异,今日这话我便当做没听过,往后再说休怪我无情。” 殷异眼里的期待神采在他寥寥几句枯败下去,他喃道,“难道我不知道你是我三哥,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世俗与道德,我们只要离开这里,没有人会认识我们......” 殷异话未说完,殷寻控制不住一巴掌已经甩过去,直把殷异打得偏过头,他颤抖着指向门外,厉声道,“滚出去。” 殷异满目伤痛的看回来,“三哥......” “滚。”殷寻咬牙切齿。 殷异一番情意当场被霜雪淹没,冷至骨血,他无力的闭了闭眼,“三哥总是把我当孩子看待,真令我难过。” 他又再看一眼殷寻,那眼神真真凄凉,殷寻强迫自己偏过头不去看,等到殷异转身不见,他目光触及掉落在地的湿布,眼眶骤然涌起温热,他猜,可能是被火光熏到了,连他这般冷血的人都感到酸涩。 4. 夜来风雪起,屋内人辗转,天气一冷,殷寻便被折磨得睡不着,寒气从心脏直蔓延到四肢,血液之中仿佛带了冰渣子,细细碎碎钻入他的骨髓,疼痛难当。 殷寻疼得闷哼一声,蜷缩进被窝里依旧无法阻止这股从四面八方侵袭的痛感,他咬紧了牙,企图把这次的疼痛忍过去,但那股寒意如同一把凛冽的刀割他的血肉,他疼得满头大汗。 黑暗之中,脑海忽然想起殷异的掌心,那样温暖而有力,像是只要他握住了就能缓解这万般痛楚。 殷寻闭上了眼,一遍遍回忆殷异喊他三哥时的神情,这样想着,魂魄和身体骤然剥离,他变得恍恍惚惚,疼痛也渐渐消失。 熬过这一夜,次日外头出了阳光,融了雪,地面湿漉漉的,走上两步便会湿了鞋袜,自五日前与殷异在小厨房不欢而散,他明令殷异不准来见他,从前总在自己面前晃悠的人忽然不见,他也变得难以习惯起来。 殷寻回想起殷异离开时那道幽怨的目光,不禁叹了口气。 他决定去看一看雪梅,他并非不爱雪梅,只是被殷异扫了兴致,如今独自过去,不必想其他,倒也惬意。 雪梅开得很好,团团簇锦,殷寻独爱红雪梅,为白茫茫的天地增添一抹亮色,不至于大地都是苍白,看着毫无生气。 他凑过去闻梅香,淡淡的香气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尖,夹杂着通透的寒风,直灌进五脏六腑,凉彻心扉。 “三哥要看雪梅,便让宫人告知我一声,我早些过来。”一道清亮的音色骤然响起打破了院子的寂静。 殷寻心尖微微一颤,原是松懈的神情便收敛了些,端庄的站在半融的雪地中,抬眼看两步开外的殷异。 殷异抿着唇,手中拿一支红雪梅,开得极好,是殷寻在这院子里见得最好的,他把雪梅递给殷寻,别扭而又认真道,“送给你。” 殷寻默默看了那支红雪梅半晌,到底伸手接过,他的手腕被艳红衬得更加苍白,有种病态的美感,他将雪梅稳妥拿在手心,原来这不仅仅是院子里开得最好的,也是院子里香气最足的。 是殷异千挑万选送到他手中的。 两人默契的闭口不提小厨房的事情,相处也算融洽,殷寻沉吟道,“多谢。” “三哥喜欢就好,”殷异报以一笑,“这算不得什么。” 殷异愿意把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殷寻面前,雪梅也好,其他也好,只要殷寻想要,他便竭尽全力去取,可偏偏他最想给殷寻的心,殷寻却不肯接住。 殷寻也笑,那梅拿在手中不肯放下了。 “我给三哥武一段吧。”殷异开口询问。 这其实是冒险之事,宫中耳目繁多,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他们这两个质子,但凡风吹草动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可殷寻见着殷异朝气蓬勃的脸,他想起年幼的自己,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他很欣慰,这些年过去,他把殷异保护得很好,没有磨灭了殷异身上属于皇子的锐气。 倘若他日,殷异有幸回商国,也定是佼佼者。 于是他突然想放纵一回,便颔首,退开了两步,想了想,又把手中的红梅递出去,轻声道,“就以你亲手摘的这杆梅枝作利剑。” 转眼梅枝又落回了殷异的手上,两人交接之时,殷寻又触碰到殷异小尾指的温度,哪怕只是一瞬,但也足以把他灼伤,令他看着雪地中的少年都越发耀眼起来。 殷异今日穿得巧妙,殷寻甚至怀疑他是有备而来,宽大的墨袍扬在一片雪梅之中带寒冬肃杀之气,流云般的衣摆卷起地面未融的雪花,他是那样的有朝气,即使是在腊月隆冬日也化作一道滚烫的光芒。 殷异一直以为殷寻是自己的救赎,但在殷寻看来,实则是殷异的到来令濒临奔溃边缘的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喜欢这个少年身上的生气,享受他崇拜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让化作枯木的殷寻逢甘露般奇迹的活了过来。 如果有朝一日,连殷异都离他而去,他此生必然是凄凉暗淡了。 雪起梅落,殷异微喘着气懊恼的看着有些破败了的梅枝,“三哥,我这株坏了,我再给你摘一株。” 他说着便要去寻梅,殷寻微笑的喊住他,走过去将他手中的梅枝纳入怀中,如同对待奇珍异宝,“不必了,我只喜欢这株。” 他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果然,抬眼便撞入殷异过分炙热的眼睛里,于是又得板起脸来,认认真真道,“除夕夜,燕王设宴,你也与我同行。” 听见燕王二字,殷异瞬间厌恶的皱起了眉,半晌才冷淡道,“我知晓了。” 从前若在他面前提起燕王,他连半个字都不会给,但这时他有所改变,殷寻说不出是因为他终于懂得权衡利弊而高兴,还是因着他到底还是不得不屈服而难过,又或许,是因为殷异不在乎自己和燕王之事了。 殷寻的笑容慢慢淡却,不动声色道,“你长大了。” 像是夸奖,但听在殷异耳里却万分刺耳,可他必须把这刺揉碎了听进心里去,因为他三哥要他成熟,要他长大,那么他就得逼着自己成熟,逼着自己长大。 殷异看着殷寻,向他讨要自己长大的礼物,“我跟三哥去赴宴,那回宫后,三哥要亲自为我画一张画像。” “为什么要画像?”殷寻不解。 殷异暗道,我想你一笔一划刻出我的模样,把我深深刻进心里去。 但他只是狡黠一笑,“到时候我再告诉三哥。” 他一笑,殷寻眼前的景色也化春般,不由也露出个笑容来,“学人家卖什么关子。” 他抱着雪梅往前走,分明花瓣掉落了些,但他越看这雪梅越好看,不禁期待起除夕夜来,若要画,便画少年武梅图,白雪、红梅、俊俏少年,最最好风光。 殷异跟上殷寻的脚步,这一次终于与他比肩,他在心中悄悄说,三哥,你的侧脸真好看,我早已把你画进心里,那你呢,什么时候把我也记住。 5. 除夕夜,雪花纷纷,宫殿被皑皑白雪淹没,燕王设宴,殷寻和殷异作为臣子出席,二人位置居于宴席右侧,隔着约摸八桌便是燕王席位。 年轻的燕王有一双如鹰般凌厉的眼,五官的深邃使得他不怒自威,人人称赞燕王不仅手腕强硬,更是有一副好皮囊,多少女儿家为燕王倾心,挤破脑袋想要入宫门。 殷寻最是熟悉高位上那张脸,寻常时候,他需得小心谨慎应付,但今日宴席,他不必费尽心思周旋,只管与殷异把酒言欢,纵然是质子,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也不会有人过多的为难他们。 殷异却察觉到燕王的目光若隐若现的朝这边投来,他稍作凝眉望去,发觉燕王正似笑非笑看着仰脖饮酒的殷寻,那眼神之中的含意令他在案桌下攥紧了拳。 殷寻不知,轻声道,“这酒温得不错,喝两口暖暖身子。” 殷异这才是重新把目光落回殷寻身上,流光之中,他的三哥如玉般的容貌万般惹人注目,他挪不开眼,只拿身形挡了挡燕王的眼神,继而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他心中郁闷便喝得急,殷寻责怪他不识品尝,“慢些。” 殷寻哪里会知道殷异现今在想什么,他想把他的三哥纳入怀里,想所有人都不能肖想太多三哥,可他又是这般无能,浓浓的挫败感袭来,殷异眸子暗了暗,只往殷寻方向靠近了些,企图从他三哥身上汲取温暖。 许是佳节,殷寻也放肆了些,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抬手在他肩膀上抚了抚,“可是想家了?” 殷异摇头,又听殷寻道,“别不高兴,回去还要给你画画像呢。” 殷异听见殷寻还记得自己的事情,顿时心情又明朗,对着殷寻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来。 因着臣子要回府与家人团聚,宴会一个多时辰便散了,外头雪还在纷飞,殷寻取了伞,让殷异站进来些,雪花却落在他露出来的半个肩头上。 路上宫人提着灯笼照路,将地面的雪花照得晶莹剔透,踩上去绵软,便留下一个个脚印来。 天气冷,殷异怕殷寻着凉,催促着他加快步伐,两人有说有笑出了殿门,忽被一个黑沉沉的身影挡了去路,是燕王跟前的大太监,此时面上挂笑,恭恭敬敬对殷寻道,“三公子,燕王有请,还劳烦你同我走一遭。” 兄弟二人的笑容当即凝固在脸上,面色比屋外飘雪还要冷却,殷寻这才想起来,明日便是初一了,往常的初一他都是要去景和宫的,可今日是除夕,这些年的除夕燕王都从未强制他过去,怎么到了这时便改了? 他还未开口,殷异已先沉不住气,“我三哥要同我回宫守岁,你回禀燕王,去不了了,还劳请他找别人。” 这话说来大不敬,大太监瞬间变了脸色,殷寻低声呵斥,“放肆,”他把伞递过去,看都不看殷异一眼,“你先回宫,我去去就来。” 殷异眼神闪烁着,迟迟不肯接伞,声音有点抖,“你不和我一起守岁了?” 殷寻握着的这柄伞忽然变得千斤沉,他吞咽下喉咙里的酸涩,神色凄凄的看向殷异,在接触到殷异眼里的细碎痛苦时,他的呼吸都变得不畅快,可他不能拒绝燕王,他忍辱负重这么些年,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就毁于一旦。 “听话。”殷寻如鲠在喉。 殷异被他这二个字压垮了般,抬起僵硬的手握住殷寻的伞,连同殷寻的手一起,他感受着殷寻冰冰凉的温度,就在片刻前,他的三哥还在同他谈论回宫后要吃汤圆,可是燕王一句话,就把他们所有的希冀都打碎。 他不甘心,却如同殷寻说的,不得不听话。 殷异哽咽道,“我等你回来。” 殷寻连看一眼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想,殷异是真的长大了,可是他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感觉,身不由己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明白的。 他和殷异是两国交战的牺牲品,作为牺牲品,便要有吞下一切痛楚的觉悟。 什么尊严,什么身份,通通不存在,若要谈自由,必为人上人,而今沦为阶下囚,哪里有他们挑选的余地。 殷异握着伞柄的手渐渐发白,他多想冲上去前去抱住殷寻,告诉他不要再这样糟蹋自己,可是他不能,他已不是三岁孩童,他再不愿承认,他都是商国的皇子,生来便背负着使命,他是为商国千万百姓而来,不能因一己私欲而陷商国于不义。 他只能满目悲痛的看着殷寻渐渐消失在转角处,灯笼的烛光照亮他前去的路,前方是阴霾,是痛苦,是他一旦接触就痛彻心扉的事实,殷异在雪中站了许久,直到全身都没了知觉,而那远去的背影,终究不会因为他的等待而归来。 初晨破晓,一辆小轿走过泥泞的路面,殷寻睡得太沉,宫人唤了两次他才悠悠转醒,他提了提力,从轿中而出,原以为会像从前一般见着熟悉的少年,可萧索的殿门前除了积雪别无他物。 殷寻的心骤然空了一块,似乎被霜雪侵袭进来,冷得他僵劲难动,宫人好心上去询问,他才回过神来,连说了两句无事。 殷异懂事了,不再质问他了,这样很好,殷寻试着说服自己,可发觉无论他如何开导,都无法阻止自己伤心难过的情绪。 那个少年当真一丁点儿都不在乎了吗? 他发觉自己真是个矛盾之人,殷异管他时他希望殷异懂事,等到殷异真的懂事了,他又眷恋起满脸怒火质问他的身影。 殷寻凄苦的笑了笑,神色恍惚的往自己的宫殿前走,他踩过细雪,路过雪梅,抬眼一望,院子前方拱门下,站着个朗朗身影,顿时停住脚步。 殷异离他几步远,可面容却忽然模糊起来,唯有带点儿抖的清亮音色尤其悦耳,“三哥,你欠我一顿汤圆,一张画像,还劳烦你现在便替我补上。” 殷寻眼里骤然失了世界,只剩下不远处绷着脸的少年,景色天旋地转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应一声好便轰然倒地。 他有点想哭,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放肆大哭一场,他想,若他不是殷寻该多好,若他不是商国三皇子该多好,可惜世事天注定,终究无可逆转。 苟活 6. 殷寻是被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痛醒的,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这些年每去一趟景和宫回来,他通常都要痛上一天一夜,起先辗转难眠,后来才发觉原来疼痛也会习惯。 他慢悠悠的转了个身,企图换个舒服些的姿势缓解疼痛,这一动,他骤然惊醒,因为这一回,他并没有撑到进房时,早在院前他便晕倒,那是谁将他送到这温热大床。 殷异——殷寻脑海回荡起这两个字来,猛然睁开眼,他直直躺着,床沿坐着的是满脸郁色和痛楚的殷异,一见他这神情,殷寻猜想事迹败露了,但他仍旧心存侥幸,对着殷异说,“我睡了多久?” 殷异明亮一双眼如今灰败无光,他没有回答殷寻的话,反问道,“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殷寻想到底还是被他发现了,但他觉得应付个比他小了六岁的少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便板起了脸,“不小心割伤的。” 殷异听他这么说,露出个惨淡的笑来,忽伸手一把将他的袖子撸高,手腕以上遍布伤痕,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最触目惊心的是手肘处深深的一道痕迹,此时还在往外冒着血丝,深色的红比院里开得雪梅还要艳丽三分,有种诡异的美感。 殷寻迅速想把手收回来,却发觉印象中那个纤瘦少年力气已经大得他无法反抗,他冷冷的看着殷异,试图用一贯兄长的威严命令他放手。 “三哥......”殷异轻轻唤了一声,目光落在殷寻手上,慢慢的泛起了泪光,“如果不是我无意发现,你要瞒着我多久?” 那声音喑哑难听,似一把断弦的琴,在殷寻心中久久回响,他放弃了挣扎,重新在床上躺好,眼神盯着白花账,半晌,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哼了一声,“告诉你有何用,你是能替我分担痛苦,还是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轻飘飘的一句话,使得殷异红透一双眼,他如鲠在喉,“三哥嫌我无用?” 殷寻侧过脸看他苍白的脸,摇头,“不是你无用,是我们都无可奈何。” 十一年前,燕国举兵攻陷商国,商国惨败,老燕王命殷寻作为质子前往燕国,十二岁的殷寻被关押入暗无天日的厢房里,听得巫师言,“太子早产体虚,商国三皇子殷寻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纯阳体质,为太子做活人蛊疗养最为合适。” 蛊虫入身,曾为人上人的商国皇子殷寻一朝沦为活人蛊,蛊虫吞噬了他健康的体魄,腐蚀了他骄傲的灵魂,从此往后,天之骄子三皇子不复存在,世间只存为燕国太子疗养的器皿。 他眼见太子登基成为今日的燕王,而他却一步步走向破败的末路,只因巫师一句他乃纯阳体质的无稽之谈,每月初一,他便要前往景和宫以血为引入药,伤痕一道道加身,蛊虫日渐啃噬他的身体,他却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春去秋来,整整十一载,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他竟过了十一载,殷寻的眼神涣散,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问殷异,“你说,你是我,你当如何?” 殷异听得满脸滚烫泪水,他从不知他三哥背负的是这样多,嫉妒和愤恨蒙蔽了他的双眼,他每一句的误解质问,都是往殷寻身上插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后来,连鲜红的血都不见。 “父皇不会任由他们这样对你的,三哥,我们写信告知父皇,我们回商国。”殷异紧紧握住殷寻的手,说话之间抖得不成样子。 殷寻比他冷静克制得多,甚至近乎平淡的问他,“你以为父皇不知道?” 殷异怔在原地,险些握不住殷寻的手,殷寻的神情分明依旧淡漠,但那种深深镶嵌在骨子里的绝望却抹灭不去,他如今明白了——他和三哥都是商国的弃子,而弃子,只有牺牲的份。 殷异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在想,他的三哥要在这样荒唐的岁月里怎样一遍遍告诉自己牺牲便是宿命,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方才那句话。 “殷异,我好冷,抱抱我吧。”殷寻有些撑不住了,刺骨的寒意使得他控制不住的颤抖,是体内的蛊虫又在作祟。 殷异将他环抱在内,温暖的身躯将他包裹起来,他近乎眷恋的闻了闻少年身上的清爽气息,他知道自己放肆了,可他克制了十一载,难道还不容许他放纵一回? 殷寻察觉到殷异在寻自己的唇,四瓣唇瓣接触在一起时,他只是睫毛颤了颤,便任凭殷异的舌溜进他的口腔里探寻着,唇齿相依间,他提着的一颗心好似终于落地,原来他同样期待着这一刻。 道德世俗算得了什么东西,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何在意,他攀住殷异的颈,气喘连连道,“我和燕王清清白白,我只是他的活人蛊。” 殷异一滴泪砸在殷寻的脸上,滚烫得如同溅起的沸水,他哭着含住殷寻的唇,音色暗哑,“我现在知晓了......” 银碳烧得飘起点点星火,窗外雪落于屋檐,室内红浪滚滚,激荡起千层热浪,所谓血缘乱伦,所谓枉顾伦常,在这一瞬尽数被打破,揉碎在两个被命运捉弄的男人身上,化作灰烬。 雪后,出了一会儿的太阳,殷寻睡得熟透了,待他发觉自己醒来,他枕在修长的臂上,满头的青丝与殷异相缠绕,他望着相连的发,轻手轻脚的替两人的发丝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 这样,即使往后不在他身边,至少曾经也是这样的亲密过。 他打量着已长大成人的少年,光洁的额,高挺的鼻,若如今长在商国,定是家家户户挤破了府邸要下嫁的男子,风光无限,锦绣光明。 殷寻看得有些痴了,这样一个他看着长大的人,要他放手当真不舍,可这些年来的辛苦栽培不能付之东流,他是鹰,注定要展翅高飞。 殷寻要放这只雄鹰翱翔天际,而非禁锢在这深宫之中当一只束手束脚的金丝雀,他把自己贴近少年的胸腔,听他有力的心跳声,告诉自己,这颗心有一瞬间是为了你跳动的,那便足够了。 7. 年后,热热闹闹的生活归于平静,张挂在宫檐的彩灯陆陆续续被取下来,丢入后山的火坑里烧成灰烬化作润木的肥,伴随着雪花一起埋葬在泥土之中。 殷寻度过一段从未有过的逍遥日子,他冷静了十一年,情绪涌出时也格外浓烈,他给殷异画画像,将情愫一笔一划勾勒进宣纸之中。 他满足殷异的所有或幼稚或任性的要求,他又重新对殷异展露笑容,就如同初见时的温和,刹那便俘获了殷异的心。 他们是那样快活,以至于新一轮的初一到来时,整月的欣喜也被碾压,殷异需得承受比从前更大的痛苦,他知晓真相,却又恨不得真相便是他从前所误解的那般。 比起殷寻身体受损,他甚至宁愿殷寻是因懦弱不得不委身他人。 而这一回,他亲眼目送着殷寻上了来接人的小轿,看着那红澄澄的帘子把殷寻淹没,也连同他的心在火里滚过般,痛得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上前将殷寻从小轿里抢出来拥在怀中。 殷寻透过被风扬起的小帘看站在宫前的殷异,克制隐忍,他最想要见到的便是殷异这副神情,这么多年过去,殷异终于也学会了忍耐二字。 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对自己是如此,对他人也是如此,唯独殷异,他起了恻隐之心。 殷寻自嘲的笑了笑,摊开掌心,稳妥的放着一颗蜜饯,是殷异在他离去前偷偷藏在他手心的,蜜饯裹了糖,可吃进口中,竟比莲心还要苦。 殷寻进了景和宫,燕王正端坐在案前看册子,见他进来,对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殷寻抿了抿唇,缓缓走了过去,他见着桌上的匕首和瓷碗。 待会他便要用这匕首划开血肉,取得的血浇在上好的人参上,加之珍贵药材捣碎煮水,供燕王饮用。 燕王还是太子时,因他非嫡出,朝廷反对声四起,老燕王爱子心切,为保早产的燕王身体安康,便找来巫师为燕王调理身子,宫廷密事向来诡异多怪,燕王以血作药引并非稀奇事。 而这桩密事一瞒便是十一载,至今天底下知晓的人不超三人,燕王是一,殷寻是二,殷异是三,至于巫师,早在殷寻体内种好蛊虫便一刀归西。 殷寻照例要拿匕首,却被燕王拿一封信挡住了,他凝眉看着燕王,燕王沉声道,“商国的信件,打开看看。” 匕首微抖,殷寻怔了半晌才接过信封,轻飘飘的一纸,拿在手中却犹如磐石,多久没收到商国的信件,他都要记不清了。 殷寻难掩激动的将宣纸抽出来摊开在烛光前下细细研读,一眼便认出母妃的字迹——寻寻我儿,为母病重,甚是思念,以信相告,望见儿归。 字字诛心,殷寻拿信纸的手都在抖,他离开商国之后,再未见过母妃一面,寻寻是母妃喊他的小名,这么多年过去,再以字体展现,令他忽记起年少时光,使他需得竭力抑制心中的悲痛,捏得骨节都泛白。 “寻寻?” 燕王带点笑意的声音响起,猛然将殷寻从回忆里拉扯回来,他垂眸把纸张折叠工整,却怎么都无法把纸张塞回信封里去。 手骤然被大掌握住,殷寻指尖僵硬,却没有躲开,燕王问他,“想回去?” 他忽生奢望,头脑一热脱口而出,“我能吗?” 撞上燕王那双锐利的眼,他所有的希望之光便尽数被浇灭,他哪能呢,他是燕王的活人蛊,燕王怎么舍得放他走。 可是——殷寻眼瞳一缩,抓着燕王的手直挺挺跪了下来,燕王因他的举动深深皱起了眉,他用力攥紧了燕王的袖口,因为多年来的冷淡音色仍显得单薄,“我不走,但我求求你,放我九弟离开,让他替我尽最后一点孝道。” 燕王从未听见冷静克制的殷寻近乎用央求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即使是几年前自己想如同外界传闻一般将他拉上龙榻时,殷寻也是刚强得以死相逼,但这一回,殷寻却在求他。 十一载,他见到了这个男人不同的一面,这让燕王觉得新奇,他拿虎口擒住殷寻苍白的脸颊,冷声问他,“孤为什么要答应你?” 殷寻猝然捏紧了燕王的袖子,他心中有野兽在咆哮,但有一道牢笼将他的尊严关押,因过度用力他将口腔里肉咬破,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熟悉的味道反而使得他渐渐平静,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燕王,淡淡道,“凭我们十一载的情分,只要你放殷异离开,不管是活人蛊还是其他,我都认了。” 燕王一怔,才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擒住他的虎口微微发力,露出微笑来,“当真?” 殷寻疼得皱起了眉,费力的吐出完整的一句话来,“我从不食言。” 从景和宫出来时天蒙蒙亮,他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曙光乍现,心中悲喜交加,大太监请他上轿,他拂了拂手,打算自个走回去。 半融的雪浸湿鞋袜,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心尖,将他整个人都冰封起来,他望着红墙青瓦,高得他这辈子都迈不出去,他已经毁了,可殷异不同,机会摆在眼前,殷寻紧紧抓住了。 他是冷情人,也要因此落下泪来。 他忘记自己走了多久,抵达宫殿时已浑身僵硬,连眉上都沾了细雪,殷异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全然不顾宫人眼光将他抱进房内。 暖被加身,殷异替他拂去身上的霜雪,神色如同怜惜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殷异显然盘算许久,终于在此刻说出口,“三哥,我们离开吧,我带你走,我们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没有燕国也没商国,我们是普普通通的人家,好不好?” 他又在说他的春秋大梦,殷寻心疼的伸手摸了摸殷异温热的脸,这令他眷恋的温度,往后就要离他而去了。 他决定把话挑明了讲。 “殷异,我母妃病重,燕王已经答应我放你回国为我尽孝......三日后启程。” 走是要走的,可在这场名为自由的争夺里,殷寻从未把胜算压在自己身上。 8. 嘶拉——屋里的银炭发出烧裂声,纵然室内暖意如春,但在殷寻将那句话说出来后,殷异全身的温度褪了个干干净净,似有冰雪将他的血液冰冻起来,令他连握着殷寻的力气都剥离几分。 他只能更加用力的握紧,一双眼死死瞪着殷寻,“你要我走?我一个人?” 殷寻没避开他的目光,直迎上去,坚定得无情,“是,我要你回商国,替我做完我这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 殷异迷茫,“什么?” “我栽培你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我要你回去夺权,竭尽所能壮大商国,使商国不必再仰息燕国,使商国百姓老有所依,我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你身上,”殷寻的语气变得沉重,“殷异,你不要让我失望。” 殷异发觉自己再也握不住殷寻的手,他缓缓把掌收回来,双目通红的看着殷寻,“你栽培我,对我好,都是为了这些?” 殷寻别过眼去,沉默。 殷异控制不住自己,强硬的扳过殷寻的肩,拔高音调,“那你对我......也是假的?” 肩胛骨传来的痛感让殷寻皱起了眉,他静静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孔,原本准备好的绝情说辞便尽数卡在了心头,他只得挑着委婉的道,“说不准,我们是亲兄弟。” “什么亲兄弟,我不信这个理由,”他低吼着,眼里流淌出清澈的泪来,质问道,“三哥,你能不能为自己想一想,商国都放弃你了,你还在执意些什么?” 是啊,他都已经是弃子,商国于他很遥远,可是,他望着眼前人,这不一样,他毁了一生,倘若殷异能闯出宫闱,便不至于和他破碎在异国他乡。 “儿女情长,家国大业,你要懂得权衡。”殷寻声音沉沉。 殷异不假思索,“我要你。” 话落,便被殷寻使尽全力的一巴掌扇得偏过了头,殷寻厉声呵斥,细听话语颤抖,“不对,再说。” 殷异炙热的眼回过来,仿佛要将殷寻刻进心底,他字字铿锵有力,“我只要你,你要我说千遍万遍,我都只要你。” 殷寻再也忍不住,费力推开殷异,撑着坐起了身子,满目苍夷,他坐在那儿,那么近却那么远,仿佛下一秒就会变做窗外的雪,被风一吹就四散飘零。 “殷异,蛊虫日渐吞噬我的五脏六腑,我一旦走出这座宫闱,没多少日子可活,”殷寻闭了闭眼,将眼里的酸涩吞噬,“你回商国,我在这儿,等你来接我回家。” 殷异捂住眼睛,却控制不住温热的泪水涌出来,他不过十七岁,这些年即使身为质子,一路有殷寻为他遮风挡雨,殷寻的庇护让他保留一份骄傲与天真。 可从今往后,他便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尔虞我诈,殷寻觉得心疼,这个少年是他看着长大的,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但他必须把他推开,他不能陪着他走一生,势必要自己去经历风雨。 殷寻伸出双臂把殷异拥入怀中,像儿时教导他一般,“回了商国凡事小心,切忌鲁莽行事,凡事懂得隐忍,要查颜色识大局......替我给母妃带句话,就说儿行千里甚是挂念,让她放心的去吧。” 殷异抱着殷寻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他舍不得他三哥,可正如同他三哥所说,一辈子困在燕国,他们永远都没有出天之日。 若殷寻想要殷异成长,那这一回,确确实实是把殷异所有的天真打碎了,幸而殷寻还赋予了殷异一个美梦,直到这一刻,殷异还奢望着,总有一日他会变得强大,亲自将他三哥接回旧土。 启程那日,燕王特许殷寻到城楼送别,鹅毛大雪落乱了殷寻的眼,他在雪中见到少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遥遥相望,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少年饱含的情愫和炙热,那滚烫的温度在他心尖卷过,传递到五脏六腑,使得他即使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也无畏着风雪冰寒。 他看了很久,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燕王身边的大太监在身后唤他,他才慢慢回过神来,眼神却是涣散的。 唯一的温暖也离他而去了,殷寻无声笑了笑,行尸走肉跟着大太监步下城楼,小轿正在等着他,他面色冷淡的走过去,掀开帘子正欲进内,手却猛然被人握住,顷刻间便被带进轿里,落入一个尚算温热的怀抱。 燕王亲自来接他了,殷寻攥紧了拳,垂眸不再做任何反抗,任由燕王扳过脸亲吻自己的唇,那种浓烈的侵略性让殷寻下意识的做了挣扎,却被强禁不得动弹。 燕王戏谑看着他强做冷淡的脸,笑得肆意,“怎么,这会子怕了,求我的时候不挺干脆么?” 对燕王而言,殷寻是多年来求而不得,如今终于上手的新玩意,他乐意费点心思去逗趣。 殷寻摇头,顿了顿,凝视着燕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半晌才道,“只是觉得有点冷。” 冷进骨血,冷得他不住发抖。 燕王把他拥得更紧,气息暧昧的吐在他耳边,“那我们回宫。” 小轿在雪中一路颠啊颠,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两年后,商国。 朝堂为立太子吵得不可开交,拥护九皇子和十二皇子两派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自九皇子两年前归来,初始一年默默无闻,不知从何时开始笼络人心,他心思细密,手腕狠绝,硬生生由毫无拥护者逆转为今日太子人选,其中心酸不可得知。 殷异冷眼看着朝堂的喧闹,两年的时光他变得陌生,连眼神都大不如前,细看竟与殷异冷淡神色有七分相像。 不知他活成了三哥,三哥可会高兴。 殷异疲倦的抿了抿唇,今日夺嫡他势在必得,手握兵权的常胜将军之女倾心于他,求着父亲为他作保。 能有今日,他做了许多自己不曾想象的事情,他学着虚与委蛇,学着隐藏自己,殷寻要他成熟,要他顾全大局,他全部都做到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殷寻可会欣慰。 旨意颁布时毫无悬念,众臣的贺喜声如同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吵得他头痛欲裂,但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同他们周旋。 等出了宫殿,便急急忙忙往寝宫走去,正是初夏,他成了商国的太子,离他接殷寻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 待到了寝宫,派出的探子已经归来,这两年他时时刻刻注意着殷寻的消息,得知殷寻还是如同以往一般,每每都能松一口气。 不知这回带来的又是何消息。 他走过去,冷声询问,“如何?” 探子训练有序,将获取信息一一告知,“回禀主子,三公子前日暴病而亡,燕王拟的书信已在途中,尸首即日送回商国。” 他话落,只见向来喜怒不显于形的主子身形一晃,满脸震怒,紧接着死死拧住他的领子,几乎要将他拧得断气,双目欲裂,声音颤抖,“你再说一遍。” “三公子.....暴病而亡......” 分明是初夏,殷异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寒冷,他的三哥,说好了要等他去接,怎么好端端的食言——他们说好的,明明是说好的。 一时之间,满目血色,连眼前景都染了红,使得殷异痛彻心扉,不得不弯下腰来,他咚的一声摔下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9. 殷寻的尸首是殷异亲自去接的,谁能想到十几年前才华艳绝商国的三皇子会以这样的结局告别人世,这时商国的臣民才回想起来,曾经是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的。 尸首抵达宫门时,日头毒辣,殷异的脸落在刺眼的阳光里,却增添不了一抹温度,棺木沉重,他就跟在一侧,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还在奢望,打开棺木时,里头躺着的是陌生人,而非他的三哥。 棺木入灵堂,他把所有人都轰走,站在棺前却迟迟不敢开棺验尸,直到蜡烛晃了他的眼,他才惨白着脸,慢慢的一点点将棺盖挪开,熟悉的深蓝纹银袍入眼,他夸过殷寻穿蓝衣最好看,怕是失去了开棺了勇气,殷异骤然把棺盖掀开了,露出里头的光景。 天气炎热,尸身由燕国运到商国用了十日,已经开始腐烂,曾经光滑的皮肤破败溃烂,甚至还有蛆虫在其间蠕动,殷异只看一眼,便承受不住的趴在棺前大哭起来,纵然殷寻面目毁去一大半,可是他还是瞬间便认出了他的三哥。 曾经会对他笑对他的严厉的殷寻已经变作一具腐败的肉身,他撕心裂肺的哭起来,不顾破败的肉身硬是把殷寻的尸身从棺木里捞出来抱在怀里,腐烂的气息钻进鼻尖,他仿若不知,只是抱着殷寻的尸身悲恸大哭,哭声凄厉,惊飞了屋外一众鸟雀。 守在外头的宫人急急忙忙推门而去,只见他们素日冷漠的太子抱着糜烂的尸身哭成一个泪人,画面冲击太强烈,甚至有宫人忍受不住趴在角落呕吐起来。 当朝太子这般失控实属荒谬,可等不到侍卫来将二人分开,殷异已经轻柔的又将尸身放进棺木里,他站在棺前,凝视着面目全非的脸,一字一句刻入骨血,“三哥,我会听话,你想要做的,我替你完成。” 他亲手封了殷寻的棺,在灵堂里跪拜叩首,面色冷静的踏出灵堂,又是那个冷漠狠绝的太子。 五日后,探子来报,将殷寻两年前所有的遭遇尽数告知——当日殷异离开,此后三月殷寻皆落住在燕王的景和宫,期间淫糜不为人道,昔日冷淡的三公子变得百依百顺,但身体却日渐消弭。 约莫一年,燕王因殷寻态度冷淡耐心告罄,终不再细心呵护,又听闻三公子心中藏了人勃然大怒,将人囚禁在一处荒凉宫殿,兴起便宠幸,兴败无人问津。 殷寻是一病不起,被拖了几日才死去的。 众人都因为他是因病而亡,只有殷异知道,他是大限将至,从蛊虫入体到他死去整整十三载,早就将他的精力耗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殷异在寝宫里呆坐了一晚,烛光又亮到灭,积起一堆烛油,他没有哭,从离开殷寻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殷异,他只是痛恨自己没有再快一些,将殷寻带离那个深水泥塘,任由殷寻在期间受苦受难。 他更痛恨自己,听信了殷寻的谎言,真真以为会有团聚的那天,其实殷寻在说出那一句话时,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为了让他走到安心,为了让他有梦可做,殷寻宁愿编出这样的谎言来欺骗他。 殷异喃喃道,“三哥.....从前你总说你无情,我是不信的,现在我信了。” 若不然,也不会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煎熬。 三年后,商国易主,当日默默无闻在燕国当了八年质子的九皇子殷异登基,世人传闻,新王手腕强硬决事干脆,是为明君。 春去秋来,又是五载,商国联合邻国进攻独大的燕国,气势如虹,兵队浩浩荡荡驻扎在燕国境外,商王殷异亲自出征,有破釜沉舟之意,两年苦战,燕国军旗降落求和。 燕国投降,商王却并未就此停战,史书记载——商王狼子野心欲吞并燕国,历经三年踏平燕国境土,燕王为商王所擒,一朝天子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而亡。 无论过了多少年,殷异都会记得燕王临死前一句,“你可知道......殷寻是怎么死的,他死前喊的是你的名字,是我,故意不找太医为他医治,眼睁睁看着他断气的。” 人世间谁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或娇憨或嫉恨,纵然是天之骄子,也难掩心中怒火。 殷异亲手了断奄奄一息的燕王,走出囚牢时,外头大雪纷飞迷人眼,他走过一寸寸熟悉的土地,来到他和殷寻居住的宫殿。 雪梅不知何时尽数被拔起,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宫殿也早易了主,属于他和殷寻的过往回忆半点都找不到痕迹。 他推开厚重的宫门,素日刀起刀落果断的手,如今却抖得厉害,他难掩心中激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可是推开门,里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试图找到殷寻生活过的痕迹,但岁月早就将一切埋葬,只留下悲痛任他默默回味。 今年是他的而立之年,从登基到寻仇,他足足用了十一年的时光,他如同殷寻所说变得成熟隐忍,是人人称赞的好帝王,可是他最想得到的夸奖,这辈子都无法再听闻。 殷异进去的久了,随行的侍卫忍不住悄悄张望,只见那个杀伐果断冷面无情的帝王呆呆站着,窗口的余光落进去,竟是捂着脸无声痛哭。 有一瞬间他觉得,世人所看到的帝王不过是假象,但这事又有谁说得清呢? ———— 殷异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已经老得需要人在床前伺候,他这一生过得索然无味,如同所有的帝王那般,为国为民,就连纳妃都是为了国家社稷。 他觉得自己做得够好了,人人都称赞他,说他是千古难得一遇的好帝王。 可是他过得不开心,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孤独,也没有人知道在夜色深处他要经历多少痛苦。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三哥会来接他,殷异伸出形容枯槁的手,试图抓住远处那个朗朗如月的身影,殷寻对着他微笑,正如同初见那般,令他着迷。 殷异想,待会见了面,他定要问一句,“三哥,我听你的话了,你能不能夸夸我?” 三哥,我好想你。 你是不是也一样挂念我? (完) ※※※※※※※※※※※※※※※※※※※※ wb:七分甜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