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锦》 拾取一只小病娇的正确姿势01 城东香粉铺子顾小东家未过门的媳妇儿跟人跑了。 顾小东家全名顾雪洲,他的未婚妻是住在同条街上米铺柳家的二女儿,临走时修书一封控诉了父母的贪财霸道,竟然要将亲生女儿推进火坑,嫁给个又傻又丑的结巴,她是迫不得已才裹挟了家中不少细软财物跟情郎逃跑的——这些钱也不能算偷,该算作她应有的嫁妆。 不过家丑不可外扬,柳家还有个小女儿将来得说亲,向顾雪洲千求万求,他又是个心软的,到底答应了下来帮忙隐瞒。这事对外宣称是柳二姑娘突发时疫,不得去乡下养病了。柳家和顾家私下悄悄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一对野鸳鸯的影踪,没得法,柳家只好说二女儿病死了,之前和顾家约好的婚事自然也烟消云散了。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顾雪洲的婚事告吹了,十五岁时他就说过一回亲事,是王家的小女儿。那时他们来白宛镇还没几年,叫人骗了,不过即便得知真相他也没退婚,倒还常常送些药材寻些药方巴巴送到岳父岳母家去,只即便如此,王家的姑娘也不过一年光景就去世了。他还为未过门的王姑娘戴了一年孝,不过这在柳姑娘口里就是他克死了未婚妻还假仁假义的表现了。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在外人眼里他年不过十八便一连克死俩未婚妻。而且他确实面容不雅,虽然五官清秀皮肤白皙,但是右脸颊上还有一块青红色的脏污似的斑块,假如脱了衣服,便可看到更多类似的斑块——这是他幼年中毒导致的,早些年更吓人,皮肤都是蜡黄的,这些年拔毒慢慢地已经好了许多,但大概还得个五六年才可痊。 镇上的人都说:顾小东家品行高洁为人友善,只可惜命太硬。幼失怙恃无爹无娘无兄弟姐妹,又连死两任未过门的妻子,可不就是天煞孤星? 顾雪洲觉得自己这辈子估计是娶不到婆娘了。 顾雪洲心情郁闷,便套了驴车,同店里的另个伙计去镇外赵家村,他在那儿置了个庄子,雇了佣农专种做胭脂水粉的花材,如今正是花季,也该去收收了。 他这一去起码得有个三五天才回来,铺子便全权交给顾宁照看。顾宁是他家世仆,年五十又三,仍然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叫人敬称一声顾伯,当年他们才来这异乡落脚时,顾雪洲不过八岁,全赖他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地才保住家业,而今又有了铺子庄子田地。 顾宁这些日子私下也不知叹了多少气,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不知还有多少年活头,这些年十分着急,希望小少爷早点成亲生子开枝散叶,到时他去了黄泉地府也有脸见托孤于他的老爷了。 他们路过城西赵员外府邸,几缕婉转缠绵的唱戏声似有若无地飘出来,顾雪洲抬起头,看到探出墙的梨树花枝,雪白的梨花□□风裹挟了离开枝头,翩跹落下,似一片雪,掉在他乌黑的发间,却没有融化。 顾雪洲拈了一朵落花在鼻尖嗅了嗅香气,可惜地想,这花养的可真好,拿来蒸了花露做花露胭脂是再好不过的了。 车夫听到唱戏,手下不禁慢了几分,想多听几耳朵曲子,他平日里可没闲钱去听戏,羡艳地与小东家说:“您听到那儿唱戏了吗?听说是赵员外的母亲七十大寿,从外地请了极有名的戏班子过来,搭了台子准备唱七天呢!” 顾雪洲对唱戏没兴趣,他沉吟片刻,随口回答:“赵员外可真孝顺。”比起唱戏,他对院子里的花更感兴趣。 顾雪洲又仰起头,再看一眼,梨树上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身形六七岁左右的孩童,鸦黑的长发沉甸甸地披散着,衬得一张小脸比身畔的梨花还要苍白,裹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粉色水袖戏服,身子单薄的仿似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如画的眉目艳极冶极,雌雄莫辩,漂亮的顾雪洲一时也移不开眼睛,那孩子似乎注意到他,垂下羽睫,用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看了顾雪洲一眼。 车上的布帘被风吹起遮住顾雪洲的视线,他再去看,那棵老梨花书上只有纷飞如雪的梨花,哪还有什么人影。 “小东家,你在看什么?”伙计问。 “没什么……”顾雪洲回过头,自言自语地嚅嗫着,“难道是我眼花了?” * 暮色合围,戏班子的人歇了戏,吃饱喝足在后院歇下。 戏班班主沈玉官压低声音,微愠地说:“他倒是想得美!这小子我养了得有四年了,那老牲口区区五百两就想买了去亵玩!我再去哪儿买个这般脸蛋声色俱美的小童回来?” 另一人附和说:“正是,他功练得也好,曲儿也唱得好,待他长大我们给他捧出点名声了,这时再卖定不止那么点银两。” 沈玉官皱眉:“那老色/鬼实在难缠……我得想个法子且推脱了他。” 被他们讨论的孩子就在这个房间里。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匀称,像是睡得极沉,只一双小手紧握成拳,微微颤了颤。 七天后。 渡口码头。 沈玉官赁了船,他一个个点着人,怎么找都少了一个孩子,他最值钱的人货,娇养了四年的小美人。 沈玉官破口大骂:“你们眼睛瞎的?什么时候不见的没人知道?” 有人瑟缩着回答:“出府那会儿就没见着人影了。” 沈玉官气得发抖,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恨恨说:“定是那王八蛋见买不成把人偷藏起来了,随我回去要人!” 于是戏班的伙计们就随着沈玉官又赶去赵员外府上,只留了一个老头在码头看着行李。等人都走远了,老头背后的一个箱子盖子被轻轻推开,沈玉官遍寻不得的小美人悄悄地爬出来,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麻布衣裳,抹脏了脸,用布条扎了头发,四处看了看,瞧见一群孩子在街头玩耍,他便蹑手蹑脚跑过去,混在孩子堆里,跟着孩子们一起走了。 他跟着那群孩子走了很远,孩子们渐渐散了各自回家,他在街头徘徊了几步,蓦然有些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他沿着墙角慢慢走着,在一辆停在茶肆旁的驴车边停下——那天爬到梨树上眺望时,他见过这辆车的,车上还坐了个长得很丑的人。 他一矮身躲到车底去,听见车上的人下了车。 “我们在这歇歇吧,我请你喝盏茶润润喉。” “诶,多谢小东家哩。” “不谢,辛苦你赶车了。” 待到顾雪洲和车夫转身不注意的间隙,他利索地钻进车里,轻的像一只燕子。一进去,芳馥清新的花香扑面而来,车里放着许多大竹篓,搭着竹编的盖子,他走过去打开看,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瓣。 顾雪洲坐下来,就着白瓷大碗喝了一口凉茶,通身舒爽。 这茶肆开在路边,专供市井小民的茶水,帮闲的,伕子的,赶车的,都乐意来这歇歇脚,花个铜板喝碗凉茶,润了嗓子,就忍不住和周围人扯闲话。 挑水的老李贼兮兮说:“我刚看到那帮唱戏的回去找赵员外了!嚷嚷着好像说赵员外偷了他们什么东西。” 人们哄笑起来,纷纷表示不信。 老李被人笑得脸涨通红:“真的,我去听了,闹得厉害咧,我还听见什么‘落了只鞋’,还是什么的,那帮唱戏的还说要去官府告赵员外哩!不信等着看!” 顾雪洲听了一耳朵八卦,喝完茶,歇够了就回车上准备上路。 他一回到车上,皱起眉,目光在车内的竹篓之间梭巡几遍,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草草一看,又似乎什么异样都没有。 顾雪洲翕动鼻子,敏锐仔细地分辨出多了一抹之前没有的香气。 “小东家,坐稳了。”车夫在外头说。 顾雪洲按捺住不安,静静坐下,“……好。” 先不打草惊蛇。 他佯装成什么都没发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靠近其中一个竹篓,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 花篓里,一个孩子蜷缩着身体把鞋子抱在怀里躺在花间,他阖着双眼,愁眉紧锁,好似累极了,又好似在梦中都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顾雪洲先是送了一口子,再看到这孩子的脸,登时怔住了——这不是他之前在梨花树上看到那个小美人吗?——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开,花篓里的孩子并未消失。他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下,是活的。 没多久,车停下,车夫在外头喊:“小东家,到了。” 顾雪洲犹豫了会儿才出来。顾伯走过来,捋袖子正准备帮忙,一看顾雪洲欲言又止的神情,思忖着问:“……你是不是又捡猫回来了?” 他家小少爷从小就爱捡些脏兮兮的小猫小狗回家,屡教不改! 顾雪洲心虚地摇头:“不是,我真的没有捡小猫,你进来看。” 顾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神秘?他往车里一挤,瞧见了花篓里睡得酣甜的孩子。 ——得,这回干脆捡了个小娃娃回来! 顾雪洲轻声说:“你看,他多乖啊,还知道要把鞋子脱下来。” 顾伯:“……” 拾取一只小病娇的正确姿势02 顾雪洲轻手轻脚地把孩子从花篓里抱出来,安顿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给孩子解了头发上已经有点松散了的布条,这孩子睡着时比醒着时更可爱,翠蓝色的被褥衬得他面若春晓,唇似点绛,真真是用白玉和花露雕琢成的小美人。顾雪洲嗅了嗅他的发丝,正是赵员外家那棵老梨花树的香气。 刚要给孩子盖被子时,顾雪洲无意瞥见孩子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推了一点,雪白的皮肤上青紫色的淤青触目惊心,他怔了怔,眼睛微酸,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给孩子掖好被子。 顾雪洲忧愁走出房间,准备去拿点伤药给孩子擦擦,抬头就看到顾伯站在门口。 顾伯板着脸问道:“哪来的小娃娃?” 顾雪洲摇头道:“我发现的时候就在我的花篓里了。” 顾伯恼怒地教训他:“然后你就往家里捡?人家爹娘发现娃娃丢了得多担心啊,赶紧报官去!” 顾雪洲嚅嗫道:“但我大概知道他是哪来的,应当是随着那个戏班子带来的,我曾在赵员外府上见过,还穿着戏服。” 顾伯:“那就更得送回去了!那这孩子肯定是伶人籍的,哪是你能随便养的,这是只小娃娃,不是小猫小狗。” 顾雪洲眼睛湿润了:“我看到他身上有伤……” 顾伯无奈地劝说:“在戏班长大的孩子自然要练功,练功哪能没有点磕磕碰碰的?走丢了就该给失主送回去。” 顾雪洲心里怪别扭的,他觉得这孩子不是单纯的走丢,假如只是迷路走失,怎么会钻进自己的花篓里?显然是在躲藏。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踌躇着说:“也不好这样武断下决定,待他醒了我们好好问问才是。我先拿点药给他治伤,上回制的瘀伤药放在哪了?” 顾伯叹气:小少爷就是这个脾气,假如小少爷没有如此仁恕善良,大抵早就被旧事给逼疯了,就像大少爷…… 想到大少爷,顾伯难过起来,他回过神,强打起精神,“瘀伤药在我房间里呢,我带你去拿。” 找药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顾雪洲回到卧室一看,床上已经没人了。这孩子走之前还知道要在被子里塞个枕头装成有人的样子。 顾雪洲赶紧去院子里找,找了大半个时辰,哪都找不到人,接着发现后院隐蔽的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顾雪洲拴好门往回走。 顾伯嗤笑道:“这下倒好,自己跑了,不用烦恼是报官还是送回戏班了。你上个月捡回来那只猫也是,病一好就跑了,临走还叼走了厨房的黄花鱼。赶紧看看房间里有没有东西丢了。” 顾雪洲垂头丧气地回房间,翻看了下,东西倒是没丢,他坐下来,嗅到那个孩子残留在房间里的梨花香气,喟然长叹一声,不由地担心起来。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不对啊……那孩子跑了得有一个多时辰了,香气都没淡去。 顾雪洲寻着香气又找到床头,床上只有被翻开的被褥和歪斜的枕头。他蹲下来,往床底下一看,小美人正把自己团成一团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乍被顾雪洲发现,吓得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过了会儿才敢松开手,偷偷地看顾雪洲,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倔强清澈又狠戾,像是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看似柔弱可怜,却又随时准备好扑上来用他细小的乳齿咬你一口要与你同归于尽。 顾雪洲松下一口气,“你在这里啊,我还以为你跑出去了呢。” 小美人不说话。 顾雪洲又说:“你是哪来的啊?是迷路了吗?你的爹娘呢?……” 小美人一句都不回答,顾雪洲都快以为他是个小哑巴了,“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只能去问问戏班子他们是不是丢了个小娃娃了。” 小美人杏目圆瞪,气鼓鼓地开口了:“不要!我不要回戏班!” “原来你不是小哑巴啊。”顾雪洲愣了愣,这孩子声音也和长相一样美,出谷黄鹂般,咬字清楚,清亮澄澈。 小美人反诘:“你才是哑巴呢!” 顾雪洲不以为忤,眯着眼睛温柔地笑笑:“我不送你回去,你也不要再逃跑了好吗?我这里很安全的。你饿不饿?” 小美人闭上嘴,拒绝回答。 顾雪洲去桌上拿了一盘糕点,放在床底下,“吃吧,是糯米红豆糕,又甜又软。” 小美人满脸戒备地紧紧盯着他。 顾雪洲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一只小手迅速地伸出来,把盘子闪电般地拖进床底下。顾雪洲若有所悟地把水壶也给放在床边的地上,过了会儿,也被拖到床底下了。 顾雪洲站得离床有点远,说:“我要去做工了,门我不会锁,你要逃跑的话我也拦不住。但你留下来的话,你不乐意,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完了,他便真的把门开着径自离开了,去了隔壁院子制香的房间。 那日见了梨花树,他技痒想做些花露胭脂,总算是有空动手了。 先取一些新鲜的玫瑰花,舀两瓢山泉水,以无烟的细银碳重汤蒸锡甑,盖顶则用冷水煖凉。这样蒸出来的花露才更加纯净没有烟火气。再以杀花好了的红蓝花制胭脂,揉十数遍,以白蚕缫丝绞取淳汁于甜白瓷碗中,和入清醋和粟饭浆水,盖上静置。此时去看花露,已经蒸得差不多了,顾雪洲用师娘送的大食琉璃瓶装好。师娘以前曾给他带过几瓶有名的大食玫瑰露,那才叫好,听说他们是用琉璃器蒸的花露,他一直托了师娘有机会给他买一套这种蒸花露的琉璃器。 从制香房里出去,天色已经黯了下来,顾雪洲满身味道,他回房间拿了套衣服,水壶和盘子已经回到了桌子上,他掂了掂水壶,已经空了,他往床底下一看,小家伙还在呢,依然是全身紧绷着望着他,“茅厕在出门左拐走二十步的小屋子。” 虽然伶人都是男的,但是一来这孩子养在戏班却不一定是伶人吧?而且这孩子长得实在雌雄莫辩,顾雪洲也拿不准……这般玉雪可爱的脸会是个男孩子吗? 顾雪洲用了晚饭,避着顾伯,又去厨下要了一碗白米饭和一盘菜肉。 同白天时一样如法炮制地放在床边的地上,结果这次过了好半天小家伙也没有把食物拖进床底下。难道走了?顾雪洲小心地探看,发现他还在,只是趴在冰凉的地上睡着了。 顾雪洲把饭菜端回桌上,趁着孩子睡着,轻轻抓着他,想悄悄把人抱出来,夜深了,地上又凉又湿又脏的,怎么睡人呢? 刚把人从床底下抱出来,孩子醒过来,惊惶地挣扎起来,小嘴一张就咬在顾雪洲的手腕上,牙齿还挺尖利的,用力极了,血都咬出来了。 顾雪洲疼得嘶气,却没有马上放手,他怕把孩子摔在地上,只皱了皱眉,过了会儿忍了疼,眉头也舒展开了,“对不起,我没经过你同意就抱你出来了。晚上了,睡在地上会着凉的。” 被这个丑八怪这么温柔地凝望着,孩子眼睛里原本的恐惧凶狠一点点软化下来,像是在树林里迷路的小动物,他松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顾雪洲一眼,还是一溜烟地钻回床底下去了。 顾雪洲草草处理了下伤口,把饭碗和菜碟拿过去,“吃饭吧。”孩子没有回答,但还是飞快地把食物拖进床底下。 顾雪洲去抱了草席和被褥过来,先放在床上,等小家伙躲在床底悉悉索索地吃完饭把碗筷碟子都推出来以后,他收好餐具,再把草席放在地上,“铺个草席吧。” 小手伸出来把草席卷拖进去。 “还有被褥和枕头。” 被褥和枕头也被拖了进去。 顾雪洲微笑起来,觉得自己是在逗一只坏脾气的小猫。 顾雪洲坐在离窗有点远的桌子旁边,拿药和白棉布好好包扎伤口,轻声说:“你咬得我好疼啊。不和我道歉吗?不过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 床底下的小家伙没有半点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顾雪洲是被惊醒的,他听到身下的床板被敲得咚的一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了,往床边一扒,倒着头往床底下看,瞧见小美人抱着头,额头都撞红了。顾雪洲笑了,“撞到头了啊?” 小美人泪汪汪地瞪了他一眼,“哼。”不搭理他。 顾雪洲把之前没使上的瘀伤药拿出来,“这个是治瘀肿的药膏。” 虽然小美人好像不喜欢他,但这回的药膏他也一如之前地给搬到床底下去了。 如是这般,两人捉迷藏一样地过了三天,顾雪洲没有再被咬第二次。 有天顾雪洲中途突然回了房间,还看到小家伙从床底下出来,堂而皇之坐在椅子上,摇着腿哼着歌吃香瓜,吃的粉白的小脸上还沾上了瓜籽,见顾雪洲回来也没之前那么惊恐,还赶紧抱了个瓜才往床底下躲。 顾雪洲每天睡前和他说话,就算目前为止几乎没有得到过回应,他也还是锲而不舍地问,直到小家伙烦上来踹床板他才住口。 “你不可能一直住在我的床底下啊,你不怕耗子吗?” “你还害怕我吗?你看,我没有伤害你吧?” “你是从戏班子里逃出来的吧?为什么要逃出来啊?我答应不送你出去,但是他们找上来找到你了的话,我该怎么回答呢?” 他的声音幽幽地飘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唉,看来今天他也不会和我说话,顾雪洲心道。 “我要去找我娘亲。”一个细如蚊讷般的声音从床底犹豫着传出来。 “你说什么?”顾雪洲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在和我说话? “我是被拐的,我不是戏班子的。”孩子声音渐渐响亮了些,他笃定地说,“我有娘亲的,我要去找我娘亲!” 拾取一只小病娇的正确姿势03 夜里落起一场雨。 浸人的冷气从石砖底地下渗出来,席子都潮了,他裹紧了棉被还是冷得打颤。 被拐走时他比现在还小,就是他反复地去铭记,也只有个蜃楼般憧憧的影子,罩着一层雾般,映着花灯莹莹团团的光。 一盏莲托八仙过海走马琉璃灯旋转着,灯上的画栩栩如生,他被娘亲抱在怀里,娘亲温柔地说:“好看吧?沐哥儿,这是爹爹送的花灯。” 这些画面零零碎碎的,大抵是他那时太小了,记不清太多事,他记得莲子米大小的琉璃珠子串成的珠帘被人卷起,悠悠晃荡开来,冽滟的光笼在娘亲的脸上,他坐在小杌子上仰着头努力地看,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娘亲走过来,绣着大朵白色芍药花的银红色缎面的裙袂拖在地上,有如水纹般轻轻漾着,纤细的腰肢上玉石环佩铿锵作响。又好多漂亮的女人走过去,她们嬉笑着,笑声银铃般清脆,那么热闹,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他坐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肩膀上,看得很高很远,街市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漂亮的灯笼,波光粼粼的小河倒映着星辰璀璨的天幕,又织进了几经纶的人间灯火,小娘子们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在河岸边挑着竹竿放莲花样的河灯。他满心好奇,看得目不暇接,兴奋地指挥着说:“去那边!去那边!”走着走着,周围的人似乎便少了,把他顶在肩上的人走到一个乌漆麻黑的巷子里,他四下环顾,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 “娘!”他叫了一声,被人捂住嘴巴装进麻袋里。 他后来没哭也没闹。他与有好些个和他一样被拐来的孩子被关在一块儿,那帮小傻子只知道哭闹,与其哭闹倒不如想怎么逃跑,但有些人又只知道瞎跑,他亲眼看到一个孩子连门都没有出去就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两天才死,大人过来一张破草席一卷携了走,地上流了一小滩暗色的血渍,谁都不敢过去坐,只有他敢。他走过去,拿布把地上擦的干干净净的,一边擦一边想:他会逃出去的,但也不会这么枉死,他会活下去。 戏班子并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他们在一个地方掳了孩子,过段时日再去别的地方唱戏,便沿途卖掉,只他一直被留了下来,起初是班主嫌价格不够高,后来是他戏学得好。 那也是一个雨夜,他被推门声吵醒,一道闪电擦亮了一瞬,叫他瞧见门口摇晃的身影。他蓦地恐慌起来,悄然快速地借着夜色钻到床底下,那个人停在了床前,拖着一片巨大的影子,仿似一只漆黑的凶兽注视着他。躺在床上的其他孩子醒了过来,颤巍巍地问了几句,雨声太响他听不清。孩子凄厉地尖叫起来,他捂住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影子,他就是要死,也要拉个人陪他下地狱!头顶的床板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雨声,哭声,吵得他不敢合眼。后来他再也没敢躺在床板上睡着过,只有在床底下才能阖目片刻。 他醒了过来。 太冷了。 他从床地上爬出来,站在床边,凝望着躺在床上酣然好眠的丑八怪……他的被窝看上去很暖和的样子。 外面的雨停了。 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我是被拐的。我有娘亲,我要去找我娘亲!”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丑八怪?大概是因为丑八怪老是问老是问,太烦人了吧。 ——“唔,那我帮你找你娘亲。” ……他才不信呢。 他靠近过去,趴过去闻了下,香香的。他的娘亲也总是香喷喷的。 这丑八怪丑是丑,人倒是很香。 他轻手轻脚爬上床,悄悄钻进被子里,被子很大,他只占了一个角落。 果然很暖和。他躺在被窝里想,他就眯一会儿眼睛,丑八怪醒之前他就偷偷地回床底下去。 孩子想着,枕着似有若无的香气,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隔日早上,顾雪洲胸闷地醒来,发现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的小家伙,难怪他在梦里都被压的要喘不过气来了。难道是他半夜梦游抱上来的?不可能啊,他一直睡在这个位置,身都没翻一个。那这小家伙是自己爬到床上来的? 顾雪洲看着孩子平静安详的睡脸,想起昨晚他们说的话,这孩子总算是对他开口了,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顾雪洲现在知道了孩子的名字叫“沐哥儿”。 他一动也不敢动地躺着,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时刻,默默地缅怀起来……他小时候也是这么依偎着哥哥睡觉的,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过了好半晌顾雪洲才觉得不能再躺下去了,他得去店里开张了啊! 先把架在自己腰际的腿轻轻推开,又低头看了看紧紧拽着自己衣襟的小手,顾雪洲小心翼翼地拨小小的手指,刚碰到,近在咫尺的小脸就微微皱起,咂了咂嘴巴,顾雪洲顿时僵住,不敢动了。他想了想,解了自己的衣带,把衣服给脱了,总算是脱身了。 顾雪洲叹了口气,这孩子三天没换衣服,有点臭了,该怎么哄他洗澡呢?还得去弄两套小娃娃穿的衣服来。 香粉铺子倒不着急多早开张,大清早的,谁来买胭脂水粉啊?顾雪洲换了身藕褐色布衣,用木簪子束了发,人是丑,拾掇的还算干净清爽。 早上生意冷清,快正午了,顾雪洲总惦记着家里那小家伙,想抽空回去投喂食物点心。 这时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跨进店门槛,他身着月白色宝纹杭绸直裰,长身玉立,文质彬彬:“安之,许久不见?” 顾雪洲高兴地迎上去,“玉衡!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此人名为王杓,字玉衡,顾雪洲的好友。要说渊源,王杓当年差点成了他的大舅子,正是他第一任亡故的未婚妻王小娘子的亲兄长,当初也是王杓绕开父母告知他妹妹的病情的。后来虽然没结成亲家,顾雪洲和王家大少爷依然是好友。王杓十六岁时考取了童生,去年去了县学念书,每次休沐回来定是要来探望顾雪洲的。 “昨天刚回来的。今天我便来看你了。”王杓身后跟着侍奉的小童机灵利索地把一个食盒提了上来,“我从县里带回来的点心蜜饯,给你尝尝。” 顾雪洲赧然起来,他便从袖子里掏出个菖蒲花纹掐丝珐琅瓷盒,依依不舍地递过去,投桃报李,“送给你。” 王杓知这必是好东西,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这是什么?”他扭开盖子,是盒胭脂。 顾雪洲腼腆地道:“我新做的花露胭脂,就做了三盒,顶不错的,颊妆点唇都可以。拿去孝敬你娘吧!” 王杓笑道:“我自然给我娘带了礼物。你这胭脂我也收下了,你自己也留一盒,送你未来的娘子呗。” 哪壶不开提哪壶!顾雪洲脸上僵了僵,神色黯然。 王杓接着道:“我听说了柳二姑娘的事……你怎么就那么糊涂答应替他们隐瞒了?白白背个克妻的名声,聘礼都没退给你吧?” 顾雪洲看了他一眼,他们还说你妹妹也是我克死的呢,他无奈地对王杓抱拳摇了摇,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顾雪洲想起一件事正好可以问问,“你知道赵员外家的事吗?” 两人坐下来说,把王杓刚送的点心拿了一盘出来,王杓拿了一片云片糕来吃,“这家的云片糕又薄又软,白绵香甜。”接着随口说,“赵员外家的事我听说了,那帮戏子住在客栈,还在闹了,之前是找人,现在是怀疑赵员外害了人命。” “怎样?”顾雪洲殷勤给他倒了杯明前龙井。 “我听说其实赵员外看中了戏班子的一个美貌小童,想要占为己有,班主不依,而后临走前小童失踪,班主回去找,在花园里发现了一只小童掉落的鞋子,嚷嚷是赵员外把人藏起来了,要在他家里找人。赵员外怎能让这帮戏子在自己家中翻箱倒柜找人?戏班子堵门要了几天人也没要到,据说是准备报官了。可几日了赵员外家中也无小童的踪影,戏子又怀疑小童已经被他害死了。啧啧。”王杓感慨,“赵员外看着衣冠楚楚,没想到还亵玩孩童。” 顾雪洲听着手都有点打颤,心里打定主意是万万不能把那可怜的孩子再送回那种虫蛇鼠窝之地! 正午,顾雪洲带着王杓送的点心回去。 刚走到门口,发现门扉半开。 顾雪洲听到孩子惊惶的叫喊:“放开我!放开我!” 拾取一只小病娇的正确姿势04 庭中立一男子,身材颀长,头戴白色方巾帕,身上穿着件洗到褪色的深靛色短褐,挽了袖子,背上背着个藤编药箧,面白无须,浓眉大眼,儒雅淳厚,三四十岁上下,身姿如松挺拔,通身一派渊渟岳峙的气质。 此时男子正皱眉打量着被他抓小鸡般拎在手里的孩子,“哪来的小贼?躲在人家里行鬼祟之事!” 顾雪洲头皮发麻,赶紧三两步上前,“顾师傅,顾师傅,手下留情。” 中年男子闻言扭头,孩子便趁机挣扎起来,他扭了扭身金蝉脱壳般钻出外衣,转身跑到柱子前,小猴子一样蹭蹭地攀了上去,兔起鹘落之间便坐到了房梁上,畏怯又讨厌地看着差点逮住他的男人。 被顾雪洲唤作顾师傅的男人全名顾轻鸿,顾雪洲当年能在白苑镇定居,便是托了顾轻鸿远房子侄的名义。在此地,人人见到顾轻鸿都要尊称一声“顾师傅”。顾师傅三岁习武,七岁学医,自小随他的老师走遍了大江山河,一身好身手就是在不知多少山匪歹徒中练出来的,二十岁时在白菀镇开了医馆上善堂,他平生嫉恶如仇,每每路见不平便出手相助教训宵小,未尝有败绩,还曾被总兵请聘为军中技击教练。打着顾轻鸿的名号是相当有用的,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顾雪洲在白苑镇落脚后从未被骚扰过,反倒因为是顾师傅的亲戚,买房买地开店都得到了不少便宜。 顾雪洲身上的毒非顾师傅不能治,除了每日吃的药,隔一个月顾师傅就会来给他做一次针灸逼毒,今日正是一月之期。原本是想去铺子找顾雪洲,半路遇见了顾宁,一路上乡亲们见到顾师傅非常激动,硬塞了许多蔬菜瓜果鲜鱼生肉,于是还是先回宅邸一趟把东西放下,进门管家顾伯径直将东西搬去厨房。顾师傅往后院走,立即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娃娃,鬼鬼祟祟地翻东西吃,他随手就逮住了。 “哟,小练家子?功夫练得不错啊。”顾师傅看看手上空剩的衣服轻笑,转头对顾雪洲问,“安之,你认识的?” 顾雪洲辩解道:“真不是小贼!顾师傅。……您什么时候来的?” 顾师傅回答:“刚来,你看我,药箧都没放下呢。我遇见你顾伯,他放我进来的。” 顾雪洲怔了怔,没回头就听见身后顾伯愠怒的声音:“这娃娃不是跑了吗?这些天一直藏在这?都说了这不是小猫小狗可以随便养的,官府找上来的话,我看你怎么办!” 顾师傅看看心虚低头的顾雪洲,又抬头看看躲在房梁上的孩子,过去劝说顾伯:“别气了,安之也不是小孩子了,他从小就懂事,我相信他这么做这肯定有他的道理,坐下来,心平气和慢慢说。” 顾伯勉强点了头。 顾师傅便对顾雪洲说:“把小娃娃哄下来吧。” 两个老人家先进屋坐下。 顾雪洲仰着头张开手臂,“沐哥儿,下来吧,我会护着你的。” 孩子犹豫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柱子上溜下来,一下来就马上扑进顾雪洲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警惕地看着其他两个人。那两个老家伙,一个说要送他回戏班!还有个伸手就把他抓住了! “好了,现在说说是怎么回事吧。”顾师傅好整以暇地道。 “说!”顾伯附和。 “他叫沐哥儿,是幼时被拐到戏班子的,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顾雪洲抱着怀里的沐哥儿,这孩子瘦极了,他是个体弱的都能抱得稳稳的,感觉不到多少重量,“他说戏班班主要卖了他的,我估计是想把他卖去给人作……作娈童。”他光是说出这个词都觉得难以启齿,“怎么能让他回去呢?那不是放他回去送死吗?” 顾师傅本就是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人,听闻这等恶事,登时便沉下脸了。 顾伯之前就多多少少猜出事情真相,可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切忌惹是生非,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做泥菩萨!纵是心硬至此,顾伯也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缄默下来,一时之间也说不出铁石心肠的话来。 顾师傅沉吟着说:“我倒是和知县有几分交情,然则再有人情也得遵循法理,你不可能把孩子藏一辈子,更何况……”他看了这孩子的脸一眼,灰头土脸的也压不住昳丽的姿容,被他看的,沐哥儿又往顾雪洲怀里缩了缩,“这孩子的模样,怕是藏不住的。赵员外家也不是没人见过他,就算过了风头,你把人放出来收养也是难做到的。……要么送远了找个好人家收养。” 话还没说完,沐哥儿揪着顾雪洲的衣服,闷声说:“不要!” 顾师傅不理他,继续说:“但我觉得,假如这孩子说的是真的,这个戏班子拐了他,既然拐了他一个,指不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索性从这方面入手,官府出面,届时孩子可以清清白白恢复自由身,再讨论去留就正大光明了。” 顾雪洲听着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是这些年躲惯了,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这样的话,该如何做呢?” 顾师傅望向缠着顾雪洲不放的孩子,“那得先把戏班子情况从这孩子嘴里问清楚了。” 沐哥儿天生早慧冷静,他自然知道戏班子里其他被拐来的孩子的事,可他一直没和顾雪洲吐露。就算他记得清清楚楚,可那些人关他什么事呢?再说了,这个丑八怪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还要去救别的孩子回来,他才不要跟别人分他的丑八怪!他一个人活就好了,管其他人怎么去死! 但这时听了顾师傅分析的话,知道这么做好像能弄死他的仇家,踌躇着终于还是开口了。不像别的孩子,戏班子这些年去过哪些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孩子们运气好的卖给缺孩子的人家,男孩子好卖,女孩子大多进了勾栏瘦马院,运气不好的,没等卖出去,就被沈玉官玩死了,他嗜酒如命,酒癖却糟糕,每每喝醉时便折磨人。沐哥儿也从来不和新来的孩子说。他长得太好,一直没卖出去,沈玉官有时会流露出些许淫亵的意味,但到底还是银子比较重要。 哪些孩子,是从哪个地方拐的,又被卖到哪里去。他都能说的出来。还有哪些孩子半路死在哪,被怎么埋了,他也能气儿都不乱一下地慢慢讲。 顾师傅看着他童声稚气冷漠麻木地说话,心里蓦地升起几丝寒意,觉得这雪雕玉琢的漂亮娃娃有些可怕。 顾雪洲却怜惜不已,心想:难怪他最开始都不肯说话,一定是被这些事给吓坏了…… 后门响起急急的拍门声,有人喊:“顾师傅!顾师傅在吗?” 顾伯过去开门,一见,恰好是赵员外家的家丁,他略微紧张地问:“怎么了?” 赵员外家的家丁说:“天杀的哎!那帮跑江湖的无中生有,非污蔑我们老爷,一言不合还动手了,我们被打伤了好几个人,眼看着性命都成问题,听说顾师傅回来了,万请顾师傅前去救人一命!” 顾轻鸿听到动静后脚跟了出来,顾伯回头,他俩面面相觑——这可真的太巧了。 拾取一只小病娇的正确姿势05 “万请顾师傅前去救人一命!” ——这话说的有点听头。 需要大夫治伤不假,可里头应当也有点别的意思,顾轻鸿愿意出面镇场子,戏班子的人再想轻举妄动绝对要多考量几番。 顾师傅自然晓得赵员外打的什么主意,他看不上这种人,但他作为大夫,也不可能置伤者于不顾,“……我去拿我的药箧。” 顾师傅往回走,迎头遇见了匆匆走来的顾雪洲,对他挥了下手,“赵家的人来了,把孩子藏起来。”顾雪洲赶忙转身又匆匆走回去。 顾师傅提了药箧,还没走出门,那边儿又一帮人敲锣打鼓似的来了,个个身上挂彩,严重者被人抬着躺在担架上痛苦呻/吟,正是戏班子的人,把顾师傅堵在门口,可怜讨饶说:“您就是顾轻鸿顾师傅吧?恳请您救救我们的弟兄吧,不过是为了义气公道,却叫人打得半死,有冤也无处伸。” 赵家家丁急了,冷哼道:“狼心狗肺的,我们老爷好心好意请你们过来唱戏,反咬一口说我们老爷偷你们东西,可笑,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我们先请的顾师傅!顾师傅自然要跟我们走!” 两边差点没又当场掐起来,路过的百姓们纷纷驻足围观热闹,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顾家门口就围了一群人,堵成这样也出不去了。 两帮人是你推我一把,我给你一拳,眼见着又要演变成暴力事件。顾师傅耐着性子好言相劝:“不要动手,这里这么多病人,哎,不要动手啊!” 顾师傅也被人拉来扯去的,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被推搡了好几下,“……没听到吗?我说了让你们住手!!”忍无可忍,顾师傅总算是出手了。 群众们啪啪鼓起掌来,喝彩叫好。 瞧着顾师傅没一会儿一个人把两边人都打趴了,观众意犹未尽,咂嘴道:“啧啧,好久没看到顾师傅打架了,身手还是那么俊!” 另一路人问:“这是谁啊?” “你外乡人吧?”好心人回答:“这是上善堂的大夫顾师傅啊,如今搬去城里了,有时还回来坐诊的。顾师傅最看不惯打架的了。但凡有这种事他总会去劝架,不过这些人总不听,顾师傅只好把他们都先打得听话了,再来劝。” 更有好事者叫嚷着:“顾师傅,收不收新徒弟啊!” 一时间喧阗吵闹不已。 赵家的和戏班子的都安静下来,不敢再造次了,顾师傅负手于背后,摇头感叹:“给你们讲道理,都听不进去,唉。我是大夫,怎么会挑病人呢?也不能丢下眼前的病人,索性我就在这儿看病了,赵家的病人也抬过来吧。” 赵家家丁带头的捂着被顾师傅揍了一拳肿起来的脸,狠狠瞪着戏班子的人一眼,带着几个伙计,快步赶回去了。 顾雪洲早就抱着沐哥儿躲到二楼小阁楼里去了,小窗开了条缝儿,可以看到门口和院子里的情形。 目睹了顾师傅教训人的经过,顾雪洲很是羡慕,他先天不足,不能练武。当年大哥倒是跟着顾师傅练过两年拳脚,每日清早在中庭练拳,他便端张小杌子坐在一丛兰草旁边给给哥哥鼓掌。 沐哥儿看得点头,倒没刚才生气了,这个大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难怪他刚才被抓住了,他在戏班子练功极为刻苦,身手灵活,等闲的大人是抓不住他的,被抓住也不算多冤枉。又想,要是能从这个顾师傅身上学两招就好了。 顾雪洲借了堂院让顾师傅安置病人,没多久赵家受伤的人也都抬过来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十来个人把大堂塞得满满的。顾师傅净了手,拿出白布围裙、袖套还有口罩出来装备上,可以开工了。 沐哥儿坐在顾雪洲怀里扒在小窗上往外看,他看到顾师傅从药箧的一个格子里取了一种药粉出来,让病人服下,那些人就不再大声叫痛了,他眼睛亮了,指着问:“他们吃了那个药就好了吗?” 顾雪洲解释给他听:“没有,那个是麻沸散,吃了这个,身体就发麻减轻疼痛,再治伤就好治了。” 沐哥儿有点失望,过了会儿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顾师傅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实在忙不过来,便喊道:“安之,过来帮忙!” 沐哥儿拉着他的衣襟,不高兴地说:“你别走。” 阁楼还是很安全的。顾雪洲哄他:“不行啊,我得去救人。你乖乖待在这里好不好?” 沐哥儿本来还是不乐意,被反复哄了,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顾雪洲下了楼过去,顾师傅说:“止血散不够,你来给他们止痛。” 顾雪洲有点懵,“什么?” 顾师傅治病治得着急,“金针啊!” 顾雪洲这才恍然大悟,“哦,对,对。” 他父亲与顾师傅是师兄弟,也是因为这层关系,顾师傅当年才冒死保着他一路南下,帮他在乡下改头换面隐姓埋名重新生活。他们师兄弟皆是百年前一代神医楚卿的传人,得了两套医术绝学,一是柳叶刀术,二是子午流注金针术。因家学渊源,他自然也自幼学习,只是现在转开了胭脂香粉铺子,除了偶尔做点面药,家学就无处施展了。 沐哥儿气鼓鼓地在楼上看着顾雪洲忙活,非常不满。楼下都是他的仇家,死了最好,救什么救?就在这时,又有一群人鱼贯而入,他看到其中一个人,瞬时眼神就阴沉冰冷下来。 正是两位事主登门了,戏班班主沈玉官并赵员外一起上门,不止他们,后面还跟着一罐县衙的官差。 沈玉官脸上阴沉。赵员外倒是腆着肚皮理直气壮,他有什么好怕的?虽然他着实喜欢那个小美人,可他确实没有把人扣下来啊。 纵使一直是沈玉官一直叫嚣着要报官,其实就算真报官了他也不怕,顶多丢脸。这些人贩子才怕,赵员外就没信他们真的敢报官。但没想到居然还动起手来了,这下好了,衙门来人正好看看到底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沈玉官十四岁登台,不知演了多少戏,惯是个会察言观色装模作样的。此时他身上衣衫也破烂了,丢了一只鞋,头发凌乱,脸色发黄,眼里泪涟涟的,真真就是个被权贵官府欺压的可怜老百姓,佝偻着身子同县令讨饶:“那孩子是我捡回来同亲儿子般养大的,他又聪明又乖巧,大伙都爱他这才冲昏了头脑,竟冲撞了赵员外,是我们的不是——可我们、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啊。” 和沈玉官狼狈瑟缩附小做低的姿态比起来,赵员外满脸横肉颐指气使的,一对比,俨然就是话本小说里欺男霸女的恶人,他不客气地说:“你除了只鞋子还有什么证据,还想搜我的房子。好,我尽管让衙门搜,搜不到我就告你个诬告的罪名,等着进牢里蹲着吧!” 沈玉官垂着泪,一个汉子缩着肩膀脖子,情真意切地道:“谁知道呢?指不定我那可怜的孩子已经没了命,自然也搜不到了……若是如此我们吃了这亏也就是了,谁让我们只是些跑江湖的伶人。” “你血口喷人!”赵员外气得发抖,与县令作揖,“清者自清,请大人还我一个清白。” 沈玉官微微蹙了蹙眉,这胖子怎么在官府面前也这般有底气,难道人真的不在他那?假如那小子真的死了,他再闹下去也得不偿失……他正踌躇着,忽然感觉到一股特别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让他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沈玉官猛地抬起头,越过乌瓦重重的檐顶,眺望到二楼的阁楼,窗户紧闭着,什么都没有。 县令敷衍了他们两句,望见顾师傅擦着手从客房走出来,变脸般瞬时如沐春风地迎上去,“顾先生,许久不见了。” “林大人好。”顾师傅抱拳致意。 可惜顾家狭窄,大堂都是伤者,县令都不好走路,他不耐烦地挥手说:“既无性命之虞就各自回去吧。”县令都下了逐客令,赵家首先把受伤的家丁都抬走了,戏班的人能走的也相互搀着离开了。 堂中老中小三个顾默默看着,顾伯忧愁这帮人都没给医药费,顾师傅总怀疑沈玉堂会逃跑,顾雪洲紧张了好久怕他们发现沐哥儿,这下他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等人都走光了,过了好一会儿,顾师傅脱了沾上血污的围裙袖套,净了手换了衣服,笑眯眯地与县令单独说话去了,他们是老交情了,倒不用多客套。却听到一串从楼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瞧见顾雪洲慌张地从楼上跑下来,差点没一脚踩空跌在地上,踉跄着又去了后院,过了会儿绕出来,在房子里转了好几圈。 县令笑说:“你侄子是找不到什么珍贵的东西啊?” 顾师傅若有所思,把顾雪洲喊住,“怎么了?” 顾雪洲颤着声音说:“沐哥儿、沐哥儿不见了。” 县令大感好奇:“沐哥儿是谁?本官说不定能帮你。” 顾师傅道:“沐哥儿就是戏班和赵家人在找的那个孩子,你不是说那个戏班子颇为古怪吗?我也这么觉得,我还觉得他们就是拐子。现在我们去一探便知。” * “班主,这下怎么办?难道真的去吃衙饭?” 沈玉官拧了热水帕子敷头,阖着眼睛不说话。 “不行吧?我们这……我觉得那小子这些天连个踪影都没有,多半凶多吉少了,还是算了吧。” “就是啊就是啊,现在大家还得花钱买药。” 沈玉官睁开眼睛,冷冷瞟着他们,“吵什么吵!我是头儿还你们是头儿?!” 顿时一片噤声。 沈玉官只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重石,如何吐气都淤解不了那口郁气,他多少年没做过这样的亏本生意了,“都滚出去!收拾东西!走了!” 沈玉官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着脚步纷纷离去,房间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门又被吱呀一声打开。沈玉官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都给我滚出去吗?!没耳朵吗?” “……是我。”一个清丽的童声颤巍巍落在沈玉官耳中,却教他如遭雷击般猛然坐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房中脏兮兮的小小身影。 沈玉官裹着一身戾气,大步走过去,把沐哥儿揪起来,“你这几天都在哪?” 沐哥儿柔弱可怜地回答:“那个赵员外把我关在地窖里,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他信这个小人精的话才是傻了。沈玉官半信半疑,要是姓赵的把这小子掳了会连件干净衣服也不给他换?他看着倒像是这小子自己跑了,估计吃了苦头之后觉得还是回戏班享福的好,于是就回来了。 沈玉官嗤笑:“赵员外没对你做什么吧?” 沐哥儿仰着头,明眸中霎时蒙上一层水雾,着实惹人怜爱,“他打我了。”他捋起袖子,露出新鲜的淤青——今天被顾师傅逮住的时候弄伤的。 沈玉官不关心这个,“你屁股呢?他没碰你屁股吧?” 沐哥儿到底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一脸懵懂,不明白沈玉官说的什么意思,摇头,“屁股不疼。” 沈玉官直接把他抱起来丢到床上,脱了他的裤子检查,沐哥儿脸涨的通红,就算他无法详细理解这件事,但也知道这是种侮辱。 沈玉官看了下,是真没被碰过,就给他把裤子扯了上去。他觉得口有点渴,坐下来,倒了杯水喝,“还脸红,毛都没几根。记住,不能让别人碰你下面,知道吗?” 沐哥儿低头给自己系裤腰带。 沈玉官嫌弃地说:“你这两天在外面是在泥里打滚过吗,脏成什么样了,得好好涮涮。”他按了按额角,指尖有点发麻,而今人已经自己回来了,赵员外那就不必再多纠缠了,还是先走为上。 接着慢慢的,他才感觉到不对劲,身体越来越麻,他站起来,想走一步,却像是失去了身体的控制般,整个人摔在地上,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儿。他的脸贴在地上,只有眼珠子还能转,视线里一双孩子的脚冷静地走到他面前,沐哥儿蹲下来,对他笑了一下,美不胜收,“我早等着这一天了,沈玉官。” 他关上门,把沈玉官费力地拖到床上,一脚踩在那张恶心的脸上。沈玉官阴鸷地紧盯着他,像是在说——等我能动了就要杀了你个小兔崽子! 沐哥儿蹲下来,解了沈玉官的衣服,又扒了他的裤子,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刀来,抬头笑盈盈地说:“我刚才问过了,那个麻沸散喝下去普通人没有一刻半个时辰是不会有知觉的,不会痛的。” 沈玉官目眦欲裂,眼珠子往下,却怎么也瞟不见下面,只看到那个面若桃李般甜美可爱的孩子,脸上带着笑,一刀挥了下去。 拾取一只小病娇的正确姿势06 毕竟是第一次切割这种部位,虽有力气,沐哥儿还是用了好几刀才全部切干净,溅了满手血,他心里半点害怕都没有,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几块烂肉随手丢在旁边。 “我切的很干净,你要看看吗?”沐哥儿天真无邪般地问。 沈玉官还未恢复知觉,却有种下身空落落凉飕飕的幻感,他的舌头也发麻,说不出清楚的话来,震颤着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闷声,怒目圆瞪。 沐哥儿白玉般的脸庞上也溅着殷红的血珠,他从床上下去,想了想,把自己的裤腰带扯松,像是匆忙间胡乱系上的,又抓着沈玉官的手拍了自己一巴掌,他脸嫩,一拍就一个鲜红的掌印。沐哥儿伸出小手,轻轻拍两下沈玉官的脸,“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会杀你的,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说完,他握着刀,站到屋角去了。 麻沸散的药效过去,剧烈的疼痛叫沈玉官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指挥。 沐哥儿并没有捆绑他的手脚,就站在不远处安静看着。沈玉官满头冷汗地费劲抬起身子,终于见到了自己下身一团血肉模糊,眼睛瞬时赤红,恨意滔天。 外面吵闹声由远而近。 有人跑到门外拍门焦急地喊:“头儿,官府的人来了!” 沈玉官站起来,血把裤子浸红了一大片,他哑着嗓子:“先拦着,我有事要办。”血流到地上,沈玉官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一步一个血脚印朝着沐哥儿走过去,沐哥儿一双明眸悠长深邃古井无波,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浅笑。就在沈玉官将将要抓住他的时候,他张嘴凄厉地叫嚷起来,眼里也涌出泪水来。 沈玉官眼睛更红了,他知道这个小畜生是想做什么,无非是要陷害他!这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他对这小白眼狼够意思了,没饿着他冷着他也没碰过他,真是个没心没肺薄情寡义的。不就是陷害他吗?好,好得很!他不弄死这小畜生真是对不起他的一番设计啊! 沐哥儿在房间里上蹿下跳,一边躲一边尖叫。 “沐哥儿!”外面有个声音在喊,颤抖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是那个丑八怪。沐哥儿怔了一下,脚下慢了半步,被沈玉官抓住,按在地上紧紧掐住他的脖子。 顾雪洲随着顾师傅和官府的官兵一同破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沐哥儿扑腾挣扎,脸憋得通红。 管斌上前把人拉开。 沐哥儿被掐的眼前发黑了,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明,他瞧见那丑八怪望着自己哭得涕泗横流的,比平时更丑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雪洲瞧着小小的孩子身上血渍斑斑狼狈不堪的模样,歉疚锥心,心疼地泪流满面。 沐哥儿一时看愣了,连假哭都忘了。丑八怪真奇怪,他干什么对我这么好?沐哥儿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不能发愣,应该装哭,回过神他蓦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心里竟然生起几分委屈,眼泪无比顺利地流出来。 顾雪洲泪眼婆娑的,在他身体上上下下打量,“怎么都是血,哪里受伤了吗?” 沐哥儿摇摇头,搂住他脖子,靠在他肩膀上。 沈玉官被按倒在地上,挣扎了几番无果,方才是因为怒极了忽略了疼痛,他一见顾轻鸿,身体好似忽然恢复知觉。他都顾不上沐哥儿,直冲着顾轻鸿喊:“顾师傅,救救我,顾师傅!” 刚才进来大家就发现房间里血迹斑斑,乍一眼看到沐哥儿身上有血,还以为是孩子受伤了,而今定睛一看,顾轻鸿才发现沈玉官下半身都是血,顺着血滴的方向,他几步找到床边,床上有一大滩血,丢着被切下来的阳/器和卵/蛋,纵是顾师傅看了也觉得□□一紧。 作为一个大夫,顾师傅还是给沈玉官检查了一下伤口。沈玉官犹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地追问:“还能接回去吗?顾师傅求求你了,帮我接回去吧!” 官差在旁边讥诮道:“你拐卖谋杀良家子,这下被抓回去命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了,还管那活儿能不能保住啊。做的本来就是断人子孙的事,这下被断了子孙根不正合报应。” 沈玉官对冷言冷语置若罔闻,只不停地问顾师傅能不能保住他的子孙根。 “别吵!别乱动!”顾师傅让官差帮忙把人按着,仔细检查了一番,切口很不平整,看着像是用匕首切的,但是刀刃有点钝,所以好几刀才切下来,他摇了摇头,判断说,“不行,接不回去了。”尽管这样,顾师傅还是用随身携带的金针给他止了血,药箧还留在顾家没有带过来。 “怎么可能!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连断手断脚都可以接回去吗?怎么连这个都接不回去?”沈玉官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伸手要去抓顾师傅。 顾师傅站起来,躲开,叹气道:“除非我师祖楚云仙再世还可以试一试,我是大夫,我不是神仙。你别乱动了,再动血止不住了。” “顾师傅您站远点。”官差说,“您救这种黑心黑肝不识好歹的东西做什么?” 沈玉官像是绝望了,面无血色,竟晕了过了。正好之前戏班的人回来用了担架,拿来抬人送监牢去。 顾雪洲早先一步抱着沐哥儿出去了,确认了好几遍是真的没受伤,才定神询问。 沐哥儿佯装成心有余悸的模样,一边抽泣着一边撒谎说:“他看到了我,把我抓了去。他很生气要害我,对我脱裤子,我害怕,拿了把刀……都是血,我好害怕啊……”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流,他心里怦怦直跳,除了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有种把所有大人都玩弄了的成就感。 顾师傅慢了两步,看着官差把人抬出来,房间变得空落落的,耳边也清净下来,他又是唏嘘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沈玉官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但他也是的确没办法把子孙根接回去。之前他曾经接过断手,就是切口平整,送来的及时,在药堂的手术室还有两个徒弟帮忙,医药设备齐全,他也只有五分的把握,最后侥幸成功了,眼下这种情形,反正他是做不到的。 而今仔细想想,这事实在有点蹊跷,假如是沈玉官想要对沐哥儿欲行不轨时被反击,沐哥儿是怎么做到下了那么多刀的?他至多只可能胡乱给个一两刀,而沈玉官的伤口,是绝不止一两刀的。而且慌乱的情况下一个孩子能挥舞着刀准确地干净齐根地切掉那个部位吗?捅进沈玉官的肚皮倒还更自然些。他瞧着更像是沈玉官如砧板之鱼似的躺着,叫人好多刀才切下来的,他在房间找了下,在角落找到一把匕首,指尖轻拂刀刃而不破,刀锋甚钝,用这样的刀冷静耐心地割了一个男人的子孙根,那得有多冷酷狠辣的决心啊?顾师傅不敢想象,这会是一个稚龄孩童做得到的事? 顾师傅怔怔地思忖着,朝门口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瓷杯,瓷杯在地上滚了滚,撞在墙壁边停了下来。顾师傅踟蹰了片刻,走过去捡起杯子,里面的水早就撒出去,杯子里唯剩水渍,他嗅了嗅,如果是别人大概察觉不到,可他五感极为灵敏,而这气味也是他非常熟悉的,一团愁绪慢慢腾上他的眉间,他语气复杂地轻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麻沸散。” 这时外面忽又掀起一阵哗然,顾师傅放下杯子,快步出门赶去。 那边沈玉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暴起要攻击站在路边的顾雪洲怀里的沐哥儿,吓得顾雪洲脸色苍白,但还是牢牢抱着孩子连连后退,幸好官差很快把沈玉官给抓住了。 沈玉官困兽般眼珠赤红咬牙切齿地大声喊:“我没有抓他!是这小王八蛋自己回来的!这小畜生给我下药把我阉了!我对他那么好!是他恩将仇报!我是好人!” 顾师傅冷眼旁观,没一个人相信沈玉官的话,连他戏班子的人都在和官差交代:“我那时回去想和班主说几句话,却听见孩子说话的声音,没敢进去,就从窗户缝里偷看了一眼,他把孩子丢在床上,脱了孩子的裤子……” 官府的人又来拜托他同去衙门,省的犯人半路就失血过头死在路上,药箧会派人替他去顾家拿。 那头儿,顾雪洲抱着沐哥儿躲得更远了。 沐哥儿半张小脸都埋在顾雪洲的脖颈间叫人看不清表情,他感觉到沈玉官在盯着自己,在顾雪洲看不到的角度抬起脸来,粉白的小脸挂着泪珠,梨花带雨似的清丽漂亮,他毫不畏惧地对视回去,勾起唇角得意阴冷地一笑,像是在说:看吧,没人会相信你的。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1 【第二章】 顾雪洲十四岁上时,家里置办起田庄已好几年,精打细算攒了一笔钱下来,打算开间铺子多项营生好叫家里再宽裕些,他年事愈长便愈担心小少爷,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小少爷可如何是好,但该开什么铺子好呢? 顾师傅的妻子李娘子听闻了,欣然给了建议,“安之上回顽着做来送我的胭脂极不错,心思巧妙,不若开个胭脂香粉的铺子吧。” 李娘子生于商贾之家,少时李家家道中落,作为独女她抛头露面经营产业,把昔年卖掉的铺子和商船一样一样买了回来。十八岁时嫁给了亲梅竹马的顾师傅,琴瑟和鸣,很是恩爱,顾师傅支持她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她也有大把的钱补贴相公的药堂,不然顾师傅今天送点药明天免诊费,有时听说了穷苦病人的可怜事还会热泪盈眶地倒贴钱,照着他这样的做法,上善堂早就关门十遍八遍了。 既然被顾雪洲喊一声“师娘”,李娘子很乐意帮忙,手把手地帮他挑铺子雇伙计,教他怎么记账对账怎么应付客人,连牌匾的字都是她写的。顾雪洲虽貌丑,往店里一拜倒也还算大方,他家的香雪斋刚落成时,他才十四,身上的病使他显得比同龄人瘦小许多,客人看着好笑,于是叫他一声“小东家”,一叫就是四年,而后他的病逐渐好了身量渐长,镇上的人也没改口。 沈玉官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镇子,人是顾师傅抓的,大家都不足为奇,顾师傅见义勇为的事迹多了去了。倒是听说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小美人就在顾小东家那儿,大家纷纷涌去香雪斋,想见见传说中的小美人。 隔日,香粉铺子生意格外的好,来客甚多,尤其男客。有钱有闲来看热闹的男人自然不吝顺手买点小东西,好有机会和顾小东家旁敲侧击两句小美人的事,顾雪洲原先还纳闷今天生意怎么特别好,这下算是明白了。他做掌柜这么多年,虽还年少,应付客人也是有一套的,口风极紧,一概推了回去。 好友王杓王公子摇着扇子来了,这也是个来凑热闹的家伙,揶揄道:“我说你怎么和我打听赵员外的事,原来那个美貌小童就在你家里。我想了想,这还就是你顾大善人做得出来的事。”又问,“怎样?那个小童真的很美?” 自然很美!他最初的时候还将沐哥儿认作女孩子呢!顾雪洲不耐烦地瞥了王杓一眼,“只是个普通孩子而已。看什么?真的不在店里,我没有带他过来。” 王杓嘿嘿一笑:“那我改日去你府上拜访?” 顾雪洲冲他挥手,笑骂:“去,去,你这家伙,不悬梁刺股,尽到处嬉玩,如何举业?” 王杓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到了人,转头正要道歉,“对不……啧,怎么是你?” 被撞的是位十三四岁的小娘子,顾雪洲跟人跑了的未婚妻的亲妹妹,柳家的三娘子。被王杓的不善一刺,柳三娘子耳朵都红了,她扭着帕子,娇娇怯怯地望了顾雪洲一眼。 顾雪洲不记仇,走过去问:“姑子何事?” 柳三娘子嘴唇嚅嗫,声如蚊讷地道:“我听说……我听说姐夫你昨天遇见坏人,有、有点担心,不知可有、可有受伤?” 顾雪洲怔忡片刻,“没有。……还有,三娘子,我不是你姐夫了。” 柳三娘子点头,好像嗯了一声,头也羞抬,挪步走开,低头看着柜上的商品,用眼角偷瞟顾雪洲。顾雪洲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走过去,“这是烟墨黛,画眉是极好的,我送你一支吧。” 柳三娘子像被惊了一跳,嘴里连连推辞着,还是被顾雪洲塞了一支眉黛,拿帕子包着犹如拿着一块火炭似的,快步走了。 王杓晃悠到顾雪洲身边,戏谑说:“柳家不退你聘礼,指不定是不打算退了,直接将二女儿换做三女儿嫁过来也一样。” 顾雪洲叹气,他或许有点优柔寡断,但绝不是个傻子。 王杓又说:“不过你还真的不喜欢她啊,当年你和我妹妹说话便期期艾艾说不出完整的话,和前头的柳二娘子也是,还被她嫌弃是个结巴。哈哈哈哈。” 顾雪洲:“……” 顾雪洲回到家,房间里没有沐哥儿的影子,只有顾伯在院子里搬了张竹凳坐在树下乘凉,他赶紧问顾伯,“孩子人呢?” 顾伯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抬头看。” 顾雪洲仰起头,小家伙又爬到房梁上去了,好像还趴在那儿睡着了,“多危险啊!怎么又爬上去了?” 顾伯吹胡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碰都不肯给我碰一下。” 顾雪洲笑了,他也是花了好几天才把人从床底下哄出来的,他站在房梁下心惊胆战地看着,温温柔柔地低声呼唤:“沐哥儿……沐哥儿……醒醒,我回来了。” 沐哥儿也还是浅眠,他很快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顾雪洲,揉揉眼睛,确认丑八怪真的回来了,这才跟小猴子似的一溜儿又从柱子上滑下来,扑进顾雪洲怀里,委屈地问:“你怎么才回来?我肚子都饿了。” 顾伯在一边喊冤枉:“不干我事啊,我给了吃的,他就是不要。” 顾雪洲没办法,“他还是个小娃娃,你和他较什么劲儿,让着他点嘛。” “你回来了,你自己带。没见过比他更难缠的小娃娃。”顾伯甩袖走了。 沐哥儿搂着顾雪洲的脖子,冲顾伯皱鼻子:他还不稀罕丑八怪以外的人呢! 沐哥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顾雪洲面前这么乖,大概是假如非要他选一个亲近的话,他宁愿选这个丑八怪,人傻,好糊弄。 沐哥儿记得其他孩子都是哪来的,就是记不清自己的父母和老家,还记得自己是刚过了四岁生日不久被拐的,今年八岁,余下的就一概不知了。顾雪洲知道沐哥儿今年居然有八岁大吃一惊,他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其实是沐哥儿在戏班子里时怕被卖了,故意吃得少让自己挨饿好长得瘦小难看些。 顾雪洲给他洗了澡,擦上香膏,梳了头发,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补身体,不几日就把一张小脸养的白里透红的,整个人焕然一新般,比以前更玉雪可爱了。沐哥儿也从床底下搬出来睡到了床上,他对顾雪洲的服侍表示很满意,在他依稀朦胧的印象里,即便是他的娘亲待他也没这般亲昵,都是丫鬟陪他睡觉和玩耍,娘亲只在边上微笑着看,也不怎么抱他,只偶尔同他说几句话。 沐哥儿记得似乎有一次,他扯着娘亲的裙子不放,娘亲不得已才把他抱起来:“小讨厌鬼,和我这么亲近做什么?亲近你爹爹啊。”娘亲抱着他在房间里踱步打转,轻轻拍着他的背,“……沐哥儿啊,我的小可怜哎,你是命不好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 顾雪洲晚上又搂着他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顾雪洲讲的口干舌燥这小祖宗还是精神奕奕的,侧卧着,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顾雪洲问他,“怎么了?还不想睡觉吗?” 沐哥儿伸出小手在他锁骨上摸了一下,那里有半块露出来的红斑,“这是什么?你身上有好多。是生病了吗?所以昨天那个大夫在你身上扎针。” 顾雪洲觉得大抵昨天晚上顾师傅给他治伤又被这小家伙偷偷看到了,“对,我生病了,要慢慢治病。” 沐哥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我可以叫你‘大哥哥’吗?” 顾雪洲心都软了,“可以啊。” 沐哥儿轻声说:“你不要去店里好不好?我害怕,那个大夫和老爷爷都好可怕,他们不喜欢我。” “别怕,我在的。”顾雪洲心里想着收/养/孩/子的程序,渐渐沉入梦乡了。 翌日,顾雪洲就和顾伯在院子里商量这件事,没什么好等的,大清早的他索性开门见山说:“我想收养沐哥儿。” 顾伯像是早知如此似的喟然长叹,“你可想好了?真的收/养/孩/子可不是你嘴皮子一开一合那么简单的啊。” “我知道的,阿伯,我都去官府打听过了。他们正愁被拐的孩子若是联系不到原籍的父母该如何处置,我已经打听过入籍的手续了。”顾雪洲耐心地慢慢说。 顾伯还是不高兴,“说的倒是容易,要是当个小伙计养着也就算了,看现在的架势是供了个小祖宗,你打算怎么待他?莫非还要供他读书举业不成?” 顾雪洲红了下脸,“总要送他去学堂念书的……” 顾伯略绝望地闭了闭眼睛,“还真是供了个小祖宗。——你晓得供个有功名的秀才举人出来得花多少钱吗?” 顾雪洲辩解说:“只是让他有书念,若是能行,总不能不让他考吧?不行,便在店里做伙计也是个生计。也不是非要他举业有成的。” 顾伯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才十八,本来你的条件就不好找媳妇儿,再多个拖累,怎么说亲?” 顾雪洲缄默了须臾,缅怀着什么似的说:“阿伯,当年哥哥考上秀才时,爹娘多欣慰啊,还鼓励我要我也多努力……可我此生是无缘的了。沐哥儿命途多舛,小小年纪却遭遇诸多恶事,性格乖戾也可理解。这两天,他抱着我喊我‘大哥哥’,我总记起来当年大哥也是这般带着我睡觉的,又温柔又可亲。你说沐哥儿是个累赘,可我对你们来说何尝不是累赘?” 顾伯听得眼眶微热,如何也硬不起心肠了,“现在你是当家老爷了,你既有了决意,还问我做什么?” 顾雪洲明白顾伯这是默认了,正要道谢。 “我不同意。安之。”顾师傅跨过门槛走过去。 顾雪洲设想过两位长辈的意见,他觉得顾伯那可能会有些阻碍但顾师傅应当会支持自己的,万万没想到顾师傅会反对,顾师傅又是绝不会害他的。顾雪洲愕然问:“为什么?” “此子险恶。”顾师傅说。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2 顾师傅把肩上沉沉的药箧放下。 “我刚从衙门回来,沈玉官烧了一晚,伤势稳定,现在还没死。安之,他不是在来顾家的时候把沐哥儿偷走的,应该是沐哥儿自己回去的,为了报仇。他还偷了我的麻沸散。而且也并不是沈玉官对他欲行不轨所以他才自卫伤人的,他是用我的麻沸散把人药倒了,特地去把仇家给阉了。”顾师傅摇头,看了一眼顾雪洲,他愣了愣,脸色也变了。 “倒不是说沈玉官不该有这样的下场,他那种败类人渣死一万次不足惜,可是,沐哥儿现在还是个孩子,偷窃撒谎陷害这些事就一气呵成,在人身上下刀是很不容易的,连我那帮没出息的徒弟都害怕,他小小年纪却能够那么耐心而平静地用刀子在人身上下刀…… 最让我心惊的是,他做这些事是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的,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满身戾气,转头却又装乖。 你年纪轻,不明白其中的厉害,我跑江湖这么多年却是见过的,我只在亡命之徒身上感受到过,一有争端就要将人置之死地。 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其实不然,楚云仙就曾经说过,有些人的本性是血脉里就注定了的。那孩子就像是个随时可能发疯的野兽,哪有千日防备的道理?那也太累了。 而且你是隐居,真的合适吗? 你要是于心不忍,其他被拐的孩子我都看了,都是普通的孩子,领养他们未尝不可。” 顾伯听出其中的厉害,又渐渐倾向了顾师傅,他听了顾雪洲的话之后是对沐哥儿升起了几分怜悯之心,可再可怜沐哥儿,他也是必须先考虑自家的小少爷的,就算是为了顾雪洲,他也得硬起心肠来。再说了,他年纪大了,见过的市面多,一个家中若儿子是个会作妖的,绝对不得安生,他可知道好多人家因为孩子养歪了,家破人亡的都有,更何况照顾师傅说,这孩子本来就是个心性歪难以养好的,他们何苦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冒着风险劳心劳力,最后也不一定能讨着好。 顾雪洲亦是表情凝重。 顾伯看看他,但愿小少爷是把顾师傅的劝告听进去了,假如要帮那孩子,把他寄养在慈善堂,他们送点衣裳银两也可以,若实在过意不去,就……就让别的好人领养吧,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啊,搭上自己就算了。 顾雪洲讶然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无法置信地说:“……偷东西可是不对的。” 老顾和中顾:“……” 顾师傅皱眉咋舌:“问题是这个吗?我是说这个孩子本性狠辣冷血!你听懂了吗?” “我知道他是自己回去的。”顾雪洲理所当然地说,“我又不是傻子,门窗上我有做过手脚的。和沐哥儿朝夕相处在一起好些天了,多多少少我也感觉得到他有时候会……比较偏激。当时他躲到我的花篓里之后,我就去打听过了。他大抵是早就计划着要逃跑了,还晓得落只鞋子在赵家让人觉得他是被赵员外关了,让他们鹬蚌相争。着实心思缜密,他太聪明了。” 顾雪洲继续说,“那时许多病人抬进院子,我抱着他在阁楼上时,我还发现他对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一点都不害怕,假如是其他孩子不被吓哭也会不敢看了,有时构陷了别人会在我面前装乖,有时也会忘记装的,可见这孩子还是幼稚的。你说他本性不善,这个我晓得,可他也不是无可救药的,迄今为止,他干的最出格的事是报仇。你们总说我是烂好人,可对沈玉官那般的人,我是善良不起来的……我只觉得沐哥儿不该冒着风险报仇,让沈玉官叫官府抓起来审判不也是报仇吗?” 顾雪洲绕着院子里的大树踱了两步,抬起头,看着春意浓郁的枝头,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到沐哥儿时的场景,美则美矣,冷冷冰冰的不似真人,他愁眉轻锁,像在问着谁:“……他这么做,是不是因为这些年的经历所以不相信别人了呢?” “顾师傅。”顾雪洲道,“你说他生性险恶,不才更应该好好照料吗?南橘北枳,现在他还小,在这里我同他接触地最多,我既然能把他从床底下哄出来,我觉得我应当也能让他成为一个好人的。” 顾师傅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我不是觉得你做不到,可是值得吗?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做到这种地步?” “谢谢您了,我知您是在心上将我排在更前边,才这般关心我的。”顾雪洲揖了揖身,“顾师傅,您问我值不值得?那您当年冒着被锦衣卫追杀、诛九族的危险带我们逃出来又值不值得呢?” 顾师傅被这小子的傻气弄得又是感动又是头疼,“能一样吗?我有你师娘!她同我说了,她有的是海船,若是事败便带大伙坐上船,天涯海角去找个安身之地。” “可是,有些事既然到了眼前,你该去做那就得做,这还是您教我的。”顾雪洲说,“我做不到置之不理。” 顾师傅透过顾雪洲审慎认真的年轻脸庞,恍惚像是瞧见当年顾雪洲的大哥在风中映着烈焰白雪的脸,他总记得那孩子眼角下的红痣——他站在纷飞的火屑点尘之间,擦过稚嫩的脸颊,那颗红痣仿似是他眸中溢出的星星焰火,他对自己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孩子那时比安之还小好几岁呢。他总以为这两兄弟差得远,一个是不驯的烈马,一个是温柔的小鹿,如今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对亲兄弟。 即便如此,顾师傅也还是不同意顾雪洲收养沐哥儿,可眼下应当是说服不了这个倔头儿的了,再缓缓吧,反正就算顾雪洲同意了,一时半会他们也是找不到接受沐哥儿的人家的。就算不想让沐哥儿待在这儿,他也并不是打算直接把沐哥儿扫地出门,总得有个安顿不是? 顾伯也想劝劝顾雪洲,可眼下连顾师傅的话小少爷都听不进去,他平日里还说不过小少爷的歪理呢。还是再想想说辞,他抬起头,顾师傅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无需多说,此事并未断下,押后再议。 两个可恶的无情的老家伙私底下凑在一块儿商量。 顾伯之前被顾雪洲说的触动,后来想明白了,便怎么看沐哥儿怎么不顺眼,不说他性格糟糕,他小少爷养了个这样的东西,绝对妨碍说亲。他可是一个主人家获罪也要舍命护主的忠仆,为的是什么?为的保住有恩于他的老太爷的一点血脉!在他心里,就是自己的命也没有小少爷重要,更别提旁人了,他也有同情心,可已经没有多余的分给沐哥儿了。必须弄走! 可能怎么做呢?之前他们把沐哥儿的险恶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他家那位小少爷还更有责任感了……顾师傅直叹气,“能说的我都说了,没想到安之原本就是知道的。” “他是钻牛角尖了。”顾伯揣测地说,“假如真的养的久了,说不定他会觉得讨厌呢?”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想起顾雪洲平日脸上带笑的模样……就是再难再苦的时候,又或是被人嘲笑刁难,连被戴绿帽他都没有生气,这话说出来他们自己不信,而且那个小鬼在顾雪洲面前是个顶会装好卖乖的,黏的可紧,睡觉都不肯分开,他嗷嗷几句怕,顾雪洲还担心地把他领店里去了,就差没栓在裤腰带上随身携带了,这两个人别提有多好了,眼看着还有越来越好的趋势。 看的他直恨为什么小少爷就是不明白这孩子的危险呢? 顾师傅回了府城,下次给顾雪洲针灸再来。顾伯琢磨了好几日,终于想到了。 他同顾师傅商量:“以前小少爷也捡了几次猫回来,我们养不好,后来送了一户极爱猫的人家,那户人家把猫养的极好,后来小少爷悄悄去看过,看到那猫油光水亮的便安下心来了。我们若是能找到这么一户人家,岂不是对谁都好。” 顾师傅道:“我何尝没有想过这点,可是要找到能降得住又有耐心有时间教化他的人家,又谈何容易?如若随意地送给谁,说不定要害人全家的。”他回去想了又想,认识的人里竟没有人比顾雪洲更合适收养那只小魔王的。 起码在顾雪洲面前,沐哥儿会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可要真的有个意外,安之玩的过那小子吗? 沐哥儿如今可乖了,见到顾伯和顾师傅还会乖巧羞涩地打招呼,他原本就长得漂亮,被顾雪洲拾掇之后养了一段时日,犹如璞玉被雕琢,愈发光彩夺目。 叫顾雪洲颇为欣慰,心想,果然他好好教导这孩子是对的,这不就越来越乖了? 沐哥儿腼腆地眯着眼睛笑,心里却阴沉下来……他也琢磨了很久怎么报复这两个老家伙了,他们一开始就看自己不睡眼,他还看他们不顺眼呢。 想让丑八怪把他送人?倒不如把这两个碍事的老家伙弄没了,丑八怪就是他一个人了。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3 沐哥儿一个人在院子里晃荡。 那个讨人厌的大夫又关上门给丑八怪治病了,就算紧闭着门,房间里浓重的药味还是飘了出来,他们煮了一大锅的药汤把丑八怪放里面泡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再施针,每次施针完丑八怪都满身大汗的,他是不是很痛啊? 想着想着,沐哥儿按捺不住好奇心,又有点害怕被顾师傅发现……犹豫了好半晌,沐哥儿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比一只猫还轻,悄悄从窗户边沿的缝隙往里面看,从他这侧边的角度望过去,顾师傅站在床头,正好把床上的人给遮住了,他伸着脖子左右地看,还是看不到顾雪洲是什么情况,刚要离开时,顾师傅往下面挪了一步。 顾雪洲趴在床上,身下是深靛蓝色的床单,只一件白棱布的亵衣松垮垮地挂在臀际,乌黑的长发都撇到一边挽着,整片肩背都裸/露出来,雪白透着粉,殷红的斑块倒显得没那么明显了,背上插着许多细长的金针,沐哥儿看到的这半边脸恰是没有胎记的,洁白而清秀,长眉轻蹙,神色恹恹的,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沐哥儿忽然觉得,丑八怪其实也没那么丑……还挺好看的,他脸上要是没那个胎记就好了……而且丑八怪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很好闻,他的皮肤也很好摸,又白又嫩,摸上去滑溜溜的。 施针暂告一段落,顾师傅松了口气,打量着顾雪洲身上的情况,揣摩着道:“这些斑印越来越淡了,要是顺利,你身上的毒大概不用四五年,再有个两年就能拔清了。”他晃了晃,走了两步,又把床上的人给挡住了。 沐哥儿无趣地走开了,心里却嘀咕起来:丑八怪是中毒了吗? 晚上顾雪洲已经恢复了精神,他给小家伙洗漱了抱上床,沐哥儿依偎在他怀里,眼睛盯着他锁骨上的红斑,还是忍不住问:“是谁害你中毒的?”语气不爽的让顾雪洲一愣,直有种假如自己说得上来,这小家伙就要替他去咬死害他的人似的。 顾雪洲摸摸他的脑袋,“你怎么会这么问?” 沐哥儿揪着他的衣襟,“你告诉我嘛。你每天吃药还得被扎针,我原本还以为你是生病,原来是中毒了。那人该死。” “没人害我……是我自己不小心中毒的。”顾雪洲说。 沐哥儿不相信地看着他,觉得丑八怪当自己是个傻瓜骗。 “我没有骗你,真的。”顾雪洲语气温温柔柔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知道这小家伙不好糊弄,另起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虽说我答应了帮你找娘亲,可一点头绪都没有……你有记起来什么吗?” 沐哥儿这才记起来还有找娘亲这回事,这段时间他都没想起来,觉得在丑八怪这里待的好好的……他有点想娘亲,毕竟所有孩子都要有娘亲,但也不是特别渴望,再想到假如找到娘亲了,他必定就要和丑八怪分开,一想到就觉得怪不舒坦的。 顾雪洲说:“我昨天去牢里见了沈玉官,他快死了。” 听到这名字沐哥儿脸都阴了。 顾雪洲捏了捏他的小脸,“还皱着脸呢。我去问了沈玉官你的身世,去了足有三回了,半个字都问不出来。”说是这么说,其实实际的话比这要难听的多,沈玉官恨极了沐哥儿,不但不说,还辱骂得相当难听,在顾雪洲的刺激下倒是把其他孩子的来历都说出来了,只沐哥儿的不肯说,说要叫沐哥儿一辈子找不到亲生父母,“幼稚鬼,你是不是还觉得很聪明啊?” 沐哥儿不高兴,哼哼两声,觉得应该要对沈玉官严刑拷打,打到他开口。他还不信沈玉官有那么硬的骨头。 “你呀,做了什么我都知道的。你跑回去报仇的时候害不害怕?”顾雪洲问。 沐哥儿抬起脸看他,疑惑不定。 “你就不怕自己出危险?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呢?你就是觉得自己再聪明,也还只是个小孩子呢,我想想都后怕,那时候我要是晚来了一步你会怎么样。你就算再想报仇,也应该顾惜自己的性命。” 沐哥儿怪别扭的,为什么要自己动手?他一直以来不就是都只靠自己一个人活下来的吗?当然自己动手啊。而且,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不对的呢? 顾雪洲叹了口气,“假如你没有这样做,我们也会把沈玉官抓起来的。你没把事情做的那么绝,也许我就可以从他口里打听你的身世,他如今是宁死也不愿意开口。”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沐哥儿的长发,像是在给一只小猫顺毛,“我也不是说你不应该报仇,沐哥儿……只是我希望你做事时多考虑考虑,我不希望你总是选了最偏激最危险的方法,有时候这不是不给别人留余地,是不给自己留余地,以血还血会将坏人的孽债引到自己身上,不值得的。” 沐哥儿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觉得丑八怪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可再想一想,又觉得丑八怪这就是软弱好欺,有仇就得报,丑八怪这么绵软的人要和他一样放在戏班子,估计还得他照应保护呢,不然早死了。也不想想自己在戏班子时对其他孩子向来都是管他们死不死的。 顾雪洲乘胜追击,继续教育:“还有,偷东西是不对的。拿了顾师傅的麻沸散,可不能再胡乱用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沐哥儿不耐烦,“你好吵啊,我要睡觉了。”一把抱住他,“你也快点睡觉,你被扎针了都不累啊?” 顾雪洲瞧着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有点头疼,但也晓得要教好他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得到的,任重而道远,还是慢慢来吧。送他去学堂,念念圣贤书,孩子还小,总能被教化的。 隔天沐哥儿又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家里,缠着顾雪洲要跟去店里,他倒是不会乱跑,在店里就乖乖坐着,只要能看得到顾雪洲在视线范围内就够了。 顾雪洲给他换上一身青绿色的新衣裳,沐哥儿一头长发生的极漂亮,他没舍得给剪了,披散着又太乱,两鬓挑了发丝编辫梳过来挽了上半部分的头发,打扮的齐整了再牵着小手带去了店里。 这会儿流言蜚语已过去有段时日了,之前来店里围观的人都有了新的谈资,顾雪洲就是把沐哥儿带去店里也没什么的了。 生意清淡,顾雪洲陪着沐哥儿给他指点柜上的各种商品,擦脸的有紫粉、珠粉、檀粉、玉簪粉、玉女桃花粉,胭脂有绵胭脂、胡胭脂、金花胭脂、花露胭脂,画眉的有黄黛、铜黛、青雀头黛,还有什么额黄、花钿、斜红、面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沐哥儿不甚感兴趣,皱着眉说:“女人可真麻烦。”又觉得难怪顾雪洲比好多女人还温柔。 顾雪洲也是没话找话说,随意和沐哥儿说几句罢了,这小家伙脸蛋美的像个女娃娃,气概却还是很小男子汉的,甚至有时候过头了。 “这不是顾小东家吗?”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讥讽的女声,顾雪洲转头,看到一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妇人,“看看您精神头还挺好的啊。” 妇人的身边陪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脸色尴尬,对顾雪洲做了个礼,“顾大哥。”又拉了拉妇人,“大姐姐,别这样。” 顾雪洲认识这个妇人,她是柳家的大小姐,嫁到隔壁县已有七八年了,有时回来探亲便会顺便到自己店里。 “我可怜的妹妹叫你克死了,人人都说你重情重义,你这次也不给她戴个孝吗?”妇人说。 柳二姑娘是跟人私奔了,又不是死了,怎么可以戴孝?顾雪洲听到这,算是明白了,估计柳家父母根本没把事实和外嫁的女儿说,顾雪洲又好笑又无奈,可因为答应了人,也不方便辩驳。 妇人看他讷讷不语,以为正中下怀,眼睛瞟上柜台上展示出来的胭脂水粉,漂亮的瓷盒木盒,看的她应接不暇,装成是不经意地拿起一个看着最贵的,打开来就擦手上搽,“你还有心思做这些,果真是个无情的。” 顾雪洲忍着笑,这种人也好对付,“您觉得这好用就拿着用吧。” 柳三姑娘听不下去,从姐姐手里把东西夺出来,放回去,小声说:“这个珠粉要二两银子呢,姐,你别这样子。” 妇人又从柜上把那盒珠粉拿了起来:“你这是还没替姐姐嫁过去,就开始心疼夫家的钱了?爹娘白养你这么多年,养出个白眼狼来。而且人家还不定要你呢。”说着用眼角不屑地瞟顾雪洲。 柳三姑娘被说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跺脚,羞得逃也似的跑了,妇人又拿了些胭脂啊额黄,才悠闲自若地满载而走。 沐哥儿把这一幕从头到尾看下来,他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比报复两个老家伙还要重要——丑八怪是不是要娶老婆? 顾雪洲也在烦恼,顾伯和他说过这件事的,柳家确实有意用小女儿代替二女儿嫁过来,这样的柳家不必赔聘礼,顾家也能得到一个好好的新娘子,而且保证这次是绝不会再叫人逃跑的。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式04 隔天柳家二老就提了两斗上等米过来给顾雪洲道歉,“大娘她不知道二娘是跟人跑了,求你不要跟她计较。”两位老人自打二女儿私奔之后头发也比以前白了,腰也弯了,对着两双浑浊的老眼,顾雪洲着实于心不忍,他知道柳家目前的情形,金银财宝都被柳二姑娘带走了,除了店里拿不走的米,这些已经是他们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大娘之前没有回来,不知道内情,我们就一直没告诉她,现在她回来了,可她是个嘴巴松的……我们后来也没敢给她说。”二老解释说,“三娘告诉我们,才知道委屈了你。现在大娘知道了,愧疚不敢来见你,我们代她向你道歉。” 顾雪洲其实没把昨天的事情放在心上,柳大娘子也就爱占点便宜,讥讽自己也是不知者不为过,犯不着生气。不过柳家二老估计还是往好听里说的了,要是真的愧疚,至少也把两盒胭脂送回来吧?柳大娘子就算知道昨天骂错了,大抵现在也就有点尴尬,打算避而不见糊弄几天就算是完事了。顾雪洲和气地笑笑,摆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小事而已。” 柳老伯搓搓手,“我们家三娘呀,是真的中意你,她昨天因为你的事和亲姐姐都置气了一整天呢。” 说到三娘子,顾雪洲顿时讪讪起来,在他看来,三娘子还是个小孩子呢,看着比他家沐哥儿都没大太多,都是小弟弟小妹妹,要他娶回来当媳妇儿,他连想都无法想象,只随意地说:“三娘子是个心善的。” 柳老伯听不出顾雪洲话里话来的僵硬,见小女儿被夸,还以为有那么点意思,没忍住继续往下说:“是啊,我现在想想,早先她就对你有点不一样的,以前二娘提起你,她便说你为王小姐戴孝是个重情重义的,又说你小小年纪管理铺子也很能干……” 顾雪洲怕让他们接下去会连“二娘不需要再下一次聘礼”的话也说出来,打断他的话,莞尔道:“柳三娘子是个好的,她还小呢,等再过两年,你们宽裕些了,定能说个好亲的。要是伯父伯母实在有困难,不妨与我说,我定倾囊相助,你们渡过了难关再慢慢还与我就是了。” 虽说委婉,柳家二老总算是听懂顾雪洲的话了,他对妹妹压根就没有兴趣,本来这件事就是他们家做错了,做错了好几次,哪还有脸和顾雪洲多说。 除了柳三娘子年纪小之外,顾雪洲也做不出和一家人的姐妹俩订过亲这种事,他们现在虽然落魄了,市井商户不在乎这些,可他自己还是想留些体面的。 柜上还有一包茶叶,顾雪洲顺手包了给了柳家二老,只把两人送到门口,“我还有事,便不多送了。” 柳家二老以为这也是顾小东家的拒绝,以前他们来,小东家都是将他们送出门一段路才回去的,也许是真的不喜他们的做法。 顾雪洲掉头回去,柜台后面放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布袋子,是他亲手做的,右下角还绣了个“沐”字。他给沐哥儿找了间学堂,所以做个书袋可以装文房四宝用。 小镇上有个老秀才,屡试不第,后来便心灰意冷放弃了举业,回乡开了个学堂,不说多有学问,给黄毛小儿开蒙还是绰绰有余的。顾雪洲用一根火腿二两茶叶还有一两银子作束脩,在学堂里给沐哥儿要了个座位。 顾雪洲一回去就看到沐哥儿闷闷不乐的,又爬房梁上去了,说起来,多亏了沐哥儿往房梁上爬,如今他家天天擦房梁,蜘蛛丝都没一根,干净到一尘不染。 顾雪洲不懂是谁惹他生气了,照例站在底下哄他,“下来吧,我回来了。” 沐哥儿一反常态地不听他哄,气哼哼地说:“我不下去。” 顾雪洲想了想,是今天早饭的腌菜太咸了?估计不是,又想想,“……我今天没带你去店里是我不好。” 沐哥儿扭捏地说:“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是不是因为那个丑女要来,丑八怪嫌他碍事?不然为什么这次就不带他去? 哎,果然是这个!这小东西,要么就连让人摸一下都不肯,一摸还咬人,要么就黏得紧,比他养过的最黏人的小猫还要娇,一错眼看不到人就气得喵喵叫,真是难伺候啊。顾雪洲就把叠了放在袖子里的布袋拿出来,“因为我不想让你提前看到我给你的礼物。” 沐哥儿愣了愣,探头来看,“什么?” “我前些天不是带你去了学堂吗?你要去念书了,我给你买了笔墨,还缝了个书袋,你来看看,好装不好装。”顾雪洲说。 沐哥儿看到他拿出来一个深蓝色粗布做的布袋,眨了眨眼睛,一溜儿爬下来了,从顾雪洲手上拿过书袋展开来看,看到角落还用浅色的线还绣着他的名字,微微红了脸颊,小嘴还嘟着,“丑死了。这个颜色好丑啊。” 顾雪洲解释说:“颜色深好洗啊,就是沾上墨也一下子看不出来。” 沐哥儿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直接把书袋往身上背,嘴里最一副“我是勉强接受的”的语气。 再准备好书本宣纸毛笔,过了两天,顾雪洲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去学堂了。 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沐哥儿看着不是很乐意,顾雪洲问他怎么了,担心他被人欺负,沐哥儿却是嫌弃老秀才教的不好,都是他学过的东西,听着厌烦。 “你别以为自己聪明就掉以轻心。”顾雪洲板起脸教训他,“你真的都会了?”随口考了几句要沐哥儿背,没想到沐哥儿倒背如流的。 “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娃,我是认字的,哪里需要从三字经开始教起?”沐哥儿解释说。 顾雪洲想,沐哥儿四岁就被拐了,一直在戏班子里,难道是对着戏本子学的字?“你是看戏学的?” “是我娘亲教我的。”沐哥儿秀眉紧蹙,陷入迷惑之中,他隐约有这个印象,他学走路学说话都挺早的,娘亲教他写字教他背书背诗词,要是背得好,娘亲就会很高兴,他天生聪明,听一遍两遍就可以背出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娘亲才特别高兴,然后又有点难过起来,说什么他可怜的被连累的话,“学到《论语》了。” 顾雪洲怔了一怔,能这么早就在家里启蒙的孩子,绝对不会是穷人家,虽然沐哥儿一看也不像是穷人家养的出来的孩子。而且女子要学学问可比男子更难,沐哥儿的娘亲至少也是念过书的,那就是家里给请过西席教导,绝不会是一般的人家,“那你不知道自己的大名?” 沐哥儿眼神黯淡了下,摇头,“不知道。”他印象里大家都只“沐哥儿”“沐哥儿”地浑叫他,没有个大名的。 这又有点奇怪了,假如是好点的人家,他这样男孩子一生出来应该就是想好名字,就算是怕孩子夭折等一等再取名字,一般作了周岁也该取名字上族谱了。一下子想不通,索性暂时放下了。 顾雪洲带着沐哥儿和老秀才商量之后,老秀才给他调整了进度。 不用顾雪洲催促,沐哥儿每天回来就做功课,每天练二十章大字,都不需要字帖的,他似乎早就练过字了,是照着记忆里娘亲教他的写的,这些年在戏班子练武他基本功扎实,手腕有力,写起字来有模有样的,看的顾雪洲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字好像和沐哥儿比都显得有些绵软无力。 顾师傅再来的时候就瞧见两人亲亲密密地在窗下写字呢。 顾伯绝望地把顾师傅拉去说话,“他已经把那小祖宗送去学堂读书了,别提多用心了。” 顾师傅眺望了下沐哥儿认真的脸庞,没有平时针锋相对的戾气,再看看一旁的顾雪洲,“安之他是年少失学,看到沐哥儿读书就像自己也读书了一样吧。” 顾伯心酸了下,可还是硬起心肠,“不行啊,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怕是再拖下来就更不好分开了,到底有没有那等合适的人家?” 顾师傅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这次来,就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知不知道城西新来了一对老夫妻……” “依稀听说过……”顾伯期待地望着顾师傅,“怎么了?他们要收/养孩子。” “等等,先别着急,还不一定呢。慢慢听说我,陆先生可是个举人,我以前曾有过几面之缘,是个好人,只可惜亲缘甚薄,有过一儿一女,儿子英年早逝,女儿嫁到京城,这里是陆老夫人的故乡,如今老了,便落叶归根回来准备在此养老的,因离开了几十年,所以也没什么人认得了。” 顾伯顿时热切了,恨不得立即把沐哥儿打包了送去。 顾师傅道:“就算我与陆老先生有救命之恩,也是不能携恩逼他收/养/孩子啊,沐哥儿那性子一个弄不好是要害人的。而且他们也不是什么资质的孩子都要的。” 顾伯:“那小祖宗的脸蛋还用得着说,我就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孩子,我家大少爷小时候都没他漂亮。” 顾师傅笑了,“和脸蛋有什么关系?是看他聪慧不聪慧。” 顾伯:“他这几日上学,我没仔细打听,听说是个聪明的……” 沐哥儿抬起头,看到那个特别特别讨厌的大夫又来了,而他还得甜甜地打招呼说:“顾师傅好。”要不是看在还需要这个老家伙给丑八怪治病的份上他早就对付他了!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还小,可以等,过几年等丑八怪的病好了,这个老家伙也更年老力衰了,绝不是他的对手,到时候,哼…… 顾师傅看他假笑也不舒服,但还是装成和蔼可亲的大人,看他写的功课,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是顾伯为了甩掉这个包袱夸张,他亲眼看了,原来这孩子是真的有点天分啊,照说没上几天学堂就能写出这么一手字,不错啊。顾师傅亲切地对他笑:“就你的年纪来说,你的功课做得还不错啊。” 沐哥儿觉得这老家伙是在讽刺他,他的学问在学堂的孩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吗?之前是为了哄顾雪洲开心,而今是要和顾师傅赌气,沐哥儿愈发用心,专注地把每个字都写好看来。 顾师傅盯着他写完,抽走了一张,“写的可真好,可以给我吗?” “我明天要拿去交给先生的。” “只少一张又没什么。” 这人真的好讨厌。沐哥儿心里骂着,但是顾雪洲尊重顾师傅,明面上他也不敢和顾师傅对着干,不过一张纸而已,就随便他拿去吧。 顾师傅转头就拿着这张功课到陆举人府上去了。俗话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 世事难料,陆举人二十岁时没有想到自己会止步于会试,四十岁时也没有想到儿子会出意外,如今困顿于知天命之年,倒是想开了不少,要是有缘分就收养个孩子好继承陆家,没有缘分就算了,回家乡修桥铺路盖祠堂,说不定能修得来世能让儿女平安,不至于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举人年轻时得顾师傅救过一命,每逢过年过节,都还要托人添点礼送给顾师傅。这次回来,就算顾师傅不上门,他也是准备去探望顾师傅的。两人一叙旧,顾师傅说起最近镇上城里发生的事,提起那帮被拐的小孩子,“可怜这些孩子却吃了那么多苦,幸好老天有眼,公道自在,好几个孩子都找到了父母可以送回去。” “可怜啊。”陆举人因为在子孙问题上伤心,听闻这种亲子分离的格外感触。 “只还有一个孩子找不到父母,兴许是父母已经不在了也不一定,他被拐了也有四年多了……是个钟灵毓秀的男孩子,正巧是我侄儿捡到的。这孩子还是个识字的,应当是好人家的孩子,被拐以前就开蒙了,我们怜惜他,将他送去学堂读书,先生也直夸聪明。我侄儿自己都还未及冠呢,还想帮他找亲生父母,我们都是小地方的人,消息不灵通,那孩子我听口音,问询了些细节,我怀疑他是京城人,陆先生您不正从京城回来吗?便厚着脸皮过来请您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陆举人方才听说还有个孩子找不到亲生父母就动了恻隐之心,以为顾师傅是来请他□□的,而后再听顾师傅的侄子似乎已经收养了孩子便有些作罢,之后再知道顾师傅的侄子还没有及冠,要么没有成亲,就算成亲了也可能没有孩子或者亲生孩子还很小……不仅又意动起来。 顾师傅像是很敦厚老实补充说:“我真的不是自卖自夸,这孩子是真的天资聪颖。”说着拿出沐哥儿字写的最好的那张功课,“你瞧。” 陆举人一看,虽然还稍显稚嫩,但已隐隐有了锋芒,不禁点头。 顾师傅又接着苦恼地说:“他才八岁呢,回去学堂不过六七日而已,被拐之前他定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悉心教导的。这样的孩子,与父母离散岂不是更可惜吗?……而且,说实在的,我侄子是个出了名烂好心的,他想让孩子读书现在是由了他,可他家境并没多好,现在都没成亲呢,我们几个长辈并不多同意的,就算这孩子是个好的,可他没有能力啊。若是能早一日找到这孩子的亲生父母,也好将这孩子送回去,我们也好轻松。” 陆举人算是听出了味道来了,难怪顾师傅甩手就掏出一张孩子的功课,敢情是有备而来的……就算自己不收/养/孩子,能帮忙打听下亲生父母的下落也好,可是话里隐晦,给双方都留了余地好进退,“举手之劳而已……不知那孩子现在在哪念书,或许我可亲眼见下,这才好帮忙嘛。” 顾师傅留了沐哥儿学堂的地址,双方又寒暄几句,临走时陆举人还亲自把顾师傅送到门口,目送顾师傅离开之后才转身回去。 回到大堂,陆举人发现顾师傅带来的那张功课落在桌上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拿起来又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眼熟……陆夫人走过来,好奇地问丈夫,“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陆举人:“这孩子的字有点像王大人啊。” 陆夫人:“哪个王大人?” 陆举人:“就是王铮王大人啊。” 陆夫人:“冤死那个?” 忆及此,陆举人不禁眼眶微热,感叹地说:“要是再晚几年,说不定就起复了,王大人却死在路上。只剩一个儿子,也弃笔从戎,如今却做了武将,唉,至少还留了点血脉。……王大人的字写得好,当年一字千金,还有人拓他写的碑做了本字帖练字,我们不是也求了一本给大郎练字吗?看来这孩子应当确实是京城出身的。”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5 顾雪洲担心沐哥儿又被拐了,每日都提前半个时辰学堂外等着。下了学,孩子们陆陆续续出来,注意到顾雪洲,对着他的脸指指点点地嬉笑起来,等到沐哥儿出来时,有顽皮的还拍手唱歌大声嘲笑:“谁家阿丑,丑过癞狗,傻子嫌弃,老婆没有。” 沐哥儿黑着脸掉头就要揍人——丑八怪是丑,轮得到你们说吗?!幸好被顾雪洲拦了下来,这小祖宗力气大,他差点都没抱住。前几年的时候他被笑得更厉害,有什么的? “明天去学堂也不要和同窗打架知不知道?”顾雪洲苦口婆心地叮嘱。 沐哥儿冷哼,就不答应。 “唉。”顾雪洲叹气,“以后我让阿伯来接你吧,我来他们就会笑话你的。学堂里有人欺负你吗?” 沐哥儿觉得好笑:那群笨蛋欺负得了我吗? “要是他们欺负你别忍着,但是不要因为他们嘲笑我这种事打人。”顾雪洲道。 沐哥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打人是吧?教训人又不止打人一种方法。 顾雪洲看他不情不愿的小脸,继续耐心地和他说话,换个话题,“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说有举人老爷去学堂了?”他还听说这位陆举人要捐建学堂好让更多寒门子弟有书可念。 沐哥儿抬头看了顾雪洲一眼,瞧丑八怪满脸期待的,抿了抿嘴唇,“嗯,那个举人老爷是个山羊胡子的老伯伯,给我们讲学了一刻,还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又夸我字写得好。” 顾雪洲与有荣焉地展颜一笑,摸摸沐哥儿的脑袋,觉得他家沐哥儿就是钟灵毓秀!再转念一想,想到沐哥儿为什么较同龄的孩子聪明,又觉得心酸,沐哥儿说过他在戏班子里每天都要把娘亲教他背过的东西默背一遍,还用树枝在地上或者手指蘸水在桌上练字,只是没有纸和笔,一日都不停,他怕若是浑浑噩噩的哪天会把自己被拐的事都忘了。是以如今念书写功课他都半点不觉得累,恨一日没有二十四个时辰好叫他能学得更多。 没料到回家以后顾师傅和他说:“我今天在路上碰到一个老朋友,他姓陆,是个举人……” 顾雪洲愣了愣,“又是你老朋友?”县令是老朋友,陆举人也是老朋友,顾师傅到底有多少老朋友?“别和我又是你救过的人啊?” 顾师傅颔首道:“我是救过他一命。” 顾雪洲:“……” 顾师傅神态自若,仿佛在反问“这有什么奇怪的吗”,顾雪洲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顾师傅继续说:“他为人宽容仁厚乐善好施,来此颐养天年,听闻镇上没几个正经的学堂,怜惜寒门学子,想要办个学堂,正巧遇见你家沐哥儿,问了几句之后发现沐哥儿天资聪颖很是欣赏,又听闻了沐哥儿的身世……他的儿子是个出息的,只可惜十几岁便病逝了,女儿又远嫁,如今膝下空虚,本不打算再勉强,可见到沐哥儿,觉得这莫非是上天的缘分。” 顾雪洲听着听着就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出神地沉默了片刻,环顾四周,并没见到沐哥儿的身影,应当没有被那个小家伙听到,扶着椅子坐下来,“您让我想想,可以吗?” 一想就是两天。 有顾师傅担保,陆举人定不会是个坏人。陆家有个举人老爷,假如沐哥儿被他们收养了,有个举人的养父,不管是做学问还是举业都有人扶持,比跟着自己做个商户人家的孩子要好多了。更何况陆家比他有钱多了,到时沐哥儿就是真真正正的小少爷,可以锦衣玉食,不必跟着自己吃苦,指不定哪天还会祸从天降被他连累。而且陆举人一定更方便帮沐哥儿找亲生父母。 可他又真的很舍不得沐哥儿。 在顾师傅的陪同下,顾雪洲去见了陆举人。 陆举人笑道:“顾师傅说他的侄儿是个仁厚善良的,果不其然,若是别人,听说了我要收/养/孩子说不定马上答应了,还会与我要点好处,我看得出你却是真心在为孩子考虑的。” 陆举人有钱有地位有学问,还真的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顾雪洲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半点都比不上陆举人。满腹愁绪的顾雪洲便显得神情恍惚,沐哥儿一下学出来就看到,他瞬间就拉下脸,侧身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一串好几只大大小小环肥燕瘦的小朋友们顿时噤若寒蝉,沐哥儿对他们抬了抬下巴,这些小孩子就鱼贯走到顾雪洲面前,排好队,深深作揖。 顾雪洲这才回过神,不明白这些小家伙在干什么,还没发问,孩子们就非常诚恳各自说: “对不起。” “昨天是我乱说话,我错了。” “叔叔,对不起。” 沐哥儿负手走过去,瞧着竟然有点顾师傅的风范,他走过去,和蔼可亲地对其中一个同学说:“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来听听?你对我大哥哥说了什么?” 那个同学被吓得要哭了,眼睛都红了,像被狼盯住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过了会儿才慌张地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赶紧改口,“——哥哥,对不起。” 道了歉,几个人眼巴巴地望着顾雪洲。 顾雪洲冷汗都要流出来,讪讪地试探地回答:“……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 几个人仿佛如蒙大赦,振奋不已,转头再眼巴巴望着沐哥儿。沐哥儿哼了一声,对他们挥挥手表示赦免,孩子们抖着腿,逃出生天般赶紧忙不迭溜了。 “……”顾雪洲无言地看着沐哥儿,“我说了不能打人的。” 沐哥儿仰着可爱的小脸,“我没有打人啊!我是以德服人的……你说的,人从书里乖,我教了他们,他们现在就变乖了。……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不相信我喽?”说着说着像又要生气起来。 其实还是不太相信,不过顾雪洲赶紧给他顺毛,“相信你,相信你,我们沐哥儿最乖了。……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啊,不要欺负人。”亏他还担心沐哥儿被欺负,看来不欺负别人都不错了。 沐哥儿哼哼说:“我没欺负他们,我说了,我是以德服人,他们是仰慕我!” 晚上睡觉时,沐哥儿躺在顾雪洲怀里,听见顾雪洲问他:“……你想不想陆举人教你读书?” 沐哥儿霎时就精神了,眼神都亮了,“真的吗?可以吗?” “嗯……我今天和陆老爷说了话。”顾雪洲摸着沐哥儿顺滑的头发,“他很喜欢你,特地夸了你呢。” 沐哥儿骄傲的鼻子都要翘起来了,他一点都不谦虚,得意洋洋地想:那山羊胡老头还挺有眼光的嘛!是不是就像那些话本里一样瞧我天资聪颖上赶着要收我当弟子? 如此一想,他觉得得礼尚往来,也给陆举人说几句好话:“他讲学讲得比我们先生好多了,官话也说得好。先生满口乡音的,我有时候都听不太懂。” 顾雪洲看着他雀跃到发亮的眼睛,心下涩然,一个读书的小孩子,向往憧憬有功名有学问的举人老爷有什么不对的呢?他又说:“我还没有给你取名字也没有把你入籍到户上,因为我想说不定还能从沈玉官那里打听到找你娘亲的线索。” 沐哥儿点头。 “想不想找到你娘亲?” 沐哥儿再点头,他有些困惑,不明白顾雪洲为什么这么问,“沈玉官说了吗?” 顾雪洲摇头,“要是找到了你娘亲,你就要离开我身边,和你娘亲在一起了。” 这些沐哥儿都明白,只是以前未曾深想,之前他也不过是把丑八怪这儿当成暂时栖身的地方,反正丑八怪是个特别好骗的傻子,可以供他驱使,他原就是想利用这个傻乎乎的大人供他吃喝穿住还帮他找亲娘的。可现在一想到到时候丑八怪会离开,他却高兴不起来了……丑八怪丑是丑了点,但还是顶好用的。 沐哥儿伸手抱住顾雪洲,“你不能留在我身边吗?等我找到了我娘亲,我让我娘亲奖赏你,我、我还雇你在我家做工,就……嗯……”他一下子也想不到丑八怪能做什么,长的丑就算了,还身体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做什么的?想了下,终于想到了,“就专门负责陪我睡觉!” 这小祖宗!装成小大人模样,说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子。顾雪洲被他逗笑了,“嗯,陪你睡觉。” 沐哥儿心满意足地搂着他。 顾雪洲看看他酣睡的小脸蛋,心里暗暗叹气:沐哥儿越是对他好,他越明白自己不能自私。他就是再喜欢沐哥儿,也不能只因为喜欢就耽误了沐哥儿。叫沐哥儿被陆举人收养的话,他更有可能找到亲娘,过得也会比现在要好。 隔天,送沐哥儿去上了学。 门口正好碰见了沐哥儿几个同学也来,一大清早就撞见沐哥儿,叫小伙伴们都花容失色,心惊胆战地和他们打招呼:“沐哥儿早!大哥哥早!” 顾雪洲笑盈盈地和沐哥儿告了别,收起笑脸,踌躇了好半晌,去了陆府告知了自己的答复,他愿意让沐哥儿被陆举人收养。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6 事情是这样,不过顾雪洲觉得自己并没什么资格说将沐哥儿送给谁的,他又不是沐哥儿的亲兄长,真说起来,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拐卖团伙被打击掉之后,沐哥儿不再是伶人籍,但新户籍还在申办,也没有落在他们家。 顾雪洲去绸缎庄扯了一块藤青色菖蒲纹的新布,给沐哥儿做了一身新衣裳。沐哥儿在他手里养了将将两个月,他懂医术,日日换着药膳给沐哥儿食补,补足气血,又是胭脂铺子的,自家调配的香脂雪膏抹着,沐哥儿一张小脸愈发玉白娇嫩,换上新衣裳,配上他天生娇矜的派头,一眼看过去俨然就是个富家小少爷。 今天他得把沐哥儿送到陆府去了。 临走时,他总感觉落下了什么忘记带上,再仔细想想却是没有。回想起第一次遇见沐哥儿的场景,好像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他仿佛有种已经和沐哥儿相处了很久的错觉,大抵是因为沐哥儿让他操了太多心了。 顾雪洲牵着沐哥儿还没走到门口,沐哥儿拉拉他的手,“书袋还没背上呢。” 顾雪洲道:“没关系,笔墨陆府上都有的。”他买的笔墨不怎么好,必定也是比不上人家举人老爷的文具的。 沐哥儿不答应,嗒嗒嗒地往回跑,非把把顾雪洲做的蓝印花布的书袋找出来背上。书袋他用的极为珍惜,依然簇新簇新的,背好了才跑回来,主动握住顾雪洲的手,抬抬下巴,“好了,我们可以走吧。” 到了陆府,陆举人穿着月白色杭绸直裰,衣角绣着几支青竹,腰上是双长纹白玉坠子,陆老夫人也坐在堂上,斑白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团团的圆脸很是慈祥,穿了件葡萄紫色宝瓶暗纹的妆花褙子,戴了一套红宝石头面。顾雪洲心下顿时安了几分,陆举人夫妇的态度不说万分隆重,也显然是很重视的。 有顾雪洲在身旁,沐哥儿还是很乖巧柔顺的,惹得陆老夫人连连称赞,沐哥儿从容淡定宠辱不惊,倒不是他谦虚,而是他骄傲,觉得自己十足十当得起这些夸奖,理所应当,没什么特别的。 顾雪洲蹲下身,和孩子平视,不舍得地叮咛:“你在这里要乖点。” 沐哥儿皱了皱眉,不是很耐烦。他又不是傻子,丑八怪每次都不厌其烦地交代来交代去,哪里需要说那么多次。他索性装乖大声打断顾雪洲的话:“我很很乖的。” 顾雪洲点点头,站起身,“那我走了。” 陆举人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俩依偎着似的说话,待顾雪洲要走时,又亲自送顾雪洲出门。一路到了门口,顾雪洲不得不推辞说:“先生留步吧,再送就折煞晚辈了。” 陆举人温和一笑:“我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顾雪洲颔首,表示洗耳恭听。 陆举人道:“不如先不忙着办入户手续,让孩子在我这先住一段时间,看看他适应不适应吧。” 顾雪洲愣了一下,答应下来。 顾雪洲跨出陆家的门槛,回头望,白墙红门,富贵气派。陆举人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还有挑拣之意吗?顾雪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在他看来沐哥儿起码是百里挑一难得一见的资质了,这样实在是…… 顾伯今天看店,下午从店里回来,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过了会儿才意识到,是觉得院子里太安静了,往日这时候沐哥儿刚下学,会吵闹一会儿,他家小少爷要张罗着弄点点心瓜果给那个小祖宗吃,再关心下他在学堂都新学了些什么。 喔,沐哥儿是今天被送走。顾伯记起来,不在了,难怪这么安静。接着他满意起来,走得好,这事可不就是他和顾师傅两个人在背后撺掇的,总算是成了,陆家也是个好人家,他自认非常对得起沐哥儿。 顾伯在院子里踱了两圈,脚下的地都比平常宽了几寸似的。一回头,却瞧见顾雪洲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角落,失魂落魄的,把他吓了一跳。 “你在那做什么呢?”顾伯问。 顾雪洲耷拉着的脑袋摇了摇,虚弱地像是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一言不发,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心里堵得慌,大概还是因为临走时陆举人说的话,可假如没有这句话他就不会担心沐哥儿了吗?顾雪洲不知道,反正眼下他愁的啊,晚饭都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顾雪洲辗转反侧到了三更,还是无法无眠,他坐在床边,月光如练,窗纸上映着庭中树影,随风婆娑。他恍惚想起之前有天夜里,他把六角罩灯放在床上,和沐哥儿一块儿玩手影,沐哥儿勾着手指做了一只鸟儿,挥着翅膀飞啊飞。 “沐哥儿啊……”顾雪洲轻声自言自语,全无睡意,想着要不明日就找个借口去看看沐哥儿。 回过神,他仿佛看到窗外有个孩子的影子似的,顾雪洲怔了一怔,眨了下眼睛,窗外已经哪有什么人影,他笑自己思念过度,竟把树影都幻想作沐哥儿。 刚想着,门外就响起个熟悉的声音,清丽稚嫩,此时听着有点冷冰冰的,“顾雪洲,你给我开门。” 沐哥儿?我幻听吗?顾雪洲想着,才不过一日,他就惦记沐哥儿到幻视幻听吗? 门板砰的一声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尤为突兀和响亮,像要倒了似的,沐哥儿把门拍的啪啪响,一边拍一边喊,“开门!” 是真的!顾雪洲更慌了,披了外衣,趿拉着鞋子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看到站在门口沐哥儿,目光冷淬如刀锋,这会儿大抵就算是雪掉在他身上也不会被融化。 顾雪洲有点心虚,“你怎么回来了?” 沐哥儿越过他之间走进屋子,地上被他踩的一串泥脚印,他坐在床上自己脱鞋,“我趁他们都睡着了,就爬起来翻墙出来了。” 顾雪洲想想陆家那又平又高的白墙,无法设想沐哥儿这么小小的身体是怎么爬上去的,他就是伸了手也够不到墙头呢,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顾雪洲着急起来,“你怎么就回来了?他们发现你不见了会担心的!” 沐哥儿刚脱下一只鞋子,举起来就往顾雪洲身上用力的扔过去,他红着眼睛狠狠瞪圆了,瞪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骗我。” 砸得人可疼了,还在顾雪洲白棱布的亵衣给弄脏了,顾雪洲也不生气,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我问过你要不要和陆举人念书,要不要找娘亲的。” 沐哥儿痛恨地说:“强词夺理。你是把我卖了吗?收了多少钱?” “怎么会!”顾雪洲立即反驳。 听到这沐哥儿才好受点,他觉得自己够有耐心了,要是换成别人对他这么做,他早就报复了,但是他实在不相信丑八怪把他抛弃了。就算哪天真的发生这种事,也应当是他抛弃丑八怪,怎么能是他被抛弃?!……其实他没想到一点,根本不会有另一个人能把他哄到这份上的。 顾雪洲看着他倔强的脸上几乎是写着“你快点解释给我听”,低头,沐哥儿捏紧了小兽硬邦邦地放在膝头,他握住这双石头一样冰冷的小手,问他:“陆家有什么不好的吗?” “不好!”沐哥儿斩钉截铁地说。 顾雪洲把他的小手捂得暖和了些,“你居然回来了我很开心,但是,沐哥儿,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这孩子有时候太偏执,气头上会总干出一些让自己以后后悔的事……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的。” 唉,他知道沐哥儿这孩子……有些凉薄,不管对人对事都会权衡利弊,精明而冷酷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陆先生是很好的人,假如当初你是逃到他的车上,他也会像我一样帮助你的。陆家更适合你,你想念书,陆举人比你以前的夫子更有学问,你要找娘亲,他也比我有手段有条件,更不用说在陆家你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我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你会不想去陆家吗?” 沐哥儿一下子无法反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直以来他都是照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原则活着的,有两个选择的话他绝对会择优从之,他要往上爬,要活下来,还要活得好,他想活得比谁都好!顾家和陆家,绝对是陆家更好,可是……可是顾家有丑八怪,他闷声说:“我想跟着陆举人念书……可我也想跟你在一起。” “我有机会会去看你的。”顾雪洲说。 哄三岁小孩呢!沐哥儿恼怒地想,蹬了他一脚。 顾雪洲顺势抓住他只穿了袜子的脚,给他套上鞋子,把沐哥儿抱起来,“发够脾气了把?我送你回去。” 沐哥儿看着他,却没有再说反驳的话了,就是聪慧如他,也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他贪心,他自私,他什么都想要。 但在只能要一样的时候,他应该选更好的。 可是哪个才是更好的呢? 顾雪洲抱着他刚出门,陆家的人已经急得找过来了。沐哥儿乖顺地被一个婢女抱着走了,他回头看,顾雪洲孤零零地站在月下看着他,还对他挥挥手,沐哥儿都不想理睬他。他觉得丑八怪特不识相,还嫌弃自己不够喜欢他,除了娘亲,他心里第二喜欢的就是丑八怪了! 虚惊一场,重新安顿下来,沐哥儿呆呆地靠在婢女的肩膀上,他闻到姑娘身上的香气,但是没有丑八怪身上的好闻,叫他心绪烦躁。灯笼一路照亮,陆家雕刻着花鸟动物的精致窗棂,花木扶疏的庭院,再到卧室,一张大大的垂花柱围廊拔步床,绡纱映着柔柔的光轻晃着,他躺进去,看到高脚桌上,美人颈的甜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支月季,雪白的花瓣,只有边缘像是抹了胭脂般浮着淡红,陆老夫人温柔地安慰了他几句,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随意敷衍了。 陆家的屋子那么漂亮,床那么大那么好看,被褥也铺的又软又暖和,桌上的香炉里还点了安神香,但他还是睡不着。 ……只有抱着丑八怪,他才能安心地睡觉。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7 那之后过了三天,沐哥儿没有再回来。 顾雪洲安心之余,又有些失落,因为沐哥儿第一天晚上就偷跑回来,他便一直忍着没有去探望沐哥儿,就算是亲生孩子送养了,也忌讳牵扯不清,何况他也不是沐哥儿的亲哥哥,并且也希望沐哥儿不要再逃来了,可是沐哥儿真的不回来,他还是有一点点伤心的……比上回来捡来养了半年的小白猫跑了还要伤心。 顾伯道:“就说了那孩子是个心狠的,我们这种穷人家供不起他,人家也不稀罕。” 顾雪洲不喜欢沐哥儿被这么说,“他不是那样的孩子,若不然三天前他就不会回来找我了。他也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可他只是个孩子,能怎样呢?他只是……比较聪明而已。” 不管怎样,摆脱了沐哥儿这个拖油瓶,顾伯的心又热和起来,张罗着要给顾雪洲说亲了。然而顾雪洲克妻的恶名在外,还热乎着呢,镇上怜爱女儿的人家都是避之不及,乡下的他又看不上,顾伯琢磨着要么去稍远点隔壁县之类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适龄的姑娘家可以说亲的。 顾雪洲并不知道自己又给顾伯挂上大龄青年未婚待娶给上架了,这几天沐哥儿走了他心里难过,便埋头在工作中,做了新的香粉又勤勤恳恳地在店里站台,他家的胭脂香粉都是他自己调配的,是靠口碑起来的,回头客极多,向来有多少卖多少,大多数时候还需预订才能买得到。顾雪洲想过个七八日去看看沐哥儿,到时候捎带送些他的得意之作给陆夫人表示下感谢。 从门口眺望出去远远看到柳家的三姑娘挽着另一个小娘子走来时,顾雪洲皱了皱眉,他怕顾家出嫁的大姑奶奶又一起来,远远瞧见,默默地把最贵的花露香水什么的给收了起来,待近了,发现陪着三娘子的不是他家大娘子,叫顾雪洲松了口气。 三娘子穿了半新不旧的桃红色布裙,绣着几只蝴蝶很是有小女儿的精巧心思,挽了双环髻,别了几朵比指甲盖大点的蔷薇花,温婉清新,小家碧玉。她特地找个了小姐妹陪她来,可到了顾小东家面前还是腼腆起来,“姐……顾小东家,我想要一两桂花油。” 她想见见顾雪洲,可是既没勇气,现在顾雪洲不是她姐夫了,她不好意思总是来却不买东西,因为二姐姐的事家里近来拮据,她也是攒了好久才有点钱可以踏足顾雪洲的铺子。 顾雪洲给了她一两桂花油,没多说一句话,也没少收一个铜子儿,就当做普通客人对待。三娘子几次想要和他搭话,都被顾雪洲岔了过去,女孩子家脸皮薄,讪讪地走了。 顾伯从后堂过来,正巧看到三娘子前脚走了,“那是柳家的三姑娘?又来了?” 顾雪洲含糊地应了声,“茉莉花油卖完了,我去仓库拿点。您看会儿店。” 顾伯最近老是唠叨这个,他是真的怕了。 晚上,顾雪洲洗完澡,坐在床上揩拭香膏,他最近钻研出两套新配方,在左手涂一种,右手涂另一种,他向来都是在自己身上先做实验的,若是没有过敏反应就可以卖。他忽然觉得落寞,平日这个时候他都是抱着沐哥儿给他身上擦香膏的,沐哥儿起初身上的青青紫紫的淤青旧伤早先已经好了。 顾雪洲躺下,恍恍惚惚地睡了,睡到半夜忽的觉得身上沉,难受的迷迷糊糊地醒了些,感觉有人抱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摸了摸,在胸口摸着一只小小的手。 顾雪洲陡然清醒过来,一看,竟然是沐哥儿。 沐哥儿被他的动作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来了!”顾雪洲惊悚地问他,“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沐哥儿抓着他的衣襟,安抚道:“嗯……他们睡着了我就跑回来了,不用担心,我都摸清楚他们的作息了,还在床上放了枕头伪装的,他们轻易不会发现的。” 这个小祖宗啊!顾雪洲无奈道:“不是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不会被发现你也不应该偷跑啊。” 沐哥儿眉头蹙起,可怜兮兮地望着顾雪洲,真真好生惹人怜爱,“可我睡不着啊,不在你身边我就睡不好,我害怕。我们这样子好不好?我晚上偷偷跑出来和你睡觉,等到天快亮了我再回去,保证不让他们发现。” 顾雪洲:“……”什么叫做偷偷跑出来和你睡觉,还天快亮了再回去,这是偷情吗?……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啊!是不是在戏班的时候那些戏本子看太多了? 顾雪洲要把他沐哥儿拽着自己的手拿下来,沐哥儿紧紧地不放,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沐哥儿的手给掰开了,从床上起来,站在床头,对峙似的看着沐哥儿。 沐哥儿坐在床头,仰着小脸看他,眼里已经没有了睡意,委屈可怜地泛起水气,“你不要我了吗?” 顾雪洲阖目,忍痛道:“现在你是陆先生的养子。我有空会去看你,但你不能天天晚上偷跑出来,陆先生会不高兴的,哪有自己的儿子总往别人家跑的,不然该算作是谁的儿子呢?” 丑八怪也太不识相了!怎么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沐哥儿想着想着,真的有点难过起来,就像当年他还小小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娘亲了一样,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吸吸鼻子说:“可我好想你。那我……那我每隔两天来一次好不好?” 顾雪洲摇头。 “那就三天……五天吧……”见顾雪洲还是摇头,只好说,“十天总行了吧?” “不行,你不能再来了。”顾雪洲冷酷地说,说着这话,他也仿佛利刃剜心般疼。他咬咬牙一狠心,伸手去抱沐哥儿,沐哥儿一扭身就从他的臂弯里逃出来了,轻车熟路地钻房梁上去了。 顾雪洲被他气得肝疼,把灯点起来,站房梁下边,“你给我下来。” “我就不!”沐哥儿抱紧了房梁,说完又倔强地闭上嘴,他一眨眼睛,一颗眼泪掉下去,掉在顾雪洲的脸颊上,让他定在原地,顾雪洲瞬时气就全消了,只觉得心疼。 他叹了口气,张开手臂,“下来好不好?多危险啊。” 沐哥儿不说话,他知道自己一下去丑八怪就会马上把他送回去了。 “我仰着头和你说话也很累的。”顾雪洲说,“你明明是那么聪明的孩子,你也知道不可以两个都要。为什么还是要回来呢?” 沐哥儿不说话,把脸贴在木梁上,躺在那儿抽搭抽搭地哭。他知道,可他就是忍不住想念丑八怪。陆家是很好,可是他还是没有归属感,躺在陆家的大床上,明明那么舒服,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还在戏班子里的日子,他得随时警惕着不敢睡过去,明明陆家应当没有坏人要害他的,可他就是无法放松,无法像在顾雪洲身边一样一觉酣睡到天亮。 他想丑八怪,想抱着他柔软的身体,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想得要发疯了。 “沐哥儿,只能要一样的,你要是这般不舍得,我就腆着脸把你要回来。这样你愿意吗?”顾雪洲说。 沐哥儿怔了怔,往下望去。 顾雪洲的眼睛也红了,“我也舍不得你啊,但是陆家更好。我不是你的亲哥哥,沐哥儿,你现在是还小,心肠有几分软的地方,假如我把你要了回来,我怕你长大以后后悔,我怕你到时候不喜欢我了,说不定机会就这么一次,怨恨被我阻拦了当上富家少爷的机会,我会很难过的,我也怕我会后悔。” “你要是想和我在一起,我就把你要回来。你想想清楚,必须做决定的,要是你想去陆家……赖在房梁上有什么用呢?你不去,你得下来,你去,也得下来。” 沐哥儿想了好久,犹豫着小心翼翼从房梁上爬下来了,就像第一次扑进顾雪洲怀里一样,亲密地抱过去。顾雪洲紧紧抱着他,好半晌没说话,也没听到沐哥儿说话,心下黯然,到底沐哥儿还是选了陆家,罢了,这样选对他才是最好的。 沐哥儿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丑八怪的脸蛋又滑又香,像是凉糕,小声说:“我不要回去,你把我要回来吧。” 顾雪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可想好了?这次可不能反悔的。” “我做事从未反悔过。”沐哥儿轻哼一声,“我想好了,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般聪明,等我以后考上个状元,自然就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了,到时候我还要带你一起,你也不用天天辛苦地做工了,有人服侍你,你只要每天晚上负责陪我睡觉好了。” 本来是挺煽情的气氛,但听到沐哥儿说陪他睡觉顾雪洲就破涕为笑了,“傻话,你到时候会有娘子陪你睡觉的。” 沐哥儿把头埋在他肩膀,嗅着他发间的香气,娇娇地说:“我才不要呢。” 娶媳妇对现在的他来说,就像下辈子那么遥远,他现在只想搂着他的丑八怪好好地安安心心地睡一觉。真的做出决心以后他倒一点都不可惜,反而觉得轻松,平生第一次他有了绝对想要拥有的东西,就算死他也不会放手的。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8 顾伯一觉醒来,绝望地发现他和顾师傅好不容易才送出去的小魔头又被小少爷巴巴地抱回来了。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帮着和陆举人道歉。 陆举人并不生气,反倒对顾雪洲说:“那时你和孩子在一起我便看出来你们的感情或许你想的要深,说不定他会回去,所以才和你说先不入籍待看他适不适应,你当时听了有点生气吧?我看出来了。” 顾雪洲耳朵都臊得红了,头也不敢抬,他非要把孩子塞过去,现在又非要把孩子要回来,本来就是他做事没道理,陆先生怎么发怒他都会受着的,结果陆先生不但没生气,还这般和蔼,越发让顾雪洲觉得羞惭。 “强扭的瓜不甜,没有缘分就没有缘分罢。”陆举人也想得开,“只是这孩子的天分高,这小镇上的学堂怕是不够好,怎么不去府城呢?顾师傅也在那,可以照应你们,府城的白鹿书院就不错,我在那儿有认识的人,他教书比我好,若是需要,我可以写封推荐信。” 顾雪洲不停感谢,留下赔罪的礼物带着沐哥儿回家了。 陆夫人有些惆怅,她打开顾雪洲留下的红漆螺钿木盒,一方雪白的绸缎上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晶莹剔透的瓶子里盛着淡红色的液体,她愣了下,拿起来轻轻闻了下,“大食玫瑰露。”一两一金,有价无市,能弄到这样的东西,这位顾小东家也是有些手段灵通的啊,不过就算弄得到,大抵他也只有一份,作为赔礼也算有诚意了。 陆举人转头看到老伴儿愁眉不展的,微笑了下,眼角纹路深深,“我们养了个小儿子几天过了瘾,不过费了几碗米饭几张纸,还白得一瓶大食玫瑰露。你搽搽看。” 陆夫人把玫瑰露放回盒子,让侍女捧下去,“我一把年纪了还擦什么香露,留着给大娘吧。” “对啊,我们还有大娘呢。”陆举人说,“命中不得也何必强求。” 陆夫人想起一件事,“那那个孩子的父母亲我们还帮着找找看吗?” 陆举人回答道:“我已写信去了京城给女婿了,问了四年前有哪家丢了个叫‘沐哥儿’的孩子的。唉,看天意吧。我倒觉得,与其大海捞针地找,倒不如守株待兔,若是他有出息,将来考出个功名来,名闻天下,亲生父母尚在的话,自然会主动找上门。” 把沐哥儿接回来以后,顾雪洲整个人都舒展开怀起来了。 等到顾师傅再来时,顾伯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诉苦道:“……要是真的能把那小魔头送走,倒贴钱我也认了,结果现在不仅带回来了,为了赔礼,铺子仅有的一瓶大食玫瑰露都送出去了,足足半年的利润才买得起那么一小瓶,本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就为这小子赔出去了。” 顾师傅看着顾雪洲和沐哥儿两人其乐融融的,倒没先前强硬的态度了,“你也不要对那孩子抱着那么大的偏见,既然都这样了,倒不如和安之一起好好教导那孩子,我现在觉得……说不定也没我想的那样严重。” 还能怎么样呢? 捏着鼻子认了? 顾雪洲知道阿伯很不乐意,私下与他说:“您别总是这样凶神恶煞的,会吓着沐哥儿的。” 顾伯冷笑道:“他还怕被吓着,他才八岁就敢对人动刀子,会被吓到?” 这一老一小如今都是顾雪洲最重要的人,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相处:“他真的没有那般坏,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的。” 顾伯有时候也不是很明白小少爷,也是个时乖命蹇的,从小经历了那么多事,他怎么还是不明白人心险恶还是学不会独善其身呢?“……你带上这个小拖油瓶,我怎么给你说亲?” 顾雪洲:“……”能别每次说不到三句话就开始提亲事好吗?他头皮发麻,欲逃之而后快。 顾伯一个条件一个条件地给他掰清楚:“既然这样,你非要把沐哥儿留下,那就留下,我们是不差一碗饭,但不能是这个养法,每日都黏着你怎么行,我们再整理个屋子给他,大少爷当年也是七岁就住自己的院子了的。还有,你的亲事更难说了,我给你挑的人你就别推三阻四了。” 顾雪洲皱眉:“什么挑的人?” 顾伯道:“柳家的三娘子不总是来店里看你?我仔细瞧过了,她同她那个二姐不一样,柳家一片歹竹也算是有一根好笋,又喜欢你,也不是不可以……” 顾雪洲揉了揉额角,头疼地道:“三娘子今年才十三呢……” “订了婚,过两年待她及笄了再嫁过来也可以啊。”顾伯对他吹胡子瞪眼,“我不让你收/养/孩子,你非要收养,好,那我现在同意了,作为交换,亲事上你总得听我的吧?” 顾雪洲无力地推辞:“……您让我好好想想,这也不是一句话就定的下来的事情啊。” 没过几天,顾伯就找人收拾修葺新房间,完全是已经单方面拍板决定的架势,顾雪洲……顾雪洲还什么都没和沐哥儿说呢,可他也觉得是不可能一直和沐哥儿睡一个房间,迟迟早早得搬出去的,不过也不用这么急啊。 休沐日,沐哥儿不去学堂,小尾巴一样跟着顾雪洲到店里去。 他一看到柳三姑娘就立即认出来之前见过她,好像是顾雪洲以前的未婚妻的妹妹。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女人就觉得讨厌,可能是因为她对丑八怪的态度……详细的他也说不上来,只懵懵懂懂的觉得这个女人要抢他的东西。 今天顾雪洲对柳三姑娘没有之前冷淡,他也挺无奈的,店里这会儿就他们几个,沐哥儿是小孩子,顾雪洲也没避着他,径直问道:“三娘子,我无才无貌,如若是为你二姊偿情而出此下策,我更是过意不去。” 柳三姑娘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手指绞着帕子,腼腆地道:“……我以前捡到过一只小猫,但是爹娘不让我养,我只好每天去喂他,后来有一天它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被狗叼了去特别伤心,再后来,我才知道是被你捡回去了。我偷偷去看,看见你在喂它,便觉得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顾雪洲愣了愣,他捡过好多猫,哪记得是哪只。 柳三姑娘鼓起勇气,抬起头,眼中绵绵的情意让顾雪洲不知所措,她万分真挚地说:“我并不是为了姐姐补偿的……在我心里,你是极好极好的。” 顾雪洲的脸慢腾腾地红了,他低下头居然有些不敢直视这儿小姑娘,“三、三娘子……”一不小心咬了舌头,竟结巴了,以前二娘子咄咄逼人地戏弄他时,他也总是这样不争气,还使得二娘子管他叫结巴。 柳三姑娘迟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花的荷包,“这个是……” 话才刚说了几个字,忽然伸过来一只小手,半路把荷包不客气地夺了过去。 沐哥儿把荷包抢走,笑盈盈地说:“姐姐,这个真好看,给我好不好?” 这孩子是顾雪洲捡来的弟弟,顾雪洲似乎很喜欢他……柳三姑娘是个脸皮薄的,说不出拒绝的话,被沐哥儿一看,她方才的勇气像被针扎了个洞,瞬时都泄得一干二净,“嗯。” “那、顾东家,我这便回去了。”说完便低着头逃也似的走了。 沐哥儿站在门口冷冷瞧着她离开。 “沐哥儿……”顾雪洲尴尬极了,“刚才那个姐姐给的荷包……” 沐哥儿回过头,阴阳怪气地道:“这个荷包她都说了给我了。” 顾雪洲:“……” 沐哥儿斜了他一眼,越想越生气,“你刚才结巴什么?你平时可从不结巴。” 刚被个可爱的小姑娘表白了,顾雪洲脸还红着呢,羞涩地反驳:“哪、哪、哪有……”说完自己都沉默了。 沐哥儿气得到回家都没和他再说一句话。 结果等到晚上休息时,沐哥儿还是爬到他的床上,主动和他说了话:“那边新修的屋子是干什么用的?” 顾雪洲顿时如芒在背,“等你再大一些了也得有自己的屋子……” 沐哥儿坐着冷冷看他,仿佛他是个负心人,“你要赶我走?”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啊,那屋子离我的屋子不是很近吗?就在一个院子里,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赖在我的床上啊,我的沐哥儿,你是会长大的。” “你就是想把我赶走了,好空出位置,你就可以娶新娘子是吧?”沐哥儿要炸了,“你是不是要娶今年白天来店里那个丑女?!” 顾雪洲有点傻眼,摇头,“什么?……没有……” 不是就好,沐哥儿气稍平,转眼又委屈起来,冲顾雪洲说:“我不要搬出去,你也不许娶老婆,你只能和我一起睡觉。” 顾雪洲笑了,“总有一天我们沐哥儿也会有娘子,到时候就是你不要和我睡觉了。” 沐哥儿说:“那我不要什么娘子了,你也不要娘子,就我们俩在一起。” 这已经不是沐哥儿第一次说类似的话了,顾雪洲反驳也没什么用,他想,沐哥儿还小不懂这些事,说也说不明白,大抵等沐哥儿慢慢长大,自然而然就会懂了,到时就不会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了。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09 顾雪洲说让他再想想,但不知顾伯去和柳家透露了什么,没几日半个镇子上的人都知道顾雪洲和前小姨子说不定要议亲。 顾雪洲前前小舅子王杓听到流言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找上当事人了,“该不会是真的吧?” 顾雪洲又结巴了,“别、别这样,女孩子的名、名声……” 王杓瞪大眼睛,看来八成真的有点那个意思了,他微妙地说:“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你的吗?他们又不知道柳二娘子是同人私奔了,只以为是被你克死了,而今柳家是近来生意不好,还不上聘礼,不得已才要将娇滴滴的三女儿赔给你。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明明是吃了亏,却成了占了便宜的恶人。” 一想到三娘子,顾雪洲就怪不自在的,但是这是不是喜欢,他也不知道,以前弱柳扶风的王家小娘子轻轻柔柔地和他说话他会结巴,后来娇蛮任性的柳家二娘子对他颐指气使他也结巴。 顾雪洲倒觉得,那些人说的也没错,他长得又丑,虽然有田庄有铺子但在镇上都不算顶有钱的,而且现在还带着沐哥儿,也不是他嫌弃沐哥儿,但他也知道自己更不好说亲了……能有姑娘愿意嫁给他都不错了。 满怀怅然的顾雪洲去学堂接沐哥儿,走到半路眼角蓦然扫到什么,他往回走了两步,发现路边一家铺子的墙角下躺着一只病恹恹的小奶猫,瘦的皮包骨,身上的毛乱糟糟的,像是死掉了,不仔细听都听不到他偶尔会发出微弱的喵喵的叫声,顾雪洲小心地把猫抱起来,去问铺子的人,“这是你家的猫吗?” “顾小东家。”伙计打了个招呼,摇头说,“不是我们养的,不知道哪来的野猫。” “那大猫呢?”顾雪洲问。 “没见过大猫,兴许被遗弃了,兴许大猫死了。”伙计好心地提醒他道,“顾小东家,这是只黑猫,多晦气啊……” 顾雪洲点点头,然后把猫抱走了。 先生讲完课,沐哥儿收拾文具,旁边几个小孩子凑上前去,“老大,听说你家丑……你家大哥哥要成亲了?” 沐哥儿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听谁说的?胡说八道。我大哥哥怎么可能娶那种丑女?” 小伙伴们默默地想:怎么看都是你大哥哥比较丑好吗……也就你睁眼说瞎话了。 沐哥儿心情糟透了,出去瞧见在等他的顾雪洲才脸色稍霁,接着他瞧见顾雪洲手上似乎拿这个黑煤球般的东西,眯了眯眼睛,小步跑过去,瞧见原来那是只小黑猫,“……这是什么?” “小猫啊。”顾雪洲头也不抬地说,他正紧张着怀里的小猫呢,他想接了沐哥儿之后就赶紧回去,这小猫有点病了,得给他弄点药,“我们回去吧。” 顾雪洲一路上就琢磨着该用什么药,都未曾像平时一样喋喋不休地关心沐哥儿的学习。沐哥儿往日认为丑八怪聒噪烦人,今天却见他瞧都不瞧自己一眼,只在意怀里那种脏兮兮丑的要死的黑猫,心里非常不舒服。 顾雪洲捡流浪的小猫是经验颇丰的了,不然也不会后来演变成捡个小孩子回来,他养过许多猫,有跑了的,有送人的,最近的两只因养得可爱,被师娘捞了回去,她爱猫又有钱,辟了个猫园,专伺候各种颜色的小毛球们。但捡黑猫回来还是第一次。 顾伯也觉得晦气,无法置信地问:“你怎么捡只黑猫回来。” 顾雪洲蹙着眉,“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掉吧?” 沐哥儿冷眼看着顾雪洲为只猫前前后后忙活,都不和自己亲热了,难得地给了讨厌的老顾伯伯一个赞同的眼神。 顾伯真不想和他同仇敌忾,回望回去,瞪了一眼,拂袖而去:你比这黑猫还晦气呢! 顾雪洲找了个旧的篮子,裁了不要的旧衣裳来垫着给猫做了个小窝,当着沐哥儿的面把小猫装在篮子里提进屋子里来了。 沐哥儿瞠大眼睛,“你怎么把它弄进来了?” 顾雪洲解释道:“我把它洗干净了,还上过药粉,没有虱子的。” 沐哥儿:“……” 在顾雪洲的精心照料下,小黑猫一日日好转起来,顾雪洲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煤球”,因为身娇音软乖巧可爱,一时之间甚得顾雪洲的宠爱。 户籍方面官府那边总算有了通知,但顾雪洲还没想好沐哥儿记在他们家里该取什么大名好,索性还是让沐哥儿自己决定,“你自己取个名字怎样?你取好了告诉我。” “唔……”沐哥儿思忖着,听见床边传来喵喵的叫声。 顾雪洲也被吸引去注意力,探头一看,煤球前爪扒在踏脚那儿摇着尾巴用圆溜溜的眼睛对着床上喵喵叫呢,顾雪洲微笑了一下,弯腰就要去抱猫。 “什么?”沐哥儿靠过去,面色铁青,眼神凶狠地盯了小猫一眼。 不知是不是作为野兽与生俱来的知觉叫小猫感觉到了杀意,他哆嗦了一下,掉头跑了,钻进自己的篮子里探都不敢探头看。 顾雪洲:“?” 他回头时,沐哥儿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阴鸷,一副单纯可爱的样子,拉着顾雪洲说:“没关系的,你给我取名字也可以,取什么我都喜欢。” 顾雪洲觉着吧,沐哥儿最近怎么这么甜……就是晚上抱他抱得更紧了,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沐哥儿听到身边人平缓绵长的呼吸,知道顾雪洲已经睡着了。 他往墙角看了一眼。 ——区区一只猫也敢跟我争宠?! 沐哥儿烦恼地想,他真的是为丑八怪操碎了心,一忽儿来个丑女想要抢丑八怪,一忽儿又不知从哪冒出一只猫来分宠。那个丑女的事倒还只有个风声,不着急对付,这猫是已经登堂入室,差点连床都上来了!这还得了?! 他必须先把这小畜生给对付了。 可是该怎么做呢? 他虽然没有弄死过小猫小狗,但真的弄死了他也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假如这样的话……会被丑八怪讨厌的……有什么办法能顺顺利利地把那只猫赶走,又保持住他纯真善良的形象呢?其实他讨厌死这只猫了,可更讨厌丑八怪亲近它。之前沐哥儿看到丑八怪给猫喂东西吃的时候,那只猫又是蹭又是舔,特别不要脸。他实在看不下去,有时不得已只能抢着喂猫。 翌日,顾雪洲早早醒来,照例先起了床,小猫也醒了,在篮子里探出脑袋偷看顾雪洲,抖了抖耳朵,轻轻喵了一声。顾雪洲踮着脚走过去,蹲下来,食指竖着点在唇上,对小猫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沐哥儿还在睡觉呢……” 他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心里想,好像就是自从小猫来了以后沐哥儿更乖了,看来小孩子就是该和小动物多接触接触啊。 为了不吵醒沐哥儿,顾雪洲把猫抱去院子里溜溜,厨房里稠稠的白粥还在灶上煮着,咕噜噜冒着米香,要过会儿才好。 东方渐白,待到叶子上在夜里沾着的露珠在日光下隐匿无踪的时候,侧门有人在扣响门扉。 顾雪洲抱着猫,过去问:“是谁?” “请问是顾府吗?” 顾雪洲从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开了门,“我是姓顾,不知两位大师有何贵干?” 门外正是站着两名僧人,都身穿黑灰木兰色的僧衣,头戴斗笠,脚踩草鞋,风尘仆仆,站在前面的是一位一把苍髯的老人,一手持锡杖,一手缠着一串念珠,落后他一步的则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僧人,他的斗笠边沿微斜,阴影盖在脸上,长得又高,顾雪洲看不清他的脸。 老和尚带着徒弟对顾雪洲鞠了鞠躬,“不知顾轻鸿顾先生可在?” “你找顾师傅啊?顾师傅在府城呢。”顾雪洲道。 老和尚追问:“是出诊吗?顾先生不是在这里开了上善堂吗?” 顾雪洲笑了下,道:“以前是,几年前顾师傅把药堂搬去府城了。” 老和尚了然地点头:“谢谢施主指点,那贫僧便不打搅了。” 话音刚落,突兀地响起咕咕的空腹声。 “……”顾雪洲试探地问道,“两位师傅……您要是不介意的话,灶上刚煮好一大锅白粥。” 老和尚面不改色,双手合十对顾雪洲作揖:“那便多谢施主了。”稍稍回过头,对青年僧人唤道,“鉴明。” 鉴明?是鉴明而尘垢不止的鉴明吗?顾雪洲默默地想着,引着两个和尚进了院子。 “多谢施主。”鉴明和尚走到顾雪洲身边又对他作了一礼,声音浑厚幽徐,说着摘下了斗笠,天光照在他的脸上。 顾雪洲看清楚他的脸,不由地一愣。他和沐哥儿已经很白了,这个和尚比他们还要白,而且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他的五官轮廓深邃,高鼻深目,睫毛又浓又长,似乎是异族人,可和顾雪洲见过的异族人比面部特征又柔和些。他的一双眼珠是很淡的琥珀色,光落进去时璨璨发金。 顾伯听说老和尚是顾师傅的老朋友,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吃完饭还主动带他们去渡口,船资也一并出了。 顾雪洲则去店里开张,在柜上打算盘算账时,顾伯回来了,脸色奇怪,一进门就打量起顾雪洲。 顾雪洲被看着怪不自在的,“怎么了?” 顾伯摇摇头,闭着嘴,什么也没说。那个老和尚走前,表示受了他们一饭的恩惠,要报答他们给一个指点,还说沐哥儿面相有一点克着顾雪洲,假若长此以往下去,他家小少爷就会绝女缘,而且无子无后。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10 顾伯磕磕巴巴地转述的老和尚的话,顾雪洲听完就笑了,“算命看相不是归道士管吗?和尚什么时候也管起这个来了?您别放在心上。” 他摇头,笑道:“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我刚死了两任未婚妻,我这副模样,而今还未婚先养个孩子,婚事不顺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吗,他不过是说的危言耸听了点。” 顾伯听着似乎有点道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假如他事先没打听过呢?而且他为什么要挑着沐哥儿说呢?沐哥儿也没招惹他啊。我倒觉得……” 顾雪洲摆手打断他的话,“难道要我把沐哥儿再送走吗?你也看到了,他是离不了我的。不必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您也别胡思乱想,沐哥儿现在不是已经越来越乖了吗?” 顾伯嗤笑,那小子心狠手辣,怎么可能离不了你了?你以前养的那些小猫,每回也说没了你是活不成的,结果一个个养肥了就跑。他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对沐哥儿的芥蒂有多了几分。 洗完澡,顾雪洲一边拿帕子给沐哥儿擦头发,一边问:“今天白天的两个大和尚好不好看?别看那个老和尚一把白胡子了,听说他是少林寺德高望重的高僧,武功高强,佛学精深。” “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和尚。”沐哥儿不以为然,“我见过的和尚多了去了。”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娘亲带着去过寺院,后来则是在江湖上见过的,招摇撞骗,奸/淫/掳掠,无所不有,丑八怪这种一直生活在乡下地方的人见识的想必还没他多呢。罢了,不然丑八怪也不会这样又呆又傻,还是不说与他听,他会被吓到的。 他记得低吟的梵音,身着赤色僧袍的和尚垂目诵经,他费力地抬着头看,塑了金身的佛像是那样的高大,安静地微微笑着,对世人投意悲悯的眼神。娘亲让他一起跪下参拜,他好奇地侧头看,娘亲皱着眉说着什么“渡苦厄”,可每次回去了,她还是无法开怀。 她还有一尊白玉的佛像,供在小佛堂,日日捻香参拜,供瓜果,抄经书,捡佛米。沐哥儿想,可佛祖根本没有保佑他们。在他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也曾虔诚地祈求上苍,希望神明能惩罚伤害他欺侮他的人,然而神明从未出现,到头来还是靠他自己报仇雪恨。大抵世上本来就没有佛祖也没有神明。 “嗯,我们沐哥儿真厉害。”顾雪洲也只是随口一问,又给沐哥儿的头发抹上茉莉香的发油,耐心地用密齿梳一下一下梳到通顺。最后把小家伙弄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了,才塞进被窝里,“你先睡觉吧。” 沐哥儿反射地伸手拉他,“那你呢?” “我去书房一会儿,铺子的账目还没有算清。”顾雪洲回答。 沐哥儿点头,放开手,让顾雪洲走了。 可他没抱着顾雪洲怎么也睡不安稳,浅眠了一会儿,醒过来,床上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沐哥儿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瞧见院子对面书房里还亮着灯,有两个人影,他走过去,在窗下听见顾雪洲和顾伯在说话。 桌上一盏油灯,灯火如豆,突然轻轻爆了朵灯花,光焰晃了晃,顾雪洲挑了下灯芯,对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夜深他也有些疲乏,不由打了个哈欠,对一边的顾伯说:“阿伯你先去睡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顾伯抱怨道:“……我思来想去,当初要是我阻止你去庄子上收花就好了。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把沐哥儿捡回来了。自从他来了就一件好事都没有。” 本来就算账算得头昏脑涨,顾雪洲更头疼了,可要他反驳吧,似乎也反驳不上来,他手上被沐哥儿咬出来的牙印都留了个浅浅的疤痕,可如果要问他后不后悔遇见沐哥儿,他是一点也不后悔的,“阿伯……” “你要怪我铁石心肠就尽管怪吧,我是你的阿伯,我必定得以你为先的。”顾伯固执地道,仿佛一个劝谏昏君的忠臣,“你也给我收敛点,虽说你现在是当家老爷,钱财怎么花你做主,可也布完全是这种道理,难道你出去滥赌我也随着你吗?肯定不行的。你就算对沐哥儿好,他毕竟不是我们顾家人,哪有把家产都花给旁人的,就算再好心,也不该拿那么多钱去好心,这次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万勿有下回。新屋子快修葺好了,早点让他搬出你的屋子住进去。不然新娘子怎么嫁进来?” 沐哥儿竖着耳朵等丑八怪的回答。 顾伯拔高声音又问一遍,“你听到我说的吗?” 顾雪洲叹气般回复:“听到了。” 顾伯质问:“我让你答应的呢?” 顾雪洲:“……我会想办法让他搬进新屋子的。” 顾雪洲轻描淡写的回答像是一粒星火掉进沐哥儿心口,怒火瞬时撩烧蔓延开来——到底丑八怪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哄!他明明要求了他不许娶老婆,也不许赶他离开的!都是骗他的吗?还这般嫌弃他…… 沐哥儿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明明他对沈玉官下刀的时候都平静淡定,现在却完全冷静不下来,为愤怒助燃的是惶恐,但他又不是很想承认,丑八怪竟然都不怎么反对那个讨厌的臭老头说的话,那是不是说明丑八怪也觉得他是个麻烦呢?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他了呢? 他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花盆。 顾雪洲被顾伯反复唠叨了太多遍,今天又这么累,一时之间他实在没有力气反驳了。 顾伯刚要继续说,突然听见门外有点动静,“谁?”他开门去看,门外空荡荡的,低头,瞧见顾雪洲新捡回来养了个把月的小黑猫,这黑不溜秋的,混在夜色里差点都没看出来,不知是不是被猫儿发着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莫名地觉得脊背生寒毛骨悚然,仿似有锋芒在侧。他随手捞起猫,抱进屋子,“你的猫跑出来了。” “喔,谢谢。”顾雪洲接过小猫抱在腿上,挠了两下小猫的下巴,小猫就从喉咙底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顾雪洲不禁微笑起来:真像沐哥儿,好生可爱。 屋子里有点闷,顾雪洲起身支起窗,浮动着暗香的风轻柔地涌入。 顾雪洲转身,立在窗边,淡然地将话锋一转,“我会想办法让沐哥儿搬进新屋子的,但不是因为我要娶妻这样的理由。而是我希望他能够独立成长……您最近总是说和柳家的亲事,如今全镇子都知道了,为什么非要和他们结亲啊?” 为什么?顾伯愣住了,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婚事多舛,要么就是病秧子,要么就跟野男人跑了,这回难得四肢健全无病无疾、人品不错还主动喜欢你的,多难得啊!“因为、因为柳三娘子钟意你。” 顾雪洲无奈,“这些天来我也想了很多,阿伯,我知道您是着急,可一来,结亲结的两家之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柳家一直以来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我实在不想和他们做一辈子的亲戚。”他想到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柳家大娘子就觉得头疼,还有只会抹眼泪的柳家双老。 “谁家没有几个糟心的亲戚呢?你就是故意挑刺搪塞我。”顾伯反诘道。 “您先听我说,二来……”顾雪洲抿了抿嘴唇,“我思来想去,感觉我大概不喜欢柳家的三娘子。所以不应该娶她……我比对了下,觉得我想起她时还不如想起沐哥儿来的喜欢呢。怎么娶她当妻子呢?” “荒谬。什么喜不喜欢,过日子不就是看合不合适?”顾伯梗着脖子说。 顾雪洲也不气恼,语气怀念伤感起来,慢悠悠地道:“以前我是还小,所以由您决定着定了两次婚,我年岁稍长,自己也想了想,成亲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孩子么?这算什么理由呢?若是娶个不喜欢的人,是对不起她,也是对不起我自己。阿伯,虽然当年我还小,可我还记得爹娘昔日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再看看顾师傅和他娘子,他们成亲的时候多少人都觉得不般配,而今他们过得可好了。我就想啊,我也要像爹还有顾师傅那样,找个我爱的人。你已经替我做过两次决定了,就让我自己决定第三次,好不好?” 提到去世的老爷和夫人,顾伯就老泪纵横,心也硬不起来了,“唉,随便你吧。” 顾雪洲看着顾伯软化下来的神情,在心底默默地舒了口气:果然这招百用百灵啊…… 顾雪洲算完了帐,回去房间,沐哥儿似乎已经睡熟了,朝着床里面侧躺着,一动不动。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已经累极了,很快也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清晨被第一声鸡鸣给叫醒。 顾雪洲浑身舒坦,起床更衣洗漱……清醒以后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仔细想想,是今天醒来时沐哥儿居然没有抱着他……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居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啊。之前天天睡得他身子沉。 顾雪洲洗漱完了去喊沐哥儿起床。 “嗯。”沐哥儿不冷不热地回应,脸上一丝儿笑都没有。 顾雪洲怔然,明明昨天还比煤球更黏我的……但想了想,沐哥儿是个奇怪的孩子,反复无常也不奇怪。可能是因为没睡醒被自己强叫起来?以前他还是个宝宝的时候,醒得早闹大哥,大哥也总是生气。顾雪洲不以为忤,“是还没睡醒吧?再眯会儿眼睛?” 他拧了帕子,不必沐哥儿起来,给他擦脸擦手。 沐哥儿被他擦得没脾气……他心里纠结的快打死扣了,他真弄不明白丑八怪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赶他住别的屋子?是因为要成亲吗?他回想下,丑八怪其实就没有承诺过他不成亲。就非得成亲吗?……他一夜没有睡,想来想去,不管丑八怪喜不喜欢自己,他确定的是他喜欢丑八怪,他要他们永远在一起,要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插足不了。 乞巧节将至,店里愈来愈忙,镇上的铺子都张灯结彩,顾雪洲的香粉铺子生意也格外的好。他这段日子可谓是励精图治,同叫店里的收入蒸蒸日上,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那瓶大食玫瑰露。顾雪洲生意上的“师父”可是有江东巨贾李筠容,当年她教导他的第一条就是对生意人来说钱不是省出来的,开源节流,节流固然重要,然而开源才被放在前面。这下一瓶玫瑰露送掉一大笔钱,他也并不打算叫家人都勒紧腰带缩衣节食,而是想法子挣回来。 不几日,到了乞巧节那天,月上柳梢头的时分,姑娘们提着花灯成群结伴地上街,顾雪洲却不能上街游玩,今天可是做生意的好日子啊! 铜板泼水般地装进他的钱柜里,忙得焦头烂额,等他回过神,忽的发现沐哥儿不见了,顾雪洲吓得霎时手脚冰凉。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11 迎巧的小娘子们皆是云英未嫁之身,都梳了垂鬟分肖髻,桃粉色的裙,自照水泉边应了巧娘娘,唱了迎巧歌,跳了参花间子。 自从二姐姐私奔之后,柳三娘子很久没有这般开怀笑过了,小姐妹们比试穿针,她还拿了第三,被边上人恭维心灵手巧,羞得她脸颊都红了,若是顾小东家也在这,瞧见她的能干,就再好不过了。 小姐妹们累了,拉着手去坐会儿歇息。这次的乞巧点选在陆家的花苑,廊下挂着四面绘有梅兰竹菊的四角宫灯,有家丁见了,又给她们桌上另点了双芯油灯,照得甚亮。换作平时,她们是没有机会和陆家扯上关系,这回不过是陆举人为了迎合乡里从善而为之,他清寂了许久,也想热闹热闹。 另个姑娘看到柳三娘子手上拿着的帕子,上号的冰白绢丝,垂丝海棠绣得栩栩如生。乞巧,乞巧,乞了巧是为谁,自然是心爱的儿郎,她便促狭地调笑道:“这么好的帕子从未见你拿出来用过,怕是要送给顾小东家的吧?” 柳三娘子被戳中了小女儿心思,只觉脸烫如烧,“别胡说,我可从没这样说过。” 又有个姑娘揶揄道:“顾小东家也是个有福分的了,没了你姐姐,又得了你。他貌丑体弱,性子还怯懦,也不知有哪好的。” 柳三娘子偏过头去看,眼角却瞧见一个人影。今天的应巧仪式结束,来围观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柳三娘子回过头,那边有个小孩子从容地坐在高高的假山山顶上,脸上戴着一副狐狸脸的面具,用朱红色颜料画着狐狸细长上挑的眼睛,好似在讥讽嘲笑,她不知怎的,看了觉得有点不舒服。 “三娘,在看什么呢?”旁边的女伴唤她。 柳三娘子回过头,“啊?那里有个小孩。”她说着,再去看,假山上除了月光,哪还有别的。 一群小姑娘们正说着他,柳三娘子头顶的灯笼忽然掉了下来,打翻了油灯,几乎是一眨眼火轰然膨开,姑娘们被吓得跳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尤其是柳三娘子,离得最近,虽然及时地站了起来,但她靠在桌上的手臂上溅上点火油,也烧起一小簇火焰,眼见着可能要蔓延开来,她尖叫起来,无措地不知该往哪走,女伴们个个自顾不暇哪有空救她。 正这时,有人朝她手臂泼水,刚刚萌芽的火苗就被浇熄了。她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看到一个小孩子走近过来,手上提着个空了的茶壶,柳三娘子狼狈地抬头,对方就是她方才见到的坐在假山的孩子,孩子掀起面具,旁边的火光照着他雪白莹润的脸庞,居然是顾家那个收养的孤儿,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沐哥儿。 柳三娘子按着胸口,惊魂普定,哑声道:“沐哥儿,谢谢你。” “不用谢,姐姐。”沐哥儿甜甜地笑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脸上还带着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你要是再打顾雪洲的主意,下回烧的就不是你的袖子,而是你的脸了。” 柳三娘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回望着这个看似漂亮纯真的孩子,害怕得颤抖起来,“你、你……” 沐哥儿挑了挑眉,提高声音,仿佛关切地道:“姐姐,快站起来吧,同我一起走开一些吧,不然火要烧过来了。” 柳三娘子都不敢回头去看,连忙连滚带爬地逃远了些,听到那个孩子还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她不知是羞是怕还是委屈,一下子哭了出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只是场小火,旁边就人造的小湖,火势还没蔓延出桌子就被扑灭了。 “沐哥儿!”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柳三娘子回过头,看到顾雪洲匆匆走过来,径直地走到沐哥儿身边,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自己。 顾雪洲找了一路,他快被这小祖宗吓死了,这下总算是找到人,简直要哭了,“你看热闹也不和我说!多危险啊!” 沐哥儿这下真心地笑出来了,犹如他身畔庭院里照月的蔷薇,“我在柜上压了纸条的。我本来想同你说,可你生意那么忙,我找不到机会说。我还有学堂的同学一起来的,他们的爹娘在的……” 顾雪洲讪讪,他太心急了,一发现沐哥儿不见就直接撇下店出来找人了,根本没有看柜子上有没有什么纸条。 沐哥儿学堂的其他小伙伴也过来,每个孩子都带了个动物面具,猴子,小猪,黄牛,沐哥儿头上还顶着狐狸面具。以前大家是屈从于沐哥儿的阴险威势,可这次突然着了火,别人都吓得逃开,只有沐哥儿竟然临危不乱一勇当先地提起水壶,淡定地就把一个差点被火烧的大姐姐给救了。同学们纷纷崇拜地望着他,这下是真的服了他当老大了,叽叽喳喳地对顾雪洲道: “刚才着火了!沐哥儿上去就把一个姐姐给救了。” “对对,那个姐姐烧起来了。” 边上更有其他围观了见义勇为事件的小娘子们附和,她们看到沐哥儿长得好,心生喜欢,“是了,我都吓坏了,这孩子可真勇敢,将柳三娘子给救了。” 柳三娘子?镇上还有第二个柳三娘子吗?顾雪洲终于注意到了身旁,柳三娘子依然跌坐在地上,头发凌乱,满脸泪痕,衣服上沾了泥污,右臂上还有焰火燎烧的痕迹,幸好还未烧到皮肤。 她惊惶恐惧到了极点,这些人的话比刚才的火还可怕,叫她牙齿都打颤起来,她连说都没地方说,怕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是这个孩子点的火,是他要烧自己。 顾雪洲好生尴尬,“三娘子,你没事吧?”他伸出手去要扶她,三娘子下意识拍开他的手,哭着说:“你、你别过来。”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子赶紧走了。 顾雪洲更尴尬了,想想倒也理所应当,因为太紧张沐哥儿,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在旁边,他居然一直没发现……小姑娘生气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吗?他只好牵着沐哥儿,在其他孩子们的崇拜还有别人的恭维中回去。 其他小娘子这时也已反应过来,去扶柳三娘子一把,她依然觉得双腿发麻,有些站不稳,身上像是大冬天被泼了盆冰水,抖得停不下来,呆呆地看着顾雪洲离去的背影。 依偎着顾雪洲的孩子紧紧握着顾雪洲的手,回头看了她一眼,乖巧一笑,挥手道:“姐姐再见。”然后戴上了面具,转过头,踩着高兴的脚步,同顾雪洲拐过个弯儿,再不见踪影。 柳三娘子差点没又摔在地上,她蓦地想起一件事,怔了一怔,把目光投向已经扑灭了火的石桌,上面还有些残痕,她绣了三个月才绣成帕子刚才来不及拿,已被火给烧的只剩下点焦黑的灰烬,她的眼泪又猛地涌了出来。 过了节,顾伯原本是上柳家去透露下不结亲了的意思的,庚帖也没交换,文书聘礼更不用说,之前不过是两家有个口头说法,稍作解释,说清了就是。 结果没等顾伯先开口,柳家的人先表示三女儿不能嫁给顾小东家了。 顾伯没有想到,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柳父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自从她乞巧节那次受了惊之后就变个态度,说不想嫁了……” 被人嫌弃顾伯便不高兴了。 柳父怕得罪他,赶紧接着道:“我追问她为什么,她说害怕你家那个小孩子,觉得嫁过去会相处不好。” 是因为沐哥儿?顾伯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刚刚才开始谈的亲事也告吹了。 然而顾伯原本就对沐哥儿的事情很敏感,最后还是没忍住去问了柳三娘子,“沐哥儿欺负过你吗?” 她忙不迭摇头,可被这个老伯凝望着,又迟疑地点了头,她一想起之前的事就害怕,她哽咽着,又像是怕被人谁听见似的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没人会相信我的,那天着火就是沐哥儿放的,他说我要是再接近顾小东家,下次就不止烧我的袖子了。” 换作别人不一定信,可顾伯是晓得沐哥儿小白兔皮酿下是何等的心肠险恶,是那个小魔头做得出来的事!他怎么、他怎么就敢对他们小少爷做这种事!这是恩将仇报! 顾伯急赤白脸,胸中憋了一股子气就往家里回去,恨不得立即就告诉顾雪洲那小魔头是如何的无可救药,然后赶快把他给赶走!随便赶哪去都行! 可柳家到顾家还是有点距离的,顾伯走着走着,设想了各种情形……很大的可能,他家那个烂好心的小少爷也说不定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还是会把这条小毒蛇揣在怀里,顶多加倍地教导他。 他停驻脚步。 叹气。 冷静,先按兵不动,再想想。 回去以后,顾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顾雪洲,而是暗暗地观察起沐哥儿。 过了几天,到了休沐日,沐哥儿没跟着去店里,说要留在家写功课。他瞧见沐哥儿抱着猫去了后院,他偷偷跟上去,听见沐哥儿在对猫说话: “……我真想弄死你……” “……还敢爬到丑八怪的床上……” “……他是我的一个人的……” 顾伯偷看了一眼,远远看见沐哥儿蹲下来,对小猫做了什么,小猫喵喵叫了几声,就再也不叫了,被沐哥儿揪着脖子提着也一动不动的,直接塞进了一个篮子里,用布遮上,然后他提着篮子走了。 顾伯过了好久才敢走过去看,敏锐地看到杂草上沾着几滴血。 沐哥儿带着猫从后门出去,吮了吮自己的手指——刚才不小心被锯齿边的草划破了。 他走过两条街,河边的一棵树下同窗曲繁文正在等着他。沐哥儿一过去,就把篮子塞给同学,“给你了。” 曲繁文掀开布帘,瞧见小猫窝成一团正在睡觉,“他在睡觉啊,好乖。” 呵,能不安静么?为了让这个小畜生不吵闹,他下了一点点上次留的麻沸散,应该毒不死吧?“好好养,别弄死了。” 同学如奉圣物,举着篮子,表忠心道:“我知道了!老大,我一定把他养的黑黑胖胖的!” 沐哥儿:“……” 算这小畜生运气好,他还是担心万一,万一被丑八怪发现了……不然照他还没遇见顾雪洲时的作风,直接就把这小畜生给弄死了。 傍晚,顾雪洲回来的时候就发现猫不见了,他到处找遍了都没找着,问沐哥儿,沐哥儿一脸无辜地表示:“我不知道,我今天没有见到他,可能跑了吧。” 顾雪洲以前养的猫也要跑掉的,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还是有点难过,“……煤球那么乖,我还以为他不会跑掉的。” “还有我陪你啊。”沐哥儿拉了他的手特别乖地说。 顾伯一言不发地从头到尾看着沐哥儿作戏,遍体生寒。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孩子? 顾师傅说得对,这个孩子就是个坏胚子。教不起的!就算再聪明,也不过是助长了他的暴戾恣睢,偏偏还就缠上了他们小少爷……他得想个办法救救他的小少爷。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12 就在顾伯一筹莫展之际,顾师傅来了,登门的却不止顾师傅一个人。 这时沐哥儿还在学堂,没有放学。 “这位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少林寺的觉远大师。”顾师傅介绍道,“还有他的徒弟鉴明小师傅。他们返程回寺,正好我要来镇上,顺道儿送他们一程。” 白须白眉的老和尚带着徒弟作揖,“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 顾雪洲热情地把人迎了进去,落后两步,好奇地问顾师傅:“他们找你做什么?” 顾师傅轻声道:“三十年前我师父给觉远大师治过伤,他年事渐长,痼疾复犯,而我师父早已仙逝多年,便找我医治。……还顺便切磋了武艺。” 顾雪洲讶然,一脸不忍卒睹,“你和那个老和尚打架了吗?” “……是和他徒弟打,就是那个鉴明。这小子可真厉害,听说是半路出家在少林学武的,不过十年就精通了诸般武艺。”说着顾师傅露出了几分寂寥的神色。 顾雪洲愣了下,难道是输了?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顾师傅打架输过。他看看顾师傅,标准大夫的打扮,还是儒雅款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而那个金色眼睛的白皮和尚,人高马大,穿着宽松的僧袍都能看出他魁梧的身材。唉,毕竟拳怕少壮,看来顾师傅也老了啊……他想着,不禁唏嘘鼻酸。 顾师傅没注意到他一会儿发愣一会儿难过的,沉浸在自己的惆怅中:“我指点了他几招,他那一辈的小青年里我没见过比他更资质出众的了,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我当年比试赢了觉远,如今在教徒弟上却远不及他。唉。” 顾雪洲:“……哦。” 顾伯原本是急着想和顾师傅商量的,见到顾师傅带来的两个大和尚,心里却有了别的主意。 觉远师徒并未有久留之意,打算化缘些水,装满水囊,就可以出发了。顾伯殷勤地请他们再坐下歇歇脚,又是切瓜,又是上点心。 老和尚瞧出点意思了,询问道:“施主可是有事相求?” 顾伯也不兜圈子了,“大师,多谢您上回给的指点……您应当还记得您上次说过的那个孩子吧?” 老和尚一直笑模样眯缝着的眼睛睁开了些,清明的双眸全然没有其他老者的浑浊,微微点头。 顾伯索性一口气都抖露出去,“他本性恶毒,小小年纪手上就沾过血,你说他会妨碍我家少爷的女缘,我却怕不止如此,我怕他迟早有一日还要害我家少爷的性命……我们不过平凡人家,实在是别无他法的。大师慈悲,能否再给个指点,化解这段孽缘。” 老和尚不解地回答道:“老朽只上次见过那孩子一次,他虽狠戾薄情,却并非身负杀孽之人,即便面相上似有冲突,可应当不会伤及小顾施主的性命,其中可是有误会?” “上次是上次,在你们走了之后,我亲眼见到他杀生。”一想起来,顾伯就觉得后怕,“而且他杀生时既不兴奋也不恐惧,就好像这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同吃饭喝水差不多。” 他卑微恳切地望向老和尚,像是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豁出老脸了,“我知道我这样说很恬不知耻。但是……但是我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了,无力教导这样的孩子。大师您既然能遇见他,是不是也说明和他有缘?纵然我怕他至极,也不敢将他胡乱赶走,又或是主动害他性命,这样的事我也做不出来。大师您是否可以收留他教化他,一来留了他性命也不至于流离失所,二来沐浴佛光是否也可能有一日解了他一身孽债戾气。” 老和尚没有立即回答,端坐着,拨数起手上的檀木佛珠。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大树上的晚蝉拖沓的鸣声轻轻滑动凝滞坚硬的空气,不知过了多久,老和尚终于开口了,“只怕他不会愿意随我离开。” 顾伯咬咬牙,“我会将他送上你们的船,到时你们与他说,是我家小少爷要成亲,所以把他送走。这孩子天生薄情寡义,待他闹过了头几日,便不会再惦记以前的事情了。” 老和尚留了两天,顾伯找到机会把顾雪洲支去城里,叫他去拿新订做装胭脂的瓷盒,撑着顾雪洲不在,天还没亮,两杯蒙汗药给沐哥儿灌下去,急忙把人带去码头,塞到和尚搭的货船上,不仅如此还倒贴了一百两银子,都是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本来是想用在少爷急难之时,如今却搭给了一个捡来的孩子,破财消灾,能送走这瘟神,也算是价有所值。 顾伯站在岸边,看到老和尚在甲板上,双手合掌挂着佛珠,低头对他躬了躬身。即便如此,顾伯还是没有舒展开眉头,沐哥儿这下绝对是回不来了,不说他还给和尚留了点让孩子安静的药,而且就算沐哥儿醒过来,在湍急的江上,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能乖乖认命了罢……他做不出多么心狠手辣的事,可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少爷陷进去,越早摆脱越好,这样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希望沐哥儿以后能够洗净杀气,平平安安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好人。 小少爷最迟后天也回来了……到时,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没料到第二天顾雪洲就从隔壁县带着货回来了,立即就发现沐哥儿不见了,问顾伯,顾伯撒谎说他也是才发现孩子不见了。 顾雪洲急得到处去找,他去沐哥儿的同窗家问了一圈,得知沐哥儿昨天就没去上课,也没人在别处见着他的身影。 顾伯看到顾雪洲找了一圈无果垂头丧气地回家,心虚地安抚他:“……大概是跑了吧,衣服也少了几件。” 顾雪洲眼眶都红了,“您和我说实话,沐哥儿昨天就丢了一整天,您却找都没出去找……假如他是真的自己跑了丢了,以您的性子,不会不出去找的。我知道的,你没那么心狠。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这是和我甩狠话吗?”顾伯气得发抖,恼怒道,往椅子上一坐,岿然如山,嘴巴紧闭,看也不看顾雪洲。 顾雪洲走过去到他面前,半蹲下来,仰起脸乞求似的望着老人,带着哭腔说:“对不起,阿伯,我不是气您……我爹娘死了,大哥也凶多吉少大抵现在也不在人世,我一直把您当成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说是管家,其实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大伯的。自从遇见了沐哥儿,我真的很开心,我已将沐哥儿视作我的亲生弟弟……求求您,告诉我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顾伯沉痛地阖目,好半晌才开口道:“我是为了你好。” 顾雪洲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顾伯说:“乞巧节上的火,是沐哥儿放的,他威胁柳三娘子不准嫁给你,说她敢再接近你,就不烧她的袖子,烧她的脸了。还有你新捡回来的那只猫,不是丢了,是他偷偷杀了丢掉,还骗你说是猫跑了。” 这些事还是顾雪洲第一次听说,他瞠着眼睛,张了张嘴,“……所以你把沐哥儿怎么了?” 被顾雪洲那样可怜地凝望着,顾伯心上一软,而且现在就是说了又能怎样?都已成定局。他便还是告诉了顾雪洲:“我没害他,那也是为了他好。有两个高僧路过,我将沐哥儿送给了他们,沐哥儿跟着他们,诵经念佛,说不定还能教得回来。” 顾雪洲低头沉默。 顾伯说:“别去找他了,对我们都好,我说的事都是真的,我亲眼见的,你说要教导那孩子,其实根本教不了。” “我知道……”顾雪洲含着泪,“我那时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却没细想,如今想想原来是这样。我不是为了他开拓。我明白,若是出了点偏差,他就可能让三娘子毁容,又或者控制不住火势酿成大祸也不一定……他是错了,该罚他教他,也该让我来……” 顾伯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呢?他就是一条毒蛇,不说你根本拔不了他的毒牙,就是你拔了,他也还满身是毒!你却还傻乎乎地往怀里揣!我不能看着你去死啊!” 顾雪洲拉着顾伯的衣襟,“我做不到,阿伯,我已经眼睁睁见着我爹娘死了,又眼睁睁见着大哥去送死一去不回,我再也受不住了,我不能再看着另一个家人就这样离开。你不会沐哥儿,我答应了他不送他走的,你告诉我他坐的是哪条船去的哪里好不好?我答应你,等我把他找回来,我一定绝对把他约束住。”他泪流满面,“……还有,我不觉得沐哥儿会杀了小猫啊,为什么呢?没有理由啊。他们可要好了。” 顾伯道:“他是嫉妒你对猫好,就因为这一点自私,竟然就能把猫给杀了,还撒谎骗人。” 顾雪洲刚要说话,忽然看到门外一抹黑影,顿时僵住,愣愣道:“阿伯,我觉得你口里说的被沐哥儿杀掉的猫还活着……” “怎么可能?我亲眼见着他把猫给弄……”顾伯话说一半,被顾雪洲一指,转头看到胖了不少的煤球正趴在门槛那儿费劲儿地爬,“……” 历经艰险磨难千辛万苦才回到前主人家的煤球抬起头,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两人,耳朵一抖,“喵?” 水路慢,从陆路赶说不定还赶得上,顾伯陪着顾雪洲赁了马车,快马加鞭地赶去船会停靠的港口,花了一天赶到第一个港口,不巧还是晚了两个时辰刚好错过,又花了两天赶到下个港口,终于找到了两个和尚,却没有沐哥儿的踪影。 船员说:“……那孩子不知从哪跑出来,哭得厉害,吵着要下船,这在江上怎么可能呢?他说什么周不要他了,他也不想活了,直接跳进了江里,我们竟没能拦住。” 顾雪洲只觉得脑袋里一声轰鸣,接着瞬时一片空白,举目眺望着水波滚滚江面,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了两步,被旁边的人给抓住,顾伯似乎在哭着对他说什么话,可他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顾雪洲的耳边仿佛响起沐哥儿稚嫩的话语—— “我不要回去……你把我要回来吧……” “我都不要,就我们俩在一起……” “我叫沐哥儿……你叫什么?” 所有气力好像都从四肢百骸里被抽走,顾雪洲滑落下去,跪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水,心里滴着血,却一颗眼泪也掉不出来。 白菀镇的码头。 一艘货船靠岸,几乎没人注意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什么出现的,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般,若有人注意到他凌乱头发下的双眸,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疯狂骇人的光芒。 沐哥儿装作跳了船,其实还躲在船上,在下个码头等了一天才等到一搜白菀的运牲口的船,在肮脏憋闷的底舱藏了两天一夜,才终于回来了。 明明已经三天未进水米,沐哥儿却半点也不觉得饿和渴,只有怒火中烧,他怀里揣着一把顺手偷来的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敢不要我,我就杀了他!大不了同他一起死!……一起死了他就不能再抛弃我了! 喂饱一只小病娇的正确方法13 顾师傅出诊回来,原想在顾雪洲家歇歇脚,喊门却没人应,向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似乎是因为沐哥儿丢了还是被拐了。听着蹊跷,顾师傅虽想帮忙,可来的晚了一步,旁人知是知道这两个顾出去找人,去哪却没人答得上来。 既然顾雪洲不在,他暂时也帮不上忙,顾师傅背着药箧启程回府城,他心里太担心,还是再回顾家去看一眼,心里盼望不要出什么事,结果一走到门口就看到门扉是半开着的,他轻轻推了一下,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院子中间,葳蕤茂盛的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茕茕孑立。 “沐哥儿?”顾师傅愣了下,唤道。 沐哥儿没有回应,只安静地转过身来。 顾师傅察觉到不对劲,沐哥儿的衣服上片片脏污,头发也有点乱,待走近了,他更是一瞬间就感觉出沐哥儿身上的……杀气,他脚下顿了两步,才继续走过去。 沐哥儿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冷冷地问道:“顾雪洲在哪?” 顾师傅怔了一怔,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不在……他不是去找你了吗?我看到你,还以为是他把你带回来了。” 听了顾师傅的话,沐哥儿眼底流露出了几分疑惑的神色,仿佛动摇了下,他警戒地望了顾师傅一眼,收敛了下身上的杀气,“……那我在家等他。”说完便转身要走。 顾师傅皱眉盯着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袖子间有道寒芒一闪而过,他沉着声音道:“沐哥儿,站住,你手上拿着什么?” 沐哥儿正踩上一级石阶,侧身,斜眼睨着顾师傅,掩了掩衣袖,眼也不眨一下,平静地回答:“没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空气像是被凝固,两人缄默着对峙起来。 顾师傅率先打破了僵局,当他刚一动作,沐哥儿立即故技重施往房柱上蹿,可惜才蹿到一半顾师傅蒲扇般的大手斜插过来就要抓他的衣领,沐哥儿躲过他的捕捉,在柱子上蹬了一脚,借力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盈稳当地落地在顾师傅的背后。顾师傅不得不认真点起来,没想到自己对付个八岁小孩竟然也得用上些功夫,他上次明明就是用这招逮着沐哥儿的,这次竟然就没用了。 比力气比技巧,沐哥儿之于顾师傅不过小鸡之于老鹰,顾师傅稍动真格,不过两招,沐哥儿落了下风,又错失良机没能躲上房梁,被牢牢地压制住,他被逼到绝境不得已只能亮出了手上的刀子,顾师傅往后退了半步,嗤笑了下,接着大步揉身而上,抓住沐哥儿的手腕,一扭,刀子铛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把沐哥儿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一只手就足够扣住沐哥儿两只手的手腕了,接着把刀子捡起来收好。 沐哥儿不再装下去了,他不停地挣扎着,头发披散,颤抖着的声音充满了仇恨阴鸷,仿佛入了魔,“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顾师傅越听越心寒,“你要杀了谁?” 沐哥儿瞠大眼睛,一双墨黑的眸子像是泥沼的入口,无波无澜,望不见底,人的影子映在上面好似被吞噬进去,“他不要我了,我要杀了他。” ……是在说顾雪洲。 “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雪洲会不要你?我们之前那么劝他,他死活都要把你留下来,为什么会突然就不要你了?”顾师傅反问。 沐哥儿咬牙切齿的,犹如一只被困的幼小野兽,不停地挣扎,红了眼睛,“为了娶老婆……还骗我,把我送给了那两个秃驴!要我也去做小秃驴!” 顾师傅还是不信,继续问他:“他是亲口对你说不要你了的吗?” 并不是……沐哥儿心底愈发动摇,可是是那个和尚亲口对他说的,而且他被迷晕了送到船上哪还有假,要不是他自己逃出来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关在寺庙里剃光头发了……但说不定丑八怪真的并没有要抛弃自己呢? 沐哥儿想着,不再继续挣扎,安静了下来。 “沐哥儿,你冷静一下,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放手,你别再胡来了啊。……你就算用上刀子你也打不过我的啊。”顾师傅说着,放开了手,“你洗把脸,换身衣服,不然安之回来见到你这个样子要心疼的。” 沐哥儿身上的戾气渐渐淡了下去,大概是因为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可以证明丑八怪没有抛弃他,湿气泛上眼睛,他委屈极了,从鼻子里哼哼说:“他都不要我了,怎么会心疼……” 顾师傅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睬他,他就没见过比沐哥儿还难对付的小孩子,“去洗脸?” 沐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顾师傅拉了他两把,沐哥儿死活赖在地上,折腾狠了还张嘴要咬人。顾师傅可不是顾雪洲,被咬了还能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直接甩手,随便沐哥儿去了。 沐哥儿如愿以偿,蜷起身子抱膝坐着,把半张脸都埋在膝盖里,睁圆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大门的方向。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一大片阴云,却几乎没有风,空气燥热憋闷,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顾师傅起了炉子,从药箱里取了个珐琅瓷的水壶和杯子出来,打了一壶水烧上,从药箧里拿了点杭白菊枸杞冰糖丢进去煮,倒了杯茶,搬了张长凳在屋檐下大马金刀地一坐,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守着沐哥儿。 沐哥儿石塑般一动也不动的,半天也不换一个姿势。顾师傅看着一会儿,着实感慨,他武馆教过的那帮子徒弟里扎马步都做不到这么久不动的,这孩子还真的是天生的决绝执拗啊,不知道他现在安静下来是装的还是怎样,只怕他还存着几分刚才口里所说的杀人的心思,安之那么柔弱,恐是招架不住的。 第一滴雨悄无声息地掉下来,顾师傅仰起头,不过顷刻之间雨势便大了起来。 顾师傅赶紧站起来,撑了伞走过去,“下雨了,快起来,要等去屋檐下等。” 沐哥儿听若罔闻,一言不发。 顾师傅伸手去拉,沐哥儿头也不回地挥手用力拍开他的手。顾师傅叹了口气,只好站着给他打伞遮雨。 没过一会儿,沐哥儿忽然自己站起来,走出伞下到了雨中,重新用刚才的姿势坐在地上。 顾师傅:“……” 顾师傅默默地又移过去给他遮雨,沐哥儿跟着往旁边挪,就是不肯在他的伞下。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他只好把伞递给沐哥儿:“既然不想我给你撑伞,那你自己拿着伞?” 沐哥儿不去接。 幸亏沐哥儿长得瘦小,这么缩成一团,伞又大,顾师傅索性直接摆在地上,也将将可以挡住雨。看沐哥儿这下不反抗了,他才淋着雨,转身回屋檐下,刚走了两步,听见背后传来“嗒哒”一声。他转头,伞已经翻了,风不大,雨是不可能把伞弄翻的,那就只能是沐哥儿自己掀翻的。 这个孩子背对着他,全身下上都淋湿了,一声不吭。 顾师傅收起伞,走回屋檐下,找了锅来,从药箧里抓了副伤风感冒的药备着,又熬上一锅浓浓姜汤,隔着雨水珠帘默然无言地继续看着沐哥儿,叹气。 雨一连下了两个时辰,雨势并不见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顾师傅不忍心,每隔一刻就再去问问沐哥儿要不要遮雨,这倒霉孩子就是不愿意,硬是要被雨淋着。他恼上来,一把摔坏了伞。 顾师傅拖了破伞又回了屋檐下,他在雨里穿梭来去的,自己也淋了个透心凉,自己先倒了杯姜汤喝。 “哈啾。”顾师傅打了个喷嚏,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他娘子绣的帕子,上面歪歪斜斜的一只鸭子,舍不得擦,又塞了回去,随手拿袖口揉揉鼻子。他正低着头,却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望去,顾雪洲撑着伞,站在门外,像是被定身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沐哥儿。 沐哥儿站起身来——丑八怪终于回来了。他怎么比平时还丑,跟他一样脏,衣服像是几天没换过了,面容憔悴,眼睛里布着血丝,又疲惫又痛苦的模样,丑死了。 “顾雪洲。”沐哥儿气哼哼地喊了他一声,觉得眼睛都被雨打湿了,弄得他视线一片模糊。 顾雪洲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眼泪夺眶而出,也不看脚下,走了两步,就被门槛被绊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把下巴都磕破了。没等陪在一旁的顾伯来扶,他就自己挣扎了要爬起来,迫不及待又狼狈不堪地超沐哥儿扑过去,着急的就像是害怕这一切只是幻觉,他一错眼,眼前的沐哥儿就会消失不见。 “顾雪洲!”沐哥儿提高了声音,在雨中大声地喊了一声。他再也无法站在原地不动了,也迈开脚步,朝还匍匐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的顾雪洲跑过去。 顾师傅刚准备舒了一口气,不经意地看到沐哥儿的袖子,被雨水打湿的布料贴在他身上,清晰地凸显出一把匕首的轮廓。他心下一惊,大喝一声,“小心!”说着追了上去,刚追了几步,沐哥儿像是没听见似的,袖子里藏着的另一把匕首掉了出来,叮当一声,他回也不回头看,根本就没注意到。顾师傅愣住,停下脚步,把这把匕首也捡了起来,摇头想:这小鬼实在太精了!居然还藏着一把……说不定直到刚才,他都还是抱着想要报复的念头吧? 顾师傅想着,抬起头,看到顾雪洲刚爬起来还没站起来,就被沐哥儿扑了满怀,又往后摔去,跌坐在地上,沐哥儿搂着他脖子,完全没有之前和自己有时打架又是对峙还喊着要杀人的气势,哭着鼻子好生可怜地问道:“你不是不要我了,对不对?” “我没有不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顾雪洲回抱着他。 “你不许不要我。你是因为要娶老婆了所以不要我了?”沐哥儿继续问。 “不是,不是,我还没有要娶老婆。”顾雪洲泪流满面地说。 “以后也不许娶。”沐哥儿得寸进尺地说。 “好,好。”顾雪洲已经哭懵了,沐哥儿没事就好,说什么他都答应。他过了好半天才把沐哥儿从怀抱里放开,捧着沐哥儿的脸摸,又害怕起来,“怎么这么凉?你是还活着的吗?” 顾雪洲惊惶无措地对身边的顾伯说:“你看得见沐哥儿吗?这该不会是沐哥儿的鬼魂吧?还是我在做梦?”他掐了自己的脸一下,用劲儿到把皮肤都一下子拧红了,不是做梦?那难道是沐哥儿的鬼魂?看沐哥儿满身是水,脸还那么冰,一点温度都没有。 顾伯无力地点头,“看得到的。” 顾师傅撑着被沐哥儿弄坏的伞走过去,“别傻了,是活的。”刚才还嚷嚷着要杀了你呢! 沐哥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刻之前他还气得想杀了丑八怪,可一见到他的模样,就什么气都消了。要是、要是丑八怪好好悔改,他也不是不能原谅丑八怪的,“那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不许抛弃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许离开我。” 顾雪洲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好,我不离开你,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 沐哥儿吸了吸鼻子,嘴角不自禁地扬起来,扑上去抱住他的丑八怪。 顾师傅绕过你侬我侬的这俩人,走到站在门槛外的顾伯,接着又瞧见了后面跟着的缠着蓑衣斗笠的两个和尚,一下子明白了。 觉远大师双手合十,“顾先生。” “觉远大师。”顾师傅回了个礼,再去靠近顾伯,轻声问:“是不是你做的?” 顾伯无言地点了头。 老天爷啊,啧啧啧。顾师傅摇头,投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拍了拍老友的肩膀,劝道:“认了吧……” 顾伯既愧疚又无奈,“我怕啊。” 顾师傅怀里还揣着沐哥儿那儿来的两把刀呢,他附和道:“我也怕。但事已至此,倒不如往好处想。”他摩挲着沐哥儿掉落的匕首,“我想……这孩子大抵还是个可教的。” “善哉善哉。”觉远大师上前,“这次给几位施主添了麻烦,万分抱歉。” “哪里,是我们给大师添了麻烦才是。”顾伯羞惭地道歉。 “既然现在小施主安然无恙,看来也无意于我佛,那我们便不再打搅,就此别过了。”觉远大师不疾不徐地道,他身后的徒弟默不作声地跟着师父作揖,他低头时,把头靠在顾雪洲肩膀上的沐哥儿也在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老秃驴可恶,可这个小秃驴偷偷放自己走,那就不报复他们了。沐哥儿想。 顾雪洲和他在一个浴桶里洗了个热水澡,再灌下一碗浓浓的姜汤。沐哥儿这几天累坏了,一贴在顾雪洲香香软软的怀抱里就睡过去了,睡得非常沉,梦里还在想,他现在弄清了是谁使坏了,不是丑八怪,也不是顾师傅,那就只能是顾伯,等着瞧吧,看他醒了以后怎么报复折磨这个讨厌的老家伙! 顾雪洲看他嘴角噙着笑,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东西,万般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过几天就该给孩子的户籍上名字了,我都想好了,不跟我姓顾,就取这‘沐’字作姓,单字一个雩。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像这句话上说的一样过得安逸自在,留着‘沐’字,这样一来,说不定他也能认回亲生父母。” “木鱼……?”顾师傅读了一下,很是无语。这么和尚的名字? 顾雪洲点点头,“希望他以后念到自己的名字,就能联想到慈悲为怀,三思后行,不再那么偏激了。” 事已成定局,顾伯只能接受,“但愿如此吧。” 沐哥儿饱饱地睡了一觉,起来,精神焕发,还没琢磨出怎么报复把他送走的顾伯,先被丑八怪给教训了。 “我直到乞巧节上的火是你放的了,是你想烧三娘子。”顾雪洲就没有对沐哥儿这么严肃过。 沐哥儿无法理解,这算什么大事吗?要这么凶他吗?而且又没引起大火,也没真的烧着那个丑女啊! 顾雪洲看他一脸不服气的,就知道这小祖宗半点都没觉得自己错,他揉着额角,“……当初沈玉官的时候,虽然你手段狠毒,我觉得不过是有仇报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是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并不算你错。但是不是因为那次成功之后,使你觉得用暴力伤害手段来吓唬人非常便利?三娘子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么做,和沈玉官有什么区别?” 她想嫁给你,就是和我有仇!沐哥儿差点没脱口而出,最后还是生生忍了下来,他被顾雪洲失望的眼神盯着,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算了,丑八怪不喜欢他做这种事,他以后就不做了,他装乖道:“那我去和姐姐道歉。” 顾雪洲松了口气。 过了两天,带了沐哥儿去登门道歉。 沐哥儿这回什么都没做,却又把柳三娘子吓得发抖,她急忙表示接受道歉,把两人送出门,看也不敢多看。 算这丑女识相!沐哥儿非常得意,这下他该过上独占丑八怪的好日子了吧?沐哥儿美滋滋地打算了没几日——顾雪洲亲手把他送到了顾师傅家里。 顾雪洲这回是真的狠了心,他带着沐哥儿搬去了府城定江,“既然我要对你负责,我就不能那样溺爱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变坏。你就在顾师傅那儿磨磨戾气,任他打骂,我不会心疼的!你白天练武,乖乖听话,要是听话晚上我再接你回去。” 沐哥儿:“……” ·第二章完· 少年病娇之烦恼01 六年后。 淳熙三十二年,春。 正是莺飞草长的四月天,定江中护城河沿堤栽种的桃花开得妖冶,花容映水,给荡漾的水波也染上绵绵春意。定江府是江南名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以傍淮水之便利,作为河道枢纽,漕运发达,往北方输送粮食和丝绸,换来珠玉金银,盖成一座座雕栏玉砌的房屋,其繁华膏腴远不是白苑小镇比得上的。 白鹿学院就坐落在定江城北,在最好的地段占了一大片地,设立百年,自开创以来出过不计其数的才子名臣,不仅是江南的学子趋之若鹜,就连北地的学子赶赴千里前来求学也不鲜见。山长清河崔氏的大儒崔奭,聘请多位名师,除四书五经的讲学之外,还开设有礼、乐、射、驭、书、数的六艺课程,入学和教学都甚为严苛,每一季都会对学子们进行一次考试评审,成绩按从好到坏分甲、乙、丙以及不合格四类,拿到甲类的学生为优秀,资以奖金等,而不合格者则可能会被劝退。 沐哥儿十一岁时,以陆举人的保举信得到了白鹿书院的入学考试资格,顺利通过,转眼又过三年。 这次的季考他又拿到了甲等,先生建议他可以参加今年的院试,考个生员是十拿九稳的。同学们私下撺掇着他拿二十两银的奖金一起去找乐子。白鹿学院说是有教无类,对世家寒门一视同仁,然而一般的人家哪有闲钱途径学什劳子君子六艺,而要学问上比得过其他早早开蒙授业的富家子弟又谈何容易,是以学院里的学子几乎个个都是金马玉堂的公子哥,谁看得上二十两银子?不过一顿耍子罢了,斗个鸡,掷个骰,眨眼便没了。 沐雩入学早,今年才十四,周围的同学即便相近的也是十六七的年纪,年纪虽有差,但他常年习武,特别这几年身高蹿的极快,已有七尺,在江南之地算是很过得去了,将将有成年男子的身高,已经比他的大哥哥高了一拳。他心性早熟,又左右逢源,与比他年长的同窗很玩得来,但他还是推了同窗们的邀请,叹气道:“承蒙好意,可惜我还得去顾师傅那儿继续上课。” 有人觉得他可怜,也有羡慕的,“又去开小灶啊?” 这里的哪个男儿能不知顾轻鸿之名?别人倒是想请他武术骑射师父,然而顾师傅本职是大夫,他老婆是出了名的有钱,压根不缺钱,根本请不到他当拳教师父。顾师傅也就以前兼职过一阵军中技击教练,后来辞了,教过几个徒弟,都已出师,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收过新徒弟。六年前顾师傅收沐哥儿为徒时,不少人意动纷纷登门塞儿子塞女儿,俱未能成,顾师傅对外宣布沐哥儿就是他的关门弟子。在顾师傅的调/教下,沐哥儿入了学院之后,次次骑射考试都是拔尖。 人人都觉得他是运气好,可当年他被压去在顾师傅那儿学武却是老大的不情愿,日日都是一边站桩,一边在心里“王八”“混蛋”骂个不停。 不乐意归不乐意,越是讨厌顾师傅沐哥儿就练得越认真,发誓要把顾轻鸿所有的武功都学来,还要青出于蓝,迟早有一天叫顾轻鸿甘拜下风——虽然至今在顾师傅手上走不过十招。 以后努力吧。 直到有一回,沐雩才对顾师傅稍微有了点改观。那时顾师傅已经教了他一年,每天都是枯燥的扎马步、走梅花桩,这些他在戏班子里就练到吐了,但还是碍着顾雪洲,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练,一年下终于受不了了,抱怨道:“你既不打算传授我武功,为何对外说我是你的徒弟?” “哟,你是把自己当成我徒弟吗?不是从没叫过我‘师父’?性子可真急,还没站稳就想跑了。安之送你过来是想要你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并不是希望你当武林高手去好勇斗狠的,我就是照着修身养性来教你的。”顾师傅回答。 沐哥儿被气得不轻,又不能和顾师傅打架,那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那你大可不教我,逐我出师门吧!” 顾师傅看他稚嫩的小脸全是不服气,很是好笑,“多少人想当我徒弟我还不教你,你倒好,还嫌弃。这样吧,先歇一会儿,我和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师傅相当恬不知耻地住他老婆的房子,他老婆李筠是个极会赚钱的小娘子,盖了七进的大院子,后苑辟了一块地儿专栽各种竹子,梧竹、毛竹、湘妃竹,佛光竹,罗汉竹,四方竹,金明竹等等,一眼望去满目绿意不见边际,竹林有座亭子,还有个小楼,依着一方碧水小池,风亭月榭,迤逦相属,澄澈的池水映着竹影翠波微微,故而取名为翠微山房。此处无人打搅,十分清净,浓荫避暑,是个极好的练武之处。 他俩在竹中小亭里坐下,顾师傅道:“我收你当徒弟,不仅是因为安之的托付,也有我自己的意思。” 沐哥儿揣测着想:以前戏班子教他练功的人就说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材料,这老家伙肯定也是因为这个,他一定没见过我这般资质的人才吧? 顾师傅语气淡然,“我父祖几辈人,除了我,都是以武为生的,拳师,镖师,我曾爷爷死于非命,我爷爷也死在一次比武中。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习武天分很高?说实话,比起我幼时还是差远了。我刚学会走就开始练武,又天生神力,四岁时就能举一石重,六岁时连我父亲都比不过我的力气了,这是老天叫我这样,我也没办法。” 沐哥儿听得瞠目结舌,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自信了,这顾师傅平日里装的谦虚,居然比他还能吹,怎么可能?是哪本侠义话本里的故事吧?“然后呢?和你要收我当徒弟有什么关系?” 顾师傅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缓缓地道:“其实……我七岁的时候也差点杀死过一个人。” 沐哥儿:“……” 少年病娇之烦恼02 顾师傅的父亲年轻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拳师, 无意中搭救了一位张姓商人, 此人正是顾师傅后来的妻子李筠容的大表兄,两人结拜为义兄弟。后来顾师傅的父亲想安定下来, 便找关系帮他租赁到便宜的屋子,借钱给他开武馆,江南文人居多, 并不尚武, 武馆经营得不愠不火。但地点就在李家对面,自从顾师傅一家搬来,这一条街上小偷小摸都绝迹了, 又有一层干亲关系, 一来二往热络起来。于是顾师傅从小就认识了李家的小妹妹, 这小姑娘还比他小两个月,却仗着表哥和顾师傅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 逼着他喊她‘小姑姑’, 日日凭辈分欺压他,把他欺负得哭着回家找爹爹, 虽如此,两人间感情还是很好。 后来李家的去南洋的船出了事。放利子钱的人找上门来要债, 彼时才七岁的李家小娘子站在门口,夷然不惧地和一群彪膀大汉对峙,双方推搡起来, 小顾师傅便冲上去保护小姑姑, 他天生力大无穷, 没收住手,将一个大人举起来摔出去,差点把人给弄死了。 听到这,沐哥儿不屑地评论道:“那人也太不经打了。” 顾师傅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他那时还是个七岁男孩,也没沐哥儿这么天生的心狠手辣,当时就吓哭了,还是他娘子来安慰他的……这个比较丢人,就不告诉徒弟了。 “你这样没吃官司吗?”沐哥儿问。 “……后来教我医术的师父恰好路过,把人救了,我跟着我师父去学医了。” 沐哥儿好笑,“好了,我知道了。那这跟你最开始说的有什么关系?” 顾师傅继续说,“因为差点打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和人动手,怕再打死人。” 直到去学医之前,他都没敢再和人动手。被人欺负的时候他都任打任骂,绝不还手,换作小姑姑冲过来保护他,骂他:“呆瓜,你怎么不还手?”他便哭着鼻子委屈地说:“我怕,我怕……把他们又都打死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重新捡起武术的?”沐哥儿问。 顾师傅问他:“那你觉得武术是用来干什么的?” 沐哥儿皱眉想了一下,回答:“用来杀人的。” 顾师傅笑了:“那杀人用什么厉害?” 沐哥儿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一样武功都还没教我。” 顾师傅笑了:“傻啊,用毒,用兵器啊。所以武术的意义怎么会是杀人呢?那时因为遇见了我师父,我便拜了他为师,他劝我重拾武艺。” “你师父武功很厉害吗?”顾师傅说。 “我师父不会武功,虽然他是楚云仙的后人……” “你说楚卿楚云仙吗?”沐哥儿略微激动了,“就是同太/祖一起开疆辟土的那位武林领袖?‘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那个楚云仙?” “正是。”顾师傅颔首。 沐哥儿顿时看顾师傅眼神就不太一样了,男孩子嘛,总会崇拜个英雄偶像,戏班子里就有楚云仙的事迹改编的戏本子,听说他武艺臻至化境,为人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在绿林好汉中享有声威,辅佐太/祖打下江山之后却解甲归田,隐居山林,不知去向,“既是楚云仙的后人,怎么不懂武功?” “据我师父说,其实楚公的武功并不怎么样,他在退隐之后摇铃行医,当了名乡野大夫,悬壶济世,只将医术传了下来。——对了,我是楚公传人的事不要说出去,会很麻烦的。” 沐哥儿点头,渐渐听入了神,也没之前那么不屑了,静静听他说。 “其实不然,那时我师父就告诉我,与其压抑着天赋,恐惧着哪天被逼至绝境出手却控制不住,倒不如将自己的武艺练得更好。你说武术是用来杀人的,实在眼浅,胜过敌人又不伤他性命可比杀了他要难得多多了,这才是真的厉害!武之一字,下止上戈,止戈,不起戈。这两种武术你要学哪一种?” “……后面那种。”沐哥儿闷声道,当然选更厉害的啊,当我傻吗? “那好,回去继续扎一个小时马步。”顾师傅说。 沐哥儿乖乖回去扎马步了,这之后也再没有诉过苦。 沐哥儿一边稳稳地扎马步,忽的想起一件事,问顾师傅:“但你没说你为什么当大夫啊。” “我医术学得其实不好,只在外伤跌打上精通。”顾师傅淡淡地回答,“我觉得假如又有哪回一不小心把人打了,若我学好了医术,只要人没死就能救回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出手了,将那人留两口气就好。” 沐哥儿看着顾师傅温和儒雅的面庞,蓦地打了个寒颤,第一次真的对顾师傅心生畏惧了。 四年前开始,顾师傅开始教他几套拳法,一般如此介绍,这套拳他是从某某处自学的,曾在某时某地用过,对付了两三个人,那套拳他又是见过某某打过,后来又在某时某地对付过五六个人,等等等等。 从简至深,沐哥儿悟性高学得快,便催着顾师傅教点更厉害的,贪心地说:“索性你教我能够一次性打十七八二十人的拳法脚法,其他的就更不在话下了。” 顾师傅看着他宛如在看一只小智障,温柔地教育他:“遇见十七八二十人的时候还打什么打?赶紧跑啊!” 沐哥儿:“……”他不敢置信地回望顾师傅。 顾师傅:“怎么了?顾轻鸿就不能逃跑吗?这叫以退为进,留得青山。” * 去白鹿书院念书之后,沐哥儿就没以前练得多了,他每天下午下学后去李府翠微山房练功一个半时辰,一练就是几年,到后面顾师傅有时急事也不来监督,全看他自己自觉。半年前,他几套拳法脚法都练熟了,开始和顾师傅交手来练习。 今儿他也挑战了两次,较之以前不进反退,只撑过了七招。 这时一位美妇人携着两个婢子,捧着瓜果茶点,沿着竹林中铺青石的小径由远而近过来,正是顾师傅的娘子,那位有名的女孟尝李娘子,她招呼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休息。 顾师傅老脸微红,“我都说了不用了,小楼里有茶水。” 李娘子甜言蜜语道:“我想见见你嘛,你打拳真好看。” 对着再穷凶恶极的坏人都凛然不惧的顾师傅无从招架,从耳朵红到脖子,“你干什么啊,唉,孩子还看着呢!” 沐雩默默别过头,他有时候特别鄙夷顾师傅这点。顾师傅是个妻管严,惧内惧得远近闻名,他和李府的侍女姐姐们打听时无意中知道翠微山房的这片竹林其实都是顾师傅亲手种的,因为妻子名字中有个‘筠’字,他不管去哪只要有机会发现了新品种的竹子就会买回来种在这,从一小丛开始到现在一大片,李娘子陪他胡闹,还推了两次墙扩了两次院子,据说顾师傅从不和娘子吵架,每次被骂了,就默默地背着锄头来种竹子,两人便又和好了。 啧啧啧。沐雩顶瞧不起顾师傅这种做派,被个娇滴滴的娘子给拿捏在掌心里,明明武功那么高……一点大男子气概都没有……丢人! 李娘子笑眯眯给顾师傅的嘴里塞了个樱桃,顾师傅的脸比熟透了的樱桃还红。她想起件事来,转头对沐雩说:“对了,安之来了……” 李娘子还没说完,沐哥儿直接从石凳上站起来,脸颊微微红了,举目眺望,依稀瞧见个身影,眼睛都亮了,撒腿就跑过去,“安之!” 顾雪洲跨过一道垂花门,满目翠色。 “——安之!” 顾雪洲听见从竹林深处传来的呼唤,不由地微笑起来,是他的沐哥儿的声音,回应道:“沐哥儿。” 那边小少年便裹了一阵风高高兴兴地奔过来了,在顾雪洲面前站定。顾雪洲想摸摸他的头,但已经不方便这么做了,八年过去,他身高体型半点不见长,沐哥儿才十六岁上,已经比他高了快半个头了,怕是以后他说不定还要仰着头看沐哥儿。 沐雩抬了抬下巴,对顾雪洲展示他漂亮的脸蛋,“安之。” 顾雪洲看了看,脸上有什么吗?没有伤啊。“……怎么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沐哥儿额头有汗,“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很累吗?”说着掏出帕子给擦汗。 沐雩心满意足,他瞧顾雪洲今日穿了件湖蓝色潞绸袍子,衬得肤色雪白莹润。几年下来顾雪洲的痼疾旧毒已差不多逼干净了,原本右脸颊的红斑已经看不见了,已经不能叫他丑八怪了,那里只有非常仔细地看才会发现还有一点点痕迹,仿佛轻轻地扫了一小片很薄的桃色胭脂,有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去亲一下。 沐雩拉着他的手,一起去见了顾师傅。得了顾师傅批准下课的准令,这才把沐哥儿带回家了。他们在府城的房子离这不远,就在一条街外,是李娘子的宅子,便宜租赁给他们住,地段清净,三进的院子,前屋用作开商铺,他们歇在后屋。 用了饭,两人一起在书房,顾雪洲对账目,沐哥儿复习写策论,安静地各做各的。他的香雪斋在定江开起来之后,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再后来沐哥儿要念白鹿学院,束脩不匪,他只能把铺子越做越大。他的铺子虽然地段不好,但胜在胭脂香粉的品质好,还有些独家配方的特制面药,来买过第一次的一半多会再来买第二次,回头客渐渐攒起来,不少夫人小姐还同他事先预定,每回做了新的直接送去府上。如今正是花季,新做了批香露,卖得极好,顾雪洲这几日忙得梦里都在算账。 戌时听见敲梆子的报了时辰,他们才回去歇下。 顾雪洲一转头,沐雩已经散了发解了外衣在床上躺好了。 长成少年的沐哥儿已经不是当年他们刚遇见时瘦小伶仃的小孩子了,不知不觉已经隐约有了男人的轮廓,一张脸依然唇红齿白清隽俊美,用他那双桃花眼看着你时,比起小时候来……有了种别番的魅力。 自打发现沐哥儿和自己一样高以后,顾雪洲就意识到他的沐哥儿已经长大了。 想了想,顾雪洲还是躺上床,刚躺下,沐雩长臂就伸了过来。以前沐雩是抱着他的丑八怪躺在丑八怪怀里,现在他是抱着他的安之让安之靠在他的胸膛睡觉。 顾雪洲叹了口气,“沐哥儿,你今年也十六了……不觉得和我在一张床上困觉不大方便吗?” 少年病娇之烦恼03 沐雩侧卧在床上, 白月如霜像一片轻纱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 鸦黑的长发懒懒散着,随着他抬起身的动作从肩颈上滑落在鬓边, 明若星辰的眼睛望向顾雪洲。 他的小美人已经是大美人了……顾雪洲一时看愣了,被沐哥儿看了一眼,他不知为何心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有些心虚起来。大抵是因为小时候沐哥儿天天要他发誓一起睡, 虽然觉得荒唐,他也是答应过几次的,现下便有些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羞愧感。沐哥儿该不会生气吧?生气了怎么办?沐哥儿现在都这般年纪了, 应该……也到了不想和大人一起睡觉的年纪了吧。要是生气……那就算了吧, 再等等, 沐哥儿说不定会主动提出来要个新屋子一个人住的。 却见沐雩坐了起来,往前倾了倾, 光落在他背后去, 他拉了顾雪洲,微微一笑, “……我也觉得不大方便。” 顾雪洲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又呆住了, 沐哥儿忽的靠过去伸出手,指尖擦过他的脸畔,绕过去, 把他的发簪摘了下来, 挽起的长发立时流水般披散下来, 顾雪洲这才回过神,问道:“那你是同意了?” 沐雩笑道:“是啊,这张床太小了,不大方便。该换张大点的床了。” 顾雪洲:“……” “安之,我攒了有一百两银子了,我们打张拔步床吧,这些钱可以打张鸡翅木的了。” “这个……” “你不喜欢拔步床吗?那架子床也可以。” “那个……沐哥儿……” “怎么了?”沐雩停下来,仿佛毫无察觉地看着顾雪洲,一双墨黑的眼珠像是浸在水里的宝石,干净剔透。 顾雪洲到了嗓子眼的话便一转,“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学院的奖金,还有我字写得好,有同学便找我抄书,他们手头阔,一本能给个二三两银子,慢慢的便攒起钱来了。”有时候还给同学写作业,练得他如今只要看了一个人的字便能立即仿出个七八分来,不过这个就不和安之说了,他看不惯的。“怎样?打张新床吧。” 顾雪洲听着,陷入沉思中,都没注意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沐雩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长发,柔软顺滑,有如最上等的丝绸,叫他爱不释手。 顾雪洲心里有些难过,他想了好一会儿,自责地道:“……抄书多累啊,这一定要占了你读书的时间吧?书院的其他学子家境都好,你却跟了我受穷,也给不了你多少钱。如今铺子的生意好起来了,你要是钱不够同我说就好,我多给你点,不要再去辛苦抄书了,好多些时间自己读书。” 沐雩愣了一愣,接着笑得更昳丽了,声音也不自觉得变得甜蜜了许多:“没关系的,不碍着我学习,我抄书的同时也有默背,而且有时他们拿来的是孤本珍品,等闲见不着的,我求之不得呢。” 顾雪洲想,到底是如今落魄,孩子想看本好的书都难得,以前他家有个书阁,整房子藏书,据说是从他太爷爷开始收集的,可惜当年都已付之一炬,假如还在,就可以给沐哥儿看了吧?转念一笑,又觉得好笑,假如没有以前的事,他也不会遇见沐哥儿啊。于是说:“不会打搅你读书就好。” 顾雪洲想去握住沐哥儿的手,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沐哥儿抓着了,还十指相扣着,“……反正,你若是缺钱,尽可以跟我说,不用委屈自己,知道吗?” “哦。”沐雩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不缺钱,缺钱也有来钱的法子,捏着安之的手指玩,随意地道:“那我去拿钱找床匠打张大大的拔步床了啊。” 顾雪洲说着说着都忘了这茬了,犹豫起来,“要打新床也不需要你的钱啊。”可一下子要一口气拿几十一百两打新床他心疼,现在的床也不是不能睡,“让我想想……你的钱便留着给自己使吧。” 沐雩早琢磨着自己赚钱了,可他又不是顾师傅那个不要脸的,还要他娘子养……可恨他现在仍然年幼而且得读书,没什么生财之道,等他赚了钱,就让顾雪洲休息,不用日日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赚钱,正想着,却听顾雪洲说:“你现在都已经十六了,旁人计划得早的都可以开始说亲了,你却受我连累,低不成高不就的。我也不是不为你打算,现在还早,等你考了功名我再帮你找亲事。你看如何?所以你的钱就自己存着,以后娶老婆用。” 沐雩脸上的笑一点点地冷下来,强压住燥郁的情绪,“……没什么,都一样?” “什么一样?”顾雪洲一头雾水。 “我说,我们明天都还要早起,早点睡吧。”一把将顾雪洲又往怀里搂了搂。 顾雪洲看他阖目噤声,仿佛明白了什么,揶揄地轻轻笑了两声,“沐哥儿你是不是害羞啊?不用怕羞的,你都十六了啊。该考虑这事了。我不逼你,你可以娶个你中意的小娘子。” 沐雩听得无比烦躁,眼睛也不睁开,冷冷地道:“你好烦啊!睡觉了!” “哦……”顾雪洲被他骂得闭上嘴巴,也睡了,过了会儿,睡不着,心痒痒的,忍不住又低声试探地问道,“沐哥儿……那你有喜欢的小娘子了吗?” “啧。”沐雩睁开眼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顾雪洲彻底不敢说话了,觉得沐哥儿好像有点生气,因为抱得更紧了,沐哥儿从小就这样。顾雪洲心想:沐哥儿可真害羞啊……也是,他不过才十六,回想下自己十六岁的时候,见到王小姐也是羞得不行的。沐哥儿平时嘴上硬声硬气的,虽说身材已经变得高大了,可其实也还没有完全长大啊,又害羞又爱撒娇,还赖在自己床上呢,看来并不用不急着说亲,慢慢看着就是了。等他考了功名之后再说门更好的亲事。 顾雪洲想着想着了,想到了自己,他现在都二十四了,还是光棍一条了,而今他的毒也拔除干净没以前那么丑了,铺子生意也做得好,虽然顶着克妻之名,但比以前好找亲事多了,也不是没有人有拉纤保媒的意思。可他想找个喜欢的,只是迟迟没有遇见,也不知何时才能遇见那样一个人。 沐雩憋着一股气,隔日去白鹿学院上课,下午是射箭课,他冷着脸将一石五的弓拉至满弦,一口气嗖嗖地连射了七箭出去,箭箭直中红心。 围观的同学呱呱给他鼓掌,老师也觉得有趣,“将靶子再放远二十步。” 沐雩脊背挺直如松,套着鹿皮指套的手指扣着箭羽并箭弦,手臂稳的一丝不缠,他如今满腹的气闷,一点都不觉得费力,拉到满弓点,眯了眯眼睛,然后撒放,箭飞云掣电般射出去,咚得一声扎进草靶,不止正中红心,还扎进去足足一半,差点将靶子穿透,力道之大,射中之后,箭羽还在颤抖。 老师去拔箭时都费了点劲儿,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沐雩。他是个武夫,骑射虽也是君子六艺,但这儿一帮书生,对他们来说书本和举业才是最重要的,能有几个人练骑射又练得好呢?过得去就够了。沐雩这学生以前也不显,优秀也只是中规中矩的优秀,不知今日为何如此锋芒毕露。“还练吗?” 沐雩点头,他心上还是怒气难消。 老师把靶子继续放远,“这可有百步了啊。” 其他人则看热闹,还悄悄地打起赌来。 “来来,我赌一两银子沐雩射中。”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都第三下了,我猜射不中。” “……” 沐雩全神贯注紧盯着草靶的红心,直臂用力地往后拉弓弦,怒气犹如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脑子里想起顾雪洲的侧脸来,还有那块淡胭脂般的痕迹,想起顾雪洲微笑着说:“你也该找媳妇了……”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也要找媳妇了吗?想想安之也已经二十四了,这些年是自己捣乱折腾,才叫安之一直娶不上老婆的。如今安之是不是觉得把他赶出去成家立室,随便塞个女人给他把他赶走了,然后床的另一半就可以空出来给另个女人睡了? 沐雩也说不清自己对顾雪洲是什么感情,该用什么词来说呢?说不上来,他只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只知道他不想把安之让给任何人,谁都不能—— “铮!……” 弦断了。 断掉的弦死弹开,抽在沐雩的脸颊上,抽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来。 沐雩这才放下弓,气闷又堵回胸口,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却无济于事,摇了下头,对傻眼的老师说:“抱歉,我会赔钱的。” 骑射课结束,可以回家了。 和沐雩交好的一位姓叶的同窗来和他搭话,“可有空一起去小酌一杯?” 沐雩心情不好,懒得和这些人装手足情谊,随口推辞了,“抱歉,我得回家去。” “沐弟,你又没老婆催你回家,每次怎么急着回家做什么?今天又不去顾师傅那开小灶,不如随哥哥们一起去耍乐子,我们带你见识些有意思的。” 沐雩皱眉,给了个假笑,“对不住,我真有事,去不了。下回吧。” 对方不再勉强,“那下次你可得赏脸啊。正巧我家园子的牡丹快开了,我想开个诗会,邀些人来赏花作诗曲水流觞,岂不快哉?日子就定在半月后休沐那日,你可得给我空出时间啊,这次不能再推辞了。” 要不是烦躁,也不会进了人套里。事情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认了,沐雩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届时小弟一定去府上叨唠。” 这位姓叶的学子全名叶德昌,是本地人,家里也是读书的,父亲进士出身,在西北那边做知县。他今年十八,学业不错,家里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今年也是十四,明年就及笄了,母亲想让他在书院的同学里找个好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沐雩。沐雩天资出众,假以时日定有所成,可他家境却一般,他打听到沐雩是这家人收养的,没有血缘关系想来感情没那么牢靠,如果娶了他妹妹,他们扶持他,待他好,他便如那等入赘的女婿般一心向着他家了……而且这小子皮囊生得实在好。 罢了,先哄他去自己家,叫母亲妹妹相看相看,她们瞧得上再谈后续。若是瞧得上……他妹妹配他是绰绰有余的,到时自己家这么好的条件摆在他面前,万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沐雩生着气回了家,没从后门回去,直接去了前面的铺子。 一跨进门槛,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甜腻的笑声。 顾雪洲畏缩着几乎被一个女人逼至了角落。那女人穿着件鹅黄色的春衫,月白色的裙子用绣着大朵大朵金线牡丹,惊鸿髻上金玉环钗,如玉的耳垂上戴了一副莲子米大的东珠耳坠,她嬉笑着伸出手,衣袖滑落,露出一小截欺霜赛雪的手腕,带着个水色通透的翡翠镯子,在顾雪洲脸上摸了一下,“可真滑,小东家这细皮嫩肉的,是不是私藏了什么特别的香膏蜜脂?可否告诉奴家?卖于奴家可好?分奴家一起享用享用。” “我、我、我……”顾雪洲不知所措,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又往后退,可已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您、您……” 沐哥儿瞬时整张脸都黑了。 又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少年病娇之烦恼04 此女是城西珠市一间歌舞坊的老板娘, 人称玉夫人,年轻时是位色艺双绝的名妓。据说她原是好人家出身,而后流落风尘地,却如解语花般温婉可人。她在十五年前自赎,之后却没离开, 而是拿多年攒下的积蓄开了间歌舞坊, 号葳蕤阁, 专收留其他孤苦可怜的女子,教授舞乐, 卖艺不卖身。 顾雪洲做的是脂粉生意, 来客自然有烟花之地的女儿家们。定江可不比乡下,珠市在那西桥畔,曲巷迤逦, 雕梁画栋,是出了名的销魂地温柔乡, 那儿的女儿家缺什么都不能缺胭脂水粉。顾雪洲到定江刚开店的时候, 没什么客人,葳蕤阁的一个小丫头路过, 玩儿着在香雪斋买了面脂胭脂,回去以后抹了觉得好,分给小姐妹用, 大家都用着好还便宜, 一齐去买, 被玉夫人瞧见心生好奇, 之后便结识了顾雪洲。再后来,斗芳节前,葳蕤阁要去参加比赛的瑶芳娘子脸上忽然起了红疹,找大夫看却不见好,顾雪洲正好来送胭脂,给瑶芳娘子看了病,两贴药下去内服,还有一剂药膏外敷,几日便好了。自此之后,玉夫人才对他刮目相看,投桃报李,每月的胭脂水粉钱都送于香雪斋包圆了,不仅如此还帮他介绍生意,他们香雪斋的生意这才日日红火起来。 玉夫人是个见惯了男人的,她日子无聊,有回无意中发现对姑娘们都光风霁月的顾小东家其实格外纯情,稍调/戏下,他就会红着脸期期艾艾,好生有趣,每每见了顾小东家就忍不住戏弄两句,不要把他弄红脸就不罢休。 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摸到顾雪洲的脸,她这一把摸了也有点讶然,手感着实好,凉凉滑滑的,说是剥了壳的鸡蛋,又没那么软,说是暖玉,又没那么硬,恰恰好介于中间,柔而不腻。她在自家的葳蕤阁,那么多水灵灵小姑娘的脸蛋她可是摸多了的,这比较起来,顾雪洲的脸也是称得上好摸的,不禁收起了调/戏的心思,是真真地想问问顾雪洲用什么保养皮肤的了。 还没开口说话了,边上忽的蹿出来一个人,惊得玉夫人后退了一步。沐雩半抱着顾雪洲走开两步,连拖带拉把人扯到安全的位置,还硬是把人翻过身去不准看那边的姑娘,回头,脸上带着笑,客气地道:“玉夫人好,今日过来可是亲自取货,我哥哥体弱提不得重物,倒不如由我来效劳吧。” 玉夫人身边陪着的几个小丫头见到沐哥儿一笑便脸颊绯红心旌摇曳了,她们跟着来香雪斋是为了看看能不能碰见这位小郎君,玉夫人却见多了美男子,这种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小鬼并不能叫她多看几眼。不过这情形,她也得矜持点起来了,于是正了正神色,微微笑道:“正是,那就劳烦小哥了。” 顾雪洲这时也缓过气了,玉夫人经过他时又忍不住问道,“你到底私下用什么保养的?” 顾雪洲讪讪回答:“并无甚特别的,不过就是店里的东西,我擦的也是卖给小娘子们的那些。每日早睡早起,做做运动,清淡饮食,便是了。” 玉夫人感叹道:“那你这就是天生的玉骨冰肌了不成?” 把顾雪洲又闹了个大红脸。 沐雩看着扎眼睛,又走过去挡在顾雪洲面前不准他们说话,“夫人,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玉夫人挑了挑眉,“没有了。”怕是再说下去,顾小东家的猫就要亮爪子了。 沐雩帮他们打包挑好的胭脂花露水粉香胰,装进个定制的红漆木盒里,有点重,安之的话可能抬不动,但他单手就可以拿起来了,把东西搬上玉夫人的马车。 玉夫人莞尔一笑,“怎么?有事有问?放心,我不会真的对小顾怎么样,我将他当子侄般看待的。” 沐雩踌躇了会儿,才轻声问,“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柔嘉的女子?” 玉夫人愣了一下:“你可知道我认识的女子都是什么女子?” 沐雩点头:“知道。”接着补充,“她是京城人士,大抵是十五六年前这段时间被赎身的,长得极美,弹得一手好琴,你是否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玉夫人大约明白沐雩是什么意思,她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打量着沐雩的脸,“这二三十年前出过名的妓子我都略知一二,可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起有个叫柔嘉的。” “改过名也未可知,可能闺名叫柔嘉。”沐雩说。 玉夫人笑了,“你这小鬼,要我帮忙,准备支付什么报酬呢?” 沐雩瞧没能把人骗了给他白帮忙,抿了抿嘴,方才温和的神情复又透露出几分倨傲冷淡,可不能让这女人占了他上风,一副你爱帮不帮的样子。 玉夫人道:“我帮是可以帮你,不如你这样报答我,就像刚才那样那件事,以后若是再发生,你便当成看不到……” “不行!”沐雩拉下脸,他想了想,“我给你一个诺言,在我有生之年,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非违法乱纪。……对了,我不会娶你的,你也不能让我娶谁,这种荒唐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玉夫人那把五两金子买的双面绣玉兰桃花坠白玉的扇子就敲在了沐雩头上,她呸了一声,倒是被沐哥儿勾起了兴趣,“好,这个报酬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脸都不红一下的,有出息,是个人才,我帮你。” 沐雩下了车,目送玉夫人的华盖香车碾过青石板路辘辘而去。 他幼时一知半解的,随着年龄增长便慢慢想到了……为什么娘亲总是那么哀愁,为什么爹爹很少出现,他从没听说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和娘亲一起生活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寂寞孤独地等待爹爹偶尔的来临,又为什么他长到四岁还是没有大名,被娘亲丫鬟“沐哥儿”地浑叫着。 这必然不会是什么光彩的出身,他猜测的是,娘亲可能是被赎买的歌伎,而他幼时家里的富贵奢华也绝非一般人家,好人家即便是纳妾也不会要风月地来的女子的,所以娘亲可能是个被包养的外室,见不得光。 纵然如此,那也是他的娘亲,他想见她,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沐雩整理了下心情,转身回去,揭帘而入,顾雪洲抬头只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发现了他有些落寞。他担心地从柜后走出来,几步上前,“怎么了?” 那一双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关切和温柔,沐雩不由地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也不说话。这世上也只有安之知他懂他爱他到这般地步了。 顾雪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沐哥儿一向是骄傲嚣张的,嫌少见到他这个模样,他也没多问,回抱住他,抚摸着他的背,就像是以前小时候沐哥儿搂着他的腰抱着他,他便会摸摸沐哥儿的脑袋一样。 “吓,你们干什么呢?”顾伯一进门就瞧见这不堪入目的场景。 沐雩只得放开人。 顾雪洲对着顾伯毫无邪念地回答道:“干什么?我抱抱沐哥儿啊。” “沐哥儿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和小时候一样随便抱着老爷了!”顾伯教训道,“老爷你也真是的,把他宠过头了。” 沐雩半点也不羞愧,完全没把顾伯说的放心上,这么些年下来,他和这个老家伙还是半点也不对付,两人把对方都讨厌得咬牙切齿的,可惜都是因为碍着顾雪洲,不能真的对对方怎么样。 沐雩这几日想到娘亲的事难过伤心,唯有安之可以抚慰他,便恨不得时时陪在安之身边,有空就黏着。 这日顾雪洲出门采买东西,他也鞍前马后地伴在身旁,做个苦力提东西也好。 顾雪洲同他在和卖干活的小摊前挑选柿饼的时候,从后头传来一阵骚动。顾雪洲站起身,探头去看,“发生了什么?” 他竖起耳朵去听,听见有个老妇人在喊:“抓小偷啊!那人偷了我的钱!” 顾雪洲登时一惊,望过去,一个少年在人群里上蹿下跳的,径直跑了过来,竟没有一个人沾得了他的身。这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在脑后高高扎个马尾,小麦色皮肤,穿着短褐和草鞋,袖子扎得老高,右臂上隐约有青黑色的纹身,好像是什么野兽的一部分,一看就是混混流氓。一辆马车正巧从巷弄里出来横在街道上,拦住了少年的去路,他不停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一跃而起高高地跳到马车上,单身一撑,干净利落地翻身跳下,矫健敏捷地像是只小豹子。 沐雩对别人被偷被抢都没兴趣,这人功夫不错,沐雩不由多看了两眼,回过神想去拉顾雪洲往边上站点不要被误伤的时候,猛地发现那傻瓜居然冲过去要抓人。 少年刚站稳,好巧不巧被顾雪洲找着空隙给沾了身,一把抓住手臂。顾雪洲气喘吁吁地说:“别跑,把东西还给老人家!” “让开!别挡路!”少年可不管他,手一抬就把顾雪洲给推开了。 “安之!”沐雩喊道,他看到顾雪洲摔倒,心里蹭的冒起火来,终于出手了——妈的,这不长眼的王八蛋用哪只手推安之的?我要把他那只胳膊卸下来! 少年病娇之烦恼05~06 05 沐雩来势汹汹, 刺青少年无防备之下过了几招,连连后退。不过少年并未生气,反倒眼睛一亮,惊异地看着沐雩:“你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我还以为定江我这辈的人里我武功是最好的呢!” “哼!”沐雩睨视他一眼,气势倨傲, 单手开亮。 少年对他大感兴趣, 刚要开口, 背后却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喊声——“小兔崽子!我今天不削了你我管你叫奶奶!” 少年一个哆嗦,跳着脚, 对沐雩说:“对不住, 今天不能陪你打架了,改天一定奉陪!”说着迈开腿就想跑。 “谁要陪你打架?”沐雩嗤笑一声,把他拦了下来, “你用哪只手打的安之?” “安之?安之是谁?”少年无心应战只想脱身,沐雩却招招狠毒, 一时间难以招架落了下风, 两人拳来脚往,虎虎生风, 好生缠斗了一番。旁边不知何时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酒肆二楼的窗户边也挤着一群人,磕着瓜子抻着脑袋往下看, 过招精彩的时刻还鼓掌喝彩, 就差没往他们俩头上丢铜板了。 顾雪洲看得心惊胆战的, “沐哥儿!” 少年这才注意到顾雪洲, 顿时明白沐雩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他寻着一个空隙,掌风一转超顾雪洲击去,沐雩顿时被他牵引住,转攻为守。少年终于找到机会抽身,一跃而起,攀着悬挂的店招往上爬,跳进旁边酒肆的二楼,把原本在窗户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赶快散去,路过的店小二被人绊了一脚,手里的茶壶险些摔了出去,少年蹲在窗户边缘,长臂一伸,竟将茶壶接住,递给店小二,灿然一笑,又丢了一枚碎银子给店小二,“抱歉。等会儿要是踩坏了你家的瓦,就拿这钱去修吧。” 说完就从窗外翻身而上,爬到了屋顶上跑了。 沐雩看了他离开的背影一眼,转回头去,抓着顾雪洲的肩膀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安之,你没事吧?” “我倒是没事。”顾雪洲说着,抓少年的人已经追上来了,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顾雪洲看着于心不忍,“现在只有你能帮忙,还是去追那个小贼吧!” 沐雩皱了皱眉。 “沐哥儿!”顾雪洲着急地道,“再不追就抓不到人了。” 若是力不能及安之绝不会逼他,可他刚才和少年交了手,显然是很有可能抓得住少年了。沐雩拿他没办法,只得转身也攀爬越上屋顶去追人——他练得最好的就是轻功。踩在屋顶上不仅下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动静,而且连一片瓦都没有踩碎。 没一会儿就追上了,眼见着要被抓到,少年哇哇地叫嚷起来,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要命地喊:“顾家拳!你打得顾家拳!你是顾轻鸿新收的那个关门弟子?既是顾师傅的徒弟,打我作甚?” “你欺负妇孺,偷人钱财,不打你打谁?”沐雩眼也不眨地凛然道。 “我冤枉呀!我没有啊!我不是小偷啊!那是我奶奶!她要抓我,被她抓到,我一辈子都要被毁啦!”少年嚷嚷着。 “鬼才信你一派胡言!”沐雩说着,已到他一步之外,伸手就拎住他的衣襟,少年回身应掌,两人又从楼上打到楼下,几番拖延之后,追兵总算是赶到。 顾雪洲觉得可怜的白发老太太甩手就掏出一副九节鞭,噼啪破空之声,狠狠抽了过去,少年被吓得一跳,地上被击中的石板上都留下了一道痕迹,他瞪着眼睛,“奶奶你也不用这样吧!” “杨豆豆,老娘不教训教训你,你就皮痒痒!还跑,你继续跑啊!”老太太追得鬓发有些散了,但见她依然腰背挺直、声音洪亮、精神矍铄,是个神采奕奕的老太太。 沐雩:“……”他不想管了。 沐雩左右各看了一眼,少年剑眉星眼,老太太亦有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两人样貌有个五分相似,显然就跟少年说的一样,他们是祖孙俩。 被唤作“杨豆豆”的少年硬着脖子,“我才不回去!我不要娶老婆!我要当武林第一高手,娶了老婆我元阳一失就练不成天下第……啊!” 老太太一手鞭子抽得极好,少年被抽得嗷嗷叫,同几个随从一起把少年给捆了。少年不停地挣扎,脸憋得通红,双眼含泪,仿佛被逼良为娼的可怜人,嘴里直喊着救命,可无济于事,活生生被拖走了。 顾雪洲这时也赶上来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和沐雩说:“我怎么觉得、觉得这不大对劲啊……是不是报官比较好?就算偷东西也不能用私刑啊。” 一旁看热闹的烧饼铺子的老板笑道:“那位老太太可是赫赫有名的漕帮太夫人——苗老安人,诨号点苍燕,被捉的是她的孙子杨烁,是个混世魔王,人称小霸王的,以前小时日日闹得鸡飞狗跳的,这几年听说是去不知哪儿拜师学武才消停,前些日子回来便又热闹了。……你们没听说过吗?是外地人?” 顾雪洲道:“我们六年前搬来的,就住在城南那边。” 烧饼铺子的老板点头:“那就是了,小霸王正是六七年前外出学武的,你们没听说过倒也情有可原。” 定江从前朝开始就是枢纽码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朝廷依靠运河将南方鱼米之乡多出来的粮食调到北方,供应京师和边防,此种调配称之漕运,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甚至女子在码头搬运货物赚点辛苦钱,起初并无秩序,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站出来统辖规划这些人,渐渐便产生了帮派,直到百年前依然是帮派林立,各种混战,时生械斗,尤其的前朝末年混乱之时,还有当水匪杀人越货的。 就是在那时候,统一了沿河码头各帮派建立漕帮的老爷子出现,他是定江人,继承了一个小帮派,正直忠义,武艺高强,人称赤练龙。据说他是协助了太祖成事,曾载太祖过江逃敌,是以才在后来开国后朝廷的清剿中毫发无伤,还借机整顿了混乱的帮派,他不仅会武功,也念过书,礼贤下士请了位先生,围绕着漕粮的征收运输等等,创了套盘根错节严谨森明的漕规,在灰色地盘占据近百年,到杨烁,已经是第四代传人了。 说到这,顾师傅端起茶喝了口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沐雩道:“我前两日在码头遇见了个人,过了几招,大抵就是那个杨烁了。” “噫?杨烁回来了?”顾师傅道。 “你真认识他啊?我揍他的时候他嚷嚷说认识你来着。” “自然认识,他小时候我还教过他两招呢。” “他是去哪拜师学艺了?” 顾师傅道:“他师父你也认识的,就是觉远大师。” 沐雩自然记得那个老秃驴!一想起他,也立即想起了他的大徒弟,那个白肤金眸的和尚,他总记得那天他在船上,幽幽转醒过来,那和尚坐在他对面,身形纹丝不动,抬了抬眼睫,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后来回想时沐雩才记起来,那双眼睛不仅是金色的,他黑色的瞳孔旁边分裂出一颗针芒大的黑点……那人还是个重瞳。 “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武痴,可是幼时身体病弱,不易练武,他来我这拜师过,我倒是不介意收徒,可他祖母不愿意将他带了回去。我便只教了他两套养生的拳法让他强健身体,于是他还是把我当做半个师父的。后来也不知他是从哪学的武术,到九岁上的年纪病也好了,离家出走去了少林,为了学武连剃度出家都肯,只是也因为老夫人阻拦没有成功,在少林寺带发修行,觉远大师不藏私,对他倾囊相授。”顾师傅继续说着,说着说着,停下来算了一下,“……难怪回来了,这小子今年十八岁了,他自己应该不可能乐意这么早就主动下山的,估计是苗老安人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骗回来,要他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了吧。” 沐雩现在听到娶妻生子什么的就觉得烦躁,因着同病相怜,一时间也没那么讨厌这个杨豆豆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月中休沐那天,沐雩应叶姓同学的邀请,上门拜访。 沐哥儿难得去同学家顽儿,还是位官家少爷,顾雪洲不禁有点紧张,给他张罗准备礼物又做新衣服,怕他丢了人。 沐雩倒无所谓,劝道:“我不过是客人,我已经够英俊了,若再将我打扮岂不是要盖过主人家的风头,礼物也不必太贵重,不失礼就成。否则以后若再去拜访或是去别人家,准备不了第一次那么好的礼物,别人还以为你是轻视他呢,反倒得罪了人,中规中矩,无过无失便可以了。” 顾雪洲一听,是这个道理,随沐哥儿自己准备了。沐哥儿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色云纹杭绸袍子,头戴银簪,脚蹬粉底靴子,带了一盒茶叶作礼物,潇潇洒洒地出门去了。 顾雪洲看了,心想,幸好没有给沐哥儿特别准备新衣服,旧衣服随便穿穿都这般芝兰玉树,若是特别打扮了那岂不是一定会抢人风头?又有些烦恼起来,怕沐哥儿没特地打扮都要把别人比下去了,希望不要得罪人的好。 ######### 06 沐雩到了叶府之后便细心地察觉到有些蹊跷了,左等右等竟只有他一个人。叶德昌才慢吞吞地表示,本来就只邀请了沐雩一个人来赏花,难道没告诉你吗?啊呀,好像忘了,抱歉抱歉,不过哥哥我这里有花有酒,还有美婢相伴,也不错嘛。 粉面桃腮的婢女腰肢纤纤,弯下身给沐雩倒酒时,齐胸襦裙的抹胸处一道深深的雪白沟壑引人遐思,斜了酒壶,在白瓷小杯里斟入澄清的酒液,沐雩目不斜视,还下意识地蹙了下眉,直想打喷嚏,这女人用的什么香粉,味道着实浓烈刺鼻,难闻得紧。 沐雩警惕起来,他心里想着事,直接将酒囫囵喝下,思忖着:这家伙哄我来是想做什么?这般设计我,绝对不坏好心。只是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 叶德昌将沐雩的表现从头看到尾,这两个美婢可是他最喜欢的两个美人,以往他其他朋友来他家时见到了也忍不住多打量两眼,沐雩却能做到看都不多看一眼。他找狐朋狗友的话,这种人他就觉得无趣,可这是在挑妹夫,能这么老实禁欲是再好不过的了,到时就能对他妹妹一心一意。再者,沐雩在喝酒时是一饮而下的,几乎没有品,说明他不是一个爱挑拣会算计的人。 不错。不错。叶德昌拍拍手,婢女附耳过去,他轻声交代了两句。 若是别人说不定就听不到他的话了,但沐雩是习武之人,五感灵敏,目明耳聪,读他唇语再加上听见的,知道了他交代的话是什么——“我把人引去花厅,可以去喊太太在那儿等着了。” 太太?是叶德昌的母亲?沐雩完全不明白。到人家里做客,自然要去拜访下这家长辈,可不应该是一来就得问候的吗?刚才不用,现在又需要了,是何道理?现在才让太太在花厅里候着,说明之前并没有这个意思,是瞧不起他吧,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变故,转而看重他了。 沐雩思索不得,接着叶德昌就提出说之前是不想打搅母亲,母亲午睡起来知道有客人向来,想招待他一下,请沐雩同往,问个安。 叶德昌的母亲高坐堂上,身着葡萄紫色菖蒲纹妆花褙子,戴一副赤金红玛瑙头面,手上又是红玉手镯又是宝石戒指,很是富贵。沐雩却想到了师母李娘子,比有钱,李娘子才叫真的有钱,可她从未打扮得如此……惹人眼目过,倒显得嚣张庸俗了。 沐雩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人家刻意而为之的,为的就是要让他知道叶家的厉害,叫他自惭形秽,俯首称臣,任他们拿捏。 叶太太手上还有几个选择,之前对沐雩倒不热衷,觉得女儿还可以值得更好的,不过是儿子极力推荐才来看看。只见她儿子引着一个与他身高相仿的少年人进了屋子,少年甫一露面,登时间竟给人以照亮了屋子的错觉……按说她觉得自己儿子也是个端正俊朗的了,可与这个少年比却完全被比了下去,大抵书上说的那等潘安宋玉之流也不过如此了吧。但见他美璞灵玉的姿容,眉宇间神采飞扬,一点都看不出是商贾平民出身,倒似个从小就养在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叶太太笑盈盈地问了沐雩两句,送了他一方澄泥砚,颇为满意的模样。 待沐雩离开之后,一个小姑娘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莲步轻移,走到叶太太身边,娇娇地唤道:“娘~” 叶德昌送走了沐雩以后回来,见到母亲和妹妹靠在一块儿说话,上前笑道:“我这位贤弟不错吧?就比妹妹大两岁而已,成绩出众,相貌更出众,虽然家境一般,可只要考取了功名这些就都是小事了,我瞧着他这次院试是十拿九稳的。我早观察过他了,不是个尖酸刻薄的,也不贪慕女色……怎么样?” 小姑娘红着脸:“我瞧着他是极好的。” 叶德昌不禁揶揄道:“哟,这么快就胳膊肘朝外拐了啊?是觉得人家好看吧?” 把小姑娘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少年虽惊艳,可惜家境真的不怎么样,皮相再好有什么?叶太太怜惜女儿怕她吃苦,沉静道:“且先看看罢,囡囡也还小……还有几个月便是院试了,看他能考出什么成绩来,就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块好料了。” * 在情/事上沐雩还是一知半解地未开窍。以前帮同学抄书,里面竟无意中夹了两张春宫图,他见了只觉得难怪这人书读得没他好。 而今也因为到了年纪,亲事该提上日程了,被安之说了几次,他也开始考虑这个事情,可他一点都不想成亲……不只是现在,以后他也不想成亲。 在叶家时,他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到了花厅,被那叶太太问了几句家境功课,接着瞧见屏风脚上有一截裙袂,桃粉色的,一般年轻女子才这么穿。事情到了这份上,他就是再傻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敢情是在相看女婿。不,是在挑拣他。 看叶家的态度也并不是多瞧得中他的,好似是他想要去攀附一般。 真是好笑。沐雩没和这位叶仁兄撕破脸,好声好气地告了别,转头就决定必须和这人掰了,以后得小心点,不能再进了人套了,都怪那天被安之气着了。 一回到家,顾雪洲就积极地迎了上前,见他神色不虞的样子,关心地问:“怎么了?受气了?” 沐雩忽然心头一热,脱口而出,“他家好像想让我做他们女婿,所以才要我上门给他相看。” 事先半点意思没透露,把人半骗去相看,怎么想也不是郑重尊敬的意思。难怪沐哥儿不高兴了。顾雪洲愣了一下,莫名地慌了一下,嘴角扯了一个苦笑,“怪我连累了你。你这般的人才却叫人看轻,但既然人家能找你……”他想想,他认识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徒,就算是李娘子也不过一介商贾,沐哥儿是读书的,或许可以配得上更好的。 沐雩见他不反驳,还有点愿意的意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我娶亲,想把我赶出去吗?” 顾雪洲也只是有点犹豫,他话都没说完,就被沐哥儿劈头骂过来,愣怔了下,“啊?不是……沐哥儿?” 沐雩黑着脸说:“别总是沐哥儿沐哥儿的喊我,一会儿又说我可以娶妻了,一会儿又这样喊我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 这些年下来,沐哥儿为什么生气,顾雪洲大概都能一眼就看明白。可最近他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小美人了,太阴晴不定了,想了想,当年大哥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反正,不管怎样,沐哥儿生气的话先顺毛就是了,顾雪洲赶紧道歉道:“对不起,沐哥儿……”说完自己就愣了。 沐雩甩袖走了,气得一整天没和他说话。他最生气的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生气,总之顾雪洲最近老是让他特别生气。 隔天去顾师傅家练功,一到就埋头打木人桩,啪啪啪的,这木人桩是你越用力就越难应付的,他打得快,桩子转得更快,反弹得越重。 最后他应对不住被打了,才暂时停了下来,满头大汗。 “你怎么和走火入魔了一样?”墙头传来一个声音。 沐雩抬起头,看到墙头坐着一个少年,就是前段时间在街头被他抓住的那个漕帮少帮主杨烁。他刚才打得太入神,居然没发现有另个人来了,沐雩皱起眉,“你怎么在这?” 杨烁是个没脑子的,张口就什么抖了,“那天你也看到了我奶奶都是什么架势?她非要我娶老婆,我只好躲了出来,顾师傅真是好人,收留了我。” 沐雩沉默了下,道:“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啊。” 杨烁咧嘴一笑:“不怕,我写信找我大师兄来救我了,等他来了带我走,到时我们往山里一躲,就不怕了。” 沐雩总觉得……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怎么听着像私奔? 少年病娇之烦恼07~08 07 沐雩觉得这对师兄弟相当不对劲。 鉴明到的那天刚下了一场溟濛细雨, 翠微山房的竹丛被新雨洗过翡□□滴, 萦绕着丝丝缕缕若有似无的雾气,林中青石铺成的小道早上被小厮扫干净, 林中鸟啭清脆,绿腰黄莺在屋檐上站了一排,豆子般的小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瞧着两个穿了短褐练功服的少年在八卦梅花桩上对招拆招练把式。 几日下来, 沐雩和杨烁熟悉起来,深以为杨烁这个“杨豆豆”小名取得非常好,大概他脑子就只有一颗豆子那么大, 不仅是个武痴, 还是话唠。沐雩都用不着试探, 这傻子就知无不尽地都抖落出来了,什么他从小就想和太爷爷一样做个武林豪杰, 什么要当上天下第一高手。他小时候身体很弱, 差点死了,是以家里还给他在背后肩膀纹了狼兽豺身的睚眦刺青, 为的是震慑妖邪,不侵病体, 后来遇见一位少林寺的大师路过,听说天下武功出少林,他二话没说拿着历年攒的压岁金背个小包袱就去追大和尚, 死乞白赖要人收他为徒, 可惜被奶奶追上来没能剃成小光头, 但还是被他混进少林,当了个俗家弟子。 除了这些,杨烁说的最多的就是他大师兄鉴明。说他大师兄的父亲是狄夷人,母亲是汉人,体格强健,力大无穷,自幼在草原长大,擅骑射刀枪,是个天生的勇士,但是因为向往中原武林,十三岁时独自穿越雪山和草原来到少林寺拜师,被觉远大师收为弟子,是鉴字辈弟子中武功最好的。杨烁现在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师兄那么厉害,甚至打败师兄,不过至今他和师兄对招还是犹如老鼠和猫一般,被戏弄得团团转。他觉得自己打不过师兄就罢了,毕竟师兄天赋异禀又勤奋刻苦,原以为回到定江他又翻身当小霸王了,没料到遇见沐雩,比他小两岁,却能同他打个旗鼓相当,着实给了他一个教训,叫他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需继续努力。 梅花桩如今已加到了约五尺高,宽却不过三寸,摆作八卦阵的造型,既练手上功夫,也练脚下步法,前几日顾师傅稍稍点了他们两句,跳上桩子打了一套拳示范,其势行云流水,活而不乱。待他俩上去练就没顾师傅那么轻松了,沐雩轻功好,步法走的轻灵,力气却不如杨烁,杨烁人笨但攻击扎实,偶有妙招,两人胜负之数相差无几。 正交着手,自天边传来几声清越的鹰唳,沐雩循声眺望过去,但见竹海之上两只威猛的鹰隼由远而近朝着他们的方向张着双翼滑翔而来,待到他们的上方,盘旋了两圈才飞下来,原本在墙上的雀鸟们早就吓得不知道都逃到哪儿去了。这两只鹰隼的头腹都是白羽,双翅和尾巴覆盖棕羽,其上有点点黑色斑纹,有如符文一般,足有一尺高,昂首挺胸,好生威风。 杨烁哇的惊叫着扑去看,站在墙角下,对两只鸟吹口哨,两只鸟没有逃跑,低头像在看个傻子一样看着他。这时墙外突然响起另一声口哨,两只鸟立即扑腾起翅膀转身往后飞走了。杨烁跑出门去看,只见一位穿着灰木兰色僧袍手缠墨黑佛珠的僧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竹海中,他神情严肃,身旁飞舞着两只猛禽,仿似一尊不苟言笑的金漆神像,不怒而威,但一看到从垂花门后跳出来的小少年时,蓦然微笑了起来。 “大师兄!”杨烁乳燕投林似的扑过去。 英俊的僧人一把接住他把他高高抱起来,微微仰着头,宠溺地凝望着他,唤道:“豆豆。” “大师兄,你终于来了。”杨烁笑得露出一排编贝似的白牙,还有颗尖尖的虎牙,搂住他的大师兄亲昵地说,“可吓坏我了,原来我奶奶不是生病了,是骗我回来要我娶老婆!我怎么能娶老婆呢?你说的,娶了老婆失了元阳我就练不成神功了!” 鉴明含笑颔首,“正是如此。” 杨烁伸着脖子看两只鸟,“这两只鸟儿哪来的?” 鉴明对他说:“把手臂伸出来。” 杨烁乖乖地伸出手臂。 鉴明吹了个指啸,其中一只鹰隼便飞了下来,落在杨烁的手臂上,喜得他眼睛都亮了,“他飞下来了!” 看他高兴,鉴明也高兴,“是我送你的。他们是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是两只幼鹰。我教你怎么驯他,以后若我们再分隔两地,有急事时,你就可以指使他来找我。” 杨烁还是孩子心性,得了这么一只威风的鹰隼玩,高兴的不得了,可听到师兄这样说,马上反驳道:“大师兄,这次我是被骗回来了,和你回去以后我就藏起来,再不会和你分开了,我们一起练武,当并列天下第一!” 沐雩还站在高高的梅花桩上,恰好视线能越过墙看到这对抱在一块儿的师兄弟,正觉得不大对,就眼睁睁看见鉴明亲了杨烁。看得他屏息敛气,目瞪口呆。 杨烁被亲得脸红扑扑的,和师兄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才拉着师兄的手跑进院子里。沐雩已经从梅花桩上下来了,坐在门槛上,低着头,一只手捂住眼睛,像是眼睛疼。 杨烁就把他新认识的好朋友沐雩介绍给了大师兄,沐雩抬起头,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鉴明道:“沐施主。” 沐雩回答:“鉴明师傅。” 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提当年就认识的事情,重新结识了一次。 沐雩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隐约听到了心底似乎有颗种子要发芽破壳而出,可还挣扎出来,看不清形状模样……好像不对,好像又是对的…… 鉴明自然也在李府歇脚,这几天杨烁也不跟沐雩练功了,只围着他的大师兄转,玩那两只漂亮的鹰隼,两人如胶似漆的。沐雩默默看着,自顾自地纠结了好几天,趁杨烁独个儿时悄悄问他:“你……你大师兄怎么亲你啊?” 杨烁一脸迷茫,表情好像在说“有什么不对的吗?”,反问道:“你和你师兄不这样吗?” 这人脑子真的是豆子做的吧!沐雩瞠大眼睛,半晌无语,“……我没师兄。” 杨烁一副“你没师兄好可怜哦”的神情,道:“那难怪了。” 沐雩:“……”他扶住额头,觉得脑子被塞了很多东西进去,比读了一整日的书还要叫他头胀作疼。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抱一下就罢了,怎么还亲上了呢?那难道不是夫妻间才能做的事吗?不是男的和女的才可以做的吗?男的和男的之间……怎么可以那样子呢?这是对的吗?看杨烁那个态度,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是他大惊小怪了吗?可能只不过是他们师兄弟感情好?就像……就像他也总是时不时地想抱抱安之的,只是想抱抱他而已,抱着他就觉得心里舒坦,还有时也会想亲亲安之。 那大概,这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沐雩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抱臂胸前,总结地想,强行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接受。他站在来,掸拂开身上沾到的灰尘,若有所思地回家去了。 沐雩心烦意乱的,因为心里想着事,忘了敲门便推门而入了。 “沐哥儿?” 他走了两步,被一声呼唤唤过神来,抬起头,登时愣住了。 房间里摆着一个大大的浴桶,地上还有些溅出去的水渍。顾雪洲侧着身站在衣架子边,身上松松挂着件亵衣,长发湿淋淋的滴着水,把他衣服后背的布料都打湿了,贴在身上,若有似无地露出雪白的肌肤。 沐雩只觉得心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叫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顾雪洲浑然无觉,看他后退,笑道:“害羞吗?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洗澡呢。回来正好,帮我擦下香膏吧。”说着走去床边,把长发拨到胸前,背朝上躺了下来,“药膏就在桌上,绿色竹罐子那个。” 沐雩心猛跳起来,像是一滴水掉进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开,又烫又痒。顾雪洲脱了上衣,趴在灰绿色草编凉席上,一截腰肢微微下陷,纤细的不过一掌之宽,再往下线条隆起,勾勒出一道曲线,被遮蔽在亵裤下面,他等了一会儿没动静,转头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沐雩这才如梦初醒般,沉默着走过去拿了药膏,挖了一坨擦在顾雪洲的背上,把淡绿色的香膏轻轻推开。 这是他新写的配方,加了薄荷、冰片、艾草等等,擦上去清清凉凉的,专供夏日用,顾雪洲美滋滋地道:“这是我新制的香膏,还没卖呢,按理说会有消肿止痱的功效,不知是否真的如我所想,用得好了再拿去卖……”他想象着到时这个香膏摆上货架之后被客人们买走,铜板银子哗啦啦流进他的小钱柜,便忍不住自己偷笑起来。 自己偷偷美了一会儿,顾雪洲感觉到沐哥儿在自己背上游走的两只手,有点太轻了,像羽毛拂过一样,反倒让人发痒,不禁说:“太轻了,没关系的,稍微重点吧,又不会擦破皮。” 沐雩呼吸一窒,手下的触感太美好了,又滑又软,他忍不住注意到顾雪洲肩膀上有一颗细小的黑痣,让他格外在意,忽然很想很想俯下身去亲吻那颗痣,咬一下他雪腻般的肩膀。明明香膏里加了薄荷,让他掌心发凉,可他的心头却在炙热地发烫着,叫他身体里好似烧着一股火,燥热难当。待到安之转头看了他一眼,听到安之说“重点吧”,沐雩忍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扔下东西,像在躲避着什么似的转身快步跑走了。 顾雪洲:“……?” 他茫然无措地看了沐哥儿离开的方向,愣愣地想:我又惹他生气了吗?我做了什么吗? ※※※ 07 两年前沐哥儿就发现自己那儿能那什么了,他自小经历过许多事知道男人在成年后那玩意儿就能硬了,所以也没大惊小怪,偶尔有反应,他也自己解决了,并未让顾雪洲知道。他这几年逐渐发育,倒琢磨着安之是不是因为中毒的缘故发育不好,因为小时候他们在一个浴桶洗澡,他也看到过安之的雀儿,不大不小,不但是粉色的,而且光溜溜的连一根毛都没有。 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了起来。沐雩在书房里偷偷解决完了,将帕子随手丢了,去净了手,转头又遇见了顾雪洲。 顾雪洲已经穿好了衣服,可沐雩却有种他和几刻前一样衣不蔽体地站在自己面前的错觉,莫名其妙脸上就烧起来。顾雪洲看他脸颊绯红,“生病了吗?”伸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 沐雩几乎是跳着躲开他,又想起晚上要和顾雪洲一起睡觉,突然怎么也无法安然处之了,急急地说:“我找顾师傅有事,今晚不回来了。” 顾雪洲:“啊?什么?” 沐雩:“不可以吗?” 顾雪洲迟疑地点头:“可以……你顺便找顾师傅把个脉吧?脸色看上去不大好。要带衣服吗?我给你打包吧。” 沐雩硬邦邦地拒绝道:“我自己准备就好。”说完,看也不敢看顾雪洲,逃也似的地又跑了。 最近沐哥儿真的很怪啊!顾雪洲想着,转过头,看向书房,刚才沐哥儿在书房里一个人做什么呢?他走进书房,嗅了嗅,闻到一点点腥膻的气味,走过去,桌角下面装垃圾的簸箕里堆着写废的纸团,顾雪洲蹲下来,翻找了下,找出一块帕子,里面裹着。 顾雪洲:“……!!!” 顾雪洲恍然大悟,难怪沐哥儿最近那么奇怪……原来是长大了在跟他害羞啊,男孩子总要有这一遭的,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不过症结知道就好,下回好好地和他聊一聊,开解他一下,给他讲讲生理课。还在长身体的男孩子,太贪恋这样的事情可不太好。绝对要让他好好改改才是,以后加以节制。 沐雩也不是第一次在顾师傅家过夜了,早先他刚被顾雪洲打包塞到顾师傅家练武时,顾雪洲还没有搬过来,起初几天他闹着要回去,被顾师傅按着头调/教,日日累得倒头就睡,稍驯之后,若是将当日顾师傅布置的练功功课都完成了,才可以被顾雪洲领回去。 翠微山房小楼有个房间是专收拾出来给他住的,还常备着几件换洗衣服,被褥也是一直备好的,拿出来就可以睡了。他辗转反侧到了三更,不停地想起顾雪洲的脊背和腰肢,怎么也睡不着,便从床上爬起来出去走了。 夜云叆叇,月光如练。 他走着走着,看到一抹光。有个房间里灯还未熄灭,里面还幽幽亮着光,散发出来,在这夜里仿佛用光雾铺成一条道儿在引人过去……好像是杨烁的房间? 隐隐约约听见几个怪声从里面传出来,忽高忽低的,沐雩好奇地走过去,他脚步轻,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踩响,大着胆子从窗户缝隙往里看—— …… ………… …………………… 沐雩着实大开眼界,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是可以行那敦伦之礼的吗?是这样子做的啊…… 他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了,想着刚才瞧见的鉴明和杨烁师兄弟的事,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里仿佛回到了下午,安之赤-身裸-体地背朝上躺在床上,衬着灰绿色的席子,仿佛叶片上的一捧晶莹雪,乌黑的头发挽到一边,曲颈的线条犹如天鹅饮水似的优美,他蓦地转回头,那般神情地凝望着自己,那双眸子水雾雾的勾着他,绛红的嘴唇轻启,柔声道:“沐哥儿,过来,摸摸我好不好?” 他就像鉴明对杨烁做的那样对安之都做了一遍,可怎么也泄不了,身体里一团火簇着,一忽儿一忽儿地腾起,摇曳着将他整个人灼烧地越来越旺盛。 然后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是在顾师傅家的客房,只一个人在睡觉。 对顾雪洲的绮思之间最后一张薄纸在这一夜之间被燃烧干净,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为什么他会因为安之叫他成亲而生气,为什么他想要独占安之,为什么他总是想要亲吻安之。 这份感情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但既然知道了,他想要的是顾雪洲这个人,他的全部,不仅仅是他作为兄长对弟弟的宠爱,而是更加炽热的恋人间的爱意。他想对他做更多的事情。 不知怎么的,沐雩忽然想起杨烁问他的话:“你和你师兄不这样吗?” ……他没大师兄,但他有个大哥哥。他亲亲爱爱的大哥哥。 少年病娇之烦恼09 09 沐哥儿在顾师傅家一连留宿了三天。 太古怪了。 连顾伯都忍不住问顾雪洲:“那家伙跟你闹别扭吗?”他只见过沐哥儿黏着顾雪洲死缠不放, 以前觉着碍眼, 这下沐哥儿突然不和小少爷好了,他又不习惯, 认为沐哥儿白眼狼,小少爷对他那么好,居然还这样——反正沐哥儿怎么做他都能挑刺就是了。 顾雪洲答不上来, 他这几日大致除揣摩出沐哥儿最近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吗?但就算是因为这个, 需要害羞到躲了他三天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顾雪洲就琢磨着该怎么给沐哥儿讲解这个……男人的事。沐哥儿现在的年纪是最关键的时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刚能举了,便会对生理问题充满好奇心, 而且因为年纪小, 没定力, 往往情难自禁,不好好引导可是不行的。可该怎么讲解呢?会不会吓到沐哥儿啊?虽然这孩子性格执拗狠戾, 但他幼时经历过那般不堪的事情, 说不定现在正在惊恐害怕着呢?在顾雪洲眼里,沐哥儿就像一只小白兔般纯洁可怜, 他必须得想个万全之策,好好给他解说解说才是。 可沐哥儿一直躲着自己, 就算是有心,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啊。 既然沐哥儿不肯回来,那他就主动去找沐哥儿好了。顾雪洲想起沐哥儿小时候,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躲在床底下捂着脸不敢看他, 大抵沐哥儿如今突然发觉了身体上的特别变化,觉得是极可怕的事,就像那时一样躲起来了吧。 沐哥儿还没从学院回来,顾雪洲就在顾师傅家里等,这儿来了两位客人,并不会显得冷清。这两位客人竟然都是他认识,一个是他上次在街上遇见过的那个少年,还有个是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鉴明和尚。顾雪洲到翠微山房的时候,鉴明正在和顾师傅切磋武艺。 顾师傅没特意换衣服,就是长衫常服,下摆撩起来塞在腰间,盘扣扣到脖子口,黑色束髻小巾,全身剩下遮得严严实实,一丝不乱,打斗的时候腰际的压坠穗子就会跟着他的动作晃荡。而那个大和尚完全就是另一种画风了,他脱了上衣,只穿了裤子,露出一身强壮的腱子肉,一看就蕴藏满了力量,个子虽然大,动作却并不会笨重,相反可以说是灵活有技巧的,和顾师傅的风格完全不同,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点多余动作,实在,直接,拳拳到肉,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他们这么打没关系吗?你师兄可真厉害!顾师傅会不会受伤啊?”顾雪洲在武术一道是外行人,看着他们拳风掌影的,听着啪啪啪的击打声,好生害怕。 和他坐在一块儿围观的少年笑得露出单边虎牙,“不,你弄错了,现在是我师兄落入下风,他被顾师傅逼到绝境了,顾师傅还游刃有余着呢。” 果然最后还是顾师傅赢了。 鉴明合掌道谢:“多谢您的指点。” 顾师傅把长衫下摆放下,掸了掸,笑道:“承让了,我也不过勉强胜过而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可完全没有这样厉害。” 鉴明皱着眉,他就是为了武术才在异国他乡待了十多年的,可连一个只是偶尔练练武术的大夫都打不过,“这已经是第五次了,我却没有半点进步。顾先生,我到底输在哪里呢?” 顾师傅看着他粗犷英俊的脸庞,道:“——你输不起,又何谈赢?”他想了想,感叹,“倒是和我那小徒弟有点像。” 说曹操,曹操到。沐雩回来了。 顾雪洲一瞧见沐哥儿的身影,马上站起来走过去,好几日不见,他也怪想念沐哥儿的。 沐雩没想到顾雪洲居然找过来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设网呢……可想明白心意以后再看见顾雪洲,他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心情了,即便有了决心,但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害羞的。 “嗯……今天回去吗?我和你说说事。”顾雪洲斟酌下语言,含蓄温柔地道。 沐雩看着他犹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着的脸,心头一暖,答应了下来。 顾雪洲就在顾师傅家等他今天练功结束,再一起回家。这回是和鉴明一起看沐雩和杨烁对练,两个少年旗鼓相当难分高下,鉴明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顾雪洲看到他一脸严肃可怕的表情,心里有点受到惊讶,问道:“鉴明师傅,是有什么不妥的吗?” 只见场上,沐雩将杨烁的手反扭到背后将人钳住压在地上结束了这场比试,鉴明站起来,上前,对沐雩道:“我来和你打。” 沐雩愣了下,就算不交手,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水平是打不过鉴明的。但他还是应战了,打不过,但他也不怕。勉强撑过了两招,鉴明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道:“那天你都看到了吧?” 沐雩心头一惊,手下便乱了,幸而鉴明也没有多认真,继续道:“我知道你在外面。” 沐雩索性认了,揶揄道:“你哄骗你小师弟做这种事,心里不觉得惭愧吗?更何况你还是出家人,六根不净!” 鉴明轻笑道:“从心所欲而已。你不是也喜欢顾小东家吗?” 沐雩:“……你怎么看出来的?” 鉴明:“一眼就看出来了。” 沐雩想了想,踌躇着问:“你就一点挣扎都没有过吗?” 鉴明回答:“我早知他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两人装模作样地过了十几招,又收手,沐雩抱拳,若有所思,微微笑了一下,和气地道:“多谢大师指点了。你说得对,倒是我有点入惘了。” 鉴明一副大方的样子,“施主多礼了。以后您也尽可以找我指点,我小师弟武艺浅薄,不堪做你的对手。” 沐雩:“……”其实你只是因为看到我练武碰到你的小师弟吃醋吧?他想了想,要有个人这么对安之,他也要吃醋的。 * 黄昏前,他们就回到家,晚上用了饭。顾雪洲还商量着端午快到该做粽子了,哪天得了空,要去采买粽叶、蜜枣和红豆等等。 “……你有听到我说的吗?”顾雪洲问,好不容易把沐哥儿找回来了,但感觉沐哥儿还是不对劲,之前是一直躲着他,现在是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嗯,我有在听,去年你做的小粽子我分了同学,他们都说好呢。”沐雩现在是满心热忱,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把人骗到手。安之又不是杨豆豆那个笨蛋,可没那么好骗……他是个正直的体面的人,若是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弄巧成拙的。 “那我们今年还照着去年做就是了。”顾雪洲心里想的也不是粽子的事,他想的是今夜就给沐哥儿讲解男人的事儿。 今天是不一样的,沐哥儿上床时有些平时没有意识到的激动,要命的是,他一睡到床上,嗅着顾雪洲身上的气息,就感觉到那儿有反应了。他赶紧深呼吸压抑自己,悄悄往床内移了移,背对着顾雪洲。 “你怎么躺的那么远?”顾雪洲却靠了过去,为什么又抗拒了?手摸在沐哥儿的肩头,发现沐哥儿脊背紧绷着。“怎么了吗?” “没什么……”沐哥儿强忍着说,闭上眼睛,默背道德经。太早了,还太早了,现在时机不对……不行了,要么还是搬出去睡吧?他自暴自弃地想,又觉得舍不得,怎么也开不了口。 “沐哥儿,我有事要你说……”顾雪洲温热的气息呵在他的耳畔,仿佛在引/诱他一般,沐雩猛地觉得脑子里的某根弦绷断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我要和你说一下你现在长成大人的事——后半句话顾雪洲还没说出来,就觉得沐哥儿缠了上来,两只手自衣服边沿滑进来,指尖拂过他的腰肢,嘴唇似乎擦过了他的耳垂,靠过来,用幽徐的嗓音低低说:“安之,我不舒服,我觉得身体怪怪的……” 顾雪洲立即紧张地坐起来,他在黑暗中摸到沐哥儿的脸庞和手心,担心紧张地说:“怎么这么烫!是发烧了吗?” 差点就能握住那纤纤腰肢的手落空,被顾雪洲扭身动作给滑开,沐雩憋屈不已,顾雪洲毫无自觉的触碰犹如火上浇油,让他越发得难耐,他强忍着,实在忍不下去,大着胆子,装作无辜羞涩地说,“我、我觉得那里不舒服……” 顾雪洲还是不明白,着急地追问,“到底是哪里?” …… ………… ……………… 顾伯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哪都找不到沐雩的身影了。 于是去找他家小少爷。 反正这两个人形影不离的,找着一个就能找着另一个。 顾伯在后院小花园找到顾雪洲,瞧见他孤零零的背影,坐在花丛中的石椅上,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老爷。” 顾雪洲听到喊他的声音,微微侧头,颔首示意,比之平日十分冷淡消沉。 “那……”顾伯原本想说臭小子,但想想今天是沐雩的好日子,还是稍微对他好一点吧,话到嘴边改了口,“沐雩人呢?” 顾雪洲头也不回,“走了。” “走去哪了?” “我不知道。” 顾伯顿时抱怨起来,“这小混蛋都及冠了还这么任性,今天是他自己的日子都乱跑!” 顾雪洲缄默了须臾,解释说:“不是乱跑。是我把他赶出家门了。” 顾伯:“……” 他的白胡子都吓得要翘起来了,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顾雪洲面无表情地麻木地重复说:“我把他赶出家门了。我们不用等他了,自己回去就好了。” 少年病娇之烦恼10 顾雪洲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有多么暧昧, 因为看不见, 他稍微俯身…… 顾雪洲:“……” 沐雩:“……” 顾雪洲瞪大眼睛,尴尬又震惊地想:——沐哥儿这是……吗! 幸好接着幽暗的夜色掩盖, 沐雩才不至于暴露了自己现在涨红了的脸,太丢人了!他设想过安之会怎么做,可能立即甩开他, 可能会讪讪地敷衍过去, 没想到竟然这般若无其事地就……,是那双平日里用无数花脂香膏滋润出来的手,然后安之忽然低了低头, 温热的气息呵在他的胸膛上……他便脑袋猝然空白了。 顾雪洲松开手, ……, 想了想,还是先安慰沐哥儿, 看他一声不响的, 即便看不见沐哥儿的样子,他也能感觉到沐哥儿深受打击的气场, 赶忙顺毛道:“嗯……那个、是我没教你……” 沐雩一句话都没说,他懊恼之极, 他从没什么这么快就丢过好吗?好不容易才骗到安之摸他的。 顾雪洲小心翼翼地道:“那个,沐哥儿……这遗/精盖因肾失封藏,精关不固。君相火旺, 湿热下注, 搅动精室, 精关不固而遗者是为多属实;肾脏亏损,封藏失职,精关不固而泄者多为虚……要么明天去找顾师傅诊个脉吧。” 沐雩恼羞成怒:“我不是**!” 顾雪洲按住他:“好好好,不是不是……”他想了想,顾师傅还是专精跌打外伤等的治疗,沐哥儿这点小病他也能诊断,他还小嘛,应当还不严重,明天去买点药做天王补心丹给他吃好了。 两人缄默了须臾。 顾雪洲找了块帕子,一边……,一边觉得干脆趁这个时机,给沐哥儿讲讲好了,“我知你年纪小,脸皮薄,但是有病我们得早点治啊。若是讳疾忌医,调治不当,日久肾精耗伤,阴阳俱虚,命门火衰,下元衰惫……” 沐雩气炸了,“我真的没病!”他在黑暗中摸到顾雪洲的手,又抓着往那儿按,“……不然你再弄一次。” 顾雪洲觉得怪怪的,他这次只稍碰了下,真的又……,于是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估计就是火气太旺,明天还得让厨娘做几个特别的菜,清热下火、补脾益血、滋肾健骨的。他叹了口气,严肃地教育说:“我知道你现在刚会这个,可能觉得很好奇很有趣,那我现在告诉你,不可以沉迷在这种事情里,知不知道?你也不能总是玩,不说分散心神,还会导致体虚衰弱,精神不振。而且你马上就要考试了……” 沐雩听安之喋喋不休地说着,心里又烦又痒,真有种冲动想亲上去堵住他嘴算了。他离得那样近,近的他一伸手就可以搂进怀里了。沐哥儿觉得安之就像是一块摆在他面前的甜糕,他闻到香味,垂涎欲滴,明明就在他的嘴边,可他还得强忍着……忍了好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了,便朝顾雪洲伸出手。 “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你是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我说的重要性了吧?”顾雪洲义正言辞地教育道,说完抽身往后,离开了床上,叫沐雩悄不作声的伸手再次落了空。 顾雪洲完全没有察觉沐哥儿的动作,直接下了床,把一块帕子放在床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是害羞,我便不看着你了,你自己来,我去院子里走两圈再回来啊。” 沐雩:“……” 隔天桌上就出现了红枣羊骨糯米粥、白果鸡蛋、清炒苦瓜的菜色,沐雩脸瞬时就黑了,顾雪洲还在那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盛粥,关切地叫他多吃点。 看到顾雪洲那样关心的眼神,他又生气不起来了。 想了几日,沐雩觉得,他装单纯固然可以让安之不设防,可是也使得在安之心里他还是那个没长大的“沐哥儿”,还将他视作孩子,而不是男人。 他后来想想,这事确实无法操之过急,还是慢慢来吧,况且,就像安之说的一样,院试将近,最近心烦意乱的,是该静下心来了。首先他得真的拿出点成年男人的本事来,否则怎么让安之对他另眼相看呢? 过了端午,离院试还有一个月时,学院放了他们假在家复习,顾师傅那也给他停了课,许他专心在家读书对付院试。 顾雪洲见几颗天王补心丹下去,加之食疗,沐哥儿之后真的没有再犯病,这才放了心。不禁又有些感慨,沐哥儿那里那么大,以后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等他成亲时还得教教他,多怜惜怜惜他的娘子,不然人家小娘子也不好消受啊。之后又整日琢磨着给他换菜色,唯恐沐哥儿有点不舒心影响了考试,这会儿沐哥儿估计要什么,顾雪洲都会从了,连一向最不和沐哥儿对付的顾伯这段时间也是让着他走路的。 当初搬来定江顾伯是很不同意的,他们是隐居,要避人耳目,结果小少爷居然为了那小狼崽子要去定江定居,虽然说得冠冕堂皇的什么“大隐隐于市”什么“只要大大方方的才更不会惹人怀疑”什么“反正听说那位快不好了必定无暇顾及我们这种小鱼小虾”,有是有几分歪理,可说到底,就是为了沐哥儿的前程。 瞧着他心疼的小少爷心疼那个小狼崽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人啊一定是上辈子有什么孽,小少爷欠他的,这辈子才这样毫无怨言地还,也不知道那小子知不知道少爷都为他付出了多少又担着如何的风险。 所以顾伯在街上无意中看到沐雩一个人出门,马上就跟了上去,相当不高兴地想:少爷担心着你念书的事,都不敢大声说话,你却还跑出去耍! 为防被发现,他远远地缀在后面,然后看到沐雩在一棵柳树下等着,没多久,一个伶俐娇俏的小姑娘出现,笑着同他说了几句话,还给了他什么东西,沐雩接到手里,万分珍之地放了起来。 快考试了,居然还和小娘子卿卿我我!卿卿我我就算了,竟然还私相授受!少爷教你的礼义廉耻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若是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家门风不严呢!竟然和一个小娘子这样做……顾伯气得吹胡子瞪眼,这么做对不起我们家小少爷吗?! 顾伯气得不成,我一回去就把事情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顾雪洲。 顾雪洲当时就惊呆了,接着回过神,咂摸着这个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难怪啊难怪,好像最近的事都能说得通了,看来沐哥儿就是有了心爱的小娘子,所以情窦初开,才习得人事……可马上他又更担心了,完了完了!不知道沐哥儿有没有亲近过那小娘子?怪他,都怪他,这个忘记讲了,沐哥儿什么都不懂,一时好奇尝了禁事,对小姑娘对沐哥儿自己可都不是好事。 这样想着,顾雪洲顿时头皮发麻般,深感太棘手了。 顾伯继续放大料:“我知道那个姑娘是谁!” 顾雪洲问:“是谁?”他看到顾伯沉重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愈发有不详的预感起来。 顾伯道:“那姑娘来过我们店里的,我见过也记得的,就是玉夫人身边的婢女,叫……叫小怜的那个,对,就是葳蕤阁的人!” 顾雪洲:“!!!” 沐雩回书房关上门后,才把玉夫人写的信拿出来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玉夫人查到的比他想的要多,叫柔嘉或者谐音柔嘉还会弹琴的娘子不止一个,玉夫人总共查到了两个,俱是教司坊的官妓,一位十一年前被赎买不知去向,一位做了教授琴艺的老师,她将其人的年岁出身大概相貌尽量写了,他看了看,不太对的上,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有所变化也是应所当然的。剩下的,就是沐雩自己要做的事了。想要亲眼见到,就必须上京,而等闲他是没有机会上京的……若是趁着科举的机会上京,也起码得再等三年了。 不,也不一定,当今圣上久病沉疴,一年前太子生病过世,肃王不恭犯上作乱,致使皇太孙殇折,前端时日听说圣上召了就藩的皇子进京,估计新皇登基也就这段时间了,届时必定会开恩科取仕。 顾雪洲在院子里徘徊了好半晌,他怕现在说会打搅到沐哥儿读书,可更怕不说会酿成大祸,这段时间如此关键,沐哥儿还能抽空避着自己去见那小娘子,显然是情到浓时,他也能理解沐哥儿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大抵是因为那小娘子并非清白出身吧……他们俩要是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那是要搞出人命的呀!顾雪洲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下定决心轻轻敲了门,听沐哥儿应了,他才踟蹰不安地进了书房。 沐雩见他进来,看到顾雪洲严肃的不能再严肃的神情,微微皱了下眉,放下手上的书卷,奇怪地问:“什么事?” 顾雪洲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看着沐雩,郑重地道:“我知道你喜欢谁了。” 沐雩愣了一愣——这不可能啊!! 少年病娇之烦恼11 顾雪洲搬了张凳子过来, 坐在沐雩身边, 同他面对面说话:“我们虽只是寒门小户,却也不能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情来, 或许你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可世道对女儿家苛刻,你若是爱她, 便得更加尊敬她呵护她, 为她的名声着想才是……” 沐雩既震惊又疑惑:“我跟谁私相授受了?” 顾雪洲的眼神包容而担忧:“我原是想等你考试结束了再和你说的,可是你太年轻,涉世太浅, 我实在担心于你, 左思右想, 还是越早与你说越好。先前我曾问过你是否问过你是否有喜欢的小娘子,你不告诉我……” 当然不告诉你, 我喜欢的是你啊!沐雩不知顾雪洲到底是误会了什么, 可真相他亦无法宣之于口,只能静候安之的下文, 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雪洲:“玉夫人时常来我们店里……小怜年轻貌美,你年少慕艾, 又因其身份不愿透露与我也情有可原。唉,你应该告诉我的,我不会生气的, 沐哥儿, ” 沐雩总算是反应过来安之指的是什么了, 他脸色黑了下来,静默了好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桌上,他按捺着讥诮愠怒道:“早知你会误会那么多,我便早点告诉你了。你说我和人‘情投意合私相授受’的东西就是这个。” 顾雪洲懵愣了下,迟疑地把桌上那张轻飘飘的纸拿起来看,落款是玉夫人,上面写了几名女子的信息,他看不明白:“……这是什么?” “小时候的事我只有一点点印象,我怀疑……”说到这,沐雩流露出几分落寞的神色,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我怀疑我娘出身不好,于是私下托了玉夫人帮我查,她查到后应约遣了小怜来送信给我。从头到尾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抬起双手,冷冷地说:“你要是还不信,便搜我的身,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物件。” 顾雪洲讪讪,打从给了沐哥儿自个儿使的箱笼以后,他就从没有不经过他同意乱找过。可为什么沐哥儿不告诉他呢?顾雪洲想着,抬头看了沐哥儿一眼,这孩子越长越好看了,眉目秾艳,仿似七月牡丹,华贵而孤高,有时他也会看直了眼,此时正生着自己的气,显得愈发冷冽逼人……这眉眼长在女子脸上应当会更加昳丽夺目的,想必沐哥儿的娘亲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可就沐哥儿透露的,他娘亲大抵是个外室,这些年他遍寻不得,虽然依然有拜托人打听,可沐哥儿也没有再说要找娘亲,他还以为沐哥儿是忘了,没想到他一直都记得,而且还自己揣摩出来了,他是天性那样高傲的人,觉得不堪,是以不愿意告诉自己。 “不搜就罢了。”沐哥儿袖子一甩,别过脸去,拿起笔,视顾雪洲如无物,在纸上书起狂草来。再没有比安之能更让他生气的人了,从小到大都是,一见到这个人,他的原则自尊就不知道抛到哪去了,假若是别人敢如此搅乱他的心神,他绝对会不让那人好过,可他就是再恼怒,到头来也舍不得碰他一根寒毛。就是当年他以为安之要把他卖给秃驴,后来一见着他,什么报仇雪耻便通通抛置脑后了。 顾雪洲心虚,没敢走,也没敢上前,在边上默默看着沐哥儿写字:“你写得可真好。” 沐雩眼角也不给他一个。 顾雪洲只得红着一张老脸,走过去,给他磨墨,给他附小做低道歉:“对不起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以后再也不这样想你了,我就是好害怕,怕你真的和那小娘子有什么不清不楚……” 沐雩听到头两句脸色就稍缓了,想马上说我原谅你了,又觉得自己不争气,不能每次安之一哄他他就马上妥协,正是因为如此,安之才愈发不把他放在心上。正犹豫着,听到后面那句,脸颊就悄悄浮起薄红,他晓得安之大抵是没有他意的,可他忍不住遐想,心里刚甜蜜起来,就听见顾雪洲的下一句话—— “我也知道我们沐哥儿是最乖的,断不会作这种事……”顾雪洲说。 呵!说了多少次了,还是沐哥儿沐哥儿的,听这话说的,听这语气,感情就是把他当成孩子在哄呢!沐雩啪的把笔掷在桌上,墨汁点滴溅出来,“我要看书,别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吵死了!” “哦。”顾雪洲被他刺了一眼,缩了缩脖子,这次是他理亏,只能走了,沐哥儿年纪小小,大男子气概倒是学的十足十,不知是哪学的?他是个没脾气的,顾师傅也温和儒雅,那沐哥儿就是天生脾气大吧,啧,这脾气以后怎么给他找媳妇儿啊? 顾雪洲觉得自己不只是沐雩的大哥哥,还又当爹又当妈的,操碎了心,走出了门还是很担心,徘徊了几步,轻轻打开门,探头进去,心虚讨好地问:“沐哥儿,有什么想吃的吗?” 沐雩揉了个纸团丢过去,顾雪洲赶紧把门关上跑了,哎哟,完了完了,真的炸毛了,怎么办?该怎么顺毛? * 杨烁光明正大地来顾家找沐雩。 顾雪洲在大堂招待了他,“抱歉了,沐哥儿在闭门念书呢?得稍等一会儿。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要跟你师兄回少林寺呢。” 杨烁一口一个点心,“我是打的这个主意,但是师兄却不愿见我违逆长辈,也不知他和奶奶说了什么,奶奶现在原谅了我也不逼我娶亲了,还说我赖在别人家混吃混喝忒不要脸,叫我回家去呢。” 顾雪洲看他豪迈的吃相,生怕他噎着,赶忙给倒了一大碗茶,“那你如今是回家了吗?” 杨烁摇头,“没有,我说要在顾师傅那练武,奶奶就送了钱给李娘子抵我的花费。我几日不见沐雩,无人陪练,怪寂寞的。好几年不回定江,我幼时的同伴个个都成家立业,没几个学武的了,回来以后也只认识了沐雩一个,可以过几招。” 顾雪洲点点头,沐哥儿也是啊,这孩子聪明圆滑,交友广泛谁都不得罪,可挚友没几个,熟一点就曲老爷家的大少爷曲繁文了,在白苑镇上便认识了,沐哥儿当年嫌小黑猫争宠,偷偷把猫给送人,送的就是那个曲繁文,他也没把猫给要回来,后来曲家恰巧也搬来定江,两个孩子偶尔也见一见面。曲夫人极乐意见到儿子和读书好的沐哥儿一起玩,还经常照顾他们家生意,虽说曲小少爷见沐哥儿就如同老鼠见了猫,可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沐哥儿能多交几个朋友也是好事。顾雪洲感慨地想着,低头一看,震了一震,一盘点心已经全吃完了! 杨烁意犹未尽:“你家的点心可真好吃?这是什么点心?我哪买的?定江的糕点铺子我都吃遍了,没这么好吃的啊,难道是新开的店?” 你回来才几日你就吃遍了定江?顾雪洲半信半疑地想着,回答道:“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这是鲜花饼,你看,里面是蜜渍的玫瑰,你若还想吃,我给你包一份。” “啊!谢谢!”杨烁毫不客气地要了,“我可以带几个回去给我师兄尝尝了,他一定喜欢!你人可真好,这般温柔,还会做这么好吃的点心,难怪我师兄说沐雩喜欢你……” 顾雪洲不解地皱了皱眉,沐哥儿喜欢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惜最近沐哥儿和他闹脾气,不喜欢他了。 “杨豆豆!!!”沐雩刚绕过槅扇走过来,便听到那厮满嘴胡话,羞恼地过去一脚踹过去。 杨烁眼睛一亮,这么好?一来就跟我过招?他脚一转,沐雩踢了个空,踢在椅子上,把椅子脚脆生生给踢断了。 顾雪洲:“……” 虽然椅子只剩下了三个角,杨烁竟然也没摔倒,依然稳稳地坐着,嘴里还兴奋地道:“再来再来!” 沐雩恢复点理智,皱眉嫌弃道:“你来干甚?我最近可没空陪你玩,你去找你师兄练功吧!……椅子坏了,赔钱。” 杨烁哦了一声,站起来,乖乖掏了钱,摸摸脑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和师兄天天都在练功啊。可没什么进展,我怪不争气,师兄不知生我什么气,忽然不怎么理我了,唉。我好生无聊,便想着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不是不打不相识吗?你虽嘴巴坏了点,不过我比较宽容,你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心里去的。我听说你要考试,原想着不该打搅你就没来找你,可是又觉得既然是朋友了,你这么重要的事,作为朋友不给你鼓劲助威也太不够朋友了!” 沐雩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好想揍死这个小话唠!鉴明怎么也不把他圈住?竟放出来祸害别人!不,他能看到这么个家伙也算是口味特别了。他嗤笑道:“还鼓劲助威,你以为是江湖打擂台吗?笑话。” 杨烁被他讥讽也不羞不恼的,“哎呀,我等着你考过了,便有空和我练招了呢。祝你考个……那什么,状元?” 顾雪洲都笑了,“状元是殿试才点的,我们沐哥儿这次是院试。” 杨烁随口就说:“对不住了,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不懂啊。反正祝你拿第一!” 沐雩不想和他说话,顾雪洲笑盈盈地谢这个小兄弟,“承你吉言了。” 六月院试结束,过了一周放榜,沐雩不仅通过了院试,还真如杨烁所言拿了案首。顾雪洲是硬拉着沐哥儿去看的成绩,他心里害怕,先看了中间,没有,再看后面,也没有,惶然地再往前找,最后竟看到沐雩两个大字就排在第一位,霎时气都喘不上来了,缠着手指着说:“我没眼花吗?那是你的名字吗?” 沐雩淡淡地说:“是我名字,你没看错。” 案首!这可是案首啊!而且这里是才子如云的江南!能拿到案首更加不易!顾雪洲太激动了,一把扑上去抱着沐雩。沐雩愣了一下,回抱住他,其他看榜的学子中也有出格之举,他们倒也不算特别显眼。 顾师傅也甚是欣悦,沐雩这有了功名可就不一样了,勉强可算是士大夫了,可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等等,而且他成绩好,是廪生,以后公家就会按月给他发粮食,将将都可视作立业了。如今他们这些人里,沐哥儿算是阶级最高的了。 顾雪洲准备给沐哥儿办个庆功宴,倒不是大张旗鼓地炫耀张狂,但沐哥儿的师友总得酬谢一二吧?于是在定江最好的酒楼摆了两桌,觥筹之间,难免多喝了几杯,到后面站也站不稳了,还得沐哥儿半抱着把他扶回家去。 顾雪洲靠在他肩膀上一边呓语,一边被扶着踉跄地下楼,刚到了一楼,顾雪洲忽的发起酒颠,甩开沐雩的手,“还没喝完呢!”差点把旁边一个正在从板车上卸酒的女人给撞了,沐雩赶紧把人给抓住,又对那女人道歉,干脆把人打横抱起,钻进了他们的平顶蓝布马车里,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一是为了钳制住这个酒疯子,二是……也没什么原因,他就是想抱抱安之。 定江的石板大道又宽敞又平整,马车驰行在这上面只有微微的颠簸,顾雪洲靠在沐哥儿结实又暖和的胸膛上,舒服地要睡过去了,他迷迷糊糊地道:“沐哥儿……我真高兴……” 沐雩把脸贴在他的发顶,嗅着他身上染上了淡淡酒气的香味,只觉得心中万般柔情,轻声道:“我也高兴。”他可是拿了案首,这么一来,安之总该正视他,知道他已经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吧! 另一头,酒店楼下,差点被顾雪洲撞摔倒的女人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开的方向,店小二过来说,“发什么呆呢?” “那人是谁?”女人发愣地问。 “哪个?” “醉了酒被人扶着下楼那个。” “哦,那个啊,是店里的客人啊。香雪斋的顾东家,他家孩子考了院试案首,在我们酒楼作筵席呢!” “顾东家?是不是叫顾雪洲?” “正是他了。” 女人不可思议地问:“他今年不是二十四吗?哪来那么大的孩子?” “听说是收养的。”店小二感慨道,“听说他没成婚,但也当真是好人有好报,他好心收养了孤儿,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考取了功名,以后可是有福享喽!” 少年病娇之烦恼12 12 入了夜, 珠市迤逦街巷之中, 笙歌慢起,灯火憧憧, 倚翠偎红。绕着定江城的淮水江畔,一艘艘画舫雕梁画柱彩绸飘舞,引人遐思。 酬谢了恩师后, 沐雩还得请同窗们一宴。他们从白菀搬来, 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详细过往,只知道他不是顾家的亲生孩子,是被收养的, 更不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凉薄冷淡的人, 他这几年经过调/教, 装模作样学得极好,在老师同窗眼里, 他是个勤奋好学、腼腆诚恳、乐于助人的好少年。白鹿学子里不少纨绔子弟, 惯是会来花街取乐的,不过沐雩从未应过邀, 大家还以为他是年纪小脸皮薄,实际上他早就来过珠市了。早先他们铺子还小伙计少的时候, 顾雪洲有时不得不自己送货,沐雩生怕这个大傻子进了珠市被哪个野女人哄骗拐走了,每次都要跟着他一起去保护他。 同窗起哄着要他在艳水画舫上宴请, 沐雩原是不想答应的, 可那时顾雪洲看了他一眼, 不知怎么,他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既然是他们同窗聚会,顾雪洲觉得自己身为家长还是不要打搅一帮孩子玩乐了,还亲自帮沐哥儿定了画舫,叮嘱他除了吃喝以外赏下歌舞就罢了,旁的出格的不许做。 沐雩邀的几个都是平日里要好的同窗,这次也都通过了院试,个个都是春风得意。人到齐之后,一位容色清丽无匹身子弱柳扶风年约十六七的小娘子抱着琴上了船,她身后还跟着一对才十三四的小娘子,双生面孔,一持萧,一抱琵琶。 小娘子盈盈福身,道:“恭喜小公子提名案首。” 隔着画扇屏风,男孩子们起哄起来,“瑶芳娘子!这是斗芳魁首瑶芳娘子!沐雩你怎么认识的?她一曲可是千金难求,竟为你而来。” 瑶芳娘子笑道:“公子恩情岂止千金。”说着拨了拨琴弦。 沐雩挑了下眉,他知道瑶芳娘子口里说的“公子”不是他,是指顾雪洲。画舫和歌姬都是顾雪洲找的,那傻子肯定直接去找玉夫人帮忙了,沐雩瞧瞧周围人刮目相看的目光,没觉得多骄傲,只淡淡地道了谢:“多谢瑶芳娘子了。” 三个小娘子合奏了一曲应景的《春风渡》,先是恬静华美,仿佛庭院中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接着春风离开了庭院,到了街衢闾巷,太平热闹,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飞扬而过,乘风至山野间,但见天高云远,春光无限,前程万里。曲罢,一群少年只觉得心胸开阔壮志满怀,瑶芳娘子一曲后便告辞走了,并未多留……毕竟她的出场价也是很高的。 船上的少年却没能释怀,被这一曲激起了兴致,他们年少就考取了功名个个都觉得自己是栋梁之才,将来是要匡扶社稷的,反正是在旷野江上再无他人,他们讨论着讨论着还谈起朝廷的事起来了。沐雩冷静地听着,没有兴趣,他是个自私人,可不像别人那样胸怀天下。 “……自两年前太子逝去之后,国失储君,动荡不安,朝堂波诡云谲,也不知最后会是哪位殿下入主宝殿。” “当年太子殿下生病亡故,萧王犯上作乱都叫圣上即刻肃清了,我倒觉得圣上自有分寸,心里必定已有了属意。否则不会宣召几位皇子进京,想必就是要在几位皇子里另择贤君了。” “奉召进京的三皇子简王、六皇子辽王,还有京中的十皇子,你们觉得谁能继承大统?” 沐雩看看这些个人,飘飘然仿佛诸葛再世,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只待他猜的皇子高中他就能乘着从龙之功登阁拜相,他啜了口清酒,不作一言。 “我觉得是六皇子辽王,六皇子是皇贵妃之子,六皇子的藩地还是辽地那等膏腴之地,可见陛下的偏宠,听闻六皇子礼贤下士骑射弓马无一不精。” “十皇子呢?你说皇贵妃得宠,那也是老皇历的事了,十皇子生母淑妃却是正当宠,且十皇子也有早慧贤名……” 两拨人争执不下,转头问沐雩。 “你小子一直不出声,躲着要把酒都喝完了!你觉得会是哪位殿下?” “这朝堂之事,我就不发表意见了……” “不行,我们现在二对二,就差你一票了。” 沐雩抿了抿嘴唇,道:“怎么没人说三皇子简王。” 对方微愕:“你是觉得简王是先皇后之子吧?然而先皇后故去已有二十年,陈将军战死后陈家后继无人逐日式微,外族无半分助力。而当年陛下还将三皇子养在西宫太后膝下,那位太后非陛下生母,感情冷淡,整日闭门不出吃斋茹素,三皇子从小到大就无半点才名,一成年就被发……嗯,到了苦寒偏僻之地就藩,封号还是个不咸不淡的‘简’字,显然不得圣上欢心啊。” 沐雩点头,“正如你们所说,我三皇子简王是先皇后之子,且年龄最长,长在太后之手,既嫡又长,身份尊贵,想要越过他去,该用什么理由呢?传位于三皇子才是最稳妥的。更何况他立业早,在属地经营已有十年,未必有你们想的那样弱。” * 柳二娘子犹豫了两日才找到了香雪斋门口,她远远就看见那间精致典雅的胭脂香粉铺子,柜上竟还用了琉璃罩,门口停着华盖马车,出入的妇人和姑子个个都玉裹金妆骄矜富贵,她看了一眼,低头瞧了瞧自己粗布的衣裙,无论如何地跨不出步子走过去了。 有个伙计出来扫地,注意到了她,刚瞟了她一眼,她吓得面红如烧,转身逃也似的走了。不知跑出多远她才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擦了擦脸颊,指尖都是眼泪。 她擦干了眼泪,回到做工的店铺。掌柜的人好,怜惜她是带孩子的寡妇,雇了她,还包吃包住。今天她是送货途中发现顺路偷偷去看的,原本送货这种活是男人做的,但店里缺人手,掌柜也会多给她点钱。为了攒钱,她是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干的,她的小宝今年五岁了,城里的李娘子开了一间义塾,只需少许的钱就可以让孩子在那启蒙识字,她还需要更多钱,想明年也送小宝去读书。 全身灰扑扑的,柳二娘子想去打瓢水洗把脸,俯身瞧见水缸的水面上照出的自己的模样顿时就愣住了。水面上照着的女人素面朝天、形容枯槁、头发凌乱,她都记不起来自己六年前是什么样子的了,那时的她还是父母宠爱的娇娇女,整日为了父母偏心小妹生气,争一朵珠花半团线,当年她是不缺胭脂水粉的,那个顾傻子会巴巴地给她送去,连带她娘亲和姊妹的份,只是在小姐妹里还是抬不起头,因为顾雪洲长得太丑了,说话还结结巴巴的,被骂以后就更结巴了。那会儿她一想到自己要和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她就觉得快疯了。 顾雪洲貌丑无盐、木讷结巴,只有一间破破烂烂半死不活的胭脂铺子;而赵郎是时常来卖货的挑货郎,舌灿如莲,还生得高大英俊,虽家无恒产,可彼时他们情投意合,她总想着自己带了那么多钱,他们去了外地开起间小铺子,凭着她的伶俐,赵郎再勤恳些,日子一天一天地越过越好,这才叫盼头。可是娶则为妻,奔则为妾,因为她是私跑出来的,户籍不明,只能和情郎不清不楚地过着,待后来她生了孩子,孩子也胡乱地养,但起初他们钱帛还算多,过得也算甜蜜,后来几次生意不成,渐渐地困顿下来,赵郎挑货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一个铜板都拿不回来,她不得不出去给人浣洗衣服赚点口粮,否则她和孩子早就饿死了……再后来,赵郎有次出了门说去定江卖货,却一直没回来,她租子都缴不出来了,夜里抱着孩子偷偷跑了,来定江找人,怎么也找不到,想回娘家,可爹娘早就当她死了,连户籍都销了。她只能自找生路,如今在酒肆做活,倒也过得比以前踏实。 这些年她总是记起顾雪洲来,记得他总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将胭脂盒子递给自己,怯弱小意地道:“二、二娘子,这、这是给、给你的。”而她每回都嫌弃他丢人现眼,长得丑也就算了,连话都说不好! 因着最近反复想起来,所以那天在酒楼柳二娘子一眼就认出来了顾雪洲,这些年过去,他倒是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原本的红斑已经不见了,再不能说丑,至少也算是个清秀干净的小男人,穿的是锦衣绸缎,吃饭还是在酒店楼上的包厢,今非昔比。 柳二娘子哄的孩子睡了觉,自己怎么也睡不着,心像在油里煎熬,难受得紧。她摸摸自己的脸庞,虽然消瘦,但应该还有几分姿色,前段时间还有人给她介绍了个鳏夫一起凑伙儿过日子,她本来都快同意了,没想到竟无意中又遇见了被她悔婚的顾雪洲…… 明天还要干活,得早点睡了。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停浮现出昔日顾雪洲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任打任骂的窝囊模样,心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听说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再成亲…… 当年他就是被欺负得狠了也从不生气的…… 他可是连路边的病猫小狗都捡回去养的人…… 少年病娇之烦恼13 13 自沐雩拿了院试案首以后, 叶德昌眼见着学院里不少人都同他热络了起来, 偏沐雩是个性子绵软的,对谁都给个谦谦有礼的笑脸, 谁也不拒绝。虽说过个院试当上秀才不算什么,叶德昌自己也拿了秀才,白鹿学院不说十成但起码八成的人都过得了院试。他本来也觉得沐雩过院试是十拿九稳的, 只没料到他竟直接拿了案首, 十六岁的案首,还是江南这边的案首,前途无可限量。 叶德昌回去就告知了母亲这个消息, 与她商量小妹的亲事:“……不是你说的让我看着点呢?我给你找了人, 你又挑三拣四, 这女婿又不是种地里的白菜你想要去摘就行了。” 叶太太扭着帕子,“可他家也太穷了, 还是个无父无母的, 怕是命格不好……再说了,不过就是考上了秀才, 我见过的这些青年才俊,哪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有你说的那么好吗?低头娶媳妇, 抬头嫁女儿的……” 天底下每个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虽然沐雩脸长得好,又年轻有为, 可他家里穷, 门不当户不对的, 叶太太怕真把女儿嫁过去会委屈了她家囡囡……而且正是因为脸长得太好了,看着是个会花心的。思来想去的,她便还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实在不行了,再找这个沐雩吧。这般想着,叶太太便说:“这样吧,你先同他透露点风声,看他拿不拿得出诚意吧?但也不能说明了,否则他赖上我们了怎么办?到时污了你妹妹的清白名声……” 叶德昌被母亲气得肝疼,这都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了,是瞧着锅里的,碗里的不一定吃还以为别人也不会吃,“考个秀才是不难,但您是看着我念书的,我是十七考上的秀才,在小辈里就算出息的,你不还高兴地摆了三天流水席庆祝吗?而沐雩才十六岁,还是案首,先生也看好他。您要是觉得不乐意,没关系,算我多事,只我瞧着山长都有点意思想把侄女嫁给他呢……” “你说清河崔氏的崔先生?”叶太太讶然,这货有人抢才叫人觉得好,她登时便心热了,想了想,踟蹰着道,“那好吧……我找人去探探意思。” 他们是女儿家,得矜持些,总不能主动遣媒人上门直接问吧?她查过沐雩的家世背景,先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岁那年被个卖胭脂的收养,才开始念书。假如要问意思,必须得和他的女性长辈透露,但收养他的那是个老光棍,没老婆也老娘。她想来想去,想到沐雩还跟着定江城那个有名的顾师傅习武,之前她还为儿子去求聘过这匹夫来他家做骑射师傅,结果被拒了,这人大抵算是沐雩的半个长辈了。那顾老匹夫的妻子李筠容也是定江有名的人物,虽她是惯看不上这种为了钱就抛头露面的女人,但现在应该只能找她做中介人了。以后若是那沐雩真有幸娶到了他们家囡囡,她定要教导女儿不能和那些三教九流无廉耻的女人太亲近。 李娘子收到叶太太的帖子,看了两遍,想不出对方打的什么主意。她对这位叶太太有点印象,以前在知府夫人的宴会上见过一面,但她是经商的人,对数字和人脸都格外敏感过目不忘。这些高居深闺的太太们瞧不起自己她也知道,自上次一面之缘过后也有两年,叶太太可没从给她下过一个帖子,如今突然请她上门是为何事?李娘子怪奇怪的,不是特别想去。 不过恰巧那天在家也无事,她也有些好奇这突兀的请帖是个什么意思,到底还是登了叶府的门。 叶太太在院子里等着李娘子来拜见,但见嬷嬷引着个美妇人走来,这妇人容光艳丽,看着不过三十左右,穿着件茜红色的褙子,配了雪白的挑线裙子,只戴了副珍珠头面,但发簪上的珍珠快有鸽子蛋那么大,浑圆而有亮泽,待她走进了屋子,在阳光下瞧着是茜红色的褙子看着竟变了种颜色,成了梅红色的。叶太太仿佛听说过是新出了一款叫云锦的缎子,用了特殊的染艺,每年不过几匹,连宫里都不供的,据说一尺就要百两银子,且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的!这李娘子竟然买得起,她就是到时候给囡囡置办嫁妆也买不起那么好的……不过穿得这么郑重来见她,也算是有几分心意。这种商户女人就是再有钱也买不来自己的地位的,更何况她还嫁个没能耐的丈夫,听说还倒贴钱养男人…… 李娘子根本没她想的那么多心思,她穿的绸缎虽贵,可就是她自己的绸缎坊出的,她爱怎么穿就怎么穿,根本不要钱。怕刺激到这种没钱又心气高的太太,她还是特地往朴素里打扮的了。 叶太太就和李娘子隐晦地透露了想招沐雩为婿的事情,叫她回去和沐雩的长辈说合说合。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竟是将我当成不要钱的媒婆了。我坐下了,连被好点的茶都不给倒一杯。”李娘子觉得这是个逗乐的事,回去就和相公说了。 顾师傅一想,立即猜出了指的是谁,“该不会是给沐哥儿说亲的吧。” “正是了。”李娘子点头。 顾师傅也笑了,回头私下单独和顾雪洲说了这事。 顾雪洲今年也开始考虑沐哥儿的亲事了,可并不想那么早就给沐哥儿说亲的,他觉得还可以等沐雩再大一些,反正是男孩子,不像女孩子那样着急找。而且吧,他发现自打沐哥儿能出/精又考上秀才之后沐哥儿整日就有意无意地摆出一副“我已经是大人!你不要小瞧我!”的状态,真的特别可爱……没想到这么快就等来这么一天了……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种出了优质大白菜的老农的欣慰感,感觉这些年辛辛苦苦地劳作并没有白费。 这个来探口风的人家似乎是与沐哥儿认识的,就是上次沐哥儿去拜访过的那一家。指不定沐哥儿已经见过人家的小姐了吧?不知他喜不喜欢…… 顾雪洲从顾师傅那得到消息以后回来,就一路想着这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一时想入了神,都没注意到在屋子里等着的人。 “东家,有人找你哩。”伙计说。 顾雪洲这才回过神,看到坐在角落桌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包着帕子的妇人,他第一眼没能认出来,待这妇人局促地走出来怯生生地说了声:“顾小东家,是我。” 顾雪洲眯着眼睛打量她好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了,不是很确定地问:“你是……柳二娘子?” 少年病娇之烦恼14 13 七月流火, 天原该渐渐凉下来,这几日却不知为何又炎热起来,恍如蒸笼,顾雪洲担心他种的花,见日头晒得厉害, 便多浇了一次水。粉蓝粉紫粉白的紫阳花簇成一团团, 十分可爱, 他摘了一捧去了书房,正在修建花枝往花瓶里插之时, 沐雩走了进来。 “好看吗?”顾雪洲刚问, 抬头就看到沐哥儿的脸庞阴云密布般冷若冰霜,赶紧放下花走过去,“你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沐雩想到刚才无意见到的场景:顾雪洲和一个丑女拉拉扯扯, 显然关系匪浅,那女人还拉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 一副请君怜惜的模样, 顾雪洲都没甩开她!沐雩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愤怒, 觉得说不定其中也有误会,毕竟安之就是个软绵绵的性格,谁都能咬一口, 被人纠缠上了也不一定。 沐雩冷冷睨了他一眼:“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顾雪洲惊讶地瞪大眼睛:“诶?你已经知道了吗?” 沐雩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要听你自己说。” 明明是沐哥儿要说亲, 顾雪洲却莫名有点害羞起来, “这个……我原本是想找机会给你说的, 但我想着你年纪还小……我怕说了你会恼我。” 沐雩越听脸色越黑,这特么什么意思?莫非他没误会,顾雪洲就是对那个不知道突然从哪冒出来的野女人有意思,难道还准备成亲不成?!他快气炸了,手指都有些发抖。女人,女人,又是女人,他这些年都不知道给安之挡了多少桃花,安之竟然还能在他错开眼没看到的时候和他不知道的女人勾搭成奸!他仿若困兽般在原地踱了两小步,再忍不下去,转身快快几步走出门,一脚踹在走廊的美人靠上,硬生生把一截美人靠给踹断了。 顾雪洲被他的暴力行为给惊呆了,吓得不大敢马上上前,只见沐哥儿这样随意损毁了房子之后也没消气,回首阴鸷失望地刺了他一眼。顾雪洲踟蹰着还是跟上去,去抓他的袖子,“你若是不愿意,我这就给你回绝了去,沐哥儿,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自己的事,为了我回绝算什么?”沐雩甩开他的手,但脚步还是停驻了下来,斜睇着顾雪洲,讥讽道,“你没女人就活不下去了是吧?” “啊?”顾雪洲一头雾水,怯弱地补充说,“什么女人?我没考虑我自己啊,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顾师傅与我说起时,我想着这是你认识的人,说不定你会喜欢的……” 顾师傅?还和那个臭老头有关?要他多管闲事吗?!安之也是的,长辈给他塞什么歪瓜裂枣,只要是个女人他就觉得好!“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我不喜欢,听到了吗?” 顾雪洲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眼睛都瞠圆了,清亮无辜。 沐雩真想亲他一口,看他像是被吓到的小猫一样的神情,心里有点软了下来。 顾雪洲垂下眼睫,非常遗憾似的叹了口气,“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那姑娘条件还不错的……不过以后兴许还能找着更好的,等你考上了举人再说也不迟。” 这话就是给沐雩稍熄的怒焰上浇了一泼油,他气极反笑,“好好好,原来我考功名就是为了能让你更好找女人不是?” “自然你功名越高,能说到的亲事就越好啊……”顾雪洲迷惑了,他完全不明白沐哥儿的逻辑在哪,不就是这样吗?他为什么生气啊? 沐雩沈着脸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倒不如弃文从商。我念书本就是为了赚钱将来换我养你,现在我有点功名了,去做生意也便利。” 顾雪洲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大了,他又惊又气,“你说什么傻话呢?!你不喜欢我就婉拒了这门亲事就是,为什么不要念书了?” 沐雩气得胸膛起伏着:“既然你觉得好你就接受啊,考虑我的感受做什么?你都背着我和人说好了。那女人……那女人还没我好看呢?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要!” “啊?”沐哥儿以后找娘子还要比他美吗?这也太难了吧?顾雪洲愕然地想,觉得肩上的负担更重了,他悄悄用手指去捏沐哥儿的袖子,“不生气了,沐哥儿,给你找娘子当然要考虑你的感受啊,又不是我觉得好就去给你娶回来了,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将来的娘子由你自己选,我都接受……毕竟那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沐雩怒意未消,听着听着有点懵,“我找娘子?我找什么娘子?不是你找吗?” “你在说什么呢?就是你啊。你有个姓叶的同学,叫叶德昌的,你记得不,你还上人家里拜访过,他家有个和你年岁相仿的小妹妹,想许配给你。”顾雪洲说。 沐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终于明白了方才两个人是鸡同鸭讲,“我也不喜欢,你推了就是。……你就没别的事情要和我说的了吗?” 顾雪洲想了又想,实在不懂还有什么事,摇头说,“没有了……有什么的吗?” 好啊,要么故意不告诉他,要么就是完全不觉得这事该告诉他。沐雩也不问了,又一甩袖,留给顾雪洲一个叛逆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雪洲摸不着头脑,琢磨了好久,觉得沐哥儿可能是天气太热心烦意乱,加上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嘛,本来就火气旺又桀骜不驯,稍拔群点的就觉得自己顶了不起……待他去制一支安神香……这两天再多加几个解郁下火的药膳吧。 * 既然沐哥儿这么不愿意,顾雪洲回去就隐晦地婉拒了这门亲事。让李娘子代为转告。 李娘子捂着帕子笑道:“我就知道沐哥儿不会乐意的。” 顾雪洲心有余悸地说:“你是没看到啊,我同他说了以后,他居然气得把美人靠都踹断了,害我得去找人修,花了好些钱呢。……我们还是等他哪天有了喜欢的小娘子,主动与我说了我们再为他计划吧。”他赧然地鞠躬,“还劳烦娘子从中斡旋了。” “什么话,沐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数算还是我教的呢,也得称我是半个师父,我也得为他合计不是?”李娘子安慰他,“不用觉得可惜,那叶家眼高手低的,不用摊上这种亲家也是好事。” 这门还没萌芽的婚事仿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夭折了,顾雪洲办成了事后便立即告知了好几天没搭理他的沐哥儿,与他邀功,可沐哥儿好像还是很生气不理睬他,下学了也不回家,甚至彻夜不归,和杨烁到处跑,听说还钻赌场去了。 中间沐雩还来质问了他一次,要他主动交代,顾雪洲沉痛深刻地自我检讨了不应该把家长的意愿强加在孩子身上等等,可完全没有合沐哥儿的意,好像是他撒谎了似的,把沐哥儿惹得又气冲冲地走了。 把顾雪洲急得晚上也睡不着觉,不知道该拿沐哥儿怎么办好。生怕沐哥儿真的不读书了,是不是还准备跟杨烁混帮派啊?虽说漕帮巨利,在绿林里风光,可那样的生活到底不安稳啊……沐哥儿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柳二娘子第二次来找顾雪洲时,就看到顾雪洲眉目间憔悴忧愁,不禁心头一热,她这么些年下来也学聪明了,没有一来就把目的给暴露出来,上回她是这样同顾雪洲说的:“我知道我做的错了,我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你,叫你背了克妻的骂名……我这些年做工也悄悄地送了钱给我老家爹娘,只是还未还完……那负心人跑了,丢下我一个带着孩子……我本是没脸来找你的,可我想送孩子去念书,他没有户籍,要找关系的话得花很多钱,我拿不出来,只能来拜托你……” 果不其然顾雪洲心软了,不仅答应了帮她让孩子进学堂读书的事,还包给她五两银子。她到现在也没攒够五两银子,顾雪洲指缝里流出那么一点点就有这么多了!她当年怎么会那么傻呢? 今天她还带了孩子来,她思来想去的,假如她哪日再嫁了也得带着孩子的,毕竟小宝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又相依为命拉扯这么大的。 顾雪洲看到这小孩黑黑瘦瘦的,没有沐哥儿小时候漂亮,芦杆似的小身躯撑着个大脑袋,叫一双眼睛看上去更大了,小病猫一样,好生可怜。他是最见不得这些可怜的小孩子的,柳二娘子哄着孩子怯生生地喊了几句叔叔,还要顾雪洲抱他,顾雪洲抱了,想起沐哥儿当年也这般饥瘦,顿时一阵心酸,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全掏给柳二娘子,叫她回去买点好的,给孩子补补身体。 柳二娘子感动而不舍地走了,待稍走远些,她轻轻问小宝:“让这个叔叔给你做爹爹好不好?以后我们小宝就有新衣服穿有果子吃了。” 他们并不知道不远处有人从头到尾都看在了眼睛,没一刻钟,柳二娘子又去见了顾雪洲的事就传到了沐雩耳朵里,他们的对话还有柳二娘子后来说的话也一清二楚地被转述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几日沐雩把这个野女人调查了一遍……好吧,也不能说是野女人。竟然就是当年抛弃了顾雪洲逃婚的那个女人,她对父母不孝,对未婚夫不忠,对姊妹也没有手足之情,如今还敢回头来算计安之!真是好笑! 他是找杨烁帮忙的,毕竟杨烁是漕帮小少爷,定江城道上混的都得对杨家俯首称臣,他手下一群听令的小混子,顶好使,不过几日的功夫,连柳二娘子那个跑了的情郎都被翻出来了,这家伙一直就没出过定江,在赌坊间游蹿,有点钱了就去和流莺厮混,没钱了就去偷去骗,据说还卖阿芙蓉,已经不成个人样了。 沐雩听了去监视的小混混回来的传话,冷笑了一下:这女人……不是想男人,想给孩子找爹吗?他就好心把孩子亲爹给送回去罢。 少年病娇之烦恼15~16 14 作为江湖儿女, 杨烁是极讲义气的, 一听沐雩的请求就立即为他奔走。找到柳二娘子跑了的那个情郎赵三时,他已经在一处赌坊窝了两天了, 也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听有人要找他撒腿就跑,没几步就被逮住押了过来。 赵三先前想要逃跑, 已经被饱揍了一顿, 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拼命想着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帮人,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接下来怎么办?”杨烁嫌恶地看了赵三一眼——沐雩同他说这男人抛妻弃子, 他顶瞧不起这种没担当的人渣, 没个男人样。 赵三听闻, 偷偷抬起眼睛飞快地睃了被杨烁问话的人,那也是个少年, 十七八岁上下的模样, 容貌生得极是俊俏——既是问这个人,那他得罪的应该是这个少年, 可他到底哪得罪了这个少年?他想不起,索性不想了, 直接扑上去一脸悔恨地哭泣着讨饶,指天指地地发誓以后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沐雩露出个菩萨般的微笑来,正义而慈悲地表示, 只要他真的悔改了就好, 自己是因为偶遇了他的妻儿, 看不过眼,来规劝他回归家庭做个有担当的丈夫和父亲,假如他答应了,不仅不再为难他,还给他一笔银子,希望他带着妻儿离开定江好好过日子,反正他在定江那么多仇家,正经地也过不下去了,随便去哪儿都行,别再回来了。 杨烁在一旁听着,直对沐雩刮目相看,觉得他不仅武功好学问高,还是个有仁有义的至情至性之人,帮着沐雩威胁赵三如果让他又发现赵三对不起你老婆孩子一定会给他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然后把钱给了赵三,告诉他柳二娘子的住处,叫他过去。 人走了没多久,院子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使了个跑腿的出门去看,说是官府的人,说有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逃到定江,官兵正在四处搜捕缉拿。 杨烁皱眉道:“是什么江洋大盗?我怎么不知道。”漕帮的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不知情,要么可能就是这个匪徒藏匿得太好了,连他们这些地头蛇也半点风声都没得到。 “不知要搜查到几时,总不会连这边的赌场都不许开了吧?” 杨烁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接下来几天官兵竟然真的越查越严,黑市那一带的赌坊什么的都在被清查之后暂时关门歇业,珠市也是,风月花楼都不准开业,玉夫人好生无聊,连着几日摇着扇子去香雪斋串门唠嗑。 顾雪洲就和她倾诉烦恼,说这段时日沐哥儿如何如何叛逆,还跟人去了赌坊玩,怕他行差踏错等等。 玉夫人反正闲着没事,就给他出谋划策,她除了唱歌跳舞,也就在调教性子桀骜的小孩子上颇有手段了,又细细问了前因后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还和你说‘那些女人还没我好看’?” “是啊。”说到这点,顾雪洲就发愁,“你说沐哥儿长得那么好看,要找个比他还美的小娘子说亲也太不好找了吧?唉,虽说也不急……不知他是从哪学的,娶妻娶贤,怎么能以貌取人呢?以前是粘我粘的紧,给他新屋子让他自己一个人睡都不要……” 玉夫人喷了:“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他这么大了还跟着你睡觉啊?” 顾雪洲微赧:“沐哥儿从小就我陪着一起睡的,习惯了。” 玉夫人若有所思地端详起他的脸来。 看得顾雪洲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玉夫人摇头:“倒是没有……我就是忽然觉得沐哥儿也挺可怜的……” 顾雪洲殷切诚恳地望着他:“你知道沐哥儿为什么生我气了吗?我该怎么办啊?” 玉夫人想了想,收起了最初嬉闹的神情,渐渐严肃凝重起来:“顾小东家,我劝你一句,你最好快点娶亲,越早越好,还有沐哥儿,也别拖了,趁早给他定亲吧,你说的他会听的。……不然你怕是这辈子都不用娶老婆了。” 顾雪洲完全不明白,这和他娶亲有什么关系?又关沐哥儿娶亲什么事?沐哥儿这次生气就是因为自己差点胡乱给他定亲吧?急着给他定亲他一定又要生气的。不懂,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真是太难琢磨了。顾雪洲想起当年,大哥在沐哥儿这般大的时候早就定亲了,那家的大姐姐和哥哥青梅竹马,后来家里出事,女方急急退了亲。那个大姐姐偷偷跑出来在佛寺的后山见哥哥,把一些银票给了哥哥,但她很快被找来的家人带走,后来哥哥失踪,他的前未婚妻也很快许配了新的人家,再没有见过面了。 正想着,顾伯一脸不虞地过来告诉他柳二娘子又来了,“她这次不仅带着孩子过来,还背了个包袱,一副投奔的样子。一开始你就该把人打发了,这下可好,没完没了了,我一看就知道她在打什么歪脑筋,这种品行不正的女人踏进我们家我都嫌她脏了我们家的地砖。你自己惹出来的祸我先让你自己解决,你可别心软,你要是心软,我就替你把她打出去。” 顾雪洲左右为难:“阿伯,我是不会与她再续前缘的。可我怕把人逼到死路上。” 顾伯毫不留情:“有些人,你不忍心把他往死路上逼,他就会粘上来吸你血,把你往死路上逼!知道了吗?” 顾雪洲精神恹恹地出门去见柳二娘子,柳二娘子坐在偏堂,怀里脚边都是大包小包的包袱,她一看到顾雪洲,立即犹如去抓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扑上去,眼里泪涟涟的,双腿一弯就要跪下去,“顾小东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收留了我吧,当我是个小猫小狗都可以,我给你扫地做饭,粗使都行,但请帮我找条活路吧。” 顾雪洲被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这是怎么了?二娘子,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柳二娘子拉扯着他不肯松手,啜泣着说:“那个害人精瞧我日子稍过得好点了竟然又找了上来,哄我说是赚到了钱可以过好日子了,要带我去外地讨生活。我根本不信,只怕他是要把我和孩子骗去哪儿卖了,我心里害怕,趁他不在,赶紧带着孩子来找你,收留了我吧,我求求你了,大恩大德,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她还叫儿子也跪下求顾雪洲,弄得顾雪洲站着都觉得不自在。 沐雩在得到柳二娘子竟跑去找顾雪洲了就马上赶了过来,他就站在一扇门外,听着这女人哭天抢地的表真情恨得咬牙,他快想杀人了,这女人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那个赵三也是没用,平日里不是很会坑蒙拐骗啊,让他押也要硬押着这个女人走啊!居然还被她找到空隙跑了出来。这下可好,安之最是个心软的,听人干嚎两句说不定就松口了……沐雩稍冷静些之后思考起对策来,罢了罢了,住进他们家里,自己也有办法对付她。 沐雩正想着,却听见顾雪洲叹气似的说:“二娘子,你说我只需要把你当个小猫小狗,可你明知道你以前是我的未婚妻,假如你住进来,我又怎么可能真的把你当下人使唤。你明明都知道的。” “不,不,我是真的……” “你不用说了,就算是真的小猫小狗,我也已经很多年不养了。” 沐雩愣了一愣。 “我已经养了一只脾气特别坏的小猫,他最不喜欢我再养别的小猫小狗,所以我已经不把小猫小狗往家里带了。” “你、你是还记着以前的仇吗?可我早就遭到报应了啊,顾雪洲,你以前明明对我很好的,为什么不能再帮帮我呢?我害你那么多年没有娶亲,我也想要补偿你……” “我没有记以前的仇。”顾雪洲摇了摇头,温柔地说,“二娘子,你以前就是这样,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送了你金花胭脂,你嫌弃不好随手丢了,又来要花露胭脂,却觉得还是之前的好,可店里的已经卖完了,你特别不高兴,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留着。” 柳二娘子安静下来,心里百感交集。 “是你自己说的,要我把你当成一般人可怜可怜,我也并不富有,你假如要到我家来做工。那必定得顶了一个人的位置,厨下的张嫂原有田有地,二十岁时因为丈夫失足跌下山崖,被吃独户,差点还叫族叔给卖了,她带着一对儿女逃出来;扫地的许婶,她有条腿天残,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有店里的伙计小冯,他丧母多年,父亲卧病在床,他缩衣节食把所有钱都给爹治病……你觉得你比他们都可怜吗?你现在处境凄凉,是你犯了错。可他们呢?他们从未犯错却这么惨。我给你的钱也不少了,二娘子,若是好好筹划,也不是不能立业的。这些日子,我也有帮你想过,你要是想嫁人,我便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不想,自太/祖新法起,女人是可以自立女户,你去立个女户,拿着钱做点营生,混混流子我甚至也可以帮你打点……可是我是不能收留你在我家的。” “柳二娘子,我也请你不要再这样自轻自贱,不要说什么小猫小狗的话了,你是人,你还有双手双脚,不要靠着人施舍过活。” 杨烁带着赵三找了过来,拍了下沐雩的肩膀,“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顾雪洲听到门外的动静,望过去,只见杨烁带着个陌生的消瘦男人跨门而入,沐雩跟在后面,他怔了一下,顿时局促起来,“沐哥儿?” 顾雪洲这段时日担心沐哥儿,以为杨烁是来还人的,他怕得紧,三两步上前把沐哥儿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有点戒备地看着杨烁:“杨小帮主有何贵干。” 杨烁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来找那边那位大婶的。这些天沐雩托我一直在帮她找她丈夫,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跑了……” 跟在杨烁背后的赵三几乎跳起来说:“她还把你们给我的银子都偷了走!” 杨烁点头,指了指身后佝偻着肩膀的男人,“嗯,还把我们给他的银子给偷走了。” 顾雪洲愕然,看看杨烁身后的男人,又看看满脸涨红的柳二娘子,柳二娘子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不会跟他走的。那、那银子本来就该是他欠我的……好吧,是我错了,我就还就是了。” 等这帮人都走光了,房子里清净下来,沐雩没跟着杨烁再出去鬼混,而是留在了家里,也没前些日子那样冷冰冰的了。 顾雪洲觉得心里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靠着把手,不想说话了。 沐雩走过去,“……你说你这些年不养小猫小狗是为了我啊?” 顾雪洲看了他一眼,“我养了你也偷偷给我拿去送人,干脆我一开始捡来就送人便是了。养你一个我就累死了。你今天还往外跑吗?舍得回来了?” 沐雩整颗心像浸在蜜糖里似的甜,半跪下来,抓着他的手,“我没出去鬼混,我是和杨豆豆一起去找那个赵三了。” 顾雪洲摸摸他的头发,“那你倒是跟我说一句啊,我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了。” “对不起。”这回很顺利地就说出口了,沐雩亲了亲他的指尖,仰着头深情地凝望着他,“安之,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话好像有哪不对。这又不是要你别离开我。顾雪洲想着,但沐哥儿主动服软那是昙花开放般难得一见的事情,他也接受了。 一方天井上,晶莹的雨丝悄悄地落下来,打在兰叶上,发出唦唦的温柔声响。 沐雩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就准备再去和安之一起睡觉,可惜才过了两日,顾雪洲突然发起热来,他自己诊断觉着会传染的疫病,不知从哪个客人身上染回来的,去找了顾师傅,顾师傅却不在,出门两日还未回来,好像是有个老朋友有求于他,李娘子也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 于是赶紧找了别的大夫,诊脉看病开了方子,吃了两天却不见好,换了个方子,让伙计去抓药,有两三味药却哪儿都没买到。官府说要抓江洋大盗,把城门戒了严,紧紧把守着,不让人出去了,否则还可以赶去外面买,他们只好还是现在城内想办法。 “据说是官府把这些草药都调走了。哪儿都买不到。” 沐雩看安之烧的神志不清满面潮红,急得不成,顾师傅若是在会偷偷留点药下来不会全被官府拿走,可他不在,他的药铺也被官兵搜查了,一点药渣子都不剩,李娘子家平日里要是需要草药就去顾师傅铺子里拿,也没有存药的习惯。杨家也只存了跌打外伤的药,其他草药只有最常备的几种,顾雪洲需要的却没有。李娘子让他或许可以去相熟的同窗家中问问,一般大户人家都会攒一些的。 药铺的伙计指点说叶家的人上个月买了不少这些药去,兴许还有,可以去问问。 沐雩便腆着脸主动登了叶家的门。 叶太太连见也不见沐雩,“黄毛小子竟也猖狂得狠,还瞧不上我们囡囡,想攀高枝也不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居然还有脸上门来要东西。叉出去,一点也别给他。” 沐雩被扫地出门,他也沉得住气,换了身便利的衣服直接翻进人家后院去偷,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小丫头审问,“你们府上的草药都存放在哪?” 这路过的小丫头不巧真是叶家的大小姐,她平日在家穿的朴素而已,虽然沐雩蒙了面,他没有做大盗的经验,露出上半张脸,被人家小姑娘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了。自打上次见了一面,叶家大小姐就对他念念不忘的,一直记在心上,之前被委婉拒绝了还伤心了好几天。今天听说了沐雩上门求药却被赶出去,也挺不好受的。她这时辨认出这是沐公子也没有拆穿,好心地说:“全在这里了。” 沐雩报了几样草药的名字,问她有没有。小丫头茫然地摇头,“不知道。那你都带去看看。那边橱子里还有不少药丸,你是要救人吧,都拿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把。” 沐雩想了想,也不客气,拿出准备的包袱布,把药材药丸都裹了,转身就从窗子跃了出去,几个起落就跑出去老远,脚尖点在树叶上身形飘逸,把人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的。待到沐雩的身影都消失了很久,她终于收回了眼神,嘴里左右咀嚼着刚才沐雩说的几个草药名,都记了起来。 沐雩拿着偷来的一大包草药,急忙赶回去之后把药都倒出来给大夫看,却还是凑不齐方子上要的药材。 顾雪洲烧了两天,一直褪不下来,沐哥儿和大夫聊了两句,知道有几位药实在不能换。他回卧室去看安之的情况,顾伯在那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听见沐雩回来的动静,马上迎上前去问:“怎么样,要到草药了吗?” 沐雩眉头紧锁,脸色沉重地摇头,“安之呢?他好些了吗?” 顾伯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还是烧得厉害啊。这可怎生是好?” 沐雩想了想,说:“阿伯你去休息了,你也很累了,要是你病倒了可就更不妙了。药材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去睡一觉吧。” 顾伯不肯去:“你有什么办法?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还有谁可以帮忙。” 沐雩说:“我有办法,听说只有我们城戒严,隔壁的县城却是没有的,我去买就是了。” 顾伯愣了一下:“你怎么出去?而且就算出去了,山路来回就算做马车来回起码得三四天。” 沐雩回答:“我自有办法出去,不走山路,走水路快的话一天就能来回了。” 顾伯这才正视了他,之前就算是沐雩考了个案首顾伯也还把沐雩当成个孩子,眼下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已经长大了,是个有主意的人了。他从前总觉得沐哥儿偏激疯狂胆大包天,可也只有他这样的性子,才做得出这样的事吧,“你这样做,若是被官府发现了……” “我有功名在身,死不了,大不了夺了我功名。”沐雩冷冷说。 顾伯终于有些放心下来,愿意去休息了。 沐雩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看到顾雪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虚弱地躺在床上,眉宇之间萦绕着病色苦楚,脸烧的通红,额头烫的吓人,却一滴汗也没有。 沐雩拧了凉水的巾帕给他擦脸擦手降温,跪坐在床下,就在他的枕边低头看着他,轻声地呼唤:“安之,安之?” 却没人回应他,顾雪洲被禁锢在痛苦的泥沼之中,只听得见他费劲儿的不正常的喘气声。 沐雩低下头在顾雪洲因为生病发红却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安之……安之,安之,安之……”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起来,他声音不高,态度很是发狠,“你别想丢下我一个人去死,你等我回来,你要是敢死,我就随你一起去死。” 顾伯睡不安稳,只小眠了片刻恢复了点精神就回来了,和沐雩换了班,让他可以赶紧去了。 顾雪洲听着他们说的话,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蒙蒙地看见沐哥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觉得自己要病得更厉害了,他现在生着病,全身都发烫,可都比不过被沐哥儿亲过的嘴唇。 完了,要完了。他还不如死了算了。再想起沐哥儿后面说的话,又不敢去死。 少年病娇之烦恼17~18 杨烁又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帮沐雩“偷渡”去邻县茂临城。 这下沐雩是真的把杨豆豆当作挚友了, 日后若是杨烁有需要他帮忙的, 他也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鉴明担心师弟,想一起去, 却被杨烁拒绝了:“师兄,你不会水,那段江路还是挺难渡的, 要是你掉到江里我还得捞你, 你就别添乱了。” 鉴明:“……那你把小雪带上。”小雪是杨烁养的那只鹰隼,因身上羽毛白色部分更多取名为小雪,和鉴明养的小海是一对。 没办法, 鉴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杨烁和沐雩两个少年换了衣服跑了, 头顶天上还有只鹰隼跟着他们飞, 小雪飞得不高,鉴明用粲金色的眼睛看着灰濛濛的穹宇, 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回到房间, 实在不安,便在榻上打坐诵经起来, 小海站在窗子上看了看主人,悠闲地用鸟喙梳理着翎羽。 那边儿, 杨烁带着沐雩从个暗道先出了城,城里码头也封了港,他们得另找地方出发。两人快步走了, 越过一片树林依稀能瞧见一片萋萋的芦苇丛, 杨烁指了指那个方向:“就是那边了, 他们和我说船就藏在芦苇荡里,我们去找找吧。” 到了河边,这芦苇丛又茂密又绵长,他们耐着性子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现了船的影子,杨烁先行跑过去,刚要往船上钻,啊的怪叫了一声,又跳了一下。 沐雩赶紧跟上去,“怎么了?” 杨烁对着船左看右看,“这就是我家的船啊。”于是又跳回床上。 沐雩过去看,船上居然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位清丽美貌的夫人坐在船上,另位男子枕着她的大腿睡觉,但看脸色不大好,苍白无血,唇色发青,似乎是病了。 这位夫人年约二十几许,头发松松绾成纂儿,不施粉黛,皮肤白而薄,以至于她的鼻梁和额角都可以隐约瞧见蓝色的血脉似的。她纤弱身姿裹在一身深蓝色的裙装里,颇有弱柳扶风之感,一双乌黑的眼眸像是饱含了一泓秋水般泫然欲泣,眼角下一颗米尖儿大的朱红泪珠,她赶忙把昏迷的男人半抱在怀里,惊恐地看向两个少年,好似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沐雩转头问:“这真是你家的船吗?” 杨烁点头:“就是啊。” 沐雩冷酷无情地说:“那把人赶下去吧。我们还要赶着去茂临呢。” 杨烁:“……”他于心不忍地看着这位美貌的夫人和疑似是她丈夫的男人。 夫人先开口说话了,柔弱可怜地哀求道:“我们是城外牛头村的,外子生了病,我带了他想来府城看病,却不想进不去,那边官道也禁了,我相公昏了过去,没得法,只得在你们的船上歇脚……你们、你们是要去哪儿吗?可以捎带我们一程吗?我只想救救我的相公,求求你们了。”她虽然没站起来,但也坐着对他们弯了弯身。 沐雩无动于衷,上前去就想拉人。那位娇柔弱质的小娘子稍微抬起些脸,眼底滑过一道精光,手掩在袖子下面微微动了动。杨烁拦住沐雩,他的手腕上缠着一大串佛珠,耐心道:“算了吧,捎他们一程好了。你看,我是佛门弟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沐雩不乐意,低低说:“这荒郊野岭的忽然出现一对夫妻,你不觉得邪门儿吗?他们跑再偏也不该跑这来吧?” 这位夫人把他们说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还觉得你们俩怪呢,这时候突然出现,走江湖最忌讳碰见女人、孩子、病人、出家人,好了,现在这船上都齐了。要不是急需人开船,他也不必受两个黄毛小儿牵制,随手杀了就是。她佯装成焦急无助的模样,眼也不眨地给杨烁下跪磕头,“求求这位小英雄的,你要是救我们的相公,来日我天天为你吃斋念佛,给您立长生牌……” 杨烁红着脸去扶她,结结巴巴地道:“这位大娘,您、您别这样……沐哥儿,我们带上她吧,人家多可怜啊。” 船是杨烁负责驾驶,他才是船的主人,既然他心意已决,沐雩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坐在船头紧紧盯着那对奇怪的夫妻,眉头深锁。万一对方有什么异动,他是绝对做得到毫无同情心地把人扔进江里喂鱼的。 船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芦苇荡,入了江,杨烁和沐雩拉起两片三角帆,乘着风,船的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 妻子拿着帕子揩拭着丈夫额头上的汗珠,杨烁瞧见她的袖襟沾着点血渍,那位丈夫的身上似乎也裹着白布绷带,忍不住对沐雩说:“我们身上不是带了些用不上的药吗,要么给他们送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吧。” 沐雩想装风太大听不见,杨烁又重复了一遍,沐雩才不情不愿地拿着药去问人家夫人,“这是金疮止血散,这是补血丸……若用得上便用些吧。” 夫人低着头,似乎不敢看他,腼腆羞涩地婉拒道:“谢谢这些小公子了,我家相公生的病,这些却是用不上。” 她不要,沐雩也不会上赶着硬要做这个好人,随她去了。 连杨豆豆都突然不敢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了,气氛微妙地尴尬起来,沉默了不知多久,夫人首先打破了僵局:“……两位小公子是从城里出来的吗?” “是啊,我们……”杨烁刚要说话,就被沐雩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即闭上嘴巴。 沐雩见他闭了嘴,悄悄和他说:“你别和他们说话,我来说吧。” 就像他之前说的,这对夫妻出现的太诡异了,他到现在也没有放下戒心,他原本还觉得那个病人说不定也是装的,可见他冷汗直冒、脸色青黑、嘴唇乌紫,应该不是假装,而是真的病了。他梭巡着这对夫妻上上下下,露出个笑儿,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发问道:“这位大娘,您丈夫生的是什么病啊?或许我们可以帮上忙给您介绍个靠谱的大夫也不一定。” “对啊,他的师父就是有名的……” “豆豆!”沐雩被他气到了,先撇开那对夫妻去敲打杨烁,“你傻啊?怎么当漕帮少帮主的?别说真名!现在你叫张三,我叫李四,知道没?” 杨烁忙不迭点头,他怕自己出错,更不敢说话了,顾师傅的名号也没有报上去。 沐雩转头继续问:“大娘,还未知道你丈夫生的什么病呢?” 夫人神色黯然哀伤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找了好几位大夫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病,突然急发起来,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说完就不肯再多透露半分了。 船安静地在江上行驶了好一会儿,两岸尽是连绵不绝的苍翠山林,举目望不尽,杨烁到:“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入峡关了,我们得快点了,我瞧着大抵是要变天了,小雨还好说,若是大雨可就麻烦了。” 中途一直昏迷的丈夫转醒过来,他的夫人看着柔弱也还挺有力气的,一直抱着他也不嫌累,见丈夫醒来后欣喜地从包袱里拿出水来小心喂他喝,关切地问了什么。男子虚弱地笑了笑,又回答了些什么。 沐雩想偷听,奈何风大,而且他是站在逆风的位置,实在听不见两人说的话,可隐约看着他们的神情和互动,十分亲密,好像的的确确是一对夫妻。 “我们现在在哪?”丈夫轻声问,“追兵呢?” “我让曹凌鹿带着人把追兵引开了,那些人说不定以为我们还在城里额。我们现在在船上,准备去茂临城,安全到了那里就好了,我已飞鸽传书约了一位故人在那接应我们,他是个医科圣手,到时你的伤也有得治了,再坚持一下好吗?”妻子说,“三郎,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简王行三,他从小唤他作三郎。 他们自带的药已经用尽了。这是辽王的人放的毒箭,他们自然清楚是什么毒,先一步将能全程所有药铺对症的药材都搜刮走了,他们就是去偷去抢也不知该从哪找,掘地三尺地找人,又封了城,这是打着就算找不到他们也要活生生地困死他们的目的。他只好找机会只身带着三郎一个人逃出来,易容伪装,扮作带着病重丈夫求医的妻子……本来是约好了等属下曹凌鹿他们赶上去,可过了时辰也没有等到人,他自寻出路,在河边找到了这艘船,可他不会开船……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着,皱了皱眉,碍着旁边有个小王八蛋在看,没有把手抽回来:“你干嘛呢?” 简王眼下发青,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却由衷地满足地微笑着说:“云卿,你好久没对我这么温柔了……我便是死了也甘愿了。” 要不是有人在看,三郎又危在旦夕,被唤作云卿的男子早就直接一巴掌扇过去了,他低声骂道:“说什么胡话,你是烧傻了吧?死你个头,我蒋熹年还想好好活着呢!你死了,他们肯定也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你拖也要给我拖着活下来,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没用的东西!不好好练功,还中了一箭,拖累了我!你得给我活着,活着去当皇帝!我养你那么多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离龙椅只有一步了,荣华富贵都还没享到,你竟然敢去死!对得起我吗?” 简王轻轻地笑起来,“嗯……我会活下来的。云卿,我昏了多久了?有些饿了,让我进点水食吧。” “三个时辰了。你从早上开始就水米未进,还不得饿了?”蒋熹年没好气地说,他被简王方才说什么死啊死的气着,没有马上消气,但还是马上从包袱里取了干粮,用水泡软了,掰碎了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给他吃。 简王看着水囊红了红脸,“我昏迷的时候,你是不是嘴对嘴喂我喝水的啊?” 蒋熹年阴恻恻回答:“你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很精神嘛!” 简王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像是一片海带被晒干一样迅速地虚弱下去,可怜兮兮地说:“……云卿,我若是死了,你别管别人了,就尽管逃去,你知道我的钱都藏在哪的,你都拿去就好。” “哼,假如事败,我当然不会管别人。不过我才和你说的你就忘了?记性这么差了?你从小中过那么多毒,多少也锻炼出来了吧?” 简王点了点头,合上眼睛继续养神,他很害怕自己睡着了下次就醒不过来了,过了会儿又说:“云卿,我都快死了,你亲我一下好不好?你亲我一下我就死而无憾了。” 蒋熹年被他气笑了,“亲你个头亲!你刚才不还说我对你温柔你死了也甘愿吗?现在得寸进尺又要我亲你了?这时候还想着儿女情长,没出息!” 简王想想,自己喜欢他那么多年,而今快死了,还是连亲都不给亲,心里好生难过起来。他见卖可怜都没用,只好歇了心思,他转头,看到船头的两个少年,“……那两个人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啊。”蒋熹年沉下嗓子说,“这是他们的船。这两个小子出现的时机也很诡异,你看脚步沉稳,掌中有茧,应该都是练家子,以他们的年纪来说功底不错了……不知是什么来路,那个手臂上有纹身的身上沾了片杏树叶子,这书附近林子没有,只有定江城内有,估计是刚从城里出来的,这时候从城里出啦,还正好要去的也是茂临城,实在是太巧了……但与其在那坐以待毙,倒不如兵行险招,那时我带着你躲在岸边也不知躲得了多久。如今在江上,若是船毁了,他们也活不成的。……你看什么?” 简王呆呆地说:“你真好看……你穿女装真合适,如果你扮作女人嫁给我就好了。” 蒋熹年最痛恨别人说他不男不女,就算是他从小养大的三皇子这么说。他觉得这王八蛋是真的仗着自己受伤病弱,什么混账的话都敢说出口了。 这时,一声鹰唳划破长空,蒋熹年怔了一怔,望出去,却见一只威风凛然的白毛鹰隼翱翔而来,温驯地降落在小麦色皮肤少年的手臂上。 蒋熹年眼神一沉,他认得这种鹰隼,狄夷曾经供过三只,皇上非常喜欢,赏了辽王一只,自己留了两只,每次外出打猎都要带着,辽王好像后来去了属地又从狄夷那买过几只来玩。据说这种鹰出生率非常低,很难找出一只来,驯服更难,玩死一百只才有可能驯得服一只,而且不卖给普通人,一般公侯之家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的……却被一个市井少年这样随意地把玩着?怎么可能? 他转了转手腕,松活筋骨,指尖闪过寒芒,是两片比纸还薄的蝉翼刀。 杨烁从小兜里掏了些炒黄豆给小雪吃,又把它放飞了。 沐雩蓦然察觉到一股杀意,虽然转瞬即逝了,激的他很不自在,他扭头去瞧那对夫妻,丈夫醒来之后,他们你侬我侬卿卿我我了好一会儿,他觉得刺眼,就没有一直盯着,只偶尔看几眼。 “你又在看他们吗?是有什么不对劲吗?”杨烁问。 沐雩揣测着说:“你记不记得在城里的时候,官府是说在缉拿一个江洋大盗,才搞得满城风雨的?而且还搜走了个别几种药……大夫和我说那几种药大多时候都是用来解毒的。而那个丈夫不仅受了伤,看他嘴唇指甲发黑,应该也中了毒。……我怀疑他就是官府在追捕的江洋大盗。” 杨烁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那怎么办?” 沐雩皱着眉:“我还没想好,现在在江上还好,他们不会架船。可只怕他们要过河拆桥。我感觉到了杀气……” “我说怎么怪怪的。”杨烁点头,忐忑地说:“我们和他们说不出卖他们也不行吗?……对不住了,沐哥儿,是我让他们上船的。” 沐雩摇头:“不怪你,说不定那时你不答应,他当时就会杀人灭口。” 杨烁:“那现在怎么办?那个大娘竟然很危险吗?” 沐雩阴狠地说:“怕什么?我们是两个人。她一个人还带着个病人,也不一定奈何的了我们!” 鉴明念了半部经,只听喀哒一声,他兀然睁开眼睛,手上的佛珠串断了线,佛珠滚了一地。鞋子也没穿,鉴明赤足走到门边,将两扇门推开,外面下起了一场雨,豆大的雨珠打得院子里的琵琶叶噼啪作响,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 再补章。 少年病娇之烦恼19~20 江上起了浪, 船上颠簸了不少。 沐雩掀帘而入。 蒋熹年觑了他一眼, 见这少年身形安稳,如履平地般, 丝毫不摇晃。他长着张稍显秀气的白面书生脸,却穿着身靛蓝色短褐,黑色束发髻小巾结在头顶的发髻上, 完全是码头伕子的打扮, 糟蹋了这副极好的皮相——即便是见惯了天下各色美男子的蒋熹年也不得不感慨少年的容貌,在他见过的男子里,大抵只有户部那位楼大人可以胜过一筹。 可惜可惜, 这般出彩的一个少年儿郎却要无声无息地死在江上了。 蒋熹年佯作惊惶不安地问:“这位小公子, 是出了什么事吗?” 沐雩和蔼可亲地回答道:“没什么, 不过起了风,浪稍大了些。舱内的桌凳都是钉死了固定在地上的, 觉得晃得厉害的话, 你们可以靠着这里。” 蒋熹年点头,见沐雩打开舱内的暗板找什么, 探头去看,“你在找什么?” “下雨了, 我拿两副蓑衣。”沐雩特意挡住从身后过来的视线,将下面的两把刀悄悄藏在蓑衣里夹带出去。 蒋熹年和他说话:“这风大雨大的,真是麻烦你们了。不过我是为了给相公求医, 实在拖不得, 两位小公子却是为何在这种时候外出呢?” 沐雩歪头想了一下, 回答说:“……我也是为了求医。我妻子发了急症,定江城买不到治病的草药,只好出来找。” 蒋熹年眯起眼睛笑道:“公子你年纪小小,没想到已经娶亲了啊?”可怜这人也等不到药了。 还没呢,不过迟早的。沐雩扬了扬眉想。 蒋熹年又问:“还有多久到啊?” “我也不清楚,我帮你去问问啊。”沐雩说着,自己先穿上一副蓑衣,另外拿着另一副蓑衣出去了。 杨烁快速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将沐雩带出来的刀给揣进怀里,忐忑不安地说:“还要用上刀子吗?我是佛门弟子,可从没杀过人……” 沐雩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蠢话!人家抱着要弄死你的心思,你却要留人一命,从气势上就输了……” “那大娘看着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杨烁迟疑着说。 “我觉得她很危险,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从小到大直觉就从出过错。”沐雩说完,心里也有些诡秘的情绪,他一时解释不清,那个女人美是美,但总有点哪里怪怪的。沐雩摇了摇头,撇开这些,却问:“还要多久到茂临?” “原是申时左右,如今看天气的话,酉时也不一定。”杨烁说着,他真是歉疚难当,引狼入室也就算了,还碰上了坏天气,前面还过一个峡口,平日的话还好,这种天气下还是有些危险的,这条水路很隐蔽,是漕帮的秘道,也就他从小在江河上跟着叔叔伯伯们到处玩才知道得清楚走得熟练。他忍不住又道歉,“实在对不住了。” 沐雩虽也觉得他没脑子,但杨豆豆这人假如不是这种性格,也不会在这种情形下盯着违抗官府的风险为了自己这么个没多少交情的人走这趟险路,“明明你才是个江湖人,怎还不如我这个书生……下次不要再随随便便好心了,这次也怪我,没有阻拦住你。” “唉。”杨烁叹气说,“以前碰到这种事情,都是师兄做决定的,我跟着听从就是了。” 沐雩摇头,啧,可不就是被那个阴险的大光头给宠傻的?他最后叮嘱一遍,“你不想杀人那就我来,我不怕这个,你到时记住千万别拖我后腿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烁赧然。 简王阖目养神,实在不舒服地醒了过来,“船太晃了,我好想吐啊。” “喝点水压一压罢,小心点,小口些,别呛着。”蒋熹年给他喂了两口水,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来不及咽下的水。 简王喝了水舒坦了些,轻声问:“你要杀了那两个孩子吗?” 蒋熹年往后直了直身子,眼底的光芒冷酷冰寒,他把玩着两把蝉翼刀,看着船头努力地控着船的两个少年,压低声音说:“没办法的,谁让他们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他们太危险了……年纪小小就做刺客的多得是,小曹小方他们几个追随我的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算不是,也不能放任他们透露我们的行踪。三郎,你是要当皇帝的人,不能妇人之仁。” 简王叹了口气,“皇帝,皇帝,即便你天天督促着要我当,我也没多想当。我既不聪明,也不勇武,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因为你是元后的嫡子!天经地义该你当皇帝!你也别这样妄自菲薄,你虽笨拙,却仁义真诚,他们不都是因为这个才跟随你的吗?你若是不立起来,便像你母后一样被人害死了还没处说吧。”蒋熹年刚温柔了两句,话锋一转就恶狠狠地威胁说,“到时你给我好好做这个皇帝……要敢做个昏君,我第一个带头反了你!” 简王:“……” 蒋熹年丛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莲子米大的丹丸出来,投入一杯清水中,丹丸化开,杯中的液体变成血红色,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淡淡香气,他有些惆怅地说:“最后一枚了。”说完喂着简王服下。 没过一刻,简王的脸色就变得有血色了很多。这个虽然解不了毒,但能强行压制住毒性两三个时辰,过会儿蒋熹年要行事,不必简王出手,但怕他成了累赘。 蒋熹年抱着他,也靠着桌子闭目养神起来,他眼也不睁开地说:“等你恢复力气了我就动手,你护着自己就好,至少别碍我手脚。” 这几日为了保护简王,杀手前仆后继地追上来,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过了,身上也带着两道伤,已经快精疲力竭了,江浪的拍击声一下一下地传进耳朵里,他倦极了,忽的想起了当年,他从乱葬岗翻出裹着小弟的草席,那小小的身子都僵了,上面还有一块块的紫斑,像是死尸一般,他忍着泪去探小弟的脉搏,生怕弟弟是真的死了。这假死药太毒了,可不是这般毒也不能瞒过那些人的眼睛。他赶紧把解药喂下去,抱着小弟等着他一点点暖和过来……抬头看着火把整座宅子都吞了进去,爹的药房,娘亲的调香室,他的院子,小弟最喜欢的书房……通通烧了一干二净。从那之后,世上再没有周家兄弟了。 “云卿,雨越下越大了。”简王缓过气来,甚至可以自己靠着桌子坐起来了,还是因为晕船感到不适而皱着眉。舱内狭窄,他一转身就可以揭开床上避雨的竹帘往外看,岸边的山那么近,江水又湍急,他都有些担心船会触礁触壁。 蒋熹年也往外看,确实如此,这情形下他要是把架船的人给杀了,而且他根本不懂这条水路,这么做无疑就是自杀,“那就再等等吧……” 船头两个少年可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因为大雨幸运地往后多拖了几个喘息的时间,沐雩也在那给杨烁暗搓搓地洗脑要先下手为强,接着警告杨烁回去以后不许把事情告诉顾雪洲,忒的毁坏他纯真善良的形象! 杨烁连连应是,他看过去的时候,蒋熹年也正好在瞧他们,视线撞在一块,蒋熹年便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杨烁愣了一下,一拍脑袋,“我说怎么感觉哪儿怪怪的。这个大娘看着好生面熟……我终于想起来了,她长得像你大哥哥。” “像谁?”沐雩撇了撇嘴。 “像顾小东家啊!”杨烁理所应当地说,他以为风太大沐雩没听到,重复了编,“我说她长得像顾小东家,你大哥哥,顾雪洲!” 沐雩啐了一声,跳脚骂道:“呸!像你个头!那女人又老又丑,哪好看了?连安之的脚趾都比不上!” 杨烁心道沐雩审美真是清奇。顾小东家身子单薄,面无血色的,只能说是清秀,实在算不上美男子。他又看了一眼舱内的那位娘子,再想想顾雪洲,越想越觉得像。 沐雩也忍不住往里面多看了两眼,嘴上虽然没承认,可不知道是不是被杨烁被误导的,也慢慢觉得这个娘子的面孔依稀是和顾雪洲有些相似。尤其是鼻子和眼睛。只不过这个娘子居然倒还比安之要强壮些的模样。他之前也说哪儿不对劲……难道就是和安之像这点吗?可即便像,他也不会下不了手的。 沐雩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发现那个原本躺着仿佛要死掉的病人居然坐了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顿时心下又沉了沉。 斗笠边缘流下来的雨水都快要连成雨帘了,沐雩按着斗笠稍稍抬了抬头,睃着那一线灰黑色的苍穹,像是一张巨兽长开大口,要将他们连人带船给吞吃腹中。 不能再拖了!沐雩走到杨烁身边,和他耳语了两句。 杨烁听了以后直点头,然后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一个玉石制的哨子,是师兄送给他的。他拿起哨子吹出一个古怪的调子,这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在大雨中,但一直跟着船在天上飞的鹰隼小雪立即俯冲下来,降落在主人的手臂上,杨烁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转过身避着不让船舱的人看见,在小雪的脚上系了装好纸条的小竹筒,然后又将它放飞了。 蒋熹年看着那只鹰隼盘旋着就要飞走,实在坐不住了,骂了声脏话,他拿了根草草三两下把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快速地说:“两个小兔崽子……我把那个脸白的弄死,他看着比较有主意,另外那个脸黑的比较傻,是他架船,等到了地方再弄死,你在舱里就是了,扶着桌子,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闯进来的。” 话音未落,他径直掀帘而出,任雨水狂风打在脸上,笑着问:“两位小公子,敢问那只鸟是飞哪去了?” 杨烁讪讪地道:“我让鸟儿去前面探探路。”可他根本不会撒谎,一眼就能叫人看穿了。 蒋熹年一步步走过去,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显示出他精瘦矫健的身躯……以及平坦的胸膛,他上前两步,凤目狭长,“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倒还好,那鸟儿总不会是去哪儿通风报信的吧?我” 杨烁一怔。 蒋熹年抬起手,腕上系着的袖中弩朝着天空中顶着风没能飞出多远的鹰隼疾射了三箭,这箭虽小,射程却颇远,可惜风大雨大,最近的一箭也只将将地擦中鹰隼的尾羽,惹得他尖声叫起来。 他的箭已经用完了,不过即便没用完,这时候他也没空使箭了——那个白面书生般的小少年抽剑蹂身而上。他亦迎头而上。 杨烁吹了声哨子,小雪一震翅膀,疾速飞走了。 他发得这几箭算是打破了大家微妙保持着的和平局面,成了开展信号。 妈的,我就知道这王八蛋有问题! ——沐雩和蒋熹年同时在心底不约而同地想着。 交手了没几下,高下大致就有个判断了。不过七八招,沐雩就开始撑不住了,他穿了浸满水的蓑衣,连轻功都不大使得出来。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好似是空手的,但却能接住他的剑,沐雩认真辨认才发现他左手指尖其实捏着两片薄薄的刀,怪不得他的剑身被击出了好几个豁口。 蒋熹年胜券在握,笑了起来。 这人还是捏着嗓子说话似的,阴阳怪气地说:“小东西,功夫还不到家呢,下辈子好好练练吧,我来教你怎么使刀的吧。” 沐雩有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他心头一紧,只见对方身形一转,右手也劈了过来,沐雩下意识地避开,丢了剑,他连连退了好几步,抬起手腕,侧面一条细线般的伤口渗出血珠来,雨水打在上面,把血给糊了。 蒋熹年提着剑追击,沐雩退无可退。 蒋熹年抬剑正要刺下,一条长杆从边上挑过来,拨开他的剑。 “沐哥!”杨烁跳出来,大声说道,“请你们上船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就是官府在追缉的江洋大盗!我真的没想过要抓你们,你就不能放过我们一条生路吗?我救了你你却这样恩将仇报吗?顾小东家还等着我们的药回去救命呢!” 沐雩瞪大眼睛,他没想到杨烁居然这样坦荡荡地说出来了:这傻子!说了人家也不会信的!不过浪费口舌而已! 蒋熹年的动作滞了一滞,然后继续追杀沐雩了。他其实也不擅长在船上战斗,又受了伤,武力远远不如以前了,但这两个小东西功夫差他太远。 杨烁武艺不如他,可是他在漕帮学的功夫就是怎么在船上打架,助着沐雩用长杆左劈右挡。 没有人掌船,这一叶小舟在风雨之中更加摇晃起来。 沐雩吼道:“李四,你快去掌船,别管我!” 杨烁懵愣跟着吼:“李四是谁啊!!” 沐雩要崩溃了:“是你啊!!!” 杨烁振振有词地回答:“不行啊!我不帮你,你要被他杀掉了!” 沐雩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不掌船,我们全部都要死!” 杨烁突然脑子就灵光了,跳出来挡在顾雪洲前面,“你有本事先杀了我!沐哥不会架船的!我要死了,大家都得死!你就信我们吧!我们真的没有想要杀你!” 沐雩不高兴地说:“我叫张三好吗?!” 蒋熹年在心里赞叹着想,这个少年倒是个做杀手的好苗子,气质忠厚朴实,一不留神就让人着了道信了他去。 “我也不想杀你。”暂时。 蒋熹年真情实意地说着,他要杀谁,是别人挡得住的吗?何况是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船失了控制,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风雨的江中飘来荡去。 云上擦响一道惊雷,霎时将半片天空照亮,几道雷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杨烁不要命地主动给好友作挡箭牌,蒋熹年一剑过去,一时没有收住,眼看着就要刺下去了。 突然从头顶又落下一声充满怒意的鹰唳,一只黑羽鹰隼如箭般冲过来,用利爪准而狠地抓了蒋熹年的手臂,将他剑一歪,没有刺中杨烁,接着扑腾着用尖喙去啄他。 “小海!”杨烁惊喜地喊道,它不是留在大师兄那里的吗? 蒋熹年烦的不行,凭两个小鬼和只小畜生竟然拖住了他,要不是他受了伤又在船上,早早就要了他们的命了!他转手就要去宰了这只扁毛畜生。 “这里有我,你快去掌船!”沐雩大叫着。 杨烁只得去掌船,好险地绕过了礁石,使得他们没有立即船毁人亡。 刚松了一口气。 一道闪电几乎在雷声响起的同时在他们的正上方落下,劈中了前方不远山崖,一颗四五人环抱粗的大树折断,自高处坠落激起一道浪来,顺着水流猛然地撞了过来,杨烁用尽全力去避,可实在太近了,船狠狠地被浮木撞到,船头高高地翘起快翻了过去。 “三郎!!!”蒋熹年转头看到舱内的虚弱的简王快被甩出去了,转身足尖一点猛地扑回去,把简王压在身下,一剑插/入船板牢牢抓住。 船头终于落了回去,并没有翻,但在湍急的江水中旋转着,眼看着就要撞到山壁上去了。 少年病娇之烦恼21 就在船沿离山壁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时, 沐雩终于在狂风巨浪的船头稳住身形,他上前以刀抵向崖壁,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额角青筋暴起,被雨打湿的衣服布料下手臂肩膀鼓起的肌肉蕴藏满了力量, 剑从坚石上划过, 擦起星点火花, 深深地刺进了崖壁中,最后铮然断裂开——这只稍稍遏住了船的去势, 使得船撞上去之后没有散架。 沐雩连连后退, 踉跄了两步站稳,又伸手去扶杨烁,船被撞了一下之后随着湍急的江流往前飘去。 雨变小了些, 风还是很大。 前边的山崖上树木被天火点燃,很快蔓延了一片, 不停地有燃烧着的树木枝干从天上掉落下来, 他们就像是直冲入地狱一般。 一截断木从天而降裹着一团火就要砸到他们的船上。 “啊啊啊!”杨烁拼了命地去控船,想要避开, 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棵树越来越近。 沐雩仰着头,紧握着断剑的双手高高举起—— 生死交睫的瞬间,在这棵燃木就要撞击下来之时, 沐雩眼前的蓦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寒芒, 那颗燃木被利落地拦腰斩断, 劈成两半, 落在船的两侧。 沐雩回过头,看到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一手扶着同伴,一手提着剑,形容狼狈,目光狠戾,讥讽道:“两个小东西连剑都拿不来。” 蒋熹年咬着牙地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匆匆把简王塞进沐雩的怀里,“帮我扶着他!他要是掉进江里,我要你们也跟着陪葬!” 沐雩接过人。 他们进入了燃烧树林下的区域,石头和燃木像是下雨一样地坠落。而船还是没有完全回归控制,依然像疯了一样四处乱荡,只是勉强不再撞上山壁而已。 蒋熹年转头去骂控船的杨烁:“你怎么开船的?行不行啊?” 杨烁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帆!要收帆!!风太大了!!” 蒋熹年霎时明白了,估计是因为自己的纠缠所以他们之前没有空收帆,而今这种情况,是空不出手收帆。他不再多说,腾空悦起,一手拿着剑,单手攀上了桅杆,虽然上面都是雨水潮湿打滑,可他的身姿动作犹如猿猴般敏捷轻盈,三两下砍断了绳子,船帆掉落下来,船瞬时平稳了不少。 杨烁不禁面露喜色,道谢说:“谢……”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完,却见对方杀气腾腾地提着剑朝自己的方向跳下来,吓得他脊背生寒。 蒋熹年将将落在杨烁身畔,一把把他头给往下按,当空又是一剑,剑气激荡剑身发出一声清越的金鸣,一颗西瓜大的石头应声而碎,不是被斩断,是直接被击碎了,残渣炸开,有石头的碎片挟风划过他的脸颊,割出一条血线,他像是没感觉到似的,又跟抓小鸡仔似的把杨烁提起来,对他说:“小心点!这时候还分什么神?前后左右都注意一点!” 杨烁被训斥得面红耳赤,仿佛被驯养的小狗一样忙不迭地点头,连声回答道:“好好、好的!” 蒋熹年啧了下舌,这两个小东西忒不顶用,但这时候也没办法了。他提着剑,岿然如山般立于船头,满袖兜风,衣袍映着火光在风中翻飞烈烈作响,他束发的丝带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风从正面吹过来,露出他整张光洁苍白的脸庞,一把青丝在脑后被风吹得狂舞,手中紧紧握着长剑。 沐雩扶着病人坐下,昂首看着这个怪人的背影,恍惚间有一种大家都被庇佑在他的影子里的感觉。 默默地瞧着蒋熹年左劈右斩,既安心又害怕,安心是因为他们的船不会因为坠木而毁,害怕的是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对方的实力就是自己和杨烁加起来再踮脚也够不着。 江湖里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他从没听顾师傅说过啊!善使剑的江洋大盗……罪行重到被官府封城追缉。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 不,官府还搜刮了解毒的药草,明显针对的应该是自己扶着的这个病人。可他刚才趁机探了一下这人的腕脉,一点都不像是个功力深厚之人,武功实在乏乏。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两个不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不是的话,他们为什么要对自己和杨烁拔剑相向?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太诡异了。 这一切前后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 他们的小船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驶出了这片峡谷。 雨也渐渐停了。 只有些牛毛细雨合着微风拂面而来。 杨烁累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蒋熹年甩手一把把剑掷在地上,铿然一声。沐雩愣了下,去看那把剑,剑锋上坑坑洼洼全是豁口,惨不忍睹,这把剑显然已经报废了。这是当然的事,毕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他随手带出来的一把普通的龙泉宝剑而已,兵器铺子五两银子一把,开锋加二两银子。 “我不会再杀你们了。好了,小东西,把架在三郎脖子上的匕首给我收起来。”蒋熹年咬牙切齿地说,“他断一根寒毛我剁你一根手指。” 沐雩可不怕他,“别骗我,你手上还有两把很薄的刀的。” 蒋熹年翻了个白眼,啧了下舌,将两片蝉翼刀用手指夹着朝这个讨厌的少年一甩,两片刀擦着沐雩的脸畔飞过去,削断了他鬓边的发丝,然后深深查出了船舱门边的木壁中。 蒋熹年撩起袖子,给他看两条白花花的手臂,“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了……把他还给我。” 刚才是无法之法,不合作他们只有一个死字,可是如果这两个少年是细作的话,他们的任务应当是杀了简王,而且前提会是不顾一切代价,甚至他们自己的性命,但三郎在他手上那么久了都还活着……或许是这两个孩子还不想死吧。 沐雩嘴唇紧抿,不说话,也不放手。 蒋熹年有点烦躁,踱了两步,手背在身后,回头瞟了坐在地上的杨烁一眼,凌厉的杀气把杨烁吓得眼睛都泪汪汪的。杨烁又去看沐雩,愈发受到惊吓。 这个奇怪的大婶好可怕!沐哥儿也好可怕啊!他们都好可怕啊!我武功太低了……要回去找师兄!杨烁想。 杨烁觉得那个病人是挺可怜的,好像确实快要翘辫子了,可是他没法同情,之前他就是一念之差把两个瘟神主动迎进了船,不能再心软了……沐哥儿会不会真的要杀人啊? 两方僵持不下,这时沐雩感觉到怀里昏迷的男人气息变弱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死人可没法做筹码。要么这人被自己拖死,然后他们被那个死人妖毙命。要么他把人还回去,那人妖可能会反悔杀了他们……但也可能不会。 沐雩闭了闭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哪有选择啊?他把人扶着送回蒋熹年的手上,一脸诚挚地说:“我想了想,刚才你也算是救了我们一命,我们之前救了你们,算是扯平了。我可不像你,是个恩将仇报的!不管你信不信,我最后说一次,我们真的不是追杀你们的人,大家都是江湖人,信义走天下,请不要再出尔反尔了。” “咱……我知道了。”蒋熹年一脸不爽地回答,还真的没对他们怎么样,抱着简王回了船舱,路过门口时还把两把蝉翼刀拔了下来重新揣回袖子里。 他先前就把包袱捆在了桌子角,没有在颠簸中掉没。 简王淋了雨,身上湿了,伤口的绷带也沾了水,必须得换,他从包袱里拿了绷带伤药还有另一套干的衣服,把简王扒光了换药换衣服,接着又抓着他的命门,平缓地输入内力护着简王的心脉。 再撑一下,再过一会儿就安全了。 沐雩看了几眼,觉得这人换药包扎的手法相当娴熟专业,依稀有顾师傅的影子。 雨渐渐停了,乌云亦缓缓散去。 晴光自浮云羽片后溢出,落入人间。 杨烁悠闲地撑着船,逐渐可以看到了从别处驶来的船只,汇集在一起,都朝码头而去。 两个个时辰前的那场大雨和在山峡中的险遇就像是他臆想出的一场梦一样虚幻不真实。 “到了,沐……张三,我们到了!”杨烁回头对沐雩喊。 沐雩走到他身边,两人都紧张地看着船舱的方向,仿佛里面关着一只凶恶的野兽。 蒋熹年也换了一身男装,肩上背着包袱,双手横抱着昏迷的简王,面无表情,对两人投去一个冰冷的注视。 杨烁心惊胆战地和沐雩耳语:“他双手都没空着……应该没空对付我们吧?” 船在码头靠岸,蒋熹年一言不发地下了船。 沐雩和杨烁看着他的背影刚要松一口气,蒋熹年忽的转身对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船资我留在桌子上,多谢这次载我们渡江。” 杨烁蹦去船舱内看,一枚金针把一张银票钉在桌上,他看到银票上的数额,瞪大眼睛,把针从桌子上拔/出/来,举着银票去给沐雩看:“沐哥!他留了一张两百两银子的银票啊!” 沐雩却从他手里取过那枚针,对着日光看,他见过这种金针……顾师傅和安之都有。 蒋熹年带着简王没多久就找到了目的地——一家药铺,名为上善堂。 刚进了房间,五六个男人纷纷迎了出来,一见到他们立即跪地俯首,“殿下!总管!” “萧韧,过来。” 其中一个男人马上上前,悉听派遣。 “点两个人,给我去杀两个人,现在。”蒋熹年迅速而仔细地交代了两个少年的容貌特征。 男人应了一声,带了两个人出去了。 他是说了自己不动手,但没说不会让别人动手。 那两个少年若是细作杀手的话,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和辽王的人碰头了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谨慎点好了。就算真的死错了,也不过是两个市井百姓而已。 蒋熹年正想着,听见一声哽咽的呼唤:“——云卿?是你吗?” 蒋熹年循声转头,瞧见来人,一位大夫打扮的中年男人,对方双目含泪像是看着亲儿子一样眼也不眨地打量着自己,“是你,真的是你……你这孩子,这些年都是去哪了?当年不辞而别,我还以为你……” 蒋熹年这下是真的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柔和温驯了起来,属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日里被他称作铁面阎罗的蒋总管居然露出一个堪称和煦温柔的笑容,对来人道了一声:“顾师傅,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少年病娇之烦恼22 手下们都退避下去, 房间里只余下蒋熹年、顾师傅和躺在床上昏迷的简王, 没空叙旧,蒋熹年先请顾师傅给简王看病。 顾师傅抓了药, 就放在檐下小炉熬着,他们亲自盯着,药香飘了一屋。顾师傅感叹说:“要不是你机敏用金针封毒, 又用了别的药辅助, 他早就没命了。” 顾师傅眼神复杂地看着陷入昏迷的男子,“这就是简王吗?元后的嫡次子……你怎么会成了他的大总管?” 蒋熹年自嘲地笑了笑,“您不是都猜到了吗?” 悔恨和惋惜之色在顾师傅眼底纠结不散, 是啊,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更何况他是大夫。眼前的这个青年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五官阴柔, 皮肤细腻, 面白无须,喉结也几乎看不出来, 顾师傅自责地说:“你这又是何苦?早知你会这样,当年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走的。” 蒋熹年眸中的光冷下来, “然后呢?然后忘掉爹是怎么冤死的,忘记族人是如何被牵连的,自私自利苟且偷生地活着吗?我们周氏族人充入军户在宁古塔做苦役, 我是不是还得叩谢天恩, 感谢陛下不是株连九族斩首示众?!” 顾师傅叹息道:“唉, 你就是性子太倔了……你这样还怎么传宗接代?你爹当年让我保住你们两个就是为了给你们家留一线香火。” “不是还有贝贝吗?”蒋熹年不耐烦挺教训他的话,他想起件重要的事来,转移话题说:“贝贝呢?贝贝现在还好吗?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吧?身体好些了吗?” 顾师傅温和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他现在换了个名字,跟我姓顾,叫顾雪洲。开了胭脂铺子,生意做得很好,医术也没放下,默了一些幼时背过的医书,偶尔还来帮我打下手……对了,他有个字,是他自己挑的,叫安之。毒前几年就好了,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如今过得很好。” “安之、安之……既来之,则安之,这真是个好名字。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我就知道有师叔您在,他会好好的。”蒋熹年在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不自由地微笑起来,“多好啊。对了,贝贝今年都二十四岁了,该娶亲了吧?是不是都有孩子了?” 顾师傅讪讪地摇头:“还没有,这个看缘分吧。不过他收养了一个孩子做弟弟,他同我说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他想保护自己的兄弟,可惜以前没有机会……他现在长大了,温柔又有担当,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大家都很喜欢他,就是有时候烂好人过头了,你要是去了就知道了……你既然还好好活着,要不要我告诉他?” “不不不。”一直冷静沉着的蒋熹年连说了几个不,他听得鼻酸快要掉下泪来,要知道他自从进了宫就再也没掉过泪,“别告诉他,让他以为他大哥已经死了吧。如今只有蒋熹年,没有周懋。周懋在十七年前就死了……” 这些年他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杀人如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些事他怎么能让自己纯真善良的弟弟知道呢? 顾师傅看他歉疚的模样多少也明白是为什么,“早知今日,你又何苦如此呢?” “没关系,我是大哥嘛……这些事理应由我来做。贝贝当初年纪也小,忘了这些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我是个不孝子,还有他为周家延续香火,也算是安慰爹娘的在天之灵了。他是个好孩子,性子绵软,胆子又小,以后也就那样平平凡凡高高兴兴地活着就是了。我是大哥,爹娘的仇由我来报就行了。”那些黑暗的龌龊的肮脏的事都跟他可爱的弟弟没有关系,所有的罪孽都由他背负吧,到时要下地狱也只他一个人去就是了,也没甚好怕的。 蒋熹年强将泪意压下,眼底动摇了的神色重新坚定起来,甚至流露出几分入了魔般的痴狂执拗,“师叔,我从不会后悔当年入宫。我马上就能报仇雪恨了!我花了十七年……十七年啊,离仇人只有一步了!” 顾师傅看着有几分心惊,可又说不出什么来,他能说什么?这个孩子一半多的人生都用在追逐仇恨上了,“那你报了仇之后呢?你要做什么?你这样真的开心吗?” 蒋熹年平静下来,“我自然想过这个。”他望向床上昏迷着的男人,“简王有仁王之相,拥戴他的臣子也有许多位,内阁里已有三位说过会支持他了。他会成为好皇帝的……等我报了仇,我就全力辅佐他匡扶社稷,他需要一把只有他能用的刀,他指向哪刀就刺向哪,我就是要做那把刀。” 就像顾雪洲因为怀念大哥而收养了沐雩一样,蒋熹年在第一次见到三皇子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他还记得那时一个冬天,雪落满了梅枝,他瞧见一个小孩孤零零地摔倒在雪地里都没人扶,傻乎乎的,连哭都不会哭,自己爬起来拍拍雪就走了。还以为是哪家被召进宫的公卿大臣家的孩子走丢了,过去询问,彼时三殿下已经九岁了,可因为养在太后的宫里,太后礼佛茹素,他也常年吃素,身上还被下了种慢性毒/药,他裹在一件镶着白兔毛边的猩红色披风里,瘦瘦小小的,谁能想到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子能这样可怜?连出去玩都没个人跟着。大抵没了娘的孩子都这样吧。……再后来他就调去了慈宁宫,从三殿下身边的小太监做起,一直到贴身大太监。他记得他们一起过冬的第一年,他用梅花做了盏小冰灯给三殿下玩,他高兴的不得了。让蒋熹年想起,以前他还在家的时候,年年冬天他也都会做冰灯给弟弟玩,那个小家伙也都是崇拜地围着他“哥哥真好”地喊个不停。 顾师傅可不知道他如今脑子里在回忆着温情,他听了蒋熹年的话,被吓了一跳,低低地吼道:“那不就是孤臣吗?!你疯了?史上有几个做孤臣的得好死了?报仇就报仇!报完仇回来就是了,让安之多生几个,过继给你一个,你也有个后。跑去做什么孤臣!” 蒋熹年决意已定,从容地笑着,摇头说:“师叔,我知道您是真的关心我,但是不必了。不要让安之和我沾上关系,不好的。我这次也是,只想到您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了才来求您,过了这次我也不会再来麻烦您了,省的将来拖累了你们。殿下对我有恩,我也要报答殿下的。反正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没有未来了。嗯,对了,这次请您护送我们上京,到时也有报酬的……” “要什么报酬!”顾师傅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给我好好活着就行。好好活着。也别说什么不认我们的话了。你的人生还那么长,还有几十年好活呢,指不定以后还有什么变数呢。” 蒋熹年笑了笑,“是,您说得对,是我消极了。等我日后为爹娘洗了冤屈给族人翻了案,能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再让贝贝跟着我享福!” * 一位虬髯大汉小心关上门,愁的胡子都要打结了,“他奶奶的,少帮主,你这是又闯了什么祸?惹来这么一帮人!这可不是普通人啊!” 沐雩和杨烁面面相觑,他们刚进城没多久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们,同那拨人打了一架,幸好先前叫小雪传的信已经递到了茂临城的漕帮分舵,来了几个大叔把他们救了下来,带回去护了起来。沐雩肚子上被捅了个窟窿,躺在那儿奄奄一息。 茂临的漕帮舵主也是看着杨烁从小长大的伯伯,自然保护了他们,知道他们的来意,还另派了人帮他们去买药。 沐雩挣扎着坐起来:“买到药了?那我这就该回去了。” “你知不知道你们惹得是什么人?他们带的武器可不一般,都是制式武器,只有军队的人才有!” 沐雩默了默,还是说了:“……大概知道。” 杨烁愣愣地看他,“你知道啊?” 沐雩揣测着说:“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们应该是简王的部下。” “简王?”杨烁瞠目结舌地喊,“——简王是谁啊?!!” 沐雩:“……” 沐雩想跟这个人绝交一会儿,“简王是当今圣上的三子,元后的嫡次子,由抚养长大,封地在川蜀。我们搭的那个病人应该就是简王。” 救他们的伯伯要昏倒了,“怎么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放心吧,他们现在的首要目标是上京,不会分出多少人来对付我们的。追杀我们灭口,假如灭不了口,让我们受伤,没法立即让追兵咬上他们也是好的,所以应该不会怎么纠缠我们,肯定会转头回去赶路的。假如简王当上了皇帝,既是胜者,还需要灭我们口吗?假如他没当上,嗯……他命都没了,我们就更安全了。”沐雩分析说,“所以,把药给我,再找只船,我们赶紧回去吧。安之的病可拖不得了。” 杨烁又跟着他出发,他腿上受了伤,一瘸一拐的,他们换了一条船,还有三个经验丰富身强体壮的叔叔欧泊护送,这回也没有乱让别人搭船,顺顺利利地在第二天午后就回到了定江城。 定江还在封城找什么江洋大盗。 沐雩急得不成,赶忙拿着药回到了府上,伤要跑裂了,一回到府上,却得知他昨天走了没多久就有人送了药来,听说是叶府的人听说了他们的疑难,虽然自己府上没有,却帮他们问别人讨了药送来,接着瑶芳娘子也送来了药,她自降身份去求了好几位恩客还求到药,还有其他街坊邻居,听说了顾小东家的疑难东拼西凑的,所以现今他们药多的都可以去摆摊卖了。 顾雪洲当天傍晚就用了药,顾伯守了他一个晚上,一直用凉水给他擦身子降温,到早上的时候总算是不再发烧了。 又过了三天,顾雪洲的病大好了,精神恢复了许多。 他心里却不怎么高兴,反倒非常非常纠结,忐忑不安地想:完了完了,我的病好了,怎么办?这下没理由不和沐哥儿一起睡觉了。他又要缠着我一起睡觉怎么办?我该怎么拒绝他。他怎么对我抱了那样的心思呢?这怪我,早该和他分房睡觉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嘛,难免对这种事懵懂好奇,我还不拒绝跟他一起睡,也难怪他走歪了路,可他年纪还小,应该还能教得好……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找什么理由不跟他一起睡觉好?万一拒绝不了,不跟他一起睡觉,他会不会半夜亲我啊? 顾雪洲想了又想,终于鼓起勇气对沐雩说:“那个,沐哥儿……”他咽了咽唾沫,不是很敢说,好怕沐哥儿会炸毛,沐哥儿会不会生气地跳起来说“你要赶我走吗?!”,感觉非常有可能啊! 沐雩用帕子给他擦手,“对了,我今晚还有这几天都准备在书房睡觉,我请了这几天假落下不少功课,我得好好补补,在书房温习之后就直接在那歇下了。”他受了伤,要是和安之一起睡觉一定会被发现的,等到他伤好了再说。 顾雪洲怔了一怔,竟然觉得有点寂寞,呆呆地哦了一声。 结果沐雩就一连在书房睡了一个月,也不怎么亲近他了。 顾雪洲默默地想:沐哥儿亲我是不是我的错觉啊……难道他当时是想亲我的脸,不小心亲到嘴了?是不是也有这个可能?……说不定的哦,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吧,哎呀,我这个人怎么这么龌龊呢? 少年病娇之烦恼23 23 消失了一个月的顾师傅终于回来了。 顾雪洲快愁死了, 沐哥儿的事憋在心里大半个月, 他不敢和阿伯说,阿伯要气死的, 找不到机会也不好意思和沐哥儿说,万一只是他自己胡思乱想那不是很干嘛?他都快憋坏了。顾师傅这一回来,顾雪洲立即去找了他, 他觉得顾师傅见多识广又有主意, 找顾师傅商量准没错的。 可是顾雪洲也不敢清楚地说出来,脸颊红彤彤的,扭捏羞涩、难以启齿地含糊说:“我觉得有个小辈好像喜欢我……” 顾师傅笑了, 他之前遇见顾雪洲的亲哥哥, 才讨论过顾雪洲的婚姻问题, 竟然这就有喜欢的人了吗?升起几分揶揄之情:“喜欢?小孩子们不都挺喜欢你的吗?” 顾雪洲急得咬到舌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 四、是那种喜欢, 就就、就是那种!我我、我猜的、我也不知道。” 顾师傅笑眯眯地说:“哦。到底哪种喜欢啊?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吗?” 顾雪洲脑子里一团浆糊:“顾师傅!你、你别这样!” 顾师傅不逗他了:“好吧,那小姑娘到底喜不喜欢你你不清楚, 但是你觉得她好像喜欢你。那你喜不喜欢她嘛?你喜欢就娶回家啊。” 不是小姑娘啊!想到沐哥儿的模样,顾雪洲的脸更红了:“不、不行啊!我说了, 是我的小辈……这、这怎么能成呢!这是乱伦啊!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而且沐哥儿还是男孩子……只不过这点他不敢和顾师傅说,说出来顾师傅一下子就知道是谁了。 顾师傅笑得更厉害,“那你来问我?我娘子是我爹结拜义兄的堂妹, 我以前还管她叫‘小姑姑’呢, 既没有血缘关系的干亲, 我觉得也不算乱伦。我师祖说过近亲的血亲结婚是因为极有可能生下畸形儿,你们在血缘上不是近亲关系就没问题。” 顾雪洲急死了,还生孩子呢!两个男人要在一起哪还会生什么孩子!“哎呀!反反反正我不能接受他的……”他愁得不行,心里乱七八糟,嘴上也说得颠三倒四的,“我、我是长辈,怪我、我没教、教好他。唉!该怎么拒绝他?” 顾师傅说:“你脸红得这么厉害,还结巴了,还说什么不接受……当年我和我娘子成亲也有人说三道四的,但我们过日子又不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过,人生在世能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多不容易。你要是喜欢就娶回家呗,难得你都二十四了终于有个喜欢的人了。这是好事啊!” “没、没、没有,我不是那种、那种喜欢!”顾雪洲赶紧反驳,而且还什么娶回家,就在我家,就在我房间,就在我床上! 顾雪洲咬牙说:“这件事是不成的。我是必、必要拒绝他的。” 没想到安之居然是这么个好古板,没血缘关系的干亲拘泥什么伦常嘛。顾师傅想着,也不强迫他,给他出了个好主意:“你不愿意这个最好了。你把你家沐哥儿放出去,他一通搅和,就没人敢嫁给你了。” 顾雪洲听罢,眼前一黑。 这没法聊下去了。顾雪洲长长叹了口气,说些别的缓缓心里纠结的情绪:“顾师傅,你这个月是去哪了啊?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可担心你了。” 顾师傅愣了愣,心道:我是护送简王进京去了。到了以后还保护了他一阵子,我和你哥哥约好了,就算事败也帮忙救他一命,不过简王上位地很顺利,他这些年在封地勤政爱民颇有贤名,极嫡又长,名正言顺,内阁大半的阁老都拥护他,辽王和贵妃党派的人已是强弩之末成不了事的,等圣上开始拟封他为太子的消息出来,我就回来了。大抵过不了几天,新储君册封的消息就会传到定江城了。 不过他其实并没多关心什么朝堂上的事,他看着顾雪洲就想到见了蒋熹年的事,想了想,还是半个字都没有说。 顾雪洲看着顾师傅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显得有几分惆怅和黯然,只听顾师傅突兀地轻声问:“安之,你恨不恨那些人?想报仇吗?” 顾雪洲怔忡了下,心里难过起来,“恨是恨的,可我、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喜欢爹娘还有大哥能好好活着……” 你大哥还活着呢。顾师傅想,可却不能告诉他,蒋熹年怕自己知道了弟弟的下落会忍不住思念找去,特地让顾师傅不要告诉他,而顾雪洲压根就不知道大哥还活着……如今这兄弟俩一个隐于天,一个藏于地,不知这辈子是否会有相遇的机会? 顾雪洲和顾师傅一番谈心,心里不仅没有好受,反倒更乱糟糟了。 他想了很多很多,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他梦见被别人知道了沐哥儿喜欢自己,那些人指责嘲笑沐哥儿是品行不端,官府还撤了沐哥儿的功名说他道德败坏不得再科举入仕,他还梦见有人骂自己是个淫贱无德的人,勾引带坏了养弟弟,又梦见沐哥儿把那些人都杀了,被下了狱,等待秋后问斩,他想去牢里探望,狱卒却拦着他就是不让他看沐哥儿。 顾雪洲半夜起来惊出了一身汗,醒来就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病才刚好没多久,就又像是病了似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顾雪洲回了家,却见到院子里沐雩和杨烁在说话,杨烁还对沐雩拉拉扯扯的。 他看了怪不是滋味的,这些时日沐哥儿连自己都不搭理,却同杨烁这般要好……虽然他们本来就年龄相仿,玩得好也是应该的。 沐雩不敢让顾雪洲发现他受伤了,也不能让顾师傅知道,都是悄悄去杨烁家换药包扎。 杨烁今天来是和沐雩道别的,他喜上眉梢的,拉着沐雩说:“我要回山上了!自打我们回来以后师兄就特别生气,如今我伤好得差不多,他说可以启程了,我们就准备回去了!” 沐雩点头,赶紧走吧,当时他们回来时,鉴明见杨豆豆受了伤,脸瞬时黑得跟阿修罗似的,感觉差点要撕了自己这个始作俑者了,“嗯……祝你们一路顺风。” “杨少帮主。”顾雪洲打招呼。 “顾东家!”杨烁回过头,看到顾雪洲露出大白牙灿然一笑,“你的病好些了吗?我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啊。” 顾雪洲脸上没什么笑,“嗯,这些天休息得不大好。” 顾雪洲觉得尴尬,自己非要过来说话做什么呢?就像他在特别在意一样。 他不自觉地看了沐雩一眼,然后匆忙说:“你们说话吧,我不打搅了。” 沐雩被顾雪洲那样看了一眼,立即便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他的目光也跟着顾雪洲而去了,心不在焉地和杨烁说了几句话,想:安之这段时候确实气色不好……是病还没全好吗?是不是还得找大夫来问诊一下?不,看他心情也不大好的模样,是为什么?安之从没有这样难过过的。他刚从顾师傅那里回来……是顾师傅对他说了什么吗? 沐雩满脑子都想着顾雪洲的事,身旁杨烁的道别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可谓是典型的重色轻友!他赶忙送走了杨烁,转身就去找顾雪洲了。 顾雪洲正在调香室里制新的香,见沐雩走进来,不去看他,眼睛只盯着手里的小盅。 沐雩担忧地问他:“是不是顾师傅和你说了什么?怎么这般垂头丧气的?” 顾雪洲猛地想起都和顾师傅说了什么,一张老脸霎时又烧起来,“没、没什么的。” 沐雩就站在他左后半步,见他红了耳朵,还期期艾艾的,心上顿时一沉,顾雪洲只有对在意的女孩子才结巴的!他妈的!肯定是那个老匹夫又对安之逼婚!是不是骗他在府上相亲了?所以安之回来以后就一脸犹豫不安的! 顾雪洲浑身不自在,他怕沐哥儿继续问,赶紧随手拿起刚调好的香,让沐雩闻一闻。 沐雩现在哪有心情给他试香,“不好。” 顾雪洲自己扇动手掌,闻了下,皱起眉来……这个香味闻着又苦又刺鼻,唉…… 沐雩把他手里的东西夺过来,放下,“你别和我扯东扯西的!顾雪洲!看着我!” 顾雪洲被他的话一吓,心惊胆颤地立正站直,抬头望着他,忽然发现,沐哥儿已经比他高大强壮这么多,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 沐雩冷冷地问他:“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是不是你有喜欢的人了?” 顾雪洲瞧着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愣愣地想:他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可这是不成的啊。 顾雪洲原本红彤彤的脸一点一点变得苍白,“沐哥儿,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沐雩眉头紧皱,不虞地问道:“什么事?” 顾雪洲没什么底气地说:“反正你在书房也歇了好些日子了,也不大方便,我给你收拾间屋子住吧。” 沐雩:“……”他紧紧盯着顾雪洲,顾雪洲低着头不看他。 沐雩冷笑了声,转身就要走,“我这就去那个老匹夫那,我倒要看看是哪来的女人,把你迷得七晕八素不要我了!” 顾雪洲脸色煞白,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不是,沐哥儿,你想错了,顾师傅没给我说亲。” 沐雩不忍心甩开他的手,又气得不行,暴跳如雷地质问:“那你跟我说是为什么!” 顾雪洲抬头看着他,眼神闪烁着,深深喘着息,像是被什么扼住喉咙,“我、我……” 沐雩一脚把门槛给踹出个坑。 顾雪洲阖目,又睁开,稍微冷静了点,涩然道:“那时你要为我出去找药,走之前一直陪着我,我其实是醒着的。” “我也在想这是不是误会什么的……”顾雪洲心乱如麻地说,“我感觉到你亲了我还有你说的话……唉,可能是我烧糊涂了,还是做梦吧,这个事……” “你没误会。”沐雩蓦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转身逼近过去,顾雪洲被他吓得一步步后退,他第一次感觉到沐哥儿这么可怕,好像一只野兽露出獠牙,要把他生吞活吃了,他一路退到墙边—— 少年病娇之烦恼24 24 顾雪洲退到背后只剩墙, 退无可退, 惶然不安地望着与平日里不大一样的沐哥儿,他眼前的沐哥儿比以前任何一次发脾气的模样都要可怕。可怕到他双腿都发软, 得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椅子才勉强站住。 沐雩伸出一只手,擦过他的脸颊,按在墙上, 像是筑起个囚笼把他困住。 顾雪洲看着他靠近俯身, 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沐雩的黑影落在他身上,巨大的将他整个人都罩住, 逃也逃不出去。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一只嗜血待餮的野兽盯上一样, 那尖锐的入侵感叫他本能地害怕起来, 脸色发白,双目瞠大, 浅色的眼珠中间瞳孔缩作针芒, 连指尖也微微颤抖起来,过了好一会儿, 才抖着声音开口道:“沐、沐哥儿,你、你不能乱说。” 沐雩听到他说的话心里有点难过, 也有点愉悦,难过的是安之果然很抗拒自己,愉悦的是安之终于也在自己面前结巴一回了。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 他完全控制不住内心的黑暗, 想全部发泄出来, 想把安之就按在桌子上,脱光他的衣服侵/犯/他,操/到他哭着说再也不敢说那些让自己不高兴的话了!即使只是稍微想一想,他就觉得血液都燃烧鼓噪一般浑身燥热起来。 可当他看到顾雪洲的眼睛,瞬间那些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气势腾腾的戾气便霎时都被平息了。 沐雩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再次重复道:“你没误会,我是喜欢你,不想让你娶老婆那种喜欢。” 顾雪洲更惊恐了,惊恐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沐雩的脸凑近,想要亲上来似的,他吓得往后仰,后脑勺磕到了墙壁,无处可退了。 沐雩并没有亲他,只把额头贴着他的额头。 他们靠的那么近,近到顾雪洲可以清楚地听到沐雩的呼吸,他听到沐雩在深深地呼吸着调整混乱粗重的气息。那双曾经小小现在已经长得宽大厚实的手掌贴上他的脸颊,像是捧着他的脸,拇指轻拂地擦过他的嘴角。 顾雪洲赶紧去抓那只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大手,忽然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水珠掉在他的手背上,疏忽滑落下去,水珠途经之处都像是被灼烧了似的发烫起来。 沐雩再开口,已经没有了方才一闪而过的阴鸷,反而可以说得上是委屈的:“安之,你别那么看着我……你很讨厌我吗?” 这话仿佛随着那颗眼泪仿佛掉进顾雪洲心口里,叫他整颗心刹那就柔软了,也没有之间的害怕了,“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但是沐哥儿……” “但是我不能喜欢你是吗?”沐雩抢话说,他说话时,这距离近到他随时都能亲到眼前的人,“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心悦你,我的心非要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呢?” 顾雪洲平生以来就没有被这么紧逼着赤/裸/裸地表白过,沐雩的话灌进他耳朵里,叫他耳朵也烧起来似的发红,口干舌燥、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我是你的养兄,我们还都是男的,这怎么可以呢?你别这样了,这要是被人晓得了,你的功名你的仕途就全毁了。” “那些人与我何干?”沐雩说,“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去边境,草原那边,听说狄夷那边风俗开放,又因男多女少,即便男男相守也没甚稀奇的。” 顾雪洲傻眼了,果然是蛮夷!居然这么伤风败俗离经叛道的事都有!而且沐哥儿居然考虑得这么远了!他心慌得不得了,又说:“不成不成,这是不成的。” “为什么不成?”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你告诉我啊。” “因为……”顾雪洲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一时间也想不到怎么说。 沐雩低声黯然地说:“因为你不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我,是不是?” 顾雪洲全身都僵住了,他听见沐哥儿的气息都颤抖起来,仿似在忍耐压抑着某种莫大的痛苦。 “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沐雩轻轻地问。 又有两颗眼泪落在顾雪洲的手上,他吓得都不敢动了,蓦然觉得很是内疚,“对不起,我若是早些发现就好了。沐哥儿,你现在年纪还小,你哪分得清什么是真的爱慕之情呢?怪我没教好你……” 沐雩不高兴地哼了声说:“不,顾师傅说的很对,我就是打从根子坏了,你就是发现了我也喜欢你,我早就喜欢你了,我从小就想叫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连瞧见他们看着你我都嫉妒,我都想过把你关起来,让他们看也看不到!现在你都知道了,我就是这样坏,你要赶我走吗?” 顾雪洲哽咽着说:“我怎么会要赶你走呢?你说的都是什么傻话……沐哥儿,等过几年,你回过头,就会发现自己现在现在说的有多荒唐了。你不过是因为年纪小,整日胡思乱想想岔了而已……” “你连认都不肯认吗?那等过几年我还是喜欢你,你是不是就愿意承认了?”沐雩问。 顾雪洲心头沉重,沉默片刻,坚决地说:“不是。不行。” 沐雩听了,抬起头,眼睛都气红了,真想把他给拆吃入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复又低下头凑近过去。 顾雪洲吓得缩了缩脖子,结果沐哥儿只在他的眉心轻轻地印了个吻,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离,既温柔又隐忍。 “你又这么害怕我了……”沐雩低低地说,他放开捧着顾雪洲脸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给顾雪洲让出空间来,慢慢地跪下去,顾雪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仓皇无措地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沐雩半跪在地上,仰头深深恋慕地望着他,却又盛着慢慢的痛苦,“我原本不想这么早被你知道的,可我那时候真的很怕很怕,我怕你死了。” 他握住顾雪洲的手,亲了亲他的手指,“你要是死了,那我一定会跟着你一起死的。” 顾雪洲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滋味,他相信沐雩说的一定是真的,这个孩子就是这种性格,他做的出来的。这样深情的表白,假如不是他视如亲弟的沐哥儿对他说,他大抵就不会这般纠结难过了。 “我真的真的是认真的。但我不想看到你这般为难,可我也没法让自己不继续喜欢你。 “但我喜欢你和你没关系,就是你不喜欢我我也认了。我只希望你允许我悄悄喜欢你,好不好?要是你连让我喜欢你都不允许,那我就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安之,你就当成不知道。好不好? “我以后再也不经过你允许偷亲你了……那次是我没忍住……” 沐雩仰着头看,就没有之前那般有侵略性了,柔情而可怜,纵然是顾雪洲几番下决心,也于心不忍起来。 顾雪洲心乱如麻,想:沐哥儿还小,他还小呢,我以后多多鼓励他交朋友,出去走走,他说不定会遇见一个他真心喜欢的小娘子呢?到时候就会发现对我只不过是年少的错觉罢了。 沐雩觑见顾雪洲的神情应该是心软了,再接再厉地催促道:“安之、安之、安之。” 这几声温柔的顾雪洲脸颊发烫,他勉强拿起大家长的气势,“那、那你必须搬出我的房间了。” 啧!沐雩在心底跳了下脚,到底是认了,他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迅速地倒打一耙地说:“你果然还是害怕讨厌我了……那好吧,我住出去就是了。安之,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要害怕我讨厌我好不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顾雪洲顿时被他说得满心负罪感,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恶人,“我不会害怕讨厌你的。我……我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就这样吧,不声不响地悄悄把这件事揭过去,对他,对沐哥儿,都是好事。 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沐雩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目前这个结果。 他心里得意洋洋地想:安之果然是吃软不吃硬的……和他装个乖便把他哄了,我从小到大用这招哪次失手过?安之也真是的,光长岁数,还这么天真,居然真的答应我只当成不知道、没发生了,还愿意同以前一样和我相处……虽说我答应另住了,夜里随便寻个打雷什么的借口过去找他,我就不信他会不心软……不过得等我的伤好了再说……等等,对,我受伤的事安之还不知道呢!可以拿这个与他讨好处,他肯定心疼死我了,到时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等再过几年,他都三十了,除了我还有谁要他呢? 顾雪洲可不知道他想的这些,见沐雩答应了,第二天挑了一间采光极好适合读书的房间,找人收拾打扫、重新粉刷,还要打床打书桌书架。顾伯知道了,不但没有心疼又花了一笔钱,那是举双手双脚赞成欢呼某个小混蛋终于从他小少爷的房间里滚出去了。 新床还在打的时候,京城里三皇子册封储君的消息顺着水路飘到了定江城。 圣上的身体不大好的风声早几年就隐隐约约在民间传开了,这下大概是真的快不好的。 顾雪洲让顾伯去绸缎庄买些白布还有素色的布准备起来了,除此之外,那些庙堂高远之事还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嗯……顾雪洲好生想了想,届时全城缟素,估计姑娘们也不能浓妆艳抹了,他改卖颜色素雅点的胭脂吧。 淳熙三十二年。 二十三岁继位,在位三十二年的梁朝第三位皇帝到底没能渡过人生的第五十五个冬天,在下第一场雪之前驾崩归西。依照遗旨,半年前册封皇太子的三皇子承继大统,即皇帝位。 次年改元,年号易为元鼎,是为元鼎元年。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1 【第四章】 01 元鼎二年, 冬。 彼时,雪已经落满了树梢。书舍外栽种的满园红梅都开放了,剪了几枝下来摆在讲桌的案上,盈了一室香。 “你们听说了塞北的战事没有?王将军大败了狄夷, 一路杀到王庭,斩首一万,其中还有狄夷大王子达海的首级!”一位学子激奋地告知同学这个消息。 大家一阵哗然,接着像是油落入水似的炸开,纷纷议论了起来。 自先帝末年开始, 对大梁俯首百年的狄夷日渐坐大,滕真可汗雄心壮志统一了几个部落, 骚扰了边境近十年, 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先前逆王谋反,便有勾结这位滕真可汗, 允诺事成割送他三州。新帝匆忙登基第一年,朝政不稳, 去岁洪涝, 南方受灾严重, 虽而后由京中派来的钦差楼中玉楼侍郎统辖处理, 将损失减小到最低,为一绝后患, 还设计了通壅堰, 而在亲自监督建造中。 但是当初刚发大水时, 民间便隐隐传出一种说法, 说新皇刚继位就有天灾,这是上天在表示不满,又因南部几大粮仓重地都遭遇水患,输北的粮食锐减,在秋分的前几天,滕真可汗率领两万骑兵五万步兵突袭,连下两城。 都部署薛守宁薛将军不敌殒身,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人心惶惶,形势危急,幸而当时还是都钤辖使的王观明临危受命安抚住薛逃散的旧部加自己手下的兵力,编起两万人马,总算让滕真可汗前行无阻的马蹄被绊了一下,把他拦在了关外。新帝大喜,擢升王观明为西南路总领都部署,可调配十万人马,又使心腹的肆礼秉笔大太监、拱卫司都督蒋熹年蒋督公押送急筹的粮草,边境僵持的局势终于有了变化。 他们这儿离疆还是太远,王将军大获全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据说他杀到王庭,重伤滕真可汗,还带回了达海大王子的首级,把狄夷八部打得屁滚尿流,已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不得已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王将军实乃真英雄也。”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快哉快哉。” 但凡是个男儿,便有个保家卫国的壮志,尤其王将军的经历也是相当的叫人敬佩,他出身名门,是前龙图阁大学士王士甫的幼子,当年王大人蒙冤入狱满门倾覆,只有幼子因为年仅九岁流放苦边,贬为庶民不得入仕,他从洗马的小奴做起,屡建军功,九死一生,虽因罪臣之后,但却很受当时的都部署赏识,花了七年在十六岁当了百夫长,一年后成了小旗,又过两年,先帝偶梦故人,重查旧事,为王阁老翻了案,王阁老的血脉只剩这么一个幼子,问及,都部署赞赏其有度量、勇果、能识机变,于是一口气把他提拔做了从五品都钤辖使,当时他不过二十岁。 沐雩当然知道这些,去岁冬天国内局势就和天气一样寒冷,山长把那张湖绿色细如春波的草编矮席摆出来,梅花煮水,让大家一起来讨论自己的意见。那时候滕真可汗仿佛势不可挡,又连屠几城人,还有人说他会打进京城,有人主战,也有人主和,觉得这帮蛮子就是缺粮缺钱,打不过,那拿俗物换取百姓生命才是对的。 当时安之都挺害怕的,边关突然打起大仗,又有大量难民涌入定江城附近,之前因为定江堤坝修筑的好,城内在洪涝期并未怎么受灾,最严重时他们的房子里也积起一掌高的水。如今城外还住着许多难民,官府组织下,许多富户拿了部分存粮出来在城外搭棚施粥,顾师傅与其他七八位大夫轮流给难民看病整理下棚区,防止疫病。 沐雩下了学,径直就去了城边,城墙角下搭了一串棚子,架着大口的锅,烧着稠稠的粥,他还没走近就闻到了香气,队伍排的又长又挤。 他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安之,又去难民住的棚户找,终于把人给找到了。这段时日安之把自己的香雪斋都撇下来了,整日跟着顾师傅到处给人治病,这一片都洒了石灰粉和醋消毒,混合着垃圾散发着奇异的恶臭,安之穿着方便行动的短褐,系了围裙,正在给一个四肢细瘦却腹胀如鼓的孩子施针,之后再写了一副药方给他们,难民可以凭着药方去李娘子布施的药摊子免费领药煎药。 顾雪洲擦了擦额上的汗,矮身从这个破草席搭的低棚里出去,将药箧背上,刚要站起来,忽然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就要倒下去——施针极耗心神,他自早晨过来到快傍晚,除了吃饭饮水,都在给人治病,刚才蹲跪在地上给那孩子施针了许久,一下子站起来就有点受不住。 幸好沐雩刚好找了过来,赶紧把他扶住。 他是个冷心冷肺的,就是难民要死在他面前他都毫无恻隐之心,有时候还觉得安之特别傻,可怜了这个就得去可怜那个,天下可怜人何其多,哪里救得过来呢?即便他也同意安置难民,但这是为了不让难民冲城,并不是对他们有所同情。 沐雩见顾雪洲都快倒下了,气极了,硬拽着把他挟持回家去了。 顾雪洲还挺伤心的,泪汪汪地说:“要是我贪懒休息的间隙有人病死了怎办?我原可以做多点的。” “他们死不死我不知道,你那这样下去你就要死了!”沐雩恶狠狠地说。 有沐哥儿盯着,顾雪洲晓得自己是插翅难飞没法偷逃过去的,也罢,若是把自己也累病倒了更得不偿失。他回了家用柚子叶洗了个澡去去沾到的病气晦气,换了身衣服,原本的脏衣服拿去滚水里烫了洗。 沐雩不想让顾雪洲再去了,顾雪洲在屋里泡着澡,他在屋子外面踱步徘徊想着对策,抬头看到顾伯路过,马上走过去叫住顾伯。 他突然看顾伯都顺眼了,因为顾伯和他不对付就不对付在什么都站在顾雪洲的立场考虑,偏心偏到天涯海角去了,安之累成这样,顾伯一定也觉得很不乐意的! 沐雩说:“我们出钱出人就是了,安之何必天天往那些腌臜地方钻吗?” 顾伯居然并不同意,顾雪洲第一次去的时候就征求了他的意见,“我?我没意见啊,他开心就好。” 沐雩不可置信:“安之都累成那样了!还放他出去?” 当时顾雪洲去之前只对他说了一句:“假如是我爹爹的话,他会不会去呢?” 老爷?老爷当然会去!顾伯想起去世多年的老爷,又是感慨又是难过,还有见到顾雪洲给人看病时神似老爷的模样,心里还有点骄傲,少爷在他的抚养下真的长大了……要是乖乖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就更好了。 想到这点,顾伯就很忧伤,忍不住悠悠地说:“对啊,老爷回来还得做事,太累了,要是已经娶亲的话,家里有娘子操持家事就不会累成这样了……” 沐雩这下明白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果然他还是不可能和这个老头子对付!他念叨着要安之娶老婆那么多年还没完,尤其这几年,不管说什么,没三句就都会歪到安之娶老婆的事情上。好像安之有什么难事都是因为没娶老婆的缘故,只要娶了老婆,简直能百病全消。 他懒得再说,拂袖而去。 顾雪洲走了一天路,全身酸软疼痛。 沐雩正气凛然地表示要帮他推拿按摩。 顾雪洲顿时犹豫起来,解乏是解乏,可是他想到沐哥儿喜欢自己,要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怪不自在的。 沐雩生气地说:“你难道觉得我是管不住自己的禽兽吗?” 顾雪洲惭愧,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想沐哥儿和他表白了那么久了,最多也就在雷雨天跑来要和他睡一张床抱抱他,偶尔亲亲他的手指,更多的出格的事好像是没做过,他忙不迭道歉。 沐雩就如愿以偿地又又又以正直纯洁的理由摸上了安之的床。 顾雪洲趴好,衣衫半解。 沐雩伸手去扯他衣服。 顾雪洲吓了一跳:“干什么?” 沐雩皱眉说:“穿着衣服怎么按摩?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顾雪洲每次都被他的歪理说的觉得自己才是错的,有点愧疚,迟疑地把上衣给脱了,在沐雩面前露出整片白生生的背来,重新趴下去了。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2 02 顾雪洲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 但心还是忍不住砰砰直跳,他不停地深呼吸着,告诉自己要平静。 沐雩上了床,还真的只是规规矩矩地给他揉肩锤腰, 他是个学武的,手劲儿足,又懂得拿捏轻重。顾师傅在教他武术时,是让他背过人体的各个穴位的。 “你的肩膀太硬了。”沐雩也不是随时都发/情的,安之累成那样了, 他也没真打算做什么,只是想占点便宜解解馋, 顺带让安之慢慢地适应自己的亲密, 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干的,一步一步得寸进尺……安之偶尔会疑惑一下, 但都在他的容忍范围内。 顾雪洲把脑袋埋在塞了干花瓣的枕头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沐雩问他:“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再去?” 顾雪洲心虚地回答:“也没多久了, 这些时日来难民的情况已经稳定, 官府造册登记完, 房子也快盖好他们能够住进去了……” 沐雩没好气地说:“你别这样同我说话, 好似我是个恶人似的,我不高兴也没拦着你去啊。比起那些人, 我只心疼你一个, 你不领我情便算了!我是怕你累病了!你心疼那些个人, 什么时候心疼我呢?” 这种不要脸的表白沐雩是有机会就要说几句的, 听了两年,顾雪洲还是一听就面红耳赤,肩膀更僵了,“我、我怎会不想着你呢?只是、只是最近忙……” 沐雩夺过话头:“你别哄我了,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他想想就生气,虽说两年前他不得不搬出安之的屋子自己住个单间,可他随便找个理由去卖个乖,安之马上就心软又准他上床的,只要不动手动脚就好了。结果这几个月,他几次好不容易找到借口哄骗着摸进去,安之居然不愿意了!关起门不许他进!一次就也罢了,这三番四次的,他就不得不怀疑了,难道他做的过火,被发现了? “没没没有。”顾雪洲立即否认,“你、你别乱想……” “那你最近避着我都在做什么?”沐雩咄咄逼人地问。 顾雪洲揪紧了枕头,不说话,从脖子到耳朵,但是抹了桃花胭脂一样变得粉艳艳的,十分诱人。 顾雪洲憋了好半晌才开口,害羞到了极点,声如蚊讷地道:“及冠礼……” 沐雩没听清,皱眉重复了一遍,“书房里?什么?书房里怎么了?” 顾雪洲好久才鼓起一点劲儿,稍微提高了声音,“是你的十六岁,要做及冠礼了。原本该在年初你生辰那几天做的,可那些天日子不大好,一直拖到现在,我已经准备了大半年多了……” 沐雩蹙起的眉间缓缓地舒展开了,他俯下身去,手臂搭在顾雪洲的肩膀,半压着他,在他耳边呵着热气,暧昧而喜悦地问:“你都给我准备了什么?” 嘴里说着,心里也忍不住想象起来,他幻想着安之搂着自己说“我就是你的礼物”,那该有多好啊?啧啧。 顾雪洲脸上发烫,“还、还不能告诉你。” “不告诉我?安之,你该不会是骗我吧?”沐雩怪声怪气地说着,伸手在他腰上挠了两下。 顾雪洲被挠到痒痒肉,扭动着去避开作怪的一双手,沐雩却不放过他,弄得他直发笑,“你告不告诉我?你告不告诉我?” 沐雩搂着被自己挠得笑个不停的顾雪洲在床上滚了两圈,把床都晃得吱呀吱呀响,不知怎么的,他们就成了面对面侧躺着,沐雩停了下来,看到安之透着粉儿的脸庞,刚才眼泪都笑出来了,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水泽泽亮晶晶的,鼻尖还有细细小小的汗珠,他的头发有一些乱了,鬓边贴了一绺长发。 气氛似乎渐渐地微妙变化了。 顾雪洲不笑了,沐雩也不说话,他们都望着彼此,眼睛也不眨一下,眸中的光像是被春风拂过的碧湖池面上那柔静漾开的水光一般微微闪烁着。 沐雩伸出手,把那一绺乱发轻轻地拨到了耳后,慢慢地靠了过去—— “是、是这个!”顾雪洲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摸出个细长的锦盒,挡在他们中间。 沐雩:“……”他忍着气儿,把东西拿了过来,坐起来看,盒子里装的是一支木簪,通体乌黑如铁,散发着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一看就是好料子,只是雕刻者的雕工实在不好,“你刻的?这是刻的什么?云吗?” 顾雪洲脸红的要滴血了,“是、是是如意纹,是准备在及冠礼上送你的。我、我做不好……所以才不告诉你,你明年就要参加秋闱了,我想过雕刻桂枝什么的,可又怕给你添了负担……所以只刻了如意,你若是能出人头地自然好,但若是做不到,也没什么,平平安安的,我也心满意足了。” 顾雪洲这段话说的结巴又木讷,但进了沐雩耳朵里不啻于甜言蜜语,他心都要化了。 “你看好了吗?我还没雕完呢,还得继续做的。”顾雪洲试探着说,像是只小兔子,观望了片刻,才从沐雩手上把自己的拙作拿回来。 顾雪洲的手握着簪子,沐雩握着顾雪洲的这只手,靠近过去。 “你、你你干什么?”顾雪洲瞪大眼睛。 沐雩最爱看他饱受惊吓又装大家长姿态硬撑着的模样,好生可爱,“我真喜欢……安之,到时你要亲自给我簪是不是?” “让顾师傅给你主持也可以的。”顾雪洲说。 “不要,我就要你来给我戴上。”沐雩说,“你说,到时你给我主持……我们这样,像不像成亲?” “你别胡说!” “哼,我不过一说而已……你就算不喜欢我,让我想想总可以吧?” 沐雩这人,心思缜密险恶,口齿伶俐,颠倒黑白不在话下,越是大了,越是会说歪理,顾雪洲好久都没说得过他了。 沐雩真想去亲亲顾雪洲,亲亲他鼻尖的汗珠,亲亲他绒绒的鬓角,亲亲他彤红的耳垂……但还不到时候。 假如他想要的只是安之的身体,还那不简单? 顾雪洲手无缚鸡之力,要把他推倒,沐雩都不用花一成力气。 那些人都说过他天生就是个坏胚子,一点也没说错,他就是这般贪得无厌,他想要顾雪洲,不仅是身,还要心,他要顾雪洲也心甘情愿地爱上自己,不仅仅是他乖顺温柔的一面,而是他的所有,他的嫉妒他的自私他的所有黑暗面……他要顾雪洲主动走进他的笼子里,愿意被他圈养一辈子。 他确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安之是喜欢他的,只是还需要慢慢地把那份喜欢扭到情/爱上,他有的是耐心,一辈子还长着呢。 之后沐雩就没再缠着顾雪洲,径自回自己的屋子睡觉去了。 顾雪洲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人离开都个把时辰了,可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嗅到沐哥儿身上的味道,好像沐哥儿还是就在他身边似的。 他坐起来,也不裹被子,用双手捂住耳朵,依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个不停的声音…… 不行,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他不停对自己说。 他也不想再这样强装成不在意、没发生了。 但他又只能装下去,那道雷池不可越过。 假如可以的话,他希望以后沐雩都不要碰他了。 沐哥儿是个守信的孩子,自他们约定以后就再没做过出格的事了,龌龊淫/秽的是他……他觉得被那双手抚摸过的地方都像是被烫伤了一样发热,怎么也冷不下来。 顾雪洲扇了自己一耳光,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顾雪洲!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个大人,他可是你的养弟弟!你就是毁了自己也不能毁了他呀!别再想了,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3 葳蕤阁虽说是在江南享有盛名的歌舞坊, 却建在定江城珠市偏僻冷清的角落,外观看上去却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一般,内里亭外楼阁,草木扶疏, 错落有致,也是私人花苑的模样,一眼倒看不出是寻花问柳之处,有座专用来观赏歌舞的小楼,一半建在淮江曲水之上, 植了一片荷花簇拥着小楼,雨天客人可以欣赏江南烟雨, 晴天则可以看湖光晴色。 顾雪洲被小怜引着路, 进了小楼,姑娘们正在练歌舞, 穿着敦煌壁画上仙子那样的薄纱裙子,身姿袅娜, 挂着铃铛脚链的玉足踩着鼓点, 打旋儿的时候裙袂像花一样绽放, 让他一饱眼福。 姑娘们见顾雪洲来了, 立即欢呼着围拥上去,“顾东家”“顾大哥”地甜甜叫起来, 眼睛都盯着顾雪洲手上沉重的提盒。 顾雪洲笑笑, 把盒子放下来, “这是这个月给你们的胭脂水粉。” 一眨眼就被姑娘们给瓜分了。 顾雪洲佯装自然地问小怜:“玉夫人在吗?我有些事想找夫人商量商量。” 小怜几不可查的愕了愕, 盈然一笑,道:“在是在的,之前仿佛有客人在,我去看看是否还在。” 顾雪洲作揖道谢:“有劳小娘子了。” 在楼下等着的时候,小姑娘们便打着胆子同顾雪洲说话,叽叽喳喳地问他胭脂水粉的问题,该如何保养皮肤,怎样让自己更漂亮点。顾雪洲把她们当小妹妹般看待,面带微笑,耐心地一一作答。这些都还是孩子呢,小的才十一二,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和沐哥儿……想到这,顾雪洲就愣住了,沐哥儿也才十八岁呢。 这时,小怜下了楼,“夫人说可以上去了。” 顾雪洲就是想来向玉夫人讨教关于沐哥儿的问题的,说得不好点,玉夫人最擅长对付男人……他想知道该怎么摆脱沐雩的追求又不伤害两个人的关系。顾师傅他问了两回,已经绝望了,顾师傅不知道他说的是沐哥儿,只以为是年纪辈分比他小的姑娘,还很鼓励他去追求呢!要真是那样,顾雪洲也就不烦恼那么多了……他有时也会想,如果沐哥儿是女孩子,说不定他就把人娶……唉……怎么能这么想呢? 难民如今已经安顿好了,顾雪洲不必再去,他不得不回家……沐雩的十八岁及冠礼月底就要办了,越是临近,他不知怎的,就越是惶恐不安,实在想找个人说说心事。 玉夫人点起一块新的香,顾雪洲一进屋,糜郁的浓香便扑面而来,他的嗅觉灵敏,一时间被熏得皱眉,“香点得太重了吧?” 玉夫人笑了一下,解释说:“之前钻进了只小黄鼠狼,脾气特臭,总是来,还赖着不走,我点个香驱一驱。” 顾雪洲讶异地啊了一声,担心地道:“黄鼠狼?怎么会有黄鼠狼钻进来?会咬人吧?多危险!你可得小心,这个香没什么用的,我来教你,可以用……” 玉夫人对他招招手,让他坐下,“是会咬人,不过我不担心,小东家你说不定得提防提防。” “有这般猖狂吗?那我回去也防备下好了,”顾雪洲犹豫地说,“再不济,我可以让沐哥儿来打黄鼠狼的。” 玉夫人一口茶差点喷了出去,她觉得顾小东家真的太逗乐了,笑着问:“不说黄鼠狼的事了。小东家特意来找我,怕是有别的事吧?” 顾雪洲腼腆地点头:“不知夫人是否听说过我的事,就是、就是我克妻的事,因着这,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我虚长二十六,依然没有娶亲,也……也不太会处理这方面的事。” 玉夫人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勾起唇角,似乎在憋笑,“来,说吧。” 顾雪洲把沐哥儿追求自己两年的事情美化加工了一下,光是想想,脸就有点红起来了,“有个……有个姑娘很喜欢我,我不知该如何拒绝他。” “小东家你不必如此害羞,你是很讨人喜欢,我们葳蕤阁的很多小姑娘都喜欢你呢,方才不还在楼下围着你打转吗?他们还说以后找夫君就要找你这样的呢。”玉夫人揶揄地道。 顾雪洲连忙否认,“不敢不敢,我怎么当得起?我、我只是想问该怎样做,才能既拒绝了他的爱慕之情,又不叫他伤心难过,然后彼此也能坦然相处。” 玉夫人怔了一下,“你可真贪心啊。” 顾雪洲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羞惭的面红耳赤,“对、对不起。” “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呢?来说说具体情况如何?对方是个怎样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拒绝她?”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原因我不能细说,会影响他的名声的,只是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有多不可能?” “……会万劫不复的。” 顾雪洲说着,心里也沉重起来,他诚恳地看着玉夫人:“我该怎么对他说好呢?” 玉夫人却问:“你怎么会想到来问我呢?” 顾雪洲很不好意思,他怕自己直说会被当成无礼,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玉夫人却善解人意地主动说:“是因为觉得我应该很擅长应付恩客吧?不必这样紧张,我没有生气。可顾小东家,我要问一句,喜欢你的那个人,你是否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呢?我纵使会,也只会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 顾雪洲愣住了,他说不上来。 玉夫人也像是被对话勾起了回忆,语气里带出几分惆怅惘然来:“你说了那么多,你也没说你喜不喜欢人家啊?” 顾雪洲茫然害怕地回答:“我……我不知道。” 玉夫人问他:“我这样说吧,被那个人喜欢,你高兴吗?” 顾雪洲像是被踩到尾巴地猫一样几乎要跳起来,满面通红、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怎、怎么可能呢?那那太无耻了!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我特别害怕……我一想到就发愁……晚上也睡不好……”他想着,又补充说,“我一碰到他我就很慌,慌得不行,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这样子,怎么会是高兴呢?我一点也不高兴。” 玉夫人:“……” 她无语地盯着顾雪洲看,看得顾雪洲非常不好意思,“怎么了吗?” “没什么……”玉夫人慵懒托着香腮,沉吟着说,“嗯……既如此,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把。很久以前,我有个小姐妹,她那时颜色正鲜年纪又轻,曾傻乎乎地对一个恩客付出过我真心,他们情投意合……只是就像你之前说的一样,假如他们在一起,也会彼此万劫不复,于是我的小姐妹拒绝了他,两人恩断义绝,此后再未见过一面。” 顾雪洲像是喉头被哽住,“那后来呢?” “后来?已经讲完了啊,没有后来了。” “我是问他们俩都过得怎么样。” “都好好活着啊,能怎么样呢?这世上又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顾雪洲莫名地难过起来。 玉夫人继续说:“还有个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主角是如今很有名的那位楼侍郎的母亲,她三嫁的事情,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顾雪洲摇头,“未曾。” 玉夫人就给他讲了,“楼大人是他的母亲和第一位丈夫生的孩子,她是个侯门的庶女,家里虽顶着爵位,听着光鲜,其实几代下来没有个出息的,代代削减下来,已成了末流三等,父兄支应不起门庭,后来高嫁进了一等侯景川侯楼家,给他们天生弱智的小儿子做媳妇儿,原本景川侯是看不上她的,可她是个绝色美人,被那小儿子无意见了一次,就吵吵着要娶回去。这是她一嫁。 几年后,她被指责反了七出之条的不顺父母被休弃回娘家,你明白这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其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楼家放弃了她在夫家生的孩子,任由她带回娘家。但娘家并不待见她,把她赶到了庵堂里。但没多久,又有一位辽东的巨贾看上她美貌,不介意她嫁给一次人还带着个孩子,要娶她做填房,原本公侯之家是不会和商贾联姻的,即便她不是初嫁,可对方出了一百万两银子……于是就有了她的二嫁。” 顾雪洲问:“那三嫁呢?” 玉夫人说:“要说就是她的三嫁,她三嫁之前,是主动和丈夫提出和离的。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烟花地很有名声,惯会眠花卧柳,包了许多粉头,又是个粗鄙的商人,生了一堆庶子庶女,家中没个规矩,小妾也敢和正室叫板,最早这位商贾也是怜爱她的,可久了就觉得她正经古板没有小妾善解人意,就算漂亮也没用。她苦不堪言,这本是可以告他个宠妾灭妻的,但娘家还要她丈夫的孝敬,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坏事的。她在三十岁那年遇见了游学路过的崔倬宁……” “我依稀仿佛听过这个名字……” “你肯定听过的,就是白鹿书院崔山长的堂兄!律学大家!先皇亲自请出山的。崔倬宁比她小七岁,是清河崔氏家的嫡次子,自幼有神童之名,桀骜清高。找着空子,指点楼大人的母亲与丈夫和离成了。那时除了公主,就几乎没有女人敢和丈夫和离。这世上对女人总是苛刻些的,只不过是丈夫爱寻花问柳,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为什么要和离呢?所有人都叱责她……崔倬宁却转头告诉家里要娶这个离了两次婚的女人。” 顾雪洲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来呢?” “后来?后来崔先生被宗族除名,他就自立门户,和妻子……还有她的儿子,一起归隐乡间。因他学识实在过人,声名远播,还被请去国子监讲学,他只讲学,却不肯做官。”玉夫人感慨地说,“再后来,她的儿子——就是如今楼大人长大,如今年仅三十,官位已累至从三品侍郎,已为她请了诰命。她也已经和崔先生在一起了十七年了,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崔先生平生未有二色。而当年她向官府交出和离状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崔倬宁说要娶她的时候,所有也觉得他疯了。” “顾小东家,你觉得如何呢?” “你以为会万劫不复,但前方也并不一定是深渊。”玉夫人感慨地说,“……可这希望太小太小了,若是没勇气,拒绝了大家也还是能好好活下去。不过这样的话,就别想着还能做回朋友什么的了,都一刀两断了,就是连朋友也做不成的,要是下定决心拒绝,就得做好以后不复相见的准备。小东家,我没法告诉你具体该怎么选,这是你自己的日子,要你自己选择,我只说到这里,剩下的只能自己考虑了。” 顾雪洲更加迷茫了,他好像懂了,又好像还是没懂,他来时很发愁,离开时更发愁了。 玉夫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顾雪洲垂头丧气地走了,轻声说:“你的大哥哥走了,出来吧。” 沐雩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脸色复杂,“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 玉夫人嗤笑,“说实话,我觉得顾小东家遇见你个小黄鼠狼真是太倒霉了。” 沐雩恬不知耻地道:“那又如何?” 玉夫人说:“没如何,唉,我是局外人,我能做什么呢?只是希望你凡事能站在你大哥哥的立场考虑下,他说‘万劫不复’,不是怕他自己,是怕害了你。他爱你,和你爱他不一样的。你是年少轻狂,觉得自己厉害的不得了,什么都能做到是吧?你现在都还未立业,有什么资格说喜欢啊。” 沐雩一言不发,也走到了窗户边,看着顾雪洲转了个弯儿,过了一道垂花门,再看不见身影。 他默然了很久说:“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玉夫人愣了下,问。 “要是他选了不要我,我做不到什么好好活下去。”沐雩冷笑,“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还能活得好好的?”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4 顾雪洲早前就开始烦恼找谁做沐雩及冠礼33的祝者, 按理说应该由自己来,可是他觉得自己是个商人,地位低微。沐雩将来是要走科举仕途的,及冠礼由个他这么个商人作祝者, 听着不大体面,而且他也没什么贤名。 那除却自己,还有什么人选呢? 顾雪洲想到两个人,一是顾师傅,他是沐哥儿的骑射老师, 又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大夫,在民间颇有贤名, 且找顾师傅作祝者, 顾师傅一定会答应的;二是崔山长,崔山长是沐雩的恩师, 一代大儒,若是请得到这位, 沐哥儿面上是极有光的, 只是不晓得他会不会同意。 可他的想法是一回事, 沐哥儿愿不愿意是另一回事。顾雪洲设想了一下, 说不定沐哥儿知道了会生气吧?这是极有可能的。沐哥儿从未嫌弃过他,生气也只会生气自己不够重视他。当然, 这真的不是他自恋啊! 这样一想, 顾雪洲就更烦恼了。 他正在柜台后面算钱, 算着算着, 因为想到这件事就出了神。 “东家?”在柜前等着结账的客人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喊了一声。 顾雪洲回过神,赶忙道歉,低头一看算盘,自己都记不得算到那里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摇了摇算盘,又从头算起。 刚拨了几下算珠,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碰到了算盘,他吓了一跳,抵到了身后宽阔的胸膛,闻到了气味,立即辨认出这是沐雩,他像是被半抱在人怀里似的。 顾雪洲一下子红了脸。 沐雩说:“我来吧,你去休息。” 顾雪洲转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沐雩:“下学了,我就来店里了。” 顾雪洲把他推到一旁,低头埋怨:“你来捣什么乱?不用你帮忙,我刚算到一半,又被你打乱了。” 沐雩一言不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站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盯着顾雪洲看。顾雪洲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店里在挑选胭脂水粉的小娘子们也微微骚动起来,时不时地向这边隐蔽地投来探究的目光,还有暧昧的低笑。 顾雪洲心烦意乱。 他知道那些小娘子们都是在说些什么?还能是什么呢?这两年,他的香雪斋每天到了这个时间生意都是最好的,每天这个时候店里都会有许多女客,有和小姐妹结伴的小姑娘,也有夫人太太。谁能不知道呢?这可是南直隶最年轻的案首!所有人都说他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举业好,长得好,有时还来店里帮忙算账,是个懂庶务的,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除了出生稍差些,整个定江哪找得出性价比这么高的少年郎? 小娘子们大多都只敢偷偷看几眼沐雩,那些打着看女婿心思的夫人太太们却不然,有胆子大会和顾雪洲搭话,甚至还有直接和打趣沐雩的,这时候沐雩脸上就会扬起笑打发回去,不卑不亢,人人都道一声好儿郎。顾雪洲想想,只要他能掐灭了沐哥儿对自己的歪念头,以他的资质是绝对能讨到一门好亲事。这样一想,顾雪洲倒没多放松,反而有点怪怪的感觉,大抵是有点寂寞吧。 有时候也有人非议顾雪洲,说他是个钻进钱眼子的,说沐雩书读的那么好,还要他来看店,换做别人家有个这么会读书的儿子,就算不供起来,也不会让他像个伙计一样在店里打杂浪费做学问的时间,说他是目光短浅、小家子气的商贾气派,又或者是因为沐雩不是亲生的,所以不招他疼。 顾雪洲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难道真的是他硬要沐哥儿来店里帮忙吗?他恨不得沐哥儿别来店里好好读书呢。但是他怎么可能管得住沐哥儿的脚。沐哥儿也根本不是来帮忙的,是来监视他的好吗?尤其这两年,但凡他和哪位女客聊得稍微和颜悦色了点,沐哥儿在店里的时候还笑盈盈的,回去就折腾他,弄的他如今见到女人对自己笑就心惊胆寒。 顾雪洲一边想着,一边算好了帐,“嗯……二两三钱。” 客人刚掏出钱,顾雪洲正要接过来。 沐雩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低声在他身边说:“你算错了。” 顾雪洲脸上瞬时烧起来,耳朵都竖起来了似的,“我算错了?” 沐雩说:“是二两七钱,你少算了四钱银子呢。不信你再自己算算。” 顾雪洲犹豫起来,他还是很相信沐哥儿的,人家银子都掏出来了,做商家的,话都说出了口,总不能反悔的,顾雪洲还是按照之前说的数目要了钱。 唉,没赚到,还倒贴别人四钱银子。 顾雪洲不由地愁眉苦脸起来。 沐雩举手就摸他额头,明知故问地说:“你怎么了?” 顾雪洲是怕了他一不留神就对自己动手动脚,更可怕的是,沐雩每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这么做,更更可怕的是他还一脸理所当然光风霁月,每每弄得顾雪洲觉得龌龊的是自己。 晚上回去,顾雪洲在书房挑灯算账。 沐雩敲了门进去,看到顾雪洲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竖着耳朵颤巍巍地缩着打量自己,偏又要装作无谓的模样,特别可爱。他就喜欢把安之逗成这副样子,好生有趣。 顾雪洲问他:“怎么了吗?来、来拿书的吗?你不是在自己房间复习功课吗?” 沐雩说:“安之……我有事要和你说。” 顾雪洲看他一脸正经的,慢慢地放松下来:“什么事?” 沐雩走过去,在顾雪洲觉得是安全距离的一臂之外的椅子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是关于我的及冠礼。我问了崔山长,想请他作祝人,他同意了。他是我的恩师,倒也不算不合规矩。” 顾雪洲听完,登时懵住了。他也觉得请崔山长最体面最好,可是他没想到会是沐雩主动去找的,按道理说,不应该是他再三请求了沐哥儿以后,沐哥儿再勉强答应,然后他再去请崔山长这样子吗?明明……明明沐雩做的是对的,顾雪洲却一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起来。 难道……难道沐哥儿不应该是闹着说只要他一个人吗? 顾雪洲艰难地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尴尬的笑,“这、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他不知怎的,猛地觉得心上一酸,竟然脱口而出说,“崔山长是比我好多了。” 说完顾雪洲和沐雩都愣了一下。 只是一刹那。 沐雩仿佛没有注意到,抑或根本不在意,神色如常:“嗯,既然你答应了,那我便去将日子告诉山长。时间不早,我回自己的房间了。” 顾雪洲低头打算盘,故意冷淡地说:“哦,你回去吧,记得早点歇息。” 直到门又被关上,顾雪洲也没抬头。 算珠撞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然后突然停了下来——他把笔一掷! 不算了,算了老半天,一页都没算完! 回去睡觉! 这六月的天还很热,他打了凉爽的井水来洗漱。 过段时间又是七夕了,顾雪洲莫名记起很多年前那个七夕晚上,沐哥儿还小小的,戴着副狐狸的面具,因为嫉妒,差点把柳三娘子给烧了。他那时还不知道是沐哥儿做的,看到远处憧憧的火光,被吓得六神无主。 后来沐哥儿既狠戾又撒娇地承认了因为就是不乐意自己和柳三娘子好。 ——“……你不能留在我身边吗?等我找到了我的娘亲,我让我娘亲奖赏你,我、我还雇你在我家做工,就……就专门负责陪我睡觉!” ——“……等我以后考上个状元,自然就可以锦衣玉食使奴唤婢了,到时候我还要带你一起,你也不用天天辛苦地做工了,有人服侍你,你只要每天晚上负责陪我睡觉就好了。” ——“……那我不要什么娘子了,你也不要娘子,就我们俩在一起。” 顾雪洲如今觉得,沐雩就像是那团火,不怀好意,可又拿捏得很准,他惶恐会被烧成伤害,实际上那小子拿捏得极好,不过是吓吓他而已。可他一眨眼,那团火似乎已经熄灭了。 也是了。 男子十五至二十,可及冠而字。民间多为十八岁作及冠礼,但许多庶民人家也是不做这等虚礼的,十五就算是成年,可以娶妻立业了。 他的沐哥儿早就长大了,那些话不过是他儿时的戏言,即便是前两年说的那些,也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吧。 这不就是他所期待的吗?沐哥儿长大了,沉稳了,不再胡乱说什么喜欢他的惊世骇俗的话了。 他回忆了一下沐雩的眼神,怎么也想不起来,哦,对,他根本就不敢去看沐雩的眼睛,但仿佛沐哥儿是很疲惫的。这也是正常的,任谁被冷淡地躲避那么久也没半点回应,都会觉得累吧,也许是他想通了也说不定。 顾雪洲想着,从就放在枕边的木匣子里取出雕刻好的木簪,在黑暗中轻轻地摸着上面的纹路……明明当时沐哥儿看了是很喜欢的,为什么主动不要他主持及冠礼呢? 顾雪洲也不知道自己这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在想些什么了。 唉,沐哥儿及冠之后便算是成人了。 大概他只是长大了吧…… 对了,也不能再叫他沐哥儿了。 太小孩子气了。 那该叫什么呢?沐哥儿会取个什么字呢?他想了好几个的……可既然这样了,沐哥儿兴许就让崔山长来取字了。 挺好的。 真挺好的。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5 及冠礼前期三日, 主人告于祠堂,戒宾。 顾雪洲是作为顾轻鸿的族侄记在顾家族谱里的,沐雩自然跟着他记在顾家族谱里,拜的是顾家的祠堂。 顾家几代都是江湖流浪人, 直到顾师傅的父亲在定江安家,才修起祠堂来。后来顾师傅与李娘子成了亲,反正两家住在隔壁,索性推了墙,盖成一个大院子。 前一日。宿宾。陈设。 沐雩是个父母不详的孤儿, 男性长辈就只凑的出顾师傅、崔山长两人,顾雪洲算他养兄, 请了几位同窗, 有曲繁文,杨烁也提前了四五日回来了, 做贼似的,一来就躲进顾师傅家里, 表示不要通知他奶奶。这些年他家里催婚催得越来越紧, 他逃之不及, 别说回来了, 就是在外面也不敢透露行迹风声。这次为了参加沐雩的及冠礼,是真的顶着极大风险的, 可见情谊之深厚, 和同学不一样, 他俩可是过命之交。 杨烁带给沐雩的礼物是一柄弯刀, 乍一看平平无奇,甚至有点老旧,出鞘来看,刀身则是哑光的暗黑色,弯着一道圆弧,因着特殊锻造工艺而布满了绸缎般优美的花纹纹路,刀锋锐利,削铁如泥,充满了异域风情。 杨烁说:“因我不肯成婚,我奶奶断了我的供给,在寺院里自产自足,吃饭倒不抽。只是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买礼物,这个还是我师兄给我准备的。怎么样?还可以吗?” 沐雩甩了个刀花,使之浑如一臂,然后把刀插回了刀鞘,“谢了,我很喜欢。也替我谢谢你师兄。你……你和你师兄感情还好吗?” “当然好啊!”杨烁大大咧咧地回答,有些疑惑,不明白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 沐雩觉得这傻子估计还以为是和师兄在练功呢……算了,是他也被带傻了,居然傻到去问杨烁。 不过……他那个师兄,又是拿的出千金难求的一对鹰隼,这回送礼物,随便拿出个送人的礼物,又是这么难得一见的宝刀,真的会只是个普通和尚吗?据说他来中原学武之前一直生活在草原,想必他在那边也是个贵族少爷吧。 次日清早,沐雩早起,换上冠服。 作为主人的顾雪洲把序立的宾客迎进堂,宾客作揖,将冠者入席。 沐雩,公服,革带,纳履,纳靴,执笏。 “今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褀,介尔景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寿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威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先生给他取字,曰“子谦”。 崔山长说:“沐雩,你天资聪颖机敏善变,只是还须更谦虚敬慎,所以给你取了‘谦’字。” 顾雪洲不由侧目,瞟了老神在在的崔山长一眼,说的含蓄,不过是指沐雩自傲而已。沐哥儿在外面的名声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从没有人说他自骄自傲的。这崔山长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其实把沐哥儿看得很透啊,不愧是山长。 顾雪洲释然,深深觉得请了崔山长作祝人确实是很合适的,比自己合适多了。他再看沐雩,长身玉立,着玄色冠服,鸦黑的长发被梳起,戴上了士子冠。露出整张脸庞,眉目如画,线条硬朗,昳丽照人。 恍惚之间,顾雪洲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沐雩的时候,他站在梨花树上,人比梨花还要白,一头长发披散着,那张精致的小脸虽瘦,却也很圆润可爱,看人分不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一转眼,那个无意中躲进他的花篓里抱着鞋子蜷缩着睡觉的小娃娃已经长大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顾雪洲想,回想一下,那时他也才十八呢,现在已经二十六了,虚岁二十八,没几年都要三十了。 而沐哥儿才长大,风华正茂,前程无量。 礼毕。 一番筵席。 顾雪洲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亲自和崔山长道个谢。 崔山长乐呵呵地笑,捻着一把雪白美髯,“沐雩是我得意门生,有甚个好麻烦的,倒是我很荣幸能作他的祝人。我也早就想和你聊聊了,沐雩这个孩子,在我教过的学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聪明,只是有时……过于自傲了。” 顾雪洲赧然,“是我没教好。” 崔山长说:“我倒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顾雪洲侧耳细听。 崔山长仔细地说:“是这样的,我们书院虽是私学,但是与官办学府也是有联系来往的。每年可以拿到几个京师国子监的名额,可以推荐至少有秀才功名的学子去。沐雩是前年的南直隶案首,若是他愿意,我就可以给他这个名额。但是他居然不要。顾东家,你可知道沐雩为何拒绝了国子监的名额?” 顾雪洲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嘴唇嚅嗫,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忽然生气起来,这算是怎么一回事?沐哥儿怎么这么做?他在别的事情上任性也就算了,居然在这种事上也耍性子!这倒霉孩子……该说他什么好呢! 顾雪洲气得肝疼,翻来覆去地想沐雩的动机。 总不会……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吧?他不得不怀疑,除了自己,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能让沐哥儿放着去国子监的名额不要。而且去京师的话,他还有机会能寻访自己的母亲,这些年他一直托人在京里打听生母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不想去?而且他从小就是个利而从之的人,有好机会摆在面前,绝不会不要的。 想必是前两年年纪小还迷恋自己那会儿舍不得离开,所以一时冲动做下了错事。顾雪洲直叹气,沐哥儿还小的时候,他就担心等这孩子长大了会后悔。 如今也是,看样子沐雩大抵已经清醒……他现在清醒过来之后,是不是正在为先前做出的错误决定而后悔呢? 顾雪洲又气恼又惊惶,笼着袖子去后院找沐雩。还没见到人,隔着墙就听到一串明朗的笑声,跨过门,就看到沐雩已经换了一身练武的劲装,高束着头发,正在和杨烁比试呢,两人棋逢对手,过招过得很是过瘾。 那张俊美的脸庞扬着笑时是如此的光彩照人,顾雪洲莫名地升起几分退却之心。 沐雩转头看到顾雪洲,脸上的笑瞬时冷了下来,他收势,语气似乎是亲密的,但细细一听,却透着掩不住的疏离,“安之。” “我有事要同你说。”顾雪洲一脸严肃地说。 杨烁再傻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碍手碍脚了。 顾雪洲目送他走远才说话,开门见山道:“今天崔山长提起我才知道,你从未和我说过,为什么拒绝国子监的名额?” 沐雩抿着嘴唇,“你觉得呢?” 顾雪洲皱眉:“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沐雩颇有耍无赖的作风,“你明明心知肚明的,何必要我说出来呢?” 顾雪洲怒上眉梢,“沐雩!你别这样敷衍我!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沐雩依然不说话,他冷冷看着顾雪洲,顾雪洲怒目回望。两人形如对峙般,然后沐雩走近一步,伸手要摸他的脸,忽然笑了,“安之,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生气。你就算自己被刁难被轻视被侮辱,都没有生气了,如今却只因为我不去国子监就这样生气吗?” 还没碰到,就被顾雪洲伸手拍开了,他又气又急,“你到底是想怎么样?怎么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你不是……” “不是什么?因为我请了崔山长作祝人你就觉得我不喜欢你了?”沐雩笑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及冠,已经是成人了。” “是了,接着是不是要给我找个淑女,凑堆儿成婚,然后再赶紧生个孩子。这样你才安心,是不是,安之?”沐雩咄咄逼人地说。 顾雪洲脸都白了,“你这些天明明……” “明明对你冷淡了是不是?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希望我不要那么热情,那我就不那么热情。然后你又整日里患得患失起来,顾雪洲,你说是我幼稚天真,我却觉得是你自欺欺人。”沐雩步步逼近,“你要不要扪心自问一下?” “我怎么想关你什么事?”顾雪洲这次半步也没有退,直视着沐雩,“你难道不要前途了?要的话,就不能这做!你难道要毁了你自己吗?你理智一点!” 沐雩嗤笑一声,“顾雪洲,我告诉你,你就是在做梦!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死也不会改的!” 顾雪洲简直要呕出一口血来,他气到了极致,竟然感到了几分绝望。 玉夫人说的果然没错……怎么可能做得到还完好如初呢? 顾雪洲沉痛地闭上双眼,声音都在打颤:“你别逼我了,沐哥儿。” 沐雩笑了:“我逼你你又能怎样?只要我待在你身边一日,我就缠着你一日,顾……” “你给我滚。”顾雪洲打断他的话,说。 沐雩愣了下。 “我说,你给我滚。”顾雪洲自己都觉得字字锥心,“你既已及冠,可以成家,那就自己立户分家出去。我相信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6 顾伯回过神的时候, 已经哪都找不到沐雩的身影了。 于是去找他家小少爷。 反正这两个人形影不离的,找着一个就能找着另一个。 顾伯在后院小花园找到顾雪洲,瞧见他孤零零的背影,坐在花丛中的石椅上, 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么:“老爷。” 顾雪洲听到喊他的声音,微微侧头,颔首示意,比之平日十分冷淡消沉。 “那……”顾伯原本想说臭小子,但想想今天是沐雩的好日子, 还是稍微对他好一点吧,话到嘴边改了口, “沐雩人呢?” 顾雪洲头也不回, “走了。” “走去哪了?” “我不知道。” 顾伯顿时抱怨起来,“这小混蛋都及冠了还这么任性, 今天是他自己的日子都乱跑!” 顾雪洲缄默了须臾,解释说:“不是乱跑。是我把他赶出家门了。” 顾伯:“……” 他的白胡子都吓得要翘起来了, 不可置信地说:“你说什么?” 顾雪洲面无表情地麻木地重复说:“我把他赶出家门了。我们不用等他了, 自己回去就好了。” 顾伯简直是匪夷所思地瞪着顾雪洲, “你们是怎么了?闹别扭了?” 顾雪洲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他吗?” 顾伯说:“我是不喜欢他啊!但是以前我是苦口婆心软硬兼施, 连背着你把人送走这样卑鄙的事我都做了,是你要死要活死乞白赖非要把人留下!” 顾雪洲听得耳朵直发烫。 “好了, 我妥协了, 留着就留着吧, 我就当多口饭了。眼见着这些年, 那臭小子也被你教得人模人样,举业也不错,你突然把人给赶出家门了?!!你是认真的吗?小少爷!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生气到把他赶走的,肯定是那小子犯错,他这回是闯了什么祸?到底是多大的祸?” 顾伯觉得自家小少爷什么时候都让他很省心,只有在沐雩的事情上特别叫他闹心,可是他对沐雩的事低头低了那么多年了,这几年来这小子也算是为他们家增光不少,兴许将来做了官还能给他们家翻案呢!结果一不留神,突然说被逐出家门了!他颇有一种小少爷种了个他不喜欢的瓜,呕心沥血,费力不讨好,他本不看好,可一直见着,也有点感情,好不容易熬到了瓜成熟了,正准备要采摘了,小少爷突然说不喜欢了直接给丢了。这是一种何等败家子的行为?! 顾伯质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错?他是杀人了吗?” 顾雪洲立即反驳:“怎么可能!” 顾伯又问:“那是犯了别的什么法吗?” 顾雪洲:“沐哥儿没有犯法!他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顾伯继续猜测道:“那、那总不会是偷你东西吧?” 顾雪洲:“沐哥儿不会做那些事的!你别乱想。” 顾伯急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如若不是因为这些,你干嘛要把人赶走?” 顾雪洲:“反正不是那些!不用你管!” “既不是杀人放火一类的事,你们有什么不好好说的!”他家小少爷是,要么好说话到被欺负的地步,要么认定了,就会执拗到不可理喻,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了还要往前走。顾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你既然拉不下脸,那我去把人找回来!” 顾雪洲怎么肯依,“你别乱来!唉……好,我说,因为沐哥儿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不同意,他又不肯放弃,我说服不了他,他也说服不了我……” 顾伯都笑了,“就因为这个?” 顾雪洲点头。 顾伯想了想,“他是喜欢上谁了?” 顾雪洲一下子拉下脸来。 顾伯看他表情凝重严肃的,“难道是青楼女子吧?” 顾雪洲马上否认:“不是!” 除此以外,他就半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了。 沐雩消失了三日。 顾伯跑来骂他:“你还骗我说不是!不就是喜欢上青楼女子了吗?听说他出现在珠市那边……” 顾雪洲猛地站起来,“什么?他在珠市?!”怒火腾地冒上心头,该不会是沐哥儿故意自暴自弃吧,他还要不要自己的名声了? 顾伯迟疑地问:“他喜欢的是不是瑶芳娘子?我想了想,青楼女子确实难办。可葳蕤阁的姑娘又有点不一样,如果他真的非常喜欢……” “我都说了!管他做什么!如今他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爱怎样就怎样,他的日子我难道还能替他过不成?”顾雪洲暴躁地回答。 顾伯骇然,闭上嘴,他居然觉得柔弱的小少爷有几分老爷当年的影子……又有些像大少爷,好生有威严。 顾雪洲还真不信了!沐雩是他一手带大的,那家伙的本性如何,他一清二楚,沐雩是匹孤狼,他偏执自我,难道真的会放弃大好的前程吗?……不太可能吧? 然后又过去了好多天,转眼都到了七夕,顾雪洲忙得焦头烂额,正好,不用分神去想沐雩的事。 曲繁文却找上门来问沐雩的事:“他已经好些时日没去学院了,我去见了他,他如今混在秦楼楚馆里,与我说他打算退学了,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实在担心……” 顾雪洲听得心惊。 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店里的生意都撇下了,径直去了珠市。 又是七夕。 定江城不是白苑那样孤僻的小镇可以相提并论的,这一日的珠市尤其热闹,明艳绚丽的灯火将一小片天空都染得红彤彤,像是打翻了一小碟朱砂。 顾雪洲孤身一人匆匆在街头巷尾寻找着,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左顾右盼,如何都看不到沐哥儿的身影。 先去了葳蕤阁,可那儿只留了两个看门的老妈子。她们告诉顾雪洲今日姑娘们要么去表演了,不表演的则去充看客看表演了。 顾雪洲急得心上烧,“这可怎办?我原还想问问玉夫人知不知道我家那个小鬼的行踪的。” “你说沐公子吗?”嬷嬷笑道,“他这几日就在葳蕤阁呢,日日抚琴吹箫,好像还和玉夫人一起谱了一首新曲子。刚才同他们一起出门去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顾雪洲赶紧问:“那他们现在去哪了?” “就在江岸边,画舫上。” 江畔挤满了人,大多都是男人,翘首亟待着平日里千金难得一见的名伎。 顾雪洲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最前面。 沿堤的江水上映着一盏盏彩灯,这江水的边缘便大把大把地洒满了暧昧妩媚的光,像是浪上卷着火,再往江心延伸,这火渐渐熄了,清清冷冷安安静静地倒映着星河,远处只影影绰绰看得到泊着几艘灯火星星的画舫,像是罩在幽暗的梦中。 然后一叶小小的扁舟从暗处飘了出来。 舟上坐着一个男人,他披散着长发,一身颇有魏晋之风的广袖长袍,盘腿坐着,腿上摆着一把琴,随手一拨,一串清越的弦吟。 小舟顺着水流飘了出来,他的琴声也挟着风飘远。 岸边的人们微微骚动起来。 “怎么是个男人?” “不知道啊。这是谁啊?” “瑶芳娘子呢?” “……” 顾雪洲却脸色发白地死死盯着那个男人,那是沐雩,绝没有错! 当他的小舟稍微漂近了些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个男人戴着一面白木的面具,他就那么随意地坐着,然后抚起了一首曲子。 明明是很单薄的琴声,却慢慢让岸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都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但都听得出来其中的涵义,这是一首很美的歌,就像他船边的水中倒映着的星河,织满了云烟般飘渺的情思。 伴着乐声,男子开口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就和他的琴声一样美,犹如清泉淌过玉石一般清透明亮——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岸边的人算是明白了。 这是来求爱了啊! 也不知是向哪个姑娘求爱? 就在这个时候,男子放下了琴,站了起来,他一震衣袖,足尖一点,犹如鸿雁,踏着风向着岸边飞过来似的。岸边看热闹的人被惊的四散,却见那人踏上了岸。 顾雪洲都不知道该羞还是该怕,只见戴着面具的沐雩从天而降地落在自己面前。 顾雪洲没好气地叱责道:“你不去学院,在这瞎闹什么!” 沐雩在面具下说:“你不是把我赶出家门了吗?不是说和我断绝关系了吗?你关心我做什么?” 顾雪洲被他气得要倒仰过去,又说不出反驳的话,他先找上门,确实是他输了一招,被沐雩拿捏住了先机,“对,你说得对,我就不该关心你!你要自甘堕落也与我无关!” 说罢转身就要走。 沐雩笑了一声,长臂一伸揽住顾雪洲的腰,强行一把把人扛在肩上,施展轻功,在一阵哗然声中飘飘然乘风而去了。 ※※※※※※※※※※※※※※※※※※※※ 我知道重复了一段,上章的结尾被锁了。没办法。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7 顾雪洲被扛在肩上飞来飞去时被吓得一声不敢吭, 一被放下来,回过气儿活了起来,马上开始教育沐雩了,气鼓鼓地瞪着他, 连环炮似的发问:“成何体统!亏得是你还知道戴个面具,要是被人知道是你在做这些荒唐事,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学院你怎么不去了?他们说你还要退学?你到底是想怎样?你别闹了好不好?” 他们站在江边一座高塔的顶层,这里没有点灯,只有从远处发散过来的薄薄的光, 沐雩摘了面具,露出英俊的脸庞来。他眼角带着笑, “名声, 名声,你张口闭口就是名声。我自己都无所谓, 你那么在意做什么?安之,说到底, 你在意的其实不是我的名声而是你的名声吧?” 这话说的太伤人了, 顾雪洲被气得血直往脑袋冲, 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为了这个孩子悉心戮力, 居然还要被说是自私自利!他气得都笑了,“我是为了我自己?” 沐雩逼着他说:“不是为了你自己那便证明给我看啊!既然你不是顾惜你的名声, 那就去和那些人说你喜欢男人!你不直接说喜欢我都可以!只要你敢说, 我就信你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名声!” 顾雪洲这会儿已经被气昏头了, 想都没想直接脆声答应了下来, “好!去就是!”然后一转身,从栏杆看下去,被这高度吓了一跳,记起来自己是在七层的高塔上,也回味过来刚才说的话不大对——等等,承认什么?! 沐雩美滋滋地说:“你还说你不喜欢我呢 ?” 顾雪洲回过头,冷冷看着他,沉住气来,语重心长地道:“沐哥儿,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读书比别人通透,习武也出众。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偏执阴戾,无法无天,你太聪明又不懂律法规矩,所以什么都敢做,那时是因为你年纪还小,又在那样的坏境长大,不变成那个样子,或许早早得就没了命,所以我怜惜你;而今你读了多年圣贤书,教化许久,早知道了各种伦理道德,却依然什么都不怕,这还是因为你太聪明,所以你自负,所以你瞧不起礼仪道德,所以你敢口口声声把‘喜欢我’挂在嘴上,我知道你做得出来,你是不怕。 “——但我却怕。 “顾师傅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走遍了大江南北,救人无数了;如今在治水那位楼大人在十六时才刚考上秀才,他的名次不如你,后来中举人中进士名次也不靠前,但他为什么现在比同科之人都要升职的快,因为他踏实,他十几岁就一边打理庶务一边读书,农事和工事他都能说的头头是道,所以才能抚南蛮又造河堤。沐雩,你学什么都比别人好,理应比别人都厉害出色才是!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才是!明明你有一番大作为,成为栋梁之才,让后人敬仰,流芳百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会被困在方寸之地!每日只知道计较儿女情长!胡搅蛮缠!荒废时光!” 沐雩神色慢慢地肃然起来,他走过去,俯下身,顾雪洲腰靠着栏杆往后仰了仰,凌空似的,高处的风又冷又大,他有种自己随时会摔下去粉身碎骨的感觉,只听沐雩说:“你说得是很对。但少说了一点,我是蔑视礼仪道德,但不止是因为我自负,也是因为我自私,就算你说得再激昂也没用,什么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还后人敬仰、流芳百世,我根本不稀罕!到时我都成一抔黄土了,还管后人怎么想我? 你也不是什么方寸之地,你就是我的整个天地。 安之,你再激将也没用的。我就是冷心冷肺,我唯独所有的温柔、耐心和热忱和良心都给了你,分不出更多的给别人了,我只要你一个人,其他人就是洪水滔天又与我何干?” 明明在这高处,夜风不胜寒,顾雪洲却觉得像在火中,浑身都在烧。 他有点害怕,又不害怕,他害怕会摔下去,害怕沐雩会亲上来,但他又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接住,顾雪洲心上稍宽,沐哥儿嘴上虽然厉害,可从未强迫要亲近他过…… 正想着,顾雪洲就看着沐雩的脸凑近过来,他以为会像以前那样停住,所以并未躲避,结果就感觉到嘴唇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趁着他微愕,沐雩轻易地撬开了他的牙关,缠着他的舌尖,细密缠绵地吻起来,像要把他吞吃了似的…… 顾雪洲回过神,红着脸挣扎了一下,却被沐雩牢牢地钳制在怀里动弹不得,沐雩寻了个空隙,低声快速地说:“别乱动,多危险啊,要摔下去了。” 悬空的恐惧感叫顾雪洲不敢再动,只能屈辱地被又亲了几口:“你这也太卑鄙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沐雩张口就是一通歪理:“我喜欢你,你也承认了喜欢我,那我亲近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凭什么不能亲你?下回我要带面镜子给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目如春水的,就是在邀请我亲你嘛!” 顾雪洲愣住了,瞠大了眼睛,真的吗?他有那么淫/荡吗? 毕竟靠在栏杆上还是有点危险,沐雩搂着还怔忡着的顾雪洲转了个方向,把人按在墙上又亲了一通,勉强过了个瘾,他克制了下自己,使自己不作出更出格的事来。 沐雩喘息着,最后在他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下。顾雪洲刚才被亲得喘不过气,如今才稍微可以透几口气。 两个人的脸都烫的厉害,藏在了黑暗里,靠着彼此。 沐雩又温柔又可怕地说:“我要是真想要你,你难道反抗得了吗?不过是因为我爱极了你,把你放在我心尖,所以不愿意强迫你而已。安之,你明明也喜欢我,别说那些伤我心的话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是不能叫我不爱你。你非要赶我出家门,那我也没什么举业的必要了,反正我做什么都活得下去的;你要是答应和我在一起,那我就好好读书,你要我做个造福黎明苍生的好官,那我就去做。你觉得如何呢?” 顾雪洲手指都抖了起来,这臭小子强亲他就算了,还逼他要他同意他们的jianqing呢!真是太过分了! 沐雩看他这样可爱的神情,又忍不住亲了下,“安之,你嘴唇真软,吃起来又香又甜的。” 顾雪洲发着抖骂他:“你要不要脸?!” 沐雩眼都不眨地回答:“不要!……我也不逼你,安之,我给你三天时间回答,三天后我再来找你。” 然后沐雩在心里盘算着,假如安之答应了,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假如不答应,那他们没有了名义上的亲戚关系,还少了层伦理关系障碍呢!那他更有理由追求安之了!反正他现在明明确确知道安之也是喜欢自己,不把人追到手他就是个软蛋!三天后再去亲两口……嘻嘻。 顾雪洲这三天过得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沐雩又没说何时在何地出现。 他尝试着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原本的规划去做事。 这三日他不想见人,把柜上的事交给顾伯,自己一头钻进调香室制新香。特别到了第三天,沐雩马上就要应约而来了,他心里被逼迫得紧,必须做个决定了。 顾雪洲投入了几种花材香料,坐着蒸香,没一会儿,整个屋子里都充斥满了一种甜腻媚人的香气,只是他心神恍惚,甚至一时对闻香都没有了兴趣,心里想着: 他觉得如果选一,那是两败俱伤,谁都没好处的。如果选二,不过是他稍作些牺牲,至少沐哥儿愿意成材,还有点好处……他向来是不吝于损己利人的,可是…… 顾雪洲回想起沐雩的亲吻,瞬时觉得双腿发软浑身燥热起来,感觉血都在往脐下三寸那儿充。 等等—— 这不对劲! 顾雪洲急忙走过去,掀开锅炉的盖子,一大团浓郁的香雾瞬间扑面而来裹住了他,把他熏得一个倒仰。他赶紧去看自己放的都是什么材料,一看就被吓到了,难怪了,他刚才分了神,尽放了些cuiqing壮阳的材料。 他赶紧把火关了出去,在院子里踱步透透气儿,耗散下精力。可天气本来就燥热,他走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热。 于是打了水端去卧室里,推了外裳,挂着亵衣,把冰冷的井水把身上擦,可居然还是没有效果。 顾雪洲头晕晕的,他自己都在想,他到底是加了什么啊!他叹了口气,把门从里面给闩上,自给自足,但身子仍然一直发热。 他躺下匀气,盯着头顶如碧波般的幔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沐哥儿的身影。他也不知怎么的,竟然鬼使神差地去衣橱里翻出了一件沐哥儿的旧里衣,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双手打着颤儿,把脸埋进衣服里,嗅了一下。 这是用上好的绸子做的,布料丝滑柔软,贴在脸上让他感觉仿佛在拥抱着沐哥儿本人,将他体内的燥热纾解了许多。 正这时,门外忽的响起沐雩的声音,“安之。” 顾雪洲被吓了一跳。 “你在里面吗?第三天了,我在找你了。” ——他现在的样子根本不能见人啊!!他慌张地说:“不行,你不能进来。我们等会儿……不,明天再说,好吗?” 沐雩在外面听了笑起来,“明天?安之,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 顾雪洲忍着浑身燥热,故作镇定地说:“反正、反正我不会开门的。你回去吧,明天再来。” 沐雩二话不说,直接掏出把薄刃小刀,从门缝间插进去,把木闩给挑开了。 顾雪洲只听嗒哒一声,木闩掉在地上,他怔了一下,东南西北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想连忙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实在无处可逃,情急之下,只能往床上一钻,把床帐给放了下来。 沐雩一进屋,看到地上还有水迹湿痕,盥洗架上的铜盆里打着水,边缘搭着打湿的绵布,屏风还挂着外裳和裤子。他愣了一下——不会吧?安之是在洗澡啊?那他闯进来是不大好啊。 不,也没有不大好。 再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假如是在洗澡,那直接和他说不就行了?他的声音为什么听上去那么抗拒和慌张?还大白天的就把床帐给遮上了? 沐雩放轻脚步走过去。 顾雪洲一声喝住:“站住!别走过来了!” 沐雩停在一步之外,“安之……你想好了吗?” 顾雪洲却反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沐雩:“我的户籍还没牵出去呢,这里还是我家,我难道还要大晚上鬼鬼祟祟地来吗?” 顾雪洲:“……”他的心跳得从未如此之快,裹着毯子,捂得更热了,他恨不得有条地缝好钻进去躲起来,怎么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沐雩轻声问:“我看到盆子和衣服了,你刚才是在洗澡才不能见我吧?对不起,我却闯了进来。” 顾雪洲怔了怔,他怎么没想到可以这么说!“对、对,我在床上穿衣服呢!你千万别过来!” 沐雩嗯了一声,“那我先出去,等你换好了衣服,我再进来。” 顾雪洲屏住呼吸,听着沐雩好像是出去乐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关上。 他过了十几息的时间才稍微有胆子,因为太热,还是撇开了毯子,小心翼翼地去掀床帐。 沐雩就站在床前,抱臂胸前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呢! 顾雪洲一松手,床帐正要落下,沐雩却伸出手撩起来床帐,弯腰钻了进去,看着衣衫不整一派狼藉的顾雪洲,眸光一黯,古道热肠地说:“隔着帐子我都闻到这股香气了,安之,你这是遇上麻烦了啊,要不要我帮忙啊?” 沐雩靠过去,双手撑在他的身旁,把人囚禁在身下。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却是和顾雪洲一点肌肤接触都没有的。 顾雪洲心跳如擂鼓,“不、不要。” 沐雩低低地笑了声,俯身下去,“那可不成,你这人就是口是心非。我受你恩惠,早就想好要以身相许报答,现在正是我报答的时候了吧。” …… ………… …………………… ………… ……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8 顾雪洲头疼欲裂地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窗棂间透过高丽纸照射进来的天光。 是早上了。 翻了个身,脑海里隐约闪过几个不堪的画面,他陡然清醒,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低头一看,亵衣亵裤都穿得好好的。 还好,还好,只是一场梦。顾雪洲抚了抚胸口, 庆幸地想。 他稍一动念,越来越多的旖旎画面浮现出来, 那些抚摸、亲吻, 好似真实发生过的一般,让他脸热起来。他摸了摸腰, 有点酸软,大概……是因为床板太硬了吧。 幸好只是做梦, 幸好只是做梦。顾雪洲反复告诉自己说, 然后从船上爬起来, 刚走了两步, 扯动双腿,立即感觉到某个私密之处的异样。 顾雪洲脸色白了白, 强自按捺下来。 走到桌边, 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 这壶茶好像是昨天中午倒的, 已经凉了,搁了那么久变得十分苦涩。刚喝下去稍微能润下喉咙,过了会儿过夜茶的苦味咂出来,叫他嘴巴更难受了。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 才鼓起勇气扯开衣服看了看自己的胸膛,上面斑斑红点他要是自欺欺人的话还可以用被蚊子咬的来解释,可是他的乳/首旁边还有一圈新鲜的牙龈…… 顾雪洲默默地把衣服穿了回去,他找出铜镜来看自己的样子,嘴唇微微红肿着,眼睛也红红的,头发凌乱,相当不堪入目。他松开手,镜子啪的一声被扣上。 ——不是做梦。 ——是真的。 ——他一不小心就和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弟睡了。 顾雪洲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假如是做梦的话,能对弟弟做出这种梦的自己是个畜生。 假如不是做梦的话,和弟弟真的多出这种事情的自己也是个畜生。 他心里一片狂风巨浪地搅乱着,久久平静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微冷静了点,几步匆匆走回窗前,发现凉席被擦干净了,被褥毯子已经换了一条,床上干干净净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呢?去哪了? 顾雪洲懵愣地想,睡完了怕被自己骂所以跑了吗? 他在床前站了好久,顾雪洲忽然想起件事,又跑去拿镜子来照,抬起下巴看自己的脖子,看了一圈,倒是没有吻痕……明明身上那么多狼藉的痕迹…… 顾雪洲坐下来,整个魂儿都要飘走了。他既鄙夷自己居然没有把持得住,又有点难过沐雩居然就这样走了,只留他一个人面对。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院子里就传来了沐雩的声音—— “安之身体不舒服,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顾雪洲愣了一下,心结稍松,原来没走啊……还知道我身体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不舒服……想着想着,他的脸色又发青起来。 接着是顾伯紧张担心的问话:“昨天傍晚就说不舒服,晚饭都没吃。要不要找个大夫啊?” 沐雩说:“不用了,安之自己就是大夫啊。他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我去看店。” 顾伯哼了一声:“不牢您沐案首大架。都是你惹少爷生气!害得他操心成疾,你对得起他吗?” 沐雩今天却没和顾伯顶嘴,心情愉快地说:“是我错了,我们现在已经和好了啊。我就是对不起天下人也不会对不起安之的!” 顾伯:“算你还有点良心……你到底是喜欢上哪家青楼女子了?我从没有见他那么生气过……如今你们和好,意思是你已经和人断干净了吗?” 沐雩愕然,笑道:“什么青楼女子?我哪有喜欢青楼女子。我是……” 顾雪洲突然推开门,脸色阴沉沉的,猝然打断他们俩的对话。 沐雩和顾伯都安静下来,转头看过去。 沐雩一见到他,像是被阳光照到的向日葵一样,笑意攀上舒展的眉宇之间,一双眼睛明亮地凝望着顾雪洲,仿佛整个世界只有顾雪洲是发着光似的。 顾雪洲觉得这会儿的沐雩不像猫了,像只小狗狗,圆眼睛亮晶晶,摇着尾巴,对人卖可爱讨骨头吃的那种小狗狗。 他冷着声音对沐雩说:“过来,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顾伯愣愣地说:“诶?不是和好了吗?……少爷你是哪里身体不舒服?看你气色红润的,一点都不像生病了啊。” 顾雪洲顿时感觉到某个部位尴尬地隐隐作痛起来,“还好,我……我有事要和沐雩说。您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餍足之后的沐雩浑身上下都像是沐浴在春风里,特别是看着顾雪洲的时候,眼神柔情地想要化了。 顾雪洲仔细看好门外左右都没有人,然后关好门,转头教训沐雩:“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沐雩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僵住,“你是什么意思?” 顾雪洲在隔着一张桌子,沐雩的对面坐下来,他愁眉紧锁地扣着桌子,发出笃笃的轻响,和后面高脚桌上的西洋摆钟的声音相呼应着似的,滴滴答答,像在往烦躁的火焰里堆填木屑。 “昨天……”顾雪洲晦涩地开口,“昨天那是一场意外。我在调新香时不小心加错了材料,为药物所制,才做出了这样的错事……是我对不住你。” 沐雩越听脸色越难看,“顾雪洲,你是想不认账是吧?” 顾雪洲厚着脸皮说:“本、本来就没什么账,算什么不认账?” 沐雩猛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恶狠狠地看着顾雪洲。 顾雪洲回望着他,有点害怕,但是又强撑着不软弱下来。 两人对峙了一息的时间,沐雩才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去握住顾雪洲的手,好生委屈地说:“安之,你不能这样。你是想对我始乱终弃吗?” 顾雪洲涨红了脸,想抽出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什么叫始乱终弃……” “难道不是吗?我们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都做了,你却让我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沐雩一点一点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都答应我了。只要不被发现就没关系……还是你不高兴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你怕别人发现,我到天快亮了才悄悄回自己屋子的。没有人看到我从你屋子里出来的。我也没有在衣服遮不住的地方留下亲吻的痕迹。你昨天累的睡着了,我给你洗了澡,还换了被褥毯子,都已经拿去洗干净了,他们不知道的……” 如果沐哥儿是像以前有几次一样那样强硬地逼迫人,顾雪洲还能硬下心肠。 但现在沐雩是这么卑微温柔地,用双手捧着一颗真心放在顾雪洲面前,任由他予取予求,顾雪洲就没办法马上说出狠心的话了。 其实他在听到沐雩解释了为什么醒来的时候不在自己身边的理由,也是有一丁点儿高兴的…… 顾雪洲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想法是多么地危险,他在心底骂了自己一下,好不容易才重新板起脸,“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你把昨天的事都忘了吧。” 就算沐哥儿会暴怒,他都一定要顶下来! 顾雪洲坚定地想着,转头却看到沐雩眼圈红了。 沐雩忽然从怀里掏出什么,铿地一下丢在顾雪洲面前——是一把匕首。 “那你杀了我吧。” 顾雪洲彻底愣住了。碰都不敢去碰那把匕首。 沐雩走到他的面前,单膝跪下,把匕首抽出来,强行塞进顾雪洲的手里,抓着他的手转开方向,把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我原总想着,我就是要死也要得到你,和你一起死,我们就永远不会被分开了。”沐雩说,“结果我却发现我舍不得的,我舍不得杀了你,你又不肯接受的话,那我就只能自己去死了。我要是死了,你也就不用这么烦恼了,然后你忘了我,终于可以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就能过得再好不过了。” 顾雪洲握着刀的手都在打颤。 沐雩放开手,让顾雪洲自己握着刀,决绝地望着他:“你要么杀了我,要么从了我,安之,你自己选一个,也只能选这一次。” 顾雪洲抖着手,“你又在逼我。” 沐雩:“那你杀了我,我以后就再也不能逼你了。安之,我的心我的命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我不信在这个世界上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你杀了我,杀了我啊!你那么讨厌我的话,就把刀刺下来!” 顾雪洲眼睛也湿了,“你明知道我平时连只小猫奄奄一息看到都很伤心的,我怎么可能敢杀人。” “呵,对,是的。你就是想我去死也不敢杀人的。”沐雩从他手上夺过刀,“那你就是想我去死是吧?” 说罢,沐雩反握着刀毫不拖泥带地就要往自己的心口捅去,像是刺的人不是自己。 鲜红的血顺着刀刃以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 顾雪洲空手握住了刀刃,硬生生地让刀停在刚刺了一丁点刀尖进去的时候,他手心被划破,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沐雩放手,顾雪洲也放了手,匕首掉在地上,他阖上双眼,“算我输了还不行吗?你让我想想,你再让我想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接受你了,昨天那是意外,我意识不清才酿成大错……” 沐雩抓着他的手,吻了下他掌心的伤口,嘴唇上沾上血,抬起头去亲吻了下顾雪洲的嘴唇,“那现在你意识清楚了,我们再试一次,你就知道是不是了。”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09 顾雪洲是真的败给他了, 无可奈何地叹气道:“我还受伤呢。” 沐雩像嗅到了肉骨头香气的狗狗,耷拉下来的耳朵竖起,眼睛也亮了,“那等你伤好了就可以了是吗?” 顾雪洲顿时被噎住, 他摇了摇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地从刚才的剧烈情绪中平复下来,当心慌过去,手心伤口的疼痛就开始越来越明显了, 他不禁皱起眉。 皮开肉绽啊。估计有一个月连水都不能沾了。 沐雩心疼地看着两道深深的伤口——顾雪洲的一双手生得赛雪欺霜指骨纤纤尤其漂亮,使得两道伤也格外触目惊心。 他赶忙站起来。 还没说话, 顾雪洲就知道他肯定是去找药。顾雪洲一直兼职大夫, 尤其偶尔还给顾师傅打下手,顾师傅最擅长跌打外伤, 所以他常备的外伤药也很多。于是直接指挥沐雩说,“第三排从左往右第二格就是金疮药, 拿过来吧。” 沐雩把伤药绷带取了过来, 给他细细地涂药包扎伤口, 他心疼得不得了, 只觉得是戳在自己的心口似的,万般怜惜而愧疚地说:“我原在心底发过誓的, 纵是我丢了命也不能让你伤了一根毫毛, 如今却因为让你受了这样重的伤。” 顾雪洲听得直蹙眉, 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还比沐雩大了八岁,却被这样当成花骨朵似的柔弱……这甘愿雌伏在他身下是一回事,被当成个废物似的他就不大高兴了,他知道自己优柔寡断,但他也是十几岁就出来管理铺子,把香雪斋从乡下的一间小铺子开到现在,已经经营出三间分铺子,还有几百亩花田。沐哥儿小时候总是说长大了要让他不用做工,整日使奴唤婢地享福,小孩子说的话可爱,如今他还说这样的话,顾雪洲就很不乐意,他又不是被养在内宅里的女人。 不过说到伤,顾雪洲蓦地想起一件事来,昨日他们赤/裸相对,他自然看到了沐雩的全身,发现了他小腹上狰狞的疤痕,是道旧伤。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最后一次看到沐雩的裸体确实是二年多前的事情了。 所以沐哥儿是在什么时候受的伤?顾雪洲想着就有点着急起来,“你小腹上的那道伤是怎么回事?” 沐雩:“……” 顾雪洲看他睫毛微垂沉默的模样,忽的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那伤看着那么严重!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还说什么我是最重要的,却什么都想瞒着我吗?” 沐雩却觉得心里甜蜜,安之一遇上自己的事情就总是这样生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吧?他想了想,就老实说了,“没什么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顾雪洲质问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沐雩回答:“……就你生病那次,在江上受的伤。” 顾雪洲愣了下,“难怪你回来以后就答应出去住了,还一个多月不见我。我还以为……”他说到这,猛地反应过来,闭上嘴。 沐雩知道他说溜嘴的是什么意思,低低笑了两声。 顾雪洲严肃起来:“笑什么笑?继续说,然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沐雩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遇上了一对夫妻,那丈夫病重,妻子说要送他去治病,求我们捎带一程,我们就带了,谁知道他们是歹人……” 顾雪洲说:“你们俩都是年轻一辈数一数二的高手,江湖上等闲的人哪是你们的对手?” 沐雩默了默,只好说了:“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是怕你担心。其实那两个不是一对夫妻,是简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上——和他的总管大太监,当时简王受了伤,恰好躲在我们的船上。他们却以为我们是歹人,想杀了我们灭口。但我没透露真名,而且我想,当时连简王都受伤了,想必人手不足,他们急着上京,是绝无兴趣多么流连‘追兵’,那太拖时间了。后来简王当上了皇帝,就更加无须找我们灭口了,我看着两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就也一直没告诉你。” 顾雪洲越听脸色越白,“你怎么这么能闯祸!闯了祸还不告诉我!你兜得住吗?要是有个万一呢!”他想起小时候的事,天子的心意谁能揣摩,他说你罪大恶极,你就是罪大恶极,哪有的辩解? 有什么万一?定江就是漕帮的根据地,就算锦衣卫来了他也不怕,强龙也不一定压得住地头蛇啊。大不了偷偷做掉!让他们无从追查!沐雩恶狠狠地想着,实则却跟沐雩卖乖,“那现在不是没事吗?” 顾雪洲心惊后怕的,连手上疼都忘了,“你说的是圣上那时受了伤,他的总管大太监要杀你们?……总管大太监……你是说那位蒋熹年蒋督公吗?” 这位的名字在皇上登基之后就传遍了天下,主要是奸名。传闻中他貌若好女,生着张菩萨脸,却如阎罗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因从小陪着皇上长大,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极受宠幸。简王妃去世多年,陛下初一登基,因要守孝,后又有天灾和外患,后宫至今未有人,甚至还缩衣节食削减内宫的费用输给西北作军费,那位蒋督公一面管着后宫,压着太皇太妃,一面还要管都尉府,压着九成文武百官,一时间隆宠无二,但也有人说他中饱私囊、沽恩结客、诬陷忠良、阴制谏官,不是个好东西,御史台曾有人向陛下弹劾他,那些人转头就被陛下给贬职了,陛下还觉得他受了委屈,给写了篇感人至深的表白书,写了蒋熹年对他怎么怎么好,对他怎么怎么忠心,他在哪里哪里做的多么称职,没过几日,就找了个由头赏赐金银财宝,还给人加官一等。可见其盛宠。 可这自古以来,被宠信的太监能有几个不是奸臣的呢?这些人身体缺了些东西,内心就有点变态了。别的不说,和这位作对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却是真的。 沐雩得罪的就是这个蒋熹年?!顾雪洲想想就觉得害怕。他最怕就是紫禁城里的人,那些人是稍微抬下手指就可以碾死他的,他已经领略过一次了,不想再领略第二次,昔年那些可怖的回忆浮现出来,他恨不得马上就裹上包袱逃跑去另个地方。 沐雩看他踌躇不安的,按住他说:“安之,安之,你别怕。” 顾雪洲:“怎么能不怕!” 沐雩无所谓地道:“真的不用担心啊,圣上都坐稳龙椅了。更何况,就算他们真的找来,仔细调查了我的身份,就知道他们当时是杀错人了。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杨烁现在躲在深山老林里他们肯定见不着的,你如果是在害怕,我毁了自己的脸也行啊……” 顾雪洲骂他:“胡说什么!身有残疾就不能参加科举了!” 沐雩满脸不在乎。 等避开了沐雩,顾雪洲又去店里取了另外的香膏,这个香膏名为护蕊膏,他们店做胭脂香粉各种保养品,自然也有私处专用的膏药,只是没想到有天会用在自己的身上……这就叫世事难料。 顾雪洲手上的绷带一缠就是一个月。 伤口其实已经大致愈合了,可顾雪洲记得沐雩说要什么在清醒的状态下再试一次,试什么试呀,拖一拖,说不定拖着拖着沐雩就忘了呢? ……顾雪洲自己想想都不大可能。 反正那孩子要是不提,他也不用上赶着把自己往人床上送吧? 沐雩开始还忍着,想想安之受伤是自己的错,但后面就明白过来这是在躲自己呢!安之就是只鼹鼠,一不逼着他就躲回洞里不肯出来了! 某日晚上夜黑风高秋风凉爽,沐雩悄无声息地就钻进顾雪洲的房间去了,把拆了绷带拿着蒲扇扇风的顾雪洲抓个正着。 顾雪洲痛心疾首、义正言辞地道:“不是我食言而肥啊!你明年就要乡试了,如此关键时刻,怎能为儿女私情所绊!” 沐雩冷笑一声,直接扑过去了。 顾雪洲在床上没处躲,往后爬,“你干嘛……你别过来啊……” 沐雩单手揽着他的腰把人抓回来,把脑袋埋在他的肩颈间吮/吻,含糊地道:“你还说你是个老实人,你又骗我,你就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只欺负我是不是?” 顾雪洲推拒不了,被人扒了个精光,他实在没办法,“你停一下,你停一下。” 沐雩却抱得更紧了,“不行,我一放手你肯定就跑了。” 这是拖无可拖了。 顾雪洲觉得自己又不是女人,也不用谈什么贞操,他这段时间想了下,反正睡都睡过了,再献身几次也就那样了,反正他不觉得自己和沐雩真的能有好结果,他当是姘/头就是了,他们的关系应当会在天长日久之间慢慢地淡掉的。 唉他早该想到的,沐哥儿这个人,就是别人越反对,他越来劲儿的。之前那样喊打喊杀血淋淋的,实在吓人。 顾雪洲只好采取备用的战策,毕竟身体是自己的,“……你把床头的那个瓷瓶拿过来。” 沐雩长手一摸就摸到了,拿过来打开看了下,是香香的软膏,“这是什么?” 顾雪洲恼羞成怒地骂他:“你说是什么嘛!”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10 10 ………… 在教育沐雩这一问题上, 顾雪洲是屡战屡败,屡败屡被睡,两人心照不宣地勾搭成/奸。沐雩年纪轻,定力不足, 初尝禁果、开了荤之后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找着机会就想做那等不知羞耻之事,纵然顾雪洲次次推拒,可他手段高、长得好看,还能不要脸皮地一车一车地说情话, 十次总有个八次叫他得手。 顾雪洲以为他很快会腻,这小子却像是食髓知味一般愈发地缠人。最卑鄙的是, 假如自己不同意, 他也不会强来,只温柔黏人、伏低做小地卖乖, 这招是他从小用到大的,顾雪洲心软的点他一清二楚, 拿捏起来再熟稔不过了。一旦顾雪洲有稍微松口的迹象, 这小色/魔一眨眼就可以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脱光了扑上来, 然后又一眨眼把顾雪洲的衣服也脱光了。 顾雪洲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便认真的同沐雩说:“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沉溺房/事掏空了身体可怎么办?” 沐雩完全不为所动, “我习武出身, 每次练了功本来就一身精力, 哪有体虚, 你是大夫,你不信就给我诊个脉。”他怕安之觉得他年轻技术不行,特地去悄悄买了几本书学习,他觉得自己学以致用得挺好的。 顾雪洲生气,“我是为了你好,你却总是不领情!好/色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吗?不说这个,你这几日回来以后好好温习了?你的举业呢?还有多久就要乡试了,你自己算算看!” 沐雩郁闷了下,确实这几日间,他只要能见到安之,就想把人往床上拐,除了春/宫/图根本看不进书啊!而且就算是春/宫/图,他每看一页就开始幻想,到如今,买来七八日了,不过细细看了十几页,试过的也才三四页而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试完整本书。 平日里顾雪洲是极好哄的,可涉及沐雩的前程他就一点都不肯让步了,任沐雩怎么说软话都没有用,来硬的,他舍不得。就算如今他俩有了不可告人的特殊关系,但这件事是顾雪洲的底线,是没得商量的。 “在明年乡试结束之前,你就专心温习,不准再做那种事了。 若是不是为着这些事,我也不会屈从于你。是你答应了我,如果我从了你你就会好好读书做个好官。你要是反悔,那我也不会认账的。 还有国子监,我问过崔山长了,每年都有名额。那等你过了乡试,再去京城也不迟,正好进国子监准备会试。” 沐雩一听就懵了,接着就笑了,“乡试结束?你干脆说会试结束或者干脆我娶妻之前就好了?如今是八月,离明年乡试还有整整一年。” 顾雪洲当然知道,虽然他心存侥幸,但也明白沐雩不可能同意。他是做生意的,怎么讲价钱他最清楚,一开始就把价格出的高点,即使被还价,也能落在一个更高的点上,而和最开始的价格比,客人也会觉得便宜满意。他装作冷淡生气地说:“怪我傻,听信了你的谎话,我都愿意雌伏于你,够退让了,却不知道你一开始就是打着骗我的主意。那你滚好了,我没什么好管你的了。” 沐雩咬咬牙:“三个月。” 顾雪洲竖起耳朵,颇为惊喜,按捺住雀跃的心情,故作淡定地问道:“是三个月……一次?” 沐雩气笑了:“是乡试前三个月我闭关备考不碰你。” 顾雪洲:“……” 顾雪洲黑着脸说:“三个月哪够?起码九个月。你别仗着自己聪明就胡来,多少才子都过不了乡试,你也觉得你三个月就够了吗?” 沐雩烦躁地回答:“那四个月。只学三个月当然不够,但这考试哪是这一年半载的功夫就能决定的?这看平时的积累,我这些年的书又不是白读的。不过这段日子我们‘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过了头而已,怪我太喜欢你。我前几年也天天想着你,还不是考了案首?” 这小臭不要脸!顾雪洲一阵脸红,什么‘新婚燕尔’?他觉得他们不过是通/奸姘/头而已,非常不光彩不体面!不过沐雩说的也有点在理……“八个月。” “五个月。”沐雩盯着他,“安之,其实是你想骗我吧?” “你又污蔑我!……六个月,不能再少了。而且这半年你在学院的成绩不能退步,如果退步,那就别想再要我同意的了。” 沐雩啧了一声,勉强地同意了,“六个月就六个月。” 顾雪洲在对病娇谈判中终于取得了一次胜利,还没高兴太久呢,晚上就被按倒了一通温柔地报复。隔日早上他醒来想要说不定要被沐雩这样持续报复半年才到他们约好的禁/欲期,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之前是一种愁法,现在是另一种愁法。 顾雪洲腰酸背痛地站柜台后面埋头工作,想到沐雩下学回来之后可能发生的事就觉得头疼。 正这时,他听见伙计一声吆喝,“玉夫人!” 顾雪洲闻声抬起头来,望过去,莞尔一笑,正要打招呼,玉夫人却先满脸诧异地先开口了,看着他上上下下快速打量了一眼,“不过几日不见,你又变美了许多呀?” 顾雪洲瞬时脸涨得彤红,他和玉夫人没见面的这段时间,唯一发生的事就是和沐雩悄悄好上了,听说云雨协调是能叫人容光焕发的……他一时赧然,羞于作答,“啊,这个……” 刚开口,身后却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呵,你怎么有空亲自过来了?” 顾雪洲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沐雩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自己身后两三步处。他喉头一噎,立即明白过来玉夫人刚才说的是沐哥儿。 他的脸就更红了。 玉夫人敏锐地察觉顾雪洲和沐雩之间的氛围和以前有了变化,先瞧瞧沐雩满面春光,再看看顾小东家气色不振的样子,大概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再看两眼,仔细些,可以瞧见顾雪洲红玉似的耳朵,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媚意,以前是绝没有,显是被调/教得不错。 没想到还被那小畜生得了手,她在心底为顾小东家默哀了两息时间。既如此,她以后也不能随意调戏顾雪洲了,回去还得和瑶芳她们几个说说,她知道园子里有几个姑娘还真的想过要将来找顾小东家的,可不能再让他们打这种主意了,顾小东家看着温柔心软,可绝不是个被牵着鼻子走的,相反还是个很有主见的,之前的话,顶多被他拒绝,如今有了那沐公子的一层,那就不是自取其辱的问题,是性命危险了。 * 一个多月前,杨烁参加完沐雩的及冠礼立即回了少林。 还没进门,就瞧见一个大胡子男人满身尘土守在门口,衣服也褴褛不堪,几如乞丐野人。杨烁瞪大眼睛,他认出这人了,半个月前他走的这时候这个人就来找大师兄了,现在他都出去了一圈回来,这人居然还守着。这个大叔也是倔牛脾气,大抵一直露宿在树林。连他看着都有点于心不忍了。 当时那个大叔刚来的时候还是衣着整齐的,他好似是来求大师兄什么事,两个人叽里呱啦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就给大师兄跪下了,接着大师兄就直接把人丢出去了。 这人也聪明,观察了几天,发现鉴明对那个黝黑皮肤带纹身的小师弟特别好,就故意去找他,用别扭的中原话告诉他:“他父亲生病,快死,想念他。” 他忐忑地去问大师兄,“也怪可怜的……” 鉴明用金色的眸子睨了他一眼,“我要是回去了肯定会要我还俗娶老婆的。” 杨烁一年前就知道他们那什么不是在练功,他心大,被鉴明一通哄的,很快就接受了。他爱极了大师兄,想要这辈子和他一生一世的,一起练武,做天下武林并列第一的一双人,断不愿意让他去娶什么老婆,可是……大师兄的爸爸快死了哎……虽然大师兄以前说过他爸爸待他不好,待他娘也不好,所以他才小小年纪就孤身来了中原。 杨烁心里纠结,他看着粗枝大叶的,其实特别心软,不然当年在江上也不会差点和他的好朋友沐雩双双丧命了。 杨烁看那个大叔实在可怜,忍不住给他送了衣服食物,大叔告诉他,大师兄的父亲真的病得很重,拜托他去求一求,只是回去见一面就够了。 以前大师兄和他谈过很多事,譬如他不喜欢自己长得不像娘亲却和爹一模一样,譬如他父亲也教过他摔跤只是嫌弃他瘦弱无能不如兄长健壮…… 杨烁还是去对大师兄说:“假如他说的是真的呢?你还是回去看一眼吧。我是爹娘都去世得早,我最后悔的就是我当年还不记事,都快记不清他们的音容了……如果我能在他们去世前好好和他们说次话就好了。不管怎样,就算你讨厌他,也去见他最后一面吧,不然万一你以后后悔,也是来不及的了。我……我也担心他逼你娶妻,那你带我一起去吧?” 鉴明笑了,摸摸他的脑袋,“那里很危险的,我不能带你去。” 鉴明想了两天,最后还是换上便装,和杨烁约好一个月后回来。 结果一拖就是四个月,等到下了雪,他才回来,满身倦意,头发也长出了一小寸,还得重新剃头。 杨烁发现他似乎有点变了,再看看,似乎又没有。 * 元鼎二年。滕真可汗病重,大王子死,那仁部落乱。召二王子达山归,达山连战六部勇士,无敌手。 ——《梁书·景帝》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11 彼时, 雪已经落满了树梢。 鹅黄色的腊梅花开了满树,缀着晶莹的雪,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趁着日头还没辟出来,顾雪洲披着件袄子在庭中, 取了个甜白瓷的小罐,一点一点收集花上的碎雪,耐心辛苦地到太阳从地平线后面升起,也没收集到多少,至多一个小碗的分量。 院子里静悄悄的, 自从过了二月,后院就变得格外安静, 这是顾雪洲特别交代的, 离乡试只有半年,沐哥儿要温书。 顾雪洲原还和沐雩商量过他们院子小, 前面的门店做生意又很吵闹,怕影响了他读书, 要么给他再外面租个清净的院子, 雇几个人伺候他, 叫他可以专心念书, 要是不适应的话,在顾师傅那借个院子住也是可以的, 翠微山房就很好, 不怕床生, 要是读书乏了还有桩子可以练练拳脚。 沐雩不同意, 又是不要脸地倒打一耙顺带甜言蜜语:“你不是故意想支开我吗?我既承诺了不会碰你自然就会言而有信,你是不相信我吗?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样的人吗?我以前说不会强你,我也忍了两年,这还不能表我的决心吗?你明知道我一日见不到你就会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的……你就是不让我亲近,给我看看我也心满意足了。” 顾雪洲被他这连还珠似的话给搅的面红耳赤,只得答应了,可心里还是忐忑在这吵闹的市井要打搅到他温习,叮嘱了家里的所有人都要安静了再安静。 连顾伯都很紧张,不再对沐雩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变得温柔到叫沐雩觉得肉麻。举人啊!那可是举人!考上举人就有资格做官当官老爷了! 有两回他还埋怨顾雪洲:“我们现在铺子开的那么好几家,也不是没有钱,我们住这是方便,清净却是不清净的,何必为了省那三瓜两枣的铜板子让沐哥儿在家复习,出去给他找个好点的院子不行吗?” 顾雪洲嘴巴苦死了,难道他不是这么想的吗?他虽然节俭,但向来不是抠门的人,可他又不能说是那小王八蛋依恋他死活要留在这。顾伯是个极忠烈的世仆,不然当年也不会就他一个人带着自己豁出性命逃出来,他和沐雩间那点龌龊事当然是瞒着顾伯的,最好瞒到这段不干不净的孽缘断了为止……他都不敢想象顾伯发现了这件事以后会怎么样,打断沐雩的腿吧他老人家没那个武力,打断自己的腿吧他不一定舍得,顾伯如今年事高了,身体也不大好,只怕要被气病了去。 但顾雪洲最担心的事情不是这个,他对沐哥儿的学业也有信心,就算不一定能再拿个魁首,但应当还是能考上举人的。就算不去国子监,他也迟早是要进京赶考的,况且他在查他亲娘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必须是得去京城走一遭的。 先皇已去,当年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连他这个小的如今都快三十了,前案大抵是不会有人问津的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沐雩能得罪了当红的那位九千岁,那样的心狠手辣的人……但愿日理万机的蒋大人已经忘记了个这个小混球吧。 就在沐雩闭关读书的没几天后,李娘子诊出喜脉,已经三个月多了。 说是喜脉,更多的是惊,顾师傅和李娘子夫妻俩琴瑟和鸣这二三十年,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孩子,李娘子身体不错,只是不易受孕,早年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就再没有过了。顾师傅倒不在意——虽然外面有人传说是他吃老婆的住老婆的当然不在意——这些年两人恩恩爱爱一个忙赚钱一个忙行医也就这样过来了。 没想到现在两人都四十了,觉得不会有孩子了却有了孩子。顾师傅是准备把医馆传给他的大徒弟,李娘子也提拔培养了族中的几个子侄后继有人。 这太危险了,顾师傅情愿不要孩子。李娘子却觉得不努力下就轻言放弃不是她李筠容的作风,尽量保吧,但若是危及到自己的性命,她也不会拼命非要给顾家留香火的。 顾师傅怕死了,外地出诊是不跑的,本地的病人还是坐诊的,然后又怕把病带回来,老婆住的院子都不敢进,日日中气十足地隔着墙喊话,这样也就算了,他因为担心,每日问个十几回都是少的,把李娘子烦的不成,扶着肚子把顾师傅骂得狗血淋头。 顾雪洲每次去的时候都是鸡飞狗跳的,这天去却很安静。 小婢女给他带路,因不是外人,便都和他说了,“夫人的一个老朋友来了,是位风神俊秀的郎君,正在花厅呢。” 顾雪洲说:“那到时我来的不是时候了,我也没什么大事。倒不如我下次再来。” 小婢女说:“那位郎君听闻是赶路途中听说了夫人有喜,特来祝贺,马上就要走的。来了有半日了,您在侧厅等等就是了。” 顾雪洲刚在侧厅坐下没多久,茶刚喝了两口,李娘子忽然过来了,结伴的有一位陌生的郎君。 他见着这位郎君都失神了几息,从前只听说有人姿容可比仙人,可谁都没见过仙人,这如何比?见到这位郎君,他突然就能理解了。但见他一袭广袖长袍,玉冠高簪,姿容清丽叫人见而难忘,只是五官稍显阴柔,明明看着是二十多岁的模样,比自己还年轻几岁,却有点少年人雌雄莫辩的感觉,可通身的气质却又很沉稳。沐雩已经是他见过的最俊美的美男子了,但大概站在这位的身边,也要被照得黯淡几分。 李娘子笑盈盈地对这位郎君道:“这是我的子侄顾雪洲。” 这美郎君矜持地点了点头,仿佛对待一个晚辈般说了两句。顾雪洲颇为纳闷,这人看着比自己还小吧,身形也瘦弱……但他看在李娘子的份上,还是半信半疑地行了晚辈的礼。 然后李娘子就给顾雪洲介绍了,“这位是当朝户部侍郎楼中玉楼大人。” 顾雪洲懵住了,这下是老老实实心服口服地作了个大揖。心里愈发震惊,那楼大人不是今年三十三了吗?怎么看着脸如此嫩……是了,他娘亲就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娘能三嫁个小七岁的丈夫,大抵他们天生就驻颜有术? 李娘子皱了皱眉,这蠢货,她是用她的交情才让人来看一眼,顾雪洲怎么什么都不说?她只得开口提醒道:“安之,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顾雪洲怔了一怔,憋了好半晌,脸都憋红了,期期艾艾地说:“我对楼大人敬仰已久……” 楼中玉笑了下,霎时如昙花盛放,美不胜收,他坐下来,和蔼可亲地说:“你不用怕,这朝中若说有谁不怕那蒋老狗,那便是我了。李娘子与我说你平白无故得罪过他,或可与我将前因后果说道说道。” 如何拐骗一只小圣父12 顾师傅托人买了一株长得极好的凤尾竹, 刚抱着进了家门,先听闻有贵客来访,后得知老婆领着贵客和顾雪洲打照面。有贵客倒无甚稀奇,他家娘子交友广泛, 上至朝堂,下至市井,都有她的朋友。 他比较想把竹子种上以后再去看娘子,可他毕竟是这家的男主人,这样一来未免怠慢失礼, 于是脱了沾上泥巴的短褐,换上一身细棉布长衫配了个和田黄玉坠子才去花厅见客, 这还隔着一扇花好月圆的屏风, 没进门呢,就听见里头顾雪洲正在说:“……素闻蒋熹年蒋督公嚣张跋扈, 一言不合就要铲除异己,我家弟弟不过是至纯至孝, 本有大好前程, 却因为我而有了这不定数的灾祸, 若是他老人家忘却了倒好……我只怕他还记在心里, 到时要找我干弟麻烦。他姓沐,名个雩, 原是个被拐卖的孤儿, 为我怜悯所救, 您若在城中打听便可知道他是个好儿郎, 崔山长也是夸奖再三的……” 内功深厚脚步稳健的顾师傅听到这差点没绊了脚跌去,他有点懵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先为什么震惊——怎么回事?沐雩那小王八蛋什么时候得罪了蒋熹年?虽然安之是不知情才怕成这样,可蒋熹年是你亲哥啊!他害谁都不会害你啊!而且沐雩不过是被你安之强按着头才装出个假模假样来,你居然能真情实感地跟人夸他是个好孩子,良心不会作痛啊? 再一看,堂上坐的却也是他见过的人,正是而今颇有声望的楼侍郎。 顾师傅就站在屏风旁踌躇了两步,却被耳聪眼尖的楼侍郎发现了,楼侍郎笑道:“可是顾先生?” 顾师傅只得一撩长衫的下摆,跨步进步,合拳而应:“正是鄙人,楼大人好久不见。” 长辈入堂,顾雪洲不好坐着,这花厅里辈分地位最低的都是他,他赶忙站起来作揖,迎了顾师傅上座。 顾师傅有点难安地坐下,讪讪说:“我不过是听说有贵客来访,不来未免失礼,可这打搅了你们说话,也挺失礼的,你们不必管我,继续说就是了。” 顾雪洲担心沐雩担心的不得了,顾师傅也不是什么外人,也不多做虚礼。先前顾雪洲原是想找顾师傅商量的,可是那天顾师傅不在,他想着同李娘子说也是一样的,他们夫妻一心,没想到这些时日两人就没怎么见面,李娘子还没找着机会和顾师傅说,但还是一直把他的事放在心上,旧友楼侍郎上门拜访却是意料之外,据说楼侍郎和蒋督公不和,她试探过确定以后,决定借东风帮帮她的傻徒弟,倒也凑巧,她还没使人去喊顾雪洲,顾雪洲竟然自己登门了,倒也孝顺,不枉费她为了顾雪洲煞费苦情还要欠人人情。 楼侍郎很是鄙夷地说:“是了,蒋老狗就是这个脾气,他要是认定了要对付你,你就是再辩解也无用。为人猜忌多疑,还生性残忍,动辄就要打要杀的。” 顾雪洲在那点头,犹如只惊惶的鸟儿,要瑟瑟发抖了,“正是,正是,我不过江南市井小民,安分守法,绝非大逆不道之人。蒋督公一句话就可叫我等粉身碎骨的。” 顾师傅就在一边默默地听着,大概有点明白了,好像是沐雩无意中得罪过蒋熹年?他无奈地想:这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你哥在世上最宠的人就是你了,为了你粉身碎骨倒还有可能,如果他知道了你,绝无可能会对你不利的。 可他不能说,他在蒋熹年前面发过誓了。他护送当今圣上上京这事不过他和几个徒弟知道,他怕老婆担心,连老婆都没有说的。 听到这疑似兄弟阋墙般的话,顾师傅到底忍不住辩解说:“……其实我觉得蒋督公并不是那么坏的人,他不过是恩怨分明罢了,应该、应该也不会冤枉好人草菅人命的罢。” 楼侍郎一声冷笑:“怕是顾师傅没见过那蒋督公吧?他那东厂满院子狗腿,转做些鸡鸣狗盗窃听墙角之事,多少无辜忠良招他陷害,偏他起于陛下微末之时,有一等从龙之功,陛下惦念旧情,十分宠信于他。” 顾师傅顿觉心酸,这就是孤臣的坏处了,那傻孩子只忠于他的六皇子一人,哪能不得罪人,他撇清了弟弟以后自以为了无牵挂,尽可以放开手来得罪人,也不怕身后凄凉。 更心酸的是顾雪洲还在那儿附和,亦认为蒋熹年是个残暴不仁之人,万分心忧。 最心酸的是他还什么都不能说。 楼侍郎宽慰顾雪洲一番,扬长去了。 顾雪洲这才回过味来楼侍郎似乎什么都没答应自己,隔了一日,才有个人送来盖了楼侍郎印章的帖子,里面是他的亲笔书,是给沐雩的,说是到时候他要是到是京城,若要上楼府寻求庇护尽可以使用这个帖子。 顾雪洲琢磨着,楼侍郎估计也没有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可能真的去打听了一下沐雩的名声,然后才决定要帮他们,仁义而又谨慎。 他拿到了这份帖子以后终于安心了下来,高高兴兴地告诉了沐雩,让他也可好好读书。 沐雩很是感动,拉着他的手甜甜蜜蜜地说:“这世上也只有安之你一人待我这般好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辜负你这份情意的……你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认识,我才一见你就喜欢你了。” 顾雪洲脸红了又白,他抬起手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面还有个牙龈,“还一眼就喜欢我呢,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咬了我一口,印子都还在呢,也有脸这样说,真是说假话脸也不红一下。” 沐雩抓着他的手腕亲了一下,他懊悔又心疼,不是作假,顾雪洲皮嫩,平时被蚊子叮了都特别明显,这手腕上的牙印尤其突兀,“是我不好,你打我就是了。” 顾雪洲觉得这么打情骂俏下去不行,他这张老脸脸皮薄,经不起这样三天两头脸红地折腾的,偏偏这小王八蛋逮着机会就会卖乖,越来越会说些哄人的甜言蜜语,把他心里也搅得像在天上飘似的,快活是快活,可他不是个只盯着脚尖儿过日子的人,有时想想以后,就会害怕起来。 到了八月秋闱,顾雪洲亲自送沐雩进了考场。 他怕的好几日没睡好,沐雩倒是吃好喝好睡好,淡定从容地进了考场,马不停蹄地连考了三场,一场三天,考完结束那日他还雇了马车来接人,其他考生个个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看得他心头戚戚然,碰上情况严重的,他还上前给点要应急——这些都是为了沐哥儿准备的——结果沐雩却是脚步轻松地出来,除了长出点青色胡渣略显狼狈以外并无颓靡之色。 顾雪洲感慨,不愧是练武的。 沐雩一出来马上瞧见了顾雪洲,三两步冲过去。 顾雪洲怕他要抱自己,吓得伸出手,沐雩在只有一步的距离停住,好歹晓得这是公众场合,不能做那伤风败俗之事。 顾雪洲可不敢问他考得怎样,要是考不好,那不是伤了他自尊,要是考得好,就更不必多问了,不管如何,他的沐哥儿都是他的沐哥儿,天下顶顶好的小儿郎,“我们坐车回去吧。” 沐雩皱皱眉:“在那小隔间里坐了那么久憋死我了,我不坐车,我走着回去,透透气儿。” 顾雪洲点点头,也是这个道理,他过了会儿回过神来,越琢磨越觉得沐雩这劲儿怎么那么像看到肉的狐狸似的…… 沐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安之,我都有那么多天没见到你了,我好生想念你。我们之前约好考试前不能亲近,如今考试已经结束,你也得履行诺言奖赏奖赏我了吧?” 顾雪洲:“……我们明明说好的是成绩出来前。” 沐雩大受打击:“你又不认账,你怎么能这样呢?” 顾雪洲就知道不能给他好脸色,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他义正言辞道:“成绩都还未出来你就有心思玩乐!” 沐雩骄傲得鼻子都快翘起来了:“再不济我也能拿个举人回来的。” 这事到底是顾雪洲理亏,沐雩软硬兼施之下还是得偿所愿得了手。 过了一个月放榜,沐雩这次没拿到解元,但也是第五经魁,他年纪小小拿到此等成绩已是不俗,一时间少年举人之名也颇为人知。 这下沐雩带着少年举人的头衔,就算没有学院的推荐,叩开国子监的大门也是轻而易举的,不过有位大儒的举荐信自然更加方便。 冬天不好赶路,次年开了春,雪一化,就被顾雪洲塞上崔山长的举荐信和楼侍郎的帖子给哄上了车赶去京城。 沐雩咬牙切齿又恋恋不舍地道:“我们说好我安顿下来你就会进京的,你这次可不许骗我。我一次都没骗你,你却三番两次把我当傻子哄。” 顾雪洲不敢说这次又是骗他的,他觉得沐雩见识了京城大世面,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他心底又有壮志野心,哪还顾得上自己这颗老酸菜,距离一远,自然而然就淡了,到时他再出现就是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骗人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铺子越来越大,怎么能说抽身就抽身的呢?自然得处理好了再走。” 沐雩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一路陪我的,我们还没有在车上做过呢……” 顾雪洲那点愧疚之心瞬时间消弭得一干二净,他没一巴掌抽这熊孩子都算是他宽容善良了,还即刻呢?拖个一年半载再说! 沐雩紧赶慢赶,水路加陆路,花了近一个半月才到了京城,再去国子监报道安顿下来,一日一封信地往定江送信催他上路。顾雪洲一忽儿是有了大客户,一忽儿是又看中个好地段不抢来开店对不起良心,翻来覆去地折腾,把他气得牙痒痒,只恨不生双翅能飞回定江,将这说话不算话的顾小东家按在床上教训到他哭起来。 这天他又接到信,信里说的却是别人的事:杨烁离开少林寺回定江了。 沐雩上京之后混在国子监,完全不知江湖事。 顾雪洲是一介商贾,亦无耳闻。 只前些时日,觉远大师突然传来过世的消息,顾师傅前往吊唁他才有所耳闻,可也无甚好稀奇的,毕竟大师今年七十且六,也是高龄了。 再等杨烁忽然回来定江,郁郁寡欢地来府上想找老朋友,身上还带着伤,顾雪洲看他脸色难看,这才品出点不对劲来。 杨烁一听沐雩不在,就说要回去。 但毕竟杨烁是沐雩难得的几个好朋友之一,顾雪洲还是关心一下。 杨烁看看温柔关切的顾雪洲,忽然哭了起来。 这还是顾师傅回来以后顾雪洲打听了才知道的,原来杨烁的大师兄,就是那个叫鉴明的和尚叛出师门还了俗,不仅叛出师门,他还花了半年一口气挑战了各大门派的顶尖高手,无一败绩,狂言“中原武林不过如此”,施施然便要回草原去。这时觉远大师站了出来,和昔日得意门生签了生死状决斗,就是他也没能挫败鉴明,反倒身受重伤,没过半月就吐血身亡。 鉴明……或者说达山同时得到天下第一和心狠手辣的名声,一时间销声匿迹,直至几年后。 ·第四章完· ※※※※※※※※※※※※※※※※※※※※ 可以打我,但是不要抽脸。 第五章01 元鼎四年。 春。 京城。 亲军都尉府。 萧韧匆匆从过道走过, 都尉府的摆设简明干净,青石板路擦的一尘不染,映出他挺拔的身姿。乍一看这里虽雕梁画柱不失华丽,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里没有花木, 连屋檐上也没有鸟雀停驻,整个都尉府安静的像是一座坟墓。 萧韧停在一扇门外,还没开口,门里的人已先说话了:“萧韧,进来。” 他推门而入, 宽阔敞亮的房中,一男子端坐桌前, 头也未抬, 只关注地翻着手上的书册,桌上还放着其他许多本相似的簿子, 编号略有不同,其上都书有《鱼鳞清册》之名。 他年约三十的模样, 五官阴柔, 发黑如漆, 越发衬托的肤色苍白, 嘴唇却鲜红如血,眼角下一点米粒大的泪痣, 裹一身锦衣官服。 “蒋公。”萧韧恭敬道, 说着就要打千下跪。 蒋熹年不耐烦地摆手, “不用了, 那边坐。” 亲军都尉府由太/祖创立,直属皇帝,且只受皇帝一人差遣管辖。都尉府之人却大多身份并不高贵而是出身贫寒,但凡有点家世的人家也不会愿意将孩子送来这做亡命的鹰犬。几年前逆王犯上做乱,前亲军都尉府死伤惨重。当今陛下自登基后,提拔了贴身大太监兼大内高手的蒋熹年作都指挥使,其下也几乎尽数更为潜龙时的心腹护卫。 蒋熹年其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只对当今陛下一人唯命是从,让他咬谁就咬谁,客气点的叫他蒋督公,不客气的叫他蒋老狗。 和他最对付不过去的就是户部侍郎楼中玉。一是楼中玉最看不惯蒋熹年张扬跋扈哄骗陛下的奸宦模样,二是户部掌钱,连陛下要钱办事他们都抠抠索索推来推去,蒋熹年为了养活他家那个没脾气的小皇帝和一众嗷嗷待哺的狼崽子们,没得和户部的人少掐架,但凡被他撬出个口子,那是连那层米油也来揩走的,是个雁过拔毛的作风。 还有个小道传闻说当初楼大人刚入仕时无意中遇见过蒋督公,因彼时年幼纤弱姿容秀美,被蒋督公当做了和自己一般的太监……受此奇耻大辱,因而势不两立。 “楼矮子看来是要调回来了。”蒋熹年手上捧着杯茶,用瓷杯盖掖着茶说,“兰成道今年已经六十多,撑着不致仕不过是为了给徒弟多撑几年场子好叫楼矮子多攒几年资历,他虽才华横溢可是太年轻了,今年几岁来着?” 萧韧回答:“三十五。” “是了,三十五,有些年轻,但也将将够用了。他在南部治水三年确有成效……兰成道身体越发不好,估计不过一年他就会退了,然后抬楼中玉入阁。虽当不上首辅,但也是最年轻的阁老了吧,想必要风光一番了。”蒋熹年说。 他们和楼中玉极不合,不免愤愤。 蒋熹年哂然一笑,“这是作甚?留着他也有用啊。那楼矮子别的不行术数方面是卓绝的,我厌恶他归一回事,也承认他当得起计相之名。先皇丢下这么个烂摊子,陛下刚即位就打仗,又是水灾,拨出去那么多款子,得有个厉害的来管管帐了。” 蒋熹年复杂地说:“你不知道楼矮子有多厉害,先皇也曾有次水灾,记录是拨了这次的三倍银子,最后只勉强把事情按下去,我们要打仗拿不出那么多钱,楼矮子平日里对别人抠门,这里对自己也抠,我都觉得他疯了……却没想到这事被他漂漂亮亮地办成了,手段不能不佩服。” “只是他背后站着楼氏和崔氏,我们现在查隐田,这帮子人三天两头地吠,抬个世家的新秀入阁,估计他们要更高兴了。呵。” 蒋熹年一口气忙到快酉时,见太阳快落山,翻了名牌下班,没回家,而是上了轿辇进宫去了,直驱养心殿,在值班房换了衣裳才去谒见陛下。 皇帝陛下正在养心殿后殿涵春室,蒋熹年到的时候正摆了一桌热腾腾的菜,蒋熹年估算着他刚进宫门,小皇帝这边开始布菜,等他到时正好一桌子菜都摆好。 蒋熹年挥了让侧立的太监下去,亲自低眉顺眼地摆碗筷伺候皇帝裴珩吃饭。 裴珩抓住他的手腕,“云卿,坐下来吃吧。” 蒋熹年冷冷看着他,也不动作,就那么看着他。 没一会儿,裴珩就讪讪地放开了手,“他们说你还没吃饭……” 蒋熹年表情柔和了下来,“三郎,我知你好意。以前你是皇子是王爷,我们关起门来,你待我再好外人也不知道,但你现在是皇帝,你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么多人盯着,你万般纵容没事,你高兴就好,我会记着尊卑规矩的。” 裴珩觉得自己是把一大块冰一把搂紧怀里,冷不防被冻的哆嗦,可他居然还心甘情愿,这冰块还不可以被他抱呢…… 蒋熹年在裴珩面前要伏低做小,待到了自己的屋子,便轮到他高居堂上,脚下伏着几个太监,这些个在宫里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到了蒋熹年面前就不值一提了。 自前些年他和小皇帝借国库空虚之名清洗了后宫,各个位置上就慢慢地换上了他们,虽然因为小皇帝死活不肯立后纳妃,凤印照旧还在前皇贵妃现太皇太妃手中。蒋熹年也是想不通那帮子傻子,这家伙哭说是因为没钱居然也由他去了,然则立后也是为了稳定民心,裴珩虽未立新后,但给仙逝多年的前妻追加了一串谥号。蒋熹年想想就烦,如今天下安稳了许多,再不立后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几个太监都跪得无比恭敬,蒋熹年扫了他们两眼,在心里掂量了一番,每个人都分派了事儿,点到其中一个人:“高潜。” “在。” “你负责去江南采办的差事。” 听到这,其他人都不由地羡慕嫉妒,江南膏腴之地,富得流油,去江南采办的差事那更是肥差中的肥差,不说其中可以捞的回扣,就是一路上官员的孝敬……一去一回,大抵腰都要粗上两圈的。 高潜今年有四十了,按资历比蒋熹年还要老,昔年蒋熹年还要尊称他一句爷呢,眼下却对蒋熹年无比感恩戴德,激动的双下巴上的肉都颤抖起来了。 过了两日,正式的圣旨下来,高潜就风风光光地出发了。 这路赶得一点都不辛苦,蒋熹年特意给了充足的时间,让他不必太着急,这次下江南可不单纯就为了采买物件,更多的是为了把各处都换上他们自己的关系,能换的都给换了,这才安心。所以高潜路上就是吃喝玩乐,不仅是官员,还有听说要换供应的商贾们闻风而来,赚的他锅盆满载。他在宫里是伏在陛下、娘娘还有督公他们面前的一条狗,但到了这外边,却可以颐指气使,被人众星捧月地讨好,快哉啊。 一直到了定江府—— 景致也从北方粗犷的高门大院变作精致的山水园林,高潜到的那天正下着霂霡小雨,远山上云雾缠绕,举目望去心旷神怡。 知府亲自来码头迎了他,给他接风洗尘。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采办太监虽不是多大的差使,可是他上头罩着的事那位凶神恶煞的九千岁,知府还指望着三年后能调回京城呢,稍有怠慢,指不定就要在蒋督公那里被告一状。 美金,美酒,美人,团花如锦,玉盘珍馐。 他们伴着轻歌曼舞虚与委蛇,高潜扫了座下,还有几个不是官员,是商贾,其中一家姓张,以前是专为宫中供应胭脂水粉的,据说已经经营了两代人五十余年,他们此次也格外殷勤,还送上了一座半人高的珊瑚,大抵是已经听说好几家皇商也头衔别落所以有备而来吧。 高潜脸上笑盈盈的,心里却为他们惋惜感叹,你就是再机灵出再多钱又如何,我也不全为财,蒋公说要换,你就是给再多钱也没有用啊。 隔日高潜就开始打听起还有哪家的胭脂水粉好,没费多大功夫就知道了“香雪斋”这个牌子,也是经营了十几年的店,这几年生意尤其的好,他们的胭脂水粉种类多又美,很受姑娘们的喜欢。 再一打听,这家老板收养的干弟弟还是少年举人,现今正在京城国子监进学,前途无量。 高潜掂量了下,觉得换这一家就挺不错的。 还是先上门看看吧。 顾雪洲当然早听说了这位公公,他只是小商人,可没资格参加什么接风宴,以为和自己没关系,两方相安无事地也就过去了。谁承想这位居然上门了,也没个通知。 顾雪洲赶紧换了一身好衣裳,才去大堂待客。 顾伯以前是府上的管家,见惯了市面,不卑不亢,礼数一应俱全还能给小少爷打掩护好叫他有空去更衣,还及时地送上了礼物。 店里清了场,高潜到处看看,这个试一试,那个闻一闻,觉得还挺不错的,宫里惯用的那些香粉胭脂都显得呆板无趣了,顾伯在旁边耐心地解释。 又叫高潜刮目相看,这家的掌柜素质也很高啊,没有乡下地方的小家子气,倒像是京里那些大户人家的管家。 高潜慢悠悠地逛了一圈,终于被簇拥着去厅堂,茶是明前龙井,点心是酥油鲍螺。 他刚饮了一口茶,香雪斋的顾东家终于姗姗来迟地登场了。本来这等小人物,他是不必挂在心上了,只不经意地抬头看饿了一眼。 顾雪洲绕过花屏,作了个礼,客气恭敬地道:“……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却见这位京里来的听说很厉害的公公见了他突然一口茶喷了出来。 顾雪洲:“……” 第五章02 52 高公公心有余悸, 刚才他一不留神的,差点把这个顾东家认成了蒋督公。不过只是一瞬,仔细看看,又不是很像了。这顾东家比蒋督公年轻, 看着却比蒋督公斯文秀气,也没有督公那么心狠……哦不,是英明神武。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顾东家有那么四五分像蒋督公,他说话都不由自主地客气小心了起来。 顾雪洲觉得这个传闻中颐指气使的高公公其实很平易近人嘛,看来人言也不尽其然, 还是得亲眼为见才是。 不过等高公公一走,顾雪洲就赶紧去找了李娘子—— 李娘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 顾师傅临时有要紧事出了远门, 据说得几个月才能回来,李娘子也不是孤儿寡母的柔弱角色, 她是有名的女孟尝,这些年虽然没年轻时那样名声赫赫了, 但也颇有余威, 等闲人也不敢招惹于她。 这商贾之事还是要问李娘子。 李娘子听顾雪洲忐忑不安地说完, 觉得好笑, 并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她手下也有几门生意是和宫里做的, “有什么好怕的, 这不是说明你的胭脂做的好吗?” 顾雪洲做生意以前是为了糊口养家, 后来是为了给沐哥儿挣束脩, 可从没有做什么豪贾巨贾的雄心壮志,他又怕极了九五的那位,最好是一点关系都扯不上。 李娘子劝他说,“顺其自然吧,你越推辞越古怪,说不定还要惹事。我听说张家的人为了能签到宫里的单子是用尽手段了,他们这般积极,你若实在不愿意只消沉默些别去争取,顺水推舟的,自然就被他们争取去了。” 顾雪洲点头,是这个道理,还能谁都不得罪呢。 顾雪洲做不到和张家一样什么珍奇异宝都拿去讨好高公公,他也没那么多钱和家底儿,可不做个面子功夫又显得不尊重,于是只比较着其他商家随便送了些,勉强做到不失礼而已。就算是这样,顾雪洲也觉得自己这应该很怠慢了,想来高公公这么一来是决不会对他瞧得上眼的了。 却没想到没几日高公公那边的人却来说他家胭脂好,想和他们家签新单子。 顾雪洲都懵了。 他虽觉得自家胭脂好,可也没好到那样的地步吧。而且他听说张家前几日还送了一套蓝田玉雕的八仙,栩栩如生,价值连城,大伙都在传他们家的单子这下是定了。 顾雪洲是有所不知,高公公来就是为了换掉张家,张家送再多礼都没有用。而他在剩下的几家里面挑了挑,不巧,香雪斋是最便宜的,质量却好,能捞的油水最多,就算顾雪洲不是很积极好像不大识抬举也罢了……再说了,那么个长得那么像蒋督公的人来讨好奉承他,他想想都觉得腿要哆嗦了。 好几户落选的商家都在背地里酸,殊不知顾雪洲根本不想赚这份钱。 李娘子知道顾雪洲性格小心过头,是个别人推一步才走一步的人,当初要不是家里没了别人他估计现在就是个娇宠软弱的小少爷,根本不会成为什么商贾,他全家都乐意养着他,而如果没有遇见沐雩,顾雪洲也不会把香雪斋开得这样大,以至于现在被瞧上了眼。李娘子又劝他:“别一惊一乍的,男子汉大丈夫,你得提得起来点。这也不尽然都是坏事不是?至少有了个皇商之名,指不定也能给沐哥儿在国子监撑撑腰。” 顾雪洲想想,好像是这个理,再想想,又不大对,“那京城是什么地方,估计一片叶子掉在地上,随便几个踩过去的人都是皇亲国戚,一个小小的皇商算得上什么呢。” 李娘子说:“这可不一定,你不知道以前城东绸缎庄的刘大小姐嫁到京城,她夫家说着也是个侯爷,听上去光鲜吧?她嫁的还不是世子,是嫡次子。那些人家不过架子漂亮,里头早就空了,不过是为着媳妇儿的嫁妆才娶了她,假模假样地说是相着人好,嫁过去头几年倒也还好,后来凭着刘家泼水似的送进去的银子,总算是缓过几口气,又可以摆阔了,便如何如何看刘大小姐不顺眼,觉得低娶委屈了二儿子,整日作妖,纳了一院子的小妾,呵,也不看受不受得住。”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雪洲一眼,沉吟道:“你赚了那么多钱自己都舍不得花全寄去给他用。” 顾雪洲脸唰的就红透了。 李娘子继续说:“他这个年纪的公子哥要么还没成亲要么刚成亲没多久,还在领家里给的月例呢,想必还比不上沐哥儿阔绰呢。” 顾雪洲觉得李娘子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他原先是极不愿意去京城的,现在因为高公公的事,又想去京城的,等这次的风波平息了,他就收拾收拾去京城找他的沐哥儿,也督促督促沐哥儿好好念书,想来在那等地方,沐哥儿见多了市面,有了上进心,说不定就不会做以前的荒唐事整日歪缠于他了。 顾雪洲这几日正愁着,沐雩从京里寄来的信就如期而至了,先是歪诗一首,这是惯例了,倾诉一番思念之情,内容不外乎是你是月亮我是星星,你是兰花我要长成大树,各种溢美之词不要脸地用上去,把他比成仙人下凡,因为太夸张,顾雪洲也没太高的文化素养,看着只觉得不切实际,一撩就红的老脸居然红不起来。顾雪洲随便扫了一眼就往下看,沐雩先说了顾雪洲最关心的学业问题,说自己颇受夫子赏识,他知道沐雩的性格是不屑撒谎的。然后又说两个月后他们学院有个六艺比赛,他因为学业优秀有资格参加,如果顾雪洲早些启程,正好能赶上看他。最后再说私事,自从沐雩去了京城,刚安稳下来,他就照着玉夫人给的消息去找了自己的娘亲,至今未果。 顾雪洲想想也是,他沐哥儿虽然现在长得高高大大是个大人模样,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岁,才多大呀,再过几日就又是花灯节了……到了那天,他肯定要和同窗们去街上游玩,触景伤情的,沐哥儿该多可怜啊。他还是早些把高公公那单子找借口推了,这样才好早点去到京城。 ——沐雩是傻了才不知道顾雪洲为什么一拖再拖不肯来京城。 顾雪洲看着是个老好人,心里也是有自己的心思的。沐雩估摸着他是觉得分隔两地自己会见异思迁,做梦!下辈子吧!可惜他现在无法脱身,回不了家,只能一封封信写去诓安之早点过来,他好一诉衷肠。 送信的人每次过来他都要看看安之有没有给他寄信,今天也是。 同行的同窗笑话他:“不过是你哥哥给你写的信怎这般高兴?还写那么多信回去给你哥哥,隔壁那个谁同他新婚燕尔便分离的娘子写信都没你这般积极的。” 沐雩不置可否,斜了对方一眼,某种意义来说,安之就是他娘子,且他待安之绝对比世上许多丈夫要专情多了。 沐雩回到房间才迫不及待地打开信来看,虽然他猜着安之可能又要推辞不来京城,却不想随意扫了一眼就瞧见:“……今日安,半月后启程入京……” 沐雩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以为还要磨一段时间呢,他之前哄安之上床足哄了两年才得偿所愿呢!这才不过几个月就把人骗过来了! 他仔细读了一遍,确定安之真的是说要来京城了。他这样写了应当是不会骗自己的了,要是不愿意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含糊其辞了。安之先说了铺子一切安好,生意都很稳定,所以他可以腾出空收拾收拾上京了。 沐雩乐的要上天了,夜里还悄悄把他偷藏的春x图摸出来复习两遍望梅止渴,连带着他这几日对同窗们的态度都变得如沐春风的,算是名副其实了。 连带同窗约他结伴去花灯会游玩,沐雩也爽快答应了。 沐雩来京才半年,除了同乡的曲繁文还没结交几个朋友。 也不好结交。 沐雩生的太美,又还是个少年,在南方算身材高大,到了北方却不太显,又不过一介商贾的背景,初来时难免被人看轻,还有人想羞辱于他。最过分的是有一回,把他骗去一处私苑,说是交流同窗情谊,结果喊了几个伶人过来,还故意把他认错伶人侮辱他,沐雩抄起剑就把旁边的假山给劈了,调头走人。后来再有什么人约他,不熟的,他便不大乐意去。 因着沐雩书法文章好、骑射武功也好,慢慢轻视的目光就少了,国子监也有不少寒门学子,大家抱团取暖,沐雩也不算孤家寡人独来独往。不过虽说是寒门学子,其实不过是因为比不上那些高官豪门世家才说什么寒门,这儿门第最低的也是乡绅。 这是沐雩来京城之后过的第一个花灯节。 ——他就是在十六年前的今天被人贩子拐走,从此人生天翻地覆。 沐雩随着两三同窗上了街,灯火映入眼帘,恍惚和他记忆里他和娘亲离散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都是人声鼎沸、火树银花,一片盛世太平。 沐雩摸出个狐狸面具戴上,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人流之中。 第五章03 第五章03 京城的大道宽敞整洁, 道路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各式各样的精美花灯或是高悬在屋檐下,或是被提在手中,一时间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吆喝的商贩,美丽的姑娘,潇洒的学子, 拖着兔子灯的孩童嬉笑着跑过。 沐雩跟着小孩的身影回头,他也有一盏兔子灯, 安之送的——他在戏班子那几年可没的过花灯节, 那是赚钱的日子,戏班子会搭台唱整晚的戏。后来和安之在一起了, 他才有机会再和普通孩童一样过花灯节,但安之怕他触景伤情不敢主动说带他上街, 只期期艾艾地看看他, 最后什么都没敢说, 就默默地陪着他。沐雩从小就觉得自己和那些流着鼻涕的小傻子们玩不到一块儿, 当别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从门口路过,他嫌吵, 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安之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兔子灯, 轻声对他说:“是我做的……我放了很久了, 蜡烛里滴了花油, 点起来以后会香香的。你若不想要便不要,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沐雩记得那时他把灯里的蜡烛点燃,柔柔的光笼在安之的脸上,连他脸上的那块红斑都显得那样好看,后来他有时还觉得安之身上的红斑好不了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跟他抢安之了。 沐雩回过神,继续往前走。 身边的另个青年拍拍沐雩的肩膀,这是交好的同窗之一,也是定江人,比他早几年进国子监,他的眼底映着满城灯火,流露出羡艳的神色:“在定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吧,这是在京城才见得到的。” 面具掩盖了沐雩微微皱眉的脸,只看得见他的眼底也有恍惚,叫旁人不禁感慨,桀骜不驯如沐雩,在从未见过的繁华面前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沐雩也确实沉入了深思,熟悉的画面勾起了遥远的回忆,那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所以一切回忆起来那样模糊—— 他坐在小杌子上,好像在生气,娘亲捧着一个碗喂他吃饭,瓷勺子里一只白白胖胖的炸元宵,他把脸往左撇又往右撇地躲勺子。 “那你自己吃!”娘亲也不高兴了,把碗和勺子都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沐雩隐约记得是这样的,他小小就发过一次脾气非要自己吃饭,饭掉的满身都是也一定要自己来,后来到了戏班子上顿不接下顿的,他才学会了吃饭一颗米也不掉出去。 那个碗看上去那么大,他用两只手捧着才拿稳,举起来砸在地上,抬头看着娘亲,“我要出去玩!” 娘亲被吓坏了:“世上怎会有你这样讨厌的小娃娃!” 然后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沐哥儿哪讨人厌了?沐哥儿再聪明不过了。” 他立即从小杌子上跳起来,往后走,一个美男子卷帘而入,他还没走两步,就被抱了起来,男子抱着他说:“他不过是想去玩而已,有什么的,我带他出去就是了。” 娘亲微愠地道:“你明知我们的身份……要是碰上什么人,你怎么解释?” 男子说:“我自有我的办法……沐哥儿是我的长子,我的儿子,整日关在小院子里没的把他养的畏畏缩缩不成样子,你也小心过头了,我爹娘那里我都说清楚了,没几日我就可以接你们入府。走,爹带你去逛花灯会!可好看了!” 他拍起手来,高兴的不得了,“去玩!去玩!” 娘亲叹了口气,临出门时又赶上来,她簇着眉的洁白脸庞清丽绝伦又楚楚可怜,把一方猩红色滚雪色兔毛边的小披风给自己戴上,系好带子,“倒春寒呢,别着凉了,你顾着他点,别领着他在外面乱吃东西。” 男子嬉皮笑脸地说:“哟,新衣裳啊。那我呢,我的新大氅呢?” 娘亲轻轻打了他一下,“早去早回。” 沐雩记得自己靠在男子的肩膀上往后看,娘亲倚在门边对他挥了挥手,又说了一遍:“早去早回。” 他便嚷嚷起来,“给娘带花灯,最漂亮的。” 娘亲微笑起来,“好,娘等着沐哥儿给我带最漂亮的花灯回来。” 他买了一盏很漂亮的珐琅琉璃蝶缠花枝灯,却没能带回去……连早去早回都没能做到。 他们这帮人,别的没有,钱是不少的,在京城一家有名的酒楼订了房间,这酒楼是京城最高的楼,足有五层高,建在城心湖畔,他们订的是三楼的房间。 有人感慨:“到底是因为我们到底无权无势,花了大价钱也只订到三楼的房间,四楼五楼都上不去,想来那些达官贵人就是不花钱掌柜也会上赶着请他们来吧。如果能在五楼就好了,那便能灯火笙歌尽收眼底吧。” 此时在酒楼五层。 蒋熹年冷眼瞧着身旁人,嘴唇紧抿,脸又冷又硬像是岩石,而眼角眉梢则是风霜刻出来的,带着凛冽的寒气。 裴珩有点心虚,“宫宴不是结束得早嘛,我又没个妃子,太皇太后那里我已经拜见过了……我听说这里的景致极好,等会儿湖边有烟花,在这里看是最美的。” 蒋熹年耐着性子问:“宫里的摘星楼不是更高?为什么不在那看。” 裴珩:“宫里冷冰冰的没个人气,云卿,你好久都没这样陪我坐着了。” 蒋熹年哼了一声:“你说是有什么要事我才来的,公务还剩那么多。” 裴珩便劝他:“公务是处理不完的,要劳逸结合嘛。” 蒋熹年板着脸教育他:“别人能这么对你说,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皇帝,你都这样想,那什么都可以不用做了对不对?反正也是做不完的。” 裴珩:“……”倒霉催的,老婆是工作狂还想把我培养成工作狂…… 裴珩想了想,忽的一把把蒋熹年拉起来,走到窗边,“你看,百姓们多快活啊。我这皇帝做的也还不错吧?” 蒋熹年抬手就把他的头摁到旁边去,“你傻啊,被人看见了怎么办?多危险啊。” 裴珩趁机抓着他的手亲了一下,淡淡一笑,“就是被看见了也没关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京城我都保不了自己我还做什么皇帝,” 蒋熹年愣了一下。 裴珩拉着他的手,“我早就长大了,现在换我护着你了。” 蒋熹年想了想,这孩子小时候被关在冷宫里,后来也谨言慎行哪敢随意出宫,到了出宫的年纪马上就被指去就藩,再后来回京登基政务缠身也没有时间出来逛京城……这样想想,也挺可怜的,今天还是上元节,就休息一下吧。大不了他以后还想偷懒,自己再骂就是了。但是——“摸够了吗?” 裴珩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他有时候真委屈啊!外面都传他和云卿有一腿不然不会这么宠信云卿,骂云卿是奸宦,骂他是被云卿蒙蔽的昏君,他委屈啊,要是真有一腿他也就认了,可是没有啊,别说有一腿了,摸个小手都非常不容易啊! 蒋熹年就不懂这孩子为什么那样不听话,以前瞧着还好,当上皇帝以后简直肆无忌惮了,要是王妃还在世就好了…… 他也没这么空三天两头地陪小皇帝作把戏。 回去以后蒋熹年就找了心腹的萧韧来:“你正好要外出一趟,顺便看看能不能找个美人回来,家世清白性情老实的那种,是献给陛下的。” 犹豫了片刻,蒋熹年补充说:“男女都行。” 萧韧立即明白过来,这是督公需要个美人替他拦……好吧,是伺候陛下。他的命是督公救的,与其说他效忠陛下,倒不如说是死忠于督公,他偶尔对陛下的行为也有微词,要不是他那样胡来,督公的名声哪里会被外人糟蹋成这样,他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会让别人怎么说督公的。皇帝啊。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楼下那头儿酒宴正酣。 一轮曲水流觞罢了,写了一叠纸的歪诗,还有个喝高的在屏风上书狂草,还声称将来这诗会一字千金,沐雩却看着那屏风上原本的画估计价值不菲,不知店家会不会找这傻子索赔,他可是不管的。 “嗝,没想到你酒量这样好。”一个同窗倒在沐雩肩上,“你这小子倒也厉害,我听说你当年在定江就是瑶芳娘子的入幕之宾。一来京城就马上逛遍了八大巷子……脸长得好就是好。” 说着还要摸沐雩的脸,被他一掌轻轻推开,“你喝醉了,喝两碗醒酒茶吧。” “我说你这人啊,装什么正经啊,明明是我们这里最好/色的。那谁还有谁谁,本来还想把姐妹嫁给你呢,却听说你眠花卧柳,最后都算了。你劝你啊,最好还是改改,不然等娶了亲再也不迟啊,多好的亲事啊,难得你长了张小白脸……” 这是再好不过的了,除了安之,别人他都不要。沐雩想着,把边上喝的烂醉如泥瘫倒的曲繁文扶起来,“你们继续喝,这家伙酒量太差,我先带他回去了。” 沐雩天生力大无穷,单手就扛着曲繁文下楼去了。 这时夜还未深,街上人还是很多。 沐雩举目望去,乌压压的人头攒动,那边也有个小孩坐在大人的肩膀上,是个女娃娃,看上去也就三岁的样子,穿着粉嫩的褙子脖子上还挂着璎珞颈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小姐。 因着想起自己小时候,沐雩便多看了两眼,看着看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了,不是这孩子不对劲,是驼着孩子的人不对劲,那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富家的家丁……他不禁悄悄跟在了后面,发现对方在往人少的地方走。 沐雩没有想太久,路过一个小摊时随手把曲繁文丢在摊上,丢了两块碎银子,“给他上两碗醒酒汤。”反正这么大个人应该不会没的,那小孩可说不定了。 他不是个正义凛然的人,但他想这帮下九流的人大多是彼此认识的,他虽找不到当年拐卖他的人,把眼前的这几个人给抓了,说不定这些人会知道些什么……再说了,他平生最恨人贩子。 第五章04 京城。 清河侯府。 缂丝织玉兰纹的屏风后, 貌美年轻的少妇瘫软在美人榻上嘤嘤哭泣,一直在厅内踱步的青年烦躁地受不了了,“哭什么哭!哭得人头疼!只知道哭!” 妻子小门小户出身,只知道对夫君对婆婆唯命是从, 看着柔顺,每次到了紧要关头便这样歪倒一哭,把事情都推给旁人来做,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就立不起来呢? 少妇满心怨怼, 流泪不止地说:“柴桐,你还怪我!我说了不要带囡囡出去玩!你偏随着他们把楹姐儿带出去了, 现在人不见了……我的心头肉也似被挖了一块……” “我不是和大哥带人出去找了吗?还报了京兆尹……这帮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连我女儿也敢动。” 少妇拧着帕子,“我听见你们说的了, 大伯说人贩子估计不知道囡囡是清河侯的侄女,假如知道了怕是可能要……”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 拉着夫君的衣袖, 颤抖着说, “要杀人灭口。这可怎办是好?” 青年瞧着她一副幽怨的脸就心生厌恶, 一甩衣袖把人撇开,“怎办怎办, 你就知道问怎办!”他待不住了, “我出门去找就是。” 这青年正是清河侯柴梧的弟弟柴桐, 上元节孩子们闹着要上街顽儿, 他的嫡女才四岁的楹姐儿看着哥哥姐姐们都要去也想跟去,还有大人跟着,一堆护卫看着,以为没事,却没想一转眼他们回过头,楹姐儿便不见了。 他们急得不成,四处找,可这京城这么大,那些虫鼠之辈往哪条巷弄一钻便找不到踪影了。 柴桐刚一撩衣袍下摆跨出门槛,却见二管家满面喜色地快步走来,还没等走到他跟前就大声嚷嚷起来,“二爷!二爷!小小姐被送回来!小小姐到了!” 柴桐的夫人刘氏在屋子里听到半耳朵,像是突然被灌了一身的力气,从美人榻上起来,跑出来问,“楹姐儿!我的楹姐儿找回来了?!” “是的,是个国子监的学生把楹姐儿给救了,现在就在侧厅呢。” 刘氏拔腿就要去找女儿,却被她夫君给拉着胳膊抓住了。柴桐皱眉看着她:“我先过去招待就是,你梳洗下再去,拿面镜子照照,哪来的蓬头垢面的疯婆子,这样也好有脸出去待客?” 刘氏被丈夫责骂,瞬时涨红了脸,唯唯诺诺地应了,转身回来房间,使婢子来给她梳洗。 柴桐先一步去了侧厅,一进门就看到楹姐儿毫发无伤地坐在个少年的腿上,左手拿个风车,右手拿个小鼓,地上椅子腿边还放着盏兔子灯,嘻嘻笑着,半点也不像是差点被拐了。 他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后才有空去瞧这个救了他女儿的人,一看便不禁瞩目,只听说是国子监的学生,没想到这般年轻,不止相貌俊美还气度不凡,不知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沐雩看到终于有人来了,也是心上一松,再不回去不知道曲繁文会不会被收摊的馄饨摊老板丢在街头,他那么傻,叫人扒光了钱袋都还是小事。 他当时把一伙人打趴下了捆好,先拉去逼问了一番,实在拖不得了,然后才把这帮人捆成一串,提着溜去了衙门,一路上还买了蜜饯玩具给小姑娘,不然就要哭个不停,烦的要死。 沐雩特别嫌弃:小孩子真是烦,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幼稚。 他是真的自己从小就特别聪明,也不会傻兮兮地流着涎液像个小傻子一样耍赖要吃要玩,他唯一耍赖的几次要的东西就是安之。 丢了女儿的人家也已经报了官,有几个家丁正在亚当,沐雩本想把小姑娘丢下就走,可这家的管家非拉着他不放,不得已,沐雩只能上门走一趟。 “爹爹。”一直粘着沐雩不放的楹姐儿一见父亲出现,终于从沐雩身上下来,乳燕还巢般扑进父亲的怀里。 柴桐问了两句,得知沐雩只是个寒门子弟,就没有第一眼那么看重他了。他抱着女儿,又是长辈,道谢时便不免显得高高在上,他准备将准备好的钱财作为谢礼赏给沐雩时,刘氏姗姗来迟地出现了,她一来就双目含泪地对沐雩深深福了个身,“谢过这位小恩公的大恩大德。” 沐雩赶紧把人扶起来,让对方不要多礼,谦虚表示谁遇见这种情况都会救人的,他只不过是做了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而已不敢居功,但请他们快点放他回家。 刘氏冷静下来以后,蓦地有点惊喜地问:“听你说话的用词……小哥可是定江人?” 沐雩到了京城以后就改说官话了,口音是改了,只是他话里有些词是定江才有的,“是的,我是定江人。” 刘氏愈发觉得亲切,细细询问了他,想等以后找机会好好报答他,而不是只给点钱就把人打发了,这样是看不起她自己的女儿。 沐雩瞧着她不像孩子的父亲那样敷衍自己,心中一动,“我倒不需要你们给我什么金银珠宝,只求一件事,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柴桐微微皱眉,觉得这少年怕要说什么得寸进尺的要求来拿捏他们。 沐雩说:“假如方便的话,到时能让官府的人审问一个问题吗?……不瞒您说,我幼时也是京城人,正是十六年前在上元节这天被人贩子拐了卖去江南的,幸而得养兄庇佑,才得以读书举业。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生母,假如能从这些人贩子口里得到一鳞半爪的消息实在感激不尽。” 这还得柴桐去打招呼,倒不是什么难事。刘氏恳求地看了夫君一眼,柴桐没看到,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因着自己女儿差点被拐了,还是有几分恻隐之心的,这少年不要钱也不求前途,只想找个亲人,帮便帮了吧。 柴桐答应下来。 沐雩道谢,“若是有了消息,来国子监告诉我就是了。” 说了一盏茶的时间,沐雩终于可以走了,他笑眯眯地将一个小包袱递给侧立一旁的管家,“这些都是给你家小小姐买的,值不了几个钱,不必还我了。” 管家说着就去收东西,正要把他脚边的兔子灯给拖走,却被沐雩拦了下来,“这个不是给你们小小姐的,这个是我给自己买的。” 说完,沐雩拖着兔子灯风度翩翩潇洒自在地走了。 刘氏目送沐雩离开,她惊魂甫定抱着女儿细细地查看是否有受伤,“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楹姐儿身上有痛痛吗?有就告诉娘亲。” “没有痛痛。”楹姐儿摇摇头,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个大哥哥好厉害的!飞来飞去!还给我买糖葫芦吃!” 这娘俩儿正说着呢,又有人来了。 “楹姐儿!”人未到声先至,两个少女相伴而来,为首的就是说话的,身材高挑,明媚艳丽,陪着她的少女看着就文静多了,纤弱袅娜,清丽秀美。 “姐姐!”楹姐儿呼唤着。 刘氏却没什么好脸色,这个少女是大房清河侯的嫡长女柴薇,从小万千宠爱里长大,要月亮大家不敢给星星,这次也是她勾着楹姐儿不然楹姐儿那么乖怎么会闹着要出去玩,差点没出事,要是出了事,她真要恨大房的一辈子。 另个少女却不是他们家的人,而是柴薇的手帕交,延宁侯的嫡次女萧婉,今日和柴薇约了一起去看花灯,结果半路弄丢了楹姐儿,两人就提前回来了。 柴薇同闺蜜道歉:“原是想跟你一起好好出去透个气,却遇见这种不测,害你也没玩成,还陪着我找妹妹。” 萧婉善解人意地说:“你堂妹能平安无事就好了。” “是了,幸亏那个国子监的学生机敏又侠义。” 萧婉想到方才惊鸿一瞥的身影,心中不禁一荡,听说那个少年还不求回报,他真的犹如梅兰般品格高洁。 x 不几日,清河侯府上就来了人。 “衙门已经审问过那几个拐子了,他们也不确定具体是谁,只说可能是一个叫做‘瘸子张’的人,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假如还活着,今年已经五十了。瘸子张左腿瘸,尖鼻子尖眼睛,左脸上有颗指甲盖大的痦子。” 沐雩不禁感慨,到底是专业的厉害,他那时也没条件审问人。不过现在知道了线索,比之前无头苍蝇似的乱找要好多了,接下来便是慢慢搜寻了。 但在上元节的翌日,清河侯府的世子柴杨因也在国子监念书,特意来与沐雩道了个谢,“他们只说你救了我堂妹,昨晚我还带着人在外面找所以和你错过了……后来我才知道你是一个人打倒了五六个人,着实佩服。” 沐雩觉得他救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的父母帮他问了个消息,这就是两清了。而且小姑娘的父亲不怎么瞧得上自己,那他也不会上赶着去贴人冷屁股。于是对柴杨不冷不热的。 柴杨从小见惯了巴结自己的人,碰上沐雩这般的倒是稀奇,还这么有本事,觉得他是淡泊名利,愈发起了结交之心。 第五章05 第五章05 那厢儿顾雪洲并不知道沐雩已经和王公贵族的子弟玩到一块儿去了, 他正为自己的市井小民而愁苦着。得知高公公钦点了他们家之后,他就委婉地表示了下他家店小,还供应不出那么多宫粉,假如都给宫里了, 那这边店里就没东西摆了。 高公公认为这完全不是问题:“你拿到了订金难道不能拿买材料雇匠人?再说了,给宫里的贵人们供香粉可比卖东西给庶民要光荣多了。”他就没见过顾雪洲这么不识抬举的,不知道怎么想的,看上去清清秀秀的和他们督公挺像的,连督公百分之一的聪明都没有。 挺扫兴的, 他都有点不想和顾雪洲订了,可再一想, 这人傻也有傻的好处啊, 好拿捏啊!指使起来方便。 大抵也是因为对着这张脸不太敢发脾气,高公公对顾雪洲尤其和颜悦色, 甚至还指点他的经营。在毫不客气地从顾雪洲的香雪斋拿了一堆香脂香乳回去之后,高公公用了几天, 竟觉得皮肤真的好了不少, 他这些日子四处颠簸的憔悴都淡了许多, 瞧着皮肉细嫩了, 倒真的是好东西啊。 顾雪洲不敢明着开罪高公公怕惹了朝廷,可这左暗示又装傻的, 高公公居然还是非要提携他。顾雪洲都在考虑要不要找栋楼跳下去摔断了腿就可以当借口不接朝廷的单子了。 * 张家经营胭脂水粉已经有三代人了, 最早现在东家的曾祖父只是个家无恒产的挑货郎, 会点手艺, 他闲时会自己做一些香油香粉来卖,卖的好,便攒起一点钱来。到了他祖父那代就有了点钱置办起铺子来,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种类也渐渐多了起来,祖父又花钱买方子钻研方子,终于把铺子越做越开,在定江打出了名声。再到他的父亲,他父亲读过些书,举业虽未成,但是更懂人情世故,那些银子从铺子里流水地泼进来,打成银器换成玉石珠宝通通从官老爷的后门抬进去,这才终于拿到了皇商的牌子,专给宫里供应胭脂水粉,从先帝即位后开始到如今已经足有十几二十年了。 这大梁喜好用个胭脂水粉的小娘子有哪个不知道他们张家的名头?尤其是在江南,就没有盖得过他们的。 所以,当初顾家那小小的胭脂铺子落地在定江时,张家连看都没多看了一眼,而后几年起发展到五六间铺子,他们才稍有侧目,再等到顾家都准备去京城开铺子了他们终于开始重视这香雪斋。可已经晚了。 张家老爷是打死也没想到高公公居然没选他们而是选了香雪斋。他实在想不通他们是输在哪了,比胭脂水粉,他们也不差,比走关系送礼,顾雪洲可以说的上是愣头和穷酸了,听说他与李娘子是亲戚,李娘子竟然也不调/教他一下,当时他听说顾雪洲奉承高公公的都是什么东西他都听笑了,以为自家是十拿九稳了,没料到一转头,高公公点了顾雪洲的铺子。 张家老爷和儿子近日来为此事忧心不已,他们关上门悄悄商量。 “官府的令文还没下来,我们还有机会。” “高公公看起来很是中意顾家,唉,这是为什么呢?我们有哪不如顾家呢?” 张老爷沉声说:“……兴许是因为我们没个举人吧。你不争气,你儿子也不争气。看看,人家有个举人,别人就得巴结他,就算不用那么多银子打点也有人上赶着塞银子给他。” “我们就是现在考个举人也来不及了啊。” “顾家那小子现在远在京城,也没有官身,他出身寒门,就是再绝顶聪明又长袖善舞,一时半会也混不出来。顾轻鸿听说是去了北疆被老将军治腿去了,你看顾雪洲的铺子能开得那么轻松就是因为有他罩着。” “不是听说他还和漕帮的人交好吗?” “是和漕帮的小少主杨烁交好,杨烁已经失踪一段时日。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那个李筠容,你别看她这些年来不声不响的,当年可厉害着呢,要我说她才是最难对付的。不过她如今老蚌生珠刚生了个娃娃,倒是有办法可以对付她了,把她调开了,我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对付顾雪洲了。” “爹您的意思是……” 张老爷蒙着浅浅灰翳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油灯的烛火摇晃了一下,突然爆了一个烛花,噼啪轻响,“我们不能丢了皇商的位置,商贾场上不进则退,若是退了,掉下来,那后面无数盯着的人就得把我们给踩死。当年我们把宁家顶了下来,三十年前宁家也是很风光的,看看如今谁还知道他们呢?我们若是被顾雪洲拉下来了,那我们就会变成第二个宁家。” * 这不得罪人又想摆脱人实在太难了,顾雪洲觉得自己老大不小了,也不好意思经常去问李娘子,他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好上门去问李娘子,刚进门呢,就看到家丁在收拾行李,顾雪洲一问才知道李娘子这是要出门。 顾雪洲就更问不出口,转身走了。 他回去好好想了一番,自己也那么大的人了,不是愣头青了。不能总是依赖着顾师傅李娘子,每次一有事情就去找他们帮忙。 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儿,为什么高公公就这么看得起他呢,高公公可不是善人,别人都说他极难讨好,偏偏对自己青眼有加,非要让他当这个皇商。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该不会是和二十年前的事有关吧? 一念及此,顾雪洲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求无关吧。 * 铮—— 点红漆白羽的箭伴随着破空之声急速掠过,稳稳地扎进草靶的正中心,足足扎进去一半,箭尾还在震颤个不停,发出嗡鸣声。 沐雩练完射箭,把弓箭收了起来,尤其是手上正在用的那副鹿皮手套,带回去以后还照着灯细细地擦油保养。 同窗笑说:“你又不是买不起一副指套,至于这样稀罕吗?难不成是你娘子寄来的吗?” 沐雩眉毛一挑,这还真是顾雪洲寄来的,他淡淡地说,“现在还不是我的娘子,但以后会是的……” 曲繁文吃着他娘特地从定江寄过来的柿子饼,忽然想起一件事,纳闷地问:“沐雩,最近除了顾东家没别人给你寄东西吧?” 沐雩冷冷瞥了他一眼。 曲繁文毛骨悚然,赶紧说:“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下周就是国子监的六艺比赛了。 虽然明面上说是不能结党营私,可国子监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没有小团体,世家子弟瞧不起靠祖荫进来的纨绔子弟,而他们都瞧不起寒门子弟,就是表面做的再好看,骨子里还是一股鄙夷。然后北方学子是一拨,南方学子又是一拨,到了这个时候就不管什么家世和关系了,六艺比赛可不看你爹娘姓什么,只凭能力取胜。 北方学子和南方学子一向较着劲儿,北方学子人高马大,礼、乐、射、御、书、数,年年都在射、御两门拔的头筹,南方学子才子如云,能歌擅赋,礼、乐、书时常能赢过北方学子一头。 国子监的六艺比赛是二年一次,假如撞上春闱就推迟一年。自新皇登基之后这还是头一遭,有可靠消息传闻这次的六艺比赛陛下也会来看,尽管并不确切,但还是非常让人振奋。 南方学子在骑射方面向来不大行,自开国以来赢过的次数仿佛只有三次……还是两次,这次他们组团以后定下策略也是半放弃了这两个项目,说实在的,确实南方学子里也挑不出几个人去参加,定江的都知道沐雩是顾师傅的弟子,在读书人里骑射应当是拔尖了,商量以后一直决定派沐雩去,赢了是捡到的,输了……他们本来就不擅长这个嘛,纯是凑个数。 又因沐雩术数这科学的好,于是又报了术数一门。然而礼乐射御书数,数垫底,向来不是热门项目,纵是赢了也没多风光体面。 他们江南学子的队伍里有在国子监就读了两三年的前辈,不太了解定江的情况,颇为怜悯沐雩,觉得他是输定了,还来安慰沐雩说:“我们本就比不上北方人野蛮,输了也没事,你别忘心里去。” 沐雩也不解释,总不能还没开始比赛就开始自夸自己有多么厉害吧?北地也有甚英雄豪杰也不一定呢。 清河侯世子柴杨最近与沐雩交好,不嫌弃他出身微寒,还送他弓箭带他去跑马,沐雩也不端着拒绝。 柴杨是不参加六艺比赛的,他来国子监就是为了结交权少,其他人参加比赛是为了能在皇上面前露个面,他都是世子了也不缺这个机会,自然不必参加。 但他偶尔去看沐雩练习,不禁感慨,“说你是江南学子,你却是幼时从京中被拐走的,说不定你生身父母是北地人,才会把你生的天生这般擅长骑射弓马。” 柴杨觉得好玩,“说不定这次的北地学子要输了。哈哈。” ※※※※※※※※※※※※※※※※※※※※ 作者专栏的收藏数还差1个满6500~有木有小伙伴来帮忙凑个整啦~ 第五章06 第五章06 国子监的六艺比赛分六天进行, 沐雩参加的射、御、算三门在第三天、第四天和最后一天。 沐雩一直等着也没等到顾雪洲来京城,只收到顾雪洲的一封信,道歉说是有事耽搁了来不了。这和顾雪洲以前一罐的推脱说辞差不多,因看了太多沐雩也没做他想, 还有点愠怒,觉得安之是为了哄他好好准备比赛所以才在之前的信里说要启程来京城。 这老实人骗起人来最容易让人相信了。沐雩生气地想。 气归气,沐雩准备都准备好了,就算是被安之哄了,事到临头他也得上了, 他决定等比赛结束了他就去和先生请几天假,亲自回定江把顾雪洲给逮过来。 还没到比赛那天, 看台帷幕搭了起来, 宝盖香车络绎不绝地驰进来,王公大臣、夫人小姐们把看台坐的满满的, 他们过来一是得了闲,二是为了挑拣青年才俊们, 国子监的学生, 要么有权, 要么有才, 今天又能够正大光明地相看学子们的容貌,所以也是各家有适龄女儿的夫人更期盼, 或者自己来看, 或者把女儿也带上, 让她自己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清河侯和延宁侯两家身份相仿又是世交, 看台的作为也安排在旁边,两家的小姑娘一来就凑到一处说话,延宁侯夫人也和清河侯夫人一起说话。 清河侯夫人带了蜜饯、茶点,还有一碟冰镇的樱桃,招待延宁侯夫人吃。这个季节能弄到樱桃可不容易,延宁侯夫人白氏看了看,感慨果然现在清河侯现在是被圣上器重了,真的抖起来了,换做早几年,他们还不如自己家呢,他们萧家也没嫌弃柴家,如今柴家也知道要待他们好,还算是有几分良心的。 柴薇和萧婉正歪在一起,柴薇说:“还记不记得上次救了我堂妹那个国子监学生?生的特别好看那个!” 萧婉心头微热,脸一红:“你羞也不羞,张口就是说男人好看不好看的。” 柴薇嘻嘻笑,大大方方地说:“那不是只有你我在吗?若是还有第三个人,我便不敢这样说了。” 萧婉心痒难耐,她其实特别想问,可出于矜持又不好意思问。 柴薇接着说:“我还没说完,因为我哥不是也在国子监吗?我哥去向他道谢,他们就做了朋友,近来时常来往。我的丫鬟从我哥的丫鬟那听了几耳朵回来,说那个学生姓沐,是江南来的,和我小婶婶是同乡,都是定江府的人,虽然是南方来的,骑射弓马却特别好,这次的六艺比赛他也参加了。” 萧婉她想了一圈,实在没想到江南那边有什么世家是姓沐,又想,他生的那般俊美,却没想到这般矫健呢,虽然心里的念头转了几个弯,她的脸上是没有表现出半分心底的情绪来的。 今天这场沐雩不上场,他也在一片辟出来专给国子监学生的看台上观赛,周围坐的都是南方学子。 十个学子上了场——这肯定是院内先进行择选过的,从有意参赛的人里先由先生比过,才给出十个名额,否则谁都参加,岂不是要比到明年去了。 学子们穿的一水深青色儒服,沐雩的好友曲繁文也有上场,这家伙有点傻但记性特别好,几乎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只是理解能力不大好。 沐雩扫了一眼,目光停留下从左数过来的第三个学子,这个人一看就和其他人不一样,鹤立鸡群一般,剑眉星眼,器宇轩昂。沐雩问旁边的人:“那个人是谁?” “哪个?” “左边过来第三个。” “哦,你说楼翊林啊。” “楼?”沐雩抓住这个字,“他和楼侍郎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 “我来国子监不过半年,还很孤陋寡闻,但请兄台指教。” 这个奉承还是很受用的,对方就耐心地给沐雩解释起来,“那就难怪了,没听说过也正常。 按照辈分来说,他是楼侍郎的侄子,但楼侍郎幼时被母亲带走抚养,据说当年是没有记入族谱的,到了后来他考上功名,楼家才有人前去表示说他的名字还记在楼家的族谱里,他理应回去做楼家人。 他们关起门打了一场官司,也不知道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反正最后没有翻脸,但楼大人还姓楼,除了祭祖时回楼家,其余时候都还在崔家。楼翊林是楼家大房的嫡长孙。” 这个楼翊林生一双桃花眼,眉目颇为风流,可举手投足却如绷紧的弦似的,傲气冷硬,一副天之骄子不屑一顾的姿态。他只站那儿就把旁人的光彩都遮盖过去了。 沐雩再看看他旁边的曲繁文,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那么多人围观,还是因为被身旁的楼翊林的气势所慑,脸色苍白,畏畏缩缩,心神不宁,看着就不太妙。 沐雩不由地为他叹了口气,这傻子,这么经不起场面过两年的会试可怎办好?……也罢,这次就是输了也不碍事,当练练胆子了。 “那是楼家的长公子楼翊林。”柴薇用团扇挡了半张脸,和萧婉咬耳朵说。 “你怎么知道?”萧婉好奇地问。 “父亲以前带我和哥哥去楼家做客过,楼翊林那时年纪也还小,盯着我们玩,像看守犯人一样,特别可怕,怪不舒服的。”柴薇回想着,语气有些埋怨,神情却没多厌恶,反倒一直打量着楼翊林,十分好奇的模样。 再等看到楼翊林赢了比赛时,柴薇的眼睛都亮了,“他人是个木头,倒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按照他们这些人的架势,纵是不参加这种比试也是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的,楼翊林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纨绔子弟而已。 两位侯夫人也点头称赞,“是个青年才俊。” 延宁侯夫人盘算起来:听说兰阁老准备致仕,今年最多明年楼侍郎就会接任尚书和入阁,楼家已经二十年没有再出过阁老了,这下肯定是要乘着东风起来了,如今是水涨船高,而这楼翊林是嫡长子,看上去也沉稳有出息,她家婉婉明年及笄,差这么几岁正正好。 今天的六艺比试结束,他们都准备打道回府了,清河侯夫人先一步收拾好走了,延宁侯夫人带着女儿也正准备离开,一个男子忽然卷帘而入。 萧婉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这个穿着宝蓝色直裰的男人不是她的爹爹延宁侯萧慎是谁。 萧慎笑了一下,赔礼道歉说:“把我乖女儿给吓到了,爹爹给你赔礼道歉。” 萧婉亲昵地去挽了挽爹爹的胳膊撒娇,“说好了要陪我们,散场了你才来。” “爹爹明天一定准时行不行?”延宁侯对心爱的女儿保证说,“为了给你赔罪等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白夫人听到这才终于忍不住插嘴,她不满的蹙眉,“你别整天给她喂这个喂那个的,好不容易才瘦下来的。都快要说亲的人了,被你喂胖了怎么说亲?” 白夫人想,他们侯府眼下虽然不如当年老侯爷在世时风光了,但他们夫妻举案齐眉也是好事,侯爷这是特地来接他们的呢,看看清河侯夫人,还得孤零零地回去,听说她早就失宠了,家里还有个拖后腿的弟弟和扶不起的妯娌。 这样看来,她过得其实很不错了,该知足了,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算是熬出头了……就差一个儿子了。 延宁侯亲自扶了妻子和女儿上车,掸了下衣服上的浮尘,准备上后面的那辆马车,这时候人还是不少,许多国子监学子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蓦地听见有人说了一句“沐哥儿”还什么的,两个少年人和他擦肩而过—— “唉,不用安慰我了,是我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好吧,我本来看你难过,想请你吃饭的,看来是可以省了。” “……” 萧慎转头时眼角正好瞥见其中一个少年的侧脸,过了片刻,他会过身,转过头去,两个少年已经有点走远了。 像,太像了。 他失神地追了两步上去。 “侯爷?”白夫人撩开帘子往后探看,发现丈夫不知道在追谁似的,不禁出声叫住他,“怎么了?” 萧慎这才停下脚步,仿佛从梦游中醒过来般,额头上都冒出了涔涔冷汗,他回头,看了看妻子,再转头,那个少年已经不见踪影了,“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第一门比试就输了让南方学子派倍受打击,他们还以为是送分题呢,这下终于收起了自傲,重视起敌人来。 第二门比试是乐,这也是南方学子的传统项目。 没料到又输了。 这下北方学子便意气风发了起来,总共六门比试,他们先赢了两门,只要再赢一门就可以算稳赢了,接下去射、御比赛不消多说,南方的白斩鸡赢得了他们么? 第三门比试射在北山,很多南方学子不忍卒视,都可以想象出惨败的局面,干脆直接不去看了。而且听说那个楼翊林又参加了,他的骑射弓马传闻也是极好的。 没人想到会半路杀出来个沐雩来。 也没人知道这时这个还名不见经传的国子监学生后来弃笔从戎,成了后世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 第五章07 第五章07 用旁人的话来说, 沐雩就像是四年前的王将军一样横空出世,一口气连着夺回两城。 射、御两门他都拿了第一,这六门比赛若是能摘得一门的头筹就很引人注目了,更何况是一个人拿了两门的第一, 这两门还都是正好把热门选手楼翊林压了一头,叫楼翊林都只憋屈地拿了第二。 然后人们又发现这个沐雩还并非出身权贵只是个江南商户家的儿郎,这就更难得了。有一句话叫做穷习文富习武,习文的话一般富庶点家庭咬咬牙也买得起笔墨纸砚送得起学堂,可习武不一样, 请不请得到师父一说,就算请得起, 兵器、弓箭、马匹, 这些都是不小的开销。特别是马,要练好马术就得有好马, 一匹好马在北方都难买到,在南方就更难了。以他的条件, 就是举全家之力也很难满足, 那就只有可能是天赋异禀了。 “他能拉开五石弓……”传闻如是说。 “喝!那还来读什么书?干脆是考武举做武选官算了。” “可他也是上一科的举人, 南直隶乡试第五, 那时才十七岁呢,是个少年举人……” 沐雩算是两夜之间小小地成名了, 不过一直谣传的圣上并未出现, 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这第四天的比赛, 尽管沐雩没有参加, 延宁侯还是来看了。早前六艺比赛的第一天结束那时他遇见了沐雩,惊疑不定,一忽儿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一忽儿又觉得肯定没看错,设想了下,假如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年纪……他翻来覆去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就叫来小厮派去国子监查人,接着又陪着妻女再去看六艺第二门的比赛,这天没有再见到那个少年,小厮也没调查出什么头绪来。 正失望之余,第三天再去看第三门比赛,随意地往场上一看——好家伙,那一身玄色窄袖胡服骑装的可不就是他之前无意中碰见的少年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延宁侯萧慎越看越像,心情不由地沉重起来,之后便直接找人去调查这个少年,很快得知了他的来历,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名字叫沐雩……要真的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等到第四天,这沐雩拿了第二个第一以后,萧慎就更在意了。 白夫人发现了丈夫心神不宁,“……你也注意到了吗?” 萧慎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当年夫人可是伤心极了的,她竟然也认出来吗?怎么办?可是还不确定吧?“注意什么呢?” “就是今天那个姓沐的国子监学生。”白夫人揪心地说,“婉姐儿在悄悄看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她也太上心了点。” 萧慎没想到是这样的事,不由地愣了一下,“什么?” “你也一直在看,该不会真的觉得这个少年不错吧?他虽然有功名而且也会些拳脚功夫,可家世也太差了。我知道你们男人最爱欣赏这种年轻人,但你可不能拿自己的女儿去欣赏啊。”白夫人苦口婆心地说。 萧慎不知道自己这是该松一口气,还是事情更严重了,他满心烦躁,直接敷衍似的说:“知道了知道了,早点睡吧。” * 这下北方学子和南方学子二比二打成平手。 沐雩在国子监一时间可以算是名声大噪,然而他自己是并没多在意的,他现在最在意的事情是顾雪洲的信居然没到……以往就算是哄骗他也会来一封信的。 沐雩推了一群人的邀约,费劲儿地找了一个刚从定江府来的商人询问情况,商人告诉他:“你说香雪斋的顾东家?我当然知道!他?他没事啊。他好着呢,半月前我离开的时候他正得了宫里来的采办太监高公公的赏识,据说是签到了宫里的单子,估计这会儿正忙得不可开交吧。” 再忙也不能不理我啊!沐雩不高兴地想,强自按捺下去,开解自己说:安之这么忙信晚了几天也是有可能的,再等等吧。 沐雩回去以后深思熟虑了一下,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安之不是那种会阿谀奉承的人,怎么就得了那什么高公公的赏识了呢?……那个死太监该不会是对他的安之有什么非分之想吧?……总不会是出事了吧?不可能不可能,定江有顾师傅有李娘子还有漕帮,黑白两道他们都有认识的人,安之也没有那么傻。 如此这般,沐雩一晚上没睡,整颗心都装着顾雪洲,恨不得马上就赶回定江看看,又觉得自己太冲动浮躁,应当再稍微等两天。 他便一脸沉痛地看完了第五门比试,南方学子又输了,旁边见他这般凝重的表情,还以为他是早就看出来了,以之为奇,觉得他是个厉害人。 这下是五门是输了三门,南方学子派已经可以说是颜面扫地,要接下去那门还输了,那就叫溃不成军了。 圣上也只出现在大家的口头相传里,就没有真的显露过真身,明天这门要是还没出现,那大抵就真的只是谣传了……学子们都挺没精打采的,不过幸好也没来,来了也就看他们丢人……这下一来要是被人觉得南方的才子不如以前了他们可真的太委屈了,谁知道今年会遇上楼翊林啊。 不知道是不是跟沐雩较劲儿,楼翊林拿了书这一门的第一以后也攒了两个第一,只是他本来就是世家出身,这一辈出了名的有出息,倒也不让人奇怪,感觉是他应该得了。他原本是六门都报了的,假如没有半路杀出个不知哪来的沐雩,他现在就是扫了四个第一了。现在拿了两个也不差,却被沐雩抢了风头去。 “你说今天陛下会不会来?”曲繁文好奇的问,“你说陛下是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和我们真的不太一样?龙睛凤目特别威严?” 沐雩横了他一眼,默默地想起四年前在江上遇见的当今陛下也就是当年的简王,苍白可怜地被那个狠毒的死太监抱着,跟个小鸡仔似的,他是生不起什么敬畏之心。还不如那个死太监比较吓人了——沐雩来了京城以后,曾经还担心过会碰上那个九千岁,不过那位是真的是浩荡皇恩加身,等闲人根本见不着,他就是会试考上了进士,也不值蒋督公一顾,算是他想太多了。 今天是六艺比试的最后一天,依然没有见着陛下的人影。 国子监监学多讲了几句,最后画风一转,“……数之一门,由户部楼侍郎出题。” 底下微微哗然起来。 沐雩不是很明白,户部侍郎也不是特别高的官职吧。 “你有所不知,楼大人最近入阁的呼声很高你总听说过吧?” “因为这吗?” “你还听不懂啊?楼大人马上就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了,而且至今未娶,他还是个美男子……就是略矮了点。你看那边做的,大部分都是那些权贵家的夫人小姐,他们来这,不少也是为了来相看女婿的。”这位同学说着,幽怨地看了沐雩一眼。 沐雩:“……” “这楼侍郎一来,旁人就都是陪衬了。楼侍郎当年在国子监也没多显眼,别的都没多出众,只术数一门尤其好,谁能想到他能靠着术数官居至此呢?他的同科这时候大抵都还苦哈哈地在地方上熬日子吧,他却已经能入阁了。” 楼中玉穿着朝服,他的身材较之一般男子稍显瘦弱矮小,这一身衣服并没有显得臃肿松垮,那纤腰一束,广袖长袍灌着风,只那么如松地一站,完全不会让人轻视于他。配着那一张格外年轻的唇红齿白的脸,犹如谪仙下凡,仿似随时会乘风而去。 他便顶着这么张艳冶的脸庞严肃认真地说: “……夫算者,天地之敬畏,群生之元首,五常之本末,阴阳之父母,星辰之建号,三光之表里,五行之准平,四时之终始,万物之祖宗,六艺只纲纪。 稽群伦只聚散,考二气之降升,推寒暑之迭运,步远近之殊同,观天道精微之兆基,察地理之从横之长短,采神袛之所在,集成败之符验。穷道德之理,究性命之情。立规矩,准方圆,谨法度,约痴长,立权衡,平重轻,剖毫厘,折黍絫。历亿载而不朽,施八极而无疆。(引用·孙子) 术数虽六艺之末,而施之人事,则最为切务,故古之博雅君子马郑之流,未有不精于此者。(引用·李治) 故切务此为吾此次之题。” 参加术数一门的人拿到题目,一个脸色比一个难看,这感觉都不算是题目了——那是整整一桌子的账本,少说也有百本。 “先算出结果而无一错,即为胜。” 参赛的十人都面面相觑,集体呆住了几息。 观众也觉得特别无趣,他们更想看到那种跌宕起伏的比赛,就像前几天那样。 沐雩蓦地感觉到一个充满敌意的视线,他扭头看到楼翊林正在看着自己,沐雩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一眼。 楼翊林仿佛收到了刺激,第一个走过去拿起第一本账本开始快速地翻看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上前,只剩下沐雩一个人还站在原地没有行动。 “他在干什么?楼翊林都算了一本了吧?你不是说他术数很好吗?怎么还不去?”看客都急了,有知道曲繁文和沐雩关系好的就忍不住去问了曲繁文。 曲繁文从小到大就没有弄懂沐雩在想什么的,他也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他大概有自己的打算吧……” 这时,沐雩抬起头,遥遥地望着高台在华盖下端坐着的楼侍郎,莞尔笑了一下,然后终于迈开脚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 第五章08 第五章08 “楼大人从头到尾就没说过只能一个人答这道题啊。”沐雩实话实说, “因为我想了又想,我一个人肯定算不完的,做不到就承认嘛。我做不到,他们也不可能能一个人做到。所有人一起分工还说不定能成。” 曲繁文不可思议地问:“你是怎么猜到楼大人的意思的?” 最后除了楼翊林, 其余九人一起,由沐雩来分工,一齐做完了这道繁复庞大的术数题目。 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题目,也从没有人这么干过。 楼中玉说:“术数除了专研还要有耐心,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解决绝顶的难题, 而是枯燥漫长的计算,一个人也是做不完的。我早就听说了国子监里你们分成南北两派整日针锋相对, 但愿这次的事情能给你们一点教训。”说完, 他又深深地看了楼翊林一眼。 楼翊林到后面也发现坏了,可他又折不下面子向沐雩低头。然则此场比试是差不多所有选手通力合作的成果, 是以最后没有决出第一,但谁都看得出谁表现得最好。 不过其实沐雩觉得楼侍郎说的没什么说服力, 他在朝中和蒋督公一派也吵得天昏地暗那都传到江南去了好么…… 总之, 沐雩这算是一战成名了。 那边萧慎刚打听到关于沐雩的更多事:“……说是定江府人, 无父无母, 家里只有一个兄长。”还有又知道,“前些日子上元节, 清河侯家二房的嫡小姐被拐了被他救了。” 萧慎去找柴桐喝酒便无意中聊起沐雩救了他女儿的事来, 柴桐笑道:“是他救的, 他不要银子, 就求我办一件事。” 萧慎装作随口问:“什么事?” “让我帮忙从那几个拐子嘴里套点消息。”柴梧啜了一口酒,“他说他也是在十六年前的上元节那天被拐子被绑了,从此和生身父母分离。” 十六年前,上元节——萧慎只觉得脑子里轰鸣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继续和柴桐推杯换盏。 再巧也不会巧到这般地步的。 真得谢谢柴梧把事情告诉他。萧慎想着,又有几分鄙夷,别人托你办的这么隐秘的事你喝几口酒就告诉我了,难怪这么多年了还是扶不起的阿斗。 萧慎回去以后又想了一整个晚上,满腹心事,最后不知是怎么睡着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柔嘉了。柔嘉刚过世那几年他想念她极了,时常梦见她,醒来哭湿了长衫和枕头。 他梦见柔嘉萎顿地倒在在床上,纤瘦到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依然美的惊人,她默默地垂着泪,“我的沐哥儿呢?我的沐哥儿哪去了?他冷不冷、饿不饿?没有我,沐哥儿可怎生是好?” 以往他都是自责难当地说不出话来,这次梦里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勇气,上前说:“沐哥儿找到了!我找到沐哥儿了!柔嘉,你快好起来!” 没等听到柔嘉原谅他的话,萧慎就醒了过来,然后发现自己的枕头又湿了。 他坐立难安,想直接去找那沐雩说话,又觉得自己是个侯爷,哪有自己上赶着去见个小辈的,还是叫沐雩来见自己罢。于是写了封帖子让跟班送去国子监点名给沐雩,他不可能不来的。 等了半个时辰,跑腿的回来了,毕恭毕敬地告诉侯爷:“那沐雩昨天请了急假,据说是家里出事,趁着傍晚城门还没关连夜出了城直往定江府去了。” 萧慎先是失落了一下,因为刚好同沐雩错过了没法相认,然后立即意识到了这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与他施恩。他想了想,叫来最信任的管家,写了三封帖子盖了章,从自己的私库里取了银票,让他带上赶紧去定江府一趟,看看沐雩有没有什么要帮的,需要走关系就拿他的帖子和银票去疏通疏通。 也不知抚养沐雩的那家人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不过定江那等地界,面子再大也不大不过他这个侯爷去吧? 昨天比试结束,国子监还给他们放一天假,大家约了去喝酒。沐雩换了一身衣服正准备出门,却有人和他说外面有找他的,说是和他家里人有关。沐雩过去一见,发现是个自己不认识的,这是个虬髯满脸的汉子,一看就是跑江湖的人,对方一见沐雩就直接撩起了袖子露出胳膊上漕帮的刺青,“是你家里人拖了我们加急送信给你。” 沐雩看到这刺青就相信了他七八分,再等到他说完这话,又拿出了一封信便又多信了几分,打开一看,这信不是顾雪洲写的,是顾伯写的,字迹潦草,满目惶然。 他快速地看了起来,越看脸色越来白,待看到最后脸色是铁青的了。 沐雩深深吸了口气,“多谢贵帮仗义相助。” 这人高马大的汉子立即害羞地摆手说不是。 沐雩只觉得怒火中烧,让他口干舌燥,他抖着手倒了杯水,刚端起杯子还没递到嘴边就硬生生把瓷杯给捏碎了,索性一把将这碎屑掷在地上,径直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请恕我不能远送。” 连换衣服收拾行李的时间都没有,沐雩直接去要了假,随便带了点钱,去弄了匹马来,敢在关城门前出了城。 那封信就揣在衣服胸口,字字发烫似的在烧着他的心。 信是顾伯写的,因为顾雪洲如今没法写信,他被冤枉,还关在衙门的地牢里呢。 半个月前—— 一日顾雪洲正在后院和匠人商量新香粉的制作,伙计突然慌张地跑过来告诉他有人来砸店。 顾雪洲还没过去呢,砸店的人已经风风火火气势汹汹地往后院冲了,一边冲还一边嘴上骂骂咧咧的:“你们店的胭脂是怎么回事?我婆娘买了回去搽,脸都要拦了!你们是不是在胭脂里下了毒!” 顾雪洲高声叫人把他们给拦了下来,好言好语地说:“客官有什么事我们去前面说,我给你沏壶茶慢慢说,这里阿里腌臜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 对方却不依,“只怕你们是想要消灭证据!想的倒美!” 顾雪洲开店这么多年,一直有顾师傅罩着,后来漕帮小少主又是沐哥儿的至交,就从没有人敢再他们店里撒野的。居然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他也不是美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些年他和那么多人打交道,一边脸上带着笑叫伙计把闹事地给叉出去了,一边让顾伯去把调香室给锁了看守好,还差了一个人去通知衙门。 伙计把两个闹事的给叉到了铺面里,满地狼藉,瓶瓶罐罐碎了一地,顾雪洲看着都觉得心在滴血,门口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顾雪洲扫视一眼,心想这些人肯定是看到砸店了,估计还听到这两人胡扯的下毒,他不卑不亢地说:“我顾雪洲做这行也有十几年了,敢拍着良心说我从未用过一点毒!你等诬陷于我,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我已经报了官,我坦坦荡荡没什么好怕的,敢上堂一辩!” 百姓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是从未听说过香雪斋的胭脂水粉搽了烂脸,又有的说顾雪洲是顾轻鸿的侄子,就是为着顾师傅的面子也相信顾雪洲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的。 官府的人很快过来把人给带走了,暂时安静了下来,因为砸了很多东西,如今铺子里乱七八糟各种味道的香混合在一块儿变成一种甜腻古怪到让人有点作呕的气味。 “晦气。”顾雪洲皱眉,摇着头说,“我不找麻烦,麻烦还是要找上我。我只怕这只是个开头,后面还有别的事等着我呢。” 高公公那里也很快听说了这件事,用脚趾想都知道是落选的商户故意找茬了。 “公公,要不要帮帮他,都快要签单子了。” 高公公却说:“不了,现在这点阴招他都处理不了还要我帮忙。到时就是签成了单子给宫里供应香粉,真的有人下毒了他也不知道,还要连累了我,且看看吧。那个顾东家看着软弱,也不一定有那么好欺负的。” “你也去查查到底是哪家用的这种下作手段,这么爱蹦跶,还蹦跶到我头上了,是个胆大包天的,就是真把顾家挤下去了,我也不会用他的,连我都算计,呵呵。” 高公公也挺烦的,他本来觉得这差不多都定下来了就可以回京去了,外出公务虽有油水捞,可这天长日久的远离皇宫他怪心慌的,怕陛下忘了他,怕督公忘了他,怕那些个贱蹄子趁他不在把他的位置占了生根,他回去以后就无立锥之处了。 结果被这么一搅和,回程又要往后推迟了。 这日夜里却有人来秘密拜访,是督公最器重心腹的锦衣卫之一——萧韧。 尽管萧韧的品阶不如自己,但高公公还是不敢有半点怠慢,只怕是督公有什么吩咐。 萧韧:“路过知道你在这,与你打个招呼。” 高公公松了一口气。 萧韧其实现在很是头疼一件事,督公的吩咐,他别的都办好了,就差一件……督公说要找一个献给陛下的美人,他是遍寻不得合适的,虽说督公也讲了不必勉强找得到就好找不到也罢,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完不成督公交代的任务过的。 他决定在定江再停留几日,多少带个美人回去吧。 高公公与他寒暄了几句,玩笑似的说起一件事来:“……我在定江遇见了一个人,长得同九千岁有五六分相像,乍一看真是吓了我一跳。” 第五章09 第五章09 等到了公堂之上, 顾雪洲本来是胸有成竹的,结果上来一个大夫直接为闹事者证明说那胭脂里确实是有可能导致人脸溃烂的药物,顾雪洲当场就懵了。 这人顾雪洲还是认识的,“林大夫, 你也不是不认识我,怎么能颠倒黑白呢?” 林大夫正义凛然、痛心疾首地说:“你不用拿这来威胁我,我就是再怎么和你有交情也不能放任你为非作歹啊,你赚这钱难道不心亏吗?大人,他这胭脂里是添加了一种特殊的草药, 用了以后会让人依赖于它,若是在不知情地情况下停用, 脸就要烂的。” 他说的含糊其辞又十分玄奥, 加了那么几个外行人听不懂的词,围观的百姓听了纷纷觉得很有说服力, 顾雪洲骤然变了脸色。 还有几个来凑热闹的小姑娘闻言花容失色直接大声嚷嚷起来:“啊!我也用了香雪斋的东西!我会不会烂脸?!这杀千刀的!” “顾东家看上去这般斯文竟然会做这样畜生不如的事,真是为富不仁啊!” “……” 顾雪洲环顾一周, 没看到顾伯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指着他唾弃, 他微微皱了下眉, 几个转念就想出了个主意来,“大人, 我不是说林大夫不可信, 只是每个人偶尔都会出错, 只有一个检验并不准确, 我希望多找几个大夫来检验。且他们诬陷于我,自然会在他们提供的胭脂里提供本来没有毒,为公平起见,就不应当用他们给的胭脂来检验。” 高坐堂上的知府同意了顾雪洲的请求,顾雪洲本来觉得要等一会儿,结果还没过半盏茶的时间马上就又来了两个大夫,他心里就有点不妙了,知府又说要排除他提前准备的可能,所以再检查的胭脂也不能用他店里的,而是当场问有没有姑娘买了并带着香雪斋的胭脂香粉,刚问完,马上就有几个小姑娘掏出了胭脂。 顾雪洲心越沉越深,这也太巧了。 但在外面的百姓看来是再公正不过的,两个大夫当堂测验,一致指正了顾家的胭脂里真的添了毒。 这两位大夫顾雪洲也是认识的,都是城里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了,他们说的话相当有威信,这两位他也不相信会诬陷自己,那么只有可能是那几个小姑娘都是别人安排的托儿了。 看来他从踏入公堂的第一步起,就已经进了别人的套了。 顾雪洲跪在冷冰冰的石板地上说话,明明今日艳阳高照的,他却觉得一股子阴寒之气直钻进他的骨子里。 知府肃然问:“堂下顾氏,你可还有话可说!” 顾雪洲被这么几下打击,又孤立无援,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样有理有据地反驳来,他本来觉得既然他是清白的,肯定能够赢,却没想到对方是这么有备而来的,他嘴唇嚅嗫着却说不出话。 知府:“你不说,却有别的证人要说。——把香雪斋的伙计陆小四带上来!” 陆小四身材瘦小,跟个小老鼠似的畏畏缩缩地上了趟。 顾雪洲心跳如擂,气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看了这伙计一眼。 陆小四头也不敢抬,只快速地瞥了顾雪洲一下,就收回了眼神,吓得一个哆嗦,把头埋得更深了。 知府:“不用怕,将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吧!” 陆小四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亲眼看到……看到东家加那种药进去。” “什么药。” “就是方才其他大夫说的那种药,那可是害人的药啊……东家虽然对我很好,我却没办法昧着良心再替他干这样缺德的事情了。” 比起之前的不算太熟的人那样误解自己,陆小四背叛诬陷他让顾雪洲更加生气,陆小四是寡母独子,被伯伯吃绝户赶出家门流落至此,是顾雪洲可怜他们,不嫌陆小四瘦小雇了他在店里跑堂,还手把手教他识字算账,未曾想居然会被恩将仇报。 顾雪洲这还没有气完呢,堂上的知府又冷笑着道:“顾氏你可认识这个?” 顾雪洲不明白。 知府将一张纸丢在地上,顾雪洲看过去,那是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这关他什么事? “这是你私下企图贿赂本官的证据!”知府说。 顾雪洲傻眼了,“我没有!” “难道本官还会诬陷你不成吗?你使了你的老奴偷偷将银票送给我,希望我能对你徇私枉法!我告诉你,就算是你那个举人弟弟做了这种事也得伏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顾雪洲:“……” 这话说的可好听,振振有词,掷地有声,俨然是包青天再世。话音刚落,堂下就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顾雪洲听到老奴那儿就愣了,他敢保证自己没有做,但还真不敢保证顾伯没有因为六神无主而跑去塞银子,这一愣就显得他像是做贼心虚似的。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话说?”知府厉声问,“顾雪洲,你认不认罪!” 顾雪洲双手紧握成拳,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认罪。我是冤枉的。” 但就算他不认罪,但眼下这可以算是证据确凿了,所以顾雪洲被衙役给押下了牢。 “这顾雪洲真是不顶用。”高公公毫不留情地啐了一声,他看看桌上的瓶瓶罐罐,转头一看萧韧,萧韧的神情有点恍惚。 高公公笑了,“是不是很像?” “像,尤其和督公年轻时比。”萧韧感慨地说。 顾雪洲在府衙的公堂上受审时,萧韧就混在百姓群里悄悄看着他,他第一眼看到顾雪洲就愣住了,那高公公还真的没有说假话,这个顾东家长得果然肖似他们家蒋督公……特别是顾雪洲回头那个模样,明明乍一看上去那么柔弱文气的人,骨子里却仿佛也是一把铁拧的,尤其神似蒋督公睥睨朝臣时的目光。 高公公说:“他这下是死定了……张家整他呢!和知府早就串通好了。知府有意要他死,他就是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啊。” 萧韧说点头:“正是如此了,堂下百姓也有安排好的人。” 两人明明心知肚明顾雪洲是被陷害的,但一点要为他洗冤还他清白的意思都没有,他们都有今天可都是在勾心斗角里走过来的,管自己都来不及了,还有心思去关照别人了。 萧韧想:皇上那样纠缠督公,可平日里也并不流连后宫美色。要说绝色美人,宫里难道能没有吗?不过是他不好色罢了。与其在外面找个绝色,带回去皇上也不一定喜欢,倒不如找个督公的“替身”,反正他们献上这个美人也不是为了邀宠,只是想挡一挡皇上不要总是对督公动手动脚而已。 这个顾雪洲看起来是要被定罪,与其被流放,倒不如把一条命借给自己好好利用,指不定还能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呢。 他虽然不是大美人,但也清清秀秀的,年纪不小,可是看着还是挺面嫩的。也算他运气好,假如自己没有刚好路过,他肯定就要交代在这了,随自己去了还能有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呢。 顾伯去监牢里探望顾雪洲,他急得原本花白的头发一夜之间更白了,“老爷。” 顾雪洲都没他那么急,“你去找漕帮的人,更多的不好要求,但让他们帮我们带信应该还是愿意,给顾师傅、李娘子、沐哥儿都快些去信。” “等他们赶到黄花菜都凉了!”顾伯急得不成。 顾雪洲叹气说,“你别这么急……你有没有给知府送过银子?” 顾伯愣了下,“怎么?要送吗?要送多少?我去筹。就是砸锅卖铁我就把银子凑齐。” 顾雪洲摇了摇头……果然这从一开始就在等着他呢,他就是再怎么辩解都没用,知府是盯着他要定他的罪呢,“先是想闯进后院看我的方子,然后是诬陷我,这到底是谁恨我到这地步。” 敌在岸,我在明。顾雪洲现在都不能确定给他做套的到底是谁。 顾伯气得发抖,压低身影说:“老爷,你别怕,实在不行我就雇几个亡命之徒劫狱,反正我们本来就是逃犯,再当一次逃犯也没什么好怕的。” 顾雪洲笑了笑,“还没那么严重。他们不过是为了宫里的单子,把我店都搞垮了,他们就得偿所愿了。如今我被拖在监牢理,也能合他们的心意。反正我本来就不乐意接这个单子,他们抢去正好。再说了也没有闹出人命,他总不可能判我个秋后问斩吧?稍安勿躁。” 顾伯听听,是这个道理。 顾雪洲说:“沐哥儿知道了肯定要担心死了,告诉是得告诉他的,我又怕他一气之下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到时你可得拦着他一点。” 顾伯点头。 顾雪洲又说:“我还想了几个主意,你听我说…………” 顾伯探望回去,马上去找了漕帮的人帮忙送信,接着按照顾雪洲的要求去找了几个人进行安排——他也不能只等着别人来救,也在好好想自救的办法。 又过了七八天,顾伯想再去牢里探望顾雪洲,却突然被告知了一个晴天霹雳似的荒唐噩耗,官府的人亲切地通知他,顾雪洲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然后给了他一具破破烂烂面孔不详的尸体。 第五章10 第五章10 顾伯本来这几天为了顾雪洲的事四处奔波劳碌就很心力交瘁了, 看到尸体,一受刺激,直接就厥过去了。 顾伯足足晕了半天,饥肠辘辘地醒过来, 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床上,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他甚至有个错觉,觉得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他一觉醒来, 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家小少爷好好的, 铺子也好好的。 顾伯从床上爬起来,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醒醒神,恍恍惚惚听见外面院子里有谁在指使的声音, 他惊喜地站起来,推门而出, “老……”话才说了一半, 他看到院子里看着的人, 愣了一下, 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神色也黯淡了下来, 话风一转,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沐雩的脸色难看的可怕, 表情狰狞, 杀气毕露的,仿佛恨不得现在就提上剑去外面手刃仇人,他尽量和善地和顾伯说话:“我刚回来,看到你晕倒了,就把你接了回来。” 顾伯:“谢谢你了……他们说老爷……” 沐雩脸陡然变得更狰狞了,打断他的话,“安之没死!他们丢给我们的那垃圾玩意儿根本就不是安之!我难道还认不出来吗?你不信我的话,你就自己去看看!安之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他们把安之藏起来了!安之还没有死!” 沐雩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又是跑马又是渡江,怎么快怎么来,是豁出命了往回赶,不眠不休,衣服脏了也没换,他头发凌乱眼珠赤红,却精神的吓人,顾伯刚才没注意,定神一看,沐雩简直就像是从赤练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凶神,一身的煞气。 他仿佛走到绝路的困兽般在原地团团转,神经质地喃喃自语说:“安之没有死……安之没有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没有见着安之的尸体他就没有死……他要是死了,我要所有人都给他陪葬!我要他们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顾伯看着他犹如陷入魔障一般的神态都有点被吓得打颤儿,他也不希望小少爷出事,可沐雩这样子太吓人了……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还挺支持沐雩这种做法的。 要是小少爷出了事,他还不能为小少爷报仇,他哪有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 沐雩在院子绕着树兜圈兜了两刻钟,和顾伯商量了一番之后,终于冷静了点下来。暮春的夜还有点冷的,沐雩却全然不畏惧寒冷,直接光膀子在院子里打井水快速地冲了个澡,把自己弄干净,擦干头发,剃了胡须,换了一身衣服,把自己弄得至少能够见人,而不是之前那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那个样子出去了别人只会避着他走根本就不会听他说话。 第二天下午,沐雩找了个惯给外来戏班子搭台的,在以往唱戏的地方搭了个架子起来,百姓们以为这是又有白来的戏听,乐呵呵地都涌了过去。 等到人差不多已经比较多的时候,沐雩才黑着脸上去。 “嗨,这个小哥长得倒挺俊,脸上不画油彩就登台唱戏吗?”下面的人吆喝着。 沐雩嗤笑:“唱!怎么不唱!我告诉你们,今天这幕戏叫做‘无辜百姓被冤入狱,破门知府草菅人命’!” 有人说,“我知道他!他是举人老爷!是顾东家的弟弟!” 这么个少年举人,在他们定江还是相当有名气的,有人一提,许多人都纷纷表示听说过,接着又窃窃私语地交流起香雪斋的顾东家的事—— “怎么回事?香雪斋不是被查封了吗?” “顾东家被抓起来啦!” “为什么呀?” “听说他是在胭脂里下毒卖给人用!被知府给抓了!” “这是冤枉的吗?” “不是吧?我的大伯的小姨的邻居的儿子亲眼看到的,在公堂上,人证物证俱全呢!” “知府难道会冤枉他吗?” “……” 沐雩拿起一小盒胭脂:“这个就是他们在公堂上用来诬陷我哥哥的胭脂,绝不是我们的东西,而是他们事先设计好了的。他们在其中加了一味会让人皮肤溃烂的草药。” 说着他又展示了草药,说了验证的方法,遇醋会变蓝,进行了一遍实验展示给百姓们看。(某芽菜:这肯定是我乱编的呀!=。。=) 人们有这样变戏法似的事情瞧也觉得有趣好玩,还鼓掌呢。 “假如没有的话,就不会起这种反应了。为此他们还故意安排了几个姑娘带着他们特别制成的胭脂混在公堂下……今天我找了几个人来,是以前就买了我们家胭脂的……” 台下有人嘲讽地起哄说:“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呢?” “我找的人可不一样。”顾雪洲说,“请瑶芳娘子上台。” 瑶芳娘子娉婷袅袅而又夷然不惧地孤身一人走上台,她戴了面纱,等闲时候她是不会让一般人看到她的脸的,但今天她解下面纱,大大方方地任由人打量,她取出了自己带的胭脂给顾雪洲。 对议论纷纷的台下的人们微微一笑,“这是我半个月前在香雪斋买的胭脂,绝无有假。我瑶芳娘子在此立誓,如果半句谎话,我便天打雷轰,来世堕入畜生道。” 台下一片哗然,江南尚佛之风盛行,瑶芳娘子也是礼佛的,她起的这个誓确实是够有说服力的。 这可不是沐雩事先和瑶芳娘子商量过的事情,所以他听到以后也有几分讶异,不由地对瑶芳娘子侧目,心里想起曾有过传闻说瑶芳娘子对安之有好感……他想到那个平时道貌岸然的林大夫为了钱财作假陷害顾雪洲,而这个流落风尘的女人却愿意为了顾雪洲的清白而发下毒誓,可谓是仗义总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当场测试,并无反应。 但这还不够,沐雩接着说:“你们看到了,这个胭脂里面没有一点那种毒草。……我晓得有人可能要说,说不定是以前没有,后来有了。那好,你们听着,这是我们顾家胭脂的配方——” 沐雩当着大庭广众,一口气地把配方和制作过程和方法都说了,这是顾伯告诉他的,“在场的假如有同行就能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试问我们的方子已经很完美了,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加一个完全没有用只会让人烂脸的草药进去呢?” “不是你们店里有个伙计作证了亲眼看到顾东家加毒草吗?” 沐雩撇了撇嘴,“你说陆小四是吧?”他双手负于背后,往后面台下使了一个眼色,“把人带上来吧!” 一个精壮的庄稼汉子把陆小四的手拧在背后,跟拎小鸡一般把人拎到了台上来,一上台他就按捺不住地哇哇大叫起来:“我是陆小四的大伯!我是他亲大伯!昨晚我和沐举人一起去的陆小四家!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家孤儿寡母给人做跑堂的,结果,我在他家的床板下挖出来足足二十两的金子!二十两金子!他就是为了这些金子说谎话陷害顾东家呀!” 陆小四哇哇大哭起来,他瑟瑟发抖地看了一眼沐雩,“是、是我为了钱作伪证……我也是没办法呀……我对不起顾东家。” 沐雩好整以暇地说:“你们也许要问,为什么我都找到了人证物证却不去官府。而要在这里搭台唱一出戏。” “对啊,为什么啊?” “傻啊,一看就知道官府和人串通了的啊。” 沐雩说:“昨天官府告诉我们,说我哥哥在监牢里自杀身亡了,而且已经死了好几天,尸体都烂了,臭起来放不住了才给了我们。” “这、这也不至于死人吧。” “对啊,就算顾东家的事是真的,他也没有害死人,怎么就赔上命了啊?” “但是!”沐雩拔高声音、掷地有声说,“他们给我的尸体根本就不是我哥哥!!” 沐雩冷冷地看着台下不远处,官府的人已经来了,正在驱赶群众接近戏台,他决绝的地说:“我哥哥到底死没死!他现在在哪?!” 知府没敢露头,只派了别人过来,小声威胁道:“你煽动百姓祸乱民心,小心你的功名!” 沐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大至目眦欲裂,冒着疯狂的精光:“哈!功名!功名和顾雪洲比算什么玩意儿?!” 顾伯在台下听见这句话都不禁抬起头紧紧盯着他,他看着沐雩,这个少年郎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沐雩眼睛一眨不眨地扫视着这些人,“我沐雩就是拼着功名性命都不要了,也要为我哥哥讨一个公道!顾雪洲要是出事,我要你们所有人都给我……” “说的好!”沐雩的话还没说完,又一个浑厚的男声响了起来。 人们回过头,看到靓蓝色短褐行装头戴斗笠满面尘土的顾轻鸿,他把肩上重重的药箧给卸了下来,摘下斗笠,“我顾轻鸿也敢对天发誓,我的侄子顾雪洲绝对不会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第五章11 第五章11 “顾轻鸿!” “是顾轻鸿……” “顾师傅……” “顾先生。” 顾师傅一登场氛围就不大一样了, 他在定江积威多年,做义诊,救助贫苦百姓,这定江城多少人收过他的恩惠。就算不识字, 也记得顾轻鸿的好。他出来发誓作证,许多人顿时就信服了。 眼下的这个场面很是奇特,沐雩、顾轻鸿还有官府三方对峙着,百姓们又有点骚动起来,甚至是有点期待他们打起来的, 这样就有更多好戏可以看了。 然而没有。 沐雩突然老实了,和顾师傅一起随官府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是举人, 是半条腿踩在官场的特权阶级,自然不用卑躬屈膝地被衙役押送。 知府这次是颜面扫地, “你到底是想怎样?我告诉你,你虽然是个举人, 但我也有办法能夺了你的学籍!” 沐雩一步步接近, 犹如一条毒舌吐信, 露出一堆淬满了剧毒汁液的尖锐獠牙, 随时准备一口咬下去,将敌人置之于死地, 他阴冷地说:“我早就说了, 我根本不在乎功名什么的, 你用这个威胁我也没用!顾雪洲到底在哪里!他要是有三长两短, 我要你全家陪葬!!” 知府以前不是没有和沐雩接触过的,毕竟沐雩是那么年轻的少年举人,前途无量,为了结个善缘,他还和沐雩说过话呢!那时候的沐小公子可不是这样的,而是温文尔雅斯文有礼的……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可当沐雩说出如此的狠毒可怕的话来时,他居然一点都不怀疑沐雩是在说假话,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莫名地就是确定沐雩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会杀了自己。 不,不,知府蓦然清醒过来,他要是都告诉了沐雩,那个人不会杀了他,说不定会让他生不如死!“我、我不知道……” 沐雩闭了闭眼睛,都逼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是没有办法,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那我用这个交换总可以了吧。” 知府面色发青,“!!!” 沐雩笑着说:“是的,昨天晚上我趁你睡觉的时候从你卧室里找出来的,你趴在你小妾身上睡的很熟嘛。而且机关真的太简单了,一搜就搜到了。” 这本簿子是他这些年来受贿的单子,他狠狠瞪着沐雩,然后眼睁睁地看到沐雩又掏出了一份帖子,“这是当年户部侍郎楼中玉楼大人的帖子,我有幸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得他几句赏识,你是很乐意我把这个簿子交给他吧?” 知府呼吸一窒,那位楼大人在这方面也是极有名气的,之前治水,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了一批贪污受贿的,之间先斩后奏,圣上也只不痛不痒地说几句,默许了他的行为。 “唉……”知府大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谁不是这样的呢?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你要死,他们还要我生不如死呢。我怎么告诉你?我是不能告诉你的,不然我以后都不敢回京述职了。” 沐雩:“……” 这老狐狸。 这话就是说顾雪洲是被比他官更大的人带走了,往的京城方向。 知府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这位极端可怕的沐举人是真的非常非常在乎他的哥哥,否则当时在外面那戏台子上就可以当着百姓们的面把他贪污的账本给拿出来的,但没有拿出来,就是为了留点颜面,留那么一线可以谈判的余地。 不过他暗示完了以后沐雩还是没把账本给他,他是认了错翻了案,随手把责任又全部推给了张家,反正事情本来就是他们弄出来的,也不算冤枉,总得有个人背锅,他自己不背,就让别人背,谁让张家的人暗算顾雪洲还连累到他,怪就怪他们自己心术不正偏偏又技不如人,家里还没有不要命的神经病仗着举人功名喊打喊杀要死要活,没办法,他是怕了沐雩那个小疯子了。 顾师傅表示善后的各种事宜都由他来出面处理,叫沐雩尽管放心去追人就是。 沐雩套了马,一刻不歇地又上路去了,只留下一团滚滚的红尘,扬起,又落定。 * 官道宽敞而平坦,马车行驰在上面很是文档,顾雪洲窝在马车了,他左思右想了足足有三天了,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抓自己。 那天夜里他还在睡觉呢,就被人抓起来突然塞进了马车里,明明是晚上却能开城门放行,还能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在官道上,显然不是匪徒,而是官府的人,还不是一般的官府的人。 一个相貌冷峻气质严酷的男人一直看管着他,不知道是要把他运到哪里去。 顾雪洲心里怪慌乱的,他在想是不是他逃犯的身份暴露了被抓,再想下又不大可能,因为假如是这缘由的话,那他们直接当场把自己杀了还比较合理,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捉自己这种小虾米。 顾雪洲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他一点动武反抗的意思都没有,配合的一点骨气都没有,对方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好。他只想先保住命再说。 他也不是没有琢磨过逃跑的办法的,可思来想去吧,觉得靠自己的武力那就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还是等沐雩、顾师傅他们追上来救他的。于是顾雪洲只悄悄地撕了点碎布条下来,趁着上厕所的时机,沿路悄悄地把布条系在树枝上,他觉得布料容易掉,有时也在书上刻点特别的记号,只是时间经常不够,而且怕引起那个监视他的男人的注意,并没有刻成功几次过。 大约又过了一天,他们没有继续在官道上往京城赶,而是在距离京城很近的金陵城停了下来。 这个人带他进了一座很漂亮的大宅子,说是普通人家的房子似乎又有点微妙的不同,太旖旎了,顾雪洲是见过类似这里的地方的——葳蕤阁。 他带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顾雪洲纳闷地想。 这时一个有如扶风弱柳般的小美人穿过花丛盈步而来,这个小美人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墨色的眸子有如一泓秋水尤其灵动,叫她整个人都生动妩媚了,而她嘴角还有一颗恰到好处的小痣,当她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时,好似能把你的魂都要慢悠悠地勾走。 她无比恭敬地给压着顾雪洲的男人下跪:“大人,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跟碧奴说一声?”声音也是娇滴滴的。 但顾雪洲是大夫,别人分不出他还分不出这些年的医书那就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站得远他看不清只觉得雌雄莫辩,走近了便可以确定了,这不是“她”,是“他”,这个小美人是男扮女装的! 似乎这样说不确切,顾雪洲想起来了,世上是有这么一种叫做伶人的职业的,这些人都是男人扮作女人做那等半掩门的皮肉生意……想想沐哥儿当年也是差点做了伶人。 接着顾雪洲就被黑衣男人给丢给了这个自称“碧奴”的伶人,说是要他把顾雪洲好好洗洗。 顾雪洲想自己洗澡碧奴还不依,一定要扒了他的衣服,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你可真细皮嫩肉,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身段也好,还这般敏感……那处还粉粉嫩嫩的,天生是个做男/宠的料,就是脸长得略寡淡了,木木呆呆的,一点风情都没有。还需要多调/教调/教。” 什么宠?男宠? 顾雪洲是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被雷成渣渣了,他好像听得懂这些词,但组合在一起的句子就诡异到他无法理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碧奴笑了,“你不懂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顾雪洲惊惶无知的摇头。 碧奴翘着兰花指,捏着顾雪洲的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着,那眼神仿佛像在挑猪肉,他妖妖娆娆地说:“我最擅长的就是把你这样的雏儿调/教乖了,然后去伺候那些大老爷们,学会各种姿势,在床上扭着腰让客人爽快。” 顾雪洲的脸就扭曲了,这整件事真的,太奇葩了。 难道官府的人在偷偷逼良为娼?就算是这样啊,没道理逼他啊,他已经二十八了好么!!!又不是十八!……不是听说十八在这行也算老了吗?……而且我也不是雏了啊。不过男人不像女人,用来行房的那处本来就不是上天造来交合用的,没有那么膜,也看不出处不处的。 顾雪洲这下知道了他们这么神奇的打算,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把自己已经被睡过的事情说出来,万一要他的命怎么办哦! 碧奴皱起眉,“你瞧着年纪不是很小啊,今年几岁啊?” 顾雪洲默默地说:“二十八……” 碧奴瞠目结舌:“比我还大三岁呢!我这么多年就没调/教过你这么大年纪的!” 顾雪洲:好吧,我知道很老了。快放我走吧。 碧奴抓着他的胳膊抚摸着:“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水灵怎么保养的?天生丽质吗?!” 顾雪洲:“……………………” 第五章12 第五章12 总而言之, 言而总之。 顾雪洲想:荒谬是无比荒谬,可事实就是,他先是莫名其妙地被个京城来的高公公给赏识,非要他当皇商, 然后有人嫉妒他陷害他,搞得他身陷囹圄,结果突然他又被人劫走,软禁在一件私人宅子里,说是要调/教了他送给去有钱人当男/宠?! 话本小说他都没见过这么没有前后逻辑的, 他是得罪了谁啊他…… 不过顾雪洲觉得在这里比在牢狱里要好多了,至少每天好吃好喝蔬菜瓜果, 这家厨子的手艺特别好, 他看出来了,他们换着花样做的还是药膳, 都是调养气血美容养颜的,不错啊, 这药膳要做得好不仅要厨艺好, 还得精通医术啊, 真想交流一下…… 碧奴则每日就是折腾着给顾雪洲护肤护发, 然后教他练一个什么舞,说是练了以后身体就会更柔软能摆出更多姿势来, 冷酷无情地表示:“很痛的哦, 你忍着点, 不过就算痛着了你也得继续练的。” 顾雪洲听他说的这么吓人, 有点害怕,然后跟着练,发现这舞蹈不是很难,不挺好坳的吗? 碧奴又很酸溜溜地说:“你身体也是天生这么软吗?” 顾雪洲含糊敷衍过去:“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不敢说他是大夫,但不专职出诊,而且小时候身体差,平时里很主动保养自己的身体,以前顾师傅教过他一套舒筋活络调节内息的养生拳法,他也就软绵绵地跟着划,划了那么多年,身体筋骨都是很舒展很柔软的。 碧奴就嘲讽他:“那你就是天生生来要被男人/操/吧。” 顾雪洲:“……”你说这个人怎么长着那么一张漂亮的脸,但是出口成脏呢? 碧奴尤其羡慕他的皮肤,每日给他推按各种香膏香乳都要说两句,不过顾雪洲真心觉得他们用的这个膏脂不大好用啊,没他以前用的好,作为专业人士,顾雪洲是真的看不过眼啊!太不专业啦!! 但他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应当是没有资格挑三拣四的,可他心痒难耐,相处了几天以后觉得碧奴挺好说话的,有天终于忍不住说了:“你这个玫瑰乳是哪买的啊?” 碧奴停下手上的动作,“怎么了?” 顾雪洲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你不觉得香味有点刺鼻吗?而且不太好擦。” 碧奴不高兴,在他胳膊上拧了下,立即就红了,“哪有不好用?你看看,你这被养的这么细皮嫩肉的一掐就红啊!” 有这么证明的吗?那我以前自己做的香膏擦着惯用好不好?顾雪洲不满地想,他揉了揉自己被拧疼的肉,偏过身,用小指挑了一点瓷罐里的香膏,放在鼻尖嗅了嗅,歪着头静默了片刻,没一会儿张口就把这香膏是用的什么材料,大概是怎么个制作过程都说的一清二楚,“这是比较基础的提炼方法,但是做出来的膏脂不够纯不够细,而且你这个花油放的少,我的皮肤比较干,并不是适合这种……江南反是有名号的香粉铺子的东西我都见过,却没见过你用的这个,是北方的店吗?” 碧奴听得目瞪口呆,都忘了要对他摆出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先生态度了,“不是,是我自己做的。你、你怎么我都用了什么又是怎么炼制的?不过中间的某一步不是……而是……” 顾雪洲虚心受教,“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你可以这么改……比如这样……或者那样也可以……炼出来的就更纯净,香味也会更淡雅。” 碧奴听着听着,半路反应过来这不大对啊,谁是老师啊! 萧韧原本看这个顾雪洲在公堂上的表现,以为他是个威武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人,就是把人掳走了,要调/教的成样子估计还需要一些手段,结果没料到真把他抓来以后……就没见过比他还软骨头的,天天吃好睡好。他又以为把人带到了暗香馆来调/教以后,但凡是个男人都不会乐意做这个吧,结果他连反抗都没反抗,就有点委屈的,马上很乖地跟着碧奴学这学那的,一点廉耻心都没有,一副惜命如金的模样。 碧奴看上去娇小,手段可不温柔,以前碰上那等性子烈的,都是被他折腾掉半条命了然后乖乖听话,他估计也是第一次碰到顾雪洲这么不要脸的,一下子也摆不出以往那样的面孔来。 这还没几天了,萧韧发现他们越聊越投机了,仿佛成了好朋友一般,他把人抓来这是让这家伙享福天天在那乐呵呵的吗?是要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卑微低贱,要认清认命他下辈子男/宠身份! 萧韧路过时,在外面听到这两个人安逸地在房间里讨论什么,啊,做香脂,釀香精,蒸香露!多惬意啊!他听到顾雪洲那优哉游哉的声音,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跺开门。 萧韧刚要开口骂,却见一副雪白的胴/体映入眼帘,顾雪洲趴在那儿,只臀际松松地搭了块汗巾,犹如羊脂白玉雕出来的一般无暇……他不是童男子了,但乍一看到这样一副肉/体,不知为何突然红透了脸。但他生得黑,又面瘫,一点也看不出来红了脸。依然是一副黑面阎罗的模样。 顾雪洲和碧奴都随着那个破门之声转过头诧异地看过去,他们看到的就是萧韧怒气冲冲地踹开门,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泄了气,莫名其妙地又走了。 顾雪洲觉得男人看男人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碧奴:“……可能是吧。” 碧奴极爱用自己做的胭脂水粉来调/教这些小妖精,一是因为闲着无聊,二是他真心觉得自己做得好,这次遇到了顾雪洲这种行家,开始不大相信,但按照顾雪洲的指点试了几次以后不得不承认顾雪洲的方法确实比他好。 改良了一下香乳以后更好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以这件事为契机拉近了他们的关系,碧奴主动问了他:“……你怎么这么懂这个?” 顾雪洲笑笑说:“我是个做生意的,专做些胭脂香粉卖,自然懂这些。” 果然是好人家的。碧奴心里苦涩了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升起过这种廉价的怜悯心了,为虎作伥他也不止做了一年两年。 “那你明明以前是正经人家的,如今这样被人抓来逼你做男/宠,你就一点都不伤心难过吗?你怎么还能这样每日和我没心没肺地调/笑呢?” 顾雪洲:“…………” 说到这个问题就有点沉重了,他也不是没有作为男人的羞耻心的,也不是不害怕的。但是他能怎么办?他不太懂这些人,假如他挣扎反抗,他们肯定会觉得自己麻烦,那他乖乖配合不是很好嘛。 而且顾雪洲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己真的会当男宠。 他……他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坚信沐哥儿肯定会找到他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时间,一拖再拖,保护好自己的命,好有命等着沐哥儿来。 他家沐哥儿最擅长就是找他了,想当年他们把他丢了那么远他都能一个人摸回来……难道现在还找不到他吗? 顾雪洲连忙扯开话题:“我都有点上火了,让他不要再煮这个了,换点下火了。”然后随手报了几个药膳的菜品名,感慨了下,“不面对面的望闻问切只听转述确实是不好开方子。” 碧奴眼神呆滞地望着他,手上捏着的勺子停在半空,汤都滴了下来,他吸了口凉气,疑惑地问:“你……你刚不是卖胭脂水粉的吗?” 顾雪洲说:“我略通几分医术,正是因为我会点医术,所以调出来的这些香膏啊才对皮肤更好。” 碧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候他真的很奇怪:照顾雪洲所说的,他原本有钱有地,还是个小老板,日日过得好好的,可以说是比世上很多人都过得好了,衣食无忧,小富则安,然后突然有一天被人诬陷冤枉失却所有的一切,甚至连存在都被抹杀,被关在这里,叫人当成畜生一般调/教,他心底就没有一点怨怼之情吗?他为什么还能整日都那么快活自在呢? 碧奴想起自己的身世,他六岁被卖,从小被不男不女地养大,十岁出头就接客,也风光过两年,做他们这等皮肉行当的,没有被那等残暴的客人给玩死已经算是幸运,即便也没死,也很容易染上病、被蹂/躏成一身的烂肉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那条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都没人埋。他幼时看着好多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已经算是极其有幸的了,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活到三十多岁就顶天了。他看上去没有缺胳膊少腿,其实也缠着一身的病。 “听你的口音你是定江那边的人吗?”碧奴偶尔心情好了也和顾雪洲说说话,顾雪洲是不怎么敢主动和他搭话的,怕被人当做不知尺寸。 “是,你怎么知道?”顾雪洲说。 碧奴:“接过定江的客人。呵呵。” 顾雪洲:“……” 碧奴思忖着,颇为神往地说:“定江我没去过,但我听人说过那里的事。我知道那儿有位叫做顾轻鸿的先生,人称顾师傅的,武艺高,医术也好,是个古道热肠侠骨仁心的宗师。你应当见过吧。” 顾雪洲想起一件事来:“我好像一直没有说过我的名字吧……我……我姓顾,顾雪洲。顾轻鸿就是我的叔叔。” 碧奴仿佛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又极其可怖之事,缓缓收起了一向媚视烟行的姿态,往后仰了仰,坐直了身体,“你不是骗我的吧?你是顾轻鸿的侄子?” 顾雪洲摇头,“我没有骗你。”他看到碧奴脸上那双用青螺笔画出来的细眉微微蹙了,他一向带着讥讽嘲弄的眼睛里流露出难过之极的光芒来。 他是把自己卖给主子了,可如若说他欠谁一条命,那就是欠顾轻鸿的了。 他十六岁的时候被一个客人玩的折断了手,没多少钱请大夫,随便找了一个,那大夫医术平庸治不好他,妈妈以为他要病死了,怕他给别人过了病气,把他扔到街上。是恰好路过的一个大夫给他接骨治病,大夫看出来他是做什么的,还给他留了一笔钱,是他不争气,什么都不会,后来还是重操旧业了。 碧奴觉得没脸面再去见那个大夫,但后来他听说那个大夫是顾轻鸿。而他现在正在帮着坏人在折磨救命恩人的侄子,唉,他侄子对自己也挺好的。 碧奴这些年调/教了那么多孩子,那些人一见到他就算再掩饰,也是难免有鄙夷,而这个顾雪洲起初只有震惊,后来他们混熟了,连震惊都没有啊,他对待自己的态度是那么自然,就和……就和当年救他的顾师傅是一模一样的。 “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快半个月了。”顾雪洲愁啊,沐哥儿怎么还没找到他啊,他觉得要拖不下去了,“也不知到时他们会将我送去哪里。” 碧奴听到他这样说,叹了口气,靠在他耳边轻声说:“唉,那人是蒋熹年蒋督公的手下的锦衣卫,抓了你是要带给蒋督公的。” 顾雪洲目瞪口呆,“等等,那个蒋熹年他不是太监吗?还能人事?” 碧奴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拍了下他的脑袋,“听说蒋督公从不搞对食,但他们有时会弄些人来让我调/教,调/教好了是作为礼物拿去送人的。” 顾雪洲也叹气,他真的无法理解,“我真的不会太老了吗?……” 碧奴附和他:“我也觉得,你虽然皮挺嫩的,可真的我没见过你这么一把年纪才做男宠的,都可以当爹了。” 顾雪洲:“那为什么抓我啊?” 碧奴睃着他:“我怎么知道?” 顾雪洲:“……” 过了一会儿,顾雪洲反应过来,“嗯?你怎么都告诉我了?这些可以告诉我吗?” 碧奴:“……” 顾雪洲:“放心,我会装成不知道的。” 碧奴:“……” 碧奴想了好几天,他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行动,估计顾雪洲就真的要被带走了,从此以后沦为玩物都还算是一个好下场,至少留着命,运气不好,指不定还会被弃尸荒野。 他本来估计自己可以活个三十二三岁,也没几年好活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在死前做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他这一辈子,总要有一件说出来是问心无愧的事吧?这样纵是死了也无悔了!不是死在床上,而是因为救人而死的,说出去多侠义啊! 碧奴就在白天授课时悄悄地和顾雪洲说让他这天晚上不要睡觉,到了夜里,他蹑手蹑脚地摸进顾雪洲的房间。 顾雪洲听了他的话特地没有睡,“有什么事吗?是晚上上课吗?” “……”碧奴哭笑不得,“你傻啊,我是要放你逃走,这栋宅子是我的,我最熟了,他们发现不了的,我送你走。” 顾雪洲讶然,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碧奴心乱如麻地说:“你不用管,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顾雪洲直截了当地说:“你骗人。” 碧奴急了,“你就不想走吗?真的想去做男宠天天被人/操啊?” 顾雪洲老实说:“不想。我也想逃跑。但我不能是你放我走而逃跑的,要逃跑也是我一个人逃跑和别人没关系。要是因为你放我走,我逃跑了,你留在这,他们必定会惩罚你的,我不能光顾着自己而连累你。” 碧奴生气了,“你知不知道我给萧韧下药是有多难?你这次不走,我应该找不到下次机会再送你走了。”他抓着顾雪洲的胳膊就把人拉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你走啊!” 顾雪洲于心不忍,告诉他:“其实我沿路做了记号了,我弟弟还有顾师傅他们应当能发现然后来救我的。别担心了,我这次就不走了,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说得对,你要敢跑,我肯定会杀了碧奴的。把这种叛徒千刀万剐。”萧韧的身影融在黑暗之中,他像是从其中分离出的一片。 他不屑地冷笑,“你以为我没发现你那些拙劣的小把戏吗?系在树杈上的布条,还有刻的痕迹,全都被我给抹了。你放心好了,没人会找到的。顾雪洲。” ※※※※※※※※※※※※※※※※※※※※ 感觉身体被掏空,今天没有更新了。 第五章13 第五章13 沐雩在官道的驿站旁勒马停下, 小吏把马牵去喂草料喝水,他塞了银子、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最近有没有特殊的人和事,可这里是通往定江的要道,每日商人官吏来往不绝, 怎么可能一一记得清呢。 沐雩去茅厕解手,途中在树干上看到奇怪的痕迹,他仔细看了看,这个痕迹按照高度……正好是以顾雪洲的身高够得着的,那里好像原本刻了什么字, 但是整片树皮都剥了下来,残留的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是什么字了, 他摸了摸树干, 想:是他想太多了吧,就算安之要留线索给他, 也不会傻到把字刻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啊,安之哪有那么傻。 这样想着, 沐雩转身就准备离开, 刚走了两步, 突然又停止脚步, 折回去,在树前蹲了下来, 拨开杂草, 在树根位置用指尖摸了一下, 那里有两滴蜜一般黏腻晶莹半凝固的东西, 放在鼻尖嗅了嗅,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这是安之调的一种香蜜,香味淡然独特,又经久不散,只是因原材料需要的花特别少所以产量也极小,他调着玩,就沐雩知道。假如换个人来,说不定也分辨不出这种香气,安之仅在自己身上使用过,沐雩在床上细细闻过,印象深刻,还点名夸过这香催/情/助/性,安之听了以后啐了他两句,收起来不肯再用了。 沐雩抬起头,看着树干上的字,微微笑了一下,他就说他的安之没那么傻嘛。 * 李娘子抱着女儿,同顾师傅说:“沐哥儿还是太心急了,我觉得这事还有蹊跷。” 顾师傅怕老婆抱孩子累了,从她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让女儿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觉,一边问道:“怎么说?” “你们当时不在,我确实在这的,那高公公简直是对安之一见钟情……” 顾师傅啧了一声,“你这用的什么词呢。” “打个比方嘛。他非要安之来供应宫粉,点他顶了以前的张家,对他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他们都怀疑安之是高公公去根前留的私生子了,不然怎么会对他那么好,那么提携他。” 顾师傅:“……” “照这样子,张家对付他,高公公按道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听之任之,知府说来人是上头的,知府都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恐怕其中还有一份他的助力呢。”李娘子顿了顿,又说,“我打听过了,这高公公能拿到这个差使托京中那位圣宠正隆的九千岁的福……” 顾师傅愕然:“哪位?” “哎呀,就沐哥儿得罪过的那个蒋熹年蒋督公,我想这事莫不会是和那位蒋督公有关,所以才会打从一开始就那么古怪。” 顾师傅脸就一阵红一阵白了,他是知晓内情的,蒋熹年害谁都不会害他亲弟弟啊。 但知道这其中的症结所在,顾师傅就有头绪了,他手上还真的有份蒋熹年给的信物,当年他把当年圣上和蒋熹年送到京城分手时,蒋熹年给的,说是到时候可以凭此物报他的名号。 顾师傅以为没机会用,结果这还没几年就用上了,他拿上以后直接去找了高公公。 高公公原本是不屑见个小小的江湖郎中,但顾轻鸿名声挺大,他好奇看了一眼顾轻鸿呈上的所谓“见了就会明白”的物件,当场腿就软了。 这是蒋督公给旗下锦衣卫的令号,还不是一般的锦衣卫,得是心腹中的心腹,前些日子萧韧萧大人手上就有一块,他这又见着一块。高公公想了想,还真不是不可能,听说督公的暗线遍布天下……只没想到连这个顾轻鸿原来都被督公给收服了,着实是厉害。 高公公便陪着笑脸招待了顾师傅:“可是督公对小的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师傅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他知不知道顾雪洲是被谁掳走了。 高公公疑惑了:“哦,你说那小香粉铺子的东家啊?那不是……那不是督公的吩咐吗?” “什么吩咐?”顾师傅懵了,是蒋熹年把弟弟抓走了? “督公让萧韧萧大人找个美人献给圣上,萧大人路过,看中了那顾雪洲,也算是他的福气了。” 这每个字顾师傅都听得懂,但组成句子他就一点都不明白了,这是人话吗?什么找个美人?安之年纪也不小了把?还献给圣上?蒋熹年不是唯恐弟弟卷入宫闱是非,连相认都不敢,怕连累了弟弟,这下却要把弟弟充作男宠送给皇帝?这、这都怎么一回事? * 因为逃跑这场意外,萧韧不得不押送顾雪洲提前上京,他本想着多调/教他一些时日的。 不过顾雪洲是迄今为止被“逼良为娼”最顺利的一个,以前调教的美人都得硬个几日才肯服软,他是无比积极,半点都不需要人强迫的,还学得特别认真,甚至能举一反三好吗? 都调/教得差不多了,他却突然烈了起来,死活要萧韧带上碧奴,否则就寻死。而他之前已经用这招阻止了萧韧在逃跑的当场处死碧奴。 “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你不会对付他吗?”萧韧不耐烦地说。 顾雪洲鄙夷地说:“你这种道德败坏的卑鄙小人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只怕我一走,你就要害了碧奴的。” “那种背主叛徒死不足惜。”萧韧冷哼说。 但最后萧韧还是留了碧奴一命,真的照着顾雪洲说的把他一起带上了,倒不是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又或者真的受了顾雪洲的要挟,他不想顾雪洲死有的是办法,让人死了容易,让人活着也不难,只是想让顾雪洲如牵线木偶般受他控制却不简单。 这段时间他是看清楚了,顾雪洲看似优柔寡断实则是个坚毅果断之人,外柔内刚,看上去很配合,其实很不好佩服,正好用碧奴的性命拿捏他,他就不敢不从了。 碧奴换回男装,看上去却仿佛女扮男装般,是个极清秀的小僮,伴在他左右,很是自责地说:“却是我连累了你,反要你救了我一命。” 顾雪洲叹气:“我给你开的药方这下没空吃了,等你之后脱了身一定要好好调理身子。” “……”碧奴半晌无语,“你真是的,你就一点都不怕吗?他明日就要送你去见蒋督公了。” “愁是愁。”顾雪洲抖了抖,又叹气,“但我觉得也不是没有转机,这京城不仅有蒋熹年,还有楼中玉,我不巧还和楼大人有过一面之缘,我觉得以楼大人的为人定不会坐视此等欺男霸女之事的。” 不过还没等顾雪洲想到怎么找楼大人求救,萧韧已先一步,带着这江南找来的老美人去都尉府,找蒋督公邀功去了。 第五章14 第五章14 蒋熹年匆匆步过缦回的廊腰, 掠过一道风,吹起他的袍脚,他身着赤色葵花背团领衫,描金曲脚帽乌纱, 犀角带摇曳着擦过他的脸庞,这一袭红色锦袍穿在他身上犹如雪在烧,既怒且冷。 裴珩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见来人是蒋熹年,搁下笔, 脸上扬起笑,站起来就准备迎上去, 蒋熹年三两步上前, 利索地行了全礼跪下,叫裴珩僵了僵, 挥退旁人。 明明蒋熹年是恭敬的伏跪在地,却叫裴珩心头沉了又沉, 屋子里安静地落针可闻, 裴珩走过去:“云卿, 起身, 别这样和我说话。” “陛下,您该自称‘朕’才是。”蒋熹年头也不抬, “若非如此, 陛下便总忘却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既陛下开了玉口, 臣即听命。”他站起来, 垂手恭立。 裴珩心烦意乱,伸手就去拉他手。蒋熹年觉得自己的手并没什么好摸的,他常年习武,当年是个小太监时还要做杂货,皮肤并不娇嫩,指尖和手掌还有老茧,他的三郎还那么丁点大的时候,也是拉着他的手走路,软软的小手握着他的手指,小家伙仰着一张玉雪的小脸同他说话,奶声奶气,可爱的不得了。如今是拉着他手,色/眯/眯地挠手心,无赖的要把他气得仰倒过去,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的,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他都已经倾尽心血了。 “云卿,你看着我,不要这般对我。”裴珩哄骗似的说,“假若、假若是因为今日朝上之事,我向你道歉便是。” 蒋熹年抬起冷若冰霜的脸庞,目光寒凛,一撇袖子,就从把手抽了回来,笼在袖子里,“微臣当不起。哼,陛下何错之有?” 裴珩叹了口气,揪着他的袖子边,“别生气了,云卿,不就是……因为那什么吗?” “因为什么?臣听不懂。” 裴珩梗着脖子,尴尬地说:“因为他们劝谏朕充盈后宫,朕不愿意。” 蒋熹年看他一副无赖的样子,就非常想欺君犯上:“你还知道啊?你刚即位那两年朝中不定,北疆外敌来犯,南方又发洪水,你说不立后不纳妃,为了把钱用在戍边和赈灾上,那他们说你该立后,我都替你拦着。可如今却不应该拖了,你今岁多大了?你自己说。” “三十……” “你还记得啊?”蒋熹年冷笑,“我还以为你忘了,以为自己还是十七八的少年郎,觉得成家还早呢。你知不知道民间都说什么?” 他难以启齿地说,“说你……说你只好男色……是个断袖皇帝……你觉得这名声很好听吗?很好听吗?” 裴珩也不是光站着被骂,他好歹也是个皇帝了,也没碍着江山社稷,“我不想像我父皇那样纳一堆妃子今天睡这个明天睡那个喜新厌旧怎么了?而且我后宫又不是没有女人,不是还有王婕妤、李美人吗?” “那不是王妃在世的时候给你纳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两年根本没碰他们,怎么开枝散叶?你准备一辈子不要孩子?” “你的意思是要我学先皇?生一堆儿子互相残杀,你就高兴了是不是?”裴珩说,“除了不愿意三宫六院我这皇帝还有哪当得不称职?” “既然只是不愿意三宫六院,那立个皇后总行吧。”蒋熹年痛心疾首地说,“前两年国库空虚也就算了,今年已有盈余,你还拖着是为什么。” 裴珩紧紧盯着他,忽的低低笑了一声:“你说我是为什么?云卿,你明明知道的。 我从小听你的话,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年少时说喜欢你,你不答应,你说我既然娶了妻就该做个好丈夫,好,那时我只是个无权无势失宠的皇子,我无法拒婚,我也不想害了她,于是我按下对你的心思,那些年都同她相敬如宾,一心一意不曾二色,她病了我就给她端茶递药陪着她,她死前指了两个婢子要我纳妾我也纳了,该做的我都做了。 她已经过世好几年,那我也不能喜欢你吗?如若我立后,你便又有理由要推开我了,我现在也不是当年的三皇子了,我不愿意,谁能逼我!” 蒋熹年咬牙切齿地说:“你先是大梁的皇帝,才是裴珩。你的子嗣后代之事又岂是你一人之事,那是天下事!” “裴家又不是只我一人,皇亲宗室那么多血脉,到时候选个好的过继不就是了,也有如此先例,有何不可?” 蒋熹年被他这一派又一派的歪理气得差点没要倒仰过去,不欢而散,拂袖而去。 回来都督府蒋熹年还是没消气,灌了两杯茶,勉强压着气,让萧韧进来。 萧韧不能立即把人带去给督公看,先把顾雪洲安置在下房,叫手下的看着,先自己去见了督公,将自己在江南找到了合适的美人的事禀告给督公。 蒋熹年一听,皱起眉来,他才和裴珩那个王八蛋讨论了男色问题,这会儿还给他送男美人?嫌断袖皇帝的名声还不够响?“你怎么找了个男的?” 萧韧愣了下:是您说的男女都可以啊。 但他作为属下怎么可以反驳上官,所以他只好伏地认错,督公是不需要男宠送给陛下了吗? 蒋熹年当然记得是自己说男女都可以的,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送神秘男宠啊?他叹了口气,语气稍缓:“只是暂时用不上,你把人先安置着,什么时候总会用上的——你刚说你把人带来了?” “是。”萧韧回答,“就在下房。我按您说的找的,与您有几分相似,但性格绵软愚善,极好拿捏。要带来给您看下吗?” 蒋熹年挥手,“眼下不必,你先下去吧,把人带回去,到时要用得上他了,我再过目。” 顾雪洲在下房,很是顺从,不吵不闹,被一个年约三十四五的男子看管着,男子穿着和萧韧相同的锦衣卫制服。顾雪洲也不敢说话,闲着实在没事做,就悄悄地打量对方。 男子被他看来看去,皱眉威慑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你在看什么?” 顾雪洲一点也不害怕,有什么好怕的,他可是沐哥儿从小瞪到大的,他家沐哥儿不高兴起来那才叫可怕。顾雪洲盈盈一笑,拱手道:“这位大人,你可是身有痼疾?……” 顾雪洲不疾不徐地把观察后猜测的病症给一一说了,对方的目光愈发惊异,他说:“不过猜测而已,如你愿意,可以让我把个脉细细诊断下吗?” “……你是什么人?” “江南来的大夫。” 虽然被萧韧要求了看守顾雪洲,但看守人并不知道顾雪洲被带过来是做什么的?可他瞧着顾雪洲通身的文气确实像是个大夫……督公在陛下登基那年一路护送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无数金丹玉药堆下去,依然有久病缠身,没调理好,难道是给督公找的民间名医? 看守人半信半疑地看着顾雪洲。 顾雪洲左手执袖,把右手递过去,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大人,你如担心我攻击你,你先探探我气门便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也不会的。” 看守人探了一把,果真是半点武功都不会,他心里挣扎了下,他也是早年伤了根脉,虽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武功就是没有半点长进,找过几次大夫也没什么用,可这人要是是给督公看病的大夫,他哪来的资格让这大夫给自己看病呢?他摇头:“督公没有发话,我不敢请你给我看病。你先给督公看了病,到时我求督公才是。” 顾雪洲愣了愣:“嗯?我不是来给蒋千岁看病的……”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顾雪洲腼腆羞耻又很坦诚地说:“好像是要我做男宠送给谁还是如何。” “……”看守人更加怀疑地看着他了,“真的?” 顾雪洲无奈地说:“你问萧韧就是了。” 看守人大步一跨,立即在桌子对面的椅子桑坐下来伸出手,顾雪洲给他把脉。 等萧韧过来的时候,顾雪洲已经跟看守人混得挺熟了,一边写着药方,一边温温柔柔地叮嘱,一点都不像是被看守的男宠,倒像是普通医馆里的场景。 “要不要给你泡杯茶啊?”萧韧讥诮地问。 顾雪洲相当没骨气地对萧韧低声下地地道歉,讪讪地笑着:“这不是闲着没事嘛。大人,您接下去要我做什么?” 萧韧想到督公说的心里略微忐忑,这到底还需不需要男宠,如果不需要顾雪洲又该怎么处置呢?他也是费了一番手段的,绝不可能把人当做无事发生过一般直接放了,假若无用了,便只能……悄悄弄死了。他回头看了顾雪洲一眼,顾雪洲虽然弯着腰低着头,却完全没有卑微的感觉,反倒很闲适自在似的,这样的人,死了也却是可惜的。 “怎么了?大人。”顾雪洲恭敬地问。 “没什么。”萧韧回过头,不过平头百姓而已,死了就死了吧。 顾雪洲回去以后又过上了看花观天做美容练床/技的日子,以前嫌弃管铺子忙,而今他却非常想念,实在闲着没事,又技痒,给碧奴一个人看了病还不算完,他把到了京城以后住的院子里的婢子、小厮、老嬷嬷全给号脉开方子。 被萧韧发现,差点没把他锁起来。顾雪洲怪委屈的,他又没逃跑,也没反抗,他怎么了,连点业余爱好都不给他做,然而小命要紧,他只好听从了萧韧的话。 萧韧被顾雪洲弄得,黑着脸,憋着股郁气去了都尉府,没两步,上回他托着帮忙看守顾雪洲的同僚便走上前,搓着手说:“老萧,你之前找的那个准备给督公的男宠医术可真不错,我照着他的方子内服外涂,身子爽利了不少,阴雨天也不会骨头疼了……这人暂时送不出去,可以让他再给我诊个脉不?还有老周说也想让他帮忙给看看。你看成不?” 萧韧的脸一下子更黑了。 ※※※※※※※※※※※※※※※※※※※※ 诈尸更一章。 那什么,我去上班了啊…… 第五章15 第五章15 烈日当头。 顾师傅抬起衣襟擦了把额头的汗, 他仰着头,望着帝京巍峨的城墙,站在这墙角下,他渺小一如尘埃。 顾师傅连着赶了十二天路, 差点跑死四五匹马,大腿根都有些磨红了,这才终于赶到了京城,但也有点累了,叫他不由地感慨自己果然还是有些老了, 这几年过得□□逸,身子骨不行了, 换做年轻时, 他天南海北地行脚做游医,不合眼赶路七天七夜, 也不见半分疲态。 但这会儿真的急不得了,他和沐哥儿回定江就已耽搁了好些时日, 沐哥儿走后到他发现事情和蒋熹年有关又过了十日多, 再拖下去, 不怕安之出事。可他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粗衣短褐, 还沾满红尘,这副乞丐般的模样哪能去都尉府拜见? 于是顾师傅还是先去了媳妇儿在京城开的分店, 洗漱了一番, 换上一身儒裳, 这才前往了都尉府找蒋督公。 可蒋督公哪里是什么人都说见就能见的? 四年多前, 顾师傅虽然和蒋熹年一起护送了三皇子进京,可他无心荣华富贵,还希望蒋熹年就当不认识他,当时局势诡谲难测,蒋熹年也不喜欢连累顾师傅,他们几个人轻装简行,认识顾师傅的除了蒋熹年和如今的陛下,就只有蒋熹年手下屈指可数的两三个心腹。 所以顾师傅还没登上门,就被轰了下去。 “哪来的东西,督公也是你能见的?”门卫鄙夷地说。 顾师傅耐心地作揖,“但请帮我通传一声,如不然,带言给萧韧萧大人也可以,只要说是定江顾轻鸿他们便会明白了。” 别说是一个乡野郎中,就是等闲的七八品小官那都是没资格踏进都尉府大门的。 顾师傅被赶出去了。 明着不行,就只能暗着来了。 顾师傅琢磨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等几个时辰吧,等下天就黑了。 而且还有件事——他一路过来,没有碰上沐雩。 眼下的情形是,顾雪洲下落不明,沐雩也不知行踪,顾师傅是焦头烂额。他想着到天黑还有些时间,又去了国子监一趟,如果沐雩一路找回了京城,要是在哪歇脚的话,应当还是要回国子监。 曲繁文出来见了顾师傅,他也很担心:“子谦没有回来过,他是出什么事了吗?有我能帮忙的吗?” 顾师傅叹了口气,摇摇头,“多谢你好意,假如有沐雩的消息,便到永安坊的李记铺子找我就是了,我若不在,让掌柜转告也可以。” 顾师傅踌躇地回去了,他准备去弄一套夜行衣。罢了,罢了,不管过程如何,这一个个的最后都是要往蒋熹年那儿去,他先联系上蒋熹年,守株待兔就是了……希望他赶上了,假若沐哥儿早他一步,那真的是不堪设想。 * 顾雪洲被萧韧彻底隔离开,除了碧奴,谁也不许见,怪没意思的。 这些时日来顾雪洲内外保养,不用操劳操心,养的白白嫩嫩,看上去仿佛又小了几岁,皮肤细滑,身体柔软,(……) “这是暖玉,不会凉,抹的这个药膏还能(……),塞进去的时候会有一点点难受,总得忍忍,适应了这个以后,以后不容易受伤,每日放两三个小时。”碧奴细细地分说,说着说着停下来,看着主动拿起(……)好奇地打量的顾雪洲,“你看什么?” 顾雪洲说:“我曾在医书中看到过类似的,但是用于女子的,这稍有不同……还是暖玉!可真有钱!” 碧奴憋了一下,好心地提醒说:“是用在你身上,不是别人身上啊。” 顾雪洲点头,终于流露出几分腼腆来:“这个,就让我自己来吧,我也是大夫嘛。” 碧奴怀疑了很久,忍不住悄悄问:“我没和萧韧说过,其实我总觉得……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是处子?” 顾雪洲:“……” 碧奴微微颔首:“看来是了。” 顾雪洲既不承认,也不知该如何否认,刚要说话,又被碧奴打断了。 碧奴骚里骚气地翻了个白眼,翘着兰花指拨了下鬓发:“呵,我身经百战这还看不出来?……哎!和我说说你的情郎呗。” 一向淡定自若没有羞耻心的顾雪洲一听到“情郎”这词,瞬时想起了沐雩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庞,刹那间一张老脸便臊得通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看得碧奴啧啧称奇,酸溜溜羡艳地说:“你还真是爱煞了他啊。” “我哪来的情郎。别瞎猜了。” 顾雪洲连忙辩驳说。 碧奴却愈发肯定了,“该不会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会来救你的弟弟吧?哦,原来那不是弟弟,是情弟弟啊。” 顾雪洲脸更红了,恼羞成怒似的道:“都说了没有!”他眼珠一转,赶紧岔开话题,“我们到京城都有三日了,这萧大人带我去了一趟都尉府又回来也已过了两日,也没什么指示,不知之后会如何。” 碧奴说: “那些大人物,哪有空管我们,你就算真的做了人男宠,也不过是人闲暇时的消遣,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绝不可能被放在心上,等着呗,萧黑脸这个点儿还在当差呢。” 顾雪洲道:“只怕又出现什么变故。” 他们正说着,萧韧突然回来了,二话没说就把顾雪洲带走。 “去哪?”顾雪洲问。 “算你走运,督公要用上你了。”萧韧说。 * 蒋熹年虽然还是很不想和裴珩这倒霉孩子说话,但此时案上之事,却要让后宫之事退后一步了。 此时阁中不过几人,都坐着,首座是皇帝裴珩,然后蒋熹年,几位尚书,楼中玉,陆成海,汪晏,围桌而坐。 裴珩问:“你们觉得呢?” 礼部尚书陆成海说:“臣认为可,那达山已经是滕真单于认定的下一任单于了,他要示好,想进贡给我我梁朝上国换来和平……这狄夷仰慕归化倒无可厚非,与其大动干戈,不如抚之,对百姓也是好事。” 楼中玉却冷笑:“只怕他打的是暗度陈仓的意思,归顺是假,先示弱,然后悄悄招兵买马,就跟那老单于一样。” 汪晏和陆成海年纪相仿,多一把美须,他摸着胡须,“年轻人就是动不动打打杀杀,四年前王将军直取王庭,那些蛮夷想来是怕了。我听过这位达山,其生母为梁人,遭人厌弃,小小年纪就被赶了出去,这次是大王子被王将军斩于刀下,他才有机会回去。他身上流着一半大梁的血,扶他上位,比拉别人下来容易。” 蒋熹年却摇头:“你们可别小看了他。狄夷那种地方,你以为他是腾真单于的二子便能让人心愿臣服了?他们可是父妻子继的民族!有一事你们不知,这达山,还是如今新的草原第一勇士,其勇武,较之父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之前一直去了哪里,在哪儿学的武艺,我还查不到。” 裴珩大方说:“你们这说来说去的,倒不如宣他进京看看,展示下他信中写的诚意,朕亲眼看看他是何居心。” 楼中玉看了一眼蒋熹年,陛下这么一落定,到时达山进京又是一通麻烦事。 说完,几位尚书依次退下,只剩蒋熹年和裴珩。 裴珩高高兴兴地说:“你跟我说话了。” 蒋熹年骂都懒得骂他了,长袖一甩,掉头就走,“陛下若无国事,恕微臣不奉陪。” 裴珩半点不恼,巴巴地追上去,“云卿,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我有的是时间等,反正我等了那么久,更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你知道我的脾气,做不成,我是不会罢休的。” 蒋熹年侧头瞪了他一眼,烦得不行,突然福至心灵一般想起了萧韧找来的那个男宠,他脸上自顾自微微笑了下。 裴珩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忽而生气忽而开心是个什么毛病。 蒋熹年想着今天晚上倒是有点空,可以让萧韧把他找的那个男宠带来看看,如若没其他问题,就献上去,他一边琢磨着,一边礼数周全地做礼退下:“既无事,臣失陪了。” 一回府,蒋熹年就把萧韧找了来,让他立即去把他前几日说的那个男宠献上来看看。 * 裴珩越想越不对劲,云卿居然不跟他发脾气,看着也不像是因为要接受他了,那一笑美是美,却让他心头顿感不安。 裴珩叫了金吾卫上将军卢定川来,这是别于蒋熹年的另一支亲军,不辖于蒋熹年,也不管机密信息,只职于护卫皇帝的安危,是以也非蒋党,偶尔还会进献蒋熹年的“谗言”。 卢定川迟疑着说:“虽说都尉府严密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臣是有些自己的想法,陛下。” 裴珩点头:“但说无妨。” “蒋千岁的心腹萧韧带入京一个人,这人捂得极紧,我们未曾见到,还被他带进都尉府中。但我认出来了同行的另一人,是个专司调/教男宠的,怕是他带的那个人,不是个男宠也是差不离的角色。”说完,卢定川头也不敢抬,“假如是送人享用的,我还从没见过需要蒋千岁亲自过问的,恐怕……毕竟蒋千岁他……” 男宠?!!裴珩如遭雷击,他猛然想起当年他还在宫里,那时蒋熹年还是个小太监,因生的秀美白净,被一个大太监垂涎。那个大太监对蒋熹年各种威逼利诱,不仅没得手,还被蒋熹年恨上,设计借皇贵妃之手弄死了他,破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大抵被野狗吃的不剩了。他的云卿向来就是个刚烈倔强的,虽去了势,也不代表他乐意雌伏于人下,而且就算没那活儿也不是不能闺中寻乐的,那这样说来,好像……云卿也不是不可能找男宠。 裴珩越想越悲愤,他辛辛苦苦地熬了那么多年,就盼着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云是开了,月却照别人去了……他就像是一个苦守寒窑多年却不想发现心上人另娶他人,气的不得了,越想越气,就是在朝堂上被那群老顽固们围攻他都没这么生气,气到他晚饭都吃不下,趁着最后一抹天色落下,裴珩换了身便衣,从地道直接去了都尉府。 * 顾雪洲突然被带走,碧奴心急如焚,他们本来还琢磨着趁萧韧松懈些以后,找机会送点消息出去,准备求救于楼大人。 可萧韧这管得跟铁桶似的,顾雪洲之前用看病套近乎,都没有一个人漏了半点口风。 碧奴急的在屋里打转,却想不出个办法来。 正这时,他的背后,窗外忽然有点什么异样的响动,他一转身,窗户开着,外面吹着风,树影婆娑摇曳。 碧奴拍拍胸口,笑自己太紧张,都疑神疑鬼了,关上窗户,回身倒了一杯水,甜白瓷的杯子里,涟漪微微的茶面上一个小小的倒影——在他的头顶,房梁上,一个蒙面男子坐在那儿,目似寒光,紧紧地盯着他。 大抵是知道了自己被发现,男子也不躲藏了,直接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碧奴半步都没逃出去呢,就被人扣着脖子地按在了墙上。 此人当然真是沐雩。 他这些日子来几乎不眠不休不洗漱,形如乞丐,憋着一口气终于找到这里,依然没有发现顾雪洲的行踪,空留一室暗香。 他杀气全放、阴鸷狠毒地问:“顾雪洲去哪了?” 碧奴滞了一滞,没有回答。 沐雩淡淡笑了,“他果然原本在这。说,他在哪?你又是什么人?他们抓顾雪洲是为了什么?” 碧奴这才明白这人是来救顾雪洲的,他双眉紧蹙,艰难地说:“他刚走,被带去都尉府了。” “都尉府……蒋熹年?”沐雩愕了一愕,“他抓安之做什么!难道是被我连累了?” 碧奴都惊呆了,敢情你也得罪了蒋督公?你们一家人是活的多不耐烦啊? 沐雩继续逼问:“你又是什么人?” 碧奴吃力地说:“你先松下手,我们好好说……” 沐雩不放。 碧奴只好说:“我将就也算是顾雪洲的朋友……你是不是他的情弟弟?他一直说他弟弟会来救他的,我们好好说话,我真的不是坏人。” 沐雩本来相当暴躁,一听那句情弟弟,有点暗爽,终于松开手,威胁说:“你要是大喊大叫,看看是他们来的快,还是我的剑快。” 碧奴揉揉自己的脖子,觉得一定被掐红了,他心想顾雪洲这情弟弟可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床上可得吃苦了吧。 “顾雪洲是被萧韧萧大人看中,抓来说是要调/教成男宠送人,我也不知要送谁,但应该是上面蒋督公的意思。”说到这,他有点畏怯地看了沐雩一眼,才说,“我……我是萧大人找来教导顾雪洲的。” 沐雩一听就明白这是什么教导,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气的要炸了却只能忍着,硬生生把瓷杯捏成齑粉。 碧奴噤若寒蝉,吓得发抖,他咽了咽口水,“我、我真是个好人,我曾得定江顾师傅救过一命,我还想报恩救他出去,可是顾雪洲不愿意连累我,还担心萧韧对我不利,一定要带着我……他的恩情我也无以回报。” 听到这里,沐雩忽的相信了他是真的和安之相识。 沐雩无法想象,像安之那么高洁的人,居然要被人调/教成玩/物,那得受多大的屈辱,安之还有多么的难过和痛不欲?他真是受尽了委屈和折磨?光是这样设想一下,沐雩就泫然欲泣,恨不得把那个萧韧和蒋督公给砍成十截八截的!敢这样欺负他的安之,就算是天皇老子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大不了他带着顾雪洲逃到天涯海角,安之就是他的荣华富贵和桃源之乡。 沐雩抱着大决心,红着眼睛又跳窗走了,轻的像一只蜻蜓路过,只有枝头微微颤着。 碧奴在窗前跪下,双掌合十,向菩萨祈求这个应当是顾雪洲情郎的男人能讲顾雪洲安全带走,而且这个男人看上去心狠手辣,不会像顾雪洲那样优柔寡断还要救自己,就这样吧,希望顾雪洲能顺利逃脱,让他这辈子真的能做成一件好事。 * 蒋熹年回府歇了会儿,看了些公文,用了饭,府里点上灯,萧韧回来,禀告说把那个男宠带了过来。 蒋熹年起身正要去看,裴珩却推门而入,一向带笑的脸儿此刻阴沉极了,森森地问:“什么男宠?我倒第一次听说蒋督公收了男宠,着实有趣,想见一见。” 蒋熹年愣了下,“……”是送你的。但他一下子还说不出口,梗在喉头。 “你们都出去。”裴珩沉声说,卢定川是待不住了,一得令,脚底抹油地跑了,萧韧看了蒋熹年一眼,得了蒋督公的眼色,这才退下。 房间里缄默了好一会儿。 蒋熹年坐下来,继续看公文。 裴珩被他气的,口不择言:“云卿,你不能这么对我。” 蒋熹年笑了,他听裴珩说的,就知道他误解了,他只觉得好笑:“我怎么对你了?” “你为什么宁愿随便用个下属送的人,也不愿意接受我呢?我那般喜欢你。”裴珩是不要脸了。 “别老是‘你你我我’的,裴珩如今是皇帝,你要称朕。”蒋熹年故意岔开话题教育他。 “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裴珩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小男宠?我倒要看看那人有几分姿色。” 蒋熹年想,诶,真好,可以顺水推舟送出去了。他也不辩解,带着裴珩去后院萧韧安置顾雪洲的房间。有他在 场,他也不怕顾雪洲会是什么刺客,一来是萧韧说他调查妥当了,他相信萧韧的能力,二来是他不信有人能当着他面放肆。 卢定川和萧韧是大眼对小眼地在庭中等着,一见他们俩从屋中出来,萧韧点了灯笼,充作小厮引路。 还没走出这段长廊,都尉府另一头忽的响起一声大喊:“有刺客!” 四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卢定川和蒋熹年一左一右护住裴珩两侧。 裴珩半点不紧张,笑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都尉府撒野?” 蒋熹年说:“陛下在此稍等,等这刺客被擒住了我们再走。”又从萧韧手上接过灯笼,“你也过去看看,回来和我禀报情形。” * 顾师傅虽是这世间一等一的高手,可这一房子的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他是硬派功夫,轻功会是会,但不大好,还不如他徒弟沐雩练的好,身子骨老了,脚步不够轻灵,这不,刚潜行了两个院子就被人被发现了。 一群锦衣卫有如潮水般涌上来,一个个那是毫不留情痛下杀手,他不行啊,他可不能杀人,对付一两个两三个还过得去,七八个围上来,他也吃不消了。他怕到时候蒋熹年来了,就算看到他,也只是一具尸体了,那有什么意思?还是先退了,从长计议,再找别的机会看能不能见到蒋熹年。 * 都尉府戒备森严,沐雩正想着该怎么混进去,就听见了刺客的喧哗,那刺客似乎武功不错,几个锦衣卫还拿不下,其他岗上的人不得不去支援。 这使得沐雩竟然找到了空隙混了进去,他的轻功又高,几有雪过无痕的功力可偌大的都尉府,哪是一时半会儿搜得完的,沐雩来之前没有做调查,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心急如焚。 没过太久,至多一刻钟的时间,喧哗消去,都尉府重新安静下来。 沐雩暗叹那个刺客真是个废物,才这么一会儿就被收拾了,太不争气了,没把蒋熹年弄死就罢了,居然连多闹几刻也做不到。 * 萧韧回去,跪地羞愧地回复:“……那个刺客逃跑了。” 蒋熹年回身看着裴珩:“陛下,今天不安全,我们还是改天去看那男宠吧。” 裴珩在月光下凝望着蒋熹年,那张有如寒冰白玉雕琢出来的脸,轻声说:“改天?改天怕是人都不知道被你藏到哪去了。” 蒋熹年摇头说:“只怕刺客不知一人,或是打着别的主意,陛下还是小心为上。” 裴珩:“这是你的地盘,你就在我身边?我还需要小心?”说罢他就抬脚走了。 蒋熹年无奈地跟上,“陛下,左转,还是微臣来引路吧。” 这些年沐雩的轻功精进,远非几年前可比拟,他眼神也好,远远地蹲在墙头就看到了蒋熹年。蒋熹年竟然也没有发现他。 沐雩想,与其毫无头绪地乱找,倒不如跟着他们,就能直接找到顾雪洲了。 蒋熹年带路走到后院,离前院的喧闹远了,越发安静,刚踏进去,他终于确定了—— 他几不可查地抬了抬手,手腕一转,嗖嗖三道锐利的寒芒朝着屋檐上疾飞而去。 三枚暗器,堵住沐雩的三道生路。 好毒的手法!这是要一招置人于死地!沐雩险而又险地躲过,却没办法保持脚步,他也不能逃跑,无法后退,就只好揉身而上了。 “呵。”蒋熹年冷笑,“果然是声东击西,知道我是谁还敢上前,想来你已经准备好死无全尸了吧。” 萧韧刚才才不小心让一个刺客逃脱,想要一雪前耻,提剑而上。 “卢定川,护着皇上,待我把这贼人的首级砍下来。”蒋熹年抽出剑,甩了个剑花,把如练的月光斩碎。 萧韧一个,沐雩就有点左支右绌了。再加上蒋熹年……当年在江上,受了伤还不适应水战的蒋熹年就打得他找不到牙,如今也不过能勉强多走几招而已。 沐雩呕出一口血,连退几步,他不甘心地盯着只有几部之遥的房间,眼睛都红了,蒋熹年的剑近在咫尺,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安之!!!” 顾雪洲早就在屋子里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可他胆小,还有人看着他,他就没敢出去。 “安之!!!” ——这声呼唤传进他耳朵里。 顾雪洲瞬间就认出来这是沐雩的声音。 他又喜又惊,他的沐哥儿果然找到了他!可这里是亲军都尉府!高手如云!沐哥儿那声音让人感觉非常不妙…… 在亲军都尉府偷偷摸摸找人还敢大叫,那不是找死,就是马上要死了。 电光火石之间,顾雪洲想通这一声呼唤,手脚冰凉,抖着声音回应:“沐哥儿。” 看守他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顾雪洲犹如大梦初醒,又喊了一声:“沐哥儿!!!子谦!!!” 沐雩得到了顾雪洲的回答,有如饮了一杯药酒,双目陡然一亮,精神倍增,两颊坨红。 蒋熹年提着剑,看看沐雩,又回头看看屋子,嘴角勾起一抹泛着戾气的笑,转身朝屋子走去,“开门。” 沐雩一慌,却无法突破萧韧的剑网。 看守人已擒住顾雪洲,押着他出门。 顾雪洲推开门,踉跄着步下台阶,站稳,抬起头—— 今天的顾雪洲是被打扮了一番才送过来的,不仅打扮得不妖媚,反而气质高华,有如翩翩贵公子,一身藕白色绣银丝忍冬纹的圆领长衫,外罩绣玉兰花枝的薄银纱,愈发显得他身材纤瘦有致,颇有几分姿色。 一团乌云被风吹着,缓缓地从明月前面移开,皎洁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 这轮明月正与月下这步阶而下的美男子相映相称。 蒋熹年看清他的脸,一直胜券在握波澜不惊的神情仿佛裂开了一条缝隙,他像是一脚踩进一场梦中,呆立在原地。 而他对面的顾雪洲,也傻傻地站在台阶上,像是上不去,也下不来。 裴珩也终于看到这个男宠的真容了,他也怔了怔,琢磨着:怪了,这男宠和云卿年轻时长得竟有五六分相似啊?云卿居然找男宠找和自己那么像的,他原来那么自恋吗? 顾师傅没马上离开,他在都尉府外转了一圈,好运地发现今晚似乎有别的刺客,又把那帮锦衣卫的注意力吸引走了。估计他们也想不到他会折而复返,顾师傅乐呵呵地换了个地方翻墙,他刚从墙头跳下来,草丛里猛的蹿出来几道闪着绿莹莹光芒的黑影,勇猛地汪汪狂吠。 睿智儒雅如顾师傅都忍不住骂了两句脏话,然后一路狂奔起来——真是欺负老人家!等他救了这些小的回去了,他一定要煮狗肉锅吃! 顾师傅也不忍了,放声大喊:“蒋熹年!蒋熹年!” ※※※※※※※※※※※※※※※※※※※※ 中秋节,让他们兄弟团圆吼~~~ 大家也中秋节快乐!! 第五章16 第五章16 顾雪洲却忽然想起当年的一件事, 是害了沐哥儿的人贩子戏班被端了以后,知县依着线索通知寻找其他孩子的父母,其中有个孩子被拐了三四年,在折磨中因生病烧了脑袋变成个傻子, 痴痴呆呆的,看着八、九岁大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别人和他说十句话他最多回个半句,他母亲因他被拐伤心重病一场死了, 父亲也病了,只有他哥哥来接他。没人事先告诉他, 但这个小傻子在他哥哥走进门的时候, 抬起头,一看到他哥哥, 傻乎乎地咧嘴笑了。 他哥哥眼眶一下子红了,走到他面前, 哽咽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傻子腼腆地笑, 不好意思地看看他哥哥, 宝里宝气又毋庸置疑地笑嘻嘻说:“你不就是、就是我阿哥吗?” 那样一个小傻子, 都记得他亲哥哥。 顾雪洲怎么可能不记得?他都记得的,他们在田庄玩哥哥背着他过溪, 冬天练字哥哥给他焐暖手, 夏天他在碧纱橱睡觉哥哥只顾着给他打扇自己热的一身汗……哥哥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 把他弄醒, 哭得满脸泪水—— “活下去,小愈,活下去。” 他趴在顾师傅的肩头上,依稀看到哥哥在雪中走进了火海,耀目的火光和浓重的黑暗纠缠着,像是一只可怕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把少年瘦弱的背影被一口吞没。 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英俊的青年,甚至开始渐渐年华逝去,而昔日的孩子也早就长大,假如不是截然相反的气质,可能他们看上去会更肖似。 顾雪洲望着蒋熹年,蒋熹年望着顾雪洲。 这一眼,恍如隔世般遥远。 霎时间,顾雪洲眼里就只看得见他哥哥了,他抬起指尖,有点小心翼翼,仿佛是去触碰一个梦境,生怕会弄碎。 然后在顾雪洲身后的锦衣卫推了他一下:“傻站着做什么,快走。” 顾雪洲趔趄了半步,听见身后的人如此称呼他久别重逢的哥哥:“蒋督公。” 这世上能被叫成“蒋督公”的,除了那位蒋熹年蒋千岁,还能有谁? 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顾雪洲瞬间就清醒了。 顾雪洲的目光越过了蒋熹年,看向狼狈的沐雩,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沐雩自然也发现了顾雪洲在走出房间的时候的异样,他那会儿看着那死太监的眼神也太他妈含情脉脉了吧?他心里一堵,手中的剑随之一滞。 萧韧比沐雩反应过来的早点,他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顾雪洲可能是看到督公和他那么像所以惊呆了,倒是之前这个刺客和顾雪洲的遥相呼唤可不得了。这下一来,别说拿顾雪洲去邀功了,这么一个杀到督公和陛下面前的刺客,和着男宠关系匪浅……连带着说不定连他也要被问罪。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赶紧把刺客和顾雪洲杀了,说不定可以将功赎罪。 趁着沐雩没反应过来,萧韧一剑刺去。 沐雩好险避过,却被剑气挑掉了蒙面黑巾,他在黑暗中抬起脸,昳丽俊美,脸侧浮出一丝血线,他的一双眼睛亮的吓人,闪着极其恶毒狠戾的光芒,即便与负手回身看着他的蒋熹年对视也半点不退缩,蒋熹年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荒唐地欣赏这少年孤狼一般的劲头儿了。 萧韧要置沐雩于死地。 连不通武艺的顾雪洲都看出来了,他便连哥哥也顾不上了,径直奔过去:“萧韧!” 他身后的锦衣卫要拦他,蒋熹年甩指弹了颗佛珠过去,那属下腿上一疼,直接跪下了。 蒋熹年再转头,眼睁睁看着他那傻弟弟直楞楞要往剑尖上送。 萧韧眼见着他的剑尖都要点上那少年刺客的衣襟,这一路上一直惜命如金不要尊严的顾雪洲却突然横着扑过来,刹那间他无从多想,他的手腕却自己微微一动,剑也随之偏移,然而依然止不住去势。 就在这生死交睫的瞬间,萧韧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剑停住了,像是被一堵铁墙给挡住,接着他才看清,是一抹寒光,是督公的剑,当他意识到这时,一股庞大的力量自剑的顶端轰然涌入般,他的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几近悲鸣般的锵然一声,他再握不住剑,松开手,被击得倒跌出去,摔在地上,浑身犹如散架般疼痛。 蒋熹年提着剑,稳稳地站在顾雪洲面前。 顾雪洲看了哥哥的背影一眼,就回头去扶沐雩了,连珠炮般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沐雩脸色仍然阴沉的吓人,他没回答这些问题,张口却是:“你怎么还胖了?” 顾雪洲愣了下,一张老脸羞红了。 那边裴珩也把顾雪洲和蒋熹年之间的“眉来眼去”给尽收眼底,他本来也觉得蒋熹年会找男宠相当匪夷所思,只是想借机吃个干醋让云卿更对他上心一些,没想到好像真的有一腿啊!还这么护着那个小妖精!!当着他的面!!! 还有没有天理了?! 把不把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简直放肆! 裴珩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卢定川就气冲冲朝蒋熹年走过去,阴阳怪气:“那就是你新收的男宠?看来你真的放在心尖上啊,护得这般紧,不过看着你那男宠倒是心有别属。” 什么男宠!这是我弟弟!蒋熹年狠狠地瞪了裴珩一眼。 而顾雪洲这辈子最怕被人发现他和沐雩的不正当男男关系了,脱口而出道:“他是我弟弟……收养的。” 蒋熹年这下对沐雩更释然了,这小少年为了个干哥哥敢独闯亲军都尉府,那还真是对他小弟不是一般的恩义,是个好的。 沐雩要气炸了!目前就他所见所闻,事情就是安之成了那死太监的男宠,两人勾搭成/奸,旁人怀疑他们的关系,安之还迅速地撇清,和那死太监表忠心。 沐雩眼睛都气得要滴血了,自他从小到大确立要独占顾雪洲以来,就从未让顾雪洲多看别人一下,他还以为他和安之已经两情相悦了,没想到才那么短短一些时日,安之就曲节变意……不不,肯定是那蒋熹年逼安之的,待他弄死了这个死太监解了心头之恨,带安之回去,以后再也不让安之离开他半步了。 可他受伤略重,刚一运气,便喉头一腥,呕出一口血来,顾雪洲又被他吓得脸都白了,伸手去摸他手腕把脉,“别再逞强了,没事了,他不会杀你的。” 把沐雩气的生生又多吐了几口血。 裴珩他本来是没什么兴趣,可见顾雪洲和蒋熹年好似心意相通般他就不高兴,冷冷道:“爱卿,朕瞧着你这男宠倒是颇有几分姿色,朕很感兴趣,不如送于朕吧。” 这可以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知道两刻之前,蒋熹年还真是打着激将法故意让裴珩收男宠的心思的,这激将法倒是真起效了,可他那时候是不知道萧韧说的那个男宠他妈的是他亲弟弟啊!!!知道的话,他早他妈的一脚把萧韧给跺出去了! 蒋熹年笑笑说:“陛下想多了,此人……此人并非臣之禁脔,不可做礼送于陛下。” 裴珩懵了一下,解读的是,那小妖精被宠得云卿都不当是玩物,而是真的喜欢,他是怒火中烧,非要不可了:“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朕不能要的人,何况一个小小的男宠,爱卿不给也得给。” 蒋熹年被裴珩逼得焦急如焚,他倒不是不愿意告诉裴珩那是他弟弟,但这么多外人在场,他不方便说,他急得压低声音,连敬语都不说了:“你别这般幼稚,我等会和你解释。” 裴珩是气昏了头:“解释什么解释?你把人给我了就是解释了!” “三郎!”蒋熹年拉了拉他的衣角,这次是换成裴珩甩开他了。 蒋熹年又要说话,忽然有凶猛的犬吠响起,由远而近,然后是一个浑厚的男声在叫喊:“蒋熹年!蒋熹年!” 第一声时蒋熹年只觉得好生耳熟,第二声他就认出来了——是顾师傅。 这话音还未落下,顾师傅终于姗姗来迟地登场,他先看到蒋熹年,然后看到蒋熹年身边的顾雪洲。 后面几只狼狗追上来,一跑进院子,被蒋熹年冷冷看了下,便个个嘤咛着可怜兮兮地止住脚步停下来了。 顾师傅捏了一把汗,松了口气,“总算是赶上了。” 顾雪洲也听见了顾师傅的声音,此时见着人万分惊喜,“顾师傅。” 他又奔近两步,终于看到了旁边被蒋熹年身影挡住的裴珩,他脸色一变,赶忙先给跪下了,“拜见皇上!” “平身。”裴珩眼下心情不好,不咸不淡地回答。 这有个皇帝在场,顾师傅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不知道该怎么和蒋熹年好好说话。 蒋熹年头疼欲裂,他看看顾雪洲,再看看顾师傅,最后看看裴珩,然后把目光落在了卢定川身上,“陛下……您让卢大人先退下,臣再跟你好好解释。” 裴珩被顾师傅的出现打断了质询,这会儿消气了点,想了想,烦躁地挥了挥手,让卢定川离开了。 卢定川一走,大伙都没反应过来,蒋熹年转头对着萧韧当着心头就是一脚,“谁他妈让你抓这个人回来的?” 蒋熹年没有受力,萧韧被他跺得一口血,抬头蒋熹年又是一脚过去。 这第一脚跺过去,顾雪洲还没动容,蒋熹年一下下快把人给踢死了,顾雪洲看得心惊胆战的:“哥,别打死人了……”倒不是顾雪洲觉得这萧韧不该被打,只是他觉得……无论萧韧怎样可恶,他对蒋督公的忠心是真的日月可鉴的。 不得了,裴珩一听,笑道:“哥哥弟弟都喊上了,好,真好。” 顾雪洲不懂。 蒋熹年被顾雪洲劝阻了才停下来,又因为裴珩这误解而必须得回头解释:“你看看我的脸,再看看他的脸,你说我们的哥哥弟弟是什么哥哥弟弟?” 裴珩这下真懵了:“什么?” 蒋熹年压低声音快速地说:“这是我弟弟,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 上章有自己解锁了…… 第五章17 第五章17 裴珩怔忡良久, 才僵硬地扭头盯着顾雪洲看了好半晌,这男子看上去比云卿年轻,眉目舒展,无忧无愁又无比温柔, 给人的感觉和蒋熹年差的太多,即便他们相像,他也没有一下子往亲兄弟上面想。 如今被蒋熹年一点拨,再去看,便愈发觉得他们像了。再说了, 蒋熹年是那样孤高自傲的人,此等事怎会有半分作假。 哦……原来是他的弟弟啊。裴珩愣愣地想着, 那……那我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不亲切了? 他顿时有种见小舅子的腼腆羞涩, 语气温和下来,不好意思地问:“对不起了, 云卿,方才我心里急, 口气冲了些, 是我不好, 我太在意你了……这都怎么一回事啊?既是你弟弟, 怎么会这般出现?” 你问我?我还想去问别人呢! 这都怎么一回事?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和弟弟相认,除了他自己以外, 世上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连他最亲近的三郎都不知道。毕竟……毕竟三郎现在是皇帝了, 伴君如伴虎, 谁知道三郎会不会变心,万一拿小弟来拿捏他可怎么办?他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所以从未告知。 蒋熹年心情也很复杂,他万分懊恼,自己之前怎么也没好好问问身份来历,无非是他公务繁忙,哪还有那闲心仔细打听个小男宠的事,却没料到最后竟闹出这档子荒唐事—— 而现在,虽然顾雪洲认出蒋熹年是他亲哥,蒋熹年也认出顾雪洲是他亲弟,可眼下这场合,他们互相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相认,他们也从未想过居然会是这样兄弟重逢的。 顾雪洲这会儿也顾不上和哥哥叙旧,他那样半跪在地上扶着沐雩,仰起脸,簇着眉有点忐忑小心地问:“他受伤了,我可以扶他去房间里休息一下吗?” 蒋熹年皱了皱眉,他知道他们兄弟有二十年不见了,当年分别时顾雪洲都还只是个孩子,对他这个大哥还有几分印象都不一定,能认出自己都已经算是情深义厚了,可是被顾雪洲这样无意识地有点畏惧地对待,他还是觉得心头有点酸涩。纵是被天下人这样对待他也无所谓,可被自己宠爱的亲弟弟如此……一直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蒋督公竟然觉得有点受伤,他按下心酸,敛起杀气,温柔和气地说:“自然可以。” 顾师傅当然也不可能放着场上的另一个伤者——被蒋熹年踹吐血的萧韧——不管,询问道:“那这位小兄弟呢?” 萧韧还不清楚具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但他差事儿办砸了却是肯定的,眼见着督公对那顾雪洲的态度,显然是旧识,且交情匪浅,旧识对陛下,蒋督公也鲜少有这般温柔的神色的,他懊悔愧疚,像只害怕被抛弃的大狗,眼巴巴地望着蒋熹年,一句也不敢说,就是督公让他去死他也认了,他只怕督公要将他扫地出门。 蒋熹年冷冷看他一眼,萧韧眼眶就红了。 顾雪洲已经费劲儿地扶起了沐雩,看看萧韧,又看他哥,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 蒋熹年注意到,心想:小愈从小就是个善良体贴的孩子,以前家里的大黄猫死了他都要哭两日,我又怎能在他面前打打杀杀呢?是了,看他那小脸都被吓白了。 蒋熹年只好不耐烦地唤人把萧韧拖下去医治,顾雪洲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地扶着沐雩要扶他进房间,可沐雩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哪忍得住,他刚顺过点气儿来,就不管不顾地甩开顾雪洲的手,害得顾雪洲往后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去,蒋熹年上前要扶,沐雩又一把把顾雪洲拉回去。顾雪洲被他这么一忽儿前一忽儿后地推来推去,头都要晕了,茫然极了。 沐雩抓着他,他的目光挪向蒋熹年,因失血而苍白沉肃的脸上一双眼睛冒着鸷猛慑人的光,逼问:“你怎么欺负他了?” 蒋熹年依稀觉得有点不对劲,还没回答,顾雪洲就不好意思地拉了沐雩要走,嘴里说着:“哎,他没欺负我,你就别打打杀杀的了。” 沐雩却势要讨回公道:“你碰他了?” “碰什……”蒋熹年琢磨过来沐雩说的什么意思,脸色沉下来,啧了一声,被沐雩弄得火冒三丈,“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我看在你是小……安之的干弟弟的份上,我才放你一马,你别得寸进尺。” 顾雪洲一张老脸红的不能再红了,沐雩这个小王八蛋一向是天老大我老大的,气红了眼睛什么话都敢说,他们那点事儿是能说吗?就算被人听出来了也不行,顾雪洲火急火燎地去阻拦:“沐雩!你别说了,真的没什么,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哪出了什么事,也没被欺负,你看我这全身上上下下哪有受伤?而且也不是要把我送给……送给蒋督公,是蒋督公要将我送人。” 裴珩是何等聪慧之人,之前是冲昏了头脑,这下一听顾雪洲的话,终于回过味来了,转头去看蒋熹年。蒋熹年略心虚地扭头,看了看檐角,又欲盖弥彰地转回来,拔高声音反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裴珩:“……” 顾雪洲拍了拍他的胸口,催促道:“你别气了,我回去和你慢慢解释好不好?你受了伤,就别闹了,我们先把伤治好了再说好不好?沐哥儿,乖。” 沐雩看他一脸担忧,心软了些:“那、那你跟我回去。” 顾雪洲赶忙说:“好,好,我们回去。”说完又去看他亲哥的眼色想问可不可以。 蒋熹年疲惫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从侧门走,我让人送你们走。” 蒋熹年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对顾雪洲温和地说:“你们准备去哪?到时给我传个信儿,我抽空再去找你。” 沐雩一把把他拉到背后,恶狗护食般瞪着蒋熹年,把单纯天真的安之给塞车上,不给顾雪洲和蒋熹年说话的机会。 顾师傅在一旁叹气摇头,对蒋熹年拱了拱手,“那小子就这狗脾气,护短护得紧。” 蒋熹年笑了笑。 顾师傅说:“等到了歇脚的地方我会告诉你的,只是这次可不能再把我拒之门外了。” 蒋熹年讪讪回答:“一定,一定。” 顾雪洲这时终于挣开沐雩,撩开马车的帘子,对蒋熹年说:“在萧韧府上,有个叫碧奴的人,护我良多,切勿伤害于他。” 蒋熹年:“碧奴是吗?我记住了。” 顾雪洲才点了下头,就被沐雩又拉回了车里,沐雩怒意翻腾地问他:“又是蒋熹年又是碧奴,这些日子你都认识了些什么人?” 顾雪洲低声说:“顾师傅还在呢。” 话音还没落,顾师傅应声卷帘而入,在沐雩脑袋上给了他一个头栗:“别吵了,吵得我头疼,为了救你们我累都累死了,还想休息下呢。那蒋熹年可不是旁人,是安之的哥哥,亲哥哥,懂不懂?一个爹一个妈生的两兄弟。” 沐雩傻眼了,他恍惚记起几年前江上初次偶遇蒋熹年的场景,那时他和杨烁就觉得蒋熹年有些像安之,可是他觉得,安之怎么和一个死太监相像呢。打死他他也没想到顾雪洲和蒋熹年竟然会是亲兄弟?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呢?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顾雪洲看着顾师傅,抿了抿嘴唇:“顾师傅,您是早就知道了。” 顾师傅顿时心虚起来,是了,假如他早些告诉顾雪洲那位蒋督公就是他亲哥哥,哪还会有如今这档子的事——可是、可是那还不是蒋熹年千叮咛万嘱咐了要他收紧牙关千万不能告诉顾雪洲,看在他一片拳拳爱弟之心上。 顾雪洲叹了口气:“果然您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大哥让你别告诉我的?” 顾师傅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顾雪洲的脸揭开窗子的帘子,回望了一眼都尉府,马夫驱马,车子缓驰起来,路边都是高门大户挂着明亮的灯笼,淡淡的光织进他悠长模糊的回忆里:“我那时虽小,却总记得哥哥是个极倔强的人,又争强好胜,爹爹总要他改,打了也骂了,他就是不改,爷爷也说他心比天高,他那样桀骜的人,却去做了太监,纵是权倾朝野,他其实随便找个名头都可以为我们周家翻案,只是他想抓住罪魁祸首,想要真正的洗冤……以后即便真的翻案,他大抵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其实是周太医家的大公子周懋。周家哪能写进一个名声奸佞龌龊的宦官呢?哥哥绝对是这样想的。他骄傲至此,哪会来认我,是躲我也来不及的。” 顾师傅忽然觉得,顾雪洲和蒋熹年看似一个柔软一个坚硬,仿佛完全不同,然而再仔细看看,却又如出一辙,“是他让我别告诉你的。他说他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则如履薄冰、危若累卵,只怕连累了你。” 顾雪洲哽咽着说:“他是只想着他一个人报仇,若是赢了,那我可以跟着享福,若是输了,他默默无闻地死了,我却不用遭殃,更不知道他死了,所以谈不上伤心。说不定在那千里之外,我听闻那名声狼藉的蒋千岁死了,还会为他这奸宦之死叫声好呢。” 就是沐雩听了也有几分触动,他搂了搂顾雪洲,顾雪洲回抱住他靠在他肩上低低地啜泣起来,哭了两下,突然抬起脸,泪涟涟地望着沐雩,他连日来这般奢侈地保养下来,姿色大涨,一张玉白的脸蛋,鼻尖和眼角像是染了桃花汁一般粉红粉红的,看得沐雩心都化了,恨不得把什么都掏出来献给他哄他开心才好。 顾雪洲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说:“沐哥儿,你是不是几天没洗澡了?好臭哦……” 沐雩:“……” 他们在京城李家商行的客栈歇脚。 顾雪洲没半刻温存,立即赶臭烘烘的沐雩去洗澡,在房间里等着他,沐雩被他气死了,赶快洗干净,湿漉漉地披着长发,穿一件单衣,趿拉着木屐就气冲冲跑回去,顾雪洲从床边站起来,神情有点不自然:“那轮到我去泡澡了。” 还没走两步呢,就被沐雩给推回到床上去了,嘴里酸溜溜地说:“我看你香喷喷的,倒用不着洗澡。” 顾雪洲有点慌张地推了推他:“顾师傅还隔壁房呢。” 沐雩说:“那你还不轻点?” 顾雪洲纠结地闭上嘴,瞪了他一眼。 顾雪洲在彻底天亮之前把弄脏的被褥洗干净晒上,本来就被折腾了一晚上,屁股疼,腰也快直不起来了。 顾师傅穿着练功的褂子,站在拐角后面,默默地看着顾雪洲扶着腰,步履蹒跚、蹑手蹑脚地慢慢走了。 另一边—— 都尉府。 昨夜,顾雪洲一行人乘坐的马车辘辘而去,原本就佯饰作太平的都尉府终于回复了真正的安宁。 姑且安置了弟弟,蒋熹年回头,当务之事是要把不请自来的陛下给赶回宫中,他也不得不交代下弟弟的事了。 裴珩说:“你从未告诉我你有个弟弟,长得同你相貌倒是挺相似的。你怎现在才与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全家都死了?” 蒋熹年想起,方才在庭中,那个被小愈口称作“沐哥儿”的少年郎就唤了一句“安之”,他是记得顾师傅告诉过他小愈更名改姓及冠后取的字就是“安之”,当时他听着耳熟,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的。 第五章18 第五章18 顾雪洲在彻底天亮之前把弄脏的被褥洗干净晒上, 本来就被折腾了一晚上,屁股疼,腰也快直不起来了。 顾师傅穿着练功的褂子,站在拐角后面, 默默地看着顾雪洲扶着腰,步履蹒跚、蹑手蹑脚地慢慢走了。 另一边—— 都尉府。 昨夜,顾雪洲一行人乘坐的马车辘辘而去,原本就佯饰作太平的都尉府终于回复了真正的安宁。 姑且安置了弟弟,蒋熹年回头, 当务之事是要把不请自来的陛下给赶回宫中,他也不得不交代下弟弟的事了。 裴珩说:“你从未告诉我你有个弟弟, 长得同你相貌倒是挺相似的。你怎现在才与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全家都死了?” 蒋熹年想起, 方才在庭中,那个被小愈口称作“沐哥儿”的少年郎就唤了一句“安之”, 他是记得顾师傅告诉过他小愈更名改姓及冠后取的字就是“安之”,当时他听着耳熟, 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的。 他安步当车, 不紧不慢地脚步像踩着薄薄的月光慢悠悠地踱入回忆之中, 身畔竹影一丛婆娑, “是死了。我弟弟如今也不姓周了……我们已经好多年不见了,我们分开时他才八岁, 比你稍大点, 不过他身体也不好, 又是早产, 刚生出来的时候有两只手指指甲都没长全,一直灌着汤汤水水的,全家都宠着他,他却一点也不骄纵,特别乖,对我尤其好,举凡得了丁点好东西,都要小手捧着跑来分给我的。” 裴珩不由地吃味,含糊地嗯了一声。 蒋熹年这时可没兴趣去揣摩圣意,接着说:“他不仅温柔乖巧,人也很聪明,见一而知三,有年冬天我的生辰……也没有人教他,他不知从哪学的,摘了梅花做了盏圆圆的冰灯,送与我,我一直存在冰窖里。小愈小时候不知道有多可爱,白白软软的,像个糯米滋似的,冬天娘亲就会给他穿上厚厚的小袄,圆滚滚的,他尤其爱我,我每次下学,他一定要在门口等着我回来,鼻尖小脸被冻得粉红,一见我便如乳燕还巢般扑上来,‘哥哥、哥哥’亲热地叫唤个不停……” “可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谁知他现在怎样呢?他也早就不是小娃娃了。”裴珩泼凉水道,他听到做冰灯那段心里就咯噔了,难怪小时候云卿年年都给他做冰灯,原来是惦记着那亲弟弟,亏他自作多情那么多年。 蒋熹年违逆地瞪了当今九五之尊一眼,“这世上再没有比小愈更善良可爱的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胡说八道。” 裴珩气闷,他感觉这是自己在云卿心里地位骤降的一天,“既然你如此喜欢他,那为何不把他认回来?要早认回来就不会有这些阴差阳错了。” 他们问了萧韧,根本不用审,萧韧就什么都说了,只求蒋熹年留他在麾下,即便削职成白身都无所谓。蒋熹年听了这前因后果,要追根溯源的话,竟然得怪到自己身上,他实在郁闷。 是啊,如果他把顾雪洲认回来,这天底下如今可没有几个敢不敬着他蒋千岁的,就是在京城,把蒋熹年弟弟的身份亮出来,顾雪洲也能横着走了。可他能吗? 蒋熹年仰起头,裴珩扭头看他,瞧见他鬓边的发丝往后滑去,露出眼角下的那颗米粒大的红痣。 蒋熹年十一岁上改头换面去势进宫做了个小太监,他那时已经依稀有了点少年的模样,但也只停留于此了,轮廓并无男子的粗粝,但也不会像女人那般妩媚,若换一身儒服,也可冒充个文质书生,裴珩觉得云卿虽不算个完整的男人,但比之他那个应该是个男人的弟弟要显得英朗挺拔。 “三郎,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的。”蒋熹年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就是这回,改日我和小愈再见过面后,也是不能让外人知晓我和他的关系的。假若可以,我倒宁愿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蒋千岁是谁,就让他的哥哥死在二十年前,而不是变成现在这副人憎鬼厌的模样。” 裴珩心疼了下,想了想,另说:“和你弟弟在一起那个孩子我记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的。” “啊,对。”蒋熹年也记起来了,“那年在江上碰到的两个黄毛小子!那般姿容角色的少年确实过目难忘……我记得他说是为了他哥哥取药,我还不信……”蒋熹年说到这里,怔了住,直到现在他才真的信了,毕竟就当年那清醒,确实太可疑,后来成事登基,他日理万机的,哪有空特地去找一个小喽啰的麻烦,想着假如那少年是逆党旧部,哪一天若是冒了头,才真的弄死他了去。现在想想,少年说的都是真的,而且少爷要救的哥哥就是他的弟弟……他差点就害死了小愈。 这次是第二次了。 起了风。 一片漆黑的乌云遮住明月。 失去了月光的映照,他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黯淡,渐渐地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雨落。 * 次日早上。 碧奴就被送了过来,全须全尾。 顾雪洲很是高兴:“他们给了我你的身契,我将它还予你,以后你便是自由身了。” 碧奴愣了愣,说:“我能做什么呢?” 顾雪洲未有多想,径直说:“与我一道卖胭脂啊。” 碧奴也笑了:“说的也是。” 顾雪洲拉着他:“你身体不好,我这个半吊子大夫不行,还有顾师傅在。” “顾先生在?”碧奴不但没有非常雀跃,反倒扭捏了起来,他以袖掩面,“我哪有脸去见顾师傅,他救我出风尘,我却自甘堕落好多年,我也不是好人,不配与他说话的。” 他们正说着话呢,沐雩大睡了一场,到这近午时分总算是醒了,一起来,发现枕边空空,他唯恐自己昨晚找到顾雪洲是一场梦,急急出去找,就看到顾雪洲和一个背对着他的小娘子亲亲热热地在廊下说话,瞧着相谈甚欢,他的眉眼都透露着温柔关怀。那小娘子还害羞地捂脸了! 真是的,一刻不看紧,就出去勾三搭四。沐雩咬牙切齿地上前去,“安之!” 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站到两人中间将人隔来。 碧奴看到沐雩便眼前一亮,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接着他立即反应了过来,揶揄地望了顾雪洲一眼,含蓄的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一定会来救你的那个情弟弟了罢。” 沐雩一听,原本火冒三丈的怒气瞬时被熄灭了,如饮蜜糖般,但也不能太张扬,他强忍着,只微微挑了下眉,有些傲慢地点了点头。 顾雪洲的脸唰的红了,“没有,没有,你别乱说。这是沐雩,‘浴乎沂’之‘沐’,‘风乎舞雩’之‘雩’,是我……是我收养的干弟弟。去年考上了举人,进了国子监读书。” 碧奴这辈子什么龌龊没见过,哪有不懂的,也没有大惊小怪,只道:“啧,你真是胆小如鼠。” 顾雪洲更不好意思了,仿佛自己是个负心汉,不敢抬头看沐雩。 一番叙旧。 顾雪洲还是把碧奴引荐给顾师傅了,碧奴见到崇拜的英雄好汉救命恩人万分激动,顾师傅却只对他有个依稀的印象了。 安顿下来之后,碧奴有空问顾雪洲:“你后来是怎样脱身的?是顾先生上京后求到楼大人了?居然能从蒋千岁手里这样轻松地逃出来,我想想还觉得有如在梦中,随时都可能被逮回去般。” 顾雪洲笑笑,可他也不能说那都是因为蒋熹年就是他亲哥,他眼神闪烁了下:“蒋熹年就有那么可怕?他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没那么坏吧。我觉得……我在江南听到的关于他的事说不定都只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他说不定也没那么坏吧?毕竟他独宠于陛下,这史书上这样的人便要被称佞臣,除非其丑无比。” 碧奴疑惑地打量着他:“你见到蒋熹年了?怎么会这样觉得。我与他仇怨倒没有,但你说蒋熹年是好人?那全天下怕是没有恶人了。” * 关外。 狄夷王庭。 达山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和他的族人棕褐色的头发不同,他的头发是深墨色的,这点同他那是梁人的母亲如出一辙,幼时没少因为这被人欺侮。 剃了多年光头,这再蓄起来的头发特别浓密,微微打着卷,两年下来,也快到肩了。 他刚赤着膀子练了一套枪,上身都是汗珠,美丽的侍女恭敬地捧着南国的丝绸帕子上前侍奉,含情脉脉地仰头凝望着他。 达山看也没看到。 “可汗,不知今天那梁国皇帝会不会回信来。”一名侧侍一旁的武者着急地说,“不如我们派人去打听打听?” “他们会同意的。我在中原待了那么久,我了解中原人。他们是食草的民族。”达山说。 “要不是因为那个王观明……我们早就得到南方富饶丰美的土地了。” 达山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眯了眯眼睛。 部下憋屈地说:“您明明、明明是第一勇士,为何要向梁人低头?倒不如……” 达山笑着摇了摇头,他如今还俗还蓄发,已经没有和尚的模样了,但眼角眉梢还是浸润着一股悲悯之情,他低声自言自语说:“如若还要打仗,我遁出空门有何意思?” 他看着太阳慢慢沉落在绵延不绝的山丘背后。 像是金乌被绿色的网捕住。 大梁的新皇帝听说是个善良关爱百姓的人,他肯定会考虑,他会去中原一趟,到时他那只倔强的小鸟也应该会飞回他的身边吧。 * 不知是不是起了疑心之后,顾师傅怎么看顾雪洲怎么可疑,以前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 而今想起来,安之和子谦都问过他几个古怪的问题。 他们日日睡在一起。 安之有时候走路会有点怪怪的。 还大清早避开所有人洗被褥…… 顾师傅想到一种相当荒谬的可能,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万一是真的……有朝一日到那九泉之下,他可没脸去见师兄和嫂子。 ·第五章完· ※※※※※※※※※※※※※※※※※※※※ 1/12 第六章01~02 第六章01 沐雩一走就是近两个月, 走时只匆匆和学监说家里出事, 有些交好的同窗们担心他,可就是他交情最好的曲繁文也不知道沐雩家里具体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沐雩走得太急了。 还是后来曲繁文自己和进京的商人老乡打听才知道是沐雩家里开的胭脂铺子遭人陷害,虽然沐雩回去之后力挽狂澜洗清了冤屈,但是沐雩的干哥哥顾雪洲下落不明, 据说似乎已经在牢里被害了, 听得曲繁文心惊胆战的。还没到定江府前他就认识沐雩了,他可比旁人了解沐雩些,这小子如今看似温文尔雅的君子, 其实还是个孤高桀骜的独狼, 他只有在救了他收养了他的顾家大哥哥面前才会温顺地低下头, 沐雩在乎顾雪洲在乎得不得了。 原本沐雩人缘便好,上至权贵, 下至寒门, 皆有知交。在得知沐雩家中变故之后,不少人都表示愿意帮忙。 可谁也联络不上沐雩, 从定江府回来的信里说沐雩翻了案后就不知所踪,曲繁文只怕顾雪洲是真的出了事, 所以沐雩想不开寻了死,有好些日子都心神不宁。正这时,当时突然离开的沐雩又一声招呼不打地突然回来了, 一回来就说要搬出学舍。沐雩看上去瘦了一圈, 面色有些憔悴, 同窗们愕然,以为他是在定江大闹一场之后得罪了大官不得不放弃学业,又或者因为他家境本来就不好,为了此时奔波之后也许已经家徒四壁没钱资举业了,纷纷劝他,表示大伙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千万要把学业进行下去。 沐雩哭笑不得,谢绝了朋友们的好意,告诉说家里的事情已经平安解决了,也没倾家荡产,不过是家里准备搬来京城,而且已经买好了房,所以才从国子监的校舍搬出去,大伙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顾雪洲原先就准备搬来京城陪沐雩了,在定江被甚劳个子事儿耽搁,而今到了京城,索性也不回定江直接在京城买屋子,省的还要再颠簸两趟来回。 在京城的地界,顾雪洲虽然不熟,但是李家商铺的掌柜熟,再不行,还有蒋督公呢。不过顾雪洲觉得自己买个房子却不用劳烦哥哥了,他想是这样想,但最后房子还是蒋熹年送的。 因为树敌众多,所以蒋熹年才一直没有去找弟弟,现今既然已经相认,却不好再避而不见了。然而对外,蒋熹年还是不能让人知道顾雪洲是自己弟弟的。所以他亲自给弟弟安置了个好房子,不算太大,不然顾雪洲也不好打理,只中规中矩,好在幽静偏僻,看上去地段一般,其实从后门那出去拐过一条街没几步就是蒋熹年的私府的后门,虽然他一向泡在都尉府,有时连家也不回的。 这房子家具摆设一应俱全,还带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种了一院子的花,很是合顾雪洲的心意。 到自家的地方,顾雪洲也想了又想,终于得闲可以给沐雩讲一讲自己家里的事了,省的这小王八蛋天天闹着说自己待他不真心。 可这千头万绪的,顾雪洲一时也不知才从何讲起,“……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对医圣楚卿颇为欣赏,那就从这里讲起吧—— “百年多年,大梁立国之后,楚云仙功成身退,归隐山林,并非鸟尽弓藏,他也不是百姓口中所说的下凡的仙人,辅助太/祖继位就回归天庭,他是个凡人,不过辞却了太/祖的授官,隐姓埋名做了个赤脚大夫,在乡野之间,带着几个小徒弟悬壶济世,他有不少绝学,其中传下来两样东西,一是子午流注金针术;二是一套名为柳叶的医具。” 沐雩眸光闪烁了一下,面露了然之色,顾师傅的药箧中就个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奇形怪状的道具镊子丝绳等等,顾师傅曾用这套东西将一个整只手被斩断的人把手给接上,休养锻炼之后那人的手居然真的还可以动,虽然不如以前灵活自如,但也几如神迹,当时顾师傅名声大噪,无数病人趋之若鹜。 顾雪洲莞尔,“是了,我记得你小时我同你提过一二。我父亲和顾师傅是同门师兄弟,传到他们这一代是第四代,只有他们两个,我父亲是师兄,顾师傅是师弟,顾师傅是师祖半路因缘际会收的徒弟,而我父亲则不是,他生下来就是楚氏一门的嫡传弟子。 忘了说了。 我原名姓周,单字一个愈。” ——前朝末年,中原分裂群雄逐鹿战乱不断,北地有一村落被狄夷洗劫,全村只剩下来一个三岁的娃娃活下来,彼时楚卿更出名的不是医术而是刀法,他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且侠肝义胆,途经此地,救下了唯一幸存的孩子,养在身边小僮,便如亲生孩子般,手把手地教导读书认字,取名为周真。 这位就是周家的老祖宗了。 而在楚卿离开朝廷之后,昔日座下的弟子、门客或是留在京城或是遣散,只有周真留在他身边,陪着他四处行医,在楚卿死后,作为传人,继承了衣钵。 然后代代传了下去。 周家一直隐匿在民间行医,因时而化名,顾名声不显,许多民间流传的匿名神医其实都有周家的影子。 到了上一代,也是顾雪洲的生父周沥,发生了一件事。周家既然继承了楚卿的衣钵,那楚卿留下的医书典籍各种手札自然也都在周家,周沥从小嗜医如狂,天天泡在书房,无意中发现了楚卿的一本手札中写的一篇文章,这倒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医术,而是一套系统,是在朝廷的支持下,以京城太医院为中心,分布至全国各地都医署的计划,以及分门别类建立培养各类大夫的学院,试使全天下人都能看得起病看得上病。 当时周沥就看得心潮澎湃了,只是少年朦胧,而后与父亲师弟走遍大江南北,那篇文章里描绘的就愈发让他魂牵梦萦。 即便他们医术再高超又能如何,一次不过救一人尔。如若能做到师祖书中所写,那便可救成千上万人。比起在民间被传的神乎其神的虚名,他更想让一个只是生了小病甚至用不着他出马,却只是因为看不上大夫而殒命的百姓能更少。 百年前楚卿写了这个计划却未实施到底是为何已无从得知,但他正活着,正在当下,此时不做,又更待何时,假如成年,不仅是当世的千千万万条人可以得救,还有后世的不计其数的生命。 但要得到朝廷的合作,肯定就得进入官场,是以周家辗转百年,竟然又走回了大梁权力的涡心。周沥轻松地就考进了太医院,他既有医术,又长袖善舞,从最低的医官开始做起,在三十四岁那年,终于坐到了从四品院使的位置。 可还是不够。 他越是年长,就越来越知道自己幼时多么天真,仅仅是做一个大夫,而且是做了天下官位最大的大夫,依然无法完成他救天下人的梦想,他的一生大抵也不够用。 如果不够的话,那就让他的子孙接着,一代一代,总有一天可以完成。周家五代单传,周沥娶了一个小官的女儿,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周懋,虽在医术上不大感兴趣,但却在文武两道都颇有天赋,小儿子周愈,还在母胎之中就很虚弱,用了许多药保养,还是早产了,怕他夭折,全家看护着磕磕绊绊地长大,一直体弱多病,小儿子倒是对医术很感兴趣,但是天生不足,只怕英年早逝。 周沥支持大儿子举业,小儿子学医,教他们兄弟俩兄友弟恭互相扶持,从两条路一起走,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完成自己的心愿。 天下最尊重的人并不知道周沥有这样一个宏伟的夙愿,在他看来,周沥和别的大夫并无不同,不过是个供人驱使的奴仆而已。 淳熙十四年,元后急疫去世。 太医院院使周沥满门问斩。 宫中的贵人们或许都不知道那位周大夫的全名是什么,也记不清他总是低着的脸究竟长什么样。 他们只是在翻云覆雨之间,掀起一个小小的浪头,就能让一个家族几代人一齐覆灭。 顾雪洲只听说父亲在宫中当场就被抓了,有得他救命之恩的小太监冒死传信给了他的妻子以及在江南的师弟顾轻鸿。 顾轻鸿晚了一步,师兄命丧天牢,他匆匆赶去师兄妻儿所在的漠北府,也没能赶上。 不知是不是周沥早几年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淳熙六年时,他曾被太医院派遣至北疆军营劳军问诊,待过三年,那时就把全家搬了过去。后来回了京师也没有把妻儿带回去,当时他还笑说是因为科举南北分卷,北方好考,让妻子也留下来照顾儿子读书举业,等儿子考中举人参加院试再回京城一家团聚,然而这一分别,就再也没有团圆。 当时周家的大少爷周懋在外游学,二管家顾伯跟在大少爷身边服侍,是以官府没能马上缉拿到他们,周夫人未免受辱,带着小儿子服毒自尽,实则她服毒是真,小儿子吃的却是唯一一枚假死药,吃了以后会气脉微弱近于无,可惜毒性极强,没两日就长出尸斑似的红色印记,若没在印记转为黑色前服下解药,就真的死了。 周懋乔装回家,在乱葬岗挖出裹在烂草席中的弟弟,将弟弟救活。然后回家,放了一把火。 他们家一屋子楚云仙的真笔是解释不清的,都烧了罢。 也别落入皇帝的手中。 那是一个雪天,雪下的极大,大抵也是因为如此,抄家的人才晚了一天让周懋有空放火。 顾师傅也终于赶来,歉疚难当。 周懋嘱咐了老管家,将幼弟托付给顾师傅。顾伯是顾师傅的同乡同宗,他带着小少爷和顾师傅一起来到江南,拿着自己攒的一点点私房钱,给小少爷置田产买铺子,好歹把小少爷拉扯长大,怕被人发现也不敢再从医卖药,由着小少爷开了间香粉铺子,帮忙打下算盘。 ——直至二十年后。 “那是我在此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哥哥。”顾雪洲感慨地说,“我还以为他凶多吉少,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为了报仇,竟然索性净身入宫……哥哥读书也很好的,那年他刚考上秀才呢。唉。” “我一定替你报仇。”明明是顾雪洲的血仇,沐雩却仿佛比他还生气。 “家里出事的时候我才八岁,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他们说是我爹给皇后下毒。”顾雪洲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我爹绝不会做那样的事的。到底是谁陷害他我却无从得知了。” “我也不是不怨愤,也许是我太胆小懦弱没有骨气,我也想要为爹娘报仇,但如果要搭上剩下这些我爱的人的性命,那便得不偿失了。我不想要哥哥那样报仇……唉……假如当年他跟我一起去了江南,我们在市井平平安安热热闹闹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 “前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他出了事,被人弃尸荒野,我却连给他拾骨都不可以。” 沐雩其实不太赞同顾雪洲这样的做法,有时这人一旦退让,便要步步退,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但安之就是这样的人,他晓得的,安之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收养自己,所以就这样罢,他就这样一直温柔善良就好了,自己会做坚盾保护他的。 在这件事上,沐雩倒觉得更喜欢蒋熹年的做法,有仇报仇,绝不留到下辈子,能把仇家置于死地,就绝不心慈手软。蒋熹年那人,对自己都那么狠,对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之前江南那家陷害安之的人已经全家下狱了,还有那为虎作伥和坐视不管的知府和死太监也别想逃过!不过是他当时没空报复他们而已,如今顾雪洲平安无事,沐雩也抽得出空可以慢慢琢磨怎么弄死那些欺负安之的人了,一定要叫他们下了地府也后悔。 沐雩回了国子监,与相熟的同窗打听,他如今还只是个国子监学生,若要报仇一时也心急不得,从长计议了。 可没出一个月,高公公还没回来,就被捋了差事,换了一位公公,高公公却不知去了哪。定江知府突然被弹劾受贿,证据确凿,连贬三级去了离海的儋洲,儋州听说还是一片蛮荒未开化之地,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路途险恶,说是去做个小官,可和流放也差不多了,这辈子别说什么调回京城,就是直接死在路上也并不鲜见。 ……是蒋熹年干的。 沐雩不寒而栗。 除了蒋熹年没有别人了。 尽管沐雩是很期望欺负了顾雪洲的人倒了霉,可他不喜欢别人抢他一步,而他也有点不想承认那娘娘腔太监居然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对了,还有那个抓了安之的锦衣卫最该死。沐雩阴测测地琢磨着哪天要把蒋熹年手下那个锦衣卫也弄死。 这在这时,沐雩收到了柴家给他的请帖。 这个月十六日是二房小小姐柴楹的生辰,沐雩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长房大公子柴杨的好友,而且还是六艺比试的魁首,一等一的青年才俊,自然是请得的。 顾雪洲向来支持这些事,他亲自给沐雩准备了礼物,把他的沐哥儿打扮的俊美无匹,临要送上车,看到在垂花门边风神俊秀、长身玉立的美少年,莫名又有些心头发酸。 沐雩笑笑:“你是不是怕我这般貌美,被哪家小姐看上了要抢我去做女婿?你不是很想我和旁人一样娶妻生子吗?那不正合了你的意,你在这吃味什么?” 顾雪洲红着老脸:“如若我们断的一干二净了,你去娶妻生子便好了。现今却是不成的,那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万一真要有人抢你……我去求我哥哥保你好了。” 他觉得沐哥儿堪称绝色,他都把持不住,等闲人更把持不住。真遇上为美色所迷的权贵,要强迫沐哥儿他这种市井小民可怎办好。 一时间居然真的开始苦恼起来。 第六章02 到了柴府。 柴杨笑盈盈接待了沐雩,比以往还敬重了几分,他之前听说了沐雩家出事,原还想帮两把手,结果沐雩自己就都解决了。不仅如此,间接相关的高公公和定江知府也相继出了事。 ……这也太邪门了吧。 他这才真的重视起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文武双全,容貌出众,气质高华,而和他作对的人都完蛋了。 要么是他运势就是这么好,要么…… 沐雩看上去只是个寒门学子,却精通高深武艺又熟读诗书,他当初就该看出来的,别说是寒门了,就是一些小世家的公子哥也没有这么好的老师和教导,他背后一定站着什么人,如今他还查不出是谁,但沐雩绝没那么简单。 不管是哪个原因,这个少年都不可小觑。 送了礼物之后,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围桌喝酒取乐。 沐雩要解手,柴杨让小厮给他领路。 过了一道门。 隔着花墙,沐雩依稀听到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他不免脚步停驻了下,问道:“该不会走错了罢?唯恐惊扰了贵府的小姐。” 小厮解释说没走错路。 沐雩半信半疑,想了想,就算真有什么不对劲,他轻功好,转头跑掉就是了,反正没人追得上自己。 小路走到一半,迎面走来两位结伴的小姑娘,有说有笑的,发现有年轻男子,立即安静下来。 沐雩松了口气,停下来,避让到一边,低下头。 两位小姐一言不发,头也没抬,看也没看他一眼,隔得颇远,然后快步地走了过去。 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萧婉却莫名地脸烧起来。之前她只见过沐公子两次,一次是惊鸿一瞥,一次是六艺比试上远远的瞧见个身影,这次这般近地见到沐公子,却似乎比她梦中的更加隽秀。 柴薇转头看到好友的脸,骇然道:“你发热了吗?脸怎么这般红?” 萧婉脸便更红了:“没什么。”她按捺不住,拧着帕子,“原来沐公子也来了啊?” 柴薇没听清,一头雾水地问:“什么公子?” “就是六艺比赛魁首的那个沐公子啊。”萧婉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柔的都能滴出水了。 柴薇这才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人啊。今天是楹姐儿的生辰,我们也是拖了楹姐儿的福才有戏听,你才能逃出来透口气,他是楹姐儿的救命恩人,当然也被请了,不过也就在哥哥他们那里喝酒投壶吧,怪没意思的。” 她打量着萧婉,“你好像总是提起那个沐公子啊,你该不会是……”她为人是粗枝大叶,可也不是傻子,多少也感觉出来了。 “没什么。你别乱想,我不过随口一提。”萧婉急了,连忙装不在意,走快了些。 柴薇拉着她回了屋子关上门说悄悄话,“我拿你是好姐妹,你却敷衍我。我与你说,你可别胡思乱想的,我们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你别觉得他得了六艺比赛魁首就了不得了。我们这般家世的青年才俊有几个会自降身段去参加的?他不过是在草鸡里长得略高些,你就觉得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了?” 萧婉脸色一点点变得灰白。 “与我们身份匹配的世家子弟,他兴许一辈子也够不着人家的地位。”柴薇说,“你别傻了,知不知道?我与你说,我有个表姐,也是放着好的不要,非要下嫁给个穷举人,这下可好了。这种人或许读书好,可惜发家的晚,没什么家教,发达了便要娶妻纳妾,而且后院还没个章程,搞得乌烟瘴气的,苦不堪言。” 最近爹娘好像闹了什么别扭,她犯了点小错,娘亲却罚了她禁足,好不容易才出来,这也能遇见沐郎,岂不是天意? 萧婉心像在油里翻来覆去地煎,沐雩身份那般低微,假如真的要求娶自己,起码也得参加院试有功名了才行,可那还得等三年,她今年已经十四了,明年就及笄了,这两年娘亲已经在给她挑选夫婿了,怕是不一定等得。 柴家病了好久脑子不大清楚的太奶奶今日忽然清醒了点,知道是太孙女的生日,敲着拐杖,吵着要去玩。 这全家她最贵重,没人不依着她的。 柴太奶奶就被一群人众星捧月地搀扶着,颤巍巍地来了,坐在上头最好的位置看戏,旁边的人也就哄着她,把她哄得像是个小孩一样满脸笑,也不知她是听懂没听懂,但场面倒是其乐融融的。 柴杨领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请安,太奶奶老糊涂了,笑眯眯的胡说一气,乱喊人,把大家逗的偷笑。 轮到沐雩时,他还未上前,太奶奶就灿然一笑,对他招招手:“哎呀,柔菁也来了呀,许久不见,你怎么长得这般大了。” 这“柔菁”一听就是姑娘家的名字。 沐雩脸色一下子就不大好了。 同伴们闷笑,别人被认错,好歹还是被认成个男的,沐雩直接被认成个姑娘了。不过沐雩当年刚来国子监时,因为脸生得太柔美,确实遭了不少轻视,而今是无人当着他的面说了,不过背地里还是有瞧不惯他的管他叫沐小娘子什么的蔑称。在场的其他少年本来就有些羡慕沐雩长得好,把剩下的男人都给比的黯然失色了,引得小姐夫人们都悄悄打量他,现在见他被老太太认成姑娘,;脸色发青,一时觉得好笑,却对他升起同情之心,不再妒忌了。 沐雩硬着头皮上前,太奶奶把一串碧玉佛珠塞进他的手里:“奶奶给你糖吃,你弟弟怎么没来?那你把糖带回去分他吃罢。” 他看看旁边,有几个长辈倒是没笑,柴杨的父母,清河侯夫人脸色虽掩饰得很好,但还是露出了些异色,她不露声色地悄悄多看了沐雩两眼,然后转头,看了看携女而来的延宁侯夫人。 延宁侯夫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 从清河侯府回去的路上。 萧婉心里惦记着沐公子,心不在焉的,怕娘亲看出端倪来,只得强打起精神来,主动说几句话,娘亲却像是没听到,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他。 萧婉疑惑了下,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说:“今天你看没看到老夫人还把一位公子给认成女孩子了?也不知怎么会认错的。” 延宁侯夫人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打了个寒颤,脸色难看极了,她转过头,“你说什么?” 萧婉被吓得小脸煞白,声音颤抖着回答:“没、没什么……” 延宁侯夫人看着面前的宝蓝色布帘微微摇晃着,上面绣着的团团莲花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那个女人的模样也慢慢地浮现在她的面前,随着她的回忆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张总是气定神闲又悠然自得的脸。 她怎么会……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呢? 明明那么像的…… 不,不,也许是认错了。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不仅活着,还那样年少有为,是个少年举人?她却怎么求神拜佛也生不出儿子。 不会的,兴许只是恰巧长得相似而已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转着手上的一串檀木佛珠,越转越快。 回到府上。 延宁侯夫人停下转动佛珠,一把将整串紧紧攥在手里,握得太紧,珠子硌在掌心隐隐作疼,心口也像是有针在扎似的。 她匆匆到了书房,挥退了奴婢,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的,一直知道的,那个死鬼还没有忘记那个女人,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内阁大臣之女又如何,是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又如何,貌美无双、惊才绝艳又如何,最后还是跌进泥里,死时不过是奴籍而已,连个好点的坟冢都没有。也没资格进萧家的祖坟,不过一个玩意儿而已。 她知道丈夫一直偷偷藏着一副那个女人的小像的,藏在哪里她都知道,有时还会拿出来看,独自躲着喝酒醉一场。有什么的?人都死透了。 她轻手轻脚地把小像拿出来,缓缓展开。 延宁侯夫人手里的佛珠珠串突然断了线,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之后沐雩把碧玉佛珠拿去给柴杨要还回去。 柴杨说:“你收着就是了,太奶奶给你了就是给你了。” 沐雩没再客气,收了下来,他笑着说:“你太奶奶把我认作叫‘柔菁’的姑娘,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柴杨说:“没有听说过。” 回去之后,沐雩捻着冰凉的念珠,沉思了起来—— 柔菁。 柔菁…… 假如那位老太太不是老糊涂了,是真的把他认成了某个很相似的姑娘,年轻的小辈不认识,长辈确实认识的。 柔嘉。柔菁。 他不知道母亲的名字怎么写,只依稀记得爹是这么唤母亲的。或许是他记错了。 将名字换作“柔菁”去打听后,就比以前要顺利许多了。 这位叫柔菁的姑娘姓王,全名王柔菁。是先帝时那位冤屈而死的王阁老王士甫的女儿,当朝大将军王观明的嫡姊——当年王家覆没,王家女眷被尽数充作奴籍发卖。 王柔菁是有名的才女,大家闺秀,当时不少青年才俊倾慕于她,听说是被某个公子哥悄悄买去,她入了奴籍,至多做个妾,而且就是连平头小户良家出身的妾室也比不上,过了这些年,从未再露过面,也不知还尚在人世否。 与沐雩说的人说着啜了口小酒,醺醺然向往地说:“听说王大小姐不仅有才名,颜色更是出众,是个犹如芙蓉映月般的美人。” 沐雩脸色复杂:“那时她已经及笄,应该已经有婚约了吧?” 对方想了想:“是,是有的。让我想想……当年……当年王大人还未出事前,王大小姐和延宁侯的世子订有婚约,原本那年年底便要成亲,年初时却寻了个由头,指摘王大小姐闺德有失强行退了婚,对,对,那时议论纷纷的,不少人奇怪,后来王大人突然翻台大家才回过味来,也许是老侯爷早就听到风声,怕被牵连。第二年,王大人便被下召入狱了。” 他感叹说:“假如萧家早一步履行了婚约,王大人出事时,王大小姐已经是萧家的世子夫人,罪不及出嫁女,她也不用为奴为婢了。” “这些年未曾听闻王大小姐的消息,已然香消玉殒也未可知。” 他含蓄地意味深长地微微笑了一下,男人都懂的,能让曾经名响京城的大家闺秀有名的才女折服,为奴为婢,对于男人来说……谁忍得住不炫耀呢? ※※※※※※※※※※※※※※※※※※※※ 说有乱码?我用手机wap还有电脑看是好的,我也搞不清,乱码的刷新下试试?反馈下是用什么看的吧。 第六章03 第六章03 沐雩回去后立即和顾雪洲以及顾师傅说了自己所知的事, 他踌躇着说:“……我觉得那王大小姐十有八九就是我的母亲了,不过还需要更多的佐证才能确定。” 他说着,眼神有些黯然,他的直觉告诉他王大小姐应当是他的娘亲,可不祥的预感也萦绕在他的心头, 信息太少了, 一个活在世上的人是不会只查得到那么点内容的。 顾雪洲望着他, 在桌子下握住他冰凉的手,沐雩握紧, 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师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一眼, 想了想,道:“这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可不好调查。”他看向顾雪洲,“安之, 问问你哥哥吧,他手下的锦衣卫正是这般职务的, 他再了解不过了。” 沐雩不喜欢那阴阳怪气的死太监, 还得欠他那么大的人情,不由地抵触了下, 想要拒绝,可又不能在安之面前嫌弃他的亲哥哥,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顾雪洲听闻顾师傅的话却是愣了一愣, 讪讪地笑了下, 道:“……如果实在没办法, 再去求他吧。” 沐雩没想到竟然是安之拒绝的, 沉声道:“我想过这件事,王家还有王将军,虽然当年他年岁还小,但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弟,总会记得亲姐姐的。我问过了,王将军进京述职已经在回京的途中,不出一个月就到京城了,我直接见他不就行了。我找了十几年,再等上那十几二十日也无妨的。” 顾雪洲点头,想起一件事来:“不过,子谦,滴血验亲是做不得数的啊。” 沐雩话是说的潇洒,这几日却日日辗转反侧,顾师傅住在李家商铺,顾伯还在定江整理行李,走水路慢慢把贵重家当都搬来京城,眼下的京城顾府就只有沐雩和顾雪洲两个人,仆人也不过雇了几个白天扫地。他们都不用怎么避讳,夜里都睡在一起。 顾雪洲看他这焦心忧虑的模样很是心疼,也想着能帮他一帮就好了。可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去找蒋熹年帮忙,或许是因为多年未见到底有些生疏,或许是他觉得哥哥如今位高权重还是不要用这种个人的私事劳烦他了,又或许是他总感觉……哥哥自己没察觉到,他却在想,哥哥的手段太不合正道,或许只是件小小的事,如果是哥哥去做会用怎样的手段呢?会不会害到无辜的人呢?就像……就像他只是随口的一个提议,假若他不是蒋熹年的弟弟,那现在已经家破人亡,甚至生不如死。 过了两日,顾雪洲突然想起一个人,或许那人会知道些什么。 此人正是碧奴了。 顾雪洲单独去找了碧奴,碧奴倒没住他们府上,顾雪洲是请了他,但被碧奴嫌弃地拒绝了:“我去做什么?干看你们情哥哥情弟弟的,我却独守空房吗?我才不要。” 碧奴就住在客栈,幸而他被放出来时所有积蓄都带了出来,蒋熹年觉得他也对顾雪洲有点恩义,给了他一笔不匪的报酬。 顾雪洲到的时候,碧奴正在捣凤仙花汁染指甲,顾雪洲殷勤地上去接过小石杵,帮他捣。 碧奴斜眼睃他:“我以为你小别胜新欢,想不起我了呢。这无事献殷勤的……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都出来了,蒋千岁还那么紧张你,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啊,有什么我这小鱼小虾能效劳的?……床事上的问题吧?” 顾雪洲老脸差点没红:“不是,我和你说正经的。” 碧奴看他的模样不像作假,也稍微神色认真了些,对他抬了抬下巴。 顾雪洲正色道:“之前没与你细说,我那干弟弟,幼时被人从京城拐走,辗转被我收养,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生身父母。最近终于有了些线索,我们查到他的生母也许是当年王士甫王阁老的嫡长女王柔菁。我觉得你或许知晓京城权贵后院之事,故而来请教你,关于王大小姐,是否知道些什么?” 碧奴刚听了开头就有点怔忡,倒不是这身世多曲折坎坷,他是没想到顾雪洲竟然就这样全盘托出了,也太没心眼了吧。 顾雪洲却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温和地说:“你待我连命也豁出去,我要请你帮忙,若还有隐瞒,未免太无道义。” 以德报德,以义还义。碧奴心口暖了下,莞尔一笑:“不巧,我还真知道关于王大小姐的事。” 顾雪洲抬起手臂,收了收袖子,靠在桌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碧奴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据我所知,当年……嗯……就是淳熙十五年末,那年冬天,王阁老下狱,次年春,猝死狱中,十岁以上男丁抄斩,十岁以下发配边疆,而女眷,若无人赎买,就要被送至教司坊作官妓。 “王大小姐那年十五岁,正是好年华,才貌双全,听说那时满城纨绔都垂涎着要等她做了官妓好……唉,她或许是你弟弟的生母,我还是不说下去了,你懂就好。” 顾雪洲脸色不大好看。 碧奴问:“你说这全城的男人最不希望她被卖作官妓的是谁?” 顾雪洲首先想到王大小姐悔婚的未婚夫,又想了想,摇头道:“某个真心倾慕于她的裙下之臣吧。” “是她的前未婚夫延宁侯世子。”碧奴说,“对了,老侯爷故去多年,当年的世子已经是现在的侯爷了。” 顾雪洲一转念,皱眉道:“他该不会是……” “是了,延宁侯家贪生怕死,半点风骨也没有,只知道钻营走门路,墙头草般,也难怪如今式微,老侯爷在时还有几分余威,现在已不值一提。就算是已经解除婚约的未婚妻,沦落风尘,被人亵玩,延宁侯世子也会如头戴绿帽般如坐针毡吧,指不定那些人还要来笑他一句呢,那真成了满城的笑柄了。他有钱,旁人也和他争不得,所以他没费太多功夫就把王大小姐买回家去了……同年娶了夫人。 “但其实当时他是背着老侯爷这么做的,所以只敢瞒着家里把王大小姐养在外面,他正房夫人是知道这件事的,还给他打掩护。 “是了,我听说王大小姐是生了个儿子,后来意外丢了。那时我听了还笑,延宁侯这些年纳了五六房小妾,就是为了生个儿子,却生了一堆丫头,就是没有儿子。唯一的一个却弄丢了。没想到说不定是你的干弟弟。” 顾雪洲追问:“那王大小姐现今何在?可否一见?” 碧奴的声音低了些,犹豫了下,才说:“……我们是专司调/教送人的小妾小倌,为了合人口味,是以调查过许多皇亲和官吏的后院,延宁侯家只是顺便,运气却挺好,问到的人正是王大小姐的贴身丫头,和王大小姐一起被赎买了,后来又沦落风尘,做了我同行,所以好打听。” 顾雪洲隐隐想到,但不敢说。 “唉。”碧奴叹了口气,“王大小姐在孩子走丢以后心病成疾,没过一年就病逝了。她的贴身丫头在她死后就被卖进了窑子。” 顾雪洲想,幸好他就是怕有这么个万一,所以才没有带沐雩一起来。不,不,要往好了想,说不定王大小姐不是沐哥儿的娘亲呢?说不定沐哥儿的娘亲另有其人尚在人世呢? 可……可这要是真的的话,他该怎么与沐雩说呢? 碧奴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他看看顾雪洲的神色就知道他大概在忧愁什么,这时他的指甲也着上色了,他取了张纸,写了个花名给顾雪洲:“这就是那个婢子的花名,她比不上王大小姐,但也很有姿色,当初刚挂牌也很是艳名远播,今年大概已经三十七八岁,我也是今年前向她打听的了,那会儿她就已经很困顿,没有积蓄,入不敷出,还生着病,所以没花多少钱就套到了消息,她得了赏钱就走了,这一把年纪,不知沦落到哪做流莺了,你查查,我记得她是一双杏目,尖下巴,笑起来嘴角左边有个梨涡的。” 趁着沐雩去国子监上课的时候,顾雪洲好好想了一番,他原本是想还是暂时先不告诉沐雩了,如果王大小姐真是沐哥儿的娘亲,那便是一场心伤,如果不是,又是空欢喜。 “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 顾雪洲兀然想起沐雩总挂在嘴边埋怨他的话。 那样乖戾桀骜的少年郎为了自己变得温柔顺从,他也该改改自己的老毛病了。 不管是好是坏,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都是沐哥儿的事,应当由他本人做决定。 至于自己,无论如何,都陪在他身边就是了。 ※※※※※※※※※※※※※※※※※※※※ 还有乱码吗 第六章04 第六章04 沐雩得知王柔菁的死讯时比顾雪洲想的要冷静多了。他也不是没有做过这种设想。 都这么多年了。 十年前他被顾雪洲收养的时候, 还传信到京中寻亲过, 若是有心,怎会还没有找来?而王将军起势也已有好几年, 据传他和一母同胞的姐姐关系极好,如果王柔菁还在世,必然已经姐弟相认, 王大小姐一个弱女子无能为力, 王将军呢?那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那要么,就是不在世,在世的话……那就有另一种可能了, 也许王大小姐被家里人接回去以后, 为了再蘸, 总不好带个拖油瓶,况且这拖油瓶还是跟前未婚夫生的, 最好就是当孩子死了, 好清清白白嫁人。可真的会这样吗?沐雩总记得娘亲温温柔柔抱着自己的模样,夏日炎热的夜里, 倚着给他打扇讲故事。 一时之间,他实在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要是他的娘亲再嫁生子, 被别人分走了,他无法接受,但娘亲已经不在人世, 他也心疼如绞, 活着总比死了好。 他找了那么久, 不过在追寻镜花水月的幻影吗? 沐雩抬起头,顾雪洲担忧的撞进他的眼底,沐雩愣了下,他的悲伤就像是阳光下的寒冰一点点被融化,他握住顾雪洲的手。 顾雪洲惯例老脸一红。 沐雩握着他的手,说:“我们改日去打听打听那婢子现在何处吧,纵然人死不能复生,知道娘亲的埋骨之地在哪……我也好去给她扫墓祭拜。” 顾雪洲很是惆怅。 碧奴给的那婢子被卖入青楼后的花名是“秋萝”,可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们在京城又无太多人脉,找了几天,一无所获。 看来是急不得的,再说了,没几日王将军就抵达京城了,到时直接从那边求证或许更方便。 顾雪洲和沐雩夜里如此商量着,隔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登门了。 是萧韧。 他脸色看上去糟极了,脸比以前更黑了。 顾雪洲很佩服他。 这人真是不要脸还不怕死啊。 幸好沐哥儿去国子监上课了,不然他真的很担心刚买的宅子就有血光之灾。 萧韧给顾雪洲道歉。 顾雪洲觉得自己当不起,他的态度和之前被囚禁时无二样,依然安然自若,眼角眉梢总像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萧韧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 督公是铁了心不要他了,倒不是他后来受了什么罚,除了当时心急下的一记窝心脚,督公后来既没打他也没骂他,只对外简单说是他办砸了差事,不能再在府里待下去了,还给他封了很厚的红包,犒劳他这些年劳苦功高。 萧韧接过那一匣子银票,心都凉了。 他还情愿督公给他一顿鞭子抽死他一了百了。 督公向来对他们好,以前几次险境,他也是舍了命带着大伙闯,就是他,也受过好几次督公的救命之恩。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平生孑然一身,离开了督公他还能做什么呢? 兄弟们知道他是犯了错,但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抓个人作男宠竟然抓到督公的亲弟弟头上……他想起那个和督公容貌相似、性情却截然不同的男人,着实是心头百味,而今他走投无路,督公应当很在意他弟弟,如果他能接受自己的道歉,能说动他帮自己向督公美言几句,是不是能重新回到督公的手下当差? 顾雪洲一听萧韧的道歉就笑了。 萧韧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必须低头,但也不知道怎么陪笑脸,是以只僵硬笔直地站着。 他看到顾雪洲的一双眸子,突然想起曾有人送过一块成色极好的琥珀,放在日光下看,干净又透彻,一望就望尽了。 顾雪洲问:“萧大人,我们也不兜圈子了。我想了想,您能大驾光临,是想让我给您向督公求情吧?” 萧韧脸色相当难看地微微点了下头,既然都到了这一步,他也没什么好嫌丢人的,他撩了下长袍下摆,直接跪了下去,低着头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不求谅解,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求……但求您能替我在督公面前替我说两句话,我犯此大错,万不敢奢望官复原职,只求能回到督公手下,就是扫地洗马亦无怨言。 鄙愿效犬马之劳以于报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大人如此一说,小人真是担当不起。”顾雪洲温温柔柔地说,“您现在来向我低头认错,不是因为你真的觉得做错了,无非是被逼的不得不向我低头而已,既无歉意,又何必道歉?” 萧韧头低得更深了:“小人罪该万死。” 顾雪洲坐下来,慢慢说:“如若这次不是这么巧你抓的人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那就是真的已经被你害的家破人亡了吧?如若那人性情刚烈,说不定早就死在路上了……看你的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吧? “只是不幸抓到了我。 “就算是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害怕?我也害怕的。如若蒋督公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兄长,那我现在就是……生不如死。” 萧韧一句话也不反驳。 顾雪洲叹了口气,茫然地说:“不过说到底……你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你也是,高公公也是,周知府也是。” 萧韧怔了一怔,抬起头来。 “都不过听蒋督公的行事而已。”顾雪洲失神地说。 一直都低声下气的萧韧立即不满地反驳道:“你不明白督公是何等的深明大义……” 顾雪洲又笑了,他摇着头笑问:“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如不是种种巧合,我只是个和他全无关系的市井小民的话,他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吧? “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不过翻个手掌就能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当年是……现在也是……” 萧韧听不懂顾雪洲的话。 顾雪洲并没看着他,陷入思忖,失神了好半晌。 房间里安静极了。 顾雪洲回过神:“不过你是实实在在地差点害死我了,你要上刀山下火海地赎罪,我受得理所应当,你欠我的。” 这是松口了?萧韧的目光微微热起来。 “帮我找一个人。”顾雪洲说,“在五天内。” 顾雪洲要萧韧找的人自然就是秋萝,提时他还觉得五天时间太短,萧韧不一定找得到,没想到隔日,萧韧不仅把对方的落脚处给找出来了,还附赠了顾雪洲一张秋萝的信息,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了。 顾雪洲愕然。 萧韧难得轻松地说:“没这点本事,我怎好意思在督公手下当差?” 顾雪洲捏着这一叠纸,这么轻轻一叠,载着他家沐哥儿重重的身世,他翻看了两眼,道:“多谢你了,我也会信守承诺的。” 择日不如撞日。 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最好对方也无准备的。 等沐雩下学一回来,顾雪洲给他看了。 这着实是个惊喜!沐雩也按捺不住想马上过去,他稍微冷静了点,怪里怪气地道:“那萧韧看来还是有点本事的嘛。” 顾雪洲:“好了,别计较那些旁人,我们出发吧,再不去,就入夜了。” 两人便结伴一起去找那婢女秋萝。 秋萝刚入风尘时也有过一段好时光,攒了些钱,后来虽慢慢客人少了,又不止有美色,会读书写字,还能弄琴吹箫,当年她是首辅长女的贴身丫鬟,虽比不上世家小姐,但出去不说是丫头,倒也像是个一般人家的大小姐了,就是年老色衰,也能教授新人技艺,赚点钱花花。可直到七八年前,她查出得了病,多年的积蓄如泼水般花出去,也不见好,拖到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朝不保夕。 她在城北赁了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雇了个婆子洒扫,换了个名字,叫秋姐儿,以前是自己做半掩门,后来别人发现她病怏怏的,连下九流的挑夫也嫌弃不找她,她还有点手段,买了两个小丫头制着,做半个老鸨似的,□□她们做个小流莺,卖身给她自己换三两个铜板买药吃。 顾雪洲和沐雩到的时候,天色已渐暗下来,正是开门做生意的时辰。 秋萝手下的其中一个小丫头,叫芽儿,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板,先是看到顾雪洲,便是一愣,脸红起来,他们这地方,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客人嘞! 于是扭捏起来,一时间连话都忘了说。 然后沐雩从他背后走出来,芽儿看到沐雩,直接傻了。沐雩见惯了看他脸看痴的,不耐烦地道:“秋姐儿何在,我有事找她。” 芽儿心头微酸,那女儿年老色衰,又是个病鬼,怎会是找她的?“她……她生着病呢,不能接客的。” “我们不是来嫖的。算了,你给我让开。”沐雩懒得费口舌,直接推开人就往里面走。 “是什么人在外面大吵大闹?”这时,院子里卧室的门开了,一位中年女子松松挽着个篡儿,披着件外裳,推门而出,她苍白的脸上眉头紧锁,略有几分姿色,但一点也看不出顾雪洲打听到她昔年甜姐儿的模样。 这正是他们要寻找的秋萝了。 秋萝一眼就看到了沐雩,她像是被施了法术般怔愣住,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回过神来,嘴里念着:“大小姐……” ※※※※※※※※※※※※※※※※※※※※ 本来想生日当天更新的,但是失败了。 第六章05 第六章05 秋萝这几年来病得越发重了, 她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兴许就要这样走到头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沐哥儿”还活着,还找到了她。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错的,这个少年郎和大小姐长得足有七八分相像,乍一看, 几乎就是大小姐从她的回忆里走出来了似的。 秋萝大喜过望, 热泪盈眶,久病苍白的脸上因为太过激动浮出两团醉酒般的酡红,她脚步踉跄地上前, 差点跌倒, 一把抓住沐雩的衣摆, 仰起头,紧紧盯着他, 问道:“你是沐哥儿, 你是沐哥儿对不对?” 沐雩不喜欢别人这样拉拉扯扯的,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但看在娘亲的面子上,没有甩开对方, 点头。 顾雪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秋萝仿佛回光返照般眼眸骤然亮了起来,然后……晕了过去。 顾雪洲袖子一撩,上前把脉。 得, 真晕了。 无法, 他们只得把人先带回去了, 连带秋萝的两个小丫头一起。 顾雪洲给她诊了脉,开了方子,扎了两针,熬好药灌下去,秋萝原本如游丝般的气息方才稳了不少。 她足足昏迷了一整天,终于醒了过来,靠在塌上总算能答话了,虽然还是揪着块帕子泪涟涟的。 “少爷和大小姐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一看到您,就想到苦命的大小姐…… “要是她还在世就好了,见到您现在这般有出息,一定很欣慰…… “当年您被那戏班子的贼人拐走,她哭了整整七日,泪都流干了,险些瞎了。她是对少年你思念成疾,自那之后就一病不起,不过半年就……我苦命的小姐……” 秋萝是说一句就抹两下眼泪,嘤嘤啜泣个不停,整块帕子都哭湿了。 她哭着哭着,整块帕子都湿了,却不见有人递帕子,也没有安慰,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仿佛在说:“你们不劝我吗?” 顾雪洲善解人意地明白了她的意思,温柔体贴地道:“哭吧,只哭这么一会儿不要紧,适当地哭一哭,反倒能纾解郁闷,否则滞气于胸,反倒要生病,只是不好哭太久了。” 秋萝噎了一下,突然有点哭不出来了。 沐雩仿似哀愁地问:“你知道娘亲埋身何处吗?” 秋萝小声道:“我听说,前两年王将军回京,已经将大小姐的坟给迁走了,迁去哪了我却不知道了。等王将军这次回来,您可以去问问他。” 沐雩颔首,思忖片刻,又问:“既然你都知道王将军在找我娘亲,你何不去投靠他?你是娘亲的贴身侍女,他怎样也会奉养你的才是。” “我、我沦落风尘,自甘堕落,有辱王家,哪还有脸去见小少爷?”秋萝掩面道。 沐雩沉默了稍许,仿佛很怜惜秋萝似的望着她,忧悒地道:“我知道我生身父亲是延宁侯。” “当年就算我娘亲过世,你是伺候她的一等丫鬟,侯府也不是养不起,怎会把你卖进窑子?”沐雩摇着头说,“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秋萝踟蹰了好半晌,仿佛在畏惧着什么,支支吾吾地说:“……我怀疑小姐的死没那么简单。” 沐雩和顾雪洲对视一眼,再转头看着秋萝,“此话怎讲?” “当年小姐因为您走丢了抑郁成疾是不假……侯爷——那时还是世子——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从未吝啬银钱,小姐也不是那等没有主意的柔弱女子,虽伤心,却没到想死的地步,她总说要活着,活着才能找到您。” 听到这,顾雪洲都有几分动容,长长叹了口气,那沐哥儿听在心里,该有多难过啊? 秋萝接着说:“……可小姐的身体却一直没好起来。我觉得蹊跷,后来有一天,我在后院发现了……” 说到这,她停顿住,目光闪烁了下,吸了口气,像是鼓起勇气说:“发现小姐养的狗被毒死了。” “不知道沐哥儿你还记不记得,那还是你养得小狗,与你很要好的一只狮子犬,通体雪白。小姐病了以后没空照料它,它误食了小姐吃剩的糕点……那时小姐身边的旧人,除了我,还有秋露,她长我几岁,比我还早在小姐身边侍候,我负责针线,她负责吃食。秋露有一手好厨艺,小姐病后食欲不振,只有她做的饭才吃几口。我后来想想,才慢慢觉得,倒不是她的菜比侯爷请的厨子要好,不过是小姐信任她罢了。”秋萝惆怅地说,“可我那时没想通。我怎么也想不到她身上,而当年侯爷也就给小姐还有我和秋露赎身了,其余的都还再买来的奴仆,并不一心,我便觉得是那里面有鬼,有人趁着我和秋露没注意,悄悄下了毒。” “我与秋露说了,秋露让我不要声张,从长计议。” “可自那之后这事就再也没了下文,那只狗不知道被她扔去了哪?我手上没有证据,哪敢出声,我再去问她,她与我说她已经暗中都验过了小姐的吃食,万无差错了才给小姐的。……有段时日,小姐的身体真的好起来。我就放了心。后来才想,那大抵是秋露故意做出来哄我的。” “我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姐待她就像亲生姐妹般的。后来……后来有天,世子来宅子探望小姐,那天小姐昏沉沉地睡去了,侯爷就没打搅她,我给小姐打了会儿扇,看消暑用的冰快没了,可却见不着秋露,只好自己去换。路上却见着不得了的场面。”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出来,门都没掩好,她竟然就在宅子里和世子拉拉扯扯,看样子,也不是第一次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和侯爷不清不楚!” “那个贱蹄子!” “小姐都快病死了,她还惦记着勾引主子的男人!” “我什么都懂了。却不敢声张,之后就偷偷地跟着她,发现她还跟世子身边的一个仆从走的挺近,我还记得他的名字,我们管他叫小骰子,大名是祝德昌。我打听到他喜欢世子妃身边的大丫鬟,大抵早就被世子妃给收买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兴许秋露早就有了越轨之心,可能她是真的爱慕世子,抑或担忧小姐死后的生计,总之是为了自己,背叛了小姐,私底下早就和世子妃有了交易。” 听到这,沐雩讶然地打断了她的话:“世子妃?就是如今的延宁侯夫人?不是听说她是个既大度贤良的女子吗?她不是还给丈夫纳了好几房娇妻美妾吗?” 秋萝说到这位,就是一声冷笑:“你还小,这世上的女人,那里有真的能拿自己丈夫来大方的?十个有十个都是装的,装的有多好,实际就有多恶毒。……她哪能不嫉妒小姐?当年她嫁进去没多久,小姐被安置在外宅,也被爷收了,她半个蛋都没下出来,小姐却一举得男。” “你听说她给爷纳妾,都是什么时候?那都是几年后了?她就生出个女儿,听说就是这个女儿也生得很险,估摸是遭了报应,坏了身子,之后多年再无所出,再不给爷纳妾,那侯府可不得绝后了?” “我想,她当年必定是许了秋露事成之后就让她进府做个小妾,她才胆大包天不知羞耻,竟然对小姐恩将仇报。”秋萝说得咬牙切齿,“可惜世子妃从未想到履行约定,小姐一死,她就把我们发卖了……我听说没多久她就死了。” “一定是那个毒妇干的!她要杀人灭口!” “我怕的不行,我就是知道真相又能怎样?我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还被卖进娼/门,就是我捅出去了,小姐也不能复生……小姐死了,秋露也死了,我害怕,我就想起小姐生前说的,活着,人得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有时我也想,说不定哪天我能遇见个青天大老爷,为小姐伸冤。没想到我都快死了,竟然还能见到您,小少爷……” 沐雩又震惊又气愤地说:“我一定要让害死我娘的人血债血偿!” 秋萝像被他无意识流露出的狠戾被吓到,颇为心惊胆战的,她拉了拉沐雩:“少爷,少爷,您可别冲动……您现在拿什么去报仇呢?我空口无凭,却没什么证据。” 沐雩这才冷静了些,“是了。待我好好想想。”他转头看向秋萝,脸色温和了下来,“您也算是我长辈,又如此有忠义,我便唤您一声秋姨如何?” 秋萝是被他少年意气的风华又被摄魂了刹那般,脸红了红,软软地点头。 “您好好休息,医药不必担心,大夫说了,您的病还有得治,放宽心,娘亲的事有我,您只管养病就是了。” 沐雩这一番话把秋露的心口熨帖得不成,被服侍着喝了药,在柔软暖和的榻上睡着了。 沐雩和顾雪洲两人到了他们的卧室,关起门说话。 顾雪洲的神色和方才那样煦然可亲截然不同,似带着毒的刺,而且气得快要炸了,他沉声说:“安之,你怎么看?你觉得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应当有几分是真的。”顾雪洲皱着眉道,“但从根子上就不对。她说的还挺情真意切的,不过一开头就不对,当年和官府报了案,官府都不知道拐了你的是戏班子,她竟然一开口晓得你是被‘戏班子的贼人’拐走的……” 第六章06 第六章06 沐雩冷笑一声, “怕是她自己才是她口中说的那个‘秋露’, 而真正的‘秋萝’则是被灭了口的那个忠婢。” 顾雪洲赞同道:“是了,既然她都知道王将军把你娘亲的坟给迁走了, 就肯定明白王将军是绝对愿意为他的亲生姐姐出头。她一会儿说沦落风尘无颜去见故主,一会儿又说的自己忠肝义胆,假若真的对你娘亲忠心一片, 就算当年找不到人伸冤, 后来王将军起复,为何不去找王将军?” “因为她觉得我好哄。”沐雩黑着脸说,他最不乐意别人因为他年纪小就看轻他。 “那倒也是, 王将军久经世故, 还有官身, 她哪敢在王将军面前编造这些错漏百出的胡话?”顾雪洲想了想,又安慰他的沐哥儿说, “说不定是因为我在旁边呢, 我天生看着傻,她看我觉得我好骗就误认为你也好骗, 他们都以为我很好骗的。” 沐雩被他这老实劲儿给弄得哭笑不得,是了, 任谁第一眼看到安之都觉得他是个顶老实的大好人,看上去特别好骗,他小时候选了安之就是因为他傻乎乎的, 觉得肯定自己随便骗骗就能把这丑八怪大傻子骗得被他牵着走。 “她一定还有别的没说, 暂且不急, 你也别……别太冲动。这她赎身从了良,你要是把人弄死被发现了顶麻烦的。”顾雪洲说,“反正王将军这几日就到京城了,你到时可以把人交给王将军处置。” 沐雩怔了下,点头,不知违和,有些时候他觉得他善良温柔的安之才是最坏的…… 顾雪洲淡定自若,还每天去给秋萝熬药施针,秋萝身上缠绵多年的旧病几以可见的程度一日日飞快地消去。 他手握着萧韧的把柄,萧韧不得不供他驱使,哥哥大概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他又让萧韧是查那个叫“祝德昌”的小厮,这次却不太顺利,萧韧查到他没死,但是改名换姓坐船逃了,京城是他的地头儿,再往外找不是找不到,但大海捞针也是需要时间的。可要能换到顾雪洲在蒋督公面前为他美言两句,他是再乐意不过的了。 等找到这人,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另一边。 国子监。 下下月就是秋狩,陛下将移至昆山行宫,狩猎、祭祀将持续一个月。这是□□定下的规矩,是为察民瘼,备边防,合内外之心,成巩固之业,习苦劳之役,惩宴安之怀。 而今年的秋狩又有不同,被他们大败的滕真单于的二王子也来要京朝见,听说他带来了牲口、白银、宝石和美人,要献给大梁的天子,缔结和平的条约。 然后沐雩竟得到了参加秋狩的资格,他是六艺比赛的魁首,作为国子监学生的代表去参加。听说也是因着他的出身,想要以他为例,安抚鼓舞天下寒门学子。 同窗半羡半嫉地恭喜他得见天子之容。 沐雩默默地想他早几年就见过了,都见了好几次了,感觉没什么龙威,一回病的快死了,一回为个阉货争风吃醋,一看就不是明君。 柴杨是清河侯世子,已经参加过两次秋狩,半年前就订做好骑具了:“你虽有资格参加,却不一定有机会在陛下面前露面,到时没见到陛下,也别太失望。” 比起皇帝,沐雩更想和王将军搭上话。 柴杨问他:“做好准备没有?若是没有好马,我送你一匹。” 中原的马大都是农马,有好的前两年也都被陛下都拨给王将军组建骑兵了,王将军手下有一支精锐五千人的骑兵营,就是对上在冲锋战上无往不利的狄夷骑兵也夷然不惧。如今要搞一匹好马可不容易,光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 沐雩:“不用了,我自有准备。” 马、骑具都是问顾师傅借的,顾师傅呢,都是他娘子给买的,男人嘛,都好个马,李娘子走商同边塞那边也有点关系,有机会就搞些好马好剑好刀,哄她家男人开心。 听说沐雩要去参加秋狩,那为了撑场面,必须点那些好的出来,李娘子神通广大,很快变出匹黑马给他,毛发乌黑,体型强健,四肢修长,长长的棕发微卷,被专人打理地极好,还大辫子带铃铛,是个漂亮的男孩子,而它的四蹄却有一截雪白,所以不幸有个娘兮兮的名字,叫踏云,昵称小云。 顾师傅极喜爱,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亲手交给他那倒霉徒弟:“你可要照看好了,好好带回来。” 沐雩答应下来,又好奇问:“以前怎么没看你骑过?” 顾师傅说:“平时骑什么?小云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坐骑,我骑着出门?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很有钱快来抢我’吗?” 沐雩惊呆:“你还怕被抢?” 顾师傅:“我怕又添几个新病人。” 沐雩:“……” * 延宁侯府。 近来天气多变,下了场雨,骤冷了两日,老夫人似是着了凉,突然病了。 为表孝顺,延宁侯夫人衣不解带地侍奉婆婆,没几日就瘦了一圈,比塌上的病人瘦的还快。 延宁侯看着心疼,有空就来□□子的班,自己侍奉母亲,让妻子去休息休息。 萧老夫人歪在炕上,纵是儿子殷勤地端汤喂药,也没有好脸色。她前些日子和其他府的几位老太太一起打叶子牌消磨时间,那群老货尽叨叨他们的孙子如何的可爱,听得她心火直冒。她好强了一辈子,前半生多么顺利,夫妻举案齐眉,儿子聪明伶俐,年少有为,没想到到老了,竟然只有一堆孙女,连个孙子都没有! 而后又是今年秋狩,她的儿子倒是去参加,不过和往年一样,还是孤身一人去,其他人都还烦该带哪个儿子去,而他家呢,是根本没有男孩子可以带去。 她一想就心堵,竟然病了。 都怪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媳妇,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自己生不出来也就算了,还不放下面的小妾生儿子。她是知道的,她家没有孙子决不能怪他儿子,当年……她差点就有个孙子了。 她怨恨着白氏,所以才折腾她。这会儿她儿子来自己面前晃悠,还替那女人说好话,不但没让她宽心,反倒叫她更讨厌白氏了。心底思忖那女人不定是吹了什么枕边风离间他们母子感情呢。 “要么我告个假,在家给您侍疾,就不随陛下去秋狩了。”萧慎说。 “那怎么能行?”萧老夫人着急地说,差点从炕上爬了起来,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萧慎说,“去是得去的。不过你也不嫌弃丢人,旁人都带着一群儿子去,你呢,一个都没有。算了,算了,你之前不是说把老四家那孩子要过来吗?早些养起来吧,你年纪不小,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不能再拖了。” 萧慎怔了怔,没和母亲顶嘴,可也没应是。 萧老夫人疑惑了下,换作平时,她儿子早就说什么女儿也挺好的了,而且他都打算好从旁支的哪家过继男孩了……一看就是有什么瞒着他? 她想了想,“你该不会……又养外室了吧?”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生了男孩?” 萧慎摇头,迟疑着说:“娘……” 萧老夫人支着身子坐起来,“到底是什么!说!” “您还记得当年我和柔菁的那个孩子吗?”萧慎问。 记得,当然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孩子叫“沐哥儿”,长得玉雪可爱、聪明机灵,只是那是王家的事还没过去,她看到那孩子只觉得害怕,怕连累了他们家,谁能想到后来王家翻了案,王家的小儿子还一飞冲天了呢? 该不会……她的心怦怦直跳起来:“记得,怎么了?” 萧慎说:“我大概……找到那个孩子了。” 萧老夫人激动地紧紧抓住背面,“真的?” 萧慎点头又摇头,再点头。 萧老夫人皱眉,“到底是不是?” 萧慎说:“十有八/九是的。可我还没去认他。” 萧老夫人滚烫的心像往冰水里一沉,当年那孩子被拐,找不回来,这被拐的孩子能有几个好下场,就算活着说不定也不成样子了,“……要是废了,也没什么认回来的必要,不过侮辱萧家门楣。” “不是这样的,娘。我……我还没告诉白氏。”萧慎说,“那孩子后来被一户好心人收养,读书科举,今年才不到二十岁,已经是举人了,就在国子监读书。” 萧老夫人跟喝了灵药般瞬时间容光焕发,她张嘴像说些什么,又迟疑,仿佛不敢相信萧慎说的话。 萧慎说:“是真的,娘,他如今叫‘沐雩’,今年六艺比赛还拿了第一,这次秋狩,就是没有我,他也能代表国子监去面见圣上接受嘉奖。” “不信的话,您可以自己去看看,他的身世、年纪都对的上,而且他长得和柔菁有七八分相似,我觉得是错不了的。” 第六章07 第六章07 这日, 风和日丽, 万里晴空。 柴杨约了沐雩还有几个朋友,说是为半月后的秋狩练练骑术, 一起去郊外跑马,正午就在光明寺用餐,尝尝他们有名的全素宴, 光明寺后山石壁上还有前朝佛学大师兼书法大家若善法师的真迹, 也能赏玩一番。 一群公子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踏过迤逦的山道, 在正午前到了光明寺梵雾山的山麓, 勒马停下。 都是大男人, 总不好坐软轿上山。 柴杨留了两个仆人在山上小茶肆看马,其余少年郎便结伴往山上走。沐雩脚下功夫好, 身轻如燕, 也没多累,柴杨也走的快, 两人走在最前面,走一会儿就停下来等等后面的同伴, 到了半山腰的亭子,后面的人索性让他们俩先上去,“这不是我们太慢, 是你们俩太快。跑了半个时辰的马, 我骨头都散架了, 你们还有力气爬得那么快。我受不了了,我得歇歇。你们先上去,我休息一刻再跟上。” 柴杨就和沐雩两人先往上走了,途中无聊,他们边走边说话。 柴杨说:“今天楹姐儿听说我和你一起去跑马,还很想跟来呢,往前我小叔是会同意的,但今年她在花灯节上差点走丢,我小婶怕的紧,这几个月来都不怎么敢让她离开院子,她都给闷坏了,怪可怜的。” 沐雩想到自己的娘亲,心柔软了几分:“可怜天下慈母心。” 柴杨忽然想起,道:“对了,你说你幼时也是……抱歉,是我不该提起这个。” 沐雩大度说:“无妨,柴兄以为我是那般气量狭隘之人吗?” 两人正说着,柴杨眼角一瞥,瞧见了什么,转过头,柴杨指了下,“你看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 沐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位老太太还有两个小姑娘在路边,老太太似乎受了伤。 他们俩走过去。 沐雩走近了,微微皱了下眉。这一老两下从衣着来看,似乎只是普通富贵人家,其中一个小姑娘戴了围笠,白纱遮住她的脸,还有个梳双丫鬟的则没有,看来戴围笠的还是个小姐。 他用眼角打量了一眼柴杨,尽管柴杨掩饰的不错,但还是被他看出了柴杨仿似有几分诧异和不悦。 老太太求助地望着他们,她是个漂亮的老太太纵然满面皱纹,也看得出年轻时的美貌:“两位好心的小伙子,我和我小孙女上山拜佛,半路崴了脚,她们力气小,扶不动我,能帮帮我吗?”话是这么说,可她只盯着沐雩一个人看。 沐雩心里纳闷,这从衣服看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柴杨才是权贵吧?不过我长得这般好看,他们先注意我也是对的。 沐雩生性凉薄其实最不耐烦帮助别人了,小时候他做好事总能被安之抱着亲一口,他才渐渐成了个好孩子,后来安之发现他见死不救会不高兴,他才在外面装出个人模人样来,再后来,他就装习惯了。 “好。您在那坐着。”沐雩袖子一挽就上前去,走到老太太面前,“崴脚了是吗?我正好会这个,我给您治治吧。” 他跟着顾师傅学武那么多年,精深的医术是没学,基本的外伤处理他还是会点的,脱臼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安之说这种不多难的他还是学两手比较好,这样以后出去打架,就算受伤了收点小伤身边没大夫自己也可以医治。 老太太傻眼了。 “是哪只脚?”沐雩伸手就去抓老太太的脚踝,老太太一下没拦住,被他抓住。沐雩一模就发现不大对劲,这没肿,也没怎么样,崴脚了? 老太太讪讪道:“兴许不是,我双腿有痼疾,走着走着老毛病犯了,就觉得疼,走不动道儿。” “那您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给你们叫两个轿夫来。”沐雩站起来,说。 “好,我去叫。”还没等沐雩说,柴杨就抢着话说,“你在这陪着老人家罢。” 沐雩看他逃也似的跑了,没找到机会喊住他。心念一转,看看那位害羞的小姐,大概有几分明白了,这也可能对方是冲着柴杨来的,柴杨是怕被人赖人罢,他可是清河侯世子,还没娶亲,这姑娘至少也是个小家碧玉,他大抵是不想在大婚前就有个良家出身的小妾吧。 一直蒙面的小姐只露出纤纤十指,拧紧了帕子,一言不发,小丫头扶着老太太,左右环顾,惶惶然无措。 老太太慈祥又可怜地说:“那样多麻烦,还不知有没有轿夫,就是有,到这里也要很久了,我饥肠辘辘,还想赶上光明寺的午膳呢。这里已经是半山上,你要是能送我到寺庙就好了,光明寺有位净明大师,可以给我看看腿。” 沐雩觉得这老太太古怪极了,首先他就不觉得这老太太脚受伤了,可惜他医术不精,也不能确定。要是脚真的有病,为何要自己步行上山?看她的模样怎么也不是缺那几个轿钱啊,那小姐手上的帕子是银鲛纱的,这手掌大的一方,够买轿夫抬她来来去去好几个月了。 沐雩叹气,他以为自己是被柴杨殃及池鱼了,不禁心烦。 老太太又说:“你背我上山吧。” 对方说的这么明白,倚老卖老的,沐雩也不好拒绝,他只好背起老太太往山上走。不过他就是背着一个人,脚程也还是比两个两手空空的小姑娘要快得多。 他也不想和两个小姑娘待在一块,可也不敢让那个小姑娘落单,只领先一段台阶,要是太快了就稍微走的慢点。 萧老夫人趴在沐雩的背上,掂量了下,她的孙儿长得还挺结实的,听说他骑射不射,看来不虚,瞧瞧这健步如飞的,显是个练家子。想到这她就有些得意,别家几个老夫人还炫耀他们的孙子,有的么是药罐子,还有的纨绔无能,那个柴杨都算是好的了,不过也比不上他们沐哥儿。 “小伙子,你可真心善。今年多大了?”萧老夫人装作无意地询问他,不一会儿又问他姓名,还想知道他的住址,说要感谢他,又过会儿和他拉家常,想知道他家里人的情况。 沐雩薄唇紧抿,问这些做什么?探人隐私,不觉得而且有失礼节吗? 他才不说呢。 沐雩敷衍过去,一个问题也没清楚回答。 他走得快,柴杨也不知是去哪里了,一路上都没见到。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山门,有两个小沙弥在扫地,迎客和尚站在门口,沐雩喊了人来,把老太太交给他们,名字也不留,说了两句不求回报的话,就想要走。 萧老夫人还笑盈盈地和他挥手道别,那个小姐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了,只勉强和他说了句:“多谢你救我祖母。” 沐雩颔首客气了两句,头也没敢回,匆忙逃了。 等到沐雩一走,萧老夫人就转过头,拉下脸,“婉儿,我是怎么和你交代的?我让你不要跟过来,你怎么偏要跟过来?” 萧婉被奶奶管教过,十分惧怕她,期期艾艾地辩解:“婉儿、婉儿是担心您……” “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下次再这样,就禁足到出嫁!”萧老夫人冷冷地说。 萧婉被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话,刚她是拼尽全力才跟着没落下,现在都快要虚脱了,还要扶着奶奶,只心里想着方才的翩翩少年郎才没有立即昏过去。 他是那般的英俊,又热心善良,连施恩不望报,还才高八斗,文武双全,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儿郎呢……就是现在清屏了些,日后也一定会平步青云的,比那些个只知道靠着祖荫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的好多了。 萧老夫人也想着事,是以才没空注意孙女的异样,恰巧她想的也是沐雩。她已经见过人了,确是错不了的,这孩子长得是跟王柔菁挺像的,不过也就五六分吧,剩下的像她儿子。要说这孩子流落民间,没多好的教导,竟然也能江南案首,又少年举人,她只一想到以后延宁侯府有了这么出色的继承人,带出去真是脸上生光,嘴角就忍不住咧开了。 这一定是他们萧家的种子好!所以他才那样出挑的!萧老夫人美滋滋的想着。 现在就一件事还发愁,这是秋狩前就把人认回来,还是秋狩后?秋狩前的话时间有点紧了,来不及登记族谱,要是秋狩后……未免遗憾,她如今一颗心滚烫的,迫不及待,真想这次秋狩就让儿子把孙子带上,去皇上面前露露脸。 听说沐哥儿可是在六艺比赛上把楼上那个翊哥儿都比下去了呢。 真是光宗耀祖,天佑萧家。 沐雩确认已经没人跟着他了,却依然感觉到一股跗骨之蛆般的恶感沾在他后背上似的,让他打了个寒颤。 真是晦气。 他想早点回去见安之。 沐雩先去了柴杨订好的包间,过了好半晌,同伴们才陆续来了。 他走得太快,还没到午膳的时间,后到的人坐下来歇息喝茶,沐雩却坐够了,要出去走走。 柴杨尴尬地说:“先前对不住你了。我……我最怕这种遇上姑娘的事了。” 沐雩表示了理解,以及不高兴,“下回落跑可要带上我。” “一定,一定。”柴杨答应道,他也不是很高兴,他是受了萧世伯的托付,结果居然撞上了萧家小姐,他知道延宁侯夫人很想和他们结亲,不然也不会总让萧大小姐讨好他妹妹,萧婉倒不坏,但他想找个更有力的妻族。当时一看到萧婉也在,他心里就咯噔了,就怕是落进套子里了,幸好还有沐雩在。 他不能在,沐雩却是无妨的。 下次可不能再帮这种不清不楚的忙了。 正这时,沐雩突然听见一声清亮的鹰唳。 柴杨和沐雩都循声看去,柴杨叫了一声好,眸光一亮:“好鹰!” 沐雩愣了愣,这只鹰他是认识的,正是杨烁养的那只鹰隼。 ※※※※※※※※※※※※※※※※※※※※ 更正,上章的马改名叫小云。 我忘了杨豆豆的鹰就叫小雪,重名了。 第六章08 第六章08 雾云叆叇, 更深露重。 梆子敲过三声响。 灯芯上豆大的火团蓦然炸了下,发出噼啪的轻声。 达山想起,他还叫鉴明的时候,小师弟和他说过,在中原, 爆灯花是将有好事发生的预兆。 这是抵达大梁的皇城前的最后一站了, 最快后天, 他就能见到大梁的皇帝。不过他觉得大梁的皇帝不会那么快就接见自己的,两年前他们都还在打仗, 大梁人不高兴见到他们, 一路过来都是这样,必定要吃个下马威。 希望一切顺利。 他和父王不一样,小时候他的娘亲总是抱着他, 和他说大梁的繁华和太平,在大梁吃得饱穿得暖, 老有所养, 幼有所教,贫有所依, 难有所助,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助。不像他们的部落,到了冬天, 粮食总是不够, 男人们就去杀人抢食物, 他幼时不懂, 但是娘亲说这是不对的。他后来才知道,娘就是被抢来的,所以每次她都很难过。他不喜欢杀人,更讨厌在冬天时因为食物不够,要将老人和病人给扔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后来娘死了,他失去庇护,虽然是二王子,可天天被人欺负。因为他不喜欢打架,父王不喜欢他,父王喜欢大哥。大哥好勇斗狠,总是欢呼着跟着父王去劫掠,大笑着分享血淋淋的战利品。 达山不喜欢这样,他讨厌他们映着火光的笑脸,狰狞可怖,让他忍不住想,他们又杀了多少人呢,他们不觉得愧疚吗?娘说他这是慈悲,父王则说他是头绵羊。 部落的人会嘲笑他身体里另一半大梁的血脉,孩子们孤立他,欺负他,虽然他也没怎么受伤,因为他虽然厌恶打人,但是也不想被欺负,他天生神力,学武一点就通,不过就是不怎么愿意学,也是这个缘由,父王才更不想看到他。 达山胡乱长到十二岁时,那天冬天特别冷,食物又不够,他们还去抢,达山那时也开始参加了,至少他能喝住手下的人不杀人也不奸/□□女,只抢钱财和食物,哥哥会笑话他。那次他遇见了师父,师父把他们都打败了。 达山想了三天,留了封信,带了一些银两,孤身去了大梁,花了一年,才找到师父门下。 师父收了他,但要他剃度出家,他就剃光头发,改叫鉴明。每日练武诵经,依然清苦,可是内心比以前要宁静多了。他可以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直到后来小师弟出现。 那就这样和小师弟一起过一辈子。 结果大哥死了,父王也快死了。 师父说他已经遁出空门,不应再理会红尘之事,小师弟看出他于心不忍,劝他回去探望最后一眼。 达山回到王庭。 父王说,他们的部落必须有个厉害的可汗,等他死后,假如达山不做可汗,那他们部落的财产都会被其他部落瓜分,兄弟姐妹也会沦为奴隶甚至人畜。 达山看着部落里小小的孩子们,围着他,脏兮兮的脸,眼睛却亮晶晶的。 我佛慈悲。 他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必须还俗回家。 一向悲天悯人又好说话的师父这次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苍老的双眸望着自己,让达山心感愧疚。 师父说除非打败他,不然不能走。 达山不得不出手,师父把他逼到绝境,几乎下了死手,他后来想想,师父那时可能是想杀了他,他只能反抗,结果师父受了重伤。 师父对他说:“你是凶星降世,只有遁出尘世,才能让人间逃开一场浩劫。所以我让你出家,妄图欺天而行,到底是错了。” 达山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师父好似就差点杀了他,是一个被他阻拦才没有遭受奸/淫的梁过的大姐姐替他说了句话,他才幸免于难。 师父呕出一口血,最后问他:“假如为救这十人,要造成千上万人之杀生,是值还不值,你若觉得值,你就走吧。” 达山想了想,回答:“不值,但我也不会那样做。是您教我的,人定胜天,还没去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达山穿着僧袍跋山涉水地回到边境,他还去找了找当年救他一命的大姐姐,一打听才知道,在他离开部落后不久,其他人带着队伍又去村子烧杀掳掠,再没人拦住,那个大姐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全家都死了,无人收尸,连个坟地都没有。 达山回到部落。 脱下僧袍,换上袍子和盔甲,金银打造,缀满宝石,华丽又沉重,父王在弥留之际,宣布他是下任可汗。 有人不服他,可谁也打不过他。 也有人不服他们的部落,于是他把其他部落的人都战了过去,大获全胜,尤有余力。 部落的年轻男女们会围着篝火跳舞唱歌,向中意的人求爱调/情,他是可汗,当然会有很多姑娘献爱。 他一个也没接受。 别人以为他是在挑选最尊贵的公主来联姻。 其实达山只是想着小师弟,再美丽的姑娘也没有他的小师弟可爱。 可惜小师弟现在恨死他了。 非他故意,但师父就是因他而死。 达山吹熄了灯火。 刚躺下没多久。 窗棂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借着黑暗,飞快地钻进屋子里,到了达山的床边。 达山突然腾起。 两人在黑暗中过了几招,撞到桌子,发出响动。 隔壁房间的侍从听到,惊醒过来,赶紧来问,这一路上他们不是没遇到来报仇的梁人:“可汗,发生了什么?有刺客吗?” 达山的声音半点不见紧张,反倒似乎带着几分愉悦:“不,没有,只是半夜飞进来一只小鸟,在我屋子里瞎扑腾。你们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侍从闻言,面面相觑。 一个悄声说:“你也是,假如真的有事,以可汗的武功都对付不来的话,我们能怎样呢?” 另一个一拍额头,称是。 达山抱紧了小师弟,在他身上闻了闻。 杨烁恼羞成怒:“我就是刺客,我都被你逮住了,你杀了我吧!” “你追了我一路,总算是出现了。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亲近还来不及,怎么会要杀了你呢?”达山说着,亲了他一口,又说,“你长高了。” 杨烁脸上微微烫起来,心里却愈发受折磨,他倔强地道:“你要么杀了我,不然我迟早要杀了你,给师父报仇。” 达山早知道他会这样说,静下来,气氛变得凝重。 杨烁感觉到那双桎梏住自己的强壮双臂放开来。 然后师兄还把从他手里夺走的小刀又塞回他的手里,“我不反抗了,你若要杀,就把刀尖从我心口捅进去吧。” 第六章09 第六章09 杨烁握着刀, 一时间不知该进还退。 “我何时是那等贪生怕死之人?”达山说, “你想报仇,我也随你。误伤了师父, 害他老人家重伤身亡,是我欠下的血债。” 杨烁在黑暗中抬起望过去,达山的金色眼眸微亮, 像是两团金色的火。 “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杨烁的手心里冒出细微的汗, 他捏了捏刀柄,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达山说:“你现在杀了我,那跟我来的人必定会遭殃, 然后我的组部落和大梁的矛盾将无人调节, 也许会又引起战争。即便大梁不出手, 失去了首领,我的马上就会被周边的部落袭击占领, 成年男人和男孩会被杀, 女人和女孩则沦为奴隶。” 叮的一声响。 匕首掉落。 杨烁站在原地,压抑着哭腔说:“你太卑鄙了。难怪他们说狄人奸诈。” 达山走过去, 轻轻抱住他,亲吻他湿润的眼睫, 涩然道:“豆豆,对不起。” 杨烁一把把他推开,以示势不两立。 达山叹了口气, 轻声问:“师父走的时候是不是很恨我?” 杨烁过了片刻后, 说:“他让我不要找你报仇……他说要我离你远远的, 别再和你扯上半点关系。” 达山愣了下。 杨烁很不服气地说:“师父是觉得我武功差,找你报仇也以卵击石吧。你等着好了,我迟早打败你!” 达山回过神,笑了下,不仅不害怕,还觉得好生可爱,像是看着一只小奶猫张牙舞爪地威胁自己,声音也带着一股宠溺的意味:“好,师兄等着豆豆来。你的武功这半年来确实精进不少。” 杨烁被他那毫不在意的态度给气得够呛,他有多喜欢大师兄,如今就有多讨厌达山,一掌挥去,就把边上的桌子被劈了,瞪着达山:“你不是我的大师兄,我大师兄已经死了。” 没等外面的人寻着响声过来查看动静,就跳窗走了。 达山有点郁闷,但想想,小师弟追杀自己总比避而不见来得好。 过了会儿,屋顶上传来细碎的踏瓦声,杨烁压低声音了骂:“小雪,快走。还留在那干什么?不准和小海在一起!” 回应他的是一声婉转委屈的鸟鸣。 达山听到,坐下去,低低地笑了起来。 * 萧婉回府后,眼前仿佛还晃着那个挺拔英俊的身影,茶不思饭你不想,茶不思饭不想。不过这几年她娘亲也是心事重重,似乎也没发现她的异样。 傍晚去请安,萧婉被白夫人留了下来,屏退旁人,房内只留了萧婉、白夫人和白夫人的乳母郑嬷嬷。 萧婉心下惴惴,近来娘亲格外阴晴不定,她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吗?娘。” 白夫人的声音听似温柔,就是一股寒意怎么也遮盖不住:“没什么,娘就问你,前段时日你奶奶带你去光明寺,听说她在路上崴了脚,还遇上了清河侯世子,被柴杨的朋友给救了?” 萧婉仓皇无措地望了娘亲一眼,又赶快低下头,不敢看娘亲,可即便她没有回答,也已经给出了答案了。 白夫人脸色沉了下,但只是一瞬,便整理藏匿好阴鸷的情绪,柔声哄女儿:“娘亲没有要怪你,娘亲只是后来才听说了这件事,竟然没听你奶奶提起,不知有没有好好感谢,只怕失了礼数。” 萧婉这才安心了点,犹豫道:“原本……奶奶是要感谢他的,他再三推辞,没来得及谢过他就走了。我、我没和他说话的,也好好带了帷笠,没让人瞧见的。” 白夫人点点头:“人家施恩不望报,我们却不能忘恩负义不是?我还得向柴杨问问他的名字,送些礼物感谢才是。” 萧婉踟蹰着说:“我……我知道他的,娘你也见过的,就是国子监六艺魁首,今年花灯节从拐子那救了楹姐儿的也是他。” 白夫人当然晓得,不过明知故问罢了。她之前也不是没察觉到女儿那点旖旎心思,不过没空理罢了,此时再看到,就像在她今年未愈的溃烂伤口狠狠地剜了一下,她往后仰了仰,挺直了脊背,冷冷地盯着女儿,兀然道:“婉儿,他配不上你的。” 萧婉怔忡了下,抬头。 不过是个贱人生的贱种!白夫人一口恶语堵在喉咙口没吐出来,犹如化作一根毒刺,狠狠地扎在心口。她微笑起来,“你明年就及笄了,娘也和你直说,人家娘早就给你相看好了,是和你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太太,再好不过的了。” 萧婉失魂落魄地离开。 郑嬷嬷轻轻把门关上,还没转身,就听到背后一片乒铃乓啷的声音。她扭头,看到白夫人站在桌前,气还未顺,桌上已经空了,原本摆在桌上的一套价值千金的琉璃茶具全被扫到地上,都成碎片了。 “那个贱人……贱人!”蚀心的嫉妒让她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为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被她给占尽了!” “以前是这样,后来又是这样,就是死了也阴魂不散!要儿子,她就生儿子,那个小畜生,那个小畜生!……早知道我当年就弄死他了!他都被那种下三滥的戏班子抓去了居然还能回来!” 白夫人气得快疯了,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一会儿骂这个,一会儿又骂那个,她恨的眼睛都快滴血了,反复踱步,脚踩到碎瓷片也毫不介意,“王柔菁,王柔菁,王柔菁,看上去那么清高,还不是缠着爷,做那些三流娼妓的媚态,贱人的儿子也是贱人,她还妄想她儿子当世子,我偏要她的儿子跟她一样世世代代贱籍,千人枕万人睡,生个哥儿也被人当姐儿用,哈。” “他竟然没死,还考上了举人回来……我却只有个不中用的女儿。” “她怎么都死了还这般讨人厌?贱人!贱人!还惦记着我的东西!” “不行,不行,我绝不能让他得逞,我的就是我的,那个小贱人休想抢。” 郑嬷嬷给她倒了杯茶,“是不能。爷似是很中意于他,老夫人便更不用提,你没生儿子,他们就将你当外人,萧家需要一个儿子。” 白夫人一口牙都快恨的咬碎了。 “不过,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让他们光宗耀祖的儿子。幸好现在我们还算早一步,如今开始设计也不算晚。”郑嬷嬷说,“让他身败名裂,你看侯爷和老夫人还认不认他?怕是帮都不会帮,还要怕他沾上来呢。” * 沐雩一到家就立即去找顾雪洲,他有大半日没见到安之,心里想念的紧。 一踏进垂花门,就看到穿着一身藕色圆领袍外罩葡萄紫绣兰花云纱褂子的安之,傍着一大丛开的正盛的紫斑牡丹,花映着人,背对着他,只瞧见个纤瘦的背影,他爱的不成,心都要化了。 恨不得立时就把人推到在花丛里给就地正法了。 正是了,他还没试过在花丛里和安之做那种事呢,想来一定很快活,反正家里只有他们俩。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直接轻手轻脚走过去,从背后把人给揽进怀里。 顾雪洲被吓的魂差点飞了,等回过神,已经被沐雩从身后抱住,欲行不轨。 顾雪洲一点心思都没有,慌张地挣扎起来:“住手!住手!会被看见的!” “能被谁看见?安之,我的好安之,你就陪我嘛,我不会弄疼你的。”沐雩同平常一样撒谎哄骗他的安之陪他去床上耍,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屡次得逞,早就驾轻就熟了。 这孩子最近越来越能随时随地发*了!顾雪洲挣了几番都挣不开,沐哥儿是习武之人,哪是他能抵抗的。他不禁有些恼了,他慌的不成,压低声音警告:“顾师傅,是顾师傅,顾师傅来了,就在隔壁院子!” 沐雩愣了下,**上脑的脑袋这才稍微冷静了一些。 一声尴尬的咳嗽。 这对衣衫不整的狗男男都没敢回头。 要能有条地缝,顾雪洲现在就想钻进去。 顾师傅心情复杂地说:“你们……你们先穿好衣服我们再谈。” 顾雪洲赶紧穿好衣服,闭了闭眼睛,咬牙说:“顾师傅,沐哥儿只是在和我闹着玩。” 顾师傅更微妙了:“……你自己信吗?” 顾雪洲想了想,泄了气:“不信。” 两人一齐叹了口气,去看沐雩,他一点都不觉得窘迫,安然自若,真的很值的被夸奖一句厚脸皮。 顾师傅:“我真不是故意看到的。其实我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你们这胆子也太大了,这被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这也太……” 沐雩义正言辞地道:“我是打算一辈子和安之在一起的,这也不可能瞒一辈子,我不会那样委屈他的。你要说教的话,恕我不奉陪。你要说男子和男子不能在一起,又或干兄弟是□□常的话,你自己不也和你小姑姑成了亲?你是没资格指责我的。” 顾师傅默默地扶住额头,“他妈的,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会用这个来怼我,所以我才一直犹豫着想找个好时机才同你们说这件事。” 顾雪洲震惊了:“顾师傅,你怎么说脏话?!” 顾师傅没好气地回答:“顾轻鸿就不能说脏话了?” 第六章10 第六章10 顾师傅这些日子来一直琢磨这对狗男男的事, 他是什么都想通了, 以前就有种种蛛丝马迹了,难怪安之来问有个不该喜欢他的人喜欢他怎么办, 只是他一回没有往那上面想,倒不是他没见过守着男人过日子的,他走江湖那么多年, 什么人没见过?但是他打死都想不到安之和沐哥儿居然搞到一起去了。 看样子决计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顾师傅绕着他们走了两圈, 浓眉紧拧,满腹愁绪,突然停下来, 抖了抖袖子, 盯着顾雪洲, 认真地问:“沐哥儿就罢了。我只问你,安之, 你真的想好了的吗?你以前同我提起过……说实话, 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顾雪洲在他的目光下感觉无地自容,他正要回答, 沐雩却抢先一步站到他的前面:“是我强迫他的,那又如何?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也会一直在一起的。” 顾雪洲赶忙说:“不是,不是,是我的错, 我是长辈, 是我引诱了他, 后来又不够坚定……也不能怪他。” 沐雩握住他的手。 顾师傅:“安之,我当初冒着危险救你是为了保存你们周家的最后一脉香火,如今你哥哥做了太监,并无留后,你又这个样子……你真的想好和沐哥儿在一起了?我教这小王八蛋那么多年,他的狗脾气我还不知道?真这样,你也没有孩子,你哥哥肯定没有孩子,你们顾家,到你这代,就断子绝孙了。你明不明白?” 顾师傅看着他,沐雩也转头看他,顾雪洲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说:“我既应了他,他不负我,我便不会负他。……顾师傅,当年您和师娘多年未育,您可有过一分后悔娶了师娘?” 沐雩恨不得现在就抱住他的安之亲一口,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看了顾师傅一眼。 “你也是个小王八蛋。”顾师傅叹气,“所以说,我才一直没戳破这件事,你们却胆大包天,不仅白日宣/淫,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做那种事。” 顾雪洲羞得脸都红了。 沐雩护着他:“这怪我,安之是正经人,都是我情难自禁” 顾师傅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他也是年轻过来的,刚成亲那段日子,他和筠容也是蜜里调油的,他摇着头说:“你既爱他,便要更敬重他才是。你决心和一个人过长久日子,就不能再那样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了。” 沐雩愣了下,想想是自己不好,只是,“……你不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还教我这做什么?” 顾师傅还是叹气,“就像你们说的,我和你们师娘也是……所以我也不方便说你们。我这辈子走南闯北,也不是没见过男人守着男人过日子的,就是过了一辈子也有。我倒还是其次,安之,顾伯呢?顾伯怎么办?他受得了吗?不过我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沐雩问:“那是什么?” 顾师傅说:“我担心你被他大哥打死啊。” 顾雪洲:“……” 顾师傅说:“云卿再心疼你不过了,因为不想连累你才忍着不见你。就是你搬进来,他其实也是找了人照看你们的,你们还这般胆大,在庭院里就敢!现在被我发现都还算好,他如今身居高位,手掌生杀大权,要叫他知道了,怕是沐哥儿小命都难保。你在乎你,却不会在乎沐哥儿。” 顾雪洲想了想,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大哥迟早会发现的,到那时总有办法的,我不会让他伤害子谦的。” * 蒋熹年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狄夷的新可汗昨日进京,已经住进了驿站,听闻他武功其高,连败八部勇士,绝非等闲之辈,所以让陛下见他就得更加的谨慎。不过他一路过来没有闹过一点事,各地驿站的情报说达山是个很和气的人。 这不仅没让蒋熹年放松,反倒更加警惕了。 不会喊的狗咬人才疼呢。 终于到了正式接见那日,倒是风平浪静。 达山相当规矩,他在大梁国那么多年,礼仪自然都知道,来之前也约束教导了手下。他换上华丽的狄夷服饰,束腰收袖,装饰着金银珠宝,他的头发和其他族人的栗色头发不一样,是黑色的,此时才蓄了四五寸长。 蒋熹年见了他,才知道之前的情报所言非虚,此人是高高大大,但居然一点也不像个莽夫,气质温润如玉,眉目平和,萦绕着一股悲悯之色。 达山领着族人,郑重向裴珩行了个大礼。 看上去也是很有诚意。 达山献上他们的矿产宝石和牛羊,以及宝马,深深弯腰鞠了个躬:“梁国的皇帝,为了两国百姓,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诚意,让我们都能得到和平。” “只是这样就想让我信任你了吗?”裴珩挑剔地说。 达山气定神闲,真挚地说:“你们看到我的发色了吧,我的母亲也是梁国人,我从小就从她的口中知道了梁国,一直仰慕大梁,也在大梁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笑了笑,“所以我的官话才说得好。” “我们狄夷和你们大梁和平相处难道不好?只是我希望你们能够允许一些边境的商贸活动,假如他们都有了足够的食物,怎么还会去抢呢?” 楼中玉站出来:“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提。” 裴珩抬了抬手:“爱卿请说。” 楼中玉冷冷的声音满是戒备:“尊敬的达山可汗,你说你们吃饱了饭就不回去抢掠我们的子民,可谁又能预测你们在吃饱饭之后会不会又想要更多。” 达山完全没有生气,依然是慢条斯理地回答:“我知道我不可能马上得到你们的信任,所以我才来了。梁国的皇帝,我相信我会让你看都我的诚意,半分没有虚假。” 这次破天荒的,蒋熹年和楼中玉居然持相同意见。 “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蒋熹年说,“他若是个莽夫也就罢了,我以为弄死了达海,狄夷那边就后继无人了,没想到又冒出这么个厉害角色。他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包藏祸心。” 楼中玉说:“臣复议。达山可汗太古怪了,我听说他是个勇士,竟然还这般心思细密……不能开边贸。他们都是狼,狼是喂不熟的,也喂不饱的,他们只会越吃越多,等他们有了力气,就有空觊觎大梁的江山了。滕真单于就是如此。他们的子民再可怜,也和我们大梁毫无瓜葛。” “正是如此。”蒋熹年说,斜了楼中玉,“楼矮子,你偶尔也能说出几句中听的话来啊。” 楼中玉脸色都未变:“蒋老狗你也是,我未曾想你的嘴里也是吐得出象牙的。” 蒋熹年:“呵呵。” 楼中玉漂亮之极的脸蛋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谬赞。” 裴珩清咳两声。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问:“王将军还有几日的行程才到京城?” 这个归蒋督公管,他一直盯着,立即就回答了出来:“应该还有两日就到了。” 裴珩点头,“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朕当然知道,但是我有些担心逼得太紧了他们会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他们是鬣狗豺狼。饿得太狠,便什么都豁出去了。” “再看看吧,容朕再想想,这次秋狩邀请了达山可汗,他究竟是好是奸,到时我们就会知道了。” ※※※※※※※※※※※※※※※※※※※※ 我个傻逼电源线忘记带回家了。 写着写着就黑了otz 短是有点短……好困,睡了。 第六章11 王将军终于进京了。 沐雩想见他一面, 可惜无人引见,只能看看秋狩随同时能不能有机会了。 裴珩在宫中同时宴请了达山和王将军,照说场面应当是比较尴尬的,毕竟达山的父亲滕真可汗就是被王将军重伤之后重病身亡的,怎么说, 王将军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但达山脸色都未曾变下, 他看到王将军时的确是想到了父王, 但他少小离家,在王庭父亲也轻视他, 是以也没多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他后来还去当了和尚。他只想,这王将军看着倒也不是特别的威武,似还比他父王矮上半个头, 身材也不是非常强壮,竟然是个这样的人把他父王打败的吗? 如果沐雩在场, 旁人说不定会将他当做是王将军的儿子。他们生的有四五分相似, 俊美自不必说,不过他的右脸上横着一道从太阳穴附近到嘴角长的疤痕, 相当触目惊心,平添了好几分煞气。 王观明王将军今年三十一岁,可以称得上是年轻有为了, 五官其实颇俊秀, 和沐雩有五六分像, 未免有些秀气所以他留了两撇胡子, 好看上去稳重老成,说话也很是文雅圆滑。他年纪轻轻做到这个位置除了运气和能力,不善交际也是不可能的。 他脸上带着三分笑,和同僚寒暄,不动声色拍拍陛下马屁,非常之如鱼得水。 正喝了一杯酒,王观明隐隐感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他看过去,正是陛下的心头冲拱卫司督公蒋熹年。 王观明心下不禁咯噔了下,他可听说过这位的跋扈霸道,和他结了仇,不死也是生不如死,他有哪得罪了蒋督公吗?逢年过节他都有好好送礼啊。 他往深处想,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那边蒋熹年端详着王观明的模样——萧韧给顾雪洲查事情自然通报过他了,他晓得沐雩可能是王将军亲侄子的事,这会儿王将军就在眼前,他便忍不住打量比较起来。 还真挺像的,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那小子现在还是个小举人,想见到王观明还得费一番手段吧,而对他来说不过一句话而已。 他既有情有义知恩图报还能豁出功名性命也要救自己的弟弟,只是举手之劳,帮便帮了吧。 宴会结束。 蒋熹年私下找了王将军。 王观明如临大敌,好生恭敬:“督公有何要事?” 蒋熹年没多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家当年被抄,嫡长姐让延宁侯赎买做外室,淳熙十九年产下一子,只取了小名沐哥儿,淳熙二十三年上元节在北街失踪。” 王观明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冷声道:“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莫要误会,咱家并无恶意。”蒋熹年露出了笑缓和气氛,“假如无错的话,我想我知道你姐姐的儿子现在何处,他正巧被我的一位朋友救了,也在找你呢。” 顾雪洲这段日子除了等萧韧找人之外也没闲着,他盘了个铺面,要在京城开间香雪斋,本来一场大劫他们家积蓄就花了不少,又买了屋子,接下去总不能坐吃山空,家里的嚼用,沐雩的笔墨纸砚,那都是钱。 前些天还咬牙给沐雩去参加秋狩要骑的踏云买了一副嵌玉的新马鞍,贵的要死,不想办法赚几个银钱可不行。 他很小就当家算账,手里没有足够的钱,心里就不踏实。 京城地价比定江更高,还要装潢,买香料顾伯先托顾师傅送来的一部分家当还不太够,这时碧奴跃跃欲试地说想要参股,他这些年攒下一大笔钱,又对做香露花膏很是感兴趣。 他本来的打算就是赎身后自己开个店,如今有个现成的招牌,既满足了自己的心愿,还能报答顾雪洲,是再好不过了的。 碧奴几乎是迫不及待,日日想着开店的事,帮顾雪洲租好了铺面,正巧有两箱顾伯整理的货物运到,当时事出紧急,顾伯也只挑着最贵重的收了,这东西也不能放太久,顾雪洲准备把东西都处理了,也拿得出手,整理摆上,洒扫干净,择个吉日开业迎客。 开业第一日便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碧奴换个名号,只改个字,叫碧君,还是扮成个娇俏小娘子,和顾雪洲一起招待客人,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夫妻店。 转头见到一位把他惊了一跳,拉了顾雪洲到旁边说话:“那个脸上有疤的客人看到没有?那就是王将军!” 顾雪洲也愣住了,去看那人眉眼,果真和沐雩相似,他又担心认错,“你确定?” 碧奴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就说嘛,王将军能找姐姐,就不会不找姐姐和儿子。想必是打听到,就找上门了。不然难道他一个糙老爷们是独个儿来买胭脂水粉的?你们在找他,他也在找你们的。” “是在找沐哥儿。”顾雪洲纠正道,整了整袖子,“我去会会他。” 顾雪洲走到王将军面前,不卑不亢,作了个揖道:“王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多多还好。” 王观明笑了,“是我该谢你。” 顾雪洲:“此处不便谈话,请到后堂来。” 顾雪洲沏了一壶花茶,香气四溢,让人心生宁静。 王观明也在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居然很像蒋督公,只是督公凌厉,而这小老板温顺。看来督公口中说的什么“朋友”背后还有隐情。无论怎样,他这下是欠了蒋熹年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找机会再还罢。 明人不说暗话。 顾雪洲道:“既然王将军找到这里来,想来沐哥儿的很多事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他考上举人,在国子监读书便无需我多说了吧?” 王观明点头,起身郑重向他弯了腰:“顾东家义薄云天,救我外甥,大恩大德,观明铭记于心。” 顾雪洲赶紧去扶,心里直叹气,等您以后知道我还和你侄子睡到一个被窝去了……他都不敢想下去。“将军不必多礼,还请上坐。” 两人坐下。 顾雪洲道:“沐哥儿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下学了。要是等不及,我现在使人去叫他回来。我们都没想到竟然是您先上门,都没好好准备,招待不周,请多见谅。” “无事,不过半个时辰,我等得。” 顾雪洲思忖了好久,终于犹豫道:“孩子苦。他四岁就被拐,还不懂事呢,就要自己讨生活了。” 王观明静静听着,等着顾雪洲的下文。 “他十岁时我遇见他,他是被卖进个戏班子,班主丧心病狂,掳掠孩子贩卖,他生的好,还要将他卖给一户人家做娈童……” 王观明心头一震,一时间控制不住心头杀气,有如破囊之锥,叫人毛骨悚然。 顾雪洲打了个寒颤,才把话接下去,“……所以他后来找到机会,就将仇人给阉了。” 王观明愣了一下,收回杀气,又变回了和气的大叔,他舒了口气,“骇到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顾雪洲忐忑,“那孩子幼时戾气就重,如今已有收敛……但沐哥儿绝对是个好的,他只是爱憎分明罢了。” “是我怕我到时发现了嫌他?”王观明笑了下,“我的事你也知道,我九岁被流放边疆,头几年真的是九死一生,我能不知道一个孩子在江湖长大是什么样子?不狠点是不行的。你以为我会觉得他还能和那些娇养大的小公子一样?反倒我很庆幸。” “哼,就是他自己不动手,害过沐哥儿的人我也要他们一个一个付出代价。” 顾雪洲愣愣看着王将军说狠话的样子,忽然想:错不了了,和沐哥儿一模一样,这绝对是亲舅甥啊…… 而沐雩还不知道他舅舅已经找上门了,和平时一样下学,牵了马,准备骑马回去。今日是安之开新店,他带了不少同窗要去给安之捧场呢。 大伙儿其乐融融,嚷嚷着要沐雩给点利惠。 说着说着,沐雩□□的踏云突然一声长嘶,往后仰去,差点没把沐雩掀下去,他好不容易坐稳,在同伴们的惊呼中,踏云突然像疯了似的狂奔起来。 纵是他骑术高明也差点吃不消,前面就是闹市,沐雩不能自己跳马逃生,再者,踏云是他问顾师傅借的宝马,出了闪失他怎么交代? 不过几个念头的踌躇,踏云已经跑到街市上了,眼看着就要撞上无辜百姓,沐雩这才下定决心,不管是何原因,他现在只能抬掌将踏云击毙。 电闪火花之间。 忽传来几记长箭破空之声。 踏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绊倒,轰然倒下。沐雩借机跳来,踏云的腿被射中了,他转头一看,射箭人居然是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男孩子,正将弓箭收好,背回背上。 这个男孩也牵着一匹马。 一匹黑马。 比起踏云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看就是一匹绝世良驹,这样的马被王公贵族享有不奇怪,被这样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孩子牵着实在奇怪。 男孩很快走了过来,走近之后沐雩才发现他皮肤雪白,五官轮廓深邃,一只眼睛是棕黑色,一只眼睛是金色。 他见过一个类似的人——这孩子也是狄夷人和梁人的混血。 男孩在踏云身边蹲下,万分心疼地抚摸着躺在地上抽搐喘气的踏云:“对不起。” 他在踏云的身上检查了一下,从马尾遮住的地方拔下来一根小刺,嗅了嗅,叫沐雩过来,“你看,有人给这孩子下了药,他才发狂的。我瞄的准,没有伤到他的筋骨,快找医生救救他吧……我、我可以出钱的。” 沐雩觉得这孩子真是有趣。 他这到底是为了救人还是救马? ※※※※※※※※※※※※※※※※※※※※ 笔记本电源线没带啊,今天也用手机写的,还有乱码没? 第六章12 沐雩托路人去李家商行的人递话, 要把踏云抬走医治, 虽然还是很难向顾师傅交代,但是伤了比死了是要好些。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 看热闹的路人围了一大圈,害他的人估计也在。 此人用心不可说不险恶,假如他武功不济跌下马, 重则丧命, 轻则受伤,落得残疾的话便无法出仕了。再往深处想,没几天他就要带着踏云去参加秋狩, 这下踏云是没法骑了, 这么短时间, 他从哪再去弄一匹够格的好马? 一番念头在心头繁覆,沐雩想了一会儿, 听到清澈的童声, 他低头看去,男孩跪在地上抱着踏云, 像在安慰他,温柔地喃喃说着:“不怕, 不怕。你是匹勇敢的雄马,坚持住,你会活下来重新站起来的。” 陪着男孩的黑马也弯下脖子, 去拱踏云的头鼓励它。 “沐雩?!”人群里传来一声呼唤。 沐雩转头看去, 瞧见从人群中灵活地钻出来地少年, 不禁发自内心地露出个笑,迎上去:“杨烁!” 杨烁:“我听见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一对好友久别重逢,还是沐雩担心了好久的杨烁,他实在高兴,连珠炮似的问:“你是什么来京城的?来了多久?怎么不去找我?” 杨烁一心想着跟踪达山,哪有心思去见老朋友,他倒是知道沐雩在京城,可他脑子不行,多想几件事就转不过来,之前都没想起来。这会儿碰上了,他才记起来的。 还没多叙旧几句话。 官府的人就来了。 闹市不能骑马,要不是沐雩身上有举人功名,这会儿连辩解都不方便。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男孩在一旁给他作证,他是怕马因此会被拉去杀了。 官差倒是对沐雩还算恭敬,但看着男孩仰着头努力给马解释就觉得好笑:“你这小娃娃是哪家的,大人的事情不要瞎掺和。” 男孩眨巴着一双异色的眼睛,老实地说:“我阿爸是王观明。” 官差、沐雩都愣了。杨烁挠挠头,左看看右看看,“王观明?王观明不就是那个将军吗?” “你是王观明的儿子?”顾雪洲语气复杂地问。 男孩却又摇头,“不是,我是他捡来的。” 这时,又一个微胖的男孩不知从哪个地方钻出来,气喘吁吁道:“阿驽哥哥,我总算找着你了。不是要你跟紧我的吗?你怎么乱跑?” 被唤作阿驽的男孩拉住小胖子的手,“弟弟,你不见了,我就去找你。” “好啦,你现在找到我了,我们走吧。爹就出趟门,我们要赶在他回来前到家,被发现就惨了。”小胖子心有余悸地说。 阿驽摇头:“不行,它好可怜的。” 小胖子懂他意思,不是去看人,而是去看马,“遭罪。唉。” 小胖子陪阿驽,阿驽陪沐雩,杨烁被沐雩拉着,四人一起去衙门做了个记录。一起下学的同窗赶上来后又帮他作保,也没被为难。 出来天色已经开始暗了。 小胖子掐指一算:“都这么晚了,还没人来抓我们,爹一定在外面吃饭。到时候他还要喝酒聊天,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我们也吃了再回去吧。” 说着他就用眼睛去瞟沐雩:“嘿,大哥哥,我们帮了你这样一个大忙,你总要请我们吃顿好的吧?” 沐雩笑眯眯的,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两只小朋友约摸一个是王将军亲子,一个是王将军养子,被他拐回去,到时王家的人找上来,他正好就有借口可以见到王将军了。 杨烁却教育两个小朋友:“你们怎么能随便跟陌生人走呢?万一是坏人呢?可不能这样。” 小胖子哼哼道:“他不是举人吗?我知道的,不会是坏人的。” 和蔼可亲的大哥哥沐雩将两个小朋友一起带去顾雪洲的店。 他回来的晚,没来得及赶上开业捧场,但也能接了安之一起回家,今天本来就要庆祝。干脆去酒楼吃顿好的。 一踏进店门却没见到顾雪洲,只有碧奴在招待客人。 阿驽好奇地看来看去,他第一次来到京城这么豪华的地方,看什么都有意思。 小胖子却很嫌弃:“噫~你家卖胭脂水粉的啊?难怪你长得那么小白脸。” 沐雩:“……” 碧奴看到沐雩来了,不用他喊就先快步走了过去,“今天来了一位贵客,安之在后面陪着呢。” 是谁?沐雩一下子想到好几个人,是蒋熹年来看弟弟?难道他还干脆把皇帝带来了?还是楼大人?他看上去说不定会买胭脂水粉来搽。 沐雩整了整衣服,一边想着就往后堂走去。 小胖子拉拉碧奴的袖子,笑得甜甜的,夸道:“姐姐,你可真是个美人。” 碧奴美滋滋地说:“瞧瞧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说的不错,不过我不是姐姐,是哥哥。” 小胖子傻眼了:“……” 阿驽扯着他:“快,快,我们要跟上。” 小胖子垂头丧气了一会儿,跟着沐雩走,走着走着,沐雩突然停下来,他一时不察,撞了上去,抬头不满地说:“你干什么啊?” 沐雩看到坐在堂上正在和顾雪洲说话的人,像被点了穴道,定在原地。 阿驽也看到了,他害怕地退后一步:“阿、阿爸?” 小胖子脸都吓白了,在心底哀呼:这也太倒霉了吧! 王观明也懵了下:“你们怎么也在这?” 小胖子梗着脖子说:“我、我们是因为做好事,这个大哥哥要答谢我们,我们才来的。你说是不是?阿驽。” 阿驽点点头:“是的,弟弟说的对。” 胡说!我是问你们两人怎么出来了!王观明像教训孩子,可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他只盯着两个小兔崽子,威胁似的冷哼了声。 顾雪洲在旁边看得有趣,心想,沐哥儿从小也是不高兴就这样哼一下。 沐雩之前想的很好,如今人就在面前了,他竟然……有几分胆怯了,这位大概是世上最后一位他娘亲的亲人了。 他之前很确定,突然又不敢确定了,真的是吗? 王观明已经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深深望着他,一个铁血汉子,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湿润。 他伸出手,像想摸沐雩一下,又在半路收了回来,欣然笑道:“像,真像。你和阿姊真像。” 沐雩:“……真的有那么像吗?” 小胖子在旁边煞风景地捣乱:“像什么?爹,你们在说什么啊?搞半天你们认识啊?” 王观明找回姐姐唯一的血脉,心头的酸涩一下子被自家臭小子搅和没了,他一眼瞪过去,像在说老子回去再收拾你。 顾雪洲也走了过来,他瞧见也不是很明白情况的杨烁:“杨小少主,许久不见了。” 杨烁虽摸不着头脑,但这敏锐地感觉到不是自己插话的时候,他向顾雪洲拱手:“久违了。顾东家。” 顾雪洲一向在孩子们那很有亲和力,他问了杨烁又问两个小朋友:“你们要不要吃紫藤萝饼?” 小胖子和阿驽是从未吃过,杨烁是怀念,都被顾雪洲领走,将地方空出来,给沐雩和王将军两个人单独说话。 沐雩平时能言善道,这会儿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那么陌生又熟悉,还让他想去亲近。 他脑子一热,竟然脱口而出说:“我在路上遇见那两个孩子,他们却是帮了我。……那个叫‘阿驽’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他叫你‘阿爸’?” 王观明倒是自然地接下话:“他不是我的亲生孩儿,是我收养的,他的母亲是狄夷人,父亲是梁人,其实今年已经十一岁了,看不出来吧?呵呵,这孩子吃过很多苦。他父亲以前是在边城做牧马贩马生意的,五年前,狄夷的军队经过他们住的地方,他的父亲为了保护家人被杀,他的母亲带着他活下来,没过几日,城中其余被狄夷杀死了亲人奸/淫/了妻女的梁人怀恨在心,报复于他们,她母亲拼了命才让家中仅剩的一匹小马驮了他逃跑。 “那小马倒有几分灵气,带着他谈到野外一个野马群,那么小的孩子风餐露宿,过了一年多,竟然活了下来。直到被我无意中遇见。” “我那时……已经回京找过姐姐,就是你母亲,知道她已经死了,费了一番手段才从那个禽……你父亲那里把姐姐的尸骸迁回去。”王观明问,“你知道你父亲是谁了吗?” 沐雩点点头。 王观明叹气说:“也是那时候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他说他找了你很多年,你凶多吉少,但我觉得不管是死是活总要有个结果。后来我见到阿驽,他身上留着一半狄夷的血,他没有父母,母亲也脱离部落很久了,没有部落会要的。大梁这,我也怕有人要拿他泄愤。我想起你……后来就收养了他。” “你这些年流落在外,也是苦了你了。”王观明愧疚地说,我该早点知道的。 沐雩说:“我八岁便遇见安……顾雪洲了,他待我再好不过了。” “是。”王观明由衷地说,“我真得多谢顾老板,不仅救了你,还将你养育成才,你母亲还有外公外婆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沐雩有那么多事要和舅舅商量,一件一件慢慢来:“舅舅,我之前在找母亲时找到一个人,她说她是姐姐身边的大丫头‘秋萝’,你可还有印象?” 王观明隐约记得个模糊的影子:“记得,怎么了?” 沐雩凝重地说:“她告诉我,娘是被害死的。” 隔着墙,小胖子和阿驽正玩得开心,飘来他们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笑声。 第六章13 第六章13 王观明听沐雩说完前因经过和他的猜测, 道:“不必那么麻烦, 我有的是办法让她吐出实话。” 沐雩摇头说:“我和安之商量,打算找到那也有蹊跷的小厮, 再行审问。” 王观明问:“你们怎么找?交给我来吧。” 沐雩说:“托的是蒋熹年手下叫萧韧的部下?” “萧韧?他可是蒋督公最器重的部下之一。”王观明说,“只是你们是如何指使得动那位的?你的事就是蒋督公告知于我的,他说是他的一位朋友救了你所以才知道, 指的就是顾雪洲吧?” 沐雩闻言梗了下, 他没想到是蒋熹年说的,并不觉得感激,反倒不太高兴欠了顾雪洲的太监哥哥一个人情。就算没有蒋熹年, 他迟早也能和舅舅相认的, 何须他多此一举。他也没将顾雪洲和蒋熹年其实是亲兄弟的事告诉舅舅, 他是个自私的人,盛极必衰, 树大招风, 蒋熹年迟早要倒,可不能让他连累了安之。 “不过有点认识而已, 不是很熟。”沐雩冷淡地说,想撇清关系。 王观明想, 那蒋熹年可不是谁的忙都帮的,能让他帮忙不可能只是普通关系。可沐雩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逼问了。 沐雩又说:“今日我下学回来, 在街上马突然发了狂, 差点出了事。正巧遇见了阿驽, 他在马身上找到一枚小小的毒箭,疼痛和淬着的毒叫它发了癫。” 王观明沈着脸,心头想起几个名字,“好,舅舅知道了。……对了,我听顾老板说你也随同去秋狩,这下没有了马,还有马吗?我借你一匹吧。” 这着实救了他燃眉之急。舅甥之间没什么好扭捏拘泥的。沐雩爽快道谢。 “这算什么,不过一匹马,送你也可以。”王观明望着他,“要是姐姐还在,看到你这般出人头地,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头儿的另个院子,顾雪洲正在和杨烁叙旧:“少帮主,你是什么来京城的?我怎么不知道?” 杨烁含糊说:“刚来没几天,没来得及找你们。” 顾雪洲:“之前听闻你下落不明,沐哥儿担心的不得了呢,你家里人也很担心……对了,你和家里联系了没有?我听人说你奶奶找你找得都急病了。” 杨烁心顿时揪了起来,可他一怕奶奶又是装病,二怕一回去就要被锁起来不准再放出来,他现在师父死了,大师兄跑了,除了定江漕帮,还有哪可以去呢?要是出不来,他还怎么给师父报仇? 顾雪洲不用听回答,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还没回去,“其他人会骗人,你觉得我会吗?少帮主。……我对你师门发生的事也略有耳闻,节哀顺变。” 杨烁沉默了下,低声倔强地道:“我要给师父报仇。我一直跟着大师兄,他现在也在京城。” 顾雪洲有种不祥的预感,京城能有几个狄夷人?也就只有前几日刚进京的那几个狄夷人,该不会……“鉴明是随达山可汗来的狄夷人?” 杨烁说:“他就是达山。” 顾雪洲半晌愕然,说不出话来。 杨烁看了看他:“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报仇。还会安慰我人死不能复生什么的。” 顾雪洲笑了:“那是你的事,你师门的事,我一个外人,如何慷你之慨。换做我,大抵也会先报仇。但我是个胆小的。鉴明师傅武功奇高是顾师傅都说过的,我估计一辈子都打不过,那我把一辈子都花在他身上实在不值得,我肯定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杨烁有点茫然,他自己的日子?他以前就是不想照着长辈规定的人生来过,才跑去少林,他觉得和大师兄在一起的那些快活日子是他的日子,现在大师兄已经不再是他的大师兄,那他该过怎样的日子呢? 他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 延宁侯府。 老太君和延宁侯母子商量之后,认祖归宗实非小事,规矩繁琐,秋狩前决计做不了,是以最终还是决定等到秋狩回来之后再说。 如若沐雩能在秋狩中大展光彩得到陛下的青睐,再将他认回来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虽说认儿子的事是往后推了,不过这段时间延宁侯萧慎一直找人悄悄看着沐雩的动静。 不仅如此,王观明一进京,萧慎也有派人盯着王观明。王观明看不惯他,他也忌惮王观明,特别是前几年,这家伙,仗着自己正风光,就来抖威风,半逼半抢将柔菁的尸骨给搬走了。可偏偏他官运没王观明好,这么些年来还是不温不愠的。 所以王观明去找了沐雩,萧慎立即也晓得了。 他惊的猛然站起:“他怎么知道的?” 如何也想不通。这事暂且搁置一旁,他匆忙去找母亲,“那王观明自小在外长大,沾染了市井之气,说话忒的难听,他先一步去见沐哥儿,难保他不用什么胡编乱造的歪理去去哄骗他。不能再拖了,娘,我看沐哥儿就是个好的。” 老夫人看着儿子,突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儿子也老了,当年还那么小小一个的娃娃,一转眼,长大娶亲,再一转眼,也开始老了,他都开始老了,却还是没有儿子,能不着急吗?就算现在还能再生出来一个,也难保证可以像沐哥儿一样举业有成文武双全了。 她点了头:“确是不能让我们萧家的种成了他们王家的姓。” 她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你妻子的坏话,我早前可有说过她一句?你真觉得你到现在都无子嗣和她毫无关系?你要是生不出儿子就不会有沐哥儿,还有这次,王观明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沐哥儿的?还恰好就比我们快一步。这也太巧了。” 延宁侯越听越心凉,他不敢深想。 老夫人支起身子坐起来,“延宁侯府的院子,是时候要清扫干净了。” ※※※※※※※※※※※※※※※※※※※※ 今天是有点少,略卡文。 第六章14 第六章14 立秋翌日。 宜出行、祭祀、安香、狩猎, 忌伐木、安葬、行丧。 天光初亮时,朱红沉重的宫门被稳稳地推开,浩荡的行队安静而有条不紊地从宫中缓缓行出。 蒋熹年身着深红色官袍,头戴犀角带乌纱帽,跨着一匹高头大马, 率领着御前带刀侍卫, 在两旁将御驾护在中间。 紧跟着御驾的几辆马车中载着是几位阁老, 楼中玉在最末的一辆马车中——他资历最浅。 今日他丑时便起了,车中除了他, 还有另一男子, 乃户部侍郎贺兰亭,楼中玉的左膀右臂。在楼中玉升作户部头子之后,贺兰亭也水涨船高, 从原先的户部三把手,升作了户部二把手。 贺侍郎乃楼尚书手下头号走狗, 此事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并不出身卑微, 相反,他出身尊贵, 乃会稽贺氏嫡支次子,会稽贺氏相传起于姬氏。贺氏历朝历代能人辈出,几经改朝换代依然屹立不倒, 是大梁最有资历的老世家之一, 比他显赫的——譬如楼家——没他家谱历史悠久, 比他家更古老的世家, 早不知式微到哪个旮旯去了,且贺家人丁繁旺,子息绵延。光只贺兰亭这一辈,就有二三十个堂哥堂弟,个个会读书,里面有五六个进士,你要是考上了却只有同进士,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亲戚打招呼。 这位贺兰亭是家中老来子,天资聪颖,可惜狂狷不羁,不愿入仕,考取了举人后便离家四海游玩,后来似在民间遇见了少年时的楼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彼时还是未有官身的楼大人却收服了这位贵公子,贺公子同他一年考取科举,双双高中,一个状元,一个探花。 贺家这种老世家其实最不屑去户部,嫌铜臭,更偏好清贵的职务,贺兰亭大伯就是大理寺卿,他还有两个堂哥在翰林院,编书立传,过得无比惬意。楼中玉是一心往户部钻的,贺兰亭托人将自己也塞进户部,一直陪在楼中玉的左右。朝中也有人说,若不是他在旁疏通辅佐,楼中玉也不可能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几许就被抬进内阁,成了本朝以来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顺便一提,两位大人都年过三十至今妻位悬空。 不过楼大人有一子,据说是举业有成前和一平民女子所生,此女已亡故,楼大人便孤身带儿子。 此时马车内,楼中玉闭眼皱眉,由着贺兰亭给他捏着肩膀,“到底是我资历浅,陛下没让我留在京城。” 贺兰亭安慰他:“你年纪还轻。” 楼中玉点点头,他也明白,他三十五岁,能入阁都是交大运了。 贺兰亭是真的拿他的官迷媳妇儿没办法,整天就想着怎么升官进爵偏楼中玉长一副风雅的皮囊,叫人都以为他清高桀骜。有那么个江湖传闻,曾有人说去楼府拜见楼中玉,见他身着颇有魏晋之风粗布广袖长袍,脚踏木屐,披散长发,自曲水长廊款款步来,傍着碧水莲花,实如谪仙下凡。 事实上,楼中玉在家确实这么打扮,不过和谪仙根本没有关系。只有贺兰亭知道,他就是纯抠门,楼中玉此人不仅是个官迷,还是个财迷钱串子,能省的绝不会浪费。皆是他年幼时跟着母亲还有第三任继父在乡野过清苦日子养出来的老毛病。 楼中玉动了动身子,改了个姿势,“我腰疼,给我捶捶。” 王将军离的不远,就在几位阁老后面,他不坐马车,自己骑马,带着一小队不过二百人的骑兵团,每匹马都是千里良驹,拿到京城,可叫卖千金,不少公子哥看得垂涎三尺的。 他却惦记着跟在更后面的沐,想着等到了行宫,先去打听沐雩住哪才是。 这几日他都在琢磨着该怎样把沐雩给接回来,沐雩是姐姐唯一的血脉,认是一定要认的,可假如他一把孩子认回来,那萧家的人必定会找上门,那萧慎虽不是个东西,可名义上,他就是沐雩的生父。若以孝道压人,那可就麻烦了。 延宁侯则落在几位侯爷的最末,神情飘忽,魂不守舍。自母亲点破他后院之事,他想了许多。 当年他将柔菁作个外室养在外面,孩子丢了那会儿焦头烂额的,他也慌了神,不知哪露了马脚,叫父亲发现,差点没上家法。 白氏伤心极了,还是替他向爹娘求情,说愿意让柔菁也进府,还愿意分她合适的名分,做个姨娘不是不可以。 父亲却大发雷霆,说贱籍不可为妾,又说他色/欲熏心,连罪人都敢要,他觉得自己是念旧情,难道真的不管不顾就任由柔菁挂牌做官/妓?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娘却突然告诉他,当年他们会发现他养外室不是别人正是白氏旁敲侧击地透露给公婆的,若是真爱他,为何不帮他隐瞒呢?害得他不敢再大把大把地诶柔菁送银子,她的病体得不到好药医治,终是一缕香魂无踪觅。 他想到白氏,就觉得心头拔凉。 便强按下这些,又想沐哥儿,他长大了,那样英俊,像他年轻时,也像柔菁,眉目尤其像。一见到,他便心生愧疚。那孩子会不会怨恨自己呢?怪自己一直没找到他,害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他一介平民在国子监怪不容易的,家世贫寒,如何抬得起头。等他回了家,自己一定要好好补偿他。萧慎想。还要打点下收养他的那家商户,不能让他们沾上来。 萧慎是见惯了这些商贾的,唯利是图,知道沐哥儿其实是侯府世子,绝对会想法设法地拉关系,说不定还要给自己抬个世子养父母的身份,他们延宁侯府虽没落,却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沐雩在队伍后部,倒是有柴杨和他作伴,也不算无趣,只是想到这一个月都见不到安之,他就怏怏了。 行至接近正午之时,车马停下整顿,随行的厨子送来食物,半凉,将就着吃了。 休息的营地上,沐雩眺望四下,御驾是看不到了,这半截队伍就有好几里远了。 但他瞧见了另个认识的人——鉴明。 不,如今该改口叫他达山可汗了。 柴杨同他说:“中间那个就是达山可汗了,听闻他武功高强,是草原第一勇士,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那可是几年前就能跟顾师傅达成平手的人,能不厉害吗?沐雩想。 沐雩又想起达山和杨烁那档子理不清的孽缘。还是他俩的事才让自己下定决心要把安之给哄骗到手的。 那时他还羡慕达山和杨烁,一个是蛮人,无礼法束缚,一个是江湖人,随心所欲,他们要相守比自己跟安之要简单多了。像他,光是把安之拐上歪道儿上,就足足花了两年呢。 谁知如今却成了这副光景。 也不知安之眼下在做什么?他们要分隔一个月,安之一定非常想念他吧。 顾雪洲在京城新店忙的不亦乐乎,满脑子都是金子银子还有铜板,根本没空想别的。 傍晚收工,闲下来,他和碧奴打商量:“明日我家管家的老伯到京,我得去接他,午前店便托付给你打点了。” “就是你们提起过那位‘顾伯’?”碧奴问。 “是,名义上他是奴仆,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亲伯伯,他为人有点啰嗦,但是个好老头。”顾雪洲说。 顾雪洲忽的想起一件事来:“碧奴,你见多识广,可否知道有无两个男子真的相守一辈子的?” 碧奴搜肠刮肚地想了好半天,无奈地回答:“没有。” 顾雪洲:“……” 顾雪洲觉得自己和沐雩那档子事儿迟早要暴露,他不想让顾伯伤心,可也不能负了沐雩。 与其像上次突然被顾师傅撞破奸/情一样惨烈地暴露,还不如他找个适当的时机,大家坐下来,和和气气地好好谈。 隔日,顾雪洲去接了顾伯回府。 顾伯神采奕奕的,他路上就收到信知道沐雩去参加秋狩了,一来就与有荣焉般地对顾雪洲说:“当年是我看走了眼,我以为那孩子生性险恶留不得。没想到他才是个知恩图报的,为了救你什么都豁出去了,还这般有出息。当初收养他真是收养对了。” 顾伯很是感动地说:“他既对你这般有情有义,待来日有机会我也要报答这小子的恩情。” 顾雪洲默默地想:那小王八蛋怕是要你把我报答给他咧…… ※※※※※※※※※※※※※※※※※※※※ 楼大人这对也he啊…… 第六章15 第六章15 此次秋狩裴珩一个妃子都没有带, 虽说他也没几个后妃, 那仅有的三瓜两枣还是已故追封的皇后临终前点了两个侍女伺候他,裴珩登基后, 这两女都被册封为婕妤,各有院子,裴珩偶尔会赏赐些东西给她们, 毕竟是亡妻抬举的, 得给点面子,但宠爱就说不上了,自然不会带他们。 这次他的饮食起居, 也是由如今已贵为二品大臣的蒋督公照顾的, 他原本身上就还有个贴身秉笔大太监的职位。 各后门世家的公子们都安排住在行宫的一个院子, 隔得不远,私下便悄悄说:“陛下可真是个念旧情的, 蒋熹年能这么多年都盛宠不衰, 怕是那方面的‘功夫’有些厉害的。” 沐雩想,那两人关系是有, 却不一定是蒋熹年以色侍人。 “我之前才见过他,还以为是擦了粉, 后来发现没有,真真是貌若好妇、肤如凝脂,只可惜冷了点……不过如能叫这样一个冰美人在身下婉转承迎, 那该是何等的惬意?” 一群少年郎会意地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 沐雩太佩服他们, 他对上蒋熹年都被揍的找不到方向, 竟敢觊觎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蒋熹年……活着难道不好吗? “慎言。”柴杨脸上一点笑都没有,还有些发青,沉声道,“蒋千岁你们也敢非议?不要命了。” “说两句怎么了?”对方却不以为意。 过后,柴杨和沐雩评价这几个人:“愚蠢之极,不可交也。你也小心他们一点,可别被连累了。” 沐雩是没兴趣和那几个蠢货结交,但听柴杨的语气,也有好奇:“怎么说?” “只有傻子才以为蒋熹年是仅以色侍君才身居高位的,他一面能把内宫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是有庶务之才;另一面,元鼎二年初,他就带了三千人,安全将粮草运送到边城,听闻路上九死一生,有勇有谋,不可谓不智。就因为他是个太监就瞧不起他?”柴杨鄙夷地哼了一声,“以为那活儿没被割就比蒋熹年聪明了?我看他们是那活儿都长到脑子里去了。” 蒋熹年是知道朝野上下有这样议论他的——怎么会不知道?他都尉府下的几百锦衣卫就管收集情报。 不过是他不在意罢了,被说两句,不痛不痒。 第一日是祭天。 敬谢农神并乞求来天秋天的丰收,到了晚上还有宴会,各种各样的美食佳肴流水般地摆上来。 达山带来的两个族人,都是他们部落贵族的儿子,在吃了这顿梁人的筵席之后,他们回去便同达山说:“可汗,我终于知道中原的土地究竟有多么肥美了,我还以为接风的那一桌就算好了,没想到他们还有更多的食物。真是流着奶和蜜的黄金之地……” 另一个说:“是啊,要是我们的部落也能这么多食物就好了。他们的土地可真好,不是终年不化的冻土,气候也温暖潮湿,只要洒下种子就会有那么多的食物长出来。” “当初老可汗都打到半路上,我爹说他们还把整座城都抢了,肆意地吃喝玩乐、杀人放火,快活极了……”侍者羡艳地说。 达山皱眉,他知道那件事,是西北边的邯城,他父王那时攻下那里,因邯城反抗得厉害,让他们损失了许多士兵,所以他下了屠城令,杀了整整三天,听说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给浸润了,那是何等的惨烈。 作为一个曾经的出家人,达山依然有一颗慈悲心,他是想要保护族人,但并不想步父亲的后尘,再造杀孽。 “长生天是指引我们来寻求和平,而不是战争。”达山道。 两个侍者虽噤声,神情上却并没有对达山口中的和平的向往。 达山忽然记起师父曾说过的业障报应。 达山回过神,摇了摇头,他想要救活他的族人,看来光是让他们吃饱饭穿得暖并不够,只有启其心智,才能够世世代代地传下去。 到那时,他再去把心爱的小师弟接过来,在他们那里,男子和男子在一起时并不稀奇的,女人少,不少兄弟都是共妻,甚至还有子承父妻的,多出来打光棍的,也有男人和男人凑合着过的,没什么稀奇。他以前就见过,他幼时因有梁人的血统,皮肤细腻,我又不被父王重视,还曾有长辈想哄他欢好,只是他不愿雌伏于人。 且狄人尚武,杨烁的武功虽不如自己,在他们部落绝对也只屈居他之下,勇士和勇士在一起并无不妥,只会受到大家的祝福。 所以现在,第一步,他得和大梁的皇帝打好关系。 次日,裴珩自然邀请了达山一起去狩猎。 他们狄人世世代代牧马放羊,个个都是在马背上长大了,狩猎不过小事,可他们是来求人的,不是来耍威风的。来之前,达山特地交代了侍者不可争风头。 他跟着众人一起进了林子,看看别人都猎了多少,才偶尔抬起弓射两箭。围场里的猎物其实算是半圈养的,都傻傻的,没什么野性,猎捕轻而易举。 他策马漫不经心地在林子里走着,想起这回还遇见一个故人,是杨烁在定江结交的小友,叫沐雩的。 旁边的草丛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让达山回过神,他看到一只灰兔跳出来,举弓便要射。 就在要放弦的最后一瞬间,他突然一个扭身,调转方向,将箭往后射去,正巧将一枚朝着他疾射而来的箭当中被截断。 待这两箭都落地,侍者才反应过来,惊魂甫定:“可汗!” 另一个人赶忙跑去,把断箭给捡起来,奉到达山的面前,达山随意看了两眼,上面什么记号都没有。没有记号才是最大的问题,为了不混淆猎者,所以所有人的箭上都是有记号的。 “一定是那个狡猾的皇帝!他们想害您!可汗!我们得去质问他们!” “是啊,您为何如此软弱呢?都被羊欺负到头上了。” 达山将箭丢在地上,“不必捡了。回去吧,我们的猎物也差不多了,猎太多了,会让梁人很没面子的。” “不必担心,大梁的皇帝暂时是不敢杀我的。这次只是试探。” 两个侍者都觉得怪憋屈的。 达山兀然沉声道:“而且这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到中午,众人在露天就餐,烤了几十只全羊,酒足饭饱,又做了投壶游戏。 裴珩饮了几杯酒,脸颊微红,仿佛醉了,笑道:“今年秋狩与往年不同,多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达山右手按在左胸口,坐在位置上,微微向裴珩敬礼致意。 “朕可得谢谢达山可汗送的宝马和海东青,朕骑术不精,若不是靠着海东青和细犬,怕是要空手而归。” 下座的臣子们捧场地笑起来。 “大伙现在吃饱喝足了,这回的客人不一样,实在难得,这次就来点新的活动吧。”裴珩坐直了一些,紧盯着达山,眸光闪烁了一下,“达山可汗,听闻你们部落的勇士勇武冠草原。我们大梁也有许多武艺高强的才俊,不如让他们来切磋切磋吧。” 安静笼罩下来。 裴珩道:“不管哪国的勇士胜出,胜一场,赏一千金。” 达山头都大了,这个梁国的皇帝看上去文不成武不就的,果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这是要赢还是输呢?赢了,是不给大梁面子,输了,就会被看轻仍人宰割,不输不赢,万一被看出来,会被当成是戏耍梁人,反倒弄巧成拙。 究竟该如何是好? 第六章16 第六章16 沐雩的位置离裴珩的御座颇远, 他这还是搭上了柴杨的便利, 否则连皇帝的影子也看不到。 裴珩的切磋比武之言一出,场上顿时寂静下来, 这何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几乎是□□裸的试探了。 达山不能不应。 柴杨不知沐雩和达山早是旧识,还悄声给他介绍:“达山是滕真的第二子,生母为梁人, 故为黑发, 眼睛则是金色的。早听闻他勇武无双,没想到还生得挺英俊的。” 若你离近些,还能看到他是重瞳呢。沐雩想。他遥遥望着达山, 想起杨烁来, 达山回去当了可汗, 那杨烁怎么办?杨烁是追着达山追到京城来的吧? 沐雩正觉得事不关己,裴珩对达山一行人宽容和蔼道:“不过让年轻人切磋切磋而已, 可汗不必紧张, 我们这边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不过是国子监的学生, 略通些武艺罢了,还望可汗手下留情。” 沐雩耳聪目明, 别人听不清,他却听见了,听到国子监的学生那他就仿佛感觉到不妙。 蒋熹年接下去一句话, 就直接把“沐雩”的名给点了。他这事做的极不厚道, 找个书生来和达山打架, 达山打赢了没什么威风,输了却要丢个大丑。 达山身边几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被气得脸都红了。 偏不巧,蒋熹年也不知道沐雩和达山是老熟人了,切磋了不知多少回。达山一听这名字心底就一沉,这他都不用考虑要不要让手下的小崽子让不让招了,只愿输的不那么难看。 沐雩他还不知道?江南顾轻鸿的关门弟子,骨骼清奇,天赋卓绝,十四五在定江就无敌手了。他和沐雩交手数次,他带下来的人是什么水准他也清楚,这些年沐雩的武艺只有精进,没有退步的道理。 楼中玉也立即想起了这是谁,国子监六艺比赛魁首,他记得当年路过江南拜访李娘子时就见过这个少年,貌似是顾轻鸿的徒弟,还拿到骑射两门第一,拳脚功夫应当是过得去的吧。既然陛下挑了他,想必是真的有几分本事的。 他还记得……记得这个沐雩似乎得罪过蒋熹年。蒋老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拿国家之事来开玩笑,应该不会是他推荐的。 蒋熹年却在旁想,沐雩的武功他是试过的,打几个小狄子不成问题。人还就是他琢磨着向裴珩推荐的。 是为了给顾雪洲做脸。 他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给弟弟撑腰的,那就只能把顾雪洲收养的这干弟弟给扶起来,给他加官进爵,沐雩位高权重,才能庇佑顾雪洲不受欺凌。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哥哥,他也只能这样做了。 柴杨起初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后来确定真的是在传唤沐雩,他诧异的转过头。 沐雩淡淡地说:“兴许是楼大人在陛下面前推荐了我。”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不信,楼大人向皇上推荐他的才学还有几分可信,推荐他去比武…… 沐雩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无法无天的,这突然被点名,也半点不惧怕,从座位上起来就跟着侍者上前去。 途中蓦然感觉到一个炽热的视线,他用眼角看了下,是延宁侯。延宁侯大喜过望,这二十年来他就没这么长脸过,他恨不得现在就告诉旁边的人这是他的儿子,被陛下赏识了! 沐雩皱了皱眉,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待到了皇帝面前,沐雩还胆大包天地快速打量了一眼,同第一次在江上遇见时的虚弱和第二次在都尉府遇见时的嫉妒不同,今天的裴珩端居高座,衣容整肃,不怒而威,并不凶恶,反倒眉目温和,又给人一种这个人虽然很仁恕,但假如惹了他却会后果严重。 沐雩利落地行礼:“臣沐雩,拜见陛下。” 之前是夜里,没好好看,只惊鸿一瞥,今日沐雩站在面前,裴珩才有空好好打量他,不得不说这小子的卖相真是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漂亮过头了,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幸好他是见过这小子和云卿打架的,否则连他都要怀疑这么俊美的少年郎是都真的能打斗。 在场的大多数人可是不知道的,他们顶多就听说过沐雩这个人,这下真的悄悄议论着,沐雩背后的靠山是谁。 有个别眼尖的,已认出沐雩长相和王将军有几分肖似,开始揣摩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了。 为了避免出人命,这次切磋比武不带兵器。 沐雩和狄夷的勇士站上辟出来比武的空地,他长身玉立,将骑装袍子的下摆一撩,往腰间一塞,一手负于背后,一手开亮—— 后世记载这段比试: 元鼎五年,秋狩,宣帝欲与狄夷使者比武,召国子监学生王雩。王雩战三人,大胜之,始露锋芒。 ——《梁史·武官传·王雩》 * 这个消息不两日就传回了京城。 顾伯高兴是高兴,但总有点不自在:“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 顾雪洲却不同意:“沐哥儿幼时命苦,如今不过苦尽甘来,上天弥补他吃过的苦罢了。” “是你教的好,不枉费你这些年含辛茹苦地养他,把他跟个小公子似的养大,总算是有点名堂了。把自己都耽误得这么大了还没成亲。”顾伯说。 顾雪洲心里咯噔一下。 顾伯继续说:“这下总算好了,他的舅舅也找到了,我们也不贪图他如何感恩戴德地报答我们,让他认回亲人,再过两年春闱过了,成家立业,就是功成圆满了。你总能放下心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吧?” “小少爷,你都二十八了,马上都要三十了。” 这点醒了顾雪洲。 他心口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顾雪洲想想,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再过两年,他年过三十,沐雩却是年少得意,不提两个男人的问题,这也不般配啊。 最近都有人明着来试探想与他们家结亲了,顾雪洲笑盈盈地应酬,心如刀割,委婉地推脱。 阿驽和小胖子欢闹着跑进院子。 顾雪洲从愁绪中抽出神,去瞧两个快活的孩子。 王将军秋狩不能带上孩子,又没法把他们关在家里,便准许他们去顾家玩。 小胖子大名叫王嵘,唤个嵘哥儿。 嵘哥儿听闻了沐雩打败狄夷使者的事,雀跃道:“可真威风!我也要早点长大!上战场帮我爹打狄夷人!”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好朋友就是狄夷人,窘迫起来。 阿驽笑着摇了摇头:“哥哥,没关系。” 嵘哥儿拉着他的手:“我知道你不能算是个狄夷人……他们杀了你的爹爹,你恨他们吧?” 阿驽有些茫然:“我总要找那几个害死我爹爹的人报仇的。还有害死我娘的人。” 阿驽会成为孤儿,狄夷和梁人都跟他有血海深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只蝙蝠,说是老鼠不是老鼠,说是鸟也不是鸟,胡乱活着,哪边也不要他。 只有阿爸要他,他要好好报答阿爸。 * 延宁侯府。 萧老夫人闭门和心腹的金嬷嬷商量:“……我原本只想敲打一下白素兰,没想到她竟然胆大包天还想害了沐哥儿。沐哥儿没回来尚且如此,等他回来了,再封了世子,她还会做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我们萧家不能再留这样的毒妇了。” 其实她对儿子说的话也留了一半,当年不仅王柔菁的事是白素兰告知于她的,白素兰要将沐哥儿弄走,她也是默认的。 那时谁也不想引火焚身,一个小孩子而已,那么小一块肉,总不能为了他把整个萧家牵扯进去吧?幸好还留了一线。 萧老夫人闭上眼睛,她是得清理门户,他们萧家耗不起了。趁着秋狩这些日子,她还派了金嬷嬷的儿子金有财,好好打听下沐哥儿的事。 这金嬷嬷的儿子金有财到了定江,都不需要怎么打听,几乎全城的人都认识沐雩,商贩走卒,士子学生,无一不对沐雩赞誉有加的。少年举人,有情有义,知恩图报,文武双全,谦逊有礼,这都不是一般的名声好了,放几百年前还没有科举时,在乡间有这样的名声都可以举孝廉做官了。 萧老夫人收到回信非常满意。 又在信中得知沐雩还是个急公好义之人,曾有一女子,遭人始乱终弃,是他惩戒了负心男子,又帮助该女子立了女户等等。 以她亲自见到沐雩的那一面看来,这孩子不是个好惹的,只怕他会追根究底。 可白素兰要怎么处置,她还得好好想想,近来那白素兰把院子管的滴水不漏的,她一时都抓不到纰漏。 从婉姐儿入手好了。 她再心狠手辣,虎毒亦不食子。 ※※※※※※※※※※※※※※※※※※※※ 没啥好写的。这段好无聊哦。 第六章17 第六章17 沐雩这下是真的名满京城了, 人人都在说大梁都没出将士, 叫个国子监才刚及冠的学生去打狄夷人,竟然都三战三胜, 说明大梁才是真的人才辈出。也有人说,假如狄夷人真的如此不堪一击,当年滕真可汗也不会连下几城, 说不定是那达山可汗在装模作样。 众说纷纭, 不一而是。 连禁足在闺中的萧婉都知道了,她很是为沐雩高兴,心想, 沐雩这下一定能得到陛下的赏识……不禁意动起来, 再想了下, 顿时泄了气,母亲不会同意的, 而且沐公子也不认识自己, 她这不过是挑头扁担一头热罢了。 她端坐在窗下桌前,桌上一叠纸, 纸上用蝇头小楷端正地写满佛经,抬头只看得到一丛茶花, 和半截青墙,院子安静的可怕。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让萧婉回过神,是她的贴身丫头玉巧进来了, 送一小碗甜羹。 玉巧神色紧张, 借着送甜羹, 悄声告诉萧婉:“小姐,夫人要害沐公子。” 萧婉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母亲、母亲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绝错不了,郑嬷嬷的儿子近来得了一大笔钱,便请王贵去喝酒,醉了以后告诉王贵夫人让他在沐公子的马的身上做手脚,沐公子差点摔死了。虽不成,但还是领到了赏钱。”玉巧红了下脸,正色道,“王贵讨好我,就告诉了我,我已经叮嘱了他,千万不能再告诉第三个人。” 萧婉心乱如绞,她没想到她娘会这样做,沐公子如今还是国子监学生,就算暂时入了陛下的眼,可毕竟没有官身,哪能和他们作对?都怪她!一定是因为她对沐公子胡思乱想,娘才要对付沐公子的。 她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他们无缘无分也罢,却不能让沐公子遭她连累被害了,可母亲对她多年养育之恩,她又怎可忤逆不孝? 萧婉进退维谷,好几日没睡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萧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见到她时都有些诧异,关心了两句才道明来意,要把人哄去。 萧婉一听,觉得大抵奶奶是像以前一样和娘打擂台,拿她当筏子呢。可这次她没有觉得为难,她的心底有了另一个主意。 * “可汗,梁人欺人太甚!” “他们这是在故意羞辱我们!” “老可汗说得对,我们只有凶了他们才怕我们。” 达山的属下们梗着脖子,在屋子里围着达山,用狄夷语叽叽喳喳地抗议着。 达山不动如山地坐着,静静听,一言不发。 这些人没得到达山的回应,越说越无趣,渐渐安静下来。 达山这才开了口:“我们那仁部落的汉子何时是你们这种输不起的孬种了?” 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瞬时连脖子都羞红了。 “输了,就是输了,技不如人而已。”达山说,“你们实在草原上横行惯了,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在中原待了这么多年,中原武术博大精深,不过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你们有几个,是觉得那个沐公子并不算强壮就轻视了他,不然不至于输的那么惨。” “他太邪门了。”其中一人说,“我都碰不到他。” 达山轻轻点头:“那叫四两拨千斤,你们空有一身蛮力又有何用?他的师傅是顾轻鸿,可曾听说过?” 汉子们脸一下子黑了。 他们也听说过顾轻鸿了,顾轻鸿在他们那也相当出名。当年老可汗待人掳掠边关,也曾想过进攻中原,设伏要杀戍边多年的陈老将军,可惜陈老将军重伤之下只带着一小队骑兵突出重围,其中护着他的就有那个顾轻鸿。那时候他们以为顾轻鸿真就只是个普通大夫。 老可汗又使计,引开了陈老将军手下那一小支队伍,以为陈老将军身边只剩十几人,还带着一个累赘的大夫,陈老将军的首级定是手到擒来。老可汗带了几百人轻骑追上,眼见着就要得手。 没料到那年轻大夫把袖子一撩,将陈老将军的乌黑铁枪一提,翻身上马,于几百人中,如入无人之境,直取老可汗的性命。老可汗没死,可也身负重伤,只得率兵撤退。 他们就没见过那么生猛的大夫。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见到商队里有相似相貌的大夫都要绕着走不敢抢劫。 那小白脸的梁人小子竟然是顾轻鸿的徒弟?那就难怪了……几人算是舒坦了,输给那样一个勇者的土地手上,也不算太丢脸。他们讪讪地看看彼此,回去了。 夜深了,一轮圆月升起。 达山技痒,只提了根棍子,到了院子里耍一套棍法。这段时日他也是憋的狠了。 少林棍法甲天下,十八般武艺里他练的最好的也是棍法。 这根棍子倒无稀奇,只是普通的树木造的,在他手中如指臂使般地被挥舞起来,越舞越快,如果一般人在场,是连棍影都看不清的。 一道寒芒破开棍影而入。 达山退了半步,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来人的面貌:“蒋督公?” 蒋熹年笑道:“咱家也略懂武艺,不如切磋一下?” 对方剑都拔出来了,他说不就不了吗?达山只能应招。 不过几招,达山就愈发心惊,他竟还是小看了梁人,中原武林六大派他都打了一遍,以为即便有能和他一战的,也只屈指可数,没料到禁军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 如果说顾轻鸿是一把古朴沉稳的古刀,那蒋熹年就是一柄宝剑,淬了毒的,灵风一般飘忽不定,又无比锐利和灵敏,一抓到破绽,就要将你置于死地。和顾师傅比武,是真的切磋,点到即止,虽然怎么打他都觉得有一座高山似的屏障,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而蒋熹年则狠多了,反倒是达山畏手畏脚放不开,他不敢真的伤了蒋熹年。 来之前达山已经打听过大梁朝廷的情况,听闻这位蒋公公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一不留神杀了他就完了……可现在的情形是他做不到游刃有余。 蒋熹年渐渐觉得吃力,心里也一点点变得沉重,看来传闻不假,这位新可汗是真的武功出群,而且让他最为忌惮的是,这路数还是中原武功的路数,糅杂了各家之长,一下子倒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 蒋熹年并不打算杀了达山,目前看来他似乎也做不到,达山更不可能杀掉大梁皇帝的爱人,这并非生死决斗。蒋熹年露出退意,达山立即松了一口气,他也收势给出最后一棍,擦过蒋熹年的脸颊,木棍的顶端击打在他身侧的一棵桂花树树干上。 这一击极轻,轻到树干都未动。 蒋熹年心头微震。 达山收棍,作揖:“督公承让了。” 蒋熹年回了个礼。 待达山走后,蒋熹年在原地思忖了好半晌,抬手按在树上,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原本坚硬的树干仿佛突然变成了棉花般柔软,轻轻一按就陷进去了。 他挥手划了一剑,树干里面已然碎成齑粉,陡然泄出。 * 顾雪洲先跟顾伯交代了哥哥不仅没死,如今他就是那位高权重张扬跋扈的巨阉佞臣蒋熹年。 顾伯不敢相信,他都不知这是喜是悲,大少爷是在活着,可却去当了太监。 顾伯花了整整一日才接受,沉痛地和顾雪洲说:“既如此,你更得快些娶妻生子了。大少爷是无后了,以后谁捧灵摔盆,你得多生一个,过继给大少爷才是。” 顾雪洲:“……” 他望着顾伯饱经沧桑的面庞,说不出“不”字来,可想到对沐哥儿许下的海誓山盟,更说不出“是”字来。 顾伯还拉着顾师傅劝顾雪洲:“你说是吧?小少爷你怎么就那么不听话了。以前还说是担心连累了好人家的女儿,那如今大少爷就在朝中,我们不用担心朝廷的追捕了,也该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了。” 顾师傅尴尬极了,他是知道顾雪洲和沐雩那点奸/情的,虽不赞同,也做不到棒打鸳鸯,况且这两人,一个是为了对方功名都可以不要,另一个也是置生死与度外,就算要拆散,他都想不到办法?而且看沐雩那狗脾气,只怕逼的紧了,他拉着安之去殉情都干得出来的……那是要出人命啊。 顾师傅左右为难,索性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老夫什么都不知道”的世外高人样子。 * 楼中玉刚歇息下来。 贺兰亭同他聊两句今天刚听来的八卦:“听说那个沐雩是萧慎的私生子……” ※※※※※※※※※※※※※※※※※※※※ 没什么好说的,这章也很无趣。 第六章18 楼中玉并非他外表那般清高, 相反是个很通人情世故的人, 他换过三个父亲,且和三家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还能做到内阁之位,不能不说是个精明之辈,当下好奇道:“此话怎讲?” 贺兰亭便给他好好说道了一番, 什么当年延宁侯世子和王大小姐被棒打鸳鸯, 而后在王大小姐落难后还赎买了她,什么生了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却在花灯节被花子拍了,还有什么沐雩和王大小姐相貌相似所以被生父一眼认出。 楼中玉听得津津有味, 笑道:“这差不多都能写成完整的话本了, 起承转都有, 就差最后的父子相认。可真有意思。” 贺兰亭道:“可不是?早不传晚不传,偏偏就在沐雩方才一鸣惊人之际突然传遍了。” 楼中玉道:“这沐雩我见过, 是个目下无尘、桀骜不驯的少年郎, 他是有一身傲气,但我不觉得会是他为了让生父许他认祖归宗所以传出这番话来施压。” 贺兰亭道:“旁人却不一定这么觉得。他们只会会觉得他不知搭上谁的路子竟被陛下相中, 一飞冲天,必是个钻营之辈, 而他现在什么都不差,只差家世。” 楼中玉不禁想起自己少年时的一些坎坷遭遇,眸中的光闪烁了下, “忒的把人都当傻子, 若这事都是真的, 他不仅是侯府继承人,还是王观明的亲外甥,若真是那等蝇营狗苟之人,哪个蠢的会放着炙手可热的王将军不先亲近,去亲近破落户的延宁侯府。” “毕竟他较王将军到底是外姓,再亲近也不能继承王将军的家业,延宁侯那却不一样,萧家没有儿子。”贺兰亭说,“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楼中玉回过神:“没什么……这事传的连你我都一清二楚,想必也早进沐雩的耳朵里了,那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总能出人意料,这下有好戏看了。” 沐雩确实已经知道了。 他气得恨不得去找那孬种当年对质。如今到处的人都以为是他上赶着要认亲!什么狗屁玩意儿?! 若是当着他面说这件事,他还敬他是个男人,鬼鬼祟祟在背后做这些小动作算什么?实在为人所不齿。 他装成从未听说过。 沐雩私下却去找了舅舅。 王观明笑道:“这好办,他能掐头去尾把自己编成个十全圣人,到处传故事。我们就帮他往下编。” 于是围绕着沐雩的故事很快有了第二个版本,这次的故事和上次大体相同,只改了个别情节,譬如加上了延宁侯在王家出事前临时毁了婚约,譬如王将军早就把亲姐的尸骨要走,譬如王将军这些年一直在苦苦寻找姐姐的孩子,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找到,舅甥相认。 这个版本就合理多了,延宁侯自己在陛下面前都说不上话了,怎么帮儿子出头,陛下能点中沐雩,更有可能是王将军向陛下举荐了他,也难怪沐雩武功超群,把几个小狄子打的落花流水,想来应该是舅舅教的——因故事里并未说清他们是何时相认的。 没个两天,竟然连裴珩都有所耳闻了。 虽然他早就从蒋熹年那知道事情的前因经过了,便与蒋熹年说:“那沐雩倒是抢手,两家人都想要他。” 蒋熹年嗤了一声:“那可不是?当年江上,那小子十四五岁就敢对我拔剑想弄死我了!还敢一个人杀进都尉府!胆大包天。” 裴珩心眼也坏,下次晚宴还故意将王观明和萧慎安排得近了些,看热闹。 王观明向来宽厚,可一遇见萧慎这个对他姐姐始乱终弃的王八蛋,就连脸上功夫都不想做,黑着脸,因着脸上和疤痕和一把大胡子,看上去更加凶神恶煞了。 萧慎不自觉有几分畏葸。 裴珩在上面瞧见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感叹:难怪这延宁侯府日日败落下去。听说延宁侯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才俊,也不是没有真才实学,可在为人处世上实在差了几分,大抵这些年来仕途不顺,心气都被磨没了。可王观明比他更坎坷,首辅嫡子一朝沦为洗马奴,那年他才九岁,无父无母无人教养,没有消磨他的志气,反而让他更加坚毅果决,一直走到今日。 裴珩摇头,就算他是沐雩那小家伙,也不想认这种人当父亲,但世间事谁也说不准,这孝之一字压下来,他可这不一定翻得了身。 * 延宁侯府。 白夫人前一月遣了乳母郑嬷嬷的儿子郑谷去定江打听沐雩的事,因要避开老夫人的人,晚回了几日。 “他们回去的早,我多留了几日,便多打听到了一些事。”郑谷说,“沐雩和那顾家人原本生活在定江府下面一个叫白宛的小城,我便去了白宛,打听了整整三日。” “还真被我打听出了不少好东西。”他舔了舔嘴唇,“十年前,拐了沐雩的戏班子到了白宛,明面上是受一户员外相公的雇佣唱戏,实则是那家老爷想买沐雩当娈童。” 听到这,白夫人遗憾的牙痒痒,怎么就没成呢? 她沉声问道:“那后来呢?” “听说是沐雩自己逃了出来,正巧被开胭脂店的顾家人给救了。他恰巧又是顾轻鸿的侄子——顾轻鸿是当地有名的大夫,济世救人,急公好义,在他的出面下,又惊动了官府,将戏班子的人尽数逮捕。” “没用的玩意儿。”白夫人低声骂了一句,她不惋惜那些下三滥的江湖人被抓,那只惋惜怎么没能先一步把小贱种给卖了,如此一来,他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白夫人转着佛珠,思忖着郑谷带来的消息:“那收养他的那家人呢?打听清楚了没有?” “打听了,那顾家的当家人叫顾雪洲,他们之前在白宛开胭脂水粉铺子,后来沐雩去白鹿书院读书,顾家为了供他举业,将铺子搬去了定江。” 白夫人讥笑:“这家人倒是菩萨心肠,为了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做到这种地步,他们家是无后吗?” 说出来以后,白夫人脸色也有点不好看,如今就是因为他们萧家无后所以事情才这样麻烦,假如她有个自己的儿子,哪怕那孩子没有沐雩这般有出息,中规中矩,不是个败家子儿,也不会落入现在这种局面里。 郑谷并未察觉白夫人的异样,继续说:“正是。那顾雪洲比沐雩年长八岁,收养他时是十八岁,今年二十有八。曾说过两次亲,第一次订婚的那家姑娘因病去世,后来第二次订婚的姑娘也得了急疫没了。” “这命够硬的啊。”白夫人笑了,嘀咕着,“怎么没克死那小贱种……” 白夫人道:“所以那顾家人搬去定江府也是为了这个吧?向来这个顾雪洲在白宛是订不到亲了的,只有去没人熟悉他们的外地,才会有傻子愿意把女人嫁给他。” 郑谷摇头,道:“顾雪洲至今未婚。” 白夫人愣了一下。 郑谷说:“他去了定江之后,没有再订过婚,也没有相好的。他的铺子生意极好,足有七八家分店,后来高公公下江南时,还曾想让他家来做宫粉。” 这年头,就是穷的光脚的码头伕子也要攒两个铜子买个媳妇儿,顾雪洲能供沐雩读江南最好的书院,还差点做了皇商,没道理娶不到媳妇儿。 郑谷走后,白夫人还在想着沐雩和顾家人。 沐雩。 顾雪洲。 沐雩险些做了娈童……顾雪洲至今未婚…… 白夫人是见过后院中的龌龊之事的,她家有个表叔就养过娈童,是见不得光的丑事。 她倒不觉得沐雩那颐指气使的模样是能雌伏于人的,当这其中倒可以做点文章,不必让人相信这是真的,只要有这种传闻,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就足够毁了他了。 第六章19 第六章19 沐雩在秋狩中出尽风头, 欣赏者有之, 不快者也有之。楼翊林就是其中一个。 假若沐雩没出现,他才应该是年少才俊这一辈拔得头筹之人, 可偏偏沐雩出现了,譬如上次国子监六艺比赛也是,这次秋狩也是, 他都被沐雩压了一头。 之前狩猎, 楼翊林卯足了劲儿打到了最好的猎物,一只白虎,陛下嘉奖了他, 还将虎皮赏给了他, 他原以为这样就算是胜过了沐雩, 可沐雩自己毫不在意,根本就没认真狩猎, 楼翊林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然后和狄夷人的比武中, 沐雩却站了出来,轻松地大败三人。 打败可汗身边的狄夷勇士和打死一只老虎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他纵是打死一百只老虎,也比不上沐雩打败一个狄夷勇士。楼翊林不禁郁郁寡欢,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沐雩差多少,可为什么就是不如沐雩呢。 父亲看出他的心结,劝说他:“日久方长, 何必急于一时。” 楼翊林也明白, 可毕竟年少气盛, 幼时他就夸奖天资过人,就是在楼家也是拔尖的,他们拿小叔叔楼中玉和他比,用少年状元来激励他奋进,他也很争气努力,从小什么都学得比别人好,文章写得好,骑射也练得好,不近胭脂女色,不好奇淫巧技。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比不过一个乡下地方来的寒门学子。 他不甘心地说:“爹,我不是不知道,我这几天总想着,如若陛下当时点的人是我,我当如何。我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己……自己不一定做得到。”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楼大人说,他当年也是,三房的儿子早被赶了出去,音讯全无多年,他有时会记起来那个姿容绝色雌雄莫辩的小堂弟,突然有日一鸣惊人,把他压得黯淡无光。翊哥儿自小到大就是太倔了,又没个对手,看着沉稳,实则自骄自傲,早该杀杀他的锐气了,不然晚了,就会像他年轻时一样吃大亏,“你不可能处处长与他人,他既有长,自然也有短,你在他短处胜过他,不也行吗?譬如他骑射就没你好。” “那是他未曾用心。”楼翊林无精打采地说,“他根本就不和我比。” “两日后还有场射箭比试,狄夷人也会参加,你要是能赢,也能在陛下面前长脸。你十三岁就能百步穿杨,上回又猎到白虎,这次比试你总该有自信了罢?若能拿到第一,也算是风光了。” 两日后。 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们跨着高头大马一字排开,裴珩瞧见,不禁侧头和蒋熹年耳语:“后生可畏啊。不过,云卿你当年骑着马比他们英俊多了。” 蒋熹年面无表情地回答:“儿子都没生,后生什么后生。” 裴珩:“……” 楼翊林雄赳赳地上场。达山刻意示弱,沐雩也被舅舅指点要他别再多出风头了,他颇为担心自己就是压低了实力也比旁人强太多怎么办,还得装成自己用尽全力,不过最后还是顺利地就拿了个第三,不丢人,也不惹眼。 楼翊林赢了狄夷人,心潮澎湃,总算是舒了一口气,他终于算是真真正正地赢了沐雩一次。 沐雩完全不知道楼翊林弯弯曲曲的想法,对输赢不以为意,顺路还向他道了贺,楼翊林坦然受了,在沐雩面前算是抬得起头了。 嘉奖行赏后,宫女们捧着佳肴美酒鱼贯而入,散至各桌摆宴。 裴珩正在桌下偷偷拉蒋熹年的手,蒋熹年突然猛地甩开他的手,把他往一旁推去。 裴珩懵了一下,眼前掠过锐利的寒芒和飘扬的水绿色衣袖。 蒋熹年一脚踹翻了桌子,抽出束在桌下的长剑,挽了个利落的刀花,迎着刀刃而去。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蒋熹年的剑便已挑反两个刺客,毫不怜香惜玉地刺穿了两个小美人的心窝:“护驾!” 待到刺客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众人才反应过来,武将上前,文官退后。 沐雩跟着退。 后来柴杨问他那时怎么不去上前护驾,好几个愣头青冲上去要分个护驾之功呢,沐雩嫌弃地说:“那是他们运气好,拿着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说不定还没砍到刺客,就被当成刺客被蒋熹年给戳死了。大家各司其职,我又不负责护驾,负责护驾的是御林军和金吾卫。” 剩下四五个刺客见机不妙,立即撤退,中途又被箭射死两个,只有一个抢了马逃跑离开了。 这抢不到护驾之功,捞到个捉拿余匪之功也是好的。漏网之鱼的两个刺客后面便追了十几个人,跟养鸭子似的,比前几天狩猎还有趣。 这太不对劲了。沐雩想,假如是他想刺杀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挑在现在这种时机,明晃晃的白天,不说护卫都在,座下还有那么多武艺高超的武官。假如是他则会挑夜宴,先放个火掉开护卫,散乱人心,再趁乱刺杀。 两个小太监已经利索地把被蒋熹年踹翻的桌子和碗碟碎片给收拾干净,抬上来新的桌子,摆上瓜果食物。 因裴珩站着没有坐下,臣子们也不敢坐下,大家一起陪站。 这就完了?蒋熹年眉头紧皱,眺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眼神,扫视着下面的众人。 他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刺客还在这,是以都没派几个侍卫去追杀,还护在裴珩的左右。 达山可不敢和大梁的政斗沾上半点,但也不能看着大梁的皇帝出事,幸好蒋督公还是有真本事的,达山刚想松口气,风声从耳边掠过,他回过头,神情比方才更凝重了。 蒋熹年看见达山和他身边的一个手下说了什么,男子趴在地上听了一下,回复了他,然后达山立即上前觐见:“蒋督公,恐怕有兽群在狂奔而来。” 蒋熹年:“我们有足够的士兵和弓箭,无须忧心。” 达山焦急地说:“不,蒋督公,这么大的动静我以前见过,那次我们两千人,死伤了两百多人,你们最好还是赶快保护你们的皇帝离开,去安全的地方。” 蒋熹年依然犹豫,他不是很相信达山。 达山催促说:“你若让斥候去探就知道了,但斥候一个来回,到时就晚了。” 蒋熹年马上把事情转告给裴珩,没有马上宣张,又招来王将军。 王观明思忖片刻:“人太多,马不够,就算把东西都丢下也可能来不及。不如这样,蒋督公,您护送陛下离开,我想办法断后,若能在这里截住畜生们则好,截不住,应该也能争取到时间。” 王观明分到三百士兵,其中只有十人是他的部下,他进京述职就带多少兵,再带来参加秋狩的就更少了。远远的已可见兽群奔腾来的滚滚尘烟,他这边人还没走完呢,王观明面色不变,士兵们已经宴会上使用的昂贵的花梨木桌子全部浇上油。 骑兵们整齐列成方阵,王观明抽剑指向前方:“点火。” 王观明的命令一落地,火焰蹿起。 “弓箭手,准备。” 达山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心生敬佩。 回行宫是来不及的,最近的西南方向有座小山,蒋熹年觉得可以暂时去那里避一避。 刚到半路,人马骚乱起来,又冒出一拨刺客。 蒋熹年安心了,敢情在这等着呢,他们确实是刻意想引人出来,所以带的兵不多,王观明那又拨走了大部分人手,总算是把鱼吊上来了。 之前的几个女刺客和这拨刺客比不过是三脚猫功夫,蒋熹年武功虽高,但要护着裴珩,手下不够,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独木难支、捉襟见肘。 这时,达山站出来了。 为了表示诚意,达山来参加秋狩都没有自带武器,徒手上前,大步一跨,夺了把刀,杀人如砍瓜切菜。 沐雩刚近前,才交手对付了一个刺客,达山已经一人解决了七八人,最后一个刺客被蒋熹年擒住,折断手脚又卸了下巴,达山这才停手,将刀往地上一掷,切豆腐似的插进了地上,空手向裴珩作揖,功成身退了。 这次行刺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倒没什么人员伤亡,伤了二十几人,只死了一个人,还是当时巴巴地赶去追女刺客,结果没追上不说,回来时却遇上被王将军用大火和箭雨给驱散落单跑远的七八只狼,不幸被咬死。 秋狩的围场专供皇家首页,是有专人看山护林豢养猎物的,以防冲撞圣驾,每次秋狩前猎人们会检查一遍,本来这里的野兽就是给王公老爷们打着玩儿的,从未有过野兽群。 一回去,处置惩罚了一批人,也有不少人因护驾有功要论功行赏,蒋熹年因私心,强行又把沐雩的名字加进去。 沐雩已经被赏了一轮了,于是这回他求了点别的,他不要金银财宝,就求裴珩赐个字,就写“香雪斋”三字。 蒋熹年都被他的用心给感动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还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待他弟弟一片真心,冲着他这份情义,自己也得多找机会提拔他一下。 于是秋狩结束后,沐雩提着裴珩的亲笔御书高高兴兴地回去要送给安之。 ※※※※※※※※※※※※※※※※※※※※ 终于拉完这段了,可以写小病娇和鬼畜哥哥撕逼了,兴奋,激动,开心,转圈圈~~~ 第六章20 第五章20 沐雩径自回了家, 他秋狩离开了一个月,夜夜想着他的安之,心头攒了万般思念,但这真的见到了人,别的什么都记不起来, 只想把人往床上哄。 少年人, 血气方刚嘛, 他都吃了一个月的素了。 可顾伯已经上京,没法和前些日子一样无所顾忌地顽。 顾雪洲忙着做生意, 想是想他, 不过忙起来也没什么空想,每日算完账,倒头就睡了。 但顾雪洲还是记着沐雩回来的日子的, 吩咐厨娘给他好好做了一桌,不是没钱去酒楼吃席, 只是觉得那样太喧阗了, 还是关上门自家庆贺一下就是了。 顾伯瞧见不顺眼的沐雩居然不求别的就求了皇帝的亲笔御书回来,也觉得这孩子有心了, 待他和气了几分,几杯酒下肚,不禁说:“沐哥儿, 你现在是有出息了, 这可都亏了我们家老爷, 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当年收留了你, 供你吃穿读书,你哪里有今天?” 沐雩正在桌下偷偷摸安之的小手呢,他笑眯眯地回答:“正是,我爱……敬哥哥极了。” 顾雪洲甩不开他的手,侧头看他,这孩子小时候多可爱啊,现在怎么越来越不要脸了? 沐雩一杯一杯地给顾伯灌酒,这要是不把他老人家弄昏了,他晚上可怎么有机会亲近安之? 顾伯酒意上头,又抖落出更多的事情来:“前些日子,你在围场打了那几个狄子的事儿传回来,不知多风光,还有好几家人来问亲,来找我们家老爷,想要与我们作亲家的。” 沐雩转头看顾雪洲:“安之是如何回答的?” 说到这事,顾雪洲心里就不舒服,眼看着沐哥儿岁数见长,他自己可以用连克死两个妻子的事来搪塞别人给他说亲,可他怎么推脱那些给沐雩说亲的呢?早两年还可以说沐雩年纪还小,未能立业,后来考上举人了,说亲的就更多了,但勉强还可以用沐雩这两年想专心应付春闱敷衍过去,就算到时考上了,也只是刚一只脚踏进官场。 这回却不一样,沐雩是直接在皇帝面前露了脸,他这一赢,不止京城的人,京外的百姓也听说了有这么个少年天才。 不可谓不炙手可热。 偏生顾雪洲这门槛太低,差点没被踏破。 他每次胡乱应付过去,真是心如刀割,还有几个心胸狭窄的,被他拒绝以后,就在外面传闲话,说他果真是商人习性,不值一交,把自己的养弟当做商品,待价而沽。 顾伯醉醺醺地说:“放心吧,老爷、老爷都给你推了,你现在亲生父亲都找到了,自然不能越过他给你瞎做主。” 沐雩哼了一声:“别提那家伙,我可不会认回去。” 顾伯直了脖子,困惑地问:“难道你还想在我们顾家赖上一辈子?” 沐雩反诘:“我就是要在这里赖一辈子又如何?” “那可不行!”顾伯瞪起眼睛,“都是你这拖油瓶拖累的,我家老爷才那么多年没能成亲,他都、都廿九了,以前那王家的少爷,小孩都开始考秀才了,我们老爷连个婆娘都没有。都怪你。” 顾雪洲听他说了两句就觉得不对,连忙阻止,可顾伯已经喝醉了,根本拦不住。 沐雩阴阳怪气地说:“那些女人哪个配得上安之?”换言之,就是他觉得都配不上,就他自己配得上。 顾雪洲拉拉他:“子谦,你也少说两句!” 顾伯和他较起劲儿来:“我们老爷不成亲,难道你养他啊?” 沐雩理直气壮地说:“我养一辈子都可以。” 顾伯愣了一下。 顾雪洲夹起一块蒸糕往沐雩嘴里塞:“吃你的,话那么多!” 又转头和顾伯说:“他乱说呢。” 顾伯回过神,反倒点了点头:“不错,这话倒是说得好,没料到我当年看走了眼,怕你长成个小白眼狼,我们老爷没有错付多年,把你教成个好的了。你确是要好好报答他,这是应该的。” 待到顾伯喝得大醉,昏昏睡去,沐雩自己也有点上头了。 顾雪洲先把顾伯扶去睡觉,给他掖了被角,才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沐雩早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倚在美人榻上,衣衫半解,脸上还浮着嘴角的酡红,原本就昳丽浓艳的脸庞愈发容光焕发。 顾雪洲还没走近就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他顺路从厨房弄了一碗姜汤,和一盆热水,先把姜汤递给沐雩,又去用热水拧了帕子就往沐雩脸上擦:“少喝点酒,喝多了对伤脑子。” 沐雩抓住他就往身上拉,把人搂了一个翻身压在身下,美人榻仿佛不堪重负,发出吱呀一声,他凑过去,嗅嗅顾雪洲,轻轻地啄几口,这里亲亲,那里亲亲。 顾雪洲伸手推他:“别乱来,顾伯还在家呢。” “我不是把他灌醉了吗?他不会过来的,安之,安之,你就让我摸摸嘛,我那么久不亲近你,都要憋出病了。” 但上次被顾师傅撞见实在是让顾雪洲留下心理阴影了,这一时半会儿的,还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他抵死不从:“不行,不行,你非要,我们改天去庄子里,没人的时候我再给你,顾伯就睡在隔壁院子呢。” 顾雪洲挣扎得厉害,沐雩倒不是按不住他,可不是你情我愿的就没意思了。 他郁闷地放开了顾雪洲,从美人榻上起来:“我看你是不在乎我了。” “是不是那些人日日来说亲,你又起了心思要把我推给哪个女人?觉得那样是为了我的前程好,又要和我划清界限?” 顾雪洲心里咯噔一下。 他握着顾雪洲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安之,就是你这般无情我也认了,我整颗心都装着你,我不奢望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但你也别把我往外推,不让我亲近。” 顾雪洲被他哄的一愣一愣的,觉得自己忒不是个东西,一时心软:“我没有不让你亲近……” 又得手了。沐雩差点没得意地弯起嘴角。安之还是那么好哄。 没等顾雪洲回过味来,沐雩飞快地把自己给剥个刺溜精光,往上扑,这下顾雪洲不挣扎了,只说:“你轻点,轻点声,可别被听见了。把灯灭了。” 沐雩抬手一挥,一道劲风经过,豆大的灯火霎时间熄灭了。 天快亮时,顾伯醒了过来,口干舌燥,屋子里的水壶是空的,他只要出去找水喝。 路过顾雪洲的院子,听到如泣如诉的低吟,皱眉嘟囔着骂了一句:“哪来的野猫半夜叫///春……” 他去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两口水喝,脑子清醒了不少,往回走,再从顾雪洲院子门口经过,忽然记起来,现在也不是猫发//情的季节。 他一时疑惑,驻足侧耳辨听,之前那声音却不见了。 年纪大了,耳朵就不大好了……顾伯想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开门声,他下意识找了个地方掩蔽起来。 顾雪洲只披了件外衫,沐雩也衣冠不整的。 沐哥儿不是有自己的院子吗?又跑小少爷屋子里去睡觉,年纪也不小了,还整天粘着少爷。顾伯心想。 就在这时,顾伯却听顾雪洲说:“说好了不能再那么不节制,你硬是胡来,这下可好,天都快亮了。” 顾伯一头雾水。 沐雩一脸餍足,握了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尖:“我的好安之,我是爱煞了你,怎生忍得了?” 顾雪洲又累又气:“别闹了,快走,快走,顾伯起得早,再不走,被他看见了怎么办?” 沐雩还去抱他,恋恋不舍地亲上两口:“他昨晚醉成那样,怎么可能这么早起,不用怕的。” 被顾雪洲推了又推,沐雩不得已才收了手:“你明日……不,今日就去和顾伯说我们要去庄子里住两天吧,我们好好亲近亲近。” “不行!你怎么整天想着这些!”顾雪洲恨铁不成钢地说,“回国子监上课去!” 直到沐雩走远,顾雪洲也回了屋子,关上门,补觉去了。 如泥塑般的顾伯方才动了一下,活了过来,他觉得自己像刚做了一场噩梦,一场再荒唐再离谱不过的噩梦。 他气得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 这不过一个晚上,沐雩在他心里的印象那是翻天覆地! 昨晚上,他看沐雩还是个虽然有点乖戾阴险但还算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他想到自己甚至夸过沐雩,说他待小少爷好的话,懊悔万分,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他妈的就是个小白眼狼啊!!! 他越想越觉得,沐雩以前就是那种伺候人的戏班子出来的,而他家少爷可从没有那等怪癖,这不是十有八/九,是十成十,绝对是沐雩把他们家小少爷给……给带上歪路的! 他真是气到肝疼,缓了好久,才稍微缓了点过来。 冷静了点之后,顾伯并不觉得直接去对峙不是个好主意,那小白眼狼口齿伶俐,总是满口胡言,还拳脚功夫了得,他可敌不过,他必须找个盟友。 到了中午,顾伯实在忍不下去,找了个借口,直接去京城的李家商行去找顾师傅了。 让顾师傅和他们好好说说! 不行就打断那小白眼狼的腿! 第六章21 第五章20 顾师傅听完顾伯发了一通牢骚, 先把人安抚住, 转头就去堵了沐哥儿那个小王八蛋。 “这事肯定赖你,安之不是那种不知节制的人, 绝对是你又缠着他!”顾师傅兜头就把沐雩臭骂一顿,“你就不能忍忍吗?我就觉得你那恨不得贴在安之身上的劲儿,照那样子迟早得露馅儿!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幸好顾伯没出什么大事儿, 不然安之非得悔恨一辈子, 你无所谓,但多少也为安之想想。” “反正迟早也要被那老家伙发现的,如此一来也好, 省的安之整天提心吊胆的。”沐雩一派无法无天的模样, “这不是没出事吗?我就觉得就他那人, 怎么可能会被吓出病啊,我从小就捉弄他, 也没见他出过事。” 顾师傅要被他给气晕过去了, 有那么一刻,真想照着顾伯说的把这小白眼狼的腿给打断算了, “那好,现在被发现了, 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反正打死我我不会离开安之的。”沐雩说。 顾师傅叹了口气:“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我跟你师娘……和你们的事还是不同的。起码我们还是男子和女子,我们有辈分上的问题,但说到底却也没有血缘之亲。” “如今你成了名, 到时全天下都盯着你, 你待如何?你已经走到了今天这步了……你的生父是延宁侯, 你的舅舅是王将军……” 沐雩却打断他的话:“古时陈文帝立韩子高为后,前秦宣昭帝还立慕容冲为妃。有什么做不得的?” “一派歪理!他们都是皇帝!皇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下没人管得了他!你可不是!” “要么我位高权重到无人敢对我的事置喙,要么我就不要功名利禄,大不了我卷了安之往关外一跑,哼,谁能管我?” “关外?关外是狄夷的地盘,你不要命了?” “我这次在秋狩上见到了那达山可汗,我们的老熟人了,就是鉴明,去他的地盘就好了。”沐雩有条有理地说,他当初碰见达山的时候就在心里盘算着这个了。 顾师傅愣了愣:“鉴明就是达山?” 沐雩点头:“是。” 顾师傅目瞪口呆好久才回过神:“啧,现在是在说你的事……你啊啊,是被安之给宠坏了,这样胆大包天的话也说得出来。我告诉你,顾伯这还是小事。” “我管不了你。” “你知道安之的哥哥是谁了。” “顾伯已经知道你们之间那档子事儿,蒋熹年迟早也会知道的。到那时候,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怕是你的小命都要不保!” 提到蒋熹年这个名字,沐雩终于有点动容了。 那阉……安之的哥哥确实难对付,不管是权势还是武功他都敌不过蒋熹年啊。 如此一来,只好想想怎么早点带着安之逃跑好了。 * 顾雪洲被折腾了一晚上,眯了会儿眼睛,再醒过来,都日上三竿了。 他赶忙去了店里,碧奴早在那了,看见顾雪洲就揶揄地笑了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哎哟,不错嘛,瞧这被滋润的,白里透红的,果然这男人的精/血比什么香脂香膏都要有用。”碧奴顺手还摸了一把顾雪洲的脸蛋。 顾雪洲脸都羞红了:“快别胡说。”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和你那情弟弟小别胜新婚嘛。”碧奴笑道,“不过你可不能对他那般百依百顺,争点气儿,哪能什么都由着他,你这样,他一下子就腻了。” “这男人,对一下子就能得手的东西就是不珍惜的。你得吊着他才行,别他想要,你就从了他了。” 顾雪洲半晌无语:“我也是男人啊!” 碧奴笑了两声:“你不是问我这男男之道如何长久吗?反正照你那样是不行的,他现在是年纪轻,还在甜头上,是以与你如胶似漆的,这鼓劲儿迟早会下来。到时候,你又用什么挽留住他?” 顾雪洲笼了笼袖子,羞赧地说:“我……我做不来那个样子……我也喜欢他啊,不是他非要亲近我,我、我也总忍不住想亲近他的。” 沐雩在布帘后面听见,心都要被他的安之给暖化了,他真想现在就把他扛床上去。 他卷帘而入,温柔地唤了声:“安之。” 顾雪洲转头,讶异地望着他,脸色都变了:“你怎么来了?” “我突然好想见见你。我就来了。”沐雩说,他觉得他这情话说的这般甜,安之一定马上就扑过来了。 却没想顾雪洲一脸惊恐,连连推他:“你快走,你快走!” 沐雩拉着他的袖子:“没关系的,我今天来店里给你帮忙吧。我不会在店里对你动手动脚的,你放心吧。” “不是这个问题!”顾雪洲生气了,“别捣乱了!你这几天没来我们店都被人挤破头了,趁着他们还没发现你来了,你赶紧给我滚回去!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沐雩郁闷死了。 这财迷媳妇儿…… * 萧韧抬起斗笠的边沿,仰头看着偌大恢宏的京城,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回来了,这次把人抓回去,就算督公不会重新提拔他进都尉府,起码不会像以前那样厌恶他。 萧韧在江湖上跑了这几个月,长了一脸的胡子,身上也衣衫褴褛,他回去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剔髯净面,再把萧德昌给刷洗干净,才敢去都尉府禀告。 蒋熹年破例接见了他,萧韧激动不已。 “人找到了?别又弄错了啊。”蒋熹年说,他已经不太信任萧韧的业务水平了。 “这次绝无出错!”萧韧磕了个响头。 “行了行了。人还好好的吧?你把人抓来就好,不需要你逼问,把人送去给沐雩就是了……不,还是送到王将军府上。”蒋熹年说,“你还是先告诉他,问他一句,看他怎么说吧。” “是!”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蒋熹年说。 萧韧偷偷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硬着头皮试探着说:“我回来时在外面听到了一些……关于督公弟弟的谣传。” 督公果然没有让他回到身边,但萧韧还想为蒋熹年效力,这次任务虽然完成得好,可完成了就没有下一次了,他得自己找下一次机会。 蒋熹年停住:“什么?” 萧韧咽了口口水,然后说:“有人在外面传播说,沐公子早年在戏班子被当成娈童养,还和顾公子有那等……那等苟且的关系。” 蒋熹年听完,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这谁他妈在外面胡说八道?!” “属下还不知……”萧韧说,“我还没来得及查。” “查,赶紧给我查!”蒋熹年立即就想到了,“尤其查查看延宁侯府,这等下三滥的口舌伎俩,多半是出自妇人之手!” “是!”萧韧兴奋地接了差事。 “不,先找人把长舌之人给我剁了,看他们还敢不敢说!先给我掐了再说!”蒋熹年想想实在气得不得了。 对付沐雩也就算了。 什么玩意儿!敢编排到他弟弟头上! 不过白氏假如知道顾雪洲是蒋熹年的弟弟,打死她也不敢把主意往顾雪洲头上打的。 * 萧韧登门造访了一番。 顾伯也听说了当年害死他亲妈的男仆找到了,他想了想,这会儿去找沐雩确实不是好时机,只得憋了回去,待到这事解决了再好好把那小白眼狼给赶出去。 因府中住着秋萝,沐雩就托萧韧把萧德昌送到王将军府,和舅舅打了声招呼。 王将军道:“改日我来好好谢谢蒋千岁……审问之事我来负责就好。” 王将军温润一笑:“我来就是了,我审过那么多探子,没一个不被我撬开嘴巴的。” “我也去吧。舅舅。”沐雩跃跃欲试地说。 王将军是觉得那些血腥的画面会吓着沐雩,却也理解他的急切之情,“也好,你也是个男子汉了,练练胆子。舅舅给你上一课。” 沐雩就高兴地跟去了。 顾雪洲真是无言以对……沐哥儿这是打从骨子里就糟糕啊,他压根就不怕。 次日。 秋萝睡了个懒觉起来,遣了小丫头去厨房要早点,这是她早就定好的单子:银耳燕窝粥和桂花糕。 吃了一半,大抵饱了,赏给手下眼巴巴盯着的小丫头吃,这有些人啊,就是贱,跟狗儿似的,赐点残羹剩饭就对你忠诚地摇尾巴了。 秋萝起来,穿上新制的衣裳,那可是二两银子一尺的香云纱,对镜梳妆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几个月前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她奄奄一息、面黄肌瘦,都快死了。 大夫的医术高超,这几个月来又这样养尊处优地滋润着,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这日子真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当年想当世子爷的姨娘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小时候有算命瞎子给她摸过骨,说她以后是要享福的。 兜兜转转大半辈子,看来运道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她梳了个坠马髻,翻着梳妆匣,挑了一套白银的头面,嫌弃地说:“改日得哄沐哥儿给我买套新头面,这套头面戴那么久,都黑了,也得重新打。还是银的,我这年纪了也不好用,还是金子衬我。” 小丫头连连奉承,希望她能一松口,把旧首饰拿去打赏了。 就在这时,顾雪洲来了。 秋萝不拿顾雪洲当回事,不过是个下贱的商家,寄养了沐哥儿几日而已,沐哥儿迟早要回去当世子爷,讨好那边才是正理,随口说:“顾东家,你正好来了,我想问你支点银子打套首饰。” 顾雪洲愣了愣,笑道:“好,我让账上给你拿点银子,正好今日晴天,不如你自己同丫鬟去银楼挑吧。” 顾雪洲这些时日来对秋萝有求必应,秋萝不疑有他,去账上拿了钱,娉婷袅袅地被扶上了马车。 俨然一副富家太太的架势。 第六章22 第五章22 秋萝下了马车, 发觉自己身处一处巷弄,而不是银楼门口。 马车停在一道小门的门口,还没等秋萝反应过来,两个在守在门边的健仆大步上前, 堵了她的嘴,把人架走。 正是将军府。 王将军这间宅子是皇帝两年前赐的,他没什么钱修葺,并无花团锦簇, 但历经三代权贵,也别有一番古朴的气派。 秋萝吓得直叫,可又被堵着嘴,只喉咙底发出啊啊的闷声, 直被押到一间大堂, 被人掷在地上, 命令她跪下。 秋萝匍匐在地,低下的视线看到一双靴子。 “秋萝姐姐, 可还记得我?”靴子的主人问。 秋萝慢慢地抬起头, 自下而上, 看到一张男人的脸,肤色微黑, 一道可怖的伤疤自他的右边划过左脸颊,目光锐利, 犹如恶鬼修罗般盯着她。 她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 “当年我去姐姐的幽竹苑, 你每次都会捧上时鲜蔬果招待我, 你不记得了吗?”男人说。 秋萝看着这张可怕的脸,过了好久终于慢慢地认出这是谁了,这是王家的小少爷……她记忆里还是个小少年。 如今竟然老成这样了。 秋萝哆嗦个不停,嘴唇嚅嗫着,答不上话来,过了好半晌才说:“沐、沐哥儿在哪?我是被骗来的,那个顾雪洲骗我!他说是让我去银楼买头面!怎么把我送到这里来。” 沐雩便从隔扇后面走了出来,意味深长地道:“就是我把你送来的。秋萝。” 那张像极了大小姐的脸庞上没有往日的温柔和煦,不带一丝儿笑,变得阴森可怕。 秋萝只觉得遍体生寒。 不过须臾,沐雩却又展颜一笑,上前把她扶了起来,让她站着:“我在秋狩时遇见了舅舅,他从我口中听说了你,便想向你问问母亲的事。” 秋萝强忍着恐惧,稍微镇定了下来。 她在心底兀自安慰着自己: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当年的人都死光了,只有她和白氏两个人,就算问到白氏面前,难道她会承认不成?只要她们都不承认。别人就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萝扬起一个笑,卑微讨好地问:“不知、不知王将军找我前来有何事要问?” “沐哥儿告诉了我一些姐姐过世的内情……你再给我说说吧。”王将军敛起杀气,温声说,“是被我脸上的疤吓到了吧。” 秋萝这才觉得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和昔日那知书达理的小少爷是一个人,她把之前告诉过沐雩的那通话再说了一遍: “……当年沐哥儿被戏班子拐走了,小姐的身子就渐渐不好了。……” “若我没猜错,是秋露在大小姐的饭菜中下了毒……” “……她早就勾搭了世子爷,兴许是世子夫人许了她承诺,才让她弃信背主,然而报应不爽,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王观明越听表情越凝重,秋萝心下略宽,胆子渐渐壮起来。 他们都死了,不可能从坟里跳出来反驳她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原来如此……”王将军沉吟道,“秋萝,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凝然不动,只冷冷看秋萝一眼,秋萝便觉得膝盖发软,差点跌倒在地:“既然你是这般好的忠仆,当年为何被卖进娼/门?” “都是那白氏!她甚是嫉恨小姐,小姐死后,怎会留小姐的身边人。” “我怎么听说那白氏很大度,还说愿意让我姐姐进府。就算要发卖,也不至于把你发卖去做妓/女才是。再不行,世子爷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卖到那种地方?” “她都是装的!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世子爷……世子爷他心肠软,自小姐去后就不愿再留在伤心地,没顾得上我们……” “哦,是这样啊。那这些年你怎么不来告诉我?” 秋萝拧着帕子,胆战心惊地说:“我……我入过娼/门,身份卑贱,哪还有脸去见您……” 王观明笑了。 秋萝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王观明突然止住大笑:“一派胡言!” 秋萝被他这阴晴不定一惊一乍的给吓到,双腿打起颤儿来。 沐雩往前一步。 秋萝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望着沐雩,走过去,抓着他的袖子:“沐哥儿,你可要信我。我绝无虚言。” “秋萝,你说我被戏班子拐走……”沐雩温温柔柔地说,“我可从没告诉过你我是戏班子给拐走的,我去问了京兆府,他们都不知道这案子里拐了孩子的是戏班子。你是从何得知的?” 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秋萝缩回手,惊恐地看看沐雩,又看看王观明。 “我、我那时看、看到一个人影,我觉得像是……像是戏班子的。”秋萝满头大汗,磕磕巴巴地说。 “既然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当时就告诉官府的人?”沐雩追问。 “我人微言轻……” “呵呵。”沐雩也忍不住低低笑起来,“死到临头了还想蒙骗我,你当我是傻子吗?” “秋萝,你说的那个萧德昌,我们找到了。他也说了一个故事,但我有些奇怪,他说的那个故事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他说当年在饭菜里下毒的人是你,秋露当你是好姐妹,没曾防备你,母亲信任你们,更不疑有他。” “和延宁侯勾搭不清的是你,是你往主子的男人的床上爬!” “后来发现饭菜有问题的才是秋露,你怕她暴露了你,所以将她杀人灭口,还对母亲谎称她生了病!” “你杀了秋露,去找萧德昌善后,还是他帮你裹了秋露的尸首运出去埋了,埋在哪都告诉我们了。” 秋萝跌坐在地上,地上的石砖冷得像是结着冰,直冒着寒气,往她的骨头缝里钻,把她冻得抖个不停。 她神情恍惚地摇头,爬到沐雩的脚边,拉着他的衣服,仰着头说:“不,不是这样的,沐哥儿,你听我说。那个萧德昌就是个卑鄙小人!他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你、你们可不能相信他!” “那好,把萧德昌带上来!”王观明挥手道。 萧德昌很快被拖了上来,他跪在地上,双手鲜血模糊,秋萝多看了一眼才发现他是十只手指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萧德昌一上来,看到秋萝就要扑上去,被旁边的拉开,他对着沐雩和王观明大叫:“是她,都是她做的!我只是跑腿而已!下毒的是她!杀人的也是她!” 秋萝恨不得撕烂他的嘴:“胡说八道!你不能这样污蔑我的清白!秋露!秋露明明是你杀的!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你拿证据出来!” 说到这里,秋露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对,沐哥儿,他没有证据!他没有证据!他就是在胡说!” “少爷!王将军!他没有证据啊!” 王观明凝然不动,像在看一只蝼蚁:“我这里不是公堂,又不是审案子,要什么证据?” “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和萧德昌一样吐出真话。” 秋露一个哆嗦,她看看身边血淋淋的萧德昌。萧德昌满脸狰狞,正幸灾乐祸地望着她,期盼着她也变得和自己一样,不,她比他的罪孽更多,应当受更多刑才是! 几个健仆上来抓着秋萝的手臂又要把她拖走。 秋萝崩溃了,她就是沦落风尘也没有被严刑拷问过,她绝对受不了的,她赶紧说:“我招!我都招!” 王观明挥了下手,秋萝被放开,她瑟瑟发抖地说:“都是白氏逼我的……她说我不听她的话,就杀了我爹和我娘……” 王观明皱眉:“拖下去。” 秋萝凄声惨叫起来,突然,像是被掐断了脖子似的,声音就不见了。 沐雩走到屏风后面,顾雪洲在那坐着,脸色也不大好。顾雪洲没说什么,只陪着他静静站着。 地上两片影子依偎在一块儿。 秋萝不知被拖去了哪里,一点响动都没有。 过了半个时辰,秋萝就被拖回来了,顾雪洲扫了一眼,她人看着还是完好的,也不知是怎么用刑的,再带回来整个人都老实了,把事情全都招了。 原来秋萝那时已经给萧慎暖过床,算半个通房丫头。大小姐还没嫁过去时,她就对大小姐的夫婿暗生情愫,就是打着做姨娘的主意的。后来大小姐做了外室,她也趁着主子身体不好,向世子爷自荐枕席。 谁知大小姐不能堂堂正正地被抬进萧家,连做小妾也不行,害得她也见不得光,还不如通房丫头。然后白氏告诉她,她帮几个忙,到时就让她进府。 是她故意让人把沐哥儿引去和戏班子约好的地方,饭菜里的毒也是她下的。 “都是白氏的错,她才是罪魁祸首……我做到这一步,她却背着世子爷把我卖到风尘之地……” 沐雩不明白,到了这田地,她还口口声声为她的“世子爷”辩解。 “居然这么快就招了。”王观明感慨道。 沐雩却走过去,蹲下来说:“秋萝,就算他当时不知道,后来你在艳坊也小有名气,他肯定有所听说,怎么不去解救你?” 秋萝委顿在地,怔了怔,僵住了。 沐雩道:“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好好配合我,我就饶你一命。” ※※※※※※※※※※※※※※※※※※※※ 继续撕逼 第六章23 第五章23 蒋熹年此人阴险狡猾, 要说那些个鬼蜮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他能从最下等的小太监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真的是只靠当年柔弱可怜的小皇子? 萧韧为了邀功, 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顾雪洲和沐雩之事,才刚开始传呢,就被掐灭了, 这主使之人也供出来了,正如蒋熹年所猜测的,正是延宁侯夫人。 蒋熹年并不意外,事关他弟弟, 他是恨之不得。正巧上个月, 因之前南部大水, 楼中玉在朝议时提出早些防备,未雨绸缪, 翻修河道堤坝。先帝晚年时朝政混乱, 国库空虚, 哪有钱有空去修堤坝。此事工程甚大,楼中玉带头主持, 提拔了几个门下学生,不过填了三五个位置而已, 剩下的还是要由旁人来, 此等差事向来油水甚多, 就算是楼中玉是出了名的抠门丞相,不能大块吃肉,喝点汤补贴些家用也是好的。延宁侯托了人向楼中玉的弟子讨到其中一段河道的修筑。 偏生和楼矮子有关系,蒋熹年可不想去求他,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直接去同裴珩说一声,再任命时直接把延宁侯也撤了就是。 还有白氏的父母兄弟,她父亲不在京中,已经致仕回老家颐养天年,有个哥哥外放在福建,熬了十几年,原本是今年要擢升回京城……他每年的考核倒都还不错,不功不过,然而也并不拔尖,在地方上再磨几年也非常说得过去。 萧韧把人找到都已经送过去好几日了,就算沐雩年纪小没经验,他舅舅王将军看着温文尔雅,却也绝不是什么可以糊弄的角色,想来该查的也都查出来的。 他家小愈真是人善被人欺,心善救了个无亲无故的孩子,凭白招惹上事端,听顾师傅说他是事出有因才“克死”两任未婚妻,一个本来就是病秧子,欺负他是外地人哄骗他,一个自己愚蠢,跟货郎跑了,小愈仁慈,怕她姐妹不好说亲,傻乎乎同意了急疫过世的说法,害得他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娶亲。 他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又生着病,有个哥哥却和没有一样不能庇佑于他,叫他吃尽苦头。 他家小愈实在太可怜了。 蒋熹年想着弟弟,越想越是心酸思念,他事务繁忙,平日里抽不出空去探望顾雪洲,作为哥哥,他实在太不称职了。 罢了,今日便抽空去见弟弟一面吧,也提醒他们一下,要提防延宁侯夫人白氏。 为了不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蒋熹年特地挑着晚上才去,没有提前通知,敲了门。 顾伯来开的门,他警惕性高,隔着门问了句:“是谁啊?” 蒋熹年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顾伯的声音,暌别已久地感到了几分对过往的缅怀:“是我,顾伯,我是懋哥儿。” 顾伯已经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听到过“懋哥儿”这个称呼了,但他还是马上反应过来,懋哥儿,是他们周家大少爷!他恍惚了一下,忽然记起来当年懋哥儿刚出生时,老爷高兴的不得了,在城里,办了三天三夜流水宴,他只听丫头婆子们说大少爷长得好,等懋哥儿满月时他才看到,老爷抱了会儿,让他抱去给夫人,他接过襁褓里小小的一团,像是灶上蒸的糯米团子,又白又嫩,眉目可爱,不知是不是发现有人在看他,醒过来,打着哈欠看了彼时还年轻的顾家小厮,砸吧砸吧小嘴就继续睡觉了。 大少爷和小少爷不一样,可不是个好伺候的娃娃。顾伯那时就想,这是他天生就得了大少爷的眼缘,他是何其荣幸,让老爷青睐,又叫少爷信任,他这辈子就算无儿无女也不打紧,却是一定要还了周家待他的一片情义。 顾伯回过神,不过片刻,他赶紧打开门,看到蒋熹年站在门前,穿了点靛蓝色的粗布衣裳,罩着个灰扑扑的斗篷,遮住大半张脸,待顾伯开了门,蒋熹年才摘下帽子,露出脸来。 他今日一身素,没有戴金佩玉,连冠都没束,披散着头发,只把两鬓的头发往后笼了,系了根黑色发绳,立在夜色中,清清冷冷,自有一身华贵骄矜之气。 只是也老了。当年在他怀里还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转眼也这么大了。 蒋熹年蓦地笑了下:“顾伯,好久不见。” 顾伯不禁热泪盈眶,强忍着泪意,侧身让开路:“我都老糊涂了,快进来,大少爷。” 蒋熹年脱下斗篷,抖落一地月光,随手递给顾伯,问:“愈哥儿在哪?我找他有事。” 提到这个顾伯就皱了皱眉:“在……在屋里和沐哥儿谈事呢。”说完,他怕蒋熹年不知道沐哥儿是谁,补充说,“沐哥儿就是小少爷在江南时捡到的那个孩子。” 顾伯斟酌了下言辞,想把沐雩勾引带坏顾雪洲的事给大少爷告状,好管管那个小白眼狼,顺带也斥责顾雪洲重回正道。 蒋熹年点头:“我知道那个孩子。今日我过来,真是为了他们的事来的。” 顾伯一听,愣了下,心想,大少爷难道已经知道了? 仔细想想,他都知道了,大少爷那般聪明,难道还会不知道?他便点头,信赖地说:“是了,小少爷不懂事,还得您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蒋熹年笑笑,愈哥儿年纪也廿十有九了,可在顾伯和他心里依然还是年纪小、不懂事、需要保护的。 顾雪洲见到大哥突然造访有点吃惊,第一个念头是幸好今天没有在和沐哥儿胡闹厮混。 前几天从秋萝等人口中得知昔日真相之后,沐雩和他近来都在琢磨着怎么对付延宁侯府。 沐雩是打死也不愿意回去的,可他别的不认,这血脉却无法更改,他又为人子,想反抗不难,难的是全身而退。 蒋熹年一见顾雪洲,冰凝的眉目之间仿似拂过春风,变得温柔和蔼了。 “大哥!”顾雪洲招呼他坐下,“你怎么来了?” 沐雩不是很高兴蒋熹年不请自来,他今日本想哄安之一起作乐,蒋熹年这一来,他的想法十成十是又泡汤了。 蒋熹年一片拳拳爱弟之心,说:“一是许久不见,有些想念你;二是我在外面听到一些与你不利的风言风语,特来告诉你,我已经替你解决,倒无须担心,只是提醒下,你还得提防着那幕后黑手。” 顾雪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地问:“什么?” 蒋熹年就与他细说:“是延宁侯夫人白氏放出的风,早前延宁侯认出沐雩是他和王大小姐的孩子,想认回孩子,把事情传出去造势,她不想沐雩回去,便编造些丑事来抹黑沐雩,却偏偏把脏水往你头上泼。” 顾雪洲猛然有种极度不详的预感。 蒋熹年越说越气愤:“什么下作玩意儿!她找了几个流子,出去说你年纪二十九了还不成亲,是因为好南风,不仅好南风,还和自己的养弟有苟且的关系。” 顾雪洲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脖子像是僵住,看都不敢去看旁边的沐雩,额头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啊?这样啊……这、这也太、太荒唐了吧。” 沐雩憋了点气,他听顾雪洲这么一说,就知道顾雪洲是不打算给他名分,他们都好了有快两年了,还不给他名分。 蒋熹年是想都没想过自己弟弟真的和沐雩有一腿,白氏那是造谣!全是造谣! 他看顾雪洲心虚的样子也没怀疑,以为他是被吓得,温温柔柔地说:“不用怕,小愈,我都抓起来整治了。” 不是被拔了舌头,就是灌了滚油烫坏喉咙,他们在口舌上作孽,他就让他们这辈子都再说不了话!哼。 蒋熹年继续说:“那白氏编排什么不好,编排这种荒谬至极的东西,你那么淳厚仁善、光明磊落,从小就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做那种有乱人伦之事?” 顾雪洲手心的汗冒得更厉害了。 “而且你和沐雩差了八岁!” 是,我是很老了……顾雪洲不禁佝偻了脊背。 “沐雩少年举人,又怎么做那等自毁前程之事?” 不,那小兔崽子是因为他希望所以才去科举考试的。昨儿晚上还大言不惭地在他耳边说要卷了他去边塞放牛牧马,就他们俩,自由自在,不用再被什么伦理道德约束。 沐雩忍不住插嘴说:“只要是为了安之,功名利禄不要也无所谓。” 蒋熹年怔了怔,总觉得这话有点似曾相识,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还是盖了过去,说:“你倒是知恩图报。” 沐雩说:“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当年遇见安之。” 蒋熹年老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的身份,不能连累了安之,怕是不能认他,以后明面上也不能护着他,我却可以提拔你,只要你待安之真心,高官厚禄是跑不了的。” 沐雩觉得蒋熹年这人还是和他们第一次遇见一样,用鼻孔看人,瞧不起他。他是什么人?需要靠这种裙带关系才能平步青云?他根本不需要。 而且就算是蒋熹年不这么交代?他也是拼了命也要护着安之的。 但看在蒋熹年是顾雪洲的亲哥哥的份上,还是勉强给他点面子好了。 蒋熹年没有久留,说完事儿又匆匆走了。 过了好半晌,顾雪洲还是脸色苍白满头是汗,他害怕地说:“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沐雩不明所以:“完什么完?” 顾雪洲心慌不已,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你没听我大哥说的话吗?他一口一个‘你’,而不是‘你们’,他根本不在意你。万一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怕是要对付你的。” 沐雩天不怕地不怕地说:“这有什么的?大不了我们逃到他管不着的地方啊。” 顾雪洲无奈地看了沐雩,这死孩子,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只说:“罢了,若有那一天,我自会护着你的。” ※※※※※※※※※※※※※※※※※※※※ 我芽菜哥又回来啦! 第六章24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六章25 第六章25 蒋熹年缓步走到门口, 露出半个身影:“是我。” “哥!”顾雪洲惊喜而亲昵地唤了声。 蒋熹年颔首, 看了他一眼,目光越过顾雪洲, 落在沐雩身上,他的手笼在袖中,摸索着蝉翼刀的刀鞘, 差点没忍住拔刀出鞘的冲动。 “你怎么来了?”顾雪洲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 为什么上门?蒋熹年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他这三十多年来就没犯过这么大的傻,他这是被人把自己给卖了, 还给人数钱呢。 蒋熹年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手下效率太高, 要是早几日知道沐雩这小子染指了他弟弟, 别说帮他了,蒋熹年都恨不得亲手细细扒下他身上的一层皮。 但在弟弟面前, 蒋熹年还是把杀气收敛起来, 轻声道:“没什么,来见见你……幸好我来了。” 蒋熹年现在是什么都想通了, 他说怎么一直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沐雩为了顾雪洲大闹定江府, 还敢单刀闯都尉府,这哪是一般的兄弟情谊能做得出来的? 顾雪洲暗叹不妙。 沐雩确是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蒋熹年的杀意,太熟悉了, 当初在江上时, 这阉货给他的感觉亦如是。 蒋熹年对他突然态度大变起了杀心, 还能是因为什么? 无非就是他和安之的事。 沐雩岿然不动,夷然不惧的回望过去,没有半点退缩。 顾雪洲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不消多看几眼,心里也有了个数。 只是此刻三人都伫在原地,虽都心知肚明,却没有谁敢第一个挑明。 这僵持对峙了得有快一刻钟,顾雪洲不是习武之身,体质弱,有些站不住了。 沐雩细心地察觉到,先开口道:“安之累了一天了,先让他坐下吧,蒋千岁,您若找我有事,借一步,我们单独说。” 蒋熹年眼下是怎么看沐雩怎么不顺眼,他最不喜欢别人叫他“千岁”,沐雩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不过提起弟弟,他还是有几分心疼,便说:“小愈,你回屋去。” 顾雪洲急都急死了,沐哥儿胆子怎么那么大,还借一步单独说?要不要命了? 顾雪洲不愿意走,拉着蒋熹年的袖子,恳求地道:“哥。” 蒋熹年瞧他那张写满哀求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恨铁不成钢。他们周家,就他们兄弟俩,他净身去势,这辈子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了……他那时想,起码还有弟弟…… “拉着我做什么?”蒋熹年冷声问,“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心里愧疚吗?” 嘿,什么叫做错事?!沐雩上前两步:“我是看在你是安之的哥哥的份上,才敬重你几分。我和安之……” 顾雪洲脸色骤变,跨了一步,拦在两人中间,对蒋熹年说:“是我,是我引诱他的,是我不学好,哥,你别怪他。” 听到外边动静一直在观望的顾伯忍不住插嘴,着急地说:“小少爷,你就别护着他了,你哪有那方面的爱好?你以前见着小娘子都要脸红结巴的,岂能是那等好南风之人?都是那小白眼狼带坏了你。” 这世道上所有家长都是一个道理,他们的孩子总是好的,就是变坏了,也是因为太单纯天真,被带坏了。 在顾伯看来,顾雪洲就是被沐雩带坏的! “是有如何?”沐雩大言不惭道。 “你就别添乱了!”顾雪洲头疼。 顾伯和沐雩的一番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一时间顾雪洲进退维谷,他只得硬着头皮对蒋熹年说:“哥……哦我长他八岁,他年纪还小,怎会是他带坏我?就是我……是我引诱于他。” 蒋熹年气笑了:“小愈,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和其他几房的孩子们一处玩儿,他们爬花瓶,把花瓶给砸碎了,最后没人承认,你却认了,我问你,你说怪你没能拦着他们,所以你也有错。” “你给我过来。”蒋熹年反拽着顾雪洲,转头问顾伯,“爹娘的灵位在何处?” 顾伯为他身上锐利的戾气所慑,怔了下才领路:“就在书房。” 书房设了个小阁,供着佛龛,一尊木质菩萨像,周家父母的灵位就在菩萨像的后面。 蒋熹年拉着顾雪洲没走两步,沐雩就跟了上来,要从蒋熹年手中夺人:“你放开安之!” 蒋熹年气极了,挥手给了沐雩当胸一掌,把沐雩击得连退几步,蒋熹年怒目而对:“我周家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管?!” 顾雪洲看得心惊胆战。 蒋熹年押着他进去,叫他在爹娘的灵位前跪下,顾雪洲老老实实下跪。 “你对得起爹娘吗!”蒋熹年痛心疾首地问。 顾雪洲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记挂着被蒋熹年打了一掌的沐雩。 “我和顾师傅当年救你就是为了给我们周家留下一线香火,你却同男人在一起,你是想我们周家断子绝孙吗?”蒋熹年说,“若只是玩玩的也就罢了,赶紧和他断了!回去好好成家立业!” “你自己跑去做太监,也好意思怪安之不留香火?”沐雩走进来,他揩拭了下嘴角溢出的血丝,“你当安之是牲口吗?想叫他怎么配种就怎么配种?说的真好听,倒是很像个好哥哥,你做成哪件事了?” “你说要报仇,你报了吗?” “当年在江上,我为安之寻药,险些命丧你手,若有偏差,安之说不定已经被你害死了。” “后来安之在定江好好地做生意,你手下那黑脸汉子平白无故逮了他,害的安之又差点家破人亡!如果不是安之聪明,死在半路上也不一定。” 沐雩句句诛心,讥诮道:“我该叫您蒋督公还是周懋?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句好哥哥?你把安之照顾的多好,都差点害死他好几回了。” “安之生病,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药!安之被诬陷入狱,是我奔赴回定江为他洗刷冤屈!是我去都尉府把他带了回来!” “蒋熹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和安之的事指手画脚?他身陷囹圄时你在哪?他病重垂危时你在哪?是我在安之的身边!是我在护着他!我和安之之间还不容你置喙!” 在朝堂上素以牙尖嘴利闻名的蒋督公竟被个黄毛小儿堵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他差点害死了弟弟这件事,蒋熹年一想到此,便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了。 “以前……以前是我没有和小愈相认,如今我会护着他的,不用你操心。”蒋熹年沉声道。 “马后炮谁不会?”沐雩嗤笑。 顾雪洲恨不得去堵住沐雩那张臭嘴,可哥哥让他罚跪,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起身,只得不停地给沐雩使眼色,沐雩权当没看到。 蒋熹年被沐雩怼得满肚子气,偏偏他于心有愧,无法回答,转头盯着顾雪洲,“你呢?你也这样想吗?你也觉得我劝你成家立业不是为你好吗?” 顾雪洲连忙摇头,哥哥为了报仇痛下狠心在宫中受苦时,而他一直安逸地在江南乡下过着小日子,是他对不起哥哥,但是…… 沐雩看顾雪洲那副优柔寡断的模样,也恼火了:“你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装什么大义凛然!自己生不了孩子,就逼弟弟生,你要不要脸?我告诉你,蒋熹年,你休想哄安之和我一刀两断去娶老婆生孩子!” 顾雪洲无奈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娶老婆生孩子了嘛!” 蒋熹年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顾雪洲顿时噤若寒蝉了。 蒋熹年打量着沐雩,阴阳怪气地笑了下:“给你点颜色,你还开上染坊了。要不是瞧在小愈的面子上,我早一剑戳死你了。” “你虽貌若好女,但到底不是女人,生不出孩子。你说对了,我就是逼着也一定要小愈给周家留个后的。” 沐雩炸了:“你敢!来一个我弄死一个!” 蒋熹年笑道:“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东西,还在我面前张狂上了,你看是你先把人弄死,还是我先弄死你?” 顾雪洲默默地跪在地上,看着两人跟斗鸡似的叽叽喳喳吵个没完没了,内容还特别可怕,动辄打打杀杀的。 吵到后面,又绕了回去,两人一齐逼问顾雪洲:“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顾雪洲头疼欲裂。 他看了看沐雩,再看向蒋熹年。 蒋熹年心情一松,到底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小愈还是听他这个大哥的话的。 顾雪洲审慎郑重地缓缓道:“哥,我曾答应过他,只要他一日不负我,我也不负他。” 蒋熹年脸色阴沉。 沐雩别提多得意了,他还故意在顾雪洲身边跪下来,对着顾雪洲父母的灵位磕了个头,“小婿在此,见过岳父岳母。” 蒋熹年骂道:“婿什么婿?凭什么你是婿?你一直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入赘还差不多。” 沐雩无所谓这个,随便改口:“那就儿媳吧。”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蒋熹年快被气的仰倒了。 他好半天才冷静了些,道:“我料你们也坚持不了多久,沐雩,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你若还是要和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顾雪洲急急:“哥,你要干什么?” “放心吧,小愈,我没打算杀了他,不过看看在他心里,到底是你重要,还是他的锦绣前程更重要。” 荣华富贵是世上最锐利的刀。 ※※※※※※※※※※※※※※※※※※※※ 还有哪些勇敢的小伙伴在看这篇文呀? 第六章26 第六章26 蒋熹年回到府上, 仍是气难平,想独自静静,却发现裴珩在屋里巴巴地等着。 因刚被沐雩和顾雪洲弄了一肚子气,心情糟糕到极点,连个好脸色也不想装了, 对裴珩说:“你怎么还在这?明早不用上朝吗?” 裴珩堂堂大梁九五之尊, 可怜兮兮地把他给望着, 说:“我担心你……” 蒋熹年冷笑一声,“担心什么?我有那么柔弱吗?这普天下能弄死我还没出生呢, 你才是不要总是过来, 被人发现了,又要说三道四。” 说得好像他多避开点那些人就不说三道四了一样。裴珩腹诽。云卿又不是没有在宫中和他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过,外面说什么都有, 还有拿他们当原型写的艳/本呢! 裴珩买来悄悄看过,那书里的“云卿”柔媚极妍, 对他百依百顺, 要什么姿势什么姿势,他羡慕死了。当年他摸个小手都被揍, 后来当上皇帝好了点,云卿不敢犯上作乱,只会冷冷看他, 除了公务好几天不和他说句贴心话, 所以至今他也只是摸到个小手。 “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裴珩被骂得一脸茫然, 但是已经习惯了, 倒不恼火,还给他倒了杯茶,“喝杯茶降降火,他们说你去见你弟弟……不是你弟弟惹你生气了吧?” 蒋熹年生生把瓷杯给捏碎了:“是我弟弟养的那小子。” “我记得是叫沐……沐雩的,延宁侯的私生子,王将军的外甥,他怎么了?” 不是挺好的一小伙吗?文武双全,还是王观明的亲外甥,他原便打算拉拢王观明,还想着要提拔一下这个少年郎。不过看着蒋熹年脸色难看成这样,裴珩没敢吐露出半句关于沐雩的好话。 蒋熹年咬牙切齿道:“他胆大包天,勾引了我弟弟。” “他确是美貌……等下,你说什么?他勾引你弟弟?你弟不是男的吗?”裴珩懵了,问道,惹来蒋熹年一记眼刀。 “我弟难道还是女的不成?”蒋熹年气得坐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那小王八蛋!我们家就剩了我和我弟弟,我不能留后,就指望他继承香火,他又不知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把小愈哄骗得牢牢的,一点也不听我的话。” 裴珩意动,在心底叹道:为什么云卿不能像他弟弟一样,好个南风呢? “你想怎么对付沐雩?”裴珩踌躇地问了,又说,“只怕你棒打鸳鸯反叫他们更加情比金坚。” 蒋熹年一掌按在桌上,足有三寸厚的百年金丝楠木桌面被击出个掌印来:“难道还要我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吗?” “我是怕你真的弄死了沐雩,反倒你们兄弟之间生了龃龉,伤了感情……”裴珩说。 “哼。我自然不会用那么低劣的手段,我要让他自己离开小愈的身边。”蒋熹年说完,心头涌过各种阴暗的想法,说了那么久,回来坐下来也没喝一口茶,这会儿才觉得口干舌燥,伸手一捞,“杯子呢?” “你捏碎了……”裴珩轻声说。 蒋熹年斜睨着他:“你也是,我催了你多久了要你选秀纳妃,你不愿意花那么多钱选秀,那就挑几家大臣的女儿入宫,你看看你都几岁了?还以为自己二八年少正茂呢?” 裴珩磨耳朵地听着,习惯是习惯了,可心中也有几分厌恶起沐雩来,都怪他,不然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又挨云卿一顿骂?真是殃及池鱼,再可怜不过了。 * 沐雩被蒋熹年威胁之后也心神不宁。 自从撕破脸之后,顾伯也不装了,拿着扫帚要赶他出府。 他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家,身体孱弱,沐雩反倒一点力气也不敢用了,他怕他稍一动力,顾伯就一命呜呼了。 若是那样,安之还不恨死他了? 顾雪洲也怕沐雩不小心回手把顾伯弄死了,一直护着顾伯,也不愿意看到沐哥儿被打,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是他硬生生挨了好几下揍,脸上都刮到竹丝。 沐雩心疼得要死,顾雪洲还推他出门,塞了他一叠银票:“你先出去几日避避,去你舅舅那里,或者去找顾师傅,我会和顾伯好好商量的,到时我再接你回来。” 沐雩气到跳脚。 仔细想想,现在这情况,他和他妈当年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父母单飞,没名没分,不能光明正大地厮守。 不,他怎么能拿安之和那种人渣败类相提并论。 可沐雩想想还是好生气,他现在和被养在外面的外室有什么区别? 气归气,还是得先找个地方落脚。 他原去找顾师傅,顾师傅一听,说:“这下可好,我早说了安之的哥哥不好对付吧?你偏不信!这两天走在路上小心点,别被人套了麻袋拖去巷子里揍。” 沐雩:“……” 顾师傅忽然想起来:“不行,你不能往我这里住,一看就看出来和我有关系了,顾伯要知道我助纣为虐,得气死不可,我再去开解他,他哪还听我的话?” 沐雩只好去找舅舅,王将军二话不说收留了亲外甥,也没问为什么沐雩突然来借宿。 小胖子可高兴了,拉着小伙伴阿驽,天天来找沐雩。沐哥儿今年二十岁,自己都还是个大孩子们,领着两个小家伙作乐,不过再怎么玩,他最想念的还是安之。 安之迟迟不来接他回去。 就在沐雩心烦意乱之时,一日他下了学,和同窗去酒楼吃饭,下楼解个手,出来两个小姑娘就把他拦住了。 沐雩往边上大跨一步想要绕路走。 小姑娘着急地拉住他,幸好沐雩轻功好,一个闪身,连袖子都没让她们沾上:“沐、沐公子,你有危险!” 沐雩这才停下脚步,侧目看她:“这些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还望你能松开手,我们好好说话。” 小姑娘脸色涨得通红,强自镇定下来:“沐公子,你之前的马受惊不是意外,有人想害你,这几日想要取你性命,你最好找几个保护你。” 沐雩终于觉得她好像有点眼熟了,想了片刻,回忆起来,他还真见过这个小姑娘,萧婉——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杀母仇人的亲生女儿。 “我真的不是骗您,光明寺,桃花树,您还记得吗?”萧婉痴痴地望着他,“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我没想别的,我就想见你一面,提醒你一句,万望您多加小心。” 沐雩低头望着少女的脸庞,忽然明白了,这样的神情他见过再多不过了,当年在定江,喜欢他的小姑娘都能绕城一周了,他走路上都有姑娘从楼上向他砸花呢。 一帮丑女,还没他长得好看呢,更不用说别的,连安之的小脚趾都比不上! 萧婉喜欢他,来给他通风报信?报谁的信?报她亲娘的。 沐雩差点没笑出来,这白氏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个这么不孝的女儿?才不过和他见了两三面,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沐雩多想了想,又有点猜忌这是不是那白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谁能拿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来作饵? 沐雩将信将疑,给了萧婉个淡淡的笑,叫萧婉原本就绯红的脸颊更红了,他温声细语地说:“多谢这位小姐了,我会注意身边的。” 说完便走了,再多待几刻,只怕被人看到了说闲话。 * 达山在京城走了这一圈,跪了几次大梁的皇帝,被嘲笑了几番,最后又因救驾有功,得了一份赏,让梁帝看到了他的诚意,签署了互不开战协议,总算是要启程回草原了。 他原还想让梁帝开口同意狄夷和大梁通商,用他们的银子、宝石和草药去交换中原取之不尽的粮食,可惜梁臣顽固狠心,梁帝看似淳厚实则狡猾,滴水不漏,他拖了再拖,求了又求,还是没有得到允许。 这样一来,他只能去找那些敢走私的黑商,只是一来价格昂贵,比市面上翻了几倍,二来不稳定,王行云在边境管的极严,他们跟梁人偷偷买东西,时不时会有被查的。 达山跨上马,身上轻飘飘的。 他来时带了一堆金银财宝,都献给了梁帝,只带了一张纸回去,但那象征着和平。 这是为了族人带回去的。 他只想把他的豆豆给带回去。 梁国的道路修得又宽敞又平整,和他们的部落不一样,他们牧羊放马逐水而居,草原坦阔,不必修路。 这条青石铺成的大道出了城门,便是红土飞扬的官道了,足能让两辆大马车并排而行,一直迤逦到青山脚下。 达山走走停停,忍不住回顾。 侍者忍不住问:“可汗,是落下什么吗?我给您去拿回来。” 达山摇头。 他蓦地听到一声欢悦的鹰唳,昂首,一碧如洗的晴空上,两只雄壮漂亮的鹰隼正亲切地围着对方盘旋,快活地仰颈长歌。 杨烁远远地躲在后面,看着这两只扁毛畜生:小雪也太不争气了! ※※※※※※※※※※※※※※※※※※※※ 其实沐哥儿本质上和大哥是很合得来的?看看,两个人都是一生气就开始拆房子。 第六章27 第六章27 日理万机的蒋督公都不沉迷国家大事了, 天天去给弟弟做思想工作, 无非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套,又或是沐雩小他八岁, 等再过十年,沐雩风华正茂,他人老珠黄, 年至不惑, 再想讨老婆就来不及了,何必将人生浪费在沐雩身上? 顾雪洲每回都认认真真、端端正正地听哥哥训斥,还夸哥哥讲得好, 很有道理, 他积极认错……但是不改。 蒋熹年恨得牙痒痒, 现在他心中最讨厌的人排行沐雩已经超过了楼中玉,高居第一。 裴珩顶着被骂的危险, 还是忍不住想去见他, 给他顺气。 蒋熹年说:“记得我以前说过他是延宁侯的私生子吧?大抵这些日子延宁侯就准备上门把人认回去了。” 裴珩问:“怎么?要我从中阻拦吗?” 就是认回来了,请封世子也得皇帝过目, 他不给批,沐雩就是回去了也没有用。 蒋熹年嘴角勾起一抹笑, 看着却叫人不寒而栗:“不,不仅不阻拦,我们还要帮他认祖归宗, 再给他封个世子。” 隔日。 裴珩就单独召见了延宁侯萧慎入宫。 延宁侯已经很多年没被单独召见过了, 他忐忑而恭敬地进了宫, 来迎他的还是内宫大太监曹公公,这宫中,除了蒋督公,就属曹公公说话分量重了。 延宁侯没想到会是曹公公来,有点后悔自己带的打点少了。曹公公也不介意,收了装着金锞子的,装进袖子里,掂都没掂,笑盈盈领着他,居然一路把他领去了御书房。 裴珩身穿杏色缂丝常服,头戴玉冠,腰间配了青玉坠,乍一眼看去,相当朴素,正在窗下写字。 他见延宁侯来了,放下笔,看着延宁侯俯首行礼,让他平生起身,说:“听闻延宁侯写得一手好字,可否为朕一览?” 延宁侯确实还是有点本事的,他的书画在士林中的确小有人气,他若真是个草包,当年王首辅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嫁于他。 但延宁侯走过去,接过裴珩手中的笔时,手就开始发抖了:“陛下要臣写何字?” “‘沐’,水木沐。”裴珩说。 延宁侯怔了下,盯着雪白的宣纸,定了下心神,一笔挥下写出“沐”字。 “好字!”裴珩赞道。 “陛下谬赞。” 裴珩说:“不知你是否认识一个叫沐雩的国子监学生?朕听说了些风言风语,道他是你和王家长女的私生子,心中好奇,不知是真是假?” 没想到连陛下都听说了,延宁侯赧然说:“臣……臣年少时确是做过一些荒唐事……沐雩是臣的亲生儿子。” 延宁侯发现提起沐雩,陛下就会流露出赞赏的神色,叫他心底既酸又热,陛下抬举他不过是看在他儿子的份上,但起码……那是他儿子。 裴珩索性直白地夸赞道:“沐雩那小子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堪称大梁日后的栋梁之才,我那时还想哪来的寒门学子竟如此出类拔萃,未曾想是你的儿子。” 裴珩将沐雩翻来覆去夸了好几遍,都快把沐雩吹成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了。 不过中心就两个:一,只要延宁侯把沐雩认回来,世子请封什么的他立即给批了;二,陛下相当看好沐雩,只要沐雩回去,说不定能带着他们延宁侯府咸鱼翻身。 延宁侯出宫之后,脚步都是轻飘的,脑袋也晕乎乎的。 他满心只剩一个念头,就是把沐雩给接回来。 * 沐雩不在,顾雪洲虽有几分惆怅,但是店里生意火热,忙着算账,日子也还是那样过。 他现在就是和大哥、和顾伯拖,拖到他们认同他的决心。 即便如此,关门落锁的时候,顾雪洲想到今天又要接受哥哥的叨叨,心情还是有几分郁闷。 他哥特别能说,引经据典,各种道理,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上两个时辰都不带停的,他都听累了,他哥还没说累。 回到院子里,发现大哥果然在。 顾雪洲有点淡淡的忧伤。 但今天蒋熹年没有张口就训斥弟弟,而是给了他一套衣裳和配饰,顾雪洲看看料子就觉得自己手上捧着一座金山,蒋熹年催顾雪洲换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哥哥这是打什么主意?顾雪洲疑惑不解,不过再怎么样,哥哥应该也不会害他的。 顾雪洲乖乖换上一身新衣服,将玉佩和发冠戴上,再亮相,不像是市侩精明的香粉店小东家,倒是像个文质彬彬的世家小公子。 后门有一辆看上去不起眼的马车在等着,蒋熹年领着他。 顾雪洲不安地问:“哥,我们去哪?” 蒋熹年淡淡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在车中顾雪洲分辨不清楚方位,只是人声渐稀,外面变得寂静,又过了会儿,则能听见琴弦鼓瑟之声,清越优美,引人入胜。 马车在一处看上去也不起眼的宅院门口停住。 下车。 顾雪洲多少有点猜出来了,他以前在定江就常去这样的地方…… 他跟在蒋熹年的身后,一进门,就有两个貌美的小僮上前侍候,给他们捧东西。 顾雪洲环顾四周,这里的构建和一般的北方院子不同,是仿造江南庭院的,草木扶疏,错落有致,有花有水,相当有趣致,不过顾雪洲见惯了江南庭院,李娘子的院子便修的好,比这好多了,是以也不觉得如何惊艳。 他们进了大堂,小僮们又捧着新鲜的瓜果和精致的点心布置在案上。 不多时,一位身着竹叶青色衣衫的男子抱琴而入,此男子甚美,尤其是他还给人一种水墨画般的感觉,写意而儒雅,风度翩翩,就是看了许多美人的顾雪洲也眼前一亮,男子弹了一曲,唱了支歌,清朗动听,犹如天籁。 这个男子走后,又进来个少年,姿色不逊于前一个美男子,这个少年显然有着中原以外的血统,肤白如雪,长发也是深棕色的,鼻梁高直鼻尖微翘,一双大眼睛尤其生得好,眼珠是蜂蜜般的琥珀色,睫毛又浓又长,顾盼生辉,不笑都带着几分甜,他身着胡服,赤着双足,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金铃,跳了支胡旋舞。他长得太甜了,冲顾雪洲笑时,又可爱又活泼,顾雪洲莫名地红了下脸。 蒋熹年说:“你最喜欢第二个吗?” 顾雪洲纠结地说:“之前的曲子也很不错……” 蒋熹年拍了下手,两个男人都安静恭顺地回来了。 顾雪洲看看两个美男子,又转头看他哥,他忽然记起来,他们进门到现在,这里都只有男人,莫非…… 蒋熹年脸也不红地说:“我想通了,你喜欢男人,没关系,想玩怎样的都有?哥给你找。你看这两个,不比沐雩差吧?而且千依百顺,你要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顾雪洲:“……” 蒋熹年皱眉:“不喜欢吗?” 他又挥了下手,一串美貌的少年郎鱼贯而入,立在庭中,个个都是小美人,各有千秋,有一两个顶美的,光看五官相貌甚至不输沐哥儿的。 蒋熹年:“如何?有中意的吗?” 顾雪洲难得地黑了脸,还是对他最敬爱的大哥,他摇头,起身:“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 他撇下大哥,目不斜视地从美人堆中穿过。 蒋熹年没想到会被顾雪洲甩脸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追上去,恼火地问:“有必要对那小子那么忠贞吗?你就那么喜欢他?” 顾雪洲冷着脸,倔强地说:“此事与沐哥儿无关。” 蒋熹年不解:“那是为何?” 月光像是在顾雪洲的脸上敷上一层冰冷的霜,他轻声道:“因为我一看到他们就想到我自己。哥,我差一点也变成那样,像是畜生,任人挑选。 我不怪你,哥,那只是一场意外。但我如今想起当时的日子,还是会心生害怕。你如果知道那人是我,你肯定不会抓我,可难道其他良家子你也可以随意捉拿吗? 你大抵是在庙堂上待久了,除了自己在乎的几个人之外,其他人在你眼里还是人吗?” 顾雪洲的目光让蒋熹年觉得仿佛一把利刃扎在心口:“你不喜欢就罢了……如若你还不高兴,那我送走他们。” 顾雪洲道:“他们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早被养废了,除了取悦男人,还会什么?就算你放他们走,他们怎么活?” 但因为弟弟不高兴,蒋熹年还是把这些少年郎都给“放”了,说是放,也只是毁了他们的身契,给了他们自由身,若要离开,还送点盘缠……结果过去一个月,没有一个人离开。 沐雩过了好两天才知道这件事。 差点没被气到吐血。 那阉货太阴险了!居然趁他不在身边就想撺掇着安之给他戴绿帽子! 幸好安之爱他。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怕他还使出更卑鄙的手段,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蒋熹年不仁,就休怪他沐雩不义了。 ※※※※※※※※※※※※※※※※※※※※ 好了,我知道小病娇这个臭嘴,迟早要被被小圣父教育的。 第六章28 第六章28 近来, 在国子监,有些和沐雩有关的不好传闻流传开来,延宁侯几次在诗会、宴会等处偶尔沐雩,对他亲昵有加,那些个心思龌龊的, 便说延宁侯是有那等龙阳之好, 看上了沐雩。 “瞧他貌若好女, 一般姑娘都没他生的标志,倒也不是不可能。”几个学生在酒桌上犹如议论那秦楼楚馆的妓子, 淫/邪地笑起来。 当事人沐雩当然不在, 他们哪敢当着沐雩的面讨论,沐雩可是一个人揍翻了三个狄夷勇士的人。但是楼翊林在场,他听到这番话, 当即不虞地砸了酒杯:“背后嚼人口舌,算什么本事?” 他说:“沐雩就是延宁侯流落在外的亲身骨肉, 父亲来找儿子, 天经地义。” 流落在外那是矫饰过的词儿了,说白了, 就是私生子,“原来如此,那叫竟然是个野种啊。” 楼翊林怒上心头:“沐雩的生母是先帝时首辅王阁老的长女, 原本就与延宁侯有婚约, 后来因父获罪, 延宁侯不忘故人, 将她安置在外。他可是王阁老的长外孙,王将军的外甥。” 众人讪讪,不免有几分埋怨之意:“隐君,你为何如此生气?那沐雩处处与你做对,我们不过是为你说话罢了。” “是了,不过我才知道他居然是王阁老的后人……如此看来,那沐雩比我等厉害也不过是仗着他是王阁老的血脉,难怪这般出挑……” 楼翊林道:“若将你们丢到乡野,十几岁就要一边操持庶务一边举业,看你们有几个成的?” 他是与沐雩不合,是不高兴没有每次都压他一头。 可他还没有卑劣到要在背后侮辱沐雩来获得满足,祖父说棋逢对手再好不过,一个三流棋手只配和三流棋手比试。 他是天之骄子,能有资格做他对手的,自然也不可以是等闲之辈。 岂容他人侮辱,沐雩越厉害,便显得他也更厉害,他还用不着靠着这些来贬低,迟早有一日,他会用真才实学堂堂正正的叫沐雩心服口服。 沐雩自己还没解释,风向就变了,他想着,本来在秋狩上萧慎那老王八蛋就把事儿传的到处都是,自然也会传到这里来,倒也不奇怪。 对于延宁侯的示好,沐雩既不接受,也不拒绝。 蒋熹年听说后觉得实在好笑:“看来这小子也没他看上去那么傲嘛,倒也是了,不过是个十九岁的黄毛小儿,荣华富贵放在眼前谁能不心动?” “我今天找着机会又赏了萧慎个差事,与他说是欣赏他的儿子……”裴珩邀功说。 蒋熹年却皱眉:“给了他什么差事?萧慎那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担不起大事,他家是空壳子,你赏点金银也就罢了,让他去做事,只怕要坏事。” “我当然知道,哪能真让他担大任,不过给点小甜头。”裴珩说了给萧慎安排的职务。 蒋熹年听了,眉头舒展开来,道:“这倒还过得去……这小子我看着就是不是个安分的,如今无非是望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掂量着是王将军的侄子有前途,还是延宁侯世子有身份……无论哪个,我都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裴珩在心底为沐雩默哀须臾,他确实是有点欣赏沐雩的,然而再欣赏,沐雩在他心里和云卿比依然是云泥之别,只能同情一下沐雩了,得罪了云卿了可没几个有好下场的,更何况他这还是动了云卿的亲弟弟……没被剁了,也没被阉了,已经算是行大运了吧。 蒋熹年便又亲自去找了弟弟一趟,同他分析利弊:“如今延宁侯府那白氏我已经收拾了,不足为据,沐雩打算如何?”又讥嘲一句,“如若我早知他对你不轨,我绝不会帮他。可做也做了,谁叫那白氏造谣生事编排到你身上。” 顾雪洲尴尬地说:“说是造谣也不尽然……” 蒋熹年一眼瞪过去。 顾雪洲只好说:“我和沐哥儿是情投意合,并非我养他做娈童……这点倒是造谣的。” 蒋熹年有时也感慨,安之看上去那么软弱,其实也是个牛脾气,倔的要死,说喜欢沐雩就喜欢沐雩,他软硬兼施,什么招数都用上了,硬是半点不松口。 他的宝贝弟弟看上去木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滴水不漏。蒋熹年才记起来顾雪洲可是十几岁就出来做生意混在市井和各种人打交道,还能一路把铺子坐大差点还当了皇商的人,可不是真的那么好哄骗的。所以他只能从沐雩那下手了。 蒋熹年继续说:“既然杀母仇人已除,他不回去父子相认吗?” 顾雪洲说:“他厌恶延宁侯辜负他母亲,哪里肯认回去。” 蒋熹年嗤笑一声:“你和他,我给他两个选择,如若选了你,以后就别想要什么前途功名,要么就认回去,我帮他请封世子,那他既是名门贵胄,又文武双全,只要愿意放过你,我就提携他,荣华富贵手到擒来……” 顾雪洲听不下去了,叹气,大哥根本不了解沐哥儿,要是沐哥儿真是那样的人他倒省心了:“哥,你这是何必。” 蒋熹年冷哼一声:“我这就是提前让他做选择罢了,我知道以他的姿势,就算没有我,也不一定不能平步青云,但是他再聪明,总也要熬上个五年十年,到那时他风华正茂,是否会被利禄迷住,弃你于不顾?然后你却已经老了,再后悔,哪还来得及。” 顾雪洲沉默,多说无益,大哥不会听的。 蒋熹年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知道今天劝说又失败了。 不过没关系,他本来就不是说给弟弟听的。 蒋熹年从顾家后门离开,走到半路,停下,转身,等着拐角的人走出来。 “是我,蒋督公。”沐雩沉声说。 “有何贵干?”蒋熹年冷笑一声,“你这小子躲在外面都听到了吧,作何感想?” 沐雩说:“如果我选了不要前途,那你就更容易弄死我了。” 到底还是个小毛孩,蒋熹年轻蔑的想,“呵,你的意思是你终于识相准备不再纠缠着安之了?选了荣华富贵?” 沐雩缓步而出,坚决地道:“安之我要,荣华富贵我也要。” 蒋熹年怔了怔,鄙夷地斜睨着他,道:“也不怕撑死。” “我们不如各退一步,你想让安之留后,可要有个孩子也不一定需要娶亲,只要有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就够了。” “不是吗?” ※※※※※※※※※※※※※※※※※※※※ 你们觉得小病娇可不可能做这种事 第六章29 第六章29 是日, 顾雪洲换上一身淡青色绣竹的长衫,出门去应酬。这几天沐雩忙着学业,又住在舅舅家,蒋熹年则是公务缠身,国家大事比他的事可重要多了, 两人都有两三天没来了, 顾雪洲得了清闲, 正巧为新品订做的瓷瓶都烧制好已经运到,催促着工人把新研制的玉容膏给装填好。因之前在定江的事, 顾雪洲如今不想出头搞大店面, 于是去问了京城的几家胭脂铺子,他来供货,倾销他那家小铺子多生产的胭脂水粉。 倒不是卖不完, 是摆不下。 顾雪洲看上去就是个让人信任的老实人,这老实人骗起人来才是一套一套的, 很快就谈了几家胭脂铺子, 差不多要谈成了。 顾雪洲想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要流进口袋里,心里不由美滋滋的, 什么沐哥儿,什么终身大事,什么哥哥的催婚, 都抛到脑后去, 眼睛里只有银子了。 顾伯依然对他没个好脸色, 临他出门时, 疑神疑鬼地说:“打扮成这样,该不会是想去见那小白眼狼吧。” “顾伯,沐哥儿不是小白眼狼……我也不是去见他,我是去谈生意,你要是不信跟我一起去就是了。”顾雪洲说。 顾伯摆手:“我走了谁看门?再说了……那种地方……我可不好去。” 这谈生意自然是选在眠花卧柳之处,以前在定江,顾雪洲是去惯了的,这京城的花楼他倒没有去过。 顾雪洲无奈,自己整理下领口,坐着辆平头青布小驴车,晃晃悠悠地去京城的花胡同了。 生意人最重诚信,大家都没迟到,也没到太早,都是大约在约定时间前一刻钟到的地方。 满桌美酒佳肴,娇滴滴的小娘子们香粉萦绕地走进屋子,各自在男人身边坐下。 顾雪洲身边自然也有个小娘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水灵灵的。这小娘子做这行也两个年头了,一见顾雪洲就眼睛一亮,顾雪洲脸生的嫩,看似只是清秀,但在周围一众肥头大耳的老爷们的衬托下,真是个美郎君,他天生气质腼腆,瞧上去格外纯情,像是很好调戏的样子,这种经验浅的男人最是好勾搭,若是能钓上来,将来不说能给她赎身从良,至少也是个常客,再说了,这客人清清爽爽的,接起来也心情舒畅啊。 小娘子婀娜地在顾雪洲身旁做下,像是一条无骨的蛇,不动神色地往顾雪洲身上黏。顾雪洲如今也不是十四五岁时那个一见姑娘家就结巴的愣头青了,在心底默默地想:这若是被沐哥儿看到了,他得醋上一个月罢,可不得了,幸好沐哥儿不在。男人可真不容易,在逢场作戏的应酬总是难免的。 小娘子刚摸了顾雪洲一把,没想到没撩着人,却被顾雪洲抓住了手,她愣了愣,顾雪洲轻轻地握着她的最手指,嗅了嗅她的手背:“这香不错,不过不衬你,稍艳了些。” 小娘子:“……” 说着顾雪洲就掏出个小瓷瓶,用小指尖挑出一点奶黄色的香膏,涂在了姑娘的手背上轻轻抹匀:“你闻闻看,如何?” 小娘子只觉得从未有男子这般温柔地给她擦手过,竟有了几分羞涩,自己闻了一下,果真香而不腻,再看顾雪洲,便不是之前那种看钱袋子的眼神了,心口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顾雪洲解决了这个小娘子,松了口气,再听了两支曲子,同人推杯换盏谈生意,转眼过去一个多时辰,他肚子里也有两壶酒下去了。 顾雪洲觉得自己微微有些醉了,这倒还好,就是他觉得身体绵软还开始发热,他是大夫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个秦楼楚馆,点的香里面都带点催/情的成分。 顾雪洲便说:“我去解个手。” 他是想去泼把冷水清醒清醒。 刚站起来,双脚就是一软。 不知哪个小娘子扶住他,担忧地说:“客官,你满头是汗呢。”说着就掏出香巾给他擦汗。 顾雪洲感觉到一阵香风袭来,他当时脑子里就道了个不妙,这是迷药,可他本来就醉酒头晕、全身无力,再被这帕子捂了捂,当即晕了过去,人事不知了。 热,全身都热。 顾雪洲呢喃着,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感觉身体里的血都沸腾起来,尽往脐下三寸冲,他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的念头就是解决这股无处纾/解的欲望。 似乎有一双的手在抚摸着他,顾雪洲看不清晰,这不太对,沐哥儿的手有这么柔弱无骨吗? 不,这不是沐哥儿。 顾雪洲意识到这点,用最后一点力气推拒着,闭着眼睛、虚弱地呼唤:“沐哥儿……谦之……沐哥儿,是你吗?” 刚叫了几句,突然一声巨响,接着是女人的尖叫。 一阵凉风吹进来,顾雪洲清醒了些,幽幽转醒过来,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正是沐哥儿。 沐雩一脸的心疼和愤怒:“安之,是我来太晚了,才叫你受了这般奇耻大辱。” 蒋熹年晚到一步,心里把沐雩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装模作样什么!安之,就是他同我说要让你留个后,叫我找个女人的。” 沐雩眼眶微红,泪水都要掉下来了:“我爱安之入骨,哪里会舍得这样?安之,你难道不信我对你的心意吗?我哪舍得把你分给别人半分。” 蒋熹年脸都红了:这小王八蛋!就知道不能相信他!他图的可不只是留后,他本来就打算都推给沐雩,然后让弟弟和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分手,安之不过是被他纠缠着不放,只要这家伙离了,安之顺理成章就会去成家立业了,哪里需要逼迫安之。 只可惜他竟然比沐雩慢了那么一点,被他抢了先,如今失了先机,再争论就落了下风,难免要被沐雩骑在头上泼脏水了。 “什么下贱玩意儿,敢阴到咱家头上。”蒋熹年气得不成,“小愈,上回你说了我,我答应了不强迫你,是这小子找到我,和我说既不想同你分来,也不想舍弃荣华富贵,所以设了个今天这个局,给你下/药,找个女人和你交/合留个后,就算是个交代了。” 沐雩震惊极了,在那跟朵小白花似的委屈地说:“你……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安之,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吗?倒是你,你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初你就能为了给皇帝找个男宠,差点将安之逼的家破人亡,后面又要挑拨离间,找了那些个小倌去勾/引安之。我何曾做过这等卑鄙无耻龌龊下流之事了?你说是我做的,你拿出证据来啊!” 蒋熹年气到快爆炸:“好好好,原来在这给我等着呢,算计我我佩服你的胆色,还荣华富贵飞黄腾达,你就等着明年名落孙山吧。” 沐雩大义凛然地说:“什么功名利禄,在我心里和安之比不值一提,不要也罢!安之早就明白的我的心意了!你开口闭口就是这些俗物,就同你逼迫安之娶妻一样,你根本不关心安之,你关心的就是银钱、权力和你的面子罢了。” 蒋熹年已经不记得上回被气得发抖是什么感觉了,要不是还有点理智知道不能剁了沐雩,他早就拔剑把这个小王八蛋给大卸八块了,操/他/奶/奶的! “你……!”蒋熹年刚开口。 沐雩打断他的话:“你快把解药拿出来!但凡你真的对安之有点兄弟之情,便把药拿出来救他吧。” 蒋熹年进退维谷,这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拿了就坐实真的是他做的局,不拿……顾雪洲中了那等下/流的春/药,满面绯红,目光媚的能滴下水来……真是成何体统。 “快点啊!”沐雩催促他。 算了,比起面子,还是弟弟的身体比较重要。蒋熹年掏出药,沐雩接过药给顾雪洲服下。 蒋熹年在屋子里踱步,看着这对狗男男抱在一块儿,等着顾雪洲身上的药效散去。 不料等了快一刻钟,顾雪洲不仅没有恢复正常,反倒扭得更厉害,脸更红了。 “这是怎么回事?”蒋熹年问。 沐雩说:“糟了,这青楼里本来就点了催情的香,混了你给他下的药,用原本的解药根本无用。” 蒋熹年脸色极其难看:“我去找个大夫来。” 沐雩抬头说:“那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再说了你能出面吗?” 蒋熹年阴沉地说:“那怎么办?” 沐雩抱着顾雪洲,不说话,只默默地用目光驱赶着蒋熹年,蒋熹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更难看了,僵硬地站在原地。 沐雩只得开口:“你还不出去……想看你弟弟的活/春/宫吗?” “操!”蒋熹年骂道,“你小子给我等着!” 呵呵,我等着呢。沐雩冷笑着腹诽,嘴角却说着:“我不过是为了安之罢了。” 蒋熹年走出屋子,还得把门给他们带上,也没敢走太远,防止有人突然闯进去。 他带了面具,站在青楼上,偶尔有人经过,他还把人骂走,不让人接近,真是……被沐雩阴了不说,还必须帮沐雩看门听着他在屋子里睡他弟弟! 他这辈子就没被人捉弄地这么惨过,蒋熹年越想越生气,手下一重,硬生生把栏杆给捏碎了。如今在他心目中,沐雩比楼矮子还要讨厌一万倍! 沐雩,沐雩,沐雩……来日他不把沐雩那小子教训得屁滚尿流,他就不做蒋督公了! 蒋熹年一出去,沐雩就得意地扬起嘴角,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给安之吃解药,有他在,要什么解药? 这下可好,安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想来等安之醒来,会爱他更甚,而蒋熹年……这种大哥就不必再留着了,不说断绝兄弟关系,至少能叫他们兄弟之间生隙,种下这根刺,他再找机会多挑拨几次,迟早能叫蒋熹年滚蛋!更不用说什么指手画脚管他和安之的事了。 安之是他的!他一个人的!谁都别想抢!不弄死他都已经是看在他是安之哥哥的份上了! 还孩子呢,别说是让安之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了,就算是收养也不行!没人可以和他分安之,安之的所有都是他的! (…………见作者有话说) 沐雩算是玩了个痛快,吃的满嘴留香,平日里安之害羞不肯试的姿势都试了一遍,就是后来安之药效退了,他也没停下来。 反正蒋熹年也不可能冲进来看,安之的春/药到底有没有解,那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一直到外面天蒙蒙亮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不是他累了,他是想着,这再不回去,天亮了再抱安之回去,要是被人看到了,等安之清醒了,非得羞愤欲绝和他没完不可,又得生他气好几天,只好完了事,喊了声:“外面有人吗?” 蒋熹年听见动静,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叫人送点热水过来。”沐雩不客气地说。 妈的。蒋熹年鼻子都要气歪了,他站外面听着弟弟被睡也就算了,还要给他们送水。 不一会儿,一盆温水送到门口,沐雩把水端进去,给精疲力尽的顾雪洲擦了身体,穿好衣服,抱着人出去。 蒋熹年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要送安之回去了,蒋千岁您请自便,这天光可快亮了,您还是早些回去了,不然被人看到太监上青楼,只怕要被传成美谈。”沐雩讥笑道,抱着顾雪洲大摇大摆地走了。 ※※※※※※※※※※※※※※※※※※※※ 关注微博@小清新作者寒菽,私信“天孙锦96”,会自动回复和谐内容。 第六章30 第六章30 顾雪洲近来觉得身体不适, 总是恶心犯呕,他心下奇怪,身为大夫,自然明白这有些类似怀孕的症状,只是他是男子, 如何也不可能怀孕的? 顾师傅看他不舒服, 与他把脉, 道:“安之,你这就是有喜了啊。” 顾雪洲悚然而惊:“这怎可能?” 顾师傅沉痛说:“前些日子你师娘从苗疆搞来一些秘药, 其中有一丸, 可使男子受孕,沐雩从我这拿去,是不是给你吃了?” 顾雪洲一想, 这些时日不知吃过多少沐雩递过来的点心和茶水,防不胜防, 指不定就是什么时候骗他吃下的。顾雪洲悔之莫及, 然而生米煮成熟饭,不得不生, 小腹日渐隆起,实在丧尽男子尊严,惶惶然不知所措, 害怕人知, 闭门养胎。 待八月后, 生一子。 沐雩喜之若狂, 以此子为爱果。 顾雪洲心想,这样一来,也算是向兄长交代了周家香火问题吧,也不必与沐雩分手。 然而顾雪洲并没有开心多久,他刚生产完,自然日夜操心孩子,这个孩子是男人与男人的结晶,与世间寻常孩子不同,又是早产,孱弱幼小,顾雪洲闭着眼睛都在想着这个孩子,唯恐其夭折,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细心呵护。 不多日,沐雩恼了:“你到底更爱我还是更爱宝宝?” 顾雪洲头疼,哄这个大宝宝:“两个都爱,更爱你,宝宝不是你的宝宝吗?” 哄了好几日,沐雩才消气,继续和他一起养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慢慢长大,和沐雩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性也相同,天天上房揭瓦,撵鸡逗狗,而且,我不亲近沐雩,更亲近顾雪洲,每天晚上都闹着要和顾雪洲睡,搞得两人都不得安生。 终于长到五岁,被沐雩赶出去不准晚上和顾雪洲一起睡。 夜里,刚要做那等大汗淋漓、不知羞耻之事时,忽的听见噔噔噔的敲门声,沐雩去开门,就见他的宝贝儿子抱着个兔子小枕头站在门边,泪汪汪望着他,说:“爹爹,我害怕,你好不好陪我睡觉?” 顾雪洲瞧着宝贝儿子一张粉雕玉琢小脸蛋,同沐哥儿幼年可真像,可爱的不得了,心都要化了。 沐雩气炸了:“不行!这孩子不能留了!安之,你必须选一个,有我就没有他!” 那边小宝宝又奶声奶气、软绵绵地唤他:“爹爹,爹爹……” 顾雪洲焦头烂额,满头大汗,心乱如麻,被沐哥儿和小沐哥儿左拉右扯着,猛地从这场噩梦中惊醒,坐起来,赶紧摸了一把自己的脉。 方才松了口气。 是做梦是做梦,这梦也太可怕了……顾雪洲心有余悸的想,光是 回想下都依然觉得很慌张。 在床上呆坐了会儿,喘过气儿来了,顾雪洲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体有点不对劲,屁股很疼,药也很酸,全身上下就像是被人拆了又重新装起来一遍。 顾雪洲低头,扯开领口,看到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简直不堪入目。 他起身,撩开床帐往外看,这里也不是他的住处。 沐雩正巧回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豆粥,他昨晚上吃的餍足,满嘴留香,今日望着顾雪洲的眼睛那是柔情的能滴出蜜来,情意绵绵,因叫那阴险的大舅子吃了大亏,也不免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天底下,蒋熹年如今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如此,也还不是载在他手上? 如此一来,安之即便不与他大哥决裂,也肯定不复以前的亲密,想来他是可以收拾收拾搬回来住了。 顾雪洲一见沐雩,总算是慢悠悠地揩拭回忆起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那时被下了药身不由己,但是具体发什么了什么他还是都记得的。 想着想着,顾雪洲脸色就不大好了起来。 沐雩将粥端来,亲自喂他喝,还说:“也无怪你伤心难过,蒋熹年那人原本就刚愎自用,前几日他非带你去找小倌,会做出昨日那种逼迫你的事来倒也是他的风格……” 沐雩嘴上是这么说,但同以往不同却是以一种温柔安慰的口味,他心里想若是落井下石的太厉害、挑拨离间的太明显反而激起来了顾雪洲的烦心可不好,安之是个老好人,却不是个傻子,小时候他阉沈玉官,还差点毁了柳二娘的容,安之都一清二楚,所以沐雩反而是在劝说顾雪洲。 “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你们家只有你,还不放你去娶妻生子,偏偏我爱你如命……安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从了你,只这一点,我是死也不愿意的,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我这辈子也只有你一个,我们之间是连半个人都容不下的。 “蒋熹年要怪就让他怪我,谁叫我嫉妒成性,还死不悔改,我怕是永远也改不了了。” 沐雩柔情似水地说。 “蒋熹年也是急了,才对你做出这种事……我想了想,也不能太怪他,我怕你太强硬了,他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是豁出命了也会护着你的。” 顾雪洲听着倒真的又那么几分感动,然而他也和沐雩想的一样,不是个傻子,本来昨晚沐哥儿和大哥之间的对话就有几分蹊跷,再听沐哥儿这么一说,顾雪洲什么都明白了。 “你饿坏了吧?睡了一整日,都下午了,早饭和午饭都没有吃,我怕你突然进食太油腻反倒积食,弄了一碗红豆粥来,补气补血……昨晚是我孟浪……” 沐雩羞涩地说着,还红着脸了,他在家里,披散着头发,就随意地用簪子一挽,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蛋映着桃花般昳丽美艳,昨晚吃饱肚子,红光满面,容光焕发的。 “我给你洗了澡还上了药,不知道有没有弄疼你……你要怪就怪我,我一碰上你,总也爱不完,什么矜持都抛到脑后去了,每次都忍不住,你又和平日不一样那么主动,我就没忍住,你要是不高兴,就是打我也行。” 这本只是打情骂俏之语,没想到沐雩的话音还没落下,顾雪洲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 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响亮。 疼倒是不疼,但是沐雩从小到大,顾雪洲就没有动过他一根指头,沐雩当场就愣住了,但是没立即发作,就是懵了,没有生气,心里想,也是,安之那么害臊的人,他昨晚逼安之摆了那么多羞耻的姿势,安之只是扇他一巴掌,他也是赚到了,还伏低做小地哄心上人:“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乘人之危……我就是……就是没忍住……我太喜欢你了……下次我再也不会了。” “你还敢有下次?”顾雪洲冷笑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能不知道你的性子,如若这件事只有我兄长一个人参与,你现在不上蹿下跳蹦跶着要踩死他才怪,还能给他说话,你每次发善心都是因为你心里有亏,这件事没有你的手笔绝无可能!” “只怕我大哥说的都是真的,就是你去向他提议,然后反水陷害他,为的就是要让我们兄弟反目。” 沐雩脸色都不变,委屈兮兮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怪我,你要是不信,就去找花楼那个女人,我根本就和他们没关系。” “是啊,你从小就是这样。”顾雪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每次做了坏事都是这般模样,我以为你有所悔改,没想到你还是这样!别的也就算了,沈玉官是死有余辜……别的时候我能拦也就拦了,没让你做出太出格的坏事来。我知道大哥估计也有份,他太心急了,只是这件事肯定有你撺掇的份……其他事情也就算了,你竟然还想要让我和我大哥断绝关系不成?” “我没有,安……”沐雩话都没说话。 顾雪洲突然捧起碗,狠狠地往地上一砸:“你尽管不承认!就算你不承认我也不会信的!别把我当傻子!” 沐雩被热粥溅了一点在脸上,他怔了一下,仿佛是被顾雪洲的怒气被慑住,这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看到顾雪洲发这么大火,顾雪洲从来就没有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沐雩的心头蓦地用上一股愠怒和委屈,他猛地站起来,本来脸上挂着的小白花面孔也终于收了起来,变得阴冷起来:“是我干的又如何?这件事我和蒋熹年本来就不是他死就是我活,我算是明白了,我在你心里就永远比不上他这个大哥,就算这些年来一直保护你的是我,他也比我重要是不是?我不想办法除了他,只怕有一日你也会从了他,真的去娶妻生子,那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吗?安之。我早就说过了,我这辈子是缠定你了,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除非你说了我,否则别想我放开你。” 顾雪洲闭了闭眼睛,深深喘了口气,平息郁结在胸口的怒气:“你就有那么不信任我吗?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不坚定的人吗?大哥就是把我压到我爹娘的灵位面前我都没有松口,即便是这样,你还不是不相信……不相信我爱你吗?” 沐雩抬起头,望着他,微微一愣。 顾雪洲的眼眸慢慢变得湿润:“我是说的不多,你还整日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若是不愿意,哪能雌伏于你两年多……我都这样了!你却还一直怀疑我的真心,就你有一片真心,我都是虚情假意随时都要抛弃你了?” 沐雩看到顾雪洲的眼泪,一下子软和了,手足无措:“安、安之……” “当年你差点被送走是我不好,可我从未有过一日想要抛弃你。顾师傅说你生性险恶,我知道,你虽天赋卓绝,偏生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丁点小仇就要置人于死地,我都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为了劳心劳力,日夜操心,连你要……要我,我也给了你,我还以为你有那么多一点点变好了,没想到你还是这样。”顾雪洲盯着他,充满了失望,“你不信我,你就没信过我,是不是?” 沐雩整个人都傻了,他走近一步:“安之……” 什么伶牙俐齿阴谋诡计全忘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雪洲指了指门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沐雩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只要被主人扔掉的小狗似的,耷拉着耳朵,瞅着顾雪洲,“是我不好……安之,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让你滚出去你没听到?”顾雪洲拿出他大家长的气势来,这烂好人生气起来才是最可怕的。 沐雩眼下不敢忤逆他,只得掐着尾巴走了。 沐雩一走,屋子立即安静下来。 顾雪洲往后一躺,靠在那,望着床帐,不出声地流眼泪。 可没过几息,门又被推开,沐雩去而复返。 顾雪洲满面泪水地瞪着他:“我都说了让你走,你回来做什么!” 沐雩看他那一颗颗眼泪,跟砸在他心头似的,他心都要碎了,小声地说:“地上的碎片还没有收拾……我怕你起来下地了踩到脚,我收拾收拾了再走。” 顾雪洲不依:“谁要你收拾了!你给我走!” 他是一看到沐雩的脸就生气,转身过去,把帐子放下。 沐雩没好意思继续厚着脸皮赖在屋子里:“那我找下人来收拾……” 顾雪洲连滚都不和他说了。 沐雩心里堵得慌。 他走出屋子,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早就计划了昨天的事,先前就拖了曲繁文给他向夫子请假,顾府是回不去的,舅舅家他也不想去。 本来昨晚那档子事儿后,他想想也不敢抱着安之回顾府,被顾伯看到了还得了?顾伯没被气死,也要拿起扫帚追着他打吧。所以最后去了顾师傅落脚的李家商铺,死皮赖脸地要了屋子留宿。 顾师傅一看就知道他俩是做了什么,把他们赶去后院也没说什么,只觉得辣眼睛,赶快赶走。 没想到听下人说沐雩和顾雪洲好似吵了一场大架,还砸了碗。 沐雩出来以后,失魂落魄的,顾师傅一看,不太对劲,把沐雩拉过去:“怎么了?又吵架了?……唉……安之他也不容易,他哥更不容易,你也想想安之的难处,别太逼他的。” 沐雩这才稍微有了点人气儿,发现了顾师傅,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对,碗被砸坏了,要赔的。” 顾师傅怎么可能收他那么一两个铜板的钱,推拒了:“一个碗而已,你也是的,又和安之砸东西,你从小就爱乱砸东西,这个毛病就不能改改吗?戾气这般重。” 沐雩摇摇头,顾师傅就从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过,都快哭了:“不是,是……是安之砸的。” 顾师傅傻眼了。 沐雩说:“我……我做了一件非常惹安之生气的事,我怕安之这次真的不要我了怎么办?” 顾师傅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说沐雩不负他他就不负沐雩的顾雪洲,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顾雪洲居然会说不要沐雩,他不是被沐哥儿吃的死死的吗? 顾雪洲皱起眉:“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 蒋熹年被沐雩摆了一道,气得要死,还不能真的宰了沐雩。回去以后萧韧最机灵,马上扎了个草人过来,写了张“沐雩”俩大字儿的纸给钉在草人身上,蒋熹年连射了三筒箭,把草人扎成个马蜂窝,这才稍微消点气儿。 而且今天他一晚上没睡直接回去上朝,楼矮子那个吝啬鬼,和他政见不一,又吵了一个时辰,他本来就一肚子气,撩起袖子,两拨人打了一架,最后还是不知道谁扔得玉笏居然砸中了裴珩,才终于停止了这场恶战。 只是就到底陛下被砸中怪谁是谁更大逆不道,又吵了半个时辰。回来仍不解气。 蒋熹年对萧韧说:“再弄个草人来,写楼中玉的名字。” 萧韧应了一声。 足足射了百来箭,蒋熹年才歇下。 裴珩过来,给他捏肩:“我让御厨房给你炖了清热下火的汤,你喝点,小曹说你从今早就没吃饭……你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是谁惹你生气?我给你出头去。你要是不高兴楼相……” 蒋熹年听了直皱眉:“你能不能别整天脑子里只有儿女情长?不争气!和楼矮子无关……就算有关,你也不该因为我个人一点私事就对付他!……都是我弟弟那小情儿……” 蒋熹年以恨不得啖其肉的语气把这几天尤其是昨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都和裴珩说了。 裴珩听他那充满杀气的声音都心惊胆战的,听完在心底忍不住啧啧称赞给沐雩竖起大拇指:人才,真是个人才,此子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如若不是他得罪了云卿,他是非常欣赏这个孩子的。 裴珩:“别生气了,云卿,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举人,你想他死,他就不能活。” “要你管?别碰我!摸哪去了?”蒋熹年站起来,避开皇帝陛下的性/骚/扰,“我的家事我自己处理。……早知会有今天,当年在江上我就该把他给弄死。” 说完蒋熹年又觉得不对,如若沐雩当年就被他给杀了,那他没有把药送回去,小愈也不知能不能活的成。 于是更加郁闷,他不能对沐雩下手,无外乎是因为顾雪洲挡着而已。 郁闷完,蒋熹年又去打听沐雩把顾雪洲带去了哪,然后知道是去了顾师傅那里。 前后一对,蒋熹年明白了,顾师傅八成是早就知道他们俩有一腿的。 想到这里,蒋熹年不禁有几分埋怨顾师傅,既然知道为何不早早告诉他,害他被蒙骗在鼓里那么久,都不知道沐雩是睡了他弟弟的白眼狼,甚至还提拔了沐雩,搞得如今沐雩名声大噪,想弄死他还不太容易…… 不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蒋熹年收拾收拾,就跑顾师傅那去了,他倒要问问清楚,这俩小孽障到底是何年何月勾搭起来的,勾搭了几年,是什么个情形。 沐雩前脚走了,蒋熹年后脚就上了门。 “小愈……小愈和沐雩在这?”蒋熹年阴测测地问顾师傅,他还没有开口质问呢,就听到顾师傅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沐雩走了,就半个时辰前,安之醒了,和沐雩大吵一架,还砸了东西。”顾师傅讶异地说,“乖乖,我就没见过安之砸东西,他是真的气坏了,把沐哥儿狠狠骂了一顿,赶了他走。” 蒋熹年只觉得一瞬间他整个世界都放晴了,他差点没忍住仰天长笑,即便没有,也面露喜色出来:“真的?这都怎么回事?” 顾师傅心情复杂地说:“你们……你们昨晚的事,沐哥儿都和我说了……安之也不是蠢笨之人,他猜出来是怎么回事,恼了沐雩,这才生气了。” 这番话叫蒋熹年身心舒畅。 果然小愈从小到大最听他的话,最喜欢他这个大哥哥了,他们之间那可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哪里是沐雩那种半路跑出来的小子能挑拨的了的? 他就说嘛,这小情儿不过是一时,他这个哥哥才是一辈子不会变的。 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定要找个机会,找到沐雩那小子,当着他的面大声地嘲笑他。 蒋熹年忍着狂笑的冲动,面目不禁有点扭曲起来,看着怪吓人的,他被这个喜讯砸的高兴的快摸不着头脑了,一时间连最开始生顾师傅气想问问顾师傅的事也都记不得了,只问:“小愈现在在哪?我去见见他。” 顾师傅给蒋熹年指了路:“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最好不好去找安之。他不太想见人。” 蒋熹年难得善解人意地说:“他被沐雩伤透了心才不想见人吧?那我这个哥哥更应当去宽慰他一下,我就说嘛,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呢?” 顾师傅没拦住他。 蒋熹年那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没想到啊,天意真是难料,看来这世上的事还是谁笑到最后,才笑的最好。 沐雩那小子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顾雪洲躺在床上,难过的饭也吃不下,流泪流了好半天,哭的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听到开门的动静,顾雪洲才醒过来,问:“是谁?” “是我,小愈……”蒋熹年轻声说。 顾雪洲这才坐起来,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外边:“大哥……” 蒋熹年到了床边,看他哭的眼睛红红的,心疼极了,拿出帕子给他擦眼泪,不禁带着说教的口吻:“我早就说了那小子靠不住吧,你还不听我的,你就该听我的……” 顾雪洲脸色还是不好看:“你在说什么呢?大哥,我没有和沐哥儿分手。” 蒋熹年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眉头紧蹙起来:“你这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顾雪洲说,“沐雩是有错,你也有错……大哥,你是真的变了,我和你说了几次了?看来你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你根本就不尊重我,否则你哪会答应沐雩那样的要求。” 蒋熹年抿了抿嘴唇,神色肃然:“我……我没有。那都是他陷害我。小愈,你别听他胡说,他是不是又给我泼脏水?我才是你亲哥哥,我自然知道怎样才是对你好,真的,我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本来应该是我去救你的,谁知道哪小子那么阴险,居然早早就在那屋子里受着了,还反咬我一口。” 顾雪洲冷冷一笑:“你等在外面要救我?药是你拿来的,找人给我下药的也是你,救我,呵呵,救我以后呢,然后推说事情都是沐哥儿做的是不是?借此要我离了他,然后照你的心愿娶个女人,生个孩子,为顾家延续香火是不是?” 蒋熹年也是很多年没有人对他这不客气,楼中玉沐雩他们也就罢了,偏偏是他最心爱的小弟弟,蒋熹年就有点受不了,也生气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是,我是自私,一声不响跑去做了太监,我就算后悔,我也不可能把物件装回去了,我生不了儿子,不然我能叫你生?但凡我能生孩子我就不会把责任推给你!以前小时候爹爹就叫我照应着你,怕你早夭,大家日日把他揣在手心里护着,我也想,我要照顾好这个小弟弟。别的我都不要你承担,我们家的血海深仇也都我一个人扛了,你只要乖乖地活下去,给爹娘留个血脉——就这么一点点简单的事,难道你都做不到吗?” “做不到。”顾雪洲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地说,“我答应了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容不下别人。” 这比被沐雩怼还要叫蒋熹年怒火三丈:“你——!你等着,我就是押着你也要你弄个孩子出来。” 顾雪洲冷漠厌恶地瞪着大哥:“你要是再给我下一次药,我就去死,你信不信?” 蒋熹年被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一时怒火攻心,控制不住,等到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自己扇了弟弟一巴掌。 蒋熹年这巴掌和顾雪洲扇沐雩那巴掌可不同,他就是压抑了力道也还是很重,顾雪洲被他打的一下子就整个过阵子歪倒了去,鼻血也流了出来,耳边嗡嗡的,左脸马上就肿了起来。 蒋熹年自己先哭了,他弟弟从小就体弱,那里禁得起他一巴掌,他刚想去扶顾雪洲。 却听见顾雪洲捂着脸,伏在那,低低地对他说:“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晓得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你,我没出息,我不想着给爹娘报仇,我害怕,我胆子小……我也不想你去报仇,你要是当年和我一起去江南多好,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顾雪洲啜泣着说:“我爱他,哥,我爱他……我这辈子是载在他手上了,我也不能害了无辜的女孩子,我就想和沐雩在一起,就和他,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蒋熹年看到他的眼泪和血都滴落在被子上,心纠结成一团,快要碰到他肩膀的手收了回来,拂袖而去:“……你好自为之。” *** 沐雩自从哄骗到顾雪洲从了他以后,就没有这般心乱如麻过,他深觉此次是真的闯了大祸。 都不敢回去见顾雪洲了,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游荡,正在街上广商,碰到几名同窗,见他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在心里道:曲繁文说沐雩家中出事,看来是真的了。 沐雩这人骨子里的傲气根本掩盖不住,何尝有人见过他这般失意落魄的模样?又想起前些日子一直穿的沸沸扬扬的说沐雩是延宁侯私生子的是来,该不会是因为此事把?难不成是横生了什么变故不成?他们也是会听些八卦之人。 事情也不难打听,毕竟先帝时王首辅之事非常出名,今朝的王将军也非常出名,大伙现在都知道沐雩他亲妈差不多是被延宁侯始乱终弃辜负了,然后沐雩小时候被拐,能走到今天这步也不知是王家祖先保佑,还是他自己撞了大运。 不过学生们嘛,安慰朋友的方法总是差不多的,别的不说了,先去酒楼请顿好酒好饭吧。 沐雩眼下满心惆怅郁闷,二话不说就跟去了,去了以后也不吃饭,拼命地灌酒,用酒壶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还不乐意,那烈到辣喉咙的老酒,他让店家直接整瓮拿上来,捧着个大瓮灌酒,大口大口地喝,酒液浇在身上都无所谓。 在座的都是国子监学生,从未见过这么喝酒的,都有点惊呆了,这是天生神力啊…… 曲繁文担心地问:“你没事吧,沐雩……” 沐雩摔了个酒瓮,用袖子擦了把嘴巴:“爽快!再来一瓮!” 跟疯子一样。 没人敢不给他喝,沐雩就这样一瓮接着一瓮,喝的稀里哗啦东倒西歪的,也没人敢问他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谁敢问啊?连曲繁文都不敢问。 这沐雩要是要是反手一个酒瓮砸过来,那是要死人的! 还有那等和沐雩关系不是特别亲密,看他这么喝,怕到时候结账时数字太漂亮,肉疼的紧,尿遁开溜,收去个茅厕,就不见踪影了。 只有曲繁文留到最后,还尽心尽责地准备送沐雩回去,不过等到沐雩喝完,已经是晚上了,还有人来围观他喝酒呢。 店家结账的时候还给沐雩竖大拇指:“我这些年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喝的,我这酒,平常人喝上一壶就醉倒了,沐公子喝了那么多才醉倒,不愧是少年英雄!” 曲繁文都要哭出来了,你当然高兴,都上贵的酒,他几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了。 沐雩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动静,猛地醒过来,醉醺醺地嚷嚷:“醉什么最?你才醉了?我没有醉!再给我上酒!” 曲繁文真想揍他,骂道:“喝你个头!回去了!清醒过来以后要记得还我钱啊!” 沐雩甩开他:“有什么了不起!” 曲繁文那顶的过沐雩那个牛一样的力气,一下子被甩开了,跌倒在地上,倒是沐雩这个醉酒的人看着摇摇晃晃的,居然还一直还站着。曲繁文爬起来去拉他,要把他送上马车。 都没摸到沐雩的袖子,沐雩一个转手,当胸给了他一拳。 围观的群众有识货地不禁喝彩:“好!是醉拳!” 老百姓们不禁围过来:“打的漂亮!儿郎也漂亮!再来几招呗!” 曲繁文脸都黑了,他这朋友当的也不容易,要不是当年他嘴贱嘲笑沐雩也不会被沐雩指着欺负,也是不打不相识,这些年反倒成了知交莫逆的好友。 惨,给他付酒钱,要送他回去,居然还被揍。 不过他也被沐雩欺负惯了。 揉揉胸口,小心翼翼地过去:“你睁开眼睛!我是曲繁文!我送你回去,你再不回去,顾小老板要担心了吧?你还喝的那么醉,他肯定要不高兴了。” 说到顾雪洲,沐雩就是醉成傻子了,也伤心的不得了,一下子居然直接哭了:“安之,安之,不要我了。” 这他妈的比看到沐雩打泥瓮子灌酒还要惊悚!居然哭了!!! 在曲繁文看来,沐雩是个混世魔王!大魔头!只有他把人弄哭的份!想想以前念书的时候,整个书院谁没被他欺负哭过?就是夫子也被他给骗哭过…… 而且顾雪洲这个话怎么听着怪怪的……是吵架了吗?吵架了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顾大哥脾气那么好的人,一定是你做错事惹他生气吧?”曲繁文问。 沐雩泪汪汪的,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你做错事你去找他道歉不就是了?”曲繁文无语地说。 “他不理我……”沐雩特别委屈,他喝醉了酒跟个小孩子似的,抓耳挠腮的。 “不理你?我爹爹也老是生我的气,再生气也不过那样。顾大哥是将你当成他的亲弟弟的,怎么会真的不理你了,你去道歉,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务必要认真检讨自己,真的知错,他怎么会不原谅你,可你在这里买醉,喝成个烂酒鬼,不学好,他才更不待见你呢。”曲繁文说。 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沐雩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对,我要回去好好给安之道歉。” 曲繁文松了口气:“对对,乖,上车,回去找你的安之去啊。” 被曲繁文塞上车,沐雩原本就醉酒头疼,这车子一颠簸,他就更难受了,歪靠在车上,呼呼大睡,都没注意到外面的人声慢慢消失了。 等到再醒过来,沐雩是被一阵剧痛被弄醒的。 总算是疼到酒醒了,沐雩反手就给了对方一掌,把人击飞出去,按着腹部的短刀,没有马上拔出来,隐约记起来,之前白氏的女儿似乎来找过他,说她娘要杀了他…… 杀手没有被他一掌拍死,从地上起来,又拿出一把刀。 沐雩也硬气,扶着轿子出来,握着整个刀身都没入身体单独露在外面的刀柄,一点一点把刀子拔了出来。 杀手神色一凛,竟心生几分怯意。 没料到沐雩拔出刀之后随手扔到一旁:“无胆鼠辈……我就是赤手空拳也能打的你满地找牙。” 杀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被激起狠意,提刀而上。 *** “安之,出来!”顾师傅在外面慌慌张张地拍门说,“沐哥儿……” 顾师傅的话还没说完,顾雪洲就在门里说:“不出去,别叫我,我不想理他。” 顾师傅急得不行,大声地道:“别闹别扭了!你再不出来,连沐哥儿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最后一面?什么意思?顾雪洲愣了一下,外衣都没来得及穿,鞋子也没穿,就跑过去开门:“怎么回事?什么叫最后一面!” “沐哥儿不知道被谁给捅了,身上三四个血窟窿,他自己走回来,在城门边被人发现了,送到一家医馆,偏偏那家医馆的人艺术布吉,耽误了时间,于是又有人把他送回顾府,顾伯赶紧又把人送到这里来。”顾师傅说。 哪有这么巧?顾雪洲不大相信,但他还是赶紧跟着顾师傅过去,沐雩就躺在一块破木板上,都成了个血人。 顾雪洲吓懵了,该不会是他今天对沐哥儿说了那些重话,沐哥儿一时想不开去做了傻事吧?是了,是了,沐哥儿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被打过,他居然还那么狠心打了沐哥儿……都怪他…… 顾师傅扭头看他一眼,惊了下,皱眉张口就骂:“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赶紧过来帮把手啊!我一个人可救不回来!” 顾雪洲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师徒两个一齐围着沐雩,指挥其他人烧水的烧水,煎药的煎药。 沐哥儿身上的衣服都被血黏在了身上,用剪子剪开才一点点剥下来,有三个血窟窿呢,还有个致命伤。 顾师傅叹道:“亏得他平时练功勤奋内力深厚,还聪明,封了穴道,还留了一口气。” 也不仅是因为这,假若不是有个楚卿后人外科圣手在这里,沐雩这个伤势,就算找到御医那里也不一定能妙手回春。 顾师傅自己都觉得险,他也只是个技术比较好的大夫,不是神仙,经他医治的人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沐雩不一样,是他教大的关门弟子啊……怎么能失败呢? 这还是晚上。 顾师傅让人把所有的蜡烛都找出来,点上,摆在屋子里,使手术台上的沐雩照的万分清楚,他脸色雪白,毫无血色,像一具死尸。 顾雪洲经过最开始的惊惶之后也冷静了下来,满心只有救人了,他以金针术配合顾师傅,双管齐下,足足到公鸡打鸣的时候,才终于结束。 顾师傅松了口气,把围裙和袖套都摘了,丢进一旁盛着清水的铜盆里,一丢进去,那水立即被染成血红色。 “窟窿是都缝上了,接下去就看天意了。”顾师傅说,“楚云仙的书里说,还会有并发症等等,我以前也见过,有些会发烧起来,熬过去了就活下来,熬不过去,人就没了。” 什么不吉利就来什么。 沐雩被移到干净通风的屋子里,躺了半天,没醒,倒是顾雪洲发现他开始发热了。 幸好顾师傅都猜到了可能的情况,药早就熬在那了,立即端了过来,可顾师傅怎么掰都掰不开他的嘴,转身就叫人去拿筷子,准备翘他的嘴。 顾雪洲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沐哥儿,是我,沐哥儿,乖乖吃药好不好?” 神奇的是,顾雪洲一叫,沐雩就老老实实地张嘴了,药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顾雪洲没敢睡觉,在他床边守了一天一夜,夜里也点着一盏灯,护着灯不熄灭,每过半刻就在沐雩的耳边轻轻喊他,重了,怕惊散他的魂儿,轻了,怕他听不见找不到从阴间回来的路。 开始只喊名字,后来则是小声哭着说:“你回来吧,沐哥儿,我不生你的气了。” 蒋熹年听说了沐雩出事的事,前思后想了半日,还是过来看看,才走到门外,就听见弟弟的声音。 他忽然记起来当年还在宫里的时候,三郎还小,有回被人下了毒,疼的捂着肚子在床上直打滚,他握着三郎的手,御医都说险,他陪了三郎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是这样不停地喊魂,终于活过来。如今想起,也觉得鼻酸。 蒋熹年叹了口气——罢了。 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想想他们周家几代人都在悬壶济世,他爹救了成千上万人,最后被冤枉而死,他呢,净身入宫,他的弟弟也被人男人迷住,以后是不会有孩子的了。 顾师傅说:“安之都一天一夜没休息了,我只怕他熬不住,偏偏死活不肯走。” “我要是不在这,沐哥儿会迷路的。”顾雪洲呆呆地说。 “我带了两个御医过来,都是这方面的圣手,给沐雩看看吧。”蒋熹年说。 对方看了沐雩的伤口,惊叹了一番,把顾师傅拉去讨论伤情,斟酌用药,完了还问顾师傅有没有意向跳槽去当御医,只要他肯去,待遇都好说,被顾师傅委婉地拒绝了。 再一问名字,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顾轻鸿,便不意外了。 大内御医还是有好几把刷子的,带的药给沐雩服下去,过没多久再把脉,气脉已经顺畅了许多。 又过了半日,沐雩终于醒了。 他这再不醒,顾雪洲都要死在他床边了,一醒过来,看到顾雪洲,刚要说话呢,顾雪洲心上一宽,直接晕了过去,顾师傅赶紧叫人抬下去,灌药——这次的药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沐雩吓到了,挣扎着要爬起来:“怎么了?安之怎么了?” 顾师傅一巴掌轻轻敲他脑袋上把人按回去:“你躺着!爬起来干什么?安之是去睡觉了,在你身边守了两天两夜没睡觉,你说他怎么了?” 又问他:“你是怎么回事?被人捅成那样。” 沐雩这才慢慢地回忆起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顿时觉得没面子起来,那杀手真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是因为他喝的烂醉如泥,被人偷袭了,还傻子一样空手对白刃,虽将对方击毙,自己也中了几刀,他还硬气,非要自己走回去,血滴了一路。 那时候心里想着什么来着?仿佛是想让安之看看,好心疼他一下,安之一看肯定就什么都原谅他了。 后来……后来好像没走到,半路就昏了过去…… 沐雩就不好意思说,太他妈丢人了,就说:“我也记不太清了,我喝得烂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沐雩被捅了四个窟窿,躺了两天就醒了,结果顾雪洲昏过去,躺了足足七天,他一倒下去也发起高烧来,把沐雩吓个不轻,他整整烧了三天,烧糊涂了,沐雩过又过了两日,就能下床了,换他去顾雪洲床边陪着,听了好几日的胡话,大多是给沐雩道歉的。 因为颠三倒四的,沐雩刚开始还听不懂,后面才渐渐意识到,安之以为他受伤是自残…… 顾伯和他轮流着照顾顾雪洲,顾伯气着气着都懒得生气了,去骂沐雩:“小少爷喊着你的名字呢,美死你吧。” 沐雩现在美不起来,他就想顾雪洲快点醒过来。这都是他的错,他不跑去酒楼买醉,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情。 不,他要是没想出那什么馊主意想要整蒋熹年,哪里会变成现在这个情况,怪得了别人吗?只能怪他自己。 蒋熹年又来了几趟,等顾雪洲的身体稳定下来了才来的少些,同沐雩说:“是你亲爹的大房雇的人。” 这事一出他就觉得蹊跷,萧韧近来削尖了脑袋找差事,不必蒋熹年吩咐,立即自己去查了这件事,花了三四日,收集好铁证,全部一起交给督公,要是他有根狗尾巴,都能摇到天上去了。 沐雩看向他,两人之前掐成那样,就是现在气氛也很尴尬。 蒋熹年看弟弟那么喜欢他,终归是心软了,他现在算是知道,他们全家都倔强,他弟弟也是够倔的。 “外面传什么都有了,有说狄夷人报复你,有说是你同学嫉妒你,还有说是被你始乱终弃的小娘子找上门来了。”蒋熹年说,“都不是,是延宁侯夫人,她被逼急了,打算釜底抽薪。” 沐雩安静地听完,挑眉:“废话,还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得,算他白心软。蒋熹年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那你自己处理,别拖累安之就行。” 蒋熹年这边走了,王将军过来了。 沐雩刚受伤被送过来那天他就过来了,先是看到顾雪洲不眠不休地守在沐雩床头,等到沐雩醒了顾雪洲病倒,又看到沐雩不眠不休地守在顾雪洲床头。 王观明也不是个傻子,都这么明白了,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军营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见过的事儿多了去了,军队里都是男人,附近基本没有女人,有些寂寞的,就会结个契兄弟,还有些感情深厚的,解甲归田了也不娶妻,就和兄弟两个人结伴过一辈子了。 可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啊。 他的侄儿——沐雩,要脸蛋有脸蛋,要才华有才华,要武艺有武艺,多好的人才啊,居然……居然也有那等断袖之癖吗? 可他瞧着一开始是沐雩差点死了,他开不了口问,接着是顾雪洲,他也找不到机会,终于等顾雪洲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王大将军才有空把沐雩拉出去单独讲话。 “你和舅舅说实话,你和顾老板到底是什么关系?”王观明问。 沐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就那种关系。” “哪种?” “和世间的夫妻差不多……”沐雩说,“你不用说什么劝告我的话了,我爱他如命,就是舅舅你以后不认我这个侄子,我也不会放弃他的。” 王观明沉默了半晌,“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不认你这个侄子……我服了你了,真是搅和得人不得安生。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我都想了十几年了。”沐雩说。 王观明还是不太舒服:“十几年……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在你小的时候,顾雪洲对你做了什么吧?” “没有!”沐雩皱眉,“是我强迫他的才是。” “算了,先不说这些。……我在京中逗留得够久了,拖不了几日了,我就得回去了。”王观明道,“延宁侯那的事你可有何打算?” 沐雩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可以收网了。” *** 延宁侯府。 小佛堂,白氏跪在佛前,不停地默念着什么,若是走进了就能听见她在虔诚地说着的话:“请菩萨快点让那小畜生死,请菩萨快点让那小畜生死,请菩萨快点让那小畜生死……” 叫人不寒而栗。 她这段日子来过得仿佛噩梦,温柔体贴的夫君对她无比冷淡,原本还算和睦的婆婆处处找茬,爹爹和兄长写信来斥责她说是她在京中得罪了什么贵人,害的他大哥花钱打点的的擢升都泡汤了。 沐雩,都是沐雩,都是那个小孽种。 自从他来到京城之后,她就没有遇见过过一件好事。 那个小孽种和他的贱人娘亲都是她命中的煞星,怎么还不去死?她能弄死他的娘,就能弄死她。 若是换成以前,白氏可能不会这么疯狂得想要去弄死沐雩,那时他还有点理智,可是这些日子来她真的快被逼疯了,前几日听闻老太太不知从哪个江湖老道那里听说了她的八字克夫,所以才叫侯爷那么多年仕途不顺,挑了点鸡毛蒜皮的小错就把她关到小佛堂里闭门思过。 那个老东西,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能怪到媳妇儿头上?侯爷和她夫妻二十年,她还不了解他?萧慎那人,就是心无大志,徒有一张好看的脸和多情温顺的性子,本来就不适合官场。 她硬撑着,装作无事,他们能拿她怎么样呢?她这么多年以来上敬父母,下恤小辈,温柔体贴,操持家用,就是在外人看来她也无可指摘,要不是她年年做生意补贴,这个侯府早就倒了! 他们不能休了她的! 就是这样,她居然听说了婆婆和侯爷打算送她去庙里。 白氏崩溃了,她受不了了,杀手是早先早就找好的——弄死那个小孽种!弄死他!只要弄死了他……婆婆和侯爷就不会因为那小孽种而与他越走越远了。 就在这时,开门声想起,她欣喜地转身:“嬷嬷……” 看到的却不是从小陪她长大的乳娘。 而是老太太身边得用的健婢,走过来就要拖她走。 白氏尖叫起来:“你们干什么!我是侯爷夫人!你们以下犯上!” “这是老夫人的命令,夫人得罪了。”两个强壮高大的女人牢牢地按住她,把她给架走了,白氏一路被带到了婆婆住的院子,被按在地上。 白氏理了理鬓发,没有底气地问:“娘,这是怎么回事?您有什么事找我不能好好说嘛?” 萧老太太一拐杖就要敲过去。 伴在萧老太太身边的少女箭步冲过去,给母亲挡了一下。 “婉儿!让开!”萧老太太说。 萧婉伏在娘亲身上:“娘,你就认了吧!我都告诉奶奶了,你要杀了沐公子……我打听过了,沐公子没有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快点向奶奶认错吧!” ※※※※※※※※※※※※※※※※※※※※ 晚上我会换回来的。抱歉。 第六章31 第六章31 白氏千算万算, 偏偏从未想过,最后坏事的会是她娇宠的女儿婉姐儿。 她兀自嘴硬,遏制住身体的发抖,狠狠瞪着女儿:“婉姐儿你在说什么,娘听不懂, 娘知道你心软心善, 你可别是听了别人污蔑娘亲的只言片语就吓到了说胡说。” 萧婉全然听不懂母亲的话, 哭成泪人:“娘,我都知道了, 郑大家的都已经被奶奶拘起来了, 奶奶说您要是认了就从轻发落,我们关着门把事情给处置了,您要是再嘴硬, 就送您去官府,一切叫官府定夺。” 白氏真的想不通她这般精明聪慧之人, 调/教那么多年怎么女儿还如此愚笨不堪, 那老虔婆就算真的手上有证据也不会敢送她去官府的!那岂不是让全京城的人笑话!她才没脸给别人家看笑话! 她就不信他们拿得出证据来! 萧婉拉着她:“娘,您别再执迷不悟了, 沐公子差点真的死了。” 白氏在袖子里攥紧了佛珠,珠子深深硌在手心,生疼, 差点就死了, 差点, 差点, 又是差点!那小子是什么运道,每次都被他逃出生天?竟然这样也没死! 她低着头,恨得眼睛都要滴血了,偏偏在这堂上,不能表露出半分,故作可怜地说:“沐公子?哪个沐公子?我可不认得……” 萧老夫人“笃”的一声敲了下拐杖,冷冷道:“你会不认识?沐雩,沐哥儿,当年你不还在我面前说的很好听,口口声声愿意让沐哥儿和他娘亲进府,甚至让出半个妻位和柔菁平起平坐也不是不可以。” 萧婉愣了愣,她有些听不懂奶奶说的话了。 “沐公子,什么沐公子,那是我们萧家长房嫡长孙萧沐。” 白氏垂着眼睫,鬓边一绺散发:“儿媳听不明白,沐哥儿我自然记得,可他十几年前不就失踪了吗?” 延宁侯萧慎沉痛地说:“阿容,事已至此,你何必再嘴硬,我们夫妻一场……就不能不要闹得这么难看吗?” 被旁人说白氏都无动于衷,丈夫一开口,白氏的心情顿时起了波澜,她抬起头,淌下两行清泪:“什么叫闹得这么难看?我们夫妻那么多年,你不信我却去信别人吗?” 萧慎见她满脸泪水,不禁心软,年轻时就是这样,即便白氏姿色平平,但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双目含泪时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姿,可毕竟现在不是韶华时了,这样哭起来,早已没有了少女的美态,但也叫他回忆起新婚情浓的点滴,若不是一切都是铁证如山,怕他真的要被这几滴眼泪给诓了去。 这女人,太可怕了。 萧慎叹了口气:“是你不给自己留颜面的……沐哥儿。” 沐雩就跨步进了大堂,他的脸色依然有些难看,不过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被萧慎叫了名字,心里觉得恶心。 白氏看到他那张酷似王柔菁的脸,犹如看到恶鬼还魂,瑟瑟发抖起来。 沐雩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上面书满了字,还有画押和手印。 沐雩淡淡说:“你雇的杀手已经束手就擒,什么都招了。” 白氏脑子充血,脱口而出:“你怎么抓得到!” “呵,现在不装了?那李三确实是个硬茬,从未失手过,不过想抓还是抓得到的。”沐雩还得谢谢蒋熹年,蒋大人爱弟心切,隔天就使人把罪魁祸首给逮起来了,自他醒来之后,蒋熹年不知撞了什么邪,也不怼他,竟然还提出要主动帮忙。 白氏一点点敛起柔弱之姿,阴鸷的杀气渐显,死死盯着他,沐雩毫不怯弱地居高临下回望过去。 “你怎么就没死呢,小贱种。”白氏咬牙切齿道。 “我就是活的这么好,贼妇。”沐雩平静地反诘,“你这回的手段也太不高明了,做得这么明显,傻子都知道有蹊跷,还是当年你毒死我娘,把我卖进戏班子的更高明。” 萧家老夫人和延宁侯两母子脸色瞬时一变。 白氏笑了:“你是气急了吧,这次是我做的,不代表你以前遭罪也是我做的,你在戏班子被千人睡万人骑又与我何干?你娘想到这些吐血而死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延宁侯上前一步:“住口!” 萧老太太浑身发抖:“你这毒妇!毒妇!” 白氏反倒出奇的冷静下来:“娘,夫君,我不过是为了我们萧家的颜面,试想,假如有人知道了延宁侯世子以前竟然做过男人的娈童,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萧家的列祖列宗如有所闻,也要气得七窍生烟吧。” “况且……”白氏转头,“你这小子,你可别血口喷人,你又不是衙门的人,你怎么会有什么审讯状子,别是自己写的拿来唬人的罢。” “有趣。”沐雩笑了,“你倒比他们俩人有点骨气。那我让你见个故人。” 沐雩拍了下手:“把人带上来。” 秋萝低着头步入大厅,她深伏在地,双目已满是泪水,仰起头:“世子爷……不,侯爷,您还记得我吗?” 延宁侯好好看了看她的脸,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讪讪地问:“你是……” 秋萝急急地说:“我是小姐身边的人啊。” 延宁侯依稀记起个名字:“秋露,你是秋露!” 秋萝的身形摇晃了下,重新低下头,小声说:“侯爷,我是秋萝。” 她彻底死心了。 她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个男人那么多年,为了他连对她情同姐妹的小姐也害了,他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秋萝不疾不徐地说:“当年,夫人许我诺言,让我把小少爷带到集市上的一个地方,我照她的话把人引去,小少爷就被人拐走了,她又说只要小姐死了,就让我入府服侍世子爷,我痴心妄想鬼迷心窍,居然真的听信了她的话,用她给的药下在了小姐的饭菜之后,而后事情被秋露发现,我告诉了夫人,夫人派了人把秋露杀人灭口。” 白氏听到一半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疯起反扑:“你这般泼我脏水!我撕烂你的嘴!你有什么证据?” 旁边的健妇一时拦不住,竟然真的让她抓伤了秋萝的脸,秋萝麻木可怜地望着白氏,她现在是想通了,看着白氏状若疯癫的模样,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要死就一起死吧。 什么千金小姐侯爷夫人,到最后还不是和她一样,指不定还要比她多遭上几刀呢。 “证据,你是小心从不留下一张纸,别挣扎了,夫人,少爷连萧德昌都找到了,萧德昌也什么都招了,不过是他被打断了双手双腿,今天没办法爬过来指证你。” 白氏听到萧德昌这个名字,突然安静下来:“我不信。” 秋萝冷笑着说:“别不信了,夫人,和我一起坐大牢去吧。” 笃! 萧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来:“够了!” 沐雩望向他。 萧老夫人沉声说:“沐哥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你有什么不平的,我们会给你讨个公道,明日我们就把这恶妇送到庵里去关起来,她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你可满意了?” 沐雩是真的像听到个笑话似的开怀大笑起来:“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和你们叙旧的吗?” 他如同对待猪狗一样指着瘫倒在地上的白氏:“一命换一命,我要这个女人给我娘偿命。” 萧老夫人被他浑身的杀气惊的怔了一怔:“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做得那么绝?” 沐雩反问:“那你怎么不问问她当年怎么就没想到得饶人处且饶人?” “沐哥儿!”萧慎说,“她毕竟是延宁侯夫人,事情又不好拿到明面上说,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我知道你想要给你娘报仇的心情,但这要处置白氏,也不是我们在这里就能轻易决定的,她要是死了,爹爹拿什么和白家交代?” 沐雩侧身,斜睨着他:“我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你以为我手中的状子是哪来的。” “不是王观明……?”萧慎脸色变色。 “你以为我是上门来叙旧和你父子相认的吗?我不过是来提这个罪妇罢了。”沐雩冷冷道。 “你——!你不能带走她!有什么话好好说。”萧慎急了。 萧老夫人也皱眉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沐哥儿,你可是萧家的嫡长子,你好好想想,你年纪小,不要意气用事,你这么一做,以为是出气了,其实是给我们延宁侯府丢丑,你自己也面上无光啊。” 沐雩不在乎地说:“我何时以前不姓萧,将来也不准备姓萧,与你们萧家有何关系?” 萧老夫人愣了愣,被气得脸色都青了:“再怎么样你身上都留着萧家的血!你就是我的孙子!……就算你不承认,你说要将白氏送到衙门,到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萧家子孙。” 沐雩说:“我只需报她找刺客谋杀我,就可以定她的罪了。” 萧老夫人怒目圆睁,深深吸了口气:“……好,你要她死,我就给她一尺白绫,出去就说她暴毙了,官府就别送了。” 延宁侯回过头:“娘!” 沐雩挑了挑眉。 萧老夫人骂自己儿子:“我怎么就把你养得那么优柔寡断!不过是个毒妇,害了我们家的血脉,你还对她有几分旧情不成?” 毕竟是发妻,恩爱多年,萧慎有几分不忍:“送去庵里不行吗?沐哥儿,白氏就是死了,你娘亲……你娘亲也回不来了啊。” “我就是要她死。”沐雩无可商量地说。 “你……你怎么这么狠毒?都是在市井学来的小家子气。”延宁侯指责道,“你就不能以大局为重吗?” “我哪是市井学来的啊?”沐雩痞里痞气地说,“我都是跟你们那学来的?您看看您自个儿:说孝,您背着爹娘买下我母亲做外室还生下我;说忠,延宁侯府败落就是你们墙头草之前和逆王关系不浅又想讨好皇上,落得个两头空;说仁,连延宁侯夫人你们都能说杀就杀了;说义,当年王家不过一朝落难,你们就马上去退婚撇清关系。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我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大抵就是这些了。” 第六章32 【第六章32】 沐雩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到十岁就敢提刀杀人,别说怕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他在外面的形象是极好的,之前延宁侯和萧老夫人接触时也是个彬彬有礼的少年郎,谁曾想到他私底下居然是这么一副面孔, 今日见他上门兴师问罪还以为是来认生父的, 想着安抚住他的委屈, 拘住那恶妇,最后皆大欢喜。 没料到竟然会变成这般局面。 “你、你这不孝子, 满口污言……”萧老夫人揪着胸口的衣服, 被他气得发抖。 “说的不错。”沐雩道,“我平生未曾孝敬过我娘亲一日,着实不孝, 如能报了杀母之仇,我才能有脸说自己是孝子。” “我是有对不起柔菁的地方, 可你也是我的亲身骨肉, 你就不能听我几句吗?”延宁侯犹豫着说。 沐雩无比鄙夷地说:“我恨不得削肉剔骨还你,不过我也不必为了你这种人做到这般的地方。一句轻飘飘地对不起就完了?你说你对我娘亲有情, 既有情,当年王家落难,你为何轻易地便听从父母之言退婚?你以为我娘亲只不过是那几个女人害死的?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在我看来你才是罪魁祸首。” “我打听过了, 当年不是没有别人想帮我娘亲的, 否则你以为我舅舅是怎么在西北活下来的?何须你假仁假义?既毁了婚约, 娶了白氏, 又为何买我母亲做外室?惹得白氏嫉妒成狂,后又与母亲的婢女有染,使得秋萝为了你害人下毒。你要是能管好你的裤腰带,哪还有后来那么多事。” 延宁侯被他问的哑口无言,脸色变换,连连倒退两步,被身后的小厮扶住:“侯爷。” 延宁侯见沐雩那处已无回圜的余地,沉痛地阖目:“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罢了,你想要报杀母之仇亦无可厚非……但是,就在这门里解决了吧,给你个公道就是了。 沐雩冷笑。 白氏母子则是心生胆寒,白氏没想到自己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结发丈夫不过这么三言两语就被说服想要了自己的命。 萧婉更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突然成了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父亲和祖父都说要杀了母亲,她吓得流着泪发抖,但还是鼓起勇气扑到父亲的脚边拉着父亲的衣服,仰着头说:“爹,您不能这样,娘可是您的发妻,和您结发二十几年……” 又对祖母说:“奶奶,奶奶,您不是和我说只要娘亲坦白,您就从轻发落的吗?我们说好的,明明说好了,您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萧老夫人站不住了,颤巍巍坐下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满面泪水:“造孽啊,造孽啊,当年我就不该给你退婚,娶了这个命格断门绝户的毒妇进门,如此一来,也不至于父子反目成仇,弄得我们萧家惨惨戚戚。” 事已至此,白氏也不装柔弱了,她泪都留干了,目呲欲裂,咬牙切齿道:“我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你们萧家母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何独选中我?不过是因为我嫁妆丰厚,填补萧家的空壳子,这么多年来,我主持中馈,披心沥胆,才将将把侯府撑起来,贴进了多少我自己的嫁妆,你拿我的钱买了多少珍贵药材?侯爷又拿我的钱买了多少古玩书画,后院的文姨娘陆姨娘都是用我的银子纳回来的。旁人也就罢了,我白容娘何时对不起你们两个过?” “阿容……你就当是为了我吧。”延宁侯挽求她,“难道你要拖整个萧家给你陪葬吗?你就算恨我,也为婉姐儿想想吧,如若你能成全大义,我定然不会亏待婉姐儿的。” “哈哈,哈哈哈哈。”白氏突然神经质地伏地大笑起来,“慎郎,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可当年你被我发现养了王柔菁做外室,求我让你把她接进府里时,可是一模一样的。” 萧慎都快不认得这个同床共枕二十年的女人了,他不禁尴尬起来:“阿容……” “你每次有求于我的时候就叫我阿容。”白氏说。 “好了,别腻歪了,快点……”沐雩刚说了一半。 萧老夫人看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心一横,索性大声道:“来人,把夫……白氏拖下去。还有大小姐,送回她自己的院子里,禁足,严加看管。” 白氏还没有讨价还价够呢,激烈地挣扎起来,但是她哪里敌得过天天做粗活的健婢,被压的死死的:“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哥哥和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被一块裹脚布堵住嘴,硬生生叉下去了。 沐雩见情形不妙上前两步,却被萧慎,他多少也是练过点拳脚功夫的,但也只是粗懂,换作平时沐雩一掌就把他给扇开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之前受了重伤,刚能下床没几天,今天不过是强撑着过来的:“你们也不怕我再告你们一条谋杀。” 萧老夫人:“沐哥儿,你年少气盛……这样还不行吗?难道真的要闹到大家头破血流两败俱伤吗?对你对我们都不好,刚才白氏还说你是被卖进戏班子,你总不想别人都知道吧?我们处置白氏给你出口气,你也好正大光明回我们萧大,你难道要一辈子不明不白地顶着个沐字作姓吗?那也不是个姓。只要你回来,整个侯府都是你的……我知道你是想着你舅舅给你作靠山,可是那再亲也只是舅舅,你们不是一个姓,吃不到一个盆里去,你给他当牛做马,到最后不过是给他儿子做嫁衣,何苦做那样的傻事?” “自己不要脸,就把别人都想的不要脸。”一个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 王观明不知何时竟然进了萧府,就在门外,大步跨进屋:“我姐姐的坟都迁走了,她的孩子自然也要跟我走,跟我们王家姓。” “你!你怎么进来的!”萧慎愤怒又害怕地问。 这萧家一团子乱,王观明充说是跟着沐雩来的,拿出点凭证,没被怎么盘问,竟就直接被放进来了,他依稀自己小时候还来过萧家,那时候老侯爷还没去世,有时还和爹爹下棋,萧家井井有条,完全现在这衰败之相。 他刚才进来的时候还顺手让跟着他的将士把被押走的白氏被擒到手上,对沐雩说:“如今你可以亲手手刃杀母仇人了。” “谢谢舅舅了。”沐雩作了个揖,转身就要走。 “站住。”萧老夫人依然岿然不动地高居上坐,发号道。 沐雩权当做听不见,接着往前走。 “王柔菁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萧老夫人说。 王观明和沐雩听到这话,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皆是一脸不善,不过萧家人也没给他们好脸色。 萧老夫人阴测测说:“幸好我一直留着。” 她从让身旁的嬷嬷呈上来个木盒,打开下盖子,里面装着一张薄薄的纸,只给沐雩看了一眼,就马上收回盒子里装了起来。 “你的母亲到死都还是奴籍,你只不过是个贱奴之子,没有上族谱,没有姓氏,外面都知道你是外室之子,大家多半对你的身世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挑明而已,我们萧家也没有同你计较。 真的论说起来,你也该随你母亲是个贱籍。 好,只要你敢把白氏移交官府,是,你是不怕丢脸。但是贱籍之人是不能举业取士的,只要我把这张纸拿去官府验证,证明了你本来应该是贱籍,你辛辛苦苦那么多年的功名就会被取消。 不是不想和我们萧府扯上关系吗?那你想被打入贱籍?” “沐雩,你自己想想要怎么做。到底怎样做才对。 王大人,他不懂事,你可是大将军,劝劝年轻人,以后不要总是那么冲动了。” 沐雩依然嘴硬,问:“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着张纸画了点东西上去就说是我娘的卖身契。” 萧老太太夷然不惧:“现在就让人拿去官府验证就是。” 这回换成沐雩跳脚了,可他一不想放过白氏,也不想让娘亲的卖身契捏在那种人手中,只狠自己伤好的不够快,否则他劈手就把卖身契抢过去撕碎了。 看谁比较无赖的过谁! 王将军上前两步:“老夫人,您想如何才能把那契约给我?如果让沐哥儿回你们家,我怕是不成的,就算我愿意,你也看到他这个样子了,施恩不成,怕是要结仇的。” 萧老太太真是被沐雩气得肝疼,她眯着眼睛好好想了想:“把白氏留下。” “不行!不行!”沐雩红着眼睛叫,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让我们来处置白氏。”萧老夫人说。 王观明拉住沐雩:“沐哥儿。” 又说:“……给你们处理就给你们处置,但务必不能留她性命。否则,我会自己来。” 萧老太太被他刻意流露出的杀气惊的打了个寒颤,叹气,这一大一小两个,一个是手上沾满血的武将,一个是一身江湖戾气的混小子,怎的这么像个亡命之徒,怕再不接受他们来硬的她也招架不住。 能谈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只好点了头。 “我会给白氏一尺白绫。” “沐哥儿也归你们王家,我们萧家……供不起这么大一个祖宗。” 第六章33 第六章33 延宁侯被沐雩这一搅合得焦头烂额, 白氏前日已被押去私庵看守,不说待一辈子,起码十几二十年是不会放出来的了。他正在发愁怎么和岳父写信,他还不想弄僵和白家的关系。 这信都还没有写完,管家脸色难看得来匆匆禀告他:“侯爷, 夫人今天早上被发现死在厢房, 遭人一剑穿心而死。” 延宁侯如坠冰窖, 吓得跌坐在椅子上,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与柔菁长得一模一样脸庞的少年满身戾气地乘着夜色而来, 直入房中, 冷酷无情地将白氏一剑毙命,然后扬长而去。 他……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这么做? 不是说好了的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讲信用? 一定是他做的,除了那个小畜生了没有别人了, 他怎么就敢?不怕我报官吗?要不要报官?报官以后一切该如何解释呢? 萧老夫人被吓得一病不起,如今家中没有主母, 延宁侯给母亲侍疾。 母亲像是一夜老了十岁, 本来就斑白的头发一夜全白了,整个人如同枯木, 被抽干了生气:“就报急疫过世吧,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 “怎么会有那样无法无天的小畜生!” 她自己都忘了在几天之前, 沐雩在她口里还是将来能让萧家光宗耀祖的继承人。 白氏这下倒是又抬回了侯府, 停灵, 准备发丧。延宁侯真心真意地为妻子掉了几颗眼泪, 阿容再有过错,他也觉得阿容罪不至死,不过是爱他爱得入了魔,就算阿容死了,柔菁也回不来啊……那个孩子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呢?他是随了谁才生得那一副阎罗心肠、这般杀人不眨眼? 萧府满府缟素。 沐雩听说后甚是快意,痛浮一大白。他答应了那时让他们送白氏去尼姑庵,又没答应事后不去尼姑庵杀人。 什么害怕,什么心虚,一概没有,白氏已经白活了好多年了,那么痛快地死了,也是便宜她了。 他还要让那对贼母子一直心惊胆战,惶恐不可终日。 外面只知道白氏是得了时疾突然过世,她娘家人都没赶到就下了土,有人见着延宁侯,憔悴苍老,想是为妻子之死伤透了心,还说要为妻子守两年。他本就是个美男子,虽仕途不顺,也有几分才华,如此一来,也颇有几分美谈。 传到沐雩耳中,他被恶心得不行,直恨不得提上剑,再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把这不要脸的老男人给宰了。 好不容易才被顾雪洲给按住。 顾雪洲带他知道,晓得这臭小子天不怕地不怕,那天都没和他们打一声招呼,夜里自己跑去报了杀母之仇,回来喝了一壶酒就去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半点也不担心受怕的。 原本顾雪洲还想着沐哥儿大仇得报之会不会空虚,又或是杀了人后心里不舒服,好心去安慰他,沐雩却大咧咧说:“有个甚好怕的?她活着我且不畏她,死了还惧她不成?” 顾雪洲想,这孩子果真是个天生的罗刹魔王,杀人不眨眼,若不是幼时遇见了自己,好歹被调教了几分,否认如今绝对是个恶徒。 沐雩看顾雪洲沉默,还以为是吓着顾雪洲,他知道安之素来心善柔软,走在路上见只蚂蚁都要绕着走,拉了他的手,揉搓着说:“是我吓着你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为母报仇,何错之有?”顾雪洲轻声说,却没有太多赞许之意,他只是怕这有了第一次,沐哥儿会迷上杀人之事,“我只是想……那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沐雩坐在椅子上,搂着顾雪洲的腰抱着,靠在他的胸前:“等明年春闱,我考上之后,活动个西北的差事,我们走的远远的,过我们的好日子去。” 顾雪洲摸摸他的头,长长叹了口气,若是真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好了。 蒋熹年私下和裴珩谈及此事,难得对沐雩有了几句好话:“这小子倒是有几分魄力,他这性子,不适合做文官,做武选官不错。” “一个王观明确实不够用。”裴珩自斟自酌,“西北有狄夷,达山可汗年富力强不可小觑,东南有倭寇年年上岸来犯,西南还有蛮族今年看我们好欺负哭穷只给了往年六成的供奉,东北又有辽王虎视眈眈,宫中还有太妃老给我使绊子……人人都觉得我新登基百废待兴,父王给我留了丰厚的国库,前两年又是大水又是大旱,早就掏空了,呜呜……” 要不是裴珩现在当了皇帝,不得对龙体不敬,蒋熹年早一巴掌抽过去了,如此只好抽在桌子上:“你现在是皇上,像什么话!” 裴珩不敢摸他手,只敢扯扯袖子:“云卿,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敢说这些话的,你若都不肯听,我都只好憋死了。” 这个不争气的皇帝是他一手带大的,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蒋熹年也只能认了:“我这不是陪着你吗?楼中玉是个可用的,管账是把好手,王观明会打仗,戍边西北不成问题,让他调教调教,送去西南边磨练磨练,也得用。” 裴珩顿了顿,沉声问:“这王观明和沐雩可是舅甥,南北都让他们把持……?”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蒋熹年说,嗤笑一声,“若这天下都没了,还管什么功高盖主?到时再说吧。何况沐雩的软肋还捏在我手里。再让王观明把老婆孩子送到京城,不就是了?” 裴珩知他这一声笑是在笑已故的先皇,若不是先皇做的绝,他也不至于无人可用。 “倭寇不足为惧,他们上不了岸太久的。剩下的,只要处理掉辽王就够了……”蒋熹年说着,望着某处,眸中流转过一抹精光。 “可沐雩是要参加科举的……” “这事我来处理就是了。他会去参加武举的。”蒋熹年饮下一杯酒,笃定道。 不日。 蒋熹年就私下找了沐雩,只要他去考武举,为陛下所用,就不再阻挠他和顾雪洲相亲相爱。沐雩听完,第一想法是告诉顾雪洲挑拨他们兄弟关系,那安之就整个儿都是他一个人的啦! 蒋熹年像是会读心术似的,寒声道:“我知道你这臭小子转头就想去安之那撺掇,要让他不喜欢你我做不到,要让你们不能在一起我有的是法子。” 沐雩啧了一声:“你待如何?” 蒋熹年说:“你只要去参加武举,选上绝不成问题,只要你选上了,一来就给你小旗,你可统领两千人,之后我再找机会给你升迁,五年内,你要能平定西南,我就想办法让你和安之成亲——如果安之愿意。” 沐雩眼睛顿时亮了,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假的?你这阉……大哥你不会哄我的吧?” 别的就算了,能和安之堂堂正正地成亲,沐雩太心动了。 “哼。”蒋熹年冷哼,“我蒋熹年需要做那等骗人的勾当吗?” 蒋熹年这个名字就是骗人的啊。沐雩不禁腹诽。但这件事实在是太诱人了,让他不得不心动。“可这……办得到吗?” 蒋熹年很有自信地和他说:“只要陛下准许,其他人敢说什么?你倒是要让安之同意才是,他乐意与你亲热,却不一定乐意嫁给你。” 那有什么的。沐雩想,他多坚持坚持,安之太不高兴也只能从了他,每次都是这样的。 两人击掌。 一言为定。 裴珩和顾雪洲就这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都被卖了。 次年春。 沐雩认祖归宗,改姓王,称王雩。 弃文从武,下武举,武比、武经皆为榜首,点为武状元,封六品武官,就职西南边陲小城樊县。 春天还未过去。 沐哥儿整理好行囊,携着心爱的安之,架着一辆马车,驶出桃花夹道的京城朱雀大道,车轮辘辘,驶上了红尘滚滚的官道,南下赴职—— ·第六章完· ※※※※※※※※※※※※※※※※※※※※ 第六章终于结束了。 第七章01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七章02 【第七章02】 郑县令焦急地在大堂踱步, 眼皮直跳, 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等去报信的小厮回来,都没让人喝口水歇口气就拉着问:“怎样?寨主怎么说?” 小厮皱着苦瓜脸道:“没见着人, 说是已经出发了。” 郑县令顿时头皮发麻,这可怎办才好?那帮子土匪以前可是搞出过人命的,但这回来的这个王雩不一样啊!他是当朝一品大将军的亲侄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个鬼地方, 但是要是弄死了他,他们是不怕,他可怕被王将军问责!他一家老小可担当不起。 一念及此, 郑县令再待不住, 赶紧往练兵场赶去, 心里直骂,这公子哥儿, 好死不活的, 干嘛挑他们这个地方来? 他就带着个小厮拎着盏灯笼,远远的也没看到灯火, 稍微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先前有回是放火来着,大抵是还在路上,等等就是了。 正想着, 小厮一脚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脚下一滑, 感觉到有细软的条状物缠上他的脚踝,他被骇得惊叫一声,丢了灯笼,灯笼里的蜡烛翻了,纸面烧了起来,火光中他们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杂草地里嘶嘶作响,全是扭动的毒蛇。郑县令也吓得跌坐在地上。 几条蛇竖起身子,三角头对着他,咝咝地吐着蛇信。 沐雩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但是他靠在门边听了好半天,就是没听见有一丁点的脚步声。他对自己的武功相当自负,其中尤其觉得自己的轻功天下无双,就是顾师傅在这上面也比不过他的,照例说要是有人接近他不可能听不见。 他只听到一阵奇怪的蚊音,像是牛毛细针扎进耳朵里,叫他觉得非常不舒服,觉得必定有古怪,可这是什么呢? “安之,你听到怪声了没有?”沐雩问。 “没有?什么声音?”顾雪洲反问,屏息陪着沐哥儿侧耳倾听,可他真的,半点声音也听不见,太安静了,比坟地都要安静。 顾雪洲竖起寒毛:“不对……方才一刻之前还有蛐蛐声和蟾蜍鸣声,现下全然不见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几道黑影就从门缝中钻了出来,犹如离弦之箭般朝他们电射过去。 沐雩剑锋一挽,利索地将几条蛇斩成两段,都是斩在七寸之处。 屋内的油灯爆了个火花,噼啪一声。 烛光中,这刚糊了新纸的薄木门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黑线在爬来爬去,几乎是黑云蔽日之势,看得人头皮发麻,这时候他们的头顶上的瓦片也响起了声音,有什么在上面爬。 沐雩神色一凛,终于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是他大意了。 他本来觉得再不济他也能逃跑,可这么多蛇,他还要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安之,也不是容易之事,但无论如何他也会护着安之的,沐雩长臂一伸,很是男子汉地说:“安之,你躲在我后面,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结果从后面被顾雪洲一把推开:“护你个头啊,这玩意儿我来对付啊。你忘了一路上蛇虫鼠蚁都是谁处理的?” 沐雩傻眼,只见顾雪洲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拿了几个瓷瓶。 顾雪洲双腿也在发抖,沐雩看他那双纤长漂亮的手指犹如穿花蝴蝶般行云流水地调配,不过眨眼之间就调出了一小瓶东西,用蓝色的瓷瓶装着,用木塞塞好,接着由拿出另一个红色的小瓶子和一颗小丸,对沐雩说:“你等下先把这瓶子丢出去,然后快速地把这粒小丸丢进红色瓶中,塞好,还要在蓝瓶子落地前用红瓶子砸中他,能不能做到?” 沐雩毫不客气地接过瓶子,直接丢了出去,动作快如闪电,顾雪洲都没回过神,就听见砰的一声,然后炸起一股爆风,顾雪洲赶紧拿出两条帕子用药水浸湿,分了沐雩一条,捂住口鼻,窗纸已经破了,可以看到院子里到处都是土黄色的烟雾,从门缝和破洞弥漫进屋子里。 这爆风还是顾雪洲以前调配新产品无疑发现的,那回炸了调香室,香味都散了一条街来着。 迷药的药力也极强,顾雪洲又掏出两颗药丸,一颗自己吃了,一颗递给沐哥儿。 从瓦上钻进来的蛇纷纷从头顶掉落,顾雪洲赶紧躲开。 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终于不见了,顾雪洲蹲下来,查看满地的蛇,说:“这是黑线蛇,加几味药材后浸成药酒后治风湿极好,顾师傅最会做这个,卖得很好的。” 又说,“但黑线蛇毒性不强,也就致人麻痹,挤了毒血,敷上寒雾草,半日就好了。” 不过此地还是不宜久留。 沐雩说:“我出去看看。” 顾雪洲说:“是,弄蛇者应该就在附近,说不定他也中了你的迷药。” 他们俩推开门,满院子都是蛇尸,却不见半个人影,这里破房烂瓦,半截枯木,刚拔过草,杂草也就到脚踝,没什么地方可以藏人的。 沐雩拉着顾雪洲出了门,在门口捡着两个人,郑县令和他的小厮,不知道是被迷晕的还是吓晕的,但看他们自己身上也被咬了,显然不是弄蛇人。 沐雩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太黑了。 沐雩回头看了眼这破破烂烂的练兵场,周围又没有别的民居,索性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吹出火苗来,又火油,直接倒在地上,本来天气就干枯,火苗被火油一浇,马上就烧了起来。 一个尖利的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来,说的是土话,沐雩他们一路慢慢走,听多了当地人说话,沐雩能够听懂了:“啊!!我的蛇还在院子里!哥!他烧我的蛇!” “在那!”沐雩足尖一点,朝着声音出现的地方奔过去,他像是只燕子似的,一跳就跳到泥墙上,如履平地般。 火势蔓延得极快。 沐雩的视线亮了许多,他看到一个穿着蓝花裙子的蛮族小姑娘,年约十一二岁的样子,站在一棵大树上,沐雩正要朝她扑去,准备擒住这个小姑娘,半路上却被一柄弯刀拦了下来。 火光中,一个男子提刀而立,他皮肤黝黑,比杨烁和萧韧还黑很多,穿得很怪,像是短褐,却没有袖子,两只强壮的手臂上都扣着蛇形的臂环,左手手背上也纹着条蛇。 一看不像是普通角色。 两人也不说废话,沐雩蹂身而上,他就举刀接招。 沐雩只有一剑,而这人是使的双手弯刀。 沐雩心生一计,装作露出破绽,让对方以双手挑走他的剑,正松懈之际,沐雩出拳击中他空门,把人打得连连倒退几步,再一抬手,接住落下的剑。 黑面汉子站定,抬头问他:“顾家拳?你是定江顾轻鸿的什么人?” ※※※※※※※※※※※※※※※※※※※※ 我发现这文长得黑的汉子好多啊。 新出场的这个最黑,然后是萧韧,然后是杨豆豆。 第七章03 【第一百零一章】 黑面汉子站定, 抬头问他:“顾家拳?你是定江顾轻鸿的什么人?” 沐雩虽然按理说是顾师傅的关门弟子, 但实际上他们俩是互不相认的,顾师傅只当是为了安之才帮忙管教管教这个小王八蛋, 对外并不说沐雩是他的弟子,沐雩觉得这老家伙老是找他茬,还阻挠过他和安之, 对他也并没多尊敬。顾师傅觉得这家伙以后进了江湖绝对会闯祸, 曾经交代过他:“行走在外,不要报我的名头,我只是教你点拳教, 算不得你的师父。” 沐雩不屑道:“谁要仗着你的名头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于是沐雩在听闻询问之后, 道:“什么顾轻鸿, 我不认识什么顾轻鸿。”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站在身后的顾雪洲二话不说直接拆台:“这位兄台好, 顾轻鸿正是教导他武艺的老师, 鄙人姓顾,乃顾轻鸿之侄, 名雪洲,字安之, 你叫我安之也可以。” 沐雩转头瞪他:“你怎么全部交代出来了?” 行走江湖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 这些人的衣装方才他见着就有点眼熟,顾雪洲想了一会儿就记起来了,毕竟他是做生意的, 为了记住客人, 他的记性非常不来, 每年都会有好些顾师傅以前结实的江湖朋友送礼,他就曾见过类似打扮的汉子过来送礼,顾师傅用来泡药酒的五毒大抵就是他们送的了。 顾雪洲便安抚沐雩道:“能化干戈为玉帛总比打打杀杀的要好吧。” 黑面汉子收起弯刀,他望着站在对面的沐雩,沐雩背后一片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英俊逼人,颇有气势,尤其是一双眼睛,比那残垣中的烈火更加明亮,他这辈子见过的如眼前这少年般惊艳的角色也屈指可数。说是顾师傅的徒弟,他还真的信了八分,而且他们说的确是定江口音。 黑面汉子仰了仰下巴,并无退缩,但和之前比已经没有杀气,道:“既然你是顾师傅的徒弟,那我看在顾师傅的面子上这次绕你一命,三天内离开樊县,否则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说完黑面汉子转身就走,穿着花裙子戴着银饰的小姑娘亦步亦趋跟在哥哥的身后,又不解恨地回头瞪他们,和哥哥说:“哥哥,那我的乖乖们怎么办?” 黑面汉子给她找了个竹篓,把还没被烧到的蛇给捡了,小姑娘委屈地背着竹篓和哥哥走了。 这时火势也越来越盛,把一小片天空都给烧红了,县城的百姓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怕火势蔓延过来,都跑去救火,路上还发现了晕倒的县令郑大人,抬回去救治。 县令主要是吓晕的,他幽幽转醒,睁开眼就看到这熊熊大火,以为是寨主一气之下索性把新来的武官给烧死了,顿时绝望不已,他舅舅是王将军啊,哪里是他这么一个芝麻小官能得罪的起的,吓得抖若筛糠:“救、救火……救火!” 过了会儿衙役才过来,说:“王大人正在指挥救火呢。” 郑县令问:“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新来的百户王大人啊。” 郑县令惊出一身冷汗:“王大人还安好?!” “自然是安好的。”沐雩翩然出现,别说受伤了,衣角都没乱一下,莞尔一笑,“多谢郑大人为我担忧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那这小子没出事?寨主呢?!郑县令满腹愁绪,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恍惚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沐雩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张脸蛋眉目美到艳丽,声音也如玉珠落盘般动听:“天干物燥,不小心失火在所难免,郑县令不必忧愁自责,老房子嘛,本来就应该推了重修。” 他明明是笑着的,郑县令却心惊胆颤起来,道:“您和您的朋友若无住处,我先给你们安排个住处吧?” 火灭了以后,天边擦亮。 沐雩和顾雪洲住进郑县令家中,郑县令这才不敢再搞小动作,奉上美食美酒,然后又亲自带了一匣子银票过去,道:“我这穷乡恶水的,实在不是您这样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待的地方,这些给您压压惊……” 沐雩没有接,反倒给了他一封银票,郑县令一看上面的数字,眼睛就直了:“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沐雩笑道:“够不够买郑县令您的真心话?若是不够,我们再加点。” 说着,他往桌子上拍了一把匕首,冷哼,长腿一翘,整个一副纨绔样,“我是武状元,达山可汗我都有一敌之力,别把我当做好打法的阿猫阿狗。” 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郑县令瑟瑟发抖,涩然道:“您再厉害……双拳也难敌四手。他们生在本地几百年上千年,根深蒂固,不是个人能够撼动的……” 沐雩道:“谁说我是个人?” 这时,衙役气喘吁吁地跑进堂来,道:“大、大人,外头、外头有人来了?” 衙役神色焦急,跑的太急一下子喘不上气,沐雩便替他说了:“接任你的人。” 曲繁文向来成绩平平,这科考了三甲,虽只是个同进士,他已经谢天谢地、光宗耀祖了,他家只是江南富商,有点小钱,没有门路,幸好他和沐哥儿交好,帮他打点,活动了县令的职位,沐雩也一并上任,他爹也说了,那些膏腴之地早被人占了,盘根错节,都是大门大户,他家没背景,没那个底气得罪人,本来任上的就是优评,他刚开始当官什么都不会不出错就挺好的,别想比前任做得好,反倒是那些小地方穷乡僻壤,说是穷乡僻壤也可以说是百废待兴,只要做出一点业绩就会很显眼,而且沐雩也去,沐哥儿他们熟啊,是个狠角色,跟着他不会吃亏。去吧。 曲繁文就打包打包带着好几车东西和十几个仆从一路慢慢地过来了,他比沐雩和顾雪洲还要慢,因为沐雩还把大部分行李都托付给他了,他带着那么多东西想走也走不快啊。路上碰到李家的商队,蹭人家的车马商船,还蹭人家带的食物美酒和药物,一路上基本也没遭罪。 之前还有人吓他南蛮之地可怕,到处都是瘴雾,还有山贼土匪,好多人死在路上哩,他都没碰见,光游山玩水了,看这处处山清水秀,只是山民看着都很穷,让他心生怜悯,也对未来踌躇满志。 曲繁文一来,带了一道调令,郑县令被贬了一级,成了县丞,他上任为县令。 人都到齐了,沐雩托李家商队带的货物也送到了,他找了块宽敞的地方,把一袋袋的米粮往地上一堆,跟座小山一样,搬了张椅子和桌子,袍子下摆一撩,大马金刀坐下,身边围着二十几个壮汉,对好奇围观的百姓们说:“招兵,入我旗下者,一年一担粮,十斤肉,十两银!” ※※※※※※※※※※※※※※※※※※※※ 不行,我还是改回木鱼的称呼。 第七章04 第七章03 沐雩在樊县招兵的第一天一个人都没有招到。不用说没招到人, 连敢过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没有, 见着他们都绕着走。 意料之中。要是他一来就虎躯一震把当地人都收服了那才是见鬼了。 沐雩也不着急,虽然没招到兵, 但他用带来的伙计一天就把原来练武场驻地给清扫干净了,那些破梁烂瓦、荒草朽木直接清理还挺麻烦,一把火都烧成灰烬正好, 老鼠窝和蛇窝都不必掏了。然后跟变戏法儿似的, 盖新房子用的漂亮的木头还有一筐筐沙泥用马车驴车运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空地上。 今天的活儿做完了,沐雩让人在空地上摆了一张张桌子和一条条长凳, 让从京都带来的大厨当场给大家烹饪做饭, 大铁锅架着, 白花花的猪油一勺勺地放,最香的烤乳猪, 小黑乳猪被放了血剃了毛掏干净内脏叉在火堆上, 涂上香料,那香味儿, 整座小镇都能闻到。大人能忍住,有些不知事的小娃娃循着香味照过来, 见着这些外乡人又害怕,怯生生地远远看着他们。 顾雪洲看这些个小娃娃个个都像枚钉子似的头大身子小,好似从小都没吃过饱饭, 真的好生可怜, 就对小娃娃们招招手。起初没人敢过去, 只有一个特别小的,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大抵是被旁边的大孩子哄的,踉跄地走过去,走到顾雪洲的身边。他一靠近顾雪洲就脸红了,他闻到了顾雪洲身上 淡淡的香气,真好闻,这个大哥哥长得又干净又体面还那么温柔,是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人,但很快对烤肉的馋还是占了上风,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吮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顾雪洲,奶声奶气地说:“要吃肉肉。” 顾雪洲拿洗干净的桑树叶子给他拿了一块肉,递给他,小娃娃珍之又珍地捧着,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 曲繁文看了都觉得鼻酸,道:“我们老家白苑不过是个江南小镇,那里的娃娃都不至于馋肉馋成这样啊。此地可真是未化之地。” 小娃娃只尝了一口肉,就把肉包了起来,塞进兜兜里,准备走了。 沐雩未出鞘的长剑伸出去将他拦住,小娃娃给吓得瑟瑟发抖,不远处还在观望的大孩子小孩子也都被吓得一哄而散。沐雩可没顾雪洲那么好的脾气,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拿了别人给的东西要说‘谢谢’吗?” 乡下孩子哪里被教过礼仪,他连沐雩说的官话都听不懂,还以为要被杀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一旁会说土话的李家铺子的本地掌柜叹了口气,用土话和小朋友说了,小朋友抽泣着说:“谢谢。”怪腔怪调的。 顾雪洲让掌柜的问他为什么不吃肉了,小娃娃磕磕巴巴地说:“带回去……给阿哥,给阿娘,给、给阿爷。” 顾雪洲就又包了一块肉给他带走。 小娃娃成功带了两大块肉回去,有个大孩子等着他,看相貌显然是他哥哥,把肉放好,抱起弟弟跑了。 沐雩问掌柜:“那个大点的孩子认识吗?” 掌柜知无不言:“认识,诨名叫个黑狗,他弟弟叫二狗,大名叫什么我倒是不知道。他家爹去年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下山死了,家里还有个不能干活的爷爷,他娘以前还能做点针线,这两年眼睛坏了,看不大见,他今年十一,就要养他弟弟了。先前我瞧着他可怜,让他帮忙搬搬东西给他几个钱使使,兴许是因为这个所以他还敢过来看看热闹。” 沐雩点了点头,饮下半杯酒,辛辣滑喉。 有了第一个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都是那种看上去瘦巴巴可怜的小孩子,沐雩他们也不小气,但凡过来的都给肉,还有聪明的已经打听好了,乖乖地说“谢谢”,都不用教。 就这样一晚上,到了夜深才散,各回各家休息。 桌椅收拾了起来,整桌整桌的残羹剩饭都胡乱倒在几个木桶里,放在边上,等着明天再拿去倒。 还有那些盖房子用的木料石料就堆在空地上,就留了两个人在旁边搭了帐篷看着。 沐雩和顾雪洲去郑县丞的房子睡觉。 沐雩胸有成竹地说:“他们躲在寨子里不出来,我就引他们出来。且等着瞧吧,出不了三天那帮小老鼠就会从他们的老鼠洞里面都钻出来了。” 顾雪洲还是担忧:“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小心点,这些蛮人还未开化,只怕他们不只要钱,还要命呐。” 沐雩不以为然:“我命硬得很,他们要的起?来一个我弄死一个。” 顾雪洲抓着他的手:“我更怕这个,我的好沐哥儿,教了你那么多年,还动不动打打杀杀的,不到万不得已,能不杀人便不杀人,好吗?以杀立威不假,但是你想想看,顾师傅也来过这儿,大家都尊敬他,他可一个人都没杀。” 沐雩最听不得顾雪洲夸别人比他厉害的话了,心里别扭起来,不就是姓顾的老头子嘛,他做的,凭什么自己做不到呢?但他又不会医术,若想要几乎不沾血的就收服这些南蛮子,能有什么办法呢? 因为这几天要格外注意,沐雩睡得很浅,随时听着外面的动静,这还没歇下,灯都没吹熄,他就察觉到外面有不速之客。 “这么快就出洞了吗?”沐雩喃喃道,提着剑出去,来人只有一个,大摇大摆,正是昨晚遇见过的黑面光臂汉子。 汉子和他抱拳示意:“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沐雩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汉子诚恳地说:“看来你是顾师傅的弟子的份上,我来告诫你一句。因为顾师傅的关系,我们寨子便不同你计较了。但是别的寨子却不一定,这里天高皇帝远,他们把你弄死了,就算你是什么将军的侄子,到时他们往林子里一躲,就无人奈何的了。你还是赶快带上钱财回家去了,我去过江南和京师,都是锦绣繁华的地方,你是汉人家的贵公子,何苦来我们这等地方吃苦呢?” 沐雩见他是真的来给劝告的,收起了杀意,但并不接受,道:“我自有我的章程。” 汉子看他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别以为你昨日能打得过我和我妹妹就了不起了。十八寨子里最厉害的勇士是万俟星河,他力大无穷,可手撕豺狼,平生只在顾师傅手下败过一次,他的嘴角有块铜钱状的青色胎记,若是见到他,你还是赶快走吧。顾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并不想看到他的弟子横死他乡,听我一句劝吧。” “呵。”沐雩撇嘴,“尽管让那个万俟星河来,我要让他输第二次。” 汉子:“……”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能说的他都说了,这个漂亮的汉人小白脸自己要找死,他拦不住也没办法,本来他瞒着别的寨子偷偷过来报信这事已经做的招惹记恨了,就算记着顾师傅的恩义,更多的,他也帮不了了。顶多到时候等沐雩被打个半死了,他想办法把这人最后一口气保下来,送回到定江,顾师傅妙手回春,说不定能将人救回来,如此一来,他便两面都不得罪人了。 与此同时,樊城的某处。 灯火如豆。 一胖一瘦的两个男子正在商量。 胖矮的那个说:“寨主,我都见着了,他们一车一车的货运进来,三艘船,他们说大多是有粮食和美酒,还有布匹、茶叶、陶瓷和香料,听说还有一整箱的金子!这个小子是真的有钱,听说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上去白白的,细皮嫩肉的,跟个娘娘腔似的。他们就带了十几二十个人,压根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把他给抢了吧!好多人盯着呢,晚一步,说不定他们就被别人给抢了!都杀了他们也管不着我们。” 瘦高的嗤笑道:“我万俟星河都没动手他们敢动手,不怕前脚抢了后脚就被我给砍了?你也是蠢,这样的公子哥,我们把他请到寨子里去,再去请人找他家人赎人,到时不就可以收两次钱,后年大后年的冬天就都不用愁了。” 另一处破旧的小屋里。 孩子烧了火,把今天讨来的肉撕碎了放在黄米煮的粥里熬烂,弟弟巴巴地在边上望着,他摸摸弟弟的头:“乖乖,肉粥要给阿妈阿爷吃的。” 弟弟虽然馋,但还是乖巧地从听了哥哥的话。 他把粥端去给爷爷喝,又拿去给妈妈,妈妈咳嗽着推了推碗,道:“黑狗喝,你喝了才有力气干活。吃不饱哪有力气?” 黑狗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阿妈,明天俺去那个外乡人那里当他的兵。” 妇人骇然:“寨主们说了大家都不许去啊!你不要命了?” 黑狗眼里含泪说:“就算不去俺们家就过得下去了吗?他们有粮食有药材,明儿早上俺第一个去报名,他们肯定要用一个人做样子,俺就问他们讨药给你和爷爷治病,还要粮食和钱,不然我就不给他们当兵。” 妇人流下泪来:“你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其中利害。” 黑狗哭着说:“阿妈,俺真的不想等到冬天把阿爷背去山里扔掉,俺想搏一搏,要么有条生路,要么咱们全家一块儿死。” 第七章05 第七章05 自打阿爸死了以后, 十一岁的黑狗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阿妈和阿爷身体都不好,弟弟又那么小, 他就算累到吐血地做工也攒不下几个钱,去年冬天熬过去了,今年冬天却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就算他不投靠外乡人, 也没有活路了。 黑狗虽然没读过书, 但他是个脑袋挺聪明的孩子,就像寨主每次都会奖励冲在最前面的人,他觉得自己要去就得第一个去, 这样才有更多的好处。而且那几个外乡人看着挺蠢的, 他见过这种人, 会可怜他们,只要装装弱小乖巧就好了。 樊城不是没有像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 黑狗心里还有几个人的名字, 他觉得这些人也有可能会去,绝对不能让他们抢在自己的前头。所以第二天一大早, 天还没有亮,他就摸着黑守在了营地招人的地方的附近, 偷偷盯着,等到有人来了,他才走过去。 来的就是那个长得最好看的汉人, 他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以前他以为七寨的六姑娘就是仙女下凡、世上最好看的人, 可和这个人一比便如路边的小花般平平无奇了。 沐雩猜想这个孩子就会来,他对顾雪洲笑了一下:“我就说这个孩子会来吧。” 黑狗走近,他鼓足了勇气,昂首挺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强壮,更像一个大人,还故意粗着嗓子说话,他之前有在汉人的铺子里做过工,机灵地学了几句汉话,虽然口音重,但还是听得懂的:“我来当兵。” 沐雩坐下来,问:“今年几岁。” 黑狗眼睛都不眨地说:“十八。” 沐雩侧目:“十八了还长这么矮啊?” 黑狗咬了咬牙,说:“十八是虚岁,我今年十五。” 顾雪洲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的,说实话就好了。” 沐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好似刀锋擦过脖子,软硬兼施之下,他颤了颤,说:“十三……” “虚岁十三。”黑狗着急了,“可你又没有要求年纪,俺虽然年纪小,但是俺力气不小,俺很能干活吃苦的!除了俺也没别人敢给你们当兵了。寨主下了命令,谁要是敢给你们当兵,就是和他过不去。” 沐雩也不应他,只问道:“那你怎么敢来?” “俺阿爸死了,俺要养活我阿妈阿爷和阿弟,再没有粮食的话,到了冬天俺就得把俺阿妈和阿爷背到山上扔了……”他装得很硬气地说,“你们要是招俺的话,俺可以再给你们找几个敢来给你当兵的人。俺是第一个来的,你总给我俺和后面的人不一样的好处,听说你们带了大夫,除了粮食和钱,俺还要药,你得给俺的阿爷治病。” 沐雩看了看顾雪洲,顾雪洲点头,沐雩站起来,说:“好,我让人把你的家人都接过来,你跟我过来,给我好好讲讲你们这儿那什么十八寨的事情。” 把这孩子的家人接过来,一是为了保护,如果他是真的投靠了他们,那么说不定会被报复,二来……假如他是假装的,那就把他的家人捏在手里当人质,他才十一二岁,应当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几个家人的性命都不管不顾了吧。 沐雩打听过本地的民情,说是民风未化,有些地方倒比江南要好,这里女子可以当家,据说山上还有几个寨子就是女人做老大,没有什么女人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事情。 黑狗既然答应当他的手下,便知无不言。他本来就很机灵,而且这城里大伙七弯八拐的都有那么丁点亲戚关系,几个寨子的事情他都清楚,在哪里,是谁当家,喜好是什么,爱不爱打架。 樊城外面的山上总共有十八个寨子,世代群居,每个寨子少的几百多的有几千人,寨子都建在山上,极高的圆形土楼,易守难攻,有十三个寨子是男人当家,五个寨子是女人当家,有女承父志,有妻承夫志。其中人最多最富裕的是三寨,都姓万俟,寨主就是万俟星河。已经和沐雩交手过的四寨的少当家,赫连光,他父亲是寨主,叫赫连燕,那个使蛇的应该是他家的小妹妹,据说是十八寨最美的姑娘,叫赫连宁宁。 攻击性最强的就是万俟星河的寨子,他们经常会抢过路的旅人,以前就是因为抢李家的铺子,被顾师傅给揍了,揍服了以后才允许李家人在樊城开铺子,首先是因为打不过,其次顾师傅的人确实和他们的寨子建立起了交易,他们把外面的粮食和布匹带来,换草药、水果和玉石,自打这条商线建立起来以后钱泼水般地涌进来,养活了不少人,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聪明的都晓得不能杀鸡取卵,大家的默契之下,没有人会去动李家铺子的人。 说到顾师傅,黑狗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对沐雩说:“俺听说你、你是顾师傅的徒弟,他们说顾师傅使得一支长枪,舞起来可以滴水泼不进去,他一个人进了寨子,在几百个勇士之中抓了三寨主,把他给打服了。你真的会武功吗?” 这点他真的很怀疑,沐雩其实因为习武晒黑了一些,但和这些乡下人比还是白白嫩嫩的,他都怀疑沐雩是不是个男人,他没见过顾师傅,但寨子里那些会打架的,哪个不是黑黝黝的皮肤和一身硬鼓鼓的肌肉? 沐雩没想到这都到穷乡僻壤了还能听到顾师傅的传说,他还得仰仗顾师傅的名声,他道:“你家里人已经过来了,我现在就让大夫给你阿爷看病?” 提到家人,黑狗就顾不上问别的了,赶紧点头:“好,好,还有我阿妈,她的眼睛也不好,需要医治。” 沐雩爽快地道:“好,我让大夫看看,能不能治好却是不能跟你十成十保证的,只能说尽力。你答应我的事也得好好办才是。” 黑狗应了声“是”。 他跟着沐雩走。 屋子里,他阿爷坐在床边,之前见过的另一个汉人大哥哥半跪在地上给他爷爷看腿,这个大哥哥生的没有那个很凶的大哥哥好看,但是眉目间就很温柔,皮肤好的像是打磨以后浸过水的白玉,他的手按在爷爷的腿上,对比尤其触目惊心,他还轻轻敲打几下,一边敲一边问爷爷一些问题。 问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顾雪洲心下暗忖能有个七八成的把握,道:“能治。但爷爷你也得多练习,大约得要个半年,就可以行走了,只是不能再负重,想恢复到和年轻人一样跑动也做不到。” 老人家听不懂官话,黑狗转述给他听,他很高兴,又求顾雪洲给他阿妈看看眼睛。他阿妈的眼睛病得不严重,顾雪洲当下就给施针,用带来的抹眼睛的药膏给他娘抹了。 以前沐哥儿苦读书,晚上也要点着灯熬夜读书,他怕沐哥儿弄坏了眼睛,在治眼睛方面做过研究,做了一些眼药给沐哥儿用,效果还挺不错的,只是如今不怎么用得上了。 虽说有了黑狗带头报名,但今天也只来了他一个人。 还有人故意过来笑话:“招来招去就招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哈哈,你们是要建娃娃兵吗?” 沐雩脸色都没变,当没听见。他依然一边招兵,一边让人热火朝天地在空地上盖房子,铿铿锵锵一天下来,真的搭起了一个房架子,远远看着还挺有模有样的。 到了晚上,也如昨日一般,让厨子直接在空地上烧菜,专烧那种特别香的菜,昨天烤乳猪,今天烤鱼。 今天比昨天来围观的孩子更多了,沐雩依然大方,敢来讨东西吃的孩子每个人都给一条烤鱼。 沐雩到了这里是第三天了,除了头一天,他每天换两身衣服,都是湖绸、缂丝什么上好的料子做的衣裳,不用问光看看就知道很贵,他平时并不是个爱打扮的,甚至是痛恨打扮的,以前在国子监求学的时候他就一箱子儒生款式的衣服,不带换的,这次他是故意的,不仅把贵重的衣服穿出来了,头戴玉冠,手戴扳指,缠花刺绣的腰带上别着精巧的吊坠。 通身上下就是照着京城里他碰见过的纨绔子弟打扮的,那帮人还要涂脂抹粉,但这个实在太恶心了,沐雩干不出来。 曲繁文道:“要不是我认识你,我都觉得你只是大肥羊。” 即便沐雩之前击退了那个赫连光,那些人也以为他和曾经派遣到这里的其他武将一样,都是绣花草包,赫连光因为没把人赶走没有面子,回去以后只含糊说这个沐雩和顾师傅有关系,冲着顾师傅对他们的大恩,他不能对沐雩下杀手,这次就不参加了。所以大家误认为是赫连光故意放了沐雩一马。 今晚上又是一顿大餐,吃饱喝足回家睡觉。 深夜。 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翻墙进来,直接往郑县令睡的主屋。 两个人把风,一个人撬门,手段很精巧,只听微不足道的一声轻响,屋内的木栓就被取下,他们推门而入,就着月光看到床上隐约有个人躺着,彼此颔首示意,刚走到床前,感觉脚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 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上掉下一面网,把他们都圈在了里面。 火折子吹燃。 沐雩和顾雪洲还有几个人一起,提着盏灯笼走出来:“你们这的人都这样喜欢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过来吗?都这么卑鄙吗?” 他拿灯照这几个人,问道:“你们是哪个寨子的?” 被抓住的人没有回答,沐雩看到他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大约只有拇指大小,半含在嘴里一吹,发出奇怪的音调,一下子传了出去。 “不好。”沐雩脸色一变,“他们只是来探路的斥候。” 屋子外面突然亮了许多。 沐雩走出门,院子四面八方都是火把的光,他终于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大喝一声:“万俟星河何在?敢来与我一战。怕不是被顾师傅打怕了,听说我是他的徒弟,便吓得躲起来,只敢使些歪门诡计吧?” 第七章06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七章07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七章08 那个看上去比女人还漂亮的少年竟然打败了万俟寨主, 十八寨上下一片哗然。 过了脑子一热那阵,万俟星河也不想寻死了,他一死了之,那他老婆孩子怎么办?他寨子那么多仰仗着他过活的族人呢?都不要活了? 他回去以后就被老婆劈头盖脸臭骂一顿:“你威风!说死就死!小毛毛才多大?哼, 整天就知道逞能斗狠,你要是死了,我立马带着孩子改嫁去了,找个年轻精壮的,当年我就是被你给骗了……” 南蛮地区民风彪悍,别说是改嫁了, 有些厉害的当家女子, 有三四个相好也不稀奇, 小姑娘们结婚都是看顺眼了直接和亲, 若是过不下去便分开,互不相干。 万俟星河的耳朵都被揪红了,他的婆娘是他年轻时半哄半骗娶回来的, 他爱得紧, 眼里没有他人, 生了七个孩子,幺女才两岁半呢。在老婆面前,万俟星河哪还有半分英雄气概,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了。 不巧。 另一头。 顾雪洲黑着脸:“说了你多少次了?你要动不动跟人斗死斗活的, 嘴巴上每次都说得可好听, 其实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厉害?我看你就还是个毛头小子, 不知天高地厚,被人随便一激就敢不要命了,之前我们商量好的计划也尽数抛诸脑后。” 沐雩被他骂得不敢吱声,小声辩驳:“那不是也没出事吗?” 顾雪洲嗤笑一声,道:“呵,你还很得意喽?你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看你心里是没放着我的……” 沐雩插嘴:“这你不能冤枉我!” 顾雪洲道:“怎么?我有哪里说错?你这行事作风就是冲着英年早逝去的,根本就没想要跟我过一辈子。骗得我顾伯和我哥都翻脸了,你却这样对我?” 老实人发起火来太可怕了。沐雩只得喏喏地应道:“是我不好,安之,我立马改,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冲动了。” 顾雪洲怒气未消,一副不信任他的眼神:“我且观望一阵。” 足有三四天,顾雪洲都没怎么搭理沐雩。 沐哥儿着实郁闷。 但这几日的招兵却进展顺利。 说实在话,樊县是真的穷乡僻壤,可世上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呢?沐雩摆出来的条件太诱人了,财帛动人心,起初他们畏惧大债主的禁令,都有黑狗这样穷疯了的想孤注一掷。十八寨上下也不止一个“黑狗”。 而且沐雩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打败了万俟寨主,这还是万俟寨主自己提出来要比试的,结果却一败涂地。万俟星河输了很没面子,叫人在外面宣扬沐雩的身份,说别看他一副小白脸模样,其实在外面是个出名的少年豪杰,顾师傅的弟子,还有个在北边特别厉害的达山可汗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所以万俟寨主因为一时轻敌输了比试也无可厚非。他是为了给自己挽回尊严,但是也侧面验证了沐雩的功夫厉害。 这一败,算是在樊县同外界汉人无形的隔阂是哪个开了个口子,沐雩展示了他是有实力庇护手下人的,而且他们都看到了最先一个向他投诚的黑狗得到了许多好处,还不仅仅是他之前说的粮食肉干银子——这些汉人带来了大夫!他们亲眼见到的,黑狗本来卧病不起的爷爷服下几帖药,居然能拄着拐走路了! 要说这里最缺的是什么,最缺的就是大夫啊。所以当初顾轻鸿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在此地获得威望,他们一族人,对抢劫过路行人并无羞耻,他们觉得这就是比拳头,比不过人活该被抢。可他们不是知恩图报的,假如被救了一命,报恩自然是要的,即便是为了救命恩人还上一命也无有不可。 沐雩再加上诱人的一条:入他旗下可以给自己给全家看病,包汤药药费用。 便有人悄悄去问黑狗,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好处吗? 黑狗还小,憨憨傻傻的,叫人一问便松了口:“王大人说前一百来报名的人好处最多,假如表现好,还有更多犒赏……” 黑狗私下撺掇了几个同他家境相仿的人去报名,那些人眼见着去报名的人越来越多,起初还笑都什么歪瓜裂枣,瘦子,矮子,小孩子,这样都收?可见他们都领到了好东西,不由地心动了起来,连这样的毛头小子都能得到那么多好处,他们去了难道不得拿到更多? 万俟星河因为输过一次,不敢再贸然行动,还在悄悄观察那小白脸有什么后招,暂时没有动作,本来他声明过谁敢去报名就是跟他过不去,可见阳奉阴违的人越来越多,索性不拦了。不仅不拦,他还偷偷塞了两个少年进去,让他们打入内部,探清这伙汉人的情况。 热火朝天的招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突然有一天,他们收起了旗子,对排队的人说:“对不住,这批招满了。下批赶早。” 樊县地广人稀。 上次沐雩把兵营旧址烧了,军营和练兵场重建。附近一小片林子伐了,整理出空地来,盖了军舍。不用多好,能住人就成。可这钱日日流水般泼出去,一天比一天少,连一向不去计算花销的沐雩都开始心疼了。还要花钱买军资,刀枪弓箭,还要造车,要买马,要买更多的粮食,不给吃点好的,哪能练出强壮的士兵来? 他手上有不少钱,朝廷给他拨下的军费其实不多,那抠门儿的蒋老狗哪里会对他大方。他有的是自己的积蓄,和之前在狩猎上赢得比武的一千金,还有当时舅舅临行前给他塞的一把银票,他想着若是还不够就去问杨烁借钱,那小子是漕帮少主,有钱的很。 话说万俟星河让妻妹的小儿子混进了兵营。 他那一族姓雷,他叫雷厉,旁人都叫他阿厉,因他娘死得早,如今家里有了后娘,他又没去攀过关系,旁人并不太晓得他亲娘和万俟族长的妻子是姐妹关系。阿厉今年十四岁,瘦瘦小小的,十分崇拜大姨夫,一直想等到长大后能像大姨夫那样厉害,所以当大姨夫提出让他去当卧底,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势要做出一番作为来。 他报名以后,先接受了个身体检查,要脱-光衣服的!还称了体重。检查过以后还被问了各种信息,姓名,出生时间,家里住处,父母是谁,有几个兄弟姐妹,得过什么病否,问得他挺害怕的,生怕会被发现自己是探子。以前他们寨子之间也会有奸细,如果被抓到,那是要被点天灯的。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地通过了。阿厉领到一块木牌、一块银子和一小袋粮食,告诉他到时候开营会再通知他,还得回去等上七八天,届时人过来就好,旁的都不用带。 他拿着那么多东西回了家,他后妈很高兴,拿他领到的粮食煮了顿好吃的饭。他做卧底这事是没告诉家里人的,当初他跟阿爸还有后妈提出要去当兵,本来阿爸不同意,后妈却很赞同,这么大个小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多,却干不了多少活,她原先早就琢磨想把这个别的女人生的儿子送出去做工了,这下可好,家里省下一口饭,还有钱和粮食拿。 转眼到了开营那天,大伙去军营报道,阿厉因为到得早,领到一身军服、一套被褥、一个盆子还有一小袋澡豆,还能去兵舍挑个位置。 其实这兵舍条件真不算好,但奈何这里的人太穷,阿厉知道自己能有床睡就很喜出望外了,他在家里的床就是干草堆!就算在这里是睡大通铺,也比家里好多了啊,窗明几净,有片瓦遮身,放下被褥占好位置。 毕竟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惦记着新奇好玩,左顾右盼,过了没多久,他这个房间的人都到满了,最后一个床位也分到人之后,又有人过来自称使他们的教官,让他们拿着自己的木盆和那一小袋澡豆,去洗澡:“你们这帮小子运气好,今天的第一锅汤就给你们享受了,后面的人可都得洗你们泡过的水了。” 澡堂是沐雩斥巨资造的,他受不了腌臜。 这帮泥里滚长大的乡下小子们,就没有一个不脏的,他们脏了也顶多在河里搓一搓,从没见过什么澡豆子,特别是最近天气渐渐冷了,下水多了,个个脏不拉几的。 澡堂他们都是第一次见,一个个脱得光溜溜跟下饺子似的往水里跳,这天气浸在暖和的水里太舒坦了,有些人都不想出来。 教官却在池子上说:“你们有一刻钟的洗澡时间。” 小子们只得赶紧搓洗,那澡豆子真是好东西,他们觉得自己打从娘胎生出来就没这么干净过。 舒舒服服洗完澡,他们换上新衣服,捧着自己的木盆有说有笑地走出去,因为在一个池子里泡过,互相问了名字,熟悉了许多。正高高兴兴往军舍去,却见前方有喧阗,一排人,被扒了衣服按在地上抽呢。 年纪小的有点被吓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领着他们的教官和煦地道:“你们不必怕,那些人是拿了钱不打算来军营报道,所以被王大人逮住惩罚。” “惩罚?要打死他们吗?” “押在这,让他们的家人拿钱来赎。王大人这人很和善,先前不还放了万俟寨主一码吗?” 给颗枣,再给一棍子。 小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嘻嘻哈哈了。 万俟星河本来是想按兵不动,可看沐雩那头架势越来越大,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这时,更让他头疼的事来了。 李家不愿意和他们做生意了。 李家的商铺原本和十八寨通商,因为万俟族是最大的寨子,自然以他们为首。 沐雩串通了师娘,掐断他们的财路,逼他们俯首。 有些时候也不一定需要动到真刀真枪才能打仗。 万俟星河去质问了李家人,本地的掌柜为难道:“王大人不准我们和你们做生意,商不能与官斗,我们没办法得罪他,万望寨主见谅。” 万俟星河提了刀:“你就不怕我现在弄死你?” 掌柜佯作瑟瑟发抖:“寨主,您可想好,你要是杀了我,李家以后更不会和你们做生意,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大不了以后再不踏进樊县一步。我们不敢来,怕是别的商铺更不敢来。” 放在李家进驻以前这完全不是威胁,但如今,他们已经享受了李家商铺的便利,再让他们过回以前那种穷苦日子,哪里遭得住? 万俟星河进退维谷。 正踟蹰着,有人走进来了,正是沐雩。 沐雩今天换了一身装束,受袖束腰的劲装,靛蓝色粗麻布,束发于脑后,通身一派爽利,和上次截然不同,他脸上带着笑:“这不是万俟寨主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又来找我决斗?” 万俟星河暴跳如雷:“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让李家不和我们做生意!我最不耐烦别人和我来弯弯道道的,你还不如一刀砍死我。” 沐雩莞尔一笑:“休要如此暴躁,万俟寨主,我这人最不喜欢打打杀杀,大家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吗?而且我也没让李家不能和‘你们’做生意,不是‘你们’,只是你们寨子而已。旁的寨子却是可以的,他们都很敢兴趣呢。” 万俟星河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了。 他们寨子也并不是一直当老大的,是从他老子那时候开始经营,到现在才坐到老大位置。这几百年来,一直是轮流坐老大,彼此之间也经常打架。 他自己也清楚,看他不顺眼盯着老大位置的寨子不止一个人。 他以为这小子再强,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可他忘了本地不仅仅只有他一条地头蛇,沐雩这是打着挑拨他们几条地头蛇先互斗一番再渔翁得利呢。 沐雩笑起来是很有欺骗性的,瞧上去和善可亲:“怎样?我这人很善良的。万俟寨主,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 ※※※※※※※※※※※※※※※※※※※※ 我把前文修一下,有些章节被锁了也得解锁。 第七章09 “怎样?我这人很善良的。万俟寨主, 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 万俟星河差点没被气炸, 他活了四十几年,一直是地头蛇土霸王, 除了在顾轻鸿那吃过几次亏,从未如此憋屈过,这么大年纪了, 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骑在脖子上, 最郁闷的是,他还打不过沐雩。他大抵知道,即便是他年轻力壮的时候也不一定敌得过沐雩, 更何况他年纪年岁已长。 但他现在学乖了, 并不小看沐雩, 这小子看着是个嚣张跋扈的小白脸,其实不然, 心机极深, 决不能当着他的面翻脸,而且就算他答应了, 肯定也有什么拳套在等着他。 万俟星河沉着脸说:“此事关乎我们全寨上下,王大人且待我回去多思量一番, 再给予你答复。” 沐雩可不在意他的拿乔,呷着茶,不以为然地说:“万俟寨主, 你不想和我交朋友, 可有的是人想和我交朋友。” 哟呵, 这小子还威胁我呢?万俟星河在心里憋着气儿,老子回去以后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顾轻鸿也就罢了,他先前不服气,可后来顾轻鸿越来越有名气,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输给他倒不算特别没有面子。可再怎么着,他也不能被一个对十几岁的少年郎俯首称臣,那他的老脸该往哪里搁! 万俟星河回去以后,便开始思量起来怎么整沐雩。 他要让沐雩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若是沐雩没办那什劳子兵营也就罢了,他把那兵营办起来就是在给他递把柄呢,还在本地招人,招的还也都是些小屁孩。真是可笑至极。 这兵营就譬如寨子,他最擅长攻寨,攻寨此事,往往不是从外,而是从内而击溃的。 他早就安插了几个人进去了,以他在樊山这些年日积月累的威望,那些孩子为了他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哪里是沐雩用区区一点点米粮草药就能收买的? 他之前便想好了计划,倒不用那帮做奸细的毛孩子有太大的作为,到时候夜里三更,把军营的门打开,叫他们能进去杀那小子个措手不及,也就派上用场了。 想是这样想,但是他早先未曾想到那姓王的臭小子竟然将军营管得如铁桶般严格,他的人根本出不来接应和传递消息。幸好他深思熟虑,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曾定下了另一个暗号。 翌日,万俟寨主找了个不知情的小儿,趁着军营里正在操练的时候,在军营外面放燕子风筝,还故意挂在军营外面的墙上。这些时日来,他大概有些知道这些中原人的作风,特别是那个大夫,尤其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他待小孩子特别好,最近一直在街上给人义诊,带点草药来就算看病钱。真是卑鄙,忒的会收买人心。连他家那婆娘都挺想让孩子去看病的。 同他内应的人,只要看到了这风筝,便能知道是时候实施计划了,订好了时间,当天晚上三点。 万俟星河磨刀霍霍,准备好了要给姓王的那小子一个深刻的教训。 终于到了那天晚上,天刚暗下来,他叫上了寨子里一半的战士,结成队伍,点好人数,拿上刀枪,准备悄悄下山去了。 雷厉今天在操练时看到了风筝,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姑父和他定下的暗号,让他凌晨三更时去把军营的大门打开,好让他们可以攻进来。 当时他答应姑父时,心里一片雄心壮志,拍着胸膛保证了,可现在他却不确定了。他今天特别不在状态,自打他进军营以后,一直表现得特别出色,尤其受教官器重,训练时心不在焉被教官罚了以后,教官还悄悄找他谈心,安慰鼓励了他,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未有过的看重。 军营里的米粮银钱发得也很慷慨,这第一个月发的,就够他以后娶个婆娘了,他以前所想的好日子也不过如此,在这里,不过是参加训练,就轻松实现了。 而且,最让他畏惧的是他亲眼见了军营里操练时的令行禁止,他们寨子之间打架无非是冲上去胡乱杀,当几百几千衣着相同的人在他眼前,统一听从号令,让他心底莫名升起一种敬畏之感,尤其是王大人。 是的,王大人年纪不大,听说才二十二岁,他每天早上操练时,都会站在高台上,带着他们一起打拳。听说这个那个很出名的顾轻鸿所创的拳法,虽然先前教官已经教过他们怎么打,但王大人打起来就是不一样的,正是因为他们也学了才知道王大人打得多好,只是在台下看着就叫人心潮澎湃…… 前天,教官说,成绩最好的学员有一个进学堂学字的机会,在寨子里只有家里有钱的才能学字,虽然大家总说不用像中原人那么柔弱,可寨子里但凡有点地位的都让孩子去学中原人的字,这就像是个地位的象征。教练还说,这个学员可以做小舍长,管他那屋里的人。他是他们那屋成绩最好的。 雷厉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毕竟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大事,不知该如何决断。 还未到三更,在他犹豫时。 叫他们起床的牛角号声响了起来,这些日子的训练已经让他们形成了习惯,他第一时间穿好衣服,跑到操练场上,迅速地整理了队伍。 大家都没有作声,可谁都发现了远处山上的火光,雷厉心想,这不正是万俟氏的山寨的方向吗?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他吓得手脚发凉,这还能是谁干的,只能是王大人干的,万俟寨主在他手上败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寨主是赢不了王大人的。 万俟星河离开寨子还没几步,便发现寨子着火了。 他怕了沐雩的阴谋诡计,这次以防万一没把全部人马带出来,留了一部分人下来保护老弱病残。 原本是他想去给沐雩背后捅一刀,没想到反被沐雩给捅了! 他当即知道自己中计,急急地赶了回去,接着发现着火的地方是粮仓,差点没眼前一黑,只能先扑灭火情,好不容易灭了火,又发现他们的寨子外面被堵了。 沐雩带了一大帮人,没杀进来,只围住寨子,喊他们投降。 沐雩递了话:“万俟寨主,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但我的义也是次数有限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不服,便休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们的粮仓被烧,每家每户的储水基本都拿去灭了火。 沐雩好整以暇地围寨围了二十几日,万俟寨中弹尽粮绝。 他们还故意就在不远处烹肉煮饭,让食物的香气飘散进寨子里。 沐雩一边用刀片着烤肉吃,一边同顾雪洲唏嘘地说:“安之,我现在可真是妇人之仁,都是你带坏的,换作以前,我早不耐烦了,你信不信我往里面喊一句‘谁提了万俟星河的头来,可换白金,我助他做万俟族长’,过不了一日就会有人把那老匹夫的头割来给我?” 顾雪洲摇头轻笑:“我倒觉得万俟寨主仍有威望,一寨与他共荣共损、同进同出,他确是个勇武之辈。他并不完全蠢笨狠毒,放在以前,就算他抢路过的生意人,也并不赶尽杀绝。你不就是特意留他一命?不然早就砍了。” 是日下午。 他们突然听见女人的惨叫声,还有小孩的哭声。 顾雪洲最听不得这个,心生恻隐,不禁动容,问:“怎么回事?” 寨子里面有人向外喊话,正是万俟星河的声音,满是焦急:“姓王的臭小子,我大女儿难产,你那不是有个大夫吗?请那位先生进来,救她一命,只要你救她一命,我这条命便卖给你了。” 这是什么鬼话!沐雩以己度人,那是打死都不相信了,万俟星河就是个老狐狸。 但他们让人从木栅栏的缝隙里往里看,门口确实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确认以后还真的就是万俟星河的大女儿。 沐雩把人叫过来问,黑狗想了想,说:“万俟寨主很爱他的婆娘孩子,我不觉得他会以此设诈。” 可沐雩还是不太想让顾雪洲去,开什么玩笑?他自己以身涉险倒罢了,怎么能让安之去呢?他们虽还没来多久,可谁都知道他和安之的关系不正常。 顾雪洲坐立难安:“我觉得不似有假,要么让我去见一眼。沐哥儿。” 沐雩只对顾雪洲心软,想想这帮人被饿了那么久,总翻不起什么风浪,假若万俟星河是这等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拿去做诱饵的人,也没什么收服的必要,喊话让寨子里的人退开,陪着沐雩一起进去。 顾雪洲救了万俟寨主的女儿一命,万俟星河带全寨上下向沐雩低头投诚。 多年之后。 沐雩某日和万俟大叔喝酒,两人互相吐露心声。 万俟星河说:“那日,我想着,要是你不救我女儿,那我拼着身死,也要与你同归于尽,你若救了,我便相信你是个好人。” 沐雩淡淡地道:“巧了,我也想,要是其中有诈,我就杀了你全寨上下,让樊山这边再无万俟一姓。” 万俟星河:“……” 第八章01 第八章01 霍芎下了船, 眼前一片开阔, 市场人来人往,一片繁荣, 与他半年前来时又不同:“这就是新建的码头?果然不错,以后可以多泊许多船了。” 他是漕帮的分舵主,本来在上游别的码头管事, 两年前小少主的朋友王雩王大人将来这边就职, 他们还派了几个好手过来帮忙,不过月余时间,就将当地的土人制得服服帖帖。 古时这边被称作南蛮之地, 都说是穷乡僻壤, 实则物资丰富, 一年前勘出银矿,自然归了朝廷, 便直接由王少将管辖了, 他虽不贪钱,但直接挖银矿, 指缝里漏一点点出来,都能让人咂舌了。有了钱一切都好说, 沐雩给樊县修了大街,盖起新屋,不止是城里, 连岸边码头都扩建了三次了。因治理南蛮有功, 又发现了银矿, 如今沐雩被升了职,为六品昭武校尉,兼司管理银矿,品阶不高,毕竟这只是个小县,再高就升到州府去了,但有实权,又有油水。这时旁人再想插手已经插不进来了。 此地依山傍水,要山珍有山珍,要水产有水产,而且气候四季如春,全年都可生长作物,不过之前的土人不知变通学习,才没能利用起来,当地特产,在当地卖得便宜,拿到外头去卖可都是好东西,所以以前便有商铺冒着生命危险前来采买,只是除了李家都有去无回,回回被抢,后来无人敢再来,这才越过越穷。 而今在曲县令和王校尉的治理下井井有条,李家的商铺把消息带出去,越来越多的商铺带着银钱过来交易。 山上的寨主们都下山置宅,为不使他们抢夺起来,每家做不同的货。 霍芎招呼伙计将粮食从车上卸下来,押车送去了练兵场那边。 还没进门,他远远就听见“喝喝哈哈”的练舞声,押粮进去之后,霍芎知道王校尉在练兵,没有久留,押着别的货离开了。 他还要给顾东家送货哩。 樊县如今有一整条商铺,卖粮食卖铁锅卖草药卖胭脂水粉,王校尉他们来之前,只有黄道吉日才有一场集市,如今什么都有,市场上人头攒动,一派欣欣向荣,其中那家位置最好的铺面,就是顾东家的香雪斋了。 沐哥儿忙,顾雪洲更忙。他上午在胭脂铺子里,实在忙不过来,去年写信诓了碧奴过来帮忙,他则研发新产品,所有寨子他都走过去了,先前他发现有个寨子的女人皮肤细腻白皙,知道他们会涂抹一种果子的汁液,去年研发了新香膏。待到用过午饭,下午去药铺坐堂看诊两个时辰,他也收了几个学生,他给人看病的时候顺便教教这几个笨学生。 一进门,他就瞧见店里有好些人在挑选东西,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的青年在柜前,长身玉立,只见他一头乌檀长发在脑后用根木钗随意一束,身上穿着件灰蓝色并无花纹的长衫,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瞧才会发现这料子柔软轻盈犹如烟纱,在这闷热的天气拿来穿是再好不过的了。 青年的身边围着两个姑娘,一个年长些,二十几许,身材纤弱,相貌妖娆。一个年幼些,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灵巧可爱,笑起来嘴边一对小梨涡。 她们身上穿着本地的绣裙,制式与汉人略有不同,下裙挂着十二幅花瓣一般的裙片,上绣花纹,转圈时尤其好看,像是花朵绽放,上身的裙子只有汉人姑娘衣衫的七分长,露出一小截洁白皓腕,手上挂着珠串和银手镯,头戴银铃簪花,叮叮当当地响。 年长的“姑娘”就是碧奴,他行事百无禁忌,就爱作女儿家打扮,也是本店一名物了,顾雪洲不以为然,碧奴是他好友,辛辛苦苦帮他干活,随碧奴怎样都行。 年幼的姑娘则是先前他们来到樊县时,最早找上他们那对兄妹里的妹妹,名叫赫连宁宁,她哥哥赫连光如今在沐雩手下当差,妹妹便整日去找顾雪洲玩,跟着顾雪洲学医。她是个聪明爱娇的小姑娘,顾雪洲挺喜欢她的——如果她能不随时随地在身上揣几条蛇就更好了。 宁宁从碧奴那得了新裙子,开心的不得了,转了几圈,对顾雪洲说:“老师,老师,你看我的裙子,真好看!谢谢碧奴姐姐!碧奴的手真巧,我太喜欢了!” 宁宁知道碧奴是男人,但她是个胆子极大的姑娘,他们这边没有汉人的规矩,她见过的多了,惊讶了下就接受了,欢欢喜喜地叫碧奴“姐姐”,碧奴与她一拍即合,当下认了这个妹妹。 虽然他们聊得正开心,霍芎还是打断了他们:“顾东家。” 顾雪洲转身,见到他,笑脸相迎:“霍大哥。” 霍芎拱手:“顾东家好生意啊。” 顾雪洲谦虚:“一般一般。” 顾雪洲如今的生意确实极好,此地适宜种香料,土地肥沃,随便撒把种子都能丰收,冬天也可收获,田地却很便宜,他包下好多田种制香所需材料,做好了运出去销往全国。来前他还愁眉苦脸,如今混得不要太舒坦。只恨以前没发现这样的福地。不然早来赚钱了。 霍芎主要是给顾雪洲送订下的瓷瓶瓷盒,都是景德镇的货,可以放在掌心把玩的小瓶子通身白釉均匀,还绘制着花草美人图,十分精细,届时顾雪洲将香膏、胭脂装进去,再运出去卖。 这两年经营下来,香雪斋的名声更盛往日,各州府都开了铺子,货品供不应求,把顾伯忙得脚不沾地。他劝那么多年,小少爷就是死不悔改要跟小白眼狼跑了,大少爷原先反对,后来还帮着小少爷劝他,他能怎样?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顾雪洲和霍芎寒暄了一番,留霍芎吃了午饭,问:“你家少帮主还没回家吗?” 霍芎叹气说:“没回,但是每个月都寄了信给老夫人,报个平安。也不知他现在何处,老夫人也拿他毫无办法。” 顾雪洲沉默,沐哥儿和杨豆豆是铁哥们,两人书信往来,他倒是知道杨豆豆现在在哪,在北疆呢,早被他师兄哄得晕头转向了,他并不觉得达山是良配,但思及他和沐哥的情况,确是没有资格去教育别人。 在铺子的后堂用过饭,辞别了漕帮的人,顾雪洲带着赫连宁宁去医馆坐诊。他们医铺开病不收费,但是抓药要钱,费用不高,可若是家中只有女人和孩子,又或是家中有男人,但是男人参军,家人过来看病拿药都不收费。医馆的钱都从县里拨款,因他是顾师傅的徒弟,医名传扬出去,还有州府的人慕名赶来看病,但是外地的人过来看病就得掏不少银子。 顾雪洲一个人肯定顾不过来,这两年带的徒弟也一个个开始能够出师了,这才轻松了许多。 忙活了一下午。 顾雪洲再领着宁宁为首的小徒弟去兵营,小子们每天练武,也有些人要看跌打损伤的咧。 顾雪洲收的这些学医的徒弟有男有女,大部分是女孩子,本地年轻的男孩子大都被沐哥儿招走了。小伙子们累了一天,不说累和疼,能看两眼鲜花一样的小姑娘,晚上只给他吃馒头他都能吃得喷香。在外面最受欢迎的顾大夫却无人问津了。 顾雪洲负手于背后,踱步来回,查看指点小徒弟们。 顾雪洲教宁宁把脱臼的手臂接回去,别看他平时温温柔柔的,这时下手也狠,使了下巧劲儿,一扯一扭,那小伙子如杀猪般响亮地“嗷”了一声。 顾雪洲拍拍手:“好了。” “安之。”背后传来一声呼唤,顾雪洲回过头,见一美青年阔步向自己走来。 正是他家沐哥儿了。 沐雩在手下们面前还是要点脸的,没有太露骨,但他俩的关系,沐雩和顾雪洲都没遮遮掩掩,樊县是个人都知道王校尉和顾大夫是一对。 也没人鄙夷。 路边随便抓着老大妈问一下,她都要竖起拇指说:“王大人和顾大夫般配的很哩,王大人是少年英雄,顾大夫医者仁心,多好的一对。” 沐雩累了一天,就想跟心爱的安之一起待着,好好松快松快,可有外人在场,他不敢表现得太黏腻,不然要坏了他英明神武的形象,是以对顾雪洲说:“安之,你这里忙完没有?我们去用晚膳吧。” 顾雪洲说:“不急,这边看完了再去。” 沐雩冷冷地扫了在排队看病的个别人,某些人不是真的有伤,只是借机想来看小姑娘的罢了。被沐雩冷眼一看,他在军营中恩威甚重,立即有人吓跑了。 不过等了两刻种,顾雪洲这边就给小伙子们看完病了,他们单独一桌子饭,吃过饭,沐雩便拉着顾雪洲往卧室去。 刚关上门,沐雩正心旌摇曳着,转身却看到顾雪洲从袖中掏出账本,开始算账了。 沐雩:“……” 沐雩急了:“我等那么久,就想和你亲近亲近,你还看账!” 顾雪洲慢吞吞地说:“有什么好急的?我把帐看完了先,今天不是才寄到新货吗?要赶紧算好。” 这财迷媳妇儿!沐雩无奈:“我来帮你一起看。”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木咚咚锵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葡梨、3659970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无产阶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章02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八章03 沐雩此次进京还要带万俟星河去面圣。 樊县以南边有许多部落, 皆为散居, 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 并无领袖,总和起来大致也有三五十万众。万俟星河算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大寨主了,在那边颇有威名, 他领着沐雩等人走遍了这些寨子部落, 恩威并施,先礼后兵,倒不是说让每个部落土人都折服于天朝之下, 起码打开了沟通, 最后推举了万俟星河作为族长一样, 带上他们本地的特产金银去京城拜见皇帝。 进宫前一日,沐雩把万俟星河按在澡堂子里让人给他狠狠搓洗了一番, 大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如今嘴巴边上一圈还是青白色的。他名字听上去仪表堂堂,真人是个粗黑汉子, 脸上还有一大道疤,实在其貌不扬, 顾雪洲亲手捋袖子给他捯饬了一番,抹了这个涂那个,还做了一身新衣裳, 总算是能够看许多, 香喷喷地送进宫里去了。 裴珩亲自接见了万俟星河, 与他同席喝酒吃饭,还给他封了官职。万俟星河如今没之前那样狂妄自大,他结交沐雩以后,也读了一些书,这次上京,随着沐雩一路过来,见识过了天朝繁华,再到京城,在皇宫走了一圈,回想自己以前,实在是坐井观天。他如今只想叫族人也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只靠抢夺是过不好日子的。 万俟星河一介土人,没有文采,掏心掏肺地同裴珩说了一番话,这些年他是真被沐雩收服了,还把沐雩从头到脚夸了一通。 沐雩此人,一般不与人结交,都是个面子情,但若是与你结交了,那便是能豁出去为兄弟两肋插刀的。 这一套马屁虽然老套,但哪个君王不喜欢,依然很受用。 完了,沐雩当场又得了赏赐。 没过两天,沐雩的调职很快就下来了。 因招安和银矿有功,沐雩连跳三级,一口气被擢升作正三品指挥使。 当年与他同一年科举的同学,考得最好的楼翊林——那年的状元——如今还在翰林院当七品编修,苦苦熬资历,与沐雩交情最好的曲繁文现如今是文举发展最好的,是从五品知州。 实在是世事难料。 他升迁得快,但也不足为奇,都是实打实的真办好了事才被提上来的,旁人也无话可说。 眼下并不急着去赴任,沐雩有一个月的休假。趁着这日子,沐雩好好地走访了亲朋好友,拜见恩师,跟昔日同窗吃饭,陛下还召见他许多回,留他在宫中用饭。 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打听沐雩的,自然会捎带问一声他成亲没有,若是没成亲,是否有婚约。沐雩既没成亲,也无婚约在身,但他……也没瞒着自己的断袖之癖。 前几日有人设宴请他去听曲喝酒,宴后要送他美伎。 沐雩呷了几杯酒,脸颊薄红,目光流转之间艳光洌滟,美色容光惹人夺目,那主人安排的也是个绝世美人,却硬生生被比下去了,圈养出来的美人再美也不过是盆中的一株花,而沐雩则是山河日月,自有其开阔明亮。 沐雩坦然道:“我已有爱人,与他约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会要旁人的。” 同窗笑问:“可是好事近了?倒是要叫我们吃杯喜酒,见见嫂子是何方神仙人物,竟能收服了你。” 沐雩笑道:“近不得。他是男子,我们在一起,不能去衙门签婚书。” 他话音还未落下,宴会上瞬时间鸦雀无声,人人噤声。 倒不是断袖多稀奇,因皇上与蒋千岁那点事儿,上行下效,今下南风颇盛,狎养小倌的人家亦是不少。但是,像沐雩这样光明正大说出来的还是头一个,瞧瞧,那态度,一点都不羞愧! 沐雩不遮不掩,旁人自然拿他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近来沐雩重新成为京城红人,他身上那点快被淡忘的八卦再次被谈论起来。延宁侯那家子再次成了笑柄,这么出息的独子,愣是不能认,反倒沐雩随了外祖家的姓,眼睁睁见着他愈发出息了,而且还有断袖之癖。有那等促狭的,还要在背地里嘲笑延宁侯家这是断子绝孙了。 沐雩本人淡定得很,别人问起这事来,他还要回一句:“哦?你们才知道?我原先待的樊县那边的人都知道呢。” 沐雩血脉上的亲爹延宁侯萧慎知道这事以后气得差点眼前一黑。 他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个这样的不孝子!不肯认祖归宗就罢了,忤逆亲夫,谋杀继母,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表明他断袖分桃的癖好!白氏被沐雩杀了,他们还只能把这口气咽下来,对外称白氏是急疫而卒,母亲被气得至今都在卧病在床。 不然让大家都知道白氏当年杀害沐雩的生母?如今王家势大,把事情拖泥带水地扯出来,到时怕不是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沐雩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而延宁侯府和白家都是一大家子族人,只怕惹恼了他,他疯起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都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到他这里倒成了他这个老子怕儿子,每次沐雩回京他都要避避风头,门都不大敢出。这才三年功夫,那小畜生的品阶就比他这个当爹的要高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唉。 平时还可以躲一躲,上朝却是怎么都躲不了的。 萧慎只能拿着竹笏往里面躲,弓腰弯身,将自己藏起来。正在那装死呢,便听见御史出来参人了,参的不是旁人,就是沐雩。 参他作风败坏。 第八章04 沐雩结结实实被参了一通, 就因为他公开自己的断袖之癖。 以前曾有如此一个案例, 某书生被某纨绔强迫,此事被判定为他身体有缺,革去功名, 不得再参加科举。 沐雩与男子相交这事, 可大可不大, 他若是不自己说出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偏偏他说出来, 还不以为耻。现如今因为皇上和蒋督公不清不楚, 已经带歪风气, 京城的秦楼楚馆都添上了清秀小僮,世风败坏,不可不遏。 沐雩冷冷一笑,还要与人吵架,主要分几点:一、律法规定与男子相爱是犯罪了吗?没有;二、这是我的家事,关你什么事?你就管起我的家事了;三、你说我立身不正, 你娶一堆小老婆就很正了吗?我可是对我家夫人忠心不二, 我觉得我人品比你好多了。 那八字胡的老头儿吵红眼睛了, 道:“自古以来, 阴阳调和。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就是离经叛道。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你与男人在一起是断子绝孙的勾当, 你对得起你的祖先吗?” 沐雩毫不知羞耻:“我以为人生而在世, 理想抱负比子孙更重要。有那个玩意儿就必须发挥下作用了?生孩子有什么厉害的?能生的人多了去了。我生来没爹养没娘教,我没有后人我自己都不介意,我舅舅也不介意,你帮我急什么?” “你、你、你还敢大肆宣扬。” 沐雩唏嘘:“我早在樊县那边有此名声了,你今日才知道而已。我对得起朝廷社稷,对得起黎民百姓,我不骗不瞒,对得起的我的心上人,我与男人相爱是戕害了谁吗?我个人之事,何必拿到朝堂上来说,实在小家子气。” 沐雩看上去一张漂亮脸蛋,没想到脸皮那般厚,等闲嘲讽他他都不为所动,差点还打了起来,但他还是武状元,于是一群言官只能狠狠地鄙视他,然后悻悻跑走。 不过就此一事之后,沐雩有龙阳之好的事算是传遍京城了。 早先在国子监曾经有好事之人曾因为他貌若好女羞辱过他,当时还被沐雩揍了,以为沐雩是直的,没想到真是弯的,你本来就是个弯的,那你当初发什么火? 这也就罢了。 昔日国子监的老师见了他还要劝说他几句,不要贪图玩乐,把心思放回正道上。这个学生太叫人头疼了,本来大家寄予厚望觉得沐雩一定能摘得魁首,没想到他偷偷跑去参加武举,虽说也拿了武状元,可这能比吗?明明是清流弟子,却跑去和莽夫同流合污,就算他舅舅现在武行的,也不必如此吧?他外祖父还是三元及第的清流派阁老呢。 如今文武殊途,已经不能算是一路人了。 沐雩哪里会听,他还不服气呢。他认认真真地喜欢安之,凭什么那些人都觉得他只是一时兴起的? 师母还劝他:“你现在觉得快活,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到时你身边的同窗和朋友都有妻有子,你还不明不白地和男人混着,你看了就会觉得心酸了。到时候你故去之后,连个给你捧灵甩盆的后人都没有。” 沐雩说:“不会心酸,我既爱了他,我不后悔。至于我死后的事,到时我死都死了,哪里还管的上那么多。而且为什么我喜欢他就不是正途呢?只是因为生不出孩子就不是正途吗?世上有许多男女夫妻,也生不出孩子啊。” 师母:“真是个倔脑袋,你现在是年纪小才这样说。你那位呢?你不后悔,他会不会后悔呢?” 说到安之,沐雩心里便想,安之是被他连哄带骗才上了他的贼船的,要说多乐意也没乐意,不过是别无选择罢了,对他也从来不会太殷勤。别看安之性子温温柔柔,沐雩觉得他是喜欢女人的,安之对未婚妻可好了。安之还很喜欢小孩子,若是没有他,估计安之肯定早已结婚生子,还在那江南水乡的小镇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换作旁人,大抵这事就会有点动摇懊悔了,甚至觉得对不起心上人,但沐雩不同,他表面上装得再好,骨子里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坏胚子,他就喜欢安之,喜欢的不得了,若是得不到,他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是不惜自己和安之的性命也要求个厮守的。 不能活着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 反正安之是他的,这辈子是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得是他的。他当初是设想到会有诸般流言蜚语,并不放在心上。 顾雪洲可不会出门去到处说自己是沐雩的相好。 沐哥儿调职去塞北,他又又又得跟着去咧,提前采买去塞北需要带的什物,皮袄、帽子、大氅、手套、皮靴……一应都得准备,听说那边风烈苦寒,气候干燥,他觉得得做点到那边适合的润面膏和唇脂。 顾伯见他这忙活,一边帮忙,一边嘲讽他:“你还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去哪,你就跟到他。” 顾雪洲被骂多了,现在脸皮厚了,说:“他年纪小,得由我照顾着他嘛。” 顾伯恨铁不成钢:“哼,你对他倒是好。他胆子也大,赶在外面直说自己和男人在一起,闹得沸沸扬扬,还不是不敢说你的名字。” 顾雪洲腆着脸说:“顾伯,别生气了。那是我叫他别把我的名字说出去的,有心人一查就能查到,再冷冷吧,他倒是想说得很。” 顾伯:“你还知道要脸啊?” 顾雪洲:“知道的知道的,京城不是我们久居之地,我和沐雩打算这次去了塞北,就在那里定居,不回来了。等我们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供奉你养老。” 顾伯实在拿他没办法,叹气,道:“你铁了心要跟他好,我能说什么?我不介意你给不给我养老,你们这样,没有孩子,到时收养几个孩子吧。正好塞北那边有我们以前的远方亲戚。” 顾雪洲大吃一惊:“那里还有我们的亲戚啊?顾伯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顾伯对他说:“以前不是你太小了吗?也没问起,我就没和你说。而且我们是改名换姓、隐姓埋名,本来就不能去投奔亲戚。那时我除了顾师傅,谁都信不过。当年老爷被下刑,老爷、夫人两边的亲戚都被株连,但没被处死,判了流放三千里,听说就是在那边。” 那还怪对不住人家的,真是无妄之灾。顾雪洲颔首:“到时我去找找看吧。” 沐雩在京中晃了一月有余,再次启程了。 第八章05 顾雪洲原先担心要去那么远, 宁宁他们会不愿意跟去, 假如不愿意也无妨,和万俟寨主一起回樊县也行,樊县如今百废待兴, 正缺建设的人手。 结果宁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随他们一起去西北, 她眼睛都亮了, 快活地对顾雪洲说:“师父,我离开了寨子以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有趣!听说北边有草原有沙漠,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去见识一下了。” 顾雪洲便带上这个小徒弟一起上路了, 她哥哥也仍跟着沐雩, 如今也是沐雩挥下的一员小将。 他们沿着官道走,并不赶时间,但人多辎重多,也实在快不起来。闲时沐雩亲自给他赶车,一边赶车一边给他情歌,特不要脸, 顾雪洲被他臊得没好意思出去, 就在马车里听, 听到沐雩清亮的歌声摇摇地飘上青穹。 他们在一处驿站歇息, 整顿车马, 越往北走, 越是荒凉。在南边难得一见的羊肉在此地非常便宜, 沐雩自己掏钱买羔羊肉做烤羊肉分给兄弟们吃, 起初吃得很过瘾,但在这边鲜菜难得,都是易于储存的蔬菜,大白菜、萝卜、大葱,翻来覆去地吃,腻都腻死了。 沐雩不禁感叹,以前还说樊县那边是穷乡僻壤,可樊县物产丰富多了,水里有鱼虾,岸上有鸡鸭,四季如春,水稻特别好种,蔬菜也多,土地很肥沃,开荒后的田地几乎是只要洒上种子,连管都不用管,只要等秋天去收获就可以了。当年他还嫌弃过樊县,现在觉得当初的自己真不知足。 难怪塞北才是自古以来的流放之地。 沐雩他们才刚歇下,傍晚时分,外面又来了一行人,好像是辽王的部下。虽没和三品大员抢屋子,但沐雩还是让人把另一个次一点的院子扫洒让了出来。 此人是辽王的幕僚,姓林,听闻有王雩在此——他名声太大都传到外地去了——特地前来拜访。 林先生是个四十岁上的中年人,头发乌黑,蓄了一把美须,作儒生打扮,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儒衫,头戴方巾,脚瞪皂靴,看上去斯文儒雅。他送了一份礼物,规规矩矩地作揖。 沐雩接待了他。 林先生道:“王大人少年英雄之名鄙人早有耳闻,如今见到本人,果然仪表不凡,卓尔不群。先时我们王爷在府邸中听闻您在围场打败达山可汗,还曾赞过您,果然是王家的子孙。” 奉承话谁都爱听,不管是真是假。 沐雩道:“林先生谬赞,我不过耍些拳脚功夫罢了。先生怎么会跑来甘州这边……不可说就罢了。” 林先生笑说:“没什么不可说的,不是什么机密大事,我是来给王爷跑腿。采买土仪回去。北地的马场畜养了许多好马,还有羔羊皮狐狸皮都是上好的品质。王大人此次是去何地赴职,若是无妨,若有我曾去过的,我还能为您介绍一二,甘州雍州我都去遍了的。”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他的调职令京城的人都知道,略一打听就可以知晓了,是以,沐雩便坦然地说了出去。 林先生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又松开眉头,恭喜道:“我倒不知王大人已经升任三品指挥使,在此贺过大人。届时您到了张掖,与王将军一起,舅甥团圆,也是件喜事。” 等林先生走后,沐雩和顾雪洲抱怨:“我有时真烦他们这样弯来绕去地说话。” 顾雪洲问:“看看他送的是什么?” 沐雩看了看,倒是妥帖,有一块完整的红狐皮子,还有棉布布匹,最妥帖的是五十斤各类菜干菌干,大概是猜到他们一行人已经天天吃肉吃得快要上火生口疮了。 顾雪洲笑笑说:“明天可以泡些菜干做菜吃了,倒是个细心的人。辽王是何人?” 沐雩道:“辽王当年是先帝宠爱的小儿子,陛下的幼弟,我记着好像比皇上小十岁,他生母是贵妃,如今是皇太妃,仅次于太后,太后与她感情很好,一起商量宫中事宜。几个皇子分封时,他的封地可比陛下的封地要好多了,都是水土丰沃之地。” 他们行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甘州张掖。 王将军一大早就亲自带人过来接他了,舅甥相见,感触良多。就算沐雩少时并不在舅舅身边长大,但他久闻舅舅的名声,很是崇拜尊敬舅舅。 王将军带了儿子养子一起过来,沐雩见到堂弟,吃了一惊:“我印象里还是个矮矮的小胖墩呢,什么时候抽条了,终于看得出是舅舅的亲儿子了啊。” 堂弟王嵘毫不脸红,哼哼道:“小时候吃多点以后才能长得高。以后我说不定长得比你还高呢。” 沐雩笑道:“你和阿弩同岁,阿弩可比你高半个头呢。” 王嵘说:“阿弩的爸爸是狄人嘛,他们狄人都这样,老早开始长个儿,长得忒高。” 阿驽就站在王嵘的身材,沐雩没记错的话,他今年大约才十二三岁,身量已经快和他差不多高了,宽肩阔背,眉目间也不是孩童而是少年的模样了,生得十分精致俊美。比起中原人来,他的五官较浓烈,高鼻深目,睫毛又密又长,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像是两颗宝石,望着人时,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漂亮的叫人惊叹。 沐雩也长得好看,两人是不同类型的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到这么漂亮的少年,顾雪洲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沐雩发现了,心底又开始醋,忍着没当场发作。 调职令书下来之后,沐雩就写信给了舅舅,捎去银两,让舅舅帮他置办一套宅子,不用太大,三进就够了,他与安之两个人住,以后也不会有孩子什么的,他不喜欢一堆奴仆伺候,没得打搅他和安之的两人世界,太烦人了。 这还是他们舅甥相认之后,沐雩托他办的第一件事,王将军放在心上,给他找了套宅子,还亲自去看过,找工匠翻新修葺,一水的新瓦,桌椅也是新打的,黄梨木的家具,一应俱全,炕床砌了新的,置办地妥妥当当。他们直接住进去就好了。 沐雩当初捎去的钱不少,也是给结实了的,可置办个院子和普通家具还成,断然不够置办得这么好。 沐雩过去见了院子之后,顾雪洲去整理行李,沐雩则诚心实意地又去跟舅舅谢了一番,王将军说:“你流落在民间,这些年我没能找到你,都是我不好,害你吃那么多苦。这点东西算什么,你给我捎的钱我也专门放了起来,就当你孝敬舅舅。舅舅不和你客气,你也别和舅舅客气。” 沐雩道:“舅舅,不出意外,我是要和安之在这里过一辈子的。以后就托你照拂了。” 王将军虽然有些遗憾,可这是沐雩的选择,他并不逼迫孩子非要传宗接代,生死见多了,许多事他都看淡了,他点点头,说:“好,你们就安心住在这里。张掖是不繁华,可是民风开放,寡妇再嫁,女子当家,俱不稀奇。男子与男子在一起也不稀奇。狄人那边更不讲究,我听闻现在达山可汗就有个男相好来着。” 沐雩怔了怔,笑了下,没说什么。杨烁时有给他写信,与他抱怨先前不小心被师兄抓了,被人关了起来,他日日苦恼要不要继续报仇,又觉得师兄也不是故意的,师兄自己也很难过的,挺可怜的。沐雩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真是个二百五,被人哄得团团转。 来了这边,正好去看看傻不愣登的杨豆豆。 第八章06 虽然早就听闻西北干燥, 但顾雪洲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干燥程度, 没待两日他就被风刮得觉得脸干得发疼,又因为伙食肉多菜少,吃得上火, 嘴唇都有点起皮了。先时带来的膏脂能用是能用, 但是不太好用, 顾雪洲想着该再调配一种保湿度更好更持久的面脂唇脂。 沐雩跟着他舅舅当差去,顾雪洲则轻车熟路地把香雪斋开起来, 如今沐雩有钱, 他不爱花钱, 都交由顾雪洲去管, 积蓄都在顾雪洲的腰包里,平日里沐雩只留些零散银子应急。他们是打算在此定居,所以顾雪洲这次不是吝铺面,而是直接买下一个铺面,还在找工匠把店面装潢一番。 沐雩去了舅舅的兵营,他手下带着五千精兵过来的, 人多不算多, 少不算好, 进兵营头一天先“打了一架”。 赫连光他们这些世居山上做土匪的人, 个个悍勇好斗, 底子就好, 又有沐雩好好调()教过, 拿出了上等的拳谱和枪术来教给他们, 王将军见了他这支军都心生羡慕。话说回来,他这个外甥还是不止是有运道,还很有手腕,年纪轻轻就爬就官居三品,比他这个当舅舅的还要强。 双方手下在练武场比了七八场,输赢各半,不分伯仲,喝彩声一片。 气氛慢慢热闹起来。 老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男人的交情就这样培养,打几架自然就熟了。当年他和杨豆豆就是这样认识的。打完,再烤上几只全羊,一起吃肉喝酒唱军歌,别提多畅快了。 沐雩喝了不知多少酒,醉意微醺,但比旁边那帮子东倒西歪的要好多了。 王将军在这氛围中,被人起哄着,直接抱着酒坛子仰头喝酒,前襟都打湿了,喝完把酒坛子就地一砸,直接脱了上衣,绑在腰际。 舅舅今年四十几岁,圆背蜂腰的硬汉,背后和左手臂上有两道特别粗的疤,看上去触目惊心,其余各种深深浅浅的小疤许多,看不过来,他赤膊红脸,双眸明亮,随意提起一把普通红缨枪,对沐雩道:“来,跟舅舅练两手,我看看你的武艺有精进无,如今练到你师父顾师傅的几分真传了。” 沐雩自然不虚,但他没有舅舅那么豪放,只把长衫下摆撩起来往腰带里一塞,也提了一把红缨枪,迎枪而上。 见这对舅甥上场,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带着一群人都在呱呱呱鼓掌,叫好,一边为沐雩喊,一边为王将军喊。 两人走到练武场中央。 王将军笑着道:“不用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拿出真本事来就行了。” 沐雩谦虚:“我还要请舅舅届时手下留情呢。” 王将军哈哈大笑,两人各摆姿势,沐雩压身开亮。 “三、二、一。战。” 一瞬间,两人都似出鞘之剑般,蹂身而上,缠斗起来,枪影快得只剩残影,围观的将士此时已没有闲心喝彩,只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俩,去看这两人的招式。 两人随都持长枪,但风格却略有不用,王将军使长枪犹如牛角虎爪,迅猛重力,大开大合,沐雩的长枪则如银蛇,轻盈善变,只要露出一点点小破绽,就会被他抓住攻破。 两人过了十数招后,王将军突然忽刺出一枪,沐雩不但不必,反而迎上前去,轻轻一跃避开。这一枪砸在地上,竟生生将练武场的石头地砖给刺出一道蛛网般的裂痕,沐雩直接踩上这枪,稳稳地踩着这长枪往前跑了两步。 王将军长枪向上一挑,沐雩好似没有重量一般,飞至空中,足尖一踏,旋身往后,轻松落地,收枪。 王将军眸光大亮,非常欣赏地大喝一声:“好!” 这一番兔起鹘落的枪斗太过精彩。 须臾之后,将士们才蓦然发出喝彩声,掌声如潮。 点到为止。 舅甥两人不打了。 王将军枪尖轻轻点地,枪杆上,被沐雩踩到的地方已经断了,他稍一用力,就如干柴一般断开了。这是踢在枪杆上,万一是踢在人身上,那真是不敢想象。 王将军说:“后生可畏。一脚把我的长枪踩断了。” 王将军把折成两半的长枪捡起来,心疼的:“幸好枪头没什么问题,重做根枪杆修一修还能用。” 但这只是普通士兵用的枪,若是换成王将军的白木黑银枪,沐雩还未必真能折断。 沐雩撩起袖子,他的手臂方才被枪杆拍了一下,一道青紫:“舅舅你太厉害了,我连您的袖子都没沾到呢。” 沐雩坦荡地说:“我输了。” 王将军摇摇头道:“我枪都断了,再打下去你必能打到我的。那算是平手吧。” 毕竟只是切磋,又不是来砸场子的。 沐雩觉得要真是生死较量,他并无把我能赢过舅舅。即便他自负天资过人,但舅舅的枪法是实打实在刀山火海里练出来的,看似没什么稀奇,一丝花招都没有,每一枪都干净利落。听说舅舅没跟什么名师学过,单纯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后来沐雩还去问过舅舅师从何人,舅舅笑了笑说:“哪有什么师父,我们家原先是书香门第,但我对拳脚有点兴趣,小时候会跟着爷爷比划一下五禽戏。起先刚被流放到这里时,我还是军奴,每日负责喂马洗马劈柴烧火,但都是劈柴我也劈得很用心,每日都磨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劈柴都是随意一劈,我回去看那块木头的纹理,去想该从哪劈才最省力最快,该用多少力气。后来有天狄人夜里偷偷来冲我们的营地,我就是用那把柴刀拿到两个敌人首级,这才被老将军看中提拔上来。” 舅舅跟顾师傅两人的风格极不相同,若论武功造诣,只是切磋的话,沐雩觉得舅舅必定在顾师傅之下,但若是生死之战,胜负未可知。反正哪个他都打不过。 与此同时。 张掖的五品同知许大人正在与他的夫人在家中商量,许同知的夫人姓林,称林夫人。 林夫人苦恼地说:“……听闻王指挥使家的那会儿在镇上开了胭脂香粉铺子,到时我们该去结交吗?唉,这若是个女子,不管是什么身份,我都敢厚着脸皮去问好。可偏偏这是个男子,可怎生是好?王将军的这位外甥也太不讲究了,王将军作为舅舅,竟然就这么由着他胡闹,也不管管他。” 许大人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谁说不是呢?” 官场交际,不单单是在职场上要打交道,后院的夫人太太小姐们也得联络感情,起先碰上再难缠再不像话的,起码是个女子。沐雩的爱人却是个男子,说他们无媒苟合吧,沐雩这样光明正大地亮出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狂言早就放出来了,不过是因为男子不能被官府承认罢了,但说是正经的内人吧,没有官府的婚书,算什么呢?沐雩还与人说,假如男子与男子可以签婚书,他一定早去领了,但领不领得到,他都将他家的那位当做是他的妻子。 如此一来,他们要不要去结交他家的那位呢? 林夫人问:“王指挥使家的那位叫什么?你见过吗?” 许大人痛心疾首地说:“应该是姓顾,名讳我不太清楚。我没见过。但王指挥使我见过,凤表龙姿,英雄气概,也没那等妖里妖气的怪模样,好生生的一个大丈夫男子汉不知怎么就喜欢男人了。” 林夫人心想,那定然是那个姓顾的男子是个男狐狸精转世,前途无量的一个青年被他勾引得不顾前程,做这等勾当,她也曾听说过男宠小倌之流,不男不女,烟视媚行,叫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许大人叹气道:“到时你先瞒着身份去那位的脂粉铺子见见吧,到时我们看情况再考虑要不要结交。王指挥使盛宠正隆,就算不交好,也万不可得罪。” 七八日后。 林夫人听说那甚么香雪斋正式开张,开业前三日还有折扣,就带了另个丫鬟过去看。 虽说西北苦难,但此处毕竟是行(政中心,也有不少富裕人家。哪里的女子都爱美,顾雪洲的香雪斋装潢精致,颇有江南情调,不少人路过见着都会进来逛一逛。 林夫人进门时看到敞亮的屋内有二十几个人在,五六个伙计在招呼客人,店内的商品无一不精致,有江南细瓷的盒子,有雕花小木盒,有印花锡盒,还有贝壳装的。 她内陆人出身,而后又跟随丈夫定居西北,少见此等海物,不仅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才拿起来,店里的伙计便走过来,笑着道:“夫人好眼光,这是我们的新品,鹅油膏,拿来润面抹手都可,这是试用品,您要不要打开试一试。” 林夫人的目光转向这名店里的伙计,感觉眼前一亮,这个男子肤白无须,身着青色圆领长衫,如一丛青竹,温润清秀,他帮着打开贝壳,用小勺挖了一珍珠大小的香膏,抹在林夫人的手背:“男女授受不清,夫人您但将香膏在左手背上抹匀。” 林夫人将香膏抹好,左手的皮肤看上去水润多了,与右手放在一起对比格外明显,她不禁高兴地点头:“是挺好的。” 顾雪洲颇为骄傲地说:“这款香膏保持润泽的时间也颇久,你先别买,可以到晚上再看,一定依然如此润泽,市面上没有比这做的更好的了。到时你知道我没骗你,觉得好,再过来买吧。” 林夫人顿时觉得这个伙计还挺奇怪的,你说这出来做生意的,竟然不哄着客人买,还让人先别买。但见他这样信心十足,她觉得男子一定所言非虚。 这时,另一个伙计喊道:“东家!顾东家!您请过来一下。” 顾雪洲回头:“我这就过去。” 说完,顾雪洲风度翩翩对林夫人道:“夫人请自便,四处随意看,柜上放着的,都是可以自取试用的,但得用旁边的小木片挑着用。我先失陪,若还有事,尽可以来找我。” 顾东家?!林夫人如遭雷击,她望着顾雪洲的背影出神,不敢置信,她才刚见顾雪洲,觉得此人谈吐修养容貌都不错,差点都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 如今被提醒之后,她猛然想起来了。 哪个顾东家?是这家店的老板?那个传闻中与王指挥使搞龙阳之癖,被其称为“内人”的顾姓男子? 天呐,这个男子看上去好生生的,一点都瞧不出有那方面的癖好啊? ※※※※※※※※※※※※※※※※※※※※ 小圣父飞快地和姐姐妹妹打好关系! 第八章07 夫夫俩相处与夫妻也不同。 沐雩白日要忙事务, 顾雪洲刚开新店也忙得脚不着地, 也没空,找了个厨娘,买了丫头, 负责做饭洗衣, 但这个本地找的厨娘饭做得不合他俩口味。沐雩时常厚着脸皮带着顾雪洲去王将军府上蹭饭吃。 他们原本就是舅甥, 王将军一家子再欢迎他们不过了。王将军的夫人姓陈,单字一个绮, 陈夫人是本地小官人家女儿, 两人自由恋爱后提亲结婚生儿育女, 鹣鲽情深, 举案齐眉。 王将军未发迹前,那时还是小兵,陈夫人还得自己背着孩子去井边洗衣服,每日算着铜板买菜做饭,她手艺极好,做得一手好菜。当时没什么钱, 她还会想办法买些剩下的骨头来炖骨头汤给王将军补身体, 如今条件好了, 更不会吝啬, 外甥过来吃饭, 她亲手下厨做几道拿手菜。 把这两个人都养得懒了, 甚至私下偷偷商量着要不要每个月给买点礼物, 固定过来蹭饭吃。 顾雪洲没开店就拾了店里的胭脂水粉, 每样都送了陈夫人一件,还说用着好的话,若用完了,让陈夫人再去拿,不收钱。 陈夫人作为个人来说,还是喜欢顾雪洲这个人,这个外甥媳妇儿哪哪都好,但怎么就是个男的呢? 如果顾雪洲是个女的,她早就领着顾雪洲出门交际见见各家夫人小姐了。不过就算不用她带着,好像现在顾雪洲大概也认识过全城的太太夫人们了,香雪斋的香膏香脂卖的非常好,用过的都说好用。比如听说香雪斋只在西北推出的新香膏鹅油膏,有两种分类产品,一种掺了珍珠粉花油等等,卖的很贵,都是有钱人家的太太买,另一种没掺那么贵的原材料,价格不过几个铜板,贫户人家的小姑娘也能买,效果也不错,擦上之后脸大半日都是润润的。 官场交际,后宅太太们总得来往不是?偏生沐雩的“夫人”不是个女人,这也就算了,他也没有母亲。 陈夫人算是他唯一名正言顺的女性长辈了,自打沐雩过来之后,她几个交好的夫人还曾好奇问过她,说沐雩这样胡来,王将军这个做舅舅的就不管教他吗?任他自甘堕落?男子和男子在一起,终究不是世俗大流。 陈夫人能说什么?只能笑笑就过了。沐雩要是能被管教,他就不会连亲爹都不认了,那孩子从小在外面长大。将心比心地想,要是换成她自己,长到及冠了,亲人才出现,还没怎么对自己好,上来先以长辈的名义管头管脚,这谁能接受? 但作为舅妈,她这些日里被人说的烦了,也跟沐雩委婉地讲了下后宅的事:“……你不会有女性妻子,顾先生又是男人,就算后宅走动也断然不会请他过去。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就来找你舅妈我。” 沐雩不以为然地说:“谢谢舅妈。不过我觉得不会有什么事吧,这难道后宅女子更擅交际,她的丈夫就能升职更快么?也不能吧。还不是看个人能力。” 顾雪洲倒是忧心忡忡,自觉拖累了沐哥儿。 两人吃过饭回家。 沐雩见顾雪洲还是不太开心的模样,好生亲热了一番,抱着他安慰,道:“安之,你别管那些个麻烦的女人,我知道外头有很多闲话,我们俩过得好好的,也不知道碍着他们什么了,要他们说三道四。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呢?” 顾雪洲叹气说:“我觉得,这时我该说,‘若我是个女子就好了’如这样的话,可我说不出来,要有下辈子,我还想做个男人。” 沐雩愣了愣,心想安之以前确实喜欢女子,他酸唧唧地说:“你别是想下辈子做个男人,躲开我,找个女人生儿育女吧。” 顾雪洲看看他,竟然没马上否认:“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沐雩抱紧了他,恶狠狠地说:“你别想了。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会找到你。我们还在一起。” 顾雪洲纳闷地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是上辈子就在一起了,这辈子你又找到我。” 沐雩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很有可能。” 顾雪洲又说:“今天舅妈说了后院的事。其实我觉得也没你说的那么无用,官场上来往不可能总是放在明面上直来直去,若要委婉点,就是由后宅女人来往。” 沐雩嗤笑一声,说:“这有什么?你看李娘子,谁敢说她闲话。” 顾雪洲有时真觉得沐哥儿太狂,不够谦虚,他想了想,说:“我香雪斋不是新开吗?其实这些日子,这边的太太们好多人过来瞧过我了……” 顾雪洲话还没说完,沐雩脸色一黑,腾地坐起身来,着急地问道:“她们来笑话你吗?还是欺负你了?你的铺子都开了好久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顾雪洲拉着他的手:“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啊?没有,她们没有欺负我。我觉得来我店里的太太们都挺和气的,她们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坏。” 沐雩说:“你这人就是这样,每次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觉得对方是个好人呢。” 顾雪洲不和他吵架,沐哥儿这也是爱他之甚才这样说,但他在心里是并不认同沐雩这种说法的,他只是不想去斤斤计较,哪有真被人欺负,如果他是别种性格,当年一定也不会收养那个一肚子的坏水的小沐哥儿啊。 他的小沐哥儿如今长大了,知道爱惜他保护他。 这也不是坏事。 沐雩一脸严肃地叮嘱他:“那你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不必伺候着她们,知道吗?我不需要你为了我低声下气去讨好别人。” 顾雪洲亲了下他气鼓鼓的脸颊:“好,好,我只低声下气地哄我的沐哥儿,好了吗?都二十六了,有时候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隔日。 天还未亮,丑时沐雩就起身洗漱穿戴去军营了。 顾雪洲开的脂粉铺子,不用那么早开店,睡到辰时才揉揉腰起床,擦洗一下,店里的伙计已经打开门板,把屋里屋外抛洒了一番。 开店没过多久。 忽地来了一群小姑娘,五六个人,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十五六岁这样大,看衣着打扮,应该都是富家小姐,她们这样成群结队过来,进门就问:“你们店的东家在哪?” 顾雪洲在柜台后面听见,走上前去,拱手:“我就是香雪斋的东家。” 小姑娘们都不善地看着他。 带头的小姑娘道:“你就是引着王郎走歪门邪道的那人?” 第八章08 这群本地的官家贵族小姑娘们为何会来, 还得从五天前说起。 五天前, 知府女儿成亲,请了小姐妹们去吃酒。 沐雩与舅舅一道参加了喜宴,他注意了不去抢风头, 可他只是穿件半新不旧的藤青色旧衣, 往人群中那么一站, 端地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其实北地男人多也英俊硬朗、身材高大, 可是沐雩和他们比起来, 愣是把在场地其他男人衬得跟泥坯子一样, 而他是精雕细琢的瓷器。 本地民风彪悍,没有那等男女之间关系要严看死守的规矩,压根没有屏风挡着,小姑娘们坐一桌一起对他看了又看。 他们窸窸窣窣地议论沐雩:“那是哪家的公子?长得可真俊,以往怎么从未见过?” “乖乖,太好看了, 所谓的卫玠蟠郎不过如此吧。” “长得跟神仙下凡似的, 真是个神仙公子。” “我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王将军的外甥, 王雩王公子哇!” 顿时一片低声哗然。 张掖这种小地方, 人口不多, 这帮小姐们平日里太无聊了, 有丁点八卦他们都要去瞧一瞧说一说。 王雩此人她们当然早就听说过了, 小姐妹之间谈论,也曾听父母讲起过。知道王雩是少年文举人,但没参加春闱,反而去报了武举,结果也拿了武状元,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好像在当官上他也挺厉害的,小小年纪已经是三品大员,不过具体做了什么,她们不太懂,反正知道王雩年少有为就好了。 可是比王雩公子的年少有为更出名的,是他性取向为男的癖好,他毫无遮掩,谁都知道他的相好是男人,听说两人还住在一起,如夫妻一般! 若那男子是个和王公子身份相当的贵公子也就罢了,对方听说还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贾,好像年纪还挺大的,比王公子大了好几岁。 她们顿时无法接受了。 为什么啊? 一定是那个男狐狸精趁着王公子年幼无知的时候勾引了王公子,才害得神仙公子走上歪路。他们爹娘在家时都曾经感慨过呢,觉得王公子是自甘堕落。 实在是叫人气愤。唉。 她们作为王公子的拥趸,实在是看不过眼了,这个人太过分啦,他不但这样,在家连做饭都不做的哩,听说天天去王将军府上蹭饭。 太不要脸! 她们秉持着公道正义,必须去见见这个厚脸皮的顾姓男子了! 然后,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就手拉手浩浩汤汤一起来了。 顾雪洲不是个傻的,对面来者不善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接着小姑娘们一开口,他立即把对方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 顾雪洲心中颇为感慨,沐哥儿倒是没跟他提起过曾认识了什么小姑娘,他性子傲得很,估计是这些小姑娘们不知在哪见过了沐哥儿,把他惦记在心上了。沐哥儿那副皮囊还是一如既往的招蜂引蝶,想想以前在江南在京城甚至在樊县,小姑娘们也是前仆后继地跑来看美男子。 不过顾雪洲对这群小女孩的挑衅并不畏惧,更不自卑,他看这些小姑娘个个都年纪很小的样子,若是他成亲成得早,生个女儿,大概也是这么大。 顾雪洲目光慈爱,轻轻摇了摇头,不以为忤,不疾不徐地道:“我与他是两情相悦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其实小姑娘们见到他以后就开始迷惑了,毕竟顾雪洲看上去并没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甚至还叫人觉得如沐春风,天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肤白得像是上等的白玉,晶莹细腻,剔透洁白。与王郎又不同,王郎似一座冰山,让人不敢接近。顾雪洲乍一看似乎没王郎那么美貌,多看几眼,也有他的俊哩。 他没有因为他们的唐突而恼火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回答时的声音并不算很响亮,但也自有一番不容他人置喙的坚定,这样的温柔如水,叫这几个小姑娘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们毕竟年纪还小,对上父兄年纪般大的男性长辈,实在强撑不起气势来。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谁出头才好。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阿蓝,你怎么在这里?!” 其中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小姑娘吓得一个哆嗦,回头,竟然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娘、娘亲,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舅舅家了吗?” 那位和蓝裙子小姑娘面容肖似的夫人走过来,拉住她:“我还要问你呢。谁准你出门的?我不在你可玩疯了吧?你爹可真是的,我一不在家,就惯着你胡作非为。” 小姑娘赶紧说:“没、没、没有,我只是去找苗苗顽,听说新开了家脂粉铺子,苗苗说带我一起来看看。” 她的小伙伴们还是很讲意气的,见她被母亲抓包,纷纷给她打圆场:“是啊,是啊,夫人,我们只是来买胭脂的。” “对,我们在问老板哪样好呢。” 那位夫人还拉着女儿,说:“好吧,原本娘亲过来就是想给你也买些面脂,你舅妈说用了挺好的。你想买哪个?”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谁知道才刚进店里,问了一句话,就被抓包了啊? 她们的士气瞬间散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干脆真的在店里逛了起来,试用各种香露面脂唇脂,没多久,都被吸引去心神。 这里的东西可真精致,还有小圆瓷盒上绘制着江南美人和景致,让人心向往之。 一场战役还未发生,就这样直接悄无声息地消弭了。 顾雪洲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这些小姑娘就算在店里到处看看,还要故意装成没看见他,仿佛在排挤他欺负他一样。 手段太过幼稚了,顾雪洲哭笑不得了。 方才那位抓女儿的夫人逛着逛着,忽地脸色一白,皱了皱眉,捂着小腹,名叫阿蓝的少女赶紧扶着娘亲:“娘,你怎么了?又肚子疼了吗?” 赫连宁宁也在店里,关切殷勤地问:“这位夫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她忍着痛苦说:“劳烦能给我倒杯热水吗?若有红糖水就更好了。” 宁宁跑去泡红糖水,还喊了顾雪洲一声。 顾雪洲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去,见她神色痛苦,心有不忍,正待开口,宁宁已经回来了。 宁宁信心十足地对顾雪洲说:“师父,她生病了啊,您给她治治呗。” 大家齐刷刷地望向顾雪洲,这是什么意思? 顾雪洲被他们瞧得有点羞涩。 宁宁完全是个漏勺嘴,叭叭把他底子都泄露出来了:“我师父很厉害的!先前他还给难产的孕妇接生过,还把半瞎老人的眼睛治好了,可厉害了。师父,师父,这位夫人这样难受,你给她看看病嘛。” 顾雪洲腼腆地说:“我也没说不看,我只是……不知道这位夫人愿不愿意让我来看。” 那位夫人比较羞涩,毕竟她这是妇科病,都是生了大女儿之后坐月子没坐好,落下病根,这些年她除了这个女儿再没有过孕,这倒罢了,每个月她都会肚疼如绞。 她不是没看过大夫,看过好几个了。 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有什么好大夫,一直拖到现在。 虽说她也着急找大夫,可顾雪洲不是卖胭脂水粉的吗?怎么又摇身一变成了大夫了?听上去还挺厉害的样子。 顾雪洲谦虚地说:“我只是略懂医术。” 宁宁帮他吹:“我师父师承顾轻鸿!” 不得不说,顾师傅的名头在哪都是一块好招牌。 那位夫人一听,盯着顾雪洲的目光顿时热切起来,不再怀疑了:“还请小先生给我看看。” 顾雪洲其实挺有自信:“我在此方面也颇有心得,我来给你诊断一下吧。” 李娘子多年不孕,他和顾师傅一起研究过好多医术的。 顾雪洲仔细地给这位夫人望闻问切,然后开了个方子。当场去抓了一副药,熬好之后喝下,没一会儿她脸色就好了许多。 当然,这是不收费的,不过这位夫人却不能没有表示,结结实实地在他店里买了好多东西,权当代替酬金了。 反正看都看了,顾雪洲索性多看了几个病人,对一个过来围观的少女说:“……小娘子,你是不是也有点身体不适?或许我可以给你看看,你若信我,但可一治。” 那小姑娘被点名,起初是很不好意思,她的毛病在外面,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有面疮。 小姐妹们劝她:“看看吧,没事,反正她不收钱。” 她便扭捏地坐下,露出手腕来给顾雪洲号脉。顾雪洲也给她开了一副方子,叮嘱她饮食作息等等需要注意的事项。 当时顾雪洲只是随意一做,并没有施恩的想法,那个小姑娘的面疮过了大半个月就好了。 过了三个月,那位夫人再来找他诊脉,忧心忡忡地说:“顾先生,我现在痛是不痛了,但这个月葵水迟迟不来,是怎么回事?” 顾雪洲细细地给她号脉,愣了愣,无语地说:“夫人,您大概是有孕了……” 第八章09 不过短短几个多, 雍州上下的小娘子们人人都知道了香雪斋的胭脂水粉好, 但为顾雪洲打响知名度的竟然还不是他精心研制的香膏,而是他无意中帮一位不孕多年的夫人调理身体,那位夫人吃了药之后没过多久就怀上了, 听说那位夫人肚子尖尖, 这回大概能生个儿子哩!还听说他给一位小娘子治面疮, 外敷内服双管齐下,才几个月的功夫, 那小娘子的脸上的痘疮几乎都好了。 在顾雪洲看来, 不过区区两件小事, 他钱都没有收——但对方还是酬谢过他。江南那边的好大夫, 可没那么难找。但这事飞快地通过雍州女眷上下走动传遍了整个雍州,瞬时间,雍州的夫人小姐们再提起顾雪洲这个名字,那是一片火热。 关乎香火承脉,那可是大事,为了求子嗣繁旺, 她们每年往庙里砸多少钱, 只恨拿着银子都没有好大夫给看病。 以讹传讹, 把顾雪洲越吹越神, 还有谣传说吃了他的药又施针之后第二天立好的呢! 如此以来, 压根没人再讨论他和沐雩那点“伤风败俗”的风流事件, 立即成了雍州女眷们心中的大好人, 一传十, 十传百,香雪斋里见天儿挤满人,个个都是想找顾东家帮着诊个脉,都斯斯文文,也不白占你便宜,都是带了重金过来求诊的。 顾雪洲为人心软,此事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对那些女子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能不拒绝他都不拒绝,实在没空也约到改日再诊。 然而此事只在雍州女眷之间流传,暂时还没传到家里爷们耳中,毕竟是女儿家看毛病,叫男人知道了,也怪不好意思的。 顾雪洲本人也没有把事情告诉沐哥儿,一开始不说是忙得忘了,觉得不必说,后来上门来找的人越来越多,顾雪洲更不敢和沐雩说,怕说了以后沐雩要生气。 顾雪洲都能想象出沐雩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一定是哂笑一声,嘲讽他:“你这人就是改不了老毛病,一天不做烂好人你就不舒服,不是说已经忙不过来了?还有闲心为别人操心啊?” 又或者酸里酸气地说:“我就知道你还喜欢女人,都过了多少年了。还一见到女人就走不动道。你是不是还想着我们什么时候分开,你有机会可以找个女人结婚生子。你可别想了,到死你都没机会的。顾雪洲,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真的。肯定会变成这样。他还不懂沐哥儿吗?也不知这人总是瞎吃什么飞醋,平日走在街上,他看个俊朗点的男子,沐哥儿要吃醋,看女子,沐哥儿还要醋一下,有事没事就要作一作,顾雪洲也是不知该拿这小醋坛子如何是好。 所以,在事情发展到成那么麻烦之前,绝对不能告诉沐雩。目前他堪堪还能应付得过来。 是以,尽管连日来,顾雪洲去香雪斋看店时,还得兼职给夫人太太们把脉,不乱来,排好时间顺序,每日只看五位,见了这位夫人,又去见那位小姐,但沐雩至今一无所知。 这日,沐雩在营中练兵,中午跟着大家一起吃大锅饭,舅甥俩单独有份小灶——舅妈炖了两盅枸杞乌鸡汤送过来。 两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说话。 沐雩赞道:“舅妈炖的汤就是好。”又忍不住酸,“安之太忙,都没空给我做这些了。以前我读书举业时,他天天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补身体,现在可没那会儿的待遇了。” 王将军笑笑,他其实有些好奇:“你们两个男子在一起,自然与世间寻常夫妻略有不同。你有你的事业,他也有他的事业。” 沐雩颔首:“是啊,他又不是女子,总不能像个女人似的成天在家等着我回去临幸他不是?他有事可做,也是好的。他心底是世上第一好的,早先我们在樊县时,他开馆收徒教授医术。他同我说,过一阵子,想在这边也办一个,大夫多了,孕者有可医,老者有可救,弱者有可扶,人便多了,人多了,样样都会好起来。我看这雍州,虽说冷了点,也不算太过贫瘠,只是人太少了,要能再多些人口就好了。” 王将军闻言,情不自禁地击掌,连赞几声:“好好好,顾大夫这个想法,他师承顾轻鸿,一定很擅跌打损伤吧?” 听到这里,沐雩不免骄傲地轻哼两声,与有荣焉地说:“可不止。安之会的可多了。这些年我们走南闯北,他见过各种疑难杂症,都能说道一番。虽不能说样样精通,但也不是寻常大夫可以比拟的。他不是顾师傅的徒弟,是顾师傅的师侄,他的父亲是顾师傅的师兄。” 王将军疑惑了下:“那他为何不直接开医堂?” 沐雩道:“因为他心肠软,见到可怜的人就想帮上一帮。他给人看病,瞧人家拮据,就不收诊金,若是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就连药都白送。这怎么能行?必得另做一份生意,才够他补贴自己时不时发的那善心。” 不过,因为今日和舅舅聊起来,沐雩还是忍不住想到先前舅妈提过的那事来。 他们俩这样明目张胆的,那些女人肯定在背后说了许多坏话。沐雩冷冷地想。都是一群无知愚蠢的长舌妇。 沐雩之前略有耳闻,外头都是怎么说他们的,言语颇为难听。 还以为从京城过来以后会好些,其实到哪都有这种人,真是令人心烦。他倒是无所谓,他不在乎,可是安之呢?安之的心肠那么柔软。他把安之骗到手之前,安之也因为人言可畏与他闹了好久别扭来着。 偏偏安之就是开胭脂水粉铺子的,必须和那帮无知女人打交道。 他那么绵软的性子,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估计也不过笑笑而已,指不定还会有那等不长眼的上门去嘲弄他呢。沐雩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的安之太可怜啦。 顾雪洲的胭脂铺子刚开张时沐雩还去过两次,压场,叫人知道这家店是他罩着的,后来见也没什么麻烦,而且商铺离军营远,白日他实在没空去,待到有空的时辰,香雪斋也打烊了。 所以,沐雩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过去过了。 隔天,沐雩忽然十分想念顾雪洲,想念得紧,想得忍耐不住,他憋到中午,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他连饭都不吃了,骑上马想过去看顾雪洲一眼。 也不做什么。只想看他一眼罢了。 沐雩策马到了附近,市内不可纵马,所以下马步行,才走到侧门,正好有店里的伙计见到他,上前招呼:“大爷,您怎么来啦?” 沐雩将马交给他:“我来找你们东家。你们东家人呢?在店里吗?” 伙计说:“不在前堂,在后院。” 沐雩点点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窄袖劲装,往内院去,刚跨门而入,便听见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沐雩不禁脚步一顿,紧接着,竟然听见了好几个女人的笑声,听上去有老有少。 门扉半掩。 院子里的植被郁郁葱葱,顾雪洲按照江南风格布置,十分雅致,他被好几个女人团团围在中间,那些女人一点都不鄙夷他,相反还像是很喜欢他,大家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聊天呢! “顾东家,我上次在您这买回去香膏可真好用。我的脸都滑了不少。” “再滑能有顾东家的脸滑吗?” “你看看顾东家,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已经这个年纪,我家那口子,在这年纪时已经是老皮老肉了,明明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水灵灵的小伙。” 顾雪洲还温温柔柔地与他们说:“我觉得爱美人之心,人皆有之,不止是老少,更是说男女,女儿家要注意保养,男儿就不需要了吗?我家子谦……我是说王指挥使,他在家时,我也要他天天用香膏擦脸,花油润发,这才能让你们觉得他有蟠郎之姿不是?” “是了,是了,唉,可惜我家那口子,硬是说女人采用,就是不肯用。王郎能拉五石弓,谁能说他没有男子气概。只知瞎逞能,真是个没用的老东西。” 听她嘲笑自家男人,在场的女人们都嬉笑起来。 然后沐雩又听见有年纪小些的女孩子说话:“王郎好看是好看,先前我也觉得他可好看,怎会喜欢个男子?如今我可知道啦。顾先生您可是世上顶好的男子。” “对对对,我也这样觉得。王郎只是长得好看,他太冷淡了,又高傲,太不好相与啦。” 沐雩越听越生气,这些女人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和顾雪洲那么要好?听着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安之都背着他做了什么? 夸安之也就算了,他们后面说的那都是什么意思?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沐雩冷哼一声,推门而入。 那帮人聊得太开心,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其中有位夫人第一个看到沐雩,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似的,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她旁边的人才一个接一个,陆续地发现沐雩来了。 顾雪洲是最后才发现的,他顿时无比尴尬,没想到居然被沐雩抓个正好,他只能扯着嘴角对沐雩笑笑。 有人讪讪道:“顾东家您的……您家那位来了,我们不打搅了,改日我们再来。” 然后大家纷纷辞行。 顾雪洲自然没有挽留,还送了几步:“慢走,慢走。” 小姐妹们作鸟兽散。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顾雪洲心虚地看看黑着脸的沐雩:“沐、沐哥儿,别生气了,我没与他们做什么,只是说说话而已,她们人都挺好的。” 沐雩阴阳怪气地说:“好的都快把我忘了是吧?你都瞒着我和他们来往多久了?亏我还成日里你担心被雍州的官家太太们背后非议欺负,敢情你早就和他们混得不知有多好了,真不愧是你。” 第八章10 顾雪洲轻咳两声, 只得老实交代, 将来龙去脉细细分说一番:“……当时我只是无心之举,没想到这事传了出去,好些人过来找我问诊, 我作为大夫, 总不能不给人家看吧?” 顾雪洲赶紧给沐雩顺毛, 哄他:“而且,我想着, 如此一来, 我也算是与他们结交了。你看看, 我一分钱的礼都不必送, 他们还得给我送礼。如今雍州阖州上下,好几位欠我人情呢。结下善缘,我再与她们套好近乎,以后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指不定会惦记着交情,告知于你我呢。你说是不是?” “是个头!”沐雩快没炸了, 他想到顾雪洲被一群女人围着的模样就觉得火冒三丈, 就算理智上他知道确实没有暧昧, 可保不准那些女人会喜欢他们家安之, 安之那么好, 但凡了解他多一些, 没人不喜欢他的! 顾雪洲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对不起了嘛, 沐哥儿, 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沐雩不吃他这套,别过脸去。 顾雪洲去拉他的手,他都要撇开。 顾雪洲说:“你要不要气到钻床底下去啊?多大的人了,还跟我闹别扭,你明知我不会怎样的。你在气什么?你再气,我都要觉得你是不相信我的为人了。你若是不相信我,那我走就是了。” 说完,顾雪洲作势要走。 沐雩一下子破功了,赶紧转身后来抓住顾雪洲,不许他走:“明明是我生气,你还倒打一耙,你可真厉害。我倒是小看你了,顾雪洲,我还当你是个老好人,竟然也学会这样的招数了?你敢走?!你看我不……” 话还没说完,被顾雪洲抢过话头去:“你要是信我我自然不走。” 沐雩鼓足了的气像是一下子被戳破,全都泄了:“我怎么会不信吗?我只是……我只是见不得你都不告诉我,与她们那么亲密。这都好几个月了,你才告诉我?我还要问你你信不信我呢。” 顾雪洲直截了当地说:“不信啊。” 沐雩:“……” 顾雪洲:“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跟我无理取闹的。” 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的沐雩刹那间又差点炸了:“!!!” 这是顾雪洲故意的,自从沐雩当官之后,愈发稳重,平日不苟言笑,方才就是,一句话都没说呢,把人都吓跑了。看他这样气得快跳脚的模样,顾雪洲反而觉得颇为怀念,沐哥儿十几岁时就是这样的呢。 两人拌嘴拌了好一会儿,反倒更加黏糊了,沐雩总觉得是自己把顾雪洲牵着走,其实顾雪洲亲他两下,再摸一摸,没半个时辰就被哄好了。 沐雩缠着他说:“以后不许和她们走那么近了,知道吗?来往就来往。你要给人看病就再设个花厅,别把人往内院带。” 顾雪洲连声应下:“好,好,我知道了。到时我叫宁宁陪着,让她全程看着我,行了吧?” 沐雩:“哼,她可不是你的小尾巴,你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顾雪洲:“那你说让谁来吧?” 沐雩酸溜溜地说:“不必了,我还不至于这点小事都信不过你,不用特地找个人看着你。哼,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顾雪洲自然而然:“我把你当成我的心上人啊。” 沐雩像是被猫咪挠了下心尖,霎时间什么气都没有了,时间不早,他依依不舍地回军营去了。 不过至少,给人看病这事过了明路。顾雪洲正大光明地干了起来,他现在名声比沐雩还要响亮。每日都有人上门求证,还有隔壁州府的夫人听亲戚朋友写信提起,跑来治病的,这年头,治妇科的好大夫真不好找。顾雪洲着实哭笑不得,给夫人小姐们排问诊时间,他还有生意要做,不可能全天都给人看病。这回他收钱了,不但收,收得好不低,他原本羞赧,不好意思收,都是沐哥儿让他收的。 沐雩是这样说的:“收,当然收,为什么不收。他们都是高官富商的女眷,有钱的很,不要是不收,他们反倒怀疑你的医术,你跟他们收得越高,越显得你水平高。” 顾雪洲便大着胆子开价了,对方还每每一副“这么便宜”的喜出望外的神情,让顾雪洲颇感郁闷,他在卖胭脂的时候很奸商,治病时却是不忍心多收病人钱的。不过如此一来,倒也又创收一番,晚上钻进小被窝点点赚了多少钱,心里头真的是美滋滋的! 顾雪洲还记着父亲的遗愿,他不敢去想靠自己建立一个遍布整个国家的庞大的医疗系统,但是力所能及之处,他想多培养几个徒弟。其实他们家族还有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等等规矩,不然当初他们家族不也算小,不至于沦落到只剩他一个传人,顾雪洲实在无法理解,情愿叫这治病救人的医术失传,也要死守老规矩吗?那样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父亲当初的想法似乎是想当当上院正还将楚仙的医术公开,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别说院正了,副手都还没爬上去。大夫做得好和当官当得好完全是两码子事。 顾雪洲可不管这些,他和沐雩两个男人准备厮守一生,左右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不如广收弟子,教授医术。等他百年后,也不至于后继无人。 若是顾伯在,说不定还会念叨他——反正现在顾伯不在,等他来了,事已成舟,顾伯管也没法管了。 顾雪洲在樊县就收了一帮小徒弟,到了雍州,等名头打响之后,接着顾师傅的药铺,贴了告示说要收徒。 第二天就有十几二十几个人过来报名,其中还有个小姑娘,这小姑娘穿着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洗到颜色都快掉光了,但干干净净的,一头乌黑的头发编成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背着个竹编的药筪,身上散发着一股药香,进门大方地道出来意:“……我听人说顾大夫还收女徒弟,请问我可以报名吗?真的收女生吗?” 顾雪洲说:“是,是收女子。但我们的规矩你听说过吗?” 她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目光明亮,从怀里掏出一块包的齐整的帕子,里面沉甸甸一串用草绳穿起来的铜板,显然是她一枚一枚辛苦存下来,说:“我打听过了要交多少学费,我已经带来了。我知道的,到时学成,还要在医馆坐诊三年。我都想好了。真的可以收我吗?” 顾雪洲和煦地说:“自然是收的。” 他不但打算收,还准备收好几个女徒弟,三四人吧,再多怕教不过来了,专教妇科医术。 顾雪洲正在店里和几个来报名的年轻人说话,说着说着,忽然听见一声奇异的尖啸声。 顾雪洲起身,走出门去,他抬起头,瞧见蔚蓝的天空之上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鹰隼在盘旋,这只鹰隼发现了他,俯身而下,扑腾着翅膀,飞到他面前。 顾雪洲惊疑不定:“小雪?” 这不是杨豆豆养的海东青吗? 既然小雪在这里,那杨豆豆呢? “顾东家!”一个熟悉的呼唤声从旁边传来,顾雪洲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子正在不远处,他穿着狄人的衣裳,向顾雪洲奔过来,仰起脸,脸上绽开个无比明媚的笑容。 杨豆豆蹦跳般冲到顾雪洲面前,他乡遇故知,感动得他眼眶微红:“好久不见了,顾东家!” “我前几个月就听说你们来了,终于有空过来看看你们。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沐雩呢?” 第八章11 有几年没见了?起码五年了吧? 顾雪洲打量着杨烁,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杨烁时, 杨烁身上还带着孩子气,现在看看……眼角眉梢还是有点孩子气,带着天真, 一双眼眸仍旧那么明亮, 像是阳光下的小溪, 清澈,一眼就能看到底。 这么多年不见, 顾雪洲也满腹感慨, 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温声细语地说:“是, 沐哥儿该没回来,你先在我这用晚饭吧,吃过饭了他差不多就该回来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些老家的口味怎样?” 杨烁很是感动:“好啊,好啊,我好久没吃过了。在草原上天天不是奶就是肉,腻得慌。我还记得顾大哥你做的紫藤萝饼, 可好吃了。” 顾雪洲笑笑说:“这边没有紫藤萝, 没法子做。但我做了蜜渍玫瑰和蜜渍桂花, 倒可以做鲜花饼。你想吃哪个口味的?或者我都做?” 杨烁也不跟他客气:“都做都做!谢谢大哥了!” 没等顾雪洲再问, 他呱唧呱唧地抱怨了一大堆:“你们过来好几个月了, 怎么不来找我?” 怎么找你啊?你肯定在狄族的王庭啊, 狄人随着水土迁移, 从不固定在某个地方生活。早先还好, 前两年沐雩很难联系上杨烁了,托商人带信,也很难交到杨烁手上。 杨烁接着絮叨:“要不是前些日子有人过来卖东西,我与他们聊天,这才知道沐雩调职到这边了。我本想直接过来,可惜那帮人也忒烦,师兄不许我一个人乱走,草原上太危险啦,乱走的话不被狼群吃了也可能会饿死的。他说等他有空了再带我过来。我等了好久,他终于有空了。我就赶紧过来了。我真聪明,我一进城我没打听沐雩,我就跟人打听没有外地人新开的胭脂铺子,我就猜到一准是顾大哥你开的了。” 顾雪洲见他说话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感觉杨豆豆这些年可一点都没变,不禁微笑起来,但听到后面,好像有点不对,他问:“你师兄……达山可汗也来了?” 说完,外面有另个高大的汉子弯腰低头卷帘而入,他生雪肤金眸,蓄着一头棕褐色的头发,面目冷峻,腰携弯刀,正是达山,他的右手按在左胸,对顾雪洲微微躬身,打招呼:“顾先生好。” 顾雪洲顿时紧张起来,立即回了个礼:“您好您好。” 上次他见达山的时候是十年前了,他只隐约有个印象,记得达山长得很高大,还是重瞳,然后是个光头,别的都不记得了。他跟达山实在没什么交情,非常陌生。 杨豆豆对顾雪洲挤眉弄眼地说:“我师兄悄悄来的,别告诉别人。” 顾雪洲看了下达山身上穿的衣服,只是普通的衣裳。自达山当上可汗的这七八年来,他并不夸耀武力,还约束族人不要去烧杀抢掠,而是发展畜牧,做奶制品,挖掘矿石,鞣制皮革做皮靴、皮袄等等,拿来边城交换物资,这生意古来就有,不是没有商人,但许多狄人已经习惯了缺钱缺粮就直接去抢,在他们看来,汉人和他们养得牛马无甚区别。达山花了好久时间,才把族人们这种观点渐渐扭转了一些。 他还亲自带着礼物去与汉人的皇帝缔结了和平协议。 甚至请了汉人老师过来教导族中小孩读书习字,如今两边已经多年没有打仗。边城的人虽说还不能完全相信他,毕竟上一辈人还记着曾经的血海深仇,可是渐渐也没那么排斥了。 听说达山可汗的生母就是汉人,他幼时还在中原长大,后来才回去的,若是换成他的兄弟当了可汗,估计早就过来抢了。不看其言论,单看他成为可汗以后的所作所为,还是叫人有些信服的。 达山的眉心有浅浅的竖纹,是长期皱着眉导致的,目光带着淡淡悲悯,但看他的眉眼,仍然像个出家人。 顾雪洲将他俩带到花厅坐下,亲手下厨给他们做吃食去,杨豆豆坐不住,举手自告奋勇:“我来帮忙打下手吧!顾大哥,我可以做什么?” 顾雪洲:“行,那你来揉面,你们习武之人,揉面应该比我有劲道。” 杨豆豆揉不好,黏了一手,达山说:“我来弄吧,你去烧火好了。” 顾雪洲颇心惊胆战,这一族之长在这里给他揉面,而且达山揉面还很有一手。 顾雪洲就去做油酥,准备馅料。 西北本来以烤制来烹饪的菜肴特别多,顾雪洲院子后灶就有烤炉,达山揉好面之后,还系上围裙,与他一起包鲜花饼。他看上去一个粗壮大汉,竟然十分手巧,顾雪洲稍指点两下,就做得有模有样,顾雪洲见他做菜,很有种凌乱之感。 达山见他惊异,温和地笑笑:“我自幼在外长大,什么都做过的,刚到少林时我最开始学的不是什么武艺,是做饭和帮其他和尚洗衣服。我不但会做饭,还会做衣服。” 杨豆豆连忙附和:“是啊是啊,我师兄做的馒头可好吃了。他还会缝衣服,还会绣花呢!” 达山见他吹得有点过了,轻咳两声:“咳咳,只会一些极简单的。” 顾雪洲以前从没和达山聊过那么多,但这样聊几句,竟然也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觉得达山说话斯文。他曾听沐哥儿说过达山武功盖世,除了达山,沐哥儿没有在他面前承认过不如另一个人。而那也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也不知这些年过去,达山的武功是精进了,还是当了可汗之后事务繁忙,而荒废了练武。 这样一个武夫,竟然还有如此细腻的一面,除了身材比较高大,但从外表,乍一眼看,他其实完全看不出达山武艺超群,倒是与顾师傅给他的感觉差不多。 他们的烤饼刚放进炉子里,还没烤出香味,外面传来动静—— 沐雩和王将军过来了。 顾雪洲过去开门,见到这舅甥俩,问:“你怎么回来了?军营中午休息过来吃饭?” 沐雩轻声对他说:“听说有个长得极像狄人可汗的人来了你店里,我们赶紧过来看看。” 沐雩颔首:“是啊,杨豆豆来了嘛,就顺便把他师兄带过来了。我正在与他们一道做饼呢。” 王将军听到:“???” 他们到了灶下,王将军竟然真的看到达山可汗穿这件普通的粗布衣裳,身上系了围裙,正在剥花生。 杨豆豆见到沐雩来了,高兴地跳起来:“沐哥儿!好久不见!” 他蹦到沐雩面前,瞪大眼睛:“你怎么背着我偷偷长这样高了!” 沐雩:“哈哈哈哈!” 第八章12 尽管这几年狄人安分守己, 比较真诚地表现出了和平相处的美好愿望, 但他们边关将领肯定不可能真的就信了。所以当下属向王将军告知说有个疑似达山可汗的人来了府城之后,为着以防万一, 他还是叫人盯梢了一下,接着又得知其径直去了香雪斋。 王将军便去把沐雩叫了过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这达山可汗, 不年不节, 没什么事,突然跑来他们的地盘做什么?据说好像就带了一个护卫,不知他跑来做什么?而且还直接去找顾雪洲那里, 不知道来意是善是恶。 沐雩从舅舅那得知达山来了, 现在似乎就在顾雪洲的店铺里, 对方还只带了一个护卫。沐雩想了想,问:“那个护卫长什么样?” 盯梢的人说:“黑发黑瞳, 皮肤略黑, 长得像中原人。” 沐雩心里大概有数了,对王将军说:“舅舅, 这大概是我的朋友来看我。达山与我是旧相识,我们认识快有十年了, 当时他还在少林修行,与他同行的估计也不是什么护卫,而是他的同门师弟。这位是我的至交好友, 水运漕帮的少帮主, 杨烁, 我与他肝胆相照,交命的兄弟。” 王将军沉吟片刻,道:“之前似乎没听你提起过。京城围场那次,你和达山不是还曾交手过?” 说到这事,沐雩就觉得别扭:“是啊,他特意输给我。估计就觉得输给旁人还不如输给认识的人吧。” 王将军理了理衣裳,说:“走吧,达山可汗过来,我们总得去接待一番。” 王将军是万万没想到,到了之后见到的场景是达山可汗坐在那里剥花生,他……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坐下来一起剥? 达山见他们来了,站起身,他站在落后杨烁两步的位置,默默地对王将军作了个揖,礼数周全。 王将军扪心自问,要不是因为他曾在秋狩围场见过达山,确定此人是狄人的可汗,否则他和那位漕帮少主站在一起时,倒是他更像是个护卫的角色。 杨豆豆见到沐雩别提多高兴了,虽然抱怨了一下沐雩背着他长高许多,但还是亲亲热热地围着沐雩看了好几圈:“很不错嘛,听说都当上大官了。不愧是我的兄弟,有够厉害的!” 他信口胡吹:“以前我也想去考武状元的来着,考上了就是朝廷认证的天下第一了嘛,可我想,我还是先打过我师兄再去考。都是因为我不在,叫你捡了个便宜,拿了武状元。” 杨豆豆就是这样自来熟,两人多年不见,他也丝毫不见生疏不自在,沐雩嘲笑他:“你还拿武状元呢?武状元考试可不是只考武艺,还要考行军布阵、粮草分配的,你能行吗?你那一手狗爬字……军书读过几本了?” 杨豆豆哼唧说:“我若去考的话,再去学嘛。你不是考过一次,你给我列个书单,我去看看呗。我又不是没上过学,不过是没学得好到可以去考秀才举人罢了。倒是你,这么久不见,愈发装模作样了,看着我都不敢去认你了。” 沐雩笑了,杨豆豆也笑了,还如少年时般要好。 达山慢条斯理地向王将军他们道明来意,十分诚恳:“王将军,我乔装改扮而来,没有带任何一个护卫。意思便是以达山的身份而来,而不是什么可汗。我此行前来,不过是来见见老友。” 这时,烤炉黎的烤饼散发出了香气。 顾雪洲道:“既然舅舅你也来了,不如我们坐下一起吃顿饭。” 人来的多了,还都是男子,个个都习武,胃口很大,只吃饼可不够,顾雪洲又炖了个土豆牛肉,做了炒蛋,炒了两盘青菜,炊了一箩饭。菜都煮好了,大家就在这个可称得上简陋的小土屋里围桌坐下吃饭。 王将军心情复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怎么就跟达山坐一桌吃饭了呢?要知道,他跟狄人打架可是打了三十年了。可也正是打得多了,他了解狄人,茹毛饮血,不值一提,他平生还从未见过达山这样的狄人,知书达理,还想以汉法治国……看似毫无威胁,可即使达山的父亲,那位已故的老可汗,曾经肆虐边疆多年,都未曾给他这样大的威胁感。 桌上的气氛实在是微妙,连顾雪洲都觉得有点尴尬。 只有杨豆豆这个人,神经粗,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吃饭吃的喷香,两腮腮得鼓鼓的,对顾雪洲竖起大拇指说:“顾大哥,你做的饭还是那么好吃。” “这个肉炖的好啊,用砂锅炖的吧?” “玫瑰馅儿的烤饼也好吃,顾大哥,你烤了几个,我可以带一些回去吃吗?” 达山见他这样,吃就算了,还想连吃带拿,都为他感到脸红,不好意思地对顾雪洲说:“劳烦您做一些饼了,豆豆他实在是喜欢,到时候我给你送些我们那的礼物过来。” 杨豆豆说:“前阵子你不是猎到一只白狐狸吗?那块皮子可好了,雪白雪白的,还很柔软。正好快入冬了,就送给顾大哥吧,给他做个围脖,他戴着一定很好看。” 达山没脾气地看了他一眼,杨豆豆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理所应当地说:“看着我干嘛?我又不傻,我知道你想把这条狐裘拿来给我做围脖,可你看我这么黑,再围个雪白的围脖,不是衬得更黑了,就是雪中一块炭了。” 饶是王将军也颇有些忍俊不禁。 沐雩不跟他客气:“是了,拿来给安之做围脖,或者做件大氅的毛边,肯定会很好看的。安之长得白,才衬那颜色。” 顾雪洲被他这有点好东西都要搂回来给他的架势,搞得无地自容,赶忙说:“没事,没事,不用给我。这样的好皮子,豆豆你自己留着做衣裳吧,草原上比我们这可冷多了,不必割爱。不然倒叫我觉得过意不去了。” 沐雩还在那跟杨豆豆一唱一和:“跟他客气什么?” 顾雪洲说他:“你也太不客气了!这才见面,你就要人东西啊?” 沐雩说:“他还问你要饼呢。” 顾雪洲烂好人地说:“几个饼怎么了?豆豆天天来蹭饭我都不要收他东西的。” 杨豆豆感慨说:“实在是在草原上没什么好吃的,我想念家乡菜,别的菜又存不住,带几个饼回去,倒能多吃几天。” 沐雩像是无意般,脱口而出说:“那你回来不就好了。你跑出去好几年,要不是时不时写一封信回去,你家里人都要以为你死了。她老人家可惦记你了,你回去看看她呗。” 想到家人,杨豆豆的目光黯然了一下,流露出犹豫的神色,本来多伶牙俐齿,现在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达山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在桌下握住他的手,把话接了过去:“等有空了,我就带豆豆回乡探亲。只是他家里人还不肯对我们俩之间的事松口,豆豆怕回去以后,就不能再过来找我了。” 沐雩不看他,只看着杨豆豆,说:“干嘛要达山陪你去,你十二岁就敢一个人跑去少林拜师学武,现在倒成小孩子了,还要人陪着吗?” 杨豆豆脸红:“不是,我这些年武艺还精进了呢,我天天跟我师兄练武的。不信,等会儿吃完饭,我们出去比划两下。” 沐雩:“行啊。” 吃过饭,两人就在院子里对招,没用兵器,只比试下拳脚功夫。 顾雪洲、王将军和达山在旁边看,他们这些人打架,顾雪洲作为丝毫不懂武功的外行人,有时连看都看不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是去凑个热闹罢了,他还搬了张板凳过来,远远坐着看,虽然看不懂,但练家子打架招式还是很漂亮的。 顾雪洲擦了擦板凳坐下,那头沐雩和杨豆豆已经开打了,他记得这两人小时候就喜欢相互喂招练招,当时是他们家沐哥儿的武功好,十场能赢个七八场。 杨豆豆看上去憨头憨脑,可当他一站定,敛起脸上所有的神情,肃然起来时,连顾雪洲这外行人都能感觉到他其实不一样了,他站得非常得稳,像是一块重石,牢牢地扎在地上,身形不见一丝一毫的动摇。整个人的气势都瞬间不一样,但并不锐利,只给人一种浑厚深重之感。 沐雩被他所感染,眉间微微皱起,显是也认真了起来。 两人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你攻我守,你守我攻。 顾雪洲好久没看他家沐哥儿打架了,但见沐雩身形十分轻盈漂亮,他出手极快,顾雪洲只能看见残影,而杨烁则不同,杨烁的每一招每一式连他都能苟看清,并无花俏之处,给人的感觉十分扎实,很难找到破绽。 两人就这样对了一盏茶的时间,依然难分难解。 王将军看着看着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又松开眉头,笑道:“杨小帮主的身手很稳,确是少林风格。” 达山深深望着杨烁,颇为自豪地说:“我这师弟,自小是个武痴。幼时师父说他资质不算好,但他是师兄弟里最勤奋的。” 话音刚落没多久,只见沐雩一个腾身,终于擒住了杨烁的要脉。 胜负就此分出。 杨豆豆虽然输了,却没有难过埋怨,他一脸灿烂笑容,爽快地长长出了一口气:“呼,好久没打得这样痛快了。不错啊,都当大官了,也没落下练武。” 沐雩对他翻了个白眼:“我是武官,每日都要练武的好吗?” 杨豆豆揉揉鼻子:“不过既然你这样的水准就能当上武状元了,那我觉得我去考个武状元也绰绰有余,就差看几本兵书了。” 沐雩笑道:“你且先读着吧,不知道你何年何月能读完。” 杨豆豆把他的肩膀揽过去:“我和你什么交情,你当初看的书拿来借我看看呗。” 沐雩无可奈何地说:“行吧,但我得找找放在哪了。” 杨豆豆和达山在顾雪洲的宅子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回去了,离开时沐雩还给他包了好些食物,有饼有茶砖,还给他装了一大罐的鹅油膏,让他到时候可以拿来搽脸搽身体。 杨豆豆背了好大一个包裹,还背得轻轻松松,他欢欢喜喜地跟顾雪洲告别:“顾大哥,改日我再来看你。我真舍不得你们。” 顾雪洲一直把他们送到城门口,他挺舍不得杨烁的,好不容易碰见的一个故交老乡,才见了一面,又要分别了。 沐雩说:“要么你留下吧,过几天再回去。你不是说草原上野狼多,过来一趟不容易吗?这就回去了多可惜,要不顺带回乡一趟,探望过你奶奶再去找你师兄。” 杨豆豆是犹豫不决,又叫达山帮他做了主:“现在过去,再回来就入冬了,到时候路不好走,河上也结冰了,等春天再回去吧。” 杨豆豆点头:“行,春天到了我就回去。” 他们正在这说着话呢。 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表哥!” 望过去就瞧见沐雩的表弟、王将军的独子王嵘骑着匹小马过来,还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小兄弟阿驽,王嵘见沐雩在和不认识的说话,好奇的走过来,打量着人高马大、相貌奇异的达山:“表哥,你在这做什么?” 沐雩不搭理他:“我在和我朋友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王嵘捏着他那一口变声期的公鸭嗓说:“我都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阿驽翻身下马,牵着他的马儿,径直望见达山,两人打一照面,虽五官长相截然不同,彼此心中却有种奇特的感觉……他们都是狄人和汉人的混血,长得都怪里怪气。 沐雩最后对杨烁他们拱拱手:“杨兄,我便送你们到这里,不再远送了。” 又与达山郑重地说:“鉴明师兄,上次你我比武,你故意让着我,装成败与我手下,我胜之不武,这些年实在无法释怀,我想与你改日再约个地方,就你我,好好切磋一番,你觉得如何?” 达山直接点了头,他笑了下:“好,要么就两个月后吧,十月十五那日,在边界碑附近,我到时去那等你。” 沐雩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谢谢了。” 待送走达山他们之后,王嵘还叽叽喳喳地吵沐雩:“舅舅那人到底是谁啊?狄族商人吗?他的眼睛长得好奇怪啊。” “你真是吵死了!”沐雩给他脑壳上敲了个下,“那是达山可汗,听说过吗?” 第八章13 王嵘吃痛地嘶气, 摸了摸自己被表哥敲了的脑袋, 闻言一双眼睛瞪得滴流圆:“什么?那个脸色雪白、眼睛长得很奇怪吓人的男人就是达山可汗?表哥你怎么认识他的?” 沐雩说:“这就说来话长了,改天有空了, 我再告诉你吧。” 顾雪洲听着这话还挺耳熟的,仔细想想,这不是达山和杨豆豆说的话吗?敢情跟沐哥儿哄小孩儿是一样一样的。 回去之后, 夜里歇息时, 两人谈论达山和杨豆豆的事。 顾雪洲对沐雩说:“沐哥儿,我怎么觉得那天你和他俩说话的时候夹枪带棒的啊?” 沐雩竟然直接承认了:“我就是在讥讽达山啊,也就杨豆豆那个傻子, 被他哄得团团转。我觉得达山这人外忠内奸, 不是个好人。我问杨豆豆他怎么跟他师兄和好了。前几年离开的时候不是还说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吗?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 顾雪洲也挺好奇的, 问:“怎么说的?” 沐雩冷哼一声,说:“他刺了达山一剑, 达山没拦着, 就直直地接了那一剑。” 顾雪洲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沐雩说:“杨豆豆这人虽然从小练武, 但你知道的,连只鸡他都没杀过的, 别提杀人了,他根本下不了手杀人。达山和他解释说失手杀害师父并非故意,他也内疚难当, 还说杨豆豆有资格杀他, 要杀, 他就领受。杨豆豆他哪里真敢杀他?最后还不是放下剑,之后就被达山掳走,达山带他回了部族里,让他见了好多可怜的老头小孩,说是为了这些人不得不回去的。而且他师父临死前就让他不要去寻仇,他说他本来也知道他师兄不是故意的,就算他杀了师兄,师父也回不来了。到时候反而会害死更多的人。他心肠软,渐渐就原谅了他师兄,还与我辩解,说了他师兄好多好话,好似他多么不容易咧。切,这都什么歪理?只能哄骗下他个傻子罢了。” 别说杨豆豆了,顾雪洲听了沐雩这番转述,都有点于心不忍了,他叹气说:“若你刺自己一剑,我肯定也要心软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杨少主喜欢达山。他师兄也是喜欢他的。不然说不定真的会被刺死呢。” 沐雩恨铁不成钢:“哼,我看他是吃定了那小傻子。以前就爱骗他,现在骗得愈发厉害了。他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中原人,就这样把他拘在身边,哪都不许去,也就杨豆豆这人会傻呵呵觉得好。达山看上去对他好,其实都把他管成什么样了。明明杨烁可以自己过来,现在需要他同意,由他陪同才能过来,到哪都得被看着。” 顾雪洲听到这,也觉得有些不对,再深想一下,更不对了,说:“我怎么觉得……这跟你我也没什么区别啊,你也是到哪都要我看着。” 沐雩被噎了一下,说:“我们和他们俩哪能一样的?我觉得杨豆豆现在像是被达山训成只羊了。你别看他今天和我比试,拳脚还不错的样子,他这样的人,上了战场,一个人都不敢杀的。所以我后来我还是赢了他。” 顾雪洲用眼角看了看,打压此人的嚣张气焰:“哦?是这样吗?我倒觉得杨少帮主的基础功瞧着就比你要扎实啊,你心思太杂了,不专心习武,假以时日,他就要超过你了。你还打算去和达山打架呢?连杨豆豆你都快打不过了。” 沐哥儿这家伙就是夸不得,不夸他都自鸣得意,再夸他就要上天了,必须打击一下,省得他整日觉得天老大他老二。 沐雩瞥了瞥嘴:“我知道我多半打不过达山,但打还是要打的……我很想知道他现在究竟进境到何处了。” 沐雩叹了口气:“顾师傅曾经与我说过,说他觉得鉴明以后才会是天下第一人。但输人不能输阵,要是还没打,就先觉得自己要输了,那就不用打了,到时候肯定要输的。” 顾雪洲笑着摇了摇头。 …… 王嵘与阿驽今日读书之后也是在城里疯玩一圈,下午便回家了,阿弩雷打不动地练武练箭,他的箭术很好,王将军和沐雩都在这方面称赞过他,他想与其样样都会,样样都不精,不如他在射箭这方面多磨砺一番,有个特长,到时候长大了可以给王将军做弓箭手队伍的小队长——这就是他目前定下的这辈子的目标了。 但今天他总心不在焉。 王嵘和这位义兄极其要好,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的那种,晚上两人在一个木桶里一起泡脚。 王嵘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阿驽挠挠头:“我总是想起今天见到的那个,达山可汗。” 王嵘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说:“他怎么啦?他长得是有点奇怪。不过也没有特别稀奇吧。跟我想象中的可汗不大一样就是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 阿驽摇了摇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和我一样,我觉得他的母亲大概是汉人。” 王嵘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哦!我就说有哪里不大对,原来是这样,我也觉得他好像和别的狄人长得不太一样,眉目更秀气一些,发色和你一样。不过,这就怎么了?” 阿驽说不上来:“也没什么。我只是见到,和我一样,也是狄人和汉人生下的人,觉得稀奇而已。” 他刚失去父母的时候,牵着自己小马走了七天七夜,遇见狄人的部群就逃跑,因为他们要杀他,因为他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最后竟然还是汉人收养了他。阿驽很好奇,达山是狄汉混血,他究竟是怎样当上可汗的。 阿驽悄悄地与王嵘说了这个疑问,王嵘也很好奇,他是个憋不住的漏勺嘴,第二天直接在饭桌上叭叭叭地问了他爸。 王将军笑了下:“是啊,现任达山可汗的生母听说是汉人,而且还是被他们掳去奴隶。这位达山可汗幼时因为是狄汉混血,一直受同胞兄弟的欺负,他一个人离开了草原,去中原武林求学。” 王将军十分感慨地长长叹了口气,假如达山,不,应当说是鉴明,没有回去当这个可汗,他们若是结识,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两个孩子像是在听传奇故事似的,听得眼睛放光,着急地追问:“后来呢?” 王将军说:“这是听你表哥说的,当时达山还不叫达山,他拜入少林门下,法号鉴明。” “啊?他还当过和尚啊??!”两小屁孩都震惊了。 “是啊,他的师父毫不藏私,达山在少林习得一身好武功。但之后,他的父亲,也就是前一任老可汗病重身亡,他还俗下山回去。回去前,还顺带去中原武林各大门派打了一遍,无一敌手。所以,你们说他是怎么当上可汗的?没人打得过他。狄人崇武。” 王嵘听了个新奇的故事,静静有味,砸吧砸吧嘴巴,评价说:“他还挺厉害的嘛。” 王将军颔首,武功厉害,心机也厉害,达山的父亲滕真就是死在他手上的,而达山见到他,竟然还能那样无动于衷。即使他从小不在父亲身上长大,父子感情淡薄,也实在是……叫人害怕。 …… 杨烁骑在马上,达山走在下面,牵着两匹马。 杨烁问:“你走累了吗?要不要上来换你骑一会儿马?” 达山温和地笑笑,说:“没事,我想走一会儿。回去了,我又是他们的可汗,不能只是你一个人的师兄了。” 杨烁脸红了红,竟也希望这路可以再长一些了,他翻身下马,也牵着马,和师兄慢慢走。 他们就这样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安步当车,缓缓前行,两只鹰隼在前方盘旋飞翔,为他们引路。 杨烁跟他说了好多傻话:“这么多饼带回去,可以分给苗苗他们吃,他一定会很喜欢的。” 苗苗是他们部落里的小孩子,都是孤儿,没有父母,杨烁来了之后,可怜他们,如大哥一样照顾他,他心思纯正,与他相处久了,就算不喜欢他,至少不会讨厌他。 达山说:“那饼怎么做的我学会了,就是馅料难弄,其他馅儿的我可以做给你吃的。” 两人聊着聊着,聊到粮食问题,达山说:“今年的粮食也不够多,豆豆,再为我向你家里要一些来好吗?不用很多,能过这个冬就好了。” 杨烁为难起来。 达山叹气地说:“要是没有粮食,老巴根老苏德他们都会被丢到外面,自生自灭,活活饿死,你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吗?” 第八章14 今天虽然休沐, 但因为要去和达山打架, 沐雩一大早起身,洗漱后换上一身窄口便服, 裹了件大氅,牵着马出门去了。 顾雪洲送他到门口:“你小心一些,点到即止就好, 今天说不定顾伯和碧奴就到了, 晚上准时回来吃饭。” 沐雩颔首,他等今天这场比试很久了,跃跃欲试, 坦然一笑, 道:“是, 哈哈,我觉得我多半要输的。” “这还没打你就知道自己要输了吗?”虽然顾雪洲也知道达山厉害, 可他偏心沐雩, 觉得不论做什么,他家沐哥儿都是天下第一, 起码,气势不能输, 他不能觉得沐哥儿不如人,“那既然你觉得自己要输了,那你去什么?” 沐雩说:“去光明正大地输一次啊。若是我赢了, 但我先前在秋狩打败狄人可汗算是一半的实至名归, 若是我输了, 我也心服口服。每回他们拿这事来恭维我,我虽不反驳他们,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顾雪洲给他系大氅的带子:“好好好,你去输一趟,输了回来,你就能放下这个心结了。要我陪你去吗?” 沐雩踩着马镫翻身上去:“不用。” 他俯身下去吻了下顾雪洲的脸颊,说:“我走啦,争取晚饭前回来了。” 刚过了正午,顾雪洲正在烧着个小火锅与伙计们一道吃饭,听见外面有人叫门,店里的伙计起身要出去看是谁来了。顾雪洲自己起来,迫不及待地出门去看。 他一眼扫去,大概有十几辆沉甸甸装满各种行李物件的马车停在门口,他首先见到的不是顾伯,而是另一个男人,对方翻身下车,身手利落,见到顾雪洲便莞尔一笑:“安之,好久不见了。” 顾雪洲惊喜道:“顾师傅!您怎么来了?顾伯呢?” 顾师傅捋了捋自己蓄起来的短须:“喏,在那边呢,他在指点伙计卸运行李呢。我正好准备过来一趟,知道顾伯要北上,这一路过来也不算轻松,顾伯年纪又大了,我想着就护送着过来,顺路正好的。” 顾雪洲虚虚作了个揖,诚心道:“谢谢顾师傅了。” 顾师傅笑说:“你我之间要谈什么谢不谢?我不和你客气,赶了一上午路,只有干粮,有饭吃没?分我一碗。” 顾雪洲说:“院子里烧着锅子呢,香碰碰的羊肉汤底,炖得浓白。我去叫顾伯,等吃了饭再搬东西也不急。” 顾雪洲就先让伙计带顾师傅进去吃饭了,他则去看顾伯,顾伯头上的头发这几年白的尤其厉害,以前是还说是斑白,如今却是几乎找不出多少黑发了,身板倒是依然挺得笔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小心点,都是易碎的瓷器,别磕着碰着了!” “怎么那么毛手毛脚?” “一件一件搬,先放在院子里,按原先的分类分好,厨具放左边,家具右边,衣物放在廊下,别混成一堆,不然到时候还要再找。” 顾雪洲走过去,跟顾伯说:“顾伯,您去用食吧,这边我来收拾就成,我已经吃饱了。” 顾伯不肯依:“东西都是我整理的,你怎么收拾?要是弄得乱糟糟,我还得重新收拾,一会儿就弄好了,你等着吧。我路过吃过了,现在不饿,没事。” 顾雪洲根本拦不住顾伯,只得帮着一起收拾,又让厨下的人多切点肉和菜,好让他们等下干完活就能吃上饭。顾伯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跑得手心都冒汗了,这才发现一件事,问:“那小子呢?” 顾伯与沐哥儿还是水火不容,连名字都不想提,用“那小子”代替,顾雪洲不以为忤,说:“他有事出门去了。” 顾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在正好,否则一来就瞧见他,我还不想见他呢。”对于这个小白眼狼恩将仇报把他们家小少爷拐跑的事,他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顾雪洲拉着他:“走走走,吃饭去了。” 顾伯去吃饭时,顾师傅已经吃完了,他吃完饭散步消食,顾雪洲过去与他一道走两步,顺带说说话。 顾师傅说:“看你气色不错,眉眼间没有愁容,反而很舒展,我就知你过得不错。” 顾雪洲笑呵呵说:“还行,边疆民风开放,虽然也有说嘴的,但沐哥儿官职仅在他舅舅之下,他又是个混不吝的,纵然旁人有什么瞧不过眼的,也不敢放到我们面前来说。这边虽然没有江南那边那样水土丰沃,可也别有一番风景,在这里定居也挺好的。” 说到这里,顾雪洲腼腆地笑了笑,说:“我还收了几个小徒弟,准备把父亲传下来的医术教下去,如今年纪大了,我怕我会慢慢忘掉,便抽空把书都写下来。我这辈子和沐哥儿在一块儿,是不可能有孩子了,但徒弟算半子吧,也挺好的。我原还想收养孤儿,可是沐哥儿不让,那便算了。” 顾师傅长长叹了口气:“你过得开心,不后悔就好。每个人的日子都不一样,谁能规定就必须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呢?我本来是担心沐哥儿性格那么偏执阴戾,怕你会为其所害,现在看来倒与我想的有些不同。” 那样一个小毒物,被驯得服服帖帖。 顾雪洲滤镜相当厚地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啦,现在沐哥儿不是好好的吗?忠君爱国,仁孝忠义,样样都做到了。” 顾师傅瞥他一眼,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沐雩那小子不过是表面上看上去乖罢了。他想了想,沐雩和顾雪洲倒是一物降一物,若不是小时候运气好,遇见了顾雪洲,指不定沐雩现在混成什么样呢? 两人还没走出一条街,又遇上几个人,正是赫连兄妹,他们尊敬顾师傅,听说顾师傅来了,赶紧过来拜见。他们便回了宅院,没一会儿,王将军也来了。半天工夫,门房那收到一堆帖子,全是冲着顾师傅来的,这位名气可比顾雪洲还要高! 顾雪洲的医术好他们如今是亲身体验过的!而顾轻鸿是顾雪洲的师父!这能不好吗?赶紧下个帖子,找神医看看疑难杂症啊!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顾师傅顿时头疼,这就是名气太大的负面影响了,真当他是华佗在世啊?他只专精于跌打外伤罢了。 顾师傅想起来,拿起一杯茶,问顾雪洲:“沐哥儿呢?今日不是他休沐吗?跑哪去了?” 顾雪洲平静自然地说:“去和达山打架了。” 顾师傅一口茶喷出去。 第八章15 天地辽阔, 一碧千里, 草原的线条柔美起伏,绵绵流入苍茫蔚蓝的天际。 边哨有一支队伍站岗, 以界碑为线,相隔半里路,才是狄人的边界, 两边暂且互不相犯, 遥遥眺望彼此,中间的一里路则是无国境区,既不属于汉人, 也不属于狄人。 士兵们早早就发现今天来了个两个狄族男人, 他们越过狄人的边界, 却没走进汉人的疆土里,只在中间, 坐在一座小山丘上, 手持一根长棍,显然是在等谁。此人相貌奇特, 既像汉人,也像狄人, 雪肤黑发,金眸重瞳。士兵们警惕地注视着他,但因为他并未真的越过边界线, 是以他们也没上前去问询。 过不多时。 他们听到嘚嘚的马蹄声, 回头看, 来者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将士们都认得这个青年:“指挥使。” 沐雩下马,解开大氅披在马身上,将坐骑交给士兵牵走,省得等会儿打起来惊到马儿。达山看到他来了,站起身来。 士兵连忙说:“指挥使,他们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在那里,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沐雩说:“他是少林寺的还俗弟子,原法号鉴明。我的老相识,我今天过来就是来见他的。” 不等士兵回话,沐雩已经提枪离开,朝着达山阔步走去。 还走到跟前,杨烁就冲他挥手:“沐哥儿!” 沐雩笑起来:“杨豆豆!” 时隔一个月相见,他俩还是有些思念彼此,杨烁上来就要熊抱沐雩,半道上被达山拎住后领口:“打个招呼就好了,不要搂搂抱抱。” 杨烁回头看他一眼:“这有什么的?” 这达山,嫉妒心和独占欲也越来越强了,把杨豆豆管得也太紧了吧?虽然沐雩心里如此想,嘴上说得却是:“没事。我来得是不是有些晚了?” 沐雩问:“你们什么时候来了?等了很久了?” 达山说:“也没多久。” 沐雩看看他手上拿着的武器:“长棍?” 达山点头:“我在少林自小习少林棍法。” 今天不是杨烁打架,他却是几个人之中最兴高采烈的,他非常期待围观这场比试:“顾大哥呢?他不来吗?还是走得慢一些?要等他吗?” 沐雩摇了摇头:“不必,安之他不懂武术,今日不过来看。” 杨烁颔首:“也对,那好,那你们赶紧开始吧。我站远些看。” “行,话不多说,我们开始吧。”沐雩道,“但请鉴明师兄这次不要再对我放水了。” 达山按照中原武林的礼仪先向沐雩抱拳致意,沐雩也回了一礼。 两边的狄人士兵和汉人士兵注意到他们俩的动静,纷纷站在各自的边界线上,望着他们。 “指挥使是要做什么?他们要比武吗?那个狄人是谁?” “指挥使说是他的旧相识?他为什么会认识狄人?” “我怎么觉得那个男人长得像狄人的达山可汗?听说他们的达山可汗就是金眸黑发,身高九尺。” “指挥使以前就曾在陛下面前打败过狄人勇士!似乎就包括他们的可汗!肯定会赢的。” “可汗原来是在等那个汉人吗?那个汉人是谁?” “他们要打架?那个汉人站在我们可汗面前像只小羊崽,能行吗?” “长得跟个女人似的。” “我们可汗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定然不会输的。” 一枪一棍敲在一处,发出“铮”一声响,犹如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一般,这轻微的声音震荡像是一道涟漪波纹,以他们两人为中心,极快又极慢地扩散开来。 这次沐雩一开始就拿出了他的真本事,他冷着脸,瞳孔急缩,长枪在他手中如生一臂,进退自如,又似长蛇游走,无比灵活。他自十四岁时开始练长枪,到如今已有十年了,甚至还自行参悟创立了一套枪法。顾师傅曾说,在其有生之年,沐雩在习武方面的资质也是数一数二的,是以他才能进境千里,江南门派林立,绿林好汉如过江之鲫不胜其数,沐雩在年轻一辈之中也算是能数得上号的了,这些年走南闯北得历练,他又是武官,每日勤练不辍,沐雩自认并非弱手,和秋狩那时比不可同日而语。 可没想到到了达山面前,仍然是找不出半点破绽。 之前和杨烁对招,他能感觉出杨烁的风格仍然是少林,而达山则不太一样……果然秋狩时他放水太多了。沐雩心情凝重地想,或许当初达山去武林各大门派踢馆,并不仅仅只是比武而已…… 沐雩压根没有余力,他咬紧牙关,勉力支撑,也不过在达山面前走了二十七招,便开始觉得吃力了。 而他能感觉到,达山大概没有多么认真,或者说,他根本看不透达山究竟用了几分功力。 第二十八招时,沐雩打红了眼,杀气微露,一狠心,索性削了达山的木棍,下一刻达山的棍子就重重敲在他的长枪上,枪身一震,震至他手心,好似游鱼摆尾,他手掌刺痛,有那么一瞬间略松了下,便是这一瞬间,达山将长枪挑飞,木棍的断尖儿抵在沐雩的喉前。 须臾之后,被高高挑飞的长枪才在两步之外落下,枪尖朝下,深深扎进土中,枪身扔在微微摇晃。 沐雩此时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举手:“是我输了。我心服口服。鉴明师兄您上次放水放得也太多了。” 沐雩第一次觉得心惊胆战,输给达山并不出他所料,本来他理智地猜测这次两人比武,他赢达山的几率至多两三成,这还是他高看自己的结果。可令他最忌惮的是,他甚至没感觉到达山的杀气,达山太平静了,呼吸都未乱下。现在打完了,他喘-息早就不稳了,达山还同开打之前一模一样。 达山把棍子收回去,说:“你明知道上次我不可以赢。输给谁都一样,只要是汉人就行了。输给你,好歹还可以给你一份名声,你们中原武林,不是最讲究这种虚名吗?” 沐雩走过去,把长枪从土里拔出来,说:“我不在意这样。下回你还想故意输,不如输给杨烁,他好这个。” 两人打完这场架。 沐雩累极了,一屁股坐下来。 达山问:“打完了,你准备回去了吗?” 沐雩说:“晚饭前赶回去就行了,那不着急。” 杨烁好不容易见好朋友一面,舍不得沐雩走:“那不如我们招待你吃午饭吧,你跟我走。” 沐雩笑了笑,说:“不如我招待你们吃饭,你们跟我走。” 达山也席地而坐,说:“那就在这里吃饭吧。也只有现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既不属于汉人也不属于狄人,没有敌友之分,在这里,我们只是达山、杨烁和沐雩。” 沐雩击掌:“好。” 狄人士兵听从可汗的命令,送来了编织精美的毛毯、牛羊肉干、油酥茶,沐雩也让汉人士兵,搬了三坛美酒,拿了一篮子芝麻面饼、还有柴炭和火炉。 他们用石头垒了个小灶,烧起柴,架起铁锅,煮上一锅肉汤,三人围炉而坐,大口喝酒。 杨烁酒量不好,还特别爱喝,没喝几口就醉陶陶了,乐呵呵地说:“现在这样挺好的,以后我们有机会也来这里,痛痛快快打架,痛痛快快喝酒。” 沐雩喝的斯文,他不直接对着坛子喝,倒在一个海碗里喝,闻言白了杨烁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啊?整日无所事事,我如今当了指挥使,很忙的。” 杨烁打了个酒嗝:“嗝,当、当年,你还对我说,那些什么当官发财的事,你一概没兴趣,转头你就反悔了。你说你这人,是不是言而无信?” 沐雩:“呵呵,我是说过,但那不是安之希望我科举考试吗?” 沐雩想起当初顾雪洲被人抓走的事,如今回忆起来仍叫他心有余悸,也是那一次,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他之前想的偷了安之就去边疆过无人认识的日子是多么的天真愚蠢。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沐雩感慨说:“我要是不当官,没有钱,无权无势,两袖空空,我就保护不了安之,也无法让他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本想找一块清净地,找来找去,我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清静之地。” 杨烁挠挠头:“我不懂。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每日跟他们去牧羊牧牛,唱歌,什么都不用担忧。” 沐雩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达山,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烁以为是这样,可事实未必如此,他太单纯了。 甚至有一刹那,沐雩想不管不顾地直接把这傻子带走。 这时,达山开口了,他问:“沐雩,你以后想做什么?” 沐雩饮尽一碗酒,用匕首挑着一块肉干,烤软了以后吃,香味四溢,他一边烤着,一边说:“想做什么?没想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安之和我在一起就好了。旁的我都不管。” 达山摇了摇头:“你明明很有能力,可以庇佑很多人,你却只安居一隅吗?这样就满足了吗?” 沐雩嗤笑一声,相当自私自利地说:“是啊,我对安之以外的人毫无兴趣,我管他们去不去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过我自己的日子就罢了。” 杨烁说他:“你这家伙,目光可真狭隘。你说轻点,你那边的士兵要是听见他们的主帅竟然说这样的话,还不得大受打击?” 沐雩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啃起肉来,大口吃完,反问达山:“那你呢?达山可汗。你心胸宽阔,惦记着整个部族,你准备接下去怎样做呢?” “我?”达山望着苍茫的天空,看不到顶,也望不到边际,他轻声说,“我的愿望不大,我只想我的族人能吃饱穿暖,不再有孩童冻死,老人饿死,这就是我的心愿。” 沐雩愣了愣,笑了一声:“你这也太贪心了吧?” 达山说:“我知道不可能完全做到,但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做到像你们中原那样衣食丰足,我就心满意足了。” 沐雩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喝酒,转头去和杨烁说话。 达山又说:“沐雩,我有一事想托你求一下顾先生。” 沐雩问:“什么?先说来听听。” 达山说:“我们族内没有你们中原那样的大夫,每次有人生病,就是嚼些草药,请个巫师过来跳舞,接着听天由命。我想送两个孩子过去,跟顾雪洲学医术,你看是否可以?” 沐雩没有马上答应,而是闷声喝了好几口酒,说:“我会去和安之说,但答不答应,就看他的意见了。” 既然沐雩都这么说了,肯定会去说的。达山多少有些了解顾雪洲这个人,那是个烂好人,当年连沐雩这样的人都肯救,听说他收学生连性别都不问,想来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答应的。 沐雩喝完一坛子酒,直接把酒坛子砸了,酒着一股直冲冲地酒劲儿,把杨烁从地上拉起来,直接了当地说:“跟我回去吧。豆豆。回家吧,回去做你无忧无虑的漕帮少主。” 杨烁愣了愣,并不强硬,但是坚决地撇开他,说:“……沐哥儿,你想和安之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都可以。我也是这样想的。” 沐雩沉默了下来,当着达山的面说:“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狄人和汉人终究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怕你到时候左右为难。不如早点快刀斩乱麻。” 杨烁对沐雩笑了下,认真地说:“谁说不能呢?我不相信那些。当年城东的算命瞎子还说我活不过三十,你看,我现在不还活蹦乱跳的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必担心,有我在,师兄他和以前的那些可汗不一样,他不是他的父亲,他在佛前长大,熟读佛法,心底仁厚。不会和中原打架,他答应我了的。是吧?师兄。” 达山点头。 沐雩心口堵得慌:“……” 达山牵着杨烁的手,虽没说什么,可他根本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草原风大。 沐雩的大氅里灌满了风,被吹得鼓起来,猎猎作响。 杨烁说:“今日玩得痛快,沐哥儿,改日再见啦。” 说完,两人手牵着手,亲昵地走了。 沐雩望着他们的背影,直至亲眼看到杨烁跟着达山一起走进了狄人的领土分界线,他心底恍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停滞了片刻,这才转身,缓步走回了汉人疆土智商。 踏过界碑分界线。 士兵把他的马被牵来了,沐雩骑上马。 他也该回家了。 ※※※※※※※※※※※※※※※※※※※※ 卧槽,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大情节了。第九章写完就完结了呜呜呜。 第九章01 【第九章01】 两年后。 抵达张掖前的最后一个驿站。 一行商队车马在此停驻, 刚落脚没多久, 就来了一队小兵,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士兵, 相貌方正,进门便问:“是顾家香雪斋的商队吗?我是王指挥使旗下小将,奉命前来接应一番。” 说完, 商队的人让出条道, 有人呼唤:“碧姐。” 然后便听见个妖妖绕绕的女声响起,极不耐烦:“催什么催?烦不烦?不知道我正在梳洗啊?” 一个娇小美貌的女子莲步而出,言语泼辣, 正是碧奴了, 他如今做着香雪斋的总掌柜, 能力出众,就算他爱好异装, 旁人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不但不敢说,还得恭维他妆画得美哩。别提过得有多惬意了。 他在苗地待了好几年, 后又去江南,再转京城, 现在打算跑来找他们的大东家顾雪洲,眼见着顾雪洲大概是要长住西北再也不回去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虽好, 可都是酒肉之交, 没个知心朋友, 玩久了,他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定下来,找个地方好养老。 碧奴本来刚坐下就被人叫起来,心里很不耐烦,但一抬头,瞧见这个兵哥哥眉清目秀身材魁梧,长得那叫一个可口,真是秀色可餐,瞬时间什么气儿都没有了。 瞧瞧,多可爱的一个小伙子啊,那浓眉大眼的相貌多俊啊,那宽阔结实的胸膛枕起来一起很舒服,那窄腰,摆起来一定很有劲儿。他的目光只是把这小兵扫了一遍,目光如狼似虎,像是要当场把人家的衣服给剥了似的,口水都快留下来了。 那小兵进军营多年,王将军治下没有军妓这玩意儿,但可以找当地的姑娘成亲,在本地落户后,每月可以请探亲假回去两天。他年纪不大,积蓄不丰,还没说成亲,好久没见姑娘家,乍一见到这么个漂亮的大姑娘,还这样赤裸裸地热情注视着他,把他弄得好一个大红脸。 这遇上漂亮小伙子,碧奴的语气态度温柔许多,心底已经飞快地在盘算着怎么把这个小鲜肉骗上床爽快一下了,回想一下,他为了忙香雪斋的事务,东奔西走,好久没睡过男人了,他那块地要是再没有男人的滋润,可就要干涸了。 他就好高大威猛这口,之前在南边,男人都长得矮,他实在瞧不上眼。他这人虽说是很美节操,但也不是毫不挑剔的。 碧奴烟视媚行地调-戏这俊俏小哥:“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碧奴’,你叫我‘阿碧’就好啦。” 可怜这小哥,生的一个大个子,却被他调-戏得支支吾吾,说话都结巴:“我、我叫铁柱。” 碧奴眼睛一亮:“铁柱啊,铁柱好啊,多好的名字啊。”他情不自禁地往小哥的下面瞄,心想,这名字虽然俗了点,要是能人如其名就好了。 铁柱移开视线,这才稍稍冷静了一些,面红耳赤、低着头说:“指挥使派遣我们来接你们。” 碧奴道:“好,辛苦小哥了,我们歇一晚上。今天赶了一天路,我太累了,明早起来再继续赶路吧。” 于是歇息下来。 吃晚饭时,碧奴还给这小哥夹菜,还要送他靴子和棉袄,一口一个“铁柱弟弟”,甭提多亲热了。 直把这小处男逗得脸红心跳,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碧奴脸上笑盈盈,心里则冷哼两声,傲娇地想:吃了我的,喝了我的,还用了我的,还想翻出我的手掌心不成?今晚我就把你给吃了。 小兵铁柱可不知道碧奴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些知晓一些的,都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也没人多嘴就是了。 晚上,夜深了。 碧奴擦洗了下身子,换上一身新衣,就偷摸摸去敲铁柱弟弟的门了。有人瞧见铁柱羞涩地开了门,碧奴进去之后,一晚上都没出来。 翌日一大早。 碧奴跟没事儿人似的,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眼目之间尽是餍足,美滋滋的,太嚣张了。 而那小兵,则像是个刚成亲了的新娘子似的,非常羞涩,跟只小狗一样,随在碧奴屁股后面,头都不敢抬了。 真是没眼看。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好好一个小哥,就这样被糟蹋啦! 总算是要上路了。 碧奴坐在车上,开始装。 铁柱小哥赶忙上车,问他:“你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碧奴扶着腰,软绵绵地说:“还是昨晚有人掐得太紧,我觉得我骨头都要被摇散了,浑身酸痛。” 铁柱一听,脸都红了:“那、那、那我该怎样?给你擦些药油揉一揉?” 碧奴说:“你坐过来。” 铁柱半信半疑地挪过去,才走进,就被碧奴拉过去按下:“还有好几个时辰的路,好弟弟,陪我玩玩呗~” 得了这消遣。 碧奴一路上心情很好,也不赶猫骂狗了,终于到雍州府城,腿还有些软了。 他依依不舍地和他的好弟弟分别了:“我就在香雪斋,以后有空,就来找我玩,我扫榻相待。” 把人迷得红着脸走了。 顾雪洲来门口接他,一见这场景,再迟钝都该明白了,顾雪洲啧啧两声:“碧奴,铁柱是沐哥儿的手下,挺好的一小伙子,忠厚老实,你把人家给糟蹋了,到时候沐哥儿来问我,我可如何交代?” 碧奴白了他一眼:“就准你有情弟弟,我就不能有情弟弟啊?” “话不是这么说。”顾雪洲劝说,“我和沐哥儿是一心一意在一起的。铁柱是个实诚的孩子,年纪又小,经不起戏弄。你待他好些。” 碧奴敷衍地说:“是是是,我知道了。”他嘴巴上迎得快,其实压根没把顾雪洲的话放在心上,不就睡个小伙子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本来就图个快活而已,不用生孩子,就不用负责。哪里像顾雪洲想的认真。 世上男人又不是人人都是他的沐哥儿,认准了一个人就痴心不二的。 “碧奴姐姐!”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响起。 碧奴循声望去,瞧见赫连宁宁,亲热地招呼:“宁宁妹妹!来来,姐姐从江南给你带了好些好东西呢。” 两人手挽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去了。 顾雪洲在一旁看着,一阵无语。 将军府。 王将军收到一封信,看完,眉头紧皱。他让小厮去将指挥使叫来。 一刻钟后,沐雩衣裳都没有换,匆匆赶了过来:“舅舅,什么事?” 王将军将信给他看:“你看这个……华中大旱,民不聊生,知府私自隐瞒,朝廷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楼大人前去抚恤,半路上却陷于乱民之中,如今生死未知。” 沐雩草草把信看了一遍,触目惊心,这也就罢了,因为大旱,有人在民间宣扬说是陛下不德,又有人说是因朝中巨阉为害,才致使苍天降下警示,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沐雩说:“定是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许是逆王余党。” 王将军叹了口气:“是啊。不知陛下那边现在如何了。” 因为涉及顾雪洲的亲哥哥蒋喜年,尽管沐雩相当看不惯蒋老狗,但是他也要说,这能管蒋老狗什么事?不过是有人想假托此名,搞死他罢了。 沐雩和顾雪洲过日子,两人一直是有商有量,不会相互隐瞒,沐雩回去之后,就把这事告诉了顾雪洲,顾雪洲一听,脸色都白了:“有人陷害大哥!” 沐雩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陛下登基之后一直不算安稳,接到手时就是一笔烂摊子,先治水灾,治完还没两年呢,又赶上旱灾。实在是太倒霉了,难免会有那等有心人士拿这些作为借口攻讦于他。如今还怪罪到你大哥头上……” 沐雩想了想,说:“我大概明白他们为什么归罪于蒋千岁,你大哥挡了太多人的道了。他谁的帐都不买,只听陛下的话,做陛下手中的刀,要他砍谁就砍谁。外面人人都说陛下受蒋千岁钳制,时则相反,是陛下在控制着大哥。” 顾雪洲柔柔叹了口气:“我也……我也总想,他若是真的为大哥好,怎会让大哥做了孤臣?” 两人相对,在被窝里,悄悄说了一通陛下的坏话。 顾雪洲愁不胜愁,坐起身来:“但事已至此,大哥能怎样呢?不知京中情况如何,万一他们真逼着陛下拿大哥祭刀,你说陛下会不会做?” 这个可能性太可怕了,顾雪洲都不敢去深想。 沐雩搂住他:“你要保你大哥吗?” 顾雪洲靠在他的肩膀,轻声说:“当年我家破人亡,是大哥拼死把我救下来的,这次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去死。” 沐雩说:“睡吧,先睡吧。我会想办法的。” 顾雪洲问:“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沐雩:“暂时还没想好,但大不了,我偷了大哥出去,再带着你,我们从万俟寨主那边乘上船出海去,浪迹天涯,听说穿过大海之后,那边还有许多小国,那些人长得怪模怪样,五颜六色的头发。到时候去见识见识,也挺不错的。” 沐雩越说还越兴奋了。 顾雪洲见他这样,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说的如此儿戏?你就不怕吗?” 沐雩哼一声:“我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喽。我没你们这样整日里心怀苍生的胸襟,只是保住你我几人,哪有那么难。什么权势富贵,对我来说都是过眼云烟。我只担心到时候你放不下香雪斋。” 顾雪洲不禁在心底感叹,他的沐哥儿还是那个沐哥儿,一点未变,他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就改不了了?你说沐哥儿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又在朝为官那么多年,却对朝廷一点忠心都没有,这才说了没两句,他就想到要抛君弃国了。 顾雪洲想了好久,说:“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我想回京一趟,看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不?” 沐雩瞪大眼睛盯着他,讥讽似的笑了一声:“你?你帮什么忙?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去还不是添乱?要是不小心被人抓起来,还会成为你大哥的威胁。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真要帮忙就保护好自己,别到处乱跑。” 顾雪洲难得地有些生起气来:“我怎么就不能帮忙了?” 沐雩又说:“我是边将,没有号令不能离开雍州。你要去也只能我陪你去,你等我想个办法,陪你进京去看看。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去?那不是羊落虎口吗?” 顾雪洲理所当然地说:“我没打算一个人,我打算叫上顾师傅一起去。” 沐雩:“……” 顾雪洲:“这样可保险了吧?带上顾师傅一起,绝不会出事了。万一有什么,我就叫顾师傅把大哥救出来,再逃一次!” 蒋熹年已经闭府不出半个月了,名为圈禁,实则是保护,陛下怕他出事。 这次旱灾以来,之后发生的事一环扣一环,看似是冲着他来的,实际都是冲着陛下。楼尚书至今生死未卜,尽管两人是政敌,可对陛下的效忠之心都一样的。 说是楼中玉在路上遇见了暴民冲击,不幸殒身,但他实在不能相信楼矮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死了,开什么玩笑?姓贺的不护着他吗?贺家不是几百年的世家,没有养武艺高超的家仆吗? 他自己虽然身陷于此,不能动弹,但已经把手下都派出去,调查楼尚书的下楼。只要能找到楼中玉,接下去的事就不难解决了。 而且,鬼才相信是什么暴民把楼中玉害了,楼中玉带去的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护卫,而那帮子流民就算是起义,也顶多是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朝廷的军队。 据说是逆王的余部在兴风作浪,蒋喜年却觉得不大像。逆王他当年是打过交道的,应当没剩什么人了。 而且能这么快地把谣言传播到京城,不是一两人能够成事的,绝对已经筹谋很久了。 他此身不足惜也,但他若这样去了,谁来保护三郎? 这时,书房中的暗门发出“咔哒”一声响。 蒋熹年并不惊慌。 暗门打开,裴珩从门中走出来,一见到他,满脸的阴戾消散许多:“云卿。” 蒋熹年板着脸,说:“你没事又跑来找我做什么?都火烧眉毛了。还不赶快去处理?” 裴珩好不容易抽空过来,却连个好脸色都没得到,顿时十分委屈:“云卿,他们在朝上骂我,连你都要骂我吗?我就想来看你一眼,再见不到你,我觉得我都要疯了。” 蒋熹年毫不犹豫:“是,我就要骂你。” 裴珩:“……” 第九章02 裴珩坐下来, 对蒋熹年说:“我渴死了, 给我倒杯茶吧?” 蒋熹年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还是给他沏了杯茶, 还是被下火的胎菊茶:“喝吧。” 裴珩咕噜咕噜灌了一杯。 蒋熹年平静而自虐地问:“今日朝上的人逼你处决我以谢天下了吗?” 裴珩:“……” 他不忍心说。 蒋熹年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裴珩悄不作声地握住他的手,蒋熹年这次没撇开他,裴珩轻声说:“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你且再忍忍。” 蒋熹年咽下一口恶气, 想想三郎也不容易,还是不给他添堵了,说:“我知道。楼尚书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 我觉得他应当没那么无能, 不会就这样死了的。” “你别管我,先将旱情治理好才是。多拖一刻, 说不定就多死一个人。赶紧找人把赈粮拨下去。” 裴珩说:“我知道, 倒是很多人来毛遂自荐,但有哪个能比得上楼尚书呢?我将一锭银子交给他, 他就能将一锭银子发放下去。楼尚书我信得过,旁人信不过。他因是世家之子, 各方都要卖他面子,才能弹压下去。换作别人,拨下去十两, 有五两能到百姓手里, 都算是好的了。还要与我说官道就是如此。你替我参详一下, 这个差使该教给谁好,才能多救几个人。十能存七都好。” 蒋熹年思忖片刻,说:“你看……王雩怎样?” 裴珩怔了下,随即也思考起这个选项来:“王雩?” 蒋熹年说:“不是我举贤为亲,王雩此人你是见过的,天下第一狂傲之徒,谁的帐都不会买,武艺超群,又擅数算,不至于被人蒙骗了去。若让他去,绝不会为暴徒所害,他一路过去,还能剿灭山匪。他打山匪是极有经验的。他也不贪慕钱财,那么大一个银矿,他说交就交出来了,都没私下瞒一阵子。那小子虽然嘴巴坏了一些,品行却是端正不阿的,我觉得信得过。” 裴珩沉吟片刻,迟疑着说:“他在雍州,太远了。” 蒋熹年说:“八百里加急,快马穿书,让他带着人赶紧回来就是,不用带太多,带支三千人的精兵,轻骑简行,绝对来得及的。” 雍州。 沐雩才不情不愿地把顾雪洲送上马车,他不能擅离属地,只能让赫连兄妹他们几个跟在顾雪洲身边,说:“你到了以后,待和顾师傅汇合,记得写信来告诉我。” 顾雪洲:“好,你快回去吧。” 沐雩骑着马,在路边望着他的马车,心底总有种不详的预感,眼见着顾雪洲的马车快驶出他的视线范围了,沐雩策马赶上去:“我还是与你一道走吧。安之。” 顾雪洲撩起马车帘子:“你想被人参一本吗?赶紧回去。” 沐雩说:“那要么还是你留下吧。我想想办法,过几天我们再一道去。” 顾雪洲说:“顾师傅都出发了,我不能拖。你不用担心我,我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逃跑嘛。” 沐雩心烦意乱地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你就这样前去,是不是太冒失了?” 顾雪洲无语了:“沐哥儿,你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好不好?别跟我耍赖皮了。” 沐雩:“我不是……” 和顾雪洲坐一个马车的宁宁探出个头来,说:“王大人,你快回去吧,师父有我看着呢。” 沐雩被一行人赶走了,他没别的法子,只好骑马回去了。 沐雩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顾雪洲分开过了,这分开还没一刻钟,他就觉得坐立难安了。 一整晚都没能睡着,辗转反侧。 就算蒋熹年真出了事,安之一介草民,能做什么?在皇权面前,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第二天清早。 沐雩才起身要去军营,八百里加急的圣旨送到府上,陛下召他回京,让他去赈灾。 沐雩:“……” 沐雩忍着气把圣旨接了下来,要召他回京不能早几天来吗?安之前脚刚走,后脚才来圣旨,这未免也太戏弄人了。 不过正好。 事不宜迟,沐雩花了半日就点上一支骑兵,还调配了一些路上吃的粮草,风驰电掣般整理妥当,当日下午便准备出发。 王嵘小朋友骑着马跑过来:“表哥!表哥!你带我一起去可好?” 还拉着他的小伙伴阿驽。 沐雩可不耐烦应付他:“你别添乱了。” 王嵘说:“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带上我嘛!我都要闷死了。” 沐雩呵斥他:“你以为是去玩的吗?快回家去!” 叫了两个人,把王小少爷送回家去,之后便带着这支精兵,往京城方向赶去了。 他们都是骑兵,沐雩又心急,竟然比顾雪洲他们的马车还快,追了一日,就追上顾雪洲了。 顾雪洲见到沐雩带着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赶上来,一点都不感动,差点没眼前一黑。 他以为沐雩是不听他劝,违反军令,带着人来了。直到沐雩停车下马走到他跟前,他一口气都还是差点没缓过来:“你、你、你……你真是不要命了。” 沐雩赶忙说:“我不是擅离军营。我是接了圣旨,让我进京去。” 顾雪洲愣了愣,紧张地问:“让你进京去做什么?” 沐雩说:“让我押送银粮去旱地赈灾。我赶紧赶上来了,圣旨我就带在身上,你要看吗?” 顾雪洲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信你不会骗我。” 这可真是,分开才两日,这就又待在一块儿。 他们这次是快马加鞭,至多再三四天就能赶到京城了。 沐雩携着顾雪洲的人马一同走,这样快一些。 夜里,两人商量到京城之后的事。 顾雪洲担忧地叮嘱道:“你万事小心,如能发现楼大人的踪迹,务必要救他。他于你我有恩。” 沐雩点头:“好,你要不随我去?我觉得在我身边,都比在京城要安全。我思来想去,你想救你大哥,与你之前可不一样。顾师傅能救你出去,因为看守也并不严,而蒋熹年假如被捕,定然是重重看守,全是大内高手。顾师傅如今年纪也大了,他能打得过一两个高手,能打过十个二十个吗?说不定布着许多机关在等着你们。我看不能硬来,还是只能智取。” 顾雪洲说:“大哥平日里作风霸道,树敌众多,肯定有许多人会落井下石的。他名声……确实不好,也不是这两年的事了。我只怕舆论越来越厉害,到时他不死,也得死了。” 自古以来,掌权的宦官,哪个有好下场? 他们抵达京城后,沐雩草草沐浴以后、换了身衣服,便直接进宫去了,又领了一道圣旨,和一把御赐的宝剑,给他一日时间整顿人马,择日启程。 为示隆宠,裴珩当晚还把沐雩留在宫中赐宴,同桌吃饭。 裴珩说话还是很温和。 让沐雩不禁回忆起,十年前,这位皇帝还未登基之前,在江南那条风雨飘摇的小舟上,脸色苍白倒在蒋熹年怀中的青年,那时他还嫌弃这人是个病秧子,一点都提不起事儿,还要他家娘子给他操劳。 这个青年仍然如十年前般温润如玉,即便如今看上去形势艰难,南边旱灾,北边狄人,还有辽王虎视眈眈,他倚重的楼尚书生死未卜,还有座下头号走狗蒋熹年也被谣言桎梏,暂时动弹不得。 他怎么还能这样不慌不忙呢?甚至还给他介绍菜色,愧疚地说:“亏待爱卿了,因为河南大旱,我带头节俭食物,御膳也是从简的。” 沐雩与他寒暄了好半天,绕来绕去,终于找到机会说:“陛下,我想蒋大人之事,是否是有误会。他虽为人执拗了点,却是一心为公,从无徇私的。民间将大旱之错怪在他一人头上,纯是无稽之谈吧。” 裴珩淡淡扫了他一眼:“蒋卿之事,我心里有数。这就不必爱卿操心了,你管好赈灾之事就是。” 沐雩回来,还没把位置坐热呢,又急匆匆离京。 陛下这一手干得太快了,他们几乎没反应过来,这差使就落到了沐雩头上。 这下是真的要暂且分别了。 顾雪洲不敢明目张胆去送他,而是在城中酒楼定了高处的房间,沐雩离京时,便站在那遥遥看他一眼。 待到真的亲眼见着沐雩带人离开京城,顾雪洲长长叹口气。 顾雪洲带着宁宁他们坐下吃饭,酒楼人多耳杂,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 不一会儿,顾雪洲就听见外面有人在议论蒋千岁,如今蒋熹年势衰,以往瞧不惯他的人纷纷冒头,自然也不可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千岁—— “那奸佞这下终于要倒了。” “陛下为佞臣所祸久矣。” “他横行霸道之时,可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陛下潜龙时就为他所挟制,为了摆脱他可是隐忍许久了。” “那什么东厂锦衣卫,都是些祸害朝纲的角色。” “听说那阉人秋后就要问斩了呢。” 真真假假的消息参和在一起,听得顾雪洲心惊胆战,他知道他大哥为世人所不喜,可没料到会这样难堪。 说实话,顾雪洲也不懂大哥。 大哥说是为了报仇才进宫,自陛下登基之后,他已掌权十年,什么仇不能报?怕是早就把仇报好了。既然已经报了仇,还留在宫中做什么? 也不难想。 不过是到了手的权势难以放开罢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顾雪洲探听了一圈,这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的,因为邪祸之言甚嚣尘上,参本太多,又带出一些蒋千岁以前的罪行,陛下不得不暂时将他软禁在府上。 大哥的府上,顾雪洲是去过一次的,连只陌生的鸟儿都不一定能飞得进去,沐哥儿之前与他参谋的话,还真的都被说中了。 他手上这么三五个人,就算加上顾师傅,想靠武力把大哥救出来,还真的几乎不可能。 不,情形大抵也没这么糟。陛下还没说要对大哥怎样。 可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为大哥说好话呢……顾雪洲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实在是一筹莫展。 过了两日。 顾师傅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顾雪洲见到顾师傅,顿时像是有了主心骨,没有之前那样慌张无措了。 顾师傅比他要淡定一些,大概知道蒋熹年如今的情况之后,想了半日,说:“你大哥武艺不下于我,手下又有一群高手,他若想逃出来,哪需要我们救?不过是他自己甘愿被关在那罢了。” 顾雪洲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顾师傅继续说:“他待陛下一片赤诚,处处为陛下着想。他若是逃了,那陛下将被置于何地?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逃的。” 顾雪洲着急地说:“那这可怎么办?唉,连句话都说不上。” 顾师傅说:“只希望……陛下能记得这些年懋儿为他做的功劳苦劳。” 顾雪洲有点不明白了:“顾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大哥不是为奸人所害吗?我觉得那人还想害陛下。” 顾师傅问:“你觉得会是谁?” 顾雪洲猜测着说:“……辽王?要是把陛下赶下位了,有资格坐上来的不就只有那么几个。不然还有谁。藩王之中,只有辽王人马最壮,一直不驯。” 顾师傅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吧。” 另一边。沐雩已经押着赈灾银两到了灾地,他们人强马壮,一路上虽然遇见了几波暴民,但这些都是乌合之众,被他们砍瓜切菜般解决了。 沐雩实在不敢相信楼大人带着护卫,还会被这样的人给害了。 各城官府早已按照朝廷指使开仓放粮,煮粥救济灾民,只是不够吃。 沐雩去了两个地方,对方瞧见他们一伙人个个悍勇,完全不敢吭声,要他们做什么都照做,还算和气。 沐雩询问了下楼大人遇难之事。 “……旱灾之后便出现了一伙人,打着红莲教的名义要反朝廷,这帮人都是什么江湖人士,个个武艺高强。四处流窜,实在抓不到他们,就算遇上了,我们当地兵营的人也打不过。楼大人就是在途中,不幸遇见了他们,大人也一定要小心啊。唉,楼大人多好啊……” 比这个姓王的小子可要亲切多了。 打听之后,沐雩并不顾忌会有流匪上门。 说实话,他还巴不得这帮人杀上门呢,正好把人抓了,就能知道楼大人如今在哪,还有是否真的遇害了。 这帮人既然是反朝廷,那么迟早会找上来的,他都不用特意去找,只要大摇大摆地到处晃荡,然后守株待兔就行了。 但沐雩还没遇见这帮匪徒,倒先遇见了楼家的救兵。 也是赶巧了。 随楼大人前来的一个家仆拼死绕路赶了出来,本来是想去州府,结果走错了路,正心焦如焚,好巧不巧撞上了沐雩一行人。 他行迹鬼鬼祟祟,斥候怀疑他是匪人,将他抓来给沐雩看。 对方听说是朝廷的军队,哆哆嗦嗦地拿出楼大人的信物,声称是楼家家仆,楼大人为匪贼所追杀,逃到山上,以天堑为防,还在山上与匪贼对峙,恳请王小将军赶紧去救救他们家大人。 沐雩拎上他,让他来指路,二话不说,直接掉头带着人去了。 他到山下,先探到那帮匪贼的所在,确比之前遇见的流民暴徒要更有章法一些。 像是军人。 只是兵法武艺略差,在他和兄弟们的围攻之下不堪一击,他留了一个活口,打个半死,卸了下巴,扔给人看住。 然后去接楼大人了。 第九章03 京城。 顾雪洲照常开店, 客似云来。 无人知道香雪斋的顾东家和眼下京中的风云人物蒋督公是亲兄弟, 不,如今蒋督公被夺职圈禁, 已不能称一声督公。 倒不是他爱财如命,这开着店,往来的人多, 还能打听一二。 顾雪洲纵是再心急,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实在无计可施。沐哥儿倒是步步高升,可就算他在, 也未必能有什么方法, 他想尽办法打听, 也没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反而听到了不少嘲讽,这个在京中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的巨宦终于要倒了, 仿佛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每日要灌一耳朵关于大哥的坏话,他还反驳不上来, 大哥确实做了不少缺德事,甚至不乏害得人家破人亡的。 这样的大哥, 对他来说像是个陌生人。 从前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谁敢高谈阔论蒋千岁的坏话?如今总算是能放开来嚼口舌。 有人说,奸宦当朝, 一人把持东厂, 叫陛下受气许多, 想来陛下终于把东厂握在手里,总算能出口恶气,将倚老卖老的蒋熹年赶下去了。 又有人说,陛下与蒋督公之间曾有龌龊的传闻,如今看陛下的雷霆手段,想来绝当不得真。陛下年过三十,膝下无子,必是被此人戕害,想要断送社稷江山,现在可好,听说年底将召选闺秀进宫,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似是个好结局。 只除了蒋熹年还没死,才被圈禁而已,但这也离他死不远了。圈禁说得好听,不过是钝刀子杀人,要磋磨人,有的是法子,短则半年一载,长则三五年,人就无声无息地没了,还得感谢圣恩仁慈。 顾雪洲越听越觉得不妙,与顾师傅商量:“顾师傅,您打听到什么了吗?” 顾师傅出门走亲访友,拉下脸皮问了一天,依然毫无头绪,坐下一边倒了碗茶,一边摇了摇头:“唉。” 顾雪洲说:“怎么会这样呢?都怪大哥以前太过张扬,树敌太多。墙倒众人推,现在人人都盼着他去死。就算是陛下,想要把大哥保下来,也得思量三分吧。要是能见到陛下,当面问一问就好了。” 顾师傅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倒是有办法说不定见到陛下……” 话还没说完,顾雪洲眼睛晶亮:“顾师傅,不愧是您,真是神通广大,连皇帝都说见就见吗?” 顾师傅差点没喷:“你真是瞧得起我。九五之尊哪里是我能说见就见的,我是说,说不定有办法。当年……陛下登基之前,受逆王追杀,你大哥找上我,叫我助一臂之力,我从沧州到京城护送了陛下一段路……我方才想,陛下或许记得当年我的功劳,愿意纡尊降贵见我一面。可说到底,还是懋儿的功劳……” 顾师傅又叹了一口气,言外之意,若皇帝连蒋熹年昔日的从龙之功都不看重了,哪能看他那点面子? 顾雪洲正要说话,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失神了片刻,复又开口道:“也是,陛下尊贵之躯,以前还有大哥,如今我们想见到,可是比登天还难,沐哥儿又不在,也不知沐哥儿如何了……赈灾顺不顺利?” 说到沐哥儿,顾师傅可就不唉声叹气了,他笑了两声:“他?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不如那些乱民遇上了他比较倒霉。哈哈哈。” 正如顾师傅所言。 沐雩把楼大人捞了出来,楼大人拼了命也叫人把赈灾银保了下来,只是也送不出去。沐雩带着钱和人马,一路高歌猛进无人可挡,发放抚粮,倒是有人暗示他一起捞点油水,奈何沐小爷是个逆毛驴,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偏不做。他唱黑脸,楼大人唱白脸,两人事先没串通,却一唱一和配合得格外好。 楼大人被困一个月,他刚下山,沐雩就写了封信,连同楼大人的消息一起,给京里报了平安。 在楼大人面前,沐雩还得持弟子礼,秉持着敌人——指蒋熹年——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两人相处的还算融洽。楼大人在山里与外面断绝联系,问了问沐雩走之前京里都有什么变化。 他听说了老对头蒋熹年蒋督公的倒台,按说应是第一个拍手称快的,然而他听说之后反倒愁眉不展起来:“蒋老狗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有人整他,若我还在京中,大概都会觉得是我做的了。唉。” 他笑了下,不以为意地说:“蒋千岁平日里威风不可一世,这点小风小浪总能渡过去吧,陛下那般偏心于他,想必又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吧。” 尽管沐雩看顾雪洲的老哥各种不顺眼,但毕竟是他的大舅子,他自然也希望蒋熹年能平安无事,不然惹得他家安之伤心。 但京中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糟糕,楼尚书看了真是生气,私下骂蒋老狗蠢,怎么会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京郊。 平平无奇的午后,人来人往的街上,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下,一个身材瘦小面目清秀的男子下了车,从钱袋里点了十个铜子儿做车费。 他下车后步行了一段路,到了一户人家前,敲了敲门,没等多久,门开了,男子进了门。 如此平常的一幕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萧韧一见这个男人就笑了:“碧奴你怎么穿成这样?我都快忘了你其实是个男人了。” 作男装打扮的碧奴老脸一红:“别胡说,我这是女扮男装,我就是个女儿家。” 萧韧嘲笑了一番,笑罢,沉声问道:“是顾先生让你来的吧?” 碧奴点头:“他让我问你一句,是否还记得当年的一诺。” 萧韧站起身:“无需一诺,但为督公,我粉身碎骨不惜此身。说吧,要我做什么?”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桑柔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23456、桑柔 10瓶;zyl 5瓶;苏蕤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04 碧奴一见顾雪洲, 娇声娇气地哼两声, 他这时换回了一身女装,叉着腰抱怨:“你叫我来就来,叫我走就走, 一会儿是南边, 一会儿是北边, 我才安定下来,生意做得好好的, 又把我喊回来。” 顾雪洲不以为忤, 仍嘴角噙着笑, 安抚他:“好好好, 都是我不是,我请你去吃席,你想去哪吃都由我请客。我记得你的新相好不是被沐哥儿带走了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去,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给我帮把手。” 碧奴:“好好好,你是老板, 你说的算。你们俩可真是的, 我好不容易才钓上个这么年轻力壮的弟弟, 还没吃上呢, 就被喊走了。你还好意思说呢。” 顾雪洲把他拉进店里, 边走边说:“我回来之后, 好些夫人小姐都在问你回不回来呢。” 碧奴立即喜笑颜开, 鼻子都要翘起来了:“是吗?我就知道我讨人喜欢。” 入夜。 京城某处, 一个黑影进了后院。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如豆的火苗摇曳了下。 座上的人问:“今日顾雪洲有什么动静,还在为了他哥哥四处奔走吗?他倒是重情重义,自身难保了还要救他哥哥,不枉费当年他哥哥为了他百般筹谋,不愧是蒋熹年的弟弟。虽手无寸铁,仍有一身胆色。” 下属禀告:“顾雪洲今日依旧在与客人打听关于蒋督公的消息,因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依然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顾轻鸿去拜访了京兆尹,这一月以来,他已经拜访了四户人家。” 座上之人问:“哦?都有哪几户?” 下属说:“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定海侯,还有今日的京兆尹。” 座上之人问:“我早知他交友广泛,倒不知道原来竟能广泛至此。有人应承他吗?” 下属摇了摇头:“没有。” 座上之人颔首道:“这事他们确实管不了。继续盯紧顾轻鸿。顾雪洲不足为惧,顾轻鸿武艺高强,他曾带着顾雪洲逃出过一次朝廷的围剿,未必不能逃过第二次。只要看牢他,不让他有什么动作就行了。” 楼尚书读完京城中发来的邸报,眉头紧锁,他与贺郎中议论蒋督公之事:“没道理啊。就算有人要整蒋老狗,他这人做人是不厚道,却是的的确确一心为陛下着想的,不失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他是陛下手中的利刃,也是最坚固的盾牌。京城就是他的地头,若是他倒了,陛下可就危险了。” “不过两月之间,京城的守卫就换了人。东厂似乎还在陛下手中,唉,也说不定……我们不在京城,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郎中低笑一声:“就算你在京城又能怎样,你要上书替他澄清吗?平日里不是你参蒋千岁参得最狠?你难道想替你的死对头说话不成?就算你想,你是清流文士,他是权宦阉人,要是为他说话,你的名声不要了?再说了,那些人参他的罪证,条条都是真的。以前参不到他,不过是不发作而已。” 楼尚书又叹一口气:“他是个恶人,却也是朝廷此时需要的恶人。要倒也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呢。起码该再留几年,待局势稳定了再说。” 贺郎中说:“趁他病,要他命。错过这个机会,都不知道下次能扳倒他是什么时候了。蒋督公这次,怕是真的有危险了。你也不必担心陛下,我们的陛下哪有那么柔弱。说到底,能坐到那个位置的,能有几个是善于之辈?不能因为陛下平日里看上去好说话,就真的小看他了,那可是天子。” 雍州。将军府。 王将军与府尹商谈:“今年雨水不足,狄人的粮食不够,得多加堤防。” 府尹道:“可一粒粮食都不给也不行,真的饿极到红眼了,就控制不住了,能不打仗还是不要打仗。”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功绩,但对百姓来说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没了,就回不来了。 王将军深以为然:“是啊,那位达山可汗也不是个等闲之辈,他若是狠了心要打我们,也颇为难缠。那我们将粮食高价卖一些给他们,控制好数量。我们的收成也不好,翻三倍价格,叫他们不至于饿到走投无路,也不能存下余粮。” 府尹抚了一下胡子,摇了摇头,说:“我让商人卖五倍价格,若是钱不够就用马换,若是没有马就用家中的铁锅铁铲,如果用马或铁来换的话,价格便可以算得便宜一些,还附送一点盐。” 王将军半晌无语,他觉得自己够狠了,没料到这老胡子比他想得还要更狠,可是不能不狠。这事或许做得不厚道,但他们身在此国,就有自己的立场,雍州还有许多贫苦无依的百姓,他们的同情心尚且分不过来,哪有多余的能分给敌国百姓? 草原。 一伙百余人的大型商队自东向西行进,无人不面露倦色。 “根叔,还要走多久啊?这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往哪走都是一个模样,我们该不会迷路了吧?那些人是怎么带路的?” “嘘,都说了你多少次了,不要这么口无遮拦。隔墙有耳,隔墙有耳,这里连墙都没有。” “兄弟们都走惯了水路,在陆上走了这么久,还没有个屋子住,日日风餐露宿,大家都有点受不了了。这也就罢了,都快到信上规定的时间了,还没见到少主,如果少主有什么不测怎么办?那些狄人看着憨傻,实则奸猾。” “我又何尝不知,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了。再熬一熬吧。” 这时,作为向导的狄人挥了挥手,到点该坐下吃午饭了。队伍里发出一阵得救般的欢呼,坐下炊饭煮食。 领队人根叔也找了块地,捡了几块石头垒了个简易的灶台,取出铁锅,将菜干和肉干就着一锅水煮一煮,加点盐,干饼也扔进去,不一会儿便飘出一股叫人流口水的食物香气。 正要吃饭,一声熟悉的鹰唳划破长空,他抬起头,见到一只通体棕黑色翎羽,但翅膀上有珍珠般白斑纹的鹰隼飞来。 他不禁站起身来,眺望向那只鹰隼的来处。 大地像是震动起来,一支骑兵由远及近,根叔眯起眼睛,瞧见骑着一匹眉心有白斑、四蹄踏雪的黑色骏马的男人正是他们漕帮的少帮主杨烁,但与信上不同,他并不像是被挟持了。 “吁!”杨烁策马至他们跟前,勒住缰绳,见到老家人不禁面露喜色,扑过去熊抱一下,“根叔!我好想你!” 其余狄人还在马上,少爷旁侧的男人下了马之后,其余人才敢跟着下来,这个男人他也认识,十几年前就见过了,是少帮主在少林学武时的师兄,现在的狄人的首领——达山可汗。 这位尊贵的天可汗见到他,恭敬地躬身作揖,用的是中原的礼节:“根叔,好久不见了,” 根叔根本笑不出来,他看看这个面带笑容看似温柔和煦的男人,再看看他们绕路途经辽王属地时暗中协助他们的辽王下属,心像是一寸一寸往黑泥里沉。 根叔抓住少爷的手,在心底叹了口气,少帮主,你这次怕是真的要闯下滔天大祸了。 京城。 蒋熹年着一身白色长衫,被发跣足,在窗下倚靠着美人榻读一本游记,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悠闲过了。如今他得了清闲,日日美食美酒,看书作画,说是被圈禁,哪有这样锦衣玉食的囚犯,说不是,又确实寸步难行。 这人闲下来了,想得便更多了,他也是前几天才回过味来。 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进了屋,他仍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自顾自看书。 裴珩自身后搂住他的肩膀:“云卿,在看什么书呢?” 他合上书:“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陛下,还是直说吧。” 裴珩握住他的手,把玩着,性情暴烈的蒋督公却并未反抗,他说:“云卿,你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待我温柔一些吗?” 多年的夙愿终于如常所愿,他抚摸着蒋熹年的指尖,说实话,蒋熹年并没有一双细腻的手,练剑做活,他的手指和掌心都有一层坚厚的老茧,可他就是很喜欢,如今他终于一根一根把这只凶兽的利爪给拔了。 蒋熹年回过头,黑发自他肩上滑下,他冷冷望着这个他从小带大的孩子:“那我温柔一些问你,三郎,你直接告诉我吧,你要我什么时候死?” 裴珩微微一笑,把蒋熹年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心跳平缓如常:“云卿,我哪舍得你去死呢?要去死的是蒋千岁啊。” 第九章05 蒋熹年静静地看着他, 却没把手抽回来, 说:“我以为蒋千岁过两年再死更好些,如今局势尚不安稳, 南边发水,北边大旱,前朝余孽作乱, 辽王虎视眈眈, 狄人的新可汗是个英主,统合八部,难保他没点别的心思, 现在就让蒋千岁去死, 是不是还太早了?” 裴珩亲了亲他的手指:“刚洗过澡吗?香香的。不早了, 现在正好,我继位这才几年, 已经两次大灾, 蒋千岁去死,皇帝就不必降下罪己诏了。蒋千岁一死, 皇帝的看门狗没了,恰逢天灾, 出师有名,我那个弟弟肯定会觉得是个好机会。” 蒋熹年侧目,张了张嘴, 怔怔半晌, 吐不出半个字。 裴珩靠过去, 轻吻了下他因为错愕而微张的唇瓣,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届时我便可以一口气将他们在京中埋下的暗桩一一拔除,将看看有哪几家跟着我弟弟的,到时候抄了,还可以充盈国库。一举几得。” 蒋熹年说:“三郎,你算得这样好,一切却未必能如你所想的那么顺利吧?前提是你要打得过辽王,如今你手中有锦衣卫和御林军,王观明驻守边疆看着狄人走不开,沐雩又被你派去了南边赈灾……你准备让谁和辽王打?” 裴珩胸有成竹:“我自然还有别人可用。” 蒋熹年这时才笑了:“既然你都安排好了就好,到时我护在你身边,必不会让贼人接近你的。” 裴珩的手心热得发烫:“我就知道云卿你会帮我的,打小你就舍不得我,你放心,待这次之后,我给你更名改姓,可能要委屈你一下,扮作女子再入宫来,到时候无论我如何宠你,都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听到这里,蒋熹年的笑容僵住了,涩声问道:“你说什么?入宫?什么入宫?” 裴珩说:“作为我的妃子入宫,我们便可以日日厮守、白头偕老了。” 蒋熹年半晌回不过神来,问:“太荒唐了,你就不担心言官劝谏吗?若是被人发现了呢?你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会被人当成昏君?” 裴珩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有条有理地说:“我为你盖一座宫殿,旁人都去不了,你不必出面,只要待在那里就好了。只要我下令,又有谁敢说什么呢?消息不会传出宫殿。” 蒋熹年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像是一尊玉雕。 裴珩靠过去,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抚摸着他的肩膀,珍惜轻柔地亲吻着他,嘴唇,脸颊,脖颈,肩膀:“云卿……你在生气吗?你若是生气就骂我吧,我不介意。” 蒋熹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轻轻一推就躺下了:“您是陛下,臣哪敢骂您?别开玩笑了,陛下。” 裴珩说:“你就是在生气,云卿,我们私下相处时,不必叫我‘陛下’,叫我‘三郎’就好了。” “你、你别生气了,你要是今日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了,待你想通了……你什么时候想见我了,叫人告诉我,我再来见你。” 蒋熹年却像是想通了,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柔声说:“我说了我没生你的气……三郎,你想要我怎么伺候你?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不嫌弃我年老色衰而且还是不男不女的身体就是了。” 裴珩满脸通红:“我、我哪会嫌弃你呢?” 塞外,狄夷王庭。 根叔拉着杨烁私下说话:“少帮主,你这次可是闯祸了。快随我回去吧。” 杨烁可不依:“我不和你回去,我一回去,奶奶一定要逼我结婚。我不当那什么少帮主,让别人去当吧。” 根叔语重心长地道:“少帮主,我是看着您长大的,您别觉得我说话难听。要不是你是我们漕帮的少帮主,你以为我们会千辛万苦送什么多粮食过来吗?” 杨烁支支吾吾地说:“骗了你们是我不好。可、可是师兄说他会付钱的,不会亏本。朝廷不是也不禁止商人卖粮食吗?” 根叔说:“这是钱的问题吗!我们漕帮何时缺过钱?是,是可以卖粮食给他们,但哪需要那么多,你真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吗?” 杨烁憋着一口气,说:“有了粮食,他们的族人就能过冬,就不必去劫掠边境的村庄了……” 根叔问:“你信吗?” “师兄答应了我的。”杨烁说,“他答应了我的。” 根叔恨铁不成钢地说:“好,我也答应了你奶奶,这次就算是绑也要把你绑回去。你必须跟我回家,你难道打算在这种地方跟个男人乱七八糟地厮混一辈子吗?” 根叔都没能把他从帐子里拉出去,门帘被揭了起来,狄人的可汗走进来:“你们在说话啊,不好意思,没注意到,没打搅到你们吧?”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达山眼睛笑着,却流露出一丝杀气。 杨烁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站到根叔面前。 见到他,达山身上的气势才软和下来,对他伸出手:“豆豆,过来。” 根叔拉了拉杨烁的衣角:“少帮主。” 达山又说了一遍:“过来。” 杨烁没有过去,他转过身,对根叔说:“根叔,我不能和你回去。我得留在这里。但我跟你保证,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我用我的命担保。” 说完,他再转向达山,牵着达山的手走了。 杨烁闷声闷气地说:“你别骗我。” 达山“嗯”了一声,握着他的手:“有了粮食,部落里就不必死人,我们就可以安心过冬了。” 蒋熹年起身,披了一件外衫,他打开窗户,夜空上一轮明月。 裴珩问:“云卿,你怎么起来了?不睡吗?” 蒋熹年说:“睡不着,明天就得去死了,我哪能安心睡得着啊?倒是陛下您……三郎,你还不回宫吗?” 裴珩从背后抱着他:“不过是走过场罢了,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回来陪我睡觉吧。你好久不陪我睡觉了。果然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安心睡觉,我好久没能睡得那么好了。” 蒋熹年说:“我明天得死得真一些,才能叫他们相信我真的死了吧?” 裴珩想把他抱回去,但是抱不动,说:“替身我早就找好了,到时我给出一具尸体,再把葬礼办了。我说你死了,他们还敢不信不成。” 蒋熹年低声附和:“是啊。皇帝一言,臣岂能不信。” 翌日。 朝上,一直没有明言如何惩处蒋熹年的陛下终于松了口。 下朝之后,陛下亲召蒋熹年进宫。 被剥除官身的罪人蒋熹年被发跣足,一身素色白衣,双足戴着一副镣铐,手上戴着一副木梏,自西门进宫,下了车,许多人亲眼见到昔日不可一世的蒋督公足上拖着重重的铁球,一步一步走进宫中。 若不说他是个太监,未曾见过他的人,或要以为这是个品性高洁的士人。 因没有避着人,许多人都亲眼见到了蒋熹年,认出这确是本人。 这时恰好出宫的官员瞥见他,也不得不赞叹一声,此残人确是风仪过人。 蒋熹年在侧殿面见了陛下,史官坐在一旁。 陛下使人除去他的手脚桎梏,赐席,赐酒。 蒋熹年坐下,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下:“三郎,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比这张桌子高不了多少。我是奴才,你要我给你办事,竟然还跟我说‘请’字。” 裴珩看了一眼旁边的史官,说:“你在说什么?”他们明明说好了要在史官面前说什么的。 蒋熹年又倒了一杯酒,但拿着酒杯的手却遏制不住地发抖,他饮下第二杯酒,像是被呛到了,捂着嘴咳嗽起来,手心溅血。 裴珩愣了一愣,一挥手,把桌上的酒壶酒杯都扫到地上,正要暴怒。 蒋熹年按住他的手:“三郎,别叫人,别生气,是我自己下的毒。你知道我出生于悬壶世家,我懂医理。你小时候被下毒,也是我给你解的。” 裴珩将侍卫叫来,让人把史官先叉下去。 蒋熹年捂了捂嘴,但血还是从他的指尖溢出,那是带着黑色、过于浓稠的血液:“有帕子吗?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他越是平静,他的陛下就越是慌张。 裴珩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说:“你骗朕。” 蒋熹年笑了下:“我若只是假死,陛下您的威严何在。我一个佞臣,能死得这般体面,已经死而无憾了。” 裴珩拍桌,咬牙切齿地说:“朕都说了,朕会想办法瞒过去的,朕说你死了,他们还敢不信不成!” 蒋熹年听到这句话,忽地觉得眼眶发热,仰起头,阖上双目,将汹涌的泪意给忍了回去,叹气般地说:“是啊,皇帝这样说了,谁还敢不信呢?先皇也是这样认为的。” “三郎,你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最初我自残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裴珩阴沉着脸,说:“朕现在就叫太医过来,你不会死的。” 蒋熹年非要和皇帝唱反调:“我会死的,我自己下的毒,我自己最清楚。三郎,你别打断我,我很疼,我也说不了几句话了。我是为了报灭门之仇才进宫的,我恨了二十年,寻找当年究竟是谁害死皇后,让我们满门抄斩。” 裴珩:“那不是早就查清了吗?那个贱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啊,不是吗?” 蒋熹年摇了摇头:“不是,陛下,不是的,贵妃她也只是一把刀而已,为什么先后没能救回来,为什么先皇会震怒之下赐死我爹,因为授意杀死先后的人就是先皇,他要皇后死,皇后就不敢不死,他不让人查,就没人敢查。” 裴珩紧抿着嘴唇,脸颊紧绷,一言不发。 蒋熹年说:“您早就知道了,是吗?陛下。” 匆忙的脚步接近,太医院的太医带着提着药箱的医僮赶来了。 蒋熹年已经疼得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他说:“唉,何必为难他们呢?三郎。” “三郎,算我求你,会死和他们没关系,不要为难他们。别、别像先皇……对我爹那样。” 裴珩握住他的手,眼底既恨且悔:“云卿……” 蒋熹年靠在他身上,费劲儿地喘着气,气息越发弱,任由太医施针灌药,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好转了,稍有了些力气:“三郎,还有件事我想求你……我与你,这辈子是没有缘分了……你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做个好皇帝,七老八十了寿终正寝,我在奈何桥等着你,我们一起投胎,下辈子你不要生在皇家,我再去找你。” “我们不能在一起,让我小弟和王小将军在一起吧,唉,我到死了……才想做点善事。” 元鼎十三年。 西北大旱,立秋,狄夷以十万兵南下,同月,辽王叛乱。 第九章06 香雪斋关门七天, 待逆王一党伏诛之后才重新开业, 街市上一如往常,唯有仍心有余悸的百姓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惊惶, 自皇宫方面而起的火光照亮半边夜空,他们只是平头百姓,便关门躲在铺子里, 等天潢贵胄争出个结果, 他们就可以重新上街了,代代如此,朝朝皆是。 今天在铺子的伙计总算是可以上街, 他们到香雪斋打听何时回来干活, 顾东家说再过几次, 原是顾东家的兄长在这次谋乱中丧生,顾东家要扶灵回乡安葬兄长。 “以前未曾听说顾东家还有个大哥啊……” “好像是个小兵, 与顾掌柜失散多年, 最近才打听到踪迹,却没想赶上这么一遭竟然送了命, 人都死了才认回来。唉。” “真是世事难料,那些官家大老爷们躲在后天, 每回死的最多的都是我们这等老百姓。” “顾东家多么好的人,得多伤心啊……” “是啊,而且好像顾东家的大哥就死在宫中那场大火之中, 尸身也被烧毁了, 太惨了。” “起火的是不是蒋督公所在的宫殿……” “嘘, 蒋奸被赐死前就被剥作白身,哪还需要称他作督公?这次反王进宫不正是打着陛下为君不仁,要铲除奸宦的名头吗?太贵妃与他里应外合,蒋奸的尸身还没运出宫就被毁了,听说还被鞭尸了。” “该,他为非作歹,作恶多端!陛下的名声都叫他毁了,如今他死了,终于太平了。” “还不能安心呢,听说北边狄人又打过来了。” “那边有王将军,肯定不用担心吧……现在的这个可汗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啊,几年前秋狩他不是还败在了王小将军手下?连王小将军都打不过,能是大将军的对手吗?” “王小将军也是时运不佳,多好的机会,偏偏正好被派去赈灾,打打匪贼哪有清缴反王的功劳大,这回被楼家的大公子占了风头,不过倒不失为当年京都双璧的美谈。” “哈哈哈,王小将军与我们掌柜相好,当初传出来,多少小娘子伤心,连我妹妹都好几日吃不下饭,京城的小娘子们都该追捧楼公子去了。” 这时又冒出一人,拎起两人后颈衣领:“你们俩越说越起劲了,真是不要命,还不快干活。东家要操办丧事,明日就启程回乡,我们的店却是还要开的,等东家走了,头七过了,我们就张罗重新开张,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 京城顾家后院,停着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材,散发着一股诡秘的香气,这是棺中被加入了用以防腐的香料。 顾雪洲正在收拾扶灵回乡要带的行李,能把哥哥的“尸体”要回来可不容易—— 蒋熹年被赐死的隔日,辽王还未进京,但蒋奸之死已从宫中传出来。 夜里有人来请他,他衣裳都没换就被领进宫,来到一处宫殿,偌大的房间之中,只有案上一盏灯。 他下跪,俯首:“叩见陛下。” 屋子里安静得如同坟墓,顾雪洲没看到兄长的尸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陛下才开了口,声音喑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召你前来吗?” 顾雪洲仍额头贴地:“小人不知。” 裴珩说:“你不知?你会不知?蒋熹年之死已经传出宫外,你亲大哥的事,你一点都不关心?” 顾雪洲身子一震,他抬起头,竟然胆大包天地直视着九五之尊,眼底压着怒火和疑问:“小人斗胆一问,我大哥真的死了吗?陛下您真的赐死了他吗?”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并不觉得我大哥死了”。 侍者呵斥了他,裴珩挥了挥手,他深深盯着顾雪洲,不知多久,才像是卸下一口气来,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他死了。” 顾雪洲说:“我不信。” 裴珩笑了两声:“朕也不想信。你以为朕想信吗?”他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慢慢红了眼眶。 顾雪洲依然一副不相信的神情,固执地说:“陛下,能让我见见我大哥吗?我见到他,我是不会信的。” 裴珩:“你好大的胆子,还敢觉得朕是在骗你不成?” 顾雪洲重新深深地俯下去,磕了个头:“请陛下让我见我大哥一面,若大哥真的……”他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发抖,“真的走了,请让我带他回乡安葬。” 裴珩冷声问:“你有什么资格在朕面前提条件,别以为你是云卿的弟弟,我就会对你容忍。” 顾雪洲没敢再抬头,声音尽量平稳,却依然透着哭腔:“陛下,蒋熹年已经声名狼藉、遭人百般非议,他生前要天天叫人骂,您难道忍心让他死后还要顶着这个名字被人侮辱吗?我想您和我一样,都知道我大哥的真心如何,我希望,起码他能以周懋的名字下葬,葬回我们家祖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走。” “若大哥还只是蒋熹年,我都担心他……他死后会被人掘坟。” 裴珩仍不松口:“云卿的后事不必你操心,朕会处理妥当。你们周家的旧事还未平反,你怎么把云卿以周懋的名字下葬?他当蒋熹年的日子比周家周懋的时间可要长多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朕还嘴?” 顾雪洲隐隐约约想通了裴珩是想做什么,他膝行两步上前,又磕头:“陛下,您如若还对我大哥留有几分旧情,又或是看在他曾为您出生入死的份上,您是要叫他百年后千年后的人继续辱骂他吗?我大哥……我大哥这一生,背负了太多,我想让他轻松一些。请您、请您……” 裴珩深吸一口气,问:“你是在逼朕吗?” 顾雪洲说:“小人不敢。” 缄默了好一会儿,裴珩才说:“我让朕再想一想……” 他没有再说下一句,又被人带离了皇宫,但皇上并没有答应要把大哥的尸身还给他。他一等就是五六日,等到叛乱平息,那日夜里,一具棺材被悄悄送了过来。听说反王逼宫时,在宫中放了一把火,他大哥的遗体正在其中,被烧得面目全非。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涩然跟送棺材的人道了声谢。 顾师傅说:“之前不肯还,如今被烧坏了,却肯还了。还不如早些还给我们。” 顾雪洲拉了顾师傅一下,叹气道:“怎好妄论圣上。又不是皇上要大哥去死的,是大哥自己要死。” 顾雪洲陆陆续续听说朝中的情况,辽王及其母妃的党羽尽数被剪除,朝中一批旧官员落马,新官员走马上任。有人被抄家,也有人得到封赏,反王一派的罪证多不胜数,甚至翻到三十年前,一条并不起眼的旨意混在其中,太贵妃毒杀当今圣上的生母元后,清办了一批宫人,其中给当年医治太后的御医周氏翻案,不但已被处死的周家嫡支清了罪人之身,当年被株连流放的三族也被销了罪籍,朝廷给每家补了银两和水田,可以迁回老家居住。对皇朝中枢权力更迭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可对他们的家族来说却至关重要,二十年前,一道圣旨让周家遭受灭顶之灾,像一场玩笑,二十年后,让周家重获清白,也不过是圣上的一句话。 如此一来,顾雪洲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大哥葬回老家,还能将父亲母亲的坟墓迁回祖坟。 周家老家自然不在江南,而是在京城以南两百里的河津镇,离京城并不算远,过去只需要一日路程。说是回祖宅,他幼时住的祖宅被烧毁,因被抄家,后来被官府贱卖给了另一户人家,重新建了房屋,细数起来,他已经有二十几年没回来过了。 大哥的尸身已经被烧毁,顾雪洲索性用了火葬,捡了骨灰带回老家。但还是要买棺材,将骨灰盒安置在棺材中,这几日京里死了不少人,棺材和寿衣都涨价很多,出门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户人家挂着白幡。 顾雪洲跟顾师傅坐在车上,驶离京城,走了两个时辰,在官道旁的茶水铺子歇歇脚,听见有人在议论西北的战事,嬉笑着说区区几个蛮子不足为惧,王将军这下又可以砍一个可汗的人头回来了。 顾雪洲想到达山,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希望舅舅平安无事,舅舅练兵有方,兵强马壮,单单只是守住城门国土,应当不成问题。等他把哥哥的尸身下葬之后,就先回北地去帮舅舅的忙,等沐哥儿回来吧。 沐雩正如顾雪洲所想的一般忙得焦头烂额,京里传过来的消息一天一个样,看着实在触目惊心,可是他分身乏术,又赶不回去,安之写了平安信过来,他才稍稍安心一些。再到听说蒋熹年的死讯,惊了好半天,实在是让他心情复杂,虽说他和蒋熹年不对付,但那是安之唯一的大哥,蒋熹年死了,他该有多伤心啊,要不是被楼大人拦着,他恨不得立即回去。 过了几日,又收到安之的信,说已经将兄长妥善安葬,低调办了丧事,因事有缓急,西北战事刻不容缓,他先行回甘州处理医署的事宜,能帮王家舅舅减轻一分负担是一分,让沐雩全心赈灾,到时再在甘州相聚。 沐雩收到信时,顾雪洲带着碧奴、宁宁、顾师傅和几个伙计,轻装简行,已经到了甘州境内。 山路崎岖,马车颠簸得厉害,顾雪洲坐了半日车,觉得屁股都快颠得疼,下去走了几步,看看北地的山水,倒也是不错的风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他们是跟着李家铺子的商队一起过来的,李家铺子走南闯北,有他们领着就不必请向导了。这位负责西北生意的林掌柜博文广知,风趣幽默,每到一处还会给他们介绍风土人情、当地美食。 林掌柜说:“顾东家,你看那边再走一段路有一处神庙,祭祀着他们这里的土地神,我们到时可以在那歇歇脚。他们的土地神是女的,还挺灵,香火很盛,在这里,切记要对他们的神表示尊重,这事儿还挺邪门,先前我们有个伙计调侃了一句,次日便发起高烧,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过了大半月才养好。” 顾雪洲眼睛一亮,按捺着要洋溢出来的欣喜问:“求什么灵?求财很灵??” 林掌柜被噎了以后,怪不好意思地说:“……求子很灵。” 顾雪洲顿时意兴阑珊:“哦。”他就是去求了也不可能有孩子啊。 林掌柜笑笑说:“过去看看也无妨嘛,他们的神庙招待旅人,住处很便宜,师傅做的素食也很美味。” 他们一路有说有笑,待到了神庙,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第九章07 第九章07 四周安静得可怕。 顾雪洲调侃道:“林掌柜, 这可跟你说的香火鼎盛完全不一样啊。” 林掌柜纳闷道:“不应该啊, 以往我来的时候都有许多村民村妇来上香求子。” 顾师傅皱眉,他似是嗅到一丝危险的气味, 道:“我也曾来过这里……此事不简单,大家小心一些,不可松懈大意。” 顾雪洲一惊:“顾师傅, 你来这里做什么?求子?原来你老来得子是这么一回事?” 顾师傅差点被呛到:“说什么呢, 我那是来给人治病的。”他老脸红了红,轻咳两声,“顺带求了个签。我记得这边后院种了一大片湘妃竹, 我还跟他们要了一株竹苗, 带回去送给你们师娘……” 神庙的大门紧闭着, 从墙外看,也没有看到焚香燃气的烟雾。有伙计上前去敲门, 无人应门, 又绕到侧门和后门,也紧关着门, 悄无回音。林掌柜尴尬极了,道:“可能他们有什么事, 出门了吧,我们要么去前面的村子看看有没有农庄可以借住一晚。” 顾雪洲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说:“时辰不早, 要另找借住的地方的话, 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顾师傅却抬了抬手, 翻身下马:“稍等一下,我去看一眼是否真的无人。” 话音未落,顾师傅一跃而起,立在围墙之上,他才跳上去,便有石头飞箭朝他纷纷射去,他轻松躲过,见到几个壮汉或是持弓或是持刀一脸警惕地盯着他。顾师傅厉声呵斥:“你们是何处来的匪贼?竟敢劫掠神庙?” 几个汉子一听此言:“我们不是匪贼,我们是在此处保护神庙,你才是匪贼吧!” 顾师傅:“我,我是定江顾轻鸿。” 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窃窃私语起来:“顾轻鸿?他说他是顾轻鸿顾师傅?老李,听说顾师傅不是去过你们村吗?你来认认人看?” 几个人挤出来,欣喜地道:“顾师傅!是顾师傅!是活的顾师傅!” “这就是顾师傅!” “老天开眼,竟然让顾师傅来了!这下有救了!呜呜呜。” 顾师傅从墙上跳下,几个村民便扑上去拉住他哭着让他救命:“一会儿打打杀杀动刀动枪,一会儿又哭哭啼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来个人与我细说一下?” 大家扯着嗓子嚷嚷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但要说的大同小异:“顾师傅,狄人来了,隔壁村已经被烧了,我们这才躲到神庙里,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找到。” 顾师傅这下是真的被惊吓到了:“你在说什么?这里可不是边塞!狄人怎么可能杀到这里来?” 村民无辜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啊!可就是杀过来了啊,还是隔壁村子有人逃出来,我们才知道的。” 这时,侧门被人敲得“砰砰砰”响,外面有人喊:“顾师傅,顾师傅,既然里头有人,给我们开下门,放我们进去吧。” ………… 几里之外的一处村子。 某庄园的大堂之中,金银财物被随意地堆在一个小木箱中,院子里则垒着成捆的一袋袋粮食。 几个村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战士乌恩翘着二郎腿,面前桌上一桌子菜,他啃了一口肉干,吐了出来,嫌弃地说:“呸,真是难吃。还这么小一盘,我们的小羊吃的都没这么少?你们中原人就是小家子气。” 属下说:“大人,已经搜遍了整个村子,找到的粮食都放在外面了。” 乌恩起身去看了一眼:“就这么点?这村子也太穷了吧。” 属下说:“大人,那我们带着东西回城吧。” 乌恩咂舌一声:“不去,我要在外头多快活几日。那个达山身体里果然流着一半中原人的血,这也不许,那也不让,连杀人都杀不痛快,快憋死我了。我可受不了,我还不想回去。唉,这村子连个漂亮点的小妞都没有,把东西带上,我们去下个村子看看。” 属下问:“那这几个人呢?” 乌恩理所当然地反问:“你傻吗?不杀了带走养着啊?扣你的口粮养。” 其中一个村民痛哭流涕地叫喊起来:“大人,大人,不要杀我,我、我给您带路,隔壁村子的人比我们有钱,还有几个漂亮的小姑娘,我、我带您去找,您饶我一命吧。” 乌恩大笑起来,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哈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真是不堪一击。” …… 顾雪洲一行人进了庙中,附近村子里的村民能逃远的都逃了,留在这里的大多是老弱病残,青壮力满打满算就三五个人,这要是狄人真打来了,估计一刻都撑不住就全军覆没了。 众人见着顾师傅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师傅!顾师傅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顾师傅一定能救我们的,听说顾师傅以前一个人打过几百个狄人呢。” “我听说的是几千个啊。” “反正有顾师傅在,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求求您,顾师傅,再多留几天吧。” “是啊,是啊,顾师傅我看你们也不用再往前走了,狄人都杀到我们这儿来了,只怕边塞已经失守,你们现在过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顾师傅被一群人拉着袖子,冷汗都冒出来了:“我……我……你们知道大概有多少狄人吗?我没有以一战百过啊,这都是哪传出来的啊?” 顾雪洲忍不住笑了两声,没想到顾师傅也有这天。 林掌柜愁得不成:“顾东家你还笑呢,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杀过来,虽说我的伙计多少会点拳脚,可顶多对付对付不入流的山匪,要是碰上狄人就完了,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有空去管别人啊?” 林掌柜又去拉顾师傅,小声地说:“顾师傅,我们还是赶紧回吧。狄人再怎么打都打不到江南,大当家还在等着您回家啊,你想想你的老婆孩子,别瞎管闲事了。” 顾师傅叹气说:“你看现在是我想走就能走得了的情况吗?” 林掌柜急道:“那难道留在这里叫人一网打尽吗?不如往回走,去最近的省城找驻军,可不比我们几个外行人要老道?你以为你还是年轻的时候吗?” 顾师傅无语地说:“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打不过啊,我只是有一次单枪匹马从对方可汗手里救了一个人回来而已,救一个人还好说,这么多人,我也没有三头六臂啊。但他们都求我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顾师傅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带着村民去省城,把货都卸下来,都多载几个人,若是赶得快点,明日早上就能到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带着他们逃吧。反正只我一个肯定是打不过的。” 不战而逃确实丢人,但他又不是当兵的,他只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带着一伙老弱病残逃跑怎么了?顾师傅去与躲在庙里的村民商量了之后。 但真要把货都卸了,林掌柜太心疼了,他忽然反应过来有一件事好像不太对:“这狄人真的杀过来了吗?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听说了,这会不会是骗我们的啊?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真的来了蛮子啊?我实在想不通,王将军那边不是说已经把狄人打跑了吗?怎么突然就跑到腹地来了?” 顾雪洲:“……” 顾师傅道:“他们也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地骗我吧?谁拿蛮子来骗人啊。” 林掌柜冷哼一声:“不成不成,带上他们可以,但我的货也得带上。” 正争论不下的时候,一个村民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顾师傅,顾师傅,蛮子来了,已经到村口了,怎么办好?” 几人都是一愣。真来了? 顾雪洲心下一沉,他倒希望是假的,以他对舅舅的了解,那个男人绝不可能放狄人军队入境,若是真的有狄人到了这里,那舅舅岂不是凶多吉少?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掌柜慌慌张张地指挥起来:“逃逃逃,赶紧逃。” 一群人吓得拉着顾师傅哭:“顾师傅,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顾师傅头疼:“我没有说我要走。别扯,再扯我衣服要被你们扯烂了。谁去看看狄人到哪了,来了多少人,骑兵还是步兵,大概带着什么武器……” 报信的人慌慌张张地说:“我瞧着起码有百余人。” 纵是顾师傅听到来了一百多个凶神恶煞的狄人士兵,也倒吸一口凉气。 又有人哭嚎:“现在逃也来不及了。” 瞬时带起一片哭嚎,仿佛马上就要死了。顾雪洲被嚷嚷得头疼。赫连宁宁同几个苗疆土人一起站在他的身畔,握紧自己的弯刀,小蛇缠在她的手腕上咝咝地吐舌。 赫连宁宁不解地问:“先生,这里的中原人是怎么回事?有人来打了,打回去不就是了,就算可能打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吧。你们中原的女人真是太柔弱了。先生,您宅心仁厚想要救他们,但我们从指挥使那得到的命令是护送您一人而已,我们可管不了他们那么多。” …… 乌恩骑在马上,在村子里饶了一圈,他劈烂一户人家的木门,进去看了看,屋里已经一个人都不在了,也找不到钱财和粮食。 乌恩抬脚跺了那个带路的村民一脚:“你不是说这个村子的人很富裕吗?怎么连毛都没一根?还姑娘呢?都跑哪去了?要找不到人,我现在就杀了你。” 村民吓得尿湿了□□:“我、我……我现在就带您去找他们。这个村子旁边还有个神庙,那里的神庙有很多香火钱,神像也是镀金的,您、您一定会喜欢。对对,他们说不定是躲到神女庙,神女庙的侍者还是姑娘,很漂亮的年轻姑娘,您一定喜欢?” 乌恩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这是第二次,要是还一无所获,你可别以为能简简单单地一死了之,我直接把你细细剁了,炖一锅肉汤,听到了吗?” 村民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浑身僵硬地点了点头,支起不停打颤的双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前走。 乌恩倒没带着全部人马都过去,而是留下一半人扫荡这个村子,只带了一半人,四五十个人一起上山前往神女庙。 夜幕缓缓落下。 乌恩叫人点起火棍,到了神女庙外,庙里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他瞟了带路的村民一眼,那男人抖如筛糠,结结巴巴地说:“您、您砸开门看看,一定有金银财宝的。” 这次倒没叫他失望,确实有人。 他一进大堂,便见到一副诡异的景象,大堂的镀金神女像下点着一盏灯,众人都虔诚地跪在地上阖目拜着神女,无一人出声。 这反叫他无从下手了。 第九章08 第九章08 乌恩自认也是部落里最勇敢的战士之一, 他十一岁就跟着父亲去劫掠汉人的村落, 自那时开始亲手杀人,对他来说, 杀人和杀羊没有什么区别。他喜欢杀人,喜欢听人临死时的惨叫和哀哭,这对于他来说, 比任何乐曲都要动听。 他讨厌拥有着繁文缛节的汉人, 他觉得大部分的中原汉人都是柔弱的羊群,他们之中是有勇士,但是仅仅是几个人, 比如那个杀了他们上一位可汗的王观明, 王观明就像是一头凶猛的牧羊犬, 保护着那么多废物。凭什么那些如羊羔般的汉人能拥有最肥沃的土地?不必忍受严寒和饥饿? 他也讨厌达山,那个惺惺作态的家伙, 达山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 谁知道达山心里是怎么想的,既然都来劫掠这片土地了, 却又要他们遵守什么狗屁礼仪?他最不耐烦这些东西,偏偏他哥哥左贤王听从达山的话, 还教训了他一顿,所以他一个人跑出来找找乐子。 神女庙中的场景叫他拿捏不准应该怎样做,换作之前, 他冲进去便是一顿砍瓜切菜地杀人了。 浅黄色的光线笼罩在镀金的神女像上, 像是给她披上了一件柔光的轻纱, 这尊神女像足有三四米高,她身上的穿着与汉人姑娘并不相似,上身仅有裹胸,下身是裙裤,双壁挽着锦帛,露出脖颈、手臂、腰肢和双足,她梳着高鬓,头戴许多宝钗,满身珠宝佩环,娇美妩媚,却不会显得yinhui,透露着一股神性之美。 烛光映在神女的眸中,她微微垂着头,眼角眉梢仿似带着悲悯,望着这世间众人,残暴的乌恩在这个时刻,也好像是被信徒们的虔诚和安静所感染,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干净的红木桌案之上,放着一盏青铜油灯,和一个香炉,炉中正飘出袅袅的白烟,他嗅了嗅,这淡淡的香气让人心情宁静,不禁心中的杀意也淡了几分。 这座神女金像使乌恩想起了他们老家的神明,长生天座下也有几位女神,女神会指引他们找到丰沃的水土。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这不是他们的神,是中原汉人的神。 乌恩问带路的村民:“这是什么神?” 村民哆嗦着说:“这、这是我们本地人供奉的神女,他可以保佑信徒生儿育女、阖家平安。” 乌恩轻蔑地一笑:“哈哈哈,这是你们汉人的神,不是我们的神。能保佑你们平安?那你们倒是把她叫出来保护你们啊。” 说着,乌恩踹翻了其中一个在他身旁跪地的男人:“拜什么拜,死到临头了还拜呢。都给我起来!” 这个人给踢倒了,只闷哼一声,伏在地上,那个人竟然真的站了起来,对他说:“无礼之徒,请你离开,你没资格进神女庙。如果你执迷不悟,还在此放肆,神女会为了他的信徒,对你降下惩罚。” 此男子声音清朗,在面对这个穷凶极恶的狄人时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恐惧瑟缩,他说话时十分冷静,即使乌恩身上一股血腥味,即使乌恩用看待待宰牲畜的目光盯着他。 乌恩发现这个人好像真的不怕自己,而且当此人抬起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让他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个女人,男人怎么会有这样白皙的皮肤,像是最好的浓羊奶,还有一头乌檀般漆黑的头发,一双海子一样的眼眸,和红润的嘴唇。这段日子,他也抢了几个汉人女子,可都没有这个男人长得漂亮。 正是因为这个男人很漂亮,才让乌恩没有立即拔刀砍死敢抵抗自己的汉人,他想到自己幼时养过一只也很漂亮的小羊羔,他很喜欢那只小羊羔,晚上还要抱着那只小羊睡觉。 乌恩问:“你是什么人?” 顾雪洲答:“我是信仰的神女之人,异教之徒。” 乌恩拉住他的手,摸了好几下,比抚摸最柔软的羊毛还要柔滑,他调侃嘲笑道:“你们中原男人怎么长得像女人一样。皮子比女人还要滑嫩。” 弟兄们一阵哄笑,这时他们才开始吵闹起来,先将大堂中的人按照男女分成两边,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没有再找到别人。 乌恩感到了一丝奇怪:“没有人躲起来?” 一直被他抓着的顾雪洲沉声、神神叨叨地说:“为什么要躲藏?我们都在这里,在神女的庇佑之下。” 乌恩觉得可笑:“你是脑子有毛病吗?你的命现在捏在我的手里,还敢跟我说什么神女保护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就不怕吗?” 顾雪洲夷然不惧,摇了摇头说:“不要再在神女座下不敬了,你会受到神女的惩罚。” 乌恩觉得有些蹊跷,有那么一刹那犹豫畏惧起来,真的有这个中原人说的这么玄?但他盯着这个中原男人仿佛散发着莹莹白光的脸蛋时,心底的邪-念犹如黑气般疯狂滋生起来。 他们狄人在*事上百无禁忌,他也曾经和男人做过,和战士做这种人还可以增长彼此的勇敢。但乌恩从未和中原男人做过,乌恩想起达山可汗和他的中原情人,那个中原男人在他看来并不算好看,黑黑瘦瘦,也不知为何可汗会极其中意那个男人,喜欢到连其他部落将他们最美丽的姑娘送去都遭受冷落。 难道中原男人在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几个男人也曾在夜里拿可汗的这件丑事当作下酒菜,就着马奶酒,用污*下liu的念头去猜测达山帐子里的那档子事。 乌恩便把这个中原男人按在地上,说:“不能不敬?我现在就要在你们中原人的神庙里,就在这神像下搞你。” 旁边几个兄弟笑着说:“大哥,你爽完了也让我们爽爽吧。” 乌恩说:“怎么?那边不是有几个女的吗?” 小兵嫌弃地道:“那几个女的老的老丑的丑黑的黑,一看就没胃口,他爷爷的,这个中原男人长得比女人还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我也想摸摸看。” 乌恩豪爽地说:“好,等我上过了再给你们上。我跟你们说,听说他们中原人有些贵族,专门豢养这种细皮嫩肉的男人作男宠。” 小兵问:“这养男人干什么啊?” 乌恩说:“好像是因为男宠不会生孩子。” 小兵稀奇地感叹:“不生孩子还养着,他们中原人真是太古怪了。” 乌恩一边说着一边去剥这个男人的衣服,起初男人并未反抗,但从他僵硬的肌肉中依然能看出他是在紧张的,说白了还不只是虚张声势。其他的小兵也拉着抓到的女人要就地舒爽一下。 正在此时,他身下的这个男人终于不再保持着让他很厌恶的平静,而是挣扎反抗了起来,他这才有些兴奋起来。这才对嘛,装什么装,还不是怕了?但是很快,他发现好像有些不一样。 这个男人似乎并不是反抗,而是浑身痉挛抽搐,乌恩又迷惑了,没有再继续撕扯这个男人的衣服。 乌恩扇了他一巴掌:“你在干什么!” 却没有停止。 片刻之后,小白脸男人停止了抽搐,平静了下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与先前的高洁姿态截然不同,而是露出了一股子女人似的神态:“你问本座是谁?你在本座的神殿,你还问本座是谁?” 乌恩惊疑不定,这实在难以置信,但是这个男人前后诡异的反差让他不得不忌惮。 村民已经全然相信,呼啦啦一片跪地拜了起来,口称神女:“神女显灵了。神女显灵了。” 那男人主动搂住他的肩膀,摸了一把他的背部,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无寸铁,衣衫不整,说话与神态都不男不女,神明一般高高在上地道:“竖子,你现在离开,本座饶你一命,你若还不走,十息之内,本座必取你性命。” 乌恩脸上一阵黑一阵白,暗自镇定下来:“你饶了我?你要取我性命你倒是试试看,你是神女,我还有长生天的保佑呢。” 顾雪洲摇了摇头:“这里是中原人的土地,你的长生天管不到这里。” 乌恩又对他伸出手,拎住他的领口:“你们中原人被我们杀光以后,我们住进来,长生天不就管得着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一丝不对劲,手突然使不上力气,连这个柔弱无力的中原男人都抓不住了,脑子发胀,鼻子里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他抹了一把,看到满手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 他再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眼,须臾之后,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往前踉跄地走了两步,然后彻底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乌恩大人!”“大人!”“大哥!”其他几个狄人紧张地呼喊几声,上前去。 第一个人冲上来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倒下了,其余的人也接二连三地跟着倒下。一个个高大勇猛的狄人战士就这样在这个漂亮的男人的脚下变作一具死尸,他甚至什么都没做。 难道真的是这座神庙的神女显灵在保护他们? 那人睥睨周身一圈,进了神庙内的狄人在他的视线下像是中了神术一样接连倒下,直到屋子里连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倒是那些中原人还一个个都好生生的。 待在屋外的狄人战士见到此等情况,大惊失色,刚要冲进来,只见那个“神女显灵”附身的男人站在大堂的正中间,正在神女像之下,被神女的影子笼罩着,他的姿态看上去神圣不可qin犯,义正言辞地对他们道:“别的地方本座无从管教,但这里是本座的神庙,若还有来犯者踏入殿内一步,便与这几个人相同下场,休怪本座不客气。” 几十个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汉子,快入冬的天气,外面凉飕飕的,他们愣是被吓得额头、手心直冒汗,一步也不敢再往前走了。若是真刀真枪、刀刀见血的厮杀也就罢了,他们都是杀过人的,更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真的没有见识过这么诡异的死法。 尤其是现在,他们的领头人乌恩大人死了,这支狄人小队就像是被砍了头的苍蝇一样,顿时失去了主意,陷入了可怕的恐慌之中。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带头再向这个奇怪的神殿踏出第一步。小队低声骚乱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胡乱地推出了一位乌恩之下资历最深的战士,大家都看着他,让他给个主意。 那人也很慌张,乌恩是左贤王的弟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个奇怪的地方,回去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左贤王交代,不知道左贤王大人会不会相信他们的说法。但是眼前发生的事情真的是太邪门了啊,他很害怕啊。他记得在老家,阿妈从小跟他说要敬畏神明,他们的神是很有本事的,看来汉人的神也不是虚的,乌恩大人是得罪了汉人的神遭了报应。 他想了想,说:“我们就算要死,也应当死在战场上,要是这样死了,我不甘心,我不进去,我要回去。” 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比起汉人的军队,这个充满未知的神庙更让他们害怕,因为他们实在不明白自己是在和谁作对。 他们一步步往后退去,那个被神附身的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就在神殿门槛的边缘,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却让他们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为首的人抬起手,下达命令:“我们走,下山,回城。” 等他们离开之后,再过了好一会儿,赫连宁宁蹦跶着进来:“先生,他们都走了,已经走远了,都吓跑了,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顾雪洲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好险被赫连宁宁扶住,他按着自己的胸口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要死了呢。” 顾师傅说:“你倒是会随机应变。刚才装得我都快信了。” 赫连宁宁嘻嘻笑:“是啊,先生,我都以为真是神女显灵了。你怎么学得那么像。方才那个大胡子对您动粗,我差点就要动手了。” 顾雪洲老脸一红,换作以前,他是打死都想不到当年跟碧奴学的东西竟然有一天还真的能派上用场,不但保住了他的命,还救了那么多人,顾雪洲说:“我不过是拖延时间拖到毒烟发作罢了。” 顾雪洲望向案上香炉里燃着的那支香,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村民方才事先喝了加过解药的水,所以才没事。他们是真的信了顾雪洲被神女附身,对他的态度都变得更加敬畏许多。 赫连宁宁问:“可是,先生,你教过我这种药,他不能让人七窍流血啊。” 顾雪洲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说:“方才我悄悄用金针扎进了他的死穴,你没发现吗?” 赫连宁宁拍手:“啊,我记起来了,您摸了他一下来着。” 顾师傅招呼他们:“别说了,那些狄人被吓到了,一时半会儿都不回再来了,我们要带上村民赶紧走,到了省城,他们就安全了。” 顾雪洲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几个狄人,他走过去,把金针自那人身上□□,翻了个身。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对方的死相堪称恐怖,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他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怎么可能会喜欢杀人?但假如问他后不后悔,他肯定是不后悔的。 赫连宁宁见他神色低落的模样,疑惑地问:“先生,怎么了?” 顾雪洲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顾雪洲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神殿里留下一地尸体。自此之后,神女庙除了能保佑信徒生儿育女之外又多了一项神职,乡亲们筹钱请工匠给神女的身上加了一把剑。直到很多年以后,当地在流传着这起传说。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 几日之前。 边城。 狄人军队几次来犯,都被王将军轻易击退。 他与几位幕僚议事。 有人道:“这几个狄人不堪一击,纵然跟反王勾结,也如此不堪一击。” 王观明紧蹙眉头:“此事……实在不对劲。若说他们是与反王勾结,欲南下侵略我国疆土,为何几次攻打都不痛不痒。你说他们不堪一击,可我们也没有拿到几个人头,倒像是他们没有在认真进攻。” 便有人道:“我们边城兵强马壮、城墙牢固,哪里是他们能正面攻进来的?” 也有幕僚赞同王将军的说法:“将军所言有理,以我看来,这些狄人倒像是骚扰,而非攻城……而且,迄今为止,达山可汗一次都没有出现,只发现了他们的右贤王。” 王观明颔首,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隐隐想到了什么线索,一时间又整理不清晰:“是啊,照我对达山的了解,他应当不是那种躲在后方的人。他们狄人打仗,作为可汗,肯定得冲锋陷阵。他不在?不可能。狄夷的商人没说他们王庭出了什么事啊。” 狄人逐水草而居,王庭在草原深处,地点也一直在变换,是以他们从未主动深入草原主动进攻,太容易迷路了。狄人的王族如有权力变动,因为隔着那么大的草原,等到消息传到他们这里,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王将军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达山的身影,那个黑发雪肤、金眸重瞳的男子,如修罗降世勇武无双。这个男人当年在中原踢了各大门派的场子,无一敌手,回了草原,也战胜了八部的所有勇士,可怕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仅仅有身手的男人,比起他的父王来说,他治民有道,且能伸能屈,愿意主动低头在比试中输给沐哥儿,给他们一个面子来换取结盟和信任。 这样的人会这样轻易地败了吗?他实在不敢相信。为什么达山一直没有出现?难道……难道…… 王将军心念一转,脑海中闪过好几个想法。这时有人入帐报告说西边燃起了狼烟,他猛地起身,在屋内焦急地踱步起来,自言自语道:“不好。” 王将军看着天边的一缕狼烟,那是银山的方向。等他们匆匆赶到时,一地的尸体,都是他们的戍边军人,有一个小兵活了下来,在一日之后点起了狼烟,才让他们发现。这一代都是连绵起伏的陡峭雪山,作为自然的天堑防御着外敌,此处的防守并不是非常森严。王将军心道达山果真是个狠人,天气已凉,他们早就穿上了棉衣,人数众多带着辎重的军队基本上不可能攀越过那么多高耸的山峰,即使能过来,也是九死一生,死伤会很惨重。想必达山带着的人不会太多。 王将军心下一凉,完了,想必是达山亲自带了精锐悄悄翻山,他如此能忍,所图必大,假如他直取京城,京城的守城军未必能打得过他,而他的失职也是必然。这些都是其次,狄人入境,百姓如何能抵挡得住。达山现在走得还不算太远,他现在带兵去追,或许还能赶上,必须把达山的命留在甘州。 *** 狄人与汉人又一开战,边城大门紧闭,平日里在两边来往的商人也不许再做生意了。 阿驽跟着少爷王峥出门去玩,在一家酒馆子里吃饭,听见一群人在慷慨激昂地骂人: “我就知道蛮子没有那么容易改好,都是装的!” “没错,他们骨子里就流着凶残的血,自己不事生产,反倒老来抢我们的。” “我们对他们多好,给他们带去那么多东西,他们倒好,竟然又背地里与反王勾结,想杀我们哩。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不是就是白眼狼吗?” “先前他们那位可汗还低声下气地讨好我们的天子,转头就打我们,太阴险了。” “我是不信他们的。我也不信。” “城里不是还有好些狄人?还在我们的城里做工赚钱呢。” 阿驽越听越不自在,他是狄人和汉人的混血,虽说他作汉人的打扮,但从长相来看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上流着狄人的血,他只得低下头,装成在专心吃饭的样子。 有人抱怨起来:“是啊,他们天生人高力气大,又便宜,不要几个工钱,抢了我们好多活计。” “没错,我们被他们那样欺负,还不计前嫌分他们活计做,顾先生的药铺还收了两个狄人的学徒呢。待他们这样掏心掏肺了,还恩将仇报,果然是蛮夷之人。” “城里还有这么多狄人,会不会有危险啊?” “是啊,是啊,不会有危险吗?万一他们跟狄人军队里应外合,那我们可不就惨了?” “得把他们杀了才行。” “就算不杀也得赶紧关起来。你这么一说,我睡觉都睡不安心了。” “不止是他们,早先狄人老是过来抢东西,jianyin了我们的姑娘,生下好几个野种,我就听说过几个,倒叫好心人养大了。我觉得他们说不定也会通敌,得抓起来一起关住。” 王嵘听他们口气倒是很大,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你们这么厉害,不如你们去指挥,开口闭口就要杀人,真是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将军呢。” 堂内引起一片哄笑,那个男人不认识王家的小公子:“臭小子,大人说话你cha什么嘴?” 王嵘装成是在喝酒一样很豪爽地干了一碗茶:“恼羞成怒的大人才用这种理由来堵小孩的嘴。” 那个男人瞧见王嵘身边的少年,顿时了然:“原来是因为你就带着个杂种啊。” 王嵘蹦起来:“你说什么呢!想打架吗?”他虽年纪还小,但作为将军之子,从小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自然是不怕跟人干架的。 阿驽拉住他:“阿嵘,别和他吵了,不然等父亲回来,又要叫你罚跪了,不过是被人说两句,不痛不痒,我没关系。我们走吧。” 他把银两放在桌上,跟店小二喊了一声:“结账,钱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说完,阿驽便抓着王嵘走了,王嵘倒是想打架,可是他力气不如阿驽打,硬生生被拉走了。 店里有人提醒那不长眼的道:“还打呢?方才那个与你吵架的少年就是王将军家的小公子?” 那人说:“王将军家的小公子?王将军家的为什么要护着一个蛮子的小杂种?” 待走远了,王嵘不满地说:“你拉着我做什么?倒叫他得意了。你咽得下这口气。” 阿驽说:“我流浪的时候,马粪都吃过,有什么气能咽不下的,干爹对我这么好,我不能给他惹祸。” 话虽这么说,或许是担心城中有狄人的探子,阿驽这样的狄汉混血儿姑且不管,在边城居住的狄人全都被抓住看管起来。 其中就有在顾雪洲药铺学医的两个狄人,两个都是女孩子,听说也是狄人贵族家的小姐,长得雪肤花貌、浓眉大眼,一个叫沁达,一个叫塔娜。即使大家都知道她们是狄人,也有汉人小伙子去追求这两个美丽的姑娘。 王嵘和阿驽时常去药铺玩,认识了两个姐姐,听说她们也被抓了,便跑去探望。 关押狄人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住处,不管男女老少,人其实不多,不过十几二十个人,全都关在一起,晚上也不给炭火,大家挤在一起取暖。 王嵘是王将军的小公子,他与看守的士兵大哥卖了个好,就与阿驽一起进去了,两位姐姐见到他们就露出笑脸,道:“我就知道阿嵘会来看我们的。” 王嵘年纪还小,但年少慕艾,哪个小少年能对漂亮温柔的大姐姐无动于衷呢,他将带来的一些东西,诸如暖炉、大氅、干粮给了两位姐姐:“姐姐保重身体,最近天气凉,切忌不要染上风寒。” 沁达谢道:“多谢阿嵘了。” 塔娜叹气道:“唉,我们不过是来学医的,竟然也要被抓起来。”看了看阿驽,“阿驽你倒好,住在将军府,不会有人去缉拿你。虽说你娘亲是汉人,你现在越长大,与狄人倒是一模一样的。” 阿驽真要说什么,塔娜又说:“啊,我不是要你也被抓进来的意思。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好冤枉,我在药铺给好多人看病,结果还要抓我。” 王嵘点头:“是啊。塔娜姐姐你那么善良。你别担心,等这一阵子过去,不打仗了就好了。” 沁达委婉地求他:“阿嵘,你可不可以叫人给我换个单间,我们两个女孩子,和这么多男人单独住在一起,实在是不方便。” 这是小事。王嵘去打点了一下,却没能如愿,他讪讪地跟两位姐姐道了歉。 父亲领军出去了,一夜未回,王嵘早就习惯了,没说什么,但是不知为何睡不着,一直到快天亮了才睡着。 隔日,王嵘再去军营一问,前日抓去的狄人全都被抓去拷问上刑了。原来是沁达和塔娜逃跑了。但是,他们两个女孩子能做什么呢? 好几日了,父亲还没有回来。 王嵘与阿驽说:“你说,我爹现在在哪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啊?” 阿驽说:“干爹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夜里,外面突然吵闹起来,阿驽把王嵘叫醒,高墙之外一片火光,阿驽背着他的弓箭:“阿嵘,你快穿好衣服,干娘让我带你走。” 王嵘着急地问:“怎么了?为什么要走?” 阿驽紧抿着唇,摇了摇头:“狄人进城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第九章09 楼尚书点完一日的账, 纵然是他, 也不免头晕脑胀,一闭眼, 眼前也仿佛全是数字在飞来飞去,回家擦洗泡脚,刚躺下, 外头忽地响起轰然一声巨响, 炸雷一般,瞬时把他的睡意全惊散了。 他猛然起身:“怎么了?冬天打雷?” 楼尚书披了件外衣起身问了一句,不多时, 小厮噔噔噔跑回来, 说是王指挥使的院子的大树倒了, 连带着把墙也砸塌了。 楼尚书纳闷地问:“我记得他那院子是有一棵古树,足有三人合围之粗, 无白蚁侵蚀, 怎的无缘无故倒了。” 小厮倒:“好像是王指挥使自己把树劈断了,小的去看了一眼, 王指挥使不知为何暴跳如雷,正在院子里撒气。” 楼尚书摇了摇头, 这个沐雩,还以为他这几年出去磨炼之后变得稳重了,骨子里还是这个暴烈脾气, 也不知是谁惹到他又叫他发作了。贺郎中拉了拉他:“既然无事, 莫管那小子了, 你累了一天,回去睡罢。” 楼尚书还是摇头,坐下来:“若是私事,他肯定就自己消停了,若是公事,不出一刻,他肯定会过来找我,我再等一等,若他那边安静下来,我再去睡,不然还得再烦一趟。” 果不其然,楼尚书如此说完,没一会儿,沐雩杀气腾腾地过来了,楼尚书皱了皱眉,还没开口问,沐雩未站定便开门见山道:“我要回甘州。” 楼尚书问:“怎么了?” 沐雩气息不稳,黑着脸道:“我收到边城送来的急报,狄夷入关,王将军被杀,边城被屠,达山已连下三城。” 楼尚书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王将军镇守边疆多年,上一任可汗便丧于他手,他正青年力壮,是当朝武将中的翘楚,否则陛下也不会将国门交给他看守。他这一败,刚刚起复的王家会如何都是小事,这可是狼群进了羊圈,百姓危矣。而且倘若连王将军都败下阵,朝中要换谁前往呢? 楼尚书心间诸般转念,震了片刻之后便冷静下来,说:“王令命你在此,陛下知晓你家家事,定会有所安排,子谦,你再静心等一等。” 沐雩眼睛都红了,他气得不成,又不好发作,在门边踱了两步,竟一脚把门槛给踢烂了,回头再跟楼尚书说:“对不住,我一时没控制住,我会赔钱修的。” 楼尚书道:“这是小事,你不必放下心上,只是……” 沐雩抢着话道:“他们说我舅舅死了,可没人见着他的尸身,我便不信他已经死了,我要亲自过去,亲眼看到,我才相信。” 如今沐雩就后悔当这个劳什子的官,被人指挥来指挥去,忒的不自由,若他还在舅舅身边,纵是打不过达山,逃总能逃掉的。他是个小人,胸中无大义,除却他自个儿在乎的那么几个人,旁人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 沐雩的身世之凄楚虽秘而不宣,但京中世家多少有听说,他的血亲本就剩下王将军一人,难怪他作此情态。 楼尚书说:“你现在写信,八百里加急,呈给圣上,快的话,后日就到了。” 楼尚书以为沐雩是答应了,翌日一早起来,发现沐雩已经点了一般人跑了,不过好歹把副将和另一半人留了下来。 擅离职守可是大罪,楼尚书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只能说,年轻人,总是这样一腔热血。 贺兰舟调笑道:“这孩子倒和你年轻时一般,做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先做了再说,谁都不怕。” 如今老持沉重的楼尚书楼大人老脸微微一红:“谁无年少时?”说着拂袖回去,磨墨,修书一封,送到京中,给沐雩的求情信,但愿这孩子能有所收获,才好过了先斩后奏这一关。 次日,信才发出。 府上又有了意料不到的来客造访,自承是沐雩江南老家的故人,问王指挥使是否在,有要事相求。 这时沐雩已经带着人马不知是赶往京城还是边关,当然不可能接见他们,楼尚书大致猜到是谁,没把人直接打发走,见了一面。 楼尚书的清廉正直之名闻名天下,没见到沐雩,若能求到楼尚书也是好的。 “……我们也是无辜的,杨家九代单传,只有这一个孙子,我们家老太太宠之如宝,听闻他被绑架,迫不得已,才用钱粮去换人。绝非通敌叛国……” 楼尚书听完半晌无语,这些江湖人啊,他无可奈何地道:“你就算求到皇上那里也无济于事。无论杨家是有心还是无意,杨家送粮给狄人便是重罪,谁都保不了。若想求人帮忙收尸,倒还好说。” * 两日之前。 边城。 直到多年之后,阿驽也记得破城的那天晚上,火光将城里照得明如地狱白昼。 北地本就民风彪悍,闲时是农,战时为兵,即便王将军不在,众人也没有乖乖束手就擒。王嵘与母亲一道组织家丁,颇有行理,然则敌众我寡,终是不敌。 夫人抓着他叮嘱道:“阿驽,你马术最好,长得又像是狄人,你穿上狄人的衣服,带着阿嵘走。” 王嵘不肯走,泪汪汪地说:“娘,我不逃,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你在一块儿。” 平时日极宠少爷的夫人竟然扇了爱子一巴掌,瞪着他说:“这时候耍什么脾气!给我走,这不是逃,这是撤离,你跟阿驽走,去找你堂哥。你爹怕是凶多吉少,若你也死了,谁来给你爹报仇。” 王嵘被娘亲打懵了,阿驽一沉气,拉了他就走,对夫人郑重地说:“我一定会保护阿嵘,把阿嵘平安无事地送到子谦哥哥那里。” 他带着少爷从后门逃走,骑上自己的小黑马,这匹马是他的老朋友,当年带着他逃了一次,他相信,这次他也能带着阿嵘活下去。要活着,活下去,他不信那些逞英雄赴死的话,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到了城门口,出城的城门已经被把持住,他让阿嵘躲在自己的身后,他在前面露脸,他还会说狄语,便与守门的人撒谎说有任务要出城,因为他话语流利,又明显是狄人长相,被当做小兵。 才刚出城,城上突然有个人喊道:“他是王观明的义子!不能放走他!” 阿驽猛然一震,回过头,看到城墙上站着的人,竟然就是塔娜姐姐,但此刻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他策马前冲,附近的地形他比谁都要了解,心像是吊在嗓子眼,他一心一意只有逃出去这一件事。 “阿嵘,你抱紧我。” 快一些,再快一些,远一点,再远一点—— 不知不觉之间,便把火光都甩在了身后,融进了黑暗之中,没有人再追上来。 阿驽停下来,问:“阿嵘,我们这是到哪了?” 王嵘靠在他的肩膀上:“往右走。” 阿驽听他的话,一夜没有停,一直到天边逐渐有了光亮,而且追兵好久一直没有赶上来,他又累又困又饥又渴,见到前面有一条小溪,想下来饮一口水:“阿嵘,我们去喝口水再上路吧,小马也得喝水了。阿嵘,我们先下去喝水。阿嵘?” 王嵘差点从马背上跌落,阿驽好险扶住他,却发现手心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湿黏,已经是冬天,又吹着冷风,哪会出这么多汗?阿驽把手抽出来,就着天光,看到一片鲜红。 王嵘抓着他的肩膀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在地上,抬起脸对他笑了一笑:“阿驽,没事,我们走吧。” 阿驽眼眶一热,颤着手把他翻过去,终于发现他的后背插着一支箭,他眼前一黑,他的小马拱了他一下,两人一马相互依偎着。 阿驽含着泪说:“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我带你去找大夫……阿嵘你坚持一下。” 王嵘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身体深处像被割了一下,一会儿觉得冷得像身坠冰窖,一会儿又觉得内脏像是在被灼烧般火辣辣地疼,只能强忍着,脸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这么冷,我都冻得没有知觉了,一点都不疼。” * 杨烁跪在一处废墟之中,像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地挖着瓦砾,手掌被划破,满手的鲜血。 一位母亲被压在倒坍的梁下,背后有一记穿心的刀伤,早已没有气息,他将这位母亲扒开,才把她怀中的奄奄一息的孩子给挖了出来,这个孩子的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所幸刀伤位置不算致命,这个孩子也仍有气息。 杨烁记得这家人。 他第一次到边城时,就曾在这户人家借住过十多日,这家的娘子是个温柔勤快的妇人,为了补贴家用,才把空房间整理出来租赁出去接待客人,一家三口人挤在个小房间里,每天都把炕烧得暖烘烘的,煮的羊肉汤格外美味。 他家的孩子那时还不到三岁,被娘亲裹得像个球一样,小小圆圆的一只,叫福哥儿。他花钱叫娘子给他做肉吃,每次他吃饭,福哥儿都会躲在墙角,眼巴巴地瞅着他,他笑笑要分福哥儿吃肉,福哥儿明明流着口水还要说:“我不要,娘亲说不可能吃客人的东西。” 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孩子,失魂落魄地走在燹火未歇的街道上,夜里还有震天杂乱的声响,现在像是渐渐消失了,已经难以听到活人的声音:“大夫,哪里还有大夫。” 杨烁四下张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断壁残垣、遍地伏尸,别说是大夫,就是个还活着的汉人,他都看不到。孩子在他的臂弯之中,呼吸越来越弱,杨烁想起顾雪洲,如果顾大哥在就好了,顾大哥医术高超,一定能救这个孩子,顾大哥在哪?他该去哪找顾大哥? 杨烁脑袋里一片空白,塞满了惊恐和懊悔,他不知道该往哪去,不知道该往哪逃。 视线被泪水模糊,前路都看不清楚。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他错了。 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 是他害的。 都是他害的。 杨烁走过每一条街道,都能记起这里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景象,再一睁眼,却只有废墟和死尸,死状各式各样,堪称可怖。 等他发现的时候,福哥儿已经在他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连那细小的挣扎的□□都听不见了。 杨烁无比慌张,他跪坐在地上,搓着孩子的小手,给他呵暖,可无论如何,福哥儿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变冷,没有一点动静。 在死亡面前,他无能为力。 杨烁盯着孩子,像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喉咙底挤出压抑的哑声,然后变作哭喊,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在这死寂的街道,他的哭声太过突兀,整座死城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喂,你是哪来的?”有狄语在他身后响起,“你在那哭什么?” 杨烁穿着狄人的衣服,且是贵族的衣裳,虽然不是战袍,但普通小兵见了,从背后瞧见,也不会立即将他当作汉人。杨烁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并未回头,跪在地上,早已失去了神志,只知道哭泣。 “汉人?”那个小兵走到他跟前,很快分辨出他的长相,竟然还有漏网之鱼的汉人,便不再迟疑,对着他的脖子,举刀便要砍下。 杨烁像是浑然不觉,他是看到了,可他沉浸在莫大的悲痛的之中,无心反抗。有什么好反抗的,他是千古罪人,他情愿自己也死了,才能好受一些。 刀锋在将将要碰到他脖子时被挑开,小兵被马蹄踹中胸口,摔飞出去。 马上的男人勒缰绳驻步,翻身下马,走到杨烁的身边,把杨烁拉了起来:“豆豆,你要救那个孩子的话,我带你回去,给他看大夫,好不好?你一个人跑出去,害得我好找。” 杨烁听到这个声音,像是活了一些起来,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爱人:“他死了,他已经死了,被你们杀死了,你能把死人救活吗?” 达山沉默下来:“你一个人在城里很危险,跟我回去。我慢慢同你说。” 杨烁心如死灰地说:“我也是汉人,你干脆把我也杀了吧。达山可汗。” 达山说:“……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 杨烁咬牙切齿地问:“有什么迫不得已?不过都是骗我的罢了。你说旱灾没粮过冬,好,我让他们送粮过来,部落里也有粮食了,省着点吃,大家也能活下来,为什么要杀人掠地?” 达山冷声说:“今年熬过去了,那明年呢,后年呢。我已经供奉了足够多的诚意,我对你们的皇帝下跪俯首,送我们的宝石、药材、牛羊和美女,可是你们的皇帝是怎么做的呢?明明是灾年,汉人却还要故意抬价,他将我当作被拔了牙的狼,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饿死。豆豆,我们已经被逼到绝路上,没有办法了。” “若只是我一人,我死便罢了,但我想让我们族里的孩子活下去。” “我必须这么做。” 杨烁已无话可说,他犹如被抽走魂魄,呆呆地望着达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脸上仍淌着泪水,兀地笑起来,越笑越响:“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又似在哭,又似在笑,形容癫狂。 杨烁狷笑着质问他:“不,你到现在都还在骗我。达山,你一直是达山,你从来都不是鉴明。” “师父说得没错。我懂了,当年你下山时便打算着这一天,根本不是什么被逼无奈。” 达山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在对一只想逃出羊圈的小羊羔说话,柔声哄道:“你信我,豆豆,你信我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屠城了,真的,我对天发誓。” “我们去找大夫,看看孩子还有没有救。若是没救了,好好将他安葬。” 电光火石之间,杨烁的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接着怀抱中孩子的遮掩,如一条游蛇,猛地蹿起,撞进达山的怀中,直直刺了过去。 “可汗!!” 护卫们看到了纷纷冲上来,要将这个刺杀可汗的贼人斩于刀下。 达山生生受下这一刀,将杨烁搂住,保护他不被护卫围攻:“我没事!退下!” 匕首仅仅刺入一寸刀尖,像是扎在一块硬石上,达山紧绷住肌肉,使刀尖无法再是深入。 杨烁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差点将整块肉咬下来:“我只恨当年在京城,为何没有一剑刺下去。” 达山说:“因为你爱我,豆豆,你是爱我的,你仍是爱我的,只是你现在不愿意你爱我。” 杨烁松开牙,满口的血:“哈哈,我爱你,我是爱你,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早知如此,我才不会爱你,我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才会相信一头嗜血食肉的狼会改吃素。” 达山依然不松手,道:“豆豆,你要刺我,我便给你刺,但我还不能死,我要让我的族人能吃饱饭,能有衣穿。待我实现了这个梦,我便陪你一道去死。” “我与你约好。豆豆。” 第九章10 第九章10 连王观明驻守的边城都失守被屠, 汉人军队士气大败, 不过短短几日之间,达山乘胜连下两座小城, 无人能挡,但确实未再屠城。边城往南,第二座枢纽大城银昌知府组织当地驻兵迎敌落败, 退回城内, 达山使人去劝降,若交城便不屠城,若不交, 破城后会屠尽满城百姓。 城内又抵抗了两轮攻城战, 最后同知捧着知府自愿割下的头颅出城降敌。至此, 达山才算是攻下了第二座大城。 原知府衙门的一系官员被杀了一干二净,只剩下同知一人, 城中知府的家眷亦遭清理, 全家上下三十几口人,只剩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孩童, 达山亲自下的令,唯一活下来的这个孩子被交给同知抚养。 可汗命令在此整顿补给, 让当地富户百姓交出家中余粮和武器,虽说不可屠城,但街头巷尾都有狄人战士守卫, 如有反抗的迹象, 便可就地革杀。 达山可汗的命令让军队中的许多追随者都无法理解。 知府衙门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们在明净敞亮的大堂用抢来的美食和美酒开庆功宴,还有伎坊的歌女作陪,达山高居上座,身边也有两个妙龄女子,倒不是汉人女子,而是他们狄人的贵族姑娘。 尽管大家都知道可汗最喜欢的是那个黑瘦干瘪的汉人男子,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狄人没汉人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伦理道德,快活就是快活,与男女无关,就算可汗有相好的男子,也不代表他就不喜欢女人了。他们得抢先让他们部落的女孩子生下可汗的儿子,就算这个可汗只是个半血,但就是这个半血可汗,做到了上一代可汗未能做到的伟事。 所以,即便达山有各种教他们无法理解的命令,譬如当初饶过边城了为何不直取汉人王都,譬如为何要拘束他们不可再屠城,譬如为何不对银昌知府斩草除根,譬如他还请了个汉人做军师,他们依然俯首遵从了。 酣歌醉舞,酒足饭饱,有人就地拉着舞姬欢愉起来,达山并未呵斥,但也没有使他兴奋,他仿佛没有看见,在这一群如禽-兽般依循本能和冲动的人之中,像是一尊深不可测的神像。 酒喝多了,嘴巴就松了,右贤王醉醺醺地问:“可汗,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留着那些没用的汉人,杀了抢了不行吗?滕真可汗便是这样做的,你该不会是还对那些汉人心存仁慈吧?” 一提及此,堂中所有的人瞬时之间都像是被点了哑穴一般安静下来。 达山刚当上可汗时,颇有些勇士不服,有人拿他的汉人生母讥讽他,叫达山杀了。随着这些年达山当上可汗之后,愈发积威深重,哪还有人敢取笑于他。不要命了吗? 达山饮一杯酒,他的脸上并未浮现出醉酒的坨红,语调平稳,屋里的火炉中烧着银碳,烘得屋中暖融融,达山单膝盘腿坐着,褪了一半衣服,右肩敞露,左肩上盘着一快狼皮,腰际隐约能瞧见缠着白色绷带。他们知道这是达山的汉人小情儿刺的,那小子相当不驯,只因被可汗护着,他们都动不得。 达山有理有据地说:“若你们还想继续困居于苦寒之地,想杀便杀,滚回去就是了。若想把汉人肥美的土地占下来,便得留那些性命,都杀光了,谁来做我们的奴隶,为我们干活、种地、养牛马?来为什么造城挖河建屋舍?我要我们的子孙生在这片土地上,不必再为饥寒发愁。” 又问:“那为什么要留下那个知府的小儿子一命?为什么不杀他?在草原上,一个狼群的狼不杀光,留下一只,将来它会一直伺机报仇。这不是自寻麻烦?” 达山说:“我故意留他下来,将来他若是要报仇就报,汉人不能杀光,不可能没有心中留着余恨的人,他若是报仇,我就杀了他,杀鸡儆猴,他若不报仇,归顺于我们,更可以给不驯服的汉人作为榜样。” 大堂之中安静了片刻。 另有人问:“可汗,你为什么要留王观明的全尸?他可是杀死老可汗的人。照我说,就应该把他的头颅割下来,挂在边城的城墙上,才可洗清这么多年他对我们的羞辱和欺凌。” 达山放下酒杯:“挂在城门上,他们的皇帝又看不到。这几天应该就会送到了吧。” 即便是手上沾着几十条人命、砍人不眨眼的汉子,此时此刻,也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们杀人或是为了抢掠或是为了杀戮的快gan,他们起码把人命当命,但达山不同,他太冷静了,冷静的杀人,既不会犹豫,也不会快乐,和牛吃草、狼吃羊一样。 当时他们跟着达山翻过雪山,杀死边哨士兵,本该按照辽王的约定前往京城,可汗却没有遵守,而是折返,埋伏在半路,在山谷里截杀了王观明。人都杀了,又给他准备了一口棺材,让王家军之中唯一活下的一个小兵把王观明的尸身送回帝都。 他最残忍,又最慈悲。不像狄人,也不像汉人。 这是他们的王。 过了一日。 左贤王那闹事,达山过去一看,左贤王已经提刀砍死好几个人。一问才知,原来是左贤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去城外的村落劫掠,没料到竟然被人给杀了,带去一百个人,死了二十几个,余下的七十多个人,也不知道要为主人报仇,竟然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达山没拦着他杀人,提了一人询问。 “……乌恩大人带着人进了神女庙,我在外面看到那些汉人一点都不害怕,一声不响,也不逃跑……” “……其中有个男人长得特别漂亮,乌恩大人要上他,结果那个男的被他们什么神给附了身……” “……那个男人说亵渎神庙的人都会被女神惩罚,特别邪门,不过一会儿,乌恩大人便七窍流血,倒地死了……” “……跟乌恩大人一起进入神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死了,我、我不敢进去……” “……后来,庙里的汉人都不见了,有人想进去看看,一进去,地上全都是蛇,他活活被咬死了……” 一旁听到的人无一不毛骨悚然,听上去确实很邪门。 左贤王气在头上,不管这些,冲过去狠狠踹了一脚:“就算是要你为乌恩去死你也得去死,你有什么脸丢下我弟弟,自己跑回来。” 达山抬手:“稍安勿躁。” 达山想了想,说:“既然他们说异教徒不能踏入,找几个汉人过去,把乌恩和其他战士的尸体带回来吧。” 这回乌恩的尸体被平安无事地带了回来,达山亲自过去看了一眼,与其他战士不同,乌恩有七窍流血的死征,剩余的人只是面色乌青。达山嗅到他们身上还有极淡的香气,他以前在中原江湖行走多年,曾闻过这种味道,心下有几分猜测。 乌恩一直没有闭眼,萦绕在旁边的苍蝇挥之不散,停在他瞳孔早已涣散的眼珠上。达山捏着他的脖子,侧过去,看了看他的后脑,后颈上有一个极小的针眼。 达山微微挑了下眉,想了想,说:“……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情况,不要在汉人供奉的神庙里杀生。” 达山想起那个笑容温柔的青年,以前还在江南的小镇上时,曾也有段好时光,每日悠闲度日,白天沐雩和杨烁两个小子练武,傍晚,顾雪洲会带着花馅糖饼过来,他也能得一份。假如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时候,或许也不错,不必如此劳心戮力,如履薄冰。 那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男人,还有一身精湛的医术,汉人皇帝不珍惜,他却知道顾雪洲能派上多大的用场。若他愿意称臣,倒可让他活下去。倒是比乌恩要有用多了。 * 银昌被敌人的消息传到幽城。 此时正在幽城的百姓都非常不安,无出意外,狄人军队的铁骑下一个要到的地方就是幽城,不乏有乡绅富户已收拾行囊去外乡投奔亲戚。而此时,顾雪洲正在幽城省城。 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来得格外早一些。 有一日早晨起来,枝头堆起薄薄一层白雪。 许多逃难的百姓逃到幽城,近来城里处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李家掌柜也在收拾行囊:“顾东家,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事,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再不走,说不定就走不了了。” 顾雪洲无奈地叹气说:“可只是逃能有什么用,如果这天下被狄人打下来,我们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顾师傅说:“这是那些庙堂之上的人要操心的事。” 顾雪洲望着边城的方向:“他们都说舅舅凶多吉少,若是败了还不如死了,我却情愿舅舅只是败了,逃出去就好,就算要被陛下惩罚,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死,若是死了,便成了定居。可到现在,依然没有半点舅舅的消息……唉,舅妈、嵘哥儿还有阿驽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 话是这么说,边城全城百姓被屠杀,听说城中大火整整烧了三天才烧完,城中的人都死光了,别说没听说有人逃出来,即便有,作为王观明的家眷,必定被狄人第一个找上门的。 顾雪洲看了看外面正有雪花飘落的灰蒙蒙天空,说:“这雪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我再留两日,打听一下嵘哥儿的消息,我会看着办,我还没那么傻……再不济……” 再不济他与达山是故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杀了他有什么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达山大抵会放他一条生路吧。反正在客栈里待着除了胡思乱想和烦心也没别的事可做,顾雪洲干脆操办起副业,和顾师傅一起架起小摊给人看病问诊,恰好李家带过来卖的就有许多药材,就地卖了。 最近城中物价飞涨,别说是药材了,吃饭都贵,顾雪洲还以原价卖,已经算是良心,林掌柜倒是想赚钱,可是顾师傅不让,大当家的丈夫都开口了,他没办法当黑心奸商。 顾师傅和顾雪洲心软,本来给人看病就只收几个铜子儿,碰上那等家破人亡实在没钱的还给人家免除药费。 坐诊第二日,听闻官府抓到一个狄人奸细,这个奸细身手很好,竟然还十分荒唐地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王将军的义子,可笑至极。 没人信。 顾雪洲信。 这不就是阿驽吗?! 顾雪洲上官府要人,幸好只是抓了人,还没有动刑。阿驽的长相一看就是狄人,也难怪他进城没多久就被逮了起来,听说正是在一家医馆被抓住的,当时阿驽蒙着脸,背着一个少年去看病。 可他遮得住脸,也遮不住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叫人瞧出他长相与中原汉人不同,扯下头巾,他双拳难敌四手,还得护着病重的伙伴,可不就轻而易举地被人抓起来。最近狄汉关系如此紧张,狄人刚屠了汉人的城,忽地冒出来一个狄人少年,自然被当成是奸细。 顾雪洲想上官府要人,沐哥儿在他这儿有好几分盖了章的白帖子,他写上内容,就可以用王指挥使的名义递上去了。谁都知道沐雩是王观明的亲侄子。 帖子送上门之后,顾雪洲顺利见到了人。阿驽被关着,嵘哥儿倒还好,这位知府曾见过王将军家眷,认出了嵘哥儿,为他延医问药。 阿驽因为狄人身份的原因,往日王将军出门走人情,并不会特意带上他给外人介绍,是以才不为人知,只有他们几个与王将军关系最亲密的亲人才知晓。 阿驽见到顾雪洲,立时眼睛一亮,顾不上为自己说话,恳求顾雪洲:“顾大哥,求求你快去看看阿嵘,他病得很重。” 顾雪洲看到阿驽时都吓了一跳,这孩子形容与乞丐无异,头发乱蓬蓬,身上也有许多伤,瞧着有些还是新鲜的,必定是幽城的人给打的。阿驽吸了吸鼻子,泪汪汪地说:“我、我没护好阿嵘,他中了一箭,又受了风寒……”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顾雪洲摸摸他的头:“我这就去看他,你先从牢里出来,随人去洗个澡,你这样脏兮兮,不准去看嵘哥儿。” 阿驽点点头,被顾雪洲领出来,官差半信半疑地问:“这人真的也是王将军的亲眷?” 顾雪洲说:“这孩子的父亲是汉人,他的母亲是狄人,他幼失怙恃,被王将军收养,但往日里不出来走动,是以外人并不清楚。” 阿驽被领去洗澡洗头。 嵘哥儿扔在昏迷,床边围着好几个大夫,脸色都不大好看。顾师傅也在,他最擅长治疗外伤,将嵘哥儿外衣脱了,查看他背后的箭伤。 嵘哥儿出生时,王观明已经在武将的路子上干的颇有起色,在他之前,他母亲还有个一个男孩子,叫峥哥儿,两岁便夭折了,是以又得了一子之后宠得如珠如宝,小时候都把他喂成个小胖子了。嵘哥儿自小娇生惯养,背后这道箭伤看上去着实触目惊心。 顾师傅给他细细清理了伤口,去了腐肉,换上新药,然后去洗了洗手。 顾雪洲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叫他想起沐哥儿小时候,多可怜。 顾师傅见到他:“你来了,正好可以给嵘哥儿施针。” 顾雪洲问:“嵘哥儿的伤势如何?” 顾师傅说:“没伤到内脏,中箭不算太深,还有得救,幸得天气冷,伤口也没有腐烂。这烧要是能退下去,这孩子就救回来了。” 顾雪洲去为孩子施针,两人救治嵘哥儿没避着知府请来的其他大夫,那些大夫想看又不好意思围观,自觉地从屋子里出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脸皮厚的上前去问顾师傅方才施展的手段都有何作用。 旁边的几个大夫一惊,给人看病的谁没点自己的招数,直接问,谁会告诉你? 然后顾师傅还真的热心地讲解了,那个大夫拍手道:“妙啊,妙啊……您治疗外伤可真是厉害,我听说江南有位大夫叫顾轻鸿,也擅长跌打外伤。” 顾师傅道:“不才便是顾轻鸿了。” 顾雪洲给嵘哥儿施针之后,顾师傅开的药方也煎好了,吹凉一些,给他硬生生灌下去。 幽城知府给他们腾了个院子安置,顾雪洲如今也管不上别人,就在这里寸步不离地伺候嵘哥儿一个,他带的那些小的们出去摆摊练手。一日之后,嵘哥儿睁开眼睛,又过了一日,身上的高烧才退了,只是仍在发着低烧。 阿驽晚上都在嵘哥儿的炕下打地铺睡觉,每日给嵘哥儿擦汗喂食,担心得不成,问顾雪洲:“可他还烧着啊。” 顾雪洲耐心地介绍:“还有些低热不要紧,正说明嵘哥儿的身体正在和病打架呢,不是太烫就没事。” 阿驽便含泪点点头。 陆陆续续持续了四日的刮风大雪也停了。 陛下调遣了一位陈将军带着五万人马过来,就在幽城迎战达山。 第九章11 第九章11 顾雪洲掀起马车的帘子, 眺望不远处遭遗弃的田地, 已然荒草萋萋。官道上,全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 官府当然是不许本地户籍的百姓擅离属地的,但假如破了城,官府都没了, 自然也没人管得着百姓往哪逃。大多数普通百姓可没有马车, 有辆独轮板车就算不错了。 顾雪洲他们带着五十多人的护卫,在这条路上也颇具威慑了,时不时还会遇上富户或是商人上前来问询能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 一同往京城去。他们并非烂好人, 不是什么人都帮的, 如果与李家铺子有过生意来往,又或是与顾师傅有交情, 他们便搭把手。队伍陆陆续续扩张到一百多快两百人, 实在太多,便不再收人了。 林掌柜忧心忡忡地说:“京城也未必安全吧?那些蛮子无人可挡, 我国派军前去两次,折损三五万人, 都未能赢他一次。” 顾雪洲道:“若是京城也沦陷了,那就是亡国之时,逃哪去都一样。” 顾雪洲回马车上去照顾嵘哥儿。 嵘哥儿高烧刚退, 他们立即带着两个孩子上路, 远离是非之地。无论是他, 还是顾师傅,都不看好这两年能有人让达山退回关外。达山并非他的父亲,他当上部落首领之后,四处征战统一了草原,有如此之才,却没有冒进,周旋于各国,偷偷壮大发展。 但因为嵘哥儿病情反复,实在是不宜赶路,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就没听到好消息传回来。 王观明的尸身被送到京城,冬天天气冷,又用了防腐的药材和冰块,才使他的遗容不至于太难看。 裴珩觉得这就像是被达山捅了一刀,还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当年那个上京进贡,看似温和到懦弱的男人,没想到一朝暴起,就给了他一记重伤。原本他想要借此机会将王朝上下的脓包挤尽,将那些在暗处虎视眈眈的家伙都揪出来,这人倒是自己跳出来了,只是没料到这个达山如此厉害,王观明都被杀了,无他人可招架。 如今人都死了,迁怒于王观明也无济于事,裴珩将其下葬,葬在王家祖坟之中。 这一年来,从年头到年尾,一个好消息都没有。 这边的窟窿刚补上,那边就捅出个更大的窟窿。 云卿死了。 狄人节节逼近,兵临城下。 短短几个月来,自云卿死后,国情一路往最遭的方向狂奔而去,裴珩头上的白发日日都在增多,不过短短半年间,竟增了半头白发,他没有把白发染黑,每日顶着花白的头发去上朝。 这几日朝上吵得厉害,一位位大臣纷纷建议他尽快迁都,否则等到狄人真的率领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就真的无法挽回了,一个说的比一个义正言辞。 裴珩抬起眼,在金冠珠帘之后冷冷注视着他们。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他情愿跟这国一起忘了,也不想做逃之夭夭的半国之君。 深夜。 皇宫静的仿佛坟墓。 回过神时,已过子时,裴珩看看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纵是他不眠不休地批阅也批不完。 他放下点了朱砂的毛笔,起身,侍奉在一旁的内侍给他披上大氅。他去院子里走了两步。 风又干又冷,迎面而来犹如刀割。 他仰起头,夜幕上有月无星,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孤零零高悬在漆黑的天际。 裴珩对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轻声说:“云卿,云卿,你即便走了,也会舍不得我,陪在我身边吧。” “我这一生,为什么就没几件好事呢?” “我只是想活得自在一些而已啊。” “你死了,却连让我难过颓丧的空隙都没有。” “我原想待我百年后,咱俩葬作一块儿,就是这也不行。” “从小到大,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可偏偏只有我一直不死,还活到了现在,呵。” “不知道这次,达山能不能杀了我。当年你与我说他狼子野心不可小觑,果然说得很对。” “云卿,你要是还在就好。这世上,只有你想我活着。” * 顾雪洲等人过路,因为嵘哥儿的病又重了,必须静养,是以暂时借住在当地一大宗族赵氏的坞堡里。 沐雩的名帖没用,是看在顾师傅的面子上。 顾雪洲不禁不知多少次感慨,顾师傅的名号好用,顾师傅本人更好用,与见谁都得卖他一个面子,连皇帝老儿都不能例外。 达山听说了顾雪洲和顾轻鸿的踪迹,这还是因为先前追踪王观明之子王嵘的踪迹时知道的,幽城被破之后,降臣告诉他王嵘被顾雪洲带走,用的还是沐雩的名帖。 他点名让人去抓:“最好活捉,若能降伏此子,可抵万军。” “怀柔为上,攻城为下。” “顾氏二人皆为大夫,虽说顾轻鸿会点拳脚功夫,但亦不足为惧。围困就是,赵氏哪能为了外姓人跟我打?围到他们把人交出来。” 对方听到顾轻鸿的名字,便觉得为难,道:“可汗……对您这样的盖世英雄来说,顾轻鸿当然不足为惧,但小的难以保证能将他全须全尾完好无缺地活捉回来。” 达山道:“受些伤也没关系,人还活着就行了。我要的是他们的脑子,不是手脚。” “但应当不必大动干戈,顾雪洲那人是我旧识,他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软弱男子。” 达山整顿了已打下的地方。 他们狄人的骑兵向来很强,自他祖辈起,就和汉人打过好几场大仗。但他们能马上打江山,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他统一草原最强的八部之后,实行千户制,建立护卫军,延请中原文士作他的幕僚,教导他该如何治城治国。他没有一日沉迷玩乐,夜夜都在读书。 在中原的那些年,他熟读经文,学会汉人的文字,但直到几年前,他招了第一个幕僚,才算是正式开始学习儒家的经国纬世之策。 达山与诸位文士读过书之后,夜也深了。 他回到寝宫,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微微一笑,杨烁坐在床上,脚上铐着铁链:“豆豆,我回来了。” 杨烁淡淡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达山走到他旁边,看他赤着脚,尽管屋里烧着地热,但他还是弯了弯腰,把人抱到床上,帕子浸过热水拧好给他擦脚:“怎么不穿鞋,脚板都踩脏了。” 杨烁伸脚就要踢他,被达山抓住脚踝,未能再进半分,他仿佛没有注意到杨烁的抵抗,说:“豆豆,我发现顾雪洲了。还记得吗?你的好朋友沐雩的爱人,定江城的顾雪洲。” 杨烁愣了一愣,眼睛微微亮了一些,痛恨地盯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达山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都听你的话,没怎么杀人了吗?你看,我没再屠城过了吧?我只是看你一个人住在这太无聊,正好遇上你的老朋友,干脆我把他请过来,陪你解解闷好不好?” 杨烁运气半晌,才能平静地和达山说话:“达山可汗,你若还记得旧情,若真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请你放过他们。顾大哥只是个大夫,能碍着你什么呢?如果你是想抓住他来要挟沐雩,我觉得也大可不必,你是天狼再世,无人能敌,沐哥儿以前就打不过你,现在也不可能打得过你。有必要抓他吗?” 达山的手掌抚上他的脸庞:“豆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怕你寂寞。” 杨烁拍开他的手:“不要再这样假惺惺的了,我看了只觉得恶心,达山可汗。” 杨烁问他:“我奶奶呢?他们现在如何了?你一句也不告诉我。” 达山说:“我已经派人去救他们了,不用担心。” 杨烁嘴唇颤抖,提到自己的家人,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泫然欲泣地说:“达山可汗,我现在是真的怕了你了。你对我说的话,十句里面能有一句是真的吗?” “这也是在骗我吧?” “认识你十几年,自以为了解你,不过是我傻罢了。到现在我才稍微有点明白你。” “你干脆与我说实话吧,好叫我死了心。” “你压根就不会去救我奶奶他们吗?你恨不得他们都死光,他们全死了,我无处可去了,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反正你厉害得很,就算把我放在枕边,也不怕我能杀了你。” 达山不置可否,还夸了一句:“豆豆,你变聪明了。” 杨烁眨了下眼睛,泪珠掉下来:“别叫我豆豆了。你杀了我吧,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吧。他们都要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是什么美男子。” “达山可汗你心怀天下,将来要什么绝世美人没有?这些天他们不就送了很多人给你吗?你跟那些女人生孩子去吧,别来我这里了。你若是不忍心,不必你动手,你只要不管我,你的那些臣子们便会代你杀了我。” 达山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行。” “既然你都清楚,就别和我倔了。你安心等着我,我把顾雪洲抓过来给你解闷。” 杨烁不再说话,缓缓阖目,他只在心底默默地希望,顾大哥能顺利逃走,不至于被抓起来。 一日之后。 达山匆匆回到寝宫,房里只剩下被解开的铁链,杨烁已不知所踪。 达山在屋里踱步一圈,穿上铠甲,提上他的□□,走出了门。 * 顾雪洲没天真到觉得一定不会对上狄人的军队,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达山亲自过来。 狄人围住坞堡,要赵氏交人。若不交,就破了坞堡抓人,若是交人,就放过他们坞堡,但他们会不会遵守约定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群蛮子虽然屠了一座边城,可是之后他们再进,确实没有再做出过屠城的行为,又是他们的可汗亲自前来,如果要打,早就打了。 顾雪洲颇为无奈,他们之间虽有那么几个人能打,然而眼下这情况,就算打出去了,外面一万大军围着,怎么打? 况且赵氏是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却害得人家要遭到灭族之灾,纵然顾师傅与他们有些渊源,也不能要求人家为了自己倾全族之力。 于是顾雪洲主动说要把自己交出去,由他作代表出去,和达山好好谈一谈,或许能够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嵘哥儿又要哭了:“都怪我拖累你们,如果不是带着我,你们早就可以走远了。安之哥哥你还要牺牲自己……” 话没说完被顾雪洲轻声呸呸回去:“说什么丧气话?我没打算牺牲我自己啊。达山要找我,肯定有什么原因,大概是我派的上用场吧。他先前不是还送人到我这学医吗?” 嵘哥儿见他一点要英勇就义的打算都没有,完全是打算投敌的语气,怔住了:“安之哥哥,你莫不是要投降了?” 这就太没骨气了吧? 顾雪洲脸红了红,咳了咳:“这不叫投降,这叫战略性让步。起码要活着,才能找到机会吗?人若死了,就只是死了,不会再有更多的意义。” 嵘哥儿不太明白,顾雪洲摸了摸他的头,对阿驽说:“嵘哥儿又要拖你照顾了,我写了药方,不必一直照着吃,如果有恶化,就找别的大夫看看。” 简单说完,顾雪洲就整理了衣冠之后去见达山了。 这个很会打架的大夫在狄人之间也是个传说,他们警惕地戒备着顾师傅,顾雪洲见到达山,躬身作揖:“好久不见了,达山可汗。” 达山冷着脸,问:“杨烁在你这里吗?” 顾雪洲茫然地“啊?”了一声:“你说杨少帮主?我没有见到他,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 达山没再发问,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盯得人后颈寒毛竖起。 顾雪洲鼓起勇气,又说一遍:“我确是没见到。” 当年达山还是个大和尚的时候,顾师傅还揍过这小子,可现在再见,倒是要被这小子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只是把他一个人带走了,别说其他人,连嵘哥儿都没管。 未废一兵一卒,倒也算和平。 达山把顾雪洲安排在汉人幕僚的住处旁,没派人看守他,反正也料他逃不掉,每日让人去他那学医,顾雪洲也不敢不讲,老老实实,勤勤恳恳。 这样过了十天。 有一日。 侍者请顾雪洲去达山的寝宫,出门时,那些狄人士兵的目光很是让人不舒服。 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顾雪洲不免在心底想,他曾被误会作汉人皇帝的男宠,这回好像又要被误会成狄人皇帝的男宠了。 过来这几天,他又是个贪生怕死不要脸的,已经结交了几个人,打听了下狄人内部的事情。所以知道了达山可汗之前有一个汉人男宠,长得不怎么长,但是非常得宠,被达山可汗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什么金银财宝都堆到他面前,即便是这样,这个汉人却不知好歹,前些日子偷偷逃跑了。 顾雪洲一想就知道是杨烁了 也不知道杨烁现在去哪了。 这种时候他便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生来身子骨不好,若是习武,就不必每次都乖乖被抓了。唉。 顾雪洲进门。 案上摆着一个棋盘,达山穿着件汉人的便服,套在他高大魁梧的身体上,显得颇有些不伦不类,但多少缓和了他身上的杀气,竟然还有那么几分文质彬彬,他说:“顾东家,坐吧。陪我下一盘棋。” 顾雪洲说:“在这里,我也称不上是什么东家了吧。可汗言重了。” 达山说:“我不过是记着旧事,在我这里,你还是顾东家。” 顾雪洲心想,在我这里,您却不是当年的鉴明和尚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只在心底想想。 顾雪洲坐下,执黑棋,刚拈起一枚棋子,心里立即犹豫起来,这该赢,还是该输,他从未和达山下过棋啊。 反正,先下着吧。 达山说:“我很小就到了中原,你们中原有很多好东西,但你们很不珍惜。” 顾雪洲紧闭着嘴:“……” 达山说:“比如你,我知道你关于医局的想法,我可以帮你实现。汉人和狄人的区别真的有那么大吗?不过是发色和眸色不同而已,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两条腿,都要吃饭睡觉,还能一起生孩子。” “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为什么……为什么豆豆他就是不能理解我呢?” 顾雪洲缄默好一会儿,见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只好开口:“他不是不理解你。” “豆豆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他只是不愿见到有人死而已,不管是狄人还是汉人。” 一颗白棋敲在木棋盘上,一声脆响。输赢已定。 顾雪洲恭敬地说:“可汗棋艺了得,我服输。” 达山定定的望着他,眼底像是燃着一团愤怒的火,沉声问:“那你呢?顾雪洲,你是在等沐雩那小子来救你吗?你觉得他救得了你吗?” 顾雪洲抬眸,他心底涌起一股意气,在这个时刻,他觉得说谎无意,于是轻轻应了:“我在等他来找我。” 他相信沐哥儿,沐哥儿总能找到他的。 第九章12 第九章12 前方的败仗消息一次接一次地传到京城, 达山带领的狄人大军前进的步伐并不算很快,却坚定强大, 无人能挡, 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们西北的领土。 在王观明故去之后,再调遣去的将军亦败下阵来, 殒命沙场, 马革裹尸,朝中为下一位大帅人选而争论不休。自裴珩登基之后,先是处理了先皇的亏空, 而后水灾、旱灾,挖去国库一大笔,纵使他节省开支、四处敛财,国库依然不充盈,刚刚战败的一战已消耗许多军资。若要抵挡狄人的进攻, 就必须砸上足够的军资。如今的国库和剩余军队, 已撑不起第三场劳力伤财的大战。此一战,若胜, 则满门荣光,若败,则国将不国。是以分外重要, 无法轻易决定下来。 楼翊林年少气盛, 满腹抱负, 想自请缨, 担当重任, 私下先与身为族长的父亲商量了一下,却被拦下来。 楼家族长道:“要你逞这个能?” 楼翊林颇为不解:“为君解忧,不是身为臣子应当做的事吗?” 父亲摇摇头:“真是把你教傻了?你以为自己活捉了反王便很了不得了?陛下与反王,我们站陛下,是因为不看好反王,他若能成事,先王去世时他便该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了。可是他没有。又与狄人勾结,却遭到背叛,可见其蠢。但若是裴家人和达山之间,眼下还不好立即站队。” 楼翊林鼓着一口气:“这是我们汉人的江山,难道让给狄人不成?” 父亲道:“我们楼家做了几百年的世家,只给一个皇帝做过官吗?达山的生母是汉人,他并不全然倚重狄人,听闻他麾下汉人谋士颇多,学汉字,习汉文。若他得胜,我们再以汉礼驯之,不依然是汉人的天下?如我们都脑筋硬板,硬要陪着裴氏死了,才是把江山拱手让人。” “反正,谁要这差事就让谁去,你不许去,你将来要做楼家族长。目光放长远些,我们楼家可不止是一朝一代的家族。” 楼翊林心情很是郁闷,他不由地想起那个叛逆桀骜的青年,如果是那人,一定会对父亲的话嗤之以鼻吧。 他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他有族人的桎梏,只要他姓楼一日,就无法像沐雩那样肆意妄为,世上怎会有活得如此自在的人呢? 如果是沐雩在京城,他会写怎样的奏本?一定会义无反顾地领军出战吧?不像他,只能被困在此处。 而沐雩此时已回到甘州,恰好晚了一步,他听说顾雪洲被俘虏的消息,气得火冒三丈,真想千里骑直接去把达山给砍了。抓谁不好抓他的安之? 说得难听点,他这个人天生反骨,眼中无国,就是这个国家被狄人灭了,他都懒得去管,旁人死了,他是半点悲悯之心都无的。但敢动顾雪洲一根毫毛,他就跟那人势不两立,结成死怨。 沐雩稍冷静下来之后便开始想如何将顾雪洲救出来,他手上只有三千人,来硬的肯定不行,只能来阴的。反正他胸无大义,带他把安之救出来以后,不管是往海上逃,还是往苗人的高山里一钻,都能继续安逸度日。舅舅的仇,能报就报,报不了……若是伤及安之的性命,别的他可就顾不上了。 江南。 四季如春的白宛镇上,今年竟也下起一场雪,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残荷白雪。 湖心漂着一座小木舟,一男人坐在舟上,头戴雨笠,身披蓑衣,正在静静垂钓,竹笠的边缘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截肤色苍白的下巴,冰冷的天光一斜,他的皮肤白薄如纸,能瞧见其下蓝色的血脉。 尽管北边已打得热火朝天,但一江之隔的南省各地只是听闻消息,谁都没亲眼见到,是以仍旧如往常一般悠闲度日,再怎么打,应当也不至于打到江南来吧。 岸边的石亭之中,还有学子三五结伴,烹雪煮酒,慷慨激昂地发表着对边疆战事的不满,对朝廷的痛心,对国家的担忧,饮酒一碗,赋诗一首。 有人说:“未曾料想漕帮之人竟然通敌叛国,若不是他们给狄人提供粮草,我们的江山哪里会遭到狄人的践踏?” 便有人回:“这些目无法纪的江湖中人早就该整治一下了!不然也不至于此,漕帮之人平日占领河道敛财,以民脂民膏而肥自己,手握巨财,这才会渐渐养大异心,叫他们居然敢勾结外敌。” 钓鱼的男子拎着吊杆和一篓鱼经过,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走至半路,下起小雪,一个身子板并不算硬朗的白发老人撑着把油纸伞,走到他身边,为他挡雪:“大少爷,我们回去吧。” 他接过伞:“我自己撑吧,顾伯,你走路当心。” 他们住在城中一处偏僻的小院,对外称身患疾病,不可见阳光,是以深居简出,不接待外客。 男人回到家,收起竹笠和蓑衣,自己将鱼处理了,一条片鱼脍,他刀法极好,雪白的鱼肉片得薄如蝉翼,一条煮鱼汤,再加上火腿和冬笋,鲜的叫人口舌生津。 吃完一顿饭。 外头热闹起来。 他披了件外衣,出去看热闹,听说原本今天是漕帮杨氏处斩之日,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前去劫法场,来人正是杨家的少帮主,这已是一桩新鲜事。这杨家的少帮主把奶奶救出之后却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自告是罪魁祸首,要一命抵一命,放他奶奶走,他伏法受罪。 有人嫌弃地说:“一条命就是一条命,当不了两条。他一个人的命能抵得了整个边城的人吗?听说死了上万人啊!” 也有人说:“他倒有几分意气,不像是个孬种。唉,我也见过漕帮的少帮主,为人豪爽,应当不是恶人,怎么会通敌叛国呢?别是其中有什么渊源吧?” 男人听了一圈八卦,拢了拢袖子,回家烤火。 午后,萧韧上门,这家主人对他说:“把杨烁拿出来,给沐雩送过来,杨烁就这样草草死了,未免可惜。” 萧韧下跪应道:“是,督公。” 男人摇头道:“不必行这大礼,我已不是什么督公,只是江南一平头小民罢了。” 萧韧说:“……是,主公。” 达山已差不多将西北部水土最丰美的城都拿到了手心,然后他将王庭暂时设立在银昌,以千户制将土地分封下去,并在幕僚的提议下制定了细致的法规来管理臣民。 原本城中的居民虽说过得战战兢兢,但勉强还能过日子。顾雪洲就住在王宫旁隔着一条街的一栋宅子里,每天给人问诊看病,性命倒是无忧,大家看他斯文弱小,又一副很没骨气、贪生怕死的模样,并不对他起什么戒心。 顾雪洲甚至见到有狄族姑娘用他们土法做的护肤膏,好奇研究了一下,似乎是用牛油还是羊油做的,效果竟然也很不错。 达山只要有空,每隔两三日就叫他过去,或是坐着喝酒,或是一道下棋,有一日,顾雪洲忍不住问:“你就不怕我刺杀你?我虽无武艺,却擅长使毒。” 达山不紧不慢地道:“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大夫,若非迫不得已,你是不会下手杀人的。你若要刺杀我,早就动手了,又何必等到现在。你说沐雩会来救你,他怎么还不来?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来?” 顾雪洲不理解:“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 达山便闭嘴不再说话了。 这天,顾雪洲在屋里烤火制药,有人送餐过来,平日里负责送餐的都是狄人的姑娘。 顾雪洲乍一看,还挺眼熟,再定睛一看,竟然是乔装打扮后的阿驽,他差点没笑喷,好不容易憋住。 阿驽进屋,红着脸小声说:“子谦大哥让我找到您在哪。” 顾雪洲说:“你胆子倒是大,就不怕半道被人绑去当媳妇儿,这么俊俏。”见阿驽脸越来越红,他抚平下摆,好整以暇,“好好,我不和你开玩笑了。是沐哥儿让你来的吧?你就说沐哥儿的计划是怎样吧。” 左贤王不是没听说可汗最近又抓来一个汉人男子,时常召幸至寝宫,也不知两个人做什么。鉴于先前那个汉人的事,他难免会想歪。 但他也没见着人过,只能说可汗喜欢这口,不碍着江山大事,大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听不闻。 最近没有太多战事,他们随可汗整理已经打下的疆土,准备起码等到来年秋天再做下一步打算。他留在新王庭,住在可汗的侧近,可汗要他们学汉文,他岁数大了,实在学不进,让家里的小崽子们学去,叫他写那方方正正的汉字,这比打仗煎熬多了。 他们部落投到达山帐下投得早,分封十分丰厚,偶尔左贤王也会想起他唯一一母同胞的弟弟,如果乌恩还活着,他必定要给弟弟争一片肥美的土地过来。可惜乌恩竟然遭了汉人的道,英年早逝。 这要是在草原上,还可以骑马出去散散心,汉人的城虽然暖和,但总待在屋里闷得慌,他就想出去走走,骑着马在城里逛逛。若是见着漂亮的姑娘就带回去,别说汉人姑娘身子骨纤细,皮肤水灵,在榻上别有一番味道。 左贤王骑着高头大马,在城中闲逛。 到了某处地方,忽地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他还以为是哪个姑娘,循着气味找过去,见到一个白肤乌发的汉人男子,生的眉清目秀,是有几分姿色。不过他没有喜欢男人的爱好,顿时觉得无比扫兴。 左贤王啐了一声:“这汉人男子就是娘们兮兮的,明明是个男人,却长成这样,真叫人恶心。” 牵马的侍卫却仿佛如遭雷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雪洲,好似见了鬼。 左贤王骂他:“你怎么了?你也想效仿可汗,找个男人乐乐?你要是喜欢,带回去倒也无妨。” 侍卫面无血色地说:“左贤王大人,这、这人就是那日在汉人的神庙中,害死乌恩大人的男人!……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左贤王怔了一怔:“你确定是他?” 侍卫点头道:“就是他。我不会认错。长得这么好看的汉人,我只见过这一个。如果是我认错,就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 左贤王策马上前,远远瞧着这个男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行为举止都像是个平常男人,只是稍微斯文一些罢了,同可汗帐下那些汉人书生相差无几。瞧他细脖子细胳膊,他微一动力就能折了,这样的人是怎么杀了他弟弟的? 他还没到顾雪洲的跟前,三丈之外,就被人拦了下来,还没逞威风,便发现竟然是可汗的亲兵。 顾雪洲像是没注意到他,恭恭敬敬地与看守他的人说:“我这就回去,不要这么着急吗?你们这么多人,我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我还能逃了不成?别那么怕我嘛。” 左贤王目送他离开,顾雪洲像是这才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一脸迷惑,便收回眼神,不再看他了。 待顾雪洲走远了,他才琢磨过来,这城里能和可汗搭上关系的汉人就那么多,无非是可汗帐下的汉人谋士,但那几个汉人他都认识,全都是胡子老头儿,就没有这么年轻漂亮的男人。 近来王庭中传闻和可汗走得近的年轻汉人男子,就只有那一个人。左贤王越想心越往下沉,他们都说可汗还在中原时就和这个男人有故旧,当初可汗见到乌恩的尸体,就认出来了,还是没认出来,所谓的鬼神之论,多半有诈,他是不信的。 杀弟仇人就在咫尺之间,他报仇还是不报? 不过区区一个男宠……对于达山来说,竟然比臣子的性命、比他左贤王还要重要吗?他越想越是不忿,他真的要效忠这样的可汗吗? 左贤王去找达山,直言不讳道:“杀我弟弟的男人原来就在可汗手里,您之前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达山说:“乌恩之死我很遗憾,但若不是他违反军令私自带军出去攻击村庄,也不会客死异乡,我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对他网开一面,没有追究他违背军令的责任了。” 左贤王红着脖子说:“那是另一回事。您竟然要为了一个男宠,置臣子于不顾吗?可汗,是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达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鹰隼在盯着他的猎物般冷酷无情:“左贤王,你当然是重要的,但是王令更重要。那个男人我留着还有用。你要是太过空闲无事可做,不如照我先前嘱咐的,在家学一下汉文。” 左贤王回去之后越想越生气,心想达山这该不会是想要卸磨杀驴?想来好像的确自乌恩死后,可汗似乎就不怎么待见他了,明明他出力那么多,在分封时却不如右贤王。 夜里他与汉女小妾翻云覆雨之后,小妾见他愁眉不展问他所烦何事,这个小妾是他抢来的,颇为不驯,说话并不娇柔,听他说了之后反而嘲笑他:“你这是得罪了可汗的男宠。他不是差点被你弟弟给玷污了?而且与你有杀弟之仇。如果我是他,我也日日给可汗吹耳边风,先下手为强。” 说得他直冒火气,把这个小妾揍了一顿,这女人也疯癫,被打得满头是血不哭反笑,咒他去死。 左贤王没了兴致,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诸多事情,在草原上,你越是示弱反而越叫人瞧不起,牛羊温顺,就成了他们的盘中餐。他难道要继续向达山低头吗?不如借此机会试探一下达山的底线。 达山若亏待像他这样的老将功臣,那些人难道不会寒心? 但他也会给达山一个面子,不正大光明地上门去杀人,想个法子把人带出来,悄悄杀了。 到时事已成舟,不过一个小小男宠,达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然留着这个男宠,总给达山吹耳边风,他以后也没好日子过。 过了两天。 顾雪洲正在吃饭,忽地来了两个不认识的狄人小兵,说要给他换个住处,让他乖乖跟着走。 顾雪洲说:“让我整理一下。” 小兵催他赶紧走,顾雪洲只好说:“那让我带上小丫头一起走。” 于是带着侍女离开了住处。 左贤王左等右等,却没能等到人被送来,过了一刻,派人去探,才在一处巷子里找到被扒光衣服的两个小兵。 不好。那个汉人男子果然奸诈,图谋逃跑,这下他可有正式理由可以报仇雪恨的。必定还没逃远,想简单混出城,没那么容易!他点了一支兵去追。 城门口。 一个狄人少女领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推着运菜车,在接受检查,这妇人虽然脸上沾灰,可还是能看出来她细皮嫩肉,不免被吃了点豆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骚扰,被放出门去。 出城门走了一大段路,顾雪洲才算松了口气,他心想,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快又扮了一次女的,可不能给沐哥儿见着,简直太丢人了。 第九章13 第九章 13 顾雪洲推着卖菜车,沿着土路往城外的一个小村子的方向走, 他做不惯粗活, 没多久就累得双臂酸痛, 手心也磨红了。阿驽帮着一起推了一段, 直到远离了城门士兵的视线。 见不着人了, 顾雪洲打算把板车扔在路旁, 将外头的女人衣裳脱了, 随意地变了个装, 变成个看上去像做苦力的普通农夫,脸上抹点泥灰,如果不瞧他的手, 还是有模有样的。阿驽说:“顾大哥,您要是累了, 就坐在车上,我推你。” 顾雪洲再废物,也不好意思让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伺候自己,连忙摇头,问:“沐哥儿他们在哪?该在哪聚头?” 顾雪洲皱眉,虽说从城里出来计划已经成功了一个开头, 但是这里是敌营腹地,纵使他不懂半点兵法也知道沐哥儿不可能带着所有人马过来, 大抵还是只带着一小撮人悄悄来的, 该如何才能安全地回到中原又是一个难关。 还是先碰头吧。 阿驽摇摇头说:“指挥使说到时就知道了。” 顾雪洲茫然, 什么叫到时候就知道了?起码给个方向啊。 恰在此时, 顾雪洲听见一声清越的鹰唳,他抬起头,看到一只漂亮的鹰隼在天空中盘旋,正是杨烁的爱宠小雪。 阿驽指了指天上,说:“我们跟着他走。” 顾雪洲微微皱眉,这只鸟是达山送杨烁的,这样跟着走的话,没关系吗? 他们跟着鸟儿指的路,走了还没有半个时辰,后面追兵赶至了。 是左贤王的人马。 狄人军中自然有追寻踪迹的高手。 顾雪洲脚程慢,跑得都气喘吁吁了,阿驽若只是自个儿自然跑得快,但他还带着顾雪洲,着急地说:“顾大哥,我背您跑吧。” 顾雪洲脸红,年纪大了,缺乏运动,阿驽力气大,背着他跑了一阵,到了一处山谷,后头传来一身暴喝:“左贤王大人,他们在这里!” 阿驽加快脚步,一边轻快地爬上个缓坡,一边吹了一声口哨,背后有流矢射来,左贤王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要是逃不出去,就要葬身此处了。 这时,前方一道矫健的影子蹿了出来,冲到他们面前,正是阿驽的爱马,阿驽把他推上马,两人改成骑马逃跑。 阿驽马术精湛,跑得飞快,却没有撞上任何一棵树,顾雪洲只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大气儿都不敢喘。 沐雩呢?沐雩在哪? 左贤王宝刀未老,一马当先,驱马支他们身边,抽出腰际的弯刀。顾雪洲瞟了一眼,瞧见锋利刀刃上的寒光,心下戚戚然,这下可完了。 左贤王大笑道:“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我要割了你的头祭奠我弟弟。” 说着一刀挥来。 顾雪洲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按住阿驽的肩膀往下一压,自己也跟着低下头:“小心,阿驽。” 险而又险地躲过一刀,只是头发被削了一刀,木发簪被削断,头发散落下来,在寒风中被吹得飞扬,顾雪洲脸色苍白,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被冷风吹的。 不过几息之间,他们冲出了树林,到了一片仅有荒草的平地。虽说到这里马儿能跑得更快一些,但狄人最擅的就是骑兵,跟狄人比骑术,那可真是太想不开了,弓箭手也更好施展。 与其说是生路,不如说是死路。 顾雪洲回头看了一眼,这下完了。 只见左贤王的部下已取箭上弓,瞄准了他,他都能看到那箭尖上的寒光,让人屏住呼吸。 顾雪洲闭上眼睛,阿驽踢了一下马腹,马儿一跃而起。 然后他听见重物坠地的钝音,他睁开眼,炫目的日光之下,左贤王一众人的坐骑轰然摔倒,有骑兵连人带马摔下来,有的人跳下了马,不至于被自己的马儿砸中。 两旁的草丛之中蹦出好些人来,他听见抽剑出鞘的声音,比这深冬寒风更加凛然。 鲜血溅在一人之高的枯黄的荒草上。 左贤王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踏入了陷阱,恨得目眦欲裂,狂吼一声,连砍数位围攻他的小兵:“贱人!你看我今天不砍了你!” 阿驽已勒马停下。 左贤王忽地感到一阵风从耳畔擦过,他下意识地侧身,躲过了穿喉的一枪,脖子左侧被划了一刀。 一个声音如玉石玎玲般动听悦耳的男声阴鸷地说:“你在喊谁是贱人。” 他抬手,弯刀挡住冲刺而下的□□,阳光晃了晃眼睛,过了两招,他才瞧清来人的脸,竟有种脊背生寒之感。此时此刻,眼前这人与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影渐渐重叠,让他恍惚了一下,这人……这人怎么和王观明长得那么像!不,不,王观明已经死了,是可汗亲手杀的! 就在他犹豫畏怯的一刹那,一线寒光猛然掠过。 世界颠倒。 他只看到一具失去脑袋的躯体,怎么那么像他的身体,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溅进他自己的眼睛里。 那个肖似王观明的年轻男人拿着一柄□□,冷冷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 他到死也没想通,这些汉人是怎么来的,他们怎么敢…… 沐雩把劈下来的这枚脑袋给提起来,扔给近旁的赫连光:“收好。旁的几颗脑袋丢了没关系,这颗不能丢。” 说完他就匆匆跑到顾雪洲的身边,担心地问:“安之,你没事吧?” 顾雪洲惊魂未定:“没、没事。” 沐雩拉着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 顾雪洲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推上马背,沐雩的一干部下将藏起来的马儿牵出来,没空叙旧,先跑路吧。 顾雪洲冻得不成,沐雩披了件大氅,把他裹在怀里。 顾雪洲缩了缩,搂住他的腰,忽地想起十多年前,他捡到沐哥儿的那一天,那时沐哥儿还是个小娃娃,瘦瘦小小,可以被他抱在怀里。那天他睡得迷迷糊糊醒来,被子里鼓起来一团,原来是沐哥儿从床底下爬出来,半夜偷偷钻进他的被子里。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稚嫩弱小的孩童已经长大,有了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手臂,甚至可以保护他了。 沐雩安慰他:“安之,你再忍一忍。” 顾雪洲嘀咕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理我还是明白的。” 一到沐雩的近旁,顾雪洲就觉得安全了,甚至还挨着他的胸膛睡了一小会儿,待再醒过来,四下环顾,都是老熟人了,但瞧见杨烁,他还是愣了一愣。 顾雪洲第一眼还没认出来,他印象里的杨烁杨小帮主是个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的少年郎,像是用阳光制成的,永远是那么闪闪发亮。而现在这个杨烁,脸上看不到一丝笑,他的脸上还有伤痕,应当是鞭子抽的,仍结着血痂,倒添了几分彪悍的气质。 沐雩说:“我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一日一夜就能离开甘州,到接应之处,达山调兵遣将得话肯定赶不上来。” 顾雪洲点点头,他跟着沐哥儿走就是了,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是皇上派你前来的?” 沐雩说:“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顾雪洲服了他了:“……这确实你能干出来的事。你擅离职守,也不怕被罚。” 沐雩不以为然:“我提了狄人的左贤王脑袋回去,总能将功抵过了吧?若还不行,那我只能带着你跑了。凭什么非要给他们姓裴的卖命。” 顾雪洲心想,他总以为把这孩子教好了,其实还是老样子:“你可真是胆子大。” 沐雩胸有成竹地说:“达山带着大量人马就肯定不可能追上来,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可汗之尊,总不能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追上来吧?” 顾雪洲见他那骄傲的模样就看不过眼,眼皮有些跳,他看看杨烁的方向,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快别说了,谁知道呢,你这个乌鸦嘴。万一达山真追上来了怎么办?” 沐雩抿了抿嘴:“那就打呗,我再多带一颗可汗的头回去,给舅舅报仇。正正好。” 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顾雪洲心想,天底下怕是没有这小子不敢想的事,也不看看自己做不做得到。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入夜,才想歇一歇,便发现后方还有一支骑兵追来,就算不是达山亲自带队,大抵也是他派人过来的。 杨烁与顾雪洲道歉:“顾大哥,都是我连累你了。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被抓,害得大家都落入险境。” 顾雪洲不敢和他说重话:“没事,这怪不得你。” 杨烁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苦笑道:“怎么可能说没事呢……” 他低下头,匀了下呼吸,再抬起头,说:“顾大哥,是我做错了事,我一条贱命还不了那么多,但你我总能保下来。” 顾雪洲拍拍他的肩膀,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长大了,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杨烁说:“早知道我当年我就该乖乖听奶奶的话,学什么武,不如同顾师傅学医,好歹能救几条命。” 顾雪洲想了想,对他说:“这事真怪不得你,无论你在或不在,都会有今日这一遭,哪能是你一个人的事。” 顾师傅过来叫他们:“别聊了,马儿都喂过草喝过水了,我们赶紧上路。你们这些小崽子,成日给我惹事。这要是被追上了可就难了。” 沐雩把顾雪洲挟走,仍是他们两人一骑,开玩笑道:“我们跟着顾师傅走,一准没错,他别的不行,逃跑是一流的。” 顾师傅啐他一句:“你这臭小子。” 旁边的人纷纷笑起来,氛围没那么僵硬了,但大家其实明白,眼下他们的行军远没有那么轻松,这是真的被狼群追着屁股咬呢,慢一步,就要被撕碎了。 他们没有拿火把,只就着月光皎洁前行,山路崎岖,怕把马给摔了,快也快不起来。 行至一处山谷。 月色如练,山风呼啸,沐雩从怀中取出一支哨笛吹响,顾雪洲举头望去,两边山头都冒出不少人,显然是已经埋伏许久了。 他们的马没有停下,径直穿过山谷,沐雩回头看到杨烁停了下来,没有再跟他们一起离开。 过了一会儿,顾雪洲听杂乱的马蹄声少了,才发现有人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杨烁呢?” 沐雩停下来,说:“他有他的事要处置,随他在此的都是漕帮旧人,本来就被朝廷通缉,回不去了。” 顾雪洲一惊:“他要留在这里等他师兄来?这是不要命了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吧?快叫上他一起走,不是还来得及吗?” 沐雩道:“我早就说过,叫他不要轻信达山。他不是能隐姓埋名或下气的脾气。” 顾雪洲却说不出什么仁义之词,说什么呢?是让他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吗?男儿有男儿的担当,对男人来说,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不是人人都能像他这样放下家仇,安于平淡的。 杨烁对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顾雪洲唤了一声:“杨少帮主!” 杨烁没有应他。 沐雩勒马转过去,在几步之外,回身望着旧友。 杨烁对他们笑了笑,拱手道:“此地一别,后会无期。祝你们白头偕老,喜乐安平。” 沐雩的胸膛深深起伏,像是在叹气般地沉声回答:“豆豆,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杨烁平静地说:“子谦,谢谢你了。我如今,在中原已是个死人了。死在哪不是个死?我死在这里,总比回去以后找个偏隅苟且偷生来得要好,希望能多少将功补过,让我奶奶他们可以安度晚年。” 顾雪洲说:“豆豆,你别说傻话了。” 杨烁摇了摇头。 沐雩把大氅解开,披在顾雪洲身上,下了马,再对顾师傅说:“顾师傅,又要麻烦你带安之去安全地方。” 顾雪洲抓住马绳,他倒不是不是自己不会骑马。 顾雪洲问:“你也不走?” 沐雩握着他的手,说:“等我伏击了达山,我就回去。你在家等我。” “杨烁是我过命的兄弟,他曾为我两肋插刀,又帮过我那么多次,我必得报答他的。” 顾雪洲阖了阖目,颔首道:“既然是你做的决定,你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拦你,也拦不了你,我优柔寡断、生性懦弱,你胆大包天。你若死了,我还不算太老,来得及再找一个。” “我不留在这里拖你后腿。” 沐雩闻言,大笑两声:“你休想另找,我肯定会活着回去,我还要缠着你这辈子。” 顾雪洲不再多言,与顾师傅骑马离开。 沐雩对杨烁伸出手,杨烁与他击掌,沐雩猖狂地道:“十年前我们一起打过一个皇帝,这次再一起打另一个皇帝,谁能有我们这么风光?” 似是火星落入枯柴,杨烁的眼眸明亮起来:“哈哈,没错,你说的是。” 达山知道会有埋伏,换作他是沐雩,他也会这样做,多么好的机会,浪费了才可惜。 但他还是去了。 他知道杨烁会在那等他。 不知何时,浓云遮蔽了明月,山路变得更黑,绒绒细雪自天际飘落。达山听到“咝咝”的细声,混在咆哮的风声之中,听不清晰。他信手一劈,将一条蛇劈成两半。 “见鬼,这大冬天,哪来的蛇?” 马群骚乱起来,马儿无处下脚,“咴咴”地惊叫纷纷。 达山策马折返后退,他带了五百骑兵,有些马被蛇咬了,不过几息之间,马儿就四肢麻痹摔在地上,他扫了一眼,折损了几十匹马。 达山退开之后,当机立断,干脆在上风的树林泼了油,放了一把火。火很快烧了起来,将周边照亮,在地上和林间的黑蛇游走退去。在一旁看着这场火越烧越大,想用火和烟将伏兵逼出来。 这次可不是两军对垒,开打前还要各自摆好阵法。 达山低低骂了一声:“真不愧是那小子,能背后捅我一刀,就绝不与我正面相敌。” 火才烧起来,就听到利箭破空之声。自西边高地射来箭雨,又有几十人中招。 达山挑开射来的流箭,昂首道:“王雩,何不出来一叙?藏头露尾岂是英雄手段?王将军死时仍扶枪直立,他虽战死,却是一等一的大英雄,为我所敬佩。你身为王家人,为何行此小人之举?” 沐雩没搭理他的激将,冷哼一声,在暗处搭箭上弓,瞄准达山,将弓弦拉至最大,几乎要崩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达山,屏住呼吸。 在一瞬间,达山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朝他的方向望过去,沐雩松开弓弦,羽箭如流星追月般疾射而去。 却没射中达山,而是击中了他身下的骏马,刺穿了这匹黑马的眼睛,黑马痛呼一声,应声倒下。 达山踢了马背一脚,一跃而起,将另一个将士的马给抢了,随手将一柄□□朝着方才那一箭射来的方向猛然投掷过去。 此一番交锋不过电闪火光之间,沐雩好险地侧身,枪尖自他脸畔擦过,这一枪掷了个空,将他身后的一棵树给硬生生刺穿了,他回过神来,□□扎在树上,枪身仍在震荡。 沐雩咂舌一声,又吹了两声哨笛。 达山还未及整队,从两坡上冲下一群骑兵,人数虽没有他们多,但出其不意,一下子把队伍给冲散了。 沐雩在队伍的最前方,一往无前地提枪朝达山冲去,他手中的□□和达山的弯刀撞在一起,铮然作响,火星迸溅,火光映在两人的眸中。 兔起鹘落之间,两人已在马背上过了几招,毕竟枪长刀短,部下丢了一把□□给达山,他接过□□,耍了个枪花,周身无人敢近身,只有沐雩往里冲。 跟沐雩一起往里面冲的还有另一个人,正是杨烁,他手持双剑,直刺喉咙心脏腹部等致命处,毫不留情。 达山哼笑一声,不见他慌忙,他的动作不算灵巧,大开大合之间却找不到任何破绽,偏偏速度还很快,沐雩正面受了一击,只觉得有如泰山压下,拿着□□的双手虎口震痛,差点把手中的武器给丢了出去。达山以此借力,一脚踢在他的胸口,沐雩被踢飞出去,在半空中旋身,还没站稳,小兵已涌向他。 这才打了个照面就被人打下来了,沐雩觉得怪丢人的,但见杨烁仍在和达山周旋。 达山游刃有余地说:“沐雩,你也是个中好手,中原朝廷规矩繁多,连你与心爱人在一起都要骂你,你舅舅鞠躬尽瘁,还要被他们诋毁说卫国不力,不如抛下他们,来我帐下,为我出力,你觉得如何?” 沐雩砍了两个近身的小兵,吐出一口血沫,反诘道:“小爷只喜欢自己选,不喜欢被人逼着选。你杀了我舅舅,还有脸和我提,那我劳烦你把命留在这里,你觉得如何?” 杨烁劈过去一剑:“你是当我不在吗?” 既然已没有商榷的余地,沐雩轻功好,蹂身而上,寻着达山的破绽。即使他和杨烁二人联手,都不能称得上是与达山旗鼓相当,至多不落下风。 他们本来就人少,达山带的又是亲卫精兵,过了一刻,待缓过神,他这边的人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杨烁眼角瞥见又有帮派兄弟被杀,心下惨痛,对沐雩喊一声:“沐哥,敌众我寡,我们撤吧。” 达山气笑了:“豆豆,这次是你自己回来的,你以为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跑掉吗?” 杨烁说完,咬牙对达山用尽全力一击,等兄弟们先撤。 虽说是没打过达山,但沐雩也没有继续纠缠,他不担心达山会狠心对杨烁下杀手,大概还是打着活捉的想法,不然方才第一面就把他们杀了。 沐雩并不指望把达山诛杀在此地,这次他们临时设计,依然拿不下达山,反而被扭转局势,再硬撑下去也无济于事,来日方长,不如回去以后再重新计划,另寻机会。 沐雩不再恋战,转身而逃,才被乱杀一通折兵损将的狄人哪能轻饶了他眼睁睁放他离开,立即追了上来,沐雩回头喊杨烁:“杨烁,走了!!!” 杨烁便跟着他一起跑了,他稍慢两步,落在后面殿后。 达山道:“不许放箭!” 山火越烧越高,映着白雪和鲜血,杨烁的头发上落着雪,脸上沾着灰,他回头看了达山一眼,心情复杂地说:“大师兄。” 与那林中被烧毁了家园四下流窜的小动物有着一样的眼神,可怜又惊惶。 杨烁只看了他一眼,再转回向前方,喊道:“沐哥,他不会杀我,我断尾,我们按计划在老地方碰头。” 沐雩遥遥听见从身后火光之中传来的声音,懵了一下,老地方,什么老地方。 达山终于追上了杨烁,他一伸手就把人从马背上拎了过来。杨烁挣扎起来,两人在马背上扭打,一同坠下了马。 达山紧紧钳制着他说:“跟我回去。” 摔下马之后,杨烁没有再反抗,他笑了一下,对达山说:“好,大师兄,我们回去。” 杨烁这样乖反而叫他不习惯,达山愣了愣,便听杨烁又补了一句:“我们一起去见师父吧。” 沐雩这时已经跑远,自然没有听见他们俩之间说的话,他只远远瞧见杨烁与达山一起坠马,还没来得及赶回去,就听见山上一声雷劈般的巨响,紧接着脚下的大地也跟着摇晃起来,山石炸开,朝着那对师兄弟所在的地方砸下去,也将追兵唯一一条路给堵住了。 烟尘久久不散,山火仍在蔓延,沐雩很快回过神,他的眼眶慢慢红了,眼泪还未流出眼眶,就被萧瑟的冷风给吹干了,他叹了口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撤!” 此地一别,来生再见。 *** 京城。 西北终于传来了第一次捷报,原本被皇上派去赈灾剿匪的王雩不知怎的跑到了北边,不但带回了左贤王的头颅,居然还伤了达山,达山断了一臂,正在养伤。可谓是重创狄军,不得不让人振奋。 沐雩提了左贤王的头回去,只是想抵消一下自己擅离职守的过错,倒没想要皇帝封赏什么。 如今舅舅死了,杨烁也死了,他还有个小外甥要养,沐雩没心思打仗,他虽不怕,但看看他可怜的安之,吓都要被吓死了。 沐雩这次回京,可以说相当风光。 皇上召他进宫,亲自将十万大军的虎符放在他面前,请他挂帅出征,抵御外敌。 沐雩没有接,摇了摇头:“我担不起如此重任。就算达山断了一条胳膊也没那么好对付。皇上还是另请高明吧。” 裴珩道:“你若愿意挂帅,镇守边疆,朕不要你立即收复失地,只要别让达山更进一步,朕可以给你和顾雪洲赐婚。” 沐雩挑了下眉,依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但显然态度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 裴珩细细说:“这几年天灾连连,国库损耗巨大,无力征战。我打算暂与达山签订五年的休战协议,让国民有机会修生养息,待以后再找机会收复西北。” 又说:“朕还会为周家正名,顾雪洲想开医署,朕也可以亲自听他讲讲。” 沐雩半信半疑地问:“你别是在诓我吧?” 裴珩道:“那朕先做了,你再考虑要不要答应挂帅吧。” 沐雩回去和顾雪洲商量:“你说他说的是真是假?真的会给我们赐婚吗?” 顾雪洲头疼:“国家大事,岂能与我们这等儿女私情的小事挂钩?你太荒唐了。” 沐雩自私自利地说:“在我眼里,天下人死光了都没关系,你与我活着就好。我管他们是死是活。” 顾雪洲道:“幸得外人不知道你的想法,如果知道大英雄竟然是这幅德行,还不得大失所望?” 沐雩哼哼两声:“他若愿意答应我的条件,我倒不妨干几年活。” 顾雪洲说:“如今只有你一人与狄人打了胜仗,你挂帅是众望所归,你若不肯,百姓必定要人心惶惶,你不上不行,答应吧。你主动接令,还显得大义一些。” 沐雩怪纳闷地说:“我只是想去救你而已,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两日后。 赐婚的圣旨送至将军府,沐雩接了圣旨,隔日进宫领了虎符。 挂帅出军。 ·正文完· ※※※※※※※※※※※※※※※※※※※※ 回来写了一个月,感觉写到可以完结了。再拖下去战线更长,就到这里开放式结局吧,好歹算是个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