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天后:倾世涅槃》 第1章 楔子一 你没有名字 师父,您还是不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我不是你师父。你没有名字。 “您总是这么说。”少年有些苦恼的笑笑,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名字呢?” “等你…证得混元的时候吧。” 风云变幻,虚空震动。 苍茫的大道之碑上,一龙一凰交缠腾飞,诸天大道沐浴着璀璨星河降落在人间真武界这一方小小山谷中。 “师…尊神,我已经证得混元了,您说好的,我可以有个名字了。” 月白长袍,如雪衣衫,一弯浅笑似晨间旭日,温柔的自唇边荡漾开来。 赤子心性,他开心的像个孩子。 混元之境,在于合道,合诸天万境,窥大道永生。 好。 青袍微拂,掌心翻出一枚念珠:“你总是问我,你是谁,你叫什么,我从前不能告诉你,但是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化开这枚念珠,那里面是你曾经的一切。” 少年的视线变得滚烫,他咧开嘴接过念珠,正要捏碎。 “你怕不怕?”修长手指搭在他腕上一顿,“你有没有想过,像现在这样生活也很好?” 少年啊了一声,缓缓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却在一个不经意间,悄然捏碎了那枚色彩斑斓的念珠,还偷偷笑了一下。 唉。 一声轻叹落在心底。 推开木门。是艳阳高照。月落湖永远那么平静,不会因为沧海桑田的变化而掀起一丝波澜。 “把我放在后山晒着的金乌草收起来吧。”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小童子一下子惊醒了,揉揉眼睛:“师父,您不是说这金乌草要在烈日下晒满千年才可入药吗?眼下这才晒了八百多年还没到时候呢。” 回头望望那间小屋。 “收起来吧。要变天了。” “啊?哦……”小童子挠了挠头,还是站起身来朝后山飞去。 长袍忽然猎猎作响,抬起头,你看,果然变天了。 狂猛的风沙一瞬间冲上天际,有龙吟之声,响彻云霄。 “多谢尊神两万年的教导和庇护。”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少年语气决绝。 “你要去做什么?” 半晌无言。他嘴角扯起一抹森寒的笑:“我记着我曾同一个人说过,那个位置是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去争的。”目光从青袍及地处一点点移上苍穹,一分一分冷下来,“如今我一无所有了,也该争上一争了。” “一个人?” 望着他漆黑的眼珠,许久,未有半分痕迹。 只是一个人么,这样也好。 “这本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不要闹的生灵涂炭。” 少年不说话了。 你去吧,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拦你。但我也不能再帮你。 掌心微光一闪,再次浮现一枚念珠,清透莹白。 “你若归来,这剩下的一点,我也都给你。”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若不归,我将它同你葬在一处。” “我会归来。但请您将它同这枚指环一起葬了吧。” 右手拇指,轻轻褪下一枚漆黑如墨的圆环,捧上去,递到他跟前。 “你曾有一位……”捏着念珠,他还有一点点的私心。 “我怕了。”少年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过了,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第2章 楔子二 我叫齐玉 凡间太一界,群山掩映之中有一小小山谷,几根翠竹林立,一屋小院内歪在石凳上的青衫女子正举着坛子大口大口的灌酒,旁边还立着一对相貌极年轻的夫妇。 “真的非去不可吗?”青衫女子将半空的酒坛子摸索着扔回了石桌上。 却被那男子一把收走,“这次说是家宴,大天妃却邀请了各大天界重臣和远古诸族,送来的请帖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全家赴宴,你又岂能任性!” 白染摸到了横在身前的手臂,迷离着堆出一脸嬉笑,道:“爹爹别怒,大天妃如此郑重其事想必此次家宴十分重要,赴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仙家,女儿从小养在灵族远于天庭不知天界礼法,更何况自七千年前转世负伤之后眼盲至今,若赴宴时给我们灵族出丑了可如何是好?” 白禾沉默的叹口气,背着手不语。 身旁的女子见状也是眸间一暗,柔柔开口道:“染儿,母亲知道你心中苦闷,所以这万年来我与你父亲并未将你拘在天庭,大大小小的典礼应酬也从未召过你,可此次是天帝亲自发话,大天妃手书请柬,邀请的仙界重臣无一拒绝,娘知道你不喜规矩束缚,可你毕竟是白家的长女灵族的公主,许多事,你是推不掉的。” 白家长女,灵族公主,不管是哪一个都压的自己毫无退路,脸上的笑意淡了,心头一阵烦闷,最终还是无奈道:“女儿知道了。女儿知道这么多年天帝和大天妃丧心病狂的举办这一场场宴会不就是给几位帝子选妃么,可我总记着那竹轻公主蛮横,二殿下祝痕骄狂,天家龙族这千年来给我们白家招惹的口实还少么?” 白禾闻得此言又是一声叹息,半晌后复又慨然开口:“想当初黑暗纪元刚刚结束,天地间可以说是一片狼藉,人皇仁善,建天庭,立地府,修法则,规三界。功成之后却退隐天地,扶先天帝上位治理三界。” “可先天帝却因黑暗纪元时留下的旧伤不过在位三万余年便去了,膝下子嗣唯有二人,长子元极惊才绝艳却在大战中身死道消,天帝之位便传给了次子元崖。如今的天帝深患天家子嗣稀薄,这十万年来广纳天妃,也不过育有六子一女,帝子中又只有长子星合与二子祝痕已经成婚,天帝自然是急。” “急又有什么用呢?”少女轻笑一声,从储物镯中又摸出一坛烈酒,“龙族血脉强横霸道本就不易繁衍,更何况修为至上神之后想要诞育子嗣更是不易,否则十三万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天界何故如此人丁稀少,连您的十万天兵也大都是大乘境的修士。” “正因如此,天帝才要挑选各族各家修为深厚的神子仙女,这些年虽然你从未去过天界但天帝又怎会放过灵族。三百年前,二殿下亲至灵族求亲你愣是闭关不出,到底是白清替你嫁了去。” 白染闻言也默了一瞬,垂头丧气道:“父亲的意思女儿明白,身为公主享受着旁人不能享受的资源,自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如今若非要女儿嫁入天家,那便求爹娘再让女儿任性一次,尽量自己做主在那几个帝子里头择个夫君吧。” 白禾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头:“说什么非要逼你嫁过去,我灵族还未沦落到这地步,只是叫你不许任性,总是要去看看,你成日里总是不见生人,便当做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白染略略放下心来,心里狡黠的一笑,面上却依旧一派委屈:“女儿晓得的,这几千年来给父亲添了不少麻烦。女儿已经成年了,是该为我灵族分忧的。您放心,女儿定会认真对待此次大宴。” 白禾一脸欣慰的点了点头。 约摸着父母离去了,白染猛地灌了一口酒,咽的太快咳的满脸通红,相亲?相个鬼的亲。 相亲相亲,一相貌,二相品,三相实力,四相地位。 而她是一个刚成年没多久却盲了七千多年的很有地位的贵族女,就像一块很好夹的肥肉,人人都欲留在碗中补身子,自然只有肥肉自己不愿意。 见识见识,见都见不着,还识什么。 却在这时,碧莹莹的小竹林中突然窜出一个绿衣小童,施施然的走进小院中一把抢走白染手中的酒坛就着喝了一口,眯着眼砸吧砸吧嘴,还嫌弃道:“你这酒真难喝。” 言罢,离风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大口。 “难喝你还喝,酒还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白染神念一动,一脚将他踹下石凳,夺回了酒坛。 “呦,不就是去吃个酒席吗,生这么大气?” 白染翻了翻白眼,探过手熟练的捏着离风肥嘟嘟的小脸:“你个小屁孩你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啦,这不,你想要的情报。”离风一边扒拉着白染的魔爪一边掏出小本儿,如数家珍的念道。 “当今天帝共育有六子一女,大殿下星合乃天后所出正宫嫡子,天赋绝佳,修为深厚,如今四万龄乃是帝子中唯一的上神,其妻是天后母族古族的神女。” “二殿下祝痕,嘿嘿,就是三百年前来跟你提亲的那个,乃大天妃所出,资质一般却地位尊贵,其妻是你的小表妹灵族的白清仙子。” “而这三殿下渺汎呢,出身低微资质较差,还尚未婚配;四殿下琰琅同样是大天妃所出,天赋上佳却实在任性,也是尚未婚配。” “五殿下乃是天帝独女,唤作竹轻公主,千年前拒了天帝赐婚于你的弟弟白墨的旨意,被天帝发配嫁去了蛮族;六殿下亓幽佛道双修悟性极高,其母乃是佛族的妙华天妃,同样尚未婚配。” “至于这七殿下嘛……”离风瞄了一眼支着耳朵的白染故作老成的笑着不出声。 白染也没什么恼怒神色,只勾唇一笑,伸出手柔柔的摸了摸离风的粉白脸蛋,接着便扭着他的耳朵提溜到半空中狠命甩了两下:“你晓得我最讨厌别人说话说一半的。” 少女容貌本是极美,明眸皓齿顾盼生姿,笑语间更是倾城之色,此刻却把离风吓破了胆,连忙收起小本儿笑嘻嘻的作揖赔罪:“师姐莫气,师弟我只是在整理思路,哈哈,整理好思路再说与你听。” “那你现在整理好了吗?” “自然,自然。” 白染哼哼一笑,松手将他扔回石凳上,继续喝起酒来。 “这七殿下乃是天帝和我妖族的九萝天妃所生,要说天赋嘛,真乃世间少有,一万七千龄时便修到了金仙后期,要说相貌嘛,虽然极少有人见过,但仿佛有天宫中的小仙侍传出过些流言,说他是三界之中屈指可数的美男子,只是……” 白染前面听得他絮絮叨叨的并没多大兴趣,就着酒听了一半忘了一半,此刻终于提的一丝兴趣来却眼见他又要卖关子,忙递了一枚眼刀过去。 离风瞧得那眼神,缩了缩脖子:“只是这七殿下生时难产,胎中便带了一股极强的寒意。其母九萝天妃更是因孕育七殿下破了道基,生子后不过百年便去了,故而天界众仙都言七殿下不祥,生来克母。” 他说着又顿了一下:“自然,也有说天妃蛮横骄狂,有伤天和才会祸及幼子。总之,一万多年来满天庭像是没有这么个人似的冷淡,我能知道的这些还是废了好大的功夫。” 心中的静湖不知被谁扔了一颗石子,白染久久不语,寒症,不祥,无母。 “离风,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白染面色一白,按住胸口。真是一不留神这火就烧到了心间啊。 还好,前头饮了这许多酒,只能隐隐的感受到一点痛。她闭上眼,七千年前的一切跨越时间的长河,一点一点涌上来,再次回到眼前。 七千年前…… 七千年的她,叫齐玉。那时她的父亲叫齐末言,是北域隐沧派的掌门。 她是父亲的独女,但他并不宠她。 父亲是个寡言而长情的人,生的俊朗,少时拜入隐沧派学艺,天赋异禀又勤修苦练,没几年便很得器重,但他硬是拒了师祖的千金,娶了青梅竹马等了他十年的母亲。 母亲温柔又善良,她在父亲一身铮铮铁骨之上开出了一朵缱绻的花,是父亲视若珍宝的人,可她死了,在生下齐玉的那日。 据说是几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至,自母亲夏日里怀上她便日益虚弱,挨到冬天还是靠的父亲时时将灵气渡与她。齐玉从记事起就知道她没有娘,爹也不疼爱她,但她在十岁时才知道原来母亲是因生她时难产死的,说难产也许不对,准确的说是生下她后便烧了一把极古怪的火。 这怪火不知从何而来,生生烧塌了十数间屋舍,烧没了她的母亲,也烧没了父亲的全世界。只有她安安稳稳的活着,所以他们都怕她,厌她,疏远的可怜她。 齐玉的天赋不错,精通一身火系术法,他们都不喜欢她,但门派需要她,为宗门舍生忘死能为她挽回一些关怀和尊敬,于是她更加潜心修炼。 十八岁时,她的身体出了问题,是怪火,它燃自她的体内,可她却无法控制它,被误伤的同门多了起来,他们开始叫她灾祸。 二十一岁时,北境的神山里跑出来一只凶兽,神山是北境子民的信仰和禁区,那里有无尽的传说和宝藏,也藏着无穷的祸患和危机。围剿那头畜生的时候,齐玉负了重伤,提不起半点灵力去压制那怪火,眼见着它一簇一簇的蔓延,在数百名同门身上蔓延,风吹不散水泼不灭的一片修罗场。 她残破的肉身在火海里挣扎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父亲怨恨而畏惧的目光。一如幼年她懵懵懂懂的问他母亲在哪时那般摄人。 那时候齐玉是真的希望自己就这么死了,像大家想的那样,但她没有,救她的人说他是神山的使者,他赶来时,数百人已经葬身火海,只有她还有一口气在,但也只有一口气在。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并不想活,我并不该活。” 他问她为什么不该活,她说因为我不祥,她是灾祸,是妖孽,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母亲,因为她的存在,又害死了数百名无辜的同门,更因为,没有人需要她,也没有人在乎她。 “我在乎你,你是我…救过的第一个生命。” 救她的人比她的父亲还要寡言,却在无数个深夜把被伤病折磨的痛不欲生的齐玉紧紧抱在怀里。 他照顾了她四年,他告诉她隐沧派元气大伤已经没落了,父亲辞去了掌门之职闭了死关;他告诉她那日的凶兽已经被他重新封回神山里,不会再为祸人间了;他告诉她她得好好养伤好好活着。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救她。 那时齐玉的眼睛被怪火焚伤,姣好的容颜也面目全非,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她摸得到他柔软的衣料和温暖的双手,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她什么也不求,只愿这一间小小屋舍,午夜梦回惊醒时,能总有他赶来沉默的握着她的手。 后来分别来的很突然,他说神山里有人在唤他,他需要离开些时日,嘱她照顾好自己,别离开这屋子。 齐玉等了半年,渐渐也学会了在一片黑暗中收回期盼。 半年后,有人寻了来,将她带走了,是很稚嫩的声音,那人把她带到一处洞府,洞府里还有一个人,是他的师父,他们问了我四年前的那场火难,又仔细查了她的伤。 他们告诉她,她体内有一块石头,石头里孕着鸿蒙之初显化的一缕天火,那石头曾被制进了一套祖器里,后来那套祖器被它的主人毁了,这石头自己孕出了灵性,不知怎的投在了她体内,所以她不是什么灾祸妖孽,她只是运气不太好,被这石头选中了却压不住它的气机。 她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脸上凉凉的才知原来盲眼也是能流泪的。 那小童子的师父传了她半篇控火的秘术,并与她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天火能伤人也能锻体,只要没被它烧死,便能被它焚的更加强大。 此间恩情有如再造,齐玉摸索着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求他收她为徒,愿一生侍奉左右报答师恩,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叫她好好练那秘术,他要去寻一件宝物即刻便要出发,离风年幼修为却不错,可护她左右。 于是她便在洞中与离风为伴,拼着全力去修那控火的法诀,这一修便是三十多年,离风还是一把稚嫩嗓子,齐玉却已然白发苍苍。 师父没有回来过,他也没有,她带着一双盲眼,无处可寻。三十多年里,她勉强把那秘术修了个皮毛,虽还是控不住那天火,却好在也伤不到离风。 后来,在她六十岁的那一年,离风对她说,你该上路了,今生该历的都历了,莫要耽搁。 他说要她好好活着,她努力去做了,他说他去去便回,她等了三十多年,也算尽力了。 回望这一生不可多得的几许温情,齐玉第一次主动燃起了天火,无边黑暗中没有火光,只有三十多年前北境一贯萧肃的夜里,她第一次摸索到了他唇边微微的笑意,那该是极好看的笑容,那也是她满是寒风的胸腔里第一次微微的悸动。 她问他。 “我叫齐玉,你叫什么呢?” “无尘。我叫无尘。” “离风,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白染再次睁开眼时,年轻的瞳孔里透出一小点沧桑。 他很像那时候的齐玉啊。 “不像不像,像什么。你那时第一回转世下凡,有些措手不及的事儿实在正常。后来不是遇见了师父,如今都皆大欢喜了。”离风皱了皱眉,真见不得她这副模样。 小情绪瞬间收回,白染笑着揉了揉他肥胖小脸:“成吧,成吧。都皆大欢喜了。” 第3章 楔子三 我叫无尘 是日,天帝煞费苦心举办的又一次大型家宴在大天妃精心筹备了月余之后终于开始了。 天家正式的宴会共分三席,正午一席,傍晚一席,入夜一席。 其中午席为天界众人的小宴,并不拘束,多为故交好友的三两小聚;傍晚一席为四方诸族的接待宴,由礼宫主持,迎接来赴宴的各族强者,分配临时的休息居所;而这入夜一宴方为正席,在太清境的大赤宫举行。 因她姐弟二人是小辈,也因着一个盲女一个病弱,前两席都是不必参加的,只待入夜时出现便好。四梵天白府里,白染和白墨皆是一脸呆滞的杵在那里,任由仙侍们更衣梳妆。 其实打扮成什么样又有什么要紧呢?自己都瞧不见,打扮了给别人瞧不是太显眼了。一双妙目空空的望向一片虚无,白染呆呆的发着愣,其实几千年前,她还是在乎这些的。 小仙娥的手法十分轻柔,引的她思绪越飘越远。 彼时不过是百岁幼童,学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唤火之术,却将她的一生拉进了万丈深渊,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是怎么了,记忆从那天起,便总是带着无穷无尽的火光的。 痛苦的狠了也不是没想过自弃自戮,可当见着从未对她红过眼的母亲为救她废了半壁修为,将她救回后劈头的一巴掌生生的就把她打醒了。这条命是爹生娘养的,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家人挣扎。 好容易梳妆成了,白染却连摸一摸的心思也没有,搭上白墨的胳膊,登上云头便往大赤宫去了。 一个是另一个的眼睛,一个是另一个的利剑,白家次子白墨与长女白染是一胎双生,皆出自白禾的正妻婉容,但不知为何虽为一母同胞,长女白染天赋异禀,次子白墨却从小体弱灵台混沌,连仙法都修不得,万年来也不知用了多少灵药宝丹,皆是枉然。 天上的风刮在耳边呼呼作响,白染放了个罩子把白墨护住,思量半晌后缓缓道:“待会正席,想必那竹轻公主也会带着夫君来赴宴,你……也不必勉强,大不了露个脸便称病就是了,反正他们也……” “不必替我担心。”他打断了她的话:“白墨自知废人一个配不上竹轻公主,一万多年了,早习惯了。” 脑海里浮现的是弟弟一贯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白染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太清境大赤宫向来是个喜庆地儿,晚间正席终于开始后,众仙家按位分实力依次入席,四方诸族再一一进殿,最后才是天帝一家登场。 白染白墨二人随着父母脚步早早入座左侧上首,便看着众位仙家依次进场。 在她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之后揉了揉鼻子,她才顿悟,此番也算是“开了眼界”,早知道此次家宴是为几位帝子选妃,却低估了众位仙子们的热情,想必定是锦衣霞袍一个赛过一个的娇艳明媚,妆容鬓发一个比过一个的精致动人。 除了几位重臣是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来了,其余的都是一族强者领着莺莺燕燕一群女子,霎时间大殿之内脂粉香气浓如薄雾。 白染拿起案上的玉露酒,就着壶嘴便饮了一口,果然是天家的琼浆,比自己平日喝的口感好上数倍,只是仿佛没什么劲道,白染皱着眉又喝了一大口,直到身旁传来白禾的一声轻咳,方不情不愿的坐正了,安安静静的倒在小杯子里抿着。 耳边叽叽喳喳的不知进来了多少,支着耳朵辨的白染直发晕,不知不觉已经半壶酒下肚,突然间一个半人高的绿衣小肉团蹑手蹑脚的从身边窜了出来。 “离风?你怎么来了?师父带你来的?” 小肉团子笑嘻嘻的跟白禾婉容打了招呼后便直接往白染身边一坐。 “自然不是,师父才懒得来,我说要来为你选夫君把关,师父就把请帖送我了。”小肉团一脸嘚瑟的抓过一个小酒杯嘬了一口。 白染嫌弃的往边上挪了挪,将小半个案几让给了离风。 “说起来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头,连这种家宴的请帖也有?没见他身边有什么适龄女子可入天宫为妃呀。” “师父就是师父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然怎么叫师父呢,可笑南天门的守军看不起人,竟以为我是哪家战宠跑丢了,真气煞个人。” 白染端着酒杯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喂,浪笑什么,我是你师弟,咱们俩是不可能的。”离风装模作样的偏过了头,紧接着便被扭着耳朵提溜起来。 “哎呦行了,我的好师姐,你快放我下来吧,这么多仙家看着呢,师弟我不要脸面的吗,被众位仙子看到了会有损我英明神武的形象的!” “英明神武的娃娃形象?怎么?你还指望着天帝也给你赐一桩婚呢?”白染笑的满面桃花,怕失了态,忙抬了袖子遮掩一二。 “就算天帝老儿不赐婚,今日差不多这三界中的世族妙龄女子也来了五六成了,正是本仙君一展英姿的好时候,以本仙君的实力各族的圣女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 与离风胡言乱语的这会儿子功夫,大殿之内已经差不多坐满了,赴宴众人皆已落座,只差天帝一家。 倒也没等太久,只听一声清鸣,殿外仙侍齐声喊着天帝到,殿内众仙闻言皆起身恭迎。 白染后知后觉的站起来,起身时一阵发晕,此时才觉出这琼浆玉露喝着没甚酒味,后劲却是很大,站定后探手一摸,离风这厮果然还趴在那倒酒呢,忙一把拎着他后领立起来。 白染出生后万年来,虽实力不弱,但因体内火患未定一直养在灵族,从未上过这三十三重天,自然也不曾见过天家龙族,除了在天界当差的爹娘,白家与龙族交集最深的一次,怕就是千年前天帝突然下旨将自己的长女竹轻赐婚给白墨。 彼时白染与白墨在族内放养着皆是一阵莫名,那竹轻公主却是大闹了好一场,直嚷着自己宁愿嫁与普通的修士也不愿与一个半废的神仙蹉跎一生。后来更是直接找上白墨的门来,当着灵族众修的面陈情退婚。 白染不忿,与那竹轻公主动起了手,却被那竹轻察觉她眼盲一事,便嚷嚷着要将此事通传三界作为威胁。白墨本就对此桩婚事无意,便应了这公主所言。 再后来事情是怎么解决的白染便不太知晓了,只知道后来自己眼盲的事还是传了出去。天帝为了安抚,给了灵族诸多照料,并把竹轻嫁去了最偏远荒芜的蛮族。只是自那次之后,本就阴僻清冷的白墨变得更加敏感孱弱。 正想着,天帝一家便浩浩荡荡的行至上首,一身九龙道袍下天帝尊贵端严,身旁的大天妃一席七色琉璃凤裙亦是光彩夺目,精致的容颜保养得极好,眉眼间尽是久居上位者的雍容与气度。 “你说这天家也是真挺奇怪的,次次家宴都由天帝和大天妃主持,正宫的天后却常年闭关不理政事。”身后有那下界刚提上来的小仙娥窃窃私语,白染转着酒杯八卦听的倒也津津有味。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位天帝有多宠爱大天妃你是不知道,天后常年闭关不出,天庭后宫大小事务几乎全由大天妃一手打理,深得天帝欢心,你看,光是帝子就生了三个,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哪个不是子凭母贵地位尊崇。” 饶有兴趣的继续转着酒杯欲听那下文,却忽然听着门口小仙童那一溜的通传声,想必就是几位殿下来了吧,白染来了精神,主角登场了。 “众位仙家深修之中能来赴宴御锦感激不尽,诸位不必约束,今日乃是家宴,来的也都是亲近族人,务必尽兴才好。”大天妃举起酒来敬了一杯之后,众仙家纷纷称是,前后邻座认识的不认识的,霎时间仿佛多年好友般对饮笑谈起来。 丝竹之声渐起,众仙子的目光此刻方开始若有若无的往几位殿下那瞟。 “我瞅不见,你同我说说。”白染小声嘀咕了一句。 离风一抬头,伸出短胖的小手指,道:“方才走在最前面的是二殿下,他凡事都喜欢抢个先,跟他大哥争了一辈子,即便位在其下也要走在前头,连新婚的小妻子都不等,呶,你的小表妹白清。”白染唔了一声,继续饮酒。 三百年前为何不肯见这位慕名而来的二殿下,她也说不太清楚,也许是见不得他的亲妹妹退了自己亲弟弟的婚,也许只是那天火烧的旺了心情不好,白让他等了三天三夜愣是门都没出一步,有什么后果的她也并不关心,左右不过是求娶一位灵族的女儿,她不愿也有别人。 “这位才是大殿下了,金丝紫云锦,旁边的是他的正妃,要不怎么说古族淡漠呢,一个比一个的没表情。”离风点着小指头津津有味的评述着。 “右边这个呢,便是三殿下渺汎了,这三殿下其实也挺可怜的,生母只是一个天女,既没天赋又没地位,你看这案上的吃食摆设,便都是不同的。” “你再看那四殿下,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精致非凡,就连近身伺候的小仙侍都是拣了极俊俏的来,我猜今日大天妃要撮合给你的就是她的四殿下了。” “我说你都哪听来这么多八卦的?”白染酒劲上来手上总是闲不住又磋磨起离风的肥脸蛋儿。 “师父告诉我的!”离风去扯白染的爪子,“你这女人力气大得很,我看谁都嫁不得!” “别说那些没用的,七殿下呢?” “今日这么盛大的家宴,这七殿下居然都没来?果然如传闻那般呐,啧啧,也是可怜。” 没来?白染也不知什么缘故,心中居然一阵失落,复又自嘲的笑笑,来了又能如何,不过又是黑暗中的一个影儿。美景美人儿都是旁人的,我只有一把火和一片黑暗。白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神念探出去想要遁了。 “白染公主别来无恙啊。”那边的二殿下祝痕却掐住了时机,端起酒杯遥遥相敬。白染脸上一僵,到底躲不过,只得皮笑肉不笑的回敬了一杯。 这便是要对我下手了,看来想逃都不行了,刚一坐下,离风的嘲笑声便响起来:“还想跑?人家准备了月余就是冲你灵族公主来的,不把你收了这宴席能停吗?” 此刻也没心情去折磨离风,这边挡了二殿下,那边四殿下复又施施然站起身来,还极郑重的对她行了平礼。 只听他道:“早闻我天界神将之女灵族的嫡出公主英姿飒爽倾城之貌,琰琅倾慕已久,今日有缘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若仙子不嫌弃,小仙愿以正妃之位求娶,请父帝母神赐婚。” 琰琅一语落地,殿内笑语一时间都冻住了,目光如炬唰唰的朝白染照了过来。 天上的神仙如今都这么直接了?白染吓得差点翻了杯子,忙支耳听着天帝态度,天帝却并未言语,倒是大天妃柔柔笑着看向她道:“白染,你觉得我儿如何?” 白染不敢怠慢,离开案席走到殿中央,行了参拜大礼,刚要开口,耳边便传来父亲的传音:琰琅不行,他亦修火,你们处不到一块儿去。但要好好说,不许没大没小。 神色一动,一缕神念忍不住朝那琰琅探去,听声音该是个少年模样,灵力浩瀚,修为强盛,想是个玉树翩翩,气度不凡的样子吧。神念收回,果然是个修火系术法的,白染无奈摇了摇头。 内里打定主意要拒绝,然而父亲说的有理,此时不同往日,如今是人家的地盘,当着人家爹娘的面,尤其是人家爹娘还是自己爹娘的主儿,自然不能如三百年前那般不管不顾。 白染整理了思路,恳切道:“多谢四殿下与大天妃美意,白染自知天赋平平,白担着灵族公主的名头,实则顽劣任性,万年来不知让爹娘操了多少心。” 一旁的离风杵着下巴观察着众仙的反应,果然几句话之后,那琰琅和大天妃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白染咬了咬牙,继续道:“况且三界众仙皆知,白染是个盲女,如此资质实在是配不上四殿下。” 我已经这般贬低自己了,算是给足你天家面子了吧,白染心中默默念叨着。 大天妃眼风一转,琰琅却不肯放弃:“白仙子言重了,以仙子的天赋若说是平平,那琰琅真的是无地自容了,仙子一万龄便修至金仙,如今三界又能寻出几人来?至于仙子品性,琰琅倾慕仙子,自然也是倾慕仙子一颗赤子之心,愿意一生照顾仙子,必定让白将军放心。” 照顾我?你这一身精纯的火系灵力,不引的我自焚便是很好了。白染苦笑一声,此番再次拒绝一位殿下,不知各族将如何看自己。不得已也只能另辟蹊径了,好歹给天家留些颜面。 席边的白禾微微点头,正欲帮她解一解围,将话头揽过来。 却见那边白染拂了拂鬓边乌发,突然做出一副忸怩形态道:“四殿下好意白染心领了,只是白染已有意中人,此生非他不嫁,还请大天妃和四殿下恕罪。” 白禾与婉容对视一眼,心中暗骂,老实不过片刻。 “哦?是何人?”天帝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开口道。 白染一阵头大,这天帝那么大一个神仙,也跟离风似的爱打听女孩儿的意中人?不管了,反正他也没来,就这么地吧。 “是七殿下。” 第4章 神仙的相亲宴(因内容修改前三回合并为一章) 躺在碧云阁寝殿的云床上,白染翻来覆去的想着方才的一幕幕,这七殿下果然不大受待见,同为帝子,不旦无法出席家宴,连被提起似乎都犯了谁的忌讳。 宴中,白染说出那番话之后,一时之间氛围很是微妙,有几位仙官似要说些什么,几番开口却都把话咽了下去。最后还是白禾起身告了罪,叫天帝莫把小儿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上首的那位方幽幽的吩咐了:“白染仙子即为我天庭战神长女,还是要在天界多走动的,既与我儿有缘,便叫在禹余天辟个住所,年轻人,多培养培养感情嘛。” 干嘛? 您要干嘛? 您这是要干嘛? 白染僵住了。 诸仙纷纷揣测着这我儿是哪个儿,又把这彪悍仙子留下是要与哪个培养感情? 彼时正是天地大乱方歇之时,天庭初建,礼制不全,风气开放也是常理,但却没想到一向重礼好面儿的天家也能发生这样的事。众仙家一时之间眼风缠绵,但笑不语。 酒过三巡,天帝携着大天妃照例离席了,下首几尊位高的神君也都一一寻着理由遁了。 白禾含着一腔怒气起了身:“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可晓得那七殿下是个什么人物!这下好了,旨意已下我也不便强行带你走,你先老老实实在这儿住些日子吧。我和你母亲后头还有许多事要办,这几个月不能分心,你自求多福,莫再惹祸了。” 爹,我错了,天帝忒没品,您可不能扔下我啊,白染如遭雷击,表情精彩的死死拽着他宽大衣袖。 白禾看也不看她,甩袖就走。 “放心,母亲把墨儿留在四梵天的白府,那儿是你父亲在三十三重天的住所,你若无趣或有烦恼,可寻他解闷儿。”婉容拍了拍她的手,温柔笑道。 白墨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一脸慈爱的婉容。 作孽,作孽。好容易接受现实的白染拉着离风刚想离去,那边她的表妹白清却寻了来。 灵族的白清公主是战神白禾族弟的独女,天赋资质虽不如白染亦是十分惊人。白染对这个三百年前因自己的任性而嫁去天界的小表妹心里很是愧疚,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族妹。 三百年未见,白染忙拉了她的手,细细摸索了片刻:“仿佛瘦了?那二殿下对你不好?当初都怪我,没想到他们把你嫁了去。” 白清温柔的回握着白染的手:“姐姐放心,当年不怪你,我与二殿下虽没有什么情谊,好歹顾着彼此母族的颜面,他也不敢怠慢我。” “那就好,他若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我定要为你出头的。” “多谢姐姐还如此挂念,只是姐姐今日这一出,恐怕日后在天界也不会太平了,眼下不便叙旧,等礼宫为姐姐安排好了居所定要派人来告诉妹妹一声。” “好,好。”白染深色复杂的应着,便再无迟疑,扯上离风一阵风似的出了大赤宫。在宫门口随手拉了个小仙娥问了自己的住所。 禹余天碧云阁?便是听也没听说过,离风虽天上地下的野惯了,到底不曾去过天家宫苑,白染老老实实的请教了小仙娥带路。 夜间的风一吹,迷迷糊糊的劲儿慢慢的也去了,白染捏着小仙娥衣袖一角一路左拐右拐。那小仙娥想是平日里见不着什么大人物,一路上小嘴便是不曾停过。 “上仙就是那位战神长女,灵族的嫡出公主吗,紫鸢听说您好久了,今儿终于见着了,您比传言中的还要好看呢,上仙不知,方才殿内的男神仙们眼睛都看直了!” 白染此时心头正乱着,也无心享受她的崇敬,只笑了笑道:“我眼睛不大好,的确是不知的。” “上仙天人之姿,想必是老天爷不想让您太过完美才有此一难吧。” 白染怔了怔,倒是头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这小仙娥真似嘴巴抹了蜜,不自觉的便对她笑的越发温柔起来。 “只是上仙方才…方才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倾慕七殿下?”那边紫鸢瞧得她笑容似受了鼓舞,终于把心头疑问抖了出来。 “这…有什么不妥吗?”内围天宫之中连父亲也不便常常出入,各项人事关系错综复杂,白染忖着多打听打听也是应该的。 “不不不,上仙误会了,只是…只是七殿下虽与众位殿下同为帝子,地位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紫鸢私心里却觉着上仙与七殿下瞧着很是般配的。” “是吗?” “是呢,七殿下风姿绝世,是天上最俊的男子了,只是气质有些冷淡,不大受天帝喜爱,平日里对下人倒是很温和的。紫鸢有一个姊妹叫未欢,正是七殿下的贴身婢女。” 听她这般说着,白染心里也越发好奇起来,只是想想便叹了气,我这双眼睛,即便他风姿绝世,我又如何看得见呢? 七拐八拐的,终于来到了碧云阁前头,一溜的仙侍婢女正站在门前迎她。 为首的一名仙娥款步上前见了礼,伸手去扶她,垂首恭敬道:“见过白染上仙,小仙名唤飞云,我等都是礼宫拨来服侍您的,您住的碧云阁是大天妃娘娘亲选的,与咱们四殿下的沧悟宫比邻,是个极毓秀的地儿。” 白染眉头一蹙,怪不得这碧云阁火属灵气倒比其他地方浓郁许多,想必那沧悟宫是大天妃给自家儿子选来修行的不可多得的宝地,只是于自己却是大大的不妙了,然而眼下并无他法,便也只得拖了离风进去了。 翌日清晨。 白染照例打坐了半个时辰便去寻离风用早膳,神仙自是不必如凡人般日日五谷杂粮,但神仙也有神仙的意趣,许多事若都省去了未免寂寥,再者自从人皇下了转世修行的尊令,越来越多的神仙沾染了人间的习性,这灵食的兴起便是其中之一了。 “师父此去已有千年了吧,不知可有收获?”白染取了一块灵玉霜糕心不在焉的品着。 “这几千年我也很少和师父见面了,大抵不是在人间感悟便是在寻那宝贝吧。”离风还有些没睡醒,趴在桌子上揉着眼睛。 “到底是件什么样的宝贝?其实师父他不必为我如此的,那半篇焰魂诀我早已掌握了,如今天火也控制了七七八八,没什么东西引着,已经可以半年才发作一次了。” 提起这件事,白染真心真意的感激,从小糊涂的疼了几千年也没能闹明白的怪病,没想到了凡间却寻到了来历,师父也不知是哪界的世外高人,解了她心中的惑还传了她控火的术。 父亲说的是对的,仙魔人三界之中强者林立高人无数不是个个都喜欢抛头露脸为官为将的,断不能自持身份,因你不知道哪个山头便会储着一位黑暗纪元时期的上神清修。 “说起这事儿,师父叫我告诉你,那焰魂诀因是半篇一直都是有缺陷的,早些年压在箱底不曾研究过,如今仔细看了看才搞明白,若是长期只修残篇,对元神是有损伤的,所以师父如今不光寻宝,还在推这秘术的下半篇。”离风嘿嘿的笑了笑,把脸埋进了碗里。 白染一僵:“多大的损伤?” “也就…也就是个几万年后灵台溃散的危险,不打紧不打紧,你看师父这不是在帮你想办法了么,师父叫我同你说,若还受得住,可少用些那焰魂诀。” 白染一阵无言,敢情还是个朝不保夕的命:“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只是如今在这碧云阁,我总觉着体内的天火蠢蠢欲动,若不时时用焰魂诀压着,怕是又要出事端。” “要不你叫飞云去禀了大天妃给你换个住所?” “挡了她的大儿子,拒了她的小儿子,如今连住所也不肯听从安排,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况且天火之事师父严令我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如今知道的除了我爹娘弟弟便只有你了,我也拿不出旁的理由。” 正愁着,飞云进来通报,原来是白清来看望她了。 白染摸索着引白清入了座,把几碟糕点向她推了推。 “多谢姐姐,清儿用过了来的,姐姐在这碧云阁住的可还习惯,大天妃娘娘知道姐姐是修火的,便安排了这里给姐姐。” “真的是因为方便我修行么?”白染苦笑一声。 白清打着扇子也笑了笑:“自然还是为了把姐姐给拴住了,姐姐当真对琰琅这般排斥么?我这三百年在天宫瞧着,这几位帝子里可与姐姐相配的也就是四殿下和六殿下了。” “不是我排斥那琰琅,你也晓得,我是个盲的,不能同你们一样用眼睛去看,只能心里感受着,琰琅他,大概气质上与我不合吧。” “我还以为同是修行火系术法姐姐会更亲近他呢。”白清这下倒真觉得奇了。 “不说这些了,这碧云阁闷得很,你可知禹余天有什么清凉地儿?” “清凉地儿不少,只是不知姐姐想去哪,前头三殿下渺汎的落云宫,北边我与祝痕的玉渊宫还有天后娘娘的瑶池附近都是不错。” “风景倒不打紧,只是我现下身上燥热的很,不知可有什么寒泉冰川的能泡一泡?” “姐姐没事吧?”白清一蹙眉,探身问道。 “她昨儿喝酒喝多了,体内灵气紊乱,需要借个寒地儿去去火。”离风一本正经的抢着替白染解释了一番。 白染使了十分力气拍了拍离风的肩膀,脸上却是一派笃定:“正是,族内的果酒喝惯了不知这天界的灵酿后劲都这般大。” 白清释然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倒知道个地方,东边七殿下的重华宫外林子里有一方小谭,潭壁是精纯的寒灵仙精,水里也掺了寒灵玉髓,寒气是极足的,姐姐去那谭边坐一坐,什么火都去了。” “不会打扰七殿下么?”白染面上有些尴尬,这么闹了一出,有些心虚,不大愿意碰见他。 “七殿下极少出宫门,姐姐有所不知,我先带姐姐过去,路上慢慢告诉你。”言罢白清牵着白染衣袖出了门,离风不便相随就拱了拱手自去野了。 第5章 咱们神仙与凡人又不同 “姐姐可否告知昨日为何在殿中说倾慕七殿下呢?照理说七殿常年闭守重华宫,便是许多天宫中人都是未曾见过的,姐姐与他又是如何相识的呢?”白清招来坐骑青麟鹤,说着话与白染一同乘了往东边去。 “其实我也未曾见过那七殿下,赴宴前听离风提了几句,仿佛机遇很是可怜,昨日出此下策,一则是我实在不愿嫁与琰琅又不好三番拒绝天帝的安排,只好拿了他别的儿子来挡,谁知他这么不待见自己的小儿子呢?二来也是那七殿下昨日未曾到场,我才敢这般说的。” 白清一阵无言,却也无奈的笑起来:“姐姐可知,你本意不愿惹恼了天帝与大天妃,却恐怕是阴差阳错的让他们更加不快了。” “为何?这两日听了不少闲言碎语的,你且好好与我说说清楚。” 白清蹙眉:“入天宫的三百年来,我也只见过七殿一次,还是在大婚的时候,远远的立着,白衣白影,样貌是极好的。”白清说着叹了口气。 “后来的几次家宴里便再未见过,私下里我也很是疑惑,临嫁前父亲和伯父也都曾交代,咱们灵族嫁去天宫的不多,叫我仔细着。我便派人悄悄的查了。” “原来这七殿出生时带了一股极盛的寒气,连累了他的母亲九萝天妃灵台崩散,这九萝天妃原是极受天帝宠爱的,手段也强硬,她嫁入天宫的这几千年,连大天妃也只得暂避锋芒,断不敢与她争什么,可谁知一夕道陨,容颜辞去,生出的儿子也是孱弱不堪。” “九箩天妃生前有多么得意,死后她的儿子便有多么凄惨,大天妃便是第一个饶不了他,更何况人言可畏,那段时日众仙不是说九萝天妃伤了天和累了幼子,便是说七殿下天生祸胎克了生母。”白清说着叹了口气。 又道:“天家的夫妻、父子、兄弟之间,远没有我们各个部族的那样单纯。七殿下百岁的时候便分了重华宫独居,连仙侍也未有一个,衣食住行都是一个人。” “便是读书修炼也是无人指点,只能独自去典经阁领了经书自学,就这样,他硬是在七千岁时修成了金仙,天赋之强真乃三界少有。” “可谁知天帝却在他成年后把他派去凡间巡守了数千年,然而即便在凡间耽搁了修行,他也在一万五千岁时修到了金仙后期,只差一步便可飞升上神。” 听着白清絮絮低语,白染只觉心中堵的难受,七千年前的那个齐玉,不也是这般吗?幼年丧母,被亲人视作妖孽,舍生忘死也换不来一句关怀。可齐玉好歹等来了无尘和师父,那他呢?可曾有人真心对他? “我听一个小仙娥说他身边有个忠心的仙侍叫未欢的。” “仿佛是有一个,是后来与他母妃交好的子卿天女身边送去的,似乎为这事,子卿天女还被大天妃责罚了,连着她的儿子三殿下渺汎也断了许多资源供应,打那之后偌大天宫里再也无人敢亲近重华宫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帝就这般狠心?”白染手指搅着胸前乌发,忍不住问道。 “想是陛下真是爱极了那九萝天妃才迁怒至此的吧,自她去后天帝至今未再纳妃。”白清又叹一声。 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个事儿,常年闭关不插手天宫事务的天后娘娘在九萝天妃去后曾下了道懿旨,说是九萝天妃骤然离世,为了不惹天帝陛下伤心,此后盍宫上下不准再提起此事,就连天妃生前的遗物画像也都一并封锁了。” 白染亦是感叹:“怪不得都道七殿下清冷,如此境地,还能生成什么性子呢?” “正是呢,自修成金仙后期,天帝便命他在宫中好好参悟修行,无事也不必出去了,这一道道的旨意下去,我瞧着……”白清皱眉顿了顿。 “我瞧着似乎天帝陛下并不想自己这个儿子修成上神,从他初露头角,压过了几位兄长先一步修成金仙之后,便三番两次的流放又软禁。” “许是什么别的缘由吧。”白染想不明白,只得随便应了。正说着,目的地就到了,袅袅的寒气如云如雾的缭绕着,白染探手一摸,似乎空气中都冻着冰碴,体内的天火果然受了影响,身上的燥热慢慢的退去。 二人寻了潭边的一处石凳坐着,白清从储物镯中掏了一套茶具出来,倒是不用施法,便是一杯天然的寒茶。 白染呵出一口白气,只觉浑身舒坦,自从天火从体内爆发的那日起,周身便从未如此凉爽过,不自觉的便移步到那寒潭边,探手搅了搅潭水,冰凉的触感令的她浑身一颤,一股股精纯的灵气顺着手臂流入体内。 这一万多年来自己的体内仿佛储着个火山,修行也只得修这天火之力,其他的灵力不是被吞噬炼化了便是被压制的排出体外,如今这潭水中的寒灵玉髓却如一捧甘露,让白染一瞬间便上了瘾。 “姐姐小心些,这寒灵玉髓是至寒之物,万不可进去泡的,即便姐姐是火属的修为,待久了也是会被这寒灵玉髓冻住的,我们还是在边上坐一坐便回去吧。” 白染体内的天火是至阳之物,自然不怕这寒灵玉髓,只是却不能对白清明说,只得收了手二人小坐了片刻,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晚上没人时定是要来好好泡一泡的。 白染心中对客居天宫本是十分的不愿,如今却被那一方小潭勾去了半个魂儿,回去的路上特地放出了神念好好记了路,好不容易挨到入夜,与离风打了个招呼,便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去了潭边。 贪婪的吸了一口这股沁人的寒气,白染仔细听了听,确认了并无他人后便三两下脱了小衫外裙,只裹着一件小衣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四肢百骸灼人的天火灵气如潮水般退去,白染舒畅的叹了口气,靠在潭壁上满意的闭目养起神来。 不多时,原本在体内四处流窜的天火灵气渐渐的被寒灵玉髓的寒气挡在了一处,白染掐起印诀,心神沉入体内,操控着寒气将那团火焰压缩,再压缩。 一夜的时间在修行中很快便过去了。 白染意犹未尽的穿戴好往碧云阁飞去,这一夜收获极大,有了这寒潭相助,即便不用焰魂诀也能压制天火,且这寒气可供自己吸收修炼,若能长期利用,未尝不可尝试将那天火彻底炼化收服。 想到这儿白染心情自是极好。接下来的数日,白日里或与白清相伴,或陪离风闲逛,一到夜间便去潭中修炼,日子过的还算悠闲。只有一件,若无那琰琅隔一日便来小坐,恐怕会更加合心意。 平心而论,琰琅于她是极为礼遇的,即便那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心中另有他人,他也似浑不在意,宫里的宝贝流水样的送过来。 白染虽也是出身大族见惯了豪奢手段的,但父亲规矩严,族内的供给虽丰富,也是要自己努力修行争取了来,幼时凭着身份享着族内的供养,修成金仙之后便再不能无功受禄了。 如今琰琅一个帝子便如此靡费,白染是越发不安,可琰琅却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这星河神砂乃是三界灵宝榜上有名的神物,一克难求,如今整整一壶给了你,我看你还是从了吧。”离风贪婪的眯起小眼睛,日日倒是要将那些礼物仔细辨了收入库房。 “你胡说些什么,这些东西虽好,我是一个也不能动的,这才来了天宫半月,便送了这许多,往后可如何是好。”白染搅着帕子歪在凳上犯愁。 “其实那四殿下看着倒真不像这般宽宏大度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被你拒了还能这般不在意,恐怕背后少不了他母妃的授意。” “师父曾与我说过,大天妃乃是凡人出身,是天帝少年时去凡间历劫时的爱妻,归来后渡她成了仙,这才成就了一番佳话,几万年来先后产下了三位帝子。” “几位帝子成年之后大天妃便急着为他们选妃,远古诸族里木族地位超然向来不理三界事务,灵族古族实力最盛,妖族佛族略次之。” “那古族为天后母族,妖族因九萝天妃与大天妃一直不睦,佛族有妙华天妃嫁入宫中,唯有灵族暂时未与天家龙族扯上什么恩怨。” “所以千年前竹轻拒了你弟弟之后,她便叫自己的大儿子去向你求亲了,谁知你不理会,只娶到了一位庶公主,她又怎会甘愿呢?” “师父曾与你说过这些?”白染翻了翻白眼,这一千年来自己虽与师父相见不多,但师父是个什么性子她是很知道的。 那是个把万事万物淡成一缕清风的神仙,做事全凭喜好,兴致来了连每日离风梳个什么髻也要管一管,兴致去了便是离风有生死大难也是全看他自己造化。 “这个,师父与我说过些远古史,旁的嘛族中的长老分析了一二。” 白染了然的又赏了他一个白眼,道:“你就这么在我这混着你的长老们也肯么?” “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勾陈一族以神念修行为根本,拘着闭关也是没什么用的,妖族如今王血残缺,他们对我是极宠的,况且有师父护着,族中长老都很是放心。” 上古神兽勾陈一族,以念为神,鹿头龙身,是极长寿的神兽,故而离风如今已满万岁了,却仍是个孩童模样。 “如此说来,妖族中人可知师父的来历?” “我也只听烛照叔叔说过师父姓林,是从凡人苦修成仙的,功参造化,能将我托付于他老人家教导是妖族之幸。” 三界之大,秘辛之多,果然不是自己一个只活了一万多年的神女可以揣度的。 白染拢了拢思绪道:“眼下可该怎么办呢?若不应从大天妃安排,恐怕一时半刻我未必离得了天宫,可叫我嫁一个修火之人,也是实在不行。” “其实不若将错就错,既然那日你已说了心仪七殿下,不如一条路走到黑,若天帝准了你们,想必以他传闻中的清冷性子对你不会管束为难,若天帝不许这门姻缘,你便也有说辞推拒与其他殿下的来往。” “你这个办法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白清将那七殿下之事与我详说之后,我总觉着天帝、九萝天妃与七殿下之间的许多事没有那么简单,我只怕与他牵扯过多会连累了族人。” “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世家就是累呢?黑暗纪元时期便就没有这许多磨磨唧唧的事儿,神仙魔头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天下太平都生出花花肠子来了。”离风撇了撇嘴。 “这两日我倒有了一个新想法,那日我与你说的可以助我修行的寒潭,我这半月夜间都去泡了,仔细实验了一番,这寒灵玉髓的确是可与天火长久抗衡的。” “若我勤加修炼说不定能借这玉髓之力炼化封印魔石中的天火。若我能把天火封印便少去了许多烦恼,便是真嫁了琰琅也无妨了。” “寒灵玉髓我曾在师父的手札里见过,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没想在这天界却有整整一潭,若真能助你除去火患自然是好,可你真的甘愿嫁给琰琅么?你看这几千年师弟我好不容易把一个唯唯诺诺的病秧子拉拔成个乐观些的神女,凡间待了这么多年,我当真是见了太多痴男怨女闹出的祸端了。” 离风皱巴着一张小脸,平日里浑闹归浑闹,到底是相伴了几千年的师姐,神兽一族早年鼎盛,可黑暗纪元时大多都陨落了,如今残存了血脉一二,也不知多少万年能再遇着同源亲族。 “离风,我有今日全靠你和师父。”白染难得的正色道。 “你说的我都明白,前七千年我在病中无暇顾及,后几千年方见了些人世百态,若说这么多年我从未动过心也是假的,可那人你知道,天大地大我从未见着他什么模样,该去哪里寻他?” “更何况又是个凡人,如今也不知轮回了几世了,地府里走一遭如何还记得曾经有个瞎子在等他。既然想要的求不得,那么能为父母族人谋得些恩泽也是我这个公主尽一份力了。” 诚然,若能落个自在清净是最好的,若是不成的话…嫁人嘛,其实想通了也没什么的,咱们神仙与凡人又不同,能有几段情万古洪荒矢志不渝的,缘来缘去最后还不都是归在一个道字上。 既然白清和祝痕能相安无事的做了三百年表面夫妻各自快活,我又凭什么不行。白染拍了拍离风肩膀,心内盘算道。 第6章 你为何将我捞出来? 打定主意尽快利用那寒灵玉髓炼化天火之后,白染越发急切起来,数日前开始便是白日里也有大半天要在那潭中度过,加上这许多时日并未听着有什么神仙路过,越发大胆起来。 是日清晨,修行了一夜的白染将心神收回,体内的天火已被自己压制成拳头大小围绕在魔石周围。 她伸了伸懒腰,将头埋下水面,打算沉在潭底休息片刻。 早些年随离风去人间修真界厮混的时候,晓得世人都喜欢泡个温泉,叫她说,温泉有什么好泡的呢,自己体内便有个大火山,哪里有泡着寒潭舒畅。 料想着昨日琰琅才来絮叨过,今日怎么也该歇一歇了,便渐渐睡去。 这寒潭是在一处密林之中,林中种的是妖族的一种奇树名为莹患,莹患色白而叶尖,类竹无花。迎风而立,飒飒作响间,一双脚步缓缓的踏了进来,来人白衣白簪无暇无垢,手中拈着一粒龙眼大小的丹丸,蹙着眉踱到了潭边。 正欲入潭时却神色一动收回思绪,疑惑的盯着潭底一物。几块寒灵仙精边,一截淡青色的烟纱在潭水中袅袅娜娜的漂游着,白衣人寻着线索望去,竟是个女子在潭底沉眠。 究竟是何人竟受得了这寒灵玉髓?难不成是误入之后被冻住了?思虑了片刻,他俯下身去长臂一伸将那女子捞了出来,正欲用灵力将她唤醒,却见那女子突然醒来,惊叫了一声,不管不顾的便一掌打了上来。 白染原本在潭底眠的好好的,甚至还梦见了自己终于把那天火收服了,从此笑傲天地无拘无束,谁知突然哗啦一声自己便被腾空抱出了潭中。 难为她立马意识着自己仅穿了一条贴身的内裙,又瞅不见来人是敌是友是男是女,便下意识的一掌拍了过去。 虽是情急时的随意一击,到底是含了几成功力的,那人却不痛不痒的便抵住了,两人对了一掌之后便分开了两丈远,白染忙从储物镯内摸出裙衫胡乱套上。 “我好意救你,为何对我出手?”白衣男子略略惊讶的望着对面手忙脚乱的少女,拂了拂弄乱的外袍,淡淡开口道。 “救我?明明是你非礼于我,我在潭底睡的好好的,你为何将我捞出来?”一听是男声,白染越加羞愤。 “这寒灵玉髓为三界至寒之物,莫说是金仙境,便是上神也是不敢长久泡着的,你…在潭底睡觉?”那人背过手略疑惑道。 “你管我,你到底是谁!” 白衣一怔,片刻后他淡淡的解释了两句:“小小散仙,无名无姓,既然仙子没有危险,那便是在下唐突了,小仙向仙子赔罪了。”并很知礼的向白染拱了拱手。 白染将自己收拾好后也渐渐冷静下来。自己就那么睡在里头想是谁见着了也会吓一跳的,他这般言辞恳切想来确实误会了,自己方才还打了他一掌,想到这儿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便也拱了拱手道:“无妨无妨,这寒灵玉髓中的寒气可助我修行,近日来我便是常常泡着,道友不知者不过,只是今日之事实在荒唐,还请道友不要对他人说起,白染感激不尽了。” 常常泡着?眉间一蹙,犹疑几分后那男子微微点头道:“自然。只是小仙想提醒仙子一句,这寒灵玉髓寒气极盛,长久吸收炼化便会产生寒毒,我观仙子体内火阳之气甚旺,两相对冲是极易催生那寒毒的。” “寒毒?”白染一惊,“这我倒不知了,还请道友赐教该如何祛除呢?” 那人却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略带疑惑的仔细瞧了瞧她,与人交谈而不直视,自己在她身前她却偏了半分对着,这位仙子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只是不知是怎样的怪病,连神仙也不能视物。 “道友?”见他不语,白染又急切的问了一句。 “小仙对这寒毒颇有了解,仙子若信的过,在下可以为仙子祛除。”思绪被打乱,他随口便将这事儿揽下来了,言罢自己也是悔了片刻。也罢,便当是行善积德吧。 “那便有劳道友了。”白染听他这般说,顿时生出几分好感来。 “寒毒虽厉害,好在仙子所生不多,大约几个时辰便可除净了,便算在下为方才唐突之事赔罪吧。” “道友客气了,只是现下我需回去了,因着一些缘故,不便叫家里人知道这些事,不知入夜后可否劳烦道友潭边一聚?” “好。”他点了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又淡淡应了声。 回去的路上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分出一半神念仔细查看自己体内寒毒生在何处,这一分心便拐岔了一条路口,等她反应过来时,周遭的气息已是完全陌生了。 若说一个盲女平日最怕什么,大概就是迷路吧。 在凡间游历的那些年,离风不大靠谱,年年都要将她丢上几回,从一开始的茫然无措的要落泪的小姑娘这么些年到底也熬出来了,晓得自己迷路之后便不敢再随意乱闯,等着何时有人路过问问路便罢。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白染干脆打起坐来,也终于在手臂一条极细的经脉处发现了那寒毒,小小一条的紫褐色隐在尚未完全炼化的玉髓中,白染定下心来那人所说果然不虚。 就在这时终于听着有脚步声响起了,笃定而沉稳,大约是个男神仙吧。白染忙起身见了礼:“小仙白染,客居天宫不慎迷路,不知仙友可否为小仙指个路?” “原来是白仙子,在下亓幽,不知仙子要往何处去?”来人一身洒金锦袍,乌发玉冠,唇红面白,倒是极俊秀和善的面相。 亓幽?仿佛听说过?白染压下心中疑惑,忙拱了拱手道:“小仙的住所是沧悟宫旁的碧云阁,不知仙友可知如何过去,小仙素有眼疾,若能劳烦仙友带路不胜感激。” “愿意为白仙子效劳。”亓幽走过去将衣袖一角放到白染手中,金光一闪便带着白染朝碧云阁遁去。 除了仙气滚滚,似乎还感受到了佛意滔滔,此人难不成是佛道双修之人?白染突然想起来了,先前离风说过这天家的六殿下便是佛道双修。不似祝痕与琰琅的锋芒和尊贵,这六殿下倒亲和有礼周身气泽很是让人舒服。 不多时碧云阁便到了,二人方一落地,那边琰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仙子叫我好等,原来是与六弟同游去了。” 白染头疼的揉了揉额角,这祖宗昨日才来拉着她下了半日棋,怎么今日一早又过来了,忙堆出一个无奈的笑:“四殿下误会了,白染晨起出去溜了溜,不想迷了路,多亏遇着了六殿下才能安然回来。” “白仙子客气了,这是家母赐予的一颗四象佛珠,日后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地方以神念入珠内即可告知在下了,在下定会前来相助。”亓幽笑了笑,从怀内取出一颗淡金色的佛珠放在白染手中。 白染一僵,如何愿收如此大礼,正要推拒,那边琰琅却不甘示弱起来:“我记着这四象佛珠是妙华天妃赐予六弟护身用的,六弟倒是这般便送人了,不过白仙子的安危便不劳六弟费心了,这两日担心她的眼疾,正是带了乾坤坠赠与白仙子。” 说着便上前来把脖子上一串水蓝色的剔透坠子取下塞在白染手中。 “四象佛珠哪里比得过父帝亲赠给大天妃的乾坤坠呢?四哥这是大手笔了。”亓幽还是温和笑笑。 “不过是一个坠子罢了,只要能护得白仙子周全便算是它的价值了。”琰琅一身锦紫华袍,满不在乎道。 眼见这两人越来越没边,白染摸索着将这两件宝物还给了二人,拱手道:“白染多谢二位殿下关怀,只是白染虽然眼盲,却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家父严厉,灵族子弟无不铮铮铁骨自立于天地,白染虽为女子好歹担着公主的名头,实在是不能收了二位殿下的护身灵宝。” 刚说完,离风从阁内窜出来,对着琰琅亓幽二人抱了抱拳,道:“不仅她爹严厉,她师父也很严厉,二位殿下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脉极重师徒礼数,便是护身灵宝也是只能用师父赐的,瞧见她头上丁零当啷的这些饰物没,那都是师父赐的不世秘宝,就不牢二位殿下挂心了,哈哈。” 离风一边说着一边拽着白染往屋内拉,言罢又笑嘻嘻一抱拳,转身挥手便把门带上了。 “你还真是说谎都不用打腹稿。”白染很是欣慰的揉了揉离风的小脑袋。 “说起来今晨我在潭底修行时碰着个神仙,修为在我之上,最低也有金仙后期了,他提醒我利用这寒灵玉髓修行极易催生寒毒,后来我仔细探查了的确体内已有了,便劳烦他替我祛毒,约了入夜一聚。不知今日这二人是否就此消停了,你便帮我多留意着吧。” 欺她瞅不见,离风翻了个千回百转的白眼。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来日若是师父问起来,你可得给我作证,我这段时日可都是在勤勉修行的。” 第7章 不用你肝脑涂地 好不容易挨到了入夜,白染特地让离风挑了乌青的袍子披在身上,仔细辨着路往寒潭边去了。 月光如水,流到心上。 把玩着那枚温热的白玉珠,白衣的少年微微闭上眼。 这女孩儿好像,好像一位故人。七千年了,他没说过几句话,他其实也有一肚子的话,从前是只说给自己听,后来好容易想说给另一个人听,回首间,她却如风似沙,消失在时间的滚滚长河中。 在那之后啊,他忍不住常常去幻想一件事儿,若是还有一面的机缘,他要把自己都说给她听。 他会告诉她,我叫无尘,是天帝的第七子。 至于我娘是谁,他们不大愿意告诉我。 我娘陨落的很早,早到我还未记事,只有记忆里模糊的一张脸,毫无血色,鸡皮鹤发。 大约我娘是个极丑的人,才遭了父帝的厌弃,可他们都恨我,说我和我娘生的一般妖孽,我真想看看我娘妖孽时是个什么样,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落得这般地步。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宫苑,有一个侍奉的仙娥唤未欢,未欢是子卿天女身边的人,子卿娘娘也是为数不多肯照顾我一二的人了。 在数千年的孤寂时光里,我对娘亲的点点记忆,也都来自未欢的口述。 原来我娘是妖族的一位王女,两万年前万界大典时与父帝一见钟情嫁入天界,此后更是集了万千宠爱于一身,那些日子里,论谁也是不敢招惹我娘的。 可因我的到来,她的修为大乱,血脉枯损,生下我不过百年便灵台崩碎身死道消了。 我释然,缘何我存世万年只见过父帝寥寥数面,缘何这万年里我的存在既是忌讳又是怨恨。父帝恨我带走了我娘,其他的娘娘兄弟们恨屋及乌。 天生的仙胎,大多没有许多的复杂情感,那是凡人的苦恼。但这世间有位人皇,人皇的来历恐怕世间已无几人知晓,可他却是真正的三界共主。 他说既然统治了有情人间,便不能是无情神仙,于是不论地位高低职务大小,所有的神官仙君自成年起每隔万年定是要去凡间走一遭的。 七千岁我成年时,未欢送我下了凡,凡间六十年,我大多还是一个人,却第一次见着了父母之爱,兄弟之情。 人间三千界,界界不同,我去的那处凡世是个最普通的一界,丝毫灵气也无,元神回归后却仿佛前七千年也抵不过那六十载的真实。 成年的帝子总是要在天庭领职的,父帝命我巡守人间的几处修真大界,未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我这是被流放了,我却没什么所谓,被流放和被软禁,到底还是流放更多些自由。 巡守第三千年时,我正在人间太一界,这里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几处灵秀之地,远古诸族的子弟也偶有来苦修体悟的。 其实这三千年里,看着数以万亿的凡人苦修求道,我很想对他们说做神仙有时并没有那么好,与天地同寿亦是与天地同囚。 太一界北域神山的灵气,节省着用,勉强能够维持我的修炼,只是苦了山中常年眠着的几头小兽,大约是做梦也没想到天家龙族子嗣有一日会来占用他们本就不多的资源。 终于有一只忍无可忍,趁我闭关离了神山,那妖兽于神仙自是没有什么妨碍,可入了凡人地界,便不知要伤亡几何,我循着踪迹赶到时,那小兽却恹恹的伏着,方圆百里一片焦焚。 几具烧焦的残尸狰狞的摆布着,这火绝不是凡间可有,我望着这一片苍凉,心中多少有些慨叹,也正是那时,你就这么用满是血污的手拽住了我的衣角生生闯入我的世界。 一万一千年里,前七千年锁在深宫,后三千年流放凡间,也曾体验过短暂的父母真情兄友弟恭,却从来不碰也不知什么是男女情愫,只是在看到你面目全非的脸上,一双焚盲的空洞瞳孔里那股摄人的绝望,我的心好像一刹那被整块打碎了。 救人本不该难,难的是救心,你若不想活我又怎么办呢? 我一直认为凡人的生命虽充满了生老病死,可却实在是千姿百态意趣无穷的,可是你告诉我你生来克母,断绝亲情,勤修苦练却最终害人无数,无人相伴无人在意,一条贱命无论如何不够还债。 我便知道我是什么也说不出了,一万年我开解不了自己,如今我没有一句话能开解你,只能告诉你要活下去。 为什么要执着救你,我也不知道,我渐渐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道法经书来解释,慢慢也就不再去想为什么见你每每不安便忍不住伴你安眠,为你扫去一点儿病痛和孤寒。 茅舍里的日子一转眼就过了四年,你看不见我,却方便了我时时看你。 你的伤第三年初便大好了,只是眼睛却依旧不能视物,照顾你的起居已经成了我的习惯,那时我想,我这样漫长的生命多么无用,陪你一生也是无妨。 却不料第四年冬天的时候,父帝命我回天述职。我不知这样小小一件事怎样上达的天听,我却实打实入雷池劈了月余,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待我再回到太一界时,沧海桑田我终于再也寻不见你了。 我再也寻不到你了,这一番旧话,我在心里掂量了好多年,最后还是只能说给自己听。无尘睁开双眼,忽见一抹倩影,微微一笑,收回了思绪。 浓雾徐徐,那人果然在此等候,清凌凌似与无边夜色融为了一体,指间还拈着一粒白玉珠子。 白染落了地,探出神念来:“不知仙友可在?” 少年静静打量了她几眼道:“在。” “此番有劳仙友了,若能助我祛毒,白染必有重谢。”少女笑了起来,郑重的朝那人来声处行了礼。 “客气了。仙子请入潭中吧。”挥了挥手,一道柔劲裹着二人跃进寒潭。 白染坐定还未开口,那边无尘却已自顾伸了手搭在她眉间,冰冰凉凉的,一缕灵气缓缓的没入她体内。 周身被至寒的玉髓泡着,白染的脸却慢慢的烧起来,对面那人身上不知使的是什么熏香,指尖处传来的一缕缕清甜似曾相识的让她不知所措。 “怎么了?”似觉察到了身前人的异样,无尘淡淡开口问道。 “没。”白染稳了稳心神,“没什么,白日有许多麻烦事,想着便很是苦恼。” “何事?”他面无表情的问了一句,心头却是大震,那一缕探查的灵气进入少女体内,转眼间便遇着一股极为熟悉的炽热灵力,与记忆中那个孩子一模一样。 白染随意的答了却没想他继续问下去,想了想便道:“这事说起来太啰嗦不提也罢,不知仙友是哪个宫的,他日我好登门致谢。”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儿?”突然的,少年少有的语气上带了两分急切。 白染有些疑惑却也还是照实答了:“成年后去凡间转世修行时焚伤的,不知…” “哪处凡间?” “太一界。” 指尖一颤,心中的迷雾豁然明晰,却仿佛后头有着更深的迷障。会吗?这般巧合? “仙友也去太一界历过劫?” “不曾。”无尘放下手,指尖微颤,心中了然她的毒隐在何处便提起了浩瀚灵力,“听说那里是个修真大界,能与我说说吗?” 白染倒有些琢磨出味道了,这少年想必是凡间苦修上来的,那太一界在神仙眼里虽算不得什么,但在凡人眼中却是如圣殿般的修真大界,约莫他是从什么小地界儿上来的不曾见识过。 面上登时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太一界在凡间的确算是不错,可是跟远古诸族的仙乡福地却是没法比的,仙友若不嫌弃,改日我可带仙友去我灵族一游,我们灵族物产丰富尤其盛产灵丹宝药的。” “仙子是灵族人,怪不得去了太一界历劫。”见着少女如今开怀的笑容,他嘴角不自觉也带了笑意,声音越发轻柔了些,闭上眼将心神沉下。 “这个嘛,是因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怪病,小时候身子弱,成年后也是无甚好转,但是你不知道,我们天生的神仙规矩严,人皇的法旨是不得不遵的,爹娘权衡之下便将我安排去了太一界,好歹那里是有灵气可以滋养一二的,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即便投生了人间,这怪病也是如影随形,到底把爹娘安排的好身世浪费了去,凡间六十年,有些生不如死了。” 少年睁开眼,上上下下又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即便许多事呼之欲出,却仍旧很是震惊,记忆里的那个孩子被大火焚的面目全非,一身修为也葬送的七七八八,即便有了自己精心照顾的四年,仍旧是瘦弱不堪。 神仙的灵气太过霸道,他不敢强行渡于她破损的经脉。那时自己受罚了月余后,确是去寻过她的,从北走到南,从东行到西,就连地府也悄悄去查了。 可她就像蒸发了一样,连自己有时也忍不住想,怕她只是自己孤寂一生里幻化出的一个绮梦。原是自己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她也是与他一般的天生神仙。 七千年过去了,她出落的很好看。 这样清冷的环境里人也总容易想的远些,对面的少年安静的仿佛和这潭水一般,只有一缕清甜幽幽的绕着白染的鼻尖。 眼见气氛冷淡,她忙驱散一身怨气,嬉笑起来:“其实也不是全然不好啦,在凡间时我曾遇着一个人,他救了我,待我很好,虽然最终他走了。后来我又遇见了师父,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有幸遇见师父,恐怕那怪病也不容我活到今日了。” “他走了是他不好。但…” “你也别这么说,做凡人的那会儿盼着他心里确实挺苦的,但你也知道,一世结束了凡人的那些个情感于我们天生天养的神仙来说也就慢慢淡了,到底白驹过隙,几十年不过须臾。我是个很相信缘分的,大约我与他只有那几年相伴的缘,却没有长久厮守的分。” “是这样啊。” 他听了半晌,想了半晌,终于淡淡回了一句。 的确是没有缘分。心中一滞,几许痴缠了数千年的执念突然就散了。 这样也好,你看得开也好,我不该再拿过去打扰。 心中二愿,能得其一已是很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无尘微微笑了一下。 “不瞒仙友,有时我觉着神仙们做久了总是会越来越像凡人的,凡人修士为了成仙大多把自己一生的时光都填了进去,可是成了仙又如何,一样是过日子,一样是逃不开枷锁烦忧。” “仙子可有了解忧的人?” 白染无奈笑了笑,少年的声音很好听,虽总是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却不知为何让人觉着亲近又安心。 “解忧的人没有,添堵的却不少。” “我已用灵力包裹住了寒毒,驱出体外时会有些痛,你且忍一忍。” 白染点了点头,“仙友不必担心,尽管动手吧,我倒是很能忍痛的。” 无尘将她望了一望,手下力道放松了些。 “确实挺疼的,不愧是至寒之毒,仙友陪我说说话吧,说说话就不那么疼了。”额头沁出一滴滴汗珠,白染此时倒是想起了离风的好处了,往日里他那张嘴巴巴念叨着不停,很是能分散注意力的。 无尘皱眉想了想,道:“仙子身上的怪病如今尽解了吗,此番发现仙子体内的火阳之气格外炽烈,似乎对仙子玉体有伤。” “仙友修为深厚,果然是瞒不了的,我的病如今虽未全解,但却有了可行之法,这便是我日日来泡这寒潭的缘故了,也只有这寒灵玉髓的寒气可以助我炼化体内的炽热灵气了。却不曾想会生出这寒毒,日后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在下幼时便引寒气入体修行,对此方面的修行之法有些研究,若非要用这寒灵玉髓来修行,可协助仙子时时将那寒气中的阴毒去了。” “真的吗?”白染心中一动,少时在族中尊贵惯了,一朝被强扣在了天宫之中,虽也有离风的陪伴,到底觉着有些人在屋檐下的凄凄惨惨戚戚,不想随便遇上一个陌生的神仙竟肯这般以诚相待,她很受感动。 于是笑盈盈的开口道:“仙友肯如此相助,白染感激不尽,不知仙友可有什么所需之物或者难办的事儿,白染便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仙友的。” 无尘笑了笑:“不用你肝脑涂地,我没有什么所求的,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儿,只是不忍仙子受此苦楚,左右如今修行遇着了瓶颈,举手之劳罢了。” 白染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极明事理的神仙,也生在一个极明事理的家中,白禾打小便教导他姐弟二人知恩要图报,不仅要报,更要涌泉相报。 另他二人一个是族中的公主一个是族中的少主,地位非凡更要以身作则,做神仙的断然不能落了修行,但也不能坏了品性气度。 故此白染端正了神色,极郑重的道:“对仙友而言或许是举手之劳,对白染来说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仙友若不要白染报答,白染断然不敢受此大恩的。” 无尘沉吟了片刻道:“若说难办的事儿,眼下的确是没有的,不然便留着吧,哪日我真有了什么需要仙子帮忙的,再来同你说。” “好,不管是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办到的,定会全力去办,若是我办不到的,也会竭尽全力。” 于神仙而言,闭关千年也是常有的事儿,一夜时光眨眼便过去了。翌日清晨,白染与无尘分手回了碧云阁。 方一进屋,离风便把一纸请柬扔在了她手边,白染此时心情不错,也不理会他,笑眯眯的拆了把神念探进去读。 “妙华天妃请我去品茶?”舒展的眉眼复又慢慢皱紧了,“如今可是连佛族也招惹上了吗?” “旁的先不说,赴宴品茶都是小事,但若是她为自己儿子亓幽向你求亲,你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离风高翘着二郎腿,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为何?” “师父说的,我们这一脉,万不可与佛族扯上什么情缘。” “佛族向来持身中正,享誉三界,师父为何这样说,怎么我从前不知?” “师父从前不曾提起过,是这次我来天界找你的时候吩咐的,过去我二人与佛族无甚瓜葛,但他老人家晓得你如今的境况不同了。”离风其实自己也不大明白,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仿佛是与师娘有关?” 摸出一小壶家中带出来的果酒,白染松下劲儿倒上一杯刚饮了一口便全数喷了出来:“师娘?我们什么时候有师娘了?想不到师父他老人家独身十数万载,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第8章 你若要报恩 “你想哪去了?就师父那个脾气,哪家女神仙受得了。我是说可能,可能与师父昔日旧侣有关。” “你可记得你还未尽数掌握焰魂诀天天被焚的鬼哭狼嚎的时候?师父与我被你烦的无法,便想着将你灌醉了一觉昏过去清静清静。”离风双手托腮,十分自然道。 白染伸手摸了摸离风额前的小碎发,温柔笑道:“你有一个十分大度的师姐,我真替你开心。” 仿佛一阵阴风吹过,离风缩了缩脖子,恭谨的把白染揪着自己头发的手拿下来:“呵呵,我也开心,开心。” 小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给白染顺了毛,方开口道:“那时我俩没想到你的酒量这般好,哦,也许是你的疼痛的确深,总之陪你饮了小十几坛你才慢慢昏过去,那次便是师父也醉的不行,大半夜硬是要给我洗精伐髓,后来又折腾我陪他赏花,胡言乱语了好些三界秘辛,我记着有一句便是‘若不是佛族那些乌龟王八蛋,你我夫妻二人何故至此。’” 白染做作的一只小手抚着胸口:“原来师父还有这等劲爆的过去。” “其实师父一张面相是该极招桃花的,虽说一把年纪了但上神们大多驻颜有方,只是他近些年避世避的狠了些,三界平定之后神仙们的审美流行又一万年一个变,所以慢慢的就这么剩下了吧。” 师姐弟二人每每探讨议论起师父的事儿,最后总要相视一眼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作为结束。 “罢了,既然师父这般吩咐了,我照做就是,待会儿定会掌好分寸的。虱子多了不痒,也不怕再拒绝一位帝子了。” 因存着这般心思,也是因为于茶艺一道上实在无什么造诣,妙华天妃备的几味佛族灵山特产的道茶方一端上来,便被白染十分豪迈的一饮而尽了,又烫的差点没洒下两滴热泪来,嘴角抽了几抽硬是忍住了。 与她对坐的亓幽忍不住挑了挑眉,道:“白仙子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白染眼中含泪,很是端庄的问。 “赤子之心!”亓幽寻思了半天,很是诚恳的赞了赞她。 “好说,好说。”白染笑笑,心中忖着佛族听说是极重礼法的,自己做的再出格些,让他们自己都开不了这个口才好。 “其实今日邀仙子前来,品茶只是小事儿,要紧的是前日母族进献了一株灵虚花,有明目养神的奇效,想着仙子有眼疾正需要,便为仙子留下了。” 不得不说亓幽给白染的心意是让她无法拒绝的。都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哪个美人儿不爱惜容颜,哪个少女不留恋时光,为什么偏偏自己便这般多灾多难?白染小时候不止一次的问过爹娘。可即便位高权重如战神,也解不了幼女天降的灾祸。 倾城的风姿初初长成,一把天火又生生夺了她的光明,往后的日子每每有人称她赞她该是三界第一的美人儿,她也只是摸摸自己的脸,既觉着陌生,又觉着嘲讽。 后来好不容易能将天火压制住,身上的旧伤也都一一的被师父治好了,满心以为眼睛也会恢复的,等了一千年又一千年,师父却还是只告诉她:会好的,只是缺了一点,还不够。 缺什么白染也不清楚,但却不再放弃自己,因为小时候放弃过,弟弟病重时扯着嗓子对她喊,若不是她的怪火影响,自己也不会天生半废,那时的小姑娘真是受不住了。 点燃了泼天的大火,从元神烧到骨血,是母亲破了门不管不顾便往火海里闯,将她救下来时已被烧去了半生修为,她那次迷迷瞪瞪被母亲的一个巴掌狠狠打醒,还没等反应过来,母亲却先放声痛哭起来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灵虚花?”白染从回忆中恍惚过来,话音中不自觉的颤了颤。 “正是,此花三万年一开,是我族佛陀传下来的灵宝仙株。” 妙华天妃静坐上首抿了口灵茶,似无意瞥了一眼,并不开口。而亓幽从储物镯中取出一株五色宝花。 “好香。”白染鼻尖微微皱着闻了闻,展颜一笑,一瞬间是五色光华也压不住的倾城和娇艳。 亓幽愣了一愣,自幼承父帝母妃教导,佛道双修,年岁不大却自认将万事万物都看透了本质,皮相之美于他如远山浮云无异,只是今日这远山不远浮云不浮,白染的笑靥一刹间比数十本佛经都要真实的刻进他眼中。 手执宝花轻轻一晃,五色光华一瞬间大盛,又慢慢的脱去根茎淬成一团五色灵液。 亓幽用灵力包裹着小心翼翼为白染洗了双目,白染只觉一股温凉的灵气从眼睛中流入体内直达四肢百骸,十分的舒适。 片刻后,灵液被吸收殆尽,白染闭上双眼,只觉目中微微发热,再一睁开时突然一阵的眩晕,亓幽反应很快一把扶住了她。 积年的墨色中,突然透进了一丝光,乌云般的黑暗慢慢扭曲着褪去,灰扑扑的一团影子出现在视线里,白染不自觉凝神凑上去想要看的更清楚些,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瞧也只能看见这灰蒙蒙的颜色和极模糊的影子。 亓幽被她望的有些不自然,见她越靠越近慢慢的连呼吸都乱了。 即便只是恢复了些许,也已是不可多得的恩赐,白染双手微颤,从储物镯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瓶交到亓幽手中:“多谢殿下的宝花,这是我们灵族收藏的三清丹,丹方已不可寻,在世唯有七颗,是对上神都有疗伤奇效的丹药,请殿下一定要收下。” 见她如此郑重,亓幽也不矫情。 稳了稳心神后,也怕他母子二人提起她不能应承的,白染很快便告辞回宫了。 心中盘算着这宝花的确珍贵,但三清丹为族内赐给自己保命用的绝世宝丹,论价值自是胜出许多,此番也算涌泉相报了。只是若无师父命令,亓幽倒的确让白染更喜欢些。 盲了七千多年,如今终于有了一丝突破,白染喜滋滋的拉了离风怼在眼前看,离风也颇感叹,掏出小本儿以念为笔以神为墨刷刷写了几笔折成一只小纸船,小纸船通了灵晃晃悠悠的渡了虚空远去。 “你是如何禀报的师父?可别把这是佛族所为透露了去。” “我办事你放心。”离风神色无异的拍了拍胸脯。 不多时小纸船又晃晃悠悠的飘了回来,离风捉住拆了贴在额前感受了神念波动。 “如何,师父怎么说?” “师父先是对你眼睛有所恢复表示了祝贺,然后对你寻着了寒灵玉髓修行表示了欣慰,最后对你收了佛族之礼表示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言罢离风小短腿一抬,一阵风儿似的遁了。 白染无奈的狠翻了几个白眼,复又喜滋滋的抄起屋内的珍宝古玩,一个个的捧了凑在眼前看。 好心情维持了数日,更叫人惊喜的是自从那灵虚花奏效后,夜间去那寒潭修行也总觉得双眼凉凉的,瞅东西似乎更清楚了一些。 如是每每入夜去时,白染都喜不自胜,梨窝浅浅眼含桃花,寡言如无尘也忍不住挑了挑眉道:“是怎样的喜事?” “你还记着前几日我同你说的那些烦心事儿吗?” “记得。还未想明白要嫁与谁么?” “这个…自然,虽说我没将它看的那般重要,到底也是些名头和羁绊,四殿下六殿下都对我很好,但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好是对战神的,是对灵族的,不是对我白染一个盲女的,所以也无谓心动感激。” “只是前两日六殿下送我的一株灵虚花却令我的眼疾有所恢复,即便是为着我身后母族付出,亓幽也的确是让我有好感的,再加上这几日我总觉着恢复越来越快,就更开心了。” 看的出来她是真的很高兴,无尘轻轻把手搭在她眉间,磅礴的灵力顺着指尖探进去。 修行之人灵台清明,内有神念之海,自成一方体内世界,此时这一片神念海洋中几缕道纹明明灭灭璀璨耀眼,无尘思索了片刻尝试着一遍遍的修补摹刻。 少女还在絮絮说着,将他当成了忠实的听众。 “六...六殿下的确是很不错的。佛道双修还能有金仙中期的实力可以说是资质过人了,且听说他宽和御下当不会欺你负你,佛族也与你灵族相配。” “你这么说确实不错,只是家师曾明令我不可与佛族往来。” “凡间救了你那位师父?” “正是,师父对我有大恩,这点小小的要求我自然要听从的。” “你灵台内原先被破坏的道纹如今显了出来,与你的眼疾有关,我方才帮你修复了一些,这几日你要着意这一处,再过些天我预备突破上神了,你若要报恩,便帮我护法吧。” “突破上神?这是大事,你可准备齐全了?我记得我母亲突破时,爹爹派了数十位族内高手护法,光是储备的灵石便有好几万方。”白染惊讶道。 “我没有什么准备,左右也在这卡了两千年了,不成便继续熬着。一介散仙,修行至今全靠运气罢了。”无尘笑笑摇了摇头。 他虽这般不放在心上,白染却不能不管,多日坦言相伴早已将他当成半个知己好友,更何况于自己有这般恩情。 天界几位殿下的礼物是不好动用的,于是她便搜刮了离风的储物镯,又在自己的小仓库里七七八八挑拣了许久,勉强也能堆出一坐宝气蒸腾的小山。 几日时光眨眼便过,白染的眼疾又恢复了一大截,如今已经可以分辨出颜色了,只是还不能把轮廓看的真切。 到了约定的日子,她特地提前来布置了一番,比对着娘亲突破时的场景,先在寒潭四周清出了一片空地,以此为中心布下了聚灵的大型法阵,又照着师父珍藏的阵法图录,刻下了许多小型的引灵阵,最后把自己搜集到的灵宝都投入了阵中温养着。 这般忙活了半日后,终于心满意足的拍了拍手乖乖坐等了。 第9章 实在俗套又肤浅 无尘望着这一片瑞气千条的景象,怔了片刻,淡淡道:“你其实不必这般费心的,两千年里我尝试突破了四回都没有成功,今日也只是试试罢了。” 白染摆了摆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这没什么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修行一道,路途几多艰难。凡间的修士从筑基、金丹、元婴到大乘乃至飞升成仙一路千难万险,但却根基扎实,但凡飞升者,大多便可一跃至金仙境。 反而天生的神子仙女们虽有先天灵根但也是要从真仙境开始一路修至金仙境的,资质好的几万年便成,资质差的十几万年也有,不过是慢慢熬上去。 唯有上神境是不可靠外物堆砌,仙者,命运无极,神者,天地同寿。 从金仙境突破至上神,除了肉身血脉积累,还需神念入圣道心不灭,非绝世天资者不可成。故而少年说尝试了四回都没成功,白染是一点也不意外的,但她亦是真心实意希望他这次能成功。 飞升上神的劫数仔细说来其实有两回,一是肉身突破,二是神念入圣,第一回自然是积累越丰厚越好,而第二回则却讲究一个机缘巧合,明见本心。 无尘看着少女的一脸期许,脸上不自觉便添上了些许温柔笑意,二人照旧先入潭内修行调息。 感受着对面那人的气息一点点沉稳下去,白染也收心入定,专心吸收玉髓寒气修复自己的眼疾。 一个时辰后,无尘手上印诀一变,体内世界中磅礴的灵气化为一条怒龙从神念海洋中冲天而起,乘风破浪,翱翔间天空中突然浮现一层层细密的法则锁链,狠狠将那怒龙镇压击散。 一龙散,万龙起,一股股狂风暴雨般的冲击中无尘紧锁着眉头,容不得半点分心。天地间游离的灵气慢慢变得狂躁起来,白染一惊,从入定中醒来,掏出怀中阵盘将大阵激活。 霎时间这一方天地间的灵气便隆隆而来,白染忙又连起数阵,将那股狂暴斑驳的灵气炼化成精纯的能量。 见着一切安然运转,她才放下心来继续打坐。 想到自己少时突破金仙境便耗费了小半日时光,母亲突破上神境时更是观摩了整整两日,白染便静下心来,体内残缺的道纹前几日已修补了大半,此时趁着万灵汇聚定要一气呵成才好。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无尘体内世界的法则神链一层层的被破开,白染灵台的道纹也抓紧着一丝一缕描摹修补,少年少女相对而坐皆是一派宝相庄严。 终于在无尘不知击破了多少层神链时,白染的灵台道纹修补完整了,最后一笔落下时,整个神念海洋骤然兴起滔天大浪,道法圆融之间,白染强稳了心神,缓缓睁开双眼。 入目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这是怎么回事? 白染眨了眨眼,目光所及除了自己素白的双手还有那汇聚如流的灵力甚至是指尖轻按下时空的波动涟漪,如此奇异的瞳术,简直闻所未闻,一双妙目被天火焚尽后挣扎了七千年终是有了最值得的回馈。 一时间狂喜的似乎心都要跳出去,白染猛地抬起了头。 许多年后离风还是会与她争辩不休道她是第一眼情缘,实在俗套又肤浅。 可是离风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盲着是怎样一种滋味儿,复明又是怎样一种滋味儿,百花未开时你便失去了颜色,醒来后手边便是最艳的一支。 天生的神仙都有下凡的日子,也大都见过各式各样的凡人爱情,有的人爱的浓烈便会有的人爱的淡泊,一见钟情在你没见着之前永远都是话本里的故事和午夜梦回的一点绮梦。 一身白衣,无暇无垢,薄唇轻抿,剑眉星目。他就那么静静的坐在她对面,呼啸的灵气仿佛也慢了下来,少女忍不住指尖微抬想要摸一摸他的眉眼。 似有所感,无尘睁开眼。一滴泪猝不及防的便从白染眼中掉了出来,像星子砸落夜空。容颜是玉之光华,双眸是诸天星河,白衣是神山之巅那一捧永不融化的雪,清冷,遥远,纯净。 至于后来发生的那许多事,白染总结了多年,是一顾难忘,一眼沉沦。有个人你方一初见便知此生难分,这样的爱便不会再管余生是劫是缘。 无尘一愣,伸出手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珠:“怎么哭了?” “被你吓着了。”白染有些慌乱的低下头。 “嗯?” “不,不是!”少女颊边飞上一朵霞云,恨不能时光倒流把那句话咽回去,“我是说你长的很好看,呃,我的意思是我的眼睛好了,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突破么,怎么,怎么……” “只剩下最关键的一层了,前面耗去了太多心神,我调息了片刻,也多亏有你布置的这些,这次比以往顺利了许多,只是这最后一关有如天堑,前几回也是拼尽全力却每每失败。”无尘神色一动,却也没再问下去,只淡淡的解释了。 “嗯,你安心突破,我会为你好好护法的。”声音低如蚊呐,连耳尖都烧红了,白染深深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无尘点点头,凝神调息,片刻后聚灵大阵一阵轰鸣,天地间的灵气如潮汐般涌入,调起周身灵力,怒龙狠狠冲击着那最后一层至高无上的法则神链。 白染收起心思不敢怠慢,目中金光一闪,无尘体内世界的情形顿时映入眼帘。 自己修火,体内世界的神念海洋也是一片火海,而他的一方世界中则是滔天的水波,滚滚浪涛中还带着浓浓的寒意,想来是修水系一脉的,再看那击天怒龙,白染心头一阵恍惚,他的真身是龙? 他竟是,天家龙族!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事都乱了,白染拍了拍脑袋,不可置信的回忆思索了片刻。 是七殿下! 这边白染还未来得及羞愧而死,无尘体内却是突然一震。 巨龙盘旋着发出了最强一击,冰蓝色的龙首撞向了天道法则,白染压下纷乱思绪,凝神观望,此番眼疾不仅痊愈,还得了这神秘的瞳术,白染有心试验,便调动起体内灵力涌向双眸,顿时一片璀璨金光亮起,眼前万物细节无一不清晰明了。 白染手上印诀飞速变换,越来越多的灵力涌入,再望去仿佛连一方时空都受了影响,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一般,也就是在此时白染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冰蓝色巨龙体内竟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赤色影子,那是,一只凰鸟! 真龙为水,天凰为火,为何他的体内会有两道血脉真身?且那真龙气势磅礴,天凰却虚渺孱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双目有些微刺痛,白染却不理会强行灌入更多的灵力,终于看的更清楚了。 这一眼却是令她心头大震,那天凰竟是生于真龙心脏之中,饮龙血而活! 法则神链虽有微微碎裂,巨龙却已耗费大半灵力,勉强一击后终是落入海中。就要失败了吗?白染咬咬牙,突然伸出手贴上他胸膛,将一身精纯的天火之力渡入那道天凰血脉之中。 会不会走火入魔?会不会引火自焚?管不了了。师父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水火既得共存便需平衡,若自己赌对了他便能一朝成神。 白染绷紧了每一分神念,小心翼翼的操控着灵力。好在天火乃是至阳之力可与真龙所修的水道相抗衡,只见那道天凰虚影逐渐变得凝实起来,白染略微放心,此法可行,便调动起全身修为毫无保留的渡了过去。 渐渐地那道赤色已不再是虚影,五色的尾羽舒展开来,一声嘹亮清鸣,凰首高高昂起,双翅一展下竟飞出了巨龙体内,就在这一刻白染体内的灵气一瞬间被抽取了三分之一! 第10章 我决定了 三十三重上清境禹余天是天界帝后嫔妃及帝子们的居所,灵气极盛宝地众多,每一处宫殿都是一处天然的灵脉,就连存在感最低的天帝七子也分到了一处孕着至阴寒气的重华宫。 万年来这东边的小小一角也曾闹腾出几次不小的风波,但终究没能跨出那一步,如今并不像是会成为例外。 沧悟宫内,琰琅盘坐在碧绿的火莲蒲团上,一室的珍宝翻滚出熊熊的火属灵气涌进他的体内,三万多年啊,终于触碰到了那层境界。 这一日于天家而言,是极热闹的,先是天帝第七子第五次突破上神瓶颈,再是天帝第四子第一次尝试突破。 禹余天一境内霎时间灵气躁动不已,正如众位仙家的八卦之心。 一个是清冷半弃,艰难独行修神之路;一个是锦衣玉食,天帝亲自护法相助,谁能从此一跃成神傲行天地? 离风这些日子于各宫各殿处厮混流连结识了不少天女神使,遇见这万年难得一见的盛况,兴奋的头昏脑涨,连夜召开了一场讨论会,就水与火,仙与神,爱情还是亲情与众仙切磋出了许多直击灵魂的歪理。 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白染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对面这个好看少年体内的那道天凰血脉真身快要把自己的灵气吸干了。 更让她出离愤怒的是这片时空的灵气突然变得十分狂暴并且越来越不受大阵控制,此时少了外界灵气的补充不论是对无尘还是对白染都是极为不妙。 不行,要撑不住了。这次真是玩大了。 白染艰难的从储物镯中取出数瓶丹药,几十粒颜色各异的丹丸倾泻而出在半空中滴溜溜的转着,一股股精纯的药力化为能量涌入二人体内,靠着丹药的力量脸上终于又有了一丝血色。 白染双眸再次涌起金光,无尘的体内世界映入眼帘。 果然此刻那天凰更加凝实有力,在真龙身旁盘旋着释放出雄浑的至阳之力,阴与阳水与火一边湮灭一边融合,那融合后的产物有着让人心悸的力量,白染紧锁着眉头,当机立断又取出了十数瓶丹药灵液。 突破中的无尘似乎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没有肉体没有现实没有天地没有日月,自己只是宇宙海洋里的一滴孤魂,与千千万万滴碰撞、交汇、融合,阴阳之力、金木之力、造化之力、鬼神之力,这宇宙中存在的不存在的一切都在这片海洋里翻涌沉浮,融合又碎裂。 盘旋着的天凰越发的壮大,丹药也已经耗费的七七八八。成神之路的艰难,果然不是自己可以预估的,只是此刻似乎自己也已经没有了退路。 白染苦笑一声,体内的灵气终于全部耗尽,那天凰如今吸取的,是魔石中滚滚涌出的至阳天火。 即便天火未经自己的炼化极为狂暴,白染也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去阻止了,金光破碎,眼前重新涌入浓墨般的黑暗。后面的路,得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滔天的能量风暴中心,小小一方寒潭里,白衣的少年面容恬淡盘膝而坐,怀中脱力晕去的少女右手还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至阴与至阳在这里融合新生,凝成一副美丽而古老的静画。 一片炽烈的黑暗,噬人的天火在五脏六腑流连,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旧梦,只能靠意志拖着残躯挣扎,许久没有这般痛苦的焚烧了。许久?为什么是许久?是家里?是战场上?是……是谁?谁来救救我。 一抹寒凉袭来,无尘拥紧不住颤抖的白染,小心的把灵力一点一点渡进她的体内。 是谁?好熟悉的怀抱,好舒服的怀抱,他的手好凉,白染摸索着捉住无尘的手贴在脸上,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可是他是谁呢?这样熟悉,但是名字却……是无尘吗?是了,大概是昨夜做了一个温柔的梦,梦里自己不仅重见光明还修炼有成,如今梦醒了,还是要在烈火中挣扎。 无尘,无尘…… “还有多久会好呢?这一次。” “什么?”白染突然开口,让无尘一惊,不解问道。 “两年了吧,天天这么痛着,这一次发作什么时候会好呢?会有一日结束吗?不再发作?” 无尘疑惑,将神念探入她体内细细查验。 “你还是这么不爱说话。”少女一张小脸苍白,艰难的喘息着,“你说如果我的病会有好的那一天,父亲会接受我吗?” “白禾将军不会弃下你的。” “末言,我的父亲是齐末言,无尘你怎么了?我是齐玉。” 时光一静。 “我多希望你是齐玉。”无尘轻轻说着,又像是自言自语。 黑暗和烈火融合,像一口扭曲了时空的洞窟,终于把自己绞了进去,白染再次昏睡过去。 梦里五彩缤纷,是师父在月落湖旁搭的小木屋,是离风从凡间淘来的玲珑面具,是族地的繁花似锦瑞气千条,还有一张如云如玉的清俊面庞。 白染啊白染,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般田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少女挣扎着醒过来。无尘松开手,扶她靠在床沿。 “是天黑着吗?是哪?你…不知他…他可还在吗?是否突破成功了?” “白染?” “是。” “我在。侥幸成功,都是你的功劳。”无尘牵起她右手贴在自己的额头,“感受到了吗?” 肉身成神,自成乾坤。 清甜的香气丝丝缕缕的飘进白染的鼻尖,现下该是改口了,那么多日,也是,怎么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儿呢。语气中莫名一丝哀伤,她轻声道:“恭喜七殿下。这里可是重华宫?怎么这么…黑。” 怎么会黑呢?这样问真是太愚蠢了,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可是为什么? 无尘神色一动,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与四哥同时突破又灵力相斥,是你将全身灵力渡给了我,我仔细检查过了,你的眼睛应该是暂时的,等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会慢慢恢复的。” 白染放心的点点头:“我想起来了,却还有些事不太明白,我那时眼疾初遇还因祸得福练成了一种瞳术,看到你体内除了一道真龙血脉还有天凰的血脉,这二者一个属火一个属水究竟是怎么在你体内共存的?后来仿佛他们融合了。” 想起之前的一幕幕,白染突然忍不住红了脸,相伴修行了那么多日都不曾见到,原来他是如此俊的一位神仙,小仙娥们说的不错,虽然自己见的神仙不算多,但他一定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只是何苦要瞒着身份,叫她说了那许多没有遮拦的话,如今该怎么办呢。 “我也是刚发现这一点,血脉…总是有来源的,我会去想办法查一查。你说的不错,的确是融合了,如今我体内的血脉之力中含有至阴与至阳两种力量。” “你方才说什么?琰琅也突破了?成功了么?若他成功了我总该去贺一贺的。” “自然是成功了,天帝亲自护法,三万年的积累,龙族的底蕴宝藏加持,若是再失败那也忒不成器了。”一把稚嫩的嗓子抢过了话头。 离风窜出来伸手在白染眼前使劲晃了晃,道:“你说你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恢复了就又盲了,嗯?恢复了多久?都看见了什么?” 心里默默的翻了一个白眼,本想一掌把离风扇开,却无奈实在没有力气,也是不想在那人面前这般行为无状,白染一反常态的温柔笑笑:“你怎么来了?” “是我让未欢去你的住所传话,正好是你的师弟在,他放心不下便过来了。” 无尘仔细的提起滑落的云被将她裹好,仿佛已经做过了无数次般的熟悉和细致,细致的让白染脑子里全是那惊鸿一瞥的清俊面容。 “殿下费心了。”把声音掐的细细柔柔的,白染十分顺从道。 “你体内经脉耗损的厉害,需要好好温养,我便不打扰你了,等你恢复些我再带你去潭里疗伤。”无尘点了点头,扶她躺好,细细叮嘱后便离开了。 眼珠转了几转,神念一探见他确实走远了,离风便一屁股坐在床边:“他走了,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白染摸索着捉住离风的小圆手:“我决定了。” “嗯?” “七殿下。我要嫁给七殿下。” “啊?” “我…我方才看见他了,他很好,他真的很好。” “这……” “你帮帮我。” 离风一阵无言:“帮你什么?” “就是…我要怎么做成这个事儿呢?” “这个嘛,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凡人如何的爱恨离别你也是晓得的。” “此时我才觉着,过去我不仅眼盲,心也盲着,那片刻的光明让这几千年的记忆像一滴墨融进海里,我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是却仿佛没有活过,还是那个刚满七千岁的小小神女。” 白染松开手,仰面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漫无目标的盯着空气。 见她这副模样,离风连翻了几个白眼,眉头拧的千回百转,道:“这几千年我算是白忙活了。”扁嘴伸手挑起白染一缕长发打了几个结,“算啦,不就是条小白龙吗,以你的身份和姿色,多简单的事儿。” “是吗?”漆黑的瞳仁突然有了焦距,白染翻身坐起一把按住离风的肩膀:“怎么做?你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他,他才,嗯……他是最小的帝子却是龙族这一代第二个成为上神的,就只靠他自己!” “还有,他真的很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爹爹还好看,比白墨还好看,天上地下,他比所有人都好看。他的眼睛里有风霜雨雪星空大海。我觉得我再也走不出来了。离风,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离风掰开她的手,瞧得他那模样,轻轻笑了一声,道:“要说七殿确实不错。年轻一代里实力佼佼,但相貌嘛,我倒是知道一个人可以与他相比的。” “不可能。是谁呢?” “师父啊。” 第11章 你要与我成亲? “你又与我说笑。” “嘿,你见过便知。” “少废话,快说我该怎么做?平日里我灵族的宝丹灵药没少喂你,如今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离风跳下床,装模作样的吹起牛来:“看在你是我唯一的师姐的份上,我便教教你,这事算你问对人,我们勾陈一族修行神念,师父命我入世体悟人间百态,这情之一字上的修炼,若我说第二,天界怕没神仙敢说第一。” “我仔细想了,”离风来回走了半天后终于又开口:“我们神仙和凡人还是不同的,你这个意中人又跟一般的神仙不大一样。” “简而言之呢,若是你要他这个人,其实并不难。过去他不受待见,好就好在如今熬到了上神,即便是天家父子也没有囚控上神的,一般来说,只要你二人同意,那天帝也无法多说什么。” “可是如何叫他同意呢?”白染急道。 “这便是我要说的重点,有两个方法,一是利诱,以他的资质若能得到灵族的支持日后成就必定不可限量,更何况你老爹还是天界的战神,想必没有几个年轻神仙能拒绝这场联姻,实力永远是最重要的,对他来说上神境绝非终点,而你,就是助他腾飞的宝库。”离风笑嘻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白染额头上。 “这我一直知道,过去也没什么所谓。可是现在我……总是希望他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才愿意和我在一处的。况且他与旁的神仙不同,若他不为所动?”白染叹了一口气道。 “至少这是你的优势,若他真的不为所动还有第二条路。”离风眨了眨眼,突然笑的很暧昧。 “什么?”白染皱皱眉。 “色诱。” 一瞬间又想到了那张妖孽的脸,白染脸上一红。 “别浪费了你这副好皮囊。挑个月黑风高的日子,配上一壶好酒,佳人在侧,芙蓉帐暖,我便不信他能全身而退。” “只有这两个方法吗?我都糊涂了。等等,我仿佛记着这是你那些话本上的桥段?离风,你可别害了我。”伸手揉了揉额角,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你就听我的吧,眼下你这伤就是最好的助力。” “怎么说?” “我的傻师姐,你是把神志也耗尽了吗?你这伤可是为他受的,自然要他来照顾,我看他这两日对你仿佛也很是上心,且你们之前相处也甚愉快,这便是好的开始了。” “碧云阁那边我会帮你打点好,这段时间你就且在这重华宫养着吧,你看这地方除了你们俩也就剩一个洒扫的小仙娥了,孤男寡女的,一个是清冷一世的上神,一个是娇滴滴的病弱仙子,多么适合发生一些风流韵事。” “这……好,我听你的,二殿下和大天妃那边就拜托你了,用什么理由都好。还有我这伤实际不算什么大事,养养便好你可千万别跟我爹娘说,也别扰师父清修。”白染红了红脸,强压下一团浆糊的思绪跟着离风的思路走,胡乱的托付着。 “说起来,你弟弟白墨送来消息说你爹娘不日前双双下凡去了,族内大小事务照例暂时交给几位族叔,天界的禁军也有本族得力的副将管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嘱咐你在天宫务必安分守已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才好。”离风歪着头回忆着。 “又一万年过去了吗……爹娘这一走便是至少两个月,也好,如此也算少一重顾忌,我入天宫前爹爹曾说过只要是遂了天帝联姻的愿,选择哪位帝子他是不会管我的,反正此时他不在,我便当他和灵族全族都同意我和天帝七殿下的这门亲事了。” 白染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笑了笑,长吁一口气,仿佛真的解决了一重阻碍。可这回离风的声音却没有立刻响起来。 “你说呢……嗯?”心中大事有了努力的方向,白染心情甚好,强打着精神说了这许多话,体内虚亏的厉害,眼下一放松顿时一阵阵眩晕感袭来。 片刻后还是无人言语,却听见玉勺搅动汤药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沉稳,白染突然觉得灵台的神念海洋里仿佛一道天雷劈过。 “成亲不是小事,还是当面禀明了父母双亲的好。”无尘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伸过去将她扶起来,“本想让你休息半日的,未欢却将灵药煎好了,这药刚煎好时效力最大,趁热喝了吧。” 这是……七殿下的声音。这是七殿下的声音! 怎么会?为什么他来了不同我说?白染涨红着脸想要传音给离风却发现自己的神念太过虚弱一激动竟怎么的也不能成事。 也多亏了师姐弟二人多年来的默契,离风见她那模样赶紧悄悄传了音:七殿下毕竟已经肉身成神实力大涨,方才我正与你说着话一时疏忽才…… 白染僵硬的接过药碗咕嘟嘟的大口喝着药,腾腾的蒸汽扑在脸上,越发让一张巴掌小脸红的直欲滴血一般娇艳。见她乖乖喝了药,无尘笑了笑,接过空碗后转过头看着她淡然道:“不过两个月,我可以等。” “等…什么?”白染又是一愣,羞愤的连话都快说不利索,垂首轻声问道。 “等他们回来再与你成亲。”无尘看不到她表情,便只淡淡的回应。 “你说什么?你要与我成亲?”那道天雷刹那间一分为十轰轰隆隆的在自己的神念海洋里炸响,白染声音有些哑,丝毫没意识到此刻自己双手正紧紧拽着他的衣袖。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无尘看着摇摇欲坠的白染,皱皱眉,抬手放出一个安神的咒轻轻抚平她捏紧的手指。 “我能突破上神,多亏了你的帮助,若与我成婚是你想要的,我自然是愿意的。况且…” 况且什么,无尘也不知道。他此前从未仔细想过成婚这件事,成也可,不成也可,和谁成也都没什么所谓。而齐玉,或者说白染,你怎么说都好,我没有关系。做一个友人,或是道侣,我都没有关系。 这辈子挣扎到现在,才算是得了一点自由,一万七千多年,除了修行,似乎只擅长一件事儿,那就是照顾你,你若想要,我愿意继续照顾你的。 一旁很是局促的离风一直不敢吭声,眼下也不由得狠狠的咽了一口口水。无尘抬头看了看他,也微微笑了一下。 这张脸,确实妖孽的很,还好终日对着师父练出了些定力,离风心里嘀咕着。笑嘻嘻的抱了抱拳道:“这真是桩天大的喜事,既然你们两情相悦那我便不打扰了,哈哈,不打扰了。”说罢抬起小短腿一溜烟跑远了。 我还是昏了吧,我还是昏了吧。耳中一阵嗡鸣声,安神咒起了作用,白染慢慢软倒在床上。 熟稔的将她安置好,无尘立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面容陌生又熟悉。 重见光明的那一眼,那个破碎的齐玉就已经永远消失了,慢慢的,再不会成为扰人的梦魇和心魔,此生能做个自由快乐的白染是那时候两个人都不可奢求的美梦。 天上人间,白云苍狗。他本无意于剖析什么心意,平生所做,但可选择,无非愿与不愿罢了。 第12章 我会放在心上的 “小白。” “小白。” “师父……师父!您怎么?” 神念海洋里,白染虚渺的元神浮浮沉沉,恍惚间,师父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跨过来,悠远空灵。 “我来看看它。” “它?” “石头。” “哦…它还好吗,师父,弟子无用,前段时日已将它控制的不错,可是…”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师父的声音啊,除了那人,白染从前最爱听的还是师父的声音,无情时字字冷如冻雪,和缓处又似四月暖阳,却极少听见师父这样空灵的声音的,这是极耗神念的传音,跨过两界,直抵心神。 “小白,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师父定是恼了自己,白染迷迷糊糊的想说什么,却不知是那碗药的缘故还是无尘随手放的安神咒,思绪总是理不清楚。 似是极远处飘来一声轻叹,一股清凉缓缓流过元神,转眼间已是一片乳白色的迷蒙空间,白染跌跌撞撞的踏进来,睁开眼适应了片刻,那是…师父的一点元神吗? 林夕慢慢转过身,漆黑的瞳仁里三界万物明明灭灭。 “多谢师父出手相助,只是,只是弟子这伤,实在是有旁的用处的。”的确是可与他抗衡的容貌,白染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都是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星辰,师父的眼睛里是万物,那样宏大又那样渺小,三界,天地,神魔,还有一粒微如尘埃的,是自己。 “离风还教了你什么?”林夕轻笑一声道。 见师父似乎心情不错,白染渐渐放下心来,一五一十的禀报了。 “总之,师父,我很开心,他说要与我成婚。”少女柔软的长发黑的发亮,第一次因为欢喜流露出那样温柔的笑。 “元崖的小七么,我曾见过一次。”似是陷入回忆,林夕想了很久,“小白,若是有人告诉你,你与你此刻所钟爱的那个人,你们不会有美好的结果,你会怎么办呢?” “师父?”整颗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白染有些慌乱,“师父是知道什么还是预见了什么?” 林夕把目光放回到白染身上静静看了一会儿:“没有。只是想到一位故人。那时他们和你一样,初见即生欢喜,以为会是一生的好时光。” 故人?师父少有这样的时候,白染稳了稳心神:“或许修行的尽头真的有神明可以通晓一切的过去和未来,但弟子愚钝,只知当下心头那一点欢喜,实在是比什么都重要。” 林夕看着她,笑了。 “小白,带着‘它’,这一生你不大容易,别后退,别妥协,相知相许的每一点时光都值得珍惜。” “师父……” 林夕挥挥手,身形渐渐淡去:“凡间不错,天上容不下的,这里容得。” 乳白色的空间渐渐如雾般散去,师父这次传音入神似乎别有深意,是为了魔石还是什么?白染摇摇头,即便随行千年万年,她与离风也从未真正弄清师父的心思,师父待他们不错,只是许多事仿佛很早以前便被锁住了,说不清也讲不明。 当下她更关心的是,被师父随手那么一救,自己一身的毛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这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在神仙面前没病装病吧。 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神念虽已恢复,白染却也不敢放出去随意打探一位上神,侧了身子右眼悄悄掀开一条缝,一角白衣在侧,他果然还未离去。 白染重新闭紧了双眼,神念沉入体内能听见心跳的砰砰响,有一点惊慌,还有一点甜蜜。离风撤了,眼下只有靠自己了,排除杂念,白染静静调息了片刻,要仔细想想该怎么做才是。 无尘低头看了看她微颤的双睫,脸上已经红润如初,周身气泽敦厚绵长,恢复的竟这样快。不过,她的天赋一向很好。 把手伸到她额头上,放出一缕神念仔细探了探:“看来再调息几日便能痊愈了。” 果然还是瞒不过,白染睁开眼:“是师父传音入神出手相助。” “传音入神,还能给你疗伤么?看来你的这位师父很不简单。” “师父他,呃,是黑暗纪元时期的上神了。”他都不想说点别的吗?比如之前说的要与我成婚的事,究竟是…… “原来如此。但还是没有办法帮你解决体内的隐患吗?” “这魔石的来历比黑暗纪元还要久远,所以……你都知道了?!”也是,自己那时的虚弱之身怎么经得起一位上神的探查。 “嗯。” 白染看了看他。一张脸好看的让人既忍不住不看,又不敢长久的看。 “既然你说要与我成婚,那么有些事我是该提前和你说明白的。”没来由的一阵伤感,白染不再看他,低着头捋顺一头乌发。 “先前我曾与你说过,我是灵族族长白禾的长女,一族的公主,也正是因为这个显赫的身份,招来了许多麻烦和枷锁。能嫁给一位龙族的子嗣,是多少神女仙子梦寐以求的事。” “凡人将我们看做神仙,我们也这样自居,可说到底,我们不过也是修行路上的苦行者,师父曾说过,人、仙、神、魔本无不同,不同的不过是称谓,人之上有仙,仙之上有神,神之上是什么,我们和亿万生灵一样去仰望去探索。” 无尘一向是个安静的,安静的修行,安静的生活,安静的能听到空气中每一粒微尘漂浮的声音。可他此刻看着眼前明艳动人的少女,轻声低诉的每一字都穿透他的壁障。 “但我从不这么想,嫁给一位帝子,我从不这么想,不是我自持身份,是我从来没有精力去想这些。我的出生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天生的神子仙女,百岁开蒙,七千岁成年,我开蒙的那一年,学的第一道术法,便是唤火咒。” “你知道的,最简单的那种,那时族老们都说我的根骨极佳,我的确没有让他们失望,第一次施展,就成功的唤出了一道火焰。”似是极其可怖的画面,白皙的双手捂住面庞。片刻后,又放下。 “那是很厉害的火,一瞬间就燃遍了周身,族老们无法压制的厉害,是爹爹救了我,他救了我的性命,却不能扑灭那火,它在我的每一处燃烧,从元神到骨血。”白染抬眼看了看他,他很认真在听,笔直的坐在云床的一侧,白染觉得有些难过。 “它燃了七千年,我痛了七千年。”白染停顿了很久,很久之后,“成年礼过,我遵人皇旨意下凡历劫,这里我曾与你说过,爹娘尽全力将我安排到修真大界的正统门派,许我一世安稳人生,却不想那火如影随形,我那唯一的一次凡世行,真真是极尽悲凉又峰回路转。” “最无望的时候,我遇见了师父和离风,师父告诉我,我体内嵌有一块魔石,魔石里孕着鸿蒙之初显化的一缕天火,它曾被一个功参造化的大能制进了一套祖器里,后来那套祖器被它的主人毁了,这石头曾吸收日月精华孕出了灵性,机缘巧合投在了我体内,我压不住它,它便一直焚着。” “后来六十年过,我重归仙位。至此,才算是弄清楚这一生的折磨究竟缘何。” “师父是我今生与爹娘并重的至亲恩人,他传我术法赠我至宝,在师父和离风的帮助下,我才渐渐控制住那火,甚至学会利用它来修炼。此后的几千年,离风他想尽办法逗我开心,让我走出那个深渊噩梦,带我去人间游历混玩,一万四千年,我才算稍稍有些好转。” 白染转过头看看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伸手扯住了他一角衣袖:“你知道吗,我最绝望的日子。那时我在人间历劫,天火爆发,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人,他就像一个…”少女轻笑了一声,“就像个神仙,突然出现,他救了我,照顾我,告诉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我信了他,依赖他,在每一个梦魇的午夜抓紧他。就像突然出现时那样,在我以为他会陪伴我一生的时候,他突然就离开了,再没回来。” “我后来经常想,我不是不能接受分离的。我只是很看重也很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叫我等,我便等了三十多年,你晓得的,对于凡人来说那是很长久的时光了。可是他做什么要骗我呢。三十多年,我又何止等了三十多年…” 无尘依旧笔直的坐,眉头却微微皱起,白染慢慢松开手。 “总之,我要和你说,我体内有一块魔石,魔石内的天火源源不断,如今我用师父赐的焰魂诀压制它,但前些日子离风与我说这焰魂诀只是残篇,长久修行极损元神,故此我才打算利用那寒潭的至阴之力来压制天火,没想到这寒灵玉髓修行起来也是不易。” “自然,也正是如此,才有后来与殿下的许多事。我…不敢保证它能长久的被我压制,我会尽全力,但或许还是会有一天,我终会被它焚成一捧灰烬。你……” 无尘伸手搭住她冰凉的指尖,止住了她的话:“我都明白了。我都明白的。” 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的。 第13章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个调调 说是宫殿,其实重华宫真的不大,一正殿两卧房并一方小院,唯有东边另辟的一处修炼室算得上宽阔。 自从那日后,七殿下就一直待在修炼室中,数日的调息后白染也终于恢复过来了,甚至这么一番锤炼后刚刚迈入金仙后期的境界也稳固了下来。 连着几日闷在房中白染有些坐不住,这双眼睛好了之后整颗心都跳的更欢快了,实在不愿困在一处,但是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便胡闯。 可是连着几日来送温补灵药的小仙侍都是来去匆匆无影无痕,搁下药碗不会多待片刻,悄无声息的让白染实在无奈。 这一日她终于忍不住迈出了房门,重华宫的内院一下子就跳入眼帘,少时不是没见过真正的仙家福地,那些灵气翻滚蒸腾几乎凝结成霜的灵眼宝穴她的族地俯拾皆是,可那些过往就像隔着一层水幕,比模糊还要模糊。 白染摸摸小院里的石桌石凳,又嗅嗅牵连绽放了大半个院子的乳白色灵花,一石一木都是风景。 流连把玩了许久后,白染推开了正殿厚重的大门,一股寒气喷涌而出,只觉登时通体一凉,舒服的差点哼出声来。 游荡了小半日后,慢慢踱出重华宫散着步,她晓得七殿下一向不大受宠,却没想到一位堂堂天家龙子的居所竟然荒凉至此,也是难为天帝还能在禹余天这样灵气肥沃的地界上找到一处仅孕有一条寒脉的处所建造宫殿。 她也晓得七殿下天赋惊人,却没想到他是在这样匮乏的环境中生生证出一条上神之路来。拥有这样好的天赋却冷如被废,也不知那位九萝天妃与天帝的那段过往是有多么刻骨铭心。 这般想着,不免叹起气来,一路为着他愁眉苦脸的。 却没想东行不过几百步,便是被一处结界给挡了去。 结界禁制这东西在天界各处常年广泛遍布着,空中有禁飞的,地上便有禁行的,绝大多数的结界其实无甚威力,原不是指望这些东西这能挡了上神们的言行,但至少结界被破了原主人能够立刻知晓,有时候神仙之间也极看重个礼数规矩。 自然,有些上神大能们制的结界还是很有几分厉害的,不过这类一般掺了阵法一道进去,多半拿来看守重要的地方或者突破护法时用。 白染歪头想了想,这里面大概便是他的修炼室了吧,也不知他是在闭关还是怎的,静静站了一会儿,白染掏出一张符纸刷刷描了几笔扔了进去,乳白色的小纸条舒展成一缕神念波动没入了结界,不一会儿便有了回应,乳白的光膜缓缓分出一条通道,白染笑笑,十分欢快的踏了进去。 这是一方原石中开辟出的修炼室,这年代怕是得宠些的仙侍们也不再用原石修炼了,白染笑的弯弯的眉眼皱了起来。 通道很长,两壁嵌着的几块月光石投放出微弱的光亮,不知是温柔还是寒凉。左边的石室口有一层更加浓稠的结界,依稀能看到七殿的白衣,他果然在修炼啊。 白染凝眸望了片刻后才转身看向右边的小室,这里的月光石更大更亮一些,整洁的铺陈着纸墨案几经书蒲团,还有,挂在壁上的一副画儿。 白染自认是个有些粗糙的神仙,与艺术一道上既无追求也无发展,但她一直觉着这不能怪她,她的精力都被该如何活下去这个问题耗去了,最近的这几千年除了拼命修炼便是醉生梦死。 艺术,在她的短暂生命里暂时还未得到一眼正视,而艺术品,在她的眼里也只分好看和不好看两种。 眼下她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这画儿很好看,好看的让她近来频频萌动的少女心思惴惴不安,好看的让她如坠火海气急败坏。那画儿画的是一个女子的背影,白衫白裙,随风翩翩,一如那人。 裙衫的样式,是凡间才有的。脑子里突然一片混乱,她是谁?是转世的神仙还是凡间的女子?他们之间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她们是亲人?爱人?龙族人丁稀少,他没有什么旁的亲人了,所以她…… 白染呆呆的看着那画儿,不过一瞬之间便已想到了最坏的境地。不,还有更坏的。她突然很难过,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从未……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的任何事。 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的任何事。 白染突然觉得这冷光暗的让人讨厌。他不愿告知身份,他从未亲口解释,他要与自己成婚是为了报还恩情,他大概,并不清楚这一桩桩一件件意味着什么,或者他并不在乎那些意味。 “怎么过来了?”就在这时,无尘立在门口,看着僵直的白染,淡淡问道,语气平淡的没有惊喜也没有惊讶。 他说话从来都是这个调调。 白染转过头,喉头紧紧哽住,数息之后才从翻涌的胸腔中挤出一声问来:“殿下为何要与我成婚?” 无尘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答她:“你助我突破上神,这是我欠你的。你愿同我成婚,我也愿意。” 其实还未等他说话,白染便抬起脚跌跌撞撞的快步离去了,她既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听见那一句我欠你的,她就已经方寸大乱了,更不愿被他瞧见自己失态狼狈的样子。幸然,他未曾跟出来。果然,他不会追出来。 她很是茫然,从云端跌进炼狱那般难受的茫然,或许该跟离风聊聊,白染垂着双臂在禹余天东边这片荒凉地上拖着步子,完全没有一族公主的一星点风姿和仪态。 “未欢见过上仙。” 白染抬抬头,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姑娘,素衣乌发,十分的清瘦,一张小脸干净秀气,是很耐看的,只是捧着托盘显得有些胆怯,整个人哆哆嗦嗦的。 哦,原来托盘里十几个小玉瓶里满满装着的都是寒灵玉髓,难怪她有些受不住,大概是要送去修炼室的吧。 她随意的点了点头,抬手布了一层厚实些的仙障在那小仙娥身上。 未欢一怔,慌忙的又行一礼:“多谢上仙。” 白染没有说什么,侧身让过。走出两步却突然回头,道:“你可见过七殿下的修炼室中有一幅画?” 身后,未欢止住脚步,低头恭顺的回答:“回上仙,小仙见过。” “你可知道那画里的人?” “是殿下在凡间遇见的人。” “他们……” 未欢耐心的候着,可白染却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也不知自己要问什么。片刻后未欢忖度着开了口:“那大概是…殿下心里很重要的人。” 那便是了。 白染丢了魂似儿的点点头,一刻也不想再在这儿磨蹭,急急招了朵云逃开了。 俗话说伤心使人迷糊,迷糊使人迷路,盲着的时候日日走熟的一条路,如今能看见了却怎么也认不清了,大概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白染咬牙切齿的望着前面两条岔路不知如何抉择。 不幸中的万幸,这个当口她撞上了一位熟人。 自那日偶遇之后,亓幽十分不愿去思考为何近日总爱在这附近晃悠,修行需要理由么?不需要。那散步需要理由吗?也不需要。 是以再次遇上迷路的白染时,他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巧合,像大道佛法一样,不可捉摸的理所当然。 “白仙子!” 白染猛地一扭头,这声音倒是耳熟。但脑子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眼睛就先占了身体的主导。那位眉清目秀的俊美少年是谁?一双瞳孔里闪着暗金色的光,滔滔佛意道法圆融。 微微张着嘴,白染一时语塞。 “白仙子是……又迷路了吗?”亓幽整了整衣袖,风度翩翩的走过来。 “是,是。你是…五殿下,啊对,你是五殿下。”白染觉得自己这反应实在有些丢脸,忙垂首行了一礼。 可亓幽却看出一丝不同,惊喜道:“仙子的眼睛……” “哦,正是呢,我的眼睛好了,还要多谢你的灵虚花。” “那要恭喜仙子了,怪不得刚刚看在下的眼神这般陌生啊。”亓幽爽朗一笑,像一束暖光照在她脸上,“所听与所见那便是天壤之别了,在下天帝五子,本名亓幽,与白仙子便重新认识一回吧。” 瞧瞧人家多么大方自然,如果离风在,定要这样讽刺自己。白染暗暗寻思着,努力拿出一副一族公主该有的气度与他寒暄了几句。 但令白染没想到的是,这位五殿下看着沉稳安静,话匣子一打开倒还真是个健谈的,天上地下,竟也知道不少秘辛趣事儿。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没一会儿便已立在了碧云阁前头。待白染反应过来之后在心里对亓幽一番赞叹之余也有一丝懊恼,这一趟下来又没记路。 见他似乎没有立刻就走的模样,白染做足了礼数,再拜谢过之后便推脱了身体不适还需闭关调养几日才好。 亓幽也不在意,还细细嘱咐了她几句,叫她缺什么少什么派个人与他说一句便成。 白染感动,这亓幽忒热心肠,是个好人。 第14章 你可省省吧 “离风呢?”白染别了亓幽招了个小仙娥问道。 “上仙恕罪,离殿下今晨便出去了,小仙也不知殿下在何处。” 白染点点头,颓然闷在院里。 正愁着,离风骂骂咧咧的进来了:“木族的人也太嚣张了!诶,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白染漫不经心的抬抬眼。 “还不是莫琴瑟和她那帮弟子!我与前几日客居天宫的古族仙子交谈正欢,她便来插话!指桑骂槐的说了好大一通!真是恨得我牙痒,若不是我打不过她我真…” “你可省省吧,便是我与她对上也要颇费一番功夫。” “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你可知她说了师父多少坏话,连着我们这一脉被她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哎,我又岂会不知,可你也晓得师父的态度,真起了冲突最后苦的还不是我们。” “师父明明对她不喜!我真想不明白为何不许我们惹木族的人。”离风恨恨的一屁股坐下,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壶酒灌了一口。 白染眼神一亮,摸过酒壶也倒了一杯。 “你说是不是她有什么师父的把柄在手上?”离风突然眯起眼,一副闻到阴谋味道的样子。 “别逗了,师父可能留下什么黑历史的年代怕是她爹都还没出生。” “那你说是不是木族有什么师父的把柄在手上?”离风转念一想,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 “或许吧,即便有也是好几代前的事了,这代的木族领主据我爹说是个很通情达理的老上神。说起来木族一向避世,怎么莫琴瑟也来这三十三重天了?” “还能怎么,大天妃又要办相亲小宴了呗。” 白染呛了一口酒,心中对大天妃的执着甚是敬服:“相亲宴请到木族头上去了?” “我也纳闷。其实说起来这几千年来木族不似以往清高,渐渐也在三界活动,想来终于也是不甘寂寞了吧。”离风撇撇嘴。 “这次又是想给哪位殿下选妃呢?” “自然还是琰琅,只是如今身份更加不同了,天帝之子,少时成神,远古诸族来的仙子神女们地位也更高了,再加上你这些日子隐在重华宫实在是让大天妃这边不大好看。也是再做个准备吧。” 天帝之子,少时成神。白染眼神一暗,又添了一杯酒。 “不对呀,你这模样是怎么了?七殿悔婚了?嗯?” “他倒是没悔婚,可他愿意娶我全是因为报恩,而且…他似乎曾有个心上人。” “做神仙的,谁还没曾有个心上人了?你不也是曾有个凡间的情郎朝思暮想的。”离风不屑道。 白染挑挑眉,想了一下没有什么可以反驳他的话,于是就把酒壶扔他头上了。 “好了好了。那你想怎么办呢?”离风眼珠一转,赔笑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不喜欢我,这样在一处又有什么趣味。苦了自己也绊了旁人。我也想不好了,我不想这样。也许是我错了吧,我不知道。”白染语无伦次的,也不知说什么好。 离风看看她,轻叹一声:“这种事的确是要两情相悦更好。” “可是…”白染扁扁嘴,“可是他真的很好看啊。” 离风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这可是天庭,长得好看的多了去了,过两日相亲宴正好你也去好好瞅瞅,远古诸族的青年俊杰也来了好几位,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没几句话,一壶酒已经一滴不剩了,白染不死心的摸出自己的库存,清醒的时候想不明白,或许醉了就清楚了。 见她这副样子,离风也不再劝,今日他心情亦差得很。 醉了几日脑子里除了那张脸什么有用的也没想出来,白染十分沮丧。被仙娥们拖了去沐浴更衣,两眼呆滞的杵在那任人摆弄,回过神来瞧见一身白裙眉头一拧,突然就是一股火噌噌的烧:“整日穿的这么素做什么,给我换条五彩的来!” 小仙娥们一愣,不敢怠慢,也不知从哪处还真寻了条五彩的灵羽裙来,层层叠叠又是一番折腾。 许久后,白染看着镜中的自己,有点后悔。 “你这是……”离风张着嘴,表情凝固住了。 “怎么,不好看吗?” “平日里你总是素素的倒也养眼,可如今看来,还是这样鲜亮的颜色更衬些。” 白染理了理长发,有些不自然:“不会太引人注目么?” “有什么的,正好叫那些木族的俗物瞧瞧什么才叫花容月貌倾城之姿。”言罢扯着白染跳上云头朝那大赤宫去了。 头次去赴宴,心头是一片混沌,第二次去赴宴,混沌不减情况却更复杂。自己这趟究竟是去做什么?白染也说不出来了。 不比上次的大宴,此次乃是大天妃设下的私宴,受邀者不过二三十人,也罢,就当是祝贺琰琅突破上神吧。 想着便在储物镯中细细挑拣贺礼,只是上次助那人突破宝器丹药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如今剩下的这一点零碎物件实在拿不出手。 白染咬咬牙,十分肉疼的取出养在体内的一方紫色宝鼎,这是父亲赐的成年礼,在体内已温养了七千年,是当做本命灵器来培养的。 说起来今次连木族都来凑了热闹,不知各族会派怎样的人物来赴宴,白染定了定神,携了离风款款入殿。 这一殿神子圣女白染是一个也未见过,却不得不堆出和善亲近的笑容,由仙侍领着入了席,她过去盲着自是一片陌生,手边的离风却兴奋的面红耳赤,方一入座便忍不住跟白染咬起了耳朵。 “不得了啊不得了,这才是三界英才汇聚,上次的那些都是个什么!不过是来给你陪衬的,今日的这几位才是可与你比肩的啊!” 不说容貌形质,单是修为气泽便是不可相比,今日殿中年轻一辈的,光是上神便有好几尊,就是白染也无法在他们面前自持身份。 “你可都识得?与我说说。”白染微微偏头,小声说道,一边向伸过来的几处和善目光回以笑意。 “识得识得,你先瞧对面那席,那三位可都是古族的嫡系啊!主位坐镇的更是万年前便突破上神的族内翘楚,叫古源的。” 白染点点头,修行之人辈分时代有时并不分的清楚,尤其是天生的神仙,因血脉强横繁衍不易各族各部千百年间都未必能生下一两个来,一旦破入上神万年不育更是稀松平常,一脉之内能凑齐一桌幼童的便是人丁兴旺了。 即便如古族灵族辖地广阔分支众多,也不过大致归拢了相差五万年内的便可算是一代。 这古源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古族虽冷淡待人,却也分的清利害关系,是以每每灵族有个大小事都会派人来贺上一贺,近些年来年轻一辈中出动的最多的便是这古源了。 “唔,我记着这古源仿佛也未曾婚配的,他左侧的那位是他嫡亲的妹子,比他小三万岁的,唤古覃,如今也入金仙境了,右侧的是古族嫡系另一脉的仙子,名叫古湘,与你差不多大小,修为虽差了些还在真仙境,容貌却是极美。” 白染挑了挑眉:“你知道的倒清楚啊。” “嘿嘿,古族来得早,我与那两位仙子前些日早见过的。”离风搓搓手,“说到这个就来气,你看,那边的就是那木族的莫琴瑟,后头三个是她的倒霉徒弟。” 白染一听忙抬眼看去,顿时撞见一片不善眼神,三分冷淡七分不屑,白染皱了皱眉,这莫琴瑟真是……真是冤孽! 据离风的描述,莫琴瑟与自家师父的梁子早在自己拜入师父座下前便结下了,那时离风也刚成为师父的记名弟子。 一日师徒二人路过木族,就见那莫琴瑟几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一言不发便一把剑拦住二人去路,若是那剑是对着师父的也便罢了,他老人家绑着双手双脚也能用神念把她虐个半死,偏偏那锋利宝剑架在了美人宝玉般的颈子上。 美人双眸含泪,声称若做不成他师娘便要立刻身归混沌,听了这话师父他老人家不愧是师父,既无感动也无厌恶,反而颇觉有趣,两手一踹想看美人如何演下去。 彼时离风真正年幼,哪里见过这等劲爆的逼婚场面,慌乱间也不知闪躲,被美人的某个弟子义愤填膺下也一剑架在了脖子上,这下倒真引了师父不喜。 逼婚就逼婚,自戮就自戮,扯着一个小娃娃喊打喊杀的是什么道理,三两下解决了几人顺手就扔回了木族。 也不知这莫琴瑟被扔回族后发生了什么事,此后便由爱生恨,再遇见便是喊打喊杀,打不过师父他老人家便专来找离风的麻烦。 离风本不爱拘束的性子被这疯美人追的生生在师父左右熬了数千年,不知是为了磨炼他还是怎的,不管离风如何泪声俱下的痛诉莫琴瑟的恶行,师父也只是一笑置之,叫他既然打不过躲远些就是了。 离风气结。好容易盼来个白染,又是一番委屈哭诉哄的她当时提着剑就打上了门,一番大战后将那莫琴瑟绑了个结实,提去木族讨了说法。 木族那老上神与她父亲私交不错,当着面便下了保证再不会纵着族人对她二人出手这才罢了。谁知这事被师父知道后将她二人在扶桑树枝上吊了半月才放下来,并严令再不可打着他的名号去木族生事。 这以后每次的冤家路窄两方人马就从武战变成了文斗,不将对方祖宗三代都损上一遍不罢休。 第15章 她是我未婚的妻子 想到这,白染也不甘示弱的回过去一个大大的白眼。转过头对着邻桌一处问道:“这是哪家的?竟也是上神带队的。” “这是东武真皇门下的,领头那女子是大弟子,三千年前证的神位,我记得是叫暮刑的,后头四个也都是真皇的入室弟子。” 四目相对皆是客气一笑。 “那边便是佛族的了吧。”白染感受着滔滔佛意问道。 “正是,佛族这次似乎也想借着这次私宴促成一桩好事,来的都是妙华天妃那一脉的至亲小辈。” 正说着,几位帝子终于到了。 因着这些日子的接触,不用离风细说,白染也大概猜出了各自身份,前头那一双气度非凡清冷迫人的想来便是大殿下和他的正妃了,好一对气派的上神夫妻。 二人行至古族席处略略交谈了几句便入了席,紧跟着的二殿下祝痕却孤身赴宴,白染皱了皱眉,若说这已婚的大殿下来赴宴是为了接待同族亲眷,那他二殿下是来做什么的? 三殿下很好认,三万多年还停留在真仙境的,帝子中也唯他一人了。 琰琅新晋了上神,也是一派志得意满,周身气泽丝毫不敛,迫的几位真仙境的小仙子连连垂首不敢直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白染暗暗感叹了一句,三万年成神也算罕见了。琰琅环视一圈,眼神转到白染这也是一顿:“几日不见,听说仙子受伤了,让琰琅很是担心。”说着慢慢走过来。 白染不急不缓的站起身:“不过是修炼时出了些岔子,不值得殿下挂心。还未贺过殿下晋入神位。” 说着白染敬了个上神礼,又掏出那方紫色小鼎:“这是幼时家父赠予的宝器,连日来承蒙殿下的照拂,白染感激不尽,还请殿下收下千万不要嫌弃。” 琰琅入手一探便知那小鼎不是凡物,的确是个颇为实用的宝器,十分受用的收下了。 “白仙子太客气了,说什么照顾不照顾呢,父帝…” “灵族公主果然出手不凡呐,四殿下方入上神就这般大礼奉上。”莫琴瑟几人眼神从琰琅一走来便一直盯着,此时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不仅白染,琰琅也是皱了眉,瞧见是第一次上天赴宴的木族众人,却也不好责备。 “殿下晋入上神是天界之幸也是三界之幸,白染客居天宫这大半月也受了殿下不少照拂,这点贺礼又算的了什么呢,不知莫仙子此话何意。”在座的都是各族精英和颜面,白染不好直接如过去般与她对损,只淡淡的回了。 不待莫琴瑟开口,后头的亓幽也笑着走过来,掏出一座玲珑宝塔双手奉上,边道:“白仙子这可与在下想到一块去了,恭喜四哥晋入上神,四哥可别嫌弃我的东西没有白仙子的好啊。” 琰琅调笑了两句也收下了,白染感激的朝亓幽笑笑,亓幽看着她则笑的愈发温柔。 “这便是巧了,来时族内长辈特意嘱咐了,有四殿下这般天纵奇才的人物是三界之福,这玉灵芝炼的丹药最是适合稳固境界,还请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眉眼处尽是一派爽朗笑意,古源也起身送上了贺礼。 行过礼之后,又转过头来:“这位便是灵族的白仙子了吧,古某几次拜访仙子都游方在外,叫在下好生遗憾,今日一见果然是风姿绝世啊。” “上神谬赞。”白染同样行了上神礼,“是白染无福得见古兄风姿,家父常常与我姐弟二人说起古兄少年成神,是古族难得一见的奇才呢。”言罢俏皮一笑,有人愿意帮衬,白染自然不会不承情。 那边莫琴瑟却是气白了一张脸。 众宾客见灵族古族都已送上贺礼,便不再等将各自带来的珍品一一奉上,琰琅好不得意,自有身边的小仙侍将各族贺礼一一收好。 一声清鸣,天帝携大天妃缓缓入殿。 众人忙纷纷入席垂首站立。不比上次家宴的正式,帝妃二人皆是常服赴宴,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大天妃笑意盈盈的称赞了琰琅几句,又当面赏了许多珍玩宝器,天帝则点了几处大族子弟简单问了几句,便开席了。 这小宴虽没有自家长辈拘着,众神仙到底也不敢在天帝面前放肆。不知这次相亲宴琰琅母子二人打的是什么算盘,白染一顿饭吃的十分没底。 酒过三巡,天帝携着大天妃照例早早离席了,只吩咐了几个儿子好好招待各族强者,年轻人莫要拘着才好。 白染暗笑,想来天帝定是不愿与他们这些小孩子每每宴饮的,怕也是拗不过大天妃的吧。 “我看那古源似乎对你有点意思啊。”离风缩在白染案边挤眉弄眼道。 “胡说什么。不过是客套罢了。” “客套?你且瞧他那双眼睛,都快落在你这了。” 白染抬头看了一眼,正撞上古源灼灼目光。 “我看这古源不错啊,古族与你灵族相配,他又早早晋入上神,实力强横,相貌嘛,也是玉树临风了。” 脑中不自觉闪过一个人影,白染目光暗了暗:“古源很好,可…” “可什么,可是你自己说不愿强求的。你看那西陵神君的长子,多俊的一个人,一直注意着咱们这边呐,他老爹可是个厉害的主儿,在黑暗纪元时期立过战功的。” “还有东极元君家的二皇子,早前几日便托人给咱们碧云阁送礼物了,都是三界中的翘楚啊,不论家世实力还是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 白染愣了愣神,是啊,他们都很好,家世好,样貌好,实力强,对自己也热情上心。那么自己还在犹豫什么呢?白染闷闷喝了几杯酒。 也不知是这大半月琰琅的功夫不见成效还是近些日她尽在重华宫中,琰琅此次倒像打了退堂鼓,后头再没来招惹她,只与前来祝贺的诸族子弟笑谈。 倒是亓幽,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将她和家中亲人关怀了个遍,偏偏离风牢记着师父的嘱咐,硬生生的横在了他二人中间,寸步不离。 “我说你可别被那亓幽骗了去,师父说了,佛族的都是拆人姻缘的伪君子王八蛋,你且离他远些。” 白染闻言无奈揉了揉额角,又闷闷喝了几杯酒。 “这琼浆玉液入口甘甜,后劲却极大,白仙子可要小心啊。” 白染不防,闻言起身,起的急了果然觉出有些薄醉,自从天火渐渐被压制,自己的酒量也越来越差了,朝走来的古源露出一个温和笑容,淡淡谢过。 “三月后族内年轻一代子弟小比,白仙子可要赏光来观礼啊。也让我古族尽一尽地主之谊。”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顶级成色玉髓制成的请柬。 古族三万年一次的年轻子弟比试,说是小比,参与的人物却都是族内的精英,最低的层次也是金仙中期,每一次的小比都是三界一场不小的盛事,三界翘楚们也会受邀观礼。 且其中也可进行切磋比试,最后的胜者连同诸族强者都可进入古族的圣地秘境寻宝,是以能收到古族的邀请是对各族精英们身份实力的认可,也是不可多得的一次历练机遇。 只是,这请柬发放不应该是由族内派人统一发到各族府上的吗,其他各族还未有听到过收着请柬的,他这是…… 白染望了望四周,双手接过请柬,小心的放入储物镯内:“有劳古兄了,这等盛事白染定会前来观礼。” “古兄这可就有点偏心了,今日这么多兄弟都在,偏只给白仙子送上请柬啊。”邻桌东武真皇的小弟子调笑着。 古源笑了两声:“各位的请柬族内已派了人送往府上了,在下只是与白仙子投缘,白仙子一贯爱在外游方的,想着今日遇上了便送上请柬了。” 白染尴尬的笑笑,低了头,琼浆的酒劲慢慢上来,映的双颊红红,像是十分娇羞的样子,直瞧得几位男仙心头发痒。 “七殿到!”这时,一声犹疑不定的通传声弱弱的响起。 白染被众人围着并未听见这声通传,她只希望这个话题赶紧结束,好去外头散散酒气,直到离风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抬起头。 “怎么喝了这样多?”无尘伸手搭在她眉间探了探,指尖微凉,清甜袅袅,白染脸上正一片燥热,舒服的眯了眯眼。 “是我贪杯了。”白染先是一惊,而后不自觉乖顺讨好的笑了笑,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美目眼波流转间勾人之极。 从无尘的突然出现,到这二人这样自然又亲昵的互动,众人都是一愣,各自心思纷乱,几处惊讶几处微酸。 似是想起周遭处境,白染一急,他这样突然出现旁人可会为难他?忙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东西,碧云阁的仙侍说你在此处。”无尘掏出一个白玉瓷瓶递过来。 白染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赶紧收下了,不知为何心中十分的虚,只想赶快离开,见这二人这很不见外的样子众人又是微微一惊。 不过片刻,殿中大半目光都是聚了过来,众女仙们皆是眸中一亮,而几位帝子的脸色则不太好看。 “七弟,父皇不是下令让你无事不必出宫么,你竟敢违抗父命!”祝痕抢先开了口,不客气道。 “七殿如今已经晋入上神,按品阶可是比二殿下你还要高上一阶的。”白染不便开口,离风受了她眼色,便玩味道,“更何况,陛下说无事不必出宫,这不是有事么。二殿下若觉得不服,大可去天帝陛下面前分说。” “你!”无尘如今晋入上神,即便是天帝也是不能无故囚禁一位上神的,他自然无法拿这点小事去分说什么,祝痕愤愤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呵呵,这位便是妖族的离殿下吧,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古源压下心头一点不满,转而笑着问候了离风。 离风笑笑,故作老成的拱了拱手,偏偏他只一点点大,倒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去外面散散酒气吧。”从方才祝痕发难,到离风解围,他倒是连头也没有转过去一下,仿佛外界众人众相都是虚无梦幻,一点进不去心里。 不过两三句话,前面那许多的纠结和犹豫,眨眼间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才是那最烈最纯的酒,只一眼就能勾魂夺魄,白染痴痴的看着他,强求不强求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时时在他身边就够了呀。 看着她这副呆愣的样子,无尘脸上不自觉便带了笑意,上前拉了她往殿外走,走了两步又把步履有些虚浮的白染轻轻揽住了。 依旧是一室震惊,众神仙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更有那不太知道内情的部族子弟还在迷糊的四处询问,这天界是何时有了七殿下的? “殿下且慢,白仙子并未同意要离席,殿下怎么便要强行带人了,且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殿下放开白仙子!” 感叹自家师姐被七殿那张妖孽的脸一勾智商直线下降的样子,离风正无奈摇头,却听见这话,忙循声望去,是那几日前就慕名来送礼的东极元君家二皇子。 这二皇子也不知是何时看上的师姐,现下最先沉不住气,见着美人在他人怀中气的是脸红脖子粗。 又是一个面对美色智商直线下降的,自己方才说过七殿如今已经晋入上神了,你一个个小小金仙中期还敢这般大呼小叫,这不是找抽呢么。 果然,无尘脚步一停,手臂依旧稳稳扶着白染,倒也并不十分恼怒,只是默默回应了一句:“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不妨事,仙友多虑了。” 留下一殿漫长又诡异的目瞪口呆。 第16章 你要去凡间? “可还记得回碧云阁的路?” 白染迷迷糊糊被他带了出去,只呆呆的看着他侧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沉吟了片刻:“应该记得。” 说这话她自是十分勉强,莫说眼下还有些醉意,便是清醒时自从双眼复明也只来过这大赤宫一次,还是离风带的路。 无尘默默打量她片刻,也不说什么,拥着她便朝东边去了。 明月皎皎,夜风习习,白染十分享受的坐在云头上任由无尘施术遁行,还是跟着上神省心省力啊。除了自家爹娘,白染近来是越来越少有这般待遇了。 师父倒是功参造化,却是个十分知道享福的,但凡一同出行,从来都是稳居后方打坐。而常常混到一处的弟弟和离风,一个是病弱一个是年幼,全靠白染辛苦施术还要分出灵力来给他二人布个周全的仙障。 白染觉得今夜极好,这酒醉的恰到好处,这风景也颇温润宜人,还有这人……这人是要带自己去哪儿?这不是回碧云阁的路呀。 “这是去哪儿?”白染伸头不管不顾便朝云下探去,一脸迷茫。 无尘伸手将她捞回云头放好,淡淡道:“去小潭,我有事同你说。” 小潭?好啊,想到那份透心的凉爽,白染颇兴奋的想去泡一泡。 不多时,二人便落下云头。 白染扑通一声跳进潭内,只觉丝丝寒气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舒服的不愿起身。 无尘等了半晌不见她出来,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将她捞出扶她靠在潭壁一处巨石上,也不等她反应,伸手便搭在她眉间,磅礴灵力涌入将她体内酒气炼了个干净。 这下白染是彻底清醒过来,也知自己有些失态,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面上憋的越来越红。 “酒量这样差还敢喝这许多?”声音清淡,略有责备,“席上那般多人便没有劝你的么?” “他们心里恐怕巴不得我喝得越多越好吧。”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染忆起方才席上左一个圣子又一个神君的过来攀谈相敬,这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溜了出来。方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有些心虚的抬眼看他反应,无尘挑了挑眉,瞥了她一眼:“他们要做什么。” 这话不是问她,语气似乎不善,白染忙转了话题:“你方才说有事要同我说,是什么?” 无尘没有立时答她,眼神淡淡将她看了许久,直将她看出一身虚汗,才缓缓开口:“方才我送你的那瓶是我用这潭中的寒灵玉髓炼的丹丸,已将杂质去了,又加了几味灵药调和,你服用此丹修炼必不会再生出寒毒来。待你将这一瓶丹药全部炼化,想来也能将那天火收服了。” 白染忙掏出那白瓷瓶,打开瓶口凑上去闻了闻,丝丝寒雾伴着几许药香钻入鼻中,其中能量果然极为精纯温和。想起那日未欢捧着许多的寒灵玉髓往修炼室去,白染很是感动:“原来你这些日子都在忙着炼这丹。” 无尘点点头:“过几天我要去凡间一趟,重华宫的修炼室你尽可用,那里安静,你在那儿闭关必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你要去凡间?”白染突然紧张起来,突破上神,可不光是肉身成神便完了的,神念入圣道心不灭才可得神位,宣三界,这个节骨眼上最是要清心寡欲潜心体悟,如何能去凡间尘世中乱了心神? “嗯。前日夜里父帝传的旨,说是有一处凡世虔诚向道,可考虑降下福祉,提为修真界,命我转世去体察一番。” “什么样的事!竟也要一位帝子亲去!”越想越气,突然想起表妹白清曾说的那句,白染心中一凉。 便是再不喜,自家儿子已经突破了上神也不该再这般作践,天帝为何这般见不得他好,难道…难道七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才百般折磨不愿他展露于世人面前? 白染眼神有些奇怪的又仔细打量了他,是了,那天帝虽说也是英俊威严,却远及不上他这儿子丰神俊朗,越看便越是不像,难道那位盛宠的妖族天妃真的给天帝戴了绿帽?真乃奇女子。 无尘见她眼神奇怪,有些莫名。 白染突然一愣,不对啊,他的真身明明就是龙啊,自己在想什么! “父命难违,到底我如今还未真正证得神位,好在也只是入世一轮回,不过两月我便回来了,你不必担忧,这一万多年独自修行我的道心早已坚不可移,此番…至多不过再多费千百年功夫罢了。” “我同你一起去,我去求师父,师父神通广大,我去求他将我解了前世记忆,我必能护你不受尘世污浊。” 无尘笑了笑,眼中很是温和:“神仙入世多有禁忌,便是你那师父再厉害,也不便违了人皇尊令去解你的记忆,再说眼下你尽快将这玉髓丹炼化了才是正事,如今你金仙后期的境界已经稳固,若是能将天火收服,必能更进一层,省去千年苦修。” 白染垂下头来,心中虽急,却也十分没底师父能否帮她,若是不能通晓前尘后事,即便自己也转世去了,天大地大,又如何帮得了他。 见她一副丧气模样,无尘略有不忍,伸手揉了揉她乌黑长发,就像过去抚慰她伤痛时般自然,白染很受用。 “你且记着,无论何时何地,唯有实力才是根本,你的天赋很好,莫要耽误了修行,只有证得神位,才算在这天地中得了一丝自由。” 这话说的让人无奈又落寞,白染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无论如何到时候要去叫离风远远瞧上一瞧的。 大赤天九霄殿西侧阁内,天帝元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着步。 “你说的是真的?那白染与老七?” “回父帝,当时殿内诸族强者都在,儿臣不敢欺瞒。”祝痕躬身而立。 “知道了。你退下吧。”元崖挥挥手,幽幽一叹。 祝痕眼神转了转,不敢多言,再拜退下。 尊贵威严的三界帝王,紧锁了眉头,沉吟良久,从须弥戒中取出一枚白玉扳指,那物件晶莹剔透,洒出莹莹光辉,唯有深处游弋着一点血红,妖异又灵动。 “去送到重华宫,告诉老七这是他母妃的遗物。” “是。”垂首侍立的仙官双手接过,恭敬的应了。 第17章 师父的私人财产 躺在床上白染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眼睛一闭全是一片混乱。索性一掀被子披了外袍打起坐来。 修行时间快,一夜匆匆过去,白染睁开双眸,口中一缕炽热浊气缓缓呼出。略整理了仪容便去厢房将离风从床上拽了下来。 离风打着哈欠一脸的怨念:“这是虐待!虐待!我要去告诉师父!” “我有正事要问你,你可知师父如今在何处?还有,你们勾陈一族可有法子封住一位在凡间转世的上神元神?” “自然有。但我还未习得。” 白染眼神一暗。 离风缩了缩脖子:“我才一万岁,连你都封不住如何封得一位上神,那法子好歹也要我突破了上神才可习得。至于师父,昨日来信已经回真武界月落湖了。” 白染无奈点点头,眼神一转,不知又在思索什么。 “你想干嘛?”离风撩开她宽大衣袖,凑过去打量道。 “我有事找师父,你与我同去吧,这天界我是待不久了,你玩够了也该回去了。” “做什么,我才不去,好容易躲个清静,师父之前交代我修的仙术我还未曾练过,上赶着去找他打么。”离风说着躲远了。 白染翻了翻白眼,不再理他,唤来飞云嘱咐了两句就匆匆离去了。 凡间真武界,大顺皇朝圣山内有一灵湖,物产颇丰,不知何时起便成了师父的私人财产。 连湖带山一并拘了,结结实实的仙障布了左一层右一层,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染与离风都认为这山内必有不世秘宝藏着,然而数千年来只见他老人家垂钓种茶好不自在。 甚至还亲手在湖边搭了个两层小竹楼,并大发善心给她二人也隔出了两间屋子,师徒三人每每赏花踏春也颇有雅致,二人才渐渐觉得大概是神仙做久了返璞归真了吧。 要说这大顺皇朝也是真武界数一数二的鼎盛皇家,境内高手无数,修真文明十分发达,甚至出过不少大乘境的修士飞升在父亲手下任职,可偏对师父这无赖行径十分窝囊的忍了。 要知道非转世的神仙下凡虽不会抹去前尘记忆却是会被封了大半仙术道法的。 也不知那位人皇在凡间布的是怎样的阵法,甭管你在天上是多大的神君仙长,下了凡能使出来的修为统统越不过大乘境去。也不知师父是如何凭大乘境那低微的可怜的修为在这大顺皇朝的圣山里圈地种花的。 立在结界外,白染掏出信物气喘吁吁的解着层层阵法,此次下凡下的急了些,修为骤然被封,仿佛被捆了手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整整两个时辰后,终于破开最后一道禁制。 “正好我刚钓了两尾肥鱼上来,等会儿你把我屋后种的乌灵根都收了,把灵土翻一遍,然后煲个鱼汤吧。”白衫青袍,一头长发如墨汁倾泻,只一根青翠的玉簪松松定了,林夕背对白染提着一根钓竿闲闲的在马扎上坐着。 白染突然觉得没有带上离风是个错误,哀叹一声挽起袖子先当起了药农和厨娘。 忙碌了小半日后,白染小心翼翼把奶白色的鱼汤捧上了小木桌。林夕扔了鱼竿净了手入座品起汤来。 趁着师父嘴里没闲着,白染忙开口道:“师父,弟子这次是有事要求师父。” “不是来看我的?啧啧。”明明老的不知道几十万岁了,偏生还是一副少年容貌,秋水为神玉为骨,传音中虽已模糊见过一次,白染还是很不争气的愣了愣神。也不知是怎样的驻颜秘方,看上去仿佛比琰琅都年轻些。 “师父您就别逗我了,弟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林夕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是不会帮你直接突破上神的。” 白染一愣:“不不不,不是这个事。” “好吧,最近新炼了几瓶丹药,你都拿去吧。” 白染又是一愣,刚想摇头,想起自己如今两袖空空,连本命宝器都送了出去,便硬生生顿住了:“多谢师父,但是弟子所求并非此事。” “离风又没做功课?我料到了,不妨事,那皮猴子捆两日就老实了。” “师父!”白染一着急,劈手夺了那碗鱼汤,逼的林夕只得抬头听她一言。 “师父,您知道七殿下他刚刚肉身成神,神念尚未入圣,可天帝竟命他去凡间转世体察,还是个普通凡世,半点灵气也无,万一投生的不妙,乱了道心可如何是好!” 林夕拿着汤勺沉吟片刻:“元崖竟这般毁人前程么。” “怎么办师父,您说过肉身与元神的突破相隔越近日后的修行便越顺利,若是肉身成神后隔了个万八千年才入圣的,怕是此生也就止步于此了啊。”白染放下鱼汤,凑到师父身侧扯着他宽大衣袖憋出两眼泪汪汪的样子。 林夕摆了摆手:“不至于,那小子突破时我去瞧了,声势颇大,我还帮着遮掩了一二。” 白染来回摇晃的手一顿,面上突然一红,原来师父竟来偷偷瞧过,那岂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被他老人家看在眼里了,不过这天家宫苑,怎么也像自家后花园似的说来就来,这老不修。 “是打的什么名目?” “说是人间有一处小界,世代虔诚向道上达天听要降下福祉,派他入世去体察一番。” 林夕点点头:“旨意已下,既是朝事也是家事,我也不好去硬拦着。” 白染吓了一跳:“弟子不敢让师父去硬拦,只求师父能否帮着寻个清净人家托生了,风平浪静的过完一生便罢。” 林夕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明摆着元崖不想让他消停,该托生何处恐怕也早设计好了。” “那,我若也转世去帮他,师父能否,能否…”红唇紧咬,白染揣度着这话该怎么说才显得不那么大逆不道。 林夕不说话,缓缓瞥了她一眼,似是料到了什么。 “师父能否帮我解了前尘记忆,和稍许一点点修为,叫徒儿好去帮一帮他。”这事做起来倒不难,却十分冒险,因这两样十分违背了人皇尊令的本意,若是被觉察是要担大责任的,白染忐忑的把师父的衣袖一角捏的皱皱巴巴。 果然,林夕赏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大手一挥将自己的衣袖扯了出来:“你可知这是违背了尊令的?” “弟子知道,可是师父……弟子保证不会搅乱人间事,不会泄露三界机密,不会滥用仙法道术!就算被抓住了,也绝不扯出师父来的。不论人皇如何处罚,魂飞魄散,弟子愿一力承担!” 一个没忍住,林夕笑出了声:“魂飞魄散不至于。” 白染十分不解:“那该是个什么罚?” “这…”像是突然被问住了,林夕皱了皱眉,喃喃道:“我还真不知道,至今还没遇见过。” “不管是什么罚吧,弟子都心甘情愿的,师父…师父…”两只小爪子再次攀上林夕的衣袖,可怜兮兮的来回哀求着。 “好了,你想去就去吧,我自有安排。” 双眸一亮,白染激动的挽着老人家的胳膊十分讨好的蹭了又蹭,而后乖巧的再次奉上浓香的鱼汤。 “别高兴的太早,古族的小比请柬收到了吧。” “呃,收到了。” “你这金仙后期也突破了百年了,才稳固下来,也好意思去观礼?” 白染面上一僵,您老人家这要求也太高了,在自己这个年龄晋升如此之快的已是十分妖孽了,晋升的快便免不了要花大量的时间来稳固境界,才不至于根基不稳前路不顺,这还是您老人家常叨叨着的呢。 心中虽十分不服但还是恭敬柔顺的开口道:“七殿赠与了弟子一瓶用寒灵玉髓炼成的丹丸,待弟子把这丹丸炼化了便能收服天火了。” “哦?拿来我看看。” 白染取出白瓷瓶,小心翼翼的取出一粒放在掌上。 林夕拈起丹丸探了探:“手艺凑合,药材太差,给你用倒也够了。既然你用此物修行便可,就在这把那天火彻底料理了再回去。至多天上三五日也就完事了。” 白染心中自然是不想与他分离这许久,但师父的安排也确实更合理,不过三五年的凡间功夫,一睁眼一闭眼的也就过去了。 这般想着,便乖顺应了,饭后也不再迟疑,将自己那小屋收拾出来房门一关闭起了关。 千百年来第一次看见这小屋是个什么模样,白染低叹一声,果然简陋。师父忒抠门。 在师父的地盘闭关自然不必害怕打扰,莫说成神几十万年的老家伙就活生生的在外面养着,单是那些个结界禁制,凡间修士怕是举教来攻刀枪剑戟劈上个三天三夜也不带裂出一条缝的。 春去秋又来,冬日里月落湖冻上的水面化开三回之后,白染终于把最后一粒玉髓丹吸收完毕。 双眸陡然睁开,漆黑的瞳仁里突然绕上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火焰,手上印诀一变,火焰眨眼消失,一片六棱冰花缓缓映在眉心处,顿时一室寒光大盛,少女静心打坐数日,努力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 第18章 一路断前尘,一镜照往生 一室寒雾蒙蒙,几欲凝结成冰。盘坐吐纳的少女峨眉紧蹙,在这低的可怕的温度下额头竟然沁出点点汗水。 白染稳了稳心神,三年的炼化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玉髓丹庞大的药力都被她吸收炼化,并反复祭炼打磨成一枚晶莹剔透的冰霜符文,此刻她正调动起全身灵力将那符文印刻在魔石上。 三年时间,体内世界的神念海洋已经大变模样,原本烈焰滚滚的火海变得温顺而内敛,如地底岩浆一般安静流淌,却蕴藏着毁天灭地的能量。 悬于半空中的乌黑魔石也不似以往源源不断的向下倾泻着天火,只滴溜溜的飞速旋转着,释放出阵阵抗拒之力。 凡间灵气稀薄,也得亏是在师父的地盘上,他老人家就像个取之不尽的灵力宝库,这最后一步的封印,白染在林夕时不时的补给下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堪堪完成了。 又仔细调息了数月后,白染出了关。给师父看过封印点过头了便急匆匆的想回天,被拦住后给了好一顿白眼。 “这丹药和符纸你且拿好,转世的时候把符纸往那轮回境里一扔可保你在凡间六十年不失记忆,至于这丹药,我只封了些微灵力进去,已经调的十分温和了,你有需要的时候服下就行了。” “多谢师父。”白染小心接过,真心诚意的感激道。 “你可记着,不可滥用灵力伤了凡人,也不能叫轮回阁的人发现了,还有,等这事了了带你那心上人来见我。可记清楚了?” 白染重重点头:“都记清楚了,师父放心吧!弟子去了。” 然而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在他转世前见上一面,白染有些失望。 “他是何时去转世的?去了哪世你可看见了?” “大概是昨日吧,只瞧了个大概,并不能确定。”离风道。 “你神念比我强些,去帮我仔细找找,我要转世去帮他。” “你转世又有何用,一世之大你如何寻他,即便碰着了你也认他不出……你……你,你,你不会是想偷偷解封记忆吧!”离风说着说着突然想明白了,立马拿出一副看待疯子的眼神。 “正是,我去求师父的就是这事,师父已经答应帮我了。” “什么?师父他老人家也忒大胆了,这可是违背人皇尊令的!疯了疯了,都疯了。” “少废话,就算被发现了我也是一人承担,你只需帮我找到是何处凡世便好。” 离风伸手揉了揉额角,只觉仿佛上了一艘贼船,偏掌舵的是自己最亲近的师父和师姐。 一日后,离风一步三摇晃的回了碧云阁,掏出养灵丹嚼糖豆似的连吃了七八颗。调息了一个时辰后才在白染迫不及待的目光中开了口。 “找到了,是东荒域北部人间的一处无名小界,这是灵标。”说着扯出一张符纸刷刷写了两笔后递给了白染。 “投生的是那界一个叫天应皇朝的地方,是当朝五皇子的长子,叫卫天夙的。你若想与他扯上什么关系,还是使点灵石托生个显贵人家吧,否则皇亲贵胄的,怕是你一辈子也见不上一面。” 白染点点头,感激的拍拍他肩膀:“这个恩情师姐记下了,回头师父要捆你的时候,师姐定会为你求情的!” “什么!师父要捆我???” 白染并没有听到离风这声哀嚎,踩上云头直奔轮回阁去了。 天界三十三天,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四天再加上四梵天和三清天,其中欲界和色界为未开化之地,而这轮回阁就在无色天中。 监管神仙转世的这个活计看着品阶不高,却着实是个肥差,人皇尊令虽严,却并非全然不留情面,像白染此次这般想要投生到特定一界特定身份的,只需向那轮值的监察使上些许灵石便可,只不做的太过分了,也没人吃饱了撑的去查你。 “是灵族的白染公主呀,小仙见过仙上。”这一千年轮值的监察正巧是监管自己七千年前成年时转世的那位,唤作迦何的一位金仙。 白染略略有些放心,总算是个熟面孔:“伽老别来无恙啊。” “多谢仙上挂怀,小仙一切都好。不知仙上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呀?”迦何此人圆头圆脑,两只小眼睛一笑起来就只剩下一条缝,全然没有一副监察该有的严肃面孔,做事却很是圆滑,几万年了既没出过纰漏也没少拿过甜头。 白染笑笑,不紧不慢开口道:“家父家母前些日双双下凡感悟,白染不才却也担着一些虚名,自然要遵照人皇尊令时时体悟人间百态,也叫族里的弟弟妹妹们有个好的榜样不是?这是我此次要去的一处小界,还请伽老安排。” 迦何连忙点头称是,笑呵呵的接过了符纸,眼睛一瞄心中便了然,这地方前两日有人奉命去了,去处不是个好去处,事儿也不是个简单事儿,抬起头看了一眼白染,却见白染一言不发,只是也笑呵呵的看着他。 罢了罢了,便是哪一头自己都是得罪不起的。迦何收了符纸,躬身带路:“仙上请随我来。” “有劳伽老了。”这迦何看了几万年的是非长短早就修成个精了,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再清楚不过,白染莞尔一笑,掏出两块极品灵石递了过去,“麻烦伽老给白染选个富贵勋爵人家。” 迦何不着痕迹的收了灵石,笑眯眯道:“仙上放心。” 轮回阁不大,除了常备的厢房和修炼的密室便只一个正厅,白染因走过一遍轮回,种种繁琐规矩倒不用再听上一回了,正厅轮回册上记了名字,留了魂火,领了轮回丹,自封了修为,便告别了迦何,独自进了结界。 天下结界千千万,唯这一处的结界三界皆知是人皇亲自设下的。人皇已经隐世太多年,许多的事迹几不可考,为数不多几处公认的神迹,是千万忠实追随者们心中圣殿般的存在。 结界内是一片万年不变的落日红霞,壮美璀璨,轮回古镜在云海中沉浮,映照出凡间三千界的万丈红尘。 白染闭了闭眼,取出师父交予她的符纸扔进了古镜中,镜面如水,符纸没入荡出阵阵涟漪,见无异样白染也不再犹豫,纵身一跃,第二次踏上了这轮回转世之路。 神仙转世要忘却前尘自然没有凡人那般容易,便是喝上一整锅孟婆汤也不过是白白胀了肚肠。以神仙的元神之坚,必得在轮回古镜中以洗灵大阵细细洗涮了才可,那滋味儿可谓是蚀骨炼魂。 也不知师父这符究竟行不行,白染绷紧了全身跳入镜中,闭眼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那大阵启动,心中暗暗敬服,也不敢怠慢,提着裙子朝那条白雾蒙蒙的窄路上走去。 一路断前尘,一镜照往生。 待白染迷迷糊糊的再睁眼时,已是一间满是血腥气的卧房了,张了张小嘴儿,传出一阵纤细娇弱的哭喊声,便听见里里外外传来一声声惊喜的呼喊。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小小的婴孩被带去简单擦洗了便被结结实实的包裹起来。 手脚无力,体内空虚,五感模糊,白染内心望天长叹,配合着一圈凑过来的大脸十分卖力的哭起来。 第19章 皇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天应皇朝本是个富庶之地。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在这片辽阔土地上安然统治了五百多年的卫家却在这几年里连番遇上祸事,也着实令人感叹。 起先倒霉的是先皇帝,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培养出了四个优秀的继承人,还没等他考验挑选一番,这四位天之骄子便在京城的一场瘟疫中先后去了,老来丧子之痛把先皇和先皇后老两口打击的是一蹶不振,匆忙留下立储诏书后便追上了四个孩子的脚步。 也不知是劫还是运,先皇的独苗小儿子从小庸庸碌碌不善朝政,老皇帝见他的确不是执掌天下的料,便也不勉强,早早的派了封地显州放养,也因此,这五皇子才躲过了京中瘟疫,并且一下子成为了皇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五皇子卫承烨还没从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回过神来,泱泱大国却不可一日无君,京中的文臣武将们按捺不住,推举了几位能言善劝的代表奔赴显州,引经据典舌灿莲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卫承烨一家哄到了京城推上了宝座。 卫承烨登基前在显州与当地的望族顾家结了亲,娶的是顾家的嫡长女。这顾氏容貌娇美,温柔体贴,很得卫承烨的爱重,夫妻二人守着显州美景,似神仙眷侣一般甜蜜和美,并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卫天夙眉清目秀,女儿卫天箐也是娇憨可爱。 可谁知这样幸福的一家子也没能抵过京城那一波霉运的冲击,好好的封后大典上竟然无故降下滚滚天雷来,险些将那初为国母的顾氏生生劈死。怒雷过后便是暴雨倾盆,原本盛大隆重的封后大典无奈下只能匆匆结束。 这还不算完,自卫承烨登基后,天应皇朝便闹起了洪灾,连续三年颗粒无收,灾民流离失所,百姓议论纷纷,直指一切皆因顾氏无德,触怒了神明,才为天应皇朝惹来了灾祸,那封后大典上降下的神雷便是上天的警示。 更有甚者跪请皇帝废除妖后,连同妖后所出子女一并处死。 这卫承烨坐上皇位后便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他本就是个糊涂软糯的性子,早先治理一个小小的显州已经十分勉强,如今面对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端的是焦头烂额,就连往日温柔聪慧的娇妻也深陷泥潭成为他不知如何处理的难题,正值壮年的新帝倒入病榻一夜间生出了白发,生生老去了十岁般形容枯槁。 谁知那顾氏也是外柔内刚的,眼见夫君种种境况心急如焚,绝望之下竟穿了封后时的凤冠霞帔在圣祭广场上万民注视下绝食赎罪。整整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在无数的咒骂唾弃声中,这位年轻的皇后崩逝了。 可顾氏一条命却仍平不了万民怨气,其女卫天菁因母亲骤然离世生了一场大病,偌大太医院竟无人敢冒天之大不讳前去医治,拖了几日竟也夭折了。 几日之内痛失娇妻爱女,卫承烨伤心欲绝,将自己关在先贤殿中十日未出,十日后一道圣旨将长子卫天夙送到京郊的龙清寺带发修行,并废除其继承大统的资格,同时立贵妃王氏为后,主持六宫事务。 也不知是这朵纠缠了卫氏皇朝数年的乌云终于散去了,还是冥冥中的神灵终于不再戏耍这可怜的一家,王氏入主中宫的第二年,天应大地终于风调雨顺,雨过天晴了,百姓有了饭吃,有了活干,也就没心思再闹事起义了。 至此,王氏的国母之位算是坐稳了,王家也随之水涨船高,王氏的父兄接连封侯封爵,风头之盛京中一时无二。 那王氏倒也争气的很,不仅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接连怀孕产子,除了早先还是贵妃时生下的二皇子,几年之内又新添了三皇子和四皇子。 王家祖坟也真是冒了青烟,王氏的兄长前几年里在妻妾们连番生了四个儿子之后,终于也如愿诞下了王家的第一个女儿。 这位金枝玉叶的侯府千金,自然正是灵族公主白染上仙的转世,如今闺名灵素。 王灵素粉雕玉琢,精致可人,极受她的姑母喜爱,六岁时便被还是贵妃的王氏带进了宫,此后王氏封后,她便更是如公主一般千娇万贵的在身边养着。 凭你如何悲欢离合荣辱兴衰,白染自是一点不放心上。她只关心一件事,如何把那可怜的卫天夙拽出佛寺。一个修道修了快两万年的神仙,最脆弱懵懂的时候被塞进了佛寺里,那位的用心,实在是险恶。 安静成长的前几年,这位装在幼女躯壳里的大罗金仙也算是品出些人皇尊令的真意。 转世时若不忘却作为神仙的前尘过往,须臾几十年任你如何曲折离奇肝肠寸断,也大都提不起半丝兴趣,更别说体悟出什么凡尘大道来。 就像看一群小孩子过家家,兴致来了冷眼瞧着,兴致去了便静心修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千年都不算苦修,何况几十载的春秋。 所以要撼动神仙们那颗钢铁之心,必得打破了揉碎了叫你从里到外真正变成个凡人才行。 白染不知道十几万年里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违背人皇尊令的,若是被发现了不知会不会被三界众神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就像那可怜的顾氏。 虽说凡人大多愚昧,但私下里白染认定了这是神仙作的恶。 天应皇朝的钦天监虽平庸,简单预测个天气的本事还是有的,偏在吉日吉时生了这样大的变故,此后几年还无端生出洪灾来,若说没有上头的授意,白染赌出全部身家也不信司雷司水的那两位上神会与大荒中无名小界的一介柔弱女子同时结下了梁子。 天意使然,顾氏何辜。 然顾氏只是个炮灰,老天爷要对付的是她的倒霉儿子卫天夙。 这卫天夙幼时承欢膝下,父慈子孝,是很幸福的一个小孩儿,可谁知一朝变天,父亲成了天子,自己也从普通的宗室子弟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嫡长子。 都说皇子尊贵,可他却做的满肚子委屈,父亲终日忙于朝政,母亲深陷流言不能自救,妹妹身娇体弱每每只会来找他哭诉,就连宫人女婢私下里也常议论说他母子三人不祥,不知做了什么惹怒神明的事竟给国家带来如此灾难。 卫天夙很忧郁。唯一的一小点安慰,是八岁那年贵妃娘娘母家送进宫的一个小妹妹,王氏觊觎母亲后位对自己虽不好,她这个小侄女却是天生的一副菩萨心肠。 因为满宫里除了妹妹只有她一个坚定的相信母亲是无辜的,且但凡寻了机会便要带上一大盒糕饼点心来找自己玩,极尽所能的安抚劝慰,每每还鼓励自己一起痛骂作恶多端的贼老天。 可惜天定胜人,母亲还是赔上了一条命,连带着妹妹也跟着去了。 父亲下旨将自己贬去龙清寺的那日,听宫人说她哭着在九龙殿前跪了半日,后来还被贵妃娘娘狠狠责骂了。 其实卫天夙一早就知道,王氏将自家侄女养在跟前将来多半是要嫁给自己的二皇子的,可小小少年每回见着那玉似的人儿还是忍不住心中欢喜,就像她总是信誓旦旦的说着“天夙哥哥放心,灵素会护你一生!”,他也想护她一生。 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在这古寺中孤寂一生,他也唯有日日上香一柱,祈她一生安康了。 卫天夙被送走的时候,他的父皇没有来送他,他也不曾带走宫中一物,小小少年在马车里最后望了一眼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突然就感受到了母亲那时的绝望,他原谅母亲的不辞而别了。 一身麻衫,身无长物,唯有一副王灵素的小像被他小心翼翼的藏在袖子里,那时他刚刚开始学习作画,其实画的一点也不像。后来那么多年,他也只是将它深藏箱底,从未拿出来睹物思人过。 没有人会去把一个小孩子的委屈和不甘当成一件大事,他最终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此后六年,白染被拘在宫里无可奈何。姑母的心思她早就看出来了,却也无计可施,形势比人大。 十三岁那年,卫承烨下旨,给她与二皇子卫天梁赐了婚,一应礼节一并走完了,只待两年后她及笄便可嫁过去。 她便知道不能再等,趁着赐婚向姑母讨了恩典搬回家中待嫁,也好报答一番父母的生养之恩。帝后二人自然应允。 脱离了那个大囚笼,白染的心思便活泛起来了,今日踏春明日秋游,还有每隔三月必要去的龙清寺祈福项目。 因少时便与爱女分离,王家夫妇俩自是无不宠着的,只叮嘱她一点,不可与那废子卫天夙再见面。 白染从善如流的应了,心中却在想着早知如此当初便该给他抄本道经带着去,也不知这六年他过的如何了,灵台还清明否?仙根还稳健否?上神做到他这般地步的,也是独一份了。 第20章 打晕了带走便是 龙清寺为天应皇朝的国寺,平日里香火极盛,更不要说每月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京中的显贵人家添起香火钱来也是毫不吝啬,好好一个佛寺端的是金碧辉煌,大到佛像小到烛台,甚至和尚们的袈裟上也是掺了金线绣的。 佛族果然惯会传教的,白染端着步子拈着手中的香烛,九十九级台阶一步一个脚印。 她倒也有心从小练练功夫,却敌不过姑母的安排,琴棋书画插花刺绣,什么没用学什么,好在自己能吃能睡,这副身子也还算结实,不会风一大就叫吹跑了去,只是不知道日后跑起路来能不能经受住。 跑路,是白染觉得最省事的法子,皇亲贵胄宫里宫外那点人心算计,她从未上心也实在无意参与。 等寻到了合适的机会劝服了卫天夙,一把火烧了屋子,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随便哪处犄角旮旯,一屋茅舍里安静几十年这场劫数也就过去了。 甚至她还想过,若是实在不成就一杯毒酒直接送他上路回天,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太显眼,若是天帝起了疑心追查下去难保不会查出什么。 所以劝服卫天夙很重要,若他乖乖配合自然最好,若是这厮……还有师父的丹药,打晕了带走便是。 “丹朱,翠文,我的手帕不见了,那是贴身的物件,若被旁人拾去了我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你们快帮我去找找!”白染焦急的捏着手,四下环顾道。 丹朱与翠文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一个憨厚一个迟钝,白染很是满意,就是要这样不太伶俐的日后想做些什么才方便。二人一听立时便四下分散了去寻那帕子,白染掩唇一笑,悄悄的摸进了偏院。 可恨的是这龙清寺占地颇大,来了两回愣是没找着卫天夙的院子,偏这凡人之躯也没有神念能来探查一番,白染拢了拢帷帽,紧张的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寻起来,好在今日正是初一,大大小小的和尚们都去前殿讲经招待了。 然而连续找了十数间院落,竟还没有找到,这么大一个活人,难道还能被藏到地底下去不成? 白染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水,龙清寺住人的院落统共就这么一块地方,这三回已经全部都找过一遍了,只怕卫天夙是被安排了单独的院落,可也没听说这寺内有什么偏庭别苑的,难不成……是在寺院的后山里? 捏捏有些酸胀的小腿,白染凝神调息了片刻,这天地间虽没有灵力供她吸收炼化,好歹也平顺了呼吸。看来这小半年锻炼的还不够,不过才翻了一座小山头便累成这副模样。 不过好在没有白跑一趟,前方谷地处果然有一处小院儿。白染整了整仪容,开心的走过去,爬山时粘上的尘土虽不能立时去掉,但好在今日穿的是一身烟罗紫的纱裙,总不算太明显。 庭院不大,却收拾的很干净,正中一张木质书桌,厚厚一叠宣纸里,埋着奋笔疾书的少年。 其实白染也很好奇,不知少年时的他是个什么模样,小时候倒也曾见过几面,眉清目秀却到底还是个孩子,如今是否,也如七殿那般了呢?白染轻轻扣了扣门环,少年抬起头来,一瞬间的茫然,片刻后终于起身迎来。 卫天夙走到门边,皱眉看着那一身紫裙的少女,多少年了,竟还会有旁人来这院中? 虽没有神仙特有的那股子风华气度,却依旧白衣翩翩,眉目清朗,他这样的神仙,即便转世下凡,也是清风明月一般的。 眼下日头将落,天边云霞渐渐描上了金边儿,一路风尘仆仆,映的白染双颊微红:“天夙哥哥可还记得我,我是灵素啊。” 少年一惊,突然伸出手握住她双臂:“你说什么?你是灵素!” 没想到他的反应这般大,帷帽摇晃着掀起一角,少女含羞带怯的望着他:“天夙哥哥这些年受苦了。” “灵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少年回过神来,放开少女纤细的手臂,面上也是一红。 “姑母准我回家待嫁,我这才能有机会来龙清寺寻你。” “待嫁?你……” 白染琢磨着这话说到这份上了是不是应该落两滴眼泪,再道一切非我所愿,奴家心中只有你一人。其实她心里很想说那些都不重要,你跟我走咱俩赶紧私奔才是正事。 “是二弟吗?”见少女蹙眉不语,卫天夙轻轻问道,四个字说的如鲠在喉,十分艰难。 “是。”白染点点头,想着还是应该先培养培养感情,再缓缓的拉他入伙,毕竟在这凡尘俗世里,私奔还是个极悖逆的大事儿。 “二弟他……二弟也好,毕竟你们是表兄妹,想来也不会亏待了你,日后若是他能继承大统,你便是一国之母。”少年眉眼低落,沉声喃喃道。 似曾相识的人,似曾相识的话,白染突然一阵恍惚,那时,他也是这般劝慰自己和六殿下的。 只是如今她看得出卫天夙心里有王灵素,说这话实是言不由心,可他呢,他心里可有白染,说那话时,是真心觉着她与六殿下很好么?白染有些难过,也有些气恼。 “我不稀罕。什么一国之母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我从来没在意过那些东西。” 少年猛地抬起头,双眸如星,望着倔强的少女,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既慌乱又期盼。 “天夙哥哥,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十年,灵素不愿披枷带锁,只求个一心人,只求一片清净。”白染忖度着,深情的看着少年清瘦的脸,说到一心人,还十分配合的落下一滴清泪。 泪珠滚落下女孩儿白瓷般的脸蛋,啪的一声砸在了卫天夙的心坎上。 少年眼中顿时浮现浓浓疼惜和深情,白染心中微叹,若是她的七殿也这般好骗就好了,于情爱一事,的确是凡人更易情动心动相知相许,几十载岁月便可演化出万千感人至深的情爱故事。 而神仙们,大多一颗心九成九都扑在了修行上,一段姻缘还不如一件趁手的宝器一部修行的经书珍贵。不知那位人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白染突然觉得这轮回尊令十分正确有必要。 因路上耗费了太多时间,白染匆匆结束了二人的第一次会面,现下掌握了他的所在,跑路大计也不急在一时。 卫天夙心里是有她的,这便是成功了一半。 白染数了数这些年自己的私房钱,又拿出一部分陆陆续续使人买了好些补品吃食,卫天夙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日日吃斋念佛不免生的十分清瘦,这对日后跑路很是不利。 于是十三岁的这年里,白染大包小裹连哄带劝的把卫天夙生生养胖了一整圈,个子高了,身体壮了,纯洁的小感情也从稚嫩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白染掂量着私奔可以提上日程了。 这日午后,白染支开了侍女,再次来到龙清寺后山小院儿。 “天夙哥哥抄了这许多年的佛经,可真的信佛么?” “若世有真佛,他当知我母是含冤而死,若世有真神,又怎叫好人送了命?”少年望着远处的山影,语气淡漠,这样冷淡的神情白染看的有些恍惚。 “真神只有一位,其他都是虚幻。”白染摇摇头,也不免感叹道。谁说俗世荒唐,天家龙族父子算计到这步境地,若是说与尘世人听,不也是十分可笑么? 三界之中,真仙遍地,上神过百,可这些神仙却不是世人所祈求跪拜的那般,师父他老人家看的通透,什么神、人、魔,不过是一种称谓,都是苦海中争渡的一粒微尘罢了。 可自己如何能告诉他事实真相,即便他信了,又何必叫他陷进更深的绝望里呢?到底是血肉之躯,亲母亲妹那般惨死,又怎能不留下裂痕阴影,如今只希望他放下执念和仇恨,若不能一心向道,那么就平心静气的过完这一生。 “若能离了这里,天夙哥哥最想去哪儿?”白染温柔笑笑,白皙小手攀上他宽大衣袖,拢回了他的思绪。 “显州,若得自由,我想带你去显州,那里风景如画,山川秀美,气候也温和。少时,父亲和母亲常带我和妹妹去踏青,我们一家人游山玩水,是我曾经最快乐的日子。”少年轻轻揽着少女,叫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如一汪暖水流进白染心里。 真是一模一样好看的笑容啊。 不知从何时起,白染最是难以抵抗这样温柔如水的笑容,是七殿下面冷心软,偶尔在她焦急犯傻时露出的点点温情,又或者是齐玉的无尘,在每一个寒冷噬骨的深夜哄她入眠时极耐心极温柔的神态。 有那么一霎那间,白染想,能这样与他相守一生也很好,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夫妇相随,恩爱一生,若他不是天界上神七殿下,自己也只是凡间民女王灵素的话。 第21章 玩火一万多年的直觉 眼看着还有半年就要行及笄礼了,白染忖度着时机,缓缓的把私奔的想法透露给卫天夙。 这小子起先还犹犹豫豫不愿她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去浪迹天涯,把白染逼的无法。 只好模糊的透露出他那二弟卫天梁实是个荒唐浪荡子,还未成年祸害的宫人女使便有十多位,前些日还撺掇着她几位哥哥去眠花宿柳,若是真叫她嫁了这样的人,那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了。 至于王家,为了权势利益,也早已决意不顾女儿的下半辈子了。 王朝社会,女子生活不易,若所托非人,这辈子基本也就没了什么指望,心爱姑娘的一番委屈哭诉立时激起卫天夙一腔怒火。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头脑一热便应了她。白染擦擦满面的泪痕,抽抽搭搭的靠在卫天夙怀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后来有一次,离风闲来无事写话本编故事的时候问过她,那卫天梁是否真的荒唐浪荡眠花宿柳,白染只是摆摆手,他荒不荒唐有什么要紧,左右卫天夙那时困在佛寺里什么也不知道的。 当然,根据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这二皇子卫天梁不仅不荒唐愚蠢,甚至可以说是城府颇深,只是当时的白染从来不把这一世的凡人放进眼里认真对待,后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也是难免。 待万事俱备,白染买好了火油,预备寻个合适的时机便一把火彻底了结了这桩麻烦事,谁知神算不如人算,还没等她寻着这时机,龙清寺后山便先起了火。 龙清寺所处的位置地势颇高,与王家遥遥相对。 那日白染收拾了金银细软,正准备送到卫天夙那,却见天边缕缕异样黑烟飘来,凭着玩火一万多年的直觉,白染知道事情不妙,转身从府中的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俊马来翻身便去,一下子惊坏了王府众人。 白染也懒得管那许多,一路疾行强闯了龙清寺,一寺僧人正忙乱着,有接水的,有运水的,有拿着镰刀砍防火带的。 望着这一片火海,白染仿佛忘记了自己此刻只是个凡人小姑娘,挥鞭便冲了进去,一如其中才惊觉不好,连忙摸出师父炼的丹药吞了下去。 那丹药方一口中便化作精纯灵力,然而情况紧急白染也无暇去细细感受,好在还是个神仙的意志,忍者不适将那点有限的灵力化出个仙障朝那小院儿跑去。 果然,这是有人故意放的火,滚滚浓烟扑面而来,白染隐隐瞧见了小院门上从外面落着的一把大锁,站在门外能听见卫天夙踉踉跄跄撞门的声音,白染却突然顿住了脚步,若是自己不救他呢?就这样结束一起回天呢? 撞门声越来越轻,护身的仙障也越来越薄,白染心里焦急的盘算着,十四年,还是太短了些,天帝必不甘心,可确实是被凡人所害赖不到自己身上去,只是,心里却疙疙瘩瘩的很不舒服。 就在她这般迟疑之中,终于撞门的声音停下了,白染也忍不住捂住口鼻抵挡着浓烟。他是死了吗? 白染突然有些茫然的慌乱起来,也不知是被烟熏着了还是怎的,鼻尖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眼前全是少年往日温柔如水的笑容和抱她入怀时的小心疼惜。 伸手摸上那把铁锁,滚烫的温度一瞬间烫红了皮肉,白染重重闭上眼,一使力掰断了那锁,推门进去,抱住奄奄一息的卫天夙嚎啕大哭起来。 罢了,罢了,再过几年罢。 灵力所剩不多,白染拖着昏迷的卫天夙逃出山后便放了那可怜的马儿,收了仙障换了更省灵力的轻身术抄小路朝显州方向行去。 却不料,后面还有一队杀手惦记着。 白染一路疾行,不断变换着岔路想要甩掉这帮人,却无奈带着个拖油瓶实在有些耗力,再撑下去要么是被后面那堆人给杀了,要么是这卫天夙不待医治先一步去了。 白染咬咬牙,将卫天夙藏在一堆草丛中,扯去宽大碍事的锦袍,捡了几枚锋利的石头,转身准备迎战。只可恨没有趁手的兵器,此刻白染倒有些怀念起千年前师父赠的那把破剑了。 战斗的意志是刻在白家人的骨血里的,黑暗纪元时期,灵族的战功是无数白家子弟的鲜血和骸骨堆起来的,没有那时万里枯骨,哪有今日战神将军。 不待白染更多准备,五六个灰衣的魁梧身影便围了上来,白染将体内仅剩的一点灵力逼到右手上,几枚石子又快又狠的飞了出去,两枚正中脖颈,那两人惊怒下软软倒地,剩余三人也见了血,咒骂着提刀便砍了上来。 白染凭着娇小的身躯左躲右闪,但毕竟只是个十四岁女孩儿的身子,除了稍灵活些能施展一二身法,其他的却是实在勉强。 白染柔软腰肢弯成一个刁钻的弧度,险而又险的避过迎面的一刀,反身一脚踢在那人肋间,趁他吃痛松懈劈手便夺了刀,使了吃奶的力气朝他颈上劈去,滚烫的鲜血喷出半尺高,登时溅了她满身满手。 然而不待她喘上两口气,一左一右锋利的刀锋便迫近了,白染转身横卧着长刀堪堪抵住了右侧更近的危机,却来不及转圜,身后长刀入背劈出一道可怖伤痕,白染身子一晃,强忍了痛楚一抖手腕卸去劲气,矮身挥刀砍进他腹中。 血肉被切开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仅剩的那人后退了两步,似是被白染一脸森然的神情镇住了,谁能相信,一个十四岁的侯府千金竟如夺命修罗般连斩了四人,那眼神锋利的让人浑身发冷,这是行伍之人才有的杀伐之气。 看着仅剩的灰衣人踉跄着跑远了,白染才松了口气,那股子神仙意志一卸下,小小身躯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这点痛楚对于白染来说自不算什么,不说天火焚身之力,便是少时修炼演武哪次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要命的是这里正处郊外,缺医少药的又即将入夜,两副脆弱的凡人身子都再经不起折腾。 白染半挪半爬的来到卫天夙藏身的草丛,背部深可见骨的伤痕在身后流淌出一条蜿蜒的血路,白染翻出临行前带的几味吊命的药丸,摸索着塞进了卫天夙的嘴里,方才一路逃命无暇管他,也不知能否保住他一条小命。 强撑着做完这一切后,她眼皮渐渐沉重,手上动作也慢慢停住了,白染心知不妙,却再也无力自救,眼中涌起浓墨般的颜色,因失血过多显得面色十分苍白的女孩儿软软的趴在男孩儿肩上,永远的睡去了。 就在魂灵寂灭前的一霎,白染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逃走的灰衣人面孔十分熟悉,正是她那名义上的未婚夫,二皇子卫天梁身边得力的侍卫。 心中忍不住的暗骂,阴沟里翻船,真是晦气! 第22章 做凡人竟是如此的失败 卫天夙的命与运,至此便算是完全脱离了原来的轨道。 直接凶手虽不是王灵素,却一切皆因她而起。凡人所谓人定胜天,这便是了。 有了人皇的诸多限制,和一位大胆神仙的扰乱,即便是三界至尊亲自定的命数,也是被生生破了去。 诚然,卫天夙不必再终生困于佛寺中抄经,但前路为何,对他的本尊仙根是福是祸,却也无法预测了。 太清境大赤天九霄殿上,元崖一脸铁青的摔了一盏白露茶,近侍仙娥皆是一惊不敢逗留,纷纷离了左右。 片刻后,大天妃御锦匆匆赶来,身后却不见往日的十八仙使阵仗,只一位随行的仙娥,御锦见九霄殿殿门紧闭,仙侍们全都战战兢兢的守在门外,便知有异,但她似乎有极重要的事儿来禀报,便也顾不得许多推门走了进去。 元崖眉头紧皱:“你怎么来了?” 御锦也是一脸青色:“陛下恕罪,御锦派去那边的仙侍方才回禀了,前些年天后娘娘出关原是回了古族,如今天后娘娘她……已经上神境大成了!” “什么!”元崖一掌拍在案上,瞪着下方跪着的御锦惊疑不定。 “千真万确,陛下,臣妾已亲去玄黄碑验证了!天后娘娘确已大成,不日便要冲击极境了!” “古姝沁!”你未免太天真了,上神极境,岂会这般容易达到,只是如此一来古族实力更盛了。元崖握紧了拳头,瞳孔里跳动着点点赤红的光焰。 轮回阁往生阵,白染迷迷糊糊的醒转过来,滚滚灵气如潮汐般涌入她体内。 侯在外间的伽何有些莫名,这才不过十三四日,这位灵族的小祖宗怎的这般快便回来了,自己给她落的明明是个富贵百年的命数啊。 一个时辰后,白染睁开双眸,十四年来的体悟记忆在往生阵的帮助下已全数刻录在她脑海中了,白染心中焦急,随意应付了伽何便踩上云头一路回了碧云阁。 正在院内苦修课业抱佛脚的离风神念一动,一抬眼见着白染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连忙揉了揉眼睛:“师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说了,怪我大意,我方回天,虽只历了十几年,但我估摸最快也要闭关六七日才可涤净浮尘,你且帮我去看着那卫天夙接下来的命数,这些年,他……” 白染简明扼要的一口气把过往十数年的大大小小说与了离风,又强压着灵台刺痛好一番嘱托后才闭了关。 神仙修炼,元神仙根远比肉身躯壳更重要,下凡一世,在红尘中浮沉了数十年,即便再简单清净的命数回天后也要闭关细细体悟净化,否则若是乱了灵台清明,对日后的修行将是大大的阻碍。 这是大事。白染掏出七殿曾交予她的信物,开了重华宫的修炼室。碧云阁毕竟是大天妃安排,平日里飞云等人虽有心留意自己的行动去处被她暗暗挡了,这回离风不在却难保她们不会察觉出什么。 修行时间快,几个日夜匆匆过去,白染仔细检查了灵台和神念海洋,确保没有一丝遗漏后敛了心神,调息片刻后便出了关。 七日闭关,许多事白染倒是都想通了。 到底自己只转世过一次,经验实不算是丰富,又犯了轻敌之错,这才导致了这般的下场。 如今想来,王灵素,这位名定的未婚妻子,从小对自己爱答不理,却对那个废弃大哥关心挂怀,出宫后明着不说,暗地里却频频往那佛寺里凑,卫天梁必定早已心中不满。加之自己行事也不算太过隐秘,若有心之人仔细探查怕是早就被发现了。 没有了仙术道法,白染突然发现自己做凡人竟是如此的失败。 神仙因为实力而自信,不论你有多少重的鬼蜮伎俩,我自笑傲天下岿然不动,正所谓一力破万法,实力才是一切。 可凡人不同,正因能力有限,便催生出许多计谋和手段,所谓凡人中的大智慧者,便都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道理。 白染这回吃了亏,便不敢怠慢,几件事翻过来调过去的在心上细细琢磨。 除了外敌,恐怕王灵素的身边也有不少内患,她自小在姑母身边长大,身边的侍女小厮一应都是姑母派过来的,自己数次往返采买,怕是也少不了她们的通风报信。 因着王家独女这个身份,更因着王氏一门的荣辱,这才留了她一命,趁她不在时悄悄在后山放了火,想要绝了王灵素的念头。后来待自己当众不顾生死的弃绝一切救人私奔时才决意痛下杀手以保满门声誉。 见着未婚妻子与他人卿卿我我互诉衷肠,这卫天梁能隐忍至今才发作,不到万不得已时都要保住自己未来的靠山和倚仗,姑母好算计,二皇子好气量。 若是自己没有师父那粒作弊的丹药,决计是拗不过这命定的劫数,如今只怕卫天梁不会甘心,第一波人是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给他时间重整队伍派出第二波人,卫天夙是绝不可抵挡的。 这般思量着,白染一路飞回了碧云阁,而早前接到她传信的离风此时也已泡好了灵茶,攒了满肚子的故事,正汲汲待着听客入座。 “如何了?” “我正等着你来呢,这卫天夙可真是个狠人啊。” 白染愣住了。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离风宛若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段故事说的口沫横飞添油加醋,而这故事的名字,就叫做落魄皇子夺天下,冲冠一怒为红颜。 “你可知如今这卫天夙是什么人?” “什么人?”白染接过灵茶,缓缓呷了一口。 “天应的皇帝。” 端着茶杯的手一僵,白染有些跟不上。待得故事讲完,白染终于回过神来,僵硬放下已经举的酸胀的右手,晃动间半杯冷茶都洒在了案上。 这还是那个弱质彬彬的忧郁少年吗?这还是那个无权无势与世不争的废弃皇子吗? 神仙转世,自不可带了原生的相貌去,但大多也有三四分相像的,白染素来知道自己皮相不错,故而王灵素的长相在凡间也可以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但她一直以为是够不上那等祸国殃民的乱世妖姬的,诚然,她也没见过祸国的妖姬们都长什么样,只是单纯的比照着自己原身,大概也得这个样子才行吧。 但情之一字,又岂只在皮相。就像但凡王朝更迭国之大乱,大多必要冒出个妖妃祸水来做历史的恶人,情爱在人心,祸乱也在人心。 王灵素无意在天应皇朝的史书上留下什么踪迹,也无意去扰乱尘世人平静的生活,却没想,一番阴差阳错成了卫天夙激变的心魔。 故事要从那日卫王二人逃亡说起,王灵素死前给他胡乱喂的救命药不辱使命的将卫天夙的小命牢牢吊住了,也是他命不该绝,一夜平安,第二日清晨就碰上了京城去往显州的车队。 队伍的东家姓聂,是个往来全国贩卖茶叶的富商,这富商年过六旬将生意产业全数传给自己的儿子后正要回显州老家去颐养天年,路上遇见个半死不活的少年便一发善心救下了,并打发了几个小厮将王灵素的尸首简单葬了。 卫天夙本没受什么大伤,只有喉咙因当日防范不佳被浓烟熏坏了,现下开不了口说不得话。 中途醒转过来之后听得聂家人将遇着他时的情形细细描述了一遍便似发疯一般跳了车要回去,聂家老爷子见他如此疯魔也心有不忍还派了人护送他,待那卫天夙回到原处时却只能看到满地血腥和凄凄凉凉一座新坟。 少年哑着嗓子哭嚎的声音像一只濒死小兽绝望的吼叫,听的在场众人剜心刮肉般,就连趴在云头上看戏的离风也一阵阵的感伤。 再后来卫天夙便被带到了聂家收养,聂老爷子对他视如己出,又是请先生又是找教头,晚年生活忙的不亦乐乎。 而卫天夙也很是争气,早些年他还在皇家的时候便十分聪慧,后来虽在佛寺耽误了,如今却被他昼夜颠倒不知疲倦的劲头给一点点补回来了。 在聂家的三年,卫天夙是不要命了的勤学苦练,起先离风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后来边关一乱,北方的大宛部落驱兵来犯,卫天夙毅然决然的便投了平叛的军队,离风才算琢磨出点味道,卫天夙终于不甘平静要有动作了。 大宛部落是个游牧民族,族人个个英勇善战,常年在北方平原上与天应王朝对峙,两国边境虽常有摩擦,却也大致平安相处了两三百年。 安逸惯了的京中子民们自不知发生了什么,满朝的文武百官却都惊慌失措一筹莫展,原来因着卫承烨初登基时闹的那几年天灾,朝廷忙着赈灾安民不管是银钱还是粮草都散出去太多,才喘息了没几年,国库还未丰盈起来,再加上那几年天灾人祸的,人口锐减,连着这些年新征上来的兵也都是老弱病残,军中一时青黄不接。 而在这紧要的档口,主心骨卫承烨还被大宛送进来的细作一剂药撂倒了,也亏了王氏机警,那碗毒汤卫承烨刚入了没几口便被发现了不妥,这才没立时要了他的命,却也是半死不活的拖拉着。 国难当头,主君病倒,王氏辗转一夜,决心放手一搏,翌日便领了圣旨立卫天梁为太子,监国事,并搬了座椅垂帘听政。 卫承烨一向是个担不起事的,白染没有多少意外,却没想王氏这般果敢决断,再加上卫天梁的缜密心思运筹帷幄,也不知那卫天夙是怎样从一无所有一步步夺权称帝的。 第23章 我母亲的皇后之位,好坐么 卫天夙既无支持也无背景,唯有一点本事和聂家为数不多的帮助。 至于他的母家顾氏,显州三年,卫天夙一次都未回去过。母亲惨死,顾氏一门受牵连日子已很是不好过,更何况自己如今是没有身份的人。 但他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机会的时候便要韬光养晦万不可轻举妄动,而一旦有了机会,就要死死抓住绝不能拖泥带水犹犹豫豫。 这道理是用他心爱姑娘一条命换来的,那日之后,卫天夙的一颗心仿佛也跟着王灵素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盛着血海深仇的躯壳。 边关三年,卫天夙用一身骨血拼出累累战功,最绝望的时候枕骨而眠,饮血为生,成就了威名赫赫的威武大将军,而卫氏朝廷对这个出身商贾却忠君爱国的聂家儿郎也是不吝封赏。 卫天夙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一路长驱直下,后来更是带着一队轻骑出其不意的偷袭到了大宛的大本营中,掳了大宛首领一家回来并除去了对方数名军师谋士。 卫天梁到底年轻热血,坐镇京中看着边关频频传来的捷报恨不能同赴战场杀敌建功。 而此时,卫天夙这一奇胜更是将这场不败神话的全民崇拜推上了顶峰。所以当卫天梁收到这封请求增兵的密函时只思量了片刻便同意了。 另一边,连连的喜报没能将卫承烨的病催好,他依旧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王氏渐渐也不派人如何认真诊治,只模糊的续着药,牢牢掐住了卫承烨的命脉。 卫天夙的崛起令得卫天梁在朝中颇有威势,阖宫上下在王氏多年经营之下也无人敢违逆。战争时期的文官日子不好过,此刻愈加攒足了力气歌功拍马,卫天梁只觉天下尽在掌握之中,这聂将军真正是他的福星。 卫天梁的千秋大业还指着威武大将军的扶持,而这位聂将军也颇识时务,私下往来皆以卫天梁马首是瞻,这封增兵密报也是夸下了海口:只需援军三万,不超半年,便可一口吞下大宛全境。 这是大诱惑。 天应与大宛抗衡两百多年,像两条互相龇牙的恶狼,谁都想一口结果了对方称霸大陆,祖宗未竟的事业若是自己能够达成,不仅功在当代,更是利在千秋的事。 而一向谨慎的王氏虽有心提醒儿子不可冒进,卫天梁却嫌她妇人家目光短浅不懂军事,此举虽也冒些风险,可若弃了这天赐良机却是万万不能的,朝中百年难出一个聂将军这般的人物,大宛百年难遇眼下如此混乱不堪的危机。 好男儿建功立业,怎可畏缩不前。 于是卫天梁抽调了南漠和西海的驻军,而后又从京中戍守的御林军中拨了一半凑成了卫天夙要的三万援军。 卫天夙也的确争气,不过三个月便吞了大宛三分之二的地界。大宛在失了首领后本就一盘散沙,又如何抵挡卫天夙士气正盛的数万铁骑。 眼看着大宛气数已尽,卫天夙手书一封请朝廷派遣文官武将驻守管辖,卫天梁不敢怠慢,连夜挑了一批干将北上。 又一月后,大宛残部终于率众投降,可卫天夙却不理会,依旧战旗高挂。半月后的一日清晨,少年将军读罢手中的密信,才缓缓露出一抹寒凉的笑意,这是六年来卫天夙第一次笑,却那么冰冷,那么渗人。 那密信内容简单,南漠金国趁天应守军空虚,出兵了。 起初卫天梁并不在意,修书一封命卫天夙挥师南下,他是在第五批送信的人在路上死于非命的时候才渐渐恐慌起来的。 朝中绝大多数的兵力如今都在卫天夙的手中,南漠的守军已败,南方诸州的护城卫队大多不过千人之数,更可怕的是,京中的御林军也只剩下三千人。 卫天梁想不通金国是如何这般凑巧迅速集结了大军来袭,也想不通为何不论自己派出何人走的何路都送不出消息去。他看不到,卫天夙织的天罗地网已经牢牢将他束住了。 卫承烨称帝的第三十六年冬,金国的三万精兵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北上已然攻到了京都洛城脚下。 而后知后觉的卫天夙领着大军南下赶到洛城护驾时,洛城已破三日。卫天梁与最后的三百卫队守在皇宫中竭尽全力拖延,消息十日前终于送出去了,聂将军必在路上,只要自己坚持住,只要自己坚持住…… 洛城外,南下的卫天夙与金国大军狭路相逢,激战两日两夜,大胜。三万金军,全部伏诛。 得到消息时的卫天梁大喜过望,大开宫门,亲自迎接得胜的将军。 故事到此,不管是说者离风还是听客白染,都忍不住一叹。卫天梁重礼迎来的,自是卫天夙的屠刀。 卫天夙的亲兵早已封锁了宫门,可天上人却看得真切。 冷厉的将军长剑抵着太子的胸膛,只留了一句话:“好弟弟,你欠灵素一条命,我来替她收了。”语气清淡,冷冷的没有什么旁的表情。 猩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的顺着剑尖滑落在地,王氏终于惊恐万分的尖叫出来,扑过去抱着儿子还未散去温度的身体。卫天夙手腕一抖,抽出卫天梁身上穿胸而过的长剑,剑尖托着王氏的下巴强硬抬起她的头。 “我母亲的皇后之位,好坐么?” 王氏颤抖着想要摇头,瑟缩着身子不断往后挪,说不出一句话。 卫天夙摇了摇头,剑锋一转,顷刻间便要了她的命。 抬脚跨过,卫天夙还有一句话要问一个人。身后亲兵却似早见惯了这场面的,有条不紊的处理了尸首,就连血痕也擦得干净,此后天应子民千千万,无人可知今日当朝的太子和皇后都殒命于九龙殿中这一角青砖上。 将军的铠甲战袍还未换下,斑驳血迹混合着铁器冰冷的气味,卫天夙在清心殿外静静站了一刻钟,推门而入。 清心殿内烛火通明,照的人刺眼。 卫承烨坐在榻上,似早已知晓发生了什么,却只讷讷的低着头。还未过五十的他身躯瘦削,形容枯槁,已是弥留之际。待卫天夙走近了,才看到原来锦被上搁着的,是母亲的一副小像。 “好孩子,你回来了。” “陛下何意,末将不知。” “如熙,如熙,聂如熙,这是小时候你母亲给你取的号。” 卫天夙眉间一蹙,什么也不想问了。他不再理会风中烛火般的卫承烨,转身大步离去,砰地一声关了殿门。 而榻上的卫承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缓缓倒下,面上全是泪痕,嘴角却微微扬着。他解脱了。 第24章 还从未见过这般勤奋转世的 “后来啊,他拿着一早准备好的立储诏书,登基了。至于那卫天梁母子的死,自然也是算在了金国头上。”离风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感叹了好一会儿。 复又开口道:“你早先与我说那卫天梁是个心机深沉的,我瞧着这卫天夙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小小的年纪,竟能将大宛、天应、金国三国之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白染皱着眉头却不知在思索什么。 离风见她似是不解,便又絮叨起来:“你以为大宛为何突然来攻天应,是他在帮聂家往来押送货物时将天应的薄弱之处一一散播出去的,而那金国,自然也是他派人送的情报,邻国之间多有细作,本不难利用。他用胜利冲昏卫天梁的头脑,再一点点掏空他的兵力,甚至舍出南方诸州,让卫天梁都背了这贪功冒进的骂名,而他却是个受命征战,临危救驾解救万民于水火的忠肝义胆大将军。而京中为数不多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和不肯顺服于他的朝臣,也都一个不留全部送去见了阎王。” “这般转折,这般心魔,这如何能拖下去!”白染嚯的站起身,打断了离风,“眼下他便激变至此,与殿下原本的心境完全背道而驰,若是这般再过个几十年,怕是彻底不能元神突破了。” 离风低头忖了忖:“我倒忘了这茬,的确,这处境很是不妙,很是不妙。” “我要再去凡间走一趟。” 离风闻言跳起来狠狠敲了敲白染额头:“你是修炼修傻了吗?还是也疯魔了?连番转世同一界,你这是嫌自己不够点眼?” 白染倒没生气,只耐性攥住他一双小胳膊:“既然我已决意同他一处,那便早早晚晚是要惹天帝不快的,若是放任不管将他修行的前程耽搁了,于我们更是不利。他本就不得天帝欢心,背后也无世家大族的扶持,所能依靠的,全都是自己一身本领和天赋,这两样再没了,怕是连父亲和家族那边也不好劝服了。眼下这事儿虽冒险,可天帝却必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查,我虽作弊违背了人皇尊令,可他身为三界之主却利用天罚肆意扰乱人间秩序,也是对人皇所定的三界规章十分不敬,这事捅出来,他亦讨不到半点好处。” 理是这个理。离风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然明白,自己是拦不住了。 “师父赠我的符纸可保我人间六十年不失记忆,只是我却不敢再去向他讨一粒灵丹了,师父那头你可得帮我兜着点。” 离风只能翻翻白眼,趴在案上歪着头看她:“我在天上为你看着,若有可用的情报我传音到你梦里。” 白染看着离风圆鼓鼓的脸蛋,伸出手狠狠揉了两把,笑的十分明媚。 一脚踏入轮回阁结界内,白染小心翼翼的向轮回古镜中飞去。轻车熟路的第三次踏上转世路。结界外,伽何有些发愣,这祖宗是在做什么,自己值守轮回阁也已万年了,还从未见过这般勤奋转世的。 凡间真武界月落湖旁,林夕负手望着碧蓝色的平静湖面,似有所感,突然一抬头望向天际:“这个不省心的。” 时移世易,如今的天应经此巨变,早已不复当初的平静,京中权贵全部洗牌,战争之后,百废待兴。当今的皇上卫天夙是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久经沙场杀伐果断,文武百官一时间战战兢兢六神无主,生怕露了错处被当做儆猴的鸡。 人非完人,白染预料的不错,卫天夙过去七年一心复仇,钻营的都是兵法武功,朝堂之事,他甚少接触,甫一登基就遇到了不少问题。 几年消耗,本就空虚的国库如今更是惨不忍睹,户部尚书李谦急的是夜不能寐,连着几日上朝,他都不敢直视卫天夙。七年蛰伏,一朝称帝,这位新帝既是沙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曾是市井中心思深沉的皇子,天应全境十万大军,多半在他手上滚过一遭,威名声望无人可敌,即便他不善政务,又有何人敢谏言?单看这殿中戍守的肃杀卫队,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尚书便是一身一身的出冷汗。 这日夜里,几位御史侍郎私下一聚,倒是想出个法子。新君常年征战戾气太重,文武百官的日子都不好过,必得先平顺了这股气才行,卫天夙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将军是英雄,英雄怕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于是接下来,朝臣们的重点工作转移到了给帝王选美上,有那胆大的请示一番,却被卫天夙冷硬拒绝,剩下胆小的,便将工作放到了地下。一时间上至左相嫡女,下至伶人舞姬,卫天夙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角角落落都被塞满了美人。冷酷如卫天夙,也有些头痛。一怒之下连带着宫中婢仆将皇城里的所有女子全部赶了出去,偌大皇宫一时间风格生硬如军营,左右卫天夙也无需女人伺候起居,沙场中混出来的,大多省事。 但也不知是哪位奇葩,脑筋一转,竟送了两名弱柳扶风的小相公到卫天烨床上。这下可把卫天夙给恶心坏了,差点亲手把那奇葩掐死。转世后梦中的白染听到这一段时,也差点没直接笑醒。 打那之后,宫中戍守的卫队便足足添了两倍,端的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慢慢的大臣们也无奈放弃了,继续战战兢兢的在卫天夙手底下讨生活。 然而众人皆醉唯王家独醒,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只是痴心一人罢了。这场大乱,王家从炙手可热落到风雨飘摇,不仅爵位被削,王灵素昔日父兄的官职也全都丢了。王氏与卫天梁双双毙命,三皇子卫天鑫也被随意安了罪名废了皇子身份,王家几乎算是没了指望,唯有尚且年幼的四皇子卫天雍算是逃过一劫,却也匆匆定了属地外放,无封无号给的还是此战受损严重的南域衡州。王家老太公受不了这刺激,匆忙去了,王灵素的父亲王彦兴却是个能忍辱有谋算的,带着一大家子随卫天雍一同迁到了衡州,隐忍蛰伏以谋后事。对卫天夙来说王氏和卫天梁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对卫天雍来说,卫天夙又何尝不是? 白染第二遭来到这天应,因时局混乱,并未令伽何选择富贵人家,只一点,白染对王家心中总有一丝愧疚,神仙纠葛,本不干凡人什么事,似自己这般带着记忆托生的便免不了对凡间诸亲冷情冷意,既如此,倒不如做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清净来,干净走。 陈柔儿的爹本是衡州一家小茶馆的掌柜,遭逢乱世,家毁人亡,陈父在城破时遭了金军的毒手,陈母也被几名留下守城的金兵玷污丢了性命。金军大败的消息是一个月前传来的,留守的金军见势不妙,抢杀了一番便往南逃去,陈家便是那其中倒霉的一家。还在襁褓里的陈柔儿被一位老妇人捡走养了五年,五年后老妇人离世,去之前把她卖到了王家讨生活。 兜兜转转,竟还是这里,白染叹气,也罢,前世做的孽,今生来还。白染知道王家求的是什么,算的是什么,她十分乖觉的洒扫奉茶,伺候左右,一年比一年让王彦兴惊喜。因是同一元神的转世,王灵素与陈柔儿都生的十分动人,且极为相似,再加上白染时不时的刻意模仿,就连王彦兴夫妇也常恍惚。等到陈柔“后来啊,他拿着一早准备好的立储诏书,登基了。至于那卫天梁母子的死,自然也是算在了金国头上。”离风背着手,摇头晃脑的感叹了好一会儿。 复又开口道:“你早先与我说那卫天梁是个心机深沉的,我瞧着这卫天夙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小小的年纪,竟能将大宛、天应、金国三国之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白染皱着眉头却不知在思索什么。 离风见她似是不解,便又絮叨起来:“你以为大宛为何突然来攻天应,是他在帮聂家往来押送货物时将天应的薄弱之处一一散播出去的,而那金国,自然也是他派人送的情报,邻国之间多有细作,本不难利用。” “他用胜利冲昏卫天梁的头脑,再一点点掏空他的兵力,甚至舍出南方诸州,让卫天梁都背了这贪功冒进的骂名,而他却是个受命征战,临危救驾解救万民于水火的忠肝义胆大将军。” “而京中为数不多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和不肯顺服于他的朝臣,也都一个不留全部送去见了阎王。” “这般转折,这般心魔,这如何能拖下去!”白染嚯的站起身,打断了离风,“眼下他便激变至此,与殿下原本的心境完全背道而驰,若是这般再过个几十年,怕是彻底不能元神突破了。” 离风低头忖了忖:“我倒忘了这茬,的确,这处境很是不妙,很是不妙。” “我要再去凡间走一趟。” 离风闻言跳起来狠狠敲了敲白染额头:“你是修炼修傻了吗?还是也疯魔了?连番转世同一界,你这是嫌自己不够点眼?” 白染倒没生气,只耐性攥住他一双小胳膊:“既然我已决意同他一处,那便早早晚晚是要惹天帝不快的,若是放任不管将他修行的前程耽搁了,于我们更是不利。” “他本就不得天帝欢心,背后也无世家大族的扶持,所能依靠的,全都是自己一身本领和天赋,这两样再没了,怕是连父亲和家族那边也不好劝服了。” “眼下这事儿虽冒险,可天帝却必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查,我虽作弊违背了人皇尊令,可他身为三界之主却利用天罚肆意扰乱人间秩序,也是对人皇所定的三界规章十分不敬,这事捅出来,他亦讨不到半点好处。” 理是这个理。离风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然明白,自己是拦不住了。 “师父赠我的符纸可保我人间六十年不失记忆,只是我却不敢再去向他讨一粒灵丹了,师父那头你可得帮我兜着点。” 离风只能翻翻白眼,趴在案上歪着头看她:“我在天上为你看着,若有可用的情报我传音到你梦里。” 白染看着离风圆鼓鼓的脸蛋,伸出手狠狠揉了两把,笑的十分明媚。 一脚踏入轮回阁结界内,白染小心翼翼的向轮回古镜中飞去。轻车熟路的第三次踏上转世路。结界外,伽何有些发愣,这祖宗是在做什么,自己值守轮回阁也已万年了,还从未见过这般勤奋转世的。 凡间真武界月落湖旁,林夕负手望着碧蓝色的平静湖面,似有所感,突然一抬头望向天际:“这个不省心的。” 时移世易,如今的天应经此巨变,早已不复当初的平静,京中权贵全部洗牌,战争之后,百废待兴。当今的皇上卫天夙是从军营里走出来的,久经沙场杀伐果断,文武百官一时间战战兢兢六神无主,生怕露了错处被当做儆猴的鸡。 人非完人,白染预料的不错,卫天夙过去七年一心复仇,钻营的都是兵法武功,朝堂之事,他甚少接触,甫一登基就遇到了不少问题。 几年消耗,本就空虚的国库如今更是惨不忍睹,户部尚书李谦急的是夜不能寐,连着几日上朝,他都不敢直视卫天夙。 七年蛰伏,一朝称帝,这位新帝既是沙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曾是市井中心思深沉的皇子,天应全境十万大军,多半在他手上滚过一遭,威名声望无人可敌,即便他不善政务,又有何人敢谏言? 单看这殿中戍守的肃杀卫队,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尚书便是一身一身的出冷汗。 这日夜里,几位御史侍郎私下一聚,倒是想出个法子。新君常年征战戾气太重,文武百官的日子都不好过,必得先平顺了这股气才行,卫天夙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将军是英雄,英雄怕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于是接下来,朝臣们的重点工作转移到了给帝王选美上,有那胆大的请示一番,却被卫天夙冷硬拒绝,剩下胆小的,便将工作放到了地下。 一时间上至左相嫡女,下至伶人舞姬,卫天夙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角角落落都被塞满了美人。 冷酷如卫天夙,也有些头痛。一怒之下连带着宫中婢仆将皇城里的所有女子全部赶了出去,偌大皇宫一时间风格生硬如军营,左右卫天夙也无需女人伺候起居,沙场中混出来的,大多省事。 但也不知是哪位奇葩,脑筋一转,竟送了两名弱柳扶风的小相公到卫天烨床上。这下可把卫天夙给恶心坏了,差点亲手把那奇葩掐死。转世后梦中的白染听到这一段时,也差点没直接笑醒。 打那之后,宫中戍守的卫队便足足添了两倍,端的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慢慢的大臣们也无奈放弃了,继续战战兢兢的在卫天夙手底下讨生活。 然而众人皆醉唯王家独醒,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只是痴心一人罢了。 这场大乱,王家从炙手可热落到风雨飘摇,不仅爵位被削,王灵素昔日父兄的官职也全都丢了。 王氏与卫天梁双双毙命,三皇子卫天鑫也被随意安了罪名废了皇子身份,王家几乎算是没了指望,唯有尚且年幼的四皇子卫天雍算是逃过一劫,却也匆匆定了属地外放,无封无号给的还是此战受损严重的南域衡州。 王家老太公受不了这刺激,匆忙去了,王灵素的父亲王彦兴却是个能忍辱有谋算的,带着一大家子随卫天雍一同迁到了衡州,隐忍蛰伏以谋后事。对卫天夙来说王氏和卫天梁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对卫天雍来说,卫天夙又何尝不是? 白染第二遭来到这天应,因时局混乱,并未令伽何选择富贵人家,只一点,白染对王家心中总有一丝愧疚。 神仙纠葛,本不干凡人什么事,似自己这般带着记忆托生的便免不了对凡间诸亲冷情冷意,既如此,倒不如做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清净来,干净走。 陈柔儿的爹本是衡州一家小茶馆的掌柜,遭逢乱世,家毁人亡,陈父在城破时遭了金军的毒手,陈母也被几名留下守城的金兵玷污丢了性命。 金军大败的消息是一个月前传来的,留守的金军见势不妙,抢杀了一番便往南逃去,陈家便是那其中倒霉的一家。还在襁褓里的陈柔儿被一位老妇人捡走养了五年,五年后老妇人离世,去之前把她卖到了王家讨生活。 兜兜转转,竟还是这里,白染叹气,也罢,前世做的孽,今生来还。 白染知道王家求的是什么,算的是什么,她十分乖觉的洒扫奉茶,伺候左右,一年比一年让王彦兴惊喜。 因是同一元神的转世,王灵素与陈柔儿都生的十分动人,且极为相似,再加上白染时不时的刻意模仿,就连王彦兴夫妇也常恍惚。 等到陈柔儿九岁时,王家便不再命她侍奉,而是暗暗请了教养师傅修习。前世里,这几样凡人手艺白染在宫中是学厌了的,糊弄个地方上的师傅自是不成问题,她把握着进度慢慢展露才华,四年后,终于如愿被送到了卫天雍身旁。 这些年王家待你不薄,家中无女,你便如半个小姐般养着,如今,也该是你为王家尽一份力的时候了。这是陈柔儿被送走前王彦兴对她说的话。 卫府两年,陈柔儿被赐了个艺名,听泉,与府上另外三名美貌女子共同修习武艺和宫规,宫规自是不在话下,前世她是先皇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只是武艺,白染有些无奈。 练武须得日积月累勤修苦练,似这般半路出家是不成事的,勉强练得一招半式没有内里气力的加持也是空有架子,再加上女子本就天生体弱比不得男子,即便只是想防身,若真遇险情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若只论招式,我还需要你来指点么? 人在屋檐下,没法不低头,白染应付着武艺教学,一边精心保护着容貌体态,她仔细思量过了,如今卫天夙已非昔日幼子,自己这副小身板若想动粗是决计不够看的,只能智取。 心魔已成,白染自认没这个嘴皮子能劝的他放下屠刀一心向道,取他性命一道回天才是一了百了。 只是现下他那皇宫围的如铁桶一般,寻常手段这辈子也难以靠近一步,虽是下策,白染也唯有以色诱之。 但想想他回天后也会记着这一段故事,白染就忍不住扶额。 儿九岁时,王家便不再命她侍奉,而是暗暗请了教养师傅修习。前世里,这几样凡人手艺白染在宫中是学厌了的,糊弄个地方上的师傅自是不成问题,她把握着进度慢慢展露才华,四年后,终于如愿被送到了卫天雍身旁。 这些年王家待你不薄,家中无女,你便如半个小姐般养着,如今,也该是你为王家尽一份力的时候了。这是陈柔儿被送走前王彦兴对她说的话。 卫府两年,陈柔儿被赐了个艺名,听泉,与府上另外三名美貌女子共同修习武艺和宫规,宫规自是不在话下,前世她是先皇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只是武艺,白染有些无奈,练武须得日积月累勤修苦练,似这般半路出家是不成事的,勉强练得一招半式没有内里气力的加持也是空有架子,再加上女子本就天生体弱比不得男子,即便只是想防身,若真遇险情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若只论招式,我还需要你来指点么? 人在屋檐下,没法不低头,白染应付着武艺教学,一边精心保护着容貌体态,她仔细思量过了,如今卫天夙已非昔日幼子,自己这副小身板若想动粗是决计不够看的,只能智取。心魔已成,白染自认没这个嘴皮子能劝的他放下屠刀一心向道,取他性命一道回天才是一了百了。只是现下他那皇宫围的如铁桶一般,寻常手段这辈子也难以靠近一步,虽是下策,白染也唯有以色诱之。 但想想他回天后也会记着这一段故事,白染就忍不住扶额。 第25章 求偶遇的队伍 武帝卫天夙登基后的第十五年春,卫天雍终于封了爵位,于是拖家带口的欢欢喜喜进京谢恩,并放出风声来,寻得了世间奇宝白玉菩提献于圣上。 卫天夙不置可否,近来他空虚的很。大仇已报,佳人难寻,父母皆亡,唯有这一位异母的兄弟,却日夜提防不得亲近。 而国事虽杂乱,十几年也慢慢理顺了,再加上这两年风调雨顺,百姓也能安居乐业,朝臣们也渐渐真正臣服于他,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这帝王位,却越来越高处不胜寒了。 衡州离洛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白染与夏蝉、冬梦、梅影三位姑娘一道在马车中晃悠了十来日也就到了。 再入皇城,白染也不免感叹一番物是人非,昔日那卫承烨虽无治国之能却是个品味清雅的君主,宫中景致无不清丽秀美,便是九龙殿上也摆了不少古玩器物,可如今这都是什么? 堂堂天应皇宫,除了皇家御用的金玉之器,满眼望去一片玄色,往来侍奉的果然也都只有内监侍卫,想想自己便是那罪魁祸首,白染有些心虚。 卫天雍要献的宝自然不是什么白玉菩提,而是捧了菩提盈盈参拜的少女。 少女并不艳丽打扮,只一袭青色飞仙裙,腰间披帛如烟一抹随着微风柔柔飘荡,面上却覆着素白的纱巾,只露出一双含情美目叫人心头发痒。 白染随着卫天雍的脚步垂首捧着白玉菩提缓步上前,规矩妥帖。 卫天夙一贯没有表情,只冷冷看着卫天雍好一番介绍吹嘘,目光不过在那匣中沾了片刻便离了,却在捧匣的少女身上微微凝住。 早些年大臣们送进来的美人里与她有相似身形的的确不少,这两年却很少见了,二十多年了,心里还是有道疤。 卫天夙正走神着,白染微微抬起头来。一别十五年,想过千万回再相见的情形,也曾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勾画他的颜容,白染不知道这算不算相思,只是不管是七殿下还是卫天夙,都许久未见,十分想念。 于是怎么也做不出原先设计好的惊鸿一瞥,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水汽,遥遥望着高坐王位的卫天夙,模模糊糊的,他比以前更挺拔了,胸膛很宽阔,肤色深了许多,气质冷硬又疏远。 这些年,他过的很辛苦吧。一时间泪珠几乎坠落,白染慌忙低了头,退下了。 上首端坐的卫天夙却是心头大惊,那女孩儿的濡湿双目宛如一柄利剑刺来,一时间思绪纷乱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太像了,那双眼睛太像了。若非不信神佛,他几乎要以为是他的灵素又回来了。 见卫天夙如此反应,卫天雍便知事成,微微笑着。轻轻一击掌,夏蝉、冬梦、梅影三个便立时款步入殿。 丝竹起,广袖舞,清颜白衫,莲步轻移,青丝墨染,若仙若灵。 卫天雍是下了功夫的,在场的文武百官无不被三人的舞姿风流倾倒,唯有卫天夙,他眼神飘忽着,脑中全是方才白染眼中那无限委屈的一汪水雾。 不出意料的,四人都被留下了。却并未封妃赐号,只叫在宫中住下。 十几年后,再入后宫,身份目的却截然不同。白染按着计划,向内监要了笔墨纸砚,也不如何求取恩宠,只一味的安静作画。 四人中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夏蝉,三不五时的便要去卫天夙练功的武堂晃悠一圈。 见卫天夙也不如何阻止,渐渐冬梦也加入了求偶遇的队伍。而梅影却是另辟蹊径,除了高超的舞技她还有一把婉转灵动的好嗓子,每每对月清唱,也是勾魂夺魄。 卫天夙在等,等她的动作。 白染内里自然知道不管是王灵素还是陈柔儿都是自己一个灵魂,可卫天夙必不会这般认为,因此自己只能做了那朵相似的花,借着躯壳去搏得一丝机会,先天不利,便要沉得住气,否则便是一丝主动也没有了。 一月时光匆匆过去,白染画完了花画草,画完了草画鸟,画完了鸟画山,画完了山画水,待得她画完点睛的一屋小院儿时,卫天夙来了。 一双大手握惯了刀兵重剑早已不知何为怜香惜玉,白染被他捏着的手腕有些疼,十五年了,再一次与他相对而立,她很想再摸摸他的脸,靠着他的肩。 自家皇帝的气场极强,久居高位说一不二,再服侍惯了的的内监也时常被那股子森凉气息惊的心悸不已。大太监李坤抬眼瞧着,这听泉姑娘却能全然不惧,落落大方,端的是好心志,好胆量。 “你怎知这院子?”声音不似记忆中清澈透亮,喑哑中透着淡淡疲惫。 白染低了头:“梦中所见,落于笔下。” “梦中?”卫天夙的眼睛突然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 “民女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连发了四五日,病愈后便时常在梦中见到些奇怪场景。” “你见到了什么?” “深宫红墙,玳瑁翠簪,熊熊大火,还有这山中小院儿。”白染望着远方,神情迷惘,声音空灵。 卫天夙的手却是一颤,深宫初见,定情翠簪,佛寺受困,火海别离。 往事一幕幕浮现,美丽的少女倔强的,勇敢的,不顾一切的对他说,天夙哥哥,灵素定会护你一生。天夙哥哥,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十年,灵素不愿披枷带锁,只求个一心人,只求一片清净。天夙哥哥,我们离了这儿,一道去显州。 卫天夙眼神迷惘的紧紧抱住她,仿佛要融进自己的血肉里那样紧。至尊的帝王指尖微微颤抖,慢慢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哭出声音来。灵素,灵素,是你么……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若是自己没有带着记忆来转世,那被他这样爱着的王灵素该有多么幸福,九天之上,遗世独立的七殿下可能如卫天夙一般倾心相对?还是自己只是在尘梦中寻一个幻影儿? 她伸出手,也紧紧的抱住他,神情落寞,眼眶微湿,心底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封后的旨意是五日后传来的。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白染并不敢笃定他会全然信了那番话,因此只期望他收她为妃,近得他身便好。 封后却是繁琐了不少,先替她寻了左相为养父,正了身份,再带她祭拜了宗祠,告了先贤。 一样一样的规矩礼仪丝毫不落,还极其郑重的修缮了宫殿,绣制了吉服,日子一天天的忙碌起来,白染却忍不住头痛纠结。 封后也好,只是在洞房花竹喝合卺酒时将他毒翻是不是也显得太绝情了些? 第26章 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嫁衣如火,凤眸含笑,眉间一点朱砂痣,丹唇微抿倾人国。 他给了最大的郑重和用心,这一整日白染都耐着性子遵礼守仪,短暂的相聚就要结束,今夜之后,不会再有陈柔儿也不会再有卫天夙,尘归尘,土归土,两代人的恩怨情仇,就此便是了结了。 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大统,兹有陈氏,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敏贤惠,贞静持躬,应立位为皇后,正母于天下。 一步一步,带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不舍,郑重走到他身旁,与他执手相望,共看天下。 封后大典结束,白染不必参与宫宴,便早早回了布置一新的寝殿。 满目都是喜庆吉祥,颔首浅笑,这便是大婚了,此后便是夫妇一体,琴瑟和鸣。一万四千年,她却还从未参与过一桩仙界婚事,可也是这般繁琐?可也是这般缠绵红色?那他这样的神仙,一身红衣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重华宫孤寒,往后还是要诓他来灵族常住才好。 屏退了左右,白染细细的抚摸着一件件礼具红绸,从器具到陈设,就连被子上绣的都是龙凤呈祥。终于,看到桌上的两杯合卺酒。 一切为了殿下,已无可拖延。 卫天夙三十多年的人生,不可谓不坎坷,自九岁被送进佛寺里,便不曾想过还有今日。 那个小时候倔强的有点怪有点傻的小姑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身边。一杯杯烈酒下肚,往事一点点的,模糊的跳跃出来。 最开始在显州,家中虽不如何富贵,却十分和睦亲热,那时他还不懂,父亲对他说全家都要回京居住了,他还傻乎乎的问,住几日?落雪前可回来?我约了贺家哥哥打雪仗的。 后来父亲登基了,周围一下子呼啦啦的几十号人前呼后拥,便再不能像小时候一般,与妹妹一左一右的朝他怀里撞去。 那时候他也不很懂何为不祥之兆,何为祸国殃民,母亲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祸害了黎民百姓呢?一定是世人都弄错了,一定是天上的雷公劈错了人,却不肯来解释。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母子三人领教的结结实实。 妹妹天菁,是父亲的掌中珍宝,对着父亲母亲撒娇撒痴的,常常仗着是女孩儿叫自己也吃了不少闷亏。可她是妹妹啊,那么小小一个,那么精致的一个姑娘,就那么病死了。 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无能,若是当初豁出命去求去请,去拿着刀剑逼,是不是便能给她求得一线生机? 可人生没有如果。 如果有,便不该一错再错的放纵自己的情感,我是被囚一生还是称王称帝,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个小傻子,你有你的大好人生,做什么为我丢了一条命。生死一别,你一句话也没能留下,叫我此后余生百转千肠,思念成狂。 果然,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要自己奋力夺取,便要拼了命的去争去抢,当你豁出命去的时候,老天都拗不过你的。只是说来讽刺,心经佛法层层叠叠的抄录下来,最后却做了屠夫刽子手。 可我不悔呀,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待他微微摇晃着步入寝殿时,白染已准备好了一切。命妇女使捧了一应物什进来,挑喜帕,结乌发,生贵子,饮交杯。白染不愿直视他灼灼目光,只一味含羞垂首周全礼仪。 帝后大婚,自然没有闹洞房这一说,该退的都已退下了,房中唯有新婚夫妇二人。那杯酒他已一滴不落的喝下去了,大事已成,人间最后的这半个时辰,她忽觉浑身轻松又蓦然间心头无比沉重。 白染起身替他脱去外袍,自己也卸了凤冠霞帔,龙凤烛下,一室暖光。 “柔儿,坐吧。辛苦了一天,快垫垫肚子。”卫天夙搓搓粗糙大手,扶她在桌边坐下。案上几碟喜饼酒菜,精致又吉利。 白染恍惚落座,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卫天夙将脸凑近了,瞧她细嚼慢咽的样子甚是可爱,不自觉便露了笑容,忍不住伸了手往她脸上捏去。 见他这般孩童模样的开心,白染心里仿佛有个小人正拿着刀子一下一下的戳着,羞愧心虚的几欲落泪。卫天夙一惊,忙松了手。 “是我不好,没轻没重的,掐疼了吧。” 冷酷帝王突然对着一小小女子不知所措的样子着实吓人,白染破涕为笑,一双小手却一把将他双掌夺了过来,按在自己脸上使劲揉了两把:“不疼不疼,你随便掐,我都依你。” “没规矩,什么你呀我的,都是做皇后的人了,以后人前可不许这样了。”卫天夙也被白染逗笑了,强忍着板起脸来训她,宽大手掌却在她光滑脸蛋上摸索个不停。 “今夜便让柔儿放肆一回吧。”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白染稳了稳心神,有几句话,她想问一问。 “陛下,若是当初您与灵素姑娘逃出生天,此后在显州做对平凡夫妻,日夜为柴米油盐操劳忙碌,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 “陛下,若是如今,要您拿拼了命夺取的江山去换回灵素姑娘一条命,此后再无这权势富贵,只做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可愿意?” 卫天夙渐觉怪异,却依然答道:“自然愿意。” “陛下,若是天道不公,又待如何?” “天道无情,吾必逆之。” “陛下,对无情之人,如何?” “任其清净。” “陛下,对痴情之人,如何?” “永不相负。” 五问五答,心中了然。白染慢慢靠近他怀里,不是七殿下仙气缭绕的清甜气味,不是白衣少年孱弱清净的纸墨味道,是将军帝王的坚硬厚重,是心魔,是孽缘,是末路。可眼下是柔情,是缠绵,是对他不住。 卫天夙从来都没有错,是没有余地。 胃里一阵绞痛,口中有腥甜的味道。白染伸出细白手臂紧紧的环着他,按下一身剧痛,轻轻喘息道:“若你我只是个凡人,我必一生相伴。可你要的我给不了,王灵素和陈柔儿都给不了。今生是我对不住你,可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卫天夙渐渐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心知不好,狠狠推开怀中的陈柔儿,不可置信。想要支撑着去质问她,却见她眼角湿润,已再无气息。 龙凤花烛犹自燃烧,一室喜红一双人,却再无凡间余生情缘,人世深情夫妻。 天应五百七十六年秋,帝后大婚之夜,武帝卫天夙,皇后陈柔儿,双双崩逝。 三月后,昭帝卫天雍登基。此后百年,天应重归平静,四海统一,天下归心。 无色天轮回阁往生阵里,白染从尘世中一脚踏出,心中惴惴,匆匆忙忙便想离去,刚行了没多远,便被一只白皙手掌扣住了肩头。 僵硬的转过身来,白染堆出一个讨好的笑。 无尘紧紧拧着眉头,不说话,只是瞪着她。 晓得他也许会不舒服,不高兴,但没想到他会动怒生气,解释的话在肚子里思量了好几回,最终还是垂头丧气的不敢吱声。 无尘却突然一把将她扣在怀里,不见风轻云淡,他搂紧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儿,是失了态的君子,既怒又怜。 “我从来都知道我没有地位,没有依靠,没有许多资源和人脉,但我还有这一身修为,还有骨血性命可以与天争命。” “我不要你为我以身犯险,你可听明白了?苦海争渡,我不值得,你不能舍出自己,你可听明白了?往后日子,我会护着你的,从很久之前,到很久之后,我都护着你的。” 他从未这般郑重叮嘱,也从未这般大胆行为,一字一句砸下来,声声如雷,劈在她心头。 白染却突然想起了少时的一件小事,那时候她不过四千多岁,还是小小一个真仙,修炼无趣,便偷偷带了弟弟去大荒边缘玩耍,遇见了一条白蟒,那白蟒已修行数万年步入金仙境界,妖兽大多修行艰难故而战力常常超越境界,肉身强横无比,很难对付。 那次,她真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带着弟弟逃出来,灵力耗尽之下甚至不惜燃烧了精血,她护得弟弟毫发无损,自己却满身的露骨伤痕。 回到族地时,众人都夸她小小年纪便有其父风采,天赋惊人。就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眼含惊喜,只简单斥责了两句。 她本做好了被狠狠惩戒一番的准备,却没想这般简单逃过,又想想自己方才的风姿的确神勇,一时也颇骄傲,哆哆嗦嗦捂着骇人伤口不敢叫别人瞧见,却在焦急赶来的母亲的温暖怀抱里全线崩溃,满腔的惊恐和委屈如决堤洪水般涌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与这般强大的凶兽对战,身后是孱弱的幼弟,退无可退,她其实恐慌极了。 回忆如流云飘散,胸中炽闷不已,灼的人喘不过来气,那痛楚铺天盖地袭来,一时泪飞如雨,白染伏在无尘肩头放声痛哭。 两番转世,凡间沉浮三十载,伤心的幸福的诀别的重逢的等待的失去的,全都化作满腔的委屈,和着眼泪在他怀里发泄出来。 其实我是害怕的,我没有那么大胆的,可是我更怕失去你,我只是个修为尚浅的小神女,我没有师父那般通透世情,我看不穿,舍不得,也放不下,实是个凡人一般的执着糊涂虫儿。 殿下,有你这句话,前尘往事,我们都不去在乎,此后余生便都是你,生是你,死是你,一见情衷,白染不改初心,仙途漫漫,唯尔相伴。 第27章 没搞明白师父的怒点在哪 七日闭关后,白染忧心忡忡的回了碧云阁。 即便他几次三番的安慰,她也知道凡间这一遭必对他日后修行极为不利。可眼下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靠他自己。 况且这一趟折腾回来,自己也有不少事要去做。默默在他闭关的修炼室外又添了几层仙障,白染愁眉紧锁的离去了。 这不,方一回府,弟弟的信便到了。 白墨洋洋洒洒一大篇想问她是不是修炼走火入魔了,若是炼坏了神志他这里还有几粒清心丹可以给她送去。还有父亲母亲不日就要转世结束回天,他这张薄纸可包不了几日她那泼天的大火。 读罢信,白染十分头痛的思量了许久。 眼下有几件事十分要紧,一个是古族的小比最终对决之日就要到了,这一趟是非走不可的,好在前些日子刚刚封印收服了天火,若有比拼总不至于落得太惨。 第二便是父亲母亲就要回来了,天帝这般行径,自己要抢先去求了父亲同意才好,只是如今他这般境地,父亲那里终归不好说话,若是天帝再施压插手,可如何才好呢?这段时日自己还是要乖顺一些讨讨他的欢心才是。 还有离风日前被师父召走了也不知罚的惨不惨,他老人家之前说要见殿下又是何事呢,若是也想考校他一番,如今可真是最不合适的时候了,还是得先去探探口风,几次三番的转世冒险,少不得也得好好顺一顺他老人家的毛,多炖几锅鱼汤赔罪。 凡间真武界月落湖。 林夕掏出一副古旧画卷挂在墙上,画中一片神秘蔚蓝海洋,碧波荡漾间法则道纹清晰可见,海中一座孤岛上两棵相互扶持的大桑树闪着烁烁金光,边缘处一根树杈上,却大煞风景的倒挂着个五花大绑的绿衣小童子。 小童子正愁眉苦脸的哀声讨饶。白染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为离风求求情,林夕一个眼刀便递了过来。 白染一缩脖子,她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便不敢再开口了,麻溜的擦窗抹地,除草浇水,傍晚还在厨房叮叮咚咚的鼓弄出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 林夕轻哼一声,瞥了一眼快把头埋到地下的白染。 “翅膀硬了,出息了。” 白染不敢还嘴,正努力想憋出一汪眼泪来扮一扮可怜。 几千年接触下来,师姐弟两个也时常总结,师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只要够软,寻宝求药也可,上房揭瓦也可,绝不能硬,硬也是硬不过的,师父要想收拾他俩也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你说你这样任性,我是管还是不管。我若管,要怎么管,我若不管,三界众仙如何看我。” 白染听的有些莫名,这关三界众仙什么事了,她突然觉得有些没搞明白师父的怒点在哪,这可十分不妙。只好小心翼翼的先奉承着。 “师父功参造化,乃方外高人,何须理会他人看法。弟子此次虽冒险了些,好在人皇尊上已隐世十数万年,想来也不会知晓这样一件小事吧,即便知道了,也必不会在意的,说不定还要奖赏一二,嘿嘿,弟子这也是积极贯彻尊上圣意嘛。” 模糊焦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皇保佑,继续隐着千万别出来溜达。 “你还有理了?还想讨赏?我混沌钟呢?自己进去面壁思过!”林夕又好气又好笑,恨不能拾个棍子就地先抽一顿。 师父这是怎么了?我是说错什么了,竟这般动气。开玩笑,那混沌钟可是炼神诛仙的禁器,面壁思过?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白染不再迟疑直接放大招,扑过去拽着师父的衣袖苦苦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上抹,连连认错,火候掌握的极好,哭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林夕连挥了几下胳膊都没能甩脱这小粘人精,见她哭的也很不容易,沉了沉神,也懒得计较了。 “频繁转世不是好事,你如今尚未成神,仙根还不算稳当,可消停点吧。” 这便是气消了大半。白染松下一口气,擦擦眼泪,乖顺的连连点头:“都听师父的。” “哼。有了心上人,师父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一出,还不待白染做出反应,林夕却是浑身一僵,仿佛一瞬间解了千万年的陈旧封印,微微张着嘴,似是不可置信,几十万年了,这话竟也有从自己口中原封吐出的一日。真是天道有轮回。 当初的自己,可比她出格多了啊。 “师父自然便如父母一般,是弟子要终生侍奉的!”白染指天指地的,恨不能立时掏出一颗心来。 “行了。”林夕有些不自然的摆摆手,“去将他带来吧,这样自己闷着苦修也不知何日能成事……” 听这意思师父是要出手相助啊!白染喜滋滋的一路疾行到重华宫,轻车熟路的进了他的修炼室,掌握着分寸柔柔将他唤醒。 “要见我?”无尘皱了皱眉,“所为何事?” “你放心,师父是个很好说话的老神仙,我想他是要助你祛除心魔的!” 神念入圣道心不灭唯有靠自身感悟,半分借不了外力,无尘摇摇头,那位老上神定不会是要助自己祛除心魔的,却也不忍拂她好意,召了流云,忍下元神不适,随她往真武界去了。 “不知那位上神如今是何种境界了?”云巅之上,无尘望着茫茫凡间,背着手问道。 “这我倒不知了,师父实力极强,父亲已是上神境大成了,我瞧着,师父他似乎比父亲还要更上一层的,只是却不知那该是何种境界了。”白染嘀咕着,也不太自信。 除了人皇之外,三界之中天帝修为最高,可现如今的修行之路,不是上神境便已是顶峰吗?上神之上,又为哪般? “上神境绝不是修行尽头。甚至连中途都算不得,这也是我突破之后才慢慢感受到的,且不说已超脱三界的人皇,如今的世家大族,哪一处不是隐着极境大能坐镇的。”无尘淡淡感叹,修行一途,前路漫漫。 无尘的反应倒淡然,诚然,他什么事都这个反应,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白染却是震惊不已,自己果然还是太弱小了,这等秘辛,便是连知道的门槛都未曾达到。 不觉有些泄气,过去总以为自己一万四千岁便能入金仙后期已是天赋惊人了,如今看着七殿下在此等逆境下一万七千年便能封神,还得到了师父的肯定,十分的受打击。 一山更比一山高,一仙更有一仙强,不过转念一想,这般优秀的上神日后是要成为自己的道侣的,就又高兴起来。 方一落地,白染还未来得及开口介绍一番,便被林夕一挥手扔进扶桑图中去陪离风了。无尘一惊,伸手欲拦却被林夕一个眼神止住了。 “犯了错,自然是要罚的。”林夕瞥了一眼犹自奋力挣扎的白染,嘴角微微一翘。 无尘不便强行出手,见她也无大碍,便恭敬行了礼,斟酌道:“无尘见过尊上。不知尊上召见所为何事?” 林夕托着下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不紧不慢的开口道:“龙血凰脉,阴阳双修,是个天赋好的。” “尊上谬赞。”无尘口中淡然,心头却是一震,额上慢慢流下汗来,方才一股强大的神念扫过他周身,仿佛一瞬间洞悉了他所有的秘密。 能在人间释放出如此强大的神念,他,绝不止上神修为。 林夕笑了笑,收了神念,取出一封玉髓请柬:“这是古族小比的请柬,你便代我入席一观吧。” 无尘心中不解,却依言恭敬接了请柬,小心打开,却有一片温润的乳白色光罩密密实实的挡着,无尘不敢怠慢,浩瀚灵力涌入目中,终于隐隐约约的看见几行小字。 从来都如清风寒月一般冷淡的七殿下无尘,一万多年来,第一次因震惊而恍惚,被封在扶桑图中的离风和白染此刻全然看不到外界,相顾无言,只好哀叹。无尘却浑身一僵,急急跪伏,又行了一个极为恭敬的大礼。 “尊神恕罪,是无尘无知,不知尊神…” 林夕一摆手,止住了他的语无伦次:“有了这帖子你便能进入古族,小白的实力,我不太放心,这古境历练的名额,你可千万要抢一个来。进古境虽不难,我却不好强闯,那里头有一样东西,还要你去帮我取来。” 无尘渐渐平复心绪,将林夕的吩咐郑重记下。 “古境是他们古族立足根本,内有大机缘,每回小比开放的都不过是边缘区域罢了,不算太过危险,我要取的是一幅残画,我寻它千年,却不想它遁到了古境。” 无尘蹙眉想了想,道:“不知那画上是何内容?” 林夕摇了摇头:“千人千相,你看不到我能看到的。那画本是属水的兵器,至阴至寒,只是被毁后寻常神仙便很难察觉了,但你原就修水,还是借的寒灵玉髓的力,应是能感应到它的气息的。” “无尘谨遵神令,定寻回神图。” 好久没被人如此正经相待了,林夕还真有些不适应,连连摆手:“原是我请你办事儿。待会儿我会给你布个洗神的阵,我已调控好这片小区域的时空秩序,与天界一般无二的,若你挺得住,至多半月你那心魔也就去了。” 无尘心中一动,面上也忍不住泛出喜色,再次叩谢。 看着下方恭敬跪拜的白衣少年,林夕不免心中微叹,小九还在蛋里的时候是自己亲手送回妖族祖地的,如今她的儿子都已经封神了。 想想也好笑,当初那样咋咋呼呼惹事生祸的一只鸟儿,如今却生出这般沉静如水的一个孩子。 第28章 白眼翻的直抽筋 月落湖旁,白染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境滚滚灵气,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她一向晓得师父厉害,却没想他已超脱到这般地步,这般改天换地的手法,若非是专修时空的上神,恐怕也只有上古走来的老古董能施展出来了吧。 离风同白染一样目瞪口呆,默默在心里把师父的高度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二人堪堪能承受的心理防线在林夕挑挑拣拣的布出一个小型的洗灵阵之后彻底崩溃了。师父您还有什么是不会干的?您那灰突突的储物戒里是装了一方天地了吧? 无尘却毫无异色,只是面色凝重的看着那层层叠叠的阵纹。白染想拉着他一道感慨都下不去口,只好提了离风叽叽咕咕的好一番探讨。 无尘自然是震惊的,却不是震惊林夕的手段,他有点震惊这师姐弟二人对林夕那般放肆的模样,每次觉得她聪明有谋算的时候,她总能干出一两件傻事来叫你迷糊。 这小型的洗灵阵自然没有轮回古镜里那个正版的声势浩大,白染思量着便是有正版十之一二的效力也尽够使了,毕竟正版的洗灵阵若是火力全开可是能把上神元灵生生碾碎的可怕存在,但她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无尘调息片刻后便入阵了。方一走入,大阵便启,霎时间整片山谷内蒸腾起迷蒙的灵雾,外面人再也看不到其中情状。 师徒三人围坐在院内的石桌边瞧热闹,巴巴瞅了半个时辰后林夕默默从储物戒中掏出灵酿。 “师父,您这洗灵阵发作起来可也有轮回境里那个那般疼?”白染拄着胳膊,百无聊赖的问道。 “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染一惊,猛然转头间如墨长发甩了离风一脸:“什么!那我为何听不见他喊痛呢?” 离风默默整理被扫乱的头发。林夕朝她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你当谁都像你似的,一点点伤便要哭天抢地的。” 洗神之痛,蚀骨炼魂,非常人所不能忍。神仙转世时那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叫许多人快要承受不住了,更别说眼下还要生生挨过十数日。 白染不知道师父是多硬的心肠,想想若是今日换做了自己去遭那罪,一颗心便碎成了八瓣。 “不是说只是祛除心魔吗?怎么会比转世时还要疼呢?师父您可不能故意折磨他呀!”白染一把夺走林夕的酒壶,瞪着眼睛威胁道。 “祛除心魔本就凶险,况且他在凡间还抄了那么多年佛经,林林总总,杂质太多,总要洗的彻底些才好去证神位。总之我不会害他便是了,乖,你先把酒给我。” 白染无奈放下酒壶,愁眉苦脸的思量了一会儿之后,忍不住施展瞳术去看看情况。双手掐诀,浩瀚灵力刚要涌入目中便被林夕一挥手震散了。 “看着他受苦岂不是更糟心?老老实实等着吧。” “师父这话错了,我若不能亲眼瞧见,是更加悬心,要日夜不安的。” 林夕看她这副执着天真样,突然戏谑一笑,长袖一挥,障目的灵雾便被散去了大半,阵中情形一下子清晰可见。 白染猛地站起身凑过去,定睛一看,骇的掩住了红唇,眼中登时便要掉下泪来。 不远处离风看着阵中浑身露骨伤痕的无尘,如雪白衫上到处是凝住的血痂和正不断涌出的鲜血。 但这都无妨,叫人不忍的是他憔悴苍白的精致面容上,眉间灵台神念海洋里的滔天波浪之中,天龙真凰的血脉真身交缠着被洗神阵中孕出的法则雷霆劈的血肉模糊,几乎破碎。 那是修行之人最根本的地方,动不得污不得,眼下却如此这般赤裸的承受着滚滚天雷之力的洗礼,难怪他叫不出也动不了,那是一念之差便要身死道消的蜕变啊。 其实他早前是模模糊糊的感受到了一点的,他的修为虽低,神念却极强,那洗灵阵方一启动时他便灵台一震,散出的神念针扎般缩回了体内,这不是闹着玩的,师父一向下得去狠手,师姐还偏要去看,这下放心了?这两天还睡得着觉吗? 修仙成神,本就是与天争命,逆势而为,天生的仙胎想要有所成就更是要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白染晓得这个道理,无可奈何,再一次被林夕整治的服服帖帖。 头五日是最凶险的,这期间要先将他的元灵击碎,待得这一关挺过去了,后头便是清洗重塑的过程了,白染索性搬了蒲团与他一阵之隔打起坐来,大有君若身陨我便相随的架势。 见她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林夕想唤她煲汤也不大好意思了。 五日过后,无尘盘坐的肉身微微一动,阵内法则一变,一股柔和的灵力缓缓流入他破碎不堪的灵台。口中一声轻呼,浑身的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了,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慢慢浮出血色。 多日悬心观望的白染终于放下心来,揉揉僵硬的脖子,抱着枕头回房补眠了。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晌午,白染懒懒的一睁眼便瞧见离风正捏着她的长发编小辫儿,她也懒得理会,一翻身便又要睡去,却被离风发觉一把扯了头发坐起身来。 “你不去随我看看你家殿下吗?”离风挤眉弄眼道。 “这后头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我在屋里等他也是一样的。”白染没好气的救出自己被蹂躏的毛毛躁躁的长发。 “是没危险了,可如今正是祛除心魔杂质的时候,你就一点不担心?” 担心,怎么会不担心。但之前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师父。 被离风一蛊惑,白染也心痒难耐起来,起床简单收拾了,师姐弟二人便杀到了正在湖边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师父身边。 几句话在肚里反反复复过了几遍,白染脸颊微红,小心摇醒了林夕。 “师父,这洗灵阵可会把他在凡间的记忆情感全部洗去?” 林夕缓缓睁开眼,笑眯眯的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你以为呢?” 完了,看来是没戏了。凡间三十年的先入为主生死挣扎,才有如今的一点两情相悦,这份脆弱的小感情还没发酵两日便要这般折了吗? 白染扁扁嘴,颓丧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朝湖里扔着石子。 瞧她这副模样很是有趣,林夕安静享受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洗灵阵只会洗去杂质,叫他从心魔中超脱出来,过往的那些事儿也是修行,全然记得,却不会绊住心神,方为洗灵。” 白染双眸一亮,丢了满手石子伏在林夕膝上:“师父说的可是真的?那为何轮回境里那个却能洗掉神仙记忆呢?” “洗去前尘只是其中一个功效罢了,这阵法奥妙无穷,有着诸般变化的。现下三界没有什么祸事,若是哪日放到战场上去便是炼神的杀器了。”林夕掸了掸被她爪子抹黑的衣角,随意的解释道。 听的二人一愣一愣。 “好了,一边玩去吧。”林夕闭上眼,沐着暖暖日光再次养起神来。 白染放下心来。打算去瞧他一眼便该去无色天蹲守将要回天的爹娘了。 隆隆运转的洗灵阵外,瞧着日益恢复生气的无尘,白染不自觉满心憧憬。而此时在阵中支撑的无尘,却是正在万千年来最糊涂最混乱的一段时光里挣扎。 他不晓得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记忆像丝线打了结,又像白水掺了墨。是无尘?卫天夙?还是聂如熙?他的一生到现在其实清白的让人心疼,来来去去能在心上留下一道影的不过那几桩。 这个女子我是识得的,王灵素。可是她怎么只有这样支离破碎的几段,后来呢?我好像把她弄丢了。 这个小女孩儿又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她们长的好像。好像一个人。 好痛,父帝为何这般狠心,雷池之刑叫我受了一个月,她会等着急的,您容我去同她说清楚也好。她一个盲女要怎么独自生活。 我叫齐玉,你叫什么呢? 我…我没有名字,父帝没有赐名。 不,我叫无尘。无尘,这是母亲给我起的名字。 我现在好乱。你不要难过,父帝一向如此,天上一天凡间一年,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回来陪你了。 母亲,母亲您回头看看我。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未欢,我走了,你要守好重华宫。除了她别叫别人闯进来。 她…到底是哪个她? 白染看不到无尘脑中碎片般的折磨,只能依稀听到他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一时间也好奇起来,贴过去凝神细听。断断续续的却总组不成句子,白染起了兴致,便又拖了一日。 次日再去看他的时候,恢复的更好了些,依稀能听见他正念叨柔儿二字。白染登时便红了脸,心下暖暖的,忍不住想听听他还有什么心里话,又磨蹭了一日。 于是这一日一日的,白染宛如喝了十坛灵酿,终日里脸颊红红不胜娇羞,十足小女儿情状。师父定力很好,离风却白眼翻的直抽筋。 直到有一日。 白染照例挨到他身边,托腮等着听些甜蜜的心里话。 无尘也十分配合,一会儿染儿一会儿柔儿,一会儿灵素一会儿玉儿。白染痴痴笑着,却突然觉得有哪块儿不对。 玉儿?哪个玉儿? 白染傻眼了。 第29章 一界成,得神位 “哈哈哈哈哈。”离风捂着肚子,笑的直打滚。 白染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着七殿,有点难过。 无尘自然什么也看不到,重塑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却迷路了。 这是哪儿?怎么一片焦焚?这些人,都死了…… 不对,不会的。她应该是活着的。 无尘一低头,她在,她果然在。我能救活她的,一定能。无尘抱起奄奄一息的少女,指尖闪着微光,搭在她眉间。 经脉寸断,五内俱焚,神识散尽,再无生机。 不!不对!她没死!不会的。事情不该是这样,你快醒醒。 “齐玉!”闭目盘坐的无尘急急喊了出来,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下去。整具躯体按捺不住,颤动起来。 洗灵阵外,离风的笑声一顿,二人皆是瞪大眼睛,空气中死一般寂静。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白染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大声问着。险些就要冲进阵中去。 离风仍旧震惊不已,一把拉住了她:“他方才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心中一片混乱,白染摇摇头。 玉儿?齐玉? “离风,你可知道七殿的名号?” “这,我也不知啊。七殿下很少露面,天帝似乎并未赐名。” 会是他吗?会吗? 相似的沉默,相似的温柔,相似的耐心,相似的清淡,白染紧紧捂着嘴。那股总是似曾相识的清甜,那份莫名的熟悉和信任感。这是真的吗? 千年易过,片刻难熬。此刻心间仿佛有只小猫爪子,一下一下的挠着,短短几日憋的白染快要疯了。 终于在第十三日的夜里,洗灵阵内金光大盛,几声炸响之下,四十九块阵牌尽皆碎裂。 白染闻声赶来,焦急的等着。只见大阵毁弃之后无尘却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天地中的灵气也突然间躁动起来,浪涌如潮,暴虐激荡而来。白染一惊,急忙撑起仙障。 晃悠悠从屋内出来的林夕见着此景,忍不住点点头,目露赞赏。 乘风而起,一双大袖遮天蔽日,于半空中伸出一只暗金色的能量手掌,稳住了这一方摇摇欲坠的时空,双手一掐诀,渡出滚滚更加雄浑的精纯灵气风暴。同时不忘将离风白染二人提到一个安全的地界儿。 “神念入圣,道心不灭!他要突破!”离风扯着嗓子喊着,很想朝那股毁天灭地的风暴中探一探。 白染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番浩大场面,当初母亲证得神位时的声势恐怕还不足他十之一二。肉身突破不过月余,便得神念入圣,这是什么天赋?这是要逆天吗? 白染对比了一番,看来上次师父说在他肉身突破时帮着遮掩了一二是谦虚了,这般强横的气势,若是没有师父暗中看护着,恐怕自己早已身死道消了。 这绝对是捡到宝了。 轰鸣的风暴中,晶莹躯壳上白衣翻飞,龙族的血脉真灵从神念海洋中咆哮着冲出来,在天地中盘旋嘶吼着,沐浴着三千世界的法则之力,渐渐渡上金色的鳞片,蜿蜒间似远古而来的天龙,称霸四方。 阵阵龙吟之下,护身仙障层层破去,白染渐渐支撑不住,提着离风再次急速退去。 不愧是天家龙族,端的是强横霸道。巨龙啸吟还未散去,却听一声清厉凰鸣遥遥传来。赤色的凰鸟挣扎着飞出神念海洋,五色尾羽舒展开来,傲冲天际,自在盘旋,同样吸收着万界诸天的法则神力。 林夕悬在半空中,也不见有什么护体仙障,却毫无顾忌。身在其中的白染和离风自然看不到,这片山脉之外此时仿佛倒扣了一只罩子,一线之隔,遮天蔽日。 天龙真凰,白染不明白这两种三界中最为霸道强横的神兽血脉是如何在一人体内共存的。 龙族一脉能传承至今已很是不易,那真凰一脉却是已经绝迹多年了啊。如今的妖族王血越来越少了,便是如离风这般的,都得当半个祖宗似的供起来。 天地法则的恩赐持续了整整三日之久,这三日之内,龙凰血脉分分合合,一股极为恐怖的神识正慢慢孕育出来。 在法则之力慢慢消散之后,龙吟凰鸣之音穿云破月,血脉真灵咆哮着冲回神念海洋,周身一震,神念海洋狠狠碎裂,在天龙真凰的法则之力下宛如末世重生,渐渐演化出一方世界。 一界成,得神位。 三十三重天外的虚空中,一座浩瀚石碑巍峨伫立。玄黄道碑,镇压三界。十三万年前,魔祖陨落,黑暗纪元结束,人皇立碑震世,建天庭,立地府,安定三界。 玄黄碑,乃人皇的本命宝器。刻录着整个三界的修行命脉,漆黑的碑上点点道纹图腾如星辰般错落镶嵌。 已有数万年未再有新图腾出现的玄黄碑突然爆发一阵浩瀚伟力,一枚龙凰交缠的赤金图腾自碑中缓缓浮现。刺目的光芒照耀了整片虚空,神兽之祖的血脉威压展露无遗,成为大道之碑上最耀眼的那一处。 一瞬之间,诸神有感。龙吟凰鸣之声穿古越今,直抵心神,震慑万古。众神无不紧守心神避其锋芒,唯有三清天上的天帝,眸中点点赤色,凭着深厚修为硬挡了。 这一切的造化,还未成神的白染自然不知,离风也只迷迷糊糊的一阵心悸。 灵气风暴渐渐散去,无尘缓缓睁开眼,强横神念四散开来,又转瞬收回,敛入体内。虚空中,无尘单膝跪地,朝林夕行礼叩谢。 林夕摆摆手,十分难得的露出几分欣赏笑意:“不错不错,你能一举得道,已是超出了我的预想,比那两个小崽子强多了。” 想起她,面上不由浮现几分温柔笑意,无尘复又开口道:“尊神可知我体内的凰血来自何处?” 林夕沉吟了片刻,道:“你母亲的真身本为九灵凰,是妖族中血脉最接近凰鸟的存在,许是返祖吧,在你的体内竟生出了一点真凰血脉。” 无尘眉间微蹙,点了点头:“那您可知我母亲的死因?” 林夕摇了摇头:“她还未嫁到天上前我便闭关了。待我出关时,她已化道了。” 无尘有些落寞的点了点头。 林夕忖了片刻,道:“你还小的时候我便探过,你母亲的事…我瞧着与你无关。” 无尘眼神一亮,一时间五味杂陈,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下方白染见他两个迟迟不露面,不由心急。无尘神念一动迎着她飞身下来。 见他如今这般气泽威压,一靠近便忍不住生出跪拜臣服之意,这便是至强血脉的力量吗?白染一肚子的话被堵的严严实实。 第30章 我承认你长得更好看一点 “抱歉,我也还未完全适应,过些时日便好了。”无尘见她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不过数日时光,却是生死之间走了好几遭。 白染心头有个谜团,再不问出来,她就要憋死了。于是拉了他衣袖急急回了房间,还特意锁了门窗把要看戏的离风挡在外头。 无尘见她这般风风火火强势模样,实在有点可爱,也随她摆布安静在榻上坐了。 白染前后左右的忙活完了,十分严肃的把他拉起来:“殿下,可否告知白染你的名讳?” 无尘挑了挑眉,似乎猜出了什么:“父帝并未赐名。唯有母亲幼时唤的无尘二字。” “那你,七千年前,你…你可是在凡间太一界转世?”声音有些颤抖,白染紧紧捏着他胳膊。 无尘却摇摇头:“不是转世,那时父帝派我巡守人间修真界,我不过在太一界暂住了几百年。” “你…可在火场上救了一位姑娘?” 无尘看着她瞪的大大的双眼,沉默了半晌,握住她捏的发白的小手:“我不是有意抛下你的,那时父帝赐罪,说我纵容凶兽祸乱人间有违天和,判我在雷池受刑一月,刑毕后我去寻过,你已不在了。” 果真是他。猜出的是他,和这般亲口承认的是他,却是全然不同了。 白染此刻有些呆滞。真的是他么?那个每每在自己痛不欲生的时候紧紧抱住她的人?那个在她绝望厌世的时候柔声安慰的人?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这个三清天上的龙族殿下竟把那时的一个小小凡人当成小孩儿一样哄着喝药,哄着睡觉。居然是他,从头到尾,居然一直都是他。 缘何遍寻不得,你恐怕未曾想到我是仙界中人,就像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却没料到你原是一尾浅滩的天龙。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白染还未完全醒过神来,只喃喃道。 “你……没有问过我啊。” 白染被噎的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心头突然窜出一股小火苗。 “我不问你便不说么!你便一辈子都不说么!” “说与不说,也并无分别啊。”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无尘就有点想笑。 白染呆愣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赌气甩开他的手,转过身不去看他,面上却悄悄红了。 无尘没忍住,哈哈一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可是你说的,凡间的事儿早已淡忘了,那时我们没有缘分。不过现在知道自然也好。” 我已下定决心断去前尘,可如今从头到尾都是你,我又如何会淡忘了。 七千年前的往事慢慢从记忆深处爬出来,白染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不肯好好养伤,煎好的药一口不饮,敷面的药膏也丝毫不碰,是他一夜一夜的守着,用灵力续着她的命,他从不逼她,也不大会说好听的话,他就只那么整日整夜的陪在她身边,陪着她直到她愿意喝药,愿意治病。 其实刚开始,他是不太会照顾人的,更不会懂女孩子的复杂心思,许多的细心周到也是一次次的磨炼出来的。 那时自己伤得很重,动不动便会发烧,一回回的总结下来,他才知道她睡相不老实爱踢被子,夜里要去看一看,待她晨起时要煮好热茶不能叫她总喝凉水,每日的菜式要做的丰盛她才愿意多进几口。这一点一滴,都是他的无上柔情啊。 什么有缘无分,是缘分匪浅才对。要不然,怎么偏巧自己在那潭中睡觉便被他一把捞出来了呢?诚然,那小潭的确离他重华宫最近,但旁人也可去得不是,定是缘分,缘分使然。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转过身,白染突然伸手往他面上一戳:“那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无尘失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白染却对这答案不太满意,小小哼了一声。肯定是这样,不然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本仙子果然魅力无边。 可是……不对啊,七殿就是无尘,无尘就是七殿,这七千年前我……那他岂不是早早看过我最丑的样子了! “怎么了?”见她面色不对,无尘问道。 白染却似没听到一般。整整四年啊,这容貌尽毁的样子,与他朝夕相对。 白染原以为她对自己的相貌一向是不大在意的,实力天赋才是真的,样子嘛,过得去就行了,反正自己也看不见。所以当有人夸她美貌时她便一概归拢到恭维里去了。 这下她才终于知道相貌的重要了。谁都可以,他不行。可偏偏自己最落魄最丑陋最矫情任性的样子,都被他看见了。 白染顿觉万念俱灰。 “染儿。” 茫然抬起头,看着他那张一直好看的很过分的脸,更觉心酸,她觉得这道坎,她过不去了。 “到底怎么了?” 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脸,急忙开口道:“你,你把以前的都忘了,那个不是我!现在这个才是我!你快点把那些都忘了。你看着,现在这个才是我原本的样子!以前那个真不是!”说着忍不住抱住他脑袋使劲摇着。 无尘被她摇的一阵晕眩,好半天才好像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不解:“在我眼中,你一直都是你啊,不管是齐玉还是白染,都是一个样子的。” 殿下,您这是在跟我开什么玩笑?我承认你长得更好看一点,但你也不用这么看不起人吧。 “什么叫一个样子?这,我,这个样子和那个样子怎么会是一个样子呢!你气死我了!” “不都是你吗?” 白染只觉胸中一阵血气翻涌,愤愤道:“我一直以为我才是那个盲的,原来白长眼睛是殿下你啊。” 无尘笑笑,并不当回事:“左右我也只看你,不看旁人的。眼神太好,也的确没什么用。” 若是往常这样的一句甜蜜话儿白染能乐上好几天,可眼下却越发觉得他可恶。 “你是成心气我,还是真的不分美丑啊!” 无尘眼神一亮,原来她在纠结这个事儿啊,美丑么,倒也的确甚少关注,实力境界才是他看人的重点。 “我平生所见女子的确不多,但若论美丑,自然是你比旁人要美的。”这样说总该是没错的了吧,见她脸色似有好转,又趁势添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的样子都比旁人要好看的。” 听了前一句还像句人话,可是后半句一出,白染便知他还是半分不懂自己所想。于是便挣开他双臂,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去了。 无尘揉了揉额角,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了。 第31章 啊呀,青天白日的 月落湖畔,碧波阵阵。 “他真的这么说?”离风捂着嘴强忍着笑意。 白染愤恨的点点头:“我看他那几个父兄身边也不少美貌女子啊,怎么就他美丑不分…真是气死个人。” “你也不能怪人家嘛,这七殿下是个苦孩子,生母亡故我看多少也是因了些相貌缘故,再加上这么些年他不是被藏在深宫中就是被流放在凡间,确实没什么机会去见仙家女子啊。” “没有对比自然也就不太识优劣了,况且你瞧他前一万多年潜心苦修的模样,哪有心思风花雪月。你早些年朝不保夕的时候不也万事看淡么?”嘲笑归嘲笑,还是要开解一二的。 白染闻言轻叹一声:“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如今不同了啊,他怎么能说我也是一个样子呢。”声音越来越小,原来以为自己是个清雅通透人儿,皮相之美不过镜花水月,如今才看破,此前种种不过是仗着美貌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也是十分心虚。 “你们天宫相遇至今也不过数月,许是他还没仔细思量过呢,你便再去好好问问吧。”这事往细了研究离风也是猜不透了,任凭他心有九窍也是一少年顽童,女子心思何其深,再说下去恐遭池鱼。 正好无尘寻过来了,离风笑呵呵行了一礼,溜之大吉。 从前,他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龙族殿下,修为高深,孤枕独居,一身太阴灵力寒的人不敢直视,虽于自己无碍,却总像隔着层罩子与他相处。 如今不过一日之隔,便全然不同了,晓得他就是那个人之后,便再没有任何阻碍,原来早在七千年前他们就这般熟识了,不说执手相持,便是在他怀中安眠也不知多少回了。 白染深知那个无尘的脾气秉性,若是你不明明白白说出来,他便安安静静的陪着看着,凭你赌气多久也是不逼不问。与他冷战,是自讨苦吃。 “我问你,那日宫中小宴,美貌女子数不胜数,你总是见着的,且说说看。” 无尘倒还真细寻思了一会儿,无奈的摇摇头:“我只大略感受了殿中修为最高者不过上神小成境,至于她们的相貌,未曾注意。” 好吧,那日走的匆忙,未曾注意是说得通的。 “那你父帝的诸多美貌天妃,还有大天妃呢?你们同居禹余天,一万多年总是见过的。” “父帝天妃们的住所与帝子们并不在一片区域。大天妃与父帝一条心,自然不愿见我。你来禹余天时日虽短,可瞧见她哪次邀我去赴宴了么?”无尘淡淡笑了笑。 白染脸色有些不太自然,我也不是故意要挖你痛处的。罢了,这处按下不提。 突然双眸一亮,想起来了:“那我的族妹白清呢?她说嫁入天界时是见过你的。” 无尘点了点头,斟酌道:“兄长大婚,父帝准许我观礼。只是远远的,看的并不真切。她的实力…尚可吧。” “谁问你实力了,我说相貌,这方面白清在我们灵族同代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没注意……” 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白染强压下快要爆发的小火山。 “未欢!伴你数千年的未欢!她的相貌你总是一清二楚的吧!” 无尘忍不住扶额,却还是无奈道:“重华宫人寡事少,未欢也不过在外殿做些洒扫的事,宫中虽有我的寝殿,可一万多年里十有八九我是在修炼室闭关的。” 无尘不忍骗她,只能坦然道:“确实是也未曾注意过的。” 白染目瞪口呆。 所以一万多年,你是谁也没仔细瞧,谁也没注意看,第一次与人朝夕相对,便是我这个貌毁眼盲的。成吧,算我倒霉。过去虽不可改,到底心有不甘。 白染欺身上去,巴掌小脸贴到他眼前,一双素白小手捧着他的脸:“我不管你这眼睛是有什么毛病,你且给我好好看看,那时如何与今日相比,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 冷不防她突然凑过来,咫尺距离,呼吸可闻。 好吧,可能我的眼睛确实不太好使,过往那些个衣香鬓影远如流星,恍若两界。这么多年,走到我身边的,也不过一个你罢了。你说的对,我从未这样好好看过你的。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凡间巡守的三千年里,曾读过这么一句,这便是了。 无尘目光扫过她殷红唇瓣,不晓得算是怎样的好看,只是突然很想品尝一番。便按下她作乱的小手,一低头,轻轻咬了下去。 嗯。果然香甜。 白染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失了防守。等她反应过来时,他一路攻城略地早已深深吻住她。浑身一僵,白染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大脑,体内的滚滚灵力也随之翻涌起来。 手臂一环,轻轻扶住她后背,神力震荡下,白染体内的灵力渐渐安静下来。只是面上仍旧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这还是那个云淡风轻温柔小心的七殿下吗?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自己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在他的怀中渐渐沉沦。 于这桩事上,白染实在是没什么经验,只得任其摆布,两只小手无处安放的抵在他胸膛上,不时逸出点点轻吟。一湖清幽,渐生旖旎。 却在这时,突然传来离风一声大叫。 “啊呀,青天白日的,你们,啧啧啧……” 宛如元神归窍,白染腾的一下退开去,掩着红唇,又羞又恼,哆嗦着手指着逃窜而去的离风:“你快给我一巴掌拍死他。” 无尘却并无在意,指尖轻擦唇瓣,似有无穷回味。白染越发羞的不敢看他,只提了裙子朝离风杀去。 离风怪笑着跑的远远的,一把扯过林夕挡在身前,紧紧的抱着师父大腿:“师父!救命!” 林夕莫名被拉扯进来也有些尴尬,提着离风后领将他拎起来,教育道:“不是为师偏袒你师姐,这种事怎好叫你打扰了去?须知,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是理之自然,你这般大喊大叫的实在大惊小怪了些。亏得小七他脾性好,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得还要找你麻烦呢。” 离风四肢悬空,一阵扑腾,并不还嘴,只吃吃的笑。 “师父您别管,我今日定要缝了他这张嘴!” “好师姐,你可饶了我吧,我保证下次绝不会打扰你的好事的。”离风装模作样的讨着饶,嘴上却是止不住贱兮兮的笑声。 “你!”白染作势就要冲上去抢人,林夕皱了皱眉,照离风的屁股上啪啪拍了两巴掌,嘴角却也是隐隐流出笑意。 无尘闻声赶来,紧紧拉住就要暴动的白染,他倒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只被她师姐弟二人这般放肆模样骇的不轻,低头恭敬朝林夕行了一礼,有些纳闷。 第32章 师父说话越来越渗人了 师徒几个笑闹间,一只玲珑纸鸢扑腾着翅膀晃悠悠的飞过来,在白染身边盘旋了几圈落下了。 白染赶紧拆开读了,这玲珑纸鸢是白清惯用的,信却是白墨写的。想来是他神念微弱无法传讯这般远吧。说起来,这两日为无尘突破悬心竟把爹娘回天的事儿给忘了,也不知…… 匆匆读罢信,白染皱起眉头,果然,父亲母亲方一回天便被天帝召了去,出来的时候父亲更是一脸愠色。 经白墨百般打探,才得知原来天帝竟与父亲说要定下自己与琰琅的婚事,父亲不愿匆忙认定,天帝便拿兵权威胁,白禾一向是个直筒子炮仗脾气,平生不受旁人半点胁迫,于是天帝便将十万天兵中各拨了一万精兵给了大殿星合和四殿琰琅。 现下父亲母亲已去闭关了,出关之后想必免不了一顿教训。 离风见她半晌不语,便夺了信,片刻后啧啧了两声:“这招够损的。说什么几位殿下业已成神,多需历练,那怎么不分给咱们七殿下呀。” 白染摇了摇头,紧锁愁眉。 林夕搬出茶具马扎坐定,浅浅啜了一口:“白禾的兵权早早晚晚是要交回去的。只是拿你的婚事当幌子,却是落了下乘。” “天帝便对白家这般忌惮么。父亲一生忠正,为仙界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 无尘也微微皱眉,扶她入座:“为君者,自不愿见兵权旁落。” 林夕漫不经心微微点头:“战乱毕,削将军,常事,常事。” 白染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却难掩寒意。 “放心吧,没那么快。即便解了兵权,也不会动摇灵族根本。况且…”话到此处,林夕突然一声冷笑。 “况且什么?”离风凑过去道。 “况且元崖还未证得混元,他没这个胆子。”轻飘飘的撂下一句话,又续上半杯茶。 把三人惊的不轻。 “混元?”白染讷讷的问。 林夕瞟了她一眼,轻笑一声:“怎么,修到上神便算完了?” 师姐弟二人有些羞赧,无尘却是心中一动,恭敬拱手:“还请尊神赐教。” 林夕微微点头,似是本就有意点拨:“上神一界,大成之后尚有极境,若能冲破极境便可证得混元,混元乃合道之境,唯有与天地合道,才可窥乾坤,得逍遥。前路漫漫,无止境也。” 心中一瞬之间豁然开朗般通透,无尘愈加感激恭敬,恍然间,这三人中仿佛他才是虚心求教的弟子。 离风听的糊涂,便摸了杯盏倒茶:“师父说话越来越渗人了。” 林夕嘴角笑容一僵,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 白染也早开了小差,她正思量着,如今古族的小比还有数日便要开始了,父亲对待凡世的道心修炼一向严肃认真,每回闭关必要数月之久,自己还是先去古族吧,等父亲出关再带殿下去拜见,殿下这般天赋,想来父亲不会太过为难。 只是大风小浪的,才没几天安生日子便又要分开,便是忍不住一叹。 “想什么呢?”离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白染回过神来,一把拍掉离风挥舞的小爪子:“古族的小比快到了,这事儿耽误不得,我得上路了。” “小比?上次古源塞你请柬那个?”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离风突然极亲热的凑到林夕身边,拽住袖子便是一顿好蹭:“师父师父,您有没有请柬呀,给我去玩玩呗。” 林夕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干脆的摇了摇头:“送人了。” “什么?谁?”不可置信的仰起头。 林夕没说什么,只是眼神往无尘那一递。离风猛地一转头,登时便撅起了嘴。 “师父就偏心罢。” 无尘有些无奈,白染却很惊喜。 又磨了林夕半晌后,离风放弃了,懊丧的将他衣袖一甩,转头扯住了白染的长发:“师姐,你带上我吧,我可是你最亲最亲的师弟呀。” 能与无尘一同前去,白染又怎会愿意带上个小拖油瓶,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白染!你个没良心的!你可别忘了你俩当初幽会的时候是谁放的风!你哪回要死要活的不是我好言相劝,还有之前你去凡间折腾不也是我拼死相助。” 无尘闻言挑了挑眉,不由得看向白染,却见她急急捂了离风嘴巴,愤愤道:“我没良心?哪回你把师父的药材偷啃了不是我替你兜着,就连我族内的药田也被你祸祸了好几回,回回你与人起了争执不也是我替你打架出头!” 林夕一愣,不善目光扫了过来,离风一缩脖子,讨好道:“师父你别听她瞎说,我怎么敢动您的灵药呢,嘿嘿。” 看来硬来是不行了,离风面色一变,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磨:“师姐,你就带我去吧,你看,我就这么一点大,随便塞在哪都行的。一路上山高水远的,也好有个人伺候你呀。” 白染无奈:“这古族的小比规矩森严,去参加的最低也有个金仙中期的境界,你现在尚在真仙境,我怎么带你去啊。” “无妨无妨,你就说我是你的随从跟班,什么都行的。” “哪有你这么大点的随从的。况且在场都是高手,你那妖兽真身瞒得了谁。” “哪里小了,我早就成年了!那我们勾陈一族就是这个样子嘛,我有什么办法。” 无尘闻言沉吟了片刻,在储物戒中摸索出一株乳白色的灵草:“你既已成年却还只能化成小儿身躯,想来是你血脉之力觉醒太慢的缘故,这是我在凡间修真界偶然间寻到的一株化形草,你将它服下再以龙血催之,想必你的道身能成长不少。” “真的吗殿下?”离风狂喜的跳到无尘跟前。 “龙族也源属妖族,且同为神兽血脉,想来是能行的。”无尘笑笑,虽知他已成年,见他跟个肉团子似的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林夕倒也并未阻止,离风便再不愿等。 两个时辰后,小肉团子消失不见,一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正临风而立。 齿编贝,唇激朱,正是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离风十分满意的对着湖面照了又照。这下白染也无可奈何。 “师父您也真是的,有这方法怎不早告诉我。” “还是小时可爱些。”林夕打量了两眼如今的离风,转身回房了。 “诶,师父,山高路远的,您不送个什么飞行宝器给我们吗?”白染一急,扯着嗓子喊道。 “你傻呀,有殿下在还要什么飞行宝器,他可是龙啊!真身飞行速度极快的。”离风道。 “对啊。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的真身呢。”白染侧过身,对着无尘充满暗示的眨了眨眼。 第33章 私底下骂的可难听了 无尘笑笑,却并不变化。 他掏出一个剔透的玉髓坠子,那坠子不过指肚大小,晶莹透亮,内有一滴赤金色的精血灵动游弋着,隐隐传来一丝强横威压。 离风面色一变,急忙倒退数步,白染并非妖族感受还未那般强烈,离风却是在那坠子一出现就差点没双膝一软的跪倒了,同为神兽尚且这般压制,他摇摇头躲远了,有些心悸的捂着胸口,看来以后这位七殿下的大腿是要好好抱一抱的。 “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无尘将它戴在白染颈上,轻声道:“这是我炼化出的一滴本源精血,我没有多少珍惜宝物可以赠你,唯有一身血脉还算珍稀,龙凰血精至阴至阳,炼之可助你战力大增,但愿日后能救你于危难之中。” 摸着胸前温热的玉坠,白染笑出一个浅浅梨涡:“谁说你没有好东西的,三界中唯一的龙凰之体,你看,你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宝呀。”说着还极为调皮的在他脸上戳了几下。 无尘也被她逗乐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不过你本不必这般费心的,师父曾给我们制过一对玉牌,若是哪日我真碰着了生死危机,只要将那玉牌捏碎,师父便能赶来相救。” “哦?还有这般手段的?”无尘略有些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 “反正师父是这么说的,不过也忒抠门,就只给一块儿,用了就没了。” 两指微屈,点了点她白皙额头:“这已是逆天手段了,想来尊神也是不愿你们对他依赖太深。这玉牌你收好,轻易还是不要动用。” “那是自然,保命底牌呢。对了,你如今这般威压是不是已经上神境小成了呀?” “哪有这般容易的,自然还是初入上神境,不过凭着血脉肉身,对付小成境的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白染又忍不住要一脸崇拜了,跨阶作战啊,须知一旦成神,每一阶之间都是天与地的差别,不是真仙与金仙境能比的。 譬如白染,贵为战神之女,灵族这一代唯一的嫡出公主,身家底牌不可谓不丰厚,再加上她自身天赋惊人,又有天火助力,若是对上一位家底薄薄的初入上神境者,尚可勉强一战,但要想将其击败也是几乎不可能的,这好比凡人修行者与神仙的差距。 更别说跨入上神境后,每一个小阶层的跨度都不亚于以往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若是以白染的境界遇上上神小成的对手,那是打也不用打了,至少她是不知三界之中有什么样的宝器能弥补这般大差距的。 “那若是遇上上神大成境呢?” 无尘沉吟片刻,道:“可以一战,但,胜算极低。” 白染激动的快要鼓掌了,须知她的父亲尊为一族之长如今不过是上神大成境啊。她自然是相信无尘不会对她夸大造假的,说不定还是谦虚之言呢。 “那你可能看出师父是什么境界,与师父相比又如何呢?” 这话一出,无尘有些怪异的看了她好几眼,想了想,只道:“深不可测,不可揣度。” 云巅之上,厚厚仙障内,白染与离风目瞪口呆的看着流霞飞逝星云穿梭。龙族极速,名不虚传,但比这般速度让白染更惊讶的是足下御风飞行的巨龙真身。 头似牛,角似鹿,鳞似鲤,爪似鹰,背部八十一道鳞尽为赤金之色,口旁有须髯,喉下有逆鳞,呵气成云,变幻莫测,遥遥数千丈,不可见其尾。 更为奇异的是,背生青金凰翼,翎羽锋利如刀,缓缓挥动间,尽是风雷之声,使得巨龙本就极快的飞行速度又提升了一大截。 这便是龙凰真身么,万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个啊,白染抱着巨大龙角,俯视三界众生,顿生万丈豪情。 所谓三界,仙、魔、人也。魔界最狭,人界最广,仙界次之。 而仙界之中,除却三十三重天的天家大本营便是东南西北大大小小八九处大域,灵古妖木佛蛮六族各自独占一域,剩下的几域便是聚集了各处小族宗派和散仙上神。 其中灵族居北域而古族在南,木族妖族为东,佛蛮二族皆在西边,每一大域皆是广阔辽远不可小觑。 人界与仙界对应,也按方位将人间三千界分了域界,各界也都有执掌生死轮回的地府,只不过居中镇守的却是真正的三界至尊--人皇域。一域一人,三界之中,唯人皇尔。 仙人两界彼此接壤互为照应,而那魔族所在却是如同域外之界,与仙人二界隔着一座宇宙之海,故而总有传言魔界只为宇宙海中一巨岛尔,其面积自然也就不如仙人二界宽阔了。 白染不才,这一万多年大半时光都在北域本家和人间几处小界中度过,妖木两界也不过数面之缘,且还是自己眼盲之后去的,偌大仙界旖旎风光都不曾好好领受过,仙生不免遗憾。 然而无尘其实比她更甚,他几乎只在三十三重天待着,故而此行,还是靠的离风时时指路,一时之间,让他好不威风。 日夜飞行了两天后,白染三人终于到了南域古界,一入境内,无尘便敛了真身,一行人招来流云向古界深处遁去,离风还想着便这般御龙而行扎眼的出场才好,被白染狠狠数落一顿。 “染儿此前可参加过哪些世族的盛事啊?”一路风光宜人,使人心胸开阔,云端上,无尘笑问道。 白染闻言有些尴尬:“你知道的,如今我才一万四千岁,各族的几大仙界盛事至少都是三万年一轮的,我成年后也不过遇上过一回佛族的论道法会,碰巧那次我正在闭关突破,便没去了,这回古族的小比也是我第一次参与此种场合的。” “别提了,你是闭关去不了,可我当时闲着啊,还不是去不成。”离风道。 “哦?这是为何?”无尘倒有些好奇。 白染摸摸鼻子:“没什么,佛族送来的请柬……被师父撕了。” 无尘自认不是八卦之人,可眼下却十分心痒,目不转睛的看着白染。 “你别看我了,这事我也不清楚的,总之师父似乎很厌弃佛族。”白染被看的有些毛毛的,不自然的别过脸,尴尬的笑道。 “想当初黑暗纪元时期,佛族可也是倾族一战的,虽不比你灵族,但也是战功卓著,尊神为何会厌弃佛族呢?” 嗯?这关黑暗纪元的大战什么事?白染想了想:“许是私人恩怨吧,仿佛与师父昔日旧侣有关。” “尊神这般的人物,也会有私人恩怨么?”不知道为什么,无尘感觉有点幻灭。 离风忍不住笑笑,拆起师父台来:“自然,私底下骂的可难听了。” 第34章 人家是真的不在乎 看着无尘目瞪口呆的样子,白染觉得他对自家师父的形象仿佛有什么误解。两相对望皆是一阵摇头。 不过说起这仙界各族的盛世,倒是很有意思的。 古族是三万年一回的武比,简单粗暴,胜者送机缘送宝贝,而佛族就比较温和了,每五万年都会由族内的菩萨佛陀主持一场盛大的论道法会,不比古族的严苛,法会包容甚广,不论真仙还是上神,有缘者皆可来此一辩。 但若论风雅,自然是木族的万花宝会更胜一筹,只是木族避世,每回能受邀入族一赏的名额十分有限,就连不管大事小情都能收到一份请柬的师父那,也从不见木族的邀请。整个白家也只有白禾几万年前携着新婚妻子参与过一回,还是因着与这代木族领主祁渊的私人交情。 至于妖族,自黑暗纪元之后便再未主持过什么大事,白染并不十分清楚,只听离风提过一次,仿佛战乱之前妖族也是有个千妖大典的,后来经黑暗纪元这一番狠狠洗礼,各支各脉残缺不全的,慢慢也就不办了,显得有点凄凉。 同样无事可办的,还有蛮族,不过人家是真的不在乎,蛮族行事最为直接血性,在仙界之中的名声并不大好,说的好听些叫性情中人,说的不好听就是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其实说三界盛会,她灵族才是个任性的,在三界众仙眼中,不算那白禾手中那十万天兵的话灵族未必是战力最强的,也未必是渊源历史最悠久的,但绝对是最富有的。 灵族也十分的响应号召,每五万年举办的是一场三界交易大会,规模之浩大,涵盖之广阔,上到三十三重天的天帝,下到凡间修真界的散修,都能有所收获。一场交易会持续百年,每回的上神级拍卖会都会有数件至宝流出,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盛事。 然而白染没赶上好时候,她刚好出生在上一届交易大会结束之时,距离下一回且还有三万六千多年要等,十分可气。 不过小半日功夫,便到了目的地。 这届的小比,古族定在了方丈仙山上,方丈山相传为古族一位先贤大能的化道之地,那位大能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却在黑暗纪元中重伤于魔祖之手,回族闭了死关,最终没能挺过来,不过十年便化道了。 后来古族为了纪念这位老祖宗便将其住地奉为了族内的一处禁地,非盛事不开。 离风摇头晃脑的卖弄着这段往事,挑起了话头:“你们说这位大能当初是个什么境界啊,能被古族将住所列为禁地,想来必不会只有上神大成境吧。” “或许是师父说的上神极境吧。”白染不怎么感兴趣,只淡淡道。 “那这么说来,能将上神极境强者重伤致死的,那魔祖定已超脱神级了。”离风皱眉道。 “凭他如何超脱,还不是被人皇斩了。”白染继续不以为意道。 “嘿嘿,我就是好奇嘛,你看,师父也曾说过魔祖实力滔天啊,一身修为可谓惊艳万古的。” 白染默默点点头,闲来无事,师徒几个闲磕牙的时候,师父的确说过这么一嘴。 本来想感叹一句英雄惜英雄,却突然觉得这话不太妥当,无尘皱了皱眉,有些看不懂了:“尊上是在称赞魔祖么?” 白染神色一动,笑道:“你别误会,与我们这些和魔族有着血海深仇的世家不同,师父乃是一介散人,未与魔族扯上什么恩怨也是正常的,这也就是随意感慨一句。说这话的时候也很是伤心的模样,想来虽身在其外,却也是悲悯苍生的。”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无尘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沉吟片刻,无奈摇头,只是难得露出一个戏谑的笑:“他若身在其外,何人身涉其中?” 这讨论有些超出离风的理解范围,便咋呼着说起了别事。 方丈山顶,被古族的大神通者削出了个方圆数千丈的巨大截面,上设数百坐席,还有一方云曜母金制成的演武台,因着参与争斗的都是年轻一辈,修为最高深者不过寥寥几位上神小成境,故而也足够折腾了。 白染和无尘交了请柬,被接引了入场,离风知道深浅,不敢多言,只老实的站在二人身后装跟班,那接引的小仙倌打量了他几眼,又看看手中两张不些太一样的请柬,终究没说什么,由得他进了场。离风喜不自胜。 方一入场,便微觉震撼。白染粗粗扫了一圈,便是上神也来了十数位,这小比规模虽小,但质量是真高啊。行了没几步,便见前方首排端坐的白映寒、白枫二人。原来此次代表灵族出席的还有这两位,白染顿时放下心来。 “两位哥哥安好。”白染敛衽一礼,明媚笑道。 “染妹妹安好。”白枫抬眼,爽朗一笑,右边的白映寒也微笑着点点头。 白家这代的嫡系血脉虽只有白染与白墨两个小的,有些单薄,可其余旁系支脉十几万年绵延下来却是出了不少天赋异禀的子弟。 这白映寒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了,在三万八千岁时便跨入了上神小成境,实力深不可测。而这白枫也是新近崛起的一位支脉子弟,千年前初入上神境。 有了这两位坐镇,灵族想要拿一个进古境的名额,基本上是十拿九稳了,白染对自家族兄的实力还是很了解的。只是这样一来,金仙境的争斗中便也只有自己孤立无援了。 简单将两边身份一介绍,三人便入座了。无尘对她的这两位族兄倒并无冷淡神色,十分知礼,而白映寒与白枫两个却很是吃惊,这两位都是一心向道苦修的主儿,自然不知天界何时又多了一位如此强横的上神帝子了。 白枫默默感叹一番自己果然消息闭塞。其实不然,莫说他两个,在场上百位仙家道友也没有几个知道龙族七殿下的存在的,上回赴相亲小宴的几个倒是有幸一见,只是那时无尘方肉身突破,实力不显,与如今这般修为自不可同日而语。 装模作样的呷了一口手边的灵茶,白染翻起案上的小比名录。仙龄虽小,身份却高贵,家族脸面不可丢,白染宝相庄严的端坐席中,装一装样子她还是会的。 读罢名录,白染心中大致有了数。 经过古族内部为时一年的选拔,择出了前五位,便是古源、古覃、古青竹、古凌和古傲之五个。 小比前两日便是这古族俊杰的内部比拼,采用的是轮战的形式,每一人都需与另外四个对战一番,每日比五场,顺序由抽签决定,最终按胜数高低排名。 方式上倒也公平,只是若论境界,这古源与古傲之都为上神小成,古凌初入上神,古青竹为金仙后期,这些都还好,但这金仙境中期的古覃却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的站在这决战场上,白染觉得有趣。 至于夺魁的热门,自然是古源与古傲之两个。古源的名号倒响亮,近些年来四处走动也结交了不少好友知己,那古傲之却不曾听说过,想来要么也是如两个族兄一般的苦修者要么便是被族内哪个老祖宗给刻意藏起来了,正等着一战成名呢。 而这场小比的彩头,自然便是入古境一探的机缘,古境三万年开启一回,每回仅得十个名额,古族自占五个,剩下的便由各族豪杰去抢。自然,也是胜者得之。 第35章 冤家必然路窄 等前头古族的比完了,后头四日便是其余各族子弟大放异彩的时候,因着人数较多,也不便轮战,便定了挑战的规矩,受邀者按境界分为两组,上神一十三位,共有三个得胜名额,金仙十位,得两个名额。 先由金仙境的开始,众仙可自由挑战,得胜便可选择继续挑战下一人,但一旦落败便会立即失去资格,直到场上仅剩两人为止,每日最多竞技四场,上神境的同理。 这规则虽不十分公平,倒也效率颇高。白染看着各家各派的金仙境仙子道友们,开始一一琢磨了起来。如今她两袖空空,除了之前师父友情赞助的几瓶丹药,几乎只剩下了些灵石杂器,这寻宝的名额,定是要抢一个过来的。好在如今实力虽不敢在上神面前造次,但同一境界内她还真没怕过谁。 名录上列在最上首的便是天家龙族,大殿下星合、四殿下琰琅。亓幽竟没有来么?也好,既全都是上神,白染也不多关注。 灵族次之,接下来的便是佛族三个,法兰、慧愚、欢喜生。欢喜生这名字倒有趣儿,同自己一样也是金仙后期,这三位白染是一个也不认识,但佛族实力强横,这几位也不可小觑便是了。 再下方便是木族,果然,莫琴瑟三个大字赫然其中,白染皱了皱眉,冤家必然路窄,不消多说,到时这莫琴瑟定是要与她战上一场的,另外两个叫合欢与洛词的,都是上神,也不多说。 蛮族燕家,燕恒、燕敬、燕澈,其中燕恒为蛮族嫡系少主,正是初入上神境,金仙中期的燕澈她不晓得也不在意,可这金仙后期的燕敬,冤孽,这不正是那位天界霸道公主竹轻的道侣吗? 几百年前自己将她一番好虐,这竹轻若是吹动了燕敬的枕边风,啧啧,与他对上的话…白染沉吟片刻,也是个不小的麻烦,蛮族打起架来不要命,一点不认同点到为止那一套,恨不得上了演武场必要有一方身死道消才罢。 而妖族只来了一个人,白染有些意外。凡之,朱雀一族的嫡系血脉,金仙境后期。 黑暗纪元后妖族王血凋零她是知道的,曾几一时称霸大陆的妖族,如今着实有些凄惨,两仪二圣鲜少露面,天之四灵中的龙族受人皇意自立一族,统辖三界,白虎族在大战中全族覆灭,如今也只剩下朱雀一族和玄武一族,次一级的神兽家族就更残缺不全了,离风的勾陈一脉世上唯余他一个便是例子。看来这次小比,妖族只能来走个过场了。 剩下的还有四个神君后人,其中有两个是熟面孔,一个是东武真皇的大弟子暮刑,另一个是西陵神君的长子云权,就是据离风说似乎对自己有点意思的那个。 不过这两位都是上神,云权更是跨入了上神小成境,于自己虽无碍,却不知会不会找上殿下的麻烦。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一个是广清真人的门人,叫相阑遗古,还有一个是灵虚元君的幼女,若思思,这两个都是金仙中期的。 最末三个是小域修行的散仙,初入上神的风十,金仙后期的夜罗和金仙中期的占武。 简单研究后,白染大概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局面了。只要不是运气太差连番与几个麻烦人物作战,想来拿个名额也不难。 她现在有点担心无尘。突然冒出来的一位殿下,又是将将突破,想来必然要被当做先挑来捏的软柿子,一番针对是少不了了,只是各家上神的实力底细她也不甚清楚,她虽对无尘有信心,却也担心他吃了没有珍稀宝器的亏。 想到此处,白染将手轻轻搭在他臂上,侧过脸小声道:“你方突破,若是不成千万不要勉强,就当过来玩玩也是一样的。” 无尘微微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自有分寸。” 一炷香的功夫,几排座椅便坐满了。一声清啸下,满场寂静,一位黄杉的女子飞身上台,对着台下众仙先行一礼,而后言简意赅的将小比的规则陈述了一遍。便开始了第一轮的抽签。 古族的简单粗暴风不是盖的,白染很欣赏这位姐姐,该干嘛就干嘛,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古族五杰缓步上前,一一抽取了玉签。 第一场,古源对战古青竹。 第二场,古凌对战古覃。 第三场,古凌对战古傲之。 第四场,古源对战古凌。 第五场,古青竹对战古傲之。 这古凌也真够倒霉的,一日连战三场。白染拈了一粒紫莹莹的葡萄,微微松下身子,看起戏来。 第一场没什么好说的,上神小成对上金仙后期,古源点到为止的结束了比斗,那古青竹也自然也不纠缠。 第二场同样,境界的巨大差距之下,白染倒也看不出古覃到底有哪些手段。这一场是古凌胜。 第三场算是有些看头,好歹同为上神,本以为会有一番缠斗,却没想到不过几个照面,这古凌便被古傲之看出了错漏。 “这古傲之有些实力。”无尘安静喝了一口灵茶,目中紧盯场上,淡淡道。 “哦?殿下以为他与古源相比如何?”比斗看的无趣,白染凑过来道。 无尘转头看了她两眼:“这古源也是你的朋友吗?” 啊?白染愣了一下,旋即解释道:“自然算不上什么朋友,也不过见过一次罢了,好奇而已,嘿嘿。” 无尘收回目光,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问那一句,只淡淡道:“难说,这二人实力相当,若是对上,少不了一番苦斗。”等前头古族的比完了,后头四日便是其余各族子弟大放异彩的时候,因着人数较多,也不便轮战,便定了挑战的规矩,受邀者按境界分为两组,上神一十三位,共有三个得胜名额,金仙十位,得两个名额。 先由金仙境的开始,众仙可自由挑战,得胜便可选择继续挑战下一人,但一旦落败便会立即失去资格,直到场上仅剩两人为止,每日最多竞技四场,上神境的同理。 这规则虽不十分公平,倒也效率颇高。白染看着各家各派的金仙境仙子道友们,开始一一琢磨了起来。 如今她两袖空空,除了之前师父友情赞助的几瓶丹药,几乎只剩下了些灵石杂器,这寻宝的名额,定是要抢一个过来的。好在如今实力虽不敢在上神面前造次,但同一境界内她还真没怕过谁。 名录上列在最上首的便是天家龙族,大殿下星合、四殿下琰琅。亓幽竟没有来么?也好,既全都是上神,白染也不多关注。 灵族次之,接下来的便是佛族三个,法兰、慧愚、欢喜生。 欢喜生这名字倒有趣儿,同自己一样也是金仙后期,这三位白染是一个也不认识,但佛族实力强横,这几位也不可小觑便是了。 再下方便是木族,果然,莫琴瑟三个大字赫然其中,白染皱了皱眉,冤家必然路窄,不消多说,到时这莫琴瑟定是要与她战上一场的,另外两个叫合欢与洛词的,都是上神,也不多说。 蛮族燕家,燕恒、燕敬、燕澈,其中燕恒为蛮族嫡系少主,正是初入上神境,金仙中期的燕澈她不晓得也不在意,可这金仙后期的燕敬,冤孽,这不正是那位天界霸道公主竹轻的道侣吗? 几百年前自己将她一番好虐,这竹轻若是吹动了燕敬的枕边风,啧啧,与他对上的话…白染沉吟片刻,也是个不小的麻烦,蛮族打起架来不要命,一点不认同点到为止那一套,恨不得上了演武场必要有一方身死道消才罢。 而妖族只来了一个人,白染有些意外。凡之,朱雀一族的嫡系血脉,金仙境后期。 黑暗纪元后妖族王血凋零她是知道的,曾几一时称霸大陆的妖族,如今着实有些凄惨。 两仪二圣鲜少露面,天之四灵中的龙族受人皇意自立一族,统辖三界,白虎族在大战中全族覆灭,如今也只剩下朱雀一族和玄武一族,次一级的神兽家族就更残缺不全了,离风的勾陈一脉世上唯余他一个便是例子。 看来这次小比,妖族只能来走个过场了。 剩下的还有四个神君后人,其中有两个是熟面孔,一个是东武真皇的大弟子暮刑,另一个是西陵神君的长子云权,就是据离风说似乎对自己有点意思的那个。 不过这两位都是上神,云权更是跨入了上神小成境,于自己虽无碍,却不知会不会找上殿下的麻烦。 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一个是广清真人的门人,叫相阑遗古,还有一个是灵虚元君的幼女,若思思,这两个都是金仙中期的。 最末三个是小域修行的散仙,初入上神的风十,金仙后期的夜罗和金仙中期的占武。 简单研究后,白染大概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局面了。只要不是运气太差连番与几个麻烦人物作战,想来拿个名额也不难。 她现在有点担心无尘。 突然冒出来的一位殿下,又是将将突破,想来必然要被当做先挑来捏的软柿子,一番针对是少不了了,只是各家上神的实力底细她也不甚清楚,她虽对无尘有信心,却也担心他吃了没有珍稀宝器的亏。 想到此处,白染将手轻轻搭在他臂上,侧过脸小声道:“你方突破,若是不成千万不要勉强,就当过来玩玩也是一样的。” 无尘微微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自有分寸。” 一炷香的功夫,几排座椅便坐满了。一声清啸下,满场寂静,一位黄杉的女子飞身上台,对着台下众仙先行一礼,而后言简意赅的将小比的规则陈述了一遍。便开始了第一轮的抽签。 古族的简单粗暴风不是盖的,白染很欣赏这位姐姐,该干嘛就干嘛,绝不多说一句废话。 古族五杰缓步上前,一一抽取了玉签。 第一场,古源对战古青竹。 第二场,古凌对战古覃。 第三场,古凌对战古傲之。 第四场,古源对战古凌。 第五场,古青竹对战古傲之。 这古凌也真够倒霉的,一日连战三场。白染拈了一粒紫莹莹的葡萄,微微松下身子,看起戏来。 第一场没什么好说的,上神小成对上金仙后期,古源点到为止的结束了比斗,那古青竹也自然也不纠缠。 第二场同样,境界的巨大差距之下,白染倒也看不出古覃到底有哪些手段。这一场是古凌胜。 第三场算是有些看头,好歹同为上神,本以为会有一番缠斗,却没想到不过几个照面,这古凌便被古傲之看出了错漏。 “这古傲之有些实力。”无尘安静喝了一口灵茶,目中紧盯场上,淡淡道。 “哦?殿下以为他与古源相比如何?”比斗看的无趣,白染凑过来道。 无尘转头看了她两眼:“这古源也是你的朋友吗?” 啊?白染愣了一下,旋即解释道:“自然算不上什么朋友,也不过见过一次罢了,好奇而已,嘿嘿。” 无尘收回目光,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问那一句,只淡淡道:“难说,这二人实力相当,若是对上,少不了一番苦斗。” 白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接着看比斗了。 第四场,依旧是古源取胜,也并非他胜之不武,即便古凌是全盛状态下与他对上,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最后一场,自然也是一场欺负人的对战,这古青竹第一日便与最强的两位对上,自然只有败局。 日暮西山,一日的比斗结束了,白染揉了揉脖子,别过两位族兄,三人自去寻房间休息了。 半山腰处,上百间新开辟的石屋被充作此次小比宾客的临时住所。无尘白染都不是挑剔的人,左右不过几日,便是只有个蒲团能打一打坐也够了。 右手边第一十八间,白染推门正欲进去,却听一声冷笑从不远处传来。 “白染,后日金仙境比斗,你可敢与我战上一场?”莫琴瑟依旧一副看待生死仇敌家国叛徒的眼神对着白染。 白染这回却是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她,抬脚进屋,转身关门。 “你!”美目一瞪,莫琴瑟也是个火爆脾气,登时便要打上门来。 无尘皱了皱眉,右臂微微一抬,只见周遭滚滚灵气一凝,那莫琴瑟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再也不得动弹。 “若想切磋,自有演武台。古族圣地,仙子自重。” 言罢亦拂袖而去,徒留莫琴瑟一人在原地僵着身子,十分滑稽。 白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接着看比斗了。 第四场,依旧是古源取胜,也并非他胜之不武,即便古凌是全盛状态下与他对上,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最后一场,自然也是一场欺负人的对战,这古青竹第一日便与最强的两位对上,自然只有败局。 日暮西山,一日的比斗结束了,白染揉了揉脖子,别过两位族兄,三人自去寻房间休息了。 半山腰处,上百间新开辟的石屋被充作此次小比宾客的临时住所。无尘白染都不是挑剔的人,左右不过几日,便是只有个蒲团能打一打坐也够了。 右手边第一十八间,白染推门正欲进去,却听一声冷笑从不远处传来。 “白染,后日金仙境比斗,你可敢与我战上一场?”莫琴瑟依旧一副看待生死仇敌家国叛徒的眼神对着白染。 白染这回却是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她,抬脚进屋,转身关门。 “你!”美目一瞪,莫琴瑟也是个火爆脾气,登时便要打上门来。 无尘皱了皱眉,右臂微微一抬,只见周遭滚滚灵气一凝,那莫琴瑟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再也不得动弹。 “若想切磋,自有演武台。古族圣地,仙子自重。” 言罢亦拂袖而去,徒留莫琴瑟一人在原地僵着身子,十分滑稽。 第36章 落井必要下石(求收藏啊亲们 那莫琴瑟多番努力皆逃不脱这束缚,不由得满眼怨毒,同时心里也渐生恐惧。 她与白染一般,都是金仙境后期的修为,距离上神不过一线之隔,平素里十分自信跋扈,同阶对战唯一一次落败便是栽在白染手上,眼下却被一个初入上神境的无尘随随便便就给冻住了,她不可想象。 无尘素有涵养,离风却是个落井必要下石的,欺她被缚,恨不能将这辈子会说的奚落话儿全都抖落出来。 连说带比划的嘲讽了半个时辰他才心满意足的回房了,中途还绕去无尘的房间真诚的表了表谢意。 最终莫琴瑟是被同族的上神小成境高手合欢救下的。 莫琴瑟解脱后的第一句话自然是要对白染离风二人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第二句便是恳求合欢务必不要放过那助纣为虐的无尘,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帝子,竟也如此嚣张。 莫琴瑟的脾性一贯与避世的木族宗旨不符,那合欢却是真正冷美人一个,一张精致小脸如冰似霜,并不理会气的发疯的莫琴瑟,只是盯着白染紧闭的房门,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风波就在门外,白染自然是知晓的,一时好不痛快。 入夜无事,便结了印修炼起来。却没想,不过半个时辰,便听一阵敲门声。 起身略整仪容,莲步微移,解了禁制开了门。 “四殿下,您怎么来了?”来人竟是琰琅,白染心中微有一丝不妙预感。 “多日不见,琰琅十分挂念白仙子,便借古族宝地,来与白仙子说一桩事。” “殿下客气了。进来说话吧。” 白染柔柔的赔着笑脸,引他入座,为他倒了灵茶。 “日前白禾将军转世归来,父帝便说定了琰琅与白仙子的婚事,琰琅得知,喜不自胜,特来告与白仙子。”琰琅并未饮茶,将将坐定,便直奔了主题。 白染面上笑意不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会儿。 “这事儿白染是知道的。只是四殿下不知,白染一向是最顽皮任性的,家父家母也多无奈何,这般终生大事自然不会不听白染一言,几日前已经叫弟弟捎了书信给我。想来是四殿下误会了陛下的意思,这事儿可不能说定下了。” 琰琅眸中焰光一闪,嘴角微微翘起:“琰琅不才,但也知天家子嗣,姻缘之事皆是父命天定,白妹妹贵为灵族公主,想来也不会不顾族人的前程吧。” 白染勾唇一笑,为自己添了杯茶:“四殿下不愧是陛下最宠爱的帝子,这般心志付出,白染自愧不如。只我灵族上下皆是一身骨血性命争出来的前程和荣耀,白染不过族中一幼女,若说能左右父兄的前程……呵呵,知道的,是殿下抬举我,不知道的,还道天家是嫌了我族数万子弟无能呢。” 这话一出,琰琅一时间无言可辩,眼看着便要恼了起来。 竟咬牙切齿的蹦出来一句:“白妹妹好伶俐的口齿,灵族子弟自然是个个有能耐的,只是近年来嫁入我天族的女眷却也不少,两家正是和气,譬如我那白清嫂嫂,难道白妹妹也不顾姐妹之情么?” 眼神如刀,森森的剜过去,面上笑意却更盛放起来:“殿下说笑了,清妹妹与二殿下情深意笃,便是白染有什么不是,二殿下难不成还会怪罪了清妹妹,我竟不知,偌大天庭如今也时兴这般连坐了。” 琰琅本是气急了的糊涂话,也自知不磊落。却越发经不得激,三万年来顺风顺水,他想要的好东西,何时需要这般费劲,隐隐间便露了重重威压。 白染眉间微皱,小小一室灵气一瞬间重如千斤般压下来,怎么,动口不成便要动手么。 “殿下恕罪,白染小小一个金仙,怎受得起您上神威压。殿下若是真恼了白染,便也不用这般,奏请了天帝陛下派天兵来我族中拿人便是,又何必在这古族圣地坏了人家三万年一轮回的大事呢。” “你!” 我如何?这是古族,诸族子弟皆在,你能奈我何?给你面子你就好好兜着,还真以为我会怕了你吗?论地位,面儿上说你也只比我高上一线,论实力,我虽打不过你你也别想留下我来。 哼。 “你以为我会怕那些人么,古族又如何?三界百族,皆为我天家臣子。”说着便一把攥住白染皓腕。 这琰琅是白痴吧。怎么,没了你母妃的指导,便只会抬名头强取夺了? “殿下自重。”白染也不再伪装,寒着一张俏脸道。神念海洋里,被五花大绑封印的魔石悄然揭开一角,一道炽烈天火泄出,沿着四肢百骸腾的一下子便冲出来,在周身燃起一圈金色的光焰。 琰琅手中吃痛更加不肯罢休,虽觉这金色火焰妖异恐怖,却也不甚放在心上,正欲调起体内的雄浑灵力对付。 就在这时,沐着月光,一串脚步声不轻不重的响起来。 白染斜眼一瞟。古源? “原来四殿下在白仙子这儿啊,叫古某好找。” 今晚是真热闹。 琰琅愤愤松了手,没好气道:“不知古兄何事?” 古源也是个通透神仙,行了一礼,道:“古某前些日新得了佳酿,趁着此次众仙友齐聚,设了小宴,正欲与诸位一道分享。”边不着痕迹的把白染挡在了身后。 “古兄倒是好雅致。琰琅不胜酒力,便不去了。”言罢拂袖而去。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白染敛衽一礼,谢过古源。 “白仙子客气了,来者是客,古某自不会叫白仙子受了委屈。说来也是巧合,我本欲来邀白仙子赴宴,却没想碰上这样的事儿。” “是白染不知礼数,惹恼了四殿下。本不是什么大事儿。”白染笑道。这样说出去不好听的事情,两三句揭过了事。 其实即便没有古源来解围,白染也是丝毫无惧的,琰琅再任性还这能与自己打起来不成,这一室一室之间隔得这样近,不消几招立刻便是众仙皆知,那他还要脸不要? 只是眼下受了他人恩惠,白染便不好拒绝,只得换了衣裳出门。 能被古源这样的世族子弟称为佳酿的,也不知是怎样的好酒,这般想着,一时间白染也心痒起来。只是不知道都有何人受邀,若是碰上那莫琴瑟,也不必品酒了,斗法就够了。 本以为这小宴会在宫殿之上,却没想七拐八绕的,二人竟来到一处仙气缭绕的山谷之中。 月光皎皎,如水似雾般泻在地上,连带着众仙身上都披上一层淡淡银纱。几粒星子闪烁着细碎的光,点缀一方夜空。万籁俱寂之下,唯有潺潺流水之声和着众仙的浅笑低谈。 果然风雅。 打眼一瞧,白染笑起来,无尘亦在,极好,极好。 遥遥的,无尘似有所感,回头对她一笑,示意她过来身边坐下。白染面上微红,正是月下公子,郎艳独绝。 古源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个小宴,左左右右算上他自己也不过七人。仔细一辩,心中才慢慢了然,这便是这一代世家诸族里精英中的精英,嫡系里的嫡系了。 第37章 古族的交际圈子最会挑重点 七张小案错落分布,大致分成两排相对而坐,无尘与星合相对,皆在最前头,白染在无尘右边坐定后,朝另一边的暮刑微笑示了意,暮刑右侧则是佛族的欢喜生。 而那边与白染相对的正是主人古源,他的右边则挨着木族的合欢上神。 说起来,这宴中也唯有自己和那佛族的欢喜生是金仙境了,白染柔柔笑着,再次感叹血脉的力量。 两位族兄虽为上神实力强横却鲜少露面,且为白家支脉子弟,论地位名头,自然比白染差了一筹。且看这宴中,哪一位不是一族栋梁,只有无尘,说实话白染没想到他也在此。 古族的交际圈子最会挑重点,难不成被他们慧眼识英才,猜出殿下的逆天事迹了?白染感叹一句,微笑接过古源递过来的一杯深蓝色的灵酒。 “诸位,这是我父亲在欲界探索时从一位远古大能的洞府中得来的一坛仙酿,经族内研究鉴定,竟是仙界酿造秘方失传已久的大梦三生。” “大梦三生?”欢喜生端起酒杯凑在鼻下闻了闻。 仙界佛族,自然与凡间不同,不受许多清规戒律辖制,无须戒酒色,也不必远亲朋。自然,佛族亦是支脉众多,教义便多有不同,也有那苦行憎,也有那自在佛。 “正是。传言大梦三生可醉上神,梦大道,对修行也是大有裨益的。此次古源有幸得了,自然要与诸位道友同享才妙。” 一番话说的十分好听。众人纷纷举杯谢过,气氛一时间很是和谐。 “说起这大梦三生,我从古籍上倒是看来一桩趣事儿。”身侧东武真皇的大弟子暮刑上神一口饮尽后,闭着眼把玩着酒杯道。 白染侧过身,瞧她那份沉醉模样,也是妙的很。暮刑虽为女子,却有一股子英气,一身玄衣潇洒利落。 “哦?暮姑娘且说说看。”古源浅浅饮了一口,笑道。 “家师东武真皇早些年间有幸与人皇对饮过,曾与我们说,人皇性喜饮酒,更爱收藏各式各样的灵酿,只那一回,他老人家便见识到了十多种仙品,其中一壶,便是这大梦三生了。” 众神皆是眸中一亮。仿佛四舍五入之下,便也可算是与人皇共饮过了一般,纷纷续上,再次细细品味起来。 这大梦三生是酒中仙品,白染自然不敢如暮刑般,光是闻闻味道,她便是能感受到浓浓道韵。 能醉上神的酒啊,白染送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果然甘冽可口。也不知入了多少味圣草仙药,恍然间,仿佛能看到融入液中的法则碎片。 这边白染一杯酒小心翼翼的喝了半晌,那边众神的第二杯已纷纷下肚了。一众俊男美女,对月共饮,品酒论道,正是逍遥。 正说着,那暮刑突然笑呵呵对木族的合欢一拱手:“素闻合欢上神一手琴技出神入化,以声入道,直抵元灵,与这连人皇都爱不释手的大梦三生正是相配啊,不知小神今日可否有幸聆听仙音一曲。” 话音刚落,古源几个也是抚掌附和,直夸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的,那合欢虽冷情,却也没有如何推辞,取了钟爱的瑶琴出来,以地为席,缓缓闭上双眸,柔柔弹奏起来。 玉手轻挑乌弦,琴音低沉如呢语,宛若月光拨动星辰起舞,婉转的大道之音仿佛化为实物般从琴弦上流淌出来,一瞬之间,众神皆是通体一畅,体内浩瀚灵力随着琴音缓缓浮动,天地之间的奥妙似乎也都印刻其中,呼吸可得。 一曲毕,合欢缓缓起身抱着琴端庄一礼。衬着莹莹月晕,更显出尘。 众神眼中皆是欣赏之色。 和着琴音,白染不自觉便多饮了一杯,渐起醉意。迷蒙之中,瞧那合欢宛如月中仙子般,也是欢喜得紧。有个一技之长是真的加分啊。木族多美人,上神诚不我欺。 白染忍不住瞧了瞧无尘,却见他依旧无甚表情,看美人如看空气看酒杯看草地,是了,他是个不分美丑的眼神。 私宴无仙侍,古源不着痕迹的给她添满酒杯。白染十分明媚的朝古源一笑,正欲举杯,却被身侧无尘轻轻按住。 古源笑了笑:“七殿下放心,大梦三生乃酒中仙品,即便多饮些,也不会伤身的。” 白染闻言也是眼巴巴朝他望去,无尘眉间微蹙,转过头看了看她粉红双颊,松了手。 白染开心笑笑,却听得他暗暗传音过来:这酒后劲极强,莫要贪杯。 你怎知后劲极强的?白染传音问道。 入口的酒气不比寻常,很难炼化。 真是个谨慎的殿下。白染偷偷笑了笑,哪有一边喝酒一边炼化的,这还有什么趣儿。 往日里天火还未被封印的时候,为了镇痛,白染时常饮酒,起先并不钟爱这味道,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再后来更是爱上了饮酒。 只是一开始师父还不吝收藏,一坛一坛的好酒往她桌上放,可她那时因着天火炼化之力极强,往往要饮上十数坛才能醉上一醉,林夕便觉浪费,再不肯给她喝自己的灵酿,因此除了前些日子在宫宴中饮的琼浆玉露,白染约莫也有几百年没饮过这般好酒了。 两杯下肚之后便将之前的小心都丢到了一边,越喝越畅意。反正还有他在,白染十分安心。 二人这般传音神情,在场诸位都是看得出来的,欢喜生看着左边这个微醺的灵族小公主甚是可爱的模样,便忍不住调笑道:“早闻灵族白家的小公主素有倾世之貌,今日一见果真是艳绝三界啊。” 还不等白染有什么回应,暮刑便忍不住拍掌笑道:“佛子还不知吧,白妹妹艳绝三界不假,可早已有了心上人啦。” 白染小脸一红,十分羞涩的微微垂首,加之灵酿的催生之下,一番形容端的是姿色天然,占尽风流。 “哦?是何方神圣?竟早早的摘得了白仙子的芳心啊。”欢喜生饮尽杯中酒,笑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暮刑眼神往无尘那一转,并不说下去,只举了杯饮酒。 “原来是七殿下啊。果真是郎才女貌,甚是相配,甚是相配!”欢喜生细细打量无尘一番,啧啧称赞道,端起酒杯朝他二人遥遥敬来。 无尘笑了笑道:“佛子客气了。”言罢饮尽此杯,承了他这份好意。白染亦随着饮了一口。 几句话间众神目光都是聚集到了二人身上,却见方才奏琴的合欢淡淡开了口:“七殿下好福气,白仙子贵为战神之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只可惜了我那糊涂好友,放在白仙子那儿的一颗心怕是要错付了。” 第38章 不是品酒论道吗?扯什么八卦 “哦?不知合欢上神说的是哪位好友啊。”欢喜生来了兴致。 无尘看向合欢,神色莫名,合欢却是展颜一笑,回望过来:“便是西陵神君的长子,云权云兄。” 白染不知这合欢是何意,面上有些尴尬。忙看向无尘,却见无尘只是深深看着那合欢,一时间心里微微别扭。 “原来是他啊。”欢喜生摇摇头,语气中似带不快,“那七殿下可要小心了,这位可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 无尘挑了挑眉,并不言语,只是拈起酒杯饮了一口,唇边还带了点笑意,并不在乎的模样。 “云兄一向求大道,远红尘,竟不知何时对白仙子生出这番情意来?”一直默默不语的古源突然道。 “说来也是缘分,那日云兄来我木族万花谷一聚,却见白仙子捆了我那琴瑟师妹来族中问罪,便是一顾倾心了,只是白仙子那时眼疾未愈,故而不识得云兄。” 原以为这合欢是个清冷寡言的,怎么说起他人轶事来也能这般滔滔不绝。白染无语。不是品酒论道吗?扯什么八卦。什么一顾倾心,俗不俗气。浑然间似乎忘记自己也是当初同样没出息的了。 “那便是他无福了,竟这般不得时机啊。”欢喜生哈哈一笑,摇头晃脑道。 “云兄痴慕千年,却始终不得见白妹妹仙颜,前些日子天宫小宴本想一叙,却没想到…”合欢笑了笑,止了话头。 “却没想到被七殿下捷足先登了啊。”暮刑接道。作为见证者,她一想起上回那情形,便忍不住发笑。 白染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只好继续喝酒。 “情缘之事,强求不得。”无尘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那合欢却不知中了什么魔怔,依旧不依不饶:“话虽如此,可我那云兄却着实是个实心眼儿,当初他晓得白妹妹是灵族中人后还巴巴去灵界守了几百年,一时间竟连修行也顾不上,只是那数百年白仙子游方在外确实不巧。没想到此番白仙子不过在天宫客居数月,便已有了心上之人。这事儿若说个先来后到,云兄也着实委屈。”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白染对美人儿的那点好感一扫而空。 无尘却是浅浅一笑,温热手掌扶上她光滑发丝,道:“我与染儿七千年前便已相许,便不用道友来操心先来后到的事了。” 合欢周身一僵,也是着实没有想到,心中虽几分疑虑却也没法再问下去,便也只目中不甘道:“殿下与白仙子果然缘分天定,是合欢失言了。不知殿下与白仙子何时成就良缘?也好叫我等去吃一杯喜酒。”言罢目光微微往一直未曾开口的星合处转了一转。 还没完了是吧?我挖你家祖坟了还是怎么的?本以为莫琴瑟那样的在木族是个例,没想到一个两个都是这般德行。 这桩事近来正是错综复杂,白染心中烦闷,手中酒杯不轻不重的往桌上一搁:“原以为上神的琴音已是天籁,没想到上神连绵不断的说话声才最是美妙动听。” 要说三界之中,实力为尊,按境界,合欢强了她不知道多少,只是她白染天生便不是个脾气软的,幼时病痛缠身时的确怯懦,但这几千年来族中父兄娇着,外边师尊宠着,内里其实早已被哄的天不怕地不怕。 一次两次尚且能屈能伸,三回四回便要忍不住翻脸算账了。况且,各自势力傍身,我又惧你何? 这般拂面子,合欢自然不悦,却不知为何忍了下来,还能面带愧色,对着二人道:“是合欢唐突了。愿自罚一杯。”言罢仰头饮了一杯。 这下席面上众神面上都是好看起来,目光纷纷扫向白染,意味深长。小小一个金仙,竟也这般脾气逼的上神低头,啧啧。 跟我玩这套!强压下怒意,白染展颜一笑,高举酒杯道:“上神折煞白染了。并非白染不愿相告,只是我们灵界中素有一个规矩,男女之间的婚事极为隐私,是不能私自宣扬的,需得仔细定了日子,再由族中长辈通晓三界,若是不知礼数,一则让族中长辈蒙羞,二则也是对日后婚事不祥。” “白染虽顽劣,却也不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自然了,不知者无罪,想来木族风气开放,是没有这般繁琐规矩的。此番虽是一桩小小误会,但惹得上神不快,便是白染的不是,愿自罚三杯。” 一番话方说完,无尘的手掌便伸过来紧紧握住案下她捏的发白的拳头,白染却是个倔强性子,干脆利落的饮尽三杯。阻止不成,无尘无奈的将灵力探进她体内为她炼化酒气。 众神闻言便忍不住笑意了。诚然,白染未给上神颜面,却是合欢一再挑事在先的,几句话说的既挑不出错又极尽讽刺,这灵族的小公主,也是个妙人儿。 合欢面色一白,只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方才连饮三杯,几乎已到了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对面的古源已经开始有了重影儿,白染却不肯露了醉意,无尘灵气虽盛,短时间也不能令她尽消醉意,她也不敢解了封印用天火去炼化,若是一个不慎,便是引火自焚的大苦头了。 这般强撑着又有半个时辰,方才散席。 与几位上神一一道别后,留在最后的无尘才招来流云,揽着她朝方丈山遁去,待得众神离去视野范围内,白染便一下子歪进无尘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拖上云端。 “明日小比便不要去看了,那酒里药力浓郁,更有深厚道韵,眼下不显,明日却得好好花上一天时间炼化了。”无尘看着她有些发直的眼神,不容置疑道。 白染神色迷茫的点点头,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呆呆的看着群星划过顿觉十分眼晕,一转头便把脸埋进了他怀里,左蹭右蹭的寻了个舒适位置。 无尘神色一动,有些不自然的按住她作乱的小脑袋,将她在怀里固定好,又布了一层厚厚仙障。 白染却不肯罢休,短短一段路程,翻来覆去的不得劲,奈何胳膊拗不过大腿,气愤间,小手一动,在他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无尘登时便一低头,伸手攥住了她小胳膊扣在怀里。 白染从没见他这般迅疾反应过,便仰起头瞪大了眼睛去看他,只见一双好看眉眼里,几分赤金之色若隐若现,瞧上一眼便是心头一阵火热,真是妖异又惑人。 第39章 人皇怎么是个女子 不多时,无尘抱着她落下云端。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白染犹自挣扎着,无尘不由分说的将她送进了石屋,一挥衣袖关上房门,并里里外外下了十几层禁制。 将她放在榻上坐好,又静静打量了一会儿。 完了,他是不是生气了?白染费力的抬起手,也不知眼前这三个影子哪个才是无尘。不管不顾的便起身凑过去。无尘挑了挑眉,看着她朝自己身旁扑过去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白染扑了个空差点摔在地上,无尘伸臂一拦,将她挪到自己身前,叹口气:“乖一点,我帮你先把酒气炼化了。过来,坐好。” “好,好,好……”白染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空气,拉着无尘衣袖往榻上靠过去。 “这里地方大,坐坐坐。”话音刚落便脚下一空仰面摔在床上,无尘被她猝不及防的一拽也是朝前一扑,也难为他情急之下还不忘将手护在她头上。 一阵天旋地转后,白染愣愣的眨巴着眼睛,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无尘左臂撑在床上,眼里那抹赤金之色再次浮现。慌乱闭上眼,调整片刻,强压下这股异样气息后,无尘起身脱了她的鞋袜,将她摆放好。 白染看着他精致面容,很想蹂躏一番,往日里她其实想过好几回,但从不敢干。今夜这酒,真壮怂人胆。无尘正闭目帮她炼化酒气,冷不防的便被她那两只小魔手一勾一拉,还带着微微湿气的红唇便印了上来。 “染儿,别……”声音微有嘶哑,无尘眉间紧蹙,拉开她。 大梦三生效力何其强悍,别说现下已经完全迷糊的白染,便是一边喝一边炼化的无尘,也不能完全摆脱。 酒中仙品,人皇钟爱,可醉上神。无尘一边要压下自己的醉意一边还要为她炼化,一时之间,也是险些不能控制。 白染撅了噘嘴,凭什么只许你占我便宜不许我吃你豆腐,这不公平,迷迷糊糊的想起上回他强势的模样,白染有样学样的欺身上来,对着他沾了些许红润的薄唇一口咬了下去。 他上次怎么亲我的来着?不管了,白染不得章法的胡乱啄了几下,无尘却始终不为所动般双唇紧闭。 白染有些泄气,一只小手从肩头一不注意滑落到他腰间,忽然想起幼时还未学仙法时与几个姐妹厮混在一处,每每都是靠的挠痒痒称霸,便灵机一动,几根小手指在他腰间灵活摸索起来。 真是作孽。 无尘眉间一蹙,眸中赤金之色骤然大盛。浓郁酒气仿佛化为一团烈火一路烧上心头。顷刻间反客为主一把将她紧紧压在身下,白染两只作乱的小手也被他反身一别再也动弹不得,看着他与自己呼吸可闻的一张俊脸,不见往日柔情,眸中全是侵略的火焰,炽热的吓人,白染后知后觉的有点慌起来。 “别动。” 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隐隐带着艰难的克制。 白染其实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无尘有点可怕,实在迫人。她想逃,于是她安静了几息之后终于还是没忍住,磨蹭着想从他身下溜出去。 烈火终于烧上灵台,毁天灭地。 抽丝剥茧,意乱情迷。 层层叠叠的裙衫在模糊的视线里飞扬,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一瞬间,仿佛清醒,又似迷糊,他眼中情意和欲望交织着揉成一团,牢牢的将自己吸引着,白染抬起头,捧着他略有苍白的面颊,轻轻吻上那紧蹙的眉间,眼角,唇瓣。 或许都醒着,或许都醉着,其实都无妨。当下心头的那一点欢喜,那一刻情动,实在比什么都重要。 修行的尽头,若有神明可以通晓一切的过去和未来,那他便该知道,相知相许的每一点时光,都是珍藏。 大梦三生,醉上神,梦三生。 青龙凌云,真凰傲世,盘旋相交,龙吟凰鸣。 无尘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体内的最后一丝酒气散尽,大梦三生蕴含的法则碎片也已全部融入他的骨血,在他初入上神的这个当口,助他牢牢将境界稳固下来。 睁开眼,看着怀中还在沉眠的少女,面上的红晕还未散去,一头青丝散乱的披在榻上,腻白的肩露在锦被外,一半清纯,一半妩媚。 轻轻吻在她眉心。细细凝望她娇艳的侧脸,许久后,伸手助她炼化剩余的酒气。 其实他从来没有睡觉的习惯。 一万七千年,他日夜苦修,不饮不食,不休不眠。一颗心片刻不敢停下,不敢沉思。世间最大的恐惧,是孤独。深入骨髓,直至元灵的孤独。他不能被孤独找到,只要他一停下,他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所以他一路跑在了别人前头。因为他的身后是深渊。 在他追星赶月的一生中,第一次停下,就是为她。她就那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便停了四年。 七千年后,他再次停下,是她那轻飘飘的一掌。一个人抵过一座城一片海,他不再恐惧了,心里有了人,孤独就再也不会找上来。 她眼神里话语中,皆视他为神明依靠,其实有她在,他亦安心。 迷蒙中,白染睁开眼。突见一片宽阔海面上,方方正正的列着无数神兵天将,一黑一白,一仙一魔,两方对阵间皆是庄严肃穆,可自己这是在哪儿?身上厚厚重重的穿的又是什么? 正在这时,对面方阵中突有一人飞身而出,玄衣猎猎,骨鞭一甩直破虚空。只见那人一脸森寒,咬着牙道:“人皇何在!出来受死!” 人皇?这是什么情况?仙魔又大战了?魔族何时来犯的?白染百思不得其解,是趁各族俊杰去古族参加小比的时候吗? 正寻思着,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飞出,白染一惊,难道自己被控制了?谁这么卑鄙! 来不及解释,白染焦急的看着自己手中青金宝剑一挥,一道剑芒便飞了出去,震的对面人仰马翻,端的是威力无穷,白染一愣,我何时竟有如此神通了?不愧为战神之女。不由得心中一喜,怒喝道:“魔头休要猖狂,看我取你性命。” 待得二人靠的近了,白染这才恍然发现,来人这不是无尘吗?他怎么转投魔界阵营了?这可怎么好。 老爹是绝对不会同意自己与魔界人在一处的,这是他老人家最后的倔强。这下可麻烦了,可是无尘不是天帝之子吗?难道他也被控制了?白染心中一惊,何人竟有如此之大手笔,竟敢胁迫龙族子弟挑起两界战端。 说时迟那时快,几番心思轮转之间,不待她叫上一声,两人便对打起来,直斗的是山河失色,日月无辉。 正在这时,无尘手中长鞭迎面甩来,勾住自己头上一物,用力一挥,如瀑青丝瞬间洒落肩背之上。啊,原来他打落了我的头盔。白染顿觉颈上一阵轻松。 “人皇怎么是个女子!”众仙群魔一见,却是瞬间议论纷纷。 白染刚想辩解两句,却见无尘突然停下手来,目光凝在她面上,甚是绝望的模样:“人皇,我知你心意,但你为仙界至尊,我为魔族始祖,我们,不能。” 言罢,再次扬起鞭来……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白染彻底蒙了。 堪堪昏厥之前,她灵台突然一阵清明,是了,自己方才宴上吃醉了酒,现下都是梦吧。大梦三生,果然名副其实。这第一梦便是直接托生成了人皇,过瘾,过瘾!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珠四下一转,咦!刚才是武斗场,现在是春宫戏吗?悄悄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就这么真实的出现在梦里,白染幸福的差点喊出声来。 无尘看着醒转过来的少女,面上尽是浓浓情意,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却没想反手便被她扒拉了下来。 “怎么了?”无尘一愣。 “嘘!别说话。”白染邪邪一笑,一个利落的翻身,就将他压在了身下。 无尘一惊,还不待反应,她的吻便落了下来。青涩却霸道。一副占尽主宰的模样。 眼中有微微笑意,无尘搂紧了她纤细腰肢,十分配合。 一场巫山落云雨,脉脉春风万物生。 这梦忒真实,白染不甚明白的步骤,无尘还能帮她自动补全,是个极懂事的梦中人了。 心满意足的枕着他手臂再次入眠,不知下一梦又是什么,这大梦三生酒,果真妙趣无穷,怪不得连人皇也爱喝。 没过多久,她再次幽幽醒来,打眼一看,怎么还是这个梦? 白染揉了揉眼睛,也罢,坏事也干过了,唠唠嗑吧。于是披上衣裙坐起来。 “这酒可真是厉害。从前我也喝过师父不少珍藏,却没见哪个有如此妙用的。” 无尘亦坐起身,不紧不慢的穿上衣衫,一寸寸盖住赤裸的上身:“的确。不过我已为你炼尽酒气了,剩余的药力对你的身体是有益的,尽快炼化了吧。” 炼尽酒气? 白染浑身一僵。 “你你你……什么时候帮我炼尽酒气的?” “在你一把将我压在身下之前。”无尘微微一笑,亦是起了逗弄之心,目中一派风流。 天崩地裂,沧海桑田,仙魔大战,全都完蛋。 白染直直的倒下身,抬起哆哆嗦嗦的手,一把盖住了自己的脸。 苍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 第40章 大脑短路了 半宿无话,终于熬到了清晨。利落的将他赶了出去,白染盘坐在蒲团上,半晌都静不下心来。 脑中全是昨夜的荒唐事,白染忍不住暗骂给这酒起名的人,大梦三生你个头啊,应该叫大梦一场才对。 诚然,自己的仙龄尚浅,但既已成年这桩事其实也并没什么大所谓。男欢女爱,理之自然。白染默念了数遍,满头大汗的修炼起来。 几个时辰后,终于渐入佳境。仙品灵酿的威力果然不可小觑,白染破入金仙境后期不过百年的修为,竟又有了进益,随着一片又一片的法则碎片炼化烙印在血肉之中,她的气息也节节攀升,小小一屋石室内,道韵盎然。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有些害怕起来,这修为增势也太猛了些,数月前她才稳固了境界,眼下竟隐隐间一路攀升间至后期大成境界,并且并未结束的样子。 白染连连掐诀,调动全身修为将猛增的灵力狠狠压缩下去。又是几个时辰匆匆而过,在她一番辛苦压制之下,最终境界扎扎实实的停留在了后期小成境,白染十分满意。 其实她不知道,昨日宴中无尘不过饮了数杯便能将他的上神境界都稳固下来,她饮了那许多自然不会只提升一两层小境界,只是这般快速晋升并非什么好事,酒中的大半药力早在昨夜无尘便替她封住了,只待日后修炼时缓缓的炼化吸收。 待她从修炼状态中退出来时,离风早已在屋外等候多时了。 白染将他放进来,瞧见跟在后头的无尘,又忍不住手抖起来,差点没一挥袖直接将门甩上了。 无尘装作没有瞧见她这副羞愤模样,只是细细探了一番她的修为气泽,微微点头。 “你这个没良心的!”离风如今虽已变成了少年模样,一时之间却似乎还未完全适应,仍旧小孩子似的便往凳上一跳。 “做什么咋咋呼呼的。”白染十分心虚的朝他胳膊上拍了一把,“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 离风却并不在意,反手便拽住她一束乌发,恶狠狠道:“昨夜去赴宴为何不叫上我!殿下说了,昨日你们饮的是仙品!”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白染一急,慌乱扯回自己的头发:“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以你如今修为,如何受得了那般药力。” 离风依旧瞪着她,神念悄悄一探,便更气呼呼的道:“你休想瞒我!能让你的修为生生提了一境的酒,居然不给我留一杯!” 破财免灾吧,白染无奈掏出一瓶宝丹抛过去,堵住了他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离风很勉强的收了丹药,话锋一转,得意道:“让你贪杯,今日看不成好戏了吧!你可知古族这届小比的冠军是谁?” “谁?”白染自然也是好奇的。 离风却摇头晃脑的不肯说,打定主意要她好好恳求一番才行。 然而,还没等他等上几息功夫,一旁自在落座饮茶的无尘便淡淡道:“古傲之。” 离风猛地一转头,敢怒不敢言的看着无甚表情的无尘,好一番自我压制,方咽下这口气。 “古傲之?古源竟然输了么。”接过无尘递过来的茶杯,白染蹙眉道。 “比斗虽然激烈,到底也是点到为止,各自的底牌不曾显露,古源也是一着不慎。” 白染点点头,反正不论谁人夺冠,这古境的名额早已定下他五人,谁也犯不上为了个名头豁出身家性命去。 无尘却突然皱了皱眉:“今日四哥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琰琅?白染也是蹙眉,踌躇道:“昨日夜里他曾来找过我。” 无尘挑眉看她一眼。 离风也是眼神一亮:“大晚上的他来干什么?” 白他一眼,方凝重道:“他来诓我,说我父亲已经应了天帝指婚。” “啧啧啧……”离风忍不住连连拍掌,“阴险啊!狡诈啊!若你不知实情还真要被他骗了去,到时候先入为主生米煮成熟饭,啧啧啧……也不由得你灵族不同意了!等等,师姐,你没失身于他吧?” 空气一阵诡异的宁静。 离风本是戏言,却突然察觉似乎不对。白染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一旁的无尘面上也是难得有一丝尴尬。 离风看了看白染又看了看无尘,一向料的定算得准的他,第一次大脑短路了。 突然,白染霍的起身,一把拽起他二人,连推带赶的送出了门外:“我要修炼了,明日少不了一番苦战,你们谁也别来打扰我。” 被砰地一声关在门外的离风一脸迷茫的看着无尘。无尘自然不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将他也提回了房中,嘱咐他此地妖族势弱,他修为不高不可惹事,又在他屋外添了一层禁制。 离风云里雾里的便被关了起来,感觉有点委屈。 日暮西下,皎月初升。 白染在屋内仔细整理着自己的宝器丹药。明日至少与莫琴瑟是要战上一场,她自然不信此番比斗是可以点到为止的。 如今天火虽被暂时封印,不会出现反噬自身的情况,可同样的,也少了一件大杀器,寒灵玉髓虽强,却也不是万全之策,也不知能封印那天火多久,若是经常打开封印,怕是也不妙。 偏偏自己近期使得最顺手的紫鼎也送了出去,白染仔细审视了体内温养了另外两件宝器,一座通体晶莹雪白的小塔和一枚拳头大小的湛蓝珠子。 以及一截残破不堪的断剑。 白染扶额。诛仙塔温养了两千多年尚可一用,那浮沉珠却是百年前新得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需得仔细祭炼千年才可使用。 至于那断剑,白染研究了三千年,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师父赠予时只说可以助她稍稍压制天火,叫她一定要放在体内养着,其他用途一概不讲,白白耗了她数千年灵力,只是依稀觉得这剑还挺坚硬,只不过每每看它一副快要散架的模样,她也不忍仔细试验。 修行之人,一生所得极其丰厚,刀兵剑器斧钺钩叉,可能拿来做本命宝器的却是要极其慎重,甚至相当一部分的人都会选择耗费数万年时光自己一点点打造,宁缺毋滥。 皆因本命宝器是要拿自身的精血元神去祭炼的,日积月累之下才能心神相通,大机缘者甚至会孕出器灵,从而威力大增。若是本命宝器损毁对自身也是极大伤害。故而上回白染斩断联系舍去紫鼎时也不免十分肉痛。 不过对于她这样的世家子来说,自然用不着她去费心费力的锻造,灵族堆积如山的宝器中她父亲早在幼时便为她挑选计划好了一切。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需要宝器的,譬如妖族,自身便是宝器,肉身之力何其强横,便也很少有费心耗时去另寻它宝的,所用兵器多半是源取自身。 除了这几件,还剩下些小玩意,以及几瓶灵液宝丹,也够了。 一夜过去,白染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出了门。 第41章 一开篇便是这样的火爆场面 不同于前两日的养精蓄锐,今日方一入座便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毫不掩饰的强横气息。 白染摸了摸胸前温热的玉髓坠子,至强血脉的好处显现了出来,自从有了这东西,自己抵抗气势威压的能力简直大增,便是那日琰琅故意为之她也并未如何受迫。 依旧是那位她很喜欢的黄衫仙子,简明扼要的说了挑战的规则、奖励以及若干注意事项,便将空间留给了这群摩拳擦掌的世族子弟。 今明两日是金仙境的比斗,白染四下一瞧,果然有几位上神并未露面。 这第一个出来的自然是需要些勇气,因这规矩十分严厉,只要一败便是立即失去了资格,在场诸位彼此之间虽偶有交情,却也不十分明了内里实力,便都想着先看看情况再说。 不过这些顾虑莫琴瑟是完全不在意的,在她心里与白染早已是生死仇敌。于是,黄衫女子方下场,她便飞身而出,傲立台上,手中长剑直指过来:“灵族白染,过来受死!” 手中茶杯一摔,白染利落起身:“手下败将,休要猖狂!” 一开篇便是这样的火爆场面,众仙皆是一惊,纷纷打起精神来。 莫琴瑟其实并不擅长剑术拳脚,她是一位阵法大师,各路阵法层出不穷,缠斗起来十分耗力,这也是白染轻易不愿与她交手的原因。 手中阵牌急急一散,万灵聚,杀阵启,白染一抖手中金剑,破去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的灵气冰刃。这阵法是新的,恐怕是她专为自己研制的,白染眉头紧皱,小心应对着。 莫琴瑟冷冷一笑,手中印诀一变,演武场上一方天地瞬时间乌黑一片,白染脚下一空,如坠深渊。 这并不似寻常雾气,隐隐间裹着浓郁的杀机和煞气,墨水一般瞬间将人吞噬。 台下众人也是暗暗称奇,一上来就是这般杀招,这二人也不知是什么过节。无尘将茶杯送到嘴边,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离风却是戏谑一笑。 白染冷哼一声,火属灵气腾地一下燃烧起来,熊熊烈焰间,一双灵目绽出刺目金光。瞬间将这一片浓墨劈散开来,手中金剑狠狠刺入莫琴瑟的腹中。 没想那莫琴瑟却也不慌,手中印诀一变,朵朵紫云从她袖中弥漫而出,一瞬间朝白染袭去,白染不敢怠慢,灵气一收化为铠甲般的仙障。 那紫云一触即散挥发成漫天迷雾,粘在她周身正不断的腐蚀着一层层仙障。好厉害的毒气,白染长剑一收,双手翻飞,无穷无尽的灵力从体内呼啸而出与那紫雾胶着起来。 正在这般僵持之下,莫琴瑟手持利剑杀了上来,白染再不迟疑,体内诛仙塔飞出,陡然间释放出可怖的镇压之力,莫琴瑟不妨,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向后暴退倒地。 小塔飞到白染上空,将那紫雾一吸而进,炼化起来。 莫琴瑟手掌一拍暴冲而起,袖中十数枚阵牌飞出团团将白染围住,又轰的一声爆碎开来撑起层层叠叠数十座杀阵,一阵嵌一阵。 “千杀阵!”白染暴退的身影已经迟了,一声轰鸣中猛地跌落进去。 上回与她对上就在这千杀阵中吃了不少苦头,眼下这阵法似乎更多了几分变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染陷在阵中苦苦应对,莫琴瑟艰难操控着阵法也是面色苍白。 千杀之阵,无绝无尽,十分耗费心神,外界中人或许还不觉,可是白染身在其中恍若已然厮杀数日。白染不懂阵法,只能靠蛮力破之,天火被封之下也是十分艰难,诛仙塔虽强,自己的修为却有限不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威力。 正在白染苦苦破阵之时,莫琴瑟的一声轻笑宛如鬼魅般响起:“白染,你可知我为何对那林夕由爱生恨?” 白染冷哼一声不欲作答,却不知怎的,随着莫琴瑟延绵不绝的笑声,灵台仿佛快要碎裂般疼痛起来,一个不慎便被数道剑气直直刺中,膝上一痛,白染狠狠跪倒。 “你可知你奉为神明的师父乃是三界最大的叛贼?可笑,真是可笑。” 白染猛地一抬头,目中金光灿如烈阳竟化为两把光剑一瞬间搅碎虚空,连破数座大阵。 阵外的莫琴瑟面色又是一白,冷笑道:“他瞒得了你,瞒得了三界,却瞒不过我族尊神。” “莫琴瑟!休要诋毁我师父!”白染怒喝一声,忍着身上剧痛将体内的灵气疯狂的涌入诛仙塔中,一瞬间手臂大小的塔身突然暴涨,散发出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全力一击下,千杀大阵瞬间被破开,双手翻飞间结出玄奥的伽印,诛仙塔还在继续暴涨,朝莫琴瑟镇压而去。 莫琴瑟灵台一痛,连喷数口鲜血,千杀阵一破,她便已面如白纸般虚弱,望着如山岳般砸下来的诛仙塔,不甘道:“林夕背弃师门,残杀同道,其罪当诛!” 一句话落便被诛仙塔狠狠砸中,云曜母金的演武台上,轰然裂出一个巨大深坑,一击脱力,光剑消散,白染狠狠抹去面上血迹,朝那坑底扑去,一掌拍向莫琴瑟心窝,那莫琴瑟本就四分五裂的身躯再遭重击,已是强弩之末。 莫琴瑟一咬舌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怨毒道:“黑暗纪元,仙魔大战,浮尸万里,他身为一界尊神却因一己私欲弃师门,断亲友,对那魔头生出情意来!此等不忠不义之徒,他不配……” 五指微屈,如利刃般插入她丹田内,身上还在不断涌出猩红血液,白染森然一笑:“听闻木族中人皆为草木化生,元神修为全在丹田脉轮之中,莫琴瑟,辱我师门,今日我必杀你!” 透过血肉,她一把握住那块带着数道可怖裂痕的翠绿晶石,狠狠一握。 “白染你敢!”台下席中,木族合欢、洛词二人再也坐不住,纷纷拍案而起。合欢心念一动,立时便幻化出一道碧绿藤蔓朝台上激射而去,而那洛词正朝台上暴冲而去。 茶杯轻轻一放,无尘右臂一抬,朝那巨大藤蔓一掌按去,轰鸣中,一旁的白映寒白枫二人也是目中一寒,移步换形之间已是死死挡住木族二女的去路。 “灵族何意,不过技艺切磋,何至于痛下杀手!欺我木族无人吗?”曼妙蓝衫下,洛词亦是颇为忌惮的看着面前的白枫。 “说这话不觉可笑么。”白枫冷冷一笑,似乎并未对这般挑衅之言放在心上,只是脚下一动不动的阻着她。 演武场上,白染冷冷看了一眼莫琴瑟正化为缕缕道纹魂归天地的残尸,摇摇晃晃的飞身而出。看着台下情状,心中冷笑不止,却也懒得理会,翻出数枚丹药按入口中,就地盘坐疗起伤来。 第42章 燕敬你个妻管严 小比场上出现伤亡,虽不多见,众仙却也并未如何惊诧,只是望着台上一派狠厉的白染,暗暗添了几分忌惮。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深紫劲装的高大男子一个腾挪便落在台上,连连拍掌大笑:“灵族公主果然修为了得,燕家燕敬,还请仙子赐教!” 话音刚落,便长刀一挥,狠狠劈来。白染陡然睁眼,暗骂一句无耻,拍地而起,急急唤了诛仙塔挡在身前,堪堪接下这一刀。 燕敬动作很快,台下诸仙纷纷冷笑一声,蛮族之人,脸皮忒厚,虽说几位参与争夺的金仙见白染伤重也有去捡个便宜的想法,但谁也不会真如他这般直接。即便胜了,也实在有些胜之不武。 无尘倒依旧坐的定,只是眼神朝蛮族坐席处淡淡一扫,似有寒光,离风却是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了,一言不合便是把那桩内情全都抖落了出来。 “燕敬你个妻管严!都说蛮族全是血性汉子,怎么偏你就是个尽听枕边风的怂货!你那公主老婆打不过我师姐就指使你来报仇么!你还要脸不要!” 引得台下众仙连连侧目,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一桩事,一时间眼风缠绵,再看向蛮族三人的目光都是精彩了起来。 “小儿休要胡言!”台下同样虎背熊腰的燕恒一怒之下猛地拍碎了手边案席。隆隆威压铺天盖地般朝离风逼了过去。 离风一惊,弹身而起朝无尘身后一躲,口中还喋喋不休道:“你一个上神对我一个真仙境的小孩儿出手,你也是个不要脸的!” “三百年前,竹轻来我灵族挑衅,败于我族公主手下,此后更是违背誓言将公主患有眼疾的事宣扬三界,如今又唆使夫君来做这等趁人之危的事情,看来这蛮族铁骨也降不住枕畔之风啊。”释放出一身雄浑修为,白映寒将那燕恒的气势狠狠压了下去,并去势未减的给了他狠狠一击。 燕恒面色一白,却也不敢再施什么手段,只恶狠狠的又瞪了离风一眼。 离风把头从无尘身后探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其实这燕敬还真不是听了竹轻的话,蛮族素来重男轻女,偏这竹轻仗着公主身份任性娇蛮横冲直撞的,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虽是夫妻,可这二人却着实是相看两生厌的。此番落井下石他纯粹是为了夺得寻宝机缘,但离风自然不管他这许多,结结实实给他扣了一顶惧内的大帽子。 白染无暇顾及台下纷争,燕敬却是被激怒起来,血色长刀大开大合,白染连连暴退间又添数道透骨伤痕。 这般下去早晚要落败,白染一咬牙,神念海洋波涛骤起,漆黑的魔石凌空飞出,印刻其上的雪白封印破开一角,顿时滚滚天火宣泄而下,带着恍若灭世般的威力透体而出,盘旋间化为一座小山般的火焰法相,赫然正是白染的面容。 体内还未化开的药力也在天火恐怖的炼化之力下飞速的散发开来,修补着体内体外一道道伤口。 法相天地,是灵族人特有的天赋神通,是灵族子弟傲立世间的一个强大倚仗。法相一出,鬼魅无存,有着诸般妙用,与真身心灵相通,相辅相成。 重伤的白染只能依靠天火之力勉强施展片刻,若是全盛之下,法天相地,数千丈的至阳焰身足以焚山煮海,乃是她诸多保命底牌之一。 储物镯内白玉瓷瓶爆碎开来,数枚碧莹莹的丹药在掌中火焰间化为精纯药力漫进白染体内。师父的丹药品质果然高,白染面上渐渐升起血色,衣诀翻飞间宝相庄严的操控着法相与燕敬拼斗。 燕敬本见她如同强弩之末必然施展不出这般耗费灵力的神通,却没想到突然从她体内暴生出这滚滚灵焰,艰难应对间也是冷笑一声:“这般神通,我看你能坚持到何时!” “对付你,足够了!”言罢,手中印诀一变,封印再度一松,一股更加恐怖的气息悄然攀升,火焰法相再度暴涨,狠狠一掌印在燕敬额前。 一大口鲜血喷洒出来,燕敬宛如一块破布般直接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台下。炽热焰光却不散犹覆在身上狠狠灼烧着,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这般费力一击,白染亦是摇摇欲坠,却不惜燃烧了数滴精血,剑指燕敬,清冷喝道:“服是不服!” 那燕敬虽已无再战之力,却不肯认输,在他们蛮族的观念里,没有切磋高低,只有一决生死。 今日若是情况倒转过来,自己也必然没有什么好下场,白染摇摇头,你既提刀来战,便要做好身死道消的准备。 天火涌上剑刃,白染正欲蓄力一击,却见空中陡然出现一只灵力化作的青色大手,闪电般阻住白染的法相。 演武台下,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蛮族燕敬,败!” 那神通的主人拦了白染一击便消失了,其中意思白染明白,自然也不去不依不饶,再说眼下,她也没那个力气了。 几番变换之间,境界稍低的离风还未反应过来,却是能凭着神念感受到方才那股气息的恐怖,这番盛事,想来除了台面上,暗中也有不少古族的老怪物守着吧。 连番大战,一死一重伤,台下诸仙望着早已透支却还能屹立不倒的白染,仿佛看到了昔年大杀四方震慑万古诸天的战神身影,一时之间,除了几位境界高深的上神小成境高手,心中皆是一叹,白染此女,不可招惹。 胜负已分,白染强提了一口气,飞身下场,入座疗伤。 她有她自己的倔强。直到此刻,无尘方微微心疼的抬手替她疗起伤来。离风也晓得厉害,忙掏了数粒丹药塞进她嘴里。 如此一来,便也没有谁愿意冒着得罪灵族的风险去挑战白染了,话说回来,眼下她虽一副重伤模样,可谁也不知手里还有什么底牌没使出来,逼得急了,也难保不会如那燕敬一般的下场。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蛮族燕家,趁人之危反倒引火烧身,真是精彩,还剩下的那个金仙境的,你可敢出来一战!” 众仙循声望去,却见一玄衣女子正目露鄙夷的看着那燕澈。 离风忙拿起名录比了比,原来是一位散修,夜罗。按境界,这夜罗比那金仙中期的燕澈是要高上一阶的,可这般挑衅,燕澈即便不愿也是无话可说,你蛮族连方才那种事都做得出,眼下还有脸不上场么? 第43章 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战便战!”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夜罗将那燕澈一顿凌虐之后亦是同样手法扔下了台,惹得台下的离风好一阵嘲讽。 再后来的一战白染就没怎么关注了,只知道也是个散修,叫占武的,把灵虚元君的爱女若思思打败了去。 一日四场比斗过去。众仙纷纷离席,白染亦在无尘的搀扶下站起身,却见那木族的洛词走来,不近不远的对白染撂下一句:“叛贼之徒,休要猖狂。” 白染双眸微眯,一瞬间又是浓浓杀气:“辱我师者,不死不休。” 那洛词身为上神,却是未曾想到白染竟敢如此恐吓,原本忌惮着身旁这所谓的七殿下,现下却是再也忍不得,美目一瞪,掌心一翻涌现出雄浑灵力。 无尘眉间一蹙,凝出厚实仙障护在白染身上,再抬眸间,已是一派冰冷:“妄议尊神,其罪当诛。” 同为初入上神,洛词心里虽忌惮,却并不真的怕了他,闻言也是冷笑道:“多说无益,后日台上分胜负!” “奉陪到底。” 无尘淡淡留下一句,便再不理会,揽着白染离去了。 眼下这般情况,白染自然也没有什么其他心思,任无尘留下为她彻夜疗伤。眼下虽是一番震慑,却也难保明日没有想趁火打劫的人,还是先恢复好自身才是正事。 白染看着体内被天火灼的残破不堪的经脉,险些盖不住寒灵玉髓的封印。台上还能强撑,眼下浑身一松,却是忍不住连连叫起痛来。无尘并不理她,正谨慎的凝神探进她灵台助她疗伤,无穷无尽般的柔和灵力涌进她体内,细细的滋润每一处伤痕。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白染手中印结一散,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此番一战,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战斗永远是最好的磨砺,原本担心百年之内境界连连攀升会对日后修行不利,眼下却是彻底稳固下来,再没有什么隐患了。 第二日依旧是金仙之间的争斗。 这回第一个上场的却是昨日战胜若思思的散修占武。白染冷眼瞧了瞧,白得了这般英武的一个名字,怎么偏生是个穿红着绿的阴柔样子。 却见那占武四下一望后手中长鞭一甩,重重鞭影竟是对着安坐角落的妖族凡之。少年一身玄衣面容如水般安静,好似一个瓷娃娃。 “妖族的,可敢应战?” 离风一惊,猛地转头去看凡之,只见少年面色无悲无喜,安静的从座位上起身,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上台。 离风便是忍不住一叹。他自小养在林夕处同许多族人往来并不多,却也是有着种族荣誉感的,自然也替少年捏了一把汗。 占武见他这般不声不响的模样,也是一声怪笑,不欲多说,手中长鞭饮了血一般的激射去。 几百招后,凡之肩上臂上便已满是伤痕,鲜血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灼了一地。白染却是疑惑,要说这凡之也是神兽朱雀的后代,怎的会这般快落败,瞧着气血虚浮的样子,好似受过重伤一般,忍不住摇摇头。 接连得胜,那占武不免得意,阴阳怪气道:“世族子弟,不过如此。如今的妖族便是沦落到这般地步了么,真是可怜。” “你!”离风气的像快炸开,恨不得立时冲上去将他爆捶一顿。却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不是对手,转而一脸委屈巴巴的瞧着白染,扯她衣袖。 白染安抚的拍拍他手背。亦如凡之一般,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走上台来。面上倒也没有太多表情,长剑一抽,只清冷道:“妖族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说。” 那占武如何知晓离风的身份,自然也不知白染和妖族的这一层联系,没想到竟惹得这个煞星上来,也只能暗骂一声迎战。 这占武一介散修能站到这个台面上来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白染不欲与他啰嗦,法相一出,几个来回间便是结束了战斗,依旧缓步离场,朝角落里面色苍白的少年微微点头。 至此,十位金仙中已战六场,余下的还有白染、相阑遗古、夜罗与欢喜生四人,名额却只得两个。 只见欢喜生念了声佛号,也不再等,笑眯眯的邀了剩下两位散修一战。佛族底蕴深厚,神通亦是层出不穷,这两战没有什么意外。 最终黄衫女子一声轻笑,结束了金仙一境的小比,宣布了白染与欢喜生的胜出。 接下来便是真真正正的重头戏了,上神之争,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更何况又是各族俊杰争雄,一定精彩。白染松了一身筋骨,便坐等看一场好戏。 翌日清晨,众仙诸神再来到这演武场上时,却见云曜母金的演武台已经修补一新,更是布上了一层极为厚实的仙障,台下戍守的古族子弟也多了一倍,上首处不再是那黄衫女子坐镇,而是换了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隐隐间散发着强横威压。 白染私下里却觉得还是黄衣小姐姐更养眼些。 至于谁会做这第一个登台的人,白染却不好判断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就看谁先忍不住了。 一向睚眦必报的燕家果然没让人失望,燕恒冷哼一声方上场,便点了白家的名。 此行坐镇灵族的白映寒却是连看也没有看他,犹自添了茶水。身侧的白枫十分自觉的起身迎战。 不得不说这燕恒作为蛮族此行的领头人还是不可小觑的,一番缠斗下来白枫虽胜了一筹却也是费了不小代价,这般情状下,便不敌紧接上场挑战的一位同境散修。白染打量了几眼那颇有几分手段的风十,忍不住望了望依旧淡定的白映寒。 可白映寒却没有出手的打算,只是递过来一个叫她安心的眼神。 这便是顶尖高手的傲气了。风十之流,并不能成为他的对手。 一时间见台下诸神都并未想理会他的样子,那风十也是嗤笑一声,眼神一瞟,道:“风某小小一介散修,近日方得知原来天家龙族竟还有一位七殿下,也不知是哪位,可敢台上一战?” 白染小小翻了一个白眼,轻轻握了握他手臂,小声道:“加油,虐翻他!” 本来一派淡然的无尘听见这话却是忍不住展颜一笑,拍了拍她手背,也不说什么,便上场了。 “七殿下与灵族的公主走的倒近啊。”风十戏谑一笑。 无尘却并未理会,手中刺目光芒一闪,唤出一把莹白的骨剑。台下白染第一次见他展露宝器,忙凝神一探。 那是,龙骨之剑! 剑身莹白,明明灭灭间印刻着无数道纹法则,方一现身,便引得十方雷动。以自身骨血锻剑,人剑一体,更显威力。但白染知道,对付这风十,无尘根本不用如何用心,连那一丝龙凰血脉之力都未显露出来便可知。 想早早将稍软些的柿子都挑出来捏的风十,愿望自然是落空了。只是无尘却也并未如何一击退敌,只是拿捏着分寸堪堪得胜的样子。 瞧着那风十满心不甘的下了场,方眸中寒光一闪,龙骨剑上赤金血色渐起,一瞬间风云变色,无尘缓缓抬起剑,剑尖指着台下女子。他无谓在言语上如何挑衅,只淡淡点了名字。 “木族洛词。” 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第44章 也不过都是前因后果 蓝衣的女子柳眉一竖,腾身而起。 半空之中,谁都没有废话,轰鸣阵阵中,白染却是瞧的十分过瘾,说实话即便是这洛词,在他手中也是不够看的,便是白染也对他有这个自信,至强血脉,同阶无敌。 殿下若要一战成名,一个洛词可不够看啊。 这个道理无尘自然也明白,不过是替她报一报私仇,故而施展了雷霆手段,电光火石之间那洛词已然被他打落在地。无尘敛了气势,目中却依旧森冷:“一界尊神,万世功德,不容你木族玷污。” 那洛词怒极反笑,幽幽道:“话,可别说的这么满。” 一日四战过,诸神慢慢散去,心中却是渐渐透亮起来。 夜里无人之时,白染也十分畅快的往他怀里钻:“太过瘾了,就是要将那些不服之人一一打趴下。只不过师父一向不喜我们同木族交恶,你本不必为了我如此的。” 无尘抚了抚她光滑秀发,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为了你。尊神一世英名,昨日那些话不论叫谁听去了,都是义愤填膺的。” 白染挠了挠头,不解道:“我认识师父七千年了,除了养花钓鱼占地盘,也没见他做了什么啊,难不成你竟知道师父有什么丰功伟绩么?” 无尘低头打量了她片刻,叹道:“尊神的意思,我不敢拂逆。不过是……”顿了几息后微微笑道:“我曾通读上古战史,尊神虽为散修,却也立下不菲功劳,只是近些年一直隐世,故而鲜少被众仙提及了。” 白染点点头,有些埋怨道:“师父是从不肯同我们说这些的,问的急了还要罚禁。不过你既说师父曾在上古时便立下战功,何故木族那帮人要这般去冤枉他呢?” 无尘神色一动:“那莫琴瑟还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师父背叛师门,在黑暗纪元时期与一魔头生出情意来。这不是笑话吗,师父独身十数万载,唯在还是凡人时,曾有一位妻子,可也是早就亡故了的。” 这里头也不知是怎样的故事和误会。 无尘看了看白染,又想了想往日里她与离风一起八卦的样子,一时间心里也有些憋得难受。 如果说无尘第一日的胜出,只是让众神心中认可了他的实力境界,那么第二日一上来,与西陵神君长子云权的这一战,便是真正的将龙族七殿下的名声打了出去。 对于那云权的一片痴情,白染真的是一丁点也不晓得。眼下知道了也只得感叹一句,有时候,你以为是个木头疙瘩铁石心肠的人,他偏就能被情之一字折磨的体无完肤,而你看着处处风流侠骨柔肠的人,往往最后却是那最冷淡绝情的。 西陵神君乃是一代功参造化的神君,在仙界之中很是说得上话,身为他的长子,云权也是在同代之间有着非凡的地位。同样是一身傲骨的人,眼下却向一个比自己境界低一等,年龄小一半的人挑战,白染心中也是一阵古怪的得意,我果然魅力无边。 白染实力不够,其实有些看不大清台上的局面的,也不便放肆施展,只隐隐的在瞳上擦上一抹金色。可白映寒、星合、法兰、合欢几个却是看的真切。 尤其是星合,这位一向沉稳冷淡的龙族大殿下凝望着无尘背上青金凰翼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不知在思索什么。 跨阶作战,无尘也需小心应对,几番法术神通对轰下来,嘴角也是染上了血色。 “我会让你知道,你配不上她!”一身暗金锦袍下,云权咳出一口血,倔强道。 这般缠斗下去也是无意义,瞟了一眼台下几道探寻目光,无尘一收手中骨剑,突然闭上双眸,紧接着一声穿云破月的龙吟之声响起,宛如睥睨万世的帝王,足尖轻点之下,赤金色的巨龙真身盘旋而出,遥遥数千丈,傲行天地间。 巨龙一声怒吼之下,至尊血脉的威压展露无遗,恍若实质般掀起滚滚灵潮冲向四面八方,只见演武台上的结界禁制一寸寸的碎裂开来,轰的一声炸开。 身侧的白映寒神色一动,将白染几个一把提起朝后暴退而去,下一刻前方数排坐席已然在冲击中化为了齑粉。 巨龙一击,威力如斯。 云权处在风暴的中心,也是拼尽全力抵抗了片刻,但最终也是毁损了护身的宝器,倒飞出去。 一战功成。 云中盘旋的巨龙缓缓敛去身形,无尘面色微白的落下来。 其他人或许还不十分明白,但端坐上首的老者心中却是着实一惊,为防台上争斗波及他人,古族专用了锁天阵加固封印这一方演武场,锁天大阵,可震妖邪,锁天地,威力极其强横,却没想在无尘真身一击之下便直接爆碎开来。 再看那巨龙一身赤金,背生凰翼,龙吟之声隐隐熟悉,赫然正与数日前玄黄碑上震荡而出的一般无二。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台下诸方势力人马一时间各怀心思。 这般惊天大战过后,后头木族仅剩的那位合欢上神的表现无论怎么看,也都是平平了。一战赢了暮刑之后,合欢便把刀锋指向了琰琅。 别说琰琅还未神念入圣,便是已得神位却也没有无尘那般越阶作战的本事了。 待得琰琅落败之后,场上也唯有无尘、星合、白映寒、法兰、慧愚、合欢六人。白染琢磨着,那几位早已声名在外的,也该出手了。 果然,下一场便是势均力敌的龙族大殿星合与佛族圣女法兰。却并未有什么惨烈情况出现,二人也算是点到为止,法兰其人,宝相庄严,一张佛面半悲半喜,落败也并无丝毫异样神色。 一日大战落幕,白染也不急着同他说些什么,只是赖在房中看他疗伤。却在入夜后,迎来了一位稀客。 白染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玄衣少年。 “不知凡殿下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族中尊神有一封密信,烦请公主转交七殿下。”凡之安静行了平礼,将一块玉牌递来后便离去了。 白染看着手中温热的玉牌,有些疑惑。 一个时辰后,无尘疗伤完毕,双眸一睁便瞧见白染正百无聊赖的把玩一枚玉牌。唇边不自觉添了笑意:“是谁送来的?” 白染闻声一抬头,笑道:“是妖族的凡之,说是族中尊神的密信,你快看看吧。” 无尘接过玉牌贴在眉间,片刻后,再睁眼时面上已是一派复杂神色。 “怎么了?” 手指微颤着轻抚额角,无尘声音低沉道:“妖族的一位长老说,族内存了母亲的东西,请我去取。” 白染点点头:“这是好事。等这趟小比结束,我陪你一起去。” 无尘看她一眼,点了点头,轻柔揽她入怀。 事是好事。只是…白染微微叹着。这是一个实力为尊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今日倾力一战,怕也永远不会出现所谓的亡母遗物。这妖族动作真正快,却也着实在冥冥之中抓住了逆风翻盘的一次良机。 许多万年后,离风也已真正成为族中执掌生杀的一殿之主,再回过头去看,也不过都是前因后果。 小比到了最后一日,各方人马终于不再保留,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也不用谁挑战谁,十分自觉的上了台。 第一场,星合战合欢。白染自然是希望木族全部狠狠落败才好,不过星合此人一向沉稳持重,战到最后也并未下杀手,合欢虽不甘,也知好歹的退了。 合欢落败,上神里便只剩下无尘、星合、白映寒、慧愚四人,而这名额只有三个,白染瞧着那星合并未有下场的准备,也不知会找上这里面哪一个。 却见这时,星合朗声一笑,朝这边一展臂道:“白兄,平局千年,今日你我二人便分个胜负吧。” 白映寒闻言也是洒然一笑,飞身跃上空中,一拱手道:“请大殿赐教。” 原来这二人是老相识,怪不得族兄一直稳坐下方,既没有人敢来挑战他,也不会去应旁人的战。高手过招啊。白染忙凝神望去。 星合虽为龙族,却是另辟蹊径修的星辰月相之道,炼星入体,自成一域。而那白映寒也是个实力极其强悍的,一身玄冰之力修的登峰造极,数万丈高的法相一出,端的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寒的白染体内的灵力运转都是一滞。 领域一出,星空万里,任白染如何催动灵目,也看不到内里的战况,不由得十分气恼。只好缠着无尘时时为她转述一番,离风同样急的抓耳挠腮,忙凑过来听。 奈何无尘极度没有离风说书的天分,所用词汇也不过:兄长这招颇强,白兄那术极盛,翻来覆去的几句话直白到底,听的二人连连撇嘴。 有了昨日的教训,古族今日的禁制做的格外厚实,等闲人物便是半点神念也探不进去。离风放弃了挣扎,与白染一道安静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白染定睛一看,先行狼狈落地的,是星合! 这般便是胜负已分,大局落定。只是,白染歪头瞧了瞧,这佛族的慧愚倒真正好运气,一战未争,最后却能落得一个名额。诚然,也是佛族积年的威势和好人缘使然。又不免想起了身死道消的莫琴瑟,都是一家欢喜一家愁罢。 大战落幕,正待众仙欲散之时,却听见入口处一阵温和笑声传来:“魔界迟晚晚,来迟了。诸位莫怪,莫怪。” 第45章 迟晚晚?男的? 白染神念一探,只见把守的仙侍并没怎么为难,瞧着也是持着请柬来的,不由得便是一笑。 话说自黑暗纪元结束,魔界落败,不仅宝库丹药被各族搬空了,便是连矿山灵田也搜刮的不剩几两东西,随着高阶的魔头战犯被众神一一诛杀,魔界一时间比那风中残烛还不如些,留下的多半是些妇孺幼子。做小伏低,谨言慎行,这般才在众神之怒下觅得了一线生机。 十三万年前,人皇剑斩魔祖,一力扭转了战局成败,而后一道法旨下了魔族的封禁令,二十万年内不许建制军队,不许随意离界,并且永远不得使用禁术修行。 这三条铁规往那一戳,一界众魔中自然也有那恨的牙痒痒的,但战败之军,何敢反抗,为了一族血脉延续,便生生的都忍下了。 只是凡人有句话有时还真是那么回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即便夺了他宝器丹药,物资灵石,十三万年过,这魔界生生还是出了七十二殿主。要说这修行的体系,其实不管是凡间修真的术士、仙界大成的神仙还是魔族的大小魔头,都是一个样儿的。 只是众神不忿,如何肯与魔界中人一般,于是不得已下,众魔便改了称呼,与真仙、金仙、上神、混元、乾坤、逍遥一般对应着唤了小魔、大魔、殿主、宫主、君主、尊主。至于那位一身战一族,一己乱三界的祸首,自然还是尊为始祖,只不在众仙面前提起罢了。 “魔界的人还真敢来啊。”离风踮起脚越过重重身影眺望着。 白染摇摇头。 那场动乱已经过去十数万年了,大小魔头们也已更新换代,如今的魔界算在天家的管辖下,又这般识趣的从不寻衅滋事,每隔万年还要大举进贡,四方诸族自然也不会再如何过分为难,大事小情的,也递一两份儿请柬过去。只是像这般容易引起摩擦的比斗之事,魔界从不敢派人来,也不知这遭是怎的了。 正待白染这般思量着,那迟晚晚终于摇晃着折扇缓步走了进来。 噗。 迟晚晚?男的? 大哥,这名儿谁给你起的?认真的吗? 白染没忍住,口中茶水一呛,好一阵咳嗽。那迟晚晚闻声望来,却并不恼怒,还朝她温和笑了笑,一张清俊之极的面上尽是善意。 白染一愣。她这般年纪是从未见过魔的,但身为战神的女儿,自小自然是对那作恶多端的魔族人坚定了一个信念:其性丑,其颜定甚之! 然而此番实在颠覆,这般面若桃花的风流俊公子模样,白染断断叫不出一个魔头。 此刻她正咳得涨红了脸,无尘打量了两眼迟晚晚,倒是无甚表情,只抬手轻轻抚着她后背。 “原来是魔界七十二殿的迟殿下。”在场众仙眼神交汇间,却见那一向爽朗的暮刑倒是洒然一笑,拱手道。 闻言迟晚晚也是恭敬一礼,道:“迟某久居魔界,早闻古族小比乃是三界俊杰数一数二的盛事,故而此番便领了帖子前来一观了。” “这倒不巧,这小比已经结束了,迟殿还是请回吧。”还不待东道主说上一句,蛮族的燕恒却是冷冷一哼道。 “宇宙海辽阔无边,迟某一路赶来有些耽搁了,好在赶上了最后一日,诸位道友也还并未散去,不知迟某还有没有同诸位道友切磋的机会?”迟晚晚折扇一收,并未理会燕恒,只对上首的古族长老一躬身道。 众仙目光一顿,唰的一下都扫了上去。 片刻后,古痕捻了捻花白的胡子,道:“既然迟殿是接了我古族的帖子,自然没有不许参与的道理。眼下同境之中,唯有龙族七殿下无尘、灵族白家映寒与佛族的慧愚,不知迟殿是要与谁比上一比?” 迟晚晚笑笑,恭敬再行一礼。拿起案上一本小比名录,四下望了一圈。白染自知方才实在失态,见他眼神扫过来忙低头拿过茶杯来喝,滚滚热气扑在面上又是一阵的红潮。 迟晚晚神色一动,又打量了片刻稳坐白染两侧的无尘和白映寒,开口道:“早闻佛族术法奥妙与诸仙皆不相同,迟某不才,请佛子指教。” 那慧愚倒并未如何,念了声佛号便应下了。 转瞬之间,二人便斗上了。模模糊糊的看了半晌,白染小手扶在胸前,忍不住啧啧叹气,此番算是长了见识了。 自己与人打架,出手一贯直接,保命杀人才是正经,旁的因素一概不去考虑。而殿下出手,虽见得不多,却也觉出与自己是一般思路的,只不过气势威压不可相比罢了。 可这迟晚晚,却又是个什么神仙人物?说他花拳绣腿吧,偏偏一招一式刁钻强横,说他狠辣直接吧,可这一拳一脚下处处赏心悦目。 服气,服气。 不多时,迟晚晚便占了上风,那慧愚方初入上神境,实力本也不算拔尖。白染拉了无尘袖子悄声问了这迟晚晚的修为。无尘也只是蹙眉看了半晌,道了句:“很强。” 佛族一贯无争,即便眼下慧愚输了,名额里也还有个欢喜生在,自然无甚在意。那迟晚晚也是极识礼数,一场比斗宛如一场表演般便结束了。 本以为大局已定,没想到冲出来这般异数,且还真叫他把名额给抢去了,一时间诸仙皆是议论纷纷。 夜间,白染憋了一肚子的话,正拉了无尘来讨论,刚说了没两句,就听见门口有人敲门。 多半是离风。白染近日来越发觉得他碍眼,便推了无尘去打发他。无尘倒也肯听她使唤,起身去开了门。 目光一凝。来人竟是迟晚晚。 无尘淡淡的看着他,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也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 那迟晚晚却是面上一惊的样子,手中折扇在额角敲了敲,作揖道:“迟某本欲寻灵族的白仙子,却不想走错房了,是迟某唐突了,不知七殿下可知白仙子是在哪处?” 无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淡淡道:“不知。”便关了门。 那迟晚晚还欲说些什么,全被挡在了外头。苦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方明黄小印,低头思索了片刻,便也不再执着,皱着眉头离去了。 屋内白染憋着笑,待无尘关上门后便一下跳进他怀里,两手圈在他颈后,狡黠一笑:“怎的不让他进来?嗯?” 无尘低头看了她两眼,淡淡道:“魔界此番行事如此高调,背后不知还有几番算计,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白染却是轻轻一哼,轻笑道:“你就是吃醋了,对不对?” 第46章 路遇万年仙株,手持绝世宝器 无尘见她一脸嘚瑟,挑了挑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结果不消片刻,白染便先受不住了,双颊红红的低下头去不再看他那双星子般的眼睛,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骂自己怎还是这般的没出息。 这样一闹,白染反而不好意思再同他讨论魔界什么了,便各自回房修炼为明日入古境做准备。 古境作为古族最大的试炼秘境,内有机缘宝藏无数,但凡是宝地多半有着重重压制,好在各自的储物宝器也都还能用,想来仅在外域游荡,也不会有多大风险的。 只是有一样,这古境入口是一段极盛的空间风暴,十个人即便相互挨着一同进去了,也必会被那空间之力撕扯的分散开来。 三万年开一回,仅得十个名额,且至多十日便会关闭。众仙听得古族人一点一点的说着内里诸般忌讳,心中渐渐明了。 白染将那一番话好好记在心里,却也忍不住暗赞一声,没想到这古境竟有如此神效,都说天上一天,凡间一年,可此处却是古境百年,仙界一日。这般时空流速下且还能保持极盛的灵气,不说还有多少宝藏,便是只用来修行也是极佳的一处宝地啊。 只是此去多时,若是一直不得遇见,岂不要分隔千年?这般念着,白染握着无尘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神色一动,无尘手中亦紧了紧,转过头细细叮嘱她道:“进去之后不管寻宝还是修炼,切不可擅闯内域,也不必着意寻我,眼下你已至金仙后期小成,寻一灵秀之地修行千年必得更进一步。” 白染点点头,摆出一脸轻松笑意道:“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保命的法子,若是离得远了便各自安心修行,以你的天赋再加上些天材地宝,想必此番出来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了。” 无尘拍了拍她的手,也是柔和一笑。 虽说只是外域,但古境之大,却还是超出了白染的预料。好容易冲出了空间通道,白染揉揉直发晕的额头,举目四望,视线所及范围之内尽是一片碧蓝的海子,唯有脚下这方寸小岛可以立足。 这是被发配到哪儿了? 白染强压下那股眩晕,不甘的放出神念朝那海里一探,嗯,真棒,方圆数千里之内尽是上神级别的妖兽气息。 猎猎艳阳洒下万道金光,平铺在柔软的海面上,白染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吧,不出去就不出去,我闭关还不行么! 一片广袤无际的大漠上,白衣的少神艰难前行。身上似乎背负着山岳般沉重,每一个脚步都留下深深的印痕。 纤薄的唇微微抿着,无尘擦去额头的汗水,一身被压制至真仙境的修为一半抵御大地上不断涌现出的吞噬之力,一半艰难支撑空气中重重的压力。 这般行走着已经三年了。无尘每隔六月都必须吞服一粒养灵丹,偶尔停下的空隙,他便会闭上双眸,仔细探知天地中水性灵力的流动,再一遍遍的修正着方向。 于此同时,南边数十万里外的一处密林中,蓝衣的公子手持折扇同样十分狼狈的左躲右闪,口中还喋喋不休的抱怨:“什么时候外域也有大成境的凶兽了!” 白染觉着自己一定是十人中最惨的那个,她气呼呼的坐在乱石堆上,望着山崖下一浪一浪拍过来的碧蓝海子,心中愤懑不已,同时一边幻想着无尘、白映寒和欢喜生几个路遇万年仙株,手持绝世宝器的画面。 怎么偏我被传送到这个偏僻地方?虽没什么压制,却也没法离开啊,不说自己身上没有舟船类的宝器,便是有,那海里随便一探便是三四道上神级别的气息,又怎么敢漫无目的的乱闯? 不行! 这般傻坐了一会儿后,白染打起精神来,这岛虽小,好歹也仔细查探一番,说不定便有个什么特产。 这般想着,她小心翼翼的放出了神念,仔仔细细的搜寻了起来。 几日的查探后,白染大致搞清了这小岛的地形。倒是很简单,小岛中央有一座不高不低的小山,山的东侧是一处断崖,南边是一片密林,西边和北边则都是连片的银白沙滩,景色倒是不错,却并无一样灵草仙花。 唯有这座小山。白染神色凝重的抬头望了望,神念居然探不进去?一时间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凝神调息了片刻,取出诛仙塔护在身前,小心翼翼的飞身上去。 只见整座小山的山壁上都笼了一层薄薄的禁制。难道隔断神念探测的便是这个东西吗?白染放出一缕神念,如针般朝那乳白色的薄膜上狠狠一刺,只见那处被刺中的薄膜宛如水波般微微荡开,那缕神念便沉了进去与自己断了联系。 这又是什么偏门的禁制?白染忍不住啧啧称奇。体内灵力一动,呼啸着涌入诛仙塔中朝那薄膜撞去。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诛仙塔竟如同那缕消失的神念一般瞬间没入了结界之中,这下白染急了起来,纵身一跃一掌劈开那结界闯了进去。 “啊!” 脚下一空,白染直直的坠了下去。焦急间,却是无论如何都使不出满身的修为,明明盛了满腔浩瀚的灵力,怎么如同凡人般半点也感受不到召唤不出? 来不及仔细思考,半空之中,纤细腰肢用力一扭,白染脚尖勾住壁上倒生的一株老树。待她站定之后往下一看,便是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这哪是小山?这明明是个深坑啊! 世上竟有这般神奇霸道的结界禁制?将那深坑的形状投影在空中装作小山的样子,且还能将神念与修为统统封印了,仅能使用肉身之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般手段守护着的,那必定是个极不一般的宝贝啊!白染稳住一颗砰砰跳的小心脏,足尖轻点,双臂微展的朝下落去。 还好,也没有很深,隐隐约约还能有几道光线透进来。白染在坑底站定了,拾起方才掉落的诛仙塔。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发现了坑底竟有密密麻麻数十个半人高的窟窿,窟窿里黑漆漆的,仿佛是一处处通道,不知后头连接着什么。 白染寻了一处稍大些的通道,矮身钻了进去,一片死寂中行了不知多久,终于渐渐有了月光石的亮光,白染皱了皱眉,一脚踏进一处开阔的洞府之中。 只见一室冷光中,唯有一处高高的石台和下方一个白玉蒲团。 蒲团之上赫然正是一具古尸,石台之上却摆了一方石盒、一个木匣和一个瓷瓶。 白染绕过那具古尸,小心将那石盒扒拉下来,谁知那石盒一离石台便狠狠坠在了她手中,白染不妨,手中一沉,险些将那石盒翻在了地上,盒盖滑落,白染双臂使了十足的力气捧着灰突突的石盒往里一瞧,瞬间便是喜悦的要疯了。 那石盒中盛着的,竟是玄黄石! 第47章 赶了一百多年路的迟晚晚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玄黄一粒,重有万斤,这玄黄石可谓是三界之中最为珍惜宝贵的原料了啊。这盒内虽只有鸡蛋大小那么一块,若拿出去也是要引起一股血雨腥风的。 白染思量着,自己已有了成品的宝器,不好强硬掺上这玄黄石,但若拿回族中宝库兑换,不仅能将上回的亏空给补齐了还能额外换取数不尽的丹药器物啊! 这第一个盒子里就是如此重宝,白染喜滋滋的收好玄黄石,连忙将那瓷瓶也够了下来,然而左摇右晃了好一会儿,里头竟是一粒丹药也没有。 罢了罢了,丢下瓷瓶,白染取下木匣打开,里头是一封古旧的卷轴。小心的将它取出展开,白染愣了愣,这画儿上怎么是一片空白?前后研究了半晌,她犹豫着伸出手在那残卷上轻轻摸索了一会儿,入手处竟是一片潮湿。 也不知此处是哪位前辈的洞府,白染对着那具古尸拜了一拜,不再研究那画,小心放进匣中后,便离了那处洞窟。 此后数月,白染犹如一只勤劳的小蜜蜂,风里来雨里去,将这深坑之中的上百处通道都探了个遍,虽也有些零碎收获,只可惜再没有如玄黄石那般分量的。 不过她并无任何恼怒之色,说实话,她根本未曾想到能在古境外域之中寻到这般至宝,如此机缘,已是十分逆天,若是叫古族人知道了,怕是也会忍不住气到吐血吧。 深坑之中的洞府虽多,却隔绝灵气不得修行。心满意足的白染在东边的断崖之上清出一块小小的空地,安心修炼起来。 修炼时间快,弹指便是百年过。 海浪依旧不眠不休的日日拍打着断崖,弹丸小岛也还是一片沉寂,连空气中的咸湿气味都仿佛丝毫未变。 衣诀翻飞的少女盘坐在断崖之上,十指结印,精致面容宛如一座秀美的石雕。辟五谷,断六识,唯有一缕缕精纯灵气在她一呼一吸之间缓缓没入体内,流转循环。 在白染潜心修炼到第一百二十四年时,夜夜不休的喧闹海浪终于拍上来一个不同的东西。 那人手持一把翠玉折扇,足尖虚点,踏浪而来,一袭璀璨蓝衣披在身上宛如一位生在海中的鲛人少年。 来人正是辛苦赶了一百多年路的迟晚晚。 只是他这一番华丽出场,被修炼中的白染全盘错过。迟晚晚瞧见白染正在修炼也不去打扰,只从怀中掏出一方明黄小印垂首细心感悟。片刻后,眸光一闪,将那小印收回了。 果然是在你这里。 迟晚晚蹙眉望着白染宁静如水的面容。 此时,修炼中的白染心神一动,察觉似有不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睁开了双眸。瞧见眼前这人,也是一愣。他怎么会到这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 迟晚晚和善一笑,拱了拱手道:“打扰仙子修行,是迟某的不是。” 白染敛了气息,也回了一礼:“迟殿不必客气。这小岛四面临海,十分封闭,白染被送入其中已是修行百年,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寻来的?” 迟晚晚笑了两声,道:“在下是被送到了一处密林之中,偶遇一处古传送阵,没想到被送到了几百里外的一处海面上,也是仔细查探了数月才寻到这一处小岛的。没想到碰上了白仙子。” 白染点了点头,也是笑道:“只怕殿下是要失望了,这岛十分狭小,也没有什么上乘的灵脉。白染实力低微,被困在这儿也只能修炼度日了。” 却见他摆了摆手道:“什么殿下不殿下的,白仙子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晚晚吧。” 闻言,白染嘴角抽动了一下,竭尽全力的盖下面上的尬色,拧着舌头道:“好说,好说。晚晚…兄。” 迟晚晚欣慰的点了点头:“你我虽仙魔有别,我却瞧你一见如故,仙子不过一万多岁的骨龄却已有金仙后期的修为,实乃天赋惊人,还有这周身气度真是像极了我那位嫡亲的小表妹。” 白染只得呵呵一笑,道了句不敢。 “唉,只可惜我那小表妹千年前外出历练时不幸被一魔兽所杀。这千年来,我真是……”话锋一转,迟晚晚突然间眼含愁绪,对着海子哀叹起来,那神情,那架势,仿佛顷刻间便要落下泪来。 这……白染忙起身安抚道:“身死不能复生,晚晚兄节哀。” “让仙子见笑了。”迟晚晚歉然一笑,道:“只是见着仙子模样便会想起我那表妹,实在欢喜得紧。若非仙子贵为灵族公主,迟某不敢高攀,便真想与仙子结为义兄义妹了。” 魔界虽在三界之中不大体面,到底迟晚晚也是一界殿主级的人物,这话说的过谦了,白染连连摆手道:“晚晚兄谬赞了,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还是叫我白染吧。” 闻言,迟晚晚莞尔一笑:“好的,小染儿。” 白染一僵,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迟晚晚狡黠一笑,抢先开了口:“小染儿,你真是善良又贴心,咱们果真是天定的缘分。说起来,为兄正有一桩事想请你帮个小忙呢。” “不知晚晚兄有何事需要在下相助?”白染面色微变,心里一下揪紧了,登时想起那块玄黄石来。 “呵呵,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小染儿可否在这岛上发现一副古画?” “古画?”白染心里一松,同时也有些疑惑道。 “正是,那画儿有些年头了,本是个储物的小法器,如今想必已经损毁了。” “哦?既然损毁了晚晚兄为何还要寻它呢?”白染柔柔一笑,并不答他。 迟晚晚眼神一转,在她面上停了片刻,突然一叹道:“小染儿,你有所不知,那画儿是我一位故人的遗物,我此次来这古境,就是为了寻它的。” 白染狐疑的盯了他几眼,心里念叨着,想必他说的那画儿就是此前自己在那洞中寻到的了,那画儿确已损毁不假,只是隐隐透漏着古怪,能与玄黄石并重存放在一起的,想来必不会只是一个储物的小法器。 说什么误入传送阵,十有八九是有什么手段专为这画来,否则何以如此直言相问。可眼下在这荒岛之上,仅凭我的实力恐怕在他手上讨不到什么好处,不若…… 这边白染正犹豫着,那迟晚晚却笑起来:“小染儿,你放心,那画儿虽已损毁但对在下来说却是价值连城,若是你肯割爱,我必以重宝换取。” 白染神色一动,只要他不动歪心思,就都好说。那画儿在自己手上恐怕也研究不出什么,若是能换些实用的宝器,也算物有所值了。 这般思量着,白染微微点头:“晚晚兄莫怪,早前我确在这岛上发现一副残图,只不知是否为晚晚兄所求之物。”说着取出了那画儿。 迟晚晚折扇一打,开心的笑道:“小染儿,你果然是我的小福星。” 第48章 不放心你的实力也是正常的 白染见他神色一派天然,全无心计狡诈模样,眼里一见那画儿,瞬时露出两分喜悦和追忆,心下又是一松,也罢,于是手腕一抖,将那画儿展开了。 “晚晚兄请看。” 迟晚晚双眸一亮,只一眼,便是极满意的连连点头,搓了搓手道:“确是此画儿没错了。”那副喜悦样子看上去竟有些单纯意味,白染亦笑了笑,心中忍不住添上几分好感。 “小染儿,我这有神兽血一瓶,长空剑一把,还有一株两万年份的并蒂道莲,不知小染儿愿意换取哪个?”迟晚晚收回目光,袖袍一挥,顿时在半空中浮现一个透明小瓶,一把湛蓝宝剑和一株道韵盎然的莲花。 白染神色一动,这三样可都是宝贝,这迟晚晚出手果然大方。权衡之下,她选了那瓶神兽血,自己和殿下虽用不着,但想着离风那磨死人的修行之路,说不定这神兽血能助他一臂之力。 正待两人各自选定正要交换之时,海面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音爆声,白染下意识的收回了手中的画儿。 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道白色遁光由远及近,如一枚利剑般狠狠插了过来,白染足下轻点,几个闪退,却见遁光消散之后,缓缓露出来的身影竟是无尘! “殿下!” 白染又惊又喜。 无尘却是拧紧了眉头对着她:“这画儿不能换!” 白染一愣,问道:“为何?” 那边迟晚晚闻言也是眉头一皱,但依旧声音温和道:“原来是七殿下。不知七殿下这是何意?” 无尘皱了皱眉没有看他,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重重咳了起来。 白染掠至他身边,这才瞧见他满身的虚弱和伤痕,忙拉下他按在腹上的手,果然掩了一道可怖伤痕,顿时一惊:“你受伤了!” 无尘手上都是血迹,咳得说不出什么,只好握紧了她,连连摇头。 白染此刻也顾不上许多,掌心一翻就将画儿收回了储物镯,又掏出疗伤的药液敷在他伤处。 不远处的迟晚晚将二人打量了几眼,微微挑了挑眉,突然间面色一变,转头朝海面望去。 无尘微微平复气息,不敢怠慢,一把拉住白染手臂:“你可知这岛上有什么可避一避的地方?此海不知为何爆发了兽潮,光是上神大成境的凶兽就有数只,似乎还有一只极境的首领,实力极其强悍,绝不是我们可以抵挡的。” “上神极境的凶兽首领……”迟晚晚嘀咕了一句,探寻目光在无尘身上来回扫着。 若非这一身至强的神兽血脉威压,无尘定是来不到这的,可即便如此,还是受了重伤,想来情况的确危急,白染忙点了点头,道:“这岛的中央有一处深坑,坑下有上百洞穴,外有可隔绝灵气的禁制,咱们去那儿吧!” 无尘点了点头。白染转身也向迟晚晚招了招手,三人便一道往那深坑中去了。 全速爆发之下,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三人便来到那禁制外,白染扶住无尘的手臂,跨了进去,十分熟练的足下一发力,贴在壁上,正待转身提醒迟晚晚一句,却见他已紧随其后的进来了,双臂微展稳稳朝坑底落去,竟无一丝异样神色。 白染也无暇细思,便也扶着无尘落了下来。 甫一落地,只见迟晚晚四下一望,抛出了几枚闪着亮白光芒的奇异晶石,顿时将这深坑照的十分明亮。白染看了他几眼,想了想,道:“晚晚兄,十分抱歉,我要先为殿下疗伤,其他的事儿…稍后再同晚晚兄细说。”言罢微微一礼。 迟晚晚笑了笑:“自然,自然。七殿下伤势要紧。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小染儿可一定要开口啊。此番还多亏了七殿下告知兽潮一事,否则在下也定是难逃此劫啊。” 一路逃出兽潮的封锁,连番血战之下无尘早已神魂透支,早先强提起的一口气此刻也已无力支撑,大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白染身上,无尘微微抬起苍白如纸的脸,瞟了一眼迟晚晚那副极不见外的模样,冷哼一声。 白染不自然的笑笑,朝迟晚晚拱了拱手,便赶紧带着无尘进了一处早前发现稍宽敞些的洞穴。 “不是同你说过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么?” 无尘垂着头,声音本就冷淡,眼下更显虚弱。 “他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况且他也不过是想换取我之前在这岛上寻得的一幅画儿罢了。你快别说话了,我来为你疗伤。” 白染取出些蒲团杂物,将他放置好,就要为他疗伤。却见无尘微微挡住她手臂,右手搭在襟上,微一发力,染血的白衫便被扯了去,白染一愣,却见到他腹上伤痕中正一股股的冒着鲜血,皮肉翻飞间一缕缕黑气缠绕其上,使得伤口不能愈合。 “用…你的天火…快。”无尘紧皱着眉头,一个简单的动作竟是体力不支的长臂一伸撑在地上。 白染忙扶他再次坐好,体内早前被炼化的天火灵气在掌心一凝,金色的火焰袅袅的燃烧着,驱散一室晦暗。白染深知这天火的威力,见他如今这般模样,竟一时有些下不去手。 “我撑得住。”无尘看她一眼,淡淡道。 白染点了点头,掌心握了又握,终于不再迟疑的贴在他伤口处助他炼化那毒气。几乎是天火沾上伤处的同时,无尘有些清瘦的身躯微微一颤,猛地低下了头。 如今他本就身受重伤如何能再抵受住这天火焚身之力,这天火虽已有许久不曾在体内爆发过,但白染此生难忘那般痛楚,情急之下伸出细白的小胳膊横在他面前,道:“你若受不住便叫出声来,或者你咬着我的手,千万别憋着!” 看着她跃跃欲试的将小手臂往他嘴边送的样子,无尘缓慢的笑了一下,吃力的抓过她小手,苍白的薄唇落在她臂上轻轻吻了一下。 白染心中一痛,反手紧紧握住他,掌心火焰温度暴涨,顺着伤处缭绕而上。 霎时间,一室灼灼。 而此时坑底的迟晚晚却是再没有方才的一派温和适意。 面上几分痛楚的,他敛去所有笑意,朝一处通道行去,赫然正是白染第一次去的那处。 “照清……” 仍是一室冷光,岁月变迁,莹白如玉的骸骨终于也失了颜色。迟晚晚脚步顿住。哀哀一叹,袖袍轻挥,将这骸骨收进了储物戒内。 “多谢你肯为她一直守着这画儿。” 斯人已逝,也不知说给谁听,迟晚晚低低呢喃着。 白染想着这禁制既能隔断灵气,想来必能掩盖他三人的气息躲过那恐怖兽潮。即便不能,也必会极大削弱凶兽的实力。虽不十分肯定,眼下三人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去。 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一转眼三人已在深坑中避了数月,无尘的伤势也终于大好了,隐隐间似乎更见修为凝厚,时时伴在他身旁只觉仿佛涓涓小溪面对浩瀚大海一般,白染暗暗心惊,如今的他一身至强的血脉之力,正是巨龙腾飞之时,原就十分惊人的天赋此时更显逆天。 也不知那兽潮是否过去了,白染看着打坐的无尘,犹豫道:“你那时为何不让我换那画儿?” 无尘依旧垂眸,淡淡道:“是你的师父。此前尊神特地吩咐我来古境取这画儿。” 白染皱眉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倒真不便给那迟晚晚了。只是也不知师父要一副破画儿做什么……等等,师父为何会私下交待你一人?他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实力!” 无尘双眸一睁,看了她好几眼,目中一阵迟疑。 见他这副模样,白染杏目圆睁,一把扯住他的外袍,怒道:“你休想瞒我!” 无尘散了手中印结,捏了捏白染气鼓鼓的小脸,温柔将她揽进怀里,揉着她长发一脸真诚道:“以尊神的眼界阅历,不放心你的实力也是正常的,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 第49章 高手过招,处处机锋 “七殿下,小染儿,方才我又出去查探了一番,这兽潮已经慢慢退去了,只在万里之外隐隐封锁,想来咱们该是能出了这憋闷的深坑了。” 听得迟晚晚的传音,白染目露犹豫,看向无尘:“咱们出去吗?” 无尘微微蹙眉道:“只怕他是等不及要那画儿了。” 闻言白染也是一叹:“这个事儿的确尴尬,之前我已同他说好,此刻……” 无尘想了想,起身揽住她背心,道:“走吧,若是真如他所说兽潮在万里外仍有封锁,恐怕你我三人还有数百年时光要在这岛上过,总是要见的,早些把话说清楚了也好。” 白染点了点头,二人便顺着通道离了那洞府,方一探出头,便是微微一惊。 “小染儿,你出来了啊。怎么样,这几个月在里面憋坏了吧。”迟晚晚依旧一身蓝衣,轻轻扇着翠玉折扇,温和笑道。 数月中皆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白染自不会觉着闷,平时她也爱收集个杂器玩物,小小一洞窟倒也布置的温馨,修炼间隙偶尔无尘兴致来了还会给她描个眉做个画儿什么的,也不缺了情趣。只是却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您这是把家搬过来了吗? 白染有些呆滞的看着布置一新的大坑,云床、桌椅、茶具、屏风,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满满一架子的酒坛,又看了看满面红光好不惬意的迟晚晚,再次折服。 什么叫生活?这才叫生活。 “晚晚兄…倒是过的舒适啊。”白染呵呵一笑。 迟晚晚却十分谦虚的摆了摆手,一脸惭愧道:“这没什么的,此番出来的匆忙,也没带多少东西,只能凑合着用罢了。” 白染见他一脸真诚的模样,忍不住衷心道:“晚晚兄,日后哪家女子能嫁了你,可真是三生有幸啊。” 迟晚晚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对着无尘一拱手,道:“七殿下伤势可痊愈了?” 无尘回了礼:“劳迟殿挂心,已痊愈了。” “好,那咱们出去说话吧。” 三人均是足下一点,轻飘飘的便一跃到了坑外。乍见了温暖阳光,白染眯了眯眼浑身舒畅。 于是三人也来了兴致,不过方寸小岛,往来之间亦有许多景致,便一路步行朝那断崖走去。 白染琢磨着这迟晚晚也算是极有耐心的了,拖了数月,眼下也该开口了。果然,又与二人简单扯了几句后,他便话锋一转。 “小染儿,数月前我与你说定的易画之事……不知是否有什么难处?” “对不住了晚晚兄,这画儿我现下的确不能换给你,不知你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的,尽可提出来,权当我弥补失信之行了。”白染惭愧道。 迟晚晚目中一阵迟疑,道:“小染儿,你若真有难处我本不该强求,只是这画儿为故人遗物,对在下确是十分重要。” 白染闻言更加歉疚,但也只能道一声实在对不住。 又是几番来来回回的折腾后,迟晚晚依旧不肯不放弃,逼的白染无法,连连去拽无尘的袖子,无尘本是个不善于言辞应对的,便只问了句这画儿是封在古境中的,而迟殿远在魔界,不知是哪位高人所留竟彼此相隔这般远? 这本是二人心中疑处,短暂相处数月,白染觉着这迟晚晚虽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却绝不真如面上那般纯真自然,肚中几番算计,谁也说不得准。到底仙魔之别,二人心中不免多了几层疑影儿。白染忽然觉着这画儿说不定是个残破的至宝,这才也引得了师父的注意。 但与白染所想的方向不同,只见迟晚晚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面上竟登时露出浓浓哀色,凄婉道:“二位有所不知,这画儿本是我衷情的姑娘的宝器,她…在那场大战中陨落了,这画儿便也流落到了仙界,这么多年来我几经查访才探得它的下落,便也是顾不得忌讳硬抢了名额进来寻,没想到却被小染儿你先寻到了。我……” 白染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一酸,便忍不住道了实情:“晚晚兄,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对不住,只是这画儿是家师点名要的,白染无论如何不敢违抗师命。” 点名要的?迟晚晚挑了挑眉,心中一动。 这边厢白染很受感动,那边无尘却依旧面无表情,暗暗给她传音:我不信他说的。 为何?白染一愣。 他说的那场大战便是黑暗纪元时期的仙魔大战吧,按他所说他二人便是黑暗纪元时期的人了,可大战之后魔界所有殿主级的人物都被斩杀了,哪里来的他这号人物,若说二人当时修为弱小,可等闲之辈又怎会被派赴战场的?他与他口中说的这姑娘的身份并不属实,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心爱的姑娘在战场上陨落了,心中对仙界之人总是有恨的,怎还能与你我这般相处。他虽面上十分悲切,却并不真像失了爱人的模样。 白染突然心中一动,忍不住传音道:那你觉着失了爱人该是什么样儿呢? 沉默了片刻,无尘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什么模样都没有了吧。 这二人嘀嘀咕咕的一番迟晚晚自然瞧进眼里,却不说穿,仍旧一派哀伤:“小染儿,不知你家师父是何方尊神,可否告知?” “家师隐世数万年,实在不便相告。”这话白染说的有些尴尬,她至今都不知师父的尊号,只怕照实说了倒要叫迟晚晚觉着是她为了不换那画儿编出理由来搪塞他。 “不妨不妨,既然你家师父是点名要这画儿,必是知道她的身份了,说不定曾是昔日旧友啊。” “这还真不大可能。”不待白染开口,这回无尘却是先回了一句。 “为何?” 无尘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瞒迟殿,尊神昔日正是参与那场大战之人。只怕与殿下心爱的姑娘不是什么友人,而是对手了。” 白染也是神色一动,殿下对师父的事儿倒是很清楚的样子,这二人何时竟这般相熟了? 迟晚晚懂得句中深意,同样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无尘,道:“过去种种皆为昨日,如今我魔界在天家之下,谨守臣子本分,殿下千万不要误会在下本意,在下只为圆一点儿思念之情。” 高手过招,处处机锋。 无尘淡淡一笑,眼神往白染那儿瞟了瞟,转回来看他时添了两份锐利,口中却依旧温声道:“师命难违,染儿与我,对迟殿均是以诚相待。” 迟晚晚眉间微蹙,再看无尘的眼神不免微微惊讶,沉吟了半晌后,三人也已行至了断崖之上。 望着波澜壮阔的海面,迟晚晚迎风背对着无尘二人,不知在远望着什么,许久后,终是轻轻一叹,道:“殿下之意,迟某明白。白仙子一片赤诚,我亦不愿逼迫于她。那画儿,的确是我心爱的姑娘所做,只不过,我却并非她的道侣。我只是…她身边的一个侍卫。” 第50章 佛系养老的众生相 迟晚晚低低诉说的声音和着海风吹进白染的耳朵里,又淡又凉,音调并无多少起伏,可这回,白染却是实实感受到了,这声音里是包裹着巨大的悲戚的。 “我家小姐,本是惊才绝艳之辈,非仙非魔,自在成活。我是她救下的弃儿,一身本事也都是她传授,此间恩情,无以为报,唯有永生相守相伴。因着一些变故,她后来终是投了魔界,却并不真有杀戮之心。” “那时候,仙魔两界交战已有数万年,她虽身在魔界却从不上战场,因为那时…她遇见了一个傻小子。那傻小子是仙界中人。”迟晚晚突然轻笑了一声,既悲又恨。 “小姐一生所求,不过一个答案,和一个人。她等到了,求得了,便再无遗憾。她唯一一次上战场,或许是为了解脱吧。”迟晚晚转过身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也落在虚无中。 “那时的我不过是一无名小卒,伴她左右亦未曾上过战场,便躲过了战后的清算,徒留一命,却再无方向。十多万年过去了,竟也熬到了殿主的位置。” “小姐一生至简至淡,贴身之物大多随之一同化道了,为数不多的几件散落在三界之中,无处可寻。故而眼下见着了这画儿,我……”轻叹一声,眼眶微微发红,迟晚晚有些说不下去。 白染不忍。无尘皱眉安静听了这半晌,心下也是微微一叹,若不深究些细枝末节的,这话听着大体上是实话了。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初林夕交待自己时的场景,心中仍旧不解,只是却不敢深想,只怕背后的许多事,都是说不得。 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又过了片刻,迟晚晚从那状态中走了出来,这回白染也能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只见他手扶额角,一派痛心道:“这些日子我瞧着七殿下与白仙子,真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怜我一颗心都给了我家小姐,却从未得过她片刻停留,眼下,连留她的一点东西做念想都不能,我……”说着洒下两滴热泪来。 白染偷偷翻了个小小的白眼,道:“晚晚兄勿要伤心太过了,只要你肯放下过去,日后定会有大好机缘的,等出了这古境之后,若晚晚兄愿意,我愿同师父说说,求他见你一面,晚晚兄情深意切,说不定师父是愿意将这画儿赠予你的。” 迟晚晚闻言,终于眸中一亮,不过一眨眼,便又扶额哀伤起来。 时光翩跹,斗转星移之间,已是五百年匆匆而过。 月白长袍松松的披在身上,白染站在断崖边任海风吹散一头乌发,心中十分苦闷。 刚开始的那几年,也是因为新鲜,白染虽实力略有不及,但无尘与迟晚晚两个却是艺高人胆大的,前前后后将这一片海域搜索了个干净,收获也颇丰富,甚至还在百里外的一处海底洞穴中寻得了一段灵脉。 因海中修行多有不变,二人便合力将之搬回了岛上,此后再修炼闭关,三人皆是增速不少。 在这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里,三人相处的倒也融洽,迟晚晚为人豪爽,性格也温和,慢慢的,连无尘也称他一声迟兄。再加上他又是个极讲究的,大事小情都爱温一壶酒,煮一盏茶,日子慢慢过下来,白染也连带着对魔界改观不少。 其实像白染这类的世家子,尤其以她灵族尤甚的,仙龄不大,十多万年前的许多事儿大都是从族内史书和长老们的口中获得。 故而这些神子仙女们基本在还是遍地跑的惹事精的时候听的恐怖故事反面教材就全都是魔界人魔界事,自小便是埋下了阴影。又因自启蒙以来学习的都是史记经典这类自古以来均为胜者功德簿,败军耻辱柱的书籍,成长过程之中对魔界的不屑和敌对之心也愈发坚固。 这情形在黑暗纪元结束之初尤为严重,到得她这一代,已是好上了许多,再加上她从小体弱,史册典籍也没好好读上几天,便也只是受了些家族荣誉氛围感染。 而成年后大半时光都在师父处学艺,林夕又是个极散漫,你爱学不学,想学什么学什么的性子,更遑论引导她正确的仇恨魔界价值观,慢慢的,白染更看开许多。 而无尘,诚然,照理来说无尘这样的帝子是该受最多如何管控限制魔界发展壮大这门学问的教育的,然而他这情况极特殊,锁在宫里千八百年的也见不着一个人,更不会有人冒了大不违去教导他些什么。 故而这么多年下来无尘日子过的虽孤寂却在思想上发展的也比较自由,修炼间隙的时候什么样儿的书都会取来看一眼,再加上个孤僻爱钻研的性子,对些上古的事情倒也时常有些与众不同的看法。 所以在白染听得迟晚晚说魔界中人皆尚蓝色,衣着配饰,家具宫殿,无一不是以蓝为主调,因整个魔界大陆皆在宇宙海之中,风光怡人不说,远远望去,一片蓝汪汪的,好似一颗闪耀的珠子嵌在海里,她十分的震惊,并且心中居然向往了起来。 还有与仙界众人所想魔界十数万年来多半是养精蓄锐以待反攻不同,据迟晚晚的描述,如今的魔界真正太平盛世,七十二殿主各自为政,从未有什么抢地盘夺资源的恶性事件,便是再偏僻的小城里也少有打架斗殴的,一界众魔乍听之下莫说仙界,竟是人间都比不上的安宁和谐。 既然仙界不愿见他们太强盛,他们便修行的十分随意,兴致来了闭一闭关,兴致去了插花逗鸟下棋作画,各路副业经营的是多姿多彩。若说前头那副佛系养老的众生相白染心中多少有些不信,这一条她却是迟晚晚身上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 单说饮酒这一项事儿,她自诩爱酒之人,却在与迟晚晚的讨论中每每输的体无完肤。三大神酿,十八仙品,各路派系、风格、味道、搭配,种种种种,迟晚晚说了能有整整两个时辰,让她一度怀疑自己过去数千载的仙生实在是白活了,不免时时便拿更加不济的无尘来做安慰。 而无尘虽对许多风雅之事少有研究,却是个上手极快悟性极强的,经常是三人讨论起一个什么事儿,头一回还只能偶尔插上几句话的他,没两日便可与迟晚晚讨论的热火朝天了。 白染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厮过去是没人教也懒得学,但若兴致一来没有什么是研究不成的。 打这往后白染闭关的日子便越来越多起来,倒是无尘很是懂得劳逸结合常常与迟晚晚把酒言欢十分适意。其实白染见他这样心里也是欢喜的,从前他们是一样的人,从前他比她的处境其实还要不如,幼时的创伤,弥补起来需要太多的时光和温暖,就像她后来有离风一起时时玩闹,她很愿意他能有个朋友。 只是这朋友千好万好,唯有一点,让白染气的直咬牙。 第51章 伤心岛,绝情崖,断爱林 迟晚晚看不得他二人谈情说爱。 每每日暮西山,残阳照透整片天空,无尘白染相拥而立欣赏感叹时,迟晚晚要游荡出来不近不远的在他二人身边哀哀戚戚的洒两滴热泪。 每每海上生明月,微风抚人面的日子,白染拉了无尘坐在崖边巨石上要说些悄悄话儿,迟晚晚总会紧随其后在边上豪迈一坐,洒下两滴热泪。 每每白染正无限娇羞的靠在无尘怀里温存的时候,迟晚晚也要凑过来,洒下两滴热泪。 甚至二人不惜潜到了海底想去安静散一散步,迟晚晚也必要在沙滩上洒下两滴热泪,还要使上十足的力气令叹气的声音轰隆隆的直达海底。 白染气结。 又不便与他理论什么,只好同无尘轮番安抚他的情绪。 再后来,二人竟也练就出了一番本事,不论迟晚晚如何洒热泪,叹往事,都能自顾自的说话聊天,亲亲热热。 然而道高一尺,魔必然要高上一丈去,迟晚晚见他二人再不管自己的心情,便一气之下长剑一挥,在岛上一阵声势浩大的鼓捣。事后二人再想散个小步,调个小情的时候,却赫然见了小岛中间的地上刻了伤心岛,风景最好的断崖上刻了绝情崖,就连南边那处颇隐秘的小树林也立了块大石碑雕上了断爱林三个字。 迟晚晚每行一处便要委屈至极的指责她二人一番。 大体逃不过我如今孤身一人,十数万年断情绝爱,眼下我们三人一同沦落到这孤岛之上,迟某真心相交,你们却要每每来戳我的心肺,过去我求不得也罢,如今又是造了什么孽,要在这里看着你们二人花前月下,情投意合。 白染第三次折服。 她放弃挣扎了,第一次这般奋进修炼。她此刻很想一步登天突破上神将这孽畜给封印了。 这样的事儿,无尘虽也头痛,但到底同为男人,对他的遭遇也有些理解,慢慢的便很少抛下迟晚晚与白染单独相处了。本来嘛,在他的观念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古境修炼的机会难得,再往后,这二人的闭关时长都开始以百年为单位了。 悠悠岁月过,古境中的千年修行终于到了头。 这日清晨,三人一散手中印结,从修炼状态中退了出来。感受着这一方天地中时空之力的变换,皆是一阵严肃。 古境出口外,一众古族尊长皆是全力施展术法,不多时,白染三人便见着天空中慢慢扭曲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片漆黑的内里空间之力如风暴一般朝三人吸去。 同样的场景在古境其他几处地域也相继发生着。白染撑起仙障,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出了这古境。 细数这一千年,二人的收获都很是丰盛,境界上,白染在金仙后期小成之上又有突破,借着那灵脉的精纯能量,如今距离大成境也只有一线之隔。 而无尘更甚,他在白染与迟晚晚呆滞的目光中,一路冲上了上神小成境,速度之迅猛,让白染都忍不住要提醒他不可一味求快的道理,却被迟晚晚无情的指出来,恐怕这还是他多番压制的结果。 而宝物上,白染得了玄黄石便已很是心满意足,后头无尘迟晚晚二人几番探索之下亦是收获颇丰。 白染盘算着前头那古源如此慷慨,她如今修为增长如此之快也少不了他那坛大梦三生的功劳,便与无尘挑挑拣拣的包了一大堆东西送了过去。 古境百年,仙界一日。此番虽已实历了千载岁月,在这外头,却是只有数日时光。无尘白染拜谢了古族几位主持小比的尊老,便欲携了在外等候的离风出古族。 可谁知,遍寻不见。还是在白染十分无奈的同数位留在方丈山的仙侍仔细询问了才知,原来离风这厮数日前便离了古界了,至于去了哪儿,自然没有人知道。 白染不禁暗骂,就这般耐不得寂寞,十日也等不了么? 罢了。这般多年,天上地下的,他也野惯了,实力虽不济,好在身上宝贝不少,一般的小人物也奈何不得他,各族各家的子弟看在他妖族的面子上也不会去为难他,即便是碰上什么了不起的大敌了,也还有师父的保命玉牌不是? 本来想着此番小比之事结束了既要同无尘去妖族走一趟,带上离风也好,他也许久不曾回族了,合该好好管教一番。眼下他既然先溜了,也不管了。 二人简单收拾一番,正要上路之时,却见那位妖族的少年凡之却是寻了来。原来他也未曾离去。 古界方丈山上,玄衣的少年安安静静的站在无尘面前,行了一礼,道:“殿下请留步,族中长老命我接引殿下回族。” 回族?这话说的倒是亲热。 白染笑了笑,道:“那便辛苦凡殿下了。” 凡之朝白染淡淡一笑,又拱了拱手道:“白仙子见谅,我族族长此前下了封妖令,妖族整界闭关百年,百年之内非我族人不可进入,故而此行仙子不便相随了。” 白染倒是没想到,愣了愣,不由转头看向无尘。 无尘也是微惊,思量了片刻后,握着她的手道:“既如此,我便随他走上这一遭吧,你不必担心。” 白染无奈点了点头:“也罢,前头我应了晚晚兄要带他去见师父,本想等这趟事了再同他联系,那眼下我便先同他回真武界了,你若完事了便来那儿寻我吧。” 无尘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虽说有迟兄在,但这一路山高水远,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般说定之后二人也就不再迟疑。无尘招来流云同凡之先行一步,白染也连忙掉头追上了刚上路不久的迟晚晚,而迟晚晚本就上心那画儿,先前不好强求了白染立刻带他去见,眼下听得这番变故倒是喜上眉梢。 一路之上,迟晚晚也是心情甚好,尤其是到了人间之后,更是倍觉有趣儿。白染想了想便也释然了,人间三千界,那可都是人皇罩着的,自然没有几个魔界人敢来撒野流连,便也由得他吃吃逛逛,厮混了好些日子才到了真武界。 第52章 你还在做梦是吗? 大顺皇朝圣山内,白染拿出信物解了禁制,先行一步去禀林夕。 彼时刚得了没几日清闲的林夕不出意料的仍是在湖边垂钓。听得她林林总总一一汇报小比之事,模模糊糊的应着。 白染却还记着师父瞧不起自己实力的事儿,眼下正是大肆吹嘘一番,几场比斗直显得她神勇过人,功参造化。林夕也只是在太阳下眯着眼笑两声,似乎还说了句如今古族小比的质量是一届不如一届了。 战绩汇报完毕,白染皱眉思虑再三,还是将此番自己与木族的纠纷说了出来,却见林夕终于皱了眉头,语气中带了一丝寒意,道:“她们都说了什么?” 白染心下一叹,不敢隐瞒,便都老老实实说了,见师父脸色越发不妙,连忙又添上一句:“师父不必理会她们这些污言秽语,殿下曾与我说过您是在上古的战场立过不菲功劳的尊神,一世的英名,她们这几个不过几万岁的又懂得什么呢?” 林夕闭上眼并未答她,沉默了许久,双眸再次睁开时,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日后远离木族,不可生事,但若他们再来挑衅,准你反击。” 白染很是干脆的应了一声,师父终于转变态度了。 言罢赶紧取出了那副古画儿,献了上去,又十分委婉的介绍了有位魔界的殿主对这画儿也很是上心,央他见上一面。 林夕听得有魔界人专门去寻这画儿也是一阵皱眉,便应了她。 白染松下一口气,赶紧出去寻了迟晚晚进来。 月落湖旁一山青翠,林夕神念一动,那画儿就缓缓的升到他面前展开了,几处斑驳之间仍是一片空白,隐隐散着一股潮湿气息,可林夕的目光却是微微一颤,停在那空白的纸面上再也挪不开。 千人千相,你看不到我看到的。 如今我看到了你,却仍不知你看见的是什么。 迟晚晚见这事儿顺利也很欢喜,一路走进来,脸色却是慢慢变了,终于在看到湖边那个背影的时候,猛地顿住脚。 “我早该想到是你。”清冷一声,全然没有了此前的风度和礼节。 林夕慢慢转过身,望见他时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吩咐了白染先退下。 白染见迟晚晚这样子似乎不对,却也不敢违逆林夕的话,只好对他拼命使了几个眼色便退下了,而迟晚晚只一味盯着林夕,全然没察觉到她这番好意。 “你果然还活着。”林夕袖袍轻挥,将那画儿收好了,倒并不看他。 “苟且偷生罢了。”迟晚晚又是一声冷笑,慢慢走过去,“看来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这画儿了。” “你拿这画儿没用。”林夕见他走来,凝神打量了一番,突然眉间一蹙:“原来土印在你这儿。” “你要这画儿是做什么?”迟晚晚右手不自觉摸了摸胸口,神色一动。 “这不用你管。” 迟晚晚却半晌不语,只一副锐利目光盯着他,突然讽刺一笑:“你还在做梦是吗?你要用祖器复活她。” 林夕眸中寒光一闪,再看过去时已如利剑般迫人:“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迟晚晚后退数步,猛地的弯下腰来,只一眼望来,却似是一瞬之间背负着苍穹一般吃力,额间青筋暴起,他倔强抬起头:“你别妄想了,小姐不会回来,她更不会!” 话音刚落,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来,面上登时苍白如雪。 林夕手掌虚抓,一方明黄色的小印便从迟晚晚体内飞了过来:“你若不是同我一般的心思,又何必去寻这画儿。” 迟晚晚眼看着小印落入他手,却也无力阻止,突然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声音像是从地府的鬼狱里飘上来,还带着冷冷的笑:“我哪有你的好手段,如今在你手上的,除了水卷和土印,还有那丫头体内的火石吧。亏她尊你为师,不知待寻回金剑、木珠之后,你又将拿她如何处置呢?” “我自有办法。”林夕皱了皱眉。 “呵,那火石与她早已同脉同源,别说你看不出来。强行取出,她哪还有命在。”迟晚晚慢慢站起身,似乎没有了方才的浩荡威压,淡淡的笑着,“不过您一向杀伐果断,三界尽在掌握之中,诛仙戮神,灭门屠城,又怎会顾惜一小小弟子。” 林夕似无意再说什么,转过了身不去看他。 迟晚晚却是终于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个大礼,幽声道:“迟晚晚本事不济,告退了,人皇陛下。” 一字一顿,声声诛心。 宽大袖袍下,林夕握着画儿的手缓缓收紧,许久后,吐出一口气,望向永远一片沉寂的月落湖,眼中啪的一声砸下一滴泪来。 云端之上,无尘望着下方连绵不绝的雄伟山脉,心中渐渐涌上一股复杂滋味。 远古六族之中,灵族古族面积最广,一界之中山川湖海皆有分布,佛族所处西域大半领土均为大漠,同在西边的蛮族更甚,十成九的地界都是荒原。 而木族面积最狭,一境之内分出两大脉来,东侧千秘林,西侧万花谷,一族皆为花草树木的本体修行幻化,按类别分的井然有序。 唯有妖界,一整界皆坐落在仙界大陆最大的长生山脉之中。 长生山脉自上古以来就为绝世仙山,其中蕴藏的宝藏灵脉不计其数,自宇宙中集了日月之精华诞育出来的神兽比比皆是,在那个修真文明还未出现的年代,称霸三界的便是这群天地的宠儿了。 后来文明初现,灵智渐开,慢慢的,长生山脉之中也被划分出了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各自有家族把守统治。 这样分而治之的局面待到人族崛起之时才有所改变,长生山脉的各大家族逐渐意识到派系种族的重要性,便奉了实力最盛的几大神兽血脉为首领,建神殿,修妖典,凝结成一股三界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要说妖族最大的缺陷,便是每一脉神血、王血的数量都极其稀少且极难繁衍,天生天养的神兽甚至大多是不能繁育后代的,亘古苍穹,唯此一只的不在少数。 故而在魔界称霸下长达十万年的黑暗纪元中,妖族承受了最为致命的一击,血脉的断绝是不可逆的。 凡之持着令牌解开了重重的封锁大阵,一路上半句废话也没有多说。无尘更是个不怕冷场的,也只仔细观察了。 过去一万七千多年,他从未来过妖界,却曾在幼时翻过不少有关妖族的史册记录,想找寻一点关于母亲这一支的信息,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殿下,您的母亲九萝天妃曾分属我妖族的九灵凰一脉,只是这一脉二十多万年前便已消失了,天妃乃是族内神殿寻回的仅存血脉,故而天妃幼时是寄养在重明鸟一族的。”凡之指了指北边,淡淡解释道。 无尘神色一动,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重明鸟一族亦为王族血脉,虽战力不是顶尖,却盛在子嗣传承还算昌盛些,故而得以居于十大洞天中的委羽山洞。 一片炽热的灵力雾泽前,凡之恭敬展臂,请了无尘入内:“这便是委羽山了,殿下请进,凡之不便相扰,便在此等候殿下,等这边事了,再带殿下去神殿拜见族长。” 无尘微微一惊,这妖族的接待似乎有些过于隆重了,想了想,便也进去了。 这一片雾气朦胧中行了不过百步,便见一位红袍的和蔼老者迎了来:“老朽见过七殿下,殿下请随我来。” 无尘扫了两眼这老者便随其前行,并未说什么,只是在不经意间微微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几块巨石。 巨石之后,别有洞天,只见一位水红衣衫的妙龄女子瞧得他目光望来正面色一惊的缩回了头。 第53章 小白最乖了 真武界大顺皇朝圣山内,一直守在外边的白染终于见着了面沉如水的迟晚晚,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晚晚兄,怎么样?你这是…受伤了?” 迟晚晚苦笑一声,摆了摆手,道:“不妨事。” 白染拧紧了眉头,也不知事情怎么会便成这副模样:“师父可听了你的故事?他……” “我的故事,他都知道。” 白染啊了一声,有些惊讶:“那这画儿……” “无主之物,各凭本事罢了。”一时间似是说放下便放下了一般,只轻叹一声。 看来师父是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啊,完了,这二人不会曾是仇家吧。白染心中一紧,这办的叫什么事儿啊。 迟晚晚忽然投来一阵探寻的目光,似是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开开合合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 “晚晚兄有话不妨直说。”白染最见不得人这副模样,忙问道。 迟晚晚却是目光一转,幽然道:“小染儿,你说神死可还能复生吗?” 白染没想到他会问出这话来,也是一愣,思索了片刻后答道:“人间尚有轮回,仙界亦有转世,神死…又怎知不可复生呢?” “人乃血肉之躯,入地府,洗魂魄,虽是轮回,然失却前尘记忆,至多也不过皮囊神似,内里却是大不一样了。” “我却觉着,既为同一神魂,便是同一心志,或因家世运道而有所转移,但终归是同脉同源。” 是同脉同源还是两处人生。迟晚晚摇了摇头,无解。 “人固然有轮回,神仙却是修行之身,一身道行陨落之时终归要化归天地,又何谈复生呢?” 白染皱眉思考了许久,道:“白染愚钝,虽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复生神明,但我想若是有心,总能寻出一条路来,这天地之中,尽是莫测之事,单说妖族的远古天凰血脉便有死而后生的涅槃之术,号称不死之身,更有如人皇这般超脱逍遥的人物,若全力为之,焉知不可逆天?” 迟晚晚却是冷笑一声:“人皇又如何,神死不可复生,便是他也无力逆天!” 白染一惊,不知这迟晚晚怎的突然这般激动起来,念着他是失了心爱之人的伤心人,便不再多说什么刺激他了。想想也是,这桩事正是他的心魔,十多万年了求而不得,自己还去说什么逆天复活的事儿,若真有这般容易,他也不会只为求一件遗物便要磨上千年了。 迟晚晚收回情绪,眼神复杂的望了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来。 白染接过一瞧,是一枚蓝莹莹的小巧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迟字。 洒然一笑,迟晚晚拱了拱手,朗声道:“有了这枚令牌,你与七殿可随时来魔界寻我,古境千年,感念两位真心相待,此番事了,我也不便久留,他日有缘再见,定要举杯痛饮!” 白染小心收下令牌,亦是爽朗一笑,因心中多少有愧,便郑重应下,日后必定去魔界一游。 待送走了迟晚晚后,白染定了定神,便回了月落湖,却见林夕依旧面色沉沉的望着湖水,便心知不妙,咬了咬牙,掏出那块玄黄石,蹭过去献宝,看看能不能顺一下他老人家的毛。 “师父师父,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弟子不好,不该叫魔界之人与您相见,这是弟子在古境中得的一块奇石,便献给师父吧。” 一阵发呆的林夕忽然望见一脸小心翼翼挨过来的白染,一愣神,皱眉取过那块玄黄石,来回扫了好几眼。 “这……”这不是当初…… 白染忍下心痛,默默念叨,这玄黄石您总不会认不出吧。 “这是你在古境寻到的?”林夕突然语气一变,有些哭笑不得的问道。 “正是,正是。”白染连连点头。 “你的心意师父知道了,这玄黄石…我用不到,你自己拿去玩吧。”说着随手便扔了回去。 白染一惊,手忙脚乱的接下来,忍不住心中抱怨,师父您当这是什么?就这般随意对待,这一块东西拿出来可是会引出许多隐世的老怪物来争抢的。人皇道碑知道吗?那就是玄黄石做的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昔日趣事儿,林夕面上一缓,伸手揉了揉她脑后的乌发:“小白最乖了。” 这一下一下的,白染有些懵,师父何时这么温柔了,还会夸她乖? 林夕嘴角却是漫上些不自然的笑意,眸中一幕幕闪出些旧日往事来,青葱岁月,少年热血,心比天高,容不得一丝瑕疵,彼时道碑初现,修修减减,反复祭炼之后他愣是将这天赐的至宝剔出去许多边边角角,随手丢弃之下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身边,真是天道有常,不可捉摸啊。 妖界委羽山,无尘正随着那红袍老者入了重明鸟一族的辖地。 过了那段雾气蒸腾的区域之后,只见入目处皆是一片连绵的赤色山脉,天地中的灵气亦是炽热滚滚,看来这重明鸟一族是世代修火的了。 不多时,二人便行至一处洞天之中,其内立了三位老者和一位美妇人,皆是一身赤红衣袍,无尘微微打量了两眼那四位的道行境界,心下了然。 只见那引路的老者先是对着那四人行了一礼,后指着中间一位阔额圆目的老者道:“殿下,这位便是我重明鸟一族的族长严修了,其左侧为族长大长老严黎,右侧分别是二长老严黛和三长老严华。” 无尘依言一一行了平礼拜过。那严修见他如此不卑不亢不由得也是眸中一亮,四人互相对视一眼,便也不再端什么架子。 只见那美妇人先行一步,柔柔道:“你便是无尘吧,好孩子,当初你母亲还在族内是我们是一同长大的好姐妹,你便唤我一声黛姨吧。” 无尘神色一动,问了声好。 严黛微微点头,似是极受感动般,眼眶一红,忍不住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无尘敛眸,倒并未有什么旁的举动。 身旁严黎大步行来,倒像是个热情爽朗的性子,大手一挥在无尘肩上极不见外的拍了两下:“无尘贤侄,你母亲九箩可是我们族内的王血天才,只可惜英年早逝,这么多年她留下来的东西我们都还存着,过去你深居天宫不得相见,如今可好了。” 无尘微微皱眉,有些不自然的退了半步。 那严黎也是一愣,眼神一转便收回了手,笑道:“走吧,随我们去取你母亲的东西。” 无尘点了点头。便跟上了严黎与严黛的步伐,那严修和严华却是并未移步。 见着他们三人走得远了,站在上首的严修才微微一叹:“至强血脉,不会错。” 身侧的严华亦是点了点头,突然看向远方走来的少女,一招手,调笑道:“如何?方才可看到了?现在还会觉着人家配不上你吗?” 第54章 玄武 梼杌 腾蛇 九尾狐 水红衣衫的少女双颊一红,往日的骄傲神气全然不见,头一次在父亲面前露出羞怯的神情,目光忍不住还朝前方探去,轻声道:“七殿下,的确是不错的。” 严华哈哈一笑,瞧见自家女儿这般模样便知事成。 严修却是轻叹一声:“小小年纪实力便如此深不可测,方才一见,我竟探不出他的境界来,恐怕凡殿信息有误,他绝不止初入上神境。” “什么?难不成他还是上神小成境?不过一万多岁的年纪,怎会如此逆天?”严华捻着胡须的手一顿,惊骇道。 严修摇了摇头:“难以判定,或许是血脉之力对我等的压制吧。我只怕现在人家,倒未必会看得上曼儿了。” 少女檀口微张,竟一阵紧张,不由得看向父亲。 严华皱眉思量片刻,道:“曼儿乃是我族万年一出的纯种王血,天赋虽不如他这般逆天,却也在一万六千岁时修到了金仙境,这对我们妖族体质来说,已是很优秀了,况且这孩子样貌不差,咱们重明鸟一族又与他有些恩情,我瞧他,当不会拒绝吧。” “不好说啊。” “这样吧,待会儿等他出来了,曼儿你便我们一同去神殿,也好叫你们见上一见。” 严曼儿顺从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不服,作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子弟,她何曾有过被他人瞧不上的时候,莫说族内的兄弟姐妹们,便是偌大妖界,不论天赋姿色,她也都是数一数二的。 委羽山主脉灵库中,无尘摩挲着手上温热的储物戒,神思渐渐飘远。 母亲,从来都是很遥远的存在。 片刻后,他收起这枚储物戒,摸了摸手上的白玉扳指,便退了出来。 身侧的严黛倒是心中暗赞,那一方空间里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多少宝贝物件,却不见他丝毫异色,都道七殿下不得宠,在天上从来分不到什么资源,却没想倒是练出一副淡然处世的性子。 不多时,三人便回了方才的洞天之中,话不多说,便由严修严华领头一同前往神殿拜见。无尘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严华身后打量他的少女,仍旧面无表情。 那严曼儿却是心中一惊,只一眼仿佛便能看穿她身上的所有秘密一般,却又不甘这般退缩,仍旧倔强望着他。 无尘却早就调转了目光,先行一步了。 妖族长生山脉中域神殿内,上首神座内坐着一位玄衣的中年男子,下首并排依次立着玄武、梼杌、腾蛇、九尾狐四族的族长。 其中玄武族的扶汉、梼杌族的苏平金皆是一派魁梧英伟模样,而九尾狐族与腾蛇族的两位女子却是一个娇一个媚,天然一段入骨的风情。 只是这本该是一族顶梁的五人,眼下却皆是一派气血虚浮,愁眉苦脸的模样。 “族长,这血丹之法,您真的有把握么?我们已动用了阖族的血脉之力,却依旧是不成啊,难道他一人之力还能比过我们数十种神血和王血的力量么?”一身白衣的九尾狐族族长寒水凝重开口道。 上首的玄衣男子垂眸,亦是一派忧虑:“并无把握,这血丹之法我也只在妖典上看到过记载,只是眼下二圣性命危在旦夕,唯有此法有逆天之效,成与不成……”一向神勇决断的泽弋双唇一颤,竟说不下去了。 腾蛇族的听梦见到他这般模样,心中不忍,便道:“天佑我妖族,二圣负伤十数万年,本以为回天无力,却被我等寻到了这血丹之法,第一回没成定是我等血脉之力不够强横,无法压过二圣的至阴至阳纯血之力,眼下这七殿下一身龙凰血脉,正是合宜,族长不必忧虑。” 苏平金一声苦笑:“谁能想到,当初的一颗废子,因缘际会,竟真的成就了传说中的龙血凰脉,都是咱们看走了眼,早知如此……” 扶汉皱了皱眉:“正是,当初咱们放弃了他,只怕现在,不好控制啊。” “控制?”泽弋冷笑一声,“假以时日,龙凰血脉成熟,这三界之中除了人皇又有谁可以抵挡。当初做的孽,如今便要千百倍来尝。” “族长是打算?”寒水一惊,迟疑着问道。 泽弋闭了闭眼,沉声道:“若他能救回二圣性命,咱们妖族便算是起死回生了,但这还不够,若要重回昔日荣光,这七殿下,必须要是与咱们一条心。我已决定了,不管此番他能否成功,妖族都要不惜一切代价辅佐他。” “这…他此时不过初入上神境,现在便下定论是否为时过早了?自古以来,天才人物何其之多,又有多少折在半路上,只怕他…”苏平金摇了摇头。 “如今局势看着平稳,实则风波暗涌,人皇自黑暗纪元后便一直隐世不出,元崖心胸狭隘,对我远古诸族多有防范,而膝下几个帝子皆与灵、古、佛、蛮四族扯上了关系,唯有七殿下,是咱们唯一的希望。我亦知他此刻未到龙腾之时,但族内情况实是不容乐观啊。” 这话一出,几人都沉默了。许久后,寒水轻声道:“我只怕,若是他见到那人…” 可这回还没等到她说完,泽弋却是立刻打断了,寒声道:“他不会,那人永远都不会叫他知道。” 寒水一惊,也不再说话了。 听梦想了想,却是开口道:“前头严修倒是曾与我说过,有意将族内的子嗣嫁给七殿下。” “哦?选了何人?”泽弋神色一动。 “就是那严曼儿。您曾见过的。” 泽弋回想了片刻,缓缓点头:“这倒是个法子。曼儿也是个不错的苗子,若能促成这桩联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听梦笑了笑:“自然,自然。我妖族这一代还是有几个不错的孩子的,若是曼儿不成,也有旁人,我们这般诚意,想来他会感念的。” 正说着,外头便响起了通传声。几人忙止了话头。 无尘随着众人进入殿中,目光与上首端坐的泽弋微微一对便分开了。依礼一一参拜。 泽弋朝他温和笑笑,一缕神念悄无声息的便探了过去。 无尘神色一动,倒并未阻止隐瞒,只是敛了威压气泽。神念收回,泽弋心脏狂跳了几下,目光不着痕迹的与扶汉几个一对,便开口道:“七殿下不必多礼,你本是我妖族血脉,日后还要常来走动才好,这里便是你的家。” 无尘淡淡笑了笑,并不答话。 泽弋没想他般应对,便对苏平金几人使了使眼色,众人会意,忙三言两语的与他寒暄起来。 从前头古族小比问到生活起居,一大圈细细密密的说下来,便是冷淡如无尘也是有些消受不住,皱了眉直接发问。 第55章 建议她化相思为力量 泽弋约摸着也差不多了,便一起身,郑重走下来,对他道:“殿下可知,我妖族乃是从远古洪荒流传下来的大族,族人数量虽不多,却是血脉珍惜,战力逆天。过去一万多年,你虽未曾回来过,但你的身上永远是流着一半的妖族血脉的,更何况,便是龙族,在太古时亦是源属于我妖族。” 无尘闻言也是神情一肃。 泽弋又道:“只可惜十万年黑暗纪元,我妖族天之四灵中除却自立的龙族,还折损了白虎一族,唯余我朱雀一脉和玄武一脉,却也是残存之势,再次些的神兽家族更是零零落落,至于王血,便不知伤亡几何了,这十三万年来,妖族的日子…并不好过。” 无尘目光四下一望,心中便有了几分预感。 “但最为致命的,却是我族的两位尊神,即将陨落!”泽弋一声悲呼,无尘心中大惊。 “可是…?”无尘迟疑问道。 “正是。”泽弋点了点头,“两仪二圣,天之四灵,乃我众妖立族之本,如今天之四灵尚有我们这些人可以一撑,可太阳烛照、太阴幽荧两位妖圣却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怎会如此?”无尘眉头一拧,不可置信道。 泽弋重重一叹,道:“两位妖圣是在十万年战场上崛起的,惊艳万古,却也承受了太多,与几方魔将斗了数万年,终是在决战时,被魔祖伤了根本,大战之后,二圣便闭了死关,族内将这事儿瞒得密不透风,可如今,二圣天命有感,再也支撑不住了。” 无尘沉吟半晌,道:“尊上对无尘说这番话,想是自有深意,尊上不妨直言。” 泽弋细细看了他许久,道:“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我妖族之人却是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你当日突破上神所散发出来的血脉威压,阴阳两合,至尊无敌,正是我们苦苦追寻了多年的至强神血。” “妖典上曾有记载一血丹之法,或可救得二圣性命,这血丹最主要的一味材料,便是要压过这被施救者的血脉之力。百年前,走投无路之际,我族众妖尽皆献祭了自身的精血,合炼了一枚血丹,却仍是不够,只能勉强将二圣的寿元延长数百年。” “我等有心再次祭炼一枚血丹,却是力有不逮,我们终是不能叫孩子们……伤了仙根啊!”一番话恳切至极,说到最后,更是目中含泪,使人动容。 无尘皱眉不语,如雪袖袍之下,双手不自觉收拢。 泽弋微微平复了情绪,竟向无尘行了一礼,郑重道:“七殿下,事到如今,只有你的龙血凰脉才能救下二圣了。只要你愿意出手相助,我泽弋便当着诸位长老的面承诺,日后妖族全族必奉您为尊!” 无尘目光一凝,如两道利剑般投射过去,心中一动,伸手扶起泽弋。胸中似有万丈浪涛翻涌,他垂眸半晌,能听到血脉激荡的声音。 最后,终是轻轻一叹:“无尘人微言轻,只愿安度余生,恐怕无力承担此等重任。尊上放心,我亦不愿见妖族没落三界失衡,这祭炼血丹,我自会相助!” 泽弋等人先是一惊,而后听到他答应才微微放下心来。 于是便一抱拳道:“若殿下能救回二圣性命,便是我妖族全族的恩人,日后不论是三清天还是人间界,我等均全力支持殿下!” 无尘默然。手掌微微松开,心头不知为何,一片冰冷。 真武界月落湖,终于也闲下来的白染开始想念起孤身赴约的无尘来。 相思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又欲罢不能的一件事儿,古境中的千年相伴,令她早已习惯了无尘的存在,过去也不是没有和至亲好友分隔数千年的时候,却从未如眼下这般茶饭不思的。 于是连带着,林夕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白染恨极了自己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便撸开袖子可劲儿的给自己找事儿干。作为过来人的林夕,建议她化相思为力量,除除杂草,垦垦灵田,再研究研究新鲜的食谱,多么健康养生。 然而白染烦恼在心里,手上自然也什么都做不好,林夕叫她除草,等她反应过来一片好好的灵花已被折磨的枝秃叶落;林夕喊她垦地,一日下来才发现该垦的地没垦,而他老人家辛苦种了五千年就要化成人形的血参却最终没能看一眼这个世界便被她一通乱怼之后精魄消散了。 林夕握着那株肥胖可爱的血参,额角青筋抖了几抖。 待白染自责不已的要为他下厨将功补过之时,林夕终是醒悟,一脸严肃的按紧了厨房门,寸步不让。 白染也十分委屈,便开始对着月落湖没日没夜的哀叹起来,竟有几分迟晚晚当初的架势,林夕握着鱼竿,整整两日未曾钓上一条鱼来。 终是忍无可忍,鱼竿一扔,袖袍一挥,搬出十数坛灵酿来,一拍桌子,道:“来!师父陪你喝酒!” 白染忒感动,差点没洒下两滴热泪来。 可是今日这酒是越喝越清醒,大有几分酒入愁肠,千杯不醉的意味。边喝边念叨,边念叨边喝,两个时辰之后,竟是林夕先一步醉了。 白染说的正尽兴,却见师父的眼神有些迷离,便不住的伸手摇他。 林夕撑起有些摇晃的身子,斜斜瞟她一眼,突然从心底里升起来一股自己老了的可怕念头。 强撑着又饮了数坛,林夕右臂靠在桌上,拄着额头,看她仍是灵台清明,喋喋不休的模样,心中甚是沧桑。 “不行了,今日这酒…就到这儿吧,明日…明日师父再陪你喝。”言罢便要摇摇晃晃的起身回房。 白染心中烦恼还未倒干净,如何肯放他走,心中一急,竟一把将林夕拉了回来:“师父别走,您忍心留弟子一人伤心吗?” 林夕晃晃悠悠拍拍她的头:“自然,自然忍心。” 白染一愣,登时又是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不管不顾的便挽上林夕胳膊,强硬留他下来。 真是酒壮怂人胆。林夕挑了挑眉,很想将她一脚踹回灵族去。 白染却是替他着想的模样:“师父若醉的厉害,便用一用灵力将酒气炼化了吧。” 开什么玩笑,我堂堂三界之主,人皇至尊,和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喝酒居然还要动用灵力?林夕胳膊一挥,将她甩开,一口气又搬出来十坛烈酒。 第56章 说出来怕吓死你 “今日我这酒库随你喝,仙品也好,神酿也罢,我都陪你!” 白染看着桌上一坛坛仙气蒸腾不亚于大梦三生的灵酿,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其实早就醉了,只是心头烦闷便用灵力一直压着,若在平时,她哪敢像折磨离风似的折磨林夕。 “师父,您怎么会有这么多仙酿的?我平生也仅在古族喝过一种罢了,还是被当做宝贝似的专门开了品酒的小宴,您这……” 林夕轻笑一声:“原来你还喝过仙酿啊?是什么?” “大梦三生。”白染愣愣答道。 突然又气急败坏起来:“师父你不知道,这酒坏极了,叫什么大梦三生,害我…”说到一半却是想到这样的事怎好说出去丢人现眼,便是师父也不行,于是便硬生生的顿住了。 林夕瞧她面色通红的模样,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自不会逼她,只道:“大梦三生的确妙用无穷,若不炼化,便会整整梦上三天三夜,何止千百梦境。” 白染啊了一声,不可置信。 “都梦着了什么?”林夕取过一坛给她倒酒,边问道。 白染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凑过来道:“我梦到了人皇!” 手上一顿,本就醉意浓重的林夕一个没留神,便洒了半杯酒出去。 见着一向沉稳如山的师父这般模样,白染十分得意,小脸一扬:“我厉害吧!” 林夕尴尬的笑了笑:“厉害。”说着边举杯凑到唇边。 “最厉害的是…”白染故意拖长了音调,“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人皇!” 噗! 林夕一个没忍住,酒入气道,咳的满面通红,一只手指还颤抖着指着她:“你可别糟践人了。” “真的呀!”白染急了,“我梦到我就是人皇本尊,还在仙魔大战中代表仙界与魔族大战了三百回合呢!” 林夕扶额,这个孽障。 “唉,师父,您说世间怎么会有情爱这种东西呢?”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上来,白染举杯对月道。 林夕不语,只默默又饮了几杯酒,也是许久不曾痛饮一番,今夜竟醉的这样快。 这酒醉的到了一定程度,便不知何为节制了,眼下换了威力更胜的仙品,林夕却是一杯接一杯起来。 倒是白染,尚有几分清醒,只敢小口饮着。 絮絮说了大半夜,白染也渐觉无趣,便开始打听起林夕的事来。 她仔细观察了半晌,确认了师父已是十分醉了,便小声撺掇道:“师父,您也说说师娘的事儿呗。” 林夕并未抬头,依旧只是倒酒,许久之后,才伸出一根手指,晃晃悠悠的朝月落湖指去:“你师娘,在那儿呢。” 白染一阵糊涂,不明白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就想起身去湖边看一看,刚要站起来时便被林夕一把按回去了:“别去扰她清静。” 这一起一坐,白染头上登时一晕,体内酒气再也压制不住,全面爆发开来,嘴上便开始没有遮拦,直愣愣的便问出来:“您怎让师娘在湖里待着,泡坏了怎办?” 林夕也是一叹,又饮一杯:“我能有什么办法,从来就没听过我的。” “师娘…师娘这么…嗯…厉害吗?”白染突然很是心疼师父,没想到他老人家竟是个妻管严,劲爆,实在劲爆。 林夕重重点了点头,眼神迷离的看着白染,痛心疾首道:“你师父我,这辈子还没怕过谁,想我当年!当年…你也知道,可偏…偏就载在她手上了!” 白染听得云里雾里,但瞧见师父一副伤心模样,只好连连安慰,又道:“说起来,师父您当年都有点啥丰功伟绩呀?” 林夕瞟她一眼,轻哼一声:“说出来怕吓死你。” 白染气结。忽然觉着这酒不能再喝下去了,便趁他不注意收了剩余酒坛,也没多想,随手就放进自己的储物镯里了。 林夕自然瞧见她这一番动作,却也无力说什么,饮完最后一杯酒便再也支撑不住,趴倒了。 白染张了张嘴,也是提不起一点力气去挪他,眼前天旋地转的,撂下一句:“对不住了,师父。”便自回了房内睡觉。 妖族长生山脉的禁地中,无尘凝神望着眼前这一方浓稠的血池,摸了摸手上的白玉扳指。既下了决心,也便不再迟疑,双手掐诀,殿内顿时一阵激荡,白衣无风自动,一池的灵血突然沸腾起来。 双眉紧锁,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手上连连变换,一团赤金之色的血液便从胸口处慢慢透出,这是他的本源精血,随着精血一分一分的离体,无尘的面色也一分一分的苍白下去。 前殿,泽弋慌忙留下了几位神兽家族的族长,眼睛一瞪道:“你们可知,方才我探他的境界,竟发现他已入了上神小成境!” “什么!”苏平金惊呼一声,“这才多久?便是算上古境的千年时光,也着实吓人!从初入到小成,短则万年,长则十数万年,从来没有人能在千年之中接连突破的啊!” “他莫不是用了什么秘法,或许那不是他的真实境界?”扶汉皱眉道。 泽弋摇了摇头:“不,真真切切,就是上神小成境,气泽敦厚扎实,毫无虚浮之象。龙凰血脉,果然可怕!” 而两位女族长亦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殿内沉寂了片刻之后,泽弋突然眸光一闪,斩钉截铁道:“既然上苍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我们决不能再放过了!不论什么方式,我们必得拢住七殿下的心!” 寒水凝重点了点头:“想来他此番也是在古境中得了些机缘的,故而又有突破,此事现在定还未传开,否则依那位的性子早就有所行动了,我看这七殿下不是个糊涂托大的人,想来对咱们多少是有几分亲近的,否则凭他的血脉力量,若有心隐瞒,必不会叫咱们发现了他的境界!” “正是!哪怕他此生全无野心抱负,但日后龙腾之时,只要有他在一日,我妖族便可在这长生山脉屹立不倒!原先以为时日尚早,如今看来,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苏平金有些激动的望着泽弋。 泽弋点了点头:“不论什么,我们能给的都可给出去,眼下族内青黄不接,我们必须全力支持他!”忽而转过身道,“对了,严修,听梦说你有意将曼儿嫁给他?” 一直老实站在一旁的严修忙点了点头,恭敬一礼,道:“正是,曼儿这丫头天赋还成,样貌也不错,如今正是到了可成婚的年龄,族内长老便提议与七殿下联姻。” 泽弋点了点头:“曼儿在我族内的确是算很不错了,但比殿下却是万万不及,且我看这孩子平素有些傲气…” “族长的意思是?”严修神色一动,有些迟疑。 泽弋看了看他,道:“你放心,这桩事我会亲自开口帮你来说,若能成为殿下正妃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侧妃也可,不论怎样,你要好好叮嘱她,不可任意妄为,要以大局为重。” 第57章 小白,别再回来了 泽弋点了点头:“不论什么,我们能给的都可给出去,眼下族内青黄不接,我们必须全力支持他!”忽而转过身道,“对了,严修,听梦说你有意将曼儿嫁给他?” 一直老实站在一旁的严修忙点了点头,恭敬一礼,道:“正是,曼儿这丫头天赋还成,样貌也不错,如今正是到了可成婚的年龄,族内长老便提议与七殿下联姻。” 泽弋点了点头:“曼儿在我族内的确是算很不错了,但比殿下却是万万不及,且我看这孩子平素有些傲气…” “族长的意思是?”严修神色一动,有些迟疑。 泽弋看了看他,道:“你放心,这桩事我会亲自开口帮你来说,若能成为殿下正妃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侧妃也可,不论怎样,你要好好叮嘱她,不可任意妄为,要以大局为重。” 严修面上登时皱了起来,严曼儿虽非他的子嗣,却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丫头的脾气他是清楚的,前头与她提起此事便是一口回绝,好说歹说才愿意先看上一面,他心中自然知道以无尘如今的天赋,即便只纳为侧妃,对重明鸟一族来说亦是高攀了,只恐怕这严曼儿不会甘愿。 泽弋见他半晌不语有些不悦,皱眉道:“我族内适龄女子不止她一个,她若不愿还有旁人,我念在他母妃当初养在你重明鸟一族才愿意抬举你们,你可别分不清轻重啊。” 严修面上一凛,忙道不敢。 因这血丹祭炼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计较已定,众人便都散去了。 严修出了神殿,汇合了侯在外头的严华父女俩,心事重重的沉默着。 严曼儿性子急些,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族长,那七殿下可愿出手相助?” 严修点了点头,郑重看着严曼儿,道:“曼儿,我正要叮嘱你几句,如今七殿下对我妖族来说至关重要,且他如今天赋远比我们想的要恐怖,族长推断他已破入了上神小成境,故而下了决心要倾全族之力辅佐于他。” 殷红嘴唇微微张着,严曼儿不可置信的看着族长,惊的说不出话来。 “曼儿,看族长与各位长老的意思,联姻是势在必行,但却并不一定是你。”严修目光一转,道。 果然,严曼儿心中一急:“为何?难道族内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么?” 严修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两眼:“凭我们一族与他母亲的关系,也该是你最合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七殿下并不是个可以拿捏的人,若是他只肯许你侧妃之位,你可愿意?” 侧妃…… 严曼儿心中顿时一阵纷乱,各种滋味齐齐聚来,两条秀气的眉头简直快要拧成了一条,手上亦是松松合合,复杂目光在父亲和族长身上来回扫了许久。 终是一叹气道:“族长放心,曼儿天赋实力虽不及他,却也有几分自信,定会尽全力成为殿下正妃,若是不成,曼儿…愿居侧妃之位!” 严修与严华皆是欣慰的点了点头,四目一对,心中十分期待。 “曼儿懂事了。祭炼血丹最短也要百日,为父会去帮你打点好,这段时日你便留在神殿随侍殿下吧。”严华拍了拍女儿肩头,欣慰道。 脑中不自觉映入那个白衣无暇的身影,严曼儿双颊一红,应下了。 另一头真武界月落湖的白染,百无聊赖了数日后,终于收到了一封族内的来信。 拆开一读后,却是头痛不已。父亲召自己回族内问话。 白禾要问什么,她心中自然清楚,本以为照他老人家的性子至少也要闭上两个月的关,谁知这回竟提早出关了。虽说如今七殿下已今非昔比,但她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正犹豫着,却是被凑过来看到信的林夕当机立断的给撵了出去。 实是一刻钟都没有耽搁,白染拿着玉简一声哀叹还没落地便被师父一个空间挪移给扔到了山外,还笑眯眯的跟她挥手告别:“小白,别再回来了。” 白染欲哭无泪。 任命的踏上了回族的路,数日后终于到了灵界。 望着这一片瑞气千条的大地,白染一时间竟有些认不出来,说起来这也是她眼疾痊愈后首次回族,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我灵界果然非同凡响。 然而还未等她一路仔细观赏过去,白禾的传音就轰隆隆的在她耳边炸响了:速来日月殿。 好好好,白染一缩脖子,再也不敢怠慢,火力全开,几个呼吸的功夫嗖的一声落在日月殿前。 其实说来,灵族倒与天家有些相像,族人所居皆为宫殿府邸,并不像古族妖族一般流行占山头建洞府,也不会像木族在密林山谷隐世,更不屑于蛮族居无定所的粗糙生活,也实在是仙界之中最不容易返璞归真的种族了。 灵族的每一支脉子弟均有自己的封地,成片的宫殿群随处而见,而贵为嫡系的白禾一家更是规格直逼天宫。 小时候不过百岁的白染与白墨便有了各自的宫殿,其内正殿偏殿卧房修炼室宝库丹房一应俱全,百十来个仙侍婢女前呼后拥极为壮观,轮守的侍卫最低也都是金仙境的。 而一向体弱的白墨更甚,白禾给他配了尊上神境的专职护卫,等他长到三千多岁后知后觉的发现时,也是震惊的半晌合不拢嘴。 所以说如果没有这颗要人命的石头在,白染与白墨的仙生,必是极其完美的。 日月殿前,白染略整了仪容便一脸乖巧的入内了。 这日月殿便是白禾与婉容的寝殿了,白染一进来却瞧见只有父亲一人,心道不好。 不是她妄议尊长,她爹白禾这人,实在严肃,实在不太好相处。 也实在是个有些粗糙的父亲。十几万岁的上神了,脾气一上来还是怒雷一般,非得好好发泄出去才行,否则谁来也没用。但据族内长老说如今这已是收敛不少了,早些年更是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白禾少时还未成年便混在军营里,一身杀气也能将人骇破胆,后来遭逢三界大乱,各族皆是一盘散沙,唯有他以铁血军规强行归拢了一族子弟,投在了人皇麾下。 万千族人,若有不从,便是就地斩杀。此后十万年,灵族在白禾的带领下才杀出了赫赫威名,黑暗纪元结束,人皇便亲封了战神,命其统领十万天兵。 故而白染白墨两个,对这个铁血无情的爹,是又敬又怕,直到她有一回听负责教引她的大长老八卦了白禾的情史之后,才终于找到了克制她爹的招数。 第58章 可以说是极尽宠爱了 那位大长老,本名白信,差不多是与白禾同时代挺过来的灵族元老级人物,与白禾的刚正严苛不同,白信极善安抚人心,实际上也正是战后灵族管理层的核心人物,他二人一个恩一个威,一个治军一个为政,也是十数万年的默契了。 在白禾没有迎娶婉容之前,能将他劝上一劝的,也只有白信了。至于道心至坚的白禾是如何娶妻生子的,还是多亏了人皇的手段,白信每每和两个小家伙说起这段时,都是一脸的感慨。 若说战时无暇顾及尚且情有可原,但天下太平之后尊为一族之长仍不愿绵延后嗣,灵族众人却是看不下去了,然而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办法,也都是枉然。最后还是白信斗胆请教到了人皇那儿,三日之后便捧了一道命白禾转世十轮的法旨回来。 再粗壮的胳膊也拗不过人皇的大腿,白禾一脚踏上这漫漫人世路,一年多后十世轮回结束,果然便领了一个女子回来,这女子便是她姐弟两个的亲娘了。 至于在人间都发生了什么,白禾自然不肯对白信说。但见族长开了窍,一族众人皆是欢欣鼓舞,深深折服于人皇的英明。 一开始白信几个还担心那时不过大乘境的婉容降不住白禾,也怕白禾那暴脾气终有一日把人家姑娘吓跑了,着实操碎了心,在婉容面前说尽了他的好话,护身的宝器也送了一大堆,然而没过几日,便是惊掉了下巴。 白禾对婉容,对比他以前的行为作风,可以说是极尽宠爱了。刚把婉容带回族内,便为她新建了宫殿,一应物什,豪奢异常。 婉容飞升成仙渡天劫时,更是布了引雷阵法,将半数的天劫之力引到了自己身上。待婉容飞升之后,便是昭告三界举行大婚,并言此生有一妻足矣,绝不再纳侧室。 二人婚后数万年也从未有过任何矛盾不合。婉容的天赋一般,就连飞升也是十分勉强,但愣是被白禾一手推到了上神的境界,大小劫数都是白禾代受了一大半,成仙之后数万载,也唯有上神的道心入圣那一关,是婉容实打实的自己熬过去的。 而白禾的脾气,也是在婉容的怀孕的时候,达到了最佳境界,那段时间,灵族上下同沐恩德,日子过的十分舒适。 一直到了现在,夫妻二人也是形影不离。 听完这故事,白染心中实在不平,没想到父亲竟是这样虚伪的人物,什么修行一途,与天争命,以身证道,唯有身体力行,绝不可有走捷径的想法,全都是假的!还有就是,她真心怀疑这转世修行的人皇尊令就是受了他爹这事儿的启发才推行的。 然而如今母亲不在,万一父亲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白染乖顺的行礼问安,心中暗暗期盼待会儿母亲能来解救一番。 却没想,白禾并未提天帝赐婚的事儿,而是先问了她古族小比的情况,白染心中一松,急忙汇报了自己如何没有给灵族丢脸的大杀四方,夺得了进入古境的名额,说着还掏出了那块玄黄石,再次献起宝来。 果然,白禾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仔细查探了一番那玄黄石后便收下了,大手一挥,换了数十件宝器丹药给她。 白染眸中一亮,这下不仅补齐了亏空,更是直接发了一笔小财。嘴上抹了蜜一般拍起马屁来。 白禾笑笑,摸了摸她的头:“为父已禀过了天帝,你不必再去天上拘着了,可以回来住了。此番我和你母亲已经将你弟弟带了回来,你若没什么事便去看看他们吧。” 说到这,白染鼓起了勇气:“父亲,染儿在古族参加小比的时候,听四殿下说天帝已经给我赐婚了,不知父亲……” 白禾却似浑不在意:“你若想嫁便嫁,你若实在不愿便在族内待着,我白禾还养得起女儿。” 白染心中一阵感动:“可是父亲之前不是说远古诸族皆与天家联姻,天帝与大天妃也是十分想要促成这桩姻缘……” 白禾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忽而一叹:“你真以为为父舍得用唯一的女儿去联姻么,总要你心甘情愿才好,为父自然不会逼你。” “这十几万年,天家对我灵族百般照拂,陛下又几番恳切相邀,我也不好太过违逆,才叫你好歹去见上一见,若有看得上的,便从他那几个儿子里挑一个嫁,不过后来见你百般借口推辞,你母亲一心疼便不乐意了,说什么也不肯委屈了你。” “父亲……”白染听的双目微湿,忙凑过去搂着白禾的胳膊蹭了蹭,“父亲母亲果然最疼染儿了。” 白禾揉了揉她一头长发,脸上一派慈爱,心中却是一叹,疼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只怕如今情况不同了,妖族式微,木族却频频与天界接触,手上兵权也开始一点点被收回,只怕你嫁过去更是灵族的掣肘了。 趁着这会儿短暂的父慈子爱美好瞬间,白染忙开口恳求道:“父亲,其实女儿已选好了未来道侣。” “哦?是谁?”白禾一愣。 “嗯…是七殿下无尘。”白染笑的十分明媚,一双灵动大眼却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白禾的神情。 果然,白禾眉头一皱。 白染连忙将前因后果解释了,并极尽所能的将无尘夸耀了一番,通篇故事说下来,听的白禾也是一愣一愣的。 “那七殿下竟与你有这般缘分。” “正是。父亲,七殿不仅曾在凡间救我一命更是助我封印了天火,对我极好,还有他的天赋实力,便是师父也是赞不绝口的。” 白禾却是有些不信,一千年,从初入上神到上神小成?那什么龙凰血脉真有这么强吗? “你那位师父,你连他的来历境界都不知道,又怎知他能断定七殿的实力呢?罢了,你若喜欢,下次叫他过来,我先见见再说。” 白染连连点头,父亲肯这般说便已是不易,等下回他亲眼见着了无尘,定会同意这门婚事的,心中大事一定,便放松许多,又问道:“父亲,怎的这回您只闭关了这些日子,往常转世后不是都要悟上两个多月吗?” 白禾摆了摆手,慨叹道:“为父停留在这上神大成境已有十数万年,总是勘不破这极境限制,这回转世,终于觅得了一丝突破契机,故而此番便要准备极境突破了。” “恭喜爹爹!”白染心中一喜,“不知爹爹要如何准备呀,有什么染儿可为您做的?” 白禾失笑:“你能做什么,来为我护法吗?” 白染脸一红,扁了扁嘴。 “好了,快去见见你母亲吧,过几日我们便要出趟门,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白染啊了一声:“您不是要突破么?怎么不待在族内?” 闻言,白禾面上有些不自然,也没跟她解释什么,便将她送走了。 第59章 仙子自重 后来白染问了母亲才知道,原来父亲所说的准备是要与她回到相识的那处凡界去磨炼心境,待到心境大圆满之后方可尝试突破上神极境。 说白了就是要跟妻子去回味一下过去嘛。白染捂嘴偷笑。 又撒着娇将前头与无尘的事给母亲说了一遍,想先哄得了母亲的同意。婉容到底感性女子,又十分疼她,便也同意了七八分。 至于白墨,是早就知道了她那点心思的,便没有来凑这个热闹。 白墨其人,虽天生灵台混沌不便修行,却也并不全然是个废物。单有一样白染就十分敬服,她这个弟弟若想知道什么事儿,总是能设法打听到。 然而少时,这姐弟俩的关系其实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其糟糕。 原因自然在于天火,一腹双生,白墨坚持认为自己的半废体质皆是因她体内的天火,俩人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后来有一回白禾终于看不下去,把白墨叫去不知说了什么,打那之后,白墨再没来找过白染的麻烦,只是一个人更加孤僻起来。 再后来几千年过,虽总是一张冷脸相处不多,白染却慢慢的感受到了白墨的关心和善意,只是那时她亦是一身病痛折磨,姐弟俩彼此凄惨,便也不总在一处,直到白染渐渐恢复过来,才越发心疼弟弟,时时去陪伴一二,有个什么大小事的白墨也愿意同她书信一封。 这边同母亲好好亲热了一番之后,白染提上一坛从师父那顺来的灵酿便推开了玉明宫的大门。 白墨爱茶不爱酒,白染爱酒不爱茶,所以这酒,其实是白染给自己准备的。七千年里盲着未见他真容,白染自然也是十分想念这个弟弟。 白墨倒是料到了她会这个时辰来一般,一壶茶刚刚煮好。 一抬眸,白墨微微笑了笑:“这不是我那胆大包天的姐姐么。” 白染一僵,瞪了他一眼,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坏,白白破坏了这副神仙容貌。 “你这段时日在天上过得如何?”白染也不跟他计较,随口问道。 “不过是在父亲的府里待着,地方虽小了点,也将就了。”白墨浅浅饮了一口茶。 白染一翻白眼:“就你事儿多。” 白墨目光一转,轻笑一声:“你那心上人呢,怎么不带回来。” “他去妖族了,说是有他母亲的遗物。”白染叹气道。 “妖族……”白墨眉间一蹙,茶杯缓缓放下,忽而讥讽一笑。 “怎么?”白染见他这般反应,有些疑惑。 白墨并不看她,只是继续饮茶,许久之后才瞥了她一眼:“你可知妖族日前为何下那封妖令?” 白染摇了摇头。 “你可知妖族的两仪二圣负伤十数万载?” 白染又摇了摇头。 “你可知七殿的龙凰血脉便是与烛照幽荧一般的至阴至阳?” 白染更加疑惑,仍旧摇头。 白墨却不再说下去了,只是给她续上了一杯酒。白染恨极,却也不敢碰他那副脆弱的小身板,一时间憋的要死要活。 白墨无奈,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此去妖族,绝不只取些遗物这般简单,妖族式微,如今却突然冒出来个至尊血脉的七殿下来,还是一半妖族的后代,若是你,又可会放过?” “这我猜到了,只是你说的那两仪二圣负伤又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一番猜测罢了。希望是我想错了,否则…”滚滚水汽扑上来,白墨微微垂眸。 “难道殿下会有危险?”白染一愣。 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白染,白墨摇了摇头,眼中隐隐一丝寒意:“希望他不会选错。” 妖族长生山脉禁殿内,已是匆匆数日过,血池前盘坐的无尘终于完成了第一步,将自己的本源精血与血池内的灵血融合到了一处,这便已是耗费了极大的心神,这一步完成了便可开始召集人手共同祭炼血丹了。强压下脑中一阵阵的眩晕,无尘起身出了禁殿。 一出门,便看见立在门口等候的严曼儿。无尘看着面前的一身赤红衣衫,一阵阵的眼晕,脚下一个踉跄,严曼儿急忙上前扶他:“殿下,我带您去休息吧。” 无尘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的抽回手臂,闭目片刻定了定神:“你叫什么名字?” 严曼儿微微低头,娇艳面容飘上两朵红云:“小仙是重明鸟族的,殿下唤我曼儿便可。” 无尘见她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有些莫名,淡淡道:“劳烦严仙子带路。” 严曼儿眼神一暗,却也不敢说什么,便也只能引他往早先预备好的一处洞府行去。 一路之上,落英缤纷,景致倒是极好,无尘翩翩白衣缓缓穿梭而过,却是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只是隐约觉着白染若在该是很喜欢的。 “殿下此番肯鼎力相助,我妖族上下皆感激不尽。”严曼儿忖度着开口道。 无尘看了她一眼,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 严曼儿咬了咬唇,又笑道:“等此间事了,殿下定要来我重明鸟族多住些时日,天妃幼时居住的洞府,如今都还在呢,内里布置也是丝毫未变的。” 果然,无尘脚步一顿,却也只淡淡道了一句:“严家有心了。” 严曼儿无奈,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路之上,冷寂异常。 片刻后,无尘看了看眼前十分宽敞的霍林洞天,微微点头,他从来也不是挑剔的人,眼下仔细调息恢复才是正经。于是一连几天,守在外间的严曼儿都没等到他出来。 待到第五日深夜时,无尘才睁开双眼,一散手中印结,慢慢踱到外头,见着一轮圆月在空,才知入夜已深,清清冷冷的,突然很是思念往日里白染的笑声。 “殿下身体调养好了吗?” 无尘一回头,居然又是那严曼儿,有些惊讶:“你一直在此处么?” “正是。”严曼儿柔柔一笑,“不敢打扰殿下修炼,便只敢在外头候着。” “你…找我有事?” 严曼儿一愣,支支吾吾了半晌,道:“曼儿是奉命随侍殿下的。殿下在妖族的这段时日,曼儿自然要跟随左右。” 无尘摆了摆手,转过头:“不必了,你自去忙吧。” 严曼儿一急,眸光一闪,突然走上前拉住无尘的衣袖,委屈道:“殿下是嫌弃曼儿么?” 凉凉月光,如水流淌,朱裙的少女扬着一张小脸,精致面容如花娇艳。 无尘微微蹙眉:“仙子自重。” 说着袖袍微震,严曼儿不妨,一个踉跄倒退了数步。 她没想到无尘竟会这般举动,面上一白,一向倨傲的少女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眸中登时便涌上泪来:“曼儿只是倾慕殿下为人,殿下又何必这般出口伤人。” 无尘一挑眉,突然对着正不住垂泪的严曼儿轻笑一声:“我伤着你哪儿了?” 严曼儿说不出话来,乍见他好看笑容,一时也忘了心头的无限委屈,好一阵的恍惚。 无尘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回了洞内。 后来,严曼儿曾对贴身的侍女说,我不明白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颜容。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身似玉树挺立,笑比微雨撩人;你瞧他凝望万物一张冷面即淡即寒,却不妨一瓣桃落堆出眼角情思万般,呵,好一个无尘无埃月上神,好一个期期绵绵画中仙。 此后万载,浮浮沉沉,这一笑印在少女的心间,成了魔障。 第60章 你那师父倒是好大的架子 东域木族,千秘林尽头,身影纤薄的合欢单膝跪地,前方一位闭目而坐的墨绿锦袍男子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般,无穷无尽的生机滚滚而来又央央而去,滋润着这一片青翠的千秘之林。 “主上,虽不知她体内究竟是哪种禁器,但显然十分完整,否则这木珠残尘不会这般反应。”合欢一脸凝重道。 男子缓缓睁开眼,幽幽道:“不管是哪种,都不能任其流落在外。” 合欢点了点头,迟疑道:“只是这白染如今是那人的弟子,只怕我等无法对付啊。” “正因如此,更要在那逆子取出火石之前动手。”男子冷哼一声。 合欢眉头紧蹙,片刻后颤声道:“主上,那白染身份不凡,以白禾的脾气,只怕咱们这一出手,会引起木族与灵族的战端啊。我木族……” 男子皱眉挥了挥手:“糊涂,若真被那逆子一一寻回了五件禁器,才是仙界真正大祸。你不用担心,我会护好木族,此事你要做的隐秘,只要白禾拿不到证据,他便不能如何,再者如今元崖亦与他不慕,他不会放任白禾乱来的。” 合欢却依旧蹙眉:“合欢知道主上一心为我仙界着想,只是那人已超脱逍遥,即便我们瞒得了灵族,却如何瞒得了他,只怕到时火石被毁,他不会放过木族也不会放过……您。” 那墨绿锦袍的男子却是一叹,目中澎湃生机震荡:“他不会杀我,你放心吧。” 细白手掌紧握成拳,透明的指甲嵌进肉里,合欢目中含泪,不忍道:“主上,您曾说过神死不可复生,何况这五件禁器均已拆散损毁,您又何必以身犯险呢!” 男子垂眸,面上似有痛苦之色,却最终拂袖道:“我不能拿仙界冒险,也不能叫他…再错下去!” 与此同时,灵界万央宫内,白染依依不舍的拉着婉柔的手,又揉又捏:“母亲这便要走了吗?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呢。” 婉容十分怜爱的揉揉她的小脸,道:“你父亲突破不是小事儿,母亲定要相守相伴的,这极境突破,人人不同,或短或长也实难断定。好孩子,你若真有什么事儿,可来人间真武界大顺皇朝的圣山内寻我。” 真武界?白染一惊,忙道:“母亲与父亲此行难道要去的就是那儿?这…怎会?” 婉容见她十分震惊也是不解,蹙眉道:“那儿便是当初我与你父亲在凡世中初识之地,有何不妥吗?” 白染一愣,按照大长老的故事,父亲和母亲当是在黑暗纪元结束后不久相识并成婚的,估计那时这圣山还未被师父相中占领吧,这倒是巧了,只是如今… 白染有些迟疑道:“母亲不知,这真武界大顺皇朝的圣山,如今正是我师父的隐居之地。” 婉容啊了一声,半晌后也是一阵尴尬:“既如此,不知能否先将你那师父请进族来小住,那圣山我们只借住上一段时日便可。不过说来,你那师父到底是何来头,这么多年也不肯透露?” 白染摇了摇头:“师父他就是这个脾气,不过七殿下曾说过师父曾经也是上过战场的一方尊神。” “尊神?”婉容思量了片刻,“当初战场上的所有尊神,你父亲都是认得的,想来也不会这般不给情面吧,不若你与我们同去,好好同他说一说。” 白染沉吟了半晌,内心实在觉得就师父这脾气,是说不准的,跟着他也有七千多年了,就没见过他别处还有什么洞府宅子的,往日不是在寻宝就是窝在月落湖,更是从来也不见客,她还真没这个自信能将他老人家给请出来。不过即便如此,总还是要去试上一试的,爹爹十数万载好不容易才觅得了突破的契机,着实不易啊。 这般思量着,白染应下后便去禀告了父亲,白禾到底火爆性子,乍听此事便是冷冷一哼,道了一句你那师父倒是好大的架子。 白染也是冷汗直流,再三相劝后白禾才看在她的份上应下了。 翌日清晨,三人便上了路,一路上白染极是乖巧的驾着云朵,熟门熟路的往真武界遁了去。大顺皇朝圣山外,三人落了地,白染掏出信物破禁,又好一顿嘱咐,因师父性格孤清,不喜打扰,还爹娘请先在外头候着,容她先进去说明此事。 白禾自是十分不耐,好在有婉容安抚,便也没有发作。 白染便心中惴惴的入了内。几个闪动掠过群山,直奔月落湖。 月落湖旁,永远是林夕的背影,白染一入结界,他便察觉到了,正十分头疼。鱼竿一甩,转过身来喝道:“这才几天,你怎么又回来了!” 白染一扁嘴,十分委屈:“师父,您这是什么话。” 林夕扶额:“罢了,待着也行,只不许再没完没了的念叨了。” 师父这耐性也忒差了,自己不过磨人了几日便这般反应,当初在古境她被迟晚晚烦了千年也不过如此。白染暗自嘀咕了几句,面上却是一脸乖巧:“弟子不敢再扰师父清净。只是,这回弟子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林夕斜斜瞟了她两眼,转过身去:“何事?” 白染忙凑上去,恳切道:“师父,弟子父亲白禾,近日来悟得突破契机,需要借您的宝地一用,磨炼心境。” 林夕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灵族好山好水的,还用得着上我这儿来磨炼心境,不行!” 白染一急,扯上他衣袖磨起来:“师父,您听我说呀,原不是父亲故意为难您,实在是这圣山对他有特殊的意义,要说起来,这事儿得怪人皇陛下!” 林夕猛地一转头,看着她一脸笃定的模样冷笑起来:“是吗?你倒说说看。” “可不是吗!我们族里的大长老说了,当初都是人皇下的法旨,命我父亲去人间轮回十世,这才有了父亲和这凡尘圣山的不解之缘。” “那是为了他好!”还没等她说完,林夕一怒,伸手便在她额间狠狠戳了一下。 “这…”白染吃痛,揉了揉额头,“不管是不是吧,总之父亲转世后便在这圣山内遇见了我母亲,这圣山乃是父亲母亲的定情之地,故而此番才想故地重游一番的,师父,您就…” 林夕突然眉间一蹙,伸手止住了她的话,疑惑道:“你说你父亲是在这圣山内遇见你母亲的?” “是啊。” “你母亲原先不是个普通的修士么,这圣山在大顺境内地位十分超然,内里更是危险重重,她是如何在这儿生存的?” 白染一愣,摇了摇头,老实道:“母亲只与我道她从小便生在山中,他二人是在此处相遇定情,其他的便不曾提起了。” 林夕挥了挥手:“你去把她叫进来。我要问一问。” “啊,这…只叫母亲么,恐怕父亲不会答应的。”白染笑的比哭的都难看,面上十分尴尬。 林夕白了她两眼,袖袍一抽,不耐道:“都叫进来吧。” 白染心中一喜,忙道了声是。 不一会儿便赶到山外,将情况一一告知白禾婉容二人,婉容反应倒还好,只是微微皱了眉,白禾却是大怒,大手一挥,指着白染:“前方带路,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要查问些什么!” 第61章 三界最纯善天真的上神 白染方才已是把话说的十分委婉,没想到父亲还是这般震怒,一时间两边无奈,只好拼命给母亲使眼色,盼她待会能劝住父亲,一边带了路进去。 这回林夕倒没摆什么隐士的架子,似乎面有急色,正站在湖边等候。白染吁了口气,还真怕他正脸都不愿露一下,白禾久居高位心高气傲,那只怕是要打起来。 三人落地,正在白染准备将两边介绍一番时,却被林夕一伸手止住了:“不必。” 白染疑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只见白禾突然面色一白,眼睛更是瞪的铜铃大,正是十分吃惊的样子。白染又回头看了看师父,师父倒没什么旁的表情。 白禾艰难的消化着这个场面,看看林夕又看看白染,一时间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双臂一伸便欲行叩拜大礼。林夕当下心急便无谓这些虚礼,袖袍轻挥之间一道柔力稳住白禾的身躯,免了他的叩拜。 “小白。”扫了两眼与白染同样疑惑的婉容,林夕又看向了白禾。 “在。” “在。” 父女俩同时一应,又同时对视一眼,一个声音轻灵一个沉稳端肃,倒都是一副条件反射般应下的样子,一瞬间在场四人表情皆是十分精彩。 倒是忘了这茬,林夕张了张嘴,亦是有些尴尬,于是便伸手点了点白染:“你先出去吧,为师和你父亲有话要说。” 白染彻底蒙了,师父爱给别人随口起外号这个癖好她是知道的,不仅随性,且十分没有创意,有姓的一概都是姓前加个小字,没姓的便是名儿里的头一个字前加个小字,连名儿也没有的什么精怪小兽的,便视心情,或以颜色或以形态,总之亦是个小什么的。 周遭这一圈人物里,只有一个特殊,便是离风,师父从不管他叫小离。当初离风也是实在闲得慌还去追问过,师父倒也没有隐瞒,说是过去曾有个师侄叫小离的,是个姑娘,不好混着,便只叫他本名了。 只是同父亲这般又是怎么一回事情?便是曾经相识,也不至于这般熟悉吧,看到白禾愣愣答应着一点脾气没有的样子,白染揉揉一团浆糊的脑袋退下了。 “陛下,您…您就是染儿的师父啊……”白禾艰难道,突然开始怀疑仙生,一张英挺的俊脸上拧出一个难度很高的表情来。 林夕摆了摆手,眼下没有什么心思去照顾他的情绪,凝重开口道:“你先仔细同我说说你们在这山中的事。”又转向婉容道,“那孩子说你是从小生在这山中的,是怎么回事?” 婉容起先是同白染一般的迷糊,却听得白禾称眼前此人为陛下,心中登时有了答案,一瞬间也是种种滋味儿涌上心头,突然被问话更是一阵紧张,支支吾吾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白禾急忙揽住婉容,略略安抚了她的情绪。婉容却依旧不敢看林夕,只低着头狠狠掐着白禾的手。 林夕扶额,终于明白早前白染那句:三界最纯善天真的上神非我母亲婉容不可。 从黑暗纪元开始,灵族众人在白禾的带领下便是练出了一股子狠劲儿和煞气。那是个血火书悲歌的年代,仙斩魔,魔吞仙,热血和冷情才是主调,而带头的白禾更是个中翘楚,战场之上,千万丈高的法相之身不知杀戮几何。 然而就是这么个修罗般的人物,最后却是娶了个小白兔似的姑娘,和和美美十几万年,叫你不得不感叹一句时移世易,人情难测。 那婉容,真正从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起便被白禾护在了掌心,一路小心翼翼的捧上了神位,稳稳的三界人生赢家。 无父无母一介孤女,生在这圣山之中,懵懵懂懂的过了几年,偶然的一次山中灵潮暴动,大顺皇朝之内的高阶修士便都来寻宝,就这样碰见了彼时正在人间体悟的白禾,一顾倾心,凡尘夫妻数十载。 等到六十岁时一世修行满的夫君肉身死去,还没等她哭上两日,摇身一变,白禾就踏着祥云来接她了。 人生中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夫君,是天神,是一族之长,是战神将军。 从此以后是肉身劫难也不忍她受,世情纷扰也不愿她烦,只盼她能整日开开心心的活在他身边,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捧月亮,什么也不用她管,什么也不用她会。 也亏得婉容实在是个良善安分的本性,否则定是个三界之中最可怕的乱世妖姬。 在白禾这般密不透风的护佑和宠爱之下,一直到如今,婉容的性子都如同孩子一般,如今稍稍有几分的成熟的样子还是在生下白染白墨两个之后。 早几千年白染白墨身子最不济的时候,也是婉容人生中最痛彻心扉的一段时光了,只是现在回想起来,白染总觉着比起她姐弟两个,父亲那时仿佛更心疼日日垂泪的母亲些。 对此,白墨赞同。他甚至更上一层楼的指出,若是早知姐弟俩这副惹母亲伤神劳心的命数,白禾估计都不会想要他们了。 林夕看着半靠在白禾怀里慌乱不已的婉容,一时无措,尽量放柔了音调:“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些事情想问一问。” 白禾偷偷看了一眼林夕,也是一阵尴尬,忙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模样来安妻子的心。 片刻后婉容终于僵硬的对着林夕行了一礼,小声道:“陛下恕罪。我的确是生在这片山脉之中,无父无母,嗯……等我有意识了,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在这湖边。”说着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朝月落湖指了指。 林夕一惊,身形模糊了一下一瞬之间立在她面前一把握住婉容手臂,这一下给她惊得不轻,白禾也是吓了一跳刚欲开口便被林夕一抬手止住了。 浩瀚灵力涌入婉容体内,林夕双眸紧闭,面上一派焦急神色,那边婉容一动不敢动,什么反应也不敢有,白禾一双手抬起又放下,纠结极了。 “小白,你可曾探过她的元神?”林夕凝重道。 白禾一愣,忙道:“查过,只是实在查不出什么,当初我遇见婉儿的时候只觉她的体质似乎很特殊,后来回归神位之后却只能探到一股浓浓生机。” 林夕缓缓收回了灵力松开手,再睁眸,目中一片复杂:“是木珠。” “木珠?”白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眼睛一瞪,“木珠!” “这,这怎么会呢,婉儿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这…陛下,您…” 林夕摆了摆手:“只是木珠的残尘,并非主体。” 白禾却依旧不安:“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木珠不比其它四个,内里的勃勃生机对她只有益而无害。只是如今看来,倒是弄明白为何火石会生在白染体内了。五禁器之间相生相克啊。” “染儿?火石?这…”白禾彻底蒙了。 第62章 没碰上一个正经的追求者 林夕白他一眼:“你虽未曾正面对上过这几件禁器,也不至于一点都察觉不出吧。” 白禾一阵苦笑,当年他虽的确是仙界中一号人物,可是整个大时代的背景主导三界的一直都是魔族啊。 万古第一魔头,惊才绝艳的一界始祖浮生,逆天般的手段,锻造了这威震天下的五禁器,封禁之法何其恐怖,一禁天劫,二夺仙寿,三灭神位,等闲人物何敢与之相对。 便如白禾,真正是一丁点这五禁器的模样气息都不晓得,晓得的人除了人皇大约如今都只剩下一个牌位了。 当年的仙界与魔界,实力相差之大,简直是凡人与天神的高度,说句老实话,至今白禾都不明白那位不可战胜的魔祖最终是如何被林夕战胜的,只知三界有史以来,浮生二字始终都是众生心中最大的梦魇。 “陛下,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哪里察觉的出来,说实话当初染儿告诉我您的推测之后我一度是觉得她天真,被人编个故事哄了呢。” 林夕没好气的瞟了他两眼:“父女俩都一个德行。” “陛……陛下,您说的这火石在染儿体内是怎么一回事儿?”一旁的婉容听见林夕提到女儿,心中焦急,便斗胆问了。 “你本是魔祖兵器木珠的残尘所化,体质特殊,约莫那火石孕出了灵性,被你吸引而来,才落到了白染的体内。须知这木珠与火石正是相生之象。” “什么,原来是我害了染儿,我……”婉容一时承受不住,说着便伏在白禾怀中哀哀哭泣起来。白禾心疼妻子,连连抚慰,并道:“怎么会是你害了染儿,这都是她的命数。” 林夕头痛,怎么就哭了。 思量了片刻又道:“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她的事儿我一直放在心上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婉容才抽抽搭搭的止住了眼泪,眼睛红红的感激了林夕。白禾也将前头的疑问想了起来,又是一脸的苦笑:“陛下,您收染儿为徒怎不跟我说一声呢……” 林夕转过头看着他,挑了挑眉,好笑道:“怎么,还需你批准吗?” “不不不,白禾不敢,只是您如此大恩我……” 林夕不耐的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就她那性子,再加上离风,这些年借着你的名头惹的祸还算少吗,若是再叫她知道我的身份,他俩能把天宫拆了。一辈子都在我手下靠着能有什么成长。” 白禾连连点头,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骂向来小事聪慧大事迷糊的女儿。 突然间,林夕轻笑一声:“你可知你这个看着乖巧柔顺的女儿,前些日子为了替心上人化解转世劫难,竟来求我帮她解了前尘记忆。” 白禾大惊,十分羞愧的连连告罪,末了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您没放任她这般任性行为吧。 林夕一滞,轻咳了一声不说话。 当初一起上战场的君臣兄弟,十数万年未曾相见,一时之间林夕也颇感慨,就着一盏清茶,二人又叙了半日旧,才想起外头的白染来。 待得在山外苦等了许久终于受到召唤的白染急匆匆的赶到月落湖时,迎面便被白禾在额上狠狠戳了一下:“你这个糊涂虫儿!” 白染委屈至极,我干什么了我,捂着额头不自觉的便瞅了瞅微笑看戏的林夕:“师父……” “你怎能让你师父帮你违逆尊令!还三番五次转世!”白禾眼睛一瞪,说着一股火涌上来又要动手。 白染一惊忙躲到婉容身后,还不忘转过头朝林夕怒哼一声:“师父怎地跟父亲打小报告!” “你!”白禾见她这般放肆举动,简直气的要喷出一口血来。 白染见势不妙,也不敢再硬来,忙对着父亲做小伏低的认错赔罪。 婉容心疼女儿,便道:“染儿也是不知啊……你就别说她了。” 林夕被她那一声吼的也有些不自然,此番倒还真是有几分打小报告的嫌疑,便也一摆手,止住了白禾。 又转过头对着白染道:“这两天便让你父母住你的屋子吧,过段时间你父亲就在这突破,我会为他护法的,到时会封闭整片山脉,你还是先回族待着吧,给离风也传个信儿,别叫他过来了。你们两个这段时间老实点儿。” 白染倒是没想到这事儿能这么顺利,师父他老人家不仅同意了父亲母亲住过来,还要亲自为父亲护法?自己的面子有这么大吗,还是师父突然善心大发要日行一善了? 只是说起来,前两日白染想给离风传信的时候总是探不到他的气息,也不知这死孩子这些天究竟跑哪儿去了。 云巅之上,白染慢悠悠的往仙界飞去。近来几桩事办的都比较顺利,她心情很好。 一脚踏出人间界,喷薄的灵气如潮汇聚,白染轻吸一口气便朝北域灵族遁去,谁知刚行了不过千里便被一道遁光拦住了去路。 白染身形急急一顿,定睛一看,这…这不是那位西陵神君的长子云权么,他来做什么? 说一件比较丢脸的事儿吧,她虽顶着三界第一绝色的名头,从小到大却没碰上一个正经的追求者。 小时候身体不好一直在父母身边养着,几乎没有离开灵界的时候,好不容易成年了,眼睛却一下子坏了,连带着整个人恹恹的,不是闷在自己宫里便是在林夕处赖着,至于后来跟着离风下凡去玩儿的那些时光自然也是敛了真容。 所以真计较起来她都不知道这所谓三界第一绝色的名头是怎么传出来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是族人为了哄她开心编出来的,直到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白墨房间里有许多她的画像,还没等她逼问一番,白墨便很不在意的招了:闲来无事想学画画,身边可入画的人实在少,便挑了你来练手,还真有不少人觉得好看的,就赠出去了许多。 白染无语。 自由惯了的白染一万四千岁时才被爹娘领着去参加了仙生中的第一回大型宴会,至此才算是正式在众仙面前亮了相,然而后头事情一件接一件,故而算下来,若此前那木族的合欢所言不虚,长这么大这云权倒真算是她最忠实的追求者了。 至于无尘,白染从没觉着他追求过自己,顶多算得上是……守身如玉? 第63章 缘浅之人若再不强求 胡思乱想了片刻后,一身紫袍的云权缓缓落在她面前,举手投足之间倒是一股天然的贵气。 “白染见过上神。”屈身行礼,白染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总觉着不太安心。 “白仙子不必多礼。”云权看着一身白裙青丝飞舞的白染,欲伸手扶她。 白染眉间微蹙,又退一步,垂首道:“不知上神此番所为何事?” 云权停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许久后放回身后,看着眼前思慕了数千年的人儿,突然有些疲累的一笑:“自那日万花谷初遇,数千年过去了,竟到如今才同白仙子有上单独一叙的机会。” 白染有些尴尬,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模糊着应了两声。 “你……果真同七殿下在一处了么?” “是。” 云权闭了闭眼,苦笑一声,突然伸手握住她手臂,一双漆黑瞳孔紧紧盯着她:“他能给你什么?” 白染一惊,无法挣脱,可一抬头对上他痛苦目光心中又不免几分纠结:“我从不需要他给我什么。情缘之事强求不得,还请上神放手。” 可云权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收越紧,竟一把将她拉到身前:“天下情缘纷乱何其之多,神仙情爱又何其脆弱,缘浅之人若再不强求,岂不抱憾终生。我不怨过去总是时机不对,也不在意你是否和别人在一处了,只是我还有一点不甘心,你从未给过我机会。” 他这话其实也有几分道理,白染半晌无言,若没有当初无尘对一心求死的齐玉强求,若没有后来她对被禁锢宫中本无欲无求的七殿下强求,也就没有今日两人的快意时光了。只是这条路,最禁不住的,便是错过二字。 “上神想要什么机会?” “了解你的机会,了解我的机会。” 因着一万多年天火锻体的缘故,白染的肉身之力比起同境金仙来要强悍许多,只是此番对上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小成境上神,手上已是被他捏的疼痛难忍,眼下方圆万里唯他二人,她有些不安心。 于是尽量放柔了声音,道:“多谢上神抬爱,只是白染已与七殿下互定终身,实在无法给上神满意的答复。三界之中,美貌与实力兼备的女子何其之多,上神实在不必为了白染一人……” 可她话还未说完,云权便突然激动了起来,手上再度发力,竟将她一把扣在怀里:“三界众生,唯你入我心间,纵使旁人再好,又与我何干!” 这下白染再也忍受不住,那点不忍令他伤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奋力反抗起来:“放手!你要做什么!” 奈何实力境界相差着实悬殊,白染不敢怠慢,立刻便召出了滚滚天火。金色火焰自神念海洋呼啸而出在她体外盘旋着,宛如为她穿上了一件金色的火焰战衣。 云权却似浑不在意,凝实的仙障透体而出,与天火彼此消融,扔紧紧抱她在怀,只执念般的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句话:“我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 白染拼命操控天火,却仍旧冲不破这束缚,眼神一暗,冷冷喝道:“同为世家子弟,白染敬你一声上神,你不要以为就可肆意妄为了!缘浅用情深,这话不错,但也不是毫无底线的强迫,白染实力不济,但灵族之人绝不会失了尊严!” 云权一怔,白染趁势奋力一击,倒退数步,转身便欲遁去,却再次被云权追上,诛仙塔一击飞出,白染看着目中已是一派执妄的云权,便知今日恐怕不妙。右手往胸前一探,刚握住那枚无尘赠的玉髓坠子便被云权用雄浑灵力定住了身形,就这一瞬之差,云权紫袍轻挥间,一缕青雾飘来,闪电般没入了她眉间灵台。 “这…这是什么!”白染身子一软,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来,那青雾一如体内便化为条条锁链将她全身经脉牢牢锁住,额间更是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你放心,我不会伤你。”云权抱起跪倒在地的白染,紫光一闪朝前方遁去。 “云权,你今日若敢对我如何,我灵族定将你碎尸万段!”森寒目光下,白染绷紧了全身每一处血肉,却始终无法震断那青色锁链,灵台被禁锢,就连天火也无法释放。 “那我便将你藏在我华阳山,锁上一辈子。” 抚上她如玉面容,云权冷冷一笑,目中尽是疯狂:“苦求数千年都不能换你一次回头,是我痴傻。既然得不到你的心,能留下你的人,也是好的。” “你疯了!”被他抱在怀中,白染躲无可躲,愤恨的偏过头,一口咬在他手上。 云权却突然展颜一笑:“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疯了!你咬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没人跟她说过喜欢一个人还能疯成这样的啊,看他样子不像开玩笑,这事儿看来不能善了了。 白染咬了咬牙,使尽了力气摸出师父赐的那块玉牌,预备将它掏出藏在手中,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脱身的机会虽只有这一次,但眼下她也毫无办法了,只能舍下心头巨痛。 怕被他发现手上动作,白染便改了语气,温声相劝道:“我明白你的苦处,可你留下我一副躯壳又有什么意义,不论你将我藏得多深,我的父母族人师尊好友终会将我寻到的,即便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你也不顾惜你父亲的神位了么,神君一世英名,你怎能让他受此牵连呢!” “留住你的人,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改变心意。你要做什么!”还未等白染将玉牌拿稳,云权便一眼瞧见,劈手便夺了过来。 白染一惊,那玉牌只由师父一缕玄奥念力凝成,一捏便碎极为脆弱,故而她从来都是用仙障裹好再放到储物镯中,而眼下被云权这么粗暴的一抢,果然,玉碎之声轻轻响起,只见通体雪白的玉牌内点点神力漫出,瞬时间天地变色,时空扭曲,浩瀚的威压穿云破月,半空中的白染云权二人皆是一怔。 真武界月落湖,闭目盘坐的林夕操控着数座玄奥大阵的启合变换,白禾宝相庄严的端坐阵中,正是开始了极境冲击的时候。突然,林夕似有所感双眸陡然睁开,飘乎间身形如电一步踏出将虚空撕裂。 仙人两隔,一步两界。 下一刻这片仙界西域的时空突然被牢牢禁锢住,一声轰鸣的破碎声后半空中仿佛突然开启了一道时空巨门,露出一块漆黑诡异的虚无空间,巨门边缘处还在不断破碎着,仿佛有一头贪婪的黑色巨兽正在啃咬这片空间一般。 种种变化皆不过一瞬之间。 虚空中一声急喝,穿越两界轰然而来,炸响在这片天地间。 “小白!” 第64章 那可是人皇的袖子啊 青袍猎猎,乌发飞舞,林夕踏出黑暗的虚空,一眼便望见受困的白染。 冷哼一声,身形一动便将她从云权手中救下,而那上神小成境的云权甚至都来不及反抗便被林夕冲击而至的气浪轰然掀飞,全身剧震之下喷出大口鲜血,好似被一座擎天的山岳直接轰在了身上,护身的宝器甚至都没能挡上一瞬,便化为了齑粉,巨力之下,云权的整个身躯仿佛要崩溃般裂开。 “你……”云权轰然坠落地面神情剧变,又是连吐数口鲜血,无法相信方才发生之事,可他却不知,若不是林夕担心伤到白染控制着力道,只这一击,云权便会直接爆碎为一团血雾,身死道消了。 半空之中,林夕稳稳托住白染,见她神态不对,便伸手到她眉间探了探,眉间一蹙,浩瀚的灵力涌入瞬间便震断了那青色的锁链。 “怎么回事儿?”见她周身并无其他异样,林夕脸色一沉,这玉牌是留她保命之用,非生死关头不可妄动,可她倒好…… 白染还未从这一连串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但见师父如此威势,脑中竟只有一个念头:这玉牌竟这么好用,此番阴差阳错的,也太浪费了! 林夕不耐的瞪了她两眼,心头一股火气:“你父亲那边正是关键时刻,你还来给我捣乱,亏我匆忙赶来,还以为你遭遇了什么大难!” 白染一愣,连忙将前因后果一一禀报了,实在不是她矫情,不说这云权若真要不顾一切的对她做什么她决计不可抵挡,且说这玉牌她拿出来也只是想以防万一,还真不是她弄碎的啊!师父您要怪就怪他,都是他不好! 白染委屈巴巴的告了一通饶。林夕一股气没处撒,转眼看见连连咳血的云权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而就在师徒二人交流这片刻,下方的云权望着林夕一身青袍却是突然惊叫起来:“人…人皇,您,您是人皇陛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云权少时跟在父亲身边修炼,因天赋不错很受宠爱,而他那位盖世英杰的爹碰巧正是林夕曾经的忠实追随者,大战平定后,林夕避世不出,这位老神君几番感念之下曾耗费大神通制了一幅人皇的画像,而云权便是在一旁目睹了父亲作画的过程。 可谁知待最后一笔落成之时,风云变色,时空震动,似触犯了某种禁忌一般,那画像轰然碎裂。老神君哀哀一叹,我等卑微之人竟连陛下一尊画像都留不住,言罢口吐鲜血,正是受了极重的反噬之伤。那画面虽一闪即逝,却在云权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你认得我?”林夕微微惊讶的望他一眼。 什么情况?白染呆呆的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云权。他说什么?人皇? “家父西陵神君,昔日追随陛下左右,曾为您作画一幅,故而云权有幸得见天颜。”云权回过神来,强撑起破碎的残躯,恭敬叩拜道。 师父是人皇,师父竟是人皇!白染突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这比上次她发现七殿下就是无尘时更惊悚,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林夕冷冷一哼:“云逸一生磊落,竟教出你这么个儿子来!” 言罢隔空一指点出:“今日念在云逸的面上,我且饶你一命,只废你修为,若再敢犯,我连你父亲一块论罪!” 一指断神路,一念判是非。对修行之人来说,这是比死亡要痛苦绝望百倍的事。白染第一次看到林夕发落人的一面,如此杀伐果断的判罚,却还是念了旧情的。 三界百族,无上尊位,说一不二,这便是人皇。 她突然有些无措,脑中一片空白,凡间有句话叫伴君如伴虎,自己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呀! 还未等她好好回忆一番那些年做过的蠢事,林夕伸手将她一提,便踏上了云头,身形几个闪掠间便是跨山越海将她送到了灵族的地界上。 好好好…快!即便是她以最快的速度都要赶上几日的路程,几个呼吸间便被林夕走完了,白染晕头转向的立在半空中,体内一阵翻江倒海,这速度不是正常神仙能享受得了的,师父太猛! 林夕看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晃晃悠悠的似乎马上就要跌下去,伸手拉她站稳,嫌弃道:“若不是考虑你这个拖油瓶,哪需要这么慢!” 白染不敢睁眼看这一片流云浮动,只一味的扶额平复着,气喘吁吁道:“不…不行了…太快了…慢点,慢点,我要死了师父。”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已经到了!”林夕有些好笑的一把拉下她的手。 “啊!到了…这…师父您也太…”突然间,白染周身一僵,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慌忙的跪伏下来,哆哆嗦嗦的朝林夕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师…人皇陛下,白染蠢笨,不识陛下真身,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林夕见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很是有趣,也不说话,就这么立在这儿看她预备如何继续下去。 完了,这下完了。 这么一会子令人窒息的功夫里,白染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犯下的数十条大不敬作为。 比如转世作弊竟寻到了正主身上,还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积极贯彻圣意;比如每每心烦气闷便拿师父的灵药发泄,还拒不承认;比如喝醉了只管自己回房睡觉,全然不理好心陪她的师父叫他在外头趴了一夜;又比如每每有个什么事要恳求一番总是不依不饶扯袖子抹眼泪的。 那可是人皇的袖子啊,至尊的袖子啊,等闲人物见着疑似人皇踩下的脚印都恨不能摆上神位日日供奉,自己怎么就那么本事,在他老人家袖子上翻来覆去的抹眼泪的? 神色一动,白染突然回过神来,三界诸神,谁还有这般待遇?自己可是给人皇做过饭、打过杂、喝过酒、闹过脾气的人! 师父是人皇,那不正是…人皇是我师父吗! 想到这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白染突然起身又一把挽住林夕胳膊,紧紧扯住尊贵无比的人皇衣袖,双眸放光道:“师父啊,师父!您居然是人皇!我居然是人皇的弟子!这下好了,我看谁敢跟我放肆。师父您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何苦要瞒着弟子呢!” “……” 林夕目瞪口呆。 第65章 正是害了相思之症 妖族长生山脉禁殿中,无尘将妖典上血丹的祭炼之法研习了数日,开始着手提炼一池灵血。一晃又是十数日过,丈许宽的小池内已是一片干涸,唯有半空中悬浮着一团拳头大小的赤金色至阴至阳之血。 旭日将落,无尘揉了揉眉心,一脸疲色的踏出禁殿。看见一身红衣侯在外头的严曼儿,又是一阵眼晕。 这么多天了,好话劝过,冷言说过,就是不肯放过他,但凡他出了洞门,必要紧随左右。也不再有别的放肆举动,就这么默默的跟着,十分顺从乖巧的样子,叫他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加之这些时日妖族上下对他皆是感恩戴德以礼相待,他也不便强硬赶她。 只能这么一日一日的郁闷下去,日子长了越是见她这幅样子,就越是想念白染,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种种神思委顿之态,正是害了相思之症,一时间也是苦笑不已,就连自己都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的一日。 这日,无尘一张苍白小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几个闪掠间匆匆进了洞中,长袖一甩便将结界封上了。 洞外的严曼儿扁着嘴,委屈的一跺足,眼泪汪汪的转身离去了。 深呼一口气,无尘一下坐在桌边,连饮了两杯茶,才将那股眩晕之感压下去。 突然觉得自己实在狼狈,有些头痛的揉着眉心。 正在这时,云床之上,突然从锦被里钻出来一条碧莹莹的小蛇来,蛇信一吐,无声无息的朝无尘游去,所过之处,竟未惊起丝毫的空间波动。 小蛇一身碧麟油光水滑,唯有一双眼睛宛如两粒红宝石一般,光彩熠熠,极为绚丽。 探头探脑的,小蛇游上桌面,一双赤瞳看着无尘苍白俊美的面容,竟露出一抹人性化的惊讶,小脑袋一歪,悄悄的绕上他如雪衣袖,等无尘反映过来时,正见到这小蛇缠着自己食指,小嘴一张,两颗尖尖的小牙露在空气之中。 小蛇见他发现自己,一阵紧张,蛇尾骤然缩紧,啊呜一口便朝他指腹处咬了下去,那副机警的小样子竟有几分可爱。 无尘轻笑一声,也不阻止,只偏头看着它一口下去连一点皮也没咬破,反而小脑袋一歪,牙齿痛的嘶嘶叫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无尘手指轻抬,将它举到眼前仔细打量。 “别,别杀我,龙大人高抬贵手,千万别杀我。”小蛇蜷缩着身躯,见躲不过,便低头求饶起来。 “龙大人?”无尘有些好笑的看着它。 “正,正是。他们都说山中来了真龙,是极厉害的一位大人。” “哦?既然我这么厉害,你又为何敢来偷袭我?” 小脑袋一耷拉,小蛇委屈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自小生在这霍林山中,因实力不济,常常被其它妖兽欺负,后来听说有一条天上的龙来此做客,便…便想起传言说龙血是大补之物,只要吞上一滴便能实力大涨,所以才冒险来此的。” 无尘忍不住摸了摸它光滑的小脑袋,展颜一笑,将它放到桌上。 “你可知以你的修为,若是吞下一整滴龙血便会立时将身体涨破?” 小蛇啊了一声,更加后怕的盘起身躯。 无尘越发觉得它这样子实在可爱,想了想,指尖一抬缓缓凝出一小滴赤金色的龙凰之血,接着将至阳的凰血分离出来,把剩下半滴赤色的龙血送到了它嘴边。 温柔一笑:“你把它吞下,我来帮你封印在体内,让你往后慢慢吸收。” 小蛇惊喜的一抬头,忙将那赤色的小血滴一口吞下,并连连感恩道:“龙大人您真是太好了,人人都道龙是最凶猛的神兽,今日我才知道原来龙是这三界中最温柔和善的兽了!”说着话,那龙血没入它体内滋养着它小小身躯,小蛇通体一畅,还打了个小嗝。 无尘哈哈一笑,又将它提起来:“现在能告诉我你之前是怎么进来的了吗?” 小蛇有些羞赧的顺了顺气,奶声奶气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好像我天生就能无视各种结界禁制,平时行动的时候好像也很难被人发现,也多亏了这个天赋,我才能在这霍林山生存了两千多年。” 天生就能无视各种结界禁制?无尘来了兴趣,翻过来调过去的将它研究了一番。只见它一身碧色鳞片之上满是细小的道纹,隐隐间似是极为玄奥的空间法则。不由轻咦一声,又仔细回忆了半晌,方有些犹疑不定的道:“好像……好像是数万年前消失的虚空蟒。” “虚空蟒?”小蛇在他五根手指上绕来绕去,迷糊的问道。 “正是,虚空蟒一族的天赋神通正是这空间之力,不仅能够自由穿梭各类结界禁制,体表的鳞片上无数道纹与一方空间相融,能够完美的隐匿自身,据说修炼大成的虚空蟒甚至能够任意遨游虚空,来去三界。” “哇!我这么厉害吗!”小蛇欢喜的摇着小尾巴,又缠上他手掌蹭来蹭去。 无尘笑了笑:“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了。至少要修炼几万年才行。” “啊,还要几万年啊…”小蛇一叹气,“这山里的日子太难过了,它们都欺负我,我肯定活不了那么久的!不然,大人您回天上的时候带上我吧,我可以躲在您的衣袖里,保证不给您添乱的!” 无尘却是一阵迟疑:“你不必跟着我背井离乡,我可以将你的身份告知妖族腾蛇一族的长老,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腾蛇!”小蛇登时一惊,旋即猛地一阵摇头,“不不不,腾蛇最吓人了,他们一定会吃掉我的!” “吃掉你?”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好像是宿敌一般。总之腾蛇太可怕了。” 无尘也是一阵惊疑不定,难道这虚空蟒一族和腾蛇一族真是宿敌不成? “大人,您就带我走吧,我…我保证日后一定勤修苦练,将那遨游虚空的本事练成,带大人在三界中任性穿行!”说到这又一声轻咦,“不对呀,龙大人自己就能飞。” 无尘又被它这副模样逗笑了,思量了片刻道:“好吧,等我离开时,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 “哇,龙大人真是太好了!我终于能离开这儿了!” “天上不兴叫大人,你还是唤我一声殿下吧。”无尘轻笑一声,“对了,你可有名字?” 小蛇懵懂的点点头,随后喜滋滋的道:“有呀,殿下方才不是说了我叫虚空蟒吗?” 无尘失笑,点了点它:“虚空蟒是你的种族血脉不是名字。这么说你没有名字了?” “这样呀,那的确是没有的,不然殿下帮我取个名字吧。殿下喜欢什么字?殿下喜欢什么字我就叫什么名儿。”小蛇滴溜溜的小眼睛期盼的看着无尘。 第66章 这师弟她不想要了 “小染…小染…好呀!”小蛇兴奋的吐着蛇信,欢快的在臂上游动起来。 无尘欣慰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不由得也想起白染来,便越看越是喜欢。 仙界北域,白染被林夕拎着耳朵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 白染好一顿诚心的检讨和赔罪,末了,几番纠结之下,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师父,您看,这玉牌是被那云权给弄碎的,实在跟我没什么关系,弟子现在仙龄尚浅境界低微,您能不能再给我一块呀。” 林夕白了她一眼:“不能。” “那我下次真要遇着生死危机了可怎么办呀?” “关我什么事。” “……” 白染气结,却不敢像往常那样纠缠。一张小嘴撅的老高,心中忍不住再次将那手贱的云权骂了个狗血淋头。 “行了,我要回去了。我可告诉你,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儿别来打扰我,有事也别来打扰我。”林夕戳了戳她额头,警告道。 “知道了师父。”白染捂着脑袋,连连后退。 “对了,方才…”林夕突然皱了皱眉,“方才我来救你时将整片区域的时空封锁了,隐约感应到木族人的气息,你这段时间不要到处野,老老实实回族里待着等小七回来,他在还能护着你。” 木族人?难道是来为莫琴瑟报仇的?白染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 此后数十日便都安分守己的在灵界待着,或与白墨聊聊天,或与长老们切磋一番,或在修炼室修行,往常这样的日子倒是过惯了的。 期间她还收到了一封无尘的传信,因妖族闭界书写的玉简不能往来传递,故而只能靠神念通灵之法简单说上几句,大致将自己在妖族的事情交待了一番,又问了她一声安好。给白染乐的好几天都喜笑颜开的,恨不能昭告天下,她家殿下给她写信了。 然而白染不知道的是,无尘本来还想问一问她,这妖族给他派了个随侍的姑娘,这姑娘因来自重明鸟一族,偏好红色,便整日穿的红艳艳在他眼前晃悠,着实让他头晕,可人家也没做什么错事,一说重话还哭,又是妖族的一番好意,该如何应对才好?只是思量了半天最终还是觉着丢脸,搁下不提了。 还有一桩事,自然便是小染,他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其实在谈情说爱这项事情上,无尘实在没有什么经验,更不曾理论研究过什么,俩人能平安无事的相处到现在也实在是占了几分运气的。 一来是感情来之不易,兜兜转转下正视内心;二来是这二人本质上有许多相同之处,都不是在感情上爱麻烦爱闹的人;三来也是毕竟新欢,尚在最美好适意的阶段,便是有个什么小矛盾,无尘让一让她也就过去了。 有一回离风与他私底下还讨论过,情爱之中,何事最难?无尘自然觉着不得相守最是艰难,离风却一脸你太嫩了的表情,天难地难,难的过将生气的心上人哄得开心? 无尘顿悟,正是。这神仙要是钻起牛角尖来,十条龙都拉不回来。 他至今也没搞明白当初白染说他不分美丑是生的什么气,也不知后来是为何侥幸便翻篇了。 他是个典型的实干型神仙,既然你生气了,那我便该等你气消的。于是往往只会安静待在一旁,既不做什么也不肯离开,就这么看着你陪着你,耐性极好。最长久的一次,凡间时他为了等齐玉回心转意吃药治病,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在她身边待了大半年,几乎是寸步不离。 白染也是尝过厉害,不敢同他冷战比耐心,往往有什么不爽立马便说了出来,当场矛盾当场解决,绝不生闷气。谁叫他这方面思路如此清奇呢。 所以这样子的无尘会觉得,把自己未婚妻的名字安在宠物身上是一件极浪漫的事儿。他打算到时把小染好好介绍给白染。 这日,一直安分度日的白染终于又有了离风的消息,只不过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位金仙境的散仙千里迢迢寻了来,说他家主人是在仙界西南域开奇石坊的,离风在那赌石一连数次都赌输了,手上灵石实在不够赔偿,便被扣住了,央她来赎人。随信还附带了一缕乌发,白染轻轻一捻,的确是离风的气息。 离风爱赌石她是知道的,早些年还硬拽着自己同去,起先她也觉着颇稀奇,待后来发现他带自己去不过是想找个人帮忙付灵石后便再没有搭理过他。只是那小子一向私藏颇丰,这回却赌的付不出灵石了,这得是输的多惨啊。 白染掂量着自己的储物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还欠多少?” 那散仙笑眯眯一拱手:“不多不少,整十万方。” 十万方!白染眼前一黑,差点没厥过去,这师弟她不想要了。 十万方灵石是个什么概念呢,不计算宝器丹药这些,白染每年能从族内领到的零花钱也就一千方吧。这当然也是白禾规矩严格,另一方面灵石虽是仙界的硬通货币,却也并不万能,不说那些至宝兵器,单是许多珍惜丹药大多数的神仙都只能接受以物易物,故而她也并不如何积攒灵石,储物镯内大多是些实用宝贝。 那人见她神色一变,忙道:“您贵为灵族公主,不会不认账吧,你们灵族可是三界最富贵之地了,可别赖咱们区区十万方灵石的账啊,都是小本生意,受不住。” 白染面上一红:“我何时说过要赖账了,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那人闻言嘿嘿一笑,又拱了拱手:“公主好气魄,那在下便在此等候。” 在宫内库房里仔细搜刮了一遍之后,白染仔细数了好几回,却也只有两万多方,忍不住扶额,半晌后无奈的推开了玉明宫的大门。 扭捏了半天,才将这桩丢脸的事情同白墨说清楚了,本以为按他的那张嘴,定要将她好好讥讽一番,却没想白墨二话没说,随手便丢给了她一枚储物戒。 白染接过戒指神念一探,整十万方,顿时双眸放光:“你何时这般富裕了?我记得咱们每年的份例都是一千方呀。” “我自有我的生意。”白墨风轻云淡的饮着茶,突然手上一顿,“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西南域不大太平,你自己小心。”茶杯往案上轻轻一搁,便再不多言了。 先前被这消息惊的心头一股火气,只想赶紧随那人去将离风赎回来,然后再打死他。现下被他这么欲言又止的一弄,心里突然就添了几分不安。 回到自己的玉净宫后,左右思量,掏出了两块玉简,用神念仔细在内书写了一番,末了封上一层薄薄的禁制,交给了一向信重的仙侍萧青,嘱咐她若是自己十日未归便将这两封玉简分别送到玉明宫和妖族。 忙活完这一切,白染便揣上灵石出了门,心中也是一阵纷乱,罢了,为求心安,即便是自己想多了也不过至多受他几日嘲笑。 但白染不知道,一向不管不顾的她这回的“多此一举”还真料对了,正是这两封简单的玉简后头救下了她一条性命。 第67章 但凡是个男神仙 “没想到他竟真的留下了这般手段,还好用了云权先做试探。”木族另一支的万花谷内,合欢摆弄着一块阵牌,峨眉紧锁。 “那云权也太没用了。”身侧一身鹅黄纱裙的含笑轻哼一声。 “你懂什么!”合欢冷冷瞪她一眼,“别说云权,即便领主在那人手上也是连一招都过不去。超脱逍遥是个什么境界,你连想都想不出来!” 含笑委屈的闭了嘴,并不敢顶撞,只悄悄向身侧的男子望了一眼。 若木会意,温和一笑:“欢妹也不必太过烦恼,我们虽不可正面与之抵挡,却是等到了最好的时机,眼下那白染身边师尊、父母、道侣一个都不在,只要把她骗出灵族还不是任咱们拿捏,何况这局做的细致,一应关窍都是搜了那小子的魂布置下去的,断不会叫她起疑,也不会扯到咱们木族身上来。” 闻言合欢也是微微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道:“似乎她还有一个胞弟?” “欢妹放心,她的确有个弟弟叫白墨,却是个天生的废人,走不得修行之路,如今也不过空有个少主的头衔在族内养着罢了。” 若木是千秘林这一代少有的几位绝世天才之一,数万年前就晋入了上神小成境,说这话就不免带了几分轻蔑。 妖族长生山脉,辛苦祭炼了数十日的血丹,终于成功了。无尘拈着这粒黑白两色的丹丸,微微笑着,长呼一口气踏出禁殿。 神殿正殿中,几位族长再一次齐齐聚来,泽弋郑重接过这枚承载了无数希望的血丹,感受到内里磅礴的血脉之力,一时间也是热泪盈眶。 “有了这枚血丹定能将二圣的伤治好!”泽弋小心的将之收进储物镯,对着无尘又行一礼:“此番多谢殿下倾力相助,我妖族上下无不感念。” 说着又取出一枚戒指递过去:“殿下多日来为了祭炼血丹损失了不少本源精血,这是一点补益气血的丹丸,请殿下务必收下!” 无尘不便受他礼,微微侧了身扶住泽弋,倒也没有矫情,收下了那枚戒指,道:“请族长尽快将血丹呈给二位妖圣吧,此丹药性霸道,还请二圣互相配合缓慢炼化。” 泽弋几人皆是郑重点头。 严修看了一眼垂首侍立在无尘身后的严曼儿,轻咳了一声,道:“殿下连日辛苦,还是尽快将这些养气的补丹炼化了吧。曼儿,你要好好照顾殿下。” 无尘一挑眉,没有说话。严曼儿会意,忙上前一步连连称是。 这是早已心照不宣的,泽弋思量了片刻把话接了下去:“殿下,这段时日,不知曼儿对您可还尽职尽责?” 无尘看了看众人,也不便说什么,微微点了头。 严修一喜,忙道:“曼儿平日里亦是对殿下品行赞不绝口,处处皆以殿下为榜样的。” 严曼儿有些羞涩的低了头,她其实能感受到无尘对她的疏远,但总是觉得,这事儿由族长开口,殿下多半是不会全然拒绝的,哪怕眼下是为了利益的联姻,她相信只要天长地久的相处下去,也必能叫他接受自己的心意。 “族长过誉了。”无尘淡淡瞟了一眼这几人笑眯眯的样子,突然心里有些莫名滋味儿。 泽弋爽朗一笑,朝严曼儿招了招手,又对无尘道:“殿下是我们妖族的大恩人,也是我妖族日后忠心追随的殿下。你母亲幼时与她重明鸟一族关系亦是极为密切,若是殿下不嫌弃,就让曼儿日后一直跟着殿下,这孩子天赋虽一般,却是一副赤子心肠。” 话还未说完,无尘就惊住了,难道离了这儿还要叫我日日看她发晕,忙道:“跟着我?做什么?” 泽弋也是没想到他会这般问出来,便道:“自然是日夜相伴侍候殿下左右了,咱们本是血脉一家,想来你母妃也是乐意见到这样亲上加亲的事的。” 原来竟是这样的心思,无尘这才反应过来,心中一冷,面上神情也淡了下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众人一愣,好半晌没人说话,严曼儿双手一颤,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泽弋心思急转,思量起来,这七殿闭守天宫一万多年没听说过与人许下什么婚约啊,即便是有了,以那位的心思,也必不会是什么高门世族的女子。 殿下方一突破妖族便是最先感应到,也是最先有所行动,不论怎么样也该是他妖族最有诚意才是,想到这儿心中一定,泽弋面上有些惊讶的微微笑着:“不知是哪家仙子?” 泽弋十几万年的一族之长了,心中想的什么无尘大约也能猜到一二,只可惜他从无许多复杂想法,既如此,早些断了他念头也好,便道:“灵族白染。” 无尘与白染之事,虽对二人来说已是相守逾千年,相识近万载,可在明面上却着实短暂的很。 一方面天帝本就不喜这桩事几番严令不许宫人仙侍四处传扬,另一方面妖族早几十年前便闭了界,这几回的宫宴都是未曾出席的,唯有一个凡之见过白染同无尘在一处,可他从不关心这些事情也不晓得父亲几人的盘算,自然也就未曾提过,故而这一下,可实在是把在场诸神惊住了。 白染是什么身份?战神的独女,灵族的公主,天帝与大天妃早早认定的儿媳。这可如何是好?这灵族又是何时插手的,泽弋心中暗骂一向眼光毒辣的白禾,十几万年了,回回都是慢他一步。 不仅泽弋方才心有不屑,严曼儿亦是同样的心思,凭殿下当初的境况,能有什么样的未婚妻?可是如今,她开始慌了,过去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不论身份、天赋、容貌,她哪一点敢去比较? 严修心中一紧,马上反应过来,急忙朝严曼儿使了个眼色,严曼儿瞧见族长严厉神色,突然明白过来。 她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对着无尘行了一礼,脚下就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再抬头时,眼中已是微微泛红,哽咽道:“曼儿倾慕殿下,只愿一生追随左右,本不在意名位,曼儿愿居侧妃之位侍奉殿下与公主,请殿下垂怜。” 虽不比白染,到底也是一族的天之骄女,这番话说的可怜又可疼,但凡是个男神仙,大多是决计狠不下心来的。 严曼儿一身如火红衣,趁着玉瓷般的肌肤本是极美,精致的妆容下眼角一抹微红,不知是多少妖族子弟心中的朱砂痣。偏无尘不解风情,往日里每每不敢仔细看她。 此番却也实在没想到她会这般,不免认真打量了她几眼。严曼儿见他似有所动,忙又轻轻唤了一声殿下,柔情又凄婉,一双素手不自觉就攀上他衣袖。 无尘没有同上次一般将她利落推开,他看着严曼儿,认真思量了半晌。 最终拂下她的手,淡淡道:“我不娶侧妃。” 第68章 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语气清淡的没有一点滋味儿,就像他常对她说的,劳烦仙子带路,没有绝情也没有寒凉,只是没有味道。 而另一边,倒霉的白染果然是中了计,离了灵族疆域数万里之后便一脚踏进了合欢若木几个早早布下的毒阵中。木族传承久远,各路机巧阵法奇丹异毒数不胜数,本不是她这般一万多岁的小仙子能避得开的。 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看到合欢那张依旧如月下仙子般的清丽面容,白染暗骂一声,很想去抓花她的脸。 好好的美人儿做什么非要三番两次来找她的麻烦。 等她模模糊糊再次恢复一丝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因为这儿到处都是白雾。或者说,寒雾。 这是哪儿?小潭吗?怎么没有水?好凉快,好舒服。 仙界东南域木族千秘林尽头,墨绿锦袍男子的手上,一枚拳头大的透白珠子正隐隐弥漫着丝丝森凉寒气,缭绕间梦幻至极,可你若仔细看看,便会发现这珠内正有一位淡粉衣裙的女子迷迷蒙蒙的沉浮着。 “你做的很好。记着,这件事无需告诉领主。”男子从始至终视线都未曾离开过那珠子,看着里面这个浮浮沉沉的女孩儿,面上没有丝毫异色。 “主上,这玄清珠真能将火石炼化么?”合欢蹙眉望着那珠子,轻声道。 许久后,手上狠狠收紧,男子摇了摇头,终于苦笑一声:“即便是已经被毁过一次的兵器,却还依旧这般厉害,浮生啊浮生,事到如今,我终究不得不承认你的厉害。” 合欢微微蹙眉,面上淡淡悲色:“主上……” 男子却似没有听到,依旧苦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从来…都是输,诸仙皆道你已身陨十数万年,可又有谁知,这一界一族,一规一章,全部都是你所希望的模样。全部都是……” 就好像一团烈火被一层薄纸包住,怕它烧穿了暴露在天地间,于是只能不断的拂去旧尘盖上新纸,这样的折磨每一日合欢都无法摆脱,她只怕有一日她没有力气再去掩盖这火,届时,那烈焰将会焚天灭地。 终于,她重重跪在地上:“主上,三界战事已平。为何到了如今,您还是不肯放下!” 男子转过头,锐利目光剑一般射过来:“放肆!” 一只纤细手掌狠狠握紧胸前衣襟,仿佛真有一团火焰就要破体而出,既然放肆了,不若一并放肆出来。 “主上,十三万年了,您一直都说林夕执念,可您又何尝不是。三界众生,又有谁比您更清楚这一念化道永世不归的道理,你们,谁都无法改变对方的……” 似有洪荒的气息轰然而出,男子缓缓的起身,赫然威压仿佛潮汐般涌向四面八方,参天的万年巨木连绵拔起,合欢望着面上一片铁青的男子,终于支撑不住的吐出一口鲜血,倒飞数十丈。 “他背叛了我,为了一个人,他背叛了所有人。三界皆可负我,唯林夕不能。合欢,你如今认命了,可你不要忘了,他也背叛了你。” 长袍猎猎,一头乌发狂乱飞舞,男子握着手中的透白珠子,一字一顿。 不,他从来都没有背叛我,主上。我不敢说,我不能那么做,但或许自始至终,只有我才是唯一理解他的那个人。 所以若说背叛,也该是我背叛了他。 好冷,好冷。 怎么越来越冷了。 白染呵着气,望着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开始哆嗦起来。 这让她感到很不可思议。走着,走着,已不知走了多久,浓雾到处弥漫,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由一片雾气组成。 三天过去了,渐渐的,雾气开始转变为细小的水滴,每一滴都仿佛十倍寒灵玉髓的阴冷,落在身上,也落进身体里。 水,至寒而成冰。到第七天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粒粒的小冰晶,飘落在白染已经泛起青紫的皮肤上。 她走不动了,这世界没有灵气,体内的火属灵气也早已耗光,她甚至在几天前就忍不住想要用天火来取一取暖,可她第一次这么需要天火的温度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召不出一点火星来。 这世界不对。 玄清珠外,墨绿锦袍的男子一脸冰霜,死死的盯着这珠子,一动不动。 合欢早已退下,若木代替她守卫着这片千秘林尽头的结界,亦是忧心忡忡,面上却不敢显露一丝。 “主上,这玄清珠是已经开始化冰了么?” 男子瞟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只要再过十几日想必就能彻底成冰了,到那时即便不能摧毁火石也可将之永远封印了。” 永远封印么?他不敢确定。 “这件事只有你与合欢、含笑知情,等玄清珠成冰之后我会亲自去把那勾陈的记忆改写,你要吩咐含笑务必看好他,还有西南域奇石坊那边,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是!”若木垂首答道。 北域灵界玉净宫,萧青这两日很不心安。她是从小陪着白染长大的侍女,对自家公主的脾气事迹是一清二楚的,像这样为离殿下收拾烂摊子的事情,公主也不知有多少回了,可为何偏这次她这般心慌? 整日捏着那两枚玉简,萧青不寝不食。 第八日。那小冰晶越来越多,白染悬在半空中,像一具尸体,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冻住了,血肉里的每一丝灵气都被榨取干净,一块,一块,那冰晶贴满了她皮肤,又缓慢的钻进她体内,把每一根经脉紧紧缠绕,盘旋着,吞噬着,朝那一颗漆黑如墨的魔石蔓延过去。 第九日。意识仿佛也被冻住了,一切都那么模糊遥远,父亲,母亲,弟弟,师父,离风,还有殿下,仿佛都是前世的人物,真的有那么多纠葛吗?这是一场幻境吧。 我只是一块石头,哪里来的那么多凡人情感。 第十日。肉身、元神都已被牢牢冻住,唯有最后的一块墨色石头,还在微微的转动着,极缓极慢。我就快要死了吧,片刻的清明,是回光返照么?来不及去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她只万分难过,她没有机会和她爱的人说再见了。 父亲,母亲,别怪女儿。 师父,弟子让您失望了。 小墨,离风…… 还有无尘,上一次分开,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终于,一片霜花落在了石头上。轻轻飞落,狠狠侵入,拳头大的魔石微微一颤,瞬时间千片万片冰霜雨滴如江河入海般汇聚而来。 提笔作画的手突然一顿,白墨不可置信的一蹙眉,下一瞬一大口鲜红血液便蓦然落在如雪的纸面上。 第69章 年轻的白墨目光如电 “白染……” 左手紧紧捂住胸口,单薄的身躯撑在案上。心思急转之间正要宣召,却在这时,封启带了一脸不安的萧青进来。 “少主,您受伤了!”封启一惊,一瞬间飞身而至,扶住面色苍白的白墨。 封启便是那位从小守在白墨身边的上神,一万四千年,从来都以白墨的生命安全为头等大事。 轻轻摆了摆手,白墨看着萧青赶来,便已猜到事情不妙,也顾不得自己的情况,忙将她呈上来的玉简贴在眉间仔细感应。 少时母亲总是说,父亲当初也是三界数得上的美男子,所以生下她姐弟两个皮相都是不错。白墨与她一同成长,一张精致面容同她一般的赏心悦目,只是因身体太过脆弱,总是让人不敢亲近,他的美就像掌中的薄玉风中的轻沙,碰不得也触不得。 一万多年,姐弟二人争吵多过和睦,各有烦忧,各有天地。可却冥冥中有着最玄妙的联系。白墨轻咳着皱紧了眉头,啪的一声放下玉简,玉碎之声和着他掌心割出的血痕,鲜红的血珠一颗颗的沁进去。 一万多年日夜相伴的封启看的清楚,白墨胸中那翻腾的怒意。 “传我命令,召族中青、影、灭三军在天机台集合,开传送大阵!”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枚白玉令牌,白墨冷冷喝道,“更衣,随我去见大长老!” 而另一边,正在洞中炼化丹药以恢复气血的无尘突然听到外头一声迟疑的通传声:“殿下,灵族有人送信来,说是急事。” 双眸陡然睁开,无尘心中一紧,突然十分不安起来。 灵族太玄宫,大长老白信惊疑不定的看着白墨:“什么!开天机台?三支军队六千人马,这不是小事,你可有把握染儿就在木族?你父一向与木族的领主祁渊交好,他们没有理由加害染儿啊。” 凡世家大族,血脉珍稀诞育不易,对其后代弟子的庇护手段尤其重视。 强盛如灵族这般,族人后代出生之时皆会自族内圣地中取出一块崭新的通灵神玉,由父母亲长取其魂火一缕封于其内,存至灵族的祖峰之上。日后万载岁月,但有族人陨落,所属其的通灵神玉便会碎裂开来,其内的魂火亦会永远熄灭。 借此手段,族内便可感应族人的生死。 白墨皱紧了眉头,取出白染的那块通灵神玉,目中点点寒意:“大长老当知,白墨虽是个废人,却从不妄言。神玉有瑕,魂火暗淡,长姐此时性命必定危在旦夕,我已然有所感应,只怕咱们此刻再拖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白信却仍是几番犹疑,军中事宜向来由白禾一人管理,白墨虽有少主的令牌,可贸然出动大军弄得不好是会引起一界地震的,何况在这个尴尬的档口,一个不慎只怕反倒惹祸上身。 白墨森凉目光望过来,正欲说些什么口中却突然又是一口血涌出来,只能半靠在封启身上,语气虚弱却字字如刀:“她此番离去前早已心中起疑,这才留下了信件,言若十日不归则必遭大难。而小小一家奇石坊,又怎敢对我灵族之人下手,一环连一环,从云权开始就已在局中,有这般胆量和动机的唯有木族!” “灵族位列诸族上首,如今一族公主竟被人这般算计加害,凭他地位多么超然,难道我灵族数万军士怕了不成,此番若是长姐真的遭遇不测,大长老,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白信看着此番果断异常的白墨,心中十分惊讶,诸仙皆道灵族白墨乃是废人一个,却不知这一刻,白信竟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白禾的身影。 白禾的眼光和决定从来没有出错过。白信一咬牙:“好!染儿安危要紧,我会再召上十位武殿的上神境高手,与你一道前去!” “多谢大长老!”白墨虚弱的轻声喘着气,拱了拱手。 浩浩天机台,巍巍六千军。 云巅之上,白墨服下一枚养灵丹后面色已是红润了许多。望着下方灵族三军的滔天威势,他锁紧了眉头,面向天机台中央的阵师,语气不容置疑。 “开,东南域传送大阵!” “是!” 白袍的阵师长袖一挥,数万枚顶级的灵石散着熠熠光辉落入阵中,片刻后,玄奥的古阵爆发出遮天蔽日的金色光芒,一股无形的空间之力涟漪般爆发开来瞬时将下方的六千军士囊括其中。 仙界东南域的这片大陆之上,一座原本平静祥和的巍峨仙山中,突然间风起云涌日月变色,一队队身着银色战袍的铁血军士出现在高空之中,训练有素的凝结成三块方阵,远远望去遮天蔽日! 这是灵族的军队!自仙魔大战平定,仙界各族之间虽小有纷争却也有数万年未曾派兵,灵族这是要做什么? 六千军士的气势叠加在一起宛如一柄绝世的宝剑,带着无上的威势浩浩荡荡朝着那个方向狠狠刺去,一路之上诸神有感,皆是一阵惶惑。 这片大地恐怕要出事了! 有心之人,眼见灵族大军前往的方向赫然正是木族,心中不由预感。 或许沧海桑田,如今大多的神仙都已忘记了当初那场大战的惨烈和血腥,但灵族天机十八军,这支在鲜血中洗礼出来的军队,不会忘记何为战争何为杀戮。 都道战神将军白禾治军如神,天兵十万,是天家龙族的最强兵器,却不知天军虽庞大强横,却大多是未曾上过真正战场的神仙,未曾饮过敌血,又何来不灭军魂! 轰轰隆隆,毫不遮掩,这轮银色耀日流星般朝那片无边无际的远古秘林行去。一身银灰色长袍,年轻的白墨目光如电。 万花谷底,落英缤纷。淡紫长袍的老者听得卫队统领的汇报心中大惊。 “你说什么!灵族的数千大军正朝我木族而来?这么多年,我木族超然物外,灵木两族也是从未有过大的争端,他们何故派兵?” “领主,此事千真万确!东南一域沿线诸多暗卫皆是亲眼所见,的确是足有六千的兵马,且遁速极快,眼看着就要到北侧的千秘林了!”下方的墨衣统领单膝跪地,沉声道。 “领军之人可是白禾?”祁渊眉头紧锁。 墨衣统领摇了摇头:“是白信和一名年轻男子,境界低微却地位极高的样子。” “这……那上神境的,一共出动了几位?”听得不是白禾,祁渊神色一动,更添愁容。 下方的年轻统领闻言喉头一紧,垂首道:“至少有十数位!” “十数位!”霍然站起身来,祁渊大惊失色道。 灵族这是要干什么! 第70章 不可破灭之阵 仙界东南域木族,祁渊面沉如水,片刻后掏出一枚碧绿令牌。 沉声道:“传我族令,万花谷八十一品神株守好族地全部待命,千秘林四十九神脉随我出界!” 跪候指令的空青闻声起身正欲接过,却见祁渊手上一顿:“慢。”似是犹疑不定,片刻后祁渊终于蹙眉道,“请十三圣脉的人也待命!” “是!”空青深深的看了一眼祁渊,接过令牌转身遁去。 万花谷、千秘林,木族的两支远古传承,历经沧桑不可溯源。其下万花谷中共有圣株九品、神株八十一,千秘林里亦是圣脉十三支、神脉四十九,一脉一品但可称神,无一庸辈,若能成圣,更是造化绝伦,除此之外,三界百族,花草树木不计其数皆为木族之衍。 木族中人,不易对付,更难以击杀,这是三界共识,皆因其手段之丰富,生机之旺盛,故而十数万年来,木族虽无心争抢却始终地位稳固。 然而这般超脱三界外不理天家事的姿态,却也是实在孤傲。龙族虽有心一统,却最终放弃,通透之人便有猜测,木族的一言一行皆是人皇默许。 传言一起,木族更加落得神秘清净。 然而此番,同为一方霸主的灵族竟然主动出兵木族,究竟是何缘由,不乏有那艺高胆大之辈,远远的随了灵族大军一道来隐在暗处观望。 风云变幻,日月失辉。 郁郁葱葱,千秘林外,六千重甲神兵,轰然而至! 云巅之上,白墨银袍猎猎,虽至弱之躯,然傲立三军坚若磐石。 双手微微交叠,仔细寻觅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异气息,目光如电转过。封启会意,上前一步,长剑出鞘向后扬起,接着用力一掷,只见白光一闪,宝剑化为数十丈之巨,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的钉在木族界碑一丈内。 轰!一声巨响之下,透明气浪滚滚涌去,百里之内的参天巨木尽皆化为齑粉。 “何人犯我木界!” 下一刻,数十道遁光从林中冲向天际,空青一身玄衣飒爽利落,怒喝道。 冷哼一声,封启手掌虚抓,将千秘林外域钉出一个恐怖深坑的长剑骤然飞回:“灵族封启!交出我族公主,饶尔等性命!” 公主? 祁渊一惊,心中莫名,按住空青的肩膀看向一脸肃容的白信,沉声道:“大长老,不知你灵族此番大军来犯是何用意,我木族何时扣了你家公主!” 木族是隐世之族,虽孤傲清高,却并无尚武好战之心,一代领主祁渊,数万年来闭守一域,极少与人结下仇怨,因其为人正直明理私下里与白禾还有着不匪的交情,故而此番他并不愿见两族交恶动手,硬是放下一族领主的架子来谈判。 白信明了内情,事实上这也正是前头他犹豫不定的原因,可白墨言之凿凿,又是一族公主性命攸关的大事,他无法向白禾交待。 微微上前一步,白信背着双手,一脸冷肃:“祁渊领主,并非是我灵族蓄意侵犯,十日之前我族公主白染被你木族之人以借口救人带走,至今未归,我等以秘法观之,竟见公主身受重伤危在旦夕!灵木两族十数万载和平相处,我族族长白禾更是与您交情匪浅,不知木族此番何意啊?” 祁渊面色一变,忙道:“我从未命族人做过此等之事,也并未感应到族内有陌生气息,大长老别是弄错了,灵木两族一向无仇无怨,白兄更是祁渊好友,我又怎会害其爱女呢!” 白信面上依旧一片铁青,目光不善的望着木族众仙。 白墨皱了皱眉,封启冷冷喝道:“若不是您的神令,那便是您手下之人作的恶了,偌大木族,弟子何止万千,又怎知不会有人私下动手!” 饶是祁渊再好脾气,此时也忍不住拂袖怒起:“我为木族领主,统领两脉数万载,族内一草一木尽皆了然,难道还会觉不出你灵族嫡系血脉的气息吗!” 这话一出,白信面上气势犹在,内里却又犹豫了起来,微微偏头看了白墨一眼。 白墨眸中利光一闪,一瞬间是彻骨的寒凉。白信竟通体一滞,旋即压下那股迟疑,手中紧紧一握,昂首道:“在或不在,若领主心中坦荡,我等一搜便知!” “你!” 此话一出,木族数十道身影皆是怒视而来。 祁渊怒极反笑,冷冷道:“你灵族好大的威风!想搜我木族的疆界,白信,你凭什么!” 白信自然知道这要求过分,数千年不曾管过这姐弟俩,他早不知他们如今的境况,单凭白墨一人的判断,他本就心中无底,只是迫于危急形势,亦是测一测木族的反应。 眼见祁渊一番神情转折不似有假,他不禁开始担忧起来,若是白墨猜测有误,此番可真是闯了大祸了。 他本无意,却不妨白墨真正有心。 胸中一阵翻腾,腥甜血液涌上喉头,白墨蹙眉,闭了闭眼。身侧的封启忙扶住他手臂,将灵力缓缓渡过去。 白墨定了定神放开封启的手臂,向前一步,声音冷淡:“就凭我身后的六千天机军。” 祁渊虽与白禾有着一些交情却从不曾去过灵族拜访,自然不曾见过白墨,眼见他果真如传言中一般的虚弱身子,正要开口却听白墨语气陡然一变,目中森森道:“就凭我后头的其余十五天机军,祁渊领主,若是觉着还不够,还有我父亲的八万天兵!” 小小年纪,竟也有如此猖狂气势,祁渊心中一惊,冷笑着:“你灵族毫无根据便来我木族强行要人,还出动军队妄图搜我疆界,天道昭昭,我倒要看看天帝陛下会否准你如此野蛮行径!” 嘴角微扬,白墨轻笑一声,右手缓缓举起,朝向前方一片苍翠猛然一挥。竟是再无谈判之意直接下令三军出击! 祁渊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高空中寒气森森的六千军士在这一令之下轰然间爆发出无上气势,朝千秘林扑过去。 疯了!灵族疯了!白墨疯了!这是挑起战争! 祁渊盛怒之下,手指微颤的指着白墨,直欲杀之泄愤,却不得不顾全木族大局,强压下心中杀意,振臂一呼:“开启造化之阵!” 是! 木族众神利落应声,遁光一闪纷纷落地盘坐,双手翻飞凝结出一个个玄奥的印结,在灵族众仙杀到之时轰然开启了一重护族大阵! 夺天地之造化,生草木之精华。造化之阵乃是传说中的不可破灭之阵,无穷生机演变成无尽的壁垒,木族一路从远古走来历经无数风雨劫难还能屹立不倒,这造化之阵立了大功! 白墨双眸微眯,目中一派嗜血战意:“天机军听令,不惜一切代价破阵救回公主!” 第71章 是战神的血脉啊 是! 六千神兵浩浩荡荡,这一声怒吼之下燃起澎湃战意,手臂利落抬起,只见六千只袖珍短剑整齐飞至半空之中,在各军首领的命令之下,手中印诀一变,六千短剑骤然合体,一柄数万丈之巨的宝剑横空出世,带着不可抵挡的恢弘气势轰然刺向那一片青色的阵壁。 一剑之力,惊天碰撞! 木族界内支撑的四十九脉仙家皆是口中鲜血狂喷而出。 祁渊冷哼一声,朝身侧的空青喝道:“传我令,命万花谷八十一品神株速速来此开启大阵第二重!” 空青领命而去。 白墨看着前方眉头紧锁,身侧的封启长剑抽出将之护在身后。 木族,真是可以的。 白墨重重咳嗽几声,微微靠在封启臂上,急喘几口气:“去,命在族内待命的克、魂、罗、云、赤、地、玄、冥、幽、缈十军速速开启传送大阵,务必救回公主!” 说着右手一掐诀,一座苍茫古钟从其体内浮现而出,古钟不过巴掌大小,却是隐隐有着封启心神惊惧的力量:“拿着这个去,他们会听命的。快!” 封启不敢耽误,再度在他身上添上一层厚厚仙障之后拿着小钟转身遁去。 这一切变化皆是片刻之间,白信怎么也未曾想到白墨竟如此大胆果断,心中正急却见他还要调兵,忙一把拉住白墨手臂:“你这是做什么!难道真的要挑起两族战事吗!” 白墨淡淡望他一眼,往日安静恭顺的少年如今一声令下便是挥动了最锋利的屠刀,他话中已无温度,握住白信的手一点一点用力扯下去:“我灵族白家,从不挑事也绝不怕事,他要战,我便战!”声声低沉,字字铿锵。 “你!”白信怒急攻心,心中暗骂将副将符器如此草率交于白墨的白禾,“若是染儿果真不在此处,你如此行径咱们跟木族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我与长姐一胎双生,彼此之间素有血脉中的玄异联系,她此刻已然是油尽灯枯之态,就在木族之中受困,白墨不求大长老全心信任,此事若有任何偏差白墨愿一力承担罪责。” 白墨看向白信的目光中突然掺上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和平的日子过惯了,大长老怕是忘了父亲是个什么脾气,若他出关之后发现长姐被害,您说,他会将这木族如何?” 白信周身一僵。 是啊,白禾,白禾!那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战神,从来行事霸道强硬,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若是此番是白禾在前,恐怕一怒之下这仙界东南一域早已浮尸千里。自己怎么就忘了,白墨再废的身子,骨子里流淌着的都是战神的血脉啊! 妖界长生山脉。神殿中泽弋、扶汉、苏平金几个皆是愁眉紧锁。 下方落寞站立的严曼儿只呆呆的看着地面,仿佛失了魂魄。 “族长,这可如何是好,殿下一番话是全然断了我们的念想啊。”寒水不忍见严曼儿这般,挥了挥手想让她先退下,可严曼儿却是一点反应没有。 泽弋无奈瞟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扶汉微叹一声:“未必是曼儿不好,我瞧着,殿下是心中有怨啊。” 泽弋揉着眉心点了点头:“过去之事已不可挽回,我原本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会答应。想着日后前路漫漫总有相助的机会,天家生存不易,他会明白有个势力傍身的好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居然被灵族抢占了先机。” 听梦冷哼一声:“这白禾也真舍得出,竟将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殿下,他那女儿娇滴滴的,在天帝面前愣是藏了一万多年不肯带出来,如今看来可真是眼光毒辣。” “正是,前头大天妃的二殿下祝痕曾亲去灵族求婚,却是连她的面都未曾见到,如今七殿下初露头角便这般果断,叫人不得不叹服。”寒水亦是一叹。 “大天妃再得宠也不过是个没有根基的人罢了,一介凡人被天帝勉强渡得仙位,从来只能依靠天帝生存。况且那祝痕天赋实在一般,白禾如何看得上。”扶汉冷笑一声。 一直蹙眉不语的苏平金突然嗯了一声,拱了拱手道:“族长,若论身份地位,细说起来这白染恐怕比天家的公主还金贵些,白禾一生只娶一妻,膝下一儿一女,听闻幼子先天有疾不能修行,但灵族仍是将其奉为少主,您说这白染,在他灵族又该是个什么地位?” “平金想,这般局面,不论是谁都会选择白染。我们所能够给与殿下的,他灵族都能给,并且比我们只多不少,您是与白禾共过事的人,应当晓得他是个什么性格。” “你的意思是?”泽弋有些迟疑。 “既然怎么都比不过,倒不如借着殿下之力,搭上灵族这根线,彼此连接扶持,说不准更能成事。况且您别忘了,离风与白染可是关系匪浅。” 泽弋点了点头:“说来离风也许久未曾回族了,这孩子一向顽皮,也不知那位尊神能否将他教好。勾陈一族唯它这一点血脉,可是折腾不起了。” 苏平金微微笑了笑:“虽不知那位尊神是何来历,但当初连二圣都如此肯定他,想来将离风托付给他照料是不错的。” 泽弋定了定神,正要说些什么,却听殿门外仙侍一声匆忙通传,只见无尘一步跨入了殿中,沉声道:“不知妖族可有通往东南域的传送大阵?” “东南域?” 那不是木族的领地么,泽弋看着一脸焦急的无尘,心中莫名。 “正是,无尘有急事需前往东南域木族一趟,请族长行个方便。” “殿下别急,我妖族的确有一处传送阵可达木族疆域百万里外,那是当初黑暗纪元时期留下的,世家大族皆有修筑,只是如今战事已平传送阵全部封禁,不知殿下有何事要办?” 迟疑目光扫了殿内一圈,无尘拱手道:“白染的侍女送信来报,她此刻性命垂危,可能就在那木族之中。” 众人心中大震,木族何意?竟对白禾的女儿下起了手,这是要变天了吗。 泽弋心念急转,沉声道:“这是大事,我等自然会让殿下借道,只是木族向来神秘难缠,殿下心中可有对策?” 看似询问无尘,泽弋目光一转却是与扶汉苏平金几人对视一眼。 无尘眼神一暗,还未说什么,泽弋突然一挥手:“殿下为我妖族辛苦百日,本就精血大损实力不复,如今未婚之妻有难,我等自然要全力相助。” 说着取出一枚淡紫色的令牌,高声一喝:“苏平金、寒水、听梦、严修听令,九尾狐、腾蛇、重明鸟三族各派兵五百,上神两位,于万妖窟集合。另召西玄山苏平木、罗浮山石荒一同前往!” 是! 众人沉声应道。 苏平金忍不住心中暗叹,这木族太会办事,他妖族正打着瞌睡他便送来了枕头。掳走一族公主,这事白禾不闹他个天翻地覆不会罢休,既然是灵族人来报的信,此时灵族大军说不定已经找上木族的麻烦。 妖族此时派兵相助,有灵族在前头冲锋陷阵既不用真正折损什么又能卖他和殿下一个大人情,真正是桩稳赚不亏的买卖。 第72章 因太过用力而一片苍白 众人心中明亮,灵族天机军这么多年在白禾手上不是吃素的,但若木族红了眼灵族也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族长的那一千多兵马不过是个摆设,十数位上神才是最大的震慑,只要姿态摆足了,此时也不用动什么手,便是帮了灵族一个大忙了。 果然,无尘心中一动,他无法拒绝,更不敢拿白染的命去赌。他无惧任何人,却也知此刻正是虚弱决计无法凭一己之力强闯救人。只是不明白木族何故出手,若说是为了给莫琴瑟报仇,他是绝对不信的,且不说她是在比斗场上陨落的,便是白染无故杀人,也断不会是这样讨公道的做法。 他忽然想起那日小比时木族几人的话来,心中顿时一乱,这背后原因绝不简单,甚至大到了能让木族不顾一切的地步。 强压下心头慌乱,无尘紧闭双眸,安慰自己至少她还有林夕赠的玉牌和自己的一滴本源精血,他能感应到精血犹在,她定会无事的,她定会无事。 可只有严曼儿瞧得清楚,无尘此刻紧握的双拳,因太过用力而一片苍白。 相伴数月,她从未见过他为了一件什么事一个什么人紧张过,慌乱过。他这个人,就像天上的月亮,喜怒哀乐都是淡淡的,朦朦胧胧叫你看不出来,只有一缕清冷永远照在你心上。 就连那日,他说他已有了未婚妻子,亦是平平静静的语气,她与几位长老一样,明白他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甚至若换成她自己,也会选择靠上灵族这尊大山。可如今她才明白,他对她,是有情意的。 她想去亲眼看看,那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够牵动他的心神。 千秘林外,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六千军士幻化而出的天机剑势如破竹,在木族的造化之阵上劈出数道裂隙,却在这时,万花谷的八十一神株得令赶来,至此,木族的中坚力量几乎倾巢而出,守在这千秘林中,点燃如山的灵石,在滔天的精纯能量之下开启了造化之阵的第二重形态。 只见原本只有一层半寸厚的青色阵壁此时再度爆发出一阵刺目光芒,赫然间竟延伸出尺许长,变为更加浓厚的翠绿色。 白墨冷哼一声,转头喝道:“大长老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白信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便是大错也已经铸成了,灵木两族已然站在了对立的两方,即便白染不在木族,他今日也必得寻出个替死鬼来。 强横气息陡然爆发出来,白信振臂一呼,身后灵族武殿的七位上神小成境和三位初入上神境高手纷纷出手,带着一股震天的能量潮汐狠狠朝那造化之阵冲击而去。 惊天轰鸣声中,即便开启了第二重变化,造化之阵亦是一阵摇晃。祁渊心中一紧,这灵族也是红了眼了,竟如此不顾一切,难道真的……突然,他眉头一拧,似是想起了什么,将空青唤来。 “派人去请十三圣脉的人来,还有,去问合欢……” 但愿不是,否则此番可真是要捅破天了。祁渊摇摇头,哀叹一声。 胸中突然一阵扭曲的痛感,眉心灵台大震,白墨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摇晃间心急如焚的萧青忙飞身上来将他扶住。 “少主,您怎么样了,公主她,公主她是不是已经……” 不,不会的。白染,你不能死。 白墨痛的说不出话,嘴角血珠滴滴答答的落下来,眸中鲜红一片望着那坚固异常的大阵,挥手将萧青甩开:“为何还不来,去催,去催!” 宝器飞舞,神光阵阵,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前方白信带领着一族将士再次施展雷霆手段狠狠劈下,轰然间翠绿色的光壁上裂出一丝极细的裂缝,千秘林内祁渊等人皆是一惊,接连掐诀间又是面色一白。同为上神大成境,虽战力不比白禾,白信亦是经历了黑暗纪元的人,带领六千神兵合祭天机剑,其威力绝不可小觑。 造化之阵的确功参造化,可几重变化由谁主持,所发挥出的效力便是完全不同了。眼下祁渊还能支撑,可眼见白墨身边之人一一回返,只怕是要调来更多的军队,到那时,自己是绝对撑不住的。 千秘林深处,空青寻到闭关打坐的合欢,一把拉住她手臂,目光如电:“你可知此刻灵族正率了六千大军来攻我木族,合欢,领主叫我来问问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合欢大惊,一把甩开他,浩瀚神念如水扩散,转瞬之间心头大震,匆忙间遁光一闪便朝千秘林尽头飞去。 匆忙破开禁制,一身淡蓝衣裙随风飞扬,合欢跪伏在他身前,哀求道:“主上,灵族的人寻来了,是带着军队来要人的,主上,请您顾惜木族全族啊!” 男子微微惊讶,他没想到灵族的动作竟这样快,看了一眼合欢,他冷笑一声:“怕什么,至多半日,即便不能毁了火石,我也能将它寄养的这副躯壳完全化去,到时便让白禾进来搜也是什么都搜不到,自然不会再对木族如何。” 合欢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心中一片冰冷。 玄清珠内,魔石还在做着最后的抗争,可白染却是再也承受不住,冷到极处她突然觉出一阵温暖,仿佛看见无尘正笑着朝她走来,微微张开双臂,要把她抱入怀中。 如雪的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发自交给她以来,从来梳不严谨,她就爱看他长发松松的样子,一丝一缕绕过挺阔的肩落在他唇边,带起一抹温柔笑意。而她就总是一伸手将他乱发拂开,再被他顺势将手带进掌心拉入怀中。 那是往日最渺小平静的时光,那是一万多年来她最舒心适意的时光。 无尘,无尘…… 这片世界,到处都是冰雪落下的声音。无边无际,不绝不止。 轰! 泽弋带领着一千多名妖兵缓缓降落在一片山谷中。巨大的青鸟嘶鸣一声,双翅一震,便化作一道青芒朝木族飞去。而面上一派森冷的无尘早已在初初抵达之时便化出龙凰真身使出极速,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道道赤金残影留在空中。 要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白墨心中懊悔,他该一开始就带上上万兵马,此刻望着前方白信等人竭尽全力,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无力。 忽然间,那股血脉之中玄而又玄的联系变的微弱无比,再一恍惚,他竟再也感受不到了。白墨有些茫然的看向那片密林深处,眼中慢慢流出泪水。 强撑着的一口气一下子泄出来,他跪在缥缈的云朵上,大口大口的咳出鲜血。 突然之间,龙吟凰鸣,穿云破月。 一道万丈长的巨龙真身极速飞来,带着重重音爆之声,无尘眼见此景,一把扶起白墨,见到他与白染几分相似的面孔上一片绝望的寒冷,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被堵住了喉咙。 白墨冷冷目光扫过无尘,唇齿都是赤色:“你该护好她的。” “不,不会的。不可能,她身上有我的一滴本源精血,她……” 无尘突然顿住了,僵硬的转过身子,看向前方,右手无措的缓缓抬起来,竟是不住的颤抖。 第73章 阴间最恶的鬼 她身上有我的一滴本源精血,濒死之时会自主化进她体内,保她一息尚存。 玄清珠内,无边的风雪中,冻着一具美艳的躯壳,那是一个极动人的女子,月白的道袍上绣着银灰色的符文,及腰的长发又黑又亮,在风中舞出一副绝美的姿态。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她此刻一身皮肤苍白的可怕,好似全无血液。 窸窸窣窣的,一点金光如豆,破开封住它的玉髓坠子,就在白染再无意识之时,悄然化入她冰冷身体。 一瞬之间,一滴本源精血化为万道赤金光芒,流淌进她周身经脉,强盛的生机带着阵阵龙威霸道又迅捷的逼退了这股极寒的力量。 精血散了,在最后的关头,她竟到了最后的关头。 小染,小染,无尘轻轻唤醒了沉睡的小蛇。 眼中慢慢涌上赤金之色,在天机剑再次狠狠斩下之时,无尘乘风跃起,一道万丈长的龙凰之身嘶吼着朝那片光幕轰然而去。 只需一道极小的缝隙。 小染战战兢兢的操控着无尘渡进它体内的浩瀚灵力,身上印刻的道纹闪起刺目光芒,一阵极可怕的扭曲之力骤然爆发出来。 破碎之声连绵响起,原本一道极小的缝隙一息间裂出数十道可怕裂痕。双目之中一片血红,龙尾狠狠一甩,轰击之中龙鳞破碎,一道可怖伤痕中龙血如雨飞洒。 正是这舍命一击,将这片光壁撞出一道巨大的缺口。上千名木族精英皆是口中鲜血狂喷。祁渊大惊之下亦是不顾一切的燃烧精血重新撑起大阵。 后方十三圣脉的人马终于赶来,似从远古走来,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咒语,赫然开启了造化之阵的第三重形态! 而云巅之上的白墨却是一闪而过的看见,巨龙消失的瞬间,无尘已然化为一道遁光冲进了千秘林之中。 还有希望吗? 轰! 有一股强横威压轰然而来,白墨转头一看,一只足有几千丈之巨的青鸟上,上千妖兵正气势恢宏的落下来。 泽弋四处一扫,果然与自己心中所想不错。 于是高声一呼:“我等受天家龙族七殿下之托,前来迎接灵族白染公主,祁渊领主,不知可否给我妖族一个面子啊。” “泽弋!你!”祁渊大恨,若是往日,木族何曾把式微十多万年的妖族放进眼里,可眼下妖族的这股力量却是会把平衡打破的。 千秘林十三圣脉,个个来历深远,就连祁渊也并不十分明了,圣脉之人从来不受他管控,唯有一族大难才会出动。 而开启了第三重形态的造化之阵,宛如一场可怕的质变,翠绿光罩轰鸣着转为墨绿之色,竟浓缩至发丝般粗细,可就是这一片看上去极细极薄的光幕,竟是爆发出阵阵诡异吸力,将灵妖两族的一重重攻击吞噬之后一瞬间朝来处释放而去。 白信面色一白,也是心头火起。 这场仗,看来才刚刚开始。 白墨朝泽弋拱了拱手,承了他妖族这份情。再度站直了身子转过来时,面上唯剩一抹残忍笑意。 姐姐,我欠你的,永远都还不清了。既然如此,弟弟便让他们都为你陪葬吧。你我姐弟二人孤寂了一世,身边没有几人相伴,道陨之时,我便让你热热闹闹的。 可好? 千秘林深处,无尘面色苍白的朝着那似若有若无的血脉气息赶去,嘴角留下一道蜿蜒血痕,不断的提升着速度。 宽大袖袍中,小染晕晕乎乎的缠在他臂上。 尽头结界处,含笑跌跌撞撞的冲进来,目中一丝慌乱:“主上,妖族也派兵了,他们是不是知道那只勾陈兽在这儿了。” 合欢猛地一回头:“妖族也派兵了?多少人?” 含笑急忙道:“数量不多,只一千多人,但来了十数位上神境高手!” 冷哼一声,墨绿锦袍男子淡然道:“如今的妖族已经成不了什么事了,不足为虑,十三圣脉的人已经全部出动,只要不是…谁!” 森白骨剑狠狠劈来,无尘将再次施法将二人带进这片诡异结界空间之后已是十分力竭的小染收进袖中。 不屑一笑,男子身形恍惚间便避了过去:“就凭你,也敢擅闯我木族禁地!” “交出白染,饶你不死!”血脉联系愈发微弱下去,心中原本一片的慌乱此时却突然诡异的消失去了。 她一定不会有事。他只剩这样一股执念。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男子忍不住拍掌大笑,挥挥手将合欢含笑二人屏退。 “我就在这里,给你杀。来吧。” 龙骨剑爆发出一阵刺目的光芒,无尘一瞬间刺穿他胸膛。 长剑抽出,不见喷薄血迹却见那人胸口处爆发出一阵墨绿光芒,转瞬间伤处已是尽数痊愈。 无尘一惊,双目微微睁大,缓缓收回骨剑,淡淡道:“你抓走白染,究竟有何企图?” 男子见他如此镇定反应,强大神念朝他体内一扫而过,目中泛出一阵奇芒:“龙血凰脉,阴阳双修,是个天赋好的。” 无尘一愣,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评价,心中一丝惊疑。 “但就凭你这点实力,即便我全封了修为,也伤不了分毫。” “你抓走白染,究竟有何企图!” “企图?”男子目光陡然一变,“这话你应该要问林夕,他对她究竟有何企图!” 无尘冷哼一声,并不答他,精纯灵气源源不断的涌入小染体内。小染碧油油的小身子上道纹一闪,竟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化为了透明之色缓缓游荡出他衣袖。 “或许我杀不了你,但木族其他人就未必有你这般手段了。” 可他却像没听到一般,仍旧直视他双眸:“你以为他是她的师父对不对,你以为他会顾她护她对不对?如今三界之中尽是蠢人啊。” “你此话何意。”无尘依旧面无表情,一缕神念附在小染身上在这片空间内仔细搜寻起来。 男子却突然一笑:“这女子是你何人?” “妻子。” 真是太好了。这都是报应。 男子哈哈大笑:“那你可知你妻子体内是怎样的魔障?” 果然与魔石有关,无尘眉头一皱。 “你可知她体内封印着的,就是当初魔祖的五禁器之一!” 魔祖! 一瞬间思绪纷飞,既是魔祖禁器,为何尊神他从未说起?无尘突然心中一阵恍惚,人皇,魔祖,禁器,这里头究竟是怎样一桩恩怨。 “五禁器乃是魔祖浮生在远古洪荒时取天地之精华夺五行之本源,以一位远古仙人的元神为祭,锻造出的无上魔器!金剑、木珠、水卷、火石、土印,五器同出,可以凡躯斩神胎,可以魔道夺仙命。” “尊神亲授染儿压制之法,且如今魔石已被封印,她也从未用天火祸乱过三界。” “呵。此刻那林夕助她封印火石,日后却是要取了她的命!既然早晚都是一死,我更不能让林夕如愿!” “你说什么!”无尘不可置信。 千秘林外,一声苍茫号角声响起,泽弋心中一片惊悸,恍然回头,只见远处一片密密麻麻浩浩荡荡的银白色军队宛如宇宙海中的滔天怒浪般,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一瞬间席卷而来! 封启一步跨越天际,撑起一片厚实仙障。白墨偏过头看了看他,面上笑容缓缓荡开,宛如阴间最恶的鬼,正要饮血食髓! 第74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讲理 “长痛不如短痛,我在帮你啊。”男子笑了笑,竟是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大可去问林夕。但他敢不敢告诉你,呵呵……” 长剑一抬,无尘面上一寒:“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讲理,今日你若不将她交出来,我会让你和木族,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我这一生,从来都是生不如死。你若能把我杀了,我才真要谢谢你。” 殿下,殿下。那位漂亮姐姐在他袖中的大珠子里,那珠子有一股好厉害的寒气,我无法靠近。 小染急急传音过来,无尘眯了眯眼不再理会这个疯子,劈手朝他袖中夺去。 男子一挑眉,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身形几个恍惚便是次次将无尘躲开。 千秘林外,封启从未见过白墨如此神情,他伴他一生,护他一生,除了不能将他的身体治好,他不让他受一点伤害,可如今,他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少主,少主……” “封启。”白墨轻飘飘的握住他手臂,“传令,破阵,我们与木族,不死不休!” “公主她……” 封启一惊,白墨已偏过头不再看他。咬了咬牙,他转身传令。 战争的号角隆隆吹响。涤荡间是灵族众将喷薄的战意。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薄薄一层光壁内,祁渊看着灵族增援的上万铁骑,他心中一凉。完了。 灵族天机十八军,足有十三军出动,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祁渊眼看着大阵一点一点的收缩,一点一点的裂出缝隙,他只能孤注一掷。 将大阵的阵眼位置交给十三圣脉的人,他转身朝千秘林尽头遁去。 “领主!”合欢一回头,惊呼一声,“您怎么来了!”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祁渊双手微颤,指着合欢,“灵族几乎全军出动,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合欢摇了摇头,望向那一片迷茫雾气。 “带我去见主上!”祁渊一把抓住合欢,冷喝道。 合欢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祁渊,点了点头。手中掐诀,几番变换之间没入结界中。 无尘目光朝空间波动处微微一扫,冷笑一声:“领主以为,今日之后,木族会落到何种境地?” 祁渊看到无尘竟在此处,亦是十分惊讶,可他现在无暇理会,疾行几步竟一下跪在那人面前,痛心疾首:“主上,祁渊无能,请您救救木族吧!” 眉头一蹙,那人冷哼一声:“区区数千人马都对付不了,这领主之位,你也不必做了。” 祁渊苦笑一声:“何止数千人马,加上妖族足有一万五千之众。灵族天机军是个什么实力水平,你是最清楚不过啊。” 一万五千之众。合欢愣住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她微微呢喃出声。 “你说什么!”冷眼望去,他失望的看着她。 “我说,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合欢缓缓抬起头,平视着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他,忽然微微笑出声:“主上杀了白染吧。就现在。我木族上下,为您赴死,为您承受灵族和人皇的怒火,心甘情愿。合欢一生受您恩惠,无论您要做什么,都会永远支持您,您要我放弃一切,我就放弃一切。若他不来,我便和灵族一战,若他来了,雷霆万丈,我替您挡。反正沧海桑田,总会再生出一朵相似的合欢花,永生永世,追随左右。” 她这番话说的极轻,极淡。可他却突然恼怒起来,真真正正恼怒起来,他用力捏着她肩膀。 合欢慢慢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听到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却依旧微微笑着,大胆的,直视着他。 “合欢,你放肆。” 白染果然在此。祁渊只觉眼前一黑:“主上,您看看,这是您守护了一生的木族,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好,好,好。合欢,你也来逼我,你也来逼我。”袖袍一甩,踉跄间,一颗拳头大的珠子轰然碎裂开来。 合欢看着眼前那人的悲戚神情,终究不忍。主上,是我错,就这一次,我就逼你这一次。 无尘眼神一凝,一把接住掉落出来的白染。 手指微颤,搭上她眉间灵台。 还好,还好,还有一息尚存。一瞬间眼中模糊一片,无尘将她紧紧扣在怀中,肌肤相贴,便是一阵刺骨的冰寒。 祁渊心中一动,终于呼出一口气,也不再顾及什么,咬了咬牙对着无尘一拱手道:“此事皆为我一人过失,不能明察族内境况。好在如今没有酿成大错,丹药宝器不论多少我木族甘愿奉上,只求殿下务必劝灵妖两族退兵才是。” 无尘右脸贴在她额上,直冷到心里,听得祁渊此言,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抱起她转身离去,行到合欢和那人身侧时,突然一回头,合欢看着他一瞬间眼中涌动的疯狂的恨意,通体一寒。 那人松了手,肩上终于传来彻骨的痛意,她崩溃的跌坐在地。那眼神她这样熟悉,那是十多万年前,林夕最后看她的样子。 小染,带我们出去。 是,殿下。 殿下是个好殿下,他送我龙血带我逃离困境,我一定要帮他,竭尽所能也要帮他。小染摇摇欲坠的再次逼出一阵微弱光芒。可是对不住了,殿下,小染太弱小了,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千秘林的边缘,有血腥的风呼呼刮过。 无尘微微动容,将昏死过去的小染放回袖中,望着一阵之隔的浩荡神军,突然显出身形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木族!”阵中众人皆是一阵惊疑。 可一线之隔,万千将士却是看的清楚。 公主! 白信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眸中也是染上一片赤红之色。好啊,好!众将听令,全力一击! 数万丈之巨的天机剑从遥远的天际刺过来,刺破了虚空,刺穿了时光,片刻,或是千年般,在无尘的瞳孔中慢慢放大。 机会只有一次。 迎着巨剑,内外夹击,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应势响起。 这一击,没有回旋的余地。巨大的冲击和能量将阵壁破开,长剑一寸寸的碎裂开来,一瞬间,鲜血如雨般洒落,落在地上,落在葱郁的草木之上,那是炽烈的龙血,燃起一片焦焚。 第75章 她宫里的仙侍倒是厉害 殿下! 所有人都在关心那位公主的安危。 只有严曼儿泪飞如雨,看着他一身快要尽数染成血红之色的白衣,心中大恸。她想去扶一扶他,她想帮他疗伤,可她被严修狠狠拽住,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将怀中女子捂的严严实实,不叫她受到一点冲击。 她可真美。 “白染!” 白墨惊呼一声,飞身过来,一把抓住她冻的森白的手:“她,她…” “她没死。我带她回去,我能救她你放心。”无尘抱起白染正欲离开,突然顿了一下,“这件事,木族领主的确不知情,是他族中一位神秘尊神所为,牵扯的事情太过巨大,你……” 白墨摆了摆手,心中突然一松:“你去吧。剩下的交给我。” 无尘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离去。一直跟在封启身后心急如焚的萧青,看见白染那奄奄一息的模样紧紧握住嘴,强忍着泪意追了上去。 还好,你还没有死,你没死就好。有个姐姐有什么好,白染啊白染,以后再也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白墨闭了闭眼,露出一抹苦笑。 滴答,滴答。 这是什么声音?白染皱着眉,好像是冰化开的声音,又好像是水流过的声音。 滴答,滴答。 无尘掌中几滴蕴含着惊天能量的精血正一点一点的晕开化进她体内,玄清珠的寒气顽固的缠着她不放,渗进她每一寸血肉中。他只能用最伤的办法,以自身精血,渡进她被牢牢冻住的血脉,破开这催命的寒冰。 一路疾行,无尘几乎力竭昏睡,在妖族时为了祭炼血丹他已失了大半精血,方才几番碰撞破阵之时,又是一身的可怖伤痕,本源精血源源不断的自体内流出,他好冷。却还是敞开外袍将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萧青驾着流云,扶住摇摇欲坠的两人一路赶到了灵族在东南域的传送阵。银光一闪,她竭尽全力的化出厚厚仙障将他二人护在其中,这般强横的上古大阵,传送距离又如此之远,其内的空间之力是极为狂暴的,一阵扭曲异常的天旋地转之后,萧青面色一白,忍不住低头捂住胸口。 “殿下,请随我来。”手中一枚阵牌微微亮起乳白的光,萧青扶着两人一路赶到玉净宫前,解开重重禁制,“这是公主的玉净宫,萧凌快去请药殿的长老,萧穆快去…” 无尘摆了摆手,将她小心放在榻上:“方才我已将体内半数精血渡给她,她已无大碍了。” 萧青顿了顿,虽然白染前些日子满宫里将这位殿下的事迹嚷嚷了个遍,她却着实没想到,他居然肯为公主付出到这般地步,心中感动,同时没好气道:“殿下,公主是无碍了,可您呢,您不想等公主一醒来看到的是您这幅样子吧?” 无尘愣愣的看了她两眼,苦笑一声,她宫里的仙侍倒是厉害。 这人一回到安全的地方,身上放松下来,痛的破的就都找上来了,无尘轻吻她眉心,定了定神,搓搓一路抱着她冻的发麻的手,老老实实的随萧青去了修炼室疗伤。 玉净宫的修炼室十分的豪华,大大小小的聚灵法阵日夜不休的运转着,使这里常年充斥着浓郁精纯的能量,无尘一步跨进去,只觉周身一凉,灵气如潮汇聚,朝他身上一道道伤口钻去。 定了定神,挥手布下一层薄薄的结界,盘坐在一盏冰莲形状的蒲团上。 想来往日她修行也是要稍稍借助这一点点寒气吧,无尘闭上眼,手中伽印一结,眉心灵台映出赤金色的龙凰虚影。 只听那道赤金色的虚影一声浅浅低吼之下,在这一方宏伟壮阔的修炼室内显得十分渺小的白色身影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极端恐怖的引力,玉净宫外风云变幻,天空之中顿时汇聚出一个直径近百里的灵气旋涡,狂猛的能量轰轰隆隆的灌进来,而修炼室内的聚灵法阵也是闪起阵阵刺目光芒,高速运转起来。 他不再耽误,压下心中纷乱情绪疗起伤来。 殿外转身欲离去的萧青也是被这股灵潮冲击的一阵眩晕,连忙撑起仙障远远避开了,心中大震,这般动静,不过疗个伤怕是能比上白染当时突破金仙的情形了。公主所言不虚,这位龙族七殿下果然厉害。 整整三日三夜,那股骇人的能量风暴才缓缓停歇。 身上的伤已痊愈了,内里的虚亏却没有这么容易,精血的损失要么用逆天的丹药滋养要么用绵长的岁月修复,他心中焦急,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母亲的遗物里丹药储藏颇丰,妖族赠予的滋养灵丹也未炼尽,可他呆呆的坐在蒲团上,指尖微颤,眼前全是令人浑身发冷的画面。 他心中有太多疑问,也有太多惊惶。还有一股极度陌生的情绪,害怕。 不敢再想下去,灵台一阵阵的刺痛,他捏着眉心把一切杂念放空。 “殿下,公主醒了。”萧青欣喜赶来汇报。 “嗯。” 淡淡应了一声。 无尘依旧蹙眉。发着呆。 萧青两边焦急,等了一刻钟后终是不耐,又匆忙离去了。 玉净宫的寝殿之上,是白禾亲题的明心二字。 白染哆嗦着裹紧被子幽幽醒来,打了两个喷嚏:“萧…萧青,我好像做了一个梦,真…真冷啊。” “公主。”萧青跪伏在她床边,一下子掉下泪来,“您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白染瞪大双眼回忆起来。 片刻后。 “合欢!那个该死的女人!我跟她到底什么仇什么怨!我要去杀了她!”尖叫着扯开锦被,白染踢上鞋子就想去报仇。 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脸过! 被人算计成这样,差点就给冻成一具干尸,一想起那片诡异世界,白染身上就不住的冒着寒气。 眸中金色火焰燃起,白染气急败坏的掀了桌子,指着萧青话都快说不利索:“去,给我叫人,木族这群王八蛋小人,算计到我头上来了,今天我不灭了他们老巢我就不姓白!” 萧青被她吓了一跳,连躲带闪的避开雷区。 白染虽在族中身份十分尊贵,却极少对宫人发什么脾气,便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也大多是一个人生闷气,加之她虽从小锦衣玉食,却也不知哪里遗传来的随意性子,从不在起居上讲究太多,精致也好,简单也可,她都没什么大所谓。 一来二去的,满宫仙侍都被她惯出了性格,往日里私下相处倒不像是主仆,更像是友人姊妹般,偶尔白染贪玩任性的时候,萧青还会训她两句,她也不恼,反去央她别去父亲那告密。 故而此番,萧青琢磨着,是真触了她的逆鳞了,一时之间也不敢近她身,只盼她将火气都发出来再缓缓告诉她后来的事情。 第76章 你依赖我吧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怔,白染只觉自己心头一口气快要憋闷死了,想发泄出来却仿佛被一块坚冰冻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长剑一抽,漫无目的的朝四周劈去,萧青尖叫一声闪出了门,道道厉芒将一室珍玩斩的爆碎开来又狠狠劈在壁上,只见点点青光一闪,印刻在殿内的道纹便将之全部吸收化解了。 她本就虚弱不堪,胡乱发泄了一通便忍不住拄在剑上喘起气来。愤恨的看着往日里觉着刻满了防护的道纹住起来十分有安全感的寝殿,心头更加气闷。 萧青听到里头安静下来了,扒在门边刚露了一个头,白染一个锐利目光便扫了过来,吓得她立马又闪开了,心中焦急不知如何是好,一抬头,却见无尘正走过来,面上一缓,这下好了。 无尘心内仍是一片空白,行尸走肉的走过来,突见萧青挤眉弄眼的模样,一阵疑惑,一闪身,便看见她寝殿内一片狼藉,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 白染背对着他,难受的快要疯了,乍听脚步声响起,又是一阵心烦,长剑一抬恨不能将心内那块坚冰给一下子劈开。 无尘一惊,目光突然变的极度愤怒,一把夺过她手中利剑,哐啷一声扔在地上。 无尘? 白染愣住了:“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什么,没了支撑,白染气喘吁吁的低下头想要搭住他手臂,却被他一下挥开,一把抱起来扔在了床上,生硬又急迫。 “你要做什么!” 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白染忽觉一阵委屈,一扁嘴:“我难受。” 握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着,胸膛剧烈起伏着,心中太多话想要骂她,朝她吼出来,可一字一句到了嘴边却全都消失不见。 白染这下真的惊慌起来,看着双目赤红的无尘,跪起身来想去抱一抱他。 她害怕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定气坏了。 “无尘,无尘…” 一声声无助的唤他的名字,想抱一抱他却又不敢的样子。 他突然就妥协了,向她妥协:“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精血,为什么不用尊神赐你的玉牌,为什么?” “我,你不知道,师父的玉牌之前阴差阳错之下给浪费了,你给我的,我,我当时一下子就中了计,最初还稍有些意识,却总觉着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就没舍得立刻…” 这叫什么解释。无尘气结。 反手逼出一团赤金色的浓稠血液拍入她心头位置,盯着她,突然就掉下泪来,将她揽进怀中,无尘颤抖着把头埋在她发间,手臂越收越紧,像个小孩子一样发出呜咽的声音:“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身边,我错了。你依赖我吧,我再也不要求你什么了,你软弱一点,胆小一点,什么都别做好不好。” 无尘,无尘…你别哭,你别这样。心头火热的龙血跳动着融开她所有的寒冷和怒气,她慌乱的想要抱住他,却被他越抱越紧,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是我错了,你不要舍不得,我都给你,你依赖我吧,就在我身边,别再要强。别再离开我身边,不论要做什么。” 白染,你好可怕,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大片水雾蔓延在她肩头,如烟的纱裙层层透湿开来。 “是我不好,是我大意,我怎么能这么大意。答应我,别再把自己弄成这样,我怕了。我真的…” 他语无伦次的在她耳侧呼出炽热的气息,一字一句让她懊悔到心碎。 “我怕了,我怕自己…你若真的不在了,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一个人再回去,重华宫那么冷。重华宫那么冷。” “我们什么时候成婚?染儿,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做我的妻子。好不好?让我一生照顾你。” 眼中一下子就掉下泪来。 她流泪流的频繁,寻丹求宝的时候,有事相求的时候,撒娇无赖的时候,对着师父,眼泪就像宇宙海里的水似的,无穷无尽的流下来。可她很少会哭,会真的从鼻尖酸到心底里的哭出来。 她好开心,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好开心。突然觉得就算是死过一回也值了。 破涕为笑,她说:“无尘,无尘…我早就是你的妻子了,对不对,凡间的时候,我们早就拜祭过了天地。” 苦笑一声,缓缓松了力道:“是的,是的…” 谁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可是凡间的仪式,怎么能够呢。我要你,要完完全全的要你。 “我去求你的父亲,求他将你嫁给我。” 看着她微红的双眼,无尘又小心又坚定的握着她双肩。 “你真好。无尘,你真好。”唇边荡开明艳的笑,眼中却一颗接一颗的掉下泪。她凑上去吻住他苍白的唇。 吻着他,抱着他,依着他,直到时间走到尽头,宇宙化为虚无。 紧紧抓着他的手,好一番折腾的白染再次沉沉睡去,她太累了,心中还有好多疑问,可是她太累了。 殿下在,就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她很安心。 无尘看着她微微蹙着的眉头,心中一片乱麻。再怎么静心,再怎么压制,都没用。他知道不一样了,自己的道心,已经变了。 他以为她是骄阳,可以拥在怀中好好疼惜,也可以远远看着沐浴光芒。可此刻他才发现她太美好,好的像毒药,于他这样一个人,是无解,是渐渐不能失去的瘾。 醒醒睡睡,又是三日过去。 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胳膊腿,白染昏昏沉沉的坐起身来。 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无尘坐在床边,整整三日都没有动一下。 “你快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从妖族回来的?”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白染揉揉眼睛,披上外衣。 无尘张了张嘴,又默了片刻,才道:“那时我正在修炼,你的仙侍送了信过来,我才知道不好,就想从妖族借道去救你,他们就跟我一道去了,带了一千多名妖兵。” 白染啊了一声:“妖族怎的这般好心了,竟肯派出如此阵仗,木族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地方,他们…” 无尘看了她两眼,没有说话。 白染啧啧了一声,突然回过味来:“他们是为了你,是吧。以你的天赋实力,早已不是过去那般了,这也是常理,你的母妃是妖族人,他们总是和你更亲近一些的。” 无尘没有说什么,取出一枚储物戒:“这里头是些母亲的旧物,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白染微微惊讶,这戒指通体雪白,神念微微一探便知,正是极好的材质,内里空间之巨足可装下凡间一界,她曾见过,母亲手上其中一枚戒指便是这个成色的。 可饶是她已抬高了期望,还是被妖族的大手笔惊了一跳:“这,这也太多了,这里头光是灵石就有数百万方!” 数不尽的灵丹宝器,仙草美玉,白染也算是很见过世面的神仙了,还是愣了半晌。再看向无尘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火热,有钱人啊有钱人。 无尘失笑,挑挑拣拣翻出一大堆打成首饰模样的法器塞进她宝蓝色的储物镯里。最后又取出一支青翠的玉簪,在她发间比了半天。 白染看的心跳的都快了几分,从前没觉得自己是个如此俗气爱财的人,现在想想过去她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其实要说财富,她灵族自然是比妖族强上了太多,只是白禾一向对她姐弟二人管的严,虽与旁的神仙比起来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总不肯养成他们太过靡费的性情。所以族内一应物件都尽供着来,灵石宝器却牢牢把控着。 “说来,你上回写信给我要为他们炼什么血丹,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白染看他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便接过玉簪自己戴上了。 第77章 等等,小染? “我没想到妖族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但天之四灵已损两脉,就连两仪二圣都是即将陨落。那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如今是他们唯一的支柱,无论如何不能承受这般损失…” 一番絮絮低语,将这桩秘事说给她听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白染脸色一变,“他们如此做法,想来是不肯轻易放过你的。” 无尘点了点头,突然一笑:“他们给我找了个姑娘来联姻。” 啊? 白染皱起眉来:“他们想的倒是周全。是谁呢?” “重明鸟族的一位仙子。叫…严曼儿。”无尘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道。 “以他们如今的境地,肯拿来配你的,想来是天赋容貌都极好的人了。”白染轻哼一声,心里不太舒服。 无尘摇了摇头:“天赋算不上好。” 白染本想问问是个怎样的仙子,突然想起他这个从来不分美丑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无尘挑了挑眉。 白染看了看他,一抿嘴道:“那相貌呢?是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嗯?” 无尘想了想,道:“相貌还可以,只是一身红衣太过刺眼。” 白染一愣,万万没想到,便问出来了:“你不是很少看人相貌?” “她说要做我的侧妃,我觉得挺稀奇。” “侧妃?她竟这么说么?”白染也有些惊讶。 虽说天家龙子身份不凡,但事实上,除了他那位至尊的天帝父亲,不论是身为嫡长子的大殿星合还是体面尊贵的二殿祝痕,都是只有一位正妃的。 倒也不是不可再娶侧妃,按着礼制,帝子们是可立一位正妃和两位侧妃的。只是帝子们的正妃之位大多配的是各家大族的圣女公主,彼此之间大多势均力敌,各自势力傍身,自然不会愿意与他人共侍一夫,况且也是各方诸族的一份脸面在那。 这严曼儿,或者说妖族,能如此放下身段来,可见其心意之坚。白染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倒不想用身份去压他,叫他不许再立侧妃,她希望他能积极主动,出于自愿的不再另娶。 于是便转过脸去,拿眼角看他:“人家如此诚意,你怎么说的?” “自然不娶。” 嘴角微不可查的上扬了一下,白染仍旧斜眼看他:“为何?你果真舍得?” 无尘觉得好笑,将她拉进怀里,这点小事她倒上心的很。 只淡淡道:“因为我想了一下,我并不想和旁人分享你,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不想和别人分享我吧。”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白染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快化了。他何时这般会说情话了,再配上那张妖孽的脸,这以后可怎么受得了呦。 嗅着他身上清甜气味,脸就红了起来。 突然又叹了口气:“你这么好,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想要嫁给你的。” 无尘轻笑一声:“也就你觉得我好吧。他们看中的不过是我的这点血脉和天赋。” 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白染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捧着他的脸,皱着眉又叹一声,从储物镯中掏出一面玉质的宝镜来。 “来来来,你看看你这张脸。” 无尘疑惑,往镜中瞄了两眼:“我的脸怎么了?” “好看啊!”白染恨铁不成钢道,“你真的不知你这张脸有多好看吗!” “脸好看…有什么用?” 小镜子一丢,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白染笑嘻嘻的搂着他脖子:“养眼!” 无尘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很喜欢我的脸么?” 白染连连点头,见他挑眉看她,脸上一红,咳了两声:“自然,更喜欢你的为人和性格。” 其实她想说,不仅喜欢你的脸,还喜欢你的手,你的肩,你的发,全身上下,都好喜欢好喜欢。但她到底还是个知羞的小仙子,便将这番肺腑之言忍住了。 “仙女姐姐说的对,小染也很喜欢殿下的脸!”碧油油的小身子一扭一扭的游出无尘衣袖,睡了许多日将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小染打着哈欠出来透风。 白染惊叫一声,一下子退开老远:“什么东西!” 无尘神色一动,将小染放回衣袖,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你怕蛇?” “自然不怕!”白染心虚道,“只是,这…这只怎么在你身上啊。” “我是跟着殿下从妖族出来的呀,还是我带殿下进木族去救你的呢。”小染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十分漂亮的仙女姐姐,很想凑过去亲热一下。 “你,你有这么厉害?” 白染更加不敢靠过来,无尘过来拉她也拉不动。 “小染本体是一只虚空蟒,这一脉尤其擅长空间之力的修行。”无尘解释道。 等等,小染? 白染哆嗦着指指小染,又指指自己,眼睛瞪的大大的,不可置信的看着无尘。 “喜欢吗?是按你的名字取的。” 白染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不知说什么,很想咬他一口。 “萧青!”突然朝外头大喊一声。 守在殿外的萧青吓了一跳忙冲进来。 “快,快把这条蛇,给我弄走!” “是!”萧青四下一望,便看见躲在无尘袖子里目瞪口呆的小染,又看看同样目瞪口呆的无尘,尴尬的小声解释道:“殿下不知,公主自从小时候带少主出去玩被一条蟒蛇追杀了之后心中就对蛇类妖兽有了阴影,等闲不敢近身的。” 无尘看看一脸呆滞的小染,又看看已经猫到床角的白染,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最终将小染拎了出来交到萧青手上依依不舍道:“好好待它,它刚负了伤。” 白染见他两个一龙一蛇宛如生死别离一般,心中恶念一起,对着萧青传音道:去放到玉明宫去,吓吓白墨,他也怕这个。 萧青手上一顿,没忍住:“公主,少主还没回来呢。” 白染啊了一声:“他去哪了?” “少主他带人去木族…”萧青看了看沉默的无尘,又看看不明所以的白染,迟疑道:“救您啊…” “他?”白染一急,立起身来,“他来救我?别闹了,就他那小身板,来凑什么热闹啊。” 萧青瞪了她一眼:“这您可就太冤枉少主了,要不是他带着上万天机军果断出击,您现在还在木族遭罪呢。” “啊?”白染有些混乱了。 无尘替她将外衫系好:“确实是你的弟弟白墨先一步带了大军赶来相救的,当时情况紧急,木族的防御大阵十分厉害,若没有他们和小染的配合,我是绝对闯不进去的。” “那他现在怎么还不回来,你怎么能把他留在那呢,他身子那么弱,怎么能在战场上…” 无尘拍了拍她的手:“他身边有许多人在,你不必担心,不过说起来,你此番被掳走,倒是着实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第78章 快求我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萧青将后头一番转折详详细细的告诉白染后,她才觉出深深的后怕来。 一瞬间又是气恼又是自责,还有点心虚。 “我如今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为何他还不回来,还是不要闹的太凶了吧,父亲如今不在族中,咱们如今形势也跟过去不大一样了。”她踌躇着对萧青道。 萧青皱眉想了想,迟疑道:“说句实话,谁能想到少主如此有决断,我看他心中是有主意的,您就别操心了。” 白染白了她一眼。萧青吐了吐舌头扯上小染就退下了。 无尘默了半晌突然道:“你前头说尊神赐你的玉牌被浪费了,是怎么回事?” 白染顿时心中一紧,打量着他神色,委婉道:“你还记得那个云权吧,西陵神君家的。” 脸色一点点冷下去,无尘淡淡道了一声记得。 “他要做什么。” 白染揉揉他的脸,嬉笑一声:“你别担心,他什么也没能做成,就被师父给发落了,直接废了修行,够狠吧。” 无尘一挑眉:“若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尊神怎会如此。便是有这个心,杀他十次都不为过。” 白染讪笑一声,不敢答话。心中纳闷,怎么从前没发现他这样的脾气,说起打打杀杀的话,也是随意果断的很,好似万事万物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在乎的,倒是跟师父挺像。 说起师父,白染突然神秘兮兮的一扬眉:“这回我可终于弄清楚师父的身份了,你绝对猜不出来!” 露出一个快求我的表情,白染得意的看着他。 无尘微微有些惊讶:“你是怎么发现的?” 白染笑了一下:“是那云权说出来的,他说他爹从前曾画过一幅师父的画像,所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你知道?你知道师父的身份?” 口中嗯了一会儿,无尘点了点头。 殷红的唇微微张着,白染半晌说不出来话,她突然开始怀疑仙生,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匪夷所思。 不过仔细回忆回忆,确实,他似乎一直对师父尊崇的过分,师父好像对他也…这…有一就有二,她开始逐个审视周遭这些神仙,呆愣了许久后,突然恨恨的往榻上一拍:“父亲肯定也知道了,还有迟晚晚!”转过头恶狠狠的看着他,“你们也太过分了,就瞒着我一个人!” 无尘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解释,照实了说怕她会更生气,突然不知哪里的灵光照了过来,他忽然一笑,朝她眨了眨眼:“如今你知道了,可离风还不知道啊。” 白染一愣,对啊!给了无尘一个赞赏的眼神,算他将功补过了。 说着不由得开始思量,该怎么样用这个事去戏耍离风一番,想着想着便又想起一件大事,忽然想到这桩秘事绝对只有自己知道,一下子兴奋的脸都涨红了,还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那回我同师父饮酒,不小心把他灌醉了,他同我说了什么?” 无尘轻笑一声:“你把尊神灌醉了?” 白染一怒:“你不信我?虽然我的酒量确实不怎么好,但我跟你说,师父的酒量更加不行。” 无尘挑了挑眉,突然开始品尝到了八卦的乐趣。 便也好奇起来:“他同你说了什么?奇珍异宝还是上古秘辛?” 白染摇了摇头:“月落湖,你知道吧,就是师父小竹屋前面那个小湖。师父说,师娘在下面待着呢!” 无尘一愣,幽幽的,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个极端恐怖的想法,一下子想起当初莫琴瑟和洛词的言之凿凿,木族那位神秘人的指控,还有迟晚晚的故事,他面色一白,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说什么,在湖底?是什么人在湖底?” 白染看他脸色不对,也有些紧张起来:“师娘啊…” “那你可知你这位师娘的身份?” 白染想了想:“说是师父在还是凡人的时候娶的一位妻子,很早前便陨落了,化道之时还未飞升成仙的。” 若是普通凡人修士,以人皇的手段怎会寻不出复生转世的法子,只怕其中另有隐情,无尘深深皱了眉,却也不知该如何同她说。 于是便只叮嘱了她要好好恢复实力才是正事。白染见他此番确实为了自己吓得不轻,也十分羞愧,接下来几日便都乖乖的疗伤修养。 一直到三日后,萧青才来禀报了白墨一行人回族的消息。 白染心中着实感动,提着早早挑好的灵茶赶去慰问了。 一推开玉明宫的大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心中一紧,赶忙朝他寝殿走去。 却没想,一推门便看到封启正要替他更衣的画面,尴尬的笑了一下便退出去了。 白墨苍白着一张脸瞥了一眼封启:“如今连结界都不会设了吗?” 封启冷汗连连,手上麻利的将他染血衣衫换下。 白染拧着眉在门口来回走了十八趟,终于见着封启捧了一叠斑驳的衣裳出来,白染抓过来一看哀叹一声便进了门。 “你没事吧?哪儿受伤了?” 白墨疲累的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案边倒水:“没受伤。” “没受伤衣服上哪来这么多血?”白染眉毛一掀,夺过他手上茶杯,替他煮起茶来。 轻咳了一声,白墨微微捂着嘴:“你少惹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白染看着他瘦削的样子,鼻尖一酸:“你怎么这么大胆,战场上是什么样的地方,也敢去。” “你以为我想吗?”白墨坐下来,白了她一眼。 永远都是这副死样子,白染心中无奈,有些心疼的掐了掐他脸颊。 白墨蹙眉,把她手拍掉,十分别扭道:“你怎么样了,前两天还眼看着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了,现在又生龙活虎了?” “我没什么事的,有殿下在,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白染看他这幅虚弱的样子想着是不是要挑些滋补的丹药,转念一想这小子一向富裕,身边又有封启这样的能人给他疗伤,便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白墨却是冷笑一声:“如今他的身份可是不一般了。” 白染轻叹一声:“你也别怪他,他是没有许多复杂心思的,要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让妖族掺和进来。” “他没有心思,不妨碍妖族有,若非你那个麻烦师弟,此番倒还真欠了他们一个大人情了。” “嗯?什么意思?”白染一愣,才突然想起来,“啊,对了,离风这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79章 这个数字有多大 “他自然也在木族关着,泽弋如此好心肯来帮我,我自然,也是要回赠他一些的。” 白墨说的云淡风轻,从来懒得和她解释什么,白染后来是从封启口中知道的详细事情。 原来那时妖族算盘打的好,并没出多少力,白墨便将前因后果派人详细解释了一番,那泽弋一听离风可能也被木族扣了这才着急了起来,后头配合着天机军全力一击才让无尘有了一丝破阵的机会。 无尘见她垂危自然顾不上旁的,急匆匆便离去了,白墨知道她没事心中大定也不再去管那大阵,一下子妖族成了最忐忑的,单凭他一己之力如何奈何的了木族,无奈之下反而要来求他配合着救一救离风。 白墨自然帮他,其实不过威逼一番,木族有错在先,自然不敢如何,就这么的,妖族此前助阵的情谊,白墨就地还给他了。 至于木族,白信做惯了善后的事,是谈判的好手,自是狠狠敲了一笔赔偿才肯罢休。至于这个数字有多大,白染想象不出来,只是后头很长一段时间,一向老实的封启再看白信的眼神都不对了,隐隐透着敬服和鄙视,两种情绪混在一起也是十分复杂。 这一股风波,虽也算勉强得到了解决,其内暗潮汹涌,却是震动了几番人心。天家龙脉,四方诸族,又有多少事端要起,白染管不过来,但她却着实担心,父亲会如何反应,虽说事急从权,可他老人家若是发起脾气来,白墨那个小身板可怎么扛得住呦,还有自己同殿下的事情。真是前路如何,不可预料。 这般忧心忡忡了数日,架不住无尘的说教,她又回到了日日修行恢复实力的状态,经此一事,她心中亦是后怕,越发觉出实力的重要性,本也下了决心勤勉修行,却没想,如今越发觉出无尘的霸道来。 从前一直云淡风轻的,虽也护着她,却总还是放心她自己闯一闯,同父亲、师父是一般的心思,如今倒好,这不许那不许,终日里守在身边看着她,一时间叫她既甜蜜又折磨。 这般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后,白染的内伤终于完全恢复了,无尘才慢慢放下心来,着手炼化丹药,精血之失非同小可,可就在他闭关半月后,妖族突然派了一位使者过来。 听萧青说,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女子,境界不明,白染心中一动,难道是那严曼儿,便忍不住去见了。 玉净宫正殿,上首一副大字铁画银钩,意韵盎然,正是一个端正的道字。 明黄衣衫的女子背着手,淡淡看着那字,眼中十分清冷。 白染一出来便知,这人绝不是严曼儿,身量修长纤细,一头乌发柔柔垂下,却是一张极普通的面容,不仅境界实力探不出来,看着那道字时周身气度也是隐隐透着淡淡沧桑。 可那人却在察觉到她出现时的一瞬间气势一敛,极为恭敬的行了大礼,再一恍惚,白染便是发现她竟只有真仙境的修为。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白染疑惑。 摆了摆手便让她起来了。 “小仙妖族长生山脉神殿殿前使凌胥,见过公主。” “凌仙子不必多礼,不知此番来我灵族有何贵干?” 那凌胥却是温和一笑:“我族族长有一要紧器物要在下亲手交给七殿下,不知公主可否行个方便,请殿下出关一见。” 白染本不愿见他同妖族来往过密,却也不好替他做了决定,便让萧青去请。 修炼室内,萧青如此这般一说,无尘也是半晌不语,最终叹了一声还是起身了。 前殿里,白染与那凌胥两相对望无话可说,各自沉默着饮茶,正是憋闷。 无尘缓缓行来,面色不大好看,妖族神殿里待了那许多日,倒是从未见过这位使者,再看凌胥的眼神不由带了几分探寻。 仿佛又是错觉,白染总觉得,方才那凌胥见到殿下时的眼神,很是复杂。 正思量着,凌胥却突然朝她一拱手道:“事涉我族机密,还请公主体谅。” 这是要赶她走啊,白染有点生气,无尘也不明所以,但还是朝她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过去,白染轻哼一声,也懒得计较什么,挥袖离便去了。 凌胥眼神一转,嘴角不自觉微微一扬。 再看向无尘时,面上已是毫无异色,掌心一翻,赫然取出一块晶莹的兽骨,无尘眼神一凝,那股气息… 凌胥双手奉上,微微垂首道:“殿下,这是我妖族的符器,持此骨者,可号令上万妖兵,掌一殿之生杀。” 无尘看了看她,并不说话。 那凌胥却像是个极聪慧的,也不惮告诉他一句实话:“殿下不必太过忧心,接受我妖族的好意本是一件双赢的事,妖族如今式微,但有了殿下的血丹,两仪二圣即便再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巅峰状态,却也足可保我妖族之根本。殿下若是有心,我妖族自然不遗余力的辅佐,殿下若是无意,我们也不会强求,两相交好若是日后我族有难,殿下能来帮上一帮便是足够。而殿下,您自然明白天宫中生存不易,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身边的人打算,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殿下又该如何呢?” 说着便将如玉般的兽骨塞进了他手***了拱手转身离去了。 这般快便结束了?殿外的白染有些惊奇。 进殿一看,只见无尘深深皱着眉,手中有些僵硬的拿着一块东西,白染神念微微一探,惊了一跳,这般强横恐怖的气息,这该是什么级别的灵宝? 无尘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像是来自血脉深处的情绪,便将那块兽骨往储物戒中随意一丢。 白染看他神色不对,便上去拉他的手:“怎么了,是什么东西?” 无尘反握住她,蹙眉道:“是妖族的符器。” 符器! 白染一惊:“妖族竟肯做到如此地步么?” 远古洪荒,各家大族皆以符器来作为信物统御军队,她不大清楚妖族的规矩,但在灵族天机军中,向来是白禾第一,符器第二,以往白禾不在族中的日子,便是得符器者暂代一切军中事务,权力之大连大长老白信也是不能违抗。 符器除了象征着至高的权力,其本身更是极其强横的宝器,白染一时间心中震撼,同时也不免一阵烦躁。 妖族何意?即便他有一半妖族的血脉,可依旧是天家龙族的子嗣,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了,天帝又会如何看他?又或者,殿下根本就… 第80章 这一代的仙界众神实在弱质 无尘知她心中所想,两两对望间心思笃定:“你放心,我没有什么想法,那人所言不虚,若我孑然一身自不会考虑什么,可有你在,我总是要顾及你的。这符器不过是个物件,并不能替我决定什么,我既没有这样的心思,自然就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白染看着他清亮透彻的瞳仁,突然轻声道:“你真的没有什么心思吗?一万多年,他如此待你,你就…从不怨恨吗?” 无尘一愣,淡淡笑道:“怨恨么,有吧。怨着怨着就习惯了,也无谓了,一万多年,早清醒了。” “那你…”白染顿了顿,握紧他手,“会不会有一天因为这份怨而卷进那些事里。” 天家纷争,从来残酷。 如今的天帝,白染看的出来,师父是不满的。 人皇属意的从来就是当初的道渊,和他的长子元极,谁料世事无常,龙族一脉终是只有元崖能够继任天帝。元崖执掌三界的这八万年里,虽无大过,却也小事不断,唯有繁衍后嗣这一项,做的还算出色,同当初相比算是极大的壮大了龙族血脉。 如今帝子们都已成年,修为也日渐深厚,却从未自三十三重天传出过要立太子的消息,天帝如何想,白染不太懂,师父如何想,她就更猜不出了。只觉得这些事情劳心又劳力,争夺算计,实在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无尘轻轻捧着她的脸,认真道:“那个位置,是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去争的。”又轻叹一声,用了极低的声音说,“若我哪一日真的一无所有了,或许也会去争一争吧。” 白染笑起来,扑进他怀里,圈着他的腰甜腻道:“你有我,怎么会一无所有,这一生都不会。你有我,就有了全天下,对不对?” 无尘吻着她,柔柔一笑:“是,你就是我的天下。” 怀中的少女紧紧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样鲜活,这样有力,白染从未觉得像此刻这样幸福快乐,她突然明白什么叫做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这一眼就是沧海桑田。 数千万里之外的妖族长生山脉神殿内。凌胥缓缓踏进泽弋的修炼室。 “如何,他收下了么?” “嗯。” 泽弋面上一缓,凌胥却是冷笑一声:“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究竟如何,还未可知呢。” 泽弋微微皱了眉,迟疑道:“你看见他了,你…” “我以后不会再见他了。”凌胥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 泽弋轻叹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看着她慢慢走远。 委羽山依旧一片赤红之色,滚滚热潮铺天盖地,滋养着这一方的生灵。 空明洞中,严曼儿急匆匆拉了凌胥的手:“如何,你可见着他了?” 这一刻,才仿佛透露出一点一个年少的小仙子该有的神情,凌胥看着严曼儿一脸焦急,轻笑了一声:“见着了。” “他…他还好吗?” “瞧着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只需一段时间好好休养就能完全恢复了。” “那…”严曼儿突然声音一沉,“他身边可有别的人?” 凌胥看她这样也是心中慨叹,点了点头。 严曼儿苦笑一声:“你瞧我,自然是在身边的。” 鼻尖一酸,连忙转过了身。 凌胥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你真的这么喜欢他?嗯?喜欢他什么?” 少女红衣如火眼中带泪,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我不知道,我看见他,一会儿像看见了太阳,一会儿像看见了月亮,我看不见他了,好像也就看不见天上的太阳和月亮。” “真的这么喜欢啊。”凌胥捂嘴一笑。 严曼儿转过身来拍了她一下:“凌姐姐就笑我吧。” “曼儿,喜欢的东西就要努力去争取啊。”凌胥柔柔一笑,轻抚她额前碎发。 “可他不喜欢我,他说他已有未婚妻子,他不娶侧妃。” “那你就没有问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你?”凌胥朝她眨眨眼。 严曼儿愣了一下,不知说什么。 凌胥又道:“曼儿,日子还长,没有关系,他与我们妖族,只会越缠越紧,你有心,他早晚会看到的。” “真的吗?” “只要你不放弃,一心为他,他这样的人,从前缺失了太多,是不会辜负对他好的人的。” 凌胥看着眼眶红红的严曼儿,慢慢的,坚定的说道。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转眼间,已是半年,在这段白染数着日子等父亲归来的时间里,她忽然间收到了许多的慰问和探望,受宠若惊。 先是六殿下亓幽,许久未见,他如今已晋入了金仙境后期,虽是初入,可因着佛道双修,隐隐间能感受到必是战力要超越境界许多的。白染对他选的这条路很是敬服,正是胸中落三界,掌上有乾坤。 可他这回再看自己的眼神,白染总觉得有一丝落寞,见自己如今都已恢复了便也没有多坐,临走前捏着那粒四象佛珠又塞到她手中,掌心覆在她指尖,有几分温热,停留片刻对她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她不知道说什么,也有些不知所措,看了一下无尘,而无尘的目光只在他们浅浅交叠的双手上停了片刻便挪开了,什么也没说。她想了想便也将那粒佛珠放进了储物镯。 然后便是迟晚晚,的信。 是的,这厮并不敢来灵族看她,一封信洋洋洒洒,开篇问了她的安好,结尾道了一句想念,中间的一大段却全都是同无尘的叙旧,前前后后反复念叨着要无尘去魔界看他,白染无言。无尘倒是难得的展颜,还将信叠的整齐收起来。 再往后便是各家大族的了,暮刑、古源、欢喜生等也都派人来问候,一时之间,她的玉净宫内也是热闹非凡。 禹余天翙云宫。 一室浩瀚威压之下,大天妃御锦有些吃力的跪伏在地。 “这么多年了。终于,望到了前路。”元崖一身常服,端坐上首,目中几分落寞,忽而间又是一闪的气势,“再过些日子,我便要准备闭关突破了。” 御锦神色一动:“陛下放心,都交给御锦吧。” 元崖面色复杂的看了看她,点了点头:“你放心,等这些事情都了了,我会助痕儿突破上神的。” 御锦面色一喜,恭敬谢恩。 “记住,”元崖突然神色一厉,“不用管木族和妖族有什么动作,也不必理会白禾如何反应,记住我要的是什么,不惜一切代价!” 御锦郑重应下,目中一派忠诚依附,看着眼前既是夫君又是神明的男子,心中却是不可避免的泛上点点冰寒。 可她从来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在白禾终于突破成功,晋入了上神极境的数日后,三十三重天赫然传出了天帝即将闭关突破混元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重浪。这一桩要闻登时就把白禾成功突破的消息给压了下去。 其中内情,便是白染也猜出了几分。 原来这一代的仙界众神实在弱质,进化之路上只有人皇一个走到了超脱逍遥的境界,其余百万之众尽皆止步在上神境。这一点,她仔细求证了无尘,如今的三界之中,的确是未有一人能够破入混元境的。 第81章 装一装少年人的模样 她如今不过小小一金仙,还感受不到上神们修行的不易,下意识的便去拿师父同大家对比,只觉如今没有了魔界的鞭策打压,这一界众神便没有了你追我赶的动力,所以才会断层的如此严重。再加上身边有无尘这样逆天的存在,千年晋一境,便更觉出他人的无能。 可走到了上神境的神仙才是明白,上神到混元,这又是另一番天地的差距了,不是人人都有林夕这样的存在来指点修行的,若非世家大族,众多散修便是连上神之后该往哪走都不甚明白。故而此番三十三重天传出天帝将要突破混元的消息,三界之内,皆是震惊。 无尘戳着她额头好好给她解释了一番她才终于端正了态度。一番慨叹之下又突然神色一动:“所以说,过去数万年,天帝陛下一直是以上神极境的实力统御三界的?” 无尘点点头:“应该如此。” “那他这天帝做的…也挺累的吧。”白染小心打量着他的反应,小声道。 “累?”无尘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的微微点头,“三界众生,日理万机,自然是累的。” 白染摇了摇头,但接下去的话却不好同他说了,便止了话头,再次和他讨论起来该如何去同白禾商议婚事这桩事上。 那边白禾将将突破成功之后,便书信一封送回了灵族,接下来又马上开始闭关调息以稳固境界。 婉容依旧不敢如何与林夕接触,便只安安静静的守在一旁。 待白禾数月之后睁开双眼,才从林夕那得知了这一消息,心中自然大震。 林夕一向不耐做些为政的麻烦事,当初一同征战的诸族子弟中,白禾算同他比较亲近的一位了,也是因为当初这两位的脾气很有些相像,诚然,沧海桑田十数万年过去了,与这二人都十分亲近的白染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她觉得这两位简直就是走向了两个极端。 而林夕要知道这件事,自然不用什么人来汇报,他心念一动,便能推算出天宫中的这一番动静,必是元崖在突破混元。 这本来同他没什么干系,却忽而想到一件事。 于是便对白禾道了一句:“你家若是想要办什么喜事,眼下可是最好的时候了。” “喜事?”白禾一愣。 婉容心思透亮,忙对着刚出关尚心无旁骛的夫君眨了眨眼。 啊。 白禾反应过来,一蹙眉:“您的意思是说…” 林夕笑了一声,摆摆手:“自然,这桩事还是要你来定夺的。” 白禾忖了忖,又迟疑道:“染儿此前曾说,您是见过那位七殿下的,还称赞了他的天赋,此事可是真的?” 林夕点了点头,翻出一套茶具来,揶揄一笑:“跟小七比起来,你们这些老家伙,都不行。” 白禾一惊,倒是没有想到。 心情像是不错的样子,林夕慢悠悠的煮起茶来,瞥了他一眼:“若论血脉天赋,从古至今,他当属第一。” 第一? 白禾一滞,几许探寻目光忍不住的便往林夕身上瞟。 “看我干什么?”林夕莫名,蹙眉瞥了他一眼。 白禾讪笑一声:“从古至今,谁敢跟您比天赋呢……” 小小的翻了一个白眼,林夕轻哼一声:“你少拍我马屁,我可没什么天赋。” “若是您都算没天赋,那这三界众生,当真是连蝼蚁都不如了。”白禾苦笑一声。 林夕哼哼一声,也不再说什么,许久后才道:“天赋并不能决定一切。你也不小了,当见过世事无常,多少天才人物尽损在这天地之中。” 也只有在林夕这样的存在面前,白禾才能像个自在散仙一般,无需端什么架子也无需顾虑许多身份,高处不胜寒,他很感慨,忽而又觉得自己还可以在人皇的面前装一装少年人的模样,可人皇呢,又能在谁面前露一露本心?一时间连连叹息。 “行了。”林夕见不得他这幅样子,“好歹他如今已有了小成境的实力,你若仔细栽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白禾明白林夕的意思,只是心中仍旧无底,便又问道:“染儿这孩子一向心中糊涂,说出来的话我是不敢全信的,您好歹做了她几千年的师父,您说,这位七殿下他,可是真心对她么?” 真心么…… 林夕举起茶杯凑到唇边思索了片刻:“瞧着是不错的。” 白禾听得他此言,略略放下心来。 林夕笑了一下,话锋一转:“便是没有几分真心,这桩事是她搏命求来的,心中不知多少欢喜,你真以为能去做了拆散鸳鸯的大棒?” 白禾苦笑连连:“不怕您笑话。这一双儿女,没有一个省心的。” “行了,儿女双全,夫妻和睦,你还想如何?”林夕没好气的堵了他一句。 白禾看着孤身一人的林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复又一声轻叹:“您有所不知,我那幼子,因着这火石之力,在胎中便伤了身子,以至于一万多年来皆是不得修行。小时候也不知闹了多少回,我看着也着实不忍。” “哦?”林夕略略惊讶,“小白倒曾提过,只是…真是因火石之祸么?” 白禾尴尬一笑:“正是,那时我虽不知它的来历,却是能感受到那股炽热的气息。不知您…可知有何方法能够修复小儿的仙根吗?” 林夕略略思索片刻:“火石之力非同小可,怕是只有木珠的造化生机才能修复他的仙根了。你妻子是不行的,这火石较为完整,便是她整个人填进去都不够,必得木珠残存的主体才可。” 木珠… 白禾又是一阵苦笑,这是可遇不可求之物,罢了,只能日后天长地久的留意下去了。 在这一方小小山谷之中又赖了数日,白禾才带了婉容离去。林夕看着这个昔日的部下,摇了摇头,也不明白他这个性格,十数万年来是怎么做稳族长之位的。 这边玉净宫里,自从接到了父亲突破成功的消息,白染便开始打算起来了。 她一会儿担心无尘还未完全恢复的实力会让父亲觉着自己前头尽是在吹牛,一会儿又担心若是禀告了实情会让父亲觉着他同妖族来往过密而不肯答应这门婚事,一时间心思纷乱复杂,直把无尘往修炼室里推。 又过了数月,白禾终于慢悠悠的赶回了族地。 其实按着他的心思,是想带着妻子在人间再好好走一趟的。可到底母子连心,婉容乍然得知真相,只觉对不住一双儿女,正是想念的紧,便拉了白禾急急回来。 可谁知方一回来,白禾二人便被白信请到了太玄宫。 第82章 那天,我遇到了一个神仙 我叫黎瀞,希望别人叫我阿瀞。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我遇到了一个神仙。 我看见他的脸。极美。 明明是一个暖融融的日子,可他站在那里,好冷。像冰一样。 那不是我的梦。我真的见到了一位神仙。 他的眼睛里有一束清淡的光,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很孤单。 我于是决定给他编一段风月故事。 我不知道神仙叫什么,但故事总要有个名字。 他转身的时候白衣柔软,我看到那上头干净的连一粒尘埃都没有。 便叫无尘吧。我决定了。不管他喜不喜欢。 我为他选了最美貌的女子,当然,也是一位神仙。 我希望他们初见便生欢喜。就像我一样。 我沉浸在为神仙编织的这段风月里,日日夜夜。 我后来再没在白日里见过他,回回都只有梦中相遇。 梦里他会用眼神告诉我一些事。 比如他从未遇见过一个姓白的姑娘。 他其实看不懂我的故事,但还是总来我的梦里看下去。 渐渐我们也算熟识。 他再来我梦里时偶尔便会笑一笑,虽然是极微小的笑意,但我知足。 开始知足,后来又不知足。 我会问他,你有没有故事? 他依旧没说话,但长袖一挥,让我看到一副画面。 那是一道海,海面上幽蓝幽蓝的,和长空交接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线光明。 神仙就站在那海边,背对着海面,他的脸朝向我,极美。 我想了想,也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那时我正在一处遥远的小岛度假,冲着那岛上的招牌沙滩和落日。 照片上我也是白色的衣裳。薄纱一样,长长的拖到脚踝,松松的系在背上。 我就着金色的落日余晖,孤帆远影,面朝着那块海,留下了这个画面。很多年。 今天我把它翻出来给神仙看,想叫他也暖一暖。 神仙看到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 我说,你想不想夸我? 他看过来,笑了一下。 那你想夸我什么? 他没有说话。 好吧。他毕竟是个神仙。大概不好这样夸奖一个凡人小姑娘。 我便又问他,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微微颤动了一下。 大概又只能由我自己来意会了,这么多日子我倒也习惯从神仙细微的眼神变化里去猜测。 可这回我刚一低头就听到两个字。 意境。 意,和境。 神仙说的。 起初我没反应过来。 后来高兴的手都有点抖。 神仙同我说话了。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他说话的时候我低了头。 但这是神仙第一回同我说话。我想我以后怎么也不能忘。 揉揉眼睛,我从梦境中退出来,三秒空白后,将梦中种种画面一副不落的记在脑海里。 可我躺在床上,却又觉得不够。 我拿起笔,压抑着满腔的愉快和兴奋,尽量将它平静的写下来。 神仙的风月故事我编到了一半,是他们就快要两心相诺的一小段安宁时光。 我想我要把昨日同神仙的这一点小插曲放到这个后头。 神仙的这段风月事,除了神仙,也还有几位看客。 这插曲按规矩不算什么番外,但我实在忍不住。 倒也没什么旁的,大概我心中太过欢喜,便就也想同这几位看客交待交待。 若同欢喜,便更欢喜。 如此而已。 第83章 继续下棋吧 这边白信刚说上一句。 “什么!”他便猛地一转身,怒视着白信,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白信啧了一声,拍了拍他肩膀:“你急什么,坐下,先听我说完。” 白禾瞪了他一眼,坐下了。 待白信将事情经过仔仔细细同他说清之后,婉容已是惊的落下泪来,白禾一边安抚着妻子,也是许久的面色阴沉。 “族长,您可知这究竟是为何?”白信蹙着眉道,“这事情绝不简单,那祁渊宁肯答应这般巨额的赔偿都不肯交出掳走染儿的那批人,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染儿怎么说,可看清了是谁绑走了她?”目中森森,白禾沉声道。 “木族手段诡谲,染儿也只见到了一位万花谷的一位上神,叫合欢的。后头我去查过了,是这几万年里万花谷中崛起的一位天才。” 合欢… 白禾一愣,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听说过…… “族长?” 见他久久不语,白信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白禾回过神来,又想到林夕的话,突然面色一变:“你说的对,这事情…恐怕牵扯的就太多太久远了。白信,你可还记得木族的那位老尊神?” 白信目光迷茫,许久后突然眼睛瞪大:“您是说…他?” 白禾面色阴沉的点了点头。 “可,这,这不该啊。那位尊神避世十数万年,从来与我灵族无有瓜葛,染儿这孩子才多少大,能与他扯上关系?” 白禾目中神色几番变换,最终没有将白染体内火石的秘密说出来,只艰难咽了这口怒气,摆手不语。 若真是那位老尊神下的手…白信惊出一身冷汗:“那这事儿如今已是这般地步,可会…” “无妨。”白禾冷冷一哼,慢慢呼出一口气,“这事儿你们没做错。我此行去凡间突破,倒是知道一桩事。原来染儿的那位神秘师父,就是人皇陛下。” “什么!人皇陛下!”这下连白信都是极度惊讶了起来。 白禾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便是有什么冲撞,陛下看在染儿的份上也不会降罪的。” 况且…白禾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两位的关系,可是早就破裂了啊。 玉明宫偏殿内,白墨执着漆黑棋子的手一顿,倒没想到父亲一回来便来了自己这儿。眼神一转,心中便已猜到了几分,又瞧见母亲没跟来,心下一凉,但还是挥手让封启退下了。 白禾看了两眼一向面色苍白的儿子,跨步往上首一坐,冷哼一声,神情倒是十分的严肃:“你胆子不小啊。” 白墨垂首俯下身来:“情况危急,孩儿…” “行了。”白禾挥手打断了他的解释,又看了他许久,面上没崩住,嘴角扬起几分,“这些年你手下那些势力,我多少也知道点儿,只没想到这回牵扯到两大神族,你还能如此果断。” 白墨怔了怔,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 “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符器的?”白禾见他愣在当场,又笑了一下。 “瞎猜的。” 白墨心中微微一惊,那每每父亲离族前都要封在自己体内的小钟果然便是灵族天机军的符器,自己没有猜错。 “……” 白禾一阵无言。 “那以后,便都放在你这儿吧。” 白墨啊了一声,这下倒是真的没有想到了。 “别弄丢了就行。”白禾倒像是无甚在意的模样,好像只是给了他一件寻常小玩意。 “多谢父亲。孩儿定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看了看父亲,白墨心神震动,跪伏下身来,恭敬的谢恩。 白禾点点头,目中是一抹深深的欣慰,掌心一托便是一股柔力将他扶起身:“这段时间身子可还好吧。大长老说你那日受伤不轻。” 白墨淡淡笑了一下,摇摇头:“都已经好了,有封启替我疗伤,父亲不必担心。” “嗯,封启这么多年对你的确尽心,只是他境界停留在初入上神境这般多年未有进展,日后……过两日我再给你挑个人来吧。” “父亲。”白墨神色一动。 “嗯?” “不必了,封启就很好。我…习惯他了。” 白禾见他神色笃定,挑了挑眉,也就不再坚持了。 许久后白禾离去,殿外守候的封启才一派感动神色的进来谢恩,当即又发了一个誓死护卫他的誓言。 望着单膝跪在他身前的封启,白墨沉默了片刻,没说什么,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继续下棋吧。” 这边白禾见过了白墨,那边婉容自是一脸心疼的先去了白染处。 老远就听到母亲啜泣之声,白染拉上无尘赶忙迎了出来。 初见之下,无尘自然要行一个大礼拜过,可婉容一进门什么也没顾上,一把搂了女儿在怀就哀哀的哭起来。 一边哭还一边拍她后背:“叫你成日里出去厮混!这回可出事了吧!你这个小魔女,要是真出点什么事,你,你让母亲可怎么活呀!”说着又是一大篇眼泪流下来。 白染是知道母亲性格的,无尘却是好一阵的新奇。 等得她好不容易将婉容的情绪安抚下来时,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婉容揉揉哭的红肿的眼睛,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女儿身边这个安静的少年身上。 一番打量之下,也是心中渐生欢喜。 无尘不敢怠慢,当即便伏下身来行礼,婉容哎呀了一声忙将他拉起来:“好孩子,不必如此大礼的。大长老说你为了救染儿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如今可都痊愈了?别留下什么隐患才好呀。” 无尘看着婉容一脸关切神情,突然就像哑了一样说不出话,只觉被她拉着的那只手臂都僵住不会动了,一股陌生的情绪一下子从心底里漫上来。 婉容见他有些呆愣局促的模样越发觉得可爱招人疼,不由便眉眼弯弯的对白染递过去一个眼神。白染面上一喜,虽然她也搞不懂无尘这是怎么了,便伸出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无尘一下回过神来,面上一红,对着婉容垂首道:“多谢上神挂念,已痊愈了。” 婉容点点头,又拉着白染进了寝殿仔细问了他们许多话。无尘端坐在她身侧,看着母女二人亲密的模样,心中那股陌生的情绪渐渐化为一片酸涩。 若是母妃还在,也是会像这般一样吧,会因为自己负伤而哭泣,会在他任性的时候拍他两下,会把他带来见她的姑娘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关怀。 就像她的母亲,是那么善良美好的模样。 一万多年,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思念起母亲。 第84章 我绝不负她 这般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萧青才躬身进来通传,说是族长请七殿下来日月殿一见。 白染一惊:“只请殿下么?” 萧青点点头。 她不安的看向母亲,婉容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放心,你父亲不会吃了他的。” 白染面上一红,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好暗暗期盼父亲不要为难他才好。 无尘手中握了握,便随了萧青一路往白禾的日月殿去了,一路之上也是心思纷乱。 日月殿恢弘异常,是白禾常居宫所的正殿。 萧青将他带到殿外便止了步子,无尘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便也进去了。 前头听了太多白染对自家父亲的“诋毁”,无尘此刻心中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将周身气泽好好敛入体内,对着殿内背对着他的身影先行一礼。 “无尘见过将军。” 白禾转过身来,并没像白染想的那样,会如何去试探他,应了一声便让他起身了。 “你去木族内救她的时候都见到了些什么人物?” 无尘愣了一下,旋即恭声道:“木族的领主,万花谷的合欢上神和一位不知姓名的尊神。” 白禾皱了皱眉,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当时是什么情形,染儿究竟是落在谁的手中?” “是那位尊神。他将她封在了一枚寒气极盛的珠子内。” “你可能探出他是什么境界?可有动手?”白禾突然有些紧张的盯着他。 无尘想起这事也是心中惊骇:“探不出,那位尊神…功参造化,好似不死之躯,我的手段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果然啊。 白禾捏着眉心。 “将军知道那位尊神的身份?”无尘也是眉头紧皱起来。 白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慨叹道:“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无尘思量了片刻,迟疑道:“他似乎与人皇陛下,有什么过节。” 白禾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的点点头:“木族的水太深了,你们以后少去招惹。” 无尘微微一惊,郑重应下。 白禾又想了很久,缓缓叹出一口气来:“你与染儿的事,我都听她说了。” 无尘神色一动,突然浑身紧绷起来。 “虽然她已选定了你,可我本意是不愿她嫁入天宫的。”白禾看着他,淡淡道。神色不似方才随意,很是几分冷淡。 无尘一蹙眉,垂首道:“将军心中顾虑,无尘明白,既已得了神位,便不会再回天宫之中。” “哦?不回天宫?” “正是,四梵天向来为我天界上神居所,天高水阔,景色优美,日后在此生活想来她会喜欢的。”无尘想了想,声音清淡却坚定。 白禾挑了挑眉,一缕神念朝他探去,幽幽道:“以你如今的境界,想找一位实力强横的上神做妻子并不难。” 周身一僵,他急急拱手道:“无尘此生只愿与她一人共渡,无关实力境界。” 白禾深深看着他漆黑眼仁,默了片刻。 “你自己的事情,我希望你能自己解决好。她已选定了你,我无话可说,你们如今仙龄尚浅,情缘之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变换之间也是常事。我只有一点要求,若有朝一日,你有另娶之心,就请放下她。我不管你们天界规矩如何,也没有什么放不下颜面的,缘尽之时两散即可,不必耽误彼此修行。” 无尘愣住了,面上渐渐渡上一层寒霜,垂首沉声道:“无尘是福薄之人,一生别无所求,唯有白染,沧海桑田,我绝不负她,也不会放手。” 白禾笑了一声,眼睛微微眯起来:“若她要弃你呢?” 无尘猛的抬起头,他从未想过这样的情况,从未想过漫长岁月里,有一天或许她会淡薄下去,会弃了他。 目光无措的闪烁起来,他对着自己低声呢喃着:“不会,她不会。” 正是心神纷乱之时,那缕极境强者的神念悄无声息的钻入他眉间,片刻后,白禾深深皱起了眉头。 直到当日夜里,白禾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婉容受了白染的托,便来问他情况究竟如何。 却没想他皱眉思量了半天,只道了一句:“这个七殿下…是个极危险的人物。” “危险?怎么说?”婉容惊道。 白禾揽着妻子的肩,不住的叹气:“说不好。若他二人能一直和和睦睦的便也罢了,我只怕万一出了什么变故,就是劫数了。” 婉容一愣,白禾看人一向很准,可脑中浮现出无尘清俊之极的面庞来时,她不由又皱了皱眉:“不会吧。我瞧着挺好的一个孩子。” “也不是说他不好。”白禾苦笑了一下,“只是他的道…我瞧着总有些极端,是一丝一毫错不得偏不得的。世事纷杂,我只怕他将自己逼的太过,若渡不过去怕终是万劫不复。” 婉容听不明白,便只说:“道是道,心是心。我只问你一句,你可觉出他对染儿的真心了?若是真心相待,不负不弃,便是足够了。” 白禾无奈的看了看她,只得道:“确是一片赤诚,想来会待染儿好的。” “那便是了。”婉容笑了笑,“只要两个人都是真心相待就好,便是后头有什么变故,咱们也不会任由孩子们沦陷的,对不对,有你在,我们都不会出什么事的,对不对?” 看着妻子一脸纯真笑容,白禾心中一片柔软,面上却是轻哼一声:“成了婚就都赶出去,谁还管他们。早说了别生别生,儿女都是债,一辈子要为他们挂心,有什么好。” 婉容捂着嘴咯咯地笑,靠进他怀里也不去拆穿他。 等白染看到无尘一脸迷茫的回来时,心中登时一凉。 忙凑过去问他:“父亲对你说了什么?” 无尘看了看她,不说话。 白染一急:“父亲不许我们在一处?” 无尘皱着眉,还是不说话。 “你这是怎么了?父亲对你动手了?” 无尘突然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沙哑,眼角微红:“你会不会有一天不再喜欢我了?不再想同我一道生活?会不会?” 白染一愣,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忙抱住他连道不会。 听着他纷乱的心跳,白染心疼的收紧双臂,踮起脚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而他还是迷茫:“可是我们的生命,都那么漫长,千年一眼,万年一瞬,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事情。” 第85章 以后,就交给你了! 白染心中一顿,捧着他的脸:“那你会负我吗?千万年后的某一天,你会负我吗?” 无尘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我只有你一个。” 白染就笑出声来,眼角也有些湿润:“那你又什么时候见着我有旁人了?殿下,我这个小神仙犟的很,你若不负我,我绝不弃你。” 他眼中光芒终于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心动,情动,吻上她唇。 这种时候的他,一向强势霸道,占尽主宰。 抚平他总是微微蹙着的眉,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无力的滑下来,她再一次的将自己交付出去,从躯壳到元神。 四目相对,有无穷的情意。浅呻低吟,好似沉浮在宇宙海的怒浪之中,起起伏伏,永不停息,直到完完全全的交融,拥有…… 许久之后,少女趴在他身上,吻他好看的眉眼,轻声说:“无尘,我们结两心佩。” 两心佩,结两心。 无尘其实不大明白,白染挑起他额前一缕散开的发,在指间缠绕把玩着,缓缓告诉他。 如今的仙界之中,成婚的仪式有太多,四方诸族,各有各的习俗规矩,有以神魂立誓的,有请祖先神明见证的,还有在家族圣地之中留印的,至于灵族中人究竟是哪些规矩,她不大懂,只有一样的仪式,她知道是最刻骨铭心的。那便是同白禾与婉容当初那样,结两心佩。 取一丝元神,一滴精血和一粒道心种子,炼为两枚通灵的玉佩,结于心间。这样互相许诺的两个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是一体一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是每万年入世一轮回,也是情缘不灭,注定的凡间夫妻。 两心佩永恒缔结,不毁不灭。情转义绝,便是无穷的反噬和苦果。 唯一的解脱,便是结佩者身死魂灭之时。 “好。我们结两心佩。” 无尘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的光芒明亮璀璨。 他早就没有余地,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这样剔透的承诺,才是承诺。 白染本以为还要同母亲配合着,叫父亲同意自己的想法。 却没想,她提出后白禾只是默了片刻便答应了。他没有嘱咐她什么,也没有告诫她什么,再一次将无尘召了过来。 “待你们成婚之后,你将如何对她?” “我会爱她,护她,敬她,她要什么我…” 心中早已想过无数回这种问题的答案,无尘张口就来。 可还没等他将自己的坚定心意的十之一二说出来,白禾便挥手止住了他的话。 “我便怕你同我这样说,我明白你对染儿的心意,也不是来向你要什么保证。我是要告诉你,她这样的性子,你要好好管教,也不必事事宠她,更不能听由她胡来,你可明白了?” 无尘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 白禾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你别看她总是一副乖顺无害的样子,其实内里主意可太正了,天大地大,就没什么她不敢干的。这身份一重一重的叠上去,过去好歹还有个边,可如今我才知道,她竟拜入了人皇的座下,尊神一向随性,我看这些年也纵了她不少的祸事,我虽有心,却到底是亲生女儿舍不得对她太过严厉,以后,就交给你了!” 无尘苦笑一声,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连连应下。 您舍不得,我就舍得了么。 摇了摇头,心中无奈。 如此便算是定下了这桩姻缘。白染兴奋异常,近些日都表现的十分乖巧。 日月殿内,白禾婉容端坐上首,白染无尘和白墨在下方一一坐定,算是正式商讨婚事细节,对于这件事为什么要将自己叫来,白墨不甚明白,只觉无趣,便闷头为众人煮起茶来。 白染本以为以父亲的身份性格,少不得要隆重一番,必得花上大量的时间去准备,心中也只想着宴会之事都是无妨,结佩的仪式先行了便好。 可谁知白禾同婉容商量了半日后竟对她说这事宜早不宜迟,仪式族内随时都可办,至于宴会,便不要大操大办了,只请些至亲好友来就是。 白染着实没有想到,无尘却是心中一动,明白了白禾的这番苦心。 这桩婚事,若说谁最不愿见到,无尘几乎能够肯定,自然是自己的那位天帝父亲,而白禾此举,也实是又一次的拂逆了圣意,再加上前头的许多因缘际会,也实在不便将他们二人的事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既已决定了,便先实打实做成了便好,那些场面又有什么要紧。白染同意。 无尘一向孤僻清冷,本就不善应对这样的热闹,更是称好。 就这么的,又将几番细节讨论之后,便把婚宴的日子敲定在了三月后。 而结佩的仪式,就放在十日后。 白禾的意思是只请些至亲好友,白染把握不好这个度,便还是同无尘乖乖去请示大长老白信。 既是至亲,她想着至多不过族里几位叔伯和兄弟姊妹,而好友,大概只有离风、迟晚晚他们了,只是迟晚晚这身份,父亲能不能同意他来还难说。 而天宫中的神仙么,琰琅是肯定不能请的,至于亓幽……她一想起他上回看她的眼神,心里总有些怪怪的,忽而又想到这些都是殿下的兄长该问他要请谁赴宴才是。 “你想的那几位便够了,我没有什么人想要邀请的。” 无尘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白染傻眼。 无尘见她坚持便又仔细想了想:“或许还可以请一请妖族的族长吧。” 白染点了点头,便往太玄宫把内心想法仔细同白信说了。 白信听罢哈哈一笑:“这些事情我们自有考量,你们不用担心,便是小宴,也不会失了灵族身份的。至于旁的人物,等我把名单定好你们看着有缺了的自己添上便好,不用来汇报了。” 白染回过味来也觉得自己傻,还真以为白禾的意思就是自家人摆两桌便完了,所谓不大操大办,只是将这喜宴的规格浓缩成了精华而已,她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这些事情还是不轻松。 可饶是她再定力再好,待几日后看到定下来的宾客名单时,还是半晌说不出来话。 先是古、佛、妖、蛮四族,皆只给了一个位置,也就是只得族长身份才可赴宴,再来便是几位极负盛名的真皇神君,仙龄至少八万年起步的那种。本族内倒是放宽了许多,但也只是各脉的主要人物有个名额。 白染忽然脑筋一抽的想到,若是宴中冲出个什么人物把这一殿的厉害角色给一锅端了,那仙界之中立马就是惊天的大地震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几位正是如今仙界中地位实力最盛的了,若真有个什么人不长眼的要来闹事,恐怕也是他不想要命了。 她忽然觉得跟父亲比起来,自己好嫩好嫩。 脑袋里翻来覆去想邀请的几个人,地位最高的竟是迟晚晚,她很为自己的人际关系感到羞愧。 于是冥思苦想了两日,她把主意打到了林夕身上。 第86章 白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名声 试问普天之下,谁还能有这个面子,能把人皇请来? 白染想想那场面就精彩。于是连夜写了一封长信,言辞恳切至极,一番话说的是感天动地,只盼他老人家能出山来为她镇一镇场子。 可她低估了老人家隐世的决心,林夕扯了块树皮给她回了信:近日身体不适,为师就不去凑热闹了,勿念。 身体不适个鬼。 白染举着这块皱皱巴巴的老树皮,嘴角抽搐。 但林夕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余地。她只能认命的给迟晚晚、古源、暮刑、欢喜生几个写请柬,众人自然也都十分乐意的回了帖子。 唯迟晚晚,他委委婉婉的同白染无尘商量了一番,打算换个身份过来,就说是七殿下的一位散修朋友,二人也知他这样的身份参加仙界这样的宴会着实尴尬,便应下了,保证为他好好隐瞒身份。 于是乎,迟晚晚放下心来,路程最为遥远的他,即刻便动身了。 而离风,白染这封请柬还未送出去,便收到了一封他的玉简。 简直一顿好骂。 离风连连质问了她为何族长收到了灵族的请柬只得孤身赴宴,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白染无言,回信附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请柬,并言:你可知你师姐这婚宴是多高的规格,若没有族长之尊,上神大成之境,便是连收到通知的资格都没有,你也就是沾了我的光。又将前头为救他惹出的一系列祸事拎出来同他好好掰扯了一番才停笔。 这封回信,一不小心,就被泽弋截获了,泽弋看完拎着离风的耳朵将他教育了一番。 离风委屈。 再提笔时,老老实实的按照族长的要求,先是感激了七殿下,他炼的那枚血丹如今两仪二圣已经炼化过半,效果极为显著,妖族上下无不感恩戴德,再是对前头狼心狗肺的行为向白染道了歉,并表示一定随族长赴宴。后头还私下里偷偷加了一句,说是族内有个十分崇敬她的小仙子,想问问她能不能一同来观礼。 离风写完信,摸摸手上储物戒里堆叠成山的灵石,递给严曼儿一个安心的眼神:“曼儿姐姐放心,我师姐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严曼儿柔柔一笑,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去看他同旁人成婚,她说不清,只是许久未见,就像一个快渴死的人,明知眼前是杯毒药,也会一饮而尽一样。她控制不住。 离风还感慨,白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名声,也值得她废上这么多功夫去见一见。 待白染收到第二封信时,才甚觉满意,大笔一挥,准了他的小小请求。刚要送出去时,忽然想起一桩事,便又神秘兮兮的添上了一笔。 离风一看回信,就感觉整颗心都快炸开了。 “我已知师父的真实身份。” 这是什么意思?师姐怎知道的。他忽然间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就想立刻去向她问个清楚,自然,被泽弋一把按下,叫他不许添乱,不许无礼,到时随他一同赴宴。 于是接下来的时光,他度日如年,简直掏心挖肺的难受,眼巴巴的整个人瘦了一圈。从未如此期盼过师姐嫁人来。 灵族的圣地,在一始山。 十日一过,在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尊老的主持下,二人成为了灵族第二对结两心佩的道侣。 这便是成婚的仪式了。 白染一身纯白的长袍,缀满精美繁复的绣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面上尽是忍不住的笑意。 一始山内,有玉通神。 灵族之人,一生若无什么意外,会有两次和一始山的机缘。 第一回是出生之时,会取一块玉来盛放魂火再存至祖峰之上;第二回是陨落之时,将碎裂的通灵神玉再放归回去。 两心佩的承诺,不是谁都愿意许下的。 白染望着尊老手中清透的白玉,心意从未如此坚定过。看着他俊秀的侧脸,慢慢想着日后的天长地久。 裂一丝元神,取一滴精血和一粒大道之心的种子。 用最虔诚透彻的心意融进玉中。 两心佩成,封于心间。 无尘看着对面的少女,微微笑着,不自觉抚上心头,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那么温热的感觉。 从此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也不分彼此的至亲、至友、夫妻。 头一回,白禾没有顾着不住落泪的妻子,而是紧紧握了女儿的手,白染很是感动。 这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便算是走完了。 白染还有些未适应,想了许久的事忽然成真,再面对他时,反倒突然极度害羞起来,扭捏着怎么也不肯唤一声夫君,依旧殿下殿下的叫。 无尘一样无措,什么也就都由着她。 在这种事情上,两个人心思都是同样的简单。 玉净宫明心殿,白染玩着他的手指,甜蜜蜜的笑出来:“咱们以后去哪儿?去哪儿都好,你可别回那重华宫了。” 无尘微笑,沉醉的看着她红润脸颊:“自然不回重华宫。修炼了万年,好容易有了自由身,反正我也不问他求什么前程,何必回去讨父帝的嫌。” 每当这时候,白染就对他很是心疼,便轻轻啄一下他微凉的指尖:“说来惭愧啊,我如今还未晋为上神,不能同你一样来去自由。” 说到这事儿,他突然感叹起来:“若没有你当初的阴差阳错,恐怕我再修炼上几万年,也无法突破,染儿,是你救了我。你不知道那些年,我有多想离开那座宫殿。” 在一起了这般多时日,也很少听见他说过去的事,白染很珍惜他偶尔的柔软。 “只可惜第二回在凡间算是帮了倒忙了。”她有些愧疚。 无尘摇摇头:“不破不立,无论你在或不在,我的道心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若不是后来尊神看在你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能这般快道心入圣的。” 白染微微叹了一声:“从前我都看得很开的,修炼一途本就是与天争命,可那回,看你在洗灵阵中九死一生,我真怕……” “别怕,染儿,别怕。”轻轻将她搂进怀里:“相信我,会护你一世。无论什么劫难,站在我身后就好。至多五千年,不,三千年,我便能破入上神大成境,对我有信心,好不好?” “三千年!”白染苦笑一声,好半天后才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下,“你简直就是妖孽!” 第87章 至尊级别的奢侈 她依稀记得,她那个战神的父亲,当初在战争的巨大压力之下也是花了上万年才从小成境走到大成境,他若是真的三千年便再度晋升,这也太让人无地自容了,自己跟了他,以后怕是在这方面再也找不出一丝优越感了。 无尘却神色淡淡:“过去一万多年不得正法终究是耽误了,否则如今又怎会如此麻烦。” 白染听不下去了。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在三千年内晋入上神呢。 便连忙转移了话题:“既然不回天宫,那你想去哪儿?族内是不错的,可我呆腻了正想出去走走。” “你想去哪儿?” “想去西漠看看,还想去魔界逛逛,还有人间,无尘,你还记得太一界的那个小院儿吗?”说起这些事,她的眼睛亮的像星星。 无尘笑了,点点头。 “我后来还经常回去小住呢,傻不傻?”说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捂着半张脸,“还有北域的那个神山,我也去了,当然了,什么也没找到。” 无尘微微讶异:“我后来亦去寻过你的,却一无所获,看来那时候我们的确无缘。” “是呀。”如今再回头去看过去的那些事儿,终于可以微笑着去感慨两句。 白染笑了笑:“说起来,那时候大天妃要办什么相亲宴,我便是早早得了离风的信,躲去了太一界那里,没想到后来还是被父亲给寻到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我怎么也逃不过去,当时心里不知多少厌烦,现在想想还好未曾错过,否则沧海桑田我们不知还要多少岁月才能有再见的机缘。” 机缘二字,真是说也说不得。 他们这一世,或许本就不该有什么瓜葛,没有那一回的妥协和相遇,她会永世被这天火困扰着,在灵族过着自己浑浑噩噩朝不保夕的小日子,而他,亦会永远被父亲锁在寒冷的重华宫,在一条注定没有未来的路上孤独挣扎。 机缘就是这么妙不可言,这样两个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人,却最终被对方拯救了。 “等喜宴结束了,咱们就到处去走走,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不论凡间,魔界还是仙宫。”无尘看着她的眼睛,仔细承诺,“等你什么时候玩够了,我们就去四梵天找一个风景优美灵气充足的地方,建一座宫殿,在那里生活修行,如何?” 白染开心的笑起来:“早听闻三十三重天的四梵天一向是天界上神居住之境,景色极佳,这回我倒是沾了你的光了。出去玩也不急,我看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这么多年随遇而安,如今终于算是要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她一下子来了兴致,拉着无尘又细细密密的说了许多心中的想法,直到深夜才终于暂时放下沉沉睡去。 适意的时光,总是过得极快。 朝夕相处也是不够。 距离当初定下日子来已是过去了两月时光,许是心中畅意,无尘道心大定,一扫先前的不适,将滋补的丹丸终于炼化完毕,实力也已恢复了巅峰状态,隐隐间更是又有了一线的增强。 白染对此,已是习惯。 可白禾却总算是品出了前头林夕的那句话,什么叫古往今来第一天赋,失了大半精血不过大半年时间,便能恢复如初,这速度实在逆天,一时间也起了爱才之心,还专门为无尘开了自己的修炼室用。 那地方白染曾去看过一回,若说自己玉净宫的修炼室可称得上豪华,那父亲专属的修炼地便是至尊级别的奢侈了。几十万方顶级的灵石常年储着,聚灵的宝阵更是直接修在了族中最强盛的灵脉之上,光是这些基础就不是她所能比的了,更别说其内常备的各路修行辅助丹药,那简直是取之不竭的数量。 于是乎,一连半月,无尘都沉浸在了修行之中,中途休息时捏着白染有些怨念的脸,不住感慨:“我现下终于明白你们灵族有多富裕了。怕是我父帝的修炼之地也没有这般奢侈。” 白染不信他:“堂堂天帝,怎会不如一族之长的待遇。” 无尘却摇了摇头:“过去我虽难得在天宫走动,但的确是能感受到天家是没有这般资源的。三十三重天过去被魔界封锁占据,战乱之中损毁不少,现如今唯有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可供天界众神去探索一番,远不如仙界大陆之上的富庶。” 白染无奈点点头,又道:“后头日子还长着呢,这两日你先别闭关了,我估摸着晚晚兄就该到了,我们总要去招待一番的。” 哦? 无尘眼中一亮,面上现出几分期待神色来。 灵族为了这次的喜宴,专门辟出了一小片区域来招待各路强者,因赴宴者皆是各族各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故而招待的形式也是极为讲究。 迟晚晚有幸,也算是十多万年来魔界中头一个享受仙家大族如此礼遇的人物了。 故而即便他再三强调,自己只是七殿下在南域结识的一位散仙,负责招待的礼官还是派了三十三位仙侍浩浩荡荡的将他迎到了慧青宫。 白染无尘笑意盈盈的在宫门外迎他。 迟晚晚甩甩蓝盈盈的衣袖,颇不适应的散了一众随从,手中翠玉折扇啪的一下打开,扇了两扇才道:“奢侈,太奢侈!” “这已是我特意禀了大长老给你选的其中最不显眼的一处宫殿了。”白染道,边带他进去。 十分亲热的同无尘打了招呼,迟晚晚又忽然压低声音对她道:“上回我忘了问你了,你那位师父,可也要来赴宴?” 这时白染自然已是明白过来上回为何迟晚晚是这般反应了,自己这位人皇师父,可不就是魔界中人最畏惧恐慌的头号人物么,一时间也是感叹当初行事鲁莽,忙道:“不来不来,你放心罢。” 迟晚晚这才略略安心。 三人此前厮混相处了近千年,许久未见自是要好一番叙旧。白染到现在还记着前头在吃喝玩乐之上处处被迟晚晚压制一头的事,不过如今是在自家地盘了,故精细布置一番,又掏出上回从师父那顺走的仙品神酿,夜间在玉净宫给他开了个招待的小宴,她也震一震他。 于是当晚,三人就都喝醉了。 第88章 一团蓝盈盈的东西 白染如今酒量的确不好,但一向克制的无尘这回也是放开了,同迟晚晚两个一杯一杯十分痛快。若说仙品的灵酿还可凭着高深境界炼化压制,那神酿级别酒品的威力就不是他们能抵挡的了。 迟晚晚这般多年来虽是见多识广,到底也许久未曾饮过神酿,一杯一杯爱不释手的品着,直感叹自己这趟真正来对了。 白染醉意朦胧的拄着桌面,还能不忘初心的问他:“你看你前头说的口若悬河,都是空的,如今三大神酿我给你找来了两味,十八仙品也是凑了半数,如何?” 迟晚晚沉醉的举着酒杯:“不错,真不错。你这是发什么财了,这都是孤品啊。” 无尘轻笑了一声,忍不住拆她的台:“都是从尊神那顺来的。你还真当她这般神通广大。” 迟晚晚猛的一睁眼:“你说什么,这些都是林…人皇的酒?” 白染有些气恼的瞪了无尘一眼,连忙补救自己的面子:“那也是我辛苦得来的,等闲人物岂会有这样的机会。” 迟晚晚听得她这话,便知此事当真,当即酒杯往案上一放,咬牙切齿。 “怎么了,迟兄?”无尘饮了许多反应也有点慢,看着他眼神迷离。 冷冷一哼,迟晚晚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才怒道:“你们不知,我说怎么看这坛子总有些眼熟。唉,想当初跟在小姐身边,我也是能经常喝到神酿的,小姐爱酒,更爱收集世间珍酿,宫中所藏不知多少,后头我们一夕战败,这酒窖里的酒就都流入了仙界,再也无处可寻,如今我才知道,原来都落到他手上了!” 言罢又愤愤的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这下白染和无尘都有点尴尬起来,只好又掏出一坛尽供着他喝。 又过了一个时辰,几坛仙品下肚,三人醉意朦胧的便都开始口无遮拦了起来。殿外守了半日的萧青是知道自家公主的酒量的,迟疑着进去一看,果然这三人都已是十分的醉了,白染和无尘倒是无妨,没两步就是寝殿。可迟晚晚是还要回慧青宫的。 萧青无奈,请示了白染是否要派人送他过去。 谁知迟晚晚大袖一挥,立马恢复了正经模样,乍一看还真跟平常清醒时无甚分别,他最烦一队人马前呼后拥,忙对她道:“我自己回去便可。” 白染已是无心管他,无尘比她好点,还知道这样不太稳妥,但刚想嘱咐一声却没想迟晚晚已是晃晃悠悠的踏出了殿门。 他有心再对萧青说句什么,却在这时白染身子一歪就倒在他怀里,无尘差点没给她带的一起栽倒,甩了甩头也再顾不上迟晚晚,长臂一伸便抱着她往寝殿去了。 朦朦月色和着微风,迟晚晚蓝色遁光明明灭灭的操控不好,身子一歪便坠下了云头。 玉明宫小花园的凉亭里,几许清淡茶香飘散,鸦青道袍的少年面色无喜无悲,指尖小小一杯清茶,正是滚烫。 可下一刻,一声闷响。 白墨看着前方轰然坠落的一团蓝盈盈的东西,皱了皱眉。抬头望了望宫殿上空设着的结界,果然,一个巨大的窟窿正呼呼的灌着冷风。 等迟晚晚迷迷糊糊的站起身来时,便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好看少年正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酒劲一上来便也不知了东南西北,还以为自己已到了慧青宫,讶异道:“你是何人?我宫中的仙侍吗?叫什么名字?快过来扶一扶我,吃酒吃多了,正有些晕。” 白墨看着他站定,望见这一身流光溢彩的蓝衣,忽然一震,灵台一痛闭上眼似是想起什么痛苦的画面。 迟晚晚见叫不动他便也放弃了,转身便摸索着朝殿内走去。 “站住!”白墨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睁开眼见他不管不顾便要进殿,冷冷喝了一声。 迟晚晚一愣,下意识的还真就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看他。 “出去。” 迟晚晚看着这少年,不可置信,他说什么?叫自己出去?即便我是魔族人,好歹也是一殿之主,你一个小小仙侍也敢如此待我,一股火气登时冒了上来,两三步走过去释放出浩瀚威压。 白墨一皱眉,体内护身的灵宝自主的凝出一层厚实的仙障来。 迟晚晚冷笑一声,一时间也没去想想若是个小仙侍又怎会有灵宝护体,一把便扣住了他肩头。 白墨郁闷,好端端出来散个步喝个茶也能碰上这样的事。 不过两三下便已将这好看少年制住,迟晚晚得意的笑了一声,道:“就你这小身板,脾气还敢这么横!” 一股幽幽的酒气自那人身上传过来,白墨皱眉刚欲传唤封启,却见迟晚晚突然手上一松:“罢了,看在小染儿的面上,我也不同你计较了,快带我去寝殿吧,真有些晕。” “你是什么人?”白墨目光一转,冷冷问道。 “魔界七十二殿迟晚晚。”轻笑一声,他倒是要把隐藏身份的事全然忘记了。 魔界中人多半都是一身蓝衣,看来是自己敏感了,白墨心中微叹一声,面上眉头却越皱越紧:“魔界之人竟敢擅闯灵族重地,你好大的胆子。” “怎么说话呢!”迟晚晚抬起扇子就想敲他,白墨微微侧身,看着他醉醺醺的模样,心中烦躁。 迟晚晚敲了个空,觉得有些丢脸,手缩回来一揣,傲慢道:“我可是你们灵族公主的贵客,来参加她的喜宴的!” 白墨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这个白染…” 夜风一吹,体内的酒气再度一散,迟晚晚忽然就站立不住,忙拉了少年一下,顷刻间白墨来不及反应便被他靠了个结结实实。 惊怒之下,顿时挣扎起来。 奈何以他的力气决计是推不开修为深厚的迟晚晚的,吃力的喘息着,声音森冷:“既是来赴宴的,族内自有安排宫所,为何闯我玉明宫!” “你这小孩儿,脾气真冲!”迟晚晚醉意朦胧的靠在他肩上,完全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凑近了一看他透白的皮肤,突然隐隐生出一股熟悉之感,于是指尖轻抬便往他眉间灵台搭去。 白墨挣脱不开,再也忍不住就要开口唤封启。正在这一刹那的功夫,迟晚晚见他实在不安分,竟直接大手一挥将他整个人禁住了。 这下白墨再也动弹不得,眼见着他一张大脸凑过来神秘兮兮的打量他,目中快要喷出火来。 “灵台如此混沌,隐隐间,似有火石残留的气息,你…”迟晚晚感受了半天,又扶额想了半天,低声疑惑道。 白墨却是心中一惊,这人知道火石? 第89章 正是喜好男风 “哎,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呀?”迟晚晚脑子里有点迷糊,便扇子一伸托着他下巴使他抬起头来。 白墨看着他眼里是极度的冰寒。魔界,蓝衣,火石,他忽然头痛起来。 迟晚晚却浑然忘记已将他整个人冻住,见他不说话也是一阵无措。 多少年不曾干过这种事了,一时间把前头学来逼供的招数全盘忘记了,又一阵一阵的被这冷风吹着直发晕,便心一横拉上他进了内殿,七拐八绕的终于看见一处很像寝殿的地方,不管不顾的,推了门便进去。一转身还连下了数道禁制。 这一番变故凭他如何想象力丰富也是未曾料到。白墨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人拿起自己的茶杯咕咚咕咚的抬头便喝,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起来。 他一向不喜与人接触,又素有洁癖,所用之物就连白染也是不敢轻易触碰,这般多年来满宫里也唯有一个从小伴他的封启能够近身,故而眼下乍见此景,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没恨的吐出血来。 “你瞪我干嘛?”迟晚晚瞧得这少年冷厉眼神心中竟是一颤,也不过一瞬间更觉气恼:“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体内会有火石的气息!” 任他怎样质问,白墨自然都是一声吭不出来。 迟晚晚气急败坏,来回踱了两步后突然扯着他衣襟将他拉到面前,邪邪一笑:“不说是吧,我可告诉你,我魔界中有一位刑殿主,正是喜好男风,我看你这张脸生的实在不错,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将你劫回去,送给刑兄做礼物。” 白墨依旧沉默,脸上连表情都做不出来。只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忽然睁大,漫上一丝惊怒。 也难为迟晚晚还知道如今是在灵族的地盘不能轻易动武。事涉禁器,心中焦急之下,才编出这么个瞎话来想吓一吓他,谁知道这少年竟如此硬气,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不肯招。 也是借着酒劲,头脑发昏经不得激,眼神锋利一转便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果真不怕?嗯?” 边说着,翠玉的扇子缓缓挑开白墨衣襟,露出一小块锁骨来,。 白墨瞪着他,此刻不仅想杀了他,连杀了白染的心都有了。 怎么,灵族的仙侍都是受过特训么?竟这般铁血傲骨?这也受得了?我便不信了! 迟晚晚手中一发力,便将他外袍扯落大半,拉扯之下贴身的内衫衣襟一松,露出大片肌肤,他恶狠狠的又凑近了两分:“你说不说!你可知那火石是何物,不要再挑战我的耐性!” 白墨眼神一暗,他自然知道火石是何物,这是折磨了他万年的罪魁祸首,只是这迟晚晚究竟是什么人,竟也知道这桩事,那个糊涂姐姐虽然不大靠谱,但在这事上一向守口如瓶,怎么也不会告诉一个魔界中人才对,于是心中更加疑惑。 “你!”迟晚晚心中憋闷,快要气疯了,这十数万年来他在寻找禁器这一道路上就从未走过运,苦苦追寻之下好不容易就要得到水卷,结果还阴差阳错的连土印一道被林夕劫了去,火石残损的主体被封在白染体内,他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动,也不敢动,如今好不容易再次探得了一点禁器的气息,他又岂会轻易放过。 白墨气的胸中一痛,在自家地盘,自己的寝殿,竟奈何不得这样一个无赖,然怒到极致反倒静了下来,单看他那一身醉意,便知无望,遂闭上双眼,开始默念心经。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样子。 除去前头一番急怒之下影响了心神,以白墨的聪慧,他自然看得出迟晚晚的僵硬神态,便知他心有顾忌,绝不敢对他如何,嘴上喊的厉害,扯他衣服的时候却是指尖微颤,不过是在吓唬他罢了。 可他不明白一件事,他从不饮酒,便不会清楚醉意之下的人,所思所做便不会尽如常理。 就譬如眼下的迟晚晚,见这个少年竟目光幽幽一转,像看穿他心思一般,还十分不屑的闭上了眼,他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咬牙便把他外袍一下扯落了丢在一旁,又一把捏住他下巴,逼他睁开眼睛:“你再不说话,我就不客气了,看你这娇弱的小身板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这人是白痴吧。 白墨睁开眼,在这呼吸可闻的距离之下,打量了他几眼。 面对白墨这般探寻的目光,迟晚晚反倒不自然了起来,不由便退了半步,再一看他,这小子居然又把眼睛闭上不理他了。 迟晚晚这下真是酒气漫进了灵台,全然昏聩了,拉着他手上力道一起将他往榻上一扔,打定主意要好好羞辱他一番,结果一个不慎哐的一下自己也摔了上去,脑袋一下磕在床边顿时是头晕目眩,呻吟了一声手臂动了动终究没能抬起来,竟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一只手还紧紧握着白墨的。 这人绝对是白痴。 白墨又默念了许久的心经才忍下了吐血的冲动。事已至此,看他这样子没有一夜是不会醒过来了,瞥了一眼占据大半个床榻的迟晚晚,自记事起便是独居的白墨头一次尝到了崩溃的感觉。 睡梦中,神酿的气息一点一点散发出来,真要论起来,这是连上神境强者都难以抵抗的能量,更何况永远只能停留在真仙境的白墨,本以为一夜无眠,然而没过一会儿光是空气中迟晚晚身上散出来的酒气,就将他也弄醉了去,平生从不饮酒,头一回这般感觉,一下两下的睁不开眼,慢慢也沉沉昏去。 翌日清晨,迟晚晚揉揉有些僵硬的胳膊,发现自己正已一个极其高难的姿势趴了一夜,不由开始回忆昨夜,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只觉上一刻还在同白染无尘两个饮酒,下一刻便是在榻上醒来。一伸手想要换个舒服点的睡姿再眠一眠却赫然发现床上竟然还有个人,而自己还紧紧握了人家的手。 他一下子愣住了,僵着身子目光一点点移上去,便看到衣衫不整,面色微微红润的白墨,怎么…怎么还是个少年?怎么只穿了内衫?怎么还被自己给禁住了? 是…是自己喝醉了强行把人家带回寝殿的? 还是…迟晚晚突然一张嘴,还是自己昨日根本就走错了屋子! 小心翼翼的放开手,又慢慢探过身去看了看这少年的脸,又是一惊,他似乎…长得和白染有几分相似啊,难道… 这下精彩了,拍了拍额头,迟晚晚懊恼的解开白墨身上的禁锢。 浅浅呻吟一声,白墨这样的身子,被迟晚晚这么暴力镇压了一夜,又被动的被他的酒气侵入体内,正是十分酸软疲惫,便缓缓翻了个身。 迟晚晚却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来,这可怎么解释的了,便一下僵住不敢动,眼睁睁看他身子转过来半靠在自己身上,浑然间忘了自己本是可以隐去身形遁走的。 第90章 无意冒犯? 饶是他再见多识广,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儿,简直大气不敢出。少年身上淡淡的茶香一缕缕的飘过来,迟晚晚僵着身子面红耳赤。 这般又静了好一会儿后,迟晚晚才敢偏过头去看他,见他面色红润神色有异,便知是自己做的孽,也不敢碰他,只好提起灵力逼进他体内将酒气炼化干净。 这般艰难操作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功成。之后再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抽出身来,四下一瞧也没落下什么东西又转身目光复杂的看了白墨一眼便急匆匆离去了。 片刻之后,白墨幽幽醒来,只觉浑身酸痛,有些莫名的拉紧敞开的衣襟,抬手揉着眉心,突然便想起了一切,猛的一睁眼,看着一室凌乱景象和那件被迟晚晚随手丢在地上的外袍,他一瞬间极度愤怒。 玉净宫明心殿,无尘凭着强横的实力只醉了几个时辰便醒了过来,照旧在睡梦之中便为白染也炼尽了酒气,故而一大早,她倒是能颇有精神的起来同无尘喝茶吃早点。 可谁知一块糕点刚送入口中萧青便一脸焦急的进来,说是慧青宫那边来报,迟晚晚昨夜一整夜都并未回宫。 白染一愣,和无尘对视一眼,心道不好。 “早知便让人在后头跟着了,他不会迷了路在外头睡了一夜吧。” 无尘也是没想到,昨日看他那副样子竟也信了他还能回去,一时间也是十分后悔,正要开口却见殿外猛然冲进来一个人。 白墨简直出离愤怒,一步踏进白染寝殿狠狠一掌拍在她桌上。 “白染!你做的好事!” 这一下白墨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桌子上的碟碟碗碗都是一震,白染吓了一跳,看着他一脸森寒的表情,瘆的往后躲了一下:“我做什么了……” 无尘也是一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眼神一瞟便让萧青先退下了。 “你!”白墨一把扯住她衣领,手指握的发白,恨不能一下子掐死她,“你请什么人不好,偏要请个魔头来族内赴宴!” 白染啊了一声,无尘刚要去劝上两句。 忽然殿外响起迟晚晚懊恼的声音:“七殿,小染儿,你们起了没,我昨晚好像闯了大…”话未说完,便见着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喉咙一下子被噎住一般,迟晚晚艰难的吐出剩下两个字,“祸了。” 怒火烧上心头,白墨缓缓转过身,眼神如刀,一下子便劈在迟晚晚身上。 这厮见势不妙,一捂脸遁光一闪便又匆匆离去了。 “迟晚晚,你给我站住!”白墨怒吼了一声就要追过去。 白染大惊忙将他拦住,却一时间不知如何问他:“有话好好说,你们,他,你们这是…” 白墨挣脱不开,一转头又恶狠狠的看着她。 “他是…误伤了你?”无尘一皱眉,挥手间一股柔力将白墨身形稳下来,“昨夜迟兄饮了许多酒,想是无意冒犯的,你…” “无意冒犯?”白墨更加奈何不得无尘的力量,怒极反笑,“他…” “他怎么了?” 白染无尘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可白墨他他他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忽然觉得十分凄凉,长袖一甩,怒哼一声离去了。 只狠狠留了一句话:别让我再看到他,我非杀了他! 白染与无尘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 好半天她才失神道:“这小子一向冷淡待人,喜怒不形于色,自成年之后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大怒的,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咱们快去慧青宫那儿问问。” 无尘点头。两人也顾不上一桌佳肴,遁光一闪便急匆匆落在了慧青宫前头。 偏殿之内,迟晚晚来回的踱着步子,正是不住的懊恼叹息。 “晚晚兄,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墨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 迟晚晚见着他二人一下子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急忙拉着他们坐下来。 “小染儿,你先告诉我,那人,他…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同胞的弟弟。”白染一蹙眉,直觉告诉他昨夜发生的事非常严重。 一捂脸,迟晚晚又是哀叹一声:“我这脑子,他就是你灵族那位体弱的少主对不对,作孽啊作孽…” 无尘皱眉:“迟兄,你对他动手了?” 迟晚晚抬起头,脸色复杂的来回看着他二人,点了点头。 白染双眼一瞪:“你将他打伤了?伤到哪儿了?” “不,不是,我没打他,就是…”迟晚晚说着又涨红了脸。 “那是什么你快说呀!”白染快要被他这样子气死了。 无尘见他神色异常便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想叫他先冷静冷静。可谁知,指尖刚搭上他肩头,迟晚晚竟十分惊慌的一下子跳开,面上更是红的要滴出血来。 白染无尘都是给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一跳。 掌心一翻,取出一套茶具来,无尘只好倒上一杯热茶递给他。迟晚晚顾不得烫,一饮而尽,又内心斗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又开了口。 “小染儿,我对不住你。你们知道昨夜我喝多了,也不知怎么的就从云上坠了下去,落到你弟弟的宫中。” 白染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漫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白墨是什么样变态的洁癖习惯,她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迟晚晚懊恼道:“我那时以为已经到了慧青宫,好像还把他当成了宫里伺候的小仙侍,言语上多有冒犯。” “只是言语冒犯吗?”白染抖着嗓子问道,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 “后头我记不大清楚了是因为什么事情了,我,我好像将他用灵力禁锢住了,好像还在他宫内碰坏了些东西。” 无尘不明所以,白染却是双手不自觉扯上迟晚晚衣袖:“你都碰了他什么东西?” “我好像用他的杯子饮了许多茶。” “拖他进殿的时候还扯坏了他的衣服。” “还有他那堆看上去很是精美的摆件。” 迟晚晚每说一句,白染便觉气短一分,眼睛瞪的都直了。旁的不论,单说一件事,白染这么多年在白墨宫里喝茶喝酒喝汤喝水,也从来都是自带杯盏。 而初见的迟晚晚,竟敢用他的杯子喝茶? 一旁的无尘微微皱眉,心说这也不是多严重的事情吧,好好赔礼道歉便是,至于喊打喊杀的么,看着白染一脸欲死的表情,疑惑的举起茶杯饮了一口。 迟晚晚看着白染表情变化心中越来越凉,忽而把目光转向无尘,又道:“我还压着他睡了一夜…在他床上。” 一口热茶险些就全数喷了出来。 无尘扶着桌子剧烈的咳嗽起来,这辈子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表情:“你…你什么…” 迟晚晚一下子想起早上醒来时的场景,心中一急,忽然一下握住无尘的手臂:“不是,你听我解释…” 这回却轮到无尘一惊,闪电般抽出手,再看向迟晚晚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起来,隐隐还有一丝极不自然的防备。 而白染,直接傻了。 第91章 我对你弟弟没什么想法 迟晚晚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低着头郁闷道:“这下你们知道他为何那般神色了吧。” 脑中不自觉浮现出那画面,无尘身子一僵,缓缓抬起手,捂脸。 白染目光呆滞的转向无尘:“我们逃吧。” 无尘捂着脸的手又紧了一些。 迟晚晚急了:“你们别误会呀,我不是,我,我对你弟弟没什么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白染相信他对白墨没什么想法,可事情已经发生了。 揉着眉心,她重叹一声:“晚晚兄不知,我这个弟弟,一向不喜与人接触,所用之物便是连我也不能碰一下的,再加上他为人孤僻好记仇,脾气极大,这回只怕是要连我一同记恨上了。” “那…我诚心诚意的去跟他道歉,任他发泄,也不行吗?” 白染想了片刻:“我觉得你现在还是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比较好。” “他不会一怒之下将我的身份泄露给你父亲吧…” 白染一惊,又头痛起来:“罢了,我先去为你说说情,看看这事儿有没有的商量。” 玉明宫外,白染一条腿抬抬放放下不定决心。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一道去么?”无尘皱眉。 “别,这样丢脸的事情,你若在,说起来他更是要发怒了。” 无尘想想也是,这样的遭遇,若是落在自己身上…脑中一下子想起当初在凡间大应皇朝时,手下官员往他床上送小相公的事,浑身一僵一转身逃了。 正在白染下定决心时,里头忽然一阵闹腾,像是器物打翻的声音,再接着,便是推了门正要落荒而逃的封启。 白染眼疾手快,一把就拽住他:“什么情况?” 封启看上去惊魂未定,急急一礼:“少主他,他不知为何从今晨到现在一直在发脾气,命人将玉明宫整个洒扫一遍,还把最喜欢的那套茶具给摔了。公主,您快去劝劝吧。” 白染弱弱看他一眼,心道恐怕在他心中我的分量还不如你呢。 但为了迟晚晚的小命,她还是决定试一试。 玉明宫明悟殿,白墨闭着眼睛,眉头紧蹙。 “你来干什么。”语气极冷极淡。 白染讪笑一声:“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别留下什么伤痕隐患的,迟晚晚这厮实在大胆,我同殿下已经替你好好教训过他了!” 白墨不说话,不看她,不睁眼。 白染四下一顾,见着这空空如也的明悟殿,心头微震:“你看看他都弄坏了你什么东西,姐姐赔给你…双倍!” 白墨咬了咬牙,终究忍下了:“不必。” 见他似乎理智尚存,白染小心翼翼的挨过去:“我知道你手上富裕的很,但只要你开心,不论你要什么我都替你寻来。” 白墨瞟了她一眼,冷冷道:“那魔头知道你体内魔石之事,你要注意。” 白染一愣,十分想不通:“晚晚兄怎会知道的,这事情我从未对他说过啊。” 白墨冷哼一声:“连对方身份背景都不了解便乱交朋友,还请回族里来。” 刚想了片刻没什么头绪,注意力便又被引了回来,白染小心赔笑:“晚晚兄虽然人有时不大正经,但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古境之中我们三人相处千年,对他的脾性还是了解的,此番着实是一场误会,师父的神酿威力太大,晚晚兄实在难以自控才会…也怪我不好,我该派人将他好生送回去的。” 白墨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白染见他面色似有缓和,又靠近几分,还一脸慈爱的替他抻开外袍的皱褶:“总之,你便放过他这一回吧,看在我的份上,好不好?可千万别将他的身份告诉父亲。” 白墨眉头拧紧,忽然有些愤怒的偏过头:“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白染一阵尴尬:“嗯…知道一些。” 一想到那些事心头火气就一点一点烧起来:“别让我再见到他。” 这可怎么行,白染一急:“可是这回他是专程来赴宴的,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我们总不能叫他再回去吧。” “有他没我。” 这就更不行了,白染一把拽住他手:“你说什么浑话呢!不行!” 白墨却冷哼一声又不理她了。 这般又默了片刻后,白染脑筋一转,突然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其实,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碰坏了些你的东西,他从未来过我们灵族自然不晓得你的脾气规矩,如今也是大为懊悔的。” 果然,白墨就睁开眼来:“他忘了?” 白染见他上钩连连点头:“他说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趴在桌边,头痛难忍,慌忙之下看到你被一道灵气禁住便怀疑自己将你打伤了,一时间又不知你的身份,便想先来问问我再去向你好好赔罪的。” 白墨将信将疑的看着她:“桌边?” “是啊。”白染眨了眨眼,“不对吗?” “难道你记得不是这样吗?他还对你做了什么吗?”白染面上一派疑惑神色。 如玉面容突然染上两分红润,白墨微微有些不自然的轻哼一声:“自然没有。” “那便是了。”白染一笑,“我知道你不喜别人擅闯你的宫室,乱碰你的东西,已经好好同他说过了,我待会儿便把这些补给你,你让封启去我库房里随便挑,能拿多少拿多少。你便不要再恼他了,就当是为了我忍上几日,好不好?” 白染看他目中几分闪烁,忙趁热打铁,亲亲热热的挽着他胳膊把头靠在他肩上:“你看,姐姐如今已经成婚了,等办完了喜宴便要和殿下回四梵天,往后便不能常在族中陪你了。” 白墨偏过头去不看她,半晌后方幽幽一叹。 这一叹过,白染的一颗心也算是落回了肚中,趁他还未开始嫌弃便极识趣的松开手,将他外袍理了理,又说了一会儿话方离去了。 一踏出玉明宫的门,额头冷汗便流了下来。 白染捂住胸口遁光一闪回了玉净宫。 果然,迟晚晚同无尘正相顾无言的等她消息。 连饮了两杯茶,白染才终于道:“勉强算是糊弄过去了。晚晚兄稍晚些我再同你一道去给他送些赔偿,你便低低头跟他道个歉,这事儿应该就算是过去了,他当不会泄露你的身份的。” 迟晚晚也是冷汗连连:“应该的,应该的。你弟弟,嗯…他平时所用器物都有哪些,你列个单子给我,我都赔给他。这事儿说来是我不好,怎么能叫你破费呢。” 白染摆了摆手:“你有所不知,这家伙眼光挑剔着呢,我们也就是做做样子,不管拿什么他都看不上的。” 迟晚晚一听这话又皱起眉来,扇着扇子又来回走了好几趟:“对了,我看他似乎很喜饮茶,我这里有一包佛族灵山上特产的惠明茶和两包魔界独有的敬亭绿雪,再配上暖水玉的茶具做赔偿,你看可好?” 白染一愣,倒是忘了迟晚晚也是各路杂器私藏颇丰的主儿了,便点了点头:“送茶总是不错的。那咱们走吧。” 第92章 一念入魔,万世成荒 迟晚晚点点头,二人也不耽搁便往玉明宫去了。 殿门外,再次碰上唉声叹气的封启。瞧见他正捧了一叠衣裳往外走,白染不解:“怎么了?他还在发脾气?” 封启摇摇头:“少主叫我把这衣裳烧了。公主,少主他从今早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问也不让问,我都不知道是哪儿做错了。” 看着一脸迷茫的封启,白染摇摇头:“不是你造的孽。你安心罢,不过这段时间要小心照顾,最好离他远些。” 封启带着更加迷茫的神色离去了。好好一方战将,被白禾调来做白墨的贴身侍卫,白染觉得他必也有许多无奈吧,就白墨那个性子。 迟晚晚却是一蹙眉:“这谁啊?” “小墨的贴身侍卫。” “贴身?”迟晚晚轻声嘀咕了一下,忽然想到早上醒来床上的情形,脸上又不自然起来。 “正是,玉明宫仙侍虽多,却绝大多数只在外殿轮守,小墨不喜人多纷杂,近身侍候的事就只有封启做。这般多年,也就封启与他离的最近了。封启从小伴他长大,才能有如今的亲近,不过便是这样的情谊,他大多数的时间还是独自一人的。”白染看着封启挺拔的背影,也微微感叹。 “因为他的体质吗?”迟晚晚皱了皱眉,总觉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是啊。这一直是他的心结。”白染幽幽道,“好了,咱们走吧。记住,要速战速决,道个歉,东西放下就走,旁的什么也别说。” 迟晚晚郑重点头。 这回白染还特地请了仙侍先进去通报一声,可谁知那小仙娥一转身竟说白墨叫自己先回去,他有话要同迟晚晚说。 白染一蹙眉,只好将前头自己骗白墨他什么都忘了的事同迟晚晚仔细叮嘱了一遍,然后才忧心忡忡的回去了。 迟晚晚无奈,只得孤身踏了进去。 却见偏殿内,白墨一身银灰道袍,并不肯看他,只留了一道瘦削背影。似乎手上还拿着一卷什么东西在看。 “昨日醉酒误事,不知仙友便是灵族的少主,多有冒犯还请少主原谅。”不知为何,光看着他背影,迟晚晚便是面色微红,脑中净是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茶香。 见他并不理会,又道:“迟某自知昨日损毁了少主殿中不少东西,便备了些赔礼,迟某一介粗人,没有什么好东西,晓得少主爱茶便取了这佛族的惠明茶和魔界的敬亭绿雪,虽不十分名贵,胜在还算稀有,还请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白墨微微偏过头,窗外的一角日光描着他的轮廓照进殿内,银灰色的道袍上点点光辉顺着他满背乌发流淌在地,迟晚晚一怔,不由微微眯了眼。 “敬亭绿雪?”白墨顿了一顿,忽然轻笑一声,“万荒宫出来的人,果然出手不凡啊。” 迟晚晚心头一震,面色微变,缓缓道:“什么万荒宫,迟某孤陋寡闻,不知少主…” 白墨又把头转回去,满室光芒瞬间淡去,一下子暗了起来。 “一念入魔,万世成荒。迟晚晚,你好大的胆子。” 这下他真的十分惊讶起来,再看那道瘦削背影,竟觉得有些可怕:“你究竟是何人,怎会…” 白墨突然就转过身来,看着他一脸惊惶的样子,目光锐利,声音却极轻极淡:“迟晚晚,从今天起,你最好不要想动什么心思,既是白染的朋友,不该做的事别做,我会看着你。我会一直看着你。” 就这么一句淡淡的话,听的迟晚晚竟倒退两步,再抬头时,面上一寒,忽然发难,身形一晃一把扼住他手腕:“你究竟是何人,从何处得知的这些事情!” 白墨面无表情,看着他紧张神色冷淡道:“喜宴一过,乖乖回你的魔界,我自然不会将你的身份说出去。” 少年明明体弱不堪,却毫无畏惧之色,迟晚晚不自觉手上便用了力道。 白墨微微蹙眉,面上再添一分苍白,却依旧面无表情,目光淡然丝毫不惧。 又是那股该死的茶香! 迟晚晚心思纷乱,突然就松了劲道,懊恼的一甩手转身离去了。 行至殿门口时,却鬼使神差的顿住了脚步回头一望,正是他微微垂首拂开袖上皱褶的动作。迟晚晚又一蹙眉,心中暗骂着遁去了。 这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明明是个一万多岁的小孩子,竟能一夕之间查出这些东西来,迟晚晚不可置信。 一念入魔,万世成荒,当初的那批人早该化归天地了才对,这些陈旧的往事也就仙界几位隐世多年的老上神模糊的知道一些,即便他身份高贵,也不该知道这些上古的秘辛啊。 迟晚晚想不明白,这样的环境下又不敢大肆查探,一时间也是不敢妄动。 日子沉寂了两日之后,便陆陆续续又到了几位宾客。按白信的意思,白染是不必都去的,那几位一族的尊长只白禾带了无尘相迎便好,她自然也乐得清闲。白日里或同白墨下棋或同迟晚晚闲逛,晚上就听听无尘说这些日子的见闻趣事儿,日子过的算十分舒畅。 而妖族一行,作为此次受邀人数最多的一方势力,也在喜宴前七日抵达了灵界。好歹里头还有个离风,这回白染倒是一同去迎了。 云巅之上,四翅的青鸟缓缓现出身形,泽弋微微一笑,先一步便踏了下来,同白禾打了一声招呼。白禾自然也是拱手相迎。 这边又同无尘白染寒暄几句,泽弋才一拱手随了白禾往灵界内去。 白染自然落了半步,同后头的离风招手。 离风依旧穿的绿油油,身旁却是站了一位水红绣裙的绝色佳人,白染眸中一亮,一下子想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十分仰慕自己的小仙子了,便也亲亲热热同她打了招呼。 无尘一愣,看着严曼儿亦笑着同白染问好,不由皱起眉来。 “白染孤陋寡闻,不知妹妹是妖族哪一脉的仙子?” 严曼儿看着白染笑的弯弯的眉眼,仿佛一束明媚春光照耀过来,一时愣住。 离风嘴快,见她不语便道:“这位是曼儿姐姐,真身乃是纯血的重明鸟,一向得族中长老喜爱的。” 白染嘴角一僵。 曼儿?严曼儿? 片刻的错愕后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柔柔一笑。 离风也不知内情,便又拉着严曼儿朝无尘打招呼。 “殿下,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呀,这回我回族了才知道,原来殿下您帮了我妖族这样大的一个忙,离风同万千妖族子弟一般,感激不尽,哈哈,感激不尽。” 无尘对他温和的笑了笑。 离风知足,又拉着严曼儿同他介绍。 严曼儿看着无尘清澈双眸,心头一瞬间温暖,轻声道:“殿下伤势如今可都痊愈了么?” 无尘看了她两眼,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侧身揽着白染在前方带路了。 离风疑惑,轻轻拽她袖子:“怎么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吗?” 严曼儿看着前头一对璧人翩然行去的背影,眼角微微一抹红,轻轻点了点头。 认识。 不知。不熟。真真正正只是认识。 离风有些莫名,但到底惦记着心头大惑,便也顾不上她,朝白染追去,这两个多月他忍耐的极为辛苦。 师父究竟是何身份? 吊人胃口。 师姐忒过分。 第93章 贺礼自是有多少收多少 玉明宫丹室之中,白墨指节轻扣桌面,薄唇紧抿。 “他果然同万荒宫有关,此事非同小可,我要你亲自去魔界走一趟。” 垂首站立的封启微微一惊,旋即抬头:“魔界与咱们灵族相距甚远,封启此去或许要数月方能归来,您的药还够么,忘湫何时归来,她若在可以照顾您,虽然这几百年您已经很少发作了,但…” 白墨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忘湫在木族还有任务,你不用顾忌我,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到了魔界小心行事仔细查访,这事情急不来。” 封启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头:“封启明白,只是担心您。还有那个迟晚晚,若他真与那些东西有关,只怕…” “我不会有什么事。”白墨看着他,目光温和了些,“你安心吧。” 这头白墨不管族内来了多少贵客,依旧冷清孤僻的样子。那头白染处却是实打实的热闹起来。 白禾婉容一向是知道离风的性子的,泽弋便也不多加拘束。几位大人物自有一番话要叙。为数不多的几位年轻人便都凑在了一处。 只是暮刑、欢喜生几个到底都还懂得分寸,迟晚晚更爱同无尘相处些,而离风,却是个毫不知羞的。 上门第一日,便赖在了白染寝殿缠问她师父的身份。 早先她有心戏弄他,的确打算叫他好好恳求一番,可如今婚期将近她也渐渐无暇分身,再加之林夕此前的刻意隐瞒,她多少心里没底,师父的身份非同小可,想着还是要等后头亲自禀明了再告诉他才好,便也闭紧了嘴巴,任他如何纠缠,就是不肯泄露。 离风气的要吐血,却也无可奈何。白日里同大家在一处他不得机会,晚上他如今也没这个胆子去她那里纠缠了,于是整日里幽幽怨怨的,又瘦了一圈。 迟晚晚倒觉得他这样子很有趣,便隔三差五要去逗他两句,弄的离风更加委顿。 而严曼儿,她像是一株亮丽的花,独自绽放,也无声无息。白染叫她去喝茶,她便安安静静同大家一道饮茶,白染叫她去赏景,她便安安静静同大家一道赏景,虽无多少热情,但规矩是极好的。 白染看着她空空的眼神,心中一叹。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妖族的心思,白染晓得。而严曼儿自己的心思,她原先是吃不准的,如今几日相处下来才渐渐明白,原也是个痴情人。 而祸首无尘,他什么都不懂。连日来陪同白禾接待宴饮各族强者,他根本无暇分心这样的事情,只隐约问了一句白染可会介意,白染道了句无妨他便点点头再不放在心上了。 只因待人接物这项事,这位天界的七殿下,差不多可以算是从头学起了,早先清静一人时根本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要面对这样的场合,一时间头痛不已。 好在白禾对他也算十分体谅,话里话外多有照顾,各项人事关系也仔细提点,再加之他天赋实在非凡,即便眼下境界还未登顶却已是这些老上神们不可小觑的了,一日一日的功夫下来越发得心应手进退得宜。 眼看着婚期将至,二人在白信的安排下也开始了一轮轮的学习和排演,除却各家大族内里的仪式规矩,仙界的大族婚事自有一套流程。 说来倒也并不复杂,在一众宾客面前夫妻二位以神魂之力结一张婚契便好,那婚契也并没什么约束效力,算是个见证的形式。 接下来便是纳礼,由各方宾客将贺礼奉上,也有个颇有趣味的小环节,便是夫妻两个需得凭实力去接纳下这些重礼,譬如刀剑这类攻防杀器,便需以强大的修为镇压收服。若是成婚的神仙实力不济或是赴宴的宾客有心捉弄,最后没能将贺礼接下,便是不能再收。 天材地宝,玉器丹药,皆有灵性,世家大族又大多极好面子,此番亦是几分勉励考验意味在里面。 白染乍一听到这规矩虽觉无奈,倒也并无担忧,早前看着此番宾客的名单她便知道这些人物送出来的东西必定非凡,但她对自家殿下更有信心,有无尘在这贺礼自是有多少收多少,全盘不落。 等纳礼一过,便是开宴的时候了,这些事情自有族内礼官安排。他们只管陪着吃喝便好。 宴饮一过,这婚礼便也算完了。 但因来者都是非凡人物,其中许多隐世的老家伙们更是几万年未曾踏出自家家门,故而似此番规格的,主家多半会在喜宴之后顺势办一场小型的论道会,供这些老家伙们切磋交流。这事情白染不怎么上心,因以她的境界还远远够不上论道会的门槛,但此番白禾却是发了话,叫无尘要一同参加。 无尘自然没有不应的,他虽天赋极强但论起经验心境,却是远远不及这些人物,此番能有这个机会求教一番对他日后的修行也是大有裨益。 七日时间转眼便过,白染展着双臂让萧青替自己换礼服,心中暗叹,总算是要结束了,终日里忙忙碌碌实在麻烦。 一身白衣,添上三千道纹,无尘依旧清俊如月。掐了掐她嫩白脸蛋儿,为她簪上一支金簪。 喜宴在灵族的乾玄宫进行,这处是灵族举行各项盛事中最隆重尊贵的地方,气势恢宏,道韵盎然。 殿前云台之上,无尘执着白染的手,缓缓行来。按着早就学习过的规矩,缔结婚契,祭告天地。 礼成之后,众神落座,紧跟着便是纳礼的环节,这事情在座各位心中透亮,自有一番顺序先后起了身。 打头的自然便是古族的族长古紫山,爽朗一笑,指尖凝出一枚气韵悠然的三清符,淡青的道纹刻录的极是玄奥复杂,隐隐间散发着毁天灭地的气息。 白染知道这东西自己是绝对接不下来的,便也老实的站在无尘身后没有动,无尘同样不敢怠慢,眸中染上赤金之色,直接使出龙凰血脉的强横威力与那枚三清符周旋,片刻后便将之收服了。 白禾笑了一下,与古紫山叙了两句旧,座下众神见他出手非凡亦是目露赞赏微微颔首。 佛族赴宴的族长释安念了一声佛号,诚心恭贺了一番后便接着走上前来。送出的是一株金灿灿的宝花,唤妙义金莲的,在佛族灵山之上生长了十万年,早已是通灵的神株。白染小心脏猛跳了几下,发达了发达了。 金莲在半空之中滴溜溜旋转着,无尘道了句谢便上前稳稳接下。佛族的东西不是讲蛮力便能收服的,众神再看向无尘,目中光芒更盛。 第94章 红尘一道,道尽情深 接下来便是妖族的泽弋,送的是一副两仪阵图,其内刻录的是一种聚纳阴阳两仪的修行法阵,白染心下了然,这东西对无尘来说极为适合。 因着前头事情,白信此次便未将请帖送到木族,但祁渊还是派人送了贺礼来,正是赫赫有名的七宝神树。 而蛮族燕冷带来的则是灵宝混元幡,白染也不好意思全让无尘出手代劳,见白禾朝她看了一眼便迎上前郑重接下。 几大远古仙族之后便是各位真皇神君,送出的礼物也大都一界罕有十分珍惜,云台之上顿时宝光阵阵,没一会儿又接下了一部宝华经、一柄太阴剑和一盏紫金灯等。 无尘表现出色,丝毫无错,白禾一脸欣慰。 待在座的宾客都送完之后,白信微微一笑,朝后方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一位白衣的仙侍走上前来,捧着一幅卷轴恭声道:“天后娘娘为恭贺七殿下与灵族白染仙子大婚,特赐星辰证道图一卷,望七殿下与白仙子永结琴瑟之欢。” 云台之上,众神一静。 白染看了看无尘,无尘微微一滞,心中惊讶。 天家的帝子成婚,喜宴办在了灵族,且未有一位龙族之人到场,在场诸位都是活了数万年心思通透的老神仙了,许多事情自然猜的明白,只是却也都未曾想到那位极少露面的天后娘娘竟然派人送了贺礼,还是极为珍贵的星辰证道图,一时间也是两两对望眼风缠绵。 无尘从未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嫡母,也不明白为何她要违逆父帝的心意,但既然是好意,便也微微一礼,上前接下了。 白禾目光与婉容一对,微微一笑。如此也好,虽不知是不是有元崖的授意,到底天后出面也是极能代表了天家众神的,算是全了灵族的颜面。 早几日白信来同他说时他也有心询问了两句,自然,那位小仙侍也是说不出什么,只道是天后的一点心意。 待稳稳接下了那最后一个的星辰证道图之后,这纳礼便也是要结束了,白染感受着身后一溜仙侍捧着的重宝气息,眼神晶亮。 白禾起身带着无尘白染两个再次谢过,众神面上笑意更浓,亦是回礼。 然而就在一众神仙起身将入殿内之时,只听天边一声幽幽钟鸣,云巅之上,一角虚空忽然碎裂开来,漆黑的空间通道之中一只如玉手掌缓缓伸出,浩瀚灵气凝成劲风,天地为之变色,众神皆是一顿,体内浩瀚灵力呼啸运转开来抵挡着,待众神稳下身形来仔细一看时,却发现那只莹白手掌之上赫然竟是拖着一坛浓香四溢的灵酿。 一众上神全都没崩住表情,皆是目瞪口呆。 白染因见过类似的场面,反应倒还好,她一下子便看到隐隐露出的一角淡青道袍,正是师父常穿的那件。 紧接着一道声音似从极远处幽幽传来,仿佛大道之音般穿云破月涤荡心灵:“昔年旧友曾耗万年时光酿一坛神品,内蕴千重意境,取名为红尘道。红尘一道,道尽情深,想来正是合宜,便赠二位吧。” 掌心微微一抬,那坛子便悠然飘落。 这般撕裂虚空震慑诸神的手段,还能有谁?白禾飞身而起,无尘反应很快,亦是拉上白染起身,恭敬的在高空之中遥遥行了大礼。 “多谢人皇陛下!” 众神哗然,正是,正是,这般通天手段,唯有人皇! 一时间纷纷腾身而起尽行叩拜大礼,端肃恭敬,虔诚之极。 将灵酿送出后,手掌一收,一瞬间虚空闭合。 而这一众三界之中见惯了大场面的风云人物却是极尽礼数的许久后才敢起身,再望向白禾的眼神,一下子都变得不同了起来。 人皇避世多年,各家各族却从不敢怠慢,有个什么事情都会往人皇域中送上一份请柬,十数万年来林夕一碗水倒也是端得很平,不论哪家宴请,一次都未曾露面,而如今却能应了灵族的喜事,还送了贺礼,这是天大的颜面和荣耀了。 众神自然不会想到这事情能和白染有什么关系,心中皆道人皇这恩赐是给了白禾的。 一时间场面极为热闹起来,各家各族纷纷祝贺,表情言语比起方才简直热烈真诚十倍不止。 白染看着这一派众生相,神色一动。 是啊,那是人皇啊。 即便初初发现时她亦是极度震惊,到底追随数千年多少带着亲近,没过几日接受了真相后更是再无异样,可眼下看着这群已是身处众神之巅的人物,她忽然又反应过来。 那是她的授业恩师,宠她护她,无数次恕她没大没小任意妄为,是她心中亲如父母般的存在,也正因如此,她便忘了那也是三界之中至高无上的人皇,是结束黑暗纪元书写三界新秩序的尊神,是天道的化身,是世间唯一的真神。 是一位像她这样身份的小仙子本一生都无法触及的至尊。 她有些发愣,心中对林夕忽而生出许多敬畏之心。 而白禾的演技就比她好多了。 正是面露浓浓惊喜神色,受宠若惊的模样。 而内里,他前头早知林夕递来消息说不来赴宴,此番虽也是惊讶欣喜,到底前头早已与林夕叙过旧,还在他老人家的看护下顺利突破了上神极境,此番比起众神自是淡定的多。 有了人皇的神酿,这喜宴的等级性质又不一样了起来。 神酿酒品本就极为难得,早些年在上古遗迹之中诸神还能偶有收获,近些年却是再也不得了,此番这坛红尘道虽不是助力修行的灵酿,却在心境悟性的修行中有着无穷的好处,白禾自然不会独吞,正是喜宴之上与众神同享。 一派热闹气氛之中,也有不同的,正是无尘白染、迟晚晚和白墨几个。 无尘白染自不多说,他们早已享受多回林夕的灵酿,嘴巴被喂得叼了,自然不会再同众神一般将杯中之物视为神恩小心翼翼。 迟晚晚更是白眼一翻,他认定这坛也是林夕早年以非常手段抢来的,心中正是不屑。 而白墨,一身银灰道袍端坐席间的白墨,他看着手中这杯神酿,眼神无奈。 迟晚晚一饮而尽之后目光四下一晃便看到了对面这般迟疑神态的白墨,上下打量了两眼之后,渐渐明白过来。 就凭这小子的酒量和修为,如何消受的了这神品的灵酿? 迟晚晚怪笑一声,又看他身边不见那位贴身侍卫封启,心中更是畅快。看你一杯倒了之后怎么办,让你小子搞特殊,弄的无人敢在你身旁侍候,待会儿就等着出丑吧。 白墨缓缓抬眼,似是感受到了他满腔的恶意,似笑非笑的看了迟晚晚一眼,举杯浅浅饮了一口。 迟晚晚瞧得那眼神耳边忽然就响起那句‘我会一直看着你’来,心中一惊,下意识便坐正了身子。 第95章 那便是她的最初心动了 白墨冷笑一声。迟晚晚反应过来后心中又是暗骂,立马又重新恢复早前那般歪歪扭扭的姿势。却不再看他了,扇子一收又饮一杯。 此刻还未到该放松的时候,需得时刻保持端庄的仪态,白染抬起袖子浅浅饮了一口,却是一瞬间口齿生香。若只论味道,这红尘道绝对是她此生饮过最佳,没忍住便又饮了一些,还微微眯起眼来仔细回味。 “这酒的力道倒不比其他神酿。”无尘侧身,轻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温热的呼吸声带着香浓酒气呵在她耳边,白染面色一红偏头看他一眼,也靠过去道:“这酒力道虽不强,却另有妙用,你且再饮一杯,排空杂念仔细感悟一番。” 无尘见她面若桃花亦是心中一动,便依她所言又饮一杯,凝神体悟。 酒入喉间缓缓化为一股玄异灵气漫上心头,无尘缓缓闭上眼,忽觉一阵寒风吹来,那风他极熟悉,眼前明明该是一片黑暗,他却能看到,心神荡漾之间正是他们初见之时,过去他虽也偶然忆起那画面,却从未似如今这般。 呵,神仙的情爱啊,真真是所有的情绪一瞬间被拉长又放大。 那时初见,人间太一界的北境荒原之上。他一身衣裳雪堆出来的白,踏进这片满是断肢残尸的焦焚之地,一低头,便望见那只轻轻拽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她的身上满是伤痕,血肉模糊的,隐约透出一点森寒的骨。而那小姑娘紧闭着双眼,满脸都是绝望,是很用力的绝望。 寒风吹开几捧白骨焚成的灰,无尘在这画面里醒转过来,眉尖微微一挑,缓缓捂住胸口,原来这须臾一瞬的感触,是心痛,也是心动。 身侧的白染见他闭上眼便微微靠着他又饮一杯。 一遍遍的回味,一遍遍的甜蜜温馨,那是被他救下的第一年,熬过了最灰心丧气的大半年,她终于肯敷药疗伤,也在药石的刺激下疼的整夜整夜在床上打滚,而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赶来握着她的手,将她小心圈在怀里,用灵气一点一点为她镇痛。 连饮三杯,她恍然大悟。那便是她的最初心动了。 红尘道,道红尘,斩不断的柔情,理不清的情深。 一殿众神面色各异,皆是沉醉。 严曼儿看着白染幸福陶醉的神情,动人至极,与他相依相靠,正是一对璧人。她的一身血液就这么全都凉了下来,饮尽此杯,缓缓抱着肩膀,忽然就找不见自己的模样了。她已经忘了原先的严曼儿是个什么模样了,原先,还未见过无尘的严曼儿。 她努力想了许久,想起少时,她的血脉觉醒,是极为稀有的纯血,父亲骄傲的眼神,族长肯定的话语,和同代族人艳羡的目光,那时她是多么风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就越来越多,在这样目光下成长的严曼儿,拥有那般飞扬的神采,如火的红裙,妖艳的面容,又热烈又高傲。可是眼前,怎么全都是那人的一颦一笑? 她忽然落下一滴泪,手臂垂下碰翻了酒杯。 声音很轻,只有白墨听到了,他转头看了看坐在左侧席间的严曼儿,顺着她目光望向前方,挑了挑眉,又转回来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 迟晚晚装模作样了一会儿后目光又开始往白墨那飘,正看见他定定的看着左边的严曼儿,便懒洋洋转了目光,过了一会儿再瞟过来,他竟还在看那女子? 迟晚晚微微眯起眼,却在这时白墨收回了目光,转过头,一眼扫过他丝毫未曾停留。 迟晚晚冷哼一声,又饮数杯,浓浓酒气一漫上来,他忽然就觉出味道了,登时一愣。 唉。 心中一声低叹。 红尘道。自己为何要饮这红尘道。 往事不可遏制的从他记忆深处翻涌出来,无处躲藏。 那都是快二十多万年前的事情了。他第一次尝到这味道,是在小姐的身边。小姐永远一身蓝衣,一头厚重长发从来不梳什么髻,就那般一团墨云似的直垂到腰间,她刚从外面回来,蓝衣艳艳,手上却满是鲜血,掏出酒坛一歪头咬去封布便递过来。 “晚晚,陪我喝酒。” 她刚杀了人,眼睛是亮的,面上有着痛苦的笑意,对他说:“尝尝我新得的这坛,叫红尘道。” “好,咱们喝酒。” 什么都可以商量,唯喝酒这事情他是必须要陪她的。 她每次杀了人,都会这样满手鲜血的回来,从前他还不厌其烦的替她一点点擦干净,直到有一天她说,晚晚,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喜欢自己手上有血的样子,你总是将我打理的这么干净,你累不累? 他撇嘴,你救了我,还养了我护着我,我总要报答你什么吧。 “你陪我喝酒就行。” 迟晚晚的修为,泰半都是喝酒喝出来的,小姐虽养育了他却从不肯教他修行,她说你若愿修行便自己去体悟,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你若不愿修行,那也无所谓,总之我不会叫你受了欺负,只要你还站在我这边,那么天涯海角,也没有人可以伤了你性命。 说是护卫,其实他从未护过她,小姐一身修为功参造化,最喜欢亲自动手杀人,断然不肯给他一点机会表现自己。 他也乐得清闲,被人包养的感觉极其的好。他曾看过许多次她杀人的样子,他看的很痛快,偶尔热血沸腾的时候也很想让她教他那些神通术法。 她就总是摇头,神态坚决,他极擅长死缠烂打,而每到这时候她就会说:“晚晚,你不能像我这样活。” 就这么一句,晚晚,你不能像我这样活。 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叫嚣着从里头挤出鲜红的血来,滴滴答答的灼了满地。迟晚晚心中暗骂,自己是昏了头了,要去饮这酒,还饮了这许多。 待他从这份浓郁情绪里挣脱出来,宴席已是散去之时,他一抬眼便看到对面那道身影已经不见,忙朝殿门处望去,一下便看到白墨正扶着门框缓缓踏出去。 看样子是醉了,迟晚晚面色复杂的甩了甩头,体内浩瀚灵气翻腾,将浓郁酒气压制下来后,便起身跟了上去。 第96章 疼吗? 玉净宫明心殿。白染拉着无尘的手跑进来,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扯下头上沉重的冠钗,柔亮的发一下子就被释放出来,扫过无尘颊边。 无尘就笑了一下,将她捞过来扣在怀里。 闭上眼也是微微呼出一口气:“我从未想过成婚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儿,如今终于算是结束了。” 平日里看他跟在父亲身后乖乖巧巧神态自若的样子,没想到心里跟她也是一样的,白染捂着嘴都笑出声来。 无尘挑了眉,突然一把将她抱起来,对着她抿出一个笑:“我方才说错了,突然想起来,还没结束呢。” 白染愣了一下,被放倒在榻上时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是满面通红。 无尘俯下身去吻她额头,白染一笑,突然就叫了一声夫君。 猛地睁开眼,无尘看着她,心一下子就化开了,侧身将她整个身子搂进怀里:“我从未做过什么功德善事,怎么就能得了这样好的一个你。” 一低头,在他锁骨上轻轻啄了一下,白染笑:“即便你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我也还是喜欢你。” 无尘抬手去揉她的头发,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插入她发间缓缓朝下抚弄着,时不时便带起一缕绕成一个圈。 而他眸中波光粼粼,凑近了在她耳边亲吻着:“你知道吗,从前我也是有过念想的。最初我想知道母亲的下落和事情,盼了几千年,子卿娘娘将未欢送过来,告诉了我当年一些事情,也算了了我的心愿。” “后来我想成年,成年就一定要下凡一次,我就可以走出重华宫看看,一世轮回过,我从未觉得如此真实的活过。后来父帝派我去人间巡守,我私下里是开心的,但是渐渐我就明白,总是待在人间,我就不能好好修行,也就不能飞升上神,得到真正的自由。” 他的吻夹带着他的话落在她耳边,痒痒的,可白染听着他低低倾诉,却是安静了下来。 “那时候除了你的事,我就想飞升上神,未欢说,三界众生皆知,上神为天,一旦功成,他便不能再这般囚我。” 白染抬起头来,一下下亲吻他嘴角,又贴住他的唇,厮磨着安抚他的心:“实力为尊,即便父子君臣,也不能逆势而为,你说的对,上神是自由的。他不能再毫无缘由的囚你。” 无尘笑了一下:“也不能阻我与你成婚。” “但或许,从此三清天之上,再没了你的一席之地,你做了这个选择,便是不能回头。”白染突然神色一暗,抿了抿唇,“你真的可以吗?背弃他,和自己的生身父亲永世隔心,千年万年的冷下去。” 无尘眼中光芒一闪,默了许久。 “我曾对父帝有过许多期盼,但最后也都成了空。”他幽幽道,“还是很小的时候,身上的寒气浓郁,我还不能完全炼化,我冻的浑身发抖跑到父帝的寝宫前,却连门都进不去。我那时候也很出格,闹过,哭过,喊过,最后被大天妃下面的仙侍带回去,然后重华宫的宫门上就落了锁。” 停顿了片刻,想了想又说上一句:“那锁,我后来修炼了千年,才掰断。” 他声音清淡,说的就像是旁人的故事,白染听的心惊肉跳,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真的不明白,天帝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无尘摇了摇头:“或许我们的年龄还太小,不会知道神仙到了他那个年纪他那个位置,还会不会在乎骨肉亲情这些东西。” 白染皱眉,忽然道:“无尘,你说,他这样待你,会不会不是出于冷情或恨意,而是…怕?” 无尘一愣,放开她:“怕什么?” “怕你的天赋。怕你有朝一日会抢了他的位置。”白染盯着他漆黑双瞳,轻声道。 眸中颜色幽深几分,然不过一个瞬间罢了,片刻后无尘便是失笑一声,捏了捏她的脸:“在你助我之前,我是个什么天赋?是永远无法成神的。即便现在找到了症结所在,父帝也从来都明白,我有多想离开那三清天是非地,有多想逃离一切,逃离他。我这样性格的,最恨束缚,又怎么会想要那个牢笼般的位置。” 他声音越说越淡,却是真将白染劝服住了。 她点了点头,突然坏笑一声贴紧他,小手指顺着他衣襟探进去作怪捣乱:“最恨束缚么,我可不管,你如今是后悔也晚了,两心佩已将我们牢牢拴住,除非你身死道消,否则一世都别想离了我。” 目中灼灼,他低叹一声,忽然有些明白那些为了情意欢好而荒废所谓正途的凡人。他如今看她,怎么都爱不够,一瞬间只想这样天长地久的缠绵下去,什么修行,什么大道,忽然就淡了许多。 明心殿内,一室生香。而乾玄宫外,却是一路凄凉。 严曼儿抱着一坛灵酿,眼神迷离,摇摇晃晃,夜晚的风微凉,恰到好处吹过来,叫她想哭也落不下泪。 她应该彻底死心才对,看到今日那景象。 可心上疼的难受,挤满了各样情绪,扭曲着就像要便成一只怪物。 白墨体内一粒金色珠子散出迷蒙雾气,艰难的压下红尘道的酒气。他蹙眉看着前方那个踉踉跄跄的红衣女子,心中无奈。 脚下一磕,连人带酒摔在地上,心伤之时毫无防范,锋利的瓷片便割开她雪白手掌。严曼儿坐在地上,愣愣的,半晌没动。 白墨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双指一夹,他动作很快,一下便拔出嵌在掌心的碎瓷片,白墨捏着她的手,没抬头。 “疼吗?” 朦胧中,严曼儿看着一身银灰道袍的白墨,点头:“疼。” 白墨抬眉看了她一眼。 “很疼。”她又说了一句。 白墨微微蹙眉,伸手在储物戒中掏出一瓶药液。 “为什么会这么疼?”严曼儿却忽然把手抽出来,握在他臂上,鲜红的血液印在他袖上成了一小团墨色的污点。 白墨抬起头,仍旧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扯过她的手,瓶身一倾,倒上了药液。 严曼儿看着掌心伤口一点点愈合,忽然落下泪来,看着他:“可我还是很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隐在后头的迟晚晚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气闷。 “疼就吃药。”白墨淡淡说了一句,松开她的手。 “无药可医。”严曼儿提起裙摆,摇摇头便又往前走去。 白墨站在那儿,就这么看着她还没走上两步又是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他觉得实在好笑。缓缓走上去:“前边树林里有个凉亭,我带你去休息一下吧。” 也未等她同意,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便扶住她手臂朝那里拐过去。 迟晚晚暗骂一声,这小子想干嘛,绝对没安好心,于是亦紧随过去。 第97章 怎么,你吃醋? 严曼儿本就是伤心糊涂,被他拽着七拐八拐的更加头晕,白墨皱了皱眉,只得伸出两只手去扶住她。 严曼儿站的稳了些,便抬头看他苍白面容:“你为什么要管我?你帮不了我的。” 白墨低头看她一眼:“我没有想要帮你。” 抬起头,又道:“但我若真心想帮一个人,就一定帮得了。”声音淡淡,说这话没有什么倨傲神色,只是平常。 严曼儿笑了一下:“有些事情,不是实力或权势能解决的。” “比如?” “比如心之所系,求而不得。” 白墨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目中几分探寻:“求而不得为何不放弃?情缘之事,玄异神妙,两情相悦尚有许多别离错过,更何况一意相思。” 严曼儿又笑:“说放弃便能放弃么?” “说放弃便能放弃。” 语气中的坚定让严曼儿一瞬间有些恍惚。她别过脸:“我做不到。” “做不到,或许还可以在心里放的更深些,日子隔得久了,总会慢慢淡去。”白墨又道,再次扶住她朝前走去。 “或许吧。”这少年的声音似有魔力,严曼儿心中一动,不自觉便跟着他的情绪走。 迟晚晚心中嗤笑一声,小小年纪果然什么也不懂,还这样理所当然的劝解别人。时间很漫长,也很强大,但总有些东西在心里放的再深也不会淡去。 “可眼下很疼怎么办?” 走到凉亭前,白墨要扶她坐下,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臂拉到身前来。 白墨看着她眼睛里红彤彤的,就也没有立即推开她。 “忍着。” 严曼儿一愣。 白墨直起身,背过手:“疼是要你知道教训,人活一世要对自己好,疼是要你知道下一次莫要再自寻烦恼。属于你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你或许不能确定,但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心里一定会知道。你骗不了自己,所以你才会痛。” 严曼儿听着他这话,泪如雨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了。” 白墨看着她哭了一会儿,想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擦去她满面泪痕:“有没有都无所谓,只要你能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便好。” 他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还算有耐心,严曼儿痛苦的闭上眼,一瞬间又是两道清泪:“可我舍不得,即便痛彻心扉,我竟还是舍不得。” 白墨手上一顿,深深皱了眉,手指落到她小巧的下巴上微微用力便让她抬起头来:“是欢喜还是执念,你要分的清楚,若是真心待一个人,便是尊重维护他的所思所想,而不是强求自己强求缘分,若是越陷越深做下错事,到头来会将所有人都弄的遍体鳞伤万劫不复,包括那个你喜欢的人。” 严曼儿微微睁大双眼,有些无措,旋即声音又颤抖起来,带出一腔眼泪:“不,不会这样。我会离开,到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不会强求什么,不会害他遍体鳞伤万劫不复。” 白墨手一松,面上表情微微定了下来。忽而眼神一转,朝身后瞟了一眼,蹙了眉。 “曼儿姐,我找了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儿啊!”离风心烦气躁的跑过来。 严曼儿像是没听到,依旧捂着脸哀哀哭泣,瘦削的肩一颤一颤。 离风惊了一下,旋即便看到旁边站着的白墨,拧了眉:“你怎么在这儿,你对曼儿姐做什么了,她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白墨看他一眼,懒得理会。 离风最烦他这个样子,便一伸手推了他一把:“师姐说的没错,你嘴巴最坏了,曼儿姐初来乍到的,你身为主人家怎能将她弄成这个样子呢!” 那一下力道其实不重,离风晓得白墨身子脆弱并不敢如何,只是这一段时间来心中着实憋闷,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正是一点就着的时候。 白墨不防,微微向后倒了一下,正在这时忽而一阵疾风吹过,一道蓝盈盈的影子一瞬间掠了过来将他扶住。 迟晚晚想抽自己,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僵冲了过来。 离风被震的向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一下子更加气急败坏起来:“怎么哪儿都有你!迟晚晚你这个登徒子!” 言罢一把拉上严曼儿就跃上了云头。 迟晚晚目瞪口呆,一伸手朝天指去:“我对你做什么了,怎么就登徒子了?我碰都没碰过你一下!小绿虫,你给我说清楚!” 小绿虫是迟晚晚给离风起的外号,他抗议过无数次,自己的真身明明是威风凛凛的勾陈兽,跟什么虫子一点边都搭不上,偏迟晚晚第一眼仔细看他便信誓旦旦的诓他勾陈一族在上古的时候都是长虫进化而来的,故而他这般叫他实在是一种夸赞,离风当即就要化出本体跟他拼命,而每回迟晚晚只是轻飘飘一躲,眼神一转无尘便会闪出来将离风劝服住,彼此也都是无奈。 离风低头朝他重重哼了一声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迟晚晚一低头,语无伦次:“你别信他的,我什么都没干,冤枉啊。” 白墨看了他两眼,对他的突然出现似是毫无意外,只冷冷一声:“放手。” 迟晚晚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手还贴在人家背上,忙收了回来,嘴一撇小声嘀咕起来:“我好心救你你还不领情,小染儿还说你素有洁癖不喜与人接触,怎么一到了曼儿姑娘这儿就手也碰得脸也摸得了?假正经。” 方才那一闹,体内的酒气便有些压制不住,白墨一手扶着石桌揉了揉眉心,忽而抬头目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吃醋?” 迟晚晚登时瞪大了眼,连退数步,翠玉扇子对着他一点一点:“你,你,你什么毛病,我能吃什么醋,我这是揭露你的虚伪真面目。” 白墨没力气理他,闭上眼只觉天旋地转:“送我回宫。” “哦。” 迟晚晚条件反射似的遁光一闪便将他带上了云头,朝玉明宫飞去。 云巅之上,冷风一吹,才忽然反应过来:“你使唤谁呢!” 手一松,白墨一下子站立不稳便要摔下云头。 “诶!”迟晚晚一皱眉又将他拽了回来,指尖往他眉心灵台一探,这才发现他已是醉的不轻。 便急急忙忙将他扶稳送到了明悟殿。 一路无话,直到他一下子歪在榻上才缓缓睁开眼,吃力的喘着气。 迟晚晚站在那儿忽然不知道怎么办了:“你这宫里怎么冷清成这样,还有你那个侍卫呢?” 白墨没有理他,解开外袍脱了下来。 迟晚晚僵住了:“你干嘛?” 第98章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魔 “去扔了。” 迟晚晚有些莫名:“怎么?奢侈也不是你这样的吧,穿两回就扔?” 白墨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心中忽然一阵熟悉的惊悚感觉,他暗道不好,连忙起身去倒茶,一口饮尽才心不在焉说了一句:“脏了。” 脏了?迟晚晚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许久,终于在袖子上看到了一小块血痕,嘴角一抽:“……” 白墨没有再理他,他此时已是自顾不暇,体内酒气翻滚着冲上灰蒙蒙的灵台,头痛欲裂,举着茶杯的手一抖,啪的一声便摔在了桌上。 迟晚晚闻声望去,忽然觉得他这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面上神情扭曲,不像只是醉酒的样子。 “你怎么了?” 两只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白墨弯下身子捂着头,双眸一片赤红。 “你没事吧?”迟晚晚挪过去拍拍他的肩。 谁知这轻飘飘的一下,白墨竟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并立刻面色苍白的蜷成了一团。 迟晚晚惊了一下立马一扭身:“我可什么都没干,你别想讹人。” 一片迷蒙空间内,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影子,影子有人形的也有无形的,叫嚣着彼此冲撞,而白墨的元神就像一粒微尘,夹在这一片动荡之中不得自控,被颠簸的七荤八素。 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微弱呻吟声从口中传了出来,迟晚晚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一把将他捞起来置在榻上,指尖神念一聚便搭在他眉间探了进去。 他那一缕神念刚刚冲进白墨的灵台瞬间便被一道冲撞过来的影子湮灭了,迟晚晚乍然遭此反噬灵台大震,眉间针扎一般疼痛,顿时惨叫出声来。 “药,药…” 白墨双眼已然失了神,迷迷糊糊的说着,迟晚晚心中暗骂一声强压下灵台痛楚凑过去听:“要?要什么?” “药…” 迟晚晚反应过来:“你是说丹药?是什么药,在哪里?” 完了。 来不及了。 白墨心中一凉。 迟晚晚没有防备,一下子便看到一副极其诡异的画面。 只见榻上哆嗦着蜷成一团的白墨忽然就僵住了,他睁开双眸,原本的一片赤红一瞬间化为墨色。 一双完全没有其他颜色的眼睛。只有一片漆黑如墨。 迟晚晚自诩是个见过世面的魔,但他当下只觉脊背发凉。 白墨表情呆滞的看着他,如果这也能算看的话,极缓慢的开始说话,就像刚会吐字的幼童,迟晚晚听了好几遍才弄明白。 他说:“东阳。” 东阳! 迟晚晚的手一下子就抖了起来:“你说东阳?你是不是说东阳?” 可白墨什么都听不见,又呆呆的说了几遍之后忽然身子一僵,再不动了。 当世竟还有人知道东阳的名字?除了那几位,这是不可能的! 东阳,东阳,这个当初让他醋了几万年的名字,迟晚晚咬牙切齿的记着。 他自记事起,便没有见过偌大的万荒宫还有什么别的人在,他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是互相拥有的,甚至在头几千年的时光里,他一度天真的认为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小姐和他。他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小姐在某些事情上的三观,极其的不正。 导致他在被教养的过程中,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经历了非常坎坷曲折的过程。她说晚晚,你看,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魔,东阳作为一个神仙,就活的很好。 迟晚晚就朝她翻白眼。 说得好听,不过为了让人家给你酿造更好的酒而特许他飞升成仙。 东阳是个痴心酿酒的神仙。迟晚晚是在四万岁时知道这件事的,他终于明白,宫里那取之不尽的灵酿都是从哪里来的。有这么一个将所酿灵酒无私奉献的神仙,他很感恩。 可小姐笑的得意:“东阳的酒,只酿给我一个人喝。他说他的酒不需要俗人欣赏。” 迟晚晚立马醋了。 赌气似的抱起一坛酒咕咚咕咚就灌。 等他喝的晕晕乎乎难受的直想呕的时候,她才转着酒杯,幽幽叹了一声:“他倒是想给别人酿酒,材料器具全是我给他准备的,修为境界也是我一手提上去的,他哪有脸给别人酿酒。” 蓝衣飘动,她捂着胸口长吁短叹:“你知道培养一个能酿神品的大师有多么不容易么?光是神草圣药就耗了不知几千株,木族的家底都快给我薅光了,这下造化那家伙真要与我不死不休了。” 几千株? 迟晚晚眼前一黑,昏过去之前迷迷糊糊的想说,若我是造化也会恨不能亲手掐死你的。 他也不知道他那时候心口不一,小姐听的清楚,他口中其实说的是:“你是魔,他本就与你不死不休。” 想起这些事情他就头痛。 东阳最后的结局,他不太清楚,最后的那几千年,小姐许多事情已经不再对他说了。 大概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他想。 如今三界之中的这些神品和仙品的灵酿,是喝一点少一点,他能感觉得到,不过也不知是因为最后东阳也一并被众神清算了,还是因为小姐不在没人给他那些天材地宝酿酒了。 东阳并不重要,但白墨能叫出东阳的名字,这太重要了,迟晚晚脑子里一下子闪过无数种可能,他心急如焚,伸出手在白墨眼前晃,又使劲摇他,可无论他如何动作,白墨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白墨的元神困在这灰色空间中,看着两道撞得碎裂的影子化为缕缕灰雾朝自己钻过来,他丝毫没有办法。 灰雾入体,他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闭上眼,在剧痛中看着那些匪夷所思一闪而逝的画面。 可这次好像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他的元神仿若一瞬间穿越到了一处真实的世界,那好像是一处灵气稀薄的小山谷,谷中有一弯碧湖,两岸树木葱郁苍翠,他眼神一凝,碧湖边忽而化出两道有些虚幻的身影。 那是个一身战袍的少年,他盘坐在精美的道莲蒲团上,面湖而坐,看不到面孔,而他身后站了一位蓝衣的女子,女子的头发很长很亮,就像丝缎一样。 只能看到背影,都是美好的身形模样,可他们却绝不是在欣赏风景。 因为他能听到那少年在哭,他在说不要。 第99章 我本名不叫浮生啊 少年好像被禁锢了身形,用尽了力气也挣脱不开,只能不住的颤抖着哭喊着不要。 白墨能感受到那少年的强大,那是让他心悸的力量,在他一万多年的短暂仙生里,他甚至从未见过这般强横的力量,可那少年挣脱不开,他的哭声无助又悲凉。 而那位蓝衣女子微微伸着手,好像想从背后抱一抱他,却总隔着一段距离,她说:“我活到现在,已是无路可退,前事种种,我们都一并勾销吧。” 她又说:“我很感激你做的这一切,但你如今也看到,有些事情是真的不能两全的,我其实也从来不需要你两全,这么想是我对不住你的心意,所以,这也是我来赎罪了。” 少年哭声中带着血腥气:“是我有罪,我才是那个原罪,你别,你不要,让我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把一切都颠倒过来,你可以重新活。傻姑娘,战场上跟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的妻子,师父,朋友,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求你,别让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煎熬。” 女子轻笑一声,并不把少年这话放进心里,忽而语气变得冷淡:“你当知道我们终究是完全不同的两副心思,你实在不必对我的化道有什么伤情的举动,我喜欢你,然而喜欢如今对我来说只是所有情感当中最不重要的那一环,我需要你去做的那些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白墨听不到少年的哭声了,但他一下子看到少年的身形晃动起来。 “你不必再伤害自己了,这咒在我化道之后自然会消散的,这时间不会太长。” 可那少年似乎依旧在做些无谓的努力。 女子咬着唇,落下一叹,终是不忍:“我答应你,会尽力去造一个轮回,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会把她还给你。” 白墨一愣,他睁大双眼直看的双眸酸胀不已才终于发现,那蓝衣女子的身体真的在一点一点消散,正是化归天地的模样。 以往被灰雾融入体内总是会反反复复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都是静默残缺的,为何这次这般清晰真实,白墨紧锁眉头。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是不是过去了这么久,只见那蓝衣女子的身影已经极淡了,几乎已然消散世间。 湖边清风一吹,最后的那一缕香魂就这般散去,最后的一霎,他听到女子的残魂似乎飘到了半空之中,看着下方盘坐的战袍少年,笑声畅快,她说:“你知道吗,有件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其实,我本名不叫浮生啊,那从来都是他的名字……” 连声音都融进风里,飘散远去。 几乎同时,盘坐湖边的少年解开了禁锢,一瞬间爆发出惊天的气势转过身来冲上天际。 来不及看上一眼,时空消散,白墨的元神跌了出来,重新回到那片灰蒙蒙的空间,他没顾上时空撕扯中浑身的剧痛,他觉得那句话好像有什么不对,浮生,浮生…… 浮生?浮生!古魔浮生!魔祖浮生!三界第一尊魔头浮生!一手镇压众神十万余年的那个盖世邪灵浮生! 白墨心神大震,久久不能相信。 这是什么?这是真的吗?那蓝衣女子就是上古史书上的头号邪魔?那么她最终的结局原来竟是这样的?白墨心脏狂跳,他忽觉口干舌燥,如果这是真相,那么一切固有的认知就都是骗局了。 那一场战争,究竟对立的是谁,赢的是谁,输的又是谁? 待他从灰色空间中挣脱出来时,已是夜深人静。 迟晚晚拄着下巴坐在桌边,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榻上的他。白墨略略适应了灵台的痛楚后,眼珠缓缓转了一转。他脑中有万千疑惑和谜团,混在一起像个要吞噬他神志的怪物。 “你醒了!” 迟晚晚眼睛瞪的红彤彤的,一下子冲过来。 白墨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你为什么还在这?”他眨着眼睛疑惑道。 恢复正常了?迟晚晚打量了他两眼,忽然觉得这样子的白墨才有点少年人的模样,而他心里有太多话要问他,可一下子却不知从何说起。 白墨偏过头皱了皱眉:“你一直都在这儿?” 迟晚晚嗯了一声:“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白墨没有回答他,他缓缓坐起身,体力十分不支的模样,迟晚晚下意识要伸手去扶他,被他一个凉凉眼神挡住了。 得,又变回那个冷漠阴森的样子了。 白墨瞟他一眼:“你先退下吧,我有些事情要好好想一想。今夜之事,闭紧你的嘴。” 迟晚晚想了想,定了决心,这一次他要主动,要大胆,要抢在林夕前面下手,于是他面色忽然就变了,变得极其正经。 白染曾这样评价过迟晚晚,她说晚晚兄这魔天生一副风流相,正经的模样就很浪荡,浪荡的模样简直可以勾魂诛心,是许多女神仙都想拥有又害怕相遇的,也是许多男神仙都想结交又害怕衬托比较的,是个危险的好魔了。 迟晚晚那时候暧昧一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喊着正是正是。 只有无尘,他丝毫感受不到白染话里的意境,皱着眉头对着迟晚晚的脸来回看,也没看出一朵花来。 白染看迟晚晚是感叹欣赏,看无尘就是彻底沦陷了,无尘的一根发丝在她眼里也都是完美无瑕,她就这么跟他解释:“你没有感觉是正常的,毕竟你比他好看这么多呢。” 迟晚晚嘴角抽搐。 可眼下,他真的是十分正经的模样。 他收起身上所有的慵懒和肆意,看着白墨的眼睛,眼神讳莫如深:“你不想知道东阳是谁么?” 白墨看他一眼,苍白的面孔上忽然扯出一个笑来:“迟晚晚,你知不知道,我本想放过你的。” 那笑容挺好看,只是配上他寒凉的声音,无端叫人心中发冷。 可迟晚晚摇摇头,表情丝毫未变:“咱们认识不久,我觉得我没你这个一万多岁的小鬼聪明,但你若真的聪明,便该知道我活了这么久,也看过太多东西,我今日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就是万荒宫的人,我知道你方才说的东阳是谁,我还能告诉你,你能知道这两件事情,想必你心中还有更多的疑问,我想这里面大部分我是可以为你解答的。” 白墨看着他,神色莫测。 “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就表示我并不怕你和你背后所能拥有的一切力量,包括你的父亲,你的家族,或许你觉得你可以把我的身份公布出来,让我受到众神的追杀,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怕,现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奈何我了,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第100章 你总是穿蓝衣么 白墨收回目光,不置可否。翻身下床去倒茶。 “同样,我也并不想威胁你什么,但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在你这里求证,这件事对我的重要程度,是我可以豁出一切去的。” 白墨从储物戒中取出几枚丹药服了下去,迟晚晚眼神一瞟,那是蕴含浓郁生命本源气息的丹药。 “迟晚晚,十几万岁的魔了吧,是怎么保持这么单纯的性格的?”白墨语气随意,仍旧没有看他,面色却随着丹药在体内化开红润了许多。 迟晚晚摇摇头,又点点头:“是几十万岁的魔了。我说过我觉得我没有你聪明,所以对我真正重要的事情,我一向喜欢实话实说,这或许在你眼里看起来很傻,甚至你会怀疑这都是我的谎言,但你也要明白,在这个世界,最强大的永远是绝对的力量,因为我有这种力量,所以我可以单纯。” 白墨扫了他一眼,竟是点点头:“你说的听起来挺有道理,或许我可以相信你。” 迟晚晚有些没想到,但还是松了口气:“我说过,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会对你保持全部的真实,或许得到答案的过程会很长,甚至在这段时间我可以一直保护你,但同样,你不能骗我,白墨,你千万不能骗我,我是不聪明,但如果有一天我发现在这件事情上你说了谎,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白墨一手撑着桌面看他,笑的随意:“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不想。迟晚晚,绝对力量这样的东西,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说了吧,况且许多事情是任凭你有多少力量也做不到的。” 迟晚晚眼神一凝:“你看的通透,比我想的要更通透,这样也好。所以我说我并不想威胁你什么,在我看来,这是各取所需的事情。” 白墨看着他,没有说话。 “聪明的人总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这是我活了几十万年得出的结论,大家都是执念一场,为何不能互助互惠?” “看来你对我的一些事情很有把握了。”眼神变化几分,白墨抬头看着左侧一排书架,走过去取出一幅画扔给他,“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迟晚晚接过画哗啦一声展开,只一眼,心中大震。 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赌对了。 那是一副很简单的画,只有当中一株老树,此外便是大片的留白。 作画人的技巧并不多么高超,但迟晚晚看的眼眶红起来,他小心的伸出手拂过画中的老树,一闭眼,能听到畅意笑声,脑中全是小姐一身蓝衣倚在树下的画面。 白墨背着手,看着迟晚晚的点滴反应,心中万千思量。 “这是不死树,种在万荒宫风神殿的不死树。”迟晚晚闭着眼睛,轻叹一声。 白墨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样,你可以相信了么?”迟晚晚小心收起那副画。 白墨眼神闪烁,忽然微微歪头看他,语气一变:“迟晚晚,你总是穿蓝衣么?” 他这般蓦然的变化,像是如他所言,迟晚晚一愣,点了点头,旋即将此前纷乱情绪收了收,勾唇一笑:“这个问题我免费回答你,我只穿蓝衣。好了,下面的问题要收费了,信息是要交换的。” 白墨看着他,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笑。看的迟晚晚又一愣神。 他温柔的笑道:“抱歉,我没有问题想问你了。” 迟晚晚目瞪口呆。 好,算你沉得住气,你这样性格的小鬼我迟晚晚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了,跟我比耐性,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想着他就也洒然一笑,面上装的一派高深莫测:“你会有问题想问我的,我知道你是个有性格的神仙,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东西,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性格都是累赘,眼下我还有时间,可以等。” “哦,那你等吧。” 白墨看着他,也随意道。 迟晚晚额角青筋一跳,强压下心中怒火,淡淡一笑:“我的时间还有很多,我只怕你的时间不多了,灵族的少主,战神的爱子,若是被发现寿元无多,想来要有许多人伤心了。” 他逼着自己转过身不去看他反应,指尖轻抬,凝出一滴翠绿的液体,轻轻一弹。 那液体仿佛有着无穷灵性,穿梭虚空般转瞬间没入白墨眉心灵台。 一瞬间,浩瀚的本源生命气息在他体内肆意流淌着,白墨终于露出一小点惊讶的表情,这是真正的,凝结了乾坤精气的本源生命气息,也正是他寻了数千年,求而不得的续命良药。 其实他数日之前便查出许多蛛丝马迹,今日一番转折也更是明白了迟晚晚对于自己追查的事情的重要性,只是他从来不容失败和错漏,他对他来说,只是个活了一万多岁的小孩子,但他很有耐心,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耐心。 迟晚晚做高人状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发现身后的白墨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他退无可退,心中暗骂,小小年纪怎么跟个老怪物似的不动如山。 罢了,自己就不与小孩儿一般见识了,他微微偏过头,侧脸对着他,语气依旧是沧桑中带着通透:“在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一点,你没有选择。” 言罢,他大步离去了。 白墨看着他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伸手揉着眉心重新躺回榻上,他回想着那片奇异空间中看到的画面,头痛欲裂。 第二日一大早,离风就去白染那告了一状。 白染揉揉眼睛从寝殿走出来,还打了个哈欠:“你又闹腾什么,都说了等法会结束就带你去找师父。” 离风白她一眼:“你知道昨晚你的好弟弟和那个登徒子迟晚晚都干了什么吗!” 无尘从后头走出来,正巧捡到这句话,他怔了一怔,面上古怪起来:“他们…干什么了?” 第101章 简直就要义结金兰 离风不太敢在无尘面前放肆,便敛了些声调:“他们欺负曼儿姐,都把她弄哭了。” 白染方才也是一阵紧张,一听他这话心中松下来几分:“严曼儿?” “正是,昨夜我寻到她时她哭的可惨了,你那弟弟就在旁边看着。” 白染怪笑一声,看了一眼无尘。 无尘没反应过来,又去看离风:“你只看到她哭,又没见到白墨做什么,这能说明什么。” 离风语塞,气呼呼的偏过头。他其实也晓得,与严曼儿也并没有多么亲密,只是想来找白染的茬罢了,顺便看白墨不顺眼。 “不过,迟兄又是怎么回事儿?” “谁知道他们俩,这两天也没有什么交集,我不过轻轻碰了他一下便火急火燎窜出来护着。”提起迟晚晚,离风又是一股火气。 白染同无尘对视了一眼,面上表情十分诡异。 “晚晚兄也真是闲不住,早跟他说了别去招惹白墨那个煞星,到时候又闹出事情来我可帮不了他。” 无尘想了想笑了一下:“你就别操心了,以迟兄的实力,想来也不会吃什么亏的。” “他实力很强么?”离风支耳凑过来,“说来奇怪,以我的神念感知竟然一点探不准他。” 无尘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的神念天赋确实不错,但到底境界上缺了些,迟兄他…按仙界的境界划分,至少是有上神小成境的。” “至少?”这下白染也好奇起来,“连你都探不准么?难道他还能有上神大成境不成?” 无尘摇了摇头:“想来他体内是有什么遮掩气息的至宝吧,很是玄异,我也不能断定。” 白染沉吟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近些日子她越发觉着自己脑子混沌起来,加上一心扑在婚事上,许多的事情都无暇去细细思量。 没过多久,白禾便派人过来传无尘了,法会今日开始,这是正经事。 无尘捏捏她的脸便一脸郑重的离去了,白染哀哀一叹。 “你说几个月之前我们还是同样一个境界,几个月之后他已经是可以和这些老怪物一起论道的境界了,这差距…” 离风还在生她的气,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是啊是啊,这下知道自己无能了吧,看看真正的天才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叫几个月之前跟人家是同一个境界,你是一万四千岁才入金仙境后期,人家是一万七千岁却已经金仙境大圆满连突破上神都尝试了四回了。” 白染刷的一下偏过头瞪他,目光杀气腾腾:“那你呢,一万多岁的妖了还在真仙境徘徊。殿下那是普通神仙吗,我看恐怕是从古至今也是数得上的天赋,至少我在当代还算是天资绝佳的,这可是师父认证过的,师父是什么人物,他的话那是…” 说着说着差点就要暴露了,白染反应过来,忽然停了声音。 “嗯?师父的话怎么了?”离风眼神一亮,忙追问道。 “师父的话你听着就是了!”白染摆了摆手,眼神闪烁着不再看他。 离风眼神一暗很想化出本体来咬她两口。 又纠缠了好一会儿,白染将离风赶了出去,她左思右想不放心,想着还是要找迟晚晚问一问,如今喜宴也结束了,挺到现在不容易,别到最后关头出了什么岔子。 慧青宫庭院内,白染在小案边落座,看着迟晚晚语重心长的说:“晚晚兄,听说你昨夜又碰上小墨了?你们没起什么冲突吧,我得跟你说清楚,你别看我是他姐姐,许多事情我是一点做不了他的主的,小墨从小性子孤僻又执着,上一回连蒙带哄的勉强劝住已是万幸,若再有什么我是万万没有把握了。” 迟晚晚倒是神态轻松,笑嘻嘻摆了摆手:“小染儿不必担心,昨夜我们是碰上了,但绝对没有冲突,我看你弟弟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嘛,你不知道,我们昨晚把酒言欢那是相逢恨晚,简直就要义结金兰了。” 白染一脸你就别骗我了的表情:“小墨从来不喝酒的,看来的确是发生什么了,晚晚兄你就说实话吧,我承受的住。” 迟晚晚尬笑一声,打开扇子扇了两下:“是,他不喝酒,我是说我喝酒,我喝酒他喝茶嘛,总之相谈甚欢,前头的误会恩怨也都解释开了,我这人的亲和力你是知道的,连你家殿下那样的性子都能结为好友,对付一个一万多岁的小孩子有什么难的。你就安心吧。” 白染狐疑的看着他,要说迟晚晚这魔,也确实有些非凡的魅力,不爱计较出手大方性格也好,只是白墨同殿下比较起来,她觉着还是白墨更加难搞些。 无尘的清冷并非本性,那是长久的岁月一点一点磨平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把一身热血凝结成冰不要紧,冰化开了还是滚烫的内心,只是这过程不易罢了。 可白墨,那是天生的冷淡,一胎双生,只有白染有时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她总觉着白墨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谁也走不进去。她以前无聊的时候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白墨的行为和想法,然而越研究越糊涂,到最后她都快不认识这个同胞的弟弟了。 “嗯?你说什么?”迟晚晚眨着眼忽然把耳朵凑过来。 白染啊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思考的时候不自觉就说出了声。 “没什么没什么。”她连忙解释。 “什么叫都不认识他了?”迟晚晚却很在意,“是什么时候?他…他的性格曾经有过很奇怪的转变么?” 白染看了他两眼,又思索起来:“不是不是,成长的过程中有些转变也是正常的,毕竟他那样特殊的体质,我只是觉得他对外界这个样子的疏远是有些不太正常的。” 迟晚晚神色一动,试探道:“他的身子只是不能修行么,或者还有些什么旁的病症?” 白染摇了摇头:“只是不能修行,再比寻常真仙境的神仙虚弱一些。” 迟晚晚点了点头,心中叹息,面上又笑起来:“他是性子冷了些,但我看也没有那么淡薄,我瞧着至少对自家人是不错的。” “这是自然,这些方面他做的都是不错。”白染忽然极认真的盯着迟晚晚,“晚晚兄,你说你们昨夜相谈甚欢,那你有没有感觉出来,他这个人眼神深处挥之不去的一小点茫然?” 迟晚晚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小看白染,或者说小看他们姐弟之间的一些羁绊,他打了个哈哈:“我可没你那么细心,再说了,两个大男人,我总不能老是盯着他眼睛看吧。” 第102章 你问我,我也不明白 白染想了想也有道理,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了。 “罢了,我也不管那许多了,总之你们没事情就好。只是晚晚兄,虽然我和殿下很希望你能多待一段时间,但考虑到你的身份和安全问题,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这待太久,眼下殿下要在族内留下参加论道法会,等法会一结束我们也要离开了,不如晚晚兄先随我去凡间寻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等这边事了咱们可以同游。” 迟晚晚白她一眼:“我可不跟你们同游,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带上我算怎么回事儿,你们不嫌难受我还怕看着戳心呢。” 白染脸红了一下,不好意思看他:“那你是什么打算呢?可有想去走走的地方,我虽实力不如你但在这仙界许多地方还是能为你行一点方便的。” 迟晚晚笑呵呵领了她的情:“你们只管甜甜蜜蜜的去吧,我已和你弟弟有约了。” 白染震惊:“有约?有什么约?晚晚兄你可别诓我,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等下真的被父亲发现了你的身份就是小墨也保不住你的。” “不至于不至于,我晓得你老爹对我们魔界中人十分厌恨,但好歹仙魔两界和平了十多万年了,我又没做什么恶,只是觉得和你弟弟很是投缘罢了,就算被发现了,我想…至多不过被赶出去罢。” 白染却还是觉得不妥,但终究她也无法左右旁人意志,她沉吟片刻,忽然就想起来白墨曾对她说过迟晚晚知道她体内魔石的事情,心中一动,不免又联想起那时带他去见师父的种种场景,这么一想,她再看向迟晚晚的目光就复杂了起来。 这边离了慧青宫,一转身她便直奔白墨处。 说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到封启在他跟前了,宫外戍守的仙侍卫队倒是照常,一进宫门却立马冷清了起来。 白染四处寻不见他,有些疑惑,难道还没起身? 果然,寝殿大门紧闭,白染试探了一下,竟没有设结界么?她轻声推门走了进去。 嗯?这是怎么了? 白染望着宽大床榻之上,眉头紧锁神色不安的白墨。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了,看上去瘦瘦小小,两手还抓着被子,似乎是做了极骇人的噩梦。 “小墨,小墨…”她靠过去柔声唤他。 啊。 白墨一下子惊醒,直起身来呼吸粗重。 “姐姐…” 他发丝凌乱面色苍白,目光之中尽是恐慌,忽然紧紧抱住白染,修长手指微微颤抖,把脸埋在她肩上乌发中。 白染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可怜巴巴唤她姐姐,忙伸手环住他,轻抚他后背,这才发现他身上竟全是冷汗,温度低的吓人。 “小墨,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嗯?” 她低头贴在他额上,体内炽热灵力一提缓缓化出来将他身子一点点暖回来。 白墨没有说话,只像个受伤的小兽,缩着身子靠在她怀里寻求安慰。 许久之后,他身上渐暖,也终于安静了下来,轻轻挣脱白染的手臂,抬手按着眉心。 白染替他理了理散乱发丝:“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要同母亲说。” “我不会同母亲说,但你不许瞒我,刚才我就发现了,你这状态很不对。” 白墨并不看她。 “小墨,你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说那我要用神念硬来探了,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 他皱眉:“和你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 白染一怔,心中苦涩:“什么叫没有关系,在这世上,还有比我们之间关系更近的么。” 白墨顿了一下,终于抬头看她,眼神无奈:“你问我,我也不明白,我有太多不明白,都不知道能问谁。或许有一天我能弄明白,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和你说。” 白染盯着他眼睛,神情十分坚定:“那好,那些事我不问,但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的身体是怎么了。” 白墨在她目光中败下阵来,想了一会儿,道:“你还记得七千年前,我们刚成年的时候,父亲将你送去了太一界,将我送去了东极界。” 白染点点头:“东极界同太一界一样是人间的修真大界,可以滋养你的仙身。” 白墨苦笑一声,搭上她手臂吃力的起身。 “我们两个,就不该出生在这三界之中。”他说,“一生之中,每走一步都是艰难困苦,不论父亲为我们做多少的谋划和安排。” 白染一僵,心中预感不妙:“我那次转世的确凄惨,可你归来后并未有什么变化啊,你那时在凡间发生了什么?” “我那时并未有什么变化,是因为封启在轮回阁外一直守着,第一时间在我回天时救了我性命,也正是那次舍命相救,动摇了他的本源之力,他的境界,日后都不太可能有什么增长了。” 白染大惊:“你究竟受了多重的伤,需要一位上神以本源之力相救?” 白墨又摇头:“不是伤,是病。” “病?” “七千年前,我经历了第一次…觉醒。”白墨斟酌了片刻,选了觉醒这个词,“我的身体和元神都在觉醒。” “什么叫觉醒?”白染不明白。 “就是觉醒。你再问我也说不出来了,总之就是一种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的那种感觉。” 我说不出来,也实在不必说出来叫你烦恼,身体的觉醒是真实的折磨,元神的觉醒是比真实的折磨更加折磨,白墨一想起那时候无数个日日夜夜凭空出现在自己脑中的记忆碎片和画面,就不寒而栗。好像原本好好的人生突然被另一个人强闯了进来,你赶不走他,然后还发现原本的自己也被他改变了。 白染听的脊背发凉。 “觉醒之后,我很快便感觉到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凡间六十年,苟延残喘,虽没有你经历的那般狠绝凄凉,但亦是一场煎熬。这样的感觉在我回天之后骤然爆发出来,那时若封启晚了一步,或是有一丝犹豫,也许我就直接陨落了。” “那…那你现在?” 白墨披好外袍习惯性的又倒上一杯茶,温热的茶杯握在手里才心中一定。 “昨日你婚宴上的那杯红尘道,我想了想,应该是因它的缘故,虽然我还未弄清其中的关联,但昨日我经历了第二次觉醒。” 第103章 那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什么,那你岂不是…” 白墨挥手打断她的话:“我没什么大事,这种觉醒的后遗症就是生命本源的衰弱,这么多年为了应付,我已寻了不少蕴含生命本源气息的丹药灵宝。” 白染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但仍旧眉头紧锁:“你的这种觉醒若是日后无穷无尽的进行下去又怎么办?蕴含生命本源气息的丹药何其珍贵,若有一日…” 白墨苦笑了一声:“那你体内的天火亦是无穷无尽的燃烧下去,眼下用寒灵玉髓压着,若有一日…” 白染就一叹气,白墨的意思她明白,忽然她一抬眉:“你怎么知道我如今是用寒灵玉髓封印天火的?我前头是同你说过将它暂时压制住的事,但并未细说是何物啊。” 白墨看了她一眼,不回答。 “总之我不会害你就是了。好了,我知道的都同你说了,你知道便知道了,勿要再同旁人提起,尤其是父亲和母亲。” 白染知道他肯定不会是知道的都同她说了,但她也明白剩下的事情他不想说无论她怎么问都没有结果的,有时候血脉之中再深再浓的关系也是无可奈何,她其实对于白墨一向放心,二人经历皆是如此坎坷,很多东西自然比旁人看的淡。 “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她点点头,想起了来时本意,又皱眉问他,“你说你是昨夜觉醒的?那晚晚兄…我方才刚从他那过来,你们是怎么回事情,他竟同我说与你有约要继续留下来。” 白墨只是微微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白染又道:“前些日子我忙昏了头没有在意,现在想来晚晚兄的过去恐怕十分复杂,有些事情我不好同你细说,但我得提醒你,你与他相处一定要注意。” 白墨举着茶杯,眼睛看着前方,笑了一声。 白染轻声一叹:“我知道你一向聪慧谨慎,你也不要嫌我啰嗦,只是这次的事情或许不同。” 接着她便简单将之前迟晚晚在古境小岛上说的故事和后来与师父之间的一些事同他说了,自然,将林夕的身份隐去了。 白墨仔细听她说,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他能这样已是不易,白染满足。 又咽下一口茶,白墨将目光转回她身上,轻笑一声:“你如今该为自己多考虑了,成了婚便再不同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等法会结束之后吧,这法会对殿下的修行大有裨益,也不会很久的,父亲说大约十来日吧。” 白墨想了想,从手上褪下一枚深蓝色的储物戒。 “你们以后要自立府邸花销不少,这些,就算是我的贺礼吧。” 白染哎呦一声,不客气的接过来:“这戒指我看你戴了几千年了,看来这回我可算是发达了呀。” 说着神念往里一探,顿时眼中大亮,啧啧一声:“你小子也太富裕了吧,这里面快赶上我三倍的收藏了,你是打劫了哪位上神的库房还是在族内藏宝阁里挖了地道了。” 白墨摇了摇头,笑出声来。 这边说完白墨和迟晚晚的事,白染趁无尘还在法会上,便先一步开始处理离族的事情。 自然,首先还是要将来赴宴的小一辈神仙好好送走。 而古源、暮刑、欢喜生几个此次来赴宴皆是无比满足,不仅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皇,还能有幸分得一杯人皇亲赠的神酿,这是天大的荣耀了,因着他们的地位,还够不着能在纳礼的时候登场,故而都在私底下挑了贵重之物送上。 暮刑尤其是个会说话的,连连称赞她这是三界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婚宴了,人皇避世多年连万界大典天帝寿宴这样的事情都不理会,却能亲自为他们送上贺礼,真是让他们几个也都沾了大光了。 白染连连摆手,神色十分谦虚的模样,心中也确实不怎么当回事情,但多少有些得意,送个礼就如此大惊小怪,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是人皇弟子,睡过他的小木屋,吃过他的各式灵药,还每每扯着他衣袖作天作地岂不是要将他们惊翻天了。 将这批朋友都送走之后便是要和族内相熟的亲戚好好道别了,这回倒不用白染费心什么,她年龄虽小但地位却实在高,除了如大长老白信这般的族叔尊老,其余的都是纷纷主动来她玉净宫。 她觉得还好,倒把萧青她们忙坏了,刚开始还是一个两个的过来,等到后头她即将离族的消息在灵界大肆传播开来,那来送行的神仙队伍已经快要从玉净宫排到玉明宫了,白墨嫌烦,玉明宫外方圆百里被他调遣卫队防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人就全堵在了玉净宫外,而萧青俨然玉净宫大总管的架势,大笔一挥便排了个送别时间表,按血脉亲疏实力境界分的清清楚楚,这样一来白染便没了空闲,陪到后头也是承受不住,夜夜都是腰酸背痛的爬上床。 但她心中也明白,自己的婚宴规格太高,便是灵界中人也没有几个能参加的,故而此番都上赶着来送别了。还有就是都说公主嫁了个天资绝伦的龙族殿下,里头大半也是想来一睹无尘的风采的,还好萧青没有安排夜间话别项目,这让无尘松了好大一口气。 光是听白染说起来,他都觉着可怕。 白染一人遭罪,不免心中不满,但转念一想他这么一个从小几乎就不见人的殿下,此番为了自己可以说是已经积极入世了,若要再强求他应付这样的场面,也确实有些残忍,便也就释然了。 当然,无尘每晚都会十分体贴的给她捏腰捶腿按肩膀,还顺带将白日论道的宝贵成果同她分享,她本就无话可说。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八天,八天之后白染长袖一挥便关了玉净宫大门。主脉的人物见了个遍,各大支脉的主要族亲也已见了,想着也差不多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接下来便是要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想到这个,白染神色一动觉得得先挑好到时候要带走的仙侍。 无尘的重华宫一向冷清,仙侍只有未欢一个,白染不知他想如何处置,但只有一个总是不够的,虽说她其实很好伺候,也不喜太多人围着,但日后自立府邸总有许多杂事要人去做,他们两个多半时光还是要以修炼为主的。 不必多,但要精。这是她的原则。 萧青眼神一转便知她在想什么,哐啷往地上一跪:“不论公主要去哪,要做什么,萧青都誓死追随。” 白染感动,连忙将她扶起来。 说实话她其实不是很理解萧青的忠心,她觉得自己虽说不对下面人发脾气,但也没有对她们施过什么大恩,若说是因为人格魅力的话,那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便也直愣愣的问了出来。 第104章 大概就是母爱了吧 萧青小小翻了一个白眼,又轻叹一声:“您不明白,即使是神仙和神仙,也都是不一样的,您的天赋地位,日后必定得享一方神位,但在这仙界之中,有的是资质平平一生只能停留在真仙境和金仙境的普通神仙。虽说如今三界太平,但像我们这般实力低微的又有几个敢离了各自种族庇佑出去闯荡。” “公主虽未对我有过什么救命的大恩,但说句良心话,您是咱们灵界数得上的好脾气的主子了,性格也好又没什么架子,我们几个伴您万年不是我们受累,您没让我们受什么累,而是我们因有您的庇佑而过的顺畅,萧青不是什么圣者,但晓得知足,也晓得知恩。所以今生,我认定您了。” 这是实话了,白染也感叹。 萧青是能干的,白染干脆把选人的活计一并交待给了她。 萧青也了解她,不过半日之后,便捧了名录来。 白染略略一观,满意点头。 玉净宫原有戍守卫队百名,各殿仙侍加起来也有百名,萧青挑了卫队中金仙后期实力最强的十人出来,又在修炼室中择了两人,丹房一人,厨房两人,洒扫四人加上她自己和萧凌、萧穆三个往日近身伺候的。数量虽少,却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能以一当十的人物。 “等这法会结束,我和殿下还要去师父那走一趟,然后才会去四梵天,你们先留下好好收拾,等我们选定了地方我再同你说。” 萧青点头,白染出门从来不带仙侍,她已经习惯了。 一应事务安排妥当之后,白染便打起精神日日陪伴快要哭晕过去的婉容了。 “你这一成婚便不能常常回族住了,东西要带全些。” “人也要多带些,我看无尘这孩子过去是没什么人照顾的,你要顾及他,好好选一选。” “寻到了心仪的住处了马上传信过来,母亲知道你不愿麻烦,但好歹是以后长久过日子的地方,也不能马虎了。” “虽说无尘实力强,但你们也不可以冒冒失失的乱闯荡,浩瀚三界何其广阔,要始终存有敬畏之心。” “无尘是个苦命孩子,你们要好好相处,互敬互爱,你也不要太过任性。” “虽说成了婚,得空还是要回来看看我和你父亲的,还有小墨,你知道的他朋友不多,也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姐姐。” “虽然你体内的天火已被封印住了,但你还是不可大意,要勤勉修行,争取早日解决这桩大患才是。” “身上的灵石宝器还够么?这个你拿去,若还有什么不够的再来同母亲说。” 婉容这一大篇话就着眼泪絮絮道来,完全没有给白染一点插话的空间。她从手上褪下一枚漆黑如墨的储物戒,塞进白染手里。 白染心中亦是不舍,便十分耐心的听她唠叨,心中动容,几乎也要流下泪来,眼下望着手中戒指却生生将眼泪逼回去了。 这是父亲当初大婚时赠予母亲的储物戒,是目前三界之中可以寻得的最高品质的储物宝器,她可以想象里头的东西该是一个什么价值,连忙又推了回去。 “灵石都够的,母亲不必再给我了,前头上交玄黄石的时候父亲就给过我许多了,后来殿下去妖族取回了他母妃的遗物,那更是好大一笔财富了,再加上前两日小墨送的,真真足够了。” 婉容又掉下泪来,摸着她红润脸颊:“过去你们还太小,你父亲对你们两个要求严,赏赐份例都是牢牢把控,但你这回是成婚,这不一样,这些也是你父亲的意思,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孩子,你就拿着吧。” 白染鼻尖一酸,婉容的爱像一汪清泉,无时不刻在她心田流淌,而白禾的爱像雨后虹桥,不会轻易展露表达出来,但每次现出来的一小点,都会让她感动欣喜。 又是几日时光过,这一回的小型论道法会也终于到了尾声,无尘的天赋和悟性不出意料的获得了在场诸多老怪物的一致赞赏,这让白禾面上十分好看,不过十几日功夫,简直快要当做亲生的来对待,法会结束带着他去送了客之后又叫进了宫中亲自指点了数日。 对于一个战神来说,能有这样一个天赋震古烁今的女婿,是莫大的喜事。白禾一生中除开和婉容这段感情,不是在战场杀敌就是在军营治军,做的最多的就是杀人和训人这两件事。 只可惜他膝下单薄,只有一子一女,儿子还是个不能修行的半废之体,女儿虽天赋好,但大半时光也都是在挣扎中突破,他自然不忍也不能多干预什么,饶是如此,他亦是早早为他们挑选了本命的宝器和各路的仙丹灵药。 眼下骤然得了无尘这样一个史上最好苗子,他的爱才之心,达到了神生巅峰。 “你的路很明确,阴阳双修,至强血脉,肉身便已是最强的宝器了,这方面我便不再为你准备什么了。”几日后两人出关时,白禾道,“如今资源宝器悟性你都已是上佳了,我想了几日,想来这个东西该是对你最有用的了。” 言罢取出一块翠绿玉牌交给他。 无尘接过放在额间一探,惊喜的发现这竟是白禾亲自书写的修炼笔记,内容广博复杂,从上神小成一路到上神极境的所有经验、感悟和心得都是写的明明白白,这几乎相当于是手把手的演示,这正是所有后辈修行者最宝贵的礼物了。 无尘内心感激不已,再次郑重行礼谢过。 他有一点和白染是一样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都是很现实的神仙,就像白染不明白萧青为何对她忠心一般,他其实也不太理解白禾为何这般对他视如己出。在这一点上,他比白染更甚,自然便是因为从小的亲情缺失尝尽孤独,许多事情他已经习惯了没有理所当然这一回事。 因为自己是帝子就会地位尊崇天生得到一切么?不,不是。 那么因为自己娶了人家的女儿就能凭空得到真挚的关爱么?应该也不是才对。 他这样的人,活到现在也只完完全全接受了爱情这一项事,接受了因为爱这一种特殊情感所带来的种种不同寻常的体验和经历,其他的,他还正在努力着。也许内心深处,唯一还坚信着的一点理所当然的事情,大概就是母爱了吧,他总是觉着若是母亲还在,是会爱他的,不讲道理,不问缘由的爱他。 因为他体验过两次,都是在凡间转世的时候。这是他唯一曾经得到后来没有被破坏掉的幸福。 但虽然他不甚理解,别人对他好,他便也真心相待。更何况是妻子的父亲。 待他满心感慨的回了玉净宫后,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又迎上了婉容的大篇眼泪。 第105章 可以横着走了 婉容其人,一生中表达情绪的大多数方式只有两个,笑,和哭。难过的时候是哭,离别的时候是哭,心疼的时候是哭,害怕的时候是哭,就连十分高兴的时候也会掉两滴泪,所以其实严格说起来,哭比笑用途还多一些。 但这并不是白禾护她不到位,而是她将她护得太好,反而一点点事情便能落下泪来。 若说白禾那样含蓄婉转的关爱,无尘还能从容应对,那么婉容的直接明了,他就有些抵挡不住了。 其实这么多天下来,早已是念叨了无数遍的话了,白染再乖再理解母亲也是听得耳朵长了茧,眼下好不容易无尘撞了进来,她立马弃下他去找离风和迟晚晚喝酒了。 无尘无奈,一时间站不知如何站,坐不知如何坐,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表情,几个时辰的功夫下去,也是点头点的颈上直发酸。 而提着一坛灵酿的白染却只寻到了离风一个,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原来迟晚晚在白墨那里。并且这些日子迟晚晚经常去玉明宫坐坐。 难道这二人还真成了朋友了? 白染感叹。只好拉着离风作陪。 而离风对她的怨念与日俱增,并不肯给她一个好脸色看。她无法,只好想了半天扯过他耳朵小声道:“我虽不好直接告诉你师父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桩秘密。” 离风撇嘴:“哼,什么秘密?能和师父身份这样的事相比么,不能就别说了,不稀罕听。” 白染哼哼一笑:“师娘的秘密,怎么样,能不能相比?” “师娘?”离风眼神立马亮了起来,“能能能,你快说。” 白染眼神一瞟示意他把酒倒上,离风态度转变之快,立即乖顺无比的凑过来给她倒酒。 白染满意的点点头道:“师父的酒量,若是不动用修为压着,其实并不好,这你是知道的。” “嗯嗯嗯…”离风连连点头,“所以呢,你把他灌醉了?酒后吐真言了?” “聪明。”白染赞他一眼,“就是在你被抓到木族的时候,师父那次喝的尤其醉,我便问他师娘的事情,他居然就一指月落湖,说师娘就在那下面。还说师娘从来不肯听她的,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离风啊了一声,嘴巴张的老大:“这这这,这是何意,什么叫师娘就在湖下面,师娘是鱼?” “我也不清楚。”白染耸了耸肩,“我当时也有些不清醒便想潜下去看一看,师父还叫我不要扰师娘清净。” 离风啧啧了许久,心中好奇更盛。 “或者师父的意思是他把师娘葬在了月落湖下面?不是说师父的妻子很多年前便亡故了么?” 白染想了一想:“我也有这么想过,也说不好,其实我觉着吧,按道理来说,以师父的境界和手段,当不会护不住自己妻子性命才对,他过去总感慨是佛族拆了他们姻缘,但是按师父的身份,便是佛祖亲临也是不敢说这样的话啊。” 离风听着这话不对劲,佛祖都不敢妄言的人物…他心中渐渐冒出一个极端震惊的想法,震惊到他都说不出口:“你,按你这意思,师父,师父他难道是,难道是…” “我可什么都没说。”白染其实当下心里也希望他能猜出来,好一起研究研究,于是向他投去鼓励肯定的目光。 “这,不是,我是说,他难道是…?”离风语无伦次的差点咬了舌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白染继续鼓励的看着他。 “师父是…”离风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道,“人皇陛下?” 白染看着他,没有否定。 离风疯了。 经历了一遍和白染差不多的过程,先是呆愣,再是陷入种种往日回忆,然后惶恐,最后也一样回归到骄傲得意上来。 他觉得自己以后上天入地,可以横着走了。 白染面上笑容一僵,忽然就理解了林夕为何对他们隐瞒身份。 “我可没这么说,师父要是怪罪起来,你可别把我供出去,这都是你自己瞎猜的。”她赶紧撇清责任。 离风给了她一个我明白的眼神。 “不过说起来,有个事情我倒觉得怪异起来。”离风忽然皱起眉来,“那时候我被木族掳走,被关起来之后那位叫合欢的那位上神曾单独来看过我一次。” 提起合欢白染就恨的牙痒:“她做什么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她倒没对我做什么,只是问了我一些问题。” “哦?什么问题?” “她问我师父对我好吗,他近几千年在做些什么,可还是孤身一人,诸如此类细枝末节的东西。那感觉…就好像曾经相熟一般。”离风回忆着,眼神疑惑起来。 白染却是不屑,冷哼一声道:“你别忘了木族人一向是如何诋毁师父的名声的,我看是他们族中尊神嘴巴不严到处跟小辈胡言乱语,她估计是知道师父的身份,这才拐着弯来向你打听这些事情,否则以她的仙龄去哪里认识师父,更别说相熟了。”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离风点点头。 师姐弟二人就着夜风又讨论了半晌,等到一坛酒见了底,白染方脸颊红红的回了宫。 寝殿内,无尘有些呆滞的坐在榻上,听到她进来的声音才愣愣一抬头。 “母亲回去了么?你还好么?” 白染已有些醉了,她幸灾乐祸的过去揉他的脸,被他一下子拉进怀里,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连日忙碌未曾好好亲近,眼下借着酒劲她一下子就来了热情,娇滴滴酥媚媚吻上他唇,叫人欲罢不能。 而尝过情欲味道的无尘,早就对她没了抵抗。这两个神仙,真正是喜欢到了深处,在彼此眼里都是完美的存在,如今新婚,更加是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时刻。 一夜柔情,两心无隙。 离族的事情弄到现在已是全部办的妥帖了,翌日清晨,向父母弟弟等一干嫡亲人物打了招呼,无尘白染同离风便踏上了云巅。 即便眼下离风已经猜出了师父的身份,这一趟他们也还是要走的,一来作为弟子,成了婚,总要去师父那郑重拜见一次,更何况林夕在婚宴上给了他们极大的面子;二来无尘私下里同白染说起他也有些事情要去向林夕请教;三来自己、离风同木族的许多恩怨纠葛还要同师父汇报一声,这也是白禾的意思,这动静毕竟不小,天庭那边不必她来操心,人皇这头自然便是义不容辞。 还有就是,他们俩都很想找个机会去月落湖底一探。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自然是紧张又兴奋,离风比她更甚,他还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人皇师父。 只有无尘,他一路都是面无表情,而白染作为枕边人才看的出,他眼神深处的一点担忧和焦虑。 他不说,白染也无意问。 她觉得这是她的优点,即便结为了至亲夫妻,每个神仙,那么漫长的生命和岁月,也总有些属于自己的秘密和空间,后头还有千千万万年要走下去,何必事事追究到底不留余地。 那时候她仙龄尚浅,一生心动一次,便觅得如意郎君,正是最最志得意满的时刻。后来斗转星移,漫长岁月过,她才明白,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去讲道理,你做了正确的事,也会悔的痛彻心扉。 灵族到真武界的路并不算太远,加上施术的是无尘,没过多久,三人便周身仙气一敛的落在了凡间大地上。 月落湖旁,林夕正好钓上两尾肥鱼,他嘴角一扯,掰着指头算了算,喃喃道:“这人是越来越多了,两条恐怕不够吃了。” 叹声有些无奈,但更多是温暖,钓竿一甩,他在躺椅上坐下,两眼一眯就又往后倒去。 第106章 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每次回圣山,师父都必然是待在月落湖边留给他们一个背影,白染早已习惯了,只是如今想来,便不免猜测想必此事也与师娘有些关系的。她如今正是泡在爱情的蜜罐里,看什么东西都是情意绵绵的。 离风有些怂,躲在无尘后头,一脸乖顺。 白染嗤笑一声,有意显摆一番,便十分自然大方的靠过去向林夕行礼。 午时的日光正好,林夕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也没睁眼睛,只踢了踢脚边的鱼篓:“去做饭吧,今日不做鱼汤,糖醋吧。” 来了先做饭,白染也习惯了,麻溜的提上鱼便往厨房走。离风随无尘行了礼便也一下溜到厨房。 无尘虽心中有事却也不敢扰了林夕好眠,也只得跑来厨房帮忙。 霎时间小小一间厨房挤得满满,白染是常做饭的,也觉着两条鱼定然是不够喂四个神仙的,便在储物戒中左右翻找,又取出好些上等的食材交待无尘处理。 无尘皱眉看着面前一大块晶莹的灵禽肉,比划了半天,不知如何下手。 离风纯粹是来捣乱的,刷刷几下就把一株仙草扯的稀碎。 等桌上被美味佳肴摆满的时候,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林夕循着味道就过来了,眼神一转,满意。 “小白这点最好,会做饭,小七以后有口福了。” 说着便坐下来享用,正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模样,离风看的有些恍惚,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自己在和人皇同桌吃饭。 他眼神闪闪烁烁的往林夕那瞟,林夕老早就发现了,也没理他,等他第二十次看过来的时候才终于撂下筷子,一偏头瞪着他:“我脸上有花么,不好好吃饭你老看我干什么。” 离风嘿嘿了几声,看了一眼白染和无尘。 无尘夹了一筷子鱼,低头。 白染善良一点,用眼神鼓励他。 他一咬牙,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师父,您…真的是人皇陛下呀?” 林夕面上表情一僵,锐利目光往白染那扫了一下,白染忙低头扒饭。 “少胡思乱想,吃你的饭。”林夕瞟了一眼离风道。 离风一急:“那您到底是不是呀?” 林夕却不再理他了。 白染亦不敢搭话,无尘扫了两眼这尴尬的氛围,想了想,沉声道:“尊神可知前些日离风和染儿被木族掳走一事?” 白染觉得师父应该是知道的,他这般神通广大原该知晓三界之中万事万物才对。 可林夕辜负了她的幻想,玉碗一磕,他面上几分惊讶:“怎么回事情,你说清楚。” 无尘也有些没有想到,他们这一代的神仙对于人皇的崇拜和幻想早已深入灵魂,但他也不敢怠慢,便将事情仔细说了,白染也跟着补充了几句。 但说的都是明面上的事情。 林夕听罢,皱眉良久。 气氛压抑沉闷,无尘三个都不敢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林夕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回到月落湖旁,背影看上去有些哀伤。 无尘白染对视一眼,也都没有想到林夕会是这样的反应。 将饭菜简单收拾了,白染小心的靠过去,映着午后阳光,挪到林夕身侧。离风同无尘也漫步过来,不近不远的立在一旁。 “师父…”白染扯扯他衣袖,轻声唤道。 林夕偏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么一偏头她才忽然看见,眼角微红,目中晶莹闪烁,师父看上去,竟然有那么一点委屈的样子? 白染心神剧震,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往无尘那扫。 “师父,您这是怎么了?您看我们都好好的,事情都已解决了。” 林夕闭了闭眼,轻声道:“要杀你的那个人,小白,小七,你们别恨他。” 无尘皱眉。 白染张了张嘴,堵了片刻还是一低头道:“师父说不恨就不恨吧。” 林夕拍拍她的头:“恩怨都和你们没有关系,都不是你们的错。”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无尘,没有说什么。 离风却凑过来,将心中疑问抖了出来:“师父,您可知道木族一位叫合欢的上神?” 林夕的表情,一下子,就那么僵住了。 “她向我问了许多您的事情。” 离风将那些细碎的问题缓缓说给他听,林夕听着,手中就越握越紧,最后却又无力的松开。 世上最难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放手。 “师父,这合欢是什么人呀?” 单看林夕这反应,离风便知二人必定相识,一下子好奇心发作起来收也收不住。 世上最难做的一件事情,便是放手。放手如果需要一个开始,或许可以是今天吧。 面上悲色渐渐淡去,林夕看了看一脸期待的离风,想了想,道:“她…曾是一位朋友。” 这下无尘也好奇起来,不自觉靠近过来。 “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几千年前?几万年前?”白染问道。 “十几万年前。” 三个小的对视一眼,心中惊讶。 “可她的仙龄,我看是…”无尘蹙眉道。 林夕摆摆手,重新靠回躺椅:“那是他们木族特有的手段。你要知道,木族的许多人,都是死不掉的。” 死不掉的? 无尘一下子就想起那个诡异的男子来。 “后来不是朋友了么?”离风显然不太在意年龄的事情。 “后来不是朋友了。” “这是为何呢?” 是啊,这是为何呢。林夕理解,但无法释怀。 “她选择站在了我的对面。” 人皇的对面?那是魔啊! “她竟如此大胆,投了魔界了?” 林夕白他一眼:“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嘛…”离风听得云里雾里,有些委屈。 林夕闭上眼。 那是十几万年前了?他的记忆终于也有些模糊了起来。但他还记着,那个面容清丽,如月下仙子般的姑娘,她神态冷淡,总是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再说一句:“喜欢人家就去说啊,躲在这里看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 林夕每次就这么骂回去。 合欢啧啧一声,摇着头就又消失了,眼神里有点看不起他。 倔强的神秘的古怪的冷淡的合欢,说是奉命来保护他的人。在被合欢保护的那些年里,林夕十几次差点死了,合欢一次都没出手。 “你不觉得你有些太失职了么?” “这些小风小浪你若过不去,那你也不配做神。” “那你还老跟着我们做什么?” “保护你。” …… 像这样的对话,发生了无数次。 后来有一回,林夕几个倒在血泊里,浑身几乎破碎,他咬牙切齿的对合欢说:“我成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先好好修理你一顿,还有派你来的那个人。” 合欢看着他,忽然很认真的说了句:“你若成神,第一件事绝不会是来找我算账。” 林夕笑:“那也不必等到成神,不就是大乘境么,你等着。” 后来他突破了大乘之境,也早已忘记了那日的戏言。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 合欢是唯一理解他的人,她该是唯一理解他的人。 所以当她同所有人一样站到他对面的时候,他终于再无留恋,转身迈出永远无法回头的那一步。 “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等你们再长大些吧。”林夕睁开眼,淡淡道。 师父活了很久,即使是以前不明身份的时候,白染也知道这一点,那时候她眼盲,所以听东西格外仔细,林夕的声音清澈,有时说话很深奥,大多数都是很家常的模样,她很少能听到师父的声音中透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沧桑来。 可方才那声,那声音里巨大的沧桑仿佛是从远古透漏出来,就像一个古老的咒语,穿越时空晦涩难懂。 第107章 您能长点心吗? 看来今日师父是不会再说什么了,师姐弟二人对林夕这点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个夜探月落湖的项目。 简单将房间收拾了,白染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无尘讨论着日后的行程,终于,挨到了入夜,她连忙将无尘哄上了床。 无尘从前没有睡觉的习惯,但他近来越发觉得自己是个适应力颇强的神仙,不过数月时光,便习惯了这件事,早先陪着她躺在床上闭着眼,那也是清醒一夜,如今三五回里头竟也真能睡着一次了。 白染趴在他胸口,安静的等待,等了一个时辰,她觉得差不多了。 便蹑手蹑脚翻身下来。 起身之时一回首,窗外一缕月光就这么照进来,照在无尘如玉面容上,她一怔,忽然就轻叹一声,浑然间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了,两手一托腮,就这么柱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 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个俊美如天神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夫君。她用目光细细描摹他英挺轮廓,眼神闪亮如星子。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光靠容貌,就能好看的让你失去所有原则。 她痴痴的想着看着,外头的离风在夜风下冻的瑟瑟发抖,约定的时辰到了,可好半天也不见她出来,终于忍耐不住摸到他们房间窗外。 可离风在窗外挥了半天的手白染也没注意到他,等白染注意到他的时候,离风已是气的快要疯魔,姿势动作张牙舞爪,掐死白染的心都有了。 “您能长点心吗?我们做的这是什么事情,你这个时候犯花痴,你要气死我了你!”离风压抑着声音朝她呲牙。 白染也有些心虚,便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吧,等下师父发现了。也不知道那药草管不管用,那味道有些古怪,我也不敢放太多。” 离族之前,白染特意问迟晚晚要了能助神仙安眠的灵药,迟晚晚不负她所托,也根本不在意她是要拿去做什么,便取出一株紫红色的药草给她,据说是在饭菜汤水里掺上一点便能一夜安眠的好东西。白日里做饭的时候,白染计算着林夕的实力境界,往那道糖醋鱼里极心虚的放了大半株进去。 那鱼林夕吃了有半条,果然,一入夜便打着哈欠回房了。 二人鬼鬼祟祟的摸到湖边,月色下的湖水静谧温柔,白染一提气便要往下跳,结果双足刚一离地便被无尘从身后一把抱住。 而离风已然扑通一声下了水。 “你们要做什么!”无尘皱眉,紧紧箍着她。 白染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转过身来捂他嘴巴:“你小声些,这个嘛,离风想下去看看,我劝不住他,又怕他有什么危险,所以才陪他一起来的。” 无尘轻哼一声,一眼看穿她心思:“你别胡闹了,快随我回去。” 白染一急,伸手指着月落湖:“你看离风都已经下去了,我要是临阵脱逃会被他骂死的,再说了,你就一点不好奇吗?嗯?” 无尘手上一顿,白染立马趁热打铁,告诉了他这次的机会有多么千载难逢,这样的上古大秘恐怕当世已经无人知晓了,若是就此错过那是要遗憾终身的,再者万一师娘真在下面闭关修炼什么的,那离风这么冒冒失失下去又不会说话等下被按住一顿揍怎么办,这误会就大了。 无尘被她饶的有些晕,他其实也好奇,但是另有疑虑。 但他看她这样子便知今夜是拦不住她了,忽然就想起那日白禾对他说的话,他终于理解到了其中真意,不由一叹。 “好吧,不过你要老实待在我后头,不许一味往前冲。”无尘一只手指点着她鼻尖,严肃警告道。 白染一阵点头。 水下的离风潜了一会儿后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正是疑惑,却见无尘和白染两个从远处赶来,眼神一阵闪烁,他不敢当着无尘面传音,只好这样表达自己的惊讶和不满。 白染回了他一个我也没办法的眼神,就一挥手示意继续往下了。 月落湖的水,清净澄澈,温温柔柔,白染过去对它的印象,就是这里仿佛总有钓之不尽的肥鱼,如今到了水下百米之深,她才逐渐感觉到这里灵气之浓郁。 与无尘对视一眼,他也是早有察觉。然而一刻钟过去了,以无尘的速度,竟还没有潜到底,而灵气的浓郁程度也几乎赶上了仙界,白染心中惊骇,她不敢怠慢了,忙一把将离风扯到身后,二人小心翼翼的跟在无尘后头。 又行了一会儿,无尘皱着眉停下来:“我们不能下去了,这下面…我感觉很不好。” 离风急了起来:“别呀,咱们都走到这儿了,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白染有些纠结,她觉得无尘不会骗他,若是以他的实力都感觉很危险那么她和离风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的,但是同样的都走到这儿了一无所获心中总是郁闷。 无尘看了看他们,轻叹一声:“你们有没有想过,尊神守着这个地方那么多年,这下面不管是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显然都是十分重要,并且这些事情和我们本就没什么关系,我们这样做,他也许会伤心的。” 白染眼神一暗,心中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师父。 离风也有点蔫:“殿下能不能感知到下面是怎么样的呢?我的神念在这里完全探不出去。” 无尘转身看向那一片漆黑,眼神复杂:“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力量,我从未在三界中任何一个地方感受到过。” 他从未在三界中任何一个地方感受到过,除了轮回阁。 他没有告诉白染,更不可能告诉离风,但他自己心中的谜团却越来越多,这事情他不能让妻子再参与进去了。 无尘不再犹豫,一手提上一个便朝岸上浮去。 一路之上,离风怨念的小眼神几乎将白染千刀万剐。 月落湖畔,林夕一身单薄紫衫,目光所及,湖下动静清晰了然。面沉如水,额角青筋跳的十分欢快。 白染三个一上岸,看见的便是这场景。 顿时惊的三魂去了两魄。 三个人排排站,全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无尘有心想替白染挡一挡,然而刚要开口林夕一个眼神便杀了过来。 他伸手,往他额上戳了一下:“他们两个是个什么德行我是知道的,可你是个好孩子啊,怎么如今也跟着一起胡闹!” 第108章 他是我的师父 无尘被训的一点脾气没有。 白染见势不妙,想扮一扮可怜,谁知心念一动发现自己竟被禁住了,眼神一转果然离风也是一脸挣扎的模样。 师父一般心情不畅的时候,很喜欢骂他们,可是当他真的动气的时候,却是要直接动手关禁闭的。 林夕脸色黑的快要和无边夜色融为了一体,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三个胆大包天的孽障。 挑事的是谁,他心中再清楚不过,真想好好收拾一顿,然而两只手指才刚抬起来,边上的无尘一惊,立马哐啷一声跪下:“此事都是无尘不好,道心不坚修行不够,才带了染儿和离风胡闹,请尊神责罚无尘一人,放过他们吧。” 白染方才一见师父的动作,便知是对着自己,吓得闭紧了眼睛,以她对师父的了解,即便无尘这样说也是不会放过她和离风的,弄不好还会更加严厉的惩罚。 可谁知林夕瞪了他们两眼,几个深呼吸之后,手臂竟真的狠狠放下。几乎同时,白染便发现束着自己的灵力消失了。 “都给我回房去!” 是是是。三人如蒙大赦,白染忙将无尘拉起来就要往回走。 “小七留下!” 无尘身子一僵。 白染哪还敢多说什么,也只好给他一个保重的眼神,灰溜溜的扯上离风回了房。 林夕转过身去,看着银盘般的圆月,舒缓着满腔怒气。 无尘也只好老实在那站着。 就这么被夜风吹了许久之后,他才终于释然般苦笑一声:“饮酒误事,真是饮酒误事。” 无尘拨开额前被风吹散的几缕发丝,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林夕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无尘愣了一下,想了想,俯身一礼恭声道:“无尘不敢隐瞒,的确有许多事情希望尊神解惑。” 林夕看着他,道:“你和小白不同,不会对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有什么好奇心。” 无尘垂首:“我本就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太多关系,知道的太多,都是烦恼源泉。” 林夕轻叹一声:“你能这么想很好,也很不好,你们都是一样的人,对自己总是不上心,却为了旁人赴汤蹈火,小七,你这样,总有一日会害了自己。” 无尘摇了摇头:“我所在意的事情,也就那么一些,若是为了守护这些而害了自己那也是值得的,至少我不会后悔。” 林夕看着他坚定的表情,心中一些念头,忽然就动摇了,许多年之后,午夜梦回仰望星空,他总是无法忘记无尘当时那个表情,坚定又无谓。 “你是想问小白的事情吧。”他收回思绪。 无尘点头,将自己那日闯进木族救人时的一些事情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包括那个诡异男子所说终有一日林夕会害了白染的话,他都丝毫没有隐瞒。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隐瞒和心计都是不起作用的。 林夕安静听完,朝他招了招手,缓缓走向月落湖边。 “你说的那个人,抓走小白的那个人,他是造化之主,是一位上古的仙人,他如今大概是这三界之中活的最久的一位神仙。” 无尘一惊,这他倒是真的未曾想到,他忽然意识到,今夜林夕要对他说的这些事情,恐怕便是这天地间最为隐秘久远的秘辛了。 “不过他的境界倒不高,只是上神大成境,之所以你奈何他不得,皆因他乃是木族的始祖之神,所修造化之力通天彻地,体内拥有无穷无尽的生机,可以说,只要木族未灭,他便不死,同样的,他若不死,木族也永远不会真正泯灭。” 林夕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漫无目的的散着步:“这也是为何黑暗纪元十万年,众神化道,诸仙陨落,唯造化之主能带着木族子弟隐忍留存。不过浮生也没有让他好过,她杀不了造化之主,却同样不许木族有第二人敢飞升成仙。” 无尘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史书之上皆言魔祖浮生创立禁术,吞神位以延寿元,但若果真如此,他又为何不许木族人飞升?若三界再无神仙,他又如何逆天改命?” 林夕摆摆手:“这是另外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一湖月光,温柔摇晃。 林夕越走越慢,像是内心不断挣扎,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是真丢人,他苦笑一声:“而他此番敢如此行事,不顾灵族的威胁,不顾小白与我的关系,也要下手。他如此做,不过是仗着,他是我的师父罢了。” 无尘一下子顿住脚步。 林夕回头看他一眼:“他曾是我的师父。而他知道,不论我到了何种境界,何种地位,也永远不会对他出手。所以他无所顾忌,这么多年,对他,对木族,我都是忍耐,这也让你的父亲心中很是不满。” 无尘皱眉:“恕无尘多嘴,那位造化之主所言所行,实在不像一位远古上神该有的气度。” 林夕笑了一声,忽然一转头看向无尘:“你觉得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是不是?” 无尘的确是想这么说,面上一丝尴尬。 “那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像是一位人皇该有的气度吗?”林夕挑了挑眉。 无尘一僵,脑子一片空白,忽然就傻了,面上笑容僵硬。 林夕也没有为难他,淡淡一笑,转过了身继续走。 无尘浑身一松,他想了想,对比那位造化之主林夕还是很正常的,至于人皇的气度,那该是战场上的,自己从未见过他如何认真出手,诚然,如今三界之中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认真出手对付的了,十几万年过,那些锋利和血腥,就这么一点点被收敛了起来,这也属正常。 “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半是被浮生逼的,一半是被我气的。” “故而我如今把他们两个惯成这个样子,也是不由自主。”他话锋一转,“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对小白做什么,我们那个时代的神仙,都有各自的立场,所以他们也都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我,但我可以告诉你,小七,我比你们看到的都要更加在意我的弟子。” 第109章 别把自己逼的太过 “我和师父之间的恩怨,那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我们和魔界的那场战争,也不尽然如史书上所言,但能像如今这样,也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有许多事,和你们没有关系,至少现在,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仙魔大战,我从来没有变过自己的立场。” “我告诉你他的身份,是希望你们日后不要理会他,至于我现在做的事情,也并不会对三界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说到底这三界也还是我在看着,我不会自找麻烦。” 无尘内心触动。 什么是绝对的力量?世上最绝对的力量,就是人皇。如若不是出自真心,他根本不必理会自己,他也没有一点必要来欺骗自己,无尘相信,林夕还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解决麻烦,今日他能说出这番话,他心已定。 “无尘明白了,不该我们参与的事情,绝不会再参与,日后只求能与妻子相守相伴,也请尊神放心,无尘定会护她一世安宁。” 林夕点点头:“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一击不成短时间内绝不敢妄动,白禾也是必然上了心的,他知道我不会对他出手,但白禾却不是个能忍耐的,到底他还顾忌着木族众生,以你的天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时时在她身边,他们也无机可乘。” 无尘真心实意的再次叩拜。 绕湖也走了大半圈,林夕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小七,我其实如今并不担心小白,我担心你。” 无尘一愣:“无尘多谢尊神挂怀,只是…” 林夕手掌轻抬,一股柔力将他扶起。 “你不必谢我,我只怕我承担不起你这份谢。小七,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命运里有什么,是躲不掉的,可以去改变,但总有些事情是你只能咬牙挺过去的。” “您…是预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预见,我预见什么都不作数。我已经很多年不做这种事了。你也这么大了,留心去想,许多事未必看不到,我只有一点私心,所以想提醒你一句,别把自己逼的太过。” 林夕想,若是当初也能有人在很久之前就对自己说一句,别把自己逼的太过,那一切还是会这样吗? 一定还是会这样,这样的话没有多少人能真的听进去。漫长岁月里,他做过不少这样的无用功,但就像曾经浮生对他说的,人总还是要有希望,要不断追求下去,否则这无穷无尽的漫长生命,你以为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掌心一翻,林夕递过来一枚莹润的玉牌:“我来和你交换一样东西。” 无尘一滞,那玉牌赫然正是当初赐予白染的那般,他实在未曾想到林夕竟会为他做到这般地步,旋即他苦笑一声,这样的东西他恐怕无论如何也换不起:“不知尊神想要何物?” 林夕伸出一只手,不容置疑:“妖族的符器。” 无尘不太明白,也有些犹豫,倒不是不舍得,只是这毕竟是妖族之物。 “你拿着那东西,只会是祸患,若真有什么,妖族保不了你,我可以。” 若是林夕真想对妖族做什么,又有什么可以抵挡,也不必靠一个符器来做文章了,无尘释然,取出那块雪白如玉的兽骨。 林夕接过来,把玉牌塞进他手中:“你拿着这玉牌,如何选择全在你。我既肯给你这份恩典,你也不必有任何顾忌,不论何种境地,你将之捏碎,我都会保你一次。” 无尘郑重应下,再拜谢过。 “好了,你是个好孩子,今夜我说的多了,也做的多了,人老了就爱管闲事,你快去吧,别等我反悔。” 今夜转折至此,无尘也未曾想到,他需要好好消化这些东西,自然也不会对白染透露什么,只同她说这样的事情他们绝不能再做了。 床榻之上,白染无奈,她知道师父一定同无尘说了什么,却没想到无尘此番倒是很有原则,一点不肯泄露,她转身不理他。 无尘心中全是事,根本没意识到白染在闹脾气,便照常从背后抱住她闭上眼安静思考。 他的怀抱柔软舒适,为了她,温度永远清凉,白染气着气着,就很不争气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醒来,清晨的风徐徐一吹,她转身看着他美好的模样,心中闷气就全都散了。 夫妻俩又在林夕处待了几天才踏上了前往四梵天的路,心中疑惑解开,无尘也是彻底放松下来,整日里笑的温温柔柔,陪着她游玩厮混。 而灵族玉净宫的偏殿里,一条碧油油的小蛇终日哀叹。 殿下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不要小染了? 它一天要追着萧青问上二十多遍。 萧青不胜其烦,只好告诉它真相:“公主怕蛇,所以殿下才不带你上路的,你且好好修炼,待你化成人形时自然便能继续追随殿下左右了。” 小染一扁嘴:“那还要等几万年呢…” “咱们玉净宫这里的灵气岂是外界可比的,你放心吧,用不了几万年。” 小染委屈的哦了一声,就一扭一扭的游走了。 萧青看着它落寞背影,摇了摇头。 小染有自己的一个小屋,待遇其实已经很好了,它就是觉得有点孤单,萧青细心,甚至还给它配了几个仙侍玩伴,但它总觉得与他们不是一样的,也不敢多接触,它身体里的血脉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让它几乎对全世界都没有归属感。 它还太年幼,等它稍微再长大一点,就会发现血脉中的这种疏离感在妖族中其实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便如离风,他已认定当今三界唯有他这一只勾陈兽了。 可这日,当它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时,却忽然发现云床之上赫然坐着一位碧裙的漂亮小姐姐。 小染这个年纪,其实还没有太多对于美丑的鉴赏能力,它只能说,这位碧裙小姐姐很美,但与殿下那位妻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 它看着坐在榻边,双腿轻轻荡着的小姐姐,忽然就从心底里传来一种亲切感。 “你,你是谁?为何我见你觉得这么熟悉?” 小姐姐跳下床,走到它身边,俯身一笑:“我叫忘湫,因为我同你一样,是一条虚空蟒。” 小染蒙了。 忘湫将它提起来,眼睛一眨,忽然变为了赤红之色,雪白的皮肤也浮现了大量密密麻麻的黑色道纹,正是与小染一般无二的模样。 它欢喜的要疯了。 “我竟有同类!我竟还有同类!你,你是我的母亲吗?” 忘湫失笑:“胡说什么呢,我才不是你母亲。” 小染一愣:“那你是我姐姐?” 忘湫摇头:“我是个孤儿。看来你也是了。” 小染点点头:“我叫小染,名字是殿下给取的,我的殿下是龙,可厉害了。你呢,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忘湫摸着小染光滑的小身子,红唇一抿,目光炽烈而崇敬:“我的名字是殿主取的,他也是个很厉害的神仙。” 第110章 这是你第二次碰我的杯子了 忘湫一缕神念朝小染体内探去,蹙眉:“你过去是如何修行的?体内气息这般驳杂,难道没有按照我们虚空蟒一脉的法门修炼么?” “什么法门?我不懂。”小染疑惑的一歪头。 “就是印刻在我们记忆中特有的修炼之法。难道…你没有?”忘湫惊讶。 小染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以前就是找到什么蕴含灵力的东西就吃一点,后来殿下给了我一滴龙血,现在萧青姐姐每日会拿许多灵石来给我。” 忘湫啧啧一声:“小可怜儿,咱们这一族,可不是什么灵力都能乱吸收的。” “那你能教教我吗?该怎么修行,我现在很着急,我得赶紧修成人形去找殿下。” 忘湫将它放在桌上,大眼睛转来转去,最终摇头:“我得去问问殿主,他说可以我才能教你。” 小染啊了一声:“那你快去,快去问问他,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 一字落地,碧色的倩影悄无声息的就消失了,丝毫未曾掀起一丝的空间波动,这般手段让小染羡慕不已。 玉明宫宜和殿,迟晚晚一把按住白墨的手。 “敬亭绿雪不是这么泡的。” 白墨怔了怔,把手抽了回来,看他表演。 迟晚晚从储物镯中取出一瓶东西,在茶壶中小心滴上两滴:“这茶娇贵的很,几万年也不一定有几株可采。” “迟晚晚,你在玉明宫逗留这么多日,当真以为我父亲没有察觉么?”白墨对茶一向认真,歪头看着他手上动作,随意道。 迟晚晚手上动作一顿,也不过一瞬,便又继续:“我不管。” 白墨就看着他,冷哼着笑起来。 迟晚晚面色不红不白,依旧自在泡茶。自在的仿佛自己才是这玉明宫的主人一般。你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个本事。 白墨收回目光,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幅卷轴。 迟晚晚抬眼看去,照常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点头:“万荒宫。” “迟晚晚。” 声音不咸不淡。 迟晚晚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满不在乎:“你还要我说什么,这就是万荒宫一角。水神殿的,水神殿西厢房右侧那边。” 白墨接过那副简单的水墨画,画上是一列书架,高高大大,却只摆了寥寥几册书籍。 “这些书你可还有印象?” 这是他第一次延伸下去问他,迟晚晚一愣,来了精神:“有印象,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思量一番,白墨轻轻点头。 迟晚晚满意。 “水神独爱炼丹,生平收集了不少丹方古籍,只可惜最后化道之时多半随之一同毁损了,只留下了这么一些,因有些方子还算新奇有趣便找了个架子摆上了。” 白墨其实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若是换了白染在这里,必定听的两眼放光。 迟晚晚将茶杯递给他:“我就大方一点,再告诉你个关于水神的私密…” “不想听。” 白墨低头饮茶,毫不留情打断了他的话。 迟晚晚悻悻的看他一眼。 “不想听拉倒。现在换我问你了,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画上的内容的?” 迟晚晚紧盯着白墨的一举一动和面上神情变化。 的确好茶,他闭上眼,细细品味,面上一丝享受,道:“我不知道。” 迟晚晚当场愣住,一拍桌子,气急败坏的朝他吼出来:“什么叫不知道!” 白墨瞟他一眼,偏过身去:“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从某一天起我就是忽然能看到这些画面,你爱信不信。” “某一天起?什么时候?”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你!” 迟晚晚气的三魂升天,一把夺过白墨手中茶杯一饮而尽:“不给你喝!” 白墨的表情,慢慢凝固起来。 “迟晚晚,这是你第二次碰我的杯子了。” 空气中似有寒意凝聚,迟晚晚眼神一转,并不看他。他不必看也知道白墨会是什么表情。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合作需要态度。 白墨看着迟晚晚的侧脸,杀气腾腾,忽然一转头,面上寒雾一下子散开来:“你回来了。” 嗯?迟晚晚转头看去。 只见大殿一角,一双修长美腿仿佛从虚无中踏出,迟晚晚心神大震,这是怎样的手段,这般的悄无声息在虚空中穿梭,自己竟没有发觉,更关键的是,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小子居然发觉了? “这家伙在,本来没想现身的,可他却竟如此待您,忘湫实在忍不住…”柳眉倒竖,她怒视着迟晚晚。 白墨笑笑,站起身来朝着忘湫微微展臂:“过来吧。” 忘湫这才俏皮一笑,朝白墨跑过来。 碧色的短裙柔软的摩擦过白皙纤细的双腿,迟晚晚几十万年来不知见过了多少美人,眼下也不由得心中啧啧一声,这小丫头的身材容貌,可谓极品。 他见神见魔都见的太多了,一眼便知这女子仙龄必定稚嫩,可顾盼之间妖妖娆娆,眼角眉梢满溢着万般风情,这便是天生的媚骨了。 心动心动,实在心动。 可忘湫眼里一丁点也没有迟晚晚的位置,这个妖姬一般的小丫头蹦蹦跳跳的就扑进了白墨怀里。 原是早有了佳人的模样。 迟晚晚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俊美如他,很少有在美人面前不受待见过,白染他可以原谅,他有自知之明,断然不想去同无尘比较。 可白墨?风格虽不相同,但他怎么看都觉得是和自己一个段位的,心中不服。 “喂,你看什么!小心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忘湫轻轻拥抱了一下白墨便懂事的松开手来,一转眼看见迟晚晚皱着眉头的探寻目光,一下子又如炸毛的小猫一般,狭长的眸子一瞬间变为赤红之色,露出些妖精的凶态来。 迟晚晚眼睛一眯,原来真身是蛇族的啊。怪不得。 种类繁多的妖族之中蛇族这一分支种族也是多出美人的,便如妖族之中赫赫有名的腾蛇一族,其后代子弟身形之妙容貌之美迟晚晚曾是实打实领教过的。 第111章 我不会让你再见到她了 不过这事说来实在丢人。 迟晚晚其实是个极不老实极不安分的魔。虽然他永远拒绝承认这一点。 生的风流,长的俊秀,仗着小姐的威势和宠信,他无数次偷溜出去在魔界招猫逗狗拈花惹草。 那个年代魔界的风气还比较的开放,众神被魔祖压制的一声不敢吭,一众大小魔头自然日子过的随心所欲畅意快活。 那时候因着天地法则的压制,修习魔祖禁术的魔都不能随意离了魔界,但迟晚晚不同,小姐什么都不肯教他,他便从未系统的修炼过什么神通术法,实力不济,胆子却很大。 魔难道不是最强的生物吗? 这是当初无数魔界中人心中的真实想法。 迟晚晚逛遍了魔界,便把目标放到了仙界和人间。 彼时仙界真正一片萧条,大乘修士千千万,没有一人敢飞升。迟晚晚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妖族的墨瞳的。 腾蛇一族的天才少女墨瞳。妩媚柔情也凶悍蛮横的墨瞳。 墨瞳的眼睛会说话,迟晚晚一眼就喜欢上了。 主动招惹,数载缠绵,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待他心头热情退去之时,想抽身却没有这般容易了。 从小千娇万宠的墨瞳,情窦初开便被迟晚晚哄的晕头转向,好聚好散?她不同意。 好话歹话说了一大车,墨瞳一句听不进去,末了一把大锁将他囚进了洞中:变心了是吧,那就一个人冷静冷静,再变回来。 迟晚晚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向小姐求救。 小姐着急忙慌赶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敢隐瞒,和盘托出。 她就看着他啧啧啧的直摇头。 但救还是要救的。自己养大的孩子,惹了再大的祸也得护着。 他们要离去时墨瞳撞进来发现了。立时以命相逼。 迟晚晚一脸苦涩的继续向小姐求救。 她瞪他。传音告诉他:迟晚晚,下回再敢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看我还管不管你。 他那是第一次看到小姐无可奈何尴尬又局促的样子,想来她也是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又不愿伤了墨瞳。 他心中发誓日后绝不再这般放肆无状。那时候他确实真心实意这样想,直到七十年后又喜欢上一个人间的小修士。 迟晚晚那几万年的生活就像在原地画圈,毫无长进,但着实快活。而他的小姐也就这么一路的宠着惯着,为他收拾残局。 我如今难道老了么?迟晚晚心中哀叹一声,面上却堆出和善笑容:“是在下冒犯了,仙子莫怪。” 忘湫轻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踮脚趴到白墨耳边小声嘀咕了起来,姿态极为亲近。 也不知这丫头暗地里在周围待了多久看了多少东西,迟晚晚怎么看都觉得她有些炫耀的意味。 白墨却没有丝毫在意,他微微偏头,听了片刻,皱眉。 良久,他说:“可以,但不要告诉它我们的关系。” “是。”忘湫乖巧点头,媚眼如丝。 就是这眼神,迟晚晚看的动心之极。媚中带敬,敬中有慕,和白染看无尘的眼神有些像,但要含蓄一些。他一时倾慕又心中微酸,你们的关系?你们什么关系?看起来是很不妙的关系。 “去吧,小心些,别被父亲发现了。”白墨看着忘湫,看着她青春娇艳的脸庞,满是澎湃的生机,不由自主就露出笑容。 “忘湫知道。”低眉浅笑,她一个转身又凭空般消失在了殿中。 无影无踪,毫无痕迹,擅长空间之力的蛇族……迟晚晚一拍掌:“我想起来了,她的本体是虚空蟒,对不对?” 白墨收回目光,嗤笑一声:“你还知道虚空蟒。” “你看不起谁呢!早些年它们这一脉还强盛的时候我还交了不少红颜知己,可惜啊,岁月变迁,佳人往事都随风散。”迟晚晚故作沧桑的感叹道。 事实上他虽知道虚空蟒这一脉却是头一回见到其族人本尊的,虚空蟒一族的神秘强大,他幼年时听小姐说起就心中崇敬,然而等到他长到可以出去鬼混的年纪,这一脉已然在三界之中销声匿迹了。 他惋惜不已,连小姐都称赞多出俊男美女的种族,他竟没有一见的机缘。他看着她,眼神不善,坚持要个说法。 “总之不是我干的。” 她只说一句就再也不提。 白墨看着迟晚晚,眼睛一眯:“收起你那套,别想打忘湫的主意。” “怎么,你喜欢她?” 迟晚晚顶风而上,他今天看他特别不顺眼。料定了白墨也不会回答,他重新坐下来饮茶,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不喜欢。” 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过这样的都不喜欢那还想要什么样的?迟晚晚一撇嘴。 “你不喜欢还不许我喜欢?” “嗯。不许你喜欢。” 迟晚晚气的笑起来:“你管的也太宽了吧,这小丫头我还就喜欢了,你不许又怎么样,你能做什么!” 迟晚晚这些日子都很有耐心,为了套他的话,行为举止皆是规规矩矩,从没有这般大声过。白墨却依旧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默默的换了一套新的茶具,仔细摆放:“我不会让你再见到她了。” 迟晚晚冷笑一声,自是不屑。他深刻明白,在这样漫长的生命里会出现多少的未知和意外,主动避忌还十分艰难更何况是有心追求。 然而后来千年万年过,直到他所能望见的漫长时光里,他就真的再也未曾见过忘湫一次。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最开始白墨的许多话,他都未曾当真过,待岁月一点一滴沉淀下去,许诺过的慢慢都成了真,他才渐渐了解到这个寡言孤僻的少年,一字一句中的力量。 “七千岁成年下凡转世修行的时候。”白墨轻声道,又从戒指中取出一幅画来。 迟晚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回答自己那个问题,连忙追问了下去:“是怎么能看见的?什么样的契机?” 白墨把那画递给他。 迟晚晚展开一看,这次倒很直接,画上方方正正一块匾额,其上正是月神殿三个大字。 但他看的怀念。这字迹极难看,是自己的。 “风神殿,水神殿,月神殿。万荒宫取名倒规律的很。”白墨没有回答他,而是这么感叹了一句。 一个问题对一个问题。迟晚晚没有办法,但他看的越多,心中就越坚定难耐,他甚至无惧将所有事情都告诉白墨,他一步步拖着磨着,从来不是怕自己说多,而是怕白墨不说。 “我不知道你所了解的万荒宫是怎么样的。但在我眼里,这是我的家。” 第112章 是很不正经啊 白墨咽下一口热茶:“万荒宫,它曾那么真实的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真实到让我一刻都不能忘记,可等我醒来,却找不见这个地方。我用五千年的时间动用手上所有的力量去找,一无所获。封启和忘湫都说这是一个不存于世间的幻境,但我知道,它一定存在,在世上的某一个地方。” 他头一回愿意说出这些,迟晚晚感动的热泪盈眶,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大半个月的茶他没白喝。 于是连忙投过去一个鼓励的目光,动用面部的每一块肌肉向他传达一个信号:继续说。 “该你了。” …… 迟晚晚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万荒宫真实存在,它就在魔界。只是不会轻易展露于世。但当世的确已没有几人知道万荒宫的存在了,如果被遗忘也是一种消失的话,那么万荒宫也许终有一日只会变成三个人的执念。我,林夕,和造化的执念。” 他看了一眼白墨。白墨只是安静的听,没有丝毫的异色。迟晚晚想,他是因为不知道这几个人的身份而无谓还是真的就能这般淡然? 林夕,造化。果然,一切都在朝自己猜测的方向走。一位人皇至尊,一位始族之神,那么你呢,迟晚晚,你又是什么身份?你和那个蓝衣的女子,不,你和那位魔祖浮生,究竟又有怎样的纠缠? 白墨思考的时候没有表情,他安静倾听,细细总结。 “但总有些东西,能时时刻刻提醒我,它一直都存在着,譬如这敬亭绿雪,唯有万荒宫日神殿才…”迟晚晚说着就一愣,苦笑一声看向白墨:“你曾经看到过对不对,只有万荒宫曾出现过敬亭绿雪,你是因为这个才猜出我的身份的。” 白墨抬眉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若是这样,那还真是庆幸命运的安排。 迟晚晚感慨一声,继续道:“万荒宫的主人是我家小姐,从我来到那里开始,万荒宫就一直都是小姐的万荒宫。宫内对应着上古十二始祖之神,共有十二神殿,这画上的月神殿便是小姐最喜欢的地方,岁月变迁她几次翻修,还许我来书这匾额。只是我那时候字迹丑陋,但她也不嫌弃,就直接这么挂上去了。” “你说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你会保持全部的真实,我记得没错吧。” 迟晚晚蹙眉:“没错。我方才…” 白墨一抬手止住他的话,淡淡道:“那就不用说你家小姐了,可以直接说她的本名,浮生。” 殿中安静的只剩两人呼吸的声音。 迟晚晚觉得自己已经很高看白墨了,但现在看来,或者他真的就这么聪慧如神,或者,他还曾看到过许多非常关键的东西,却没有告诉他。 他想了想,也大方一笑:“可我还是喜欢叫她小姐。” 白墨无所谓的点点头,承认便好,你爱叫她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玉净宫中,小染碧油油的小身子在桌面上游来游去。待它绕满第八百圈的时候,那个叫忘湫的小姐姐终于又出现了。 谢天谢地。 “忘湫忘湫,怎么样,你的殿主他同意你教我修行吗?” 忘湫明媚一笑,朝它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小染一下子就弹起来绕上去。 “他同意我教你修行,不过这件事你要保密,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包括你的殿下。” 小染啊了一声,有点犹豫:“可我不想瞒殿下。” 忘湫想了想:“这样吧,若他真的问起,你可以告诉他你学会的这些都是我们虚空蟒一脉的神通,因其传授和学习的过程皆是族中私密,所以不能泄露出去。想来他若真心待你是不会执意追究下去的。” 小染纠结了一会儿点了头。 忘湫摸摸它的小脑袋:“好,那我便先将我们这一脉独有的修炼法门--《虚空经》的基础部分传授给你,你现在还太小,《虚空经》的传承太过庞大,我若一下子都给了你,你的元神会承受不住,但你也不要灰心,《虚空经》玄奥无比,能将基础修习好便足以畅行穿梭三界中的大多数地方了。” 小染听得心潮澎湃,能畅行穿梭三界中的大多数地方,那就是能真正追随殿下的脚步了,而不是只能藏在他的袖子里一切靠着殿下。 一万年了,原来竟还有能遇上同类的一天,忘湫由衷的喜欢这个奶声奶气的小家伙。记忆的传承整整花费了两日两夜。 两日之后,待忘湫再潜回玉明宫时,终于不见了那个蓝衣服的东西,她很开心。 白墨躺在云床之上,无奈的揉着眉心:“忘湫,我说过不许这样在夜里潜进我寝殿的。” 被发现了。 忘湫吐了吐舌头,从虚空中钻出来。 趴在床边,她两手托腮,一双媚眼水汪汪的,看着白墨有些怨念:“明明以前是可以在你床上睡觉的,现在连来你房间都不行了。” 白墨坐起来,叹气。 “那是你小时候,还不能化成人形的时候。忘湫,你已经长大了。” “那我再长回去好了。”她别过脸去,赌气道。 自己亲手养大的,感觉真的就是不一样。 他过去总想,从婴孩时期就看着他护着他的封启,究竟对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眼下他看着忘湫,想起万年前她还是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的时候,日日夜夜就这么缠在自己臂上,同眠共寝,呼噜声大的能将他从噩梦中吵醒,他忽然就感受到了。 “都教给它了?那条小虚空蟒?”白墨揉揉她长发。 “教了三分之一,它还太小了,后面的有缘再说吧。” 白墨点头:“这些都不打紧。眼下我需要你去魔界走一趟,配合封启,木族那边让忘语看着,天宫和妖族可以先缓一缓。” 忘湫点头又皱眉:“可是殿主,我们都不在了,那个蓝衣服若是欺负您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这些事情我查了多久你是知道的,我必须小心,拖了他这么多日也就是想再给封启争取一些时间。” 忘湫想了想,又问道:“那您觉得蓝衣服的话可信吗?我看他长得那个样子就不正经。” 白墨笑笑,寝殿里光线暗沉,只有一点点月光洒进来模糊的描出忘湫美好的身形,这样的夜半时刻因有了她的柔声细语而温馨起来。 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白墨身心一松,他脑中不觉便想起迟晚晚往日的形容做派来,那一低眉一抬眼,一回首一俯身。 不过忆起片刻他便笑着点点头:“是很不正经啊。” 第113章 那些小小幸福 四梵天广袤无垠,白染以为至少要选上数年才能碰见合适的仙乡福地。 然而不过十几日,她便一下子发现了这个地方。这个美如画的地方。 有山有水有灵脉的地方在四梵天太多了,但山之高水之深灵脉之盛有这般情状的,白染觉得应该是极少见了,配得上殿下的身份。 “不再看看了么,也许还有更好的。”无尘揽着她,闻见空气中一丝药香。 “不看了。”她摇摇头,笑的腻人,“喜欢就认定,选择就坚持,后头有多好的都无所谓。” 无尘点点头,散出神念去仔细探索这一块地方,半晌之后才明白她话中深意,面上一丝罕见的微红。 找了一位实力强横的夫君就是好,白染蹦蹦跳跳只管戏水赏景,无尘不远不近的就将探查地势的工作做完了。 但既然是要作为日后常居之地,便不能随便对待。一重重的威压散出去,一寸寸的将整片山脉烙印上他的神力痕迹。凡是仙山灵脉之地,必有异兽大能占据,他们比较幸运,这地方并没有被哪位上神抢了先,只有三四只同为初入上神境的异兽互相争抢。 三十三重天上的异兽与妖族长生山脉中的不同,它们各自修行无拘无束,从不归身于哪一门一脉,虽没有大族的庇佑和资源,却也实在自由。 无尘和白染,他们都不是太过狠辣的人。故而当无尘的浩瀚威压漫过来时,那几只异兽便十分知趣的离开了,这样的地方,本也不是它们其中任何一个能够独享的。 一袭粉裙,她拉着无尘的手,在半空中欣赏着这里的一山一石。 “这片山脉虽不很大,但我们也就十几个,足够了。我们可以在东边这里建造宫殿。其实也不必宫殿,到时候要叫萧青好好规划一下,殿下觉得呢?” 无尘想了想:“东边可以。丹房、修炼室要做两处,修炼室要大一些,另外南边那些小山可以多做一些道场出来,日后修行总是用得上的。” 白染点头记下:“那住的地方呢?你没有什么想法么?” “你觉得舒服就好,我都可以。”无尘看她一眼,笑容温暖,“刚才我用神念探查之时发现这里的一处山谷中有一片天然的药田,长了许多灵草仙药,想来那几只异兽也是被这块药田吸引来的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白染虽从未修习过炼丹之术,但她知道殿下是会的,有了自己的灵田,日后精心侍弄,便不用每每只能从师父和父亲那讨丹药了。 这里什么都好,地方也尽够她折腾了,只是有一样,白染忽然一拍手:“小潭!殿下,咱们能不能把你宫外那个小潭给挪过来?” 无尘一愣,旋即失笑:“不是已经将天火封印了?还是想在潭里泡着?” 白染不好意思的笑笑:“凉凉的舒服嘛。” 他点头:“这没什么难的,将潭底的寒脉挪过来就行。” “好,那我传信给萧青,让她带人过来先准备着,咱们就去重华宫走一趟,还有,我想着你从前那位叫未欢的仙侍还留在那里,日后你若再不回去了,总是要给她安排一个去处的。” 无尘点点头:“这事我想过,但还是要问问她自己,她若愿回子卿娘娘那里也好,若愿随我们来四梵天也行,或者她有别处想去,我都不勉强。” 白染感叹一声:“好歹过去她陪了你一万多年,孤身一个的,你又能叫她去哪里呢,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从小一直伴着我的那些人,我心里是一个也舍不得放的。” 无尘轻笑一声,把目光重新放到那一重重山峦上:“哪里真的就有一万多年呢,她过来之后虽一直安分守己的待在宫内,我们却当真是几乎千年才会见一次。主仆情谊,或许也有一点吧,但我从未去了解过她,观察过她,甚至连她的容貌也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么多年她也就好像无欲无求。”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我曾交待的一些事,她都去办了,也算尽职尽责,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身为天庭的殿下,您对仙侍的要求还真是低呀。”白染堆出笑脸,故作夸张的感叹一声。 他但凡流露出一点这样孤清的气息,她必然有办法一句笑谈去将情绪冲散,无尘笑着转过身去掐她的脸:“那你这位灵族的公主,若是有一日,你吩咐萧青去办一件事,她不愿意,无论如何也不情愿,你还能去逼着她做么?” “她敢,那我当然…”她仰着脸表情霸道,然而不过片刻就绷不住了,就自己这样的性格,还真的无法去逼人家做什么不情愿的事情,哪怕名义上来说那人是自己的仆从。 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又装模作样啧啧一声:“看来我们这样的性格都不是做主子的料啊。都如此的面慈心软,也亏得萧青她们懂事,过去从来不让我操心这些。” “每个生命都该生来平等自由,有人愿意追随左右,给予了这样的信任,那么我们便要护得他们的性命,赐予相应的资源庇佑,如此之上,再有情谊。” 如此之上,再有情谊。白染觉得挺对。 近来她越发能感知到周围的爱和善意,心中满是感恩。虽说自己从小折磨,可却真是无时不刻不是被爱意包裹着的,而那些她过去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她也渐渐明白,那些,都是爱着她的人无声无息的关怀。 所以不论是人还是神,若只能看到身上的苦难,那无论如何都不会快乐。有时候苦难之外,你再多瞧一眼,便能看到一双双手掌为你撑起的那一小片天空,那些小小幸福,你很难注意到,但你都享受着。 所以当他们慢悠悠回到重华宫时,白染看着小潭边窜出来的小染,她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最终选择接受它了。 但她不能接受这条绿油油的东西管她叫大染。 “我都没计较你叫小染了,你反倒给我取上外号了。” “小染还小,所以叫小染,大染已经长大了,所以叫大染呀。” 无尘在一旁看这一仙一蛇打辩论,看的津津有味。 他其实也没想到小染竟会出现在这里,仔细问了它经过,更担心若是露了痕迹会给它招来麻烦,小染就按照忘湫教它的那些一一回了,无尘才算略略放心。不过对于它如今竟连天宫之中也能自由出入还是感到惊异。 这便是虚空蟒一族在空间法则修行一道上的逆天天赋了。 而未欢更是震惊,不过数月时光,殿下不仅成了婚有了妻子,还收服了一条如此厉害的妖兽,就连自身性格也是转变极大。 过去一万多年林林总总无尘所有的情绪变换和波动,好像都没有这短短半日来得多来的深刻。 若非那一身白衣,那一双安静的眼睛。未欢几乎不敢相信,如今这个笑容春风拂面的男子,就是往日淡如流云的殿下。 第114章 一位是天后,一位是天妃 她看着无尘,无尘看着白染,一阵恍惚。 “未欢愿随殿下和娘娘去四梵天,无论何时何地,未欢誓死追随殿下和娘娘。”她跪在地上,面容沉静。 白染还沉浸在和小染的争论中,没有听到。无尘却是一怔。 追随就追随,又何必誓死。未欢过去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但他没有说什么,挥挥手便让她起身了。 挪灵脉不是小事,还是要费上一点功夫的,他们也并不着急,做神仙的,没有什么旁的富余,就是时间特别多。 重华宫地处偏寒,正午的日光也只透进来一半,但清清凉凉的正和白染的意,她此刻只一件贴身的内衫,泡在小潭里时不时撩起一捧潭水去吓小染。 无尘就坐在潭边石凳上,欣赏她曼妙身姿,时不时会被小染缠住一角长袍来挡白染的攻击。 这样的日子,他可以永远不嫌腻的过下去。 结界之外,未欢满眼疑惑的朝小潭走来,照例传了音后便在外安静等待。 而听到传音的无尘一愣,笑容渐渐淡去。 “怎么了?” 白染靠过来趴在潭边,手臂莹白如玉,袅袅寒气在她身上蒸腾开来,趁的一张小脸越发出尘。 “未欢说天后派人传我过去。” “天后?” “嗯。” 白染觉得奇怪,无尘比她还要觉得奇怪。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当日大婚天后是送了重礼的,更为重要的是那代表了天家的态度,无尘便也起身了。 来通传的正是那日献礼的仙侍。 无尘点了点头,便随她一路往天后的长乐宫去。 从重华宫到长乐宫,隔着大半个禹余天,一路之上浮云万里。 这位出自古族的天后娘娘,无尘一次都未见过,事实上莫说是他,便是琰琅亓幽几个受宠的帝子也是极少见这位正经的嫡母。 好像自她嫁入天宫生下一位帝子之后就一直在闭关修行一般,千年万年,也唯有如万界大典天帝寿宴这般的场合才会匆匆一现,到了这个位置还能这般通透远淡,无尘过去从来不去想旁人的闲事,也唯有如今才渐渐有了好奇之心而时常感叹。 长乐宫是八万年前元崖与古姝沁大婚时建造的新后宫殿,取长乐未央,长毋相忘之意。 这样好的意头,这样好的宫殿。白衣的仙侍却并未引无尘到正殿,甚至连偏殿也径直走过。 无尘微微皱起眉头。但还是不远不近的跟着。 富丽堂皇的长乐宫西角,一处朴实的格格不入的小屋外,引路的仙侍停下脚步,躬身展臂:“七殿下请。” 神念微微一探,仿佛另有天地。 无尘伸手推开朱红的小门,眼神一亮。 一门之隔,天地之差。 门外是浩瀚天宫,门内是一室芬芳。 白衣的女子赤着双足,散着长发,正在给满园的灵花浇水,听到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丝毫不着粉黛的一张素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你就是无尘吧。” 无尘就这么被镇住了。 幼年时光,他远没有现在这么冷淡通透,他没了生母,也曾幻想过,还有一位嫡母,或许会把自己领走,从重华宫领走。他从未听到过关于天后的不好的流言,那么是不是说明他的嫡母是一位不错的神仙,贵为天后的女子,该是如何的光彩照人,慈悲众生。 后来他渐渐失落下去,也就没有再去想过这些东西。却不想时至今日,他见到了这位三界第一尊贵的天后娘娘,她却远远不是自己曾经想过该有的样子。 古姝沁放下手中的小壶,朝他挥手。 无尘回过神来,踏进满是花草香气的小园,他俯首一礼:“无尘拜见天后娘娘。” 没有用大礼,古姝沁也并未在意。 她只是拍拍手上灰尘,叫他过来坐下。 “你的天赋的确很好啊。”她轻叹一声,“真是让人羡慕。这样的年纪就能达到上神小成境。” “天后谬赞。”无尘照旧没有什么表情,随她一道在花园的凉亭里坐下,“不知天后召见所为何事。” 她笑容有些停顿,伸手将长发别到耳后,想了一想。 “无尘,你不该娶白染。”古姝沁看了一眼无尘,“你的母亲不会喜欢你娶白染。” 她倒直接。 无尘不置可否,却在听到后一句时终于动容:“母亲?” “是,你的母亲,九萝。”古姝沁说着从储物镯中取出一幅画像递给他。 “她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收起来了,只有这一幅,因是与我一同入画,被我留了下来。” 母亲的画像,无尘指尖微颤,轻轻打开。 画中两位女子,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位是天后,一位是天妃。 画中的天后,才是人们想象中的天后,金冠华服的天后。古族那一代天资最为出众,身份最为高贵的少女,被年轻的天帝娶回宫中。 元崖从未爱过姝沁,但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他目中满是震撼,这女子就是他的天后,气质出尘胜过容貌的姝沁,一垂眸一颔首的姝沁,经的起众神参拜。 画中的天后与眼前的女子是如此不同的两种气质,无尘看的一阵恍惚,但他无暇思量,因为姝沁右边身后那人,是他从未见过真容的生身母亲。 他想了想曾经听到过的他们对母亲的评价,妖孽。 正是。 那女子头上只一根耀眼金钗挽住三千青丝,长袍曳地身姿风流,红唇锋利姿态傲然,眼角眉梢不加掩饰的妖娆和魅惑。 与自己三分相像。 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起来。 古姝沁猜得到他这反应,心中微叹,继续道:“你的母亲不会喜欢你娶白染。她若还在这里,会为你选一个妖族的女子做正妃。我们这样的神仙,都会给自己的孩子选一位族中的女子做正妃。” 无尘依旧痴痴看着那画儿。 古姝沁安静的等了许久,直到她看到无尘伸出修长手指轻轻触碰画中的人,眼角慢慢凝出一颗晶莹的泪。 她看的不忍,轻轻拍他的肩。 无尘将画小心的卷起来,闭上眼:“世事无常,母亲如今不在,我也已经成婚。” “世事无常。”她点头,“这样也好。我,九萝,妙华,甚至还有我的孩子星合,我们都是没有过情爱的神仙,这也是一点遗憾。” “没有过情爱?”无尘一怔。 古姝沁像是听到他的心声,道:“天帝有过情爱,你母妃没有。” 第115章 殿下是个没有故事的殿下 “但我今日不是想同你说这些。无尘,我知道从小没有什么人教导你,我也不知道我今日说的话你能否听进去,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既已晋为了上神,你既已娶了白禾的女儿,那么不管是妖族还是灵族,都再与你分不开了。” 无尘皱眉。 “你与你母妃不同,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们许多地方都不同。但你刚才说世事无常的样子,和九萝真的很像。” 她又道:“你是帝子,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天帝的儿子,是一半妖族的血脉,你又娶了灵族的公主,灵族唯一的嫡公主。无尘,这些血脉中的东西,一世不离。” “多谢天后提点,但无尘什么心思都没有。” 她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告诉你这一点,你要记住。日后不论你要做什么,你都要去考虑这些,这些力量可以保护你,也需要你保护,也因他们的存在,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也不能是一个人。” 他听了,沉默,然后点头。 “你能记住这番话就好。只是很遗憾,这画儿我不能送给你,你可以再看一看她。” 古姝沁起身朝外走去,想给他一些空间。 可她没想到,无尘摇了摇头,将画放在石桌上:“请您收回吧。” 姝沁回头,眼中有一丝惊讶,却也没说什么:“那好,你回去吧。” “我要说的只有这么多了。”她将画放回储物镯,再抬眸看着他,手上一顿,“还有,祝你们幸福长久。” 重华宫外的小潭边,自无尘离去,白染便没有什么再泡下去的心思了,穿好衣裙,她招呼小染朝重华宫走去。 结界之外,未欢安静的守着。身形依旧清瘦,面容依旧干净,整个人也是依旧受不住寒气,有些发抖。 白染想起初见她的样子。便又抬手在她身上布了层厚实些的仙障。 “多谢娘娘。” 白染一僵,也是头一回被这样称呼,不过想想的确,自己如今嫁与了殿下,按礼她是该尊自己一声娘娘。 白染于是点点头,免了她的礼,未欢起身,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未欢,未欢,她一路走着,百无聊赖。 “未欢,你这个名字是殿下取的么?” “回娘娘,并非殿下赐名,是当初在子卿娘娘身边时取的名字。” “这样。”白染点头,委婉道,“这名字实在有些让人灰心,听着总像是未有欢颜的意思,不如改为尽欢,繁花似锦,朝夕尽欢,你觉得如何?” 未欢怔了一下,目中隐隐一丝光彩,她当即跪下行了大礼:“多谢娘娘赐名。尽欢…我很喜欢。” 白染吓了一跳,将她拉起来:“你喜欢就好,一点小事不必跪我。” 她咬了咬唇,轻声道:“娘娘有所不知,您说像未有欢颜,却正是子卿娘娘。” “哦?”白染来了兴趣。 她继续道:“子卿娘娘原也是天宫一名仙侍,出身不高,后来生下帝子,亦不过封了天女,陛下多情,在子卿娘娘身上倾注的,不过是转瞬的柔情,天后甚少关注天宫事务,大天妃手段强硬,那些年里子卿娘娘的日子实在艰难。” 都说帝王是多情也薄情,薄情也多情。白染轻叹一声,心中理解,却没法感同身受。若是她今日嫁的是琰琅,是祝痕,甚至是亓幽,那么有朝一日或许是要担忧这样的问题,但她的夫君是无尘,是同她认真承诺的无尘,她很安心。 “这样的情况,直到九萝天妃嫁入天宫中才有所好转。” 殿下的母妃么,她倒的确好奇。 “九萝天妃容色倾城,宠冠天宫,手段姿态比大天妃还要厉害,偌大禹余天,是说一不二的地位,可她却对我们娘娘和娘娘的三殿下很是照顾,娘娘对我们说,不管天妃是因为同情还是怜悯,这都是恩情,我们落云宫上下都要记在心上。” “不瞒您说,那时候我还想,像天妃这样地位的人物,即便我们多么记在心上,又有什么机缘可以去回报呢。” “后来世事无常,谁都没有想到会出那样的变故。天妃陨落之后,我们娘娘也一同受苦,大天妃心有怨恨,更加不肯放过娘娘,但即使这样,娘娘还是找机会遣了我过来,让我照顾七殿下。” “娘娘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只能送出一个我来,但即便是只有这样,还是被大天妃狠狠发落了,甚至连带三殿下一并论罪,断了他三千年修行的资源供应。” 白染早先隐约知道一些,却远没有现下听来这般深刻动容,她停住脚步,想了片刻,从右手小指上褪下一枚玄色的储物戒。 “子卿天女我从未见过,但那位三殿下我是见过的,修行不易,这一点东西,你替我和殿下送过去吧。” 尽欢抬头看她,看见她目光真诚的样子,又跪下来,接过那枚戒指。 云巅之上,无尘临风而立,目光飘忽。 而来过几次重华宫都未曾去看过无尘寝殿的白染,这回终是没能忍住,如今已是夫妻了,想来也不能算擅闯,她屏退了尽欢,和小染两个兴冲冲推开了那扇门。自然,她没想带着小染,但小染如今来无影去无踪,她也是实难阻止。 可无尘让她失望了。 这扇门后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蒲团,空空如也。 不过这也算是大小染第一回就某事达成共识:殿下过去是个很无趣的神仙,殿下是个没有故事的殿下。 一仙一蛇感叹一番便欲关门离去,恰好正撞上回宫的无尘。 白染吓得一哆嗦,全然忘了早先的坦然,根本不敢看他。而小染,它直接遁入虚空逃远了。 “你怎么了?” 她惊慌的样子反倒把无尘吓了一跳。 “没,我就路过,路过。” 白染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下意识的胆小,连忙把自我定位提升到殿下妻子的高度。略略平复心绪之后她镇定抬头。 却一下子愣住。 “你怎么哭了?” “嗯?” 无尘也愣了一下,指尖擦过眼眶,果然一片湿润。 “殿下这是怎么了?天后她对你做什么了?” 新婚之时,正是爱意最浓,乍见他独自落泪,她自是无比疼惜,忙展臂将他拥住。 可无尘摇头:“她没有对我做什么。” 他原是自己都未曾发觉,归来之路早已是泪流满面。 白染沉默片刻,踮起脚将他面上仍在不住掉落的泪珠一一吻去:“无尘,我是你的妻,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呢?” 我是你的妻。 他闭上眼,两行清泪簌簌落下。 无尘轻轻拥着白染,就将前头姝沁那几句话慢慢说了,他其实不明白,他问她,尊神,天后,他们是何意?他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白染亦是糊涂,她想不明白,但她也曾体验过许多忠告和误导,所以她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殿下,那些人对你说的那些话,他们都必然有自己的目的,不论是恩还是恨,是赏还是罚,我们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缘由。” 我们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和缘由。 这话从彼时尚只有一万四千多岁的白染口中说出,只是一份安慰和开解,却没想斗转星移数万年过,她当时想要安慰的夫君才逐渐从这句话里体会到那份刻骨的柔情和凄凉。 第116章 奴婢为娘娘带路 落云宫缥缈殿,素裙的子卿神色凄凉。 “这么快他便回来了。” “是。殿下回来了。”尽欢跪在地上,手上高高捧着白染那枚盛满了灵石宝器的储物戒。 子卿从她手上拿起那枚戒指,苦笑:“这样的大礼。那么我们,便去谢恩吧。” 将戒指捏紧在掌心,子卿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之际,尽欢忽然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娘娘!” 子卿回头。 趴伏在地上的尽欢牙齿紧咬嘴唇,沉默片刻,道:“奴婢为娘娘带路。” 后来等尽欢带了子卿来重华宫的时候,白染却没见着,她那时正在房内打坐,无尘觉得挺难得便没有叫她出来,白染知道之后直叹可惜,她挺想瞅瞅这位子卿天女是何等的姿色,能以仙侍的身份入了天帝法眼。 白染不在,子卿好像也有点介怀,但恩还是要谢的。 她双眸湿润便欲行礼,无尘没让她行这个礼,一股柔力扶她坐下,诚然,如今他是上神,是绝对受得起一个真仙境仙子的大礼的,但他不想。 他以晚辈礼敬她。又从储物戒内挑了一些东西出来,说是赠予三哥。 “无尘,好孩子,你实在不必,这些都是你母亲的遗物,你都好好收着吧。” “您对我有恩。该报。” 子卿看着他真诚面容,泪珠忽然就落了下来:“是我没用,当年白受了姐姐那般多的照拂,娘娘走后,却连她唯一的骨肉也没能照顾好。” “您别这么说。” 子卿却更加激动起来,面上全是斑驳泪痕:“命苦的姐姐,当年拼着性命生下的孩子如今成为了上神,她却再也见不到了。” 无尘怔住了,他亦是要问一问子卿,当年,究竟是怎样的当年? 子卿看着眼前气质沉稳威压厚重的少年,身躯并不多么魁梧,却好似抵得住天地崩塌。 “当年,那是在天庭五万年一回的万界大典上了,姐姐随妖族一同上天赴宴观礼,妖族唯一的九灵凰,风华绝代的王血之姿,姐姐与陛下一见钟情。大典结束,便封了天妃。” 一见钟情?没有情爱?无尘微微蹙眉,但还是继续听下去。 “陛下为姐姐新造的宫殿,叫永嘉宫。永嘉宫那样奢华艳丽,就像它唯一的主人。我从未见过陛下那样宠爱一个人,连大天妃也没有。姐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不行的。” “唯有一点,陛下追求子嗣,而姐姐从来不肯。” 听到这里,子卿注意到无尘笑了一下,笑的讽刺。 “后来姐姐对我说,她是妖族唯一的九灵凰,是离真凰血脉最为接近的存在,她说族中长老在她体内封了一滴远古真凰的精血,妖族对她寄托了厚望,彼时姐姐正是修行节点,体内血脉进化元神不稳之时,她请求陛下体谅。” “可血脉的进化又哪是千年万年便可成的,陛下说,若你三万年不成?若你十万年不成?若你永远不成?我是天帝,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长,我的族人,他们都因为那场大战陨落了,龙族只剩下我一个,我有我的责任。” “姐姐就妥协了,后来姐姐便有了你。她说有了你,才知道什么是为人母的快乐。无尘,你真想听,我便得告诉你实话。那些谣言,不全是假的。” 那些关于子克母还是母克子的谣言么?这本是他追问了一万多年的事情,可如今看着子卿复杂的眼神,离真相一步之遥,他心中却是蓦然响起避无可避这四个字,看来的确是自己对不住母亲了。 “龙族血脉霸道,姐姐当时本就元神不稳,她承受不住。但她不愿放弃,哪怕耗尽精血,最终生下了你。” 子卿停顿了一会儿。她在给无尘反应的时间。 可无尘只是闭了闭眼,便没有旁的反应了。 “姐姐生下你不过百年便去了,我不知道她最后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很可怕。” 是啊,鸡皮鹤发,哪里有半点艳冠天宫的样子。 “那是姐姐灵台崩碎,精血耗尽的样子,那个样子的姐姐,也就失去了陛下的宠爱。这样的情况她想到了,不愿意相信,但她想到了。可她没有想到,陨落之前,陛下取走了她体内那滴真凰精血,后来数年过,陛下再从玉清境清微天出关之后,便是上神极境了。” 故事到这,告一段落。 子卿看着一瞬间目光如电的无尘,苦笑。 “你说什么……”他慢慢站起身,浩瀚的威压不自觉就一点一点漫出来。 子卿面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她一下子跌坐在地,却像是仍无顾忌般。 “我记得姐姐曾同我说过,远古真凰一脉拥有涅槃之术,是近乎不死不灭的生灵,她本是想过,用那滴精血,搏一条涅槃之路的。” “可那滴精血被父帝夺走了,用来突破。”现如今,作为三界唯一龙凰之体的无尘,真凰精血对于龙族弟子修行的妙用,他是再明白不过。 无尘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的未知,去扶子卿起来的那只手颤抖着,捏的用力。 她吃痛,一转眸,大惊失色。 无尘松了手,顺着她剧烈变化的目光看向右手拇指上那枚白玉扳指,玉质清透,盈盈润泽,深处游弋的一点血红也依旧妖异灵动。 “怎么,你见过…” 他话还未说完,子卿却一下否认了,她慌乱的站起身来:“我没见过。今天,姐姐…她的事情我都同你说了,我要走了。” 子卿后来离开的样子很像落荒而逃,无尘在后面看着她背影,眼神锋利。 许久之后,小染从虚空中钻出来,慢慢游到他手边,目光怯怯的。它还小,许多子卿说的话它都不太明白,但有一段它听懂了,便十分难受。 原来殿下的母亲是因殿下而死,殿下的父亲最终也辜负了殿下的母亲。 “小染,记清楚刚才那个女人的相貌,去跟着她,告诉我她都去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小染看着微微垂首面色阴沉的无尘,那股不敢违抗的意志发自灵魂深处。 后来白染回忆过去这段事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在房中打坐了一夜,无尘也就在重华宫那个寒酸阴冷的正殿独自坐了一夜。 重华宫外,尽欢沉默着将子卿送回落云宫。 落云宫少灵饰,万千年来也从无贵客到访。子卿眼中的慌乱情绪早已平复,她踏入宫门一路走来,渺汎的仙侍照旧向她回话,近身伺候的未颜也上前稳稳搀住她,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屏退左右,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踏进自己的寝殿。 那里一片昏暗,只有几块月光石散发出微弱的冷光,然而这一室的陈旧和寒凉也没能挡住当中端坐的女子一身的光芒。 她俯身叩首。 “子卿拜见大天妃。” 第117章 我为人子是罪业 “子卿,你去见了那个孽种了。” 落云宫大多的物件都是飞仙木的,显得昏黄,可御锦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满室光华。 子卿跪伏在地,浑身发抖:“娘娘恕罪,子卿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眼神如利剑般扫来,御锦缓缓起身,用脚踢了踢她。 子卿抬起头。 “九萝当初不过给了你那么一点点施舍,你便如此放在心上么?什么都不顾了?” 眼泪一下子就喷涌出来,子卿奋力的摇着头:“娘娘,我真的什么都没说啊。” 殿中一角,小染看着这一幕,心中愤愤。 “子卿,你都做了什么,你自己说,别逼我搜你的魂。”勾唇一笑,御锦伸手将她提起来。 子卿的面色一下子无比苍白。 “只…只是一些天妃的往事。”她低着头,瑟缩着将白日的几番话说了。 慢慢的听了,御锦冷笑一声,指尖划过她白皙脸颊:“子卿,我们也算同在天宫数万年了,你心中有事隐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大概还是知道的。” 子卿双手颤抖着,紧紧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淌出来。 御锦锋利的指甲在她颈上擦出一道血痕:“看来是很重要的事儿了。重要的连自己儿子的性命也不想顾了?” 儿子! 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神绝望,薄薄一张唇咬的直要滴出血来:“我看到,看到,那枚扳指,里头是…” “是什么!” “是天妃的一点魂火。” 御锦大惊,骤然松了手。 魂火是什么?小染不明白。那扳指它早先藏在殿下袖子里的时候不知道见到过多少次,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它皱着一张小脸正苦苦思索着,却听到那边御锦忽然笑起来,声音凄厉,还越来越大声。 “果然,果然…掺和了凰族血脉的人,果然阴魂不散。” 子卿又扑过来跪在她脚边,无助的哭喊着:“那只是一点魂火啊娘娘,天妃早已化道,是绝对再无生机了。” 御锦被她扑的踉跄一步,止了笑声,精致的妆容下缓缓透出一点疲态:“不是只有一点魂火。她的肉身,也还在。” 子卿的动作就那么僵住了,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她。 “陛下的心,冷如寒冰,多少万年了,也只为她融化过。” 凡尘一遇,飞升成仙,这个由天帝亲自渡化又一举封妃,强势高贵了数万年的女人,第一次说出这样灰心的话。 子卿看着她双目失神缓缓坐下的样子,一瞬间几乎都要相信了。 “陛下负了天妃。” “是,他负了九萝,但他后来后悔了,他亲口对我说,他后悔了,他不该逼她生子,他更不该夺她生路,哪怕是一条希望渺茫的生路。他宁肯不要这个孩子,宁肯不要这点修为。”御锦喃喃着,面上有着扭曲的笑意,“他是天帝,主宰三界生杀予夺的天帝,竟有一日会为了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 “可天妃明明已经化道…” 御锦冷冷望了她一眼,笑的讽刺:“是啊,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化道,归于虚无,可只有我知道,他终是不忍,将她的肉身保住,葬在了玉清境清微天。” “清微天!” “是,天庭禁地,十数万年只葬龙族先圣的清微天。他修行闭关突破的地方,他把她葬在那里,咫尺可见。” 角落里,小染眼睛瞪得溜圆,震惊的几乎都要掩不住自己的气息。 子卿目光微微闪烁,旋即再次换上震惊神色。 “娘娘当真不必介怀啊,天妃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凰族血脉,即便肉身尚存一缕魂火未灭,也必是无力回天,否则这么多年过去了,以陛下的手段又怎会不去挽回呢。” 御锦无动于衷:“陛下或许做不到,但有人,也许有一天就能做到了。到那个时候,呵,禹余天恐怕要不安宁了。” 子卿咬了咬唇,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不会了。即便有一天天妃真能涅槃归来,也不会再回这天宫之中了,天妃化道前子卿曾去探望过。” 子卿低着头,声音凄凄。 “她说,这样也好,陛下让她清醒了,否则若真的再拼出一世身,也不过是全部付于无情人。” 小染记得,后来它回去将这一夜殿中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讲给殿下听的时候,殿下拳头捏的很紧,眼眶也红了。然后殿下的妻子便找了过来,殿下就让它先退下。 它转身钻进虚空中,看到殿下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得出来已是极力想抹去所有情绪。 那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吐纳一夜白染神清气爽,寻到他后笑容甜蜜的便抱上来。 无尘也自是紧紧的抱住她,但比往日更要深情许多。 白染那时候还算是有一点敏感,就问他怎么了。 无尘搂紧她不说话,只有灼热的气息一下下的落在她耳边,许久之后他声音沙哑:“我如今可算见识到无情之人了。” 删删减减的,白染听完这一段故事也是不住叹息,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无尘,情之一路上的修炼,她着实浅薄。 身旁至亲几人,生身父母爱的缠缠绵绵甜甜蜜蜜,自己也是求仁得仁夫妻和睦,至于白墨,她至今还没有听说白墨和哪家仙子圣女扯上什么情事。 于是她琢磨了半天,还是只能去说那几句套话:“终究是神死不能复生,咱们这些还活着的除了折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开一些。何况母妃若在,她必不会希望看到你痛苦的。” 无尘看着她,眼神缓缓沉下去,轻声问:“你小时候有没有做过错事?” “错事?”白染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样问,但仍旧答他,“自然是有做过的,不过你也知道父亲那个样子,规矩极严,我也不敢如何放肆的。” “我小时候从未做过错事。” 白染轻叹一声眼眶又红了。无尘身子僵僵的靠在她肩上,眼神渐渐变得绝望,绝望深处,是冷如冰霜。 我小时候从未做过错事,没有被父亲管过,也没有被母亲骂过,你说神死不能复生,母妃不希望我痛苦的时候,我亦不知为何,心中就在想着这件事。我承担不起母亲这样的希望和心思。 昨日之事已不可改,但今生罪业,必须要赎。 我为人子是罪业,他为人夫也是罪业。无尘那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只默默跟在白染身侧,但直到那时候,他扪心自问,都是许多事只想着好的一面,这一身骨血源于父母,他想了一整天,终究无意于去改写什么,伸张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还能做的一件事情,这身三界之中万古唯一的龙凰血脉,他要想办法去救回自己的母亲。 即便终究不能,即便只有一具冰冷尸身,他也要带她离开,再不与那人相见。 第118章 我不怕,你也别怕 灵界玉明宫,又不知多少日过,迟晚晚百无聊赖,已然喝遍了白墨宫中所存的灵茶,这两日正琢磨着要勾他饮酒。 白墨虽行动上对他放松了不少的限制,神色却依旧大半冷漠。 他也好像没什么所谓,就这么一日一日拖着。 直到这日午后,忘湫纤腰一拧,牵着封启便从虚空中一步跨出,二人直奔白墨寝殿片刻不曾耽搁。 午后照例要过来喝茶的迟晚晚破天荒的便被一众侍卫挡在了外头。 这些日子他对白墨也算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了解,便知情况有异,也不多说什么就回了慧青宫。 而明悟殿内,白墨听着封启一一汇报,沉默不语。 “少主,当今魔界可查的范围内这魔头的事迹便是大致如此了,仔细想来的确有异。” 白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封启沉吟片刻,点头。 白墨略略思索,也下定决心:“既如此,我便去魔界走一趟。” 封启与忘湫闻言皆是一惊:“这…” 白墨却似早料到了二人的反应,一伸手止住,又继续道:“你们什么都不要说,封启留下,接管灵殿和商会的事,还有不要让父亲知道我离族。忘湫随我一同去魔界,但不可露面,只在后头跟着便好,若有变化我会唤你,都听清楚了?” 封启忘湫对视一眼,齐声称是。 这般定下后便挥了挥手让二人先退下,忘湫自然一扭身便消失了,封启却头一次犹豫了几步。 白墨看了看他:“怎么了?” 封启就看着他,看了很久,眼神复杂。 “有话就说。” 封启低头:“小墨,你怕不怕?” 白墨愣了一下,自从成年之后,封启便再未唤过他小墨。 “你这么聪明,心中其实早就有了许多答案吧,过去我一直糊涂,直到今日从魔界回来,我才知你心中所想。” 白墨眼神暗了几分:“有些事不是我怕或不怕就可以否认的。” “你若说句不想,纵使我拼去一身修为一条命,也定护得你一世安宁。”封启淡淡道,头垂的更低。 白墨转过头看他:“迟晚晚有句话说得对,我这样的人总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纵得一世安宁,却连自己是谁都糊涂不清,我做不到。” “可知道了,也许很多事情都会变的。”他一下子抬起头来,这个勇猛刚强了一辈子的武将生平第一次红了眼睛。 白墨没法不动容,他轻叹一声起身走到他身边,按着他的肩:“封启,我不怕,你也别怕。” 迟晚晚是当日夜里摸进封启房中的。 他自认没这个本事将忘湫从不知道哪里的虚空中揪出来,只好对封启下手。 彼时正在蒲团上盘坐修炼的封启本能的觉出异常,可等他睁眼时,迟晚晚那张不正经的脸已然离他仅有一拳之隔了。 惊怒之下刚要出手,迟晚晚连忙一根手指比在唇前:“嘘!” 封启一愣,还真给他带偏了节奏,掌中气息就这么一滞。 “我都等了你好久了。”迟晚晚朝他眨眼一笑,下一刻一股极强的神念便顺着他指尖疯狂涌入了封启灵台之中。 “你!” “乖,别动,不然等下我一失手,将你这记忆神志弄出问题来就不好了。” 他边说着指尖神念之力越发强盛起来,不过数息功夫,封启便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这正是搜魂之术。 其实按理来说搜魂术在仙界里算是半个禁术,因此术施展起来极耗神念且极易损毁被施术者的心智记忆,再加之创造此术者相传正是那位魔界始祖浮生,故而许多自诩正经仙家的都不耻于施展,但比较讽刺的是,这术绝大多数的仙界中人都曾习过。 只是习得容易习成难,一个神仙的元神灵魂复杂之程度是许多初学者所无法想象的,故而若要不留后遗症的搜魂,需得至少境界上高出一大截来,亦或者极善神念修行之人才可。 搜魂之术虽多半用于作恶,但却绝对是个极有实际用途的术法,迟晚晚当初死乞白赖的缠着浮生,也并不是全无收获,这搜魂术的精髓所在便是学了个通透。 其实他本来没想走到这一步,奈何白墨太不配合。他承认,他等不下去了。 迟晚晚闭着眼睛仔细探索了半天,不由感慨:“这人也太无趣了,前几万年时光竟然全在军中修炼……嗯?这是?” 鲜艳的画面映刻在脑海,便是从这一刻,封启的生命中第一回出现白墨的身影了。 迟晚晚津津有味的观赏着彼时尚且被裹在襁褓里的小小白墨。 一胎双生,白染是粉雕玉琢的奶娃娃,白墨则是无精打采气若游丝,不仅眼睛常常是闭着的,手脚也总是蜷在一起,小小一团,很惹人怜。 迟晚晚挑了挑眉,比了比白墨如今的形象,也没说什么。搬来一把椅子歪在上面,就跟看戏似的,迟晚晚在封启的记忆里就这么一年一年的看下去。 看过了他刚出生时的孱弱,看过了他百岁后的任性,也看他整个少年时期一次又一次的发脾气。 直到看到那一年。 那一年白墨与白染之间的矛盾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顶端,好几回一边被天火焚的恨不能躺到地上滚两圈的白染一边还要憋着满腔的怒气,怒气里是几乎就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而白墨眼神冷漠的可怕,依旧句句话戳心挖肺。 闻讯赶来的白禾,也似是终于无法再忍受儿子和女儿之间三天两头的战争,寒着脸,单臂一提便将白墨带走了。 万央宫日月殿,白禾屏退了一众仙侍,不离左右的也不过一个沉默寡言的封启。那时候的白禾看着年幼的儿子,是心痛又心寒。 却还压抑着,劝一句:“小墨,你不该怪你姐姐,你不能再这么对她了。” 可白墨根本不认父亲这句劝,立时便反吼回去:“都是她害我一生不能修行!” 迟晚晚觉得白墨挺有勇气,不是谁都敢对一位威压厚重的战神这样说话的。 但果然立时便将白禾激怒,他腾的站起身就喝出一声放肆,又单臂一指,叫他跪下。 白墨一下子就跪在地上,膝盖磕的生疼,却依旧目光冷淡。 而白禾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一般倔强的小东西,恨的咬牙切齿:“你可知你姐姐身上的火焰究竟来自何处?你可知为何这火焰只在她体内终日焚烧不止?” 白墨不说话。 “当年你母亲身怀有孕,族内早早便用秘法探得是一腹双生,这话我与你母亲都说过许多次,你从不肯相信,可你们姐弟两个最初在你母亲体内生长时你便是体弱的那一个啊!只是若仅如此,我们尚有许多办法可以去弥补挽救,可谁知后来一日…”白禾的话说的又快又急,可到了这里却又生生顿住。 语气一变,他扶着额:“不知从何处来,那魔石投入了你母亲腹中,那石头气息灼热强大无比,我无法阻拦。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当初那石头,它是,它是落在了你的体内啊…” 台下跪着的少年猛的抬起头。 “你本就体弱,又如何消受的了这股冲击,可我那时不知尝试了多少方法,终究无法将那石头取出,拼尽全力也只能…只能…” “什么?”白墨哑着嗓子,声音颤抖。 白禾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他是铁骨铮铮的一代战神,俯仰行走之间从来无愧天地,却永世不能忘怀当日抉择。 他平复了许久,也只是回转过去:“所以小墨,你不能再这么对你姐姐了。她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为你背负了太多,她是你最亲最近,一母同胞的姐姐。” 白墨当初有没有信过父母的话,迟晚晚看不太出来,但料想也不会有哪一对父母会说出这样的谎。 而彼时年幼的白墨也远没有如今的承受能力。 迟晚晚轻叹一声,看到那个叛逆任性的少年不可置信的跪在那里,小小的身子倒下来,忽然间就好像是失去了全部的支撑。 第119章 没有人可以战胜浮生 迟晚晚蹙着眉坐正身子。 他一下子想起初见白墨时在他体内探到的那一点熟悉的气息,平复了片刻后不知是喜是忧的落下一叹:“小石头…” 他没有想到,原来这姐弟俩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但这一世即便于白染而言,他也不过一介外人,没有什么立场去评断。收拾好情绪,又继续看下去。 他发现在那之后白墨慢慢就变了,他先是很长一段时间躲避着白染。封启的记忆里,白墨那时候整日整夜的,就这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宫里,不说话也不吃饭,有时候安静的太久了封启会强行闯进去,替他温养身体或是带去一些灵药补品。 迟晚晚轻叹一声,封启待他是极好的。 而白墨,也只有跟封启才能有几句话说,这般大概过去了几百年,是在婉容的一次寿宴上,白墨平生头一回,主动去牵了白染的手,叫她长姐。 白染显然受宠若惊,而白墨看到她那样自然更加难过。 再后来的许多事都很日常,迟晚晚飞速的略过去了,一直到了七千岁这个节点,姐弟二人成年,第一次转世修行。 封启自然没有白墨转世的记忆,但迟晚晚看的清楚,白染和白墨回天的时候。 轮回阁往生阵上,封启面容沉静的守候着,一等就是两个多月,白染是在两天前回的天,他虽是白墨的护卫,却也不少次见过这位美丽又多难的公主,少年的白墨视他为最亲近之人,心中许多的沉重也只说给了他听。 他听后沉默,为两个孩子心疼。也无数次暗暗祈祷,祈祷这个世界能待他们的公主好一点。 可或许是因为凡人对于神仙的祈祷都多半落了空,天道对于神仙的祈祷,也大多是不予理会的。那次转世,那个娇弱又坚强的小公主,满身是伤的回了天,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画面。 往生阵上,一阵空间波动,提前两日来此等候的萧青乍见此景也终于来了精神,果然没过多久,一身素雅白裙的女子便出现在阵中,萧青欢喜的迎上去,可白染看不见她。 白染谁都看不见,她呆呆的坐在那阵上,环顾四周,任由无穷的灵力潮汐般涌入她体内,直到实力修为全部恢复,她的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到那一刻,她终于慌了起来,眼泪一下子喷洒出来,她口中呼喊着,师父,我还是看不见,为何我还是看不见… 封启是上神,萧青求了他去看一看公主究竟是怎么了,可无论他怎么查探都是枉然,最后他记得,白染几乎是被萧青半拖半抱带走的。 迟晚晚忍不住闭上眼,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白染的时候。 除了浮生,他也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美貌的一张脸。 白染的美和浮生,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浮生的一张面孔,可以说是风华绝代,也可以说是倾国倾城,但那都不得精髓,迟晚晚对着她这张脸那么多万年,他仔细看过,温柔摸过,甚至于俯身亲吻过,那是一种绝望中挣扎,毁灭中新生的美艳。 浮生的没,是一动一静,看她每一次烈酒入喉,长剑挥舞,笑的肆意又绝境逢生。 而白染,他记得那时候他从山下走来,走到一众仙界俊杰面前,一眼便看到了她。 迟晚晚总能从人群中迅速发现最美的那个,从无例外,这是他的绝技。 他一眼就看见,白染被手中茶水呛住不住咳嗽的模样,而无尘坐在她身旁,长臂一伸,轻轻拍着她后背。迟晚晚注意到无尘那时候微微低头看她的模样,他心中一动,那是极亲近极关切的人才会有的,下意识的一种眼神。 你若逼问他,他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但他无数次在浮生眼中看到过,在他受伤的时候,在他遇险的时候,在他每一回闯了祸缩在她身后的时候,她就这么微微低头看他,看他伤处,或者看他的眼睛,目中波光粼粼。 那时候的白染,那般灵动,那般娇俏,她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看了无尘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掩唇轻咳,一张俏脸涨的通红。这般模样,但凡有人注意到了,没有不动心的。 他亦动心。只是他不仅注意到了白染,还注意到了她身旁的无尘,和他们之间纯粹美好的东西,他的动心立马变了模样。 这二人真正天生一对,没有人可以介入,也没有人可以拆散,他那时心里就这么想。 但他从来不知,这样美丽可爱,又灵动娇俏的一张脸,她原是经历了这样多本不属于她的折磨。 再往下看去,便终于是白墨了。 这个同样一生折磨的孩子,他从轮回古镜中一下子跌进了往生阵,封启立马上去扶住他。白墨的脸一向是有些病态的苍白的,可那回,那是绝对不正常的颜色,封启头一回慌了神,他看着白墨方一现身正不断的吸收着滚滚灵潮,体内气息却又一瞬间衰落下去,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想的速度,他扑上去抱住他,指尖滚滚的灵气涌进他体内,毫无保留,无穷无尽。 “封启,我,我好难受…” “小墨不怕,不怕…” 他面色沉稳的看不出一点情绪,坚实的臂膀紧紧搂住瘦弱的白墨,从身体到精神,都是在安他的心。 “封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小墨,凡间六十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是转世,不是因为这个,封启,我好像不是我了。” 他激动起来,紧紧抓着封启的衣襟,双唇颤抖的说,封启,我好像不是我了。 迟晚晚愣住,他反反复复的调取那一个记忆片段观看,那股气息…那股气息他那样熟悉,那是魔祖的力量,在白墨的身上,他探到了魔祖的力量。 心头骤起滔天巨浪。 他强行压下,继续探索。 “小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明悟殿内,从来没有任何爱好的白墨第一回取出笔墨纸砚。 “那是我在凡间的第十八年。” 他挥臂画下第一笔,歪歪扭扭。 “我也说不清那是怎样一个过程,你能想象有什么东西在你体内苏醒过来的那种感觉吗?” “苏醒过来?” “是。”他画的很丑,但还是继续画下去,“很可怕。” “小墨…你不要吓我,好不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沉默片刻,白墨画完他仙生中第一幅画。 是一件衣服,蓝色的。 迟晚晚心中微痛。 他拿起那副画,甩了两下:“封启,我感觉…有东西正在我体内苏醒过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者说那是谁,我我就是感觉很熟悉,但又很害怕。” “是怎样的苏醒?” “那是一片灰色的空间,有很多影子,奇形怪状的,它们彼此冲撞着,破碎又融合,在很多个夜晚,我都在那片空间中,断断续续,能看到许多画面。” “什么样的画面?” “各种各样,那,我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我觉得那是别人的人生,有时候又觉得那是很久以前自己的记忆,很久很久以前,忘记了,但是回想起来很真实。” “都看到了什么?” “我说不清楚,我在想把它们画下来,封启,为什么会这样,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 “你是上神。” “小墨,我真的不知道。” 迟晚晚双手微微颤抖着,继续看下去。 “少主,你又做噩梦了?” “不是,不,那不是梦,封启你相信我,那是真的,那座宫殿,那个人,它们都是真的,你帮我找到好不好,我一定要找到。” “少主,我和忘湫已经找了五百年。这世上从没有一个地方叫万荒宫。” “你怎么不相信我呢?封启,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少主…” 那座宫殿,那个人,迟晚晚再也不能控制。他应该要谨慎,应该要小心求证,应该要再仔细查探,可他已经等了十三万年。 十三万年,朝夕不见。 所有的思绪都不由自主的朝一个方向涌去,那个在白墨体内不断苏醒,日益强大的东西,那一定就是浮生的元神,或者说至少是浮生一部分的元神。一定是这样。 浮生,那个惊艳了万古的人,她有多么的超脱,或许当世,除了迟晚晚,再没有人知道了。 所以他一直不能介怀她的化道。 什么人皇,什么往生,他统统不认。林夕很强,他知道,但没有人可以战胜浮生,战胜他的小姐。 记忆的轮盘依旧不停歇的转动,可迟晚晚带了情绪,就再也不能冷静。 “封启,我是谁?” “您是灵族的少主,您是战神的儿子。” “不,不是。你就不能相信我么?” 封启沉默,许久之后仰头:“好,我相信。但不管你是谁,我都是一生护着你的那个人。” “谢谢你,封启。” “那么少主觉得,自己是谁?” 白墨苦笑一声:“我不知道啊。” 大段的沉默和空白,空白之后,他问他。 “少主,那你感受到了什么?” “说来讽刺,封启,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神仙,这百年来,感受到的最多的,竟是对这三界众生的掌控之力。” 第120章 补你一个圆满 萧青近来越发能干。 白染目瞪口呆的看着手中玉简。 “她说已带人按我们的意思将住所都建造好了,你敢信么,这动作也太快了。” 无尘却只是随意点点头:“这样也好。” “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无尘揽着她,模糊的应了一声,修长手指一下一下的穿过她乌黑发丝,脑中全是昨日小染新带来的消息。 心中打定了主意,他便叫小染转而监视大天妃的行踪。这女人自那日从落云宫回去后便在自己的翙云宫里闭起了关。 对外说是闭关,实际上在寝殿内摔了一夜的东西,形容癫狂,完全没有昔日天宫众妃之首的气度。小染彼时躲在她殿中角落左躲右闪觉得她简直可怖。 而翙云宫内一众仙侍自然也是吓破了胆,唯有一个唤远黛的看样子像是地位颇高,还敢上前去劝解一番。 也无非是通篇的马屁和恭维,唯有一句,小染转述给无尘的时候,他上了心。 远黛说:娘娘,如今陛下正是在突破的紧要关头,不日便要功成,待陛下出关之时便是这三界中唯一的混元境高手了,普天之下除却人皇还有何人可敌?陛下是有野心报复的帝王,昔日是境界不够无力压制远古诸族,可以后绝不同了,又怎会日日为儿女私情所困,娘娘实在不必为那人烦心,专心同几位殿下辅佐陛下大业才是啊。 混元境。无尘冷笑一声,却没法不在意。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狂妄之辈,他知道上神境绝非自己修行的终途,从元神到骨血里的那股强大力量让他自己都心惊,但一万七千年终究没法去跟十一万年相比,他天赋再好也不能一夕翻天。 虽已成就了龙凰之体,但他此前从未研习过涅槃之术,本想先回四梵天仔细试炼一番,如今看来却是拖不得了。一旦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突破成功,就再难将母亲的遗体带走了。 他明白终有一日他会超越那人,但这漫长岁月已经够了,他不相信虚无缥缈的以后,以后只会有无穷的夜长梦多。 过去皆是如此,差点失去过一次,他一朝醒悟,不顾一切立时娶她为妻,才有了今日,这一次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不要也再来这么一回了。 玉明宫恩阳殿,迟晚晚的手还贴在封启额间。却已是停顿了许久不去查看他的记忆。 他看的已经够多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 白墨胎中便是体弱,而后孕出灵性的火石便自主进了他体内,最终却被白禾强行挪到白染身上。 成长的七千年里,他身子实在虚弱,任迟晚晚如何查探都感受不到任何异常,但却在凡间转世修行归来之时探到了一股十分明显的魔祖的气息。白墨跟封启说他在凡间时经历了那种苏醒之后,身体比在仙界还要不堪。 归天之后他这样的状态又断断续续的持续了百年,总是会看到许多既觉陌生又觉熟悉的画面,他开始将它们用画笔记录下来,并开始动用手上的势力去追查。 说到这还要插一句,他原以为白墨作为战神之子所能依赖仰仗的不过便是白禾和灵族的力量,却真的没想到这个岁数还不到自己零头的小东西竟能凭一己之力建立了那般庞大的两个组织。 一个是灵殿,一个是众妙商会。 灵殿是一股地下势力,其内多是能人异士,行踪亦是诡秘非常,而众妙商会则是目前三界之中散人势力里生意做得最大的那一家,迟晚晚自然听说过这个商会,却从不知原来这众妙商会的会长竟是白墨。 封启显然已是白墨的心腹,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真的清楚这两个势力的全部深浅,只知道灵殿大多时候在忘湫和忘语的带领下为白墨做着收集情报的工作,而众妙商会的广阔资源和人脉能为白墨寻到许多蕴含本源生命气息的灵药。 要不断的服用蕴含本源生命气息的灵药,这是白墨那种状态所带来的后遗症,那是本源气息的衰弱,这又是一点。 然后那些画,透过封启的记忆他看到了更多,无一不是与浮生有关。 再后来,便是他也曾亲眼见过的,白染婚宴后他的第二次觉醒。 几件事情整理到现在,他再也不能压抑。 回忆画面鲜艳,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天,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至死不能忘。 那一天万荒宫里,他终于不能伪装,牵着她的手,慌乱的问:“你,你要去哪?你要去哪?浮生!你要去哪!” “晚晚,我要上战场了。” “不行!你不能去!他骗了你是不是?什么和解,什么保证,都是假的对不对?” 他十数万年尊她敬她,温柔待她,安静伴她。那是他第一回暴怒的吼她,强势的禁锢她。 她不说话,只是反身紧紧拥住他。 明明知道她是不可战胜的,可他的心慌乱的就快要跳出来了,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不行,你不能,浮生,你不能丢下我,我从来没有背叛你啊,浮生,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啊,你不行,你不能这么对我,小姐,小姐,别走好不好,做什么都行,咱们继续做魔,不要理会他们,好不好……” 那是他第一回暴怒的吼她,强势的禁锢她。却最终还是沦为卑微的乞求她。 浮生又怎么可能不心痛,但她只是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晚晚,别让我走的难过。” “晚晚,你要相信,但凡还有一点点的可能,不论千年万年,我都会补你一个圆满。” 他强势过了,禁锢过了,乞求过了,最后还是只能绝望的放开她。 有些人,她要走,你是拦不住的,无论如何你都拦不住的。他一刹那心灰意冷。 你走吧,去做想做的事,我不会再拦你了。他在心里默默说。把她推出怀抱。 傲立三界的魔祖,滔天的气势。她起身走出万荒宫。 最后给他留下两句话。 “晚晚,我给你的那颗心,让它代我陪着你。” “晚晚,不论到了何种境地,你必须要好好活下去。” 她这般走出万荒宫,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什么补他一个圆满,都是假的,他恨了数千年,那不过是她哄他的话。可恨着恨着最终又还是回到思念和追寻。 直到今日。他歪在那椅子上,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 世间的第一个魔。 先有了浮生,再有了魔。她已超脱了一切可以超脱的境界。得永生者一旦化道永无轮回。化道化道,便是将一生所修之道重新化归天地。可她是浮生,天地不容她,她便自创一界的浮生。 如今她要永生亦可轮回,那么她就一定能造出一个轮回。 她惯会做这样的事的。裂出一半的元神去转世轮回,虽然迟晚晚不知为何竟要耗费十三万年,但结果是这样绝对不会有错的。 火石不是冲着白墨,它是追寻这个终于重生归来的主人。轮回重生,即为两世,一副灵魂,两道肉身,一块石头怎么能明白这样的事?事实上莫说块石头,当世从未有执念到能突破轮回的神明,谁又能知道这是何种过程。 石头不懂,它不顾一切的来了,却阴差阳错坏了他本就孱弱的仙根,使他更加不能修行。 浮生的元神,即便只有一半也是太过强大,封印着的那些即便是微末的复苏,白墨都难以承受,他需要海量的灵药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承受浮生的意志和记忆。 这样的过程必是极端的折磨,从肉体到灵魂的双重折磨,一边是身体的衰弱,一边是自我的质疑和漫漫无期的求索。 迟晚晚可以想象这种痛苦。和浮生有关的所有事,都被埋藏掩盖的太深了,他也没法大张旗鼓的去查。 不过都没关系,有他在,他以后不会再叫他这般折磨了。 忍耐着又将最后一点和他相关的看完了,他无奈一笑,原来封启这些日子是去魔界查自己的底细了。 罢了,也不怪他不肯信他,毕竟这样一个荒唐闯入自己世界的人,便是常人也要疑上三分的。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抹去封启这一小段记忆便离开了。嗯,离开恩阳殿,转身直奔明悟殿。 从来不必修行的白墨倒是活的极像个凡人,难得一夜无梦,他睡的安静香甜,直到迟晚晚蹑手蹑脚闯进来。他开始做噩梦。 梦里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他猛的睁开眼,一下子便看到迟晚晚怼过来的一张脸,面上尽是诡异神色。 手上下意识抓紧被子,骤然间几乎要被他吓得昏厥过去。 片刻后白墨暴怒着吼出来:“迟晚晚!” 可迟晚晚却一反常态的隐忍温柔:“别怕,我就是来看看你,小墨,我是晚晚啊,你,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边说着边情不自禁的靠过来。 “你离我远点,你要干什么,迟晚晚你敢…” 白墨的反应已经算快了,但迟晚晚终究没能忍住,一把抱住他。 脑中嗡的一声,白墨一下子又想起那个耻辱的夜晚来,不过这回他没有挣扎,他只是闭着眼,声音吓人:“迟晚晚,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才不会杀了我。再说我也死不掉,这还是你自己做的孽。”迟晚晚也不管他面上已是表情狰狞,心中那股泛滥的情感已经完全冲散了理智。 她的一件死物他都追寻千年,更别论眼下这个鲜活的温热的生命。 他死也不放手,不仅不放手,还要藏好了,尤其不能叫那个王八蛋人皇知道。 第121章 记住,要用强 白染近来感觉体内气息不太稳定,起起伏伏的,像是要突破的样子却又不是真的突破,整日里心神不宁,便有些烦闷。 还有就是这些日子她总觉着无尘也是老心不在焉的,经常说着说着话就走神了,或者大半夜的醒来就看到他也不睡觉,只盯着自己看,问他看什么,他就说:睡不着,就看你一会儿。 作为一名新婚人士,她觉得这样的情况不大对劲,但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不知该如何去做,便决定要咨询求助一番,但这种问题,问谁好呢? 问父母或者师父吧,她还有点不好意思,问白墨离风呢,一个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个多半是出馊主意且保准会跟师父大嘴巴,她将周围几个至亲好友在脑中过了一圈,想起迟晚晚来。 于是便修书一封送了过去。 可迟晚晚没立刻回复她,他这两日亦忙碌的很,忙着跟白墨解释。 然而整整三天过去了,无论他口干舌燥的给他传音了多少遍“我真的不是存心要非礼你的,实在是有隐情,你一定要听我说。”白墨都不搭理他。甚至不许他靠近玉明宫半步。 万般无奈,他没心思给白染解决什么麻烦之余还反抛给她一个问题。 问:你以前有没有惹过白墨生气?他都是如何表现的?要如何哄得他开心?最好能举例详细说明。 白染不晓得这俩人又在搞什么鬼,体内灵气翻腾下又是一阵心气躁动,便大笔一挥。 答:一经常惹他生气。二他一般会损人、冷战、往死里冷战。三没人能哄的了他开心,寻个差不多的时机用强就对了。例:三千年前他请我品一味新得的灵茶,我说难喝,他整三年不让我进玉明宫不同我说一句话,后串通封启及一众守卫强闯之,解决。 迟晚晚激动地老泪纵横,这不就是眼下这般情况么,果然还是知弟莫若姐。 于是在这个月黑风高之夜,他施展了雷霆手段将玉明宫全部守卫还有封启都给放倒了。 踏进明悟殿之前还暗暗给自己打气,记住,要用强,用强! 于是,哐的一声推开门:“姓白的!我有话要同你说!” 白墨虽是个虚弱神仙,但基本的神念感应还是有的,方才迟晚晚在殿门外犹豫的那一下他便是知道了,猛的从床上坐起一把扯过外袍披上,目中森冷。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会动你?” 漆黑的寝殿内,滚滚灵气忽然一滞,一股令迟晚晚亦感到惊惧的力量从他体内缓缓蔓延,白墨掌心一翻,一坐古朴的小钟便带着苍茫道韵浮现出来。 迟晚晚一僵,这是要动真格的了,方才的气势陡然消失,一下子软下来:“别别别,我是真有话要同你说,你就不能听我说完吗,等我说完了要打要杀都随你的便,我绝无二话。” 白墨冷冷看他一眼,刚要开口迟晚晚便又立马抢过话头:“小墨,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是谁吗?我来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全都弄清楚了,不用你对我说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白墨眉头皱了起来,手上依旧托着那小钟。 迟晚晚连忙又道:“其实你是魔祖浮生的转世。准确的说,是她一部分元神的转世。” 白墨眼睛微微睁大。 “其实你自己也有许多类似的猜测是不是?”迟晚晚小心的靠过去。 心中一股劲忽然就卸下了,白墨缓缓收手,低着头,目光有些呆滞,就连迟晚晚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也未说什么。 迟晚晚看他这样子忽然有点后悔,应该缓缓告诉他的,毕竟这样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从仙界战神的儿子,到魔界始祖的转世,这样跨度的转变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魔祖…嗯…浮生的元神太过强大,强大到没有人能完好的承受下来,所以你天生体弱,幼年时常常需要服用各种灵药…” 迟晚晚眼下也不敢冒然碰他,但看他一副虚弱神态,便伸出一只手臂挡在他身侧,缓缓的将许多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 而白墨就这么坐在床上,外袍松散的搭在肩上,愣愣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直到很久之后,迟晚晚终于等不下去了:“小墨,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白墨嘴巴动了动,声音有点沙哑:“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事情的?” 迟晚晚一怔,干笑一声:“我那个,那什么,封启同我说的。” 白墨微微抬头,眼神锋利的扫过来:“你搜他的魂了?” 不知为何被他那眼神一扫,迟晚晚冷汗都出来了,忙解释道:“你放心,绝对没伤到他,这搜魂术是浮生亲自传授的,我很有分寸。” 白墨又盯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垂眸,许久之后,又变回方才的呆滞。 迟晚晚叹气。 “我若是浮生的转世,那么你又究竟是什么身份?”白墨淡淡道。 他其实想说他不相信他,他不信,他的话必有漏洞,可是话到嘴边,问出来的却变成了这个样子。白墨闭上眼,眼角微红,心底一声轻叹。 完了,自己信了。自己这是已经信了他的话。 迟晚晚很高兴,本以为要他相信还要再废上许多力气,但眼下看来他似乎已经开始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不过是人间一个弃婴,被她救下带回万荒宫养大。那时候圣战,不是,黑暗纪元才开始一万多年。” 白墨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那么你如今…已有二十二万岁了?” 迟晚晚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并不太想承认:“差不多吧,二十多万岁。你知道这个年龄吧,它其实只是一个数字,不管是神还是魔,活过十万岁之后就开始对时间不太有概念了。”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去在意这些东西,白墨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再后头直到她化道,都是我一直在万荒宫陪着她。” “相传…” “相传万荒宫是众魔之窟,内有千百护卫,这个我知道。这都是那群神仙自己想象出来的,万荒宫没那么大地方养活千百护卫,也根本无需这些蠢材来守。” 迟晚晚这个魔有点神奇。 诚如他所言,自己心中的确早有许多类似的猜测,但真到了真相揭穿那一天,却依旧免不了要面对许多复杂的情绪,譬如日后自己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如何面对一向嫉魔如仇的族人? 可他寥寥几句话就将自己的思绪带走了,情绪稳住了,一心只想知道关于魔祖的往事了。难道真如他所说,他们曾有相伴九万年的默契? “浮生,她…” “她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迟晚晚摇摇头,眼神坚定,“黑暗纪元从来不是她开启的,是当时的仙界中人自己认定的。她没那么无聊,还会专门去想个名字定个时间。” 白墨挑了挑眉。 “难道她也未曾做过那许多杀孽么?”如果是这样那他心里会好受很多。 迟晚晚迟疑了一声:“这个,神仙是杀了不少,但都是他们出手在先的,浮生多半是反击,反击。” 白墨又皱了眉:“为何?” “你这个问题太大了,仙魔人神之间的对抗,那哪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因果。” 好吧。白墨想了想:“为何黑暗纪元时期不许修士飞升成仙?” 迟晚晚沉吟片刻:“她曾说过,神仙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他们总妄想主宰一切生灵,这是不对的,但神仙太固执,永远不会承认,所以她来做这个恶人,让这世界平衡一些。” 白墨又愣住了。这话他从前没有半分印象,可眼下从迟晚晚口中说出来,他脑海中竟一下子就闪过那画面。 画面中是万荒宫的风神殿,不死树下万年长青,浮生丢了森寒长剑,像是又从一场杀戮中归来,手上带血,眼神晶亮,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坛酒,那酒名幻乐,是一味仙品的灵酿。 她对凑过来靠着她的迟晚晚说:“你有没有很想杀人的时候?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掌下破碎,撕裂,消失,湮灭……” “我可以试试的,像你那样。” 可她偏头看他,笑的温柔又苦涩:“你不能像我这样活。” 迟晚晚把头靠在她肩上:“那你为什么很喜欢杀人?” “晚晚,我杀的从来都不是人,那些,他们都不是人。” “他们是神仙。” “对,是万恶的神仙。” 迟晚晚小小白她一眼:“神仙是究竟对你做了什么恶了?” 浮生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神仙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他们总妄想主宰一切生灵,这是不对的,但神仙太固执,永远不会承认,所以我来做这个恶人,让这世界平衡一些。” 迟晚晚不能理解她话中真意,但也并不在意:“行吧。” 可是为什么当时会这么说?白墨不记得了。 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画面,灵台便是要崩碎般疼痛,白墨捂着额头倒下来。 迟晚晚忙将他接住,一只手臂紧紧将他环住,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小墨?你,你又想起什么了是不是,你别怕,我来帮你…” 胸膛内,那颗心脏跳动有力,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本源生命气息,他提起一缕,顺着指尖渡进白墨体内。 和上回一般无二的,凝结了乾坤精气的本源生命气息,白墨灵台的痛楚渐渐消散,不过片刻功夫额头的冷汗已将发丝弄的粘连散乱,他面色苍白的喘息着,此刻也无力去推开迟晚晚。 “你为何,会有,会有…” “好了好了,嘘!”迟晚晚没有收手,又将他元神经脉温养了片刻。 直到确定他体内那股狂暴的气息稳定了,他才收回满身灵力,指尖落下时还顺带用衣袖擦了擦他额上的汗珠。 “这是你放在我体内的。他们都不知道,人皇也不知道。” “什么?”白墨微微偏过头躲着他的手。 “木珠。”迟晚晚也不勉强,扶他靠在榻上。 “当初,她为了那个人皇,曾亲手将五件祖器拆散毁去了,其中金剑、水卷、土印损毁的最为彻底,而火石…火石它本就是一件极为特殊的法器,那里头孕着鸿蒙之初显化的一缕天火,所以较为完整的保存下来了,也就是现在在小染儿体内那个。” 提到火石,迟晚晚眼神闪烁片刻,话只到此,又转移下去。 “唯有木珠,她只斩去了些许残尘,瞒过了众神,封在了我体内。”他说着忽然又笑起来,摇摇头,看着白墨一张小脸苍白如纸,“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知道有朝一日会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把唯一能救你的东西放在了我这里?她知道我一定会等她,寻她,不论多久多远。” 他缓慢的说,白墨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处,方双唇一动。 “不正经。” 迟晚晚只微微一怔便笑意更浓:“不论是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总之我寻到你了,我费劲千辛万苦,寻了十三万年,终于寻到你了,我不会再让你走了,今后你不论走到哪儿我都要跟着,如今三界太平再无战事,你也再没理由抛下我了。” 白墨皱了皱眉,觉得不正经已经不够形容迟晚晚了,他想了想,面色苍白的瞥他一眼。 “不要脸。” 第122章 那你是没见过他小时候 “小染,以你现在的修为,可闯的进清微天的空间结界?” “还不行,殿下,您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小染定会努力修行的。” “好。” 这样也好。 无尘将白染心心念念的寒脉从潭底取了出来,带上尽欢,一道回了四梵天。 而四梵天内,看着这片如今已是大变模样的山脉,萧青十分神气。 “这是会客的正殿,这是殿下和娘娘的寝殿,这两侧是几间厢房偏殿,后头几座小峰上都修了配置齐全的修炼室、丹房、器物阁和道场。” “再东边些那几座主峰拿来修了大型的演武台,南边的小山土质肥沃些,便圈了几片灵田出来,北脉相对灵气稀薄,就修了几处小筑,供殿下娘娘闲时赏玩。” “娘娘的东西也都归置好了,只是各殿的名字都还未取,便请殿下和娘娘赐名吧。” 白染一路跟着萧青逛下来连连称好,望着这一派典雅清新的建筑连日来心头的燥郁之气也消散不少。 “只是你的动作也太快了,我本以为还要等上数月呢。” 萧青萧穆几个都是掩唇一笑:“有大半都是族长的功劳,夫人也派了不少人手过来帮忙,否则光凭咱们几个哪能这么快就成呢?” 也是。 “父亲母亲是极疼我们的。”白染紧紧握着无尘的手,笑的像个孩子。 “是啊。”他温热手掌抚上她脸颊,心中酸涩。 三个月的时间,能做什么?可以修行,但上神的修炼都是以千年万年为基准的,三个月,也不过是须臾的停顿。 也可以好好研习一番涅槃复生之术,但这桩事究竟如何,何时能成,他心中就更没准了。 还可以好好陪她,这个自己不顾一切娶回来的姑娘,她的笑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午夜时分,白染打着哈欠趴在无尘身上,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眼皮沉重的闭上:“没想到取个名字竟是这样难的一件事儿,明天再接着想吧……” 无尘低头吻她,将她微微皱起的眉抚平,闭上眼。 他又开始睡不着了。从那日开始,就再未眠过,每一个夜里,他都是这样抱着她清醒到天明。 “灵犀宫,如何?” 睡梦中,白染突然惊醒,摇着无尘的胳膊。 无尘立刻睁开眼,看着她笑出声来:“好。” 白染满意的笑笑,上下眼皮一磕,又睡着了。 灵犀宫,这正殿之名算是定下来了,无尘第二日便题好了字制成了匾,还在墨中掺了一滴龙凰血,笔落之时生出无穷威压,高高挂在正殿外显得端肃苍茫之极。 而后白染便开始拿不定了主意,整日里烦恼的直抓头发。无尘叫她不要折磨自己,这事情随缘便好,她便放过自己开始折磨无尘,勒令他三日内至少要想出十个来给她挑选,然后无尘也开始抓头发。 这样一件小事,后来他们前后琢磨了十多日才定下来,这片不大不小的山脉此后便有了名字,随了正殿之名唤灵犀山脉。他们二人的寝殿则名长依殿,两侧供萧青他们居住和一些暂时空着的便打算叫住的人来取名。 而修炼之地倒是无谓有没有名字,不过北脉那几处散居之地有一个白染挺喜欢,是在半山之处,小小一屋舍外有一块清澈的小湖,环境同月落湖那里有些相像,便亲自题了青池小筑四字,拉着无尘住了好些日子。 许是因为心中舒畅,体内那股灵气起伏不定之感这些日子倒是没再出现,渐渐的她便也将这事儿忘了,整日里新鲜感十足的同无尘赏玩新居。 而一同被带回来的尽欢,白染将她交到萧青手上,嘱咐萧青要好好待她,萧青明白,便对她十分关注,这一关注,她便注意到这个尽欢似乎有些不对劲,总是撞到她躲在后头偷偷看殿下不说,那眼神,简直快要滴出水来了。 殿下的确长得很好看,天赋气质也都是出众,可萧青不忿,殿下是与她们公主结了两心佩的,何须你在这里朝思暮想。便将她指到了南边几座灵山上去看守灵田。 萧青对她说时,尽欢看了她一眼,只是轻叹一声便收拾了东西去了,倒也有几分干脆,萧青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也没去深想。白染这两日迷上了一味糕点,日日吃不够,她正犯愁该如何制作。 那糕点其实是忘湫发明的,闲来无事做了一些给白墨,白墨觉着还挺好吃便派人带了一些给白染和无尘送去。 白墨宫里的东西一向精致,萧青研究的头都大了也没能做出一样的味道来。便私下里偷偷去了封信给一向平易近人的迟晚晚,听说近来二人走的很近,她想请他帮忙要一下制作的方法。 迟晚晚收到信便十分郁闷,他压根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当初浮生不管新得了什么都是必要先同他分享的,有时候他不在魔界,浮生便也一直封存着直到他回来,待遇极好。 他有些委屈的去找白墨。 白墨被他幽怨的表情弄的也愣了一下:“你不是不爱吃甜食么?” “重要的不是我爱不爱……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甜食?你想起来了?” “没有。”白墨不耐烦的瞪他一眼:“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来烦我。” 迟晚晚不爱吃甜食吗?他怎么知道。但那一霎那就这么理所当然的说出来了,这感觉很烦人。如今虽然知道了身份,但那种丢失了过去丢失了记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了。 可迟晚晚却总说他身体受不住,这事情急不得,不肯帮他立刻恢复记忆。 “你别生气啊。不烦你就是了。”迟晚晚垂着头离去了。 白墨看着他背影,心头更加烦躁。 到底是为什么?浮生,你到底心里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都已经走出了一个轮回了还在折磨着我。手中茶杯越握越紧,最终啪的一声被他摔在地上。 “殿主…” 虚空中,忘湫被他吓了一跳。相伴数千年,她极少见到白墨动怒的样子。 白墨看着现出身形的忘湫,回过神来:“我没事。” “都怪那个魔头,他到底跟您说什么了?我去杀了他!”忘湫咬咬唇,言罢便要潜进虚空。 忘湫自那晚之后再没去过他寝殿,不过数日功夫,她便从白墨许多细小的神态发现了天大的变化,她不能理解,自己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还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殿主。 “别动他。”白墨起身抓住忘湫的手。 忘湫顿了一下,不可思议的回头看他:“为什么?他那么多次对您不敬,还…” “我说别动他。”眼神冷下来,手上也下意识的收紧。 忘湫的眼泪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她咬着唇道了一句是,然后甩开他的手消失了。 面上几分悔意,他没有要凶她的意思。白墨紧皱着眉,心头更添烦闷。 慧青宫,同样郁闷的迟晚晚方一落座便眉头一皱,手一伸凌空抓住一只莹白手掌:“谁!” “放手!”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迟晚晚一愣,好像是忘湫。 那一瞬间的气势如此之凌厉令忘湫暗暗心惊,但不过片刻认出她后便再也消失不见。 “出来吧。”迟晚晚松开她的手。 “不出来。” “为何?” “殿主不让我见你。” 迟晚晚怔了一下:“你也太听话了吧。” “殿主对我有养育大恩,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我自然要听他的话。” 迟晚晚嬉笑一声,掏出两只茶杯:“那咱俩可太不一样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有个对我有养育之恩的人,可我却很少听她的话。远没有你这般懂事。” “哼,白眼狼。” 迟晚晚无奈:“行吧,你说是就是吧。” 忘湫愣了一下:“我这样说你,你为何不生气?” “我一个大男人犯得上同你置气么。”迟晚晚笑了一声,更何况是如此美人儿。 忘湫沉默了一会儿,又厉声道:“你接近殿主究竟有何企图!” 迟晚晚品了品这话里头的酸意,心中啧啧一声。若是往常美人发怒自然是要哄着顺着的,可这次不同。 “我找了他很久了。” “殿主从未去过魔界,数月前才与你相识,你休想骗我。” 迟晚晚看了看面前这片微微扭曲的空间,笑道:“我从上辈子就认识他了。” 忘湫又沉默了。 “好了,你放心吧,他以后也会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我不会伤害他的,还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他。好不好?”他语气柔下来,哄了她两句。 迟晚晚是风月中的老手了,对付像忘湫这般看似凶狠,实则单纯的一塌糊涂的小丫头早有经验。只是他如今倒真不怎么想去招惹忘湫了。 忘湫被他柔柔几句话糊弄的不知不觉就红了脸:“那你为何还要惹他生气?你今日走后他发了好大的火,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那你是没见过他小时候那股闹腾劲儿…迟晚晚心中暗道,摇了摇头,道:“我也是为了他好,这个事我心中有数,我会解决好的,你不必担忧。” 第123章 我和你回万荒宫 灵界今日是下雨的天气,淅淅沥沥,惹人潮湿。 迟晚晚换了身浅蓝的长衫,坐在白墨对面等茶喝。 他在整理思路,他说其实那些年里浮生从未教过他什么,白墨便问那么在她身边,你又是怎么修行的? 他在想,也需要回忆一会儿。 “丹药。” “前八万年我从未主动修炼过,成年后她便喂了我定颜丹。再后来每到寿命大限她就会喂我延寿的丹药。” 迟晚晚嘴角微微翘起,那个弧度有点迷人。 “我那时也并不知道那些丹药的价值,反正她给的随意,我便吃的潇洒。境界上,也全靠了她的那些灵酿和灵食。” “说来丢人,最初陪她饮上一回酒我多半要醉上数百年,待昏昏沉沉一觉醒来,便会发现修为长进不少。” “一直到五万岁,我突破了大乘境,她便不再给我丹药了,每回饮酒也必要帮我炼化酒气。” 白墨将煮好的茶递到他手边,看了他一眼。 迟晚晚接过来尝了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乘之上,便是渡劫飞升,而她不想让我飞升。但我从来不会对她有任何一点不信任的想法,哪怕她有一天转过来把剑对着我,我也相信她一定是有非这样不可的理由。所以她不让我飞升,那我就不飞升好了。” 白墨饮着茶,忽然就皱了眉,心头那股烦躁再度泛滥出来。 听了半晌雨声,手指捏的直发白,他才抚平那股情绪。 “那么你最终是何时飞升的?” 迟晚晚情绪忽然就低落下来:“在我修至大乘境的三万年后,在,那个人在人间陨落之后……” “万荒宫有一个地方叫留月台,那时候,她一动不动在留月台上待了十天十夜。我从未见过她那个样子,像是如释重负可又仿佛悲痛欲绝。” “她看着月亮,又哭又笑的,不让我看她也不许我走。我便就在她背后,靠在那里坐了十天,十天后,她转身对我说,晚晚,你飞升吧,跟…” “跟着我是做不了神仙了,做个长生不老的魔吧。”白墨低着头,看着褐色的桌面,喃喃道。 “是,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迟晚晚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指尖微颤,他忽然就一把丢了杯子双手颤抖着捂住脸。 迟晚晚一惊:“怎么了?” 白墨没有说话,迟晚晚看到,有眼泪从他指缝流出。 “那个人是谁?为何我会如此心痛?迟晚晚,你把话说清楚…”他脑中有个声音,这是执念,这或许便是他心中过不去想不起又无比烦躁的来源之一。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握成了拳。 迟晚晚目光冷漠:“你会如此心痛,不是因为那个人死了,你死心吧,我不会和你说这些事的。” 心痛的快要碎裂开来,他一把拉住迟晚晚的手臂:“不行!” 这是他,是转世归来的浮生,第一次主动拉他的手,却不是因为他。 他面上的泪痕犹在,一点没有往日的冷厉神色,凄楚中带着一丝恳求:“你告诉我,我和你回万荒宫。” 迟晚晚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眼中模糊不清,他闭了闭眼,又落下两行泪来:“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和你回万荒宫,我说到做到。” 我说到做到。这是白墨一生的写照,此前一万年,此后百万年,他从来都是做到做到。 半副酸楚半副喜悦。他第一次主动拉他,他挣脱开了。 “你会如此心痛,不是因为那个人死了,是因为你执念了一生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是…什么事情?”白墨声音颤抖,去拉他的那只手还停在原处。 迟晚晚咬着牙,转过身:“不行!我想要你和我回万荒宫,小墨,我很想带你回万荒宫,但这件事,这背后,有太多太多了,你现在的身子承受不住的。” “我可以。”白墨扑过去使他转过身来,“我可以的,我等不下去了,就是这件事,我一定要知道。” 迟晚晚没想到他还有这样失态的一面:“其实这件事都已经解决了,圆满解决了,你想要的,你追求的,如今他都已经帮你实现了,你为何还要念念不忘?” 他? “这是我的过去。我有权利知道。”他不放手。 “这不是什么小的片段,这是你的大半人生,以你现在的身体,我若说下去,你回想起来必然承受不住。”迟晚晚见过会纠缠之人,他自己就是个爱纠缠之人,所以便直接脱口道:“你会死的。” 他不是喜怒不形于色么,他不是没有那许多好奇心么,他不是隐忍谨慎极有耐性么,怎么都活了两辈子了,碰上这件事还是一样的失控? 一样表现的这般没出息。 “死便死。”白墨也脱口而出,“这是我即便是死也想要知道的事情。” 屋子里安静了一下。 迟晚晚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睛:“那我呢?” 他脑中闪过那些片段,那些他声嘶力竭挽留她质问她的片段。 浮生照顾了他九万年,对他说了无数遍,晚晚,别离开我。你出去玩,去哪,我都不管,但你要回来,你要记住你是万荒宫的人。 他点头,一生不离,一世不弃,记得回家,也记得她。可她却走的绝情又潇洒。她说了那么多遍不许走,到了最后,她却走的潇洒。 何其残忍。 迟晚晚握住他的肩,用了力气:“浮生,那我呢?你想走便走,想死便死,那我呢?你想过我吗?你还想让我再等上十三万年去寻你的下一世身吗?我陪你的那九万年就这么无关紧要?” “不是,不…”心头剧痛尚未解,看到迟晚晚那样的眼神,一下子更是痛至骨髓。 “你让我陪着你,不论何种境地都要陪着你,你说我若也离开你不会原谅,再没有第二次机会。我陪着你了,浮生,我怕了你的话,你杀人的时候,你孤独的时候,你被整个世界讨伐的时候,你最后的坚持被磨灭的时候,甚至…” 迟晚晚流着泪,他心中那么多怨和恨,因他一句死便死,天翻地覆的发泄出来。 他松开手,颓然坐下,抱着双肩:“甚至在你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我都陪着你。浮生,我都陪着你了。我那么听你的话,你最后却把我扔下了。我以为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你的死讯,传遍了三界,才传到了我这里。” 白墨看着这个样子的迟晚晚,沉默了很久。 最终重重呼出一口气,掏出两颗丹药服下,手掌紧握成拳,一片苍白。 “我等。行么?” 可迟晚晚却像是没有听到:“我也有很想知道的事,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化道之前在想什么?” “我不…” 化道? 那天…那天! 是那里吗,那片湖前,她说她活到现在,已是无路可退,她说她来赎罪了。 她说:“喜欢如今对我来说只是所有情感当中最不重要的那一环,我需要你去做的那些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解脱。”白墨回忆了片刻,想了想最终道。 迟晚晚抬起头看他,冷笑:“你倒是解脱了,把执念留给我们。” 白墨摇摇头,笑容苦涩:“迟晚晚你是不是傻,我若心中无执念又何必硬闯这轮回?” 这是白墨第一次用“我”这个字来将自己和浮生认真的融为一体,迟晚晚发泄完了慢慢冷静下来,脑子却慢半拍。 “那你是因为什么执念轮回的?” “大概是答应了别人吧。” 答应了别人?是补他的圆满么?迟晚晚看着他,短短一日大悲大喜的,几乎承受不住:“算你说到做到。” 方才经历了那一番,白墨如今也无法再冷漠待他,他看着迟晚晚,尝试笑一笑,心头却蓦然想起,那时,浮生化道前对那个少年说:“我答应你,会尽力去造一个轮回,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会把她还给你。” 他不能确定那个少年是谁。 但他确定那个人不是迟晚晚。 他收起所有的不安和焦躁,所有的不耐和渴望,像那天对跪在自己面前说要誓死护卫他的封启那样,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答应了自然做到。” 迟晚晚终于笑起来:“刚才很疼吧,你那些丹药终究不正经,还是我来替你疗伤。” 白墨捂着肩,没有说话。 他的歉疚和温和看样子是快用完了,迟晚晚提起木珠内的精气渡到他体内,赶紧问道:“那你还回不回万荒宫了?” 体内残存的痛楚一点点消散。 许久之后。 “回。” 迟晚晚替他疗完伤,依旧是认真温养他的经脉。他说回万荒宫,他很开心,他其实很容易满足。 白墨看着他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便又问:“听你方才所说,似乎浮生另有所爱,是谁?” 他问的小心,不想刺激他。却没想迟晚晚好似完全不在意般:“是另有所爱,我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林夕。”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悔的直想抽自己,忙对着一下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白墨道:“我不会告诉你林夕是谁的,还有关于他的事,都很不好,至少现在我肯定不会告诉你的,你别问我。” 白墨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林夕是谁。只是惊讶。” 迟晚晚一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这些年也算够低调了。” “他是白染的师父。我自然要知道才行。” “哦。”迟晚晚倒是忘了这回事,“你对她倒上心,这事儿我看白禾都未必清楚。” “她是我姐姐。”白墨淡淡道。 迟晚晚看他这表情便想起这姐弟俩那段故事来,不愿见他难受便扯开话题:“那你可曾见过林夕?可曾想起过和他相关的?” 白墨摇头。 “挺好,千万别见。” “怎么?” 迟晚晚看着他,这话就说不出口,于是一转身:“你是我找到的,你得跟我回万荒宫。好不容易叫你认清了身份,难道这回还要便宜了他么?” 白墨啧了一声。他把他当什么了?谁找到就归谁? 再说了,他虽未见过林夕,也不知道林夕同浮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真心认为林夕绝不会像迟晚晚一样荒唐又纠缠。 事实上他认为整个三界都不会有人会像他这样。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么?不管不顾,纠纠缠缠。”一想起他过去做的那几件事,他心中又烧起火来。 迟晚晚自知理亏,却并不服气:“我从来不会骗你。你别看他长得好看,干出来的那些事儿简直疯狂,就你现在这小身板,要是被他发现是浮生一半的元神,还不立马将你肉身拆了元神取走。” 他顿了顿,又道:“或者当场扣下囚禁一世。他这个变态又那么厉害,我说又说不通,打也打不过,到时候想救你都救不得。” 白墨挑了挑眉,这感觉太诡异。 迟晚晚怕他还不死心:“我救不得,你父亲也救不得,天帝来了也救不得,那家伙发起疯来,整个三界都算上也奈何不得,你明白了么?听清楚了么?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最后几字说的一字一顿,手指头几乎要戳到他面上了。 看来是自己对他太好了。这人属于给点阳光就要灿烂的。 白墨目光沉下来,转身离去。 第124章 一副纯净心肠 “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回万荒宫啊,这都两个多月了。”迟晚晚焦躁的在玉明宫正殿走过来走过去。 “你急什么。”白墨捧着玉简皱着眉头。 看着他桌上成堆的玉简,迟晚晚只觉遥遥无期,遂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上那块。 “大不了带到万荒宫去看就是了。” 白墨看着他,额角青筋跳了两下。 “你瞪我也没用,你自己答应的。”迟晚晚偏过头不去看他,“不能反悔。” “拿来。”白墨声音不大,语气却已十分不善。 “哼。”啪的一声扔回他桌上,蓝光一闪,迟晚晚气呼呼的走了。 待他走后忘湫才缓缓显出形来:“殿主,您之前不是就要去魔界么,怎么如今…” 白墨将那玉简拿过来摆好,看了两行,又放下了。 他手指捏着眉心叹气:“这段时日总觉心神不宁。可等了这些日子也不知是为何。罢了,再过两日便动身吧。” “好,那我去准备。” “不。”白墨一摆手,“我自己去便够了,你还是回天宫那边继续盯着。” 忘湫啊了一声:“这怎么行呢,怎么能留您一个和那个魔头在一块儿?” “他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忘湫噘嘴:“我不信他。” “那你信不信我?” “我…” “好了。”白墨揉揉她长发,“我不会有事的。你再玩两天便去吧,这些事终究你去做我才放心。” 他这样说忘湫哪还能不听,郁闷的蹭过去靠在他肩上,低头乖乖道了声是。 两个多月,神仙们的一个眨眼。 小染不眠不休的修炼,它觉得可以一试了。无尘听到它这么说,眼睛就亮了一下。 他找到白染,对她说他要闭关几日,彼时白染正在厨房教萧青做一道菜,头也没抬的回了他一句:“知道了。” 无尘看了她一眼,点头,转身离开。 踏出门前还听到她对萧青说,你盐放多了,殿下不爱吃太咸的。 他嘴角一弯,这两个多月,他推演了无数次,也同小染试验了无数次,亦是无数次沟通大道法则确保那位父亲尚未突破,就连各种各样的意外也是思量万千,他已是迫不及待。 小染碧绿的身子上黑色的道纹扭曲起来,它缠在无尘臂上,他们就一同跨入了虚空。 原来虚空中是这样的。竟是这样绚丽的一个地方,黑暗中无数的时空扭曲着融合着也碎裂着,摩擦出五光十色的景象,绚丽也充满危机。 他看着这一片奇幻景象,身子突然就顿住了。 “殿下,怎么了?” 他顿在那里,忽然就想起那个白衣素裙的天后来。 赤足散发的姝沁对他说的那番话,你是帝子,是妖族一半的血脉,是灵族公主的夫君,这些血脉中的东西,一世不离。 他忽然有点明白她当时那个告诫了。 “日后不论你要做什么,你都要去考虑这些,这些力量可以保护你,也需要你保护,也因他们的存在,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也不能是一个人。” “等等,小染,我们先回去。我…我还有些事…” 小染不明白,但听话带他回去。 他一步跨出,站在他们的长依殿前。白染吓了一跳。 “怎的才半天就出关了?” 无尘想了想:“我来取上次天后赠的那卷星辰证道图,近日看着那图感觉有些启发。” 白染却皱起眉来:“你回来的正好,我正有些不舒服,你来帮我看看。” “不舒服?” 他指尖轻轻搭在她眉间灵台,仔细探查。 “我也不知是为何,体内灵力躁动不安的,早前也曾有过,但闹过几日后来就好了,这两日又开始发作起来,倒也不很厉害,就总是不太舒服。” 他一缕缕神念渡进去,在她体内来来回回,经脉通畅,气泽深厚,灵台清明,就连石头也好好的封印在那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看他眉头紧锁的样子,白染忍不住道:“你也查不出来么?那算了吧,许真的是要突破的前兆,师父也曾说过每个人的封神之路都是不同的。” 无尘沉吟片刻,储物戒内林夕那枚雪白的玉牌清透温润。 “既觉有异,还是要查清楚的。不如我陪你去月落湖寻尊神吧,他老人家定能查明究竟是何原因。” 白染却有些犹豫:“这点小毛病师父多半是不要理会的,你不晓得,过去便是天火发作这样的事情,我喊个两声他都要嫌矫情。” “听话。” 看着他坚定眼神,白染就只有妥协:“好吧。不过你也不必陪我了,去师父那儿的路我还是熟悉的,你快取了那图去闭关吧,这是正事。你不知,早前师父还嘱咐我要跟着你好好修炼,不可成了婚便整日偷懒还带坏了你,若是叫师父知道我这样耽误你修行他又要训我了。” 无尘笑笑:“尊神怎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师父什么都知道。”白染眼神幽怨,“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无尘愣了一下。忽然就改变了心意:“那好,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小心,一定要去问清楚是什么问题,别让我担心。” 往日也没见他这样仔细啰嗦,白染心中暗暗好笑。 “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我跟萧青交待一声就动身。”白染笑着将他推出了门。 他在这世上,在乎的人着实不多,他不觉得自己能力有多强,能护住那么几个便就够了。而妻子是他要无论何时都要护住的人。 那么妖族,他不想承认,但早就是一损俱损了。 他用神念在一块玉牌上仔细书写。以通灵之法直接送到了泽弋那儿。 若是有什么万一,他失手了,好歹也还有人知道这件事,还有余地去将母亲的肉身救出。 做完这两件事,他想了想,没什么了。 “小染,咱们动身吧。” “是,殿下。” 天界三十三重天,太清境大赤天为天庭正宫大殿所在,上清境禹余天为帝后嫔妃及帝子们的寝居之地,而玉清境清微天,那是天庭禁地。 龙族先圣的葬地,也是天帝闭关修炼之地。 他们一路在虚空中穿行,阵阵空间之力席卷而来,他现出真身来护住小染。一龙一蛇皆是艰难。 从四梵天到大赤天,从大赤天到禹余天,最后,小染调息片刻,从未有过的端肃,从禹余天到清微天。 可是好像并没有想象中艰难。《虚空经》果然高深莫测。 清微天,这个天界最为神秘之地,竟是一片无边星空。 大大小小的星辰镶嵌在片时空中,闪闪发亮。那些遥远些的星辰,无尘体内血脉一阵激荡,那是存放了龙族先圣的遗体么?原来龙族子弟的陨落是不会湮灭肉身的,亦或者是用秘法保存了下来,便如母亲那般。 而正中那颗璀璨无比的,孕着勃勃生机的,那是他闭关中的父亲。 他把神念压抑成丝,绕过父亲,缓缓的探索过去。 后来是小染先找到的,它躲在虚空中,无所顾忌的大肆查探,在一颗暗淡的小星辰上发现那具美艳的肉身。它从未见过这位九萝天妃,但第一眼看到,就觉着这定是殿下的母妃,那样的颜容,是骗不了人的。 无尘缓缓飞到那颗星辰上,一万多年的期盼成了真,他看着母亲精致的面容,鲜活的仿佛只是在熟睡。过去这段时日,心中有了希望,他一次次的勾画这个场景,他想到那时自己该是如何的反应。 他想了太多次,把情绪都耗尽了,因为他不能释放,他还要将她带走。 复活她,此后岁岁年年,日子长久。 他将母亲的肉身放到储物戒中,虚空中,小染正要显出形来再带他回去。 却听到一串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在这片永恒静寂的时空显得那么突然。 “你终于来了。”声音中烙印着威严。 无尘敛眸,转过身去。小染望见他眼神,立刻会意的缩了回去。 身后,另一个与他有三分相像的至亲,负手看他。 “孩儿拜见父帝。”他从容向他行礼,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被发现了没有什么,他也丝毫不意外,更坏的情况他都想到过了。 “你到如今还肯叫我一声父帝。”元崖看着他,轻笑一声。 无尘不看他:“父帝知道孩儿今日是来做什么的。请父帝不要阻拦。” “我不拦你。”元崖竟也真的点点头,“你母妃的肉身,你可以带走。” 无尘没想到他这般轻松便肯同意,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便想离去。 “但你救不了她。” 元崖看着他背影,戏谑一笑。无尘站定,皱起眉。 “老七。你可真是我最出色的儿子。真龙血,天凰脉,不过突破上神,便可引得大道之碑的共鸣。但你救不了你母亲。她没救。” 眼神开始冷下来,他的最后一点尊敬快要耗尽了。 “元崖。一万多年,我从未请求过你什么,此前没有,此后也不会,只要你今日放过我的母亲。她对你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不是么?” 元崖又笑。尊贵的九龙袍上三千道纹明明灭灭。 “我这几个孩子里,也唯有你,一万多年孤身一人,还是一副纯净心肠。” 他今日不是来同他扯这些往事的,无尘不耐,他眼睛眯起,目光锋利:“全都是拜父帝所赐。孩儿如今这样,父帝应该知足才对。” 元崖面色终于一点点沉下来:“知足?笑话!我煎熬了八万年,什么都学会了,就是学不会知足这两个字!” 无尘冷笑一声,他近来极少做这样讽刺的表情。 从父亲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明悟,这是一个局。法随心动,元崖早已突破了混元境。混元之境,在于合道,与天地合道。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这个局,真真假假,都有谁,在看到母亲肉身那一刻,他都可以不去追究。 他这样义无反顾的来了,他就有他的退路。不过现在看来,人皇的确无所不知,只是不知道他老人家当初究竟看到了哪一步,才会赠了自己这枚玉牌。 淡淡一笑,他轻声道:“父亲是天帝,何人能给您煎熬?您的煎熬,都是自找的。” 元崖冷哼一声,属于混元境强者的威压浩浩荡荡释放出来,果真便如时空主宰一般,法随心动,整片清微天仿佛都与元崖融为一体,朝无尘压过来。 不过一个瞬间,无尘便跪倒在他面前,在整个世界的压迫下,经脉寸寸断裂。 混元境果然厉害。他将口中鲜血吐出去,笑的吃力:“父帝想要我跪,直说便是了。又何须废这般力气。您是天帝。” 他经脉寸寸断裂,却又飞速的愈合着,体内断骨劈啪作响,直起身来跪在他面前,又做最后一次努力:“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把我当成您的孩子,这没关系。我已经认了。我今日只求您把母亲还给我,仅此而已。” 元崖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样子,缓缓走过来,笑:“你觉得我对你不好是不是?老七啊,我对你可真是太好了,让你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早知当日你一出生,我便该直接杀了你。” 经脉愈合又破碎,筋骨断裂又重生,一寸寸磨着血肉身躯,可这些都不痛。 痛的是生身父亲的诛心之语。 这话叫他一瞬间燃起怒火:“对我好?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后悔留下我这个孽子了?那你当初为何不杀了我!” 他朝这个失望了一万多年的人吼出来。 “你高高在上,生杀予夺,随意拿捏着旁人的性命和一生,凭什么?我的出生我可以选择么?我能吗!” 元崖冷眼看着他眸中碎裂的光芒,无动于衷。 忽然,他微微偏头,笑的诡秘,他对他说:“你今天在这里质问我。简直可笑,但我想,这个事情由我来说,你不会信,也实在少了很多趣味。不如就当一回看客,前一万多年,为父从来没教过你什么,今日便给你好好上一课。” 元崖伸出手,在无尘面上轻轻擦过,擦掉了一点儿他嘴角的血迹:“我的孩子,你要好好看看,什么是神,什么是仙,什么是人心,什么是修行。” 长袖轻挥,他一个念头就化出重重的法则锁链,将他洞穿了钉在虚空中。 那里,小染藏匿其中却早已是动弹不得,它听不懂天帝在说什么,但它看着那个星空中的神明,第一次产生了恨这样的情绪。 血红的眼中泪珠大颗大颗的砸下来,小染无声的看着它的殿下。 第125章 他也该长大了 妖族长生山脉,彼时正在闭关的泽弋乍一看到无尘这封玉简立时惊的是脸色煞白。 修炼室外戍守的仙侍皆是一阵莫名,多少万年了,他们还从未见过族长这副模样。 长生山脉中域神殿内,小小一间暗室,一身明黄衣衫的凌胥面容沉静。 忽然间石门被一道劲风推开,她蹙眉。 看着面色苍白冲进来的泽弋,微微一怔:“发生了何事?” “你,你看看这个。”泽弋递过一块玉简。 凌胥疑惑的接过来,贴在额间仔细感应。 片刻后,一头长发无风自动,周身忽然爆发出一阵阵炽热狂躁的气息,她一把将那玉简摔在了地上:“愚蠢!” “当务之急是想想该如何向他说明此事啊!” “说什么!”凌胥眼神森寒的望过来,“怎么说?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您还不明白吗?” “难道就任由他去送死么?” 银牙紧咬,凌胥闭上双眼,压抑着心头的暴怒:“族长不必担忧。既然他找上门来了,我也没什么好怕。” “那无尘…” “他也该长大了。” 长生山脉古老的神殿内暗流汹涌,而三十三重天的灵犀宫里亦是一地鸡毛。 长依殿中,想着离风爱吃甜食,白染便唤了萧青将上回好容易研究出做法的灵糕再做些来,她便先打一打坐,也是体内实在躁动的厉害要先压一压。 可谁知这般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听到殿外一阵委屈的哭声。 白染散了手上印伽:“是谁在外面?” 她微微偏头去看,浓密长发绕过肩头垂在胸前。 这倒是叫她没有想到,跌跌撞撞跑进来的竟是尽欢。几日不见怎么瘦了这样大一圈?她忙起身将她拉起来。 “怎么了?哭什么?” 尽欢一张小脸长得干净,平素除了怯怯的没有什么旁的表情,如今一番梨花带雨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白染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 “娘娘…”眼泪越擦越多,尽欢一下子跪在她身前。 “请娘娘不要赶尽欢走。尽欢服侍殿下万年,尽欢不想走。” “走?我没让你走呀?”白染有些莫名,“起来说话。” 可无论她怎么说尽欢就是死死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求她不要赶她走。 白染长这么大,就没遇见什么侍女喊冤闹事的,她以为她待她们已是不错了。小小一间灵犀宫,内里都是早就相熟的人,几月下来不知多么和谐,她没想到尽欢今日会有这么一出。 诚然,尽欢服侍了无尘万年,她有心照顾也十分感激。但你再这么光闹腾不说正事我要生气了。 白染压抑着体内灵气的翻腾,手上用了力气,一把将她提起来。 尽欢抽噎着,这才将事情说了。 事情很简单,她一心追随殿下,被萧青误以为对殿下有非分之想,将她赶到了南山去守药园,她一直不敢同殿下和娘娘说,但心中实在惶恐最终会被赶回天宫,便来恳求。 白染看了她两眼。萧青是什么性子她还是知道的,嘴巴厉害,心细,也护主。 她扶额:“尽欢,你虽未服侍过我,但你在咱们灵犀宫也待了几个月了,当知我白染不是个小心眼的人,莫说你对殿下没有什么念头,便是有又如何,只要你对殿下,对灵犀宫忠心无二,我和殿下就不会赶你走。” 正说着,萧青端着糕点进来了,乍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尽欢,也是一愣。 这下热闹了。白染一拍额头。 果然不出她所料,嘴巴厉害不饶人的萧青立马便和尽欢争上了。而尽欢,片刻前还只知求饶的尽欢,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也很会反击。 这两人一来二去的,整整两个时辰,白染是一句话都插不上。看来今日白天是赶不到月落湖了,白染轻叹一声,取过那碟糕点用灵力热了热,看这二人吵架她都看饿了。 而此后那么多年,无论怎么看,那都是极平常的一天,纵使重来千百回,白染自问都是看不破。所以她怨来怨去,最终全都归到自己身上。 清微天的星空重归静寂,那颗小星辰上除了傲立三界的天帝,只剩一地赤金血液。 虚空中,被重重锁链洞穿缠绕的无尘,滚烫的血液顺着一道道可怖伤痕撒出来,又被一道道空间之力绞成虚无。可这些肉身上的苦楚,甚至不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他的一缕神念探到储物戒中,尽管他不太想,但为了母亲也没什么。他眼下远远未到绝境,但他不想再看这个疯子表演了。 莹润的玉牌缓缓飞出,落到他掌中,他只需稍稍一点力气,便可就此解脱。 可那是什么? 眼中混进了血液,他有些看不清楚。 玉清境清微天,今日未设结界。元崖看着远处走来的那人,眼睛微微眯起来。 “我还怕你不敢出现。”他对那人道。 无尘好像见过那人。眸中染上一抹赤金之色,他凝神望去。 他的确见过那人。 “无尘呢?你把他杀了?”那人望着一地血液,双手颤抖起来。 “你来晚了。”元崖笑的玩味,点点头,“你真该看看他那副纯善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你。” 时空一静。无尘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 那人亦是失神片刻,旋即冷笑:“元崖,你骗不了我。无尘没有死。” “无尘。”元崖伸出手接过几粒星空中漂浮着的细小微尘,“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这样的人,竟会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 他在虚空中,默默看着这一切,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和着血流下来。那人他见过,那位自称长生山脉神殿殿前使的凌胥仙子。 那个同他仔细分析利弊,笑的洒脱,走的利落的凌胥仙子。 这是为什么啊。 凌胥轻笑一声,并不答他那个问题:“元崖,你能隐忍至今的确长进不少,再不是当初那个痴人了啊。” 眸中一瞬间燃起烈焰,元崖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让眼前这个女子陨落,但他忍了下来:“九萝,论隐忍,我又如何与你相比。亲生骨肉亦可随手弃下一生不见,这些年我倒当真佩服你。” 凌胥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元崖微微垂眸:“你一向看的通透,这么多年,我不论是对妖族出手还是对无尘,你都隐忍不出。我都不禁怀疑,难道曾经那个为了族群大义可以无限牺牲的九萝真的消失了?” “直到这个孩子,他突破了上神,他成就了自己。” 凌胥看着这个样子的元崖,她冷笑,早在踏上天门之前,她就想好了一切后果。 “连你自己都未曾想到吧,这个当初你费尽心思生下的孩子,你最终又弃之敝履的废子。有朝一日真的成就了龙凰之体。”元崖看着她,声音里处处透着讥讽。 “赌错人的滋味,如何?”他自说自话般,将那段往事说给虚空中的无尘听,字字要害声声刺心,唯有这一句,他眼中透出一点痛苦的快意来。 “你说完了?”凌胥慢慢走过来,“何谓赌?何谓错?” “我不过是在每一个相应的时间做了当下最应该的选择。而你就永远学不会这一点。所以,即便你今日突破了混元又能如何?” “我可以杀了你。”元崖狞笑一声,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凌胥懒懒一笑,那个姿态是曾经艳绝天宫的九萝最迷人的样子,她把手放在元崖的手上:“你以为我今日来还打算活着回去么?” 元崖被她握着的手骤然一松:“我倒真想看看你能否再活出一世来。” 她又笑,眼角眉梢弯起的弧度即使是在如今这样普通的颜容下亦是风情万种。 “你还是不明白。我生,或死,一点都不重要。” 元崖呵了一声,点头:“对。在你眼里,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你的族人重要。” “这样难道不好么。元崖,你就是心思太杂,想要的太多,最后什么也做不好。” 凌胥看着他,眼神里冷静的可怕:“你到今日也未能释怀,可见混元境也不能助你明见本心。元崖,你这一生求而不得你以为是谁做的孽?都是你自己。” “你要帝位,便要断情,你要权力,便要明心。你生来便是龙族的天骄,帝位的唯一继承人,自以为可以拥有一切,可拥有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一生只有一愿,护得我族中兴。为这一件,我可以没有爱情,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甚至从一开始,我就根本没有一点这样的打算。” “但即使是爱情这样最可有可无的东西你都勘不破。又遑论亲情。我费尽心思嫁给你,费尽心思求得的龙族血脉,怀胎三百年生下的孩子。他最终没有成为传说中的龙凰之体,我无意于在他身上浪费一分情感。而你,你就应该立刻杀了他。而不是用将寒灵玉髓种在他体内阻他修行这样自欺欺人的办法。” 元崖看着她,笑容亦有几分惨淡,不过转瞬便消失了:“我哪有你的果断。不过我留他一命,如今看来,倒是个回报极高的事情。九萝,你才是当初那个观了妖典远古真凰一族秘法的人,你来说说,这龙凰血,龙凰体,对我龙族修行是多大的助益?” “你就这么肯定你能杀了他?”凌胥微微笑了一下。 元崖凝眸,以同样的笑容对她:“能。” 言罢一挥袖,将那片虚空击碎,碎裂处,一条条法则锁链呼啸着从一具破败不堪的肉身上抽出来消散去。 有炽热的龙血喷洒出来,溅到她的衣裙上。 她看着前方,跪坐在地上,眼中一片空茫的无尘。 她的眼睛还是很平静,只是微微一点闪烁。 第126章 生而为神,一世耻辱 这一夜,所有人都在等。 有人在等结束,有人在等答案,有人在等指令,有人在等死亡。 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文明发展的源头,那个最先成为神的人,他说,每个人向这个世界走来,都带着善与恶的原罪。凡人因执妄而愚昧,所以需要神明来为他们指清方向。 “后来浮生杀了那个神。” 迟晚晚喜笑颜开的主动替他收拾行囊。 白墨揉着眉心:“你要把我这里搬空么?” 迟晚晚笑了一下:“你这么挑剔的人,万荒宫又空了数万年,难免积灰,还是都带上。” 白墨懒得看他,近日里听了太多细碎的东西,他日日沉思。 迟晚晚收拾的差不多了,忽然又一挑眉:“你那个手下,忘湫,她来不来?” “她已经不在这儿了。”白墨皱眉,“我记得我说过不许你打她的主意。” “那我打别人的主意行不行?”迟晚晚想了想,问了一句。 “关我什么事。” “……” 四梵天灵犀宫,白染打着哈欠叫停,她实在受不住了。 “尽欢不走,萧青也不走,尽欢专门服侍殿下,萧青就只管我这一头,就这样,都给我回房睡觉去。” 萧青瞪了尽欢一眼,看向白染:“那您今日还去吗?” “还去什么去啊,明早再说吧。行了,都出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两人对视一眼,皆道了一声是。 关好殿门,萧青转身看向尽欢,冷笑:“我竟不知你原有这样好的口才。” 而方才同她针锋相对的尽欢,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各为其主罢了。” 今夜禁地无结界,天门少护卫,却有两万天兵,枕戈待旦。 玉清境清微天。 这颗小小星辰上,诡异的宁静。 跪在地上的那个人,他身上的伤口一点一点的开始愈合,许久之后,他还是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凌胥面前,他的手臂缓缓打开,轻声问她:“抱一下,可以吗?” 凌胥没有说话。 他眼睛是无神的,但手臂穿过发丝,轻轻拥住她。 这拥抱持续了那么久,她失去耐心:“你闹够了么?” 这语气那么像一个母亲在训斥顽皮的孩子,他松开她,看着她,眼中慢慢露出一股乞求来。 “闹够了就清醒一点。” 无尘嘴巴动了动,他失了很多血,声音也哑哑的,头一个字还破了音:“为…为什么要来…” 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一大颗泪珠啪的一声砸下来,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那么大声。 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要放弃我?为什么要再见我?再见到我为什么又走了?他想问。 可最后问出来的,是你为什么要回来?既然还活着,既然明知这是一个陷阱,既然这样必死的一个局面,为什么要来? 凌胥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睛,流露着不加掩饰的失望:“你期望我说什么?为了救你而来?” 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哑的声音,他摇着头,捂着自己的脸一步步向后退。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再怎么样也很难受,你活着,为什么要来送死,别死啊。 “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你的愚蠢来。”凌胥扯下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一个从未给过你任何东西的母亲,一个对你来说毫无用处的人,你为什么要来?你的怨气呢?你的冷淡呢?我原以为,你虽因当年之事对妖族颇有怨言,却也好在不会因此轻易上了你父亲的当,没想到你竟真的天真到这个地步。” 他的手被母亲握着,却那么冰冷。 元崖安静的,微笑的,看着这个场面,看到无尘微微摇晃着偏过头,眼睛慢慢眯起来的样子,那个角度,妖孽。 和九萝一模一样的妖孽。 无尘终于笑起来,从不像样的只是喘着气,到嘴角弯弯的大声笑出来。 凌胥也终于落下那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 真好。 真好。 他了然的扶着胸口大笑。 他笑的癫狂,又转过身去,指着元崖:“你,你又为何要留下我性命…” 为何要留他性命?元崖当然不会告诉他。 不会告诉他,他盛怒之下本欲杀他,手掌伸过去,那个襁褓里的稚嫩婴儿,却忽然动了,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就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手那么小,只能握住他一根手指。 他不告诉他,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让他觉得羞耻。 元崖冷笑一声:“把你留到现在,才更有用不是么?” 他又笑出声来,这回笑的弯了腰。 掌心轻抚,他将那枚玉牌放回了储物戒中。我原以为,再怎么样,我们彼此之间,都还是有余地的。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笑够了,眼中也干涩了,白衣之上尽是血痕。所有的情绪消失不见,被吞噬成一片荒芜和茫然。 元崖看着他,当初那个襁褓里笑容可爱的婴儿,那个在大道碑上留名的龙凰少年,如今终于变成了这副模样。 星空之上,有神明脚踏虚空,爆发出滔天的气势。 凌胥一惊,侧身移步到无尘身旁,正要说什么,元崖却再不给她机会。 他等了这么多年,他付出去那么多,他要开始得到了,得到,从这两条命开始。 神明的一击,是必死。 汇合了整片星空的法则力量呼啸着冲击过来。 灵潮滚滚来,又缓缓去。风暴散尽的那一刻,元崖笑的满意。他如今才是那个算得准的人。 凌胥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无尘,有一瞬失去了声音。 她暴怒。 “你疯了吗?到这个地步你都要救我?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儿子!我今日豁出性命来,是来换你的命,换你这条真正有用的命!” 她眼看着身前半跪着的无尘,已经完全没有血色的脸。便知一切已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她真正恼怒起来。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愚蠢的…” “母亲,您误会了。”无尘皱了一下眉,看了一眼胸前那把搅碎他心脏的法则之剑。真的很奇怪,明明是致命的伤痕,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可,哪怕疼一下也好。 他打断她的话,看着指尖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原来这便是化道。 他笑了一下:“母亲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很恶心。我累了,也倦了。还剩这一身骨血,都还给你们吧。” 无尘跪在那儿,无可奈何的一叹。我这一生不可抉择里,便从这一身血脉开始,这副至强的血脉,这样极端,又这样脏污。可它到底是父母所赐。父母亲赐的脏污。我不要了。你们要,那都还给你们。 在那些婚后的甜蜜时光里,白染曾同他说过许多天马行空的事情,那个女孩子,她的想象力那么丰富,有时乐观,也有时颓丧。 她曾问过他这么一句,这世上是先有神还是先有人呢?是凡人修炼成神,还是神明堕落为人?冥冥之中,又是谁,叫人生而为人,叫神生而为神? 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想想过去万载岁月,生而为人,是多么喜悦平凡的快乐,而生而为神…… 他看着星空中宛如万世主宰的父亲,也看着身侧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母亲。他们都是神明。是凡人日夜祈求,赐福赐恩的神明。 这个世界,因有了他们,而让他觉得,生而为神,一世耻辱。 他慢慢倒在地上,喘息着,看着那些遥远的星辰。 “今我化道归去,惟愿…这天地间,再没有这样一丝血脉的连结。父亲…母亲…神死不可复生,这真是,大道天恩。” “可若有轮回,咱们三个,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也都…不要再有一点关系了…” 他喘息的声音在这片静谧之地显得那么清晰,一呼一吸之间,映衬着遥远闪烁的星辰,这是一个神明的最后。 他闭上了眼,生而为神,一世耻辱。 那年,重华宫外的寒潭内,他突破上神之时,记得自己只是宇宙海洋里的一滴孤魂,与千千万万滴融汇在一起… 虚空中,那条碧绿的小蛇,目中滴血,它不顾一切的燃烧体内精血要冲破壁垒。 这世上最令人挫折的事情,是你想拼命去做一件事,也被逼到了最后角落,却仍旧不能。 小染,它还未过完它的童年,便在这个时刻,一瞬间长大了。它眼神空空的看着咫尺相隔的它的殿下。 而谁都没有注意到的那个角落里,忘湫惊恐的把自己埋藏在无数道空间乱流之中,在那一道道凌厉的绞杀中浑身浴血,颤抖着望着这一幕。 这不对,不对,不行!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化出千丈长的真身来,墨绿色的蛇身上那一道道黑色道纹仿佛化为活物。再下一个瞬间,巨大的蛇尾上裹着小染和无尘的肉身,消失在那片星空。 他们再也没有人关注后来那里发生了什么。 忘湫不在,小染不在,没有人知道。 第127章 这一夜,魑魅魍魉 四梵天也下起了雨。 无穷无尽的无根水喧嚣着从天幕上倾洒下来。 白染把被子拉过头顶,皱着眉翻了个身。 梦中,她重新走回禹余天大赤宫的晚宴上,长裙那样华丽,容颜那样娇美。她轻轻挽着白墨的手臂,在一片黑暗中前行。她摸到他的衣袖,绣满了精致的道纹。他们两个小小的神仙,小小的孩子,就这样面无表情的踏进那个尊贵的地方。 她听到哗哗的雨声,聒噪的化为了满宴宾客。 许久没有这样盲着的感觉了,她不安之余还有一丝病态的熟悉,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说要娶她。 一个,两个,三个,他们都叫她的名字。 白染,白染,白染。 他们靠过来了,她开始惶恐,别过来。 她想动手了,可是不能动手,这里是天宫,而她是灵族的公主。可是他们已经离她太近太近,怎么办,她胡乱的挥着手臂。 带我走。你带我走。 她一把推开身前小案,起身就撞进一个怀抱里。 她挣扎着,又被抱紧,她听见那个人说,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报仇,我说到做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灵犀一梦,白染满头大汗的惊醒过来,那股惊惧之感如此之真实以至于她体内那股躁动的灵气就快要压抑不住。 “萧青,萧青!” 她喊了两声,却不见萧青应她。披上外裙,她翻身下床倒了杯茶,坐了许久。 上清境禹余天,御锦身后,琰琅持着令牌推开了紫薇宫的大门。 正殿之上,星合同他的正妃古晞端坐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两个人。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而恰好这时,姝沁身边那位白衣的仙侍款款而来。 “天后娘娘召大殿下携正妃往长乐宫议事。” 星合垂眸,牵过古晞的手走下来。 琰琅皱眉:“兄长难道要违抗父命么?” 这对清冷的上神夫妻,他们依旧步伐稳健,擦肩而过的时候,齐齐望向劲装的琰琅,那境界上的威压是如此之强烈,琰琅一瞬间便弯下腰。 御锦神色一动:“琰儿不许无礼。” 她看着已经走到殿门处的星合,高声道:“大殿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一万天兵…” “请便。” 星合只冷冷撂下一句。 而玉渊宫内,白清握着同样一枚令牌,目光冷峻。 那时候天刚擦黑。鬼魅便不再躲藏。 天庭集军,无论如何是瞒不住一些人的。白禾手下最得力的副将白霖,将密报用最快的速度传回灵族。 太玄宫内,白禾深深皱着眉头。密报上只有一句话,天庭二殿下、四殿下秘密集结天兵两万。 已经多少年不曾上过战场了,他不记得。但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迅速做出反应。 紧接着白清的第二封密报便到了。 天庭二殿下、四殿下秘密集结天兵两万,欲封锁四梵天出口,另有三位上神一同前往。 白禾与白信的眼神交汇在一起,皆是一派复杂神色。 这一夜,灵族天机台,黑暗中十支天机军无声待命。 玉明宫内,迟晚晚看着一脸严肃的封启,正要调侃,却听见他说:“少主,琰琅和祝痕派两万天兵封锁了四梵天的入口,而后他们带了三位天界上神一同进入了四梵天。” 散淡的眼神一瞬间冷厉下来。 迟晚晚看着这个样子的白墨,真的挺像浮生。眼睛有神,面容肃杀,很是迷人。 片刻后,他却淡淡道:“妖族那边什么动静?” 封启看了他一眼:“长生山脉外的守卫加强了一倍。” 他冷哼一声。 封启迟疑:“族长那边用不用去…” 白墨抬手:“不必。那两个蠢材翻不出什么大浪,更何况父亲早有安排。” “早有安排?” 白墨看了他一眼,点头:“灵犀山脉外有我们的传送阵。” 迟晚晚在一旁安静喝茶,听到这一句一下子便呛住了:“天庭重地修传送阵?白禾现在是越来越可以了哈…” 白墨皱眉:“你以为是什么,行军的传送阵么?不过是个小型应急的。” 迟晚晚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退出这场对话:“你们继续,继续。” 封启被他一打岔就断了思绪,转而怒视过去,也不知为何近来看他总觉心中窝火。 这一夜,木族千秘林的尽头,传送阵的光芒微弱闪烁,闪烁着,照亮了含笑和若木暗色的衣裳。 这一夜,宁静的长乐宫中,白衣的仙侍又将天后的旨意带到遥远的古族。 这一夜,魑魅魍魉,在那一场暴雨中,向着同一个方向,挥舞屠刀。 而屠刀之下,白染的心脏终于重新平静下来。她又爬上床。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外面亮起一道光。 萧青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娘娘,有人偷袭咱们灵犀宫!” 偷袭? 灵族的人,战斗的意识是刻在骨血里的,她一把抽出长剑飞身而出,长依殿外,没有任何轰鸣的声音,而无尘设下的结界荡然无存,她蹙眉望去,不可置信。 那个打开了禁制的人,尽欢。沉着冷静的尽欢。和方才殿中完全不同的尽欢。 她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萧穆带人将尽欢拿下,她却没有一点时间来质问她。苍穹之上,白染看着对面那五人,面色苍白。 琰琅,祝痕,和三位她不认识的,上神。 白染身前那十位金仙后期的护卫为她撑起一层厚厚的仙障。 “请娘娘先回避吧!” 心脏跳动的声音如雷鸣一般,眼下哪还有回避的时机,她一转身这十人就会立刻被杀死。 诛仙塔透体而出,横在中间。她看着站在最前面的琰琅,眼神森冷。 萧青,殿下呢? 长依殿内,萧青焦急的传音给她,娘娘,殿下不在修炼室。 萧青,别慌。 她很想交待萧青她们先走,可是她知道没用,这是四位上神的封锁。 这样冷漠的对视也不过片刻,琰琅身后的火龙便呼啸着冲了过来,这五个人,好似真正的神明般,俯视着诛仙塔后的白染。 那火焰这样炽热,一瞬间焚去层层仙障,白染冷哼一声,将体内封印揭开,一道道天火盘旋着冲出来,一分为四。 “白染,我等奉天帝旨意前来拿你,你这是要抗命吗!”祝痕厉声道,一掌劈开她身前一名护卫的身体。 她看的眼睛红起来,祝痕,祝痕,就凭你也来我面前杀人。 她眸中金光大盛,身形一个模糊,下一个瞬间已是一把掐住祝痕的脖子。 天火在她身上燃烧,连长发也变成金色。 “娘娘不要!” 身后,一朵又一朵血花飞溅,她手掌如刀般划开祝痕的身体,也被暴冲过来的琰琅一击伤的吐血。 她回眸,一地残肢。为护她一息,已然葬送了十条性命。这便是金仙境与上神境的差距。 “白染,你束手就擒吧。”琰琅看着她,掌心升腾起雄浑的灵力。 这一刻脑中哪还有什么思考。暴烈的天火在四肢百骸燃烧,慢慢显化出巍峨的法相。 琰琅嗤笑一声,身后三位神君眼神交汇之下终于再无保留,纷纷施展出真正的手段。 这般惊天一击,气势恢宏的冲击而来,却在她身前一寸诡异的凝住,而后寸寸瓦解。 白染呆滞了一瞬,回头。 同样森寒的眼神,白禾袖袍轻挥,将她护在身后。 冷声问她:“无尘呢?” 她皱着眉摇头。法相消散,炽热的天火却依旧在她身上燃烧。 关键时刻白禾竟会突然出现,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琰琅与祝痕对视一眼,往后退了一步,莫说如今的白禾已然突破了上神极境,便是昔日的战神也不是他们几个能够抗衡的。 但他们还没有输,旨意是,若有变数,便拖延等待。 白禾冷冷望了这几人一眼,抬手将她一身火焰压回体内。 战场无情。 不必为死去的人转身,带着他们的仇恨继续前行。 除了死亡不能倒下。 这三句话是白禾从小教给他们姐弟俩的。 她是战神的女儿,是灵族的公主,她不转身,不倒下,她忍住钻心的疼痛,再次唤出诛仙塔。 可所有的坚强却在一瞬间瓦解。 她茫然的低下头,那里,心脏处,有玉碎之声,清澈响起。 那是…她的那块两心佩。 取一丝元神,一滴精血和一粒道心种子,炼为两枚通灵的玉佩,结于心间。两心佩永恒缔结,不毁不灭。唯一的解脱,便是结佩者身死魂灭之时。 她迷茫的捂着胸口,看向父亲,有些无措的笑了一下。 “父亲,这是…” 白禾扯过她的手,看到那枚显出形来的,断裂为两半的玉。 他的目光颤抖了一下,只一个瞬间便紧紧握住白染的手臂:“孩子…” “我,他…我…”她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说什么,摇着头,一直摇着头。 脑中一片空白,完完全全一片空白,手腕被父亲捏的发疼,面上表情拧巴的好笑。 虚空中,小染伏在无尘的胸膛上,拼命想要用它纤细的身子去盖住他心脏上的伤口,忘湫赤色的瞳孔里尽是纷乱,蛇尾一摆,空间碎裂。 “大染…大染…”凄厉的呼喊声突兀传来。 白染猛地抬头。 然后就,看到了她此后千万年里,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第128章 火光中浮沉 磅礴的雨幕中,墨绿的巨蟒上,那是她的夫君,白衣染血,神魂皆散。 小染的哭喊声,父亲的呼唤声,冷漠的风雨声。 在白染耳中,全都是无声。 忘湫将无尘不断消散的肉身放下,她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白染,转身再次没入虚空中。 白染就这么僵在那里。 小小一片山脉,骤然聚起恢弘的灵潮,白禾腾身而起,双手翻飞化出重重伽印,封在无尘的肉身上。那灵潮是如此的狂猛,裹挟着无穷的能量灌注到他体内,他的躯壳上,一道道伤口缓慢愈合,破损的皮肤重新生长,血肉蠕动,断骨重生。 却毫无灵魂。 白染僵在那里,看着父亲把他的肉身修补好。 “孩子。” 她手指动了动,慢慢走过来,死死的看着面前这个,精致的空壳。 又一声轰鸣,有破空之声炸响,虚空中元崖一脚踏出,一掌对着无尘的肉身抓来。 她小小一个金仙,连上神都比不过,却在那一个瞬间,在元崖的手伸过来之前,下意识的,扑上去紧紧护住她的夫君。 白禾为她挡去了九成的力道,而仅剩下的那一成,狠狠落在她背上。 那一击这样厉害,她一下子就挺起了腰向后弯去,而她紧紧抱着的无尘,也就这么贴在她身上朝她压过来,那个样子,很像他深情的拥住她,可是她的背后鲜红的血液喷洒出来,滚烫的,在空中画出一道凄美的弧线。 “元崖!” “白禾!” 在神明的怒吼声中,她抱着无尘,从半空中坠落到地面上。 而白禾猛地抬起头,看着面目狰狞的元崖:“是你杀了他!” 元崖冷笑一声:“孽子谋逆,罪有应得!” “孽子?谋逆?”白禾笑起来,笑的那样讥讽。 “白禾!你也要造反么!”混元境的气势一点点爆发出来,他压抑了数万年,再不肯妥协。 “造反?我白禾纵横三界十余万年,从来都问心无愧!元崖,你自私虚伪心胸狭隘,既枉为天帝,也枉为人父!” “哈哈,好,好,好个战神将军!”怒极反笑,他双目如电,“叛贼白禾,忤逆犯上,罪不容诛,着削去其在天界所有职务,其灵族本脉一律关押色界!” “白禾,交出我天庭符器!” 白禾看着这个叱咤风云的天帝,慢慢的,轻笑一声,第一次没有暴脾气的动起手来。 而面前这个将他利落废黜的天帝,他还记得在他初登帝位之时的沉静和不安。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和兄长。 义薄云天的道渊,和惊才绝艳的元极。 这个他扶持了八万年的年轻的帝王,他扶着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今天这副模样,白禾,这位昔日的战神将军,他身体里的血,忽然就冷了。 掌心轻抬,一块晶莹的龙骨透体而出。 那自天庭建立以来,就在他手上的,可号令十万天兵的符器,是道渊的一块骨。是道渊亲手交到他手上的一块骨。 他看着元崖,连眼神也淡下去,下一刻,手掌狠狠一握。 “白禾,你敢!” 天大地大,没有什么事,是他白禾不敢的。 晶莹的龙骨在他掌心化为齑粉,夜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琰琅、祝痕几个皆是大震。他们看着自己的父亲,瞳孔里都燃烧着怒火。他们不由自主的开始后退。 这片小小的天地中,白禾,元崖,一位天帝,一位战神,他们看着对方,酝酿着即将翻天覆地的风暴。 而云巅之下,神明的声音轰轰隆隆的砸下来,白染眼神空洞的跪坐在地上,拖着那具肉身。 “殿下,你,别闹了,好不好?” 她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巴咧着,她哭不出来,她笑着去摇他,摇了一会儿,他还是不醒,她开始头痛起来,她捂着头。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怎么会呢?为什么要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呢? 是你杀了他!父亲的怒吼声在她耳边炸响。 杀了。那就是死了。 死了,他死了。 是身死神灭,万劫不复。 她的意志还没有反应过来,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身体本能的崩溃起来,颤抖起来,从指尖到发梢,从骨血到灵台。她压抑不住的低吼着,抽搐着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力量? 是恐惧,是崩溃,是绝望。 她听到元崖一声声的逼问,落在她耳畔像恶魔从地狱之中传来的呼唤。 可是这是为什么呀?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颤抖着,豁出命去挣扎着,从每一寸血肉里攒出力量,终于,在那一个节点,神念海洋里,万丈波涛下,那块漆黑如墨的石头轰的一声碎裂开来。 仿佛被击碎了心脏。 她一下子仰起头,爆发出一声让神明都绝望的尖叫,那尖叫声里,有毁天灭地的火焰顺着她每一个毛孔冲出来。她的长发,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全都化为纯金之色。 绝望啊。绝望的力量。 她绝望的看着满身火焰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迷茫,害怕,委屈,委屈到了极点后又重新回到茫然。 而那满天的神明,就这样惊恐万分的看到这个小小的人儿,她将身体舒展开,紧接着,腾地一声燃起万丈火海…… 真武界月落湖。灵界玉明宫。木界千秘林。 林夕,白墨,迟晚晚,造化之主。他们远在万里之外,他们一瞬间失色。 在月落湖。林夕沉默的看着漆黑湖面,他今夜心情不好,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好,上一次这样心情不好,他失去了自己的师父和朋友。 而这一次,他在湖边闷闷不语,直到那一刻来临,他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露出惊慌的神色来了,离风站的远远的,什么也不知道,而他一个愰神,林夕就不见了,半空之中唯剩一块被撕裂的虚空入口。 在千秘林。造化静静看着含笑、若木不断传回的消息,直到那一刻的震动,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十三万年未曾踏出这个结界。他撕裂虚空,毫无犹豫。 在玉明宫。凭着五禁器之间玄妙的感应,迟晚晚最是莫名,他知道一定出事了,但第一时间还是茫然,而白墨,一直捏着茶杯等候消息的白墨,鲜血从他口中瞬间喷涌出来。 “小墨!”迟晚晚一惊,一把将他扶住。 那股至亲姐弟血脉之中的玄异联系,瞬间断去,又迅速转化成一种崭新的东西,他不明白这是什么过程,但他开始惊慌起来。 “不好,是火石,她一定出事了。” 火石?迟晚晚愣了一下,却不忘搀扶着他。火石的异动大到能让自己都有所察觉的地步,那么林夕和造化也一定有所感觉。 “我要去,我…”白墨挣扎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迟…晚晚,你放开我!” “不行!” 他一把将他禁锢住。 可白墨从未如此因白染而感到惊慌过,比起上一次的濒临死亡更让他感到突兀和惊慌:“你别拦我!” “小墨,小墨!”迟晚晚顾不得什么界限不界限,一把抱住他,“你不能去!火石是浮生的禁器,林夕和造化必然不会放过,你若暴露在他二人面前一定会被发现的!” 白墨挣脱不开,他的嘴角还在不断的流出鲜血,他知道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不再有所动作,而是平静下来看着他,说:“迟晚晚,你拦我,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迟晚晚僵了一下,他的手臂忽然无力的垂下来。 白墨一把将他推开。 身子却又被拖住,他一愣,低头。 迟晚晚就这么跪在了他面前,双膝着地。他说:“我去。你留在这里,我去。” 灵台漫上熟悉的痛楚,他扶额:“你起来,谁让你跪我了。” 迟晚晚没有动,他抓着白墨的手臂,眼中全是乞求:“你不能去,我求你,好不好?你这样的身子,你这样的身份,你如何能去那样的地方。我去。你信我。我会竭尽所能救她。小墨,小墨…算我求你。” 四梵天灵犀山脉。真正诸神汇聚。 在这场毁天灭地的爆发之中,第一个赶到的是林夕,他以无敌之姿生生破入,冲进那片火海之中。 他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人皇,宽大的袖袍一个震荡便将那无穷的天火收服起来,他看到正中的白染,她身影单薄的在火光中浮沉,看着他,露出无助又凄惶的表情。 那个精致的小小的人儿,是他的弟子,是他在掌心宠了七千多年的孩子。 “小白。” 师父…那是师父,总能将她从地狱中解救出来的师父。 她挣扎着扑过来,抓住林夕的手,眼中现出疯狂的神色:“师父,你救救他!你救救他!你是师父呀,你是人皇呀,你一定能救他!我求你了师父,我求你了!” 林夕又怎会不知。 他落到这片时空,他一瞬间便知道了。 林夕一句话都没有说。可白染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绝望。 那最后的一根弦也断开。 这一天一地,在她耳中再次宁静下来,她停在那里,看着林夕的眼睛,忽然间剧烈的喘息了两声,而眼泪也终于喷洒出来,她抓着林夕的手,摇着,用尽了力气。 “不能啊师父!不能啊,不能这样啊,师父我求你了,师父!师父!” 她哭的那样撕心裂肺,那样撕心裂肺。 十三万年了,十三万年没有见到这样的眼泪了,高高在上主宰一切的人皇,他将这个小小的弟子抱进怀中,眼角泛着泪光:“小白,别这样。” “师父!师父,师父…” 而她还是这样一声声凄厉的喊着,凄厉的像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在那个向来可以为她解决一切烦恼的人怀里,彻底崩溃。 他的心都快碎了。 眼泪落下来,落在衣襟上,他把脸颊紧紧贴在她额上,环着她的手臂泛起点点的青芒:“好孩子,师父来了,师父来了,师父在呢…” “师父…” 她什么都听不见,她一直喊到没有声音,喉咙一甜,挣扎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 “小白!” 林夕猛地低下头,就看到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将他胸前全部染红。 她早已没有力气,她早就只是无力的趴在师父怀里,却不受控制的大口的吐血,大口的让人害怕。 怀抱之外,有浩瀚的灵气汇聚,林夕望着飞身而来的白禾,眼中有一瞬间的空洞,他抱着白染,手掌在她背后轻拍:“睡吧,好孩子,睡着了就不疼了。” “睡吧,师父带你回家。” 数息的沉寂,他将怀中昏厥过去的白染交到白禾手上。转过身,看向目中一片惊惧的天帝。 他的眼神那么的冰冷。 那人所言不虚,这白染果然身怀禁器,更是人皇的弟子!元崖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有话要解释,却没有这个机会。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不堪重负的跪伏下来,一代天帝,在那个人的一个目光中,屈辱的没有余地的跪伏下来。他的目中渐渐染上狠厉。 林夕看着这个贵为帝王的人,看着他的丑态。 “你就非要如此吗!” 你就非要做到这一步吗? 都是曾经单纯的少年。就非要走到这一步吗!他看着他,失望透顶。 可有人不服。 “林夕,我非要如此!” 今日这四梵天小小一山脉,真正热闹。 几道微弱的光芒闪烁着,身着墨绿锦袍的男子走出来。白禾眼睛一眯,看来在这灵犀山脉外修传送阵的,果然不少。 白禾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个人来。林夕却一瞬间全身僵硬。 他僵硬的一点点偏过头去,看着那个人,造化之主,他的师父。他看着他,眼中还未散去的泪光就又重新凝聚起来,十三万年未见了。 第129章 这一场缓慢而盛大的毁灭 十三万年未见了,可他却只对他说:“林夕,交出那个魔女!” 他低头。 有酸涩的东西从心底蔓延上来。 你总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他知道你所有的故事,知道你所有的软肋和伤疤,知道怎么样一句话,可以让你从云巅之上瞬间跌落,不管你爬的多么高走的多么远,一击即中。 就这般对峙了片刻。 他终于浅笑一声:“没有人可以动我的弟子。” 这一次,没有人可以肆意伤害他想要保护的人,谁都不可以,师父也不可以。 十三万年未见,他也还是那副执迷不悟的样子。 “放任禁器流落,放任你的弟子使用禁术,你就是这样守护三界的么?林夕,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他们都不是当初了,林夕看着他:“我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您会和天帝联手来对付我一小小弟子。” 若没有元崖的手段,白染何至于被逼迫到这样的境地,同样的,若没有造化之主的某些承诺和部署,元崖又怎敢动人皇的弟子。这个幕后的人按捺不住的走到台前来,林夕看到他,就全都明白了。 “为何你到今日还不肯认错?”这位木族的始族之神,造化之主,他看着衣衫微微凌乱,染着大片血迹的林夕,仿佛能穿透岁月看到当初那个倔强的跪在他面前的少年。 他活到今时今日,他已经活的太久太远了,许多事情最终都会淡忘,但他一直记着他倾力教导的最为优秀的也是唯一的弟子,那个叫林夕的孩子。那个三界中第一个,真正生而为神的孩子。 可林夕只是淡淡摇头:“我没错。” 他嗤笑一声,嘲笑自己,竟还会对他抱有一点期望。 “白染的命,是我要的,你若不许,那么你便对我动手吧。” 眉头拧起,这场景那样熟悉,因果轮回,这就是因果轮回吧。为了绝他一个念头,他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真正是毫不留情,造化已然出手,伺机而动的元崖自然极其配合的将白禾压制住。 “林夕,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今日要么我要杀了她,要么你就杀了我!” 他一掌击去,并不是赌。杀了白染很好,被林夕杀了也很好。都是解脱。 可他没想到,林夕没有动用一点修为,他挡在白染身前,用肉身接下他所有的怒气。 “没有人可以动我的弟子。师父,您也不行。” 他暴怒,再次爆发出惊天一击,一下一下,全都落在他身上。林夕始终没有动用一点修为,他将全部的全部都封印起来。 他凭借师父这个身份伤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他还是不会对他的师父动手,永远不会。 在这个人面前,他收起作为人皇的所有气度和姿态,任他发泄,他眼神坚硬,却笑容悲戚:“师父,我与你不同,我收了弟子,就不会再抛下他们。” 那怒火就这么停顿下来。造化之主看着这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还是一副少年模样的林夕,嘴角已经带了血。 迟晚晚一生中最痛恨,最不愿见的两个人。 林夕和造化之主。 他哀叹一声,撕开一小条虚空入口。 他当着一个快乐的小人物,随同整个魔界一道做小伏低,这样低调了十几万年的良好形象,今日看来是要全线崩塌了。 虚空中,他戳戳身旁那条悲痛欲绝的小蛇:“这么巧,你也是虚空蟒?” 迟晚晚不认得小染,小染却见过他,他是殿下的朋友。 “殿下陨落了…” “嗯?哪个殿下?” “殿下,七殿下,我的殿下。” 迟晚晚僵了一下:“你说什么呢小不点!” 小染把目光转向地上一处,迟晚晚顺着看过去,半晌不语。 然后他站起身,向着高空,继续前行。 那里,君与臣,师与徒,都十分好笑。他静静看了一会儿,走出来。 “我说你们这帮神仙。”他将半空中的白染捞在怀里,“都累不累?” 又落下地面,收了无尘的肉身。 林夕神色一动,没有回头:“带他们回月落湖。” 而在他对面,造化之主神色不定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迟晚晚,忽然厉声道:“是你!” 迟晚晚瞥他一眼,笑了一下:“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今日咱们三个祸害也算是聚头了。” “你竟然还活着!你这个魔头!”造化之主登时便要冲过来。 自然,被林夕挡住。他森寒目光朝迟晚晚甩过去:“少废话,赶紧走!” 迟晚晚又看了林夕一眼,笑容讽刺。 即便落了一个境界,白禾依旧缠的元崖脱不开身。他只好将眼神传给琰琅几个,那五位既不敢对白禾,更不敢对林夕,眼下便全都对迟晚晚这个魔头拉开了架势。 迟晚晚看了一眼那铺天盖地的攻势,浑不在意。 他转身再次将虚空撕开一角,重新回到刚才那个地方。 小染却看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的所有浪荡不羁在这片虚空中,没有人的地方,一瞬间全部消失。 捏着手上那枚装着无尘肉身的储物戒,他声音寒凉:“小东西,走了。” “林夕,你竟跟这魔头勾结!你看看你如今都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林夕看着气急败坏的造化之主,眼神冷漠。 还是那句话,师父,你恨我吧,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场闹剧该收一收了。 他挥手便将他定住。 他缓步走来,将夜空踏出涟漪。一步一步,不用刻意释放什么威压,便已是无敌的气势。所有人都停下手来。他们都是这元宇宙中的神灵,他们也都是他脚下的蝼蚁,他们蝼蚁一般的看着这个世间唯一真神。便知道要有一场裁决。 可这个真神,他早已身心俱疲。 “元崖。继续做你的天帝。白禾。回去吧。从今日起,灵族便不再是天界的灵族。你们,都离的远远的。” 所有人都震惊,都不满,也都失望。 元崖的内心在怒吼,他眼神疯狂想要喊出来,他不同意,他绝不同意灵族独立,可此刻他已不是林夕,是人皇,是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将他碾成虚无的存在。 没有人可以忤逆绝对的力量。 林夕走了,最后都没有再看谁一眼。 月落湖畔,迟晚晚一言不发的将源源不断的本源精气渡入白染的体内。她的伤这样重,体内肆虐的天火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伤害她的身体,这让他不能带她回玉明宫,他从来不信林夕,但也只有林夕能抵抗禁器的力量。 他为她渡去无穷的精气,看着她缓缓睁开眼睛。 一动不动。 “你,节哀。”他没什么能做,让她靠在他臂弯。 不远处,离风从木屋中出来,他看到这个场面,他慌乱的扑过来。 白染看着面前的月落湖,又闭上了眼睛:“为什么?” 她的声音那样沙哑。方才她哭的太用力。 月落湖水万年不变。正如险恶人心。 小染把头垂在她腿上,一件事一件事,一句话一句话的告诉她。它也想知道为什么。 “大染,这是为什么?我见过你的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的,父亲和母亲不是这样的啊。” 她听着,从一片死寂,到浑身发抖,到神魂皆颤。 她的夫君,是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的生身父亲手下。她喉咙梗住。 而小染还在摇着她:“大染,大染,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大染,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们早就察觉了你的身份。” 不知是何时,林夕悄无声息的站在湖边,轻声道。 小染愣住了。 林夕轻叹一声,走过来。迟晚晚手臂一松就站起身,他们擦肩而过,皆是恩怨。 迟晚晚将白染和无尘留下,就走了。 林夕看着踉跄起身的白染,扶住她一只手臂:“他们早就察觉了它的身份。那些,不过都是做戏。” 她呆了一瞬,脑子才慢慢开始工作,做戏,骗局,利用,背叛! 迟晚晚走了,没有了灵力压制,散去了主人元神印记的储物戒也终于开始碎裂开来,白染低头,看着无尘手上那枚当初装着九萝遗物的储物戒,这真是太可笑了。 她看着那一件件奇珍异宝被崩溃的空间之力绞杀成虚无,看着这一场缓慢而盛大的毁灭,像是在为他的主人逝去而进行的默哀仪式。 直到她看到那个东西。 她探过身一把抢到手上,手掌被绞的鲜血淋漓。 她的血是红色的,可那个东西上面是赤金色的。 她不可置信的拿着它,回身看着她的师父,她又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事到如今,他不愿也做骗她的人,善意的也不愿。 “这是我给他的。小白,他有机会。但…他最终放弃了。小白,他是自己放弃了。” 他是自己放弃了。放弃了。 她的喘息声一下比一下剧烈,她笑起来,就像那个时候的无尘。 原来你说,你累了,你倦了,还剩这一身骨血,都还给他们,是这个意思啊,竟真是这个意思啊。 那个她用一颗真心,三世人生,千年陪伴才治愈的夫君,就这么…被他们两个毁了。 他们知不知道这样的话是会杀人的。 无尘,她的夫君,他从尘埃里走出来,敞开怀抱,拥抱她,也拥抱这个世界,他奢求什么了?他奢求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了?每个人从母亲的身体里离开,都带着重新回到那个怀抱的本能。他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本能。 可是,殿下啊。 神死不能复生,是你的大道天恩,却是我的无边炼狱啊。 她又开始吐出血来,体内的天火伺机而动,让她五内俱焚。 一瞬间她就想这么一道去了。 “殿下,我知道你对这世界失望了,你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了,我不怪你,真的。但你告诉我你去哪,你带上我。” 她呢喃着,眼神迷离。 却将离风吓得大哭起来:“师姐,师姐你别这样,师姐!师姐你看看我,师姐!” 林夕一把抓住她手腕,浩瀚的灵气冲进她体内将肆虐的天火逼退,可她根本就不阻拦,火石碎裂,天火已然融进她每一处血肉,她不阻拦,所以每一处血肉都从里到外的燃烧着。 求死之人,神明也无可奈何。 林夕紧紧捏着她手腕,只能强求,用他的无上神力强求的将她身体每一寸覆盖住,终于,他一怔。 一瞬欣喜,又转眼悲伤。 “小白。” “你有孕了。” 第130章 她的元神出走了 玉明宫明悟殿。他心里全是各样的猜测。 忽然哗啦一声,忘湫就这么从虚空中满身是血的跌落出来。 “忘湫!” 他将她一把抱起,取过疗伤的丹药喂入她口中。 忘湫摇着头:“我没事,只是些皮外伤。” 她这么说着,表情却那么惶恐痛苦。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受伤?”他紧紧揽住她的肩,将她搂进怀里。 忘湫却更加激动的颤抖起来,她捂着脸,发出啜泣的声音:“七殿下,七殿下他死了。” “你说什么!” “是天帝,是天帝!” 白墨给了她最好的药,身上的伤口很快便愈合起来,但眼中的惶恐却依旧那么浓厚,她啜泣着将那一幕幕说给他听,紧紧扯着他的衣衫说给他听。 他听完了。 手臂僵硬的慢慢将忘湫抱的更紧,让她能把眼泪流到他身上。 “殿主,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后背:“忘湫,你让我想一想。” 一句话末尾已带上了颤音。他想起那个七殿下,那个交集不多,来历模糊,却最终将他姐姐娶走的人。他疑过他,查过他,试过他,即便在他同白染婚后也着实算不上有多亲密的关系。 但这一刻他想起他那一身白衣。 他不对着白染的时候,很少笑,但会很认真看着别人的眼睛。 他想起,那时候,无尘曾随白染唤过他一声小墨,他当即皱了眉。然后无尘就再也没有这么叫过他。 那个人死了。 姐姐最爱的那个人。那个风光霁月的七殿下,就这么彻底化为了尘埃。 忘湫走后没多久,迟晚晚就回来了。 迟晚晚看着他这样的表情,默了一瞬:“你都知道了?” 他回过神来:“白染呢?” “她的情况比较复杂…” 他在迟晚晚这里听到更多。 这便是了,这便是了。他捏着拳,紧紧抿着唇。不能原谅。 不能原谅,若是那个时候自己没有将忘湫从天宫召回,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连浮生都未能毁掉的火石为何会在她体内碎裂开来?” 迟晚晚轻叹一声:“浮生本可以将它毁去的。但这一套祖器的器灵便是诞生在那火石里,你要知道,它们是陪她征战一生的兵器,祖器有灵,日夜相伴,早已同她的亲人没什么两样,她不是不能,但她如何下得去手。” 祖器,器灵,他的头又痛起来。 下不去手,真的是这样吗? 浮生的祖器,金剑,木珠,水卷,火石,土印,在远古洪荒时取天地之精华夺五行之本源,以一位远古仙人的元神为祭,锻造出的无上魔器,可以凡躯斩神胎,可以魔道夺仙命。 他恍惚记起,却又觉得遥不可及。 何时有了这样的魔器的,为何要造这样的魔器,他想不起来。但似乎,真的有那么一股情绪,曾诞生在那块石头里。 她杀人的时候,石头里的情绪是冷酷;她喝酒的时候,石头里的情绪是抚慰;她坐在不死树下发呆的时候,石头会发着热,陪在她身边。 白墨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慢慢把目光转到迟晚晚脸上:“祖器有灵?那么白染…” 迟晚晚目光闪烁片刻,点头。 “从火石进入到她体内那一刻起,便是彻底的占领和洗礼。天火或可暂时封印,但那股灵性再世重生,如今的白染,她也可以说是祖器器灵的转世。” 原来他们从上一世起,就是这样亲密的关系。原来他们在上一世,就是他先毁了她,弃了她,对不起她。 可他明明记得他好像说过不要再见。 “浮生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兵器?” “为了不让他为难,也为了取得一些信任。” “不要说这样不清不楚的话。”白墨紧紧按着眉心。 迟晚晚一甩袖就转过了身,他亦很恼:“你自己做的蠢事,不要来问我。” 自己做的蠢事。 迟晚晚一句话像一声魔咒,将他推入一个深渊。他恍然看见那日,有人对浮生承诺:“可以重来的,可以挽回的,你信我。” 然后她就点头。她心里好像并不信他,但还是笑着点头。毁了自己的祖器,十余万年来为她诛神夺命封印天道的祖器。 对她承诺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穿着戎装的少年,是那日湖边与她诀别的戎装。 他看见浮生换了白衣,断了金剑,毁了水卷,碎了土印,封了木珠,却最后流着泪握着火石,石头里传来不舍的情绪。 他不知道为何这样强大的祖器的器灵不能化出形来,而只有一缕情绪。但那股情绪那样真实,从一块漆黑如墨的,凉凉的石头里传出来。 浮生说,你去吧,我们都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也不要再见。 她将石头扔了,扔的远远的,扔到无边的宇宙海里。 然后他又看见迟晚晚,迟晚晚看着浮生,眼中既是愤怒又是失望:“你就这么信他?连你的祖器都可以毁掉?你何时这样天真了?若他食言,下一次大劫又有谁来替你挡!” “我多想信他。”浮生看着遥远的宇宙海,“晚晚,你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迟晚晚苦笑:“我能拦你什么?我只是害怕,你连小石头都扔了,下一次林夕再说什么,你是不是也会把我扔了?” 他顿住。原来那少年,真的就是林夕。白墨最不愿见的场景他最终还是看到了。 浮生转过身来看着迟晚晚就气的泪流满面。 她抬手将木珠封入他的体内:“你非要说这样的话吗?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木珠给你,你带着它,你永远都不会死。” 画面消散,最后又是他们拥抱的场景。 手掌慢慢抚上心脏的位置,白墨紧紧闭着眼,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情绪。他将它扔出去那么远,它最终又还是找回来,就像这个迟晚晚,他们都何必那样执着。 月落湖畔的小木屋里,离风脸上还挂着泪珠,他替榻上的白染掖好被角,转过头问:“师父,师姐她会没事吗?” 林夕看着离风前所未有的细心照料他的师姐,伸袖替他擦去泪痕:“会没事的。” 白染昏了三天三夜。 她的元神出走了。 走到重华宫外的寒潭边,偷偷溜下去泡着,泡着泡着就睡着了。然后她被一个好看少年一把捞出来,哗啦啦的溅了他满身水。 那少年的白衣这样好看,她一瞬间没了羞耻:“你娶我吧。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就笑了,然后点头:“好。” 她便伸手去抱他。 “可我只能陪你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我就要走了。不得不走。这样也可以吗?这样的话,你也愿意吗?” “愿意愿意。你这样好看,便是只有一日遂了我,我也愿意。” 他们笑容甜蜜的抱在一起。 她的元神又离开了,走到人间太一界的那个小院儿里,百无聊赖的扯树叶玩儿。 身后是那位神山里的使者,他说神山里有人在唤他,他要离开一段时日,叫她一定要等。 她舍不得,想发脾气,但没发脾气。 她扯了两日的树叶,扯秃了院里两株他亲种的树。然后就听到他一声轻叹:“我不过走了两日你便将它们折磨成这样。” 她惊喜的转身扑进他怀里:“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不是说很重要的事儿吗?” 神山使者点头:“很重要。但我想到你还在这里,就同他们说,让我这一世先来陪你,用使者的身份来换,用以后的很多世来换。” 多好听的情话,她环紧他的腰,去闻他身上清甜的味道。 一个恍惚,她又飘落凡尘,龙清寺的后山里。 她问那个瘦弱的皇子:“你父皇命你抄经,你为何不抄了?” 皇子眼神悲戚:“因为佛信来世,我却没有来世了。” 她拍着他的肩安慰他:“你还有今生,咱们把今生过好了就好。” 他看着她眼睛就笑:“我就只有和你的今生了。这样就够了。” 她踮起脚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咱们私奔,可好?” “就依你。”就依你。 他们后来去了显州,她满足的又离去了。转身一脚踏进那个洞房花烛的夜。 他们喝了合卺的美酒,就着醉人的芬芳一同倒在榻上。他掌纹粗糙,擦过她精心保养的腻白的肩,背,胸,腹,令她一阵阵的战栗。 指尖都是欢愉的火焰,燃烧出她芬芳的汁液。 他眼中情欲的色泽那样鲜明,喘息着将她拥有,一遍一遍,堕入云端。 直到夜深人静,直到天色微明。 她在这里停留的最久,她留恋的趴在他胸膛沉沉眠去,睁开眼却又是刺目的光。 她抬手半遮半掩。 就见有人来唤她:“染儿,起来了。听萧穆说你昨夜看萧青和尽欢吵了半宿的架。” 啊,是了,那个声音,那是她的夫君。 她嗯了两声,还有些迷糊。 他无奈,然后就把手伸到她被下,带着一股凉气将她一下子激的坐起来:“你昨日不是说身子不舒服,我陪你去月落湖找尊神。快起来吧,嗯?” 她不满的撅起嘴,昨夜睡得这样晚今日还要起的这样早,她不依,扯过他手臂将自己环住然后便往榻上倒。 第131章 将这天地都摔的粉碎 殿下不肯放她偷懒,他又使小手段对付她了。 她就咬住他的手指,小巧的舌在指尖擦过,他僵了一下,最终还是就范了。搂着她又是昏昏沉沉几个时辰。 晚上他们终于赶到月落湖,就着月光,先挨了师父的训。 然后师父说什么?她有孕了?她惊的呛住了自己,好一阵的咳嗽。 她的夫君也是十分没想到,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怎的这样快… 是啊,她做孩子还没做够,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娘? 两个人都手忙脚乱,但百年过,他们看着怀中那个小小婴儿,都笑的落了泪。 小小婴儿很是顽皮,不像她也不像她的夫君,她头疼的将他养到两百岁。两百岁这孩子过生辰,他唤她母亲,他像个小大人,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样顽皮了。 他去牵她的手,说:“母亲,父亲不在了,孩儿会照顾好您的…” 她的笑容凝住。 不…在了… 她手中玉杯跌落,清脆的,将这天地都摔的粉碎。 她的夫君,她的殿下,她的无尘,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早就是她一个人在痴守幻境。 她看到这美好的一切都扭曲成虚无,她捂着头想起那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她痛哭,她癫狂,她绝望的将一切推翻。 她这样好的夫君,早就被残忍的屠杀了! 金色的瞳孔流下血红的泪。是他,是他们,是罪孽,是仇恨,是她的仇恨。 杀了他夫君的人,她醒过来,她要他们灰飞烟灭。 绝望的力量可以毁天灭地,仇恨的力量可以吞噬人心! 彼时的白染,她不过睡了三日,在这苍茫天地中一个弹指的工夫,可就这么弹指一挥间,无人知道她又历了几世人生,经了何种起落。 小染和离风都守在她床边。她一睁眼便打晕了离风。 “小染。带我去见一个人,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她。” 她语中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也是个空壳在支撑。 我的殿下走了,我就只有你,小染低下头,它缠上白染的手臂,冰凉的蛇身绕在她腕间,在她一身白色里添上一抹妖娆的碧绿。 灵界玉净宫。萧青若回来了,她必也在此处。 宫门外,眸中金光大盛,一瞬间穿透所有壁障,乌发肆意的飞扬起来,她一步踏进那个狭窄的房间,看到那个被捆住的人。 尽欢听到风声,她抬起头,眉间一颤。 “你做了什么?” 看到她这样过来,她便知道了。尽欢闭上眼,眼泪大行大行的流下来:“殿下…” 白染皱了一下眉,上前一把掐住她脖子,重新用一种语气一字一顿的问她:“你都做了什么?” 那种语气里燃着无穷的烈焰。 那个往日对她笑语温柔的白染,她的力道掌握的妙到毫巅,无穷无尽的火焰从她掌心燃到她身上,叫她痛不欲生却还留了一丝灵台清明,尽欢终于从心底里漫上恐惧。 白染慢慢松了手,看着尽欢慢慢燃成金色。 她听着尽欢凄厉的尖叫着陈述这段事情,她尖叫着,喊出了一句,你杀了我吧。 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有感觉了。直到听完尽欢的话。她握着拳,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 尽欢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阴谋,这只是一场诛心的表演。 这场表演,在他出生之前就拉开序幕。 尽欢辗转的从子卿那里拼凑出这段往事。 那时候天庭五万年一轮回的万界大典开始了,式微已久的妖族献上了一个美人儿,美人儿在神明的世界里都是容色倾城,那三清天上的天帝一顾倾心,便将她封为了天妃。 天妃总有许多手段,将那位帝君牢牢的锁在自己身边,日夜不离。 这样的恩宠,天妃很快有了身孕。 那时候满宫上下没人知道天妃为何自有孕便容色衰退日益苍老。那位帝君日夜悬心,守在她身旁,守到了一个真相。 原来天妃不仅是妖族的王女,还是携有一丝远古天凰血脉的神兽。天妃的真身,九灵凰这一脉,当世已只剩她一个了,她在满族长老的精心照料下长大,也发誓定要护得妖族中兴。 那时的妖族连自保都快困难,又何谈中兴。 天妃在古老的妖典上得到答案。 当真龙血与天凰脉结合,可诞育至强的龙凰之体。 天妃要一个这样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妖族的希望。 她从来没有一丝情爱之心。看到最终诞下的孩子终究没有成就那传说中的龙凰之体,她便也没了一丝为母之心。 天妃从天宫中消失了。大家便开始说她死了。 而那个孩子,天帝的第七子,他什么都不知道,瞪大了眼睛看着怒发冲冠的父亲,还笑着伸出小手。 这第一场表演,主角是天妃,可作配的真的就是天帝吗? 子卿没有说,毕竟她不能去诋毁那个帝王。 那个孩子被种上了寒灵玉髓,他的父亲用这至阴之力将他的成神路堵的严严实实,他也只得遂了父亲,他只得修这至阴之力,将自己一身骨血寒到彻底,彻底不能成就阴阳两合的龙凰之体。 他的母妃离去了,那个孩子曾日夜啼哭。或许那时他以为这已是最大的痛苦了,但那只是个开始。在他以后的人生里,他还要学会习惯孤独,放弃恐惧,挣扎自由,得到美好,再全部失去。 他前一小半就这样无趣的人生,也还是需要一个人来监视。 大天妃找到了子卿,子卿派去了尽欢。 那一万多年里唯一陪伴他的人,也是一场表演。 后来许多事发生的太快,白染就像一颗流星坠进他的生命里,助他一夕成神,也用无可拒绝的方式献出自己一颗火热的心。他就范的那么快,那么彻底。 让所有人来不及反应。 直到那个契机来临。三清天上的天帝,终于参破了极境之秘,他破入了混元境。他终于不再忍受也不再等待。 尽职尽责的尽欢,她将小染的身份一层层的汇报上去。 天宫里的女人惯会表演的。她们甚至不需要排练,该说的话张口就来。 欲擒故纵。从子卿发现九萝的一点魂火,到与大天妃那场披露真相的对话,到大天妃与她手下女官远黛的几日几夜不漏痕迹。 当然,还有早早突破成功,守在清微天的刽子手。 元崖从来都知道九萝没有死。她从原先那副皮囊中逃脱出来,活出了第二世。从此一万多年闭守妖族神殿,人前只是一位相貌普通,实力低微的殿前使。 那个他们煞费苦心诓骗的孩子。他的天赋惹怒了神明,他成长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他又娶了战神的女儿,救了妖族的尊神,他的身后不再只是一个孤寒的小潭,他从此有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依靠。 所以要杀他,变得复杂且艰难。但他的父亲知道办法。杀人诛心。 无尘身后的人,造化之主告诉他,可能已经通了天。 所以要这个孩子自己走过来,走到他的剑下。还要他放弃挣扎,要彻底的毁灭。 毁了他,从告诉他真相开始。 这一场又一场的表演,那么精致也那么拙劣。 她的夫君她了解。无尘很少会去算计旁人,也很少去在意旁人的算计,但他绝不愚蠢。 若说走到这一步是他太傻,那么他傻就傻在,他很快乐,他就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 他始终没有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旁人。 她们编造出故事,激起他对父亲的恨和对母亲的愧。他也只选择了愧,压抑了恨。他来到那片星空,他不是去复仇的,他是去赎罪,去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掌心滴滴答答的沁出血迹来。 尽欢在火光中面目全非,眼泪流出眼眶一瞬间就被蒸发。她跪下来,把头磕在地上:“我对不起殿下…” 金瞳中一个闪烁。 血肉燃成了灰烬,灰烬燃成了虚无。 你若觉着对不起殿下,便亲自去跟他谢罪吧。 指尖带着血丝,她轻柔抚摸腕间碧绿的小蛇:“走了,小染。” 一仙一蛇,她们在虚空穿梭,白染的速度那样快,她浑不在意的生生闯过一道道空间碎片,她渴望痛楚,这样的皮肉之痛能让她保持清醒。 终于,她们落到富丽堂皇的翙云宫。 白染上一次见到这个眉眼尊贵的女子,还是在大赤宫的晚宴上。她是天宫中的众妃之首,做着本该天后做的事,她的衣着饰物那样华贵。 白染能感受到,她的宫殿是有所防范的,有法器镇压,锁住了这一方的时空。 她伸出手,掌心处,金色的火舌舞动妖娆,那是禁忌的力量,生生烧穿这一层坚实的封锁。 她带着一身火焰从虚空中走出来。 看着惊恐万分的御锦。 白染摇头:“或许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我一个小小金仙,就能破了你的陛下赐予你的保护。” “白染…你要做什么!” 白染看着明知故问的御锦,看来她是真的害怕。很好。害怕才好。做了错事,就该痛苦,愧疚,恐慌。然后带着恐慌,去死。 御锦看着一派狠厉的白染,唤出一枚小小的灵珠,那才是元崖赐予她的最后的保护。 她的面上也添上狠毒:“你竟敢独闯天宫!白染,你以为你今日还能逃出去吗!” 白染眯起眼睛,看到那枚宝蓝色的灵珠,啊,拿出底牌了啊。 火光中,她的笑容看着邪魅:“你们毁了我的,这是你们欠我的啊。” 那样的声音,像是黄泉中的孤魂在呜咽,哪还有一点神仙的样子。御锦终于浑身颤抖起来,她看着四周厚实的结界,不住后退:“不是我,不是我…是天帝逼我的,是他逼我的!是他杀了无尘!他才是凶手!” “你说的对,他才是最后的那个凶手。”白染点点头,一点点逼到她身前,纤细手指轻轻抬起她下巴,凑过去,璀璨的妖异的金瞳对着御锦的眼睛。 轻声说:“但,我不信一命抵一命。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火焰从她指尖流淌开去,一瞬间便焚毁了御锦的脸。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在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中,轰的一声爆发开来。 第132章 上古大悲 不知道你们这一对母子,又有几分真情实意? 她仔细操控着那火焰。从未觉着这金色如此好看。 “大染,她害了殿下,你杀了她,可为何我心中一点也不觉欢喜?” 她停了一瞬,缓缓抬起绕着小染的那只手臂,她抬起手腕,把脸颊轻轻贴在小染的身上:“我也不欢喜,小染。我也不欢喜。” 不欢喜,再也不可能欢喜了。 “还有她的儿子们,还有那个子卿,别放过他们。” “不会的。” 玉渊宫素心殿。 这里倒是比翙云宫要更难闯一些。 她喂了小染一颗灵丹,从虚空中走出来。 没有看到白清。 只有祝痕,他显然吓了一跳,登时挥出长刀:“白染!你竟敢擅闯天宫!” 她不理他这句废话。 只问他:“你的妻子呢?” 祝痕冷笑一声:“我没有这样的妻子,你难道不知灵族如今已经叛出天界?白清那个贱人,她早就逃了!” 真好。 她身上燃起无所顾忌的火焰。 “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不成!” 她听不见他说什么,她只自顾说着:“祝痕,天庭二殿下,四万岁,金仙境中期。” 她啧啧一声:“身为天家龙族,你这样的天赋,真是丢人啊。” 他暴怒,长刀挥舞着朝她劈过来。 白染依旧嘲讽的笑:“若不是你这样的身份,何德何能娶了清儿?” 轻飘飘躲过了他的利刃,反身一脚踢在他胸膛:“祝痕,你这样的实力,竟还敢来偷袭我?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祝痕这样的人。这样满心自卑又处处骄傲的人,她要极尽所能的蹂躏他。 就像猫抓老鼠总要仔细戏耍一番。她将他的那点可笑自尊狠狠扔在地上,一点一点碾成灰烬。 “你比不过你的兄长,你也比不过你的幼弟,你白白做了这天庭二殿下,也不过是个糊涂无用的废物。而你这样的废物,竟也还敢来向我提亲,祝痕,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哪里来的自信,我白染,会愿意嫁给你?” 正好她那时,三天三夜未曾见他一面。 她收起火焰,用肉身,一拳一脚碾压他。 她用最凌辱的姿势将他踏在脚下,把他所有精气神碾成虚无。 “是父帝杀了老七!不是我!”他还在做无望的挣扎。 脚下狠狠一踏,将他满身经脉骨骼毁的彻底:“你们,都不干净。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许久之后,天火将这具龙尸烧的干净。白染笑了一下,无边的鬼魅。 今日,这三清天上,有真龙化道,有帝子陨落。 她狞笑着又踏进虚空。 “小染,还有沧悟宫。” “大染,他是上神…” “上神…呵,一个三万岁突破,至今还未道心入圣的上神。” “可他终究已经肉身成神。大染,我怕,不要好不好,你不要也离开我。” 她终于有一丝动容。 白染怕蛇。从幼时带白墨出去玩碰到那条蟒蛇开始,就怕蛇。但她此刻从未觉得有什么人这样亲近。 “我…” 我不会离开你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好想离开。这里,这个世界,没有殿下的世界,太痛苦了。 可是… “我不会离开。你带我去。”她最终这样说道,不容置疑。 小染也终于明悟,它的殿下,和殿下的这位妻子,他们有时候是多么的相像。 沧悟宫乾坤殿。 琰琅并不在。 无妨。她一身白衣艳绝天下,就静静坐在那上首之位。 像一具雕塑。 半个时辰过。终于一双脚步声响起。 琰琅缓步走进来,看到端坐其上的白染,他登时抽出腰间长剑。 “你回来了。” “白染!” 她起身走下来。 “你也是上神。你爱不爱你的母亲?” 琰琅愣了一下,表情转瞬变得冰冷:“你走吧。我不杀你。” 呵。 “琰琅。你到底爱不爱你的母亲?” “你若再如此执迷不悟,便休怪我无情了!” 白染。她一生之中,从不着意追求一时高下。她总记得师父说过的话,修行一生,不为长短,只求心中大道。 可大道是什么?是求而不得?还是无边炼狱? 她展开双臂,将体内燃烧到沸腾的天火释放出来。 同样是修火之人。他的境界比她高,可她的火焰比他强。 她已经安逸了太久,自那日古族小比,她许久未曾这般拼尽全力。 上神又如何?她燃烧起全身的精血,将那金色火焰扩散开来。 “你们都欺负他。欺他爱惜自己的母亲。我今日便告诉你,琰琅,你也来尝尝那究竟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手掌轻抬,那里,是一颗头颅。 对面的那个神灵。他一瞬间眼眶通红。 那是他的母亲,几万年叱咤天宫的大天妃,御锦。 妖异的金瞳里,有炽热的火舌流窜出来,一下子将那颗头颅燃成虚无。 “白染!” 他也爆发出无穷的愤怒。真好。咱们就来真刀真枪的杀一场。 琰琅,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神灵,究竟能强大到什么地步! 风云变幻,十方雷动,她战的极尽畅快。 不消片刻,二人皆是伤痕累累,也都燃起更为暴烈的火焰,她已极尽疯狂,呼啸的灵气刮起狂风卷着烈火四处蔓延。她真想也将他一点点燃尽,像他的兄长那样,但琰琅不是祝痕,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乾坤殿内,连时空都被燃起,扭曲着碎裂开来,一仙一神,在虚空中这片更大的战场上,她高高跃起耀出万丈光芒。 心念动,法相出。 这一缕从鸿蒙走来的天火,带着焚山煮海的力量,化为了她千丈高的至阳焰身。 法天相地,炼仙诛神。 她看着对面那条赤龙在火光中翻滚着发出阵阵龙吟,就觉得畅快。 赤龙身上的鳞片一片一片碎裂开来,洒出鲜红的龙血,她看到他瞳中闪烁着的诡异光芒,极速暴退开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一只龙角脱落,化为滴血的长剑,刹那刺穿她胸膛。 她却笑起来,反手便将长剑拔出,动作间,金簪跌落,满头乌发散落开来又被阵阵狂风吹到肩后。 她的这具身体,被烈火焚了七千多年,真正越挫越勇。 伤痕处,早有火焰缭绕焚去那一股暗劲。 化出本体的诛仙塔,在她的法相真身手上显得那样玲珑。她掐诀,以血祭塔,一瞬间将它的威力释放到极限。 塔身轰轰隆隆的砸下。直接断去他一截龙尾。 “白染!我必杀你!我必杀你!” 巨龙暴怒,以伤换伤,一瞬间放弃了对那无边火海的压制,在剧痛中暴冲而来,在她胸前又狠狠落下一击。 大股的鲜血喷涌出来。 以伤换伤?乐意奉陪。 她看到只这一瞬间的功夫,无穷的天火便猛兽般将巨龙吞噬,刺目的金色中央一点赤红,生生将那巨龙又焚去大半身体。 琰琅眼中的愤怒已变为疯狂。他是龙,是三界之中最尊贵的龙族,今日竟会被一个金仙境的白染逼到绝境。 他掐诀。 一瞬间,半截龙身翻腾着,刮起躁动的风。 “大染,他要自爆!” 那一瞬间死亡的感觉笼罩她全身。一位神明的自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十方俱灭。 她躲得开么?躲不开。 即便是这无垠虚空,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无处可躲。 既然无处可躲,便战到最后吧。 这样的烈焰中,已不容凡常兵器,冥冥之中的一个本能,她抽出体内温养了三千年的那截断剑。 这一切电光火石。连她也没能仔细反应。 只见那截漆黑的断剑在没入火海的一瞬间爆发出无上的杀机,这般锋利到极致的气息几乎让她觉得可以斩天裂地! 时空一静,她扑身上去握住断剑,她鲜血淋漓的双手一触到那剑柄便仿佛穿越时空般看到一片尸山血海。 那是真正的尸山血海。诸神陨落,无上魔威,不灭战意,全都化为剑中杀气。那一刻毫无顾忌,她带着求死的心,将断剑狠狠插入龙首之中。 那无上的杀气啊,几乎将她身躯也割裂开来。 琰琅眼中的疯狂停住了,一切都停住了。 她手掌无力的放开,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流血,她轻飘飘的在虚空中坠着,看着琰琅的眼神涣散,看着琰琅的身体碎裂,湮灭,化为虚无… 金剑,禁器之首,精金之气所化,主杀伐。 她忽然就落泪了。她心中此刻没有悲痛。却又像是上古大悲。她在这瑰丽虚空中像一缕游魂,从身体里的每一处血肉中感受到一股情绪。 那股情绪叫悲凉。 手指抚上脸庞,轻轻擦去那一小片水泽。 “这样好,这样锋利的一把剑,如何就断了呢……” 这股悲凉将她包裹的密不透风,也穿梭虚空化为白墨眼中的一滴泪。 他毫无来由的落下一滴泪,怔了片刻。放下手中的玉简,心脏跳动的时候仿佛能听到一声遥远的呼唤。 于彼于此,都是莫名。 情绪如潮,滚滚来又泱泱去。这一场,她赢了,她也活下来了。活下来了就要继续走下去。她闭上眼,又缓缓睁开,金瞳璀璨,火焰妖异。 她的账还远远没有算完。 第133章 一念神魔 “大染,我们先走吧,你伤的如此重,不能再战了。” “不,小染,不。” “我求你了,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她长发散到额前,笑了一下:“你别怕,咱们去落云宫,对付那两个,便是我还只有一口气在,也是易如反掌。” 落云宫飞仙殿。 她虚弱的跌出虚空。虚弱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 但子卿知道,她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将自己轻易抹杀。 子卿是这几个人里最淡然的一个。她说:“我做下了什么,都是业报。你杀了我吧,我来赎罪,但求你放过我的儿子。渺汎他什么都不知道。” 渺汎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一点都不关心。 她只知道,子卿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这便够了。 “你安排的人真好,真听话。”白染扯过一把陈旧的椅子,坐下来,子卿看到她身上那些鲜血一瞬间就将椅面染红。 白染坐在那里,笑的颓丧,声音里还带着微微喘息。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虚弱下去。 “你没有自己的孩子。你怎么会明白一颗为母之心!”子卿落下泪来。 “为母之心?”她大笑,将伤口扯的剧痛,“我可太明白你们这些人的为母之心了!” “这世上又有几个九萝那样的母亲?白染,你今日无论如何折磨我,我都毫无怨言。这几万年来我趴在所有人的脚底下呼吸,我从来都没有余地。你是天之骄女,是璀璨的明珠,是俯视众生的公主,你无法想象一天我这样的日子,这样卑微惊恐毫无选择的人生。” 天之骄女,璀璨明珠,呵。 她冷笑起来:“我生来尊贵,但我未有一日俯视众生。子卿,哪有人没有苦难的?苦难从来不是理由。” 子卿摇头:“说这些不是想辩驳什么。我有罪,对你,对七殿下,我有罪。你今日浴血而来,也是报了许多仇吧。我不知道都有谁,也不知道你所了解的真相是如何的,但我有罪,请你全都冲着我来。” 跪在她脚下的子卿面容是那么沉静,但白染眯起眼,已然看到她眼睛里的不堪触碰的惊惶。像是一根长年累月被绷紧的弦,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崩裂开来。 她默了一瞬,忽然便站起身来,冲天的气势瞬间将子卿压迫的骨断筋折。 她的金瞳闪烁起来,她看着这一殿浑浊空气,漆黑的长发就染上金色。 “报仇?若是报仇就能让他回来,那该多好…” 就在这时,素衣的渺汎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他亦是帝子,他亦是一尾真龙。 可他此刻用最卑微的姿势,挡在他的母亲身前,抱住她的腿:“不要杀我的母亲,白仙子,我求你…” 白染不知道他是如何冲破自己的结界的。他一个真仙境的卑微存在。 她微微偏头,金瞳之中尽是冷漠,她弯腰,伸出手,指尖的鲜血滴在他面上。 白染看着面容清秀的渺汎,声音空灵:“不然,我送你们一起去死?” 这大殿之中安静了一下,这一对母子,他们看着白染眼中不加掩饰的杀意,安静了一下。 他绝望的猛烈摇头,他明明那样恐惧,抱着她的腿不住的磕头,眼泪还哗啦啦的流下来:“母亲她是被逼的啊,她全都是为了我啊,白仙子,她这样的身份,在这血腥的天宫里,哪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啊…” 子卿眼中的那根弦惊险的弹动了一下,她尖叫一声扑过来拉扯渺汎的手:“你快走!不要管母亲,你快走,你快走啊!” 可这个天庭中最弱质的帝子,他此刻的决心是那般强大,他目中一片血红,只顾不住哀求:“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吧。母债子偿,你取我的命罢…” 白染的身子被他摇的晃动不止,她的手也颤抖起来,母债子偿,母债子偿,她如今最听不得的四个字,她一低头便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提起来。 长发飞舞,天火重燃,她眼中的仇恨那样浓烈,宛若来自九幽的魔灵。 “不要啊,不要啊…”子卿拖着一副残躯,一点一点的挪过来,绝望的哭喊着。 真是感人至深的场面。 她真切的感受到了心中最深处的恶意。原来生而为神,也会带着恶的原罪,那股想要毁灭美好,屠戮生命的邪恶之念,一点点在她心中显现出来。 她无暇去想这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她只在这过程里感受到痛快,杀戮所带来的痛快。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贪执,一念欲妄,一念证大道,一念堕九幽。 那恶带给她扭曲的快意,她终于在这片无边炼狱中寻到一点快意,美好的精致的面容都在那笑声里一点点破碎成空。 孱弱的渺汎,卑微的子卿,他们绝望的挣扎,无助的恳求,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只柴,添进她这把恶欲的火焰里,熊熊燃烧。 就这样堕入九幽吧。 她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了。 直到那一刻的颤动。 缭绕的火光顿住了。她睁大眼睛。 她的孩子。 流淌着她和殿下的血的孩子。那血脉之中的一点灵光,那直抵心神的一丝颤动。 她的孩子,在她这个母亲陷入癫狂,一念神魔的时候,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她唤醒。 手掌颤抖着抚上小腹。那里,她感受到了,她终于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生命的气息,不屈的,倔强的,在她炽热的血肉中生长。 原来那许多日子体内的躁动,都是挣扎生长的他啊。 她一瞬间所有的铠甲全部破碎。她要这个孩子。她还要这个孩子呢!她抚着平坦的小腹。 为母之心。 这个孩子,和心中的仇恨,它们都那么重要。可这一刻,一向后知后觉的白染,头一回敏锐的感知到,自己已经失去力量了。失去了那股毁天灭地,吞噬人心的力量。失去的想抓也抓不住。 一声轻叹。 瞳孔中的金色暗淡下来,她斩断了渺汎的道基,又看了一眼撕心裂肺的子卿,转身踉跄离去。 她好心痛,也好累。 她这般一路无所顾忌,雷霆手段,但到了这一刻,终究聚起了围杀的队伍。 最先聚拢来的那些废物,他们根本无力击穿虚空,她拖着伤体,越遁越远。而后的那些上神们,他们合力祭出神器,在她身上留下一条又一条致命的伤痕。 她也不在乎。 直到她看到远处,那个永世难忘的,狠之欲狂的背影。 元崖。 这三界中唯一的混元境强者。 这就已经不是神明与凡人的差距了。她停住脚步。 暴烈的天火一瞬间比过之前所有的十倍不止的沸腾起来,将这虚空都燃成金色。 “元崖!”她低吼着念出这个名字,唇齿之间皆是血色,目中的杀机仿佛快要化成实质般。 元崖转过身,目中并未悲色,只有怒意。 “白染,我竟未料到,你这样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会闹出这样的风波!” “元崖,我杀你十子,也不能令你尝到一星半点我心中的痛!这三清天有你这样冷血的帝王,这三界有你这样无情的君父,这真是师父一生中犯得最大错误!” 她这般怒吼着。元崖却释了眸中怒意。 他笑音低沉:“冷血?无情?我们的人皇陛下还真是将你护的周全,让你能说出这样天真幼稚的话来。白染,我也有一个女儿,可她比你看的要透彻许多。我将她送到蛮夷之地,她心中大恨,却从不会说出这样听着可怜的话。” 她和他说着同样的语言,却觉得是两个宇宙的人,他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但这些字连起来,他就是一个魔鬼。 元崖看着她周身越来越盛的火焰,嗤笑一声:“我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让你化为虚无。” “可你不敢。”她的长发凄艳的翻飞着,带着决绝和疯狂,“元崖,你不敢。你杀了我,我的父亲,我的族人,我的师父,他们会将你碎尸万段,你一生中所追求的一切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辛苦筹谋半生的成果一朝东流的感觉,你想尝尝吗?” 元崖的表情终于冷厉下来,他如今再也不怕那些远古神族,他再也不怕白禾,可林夕,那个踩在所有人头上的人皇,他毫无办法。 白染看着这个在天帝的位子上坐了八万年的神灵,她用同样的嗤笑声回敬他,转身遁去。 她知道身后有一双森寒的眸子在盯着她,她如疾风闪电般在虚空中穿梭。 可神的声音还是传到她耳畔。 神说:“我看见他眼中绝望的样子。我一剑就杀了他。” 这怨毒的神音,穿云破月,如影随形。 她的面上,只有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可她的灵魂,早已痛到窒息,怨到窒息,悔到窒息,恨到窒息。 她快要窒息了。她挣扎着,终于把嘴巴打开,她颤抖着凄厉的尖叫出来,把所有的所有,含着万重悲伤,划破诸天星辰的尖叫出来!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耗在了这一声悲呼里。 连血液都喊出来。 在永远瑰丽的虚空里,无数的空间碎片在尘埃中漂浮,她的火焰熄灭了,她无力的坠落着,金瞳暗淡。她看见,那无数的空间碎片,每一片,都是他。 耳畔渐渐传来小染的哭喊声:“大染,你别死,你别死,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月落湖!” 她嘴唇僵着,看着漫天星芒,痴傻的笑起来:“不,不回月落湖。” “那咱们回灵族,回…” “不,不回月落湖,不回玉净宫,不回灵犀山脉,所有曾经有他的地方,不回…” 第134章 我会替你报仇 自那日迟晚晚拂袖离去,如今已有三日未曾踏足玉明宫了。 就连慧青宫也大门紧闭。 白墨不知道他在闹什么,也是直到第二日出门时听到小仙侍们议论才反应过来。 这样也好,他想。 如今他有太多事悬心,没空理会他的脾气。 但是到了第三日夜里,他忽然就怒了。灵族独立,千头万绪的事情压过来,他是少主,他握着兵符,这一刻忽然就有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等着他。 封启同样忙的无暇喘息,就连忘湫也被他派出去。 整个灵界上上下下都处在一股诡异萧肃的氛围里。 闭关不出的父亲,一事不知的母亲,消息全无的长姐。迟晚晚第三日还未出现,让他一下子恼火起来。 他烦躁其实不是因为迟晚晚,他心里明白,是所有的情绪都挤压在一起,忘湫进不去月落湖的结界,他心脏跳的一片杂乱。 还有,便是当初似乎真的是浮生,是自己弃了所有人,所以他有理由生气。白墨长叹一声屏退左右。 夜色微凉,他尽力让自己走的轻松一些。 一路穿花拂柳,推开了慧青宫的门。登时闻见浓郁的酒气。 白墨眉头一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再度翻涌上来。 庭院内,一张小案,两张蒲团。迟晚晚趴在桌上,两眼呆呆的看着对面满杯的灵酿。 他走过去一把将他扯起来。 明明他才是孱弱的那个,却一下便将他身子拉起来:“你闹够了没!” 这话吼出来他更恼了。明明当初做错的是自己,却还是像个恶人去指责他们,虚伪。 迟晚晚没有防备,被他一下子拉起来坐正,迷糊的揉了一下眼睛。 揉的眼眶通红。 “我没闹。”他揉着揉着就捂住眼睛,紧紧按住,“你离我远一点,我身上酒气太重你受不住的。” 白墨冷哼一声松开手。 漆黑的瞳仁微微一扫,他便看到小案上已横七竖八的空了四五个坛子。这酒气的浓郁程度,他估不准,似乎只比那什么红尘道弱一丝。 “你若有空便代我去看看白染究竟如何了,一点点事情便关起门来闹脾气!” 迟晚晚紧紧按着眼睛,又趴回到桌面上。 “她在林夕那儿,她不会有事。”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奇怪。 白墨看到他这幅样子就恼。他刚要喊出声来。 “不是一点点事情。”迟晚晚紧紧按着的眼睛里一点点渗出水泽,他将身体支撑起来一点,摇着头,“不是一点点事情。” “我的朋友死了。小墨。我的朋友死了。” 白墨愣了一下,所有的怒气瞬间消散去,原来他…他这三天三夜将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里,喝的烂醉,原来他是在怀念他的朋友,怀念无尘。 除了对浮生,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迟晚晚对什么人有这样伤怀的情绪。 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安静片刻。 迟晚晚笑叹一声,甩甩头,将那一小点眼泪擦干净。 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了,我没事了。” 他看到他眼中的悲戚一点点收了回去,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迟晚晚。 这一生,二十多万年,他经历过多少回这样的离别和缅怀?能像现在这样,含着泪一杯酒,就没事了。 白墨皱了一下眉,伸出手,取过他手上另一杯酒,吞入肚中。 迟晚晚眯起眼,笑了一下:“诶呦,出息了。” 白墨没有看他,伸手又倒一杯。 “大哥,你悠着点儿啊。”迟晚晚愣了一下,不明白白墨这是怎么了。 白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往日那般痛恨的味道,今日咽下喉头却能将心中杂乱压抑下去。 他倒上第三杯。 迟晚晚一把按在他手上:“你跟他又不熟,你这是干嘛?” 白墨把酒杯从他手下抽走,一抬头缓缓咽下。小小一杯液体辛辣的流淌下去,将他刺激的咳嗽起来。 “你看看…”迟晚晚瞪眼,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不会喝还喝这么快!” 他没理他,第四杯还是一饮而尽。 迟晚晚也很醉,但对付个白墨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一伸手就将他酒杯没收了。 白墨轻叹一声。低下头捂着脸,十分难受的样子。 迟晚晚默默翻了一个白眼,摇晃着靠过来,伸手将他身子掰过来,指尖颤颤巍巍的搭上他眉间灵台。 他已经十分醉了,自顾不暇,还要替这个小屁孩操心,去为他炼化酒气。他想想便觉得报应。当初对浮生做的那些孽如今看来是要一点点报答回来了。 白墨将他推开。 “我没醉。” “逞能?再逞能?” “我没醉。” 白墨呼出一口气,正视他,叫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清明。 迟晚晚啧啧一声,便松了手。 “做什么要喝酒,你不是只爱喝茶?” “有些东西,茶压不住。”他掏出酒杯又倒上。迟晚晚看了两眼,似乎想拦,又忍下了。 “你可别说你是替无尘伤心,我不信。”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 体内浩瀚灵气提起,迟晚晚对着他这张脸,无话可说,只得运起功来炼化体内的酒气。 白墨转过头,看着难得的打坐中宝相庄严的迟晚晚,他一身蓝衫在灵潮中晶莹闪亮,长发和衣角都翻动着,真是稀奇。 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往。都埋藏在心里。他不说,你绝对不知道也看不出来。 他的酒已经喝的够多了。再喝下去就真的要醉了。 醉着是什么模样?上一回那一杯红尘道,不待他反应便已是十分醉意。他也从未体验何为微醺,何为渐醉。 他看着迟晚晚运功的样子,看到了深夜。脑子里全都是这几日铺天盖地的事情。 迟晚晚手中印伽一散,睁开眼,吓了一跳。 “你看我干嘛?” 白墨顿了一下,转过头:“喝了这许多,你动作倒快。” “又不是什么仙品神酿。”迟晚晚满不在乎的说了一句,“你怎么样?不喝了?” “不喝了。” 白墨微微摇晃着起身。 迟晚晚亦起身:“我送你。” “不用。” 迟晚晚还是跟了出去,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一路走回玉明宫。 玉明宫明悟殿内,一室烛火半明半暗,白墨自小不喜月光石的冷光。 他捂着额头踏进来,径直朝榻上走过去。 却在帷帐上看到大片血迹,手掌一顿,一把扯开来。 他一下子僵住了。 白染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小墨…” 锦被之上,满是鲜血,她面色如纸靠在榻边,声音沙哑的像秋风刮着枯叶。 “你…”白墨一下子惊住。 身后的迟晚晚歪头一看,也是大惊,忙闪到前头来抬手替她疗伤:“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迟晚晚的灵力真特殊,冲进她体内宛如甘露般润进血肉中,可她却疼的一抽一抽的,挤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小墨…” 白墨一下子回了魂,他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是谁将你伤成了这个样子?是谁!” “小墨…” “我在,我在。” “小墨,我…我好痛…” 迟晚晚已将力道放到最轻,可白染还是痛的不住挣扎。 “这里,这里,这里,都好痛。”她哆嗦着手,指着身上一道道露骨的伤痕,从肩到臂,从臂到腹,最后指回心脏的位置。 “我好痛,我好痛…小墨…” 白墨的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白染。他看到她肩上贯穿的伤痕,他看到她臂上一截森白的骨,他看到她一身白裙染得血红,他看的一双手不知道还能往哪里放。 这般伤痕,如何能拖,迟晚晚皱了皱眉,闭上眼,下了狠手。 磅礴的本源精气瞬间灌注到她体内,骨肉复原,撕裂般的疼痛,她惊叫出来。 白墨一把将她抱住,紧紧箍住她挣扎的双臂:“一会儿就不疼了,不疼了…” 这个从小就在肉体上受尽了折磨的姐姐,过了年幼岁月就再也不在父母至亲面前认真喊痛的姐姐,每每天火发作了就一个人跑出族躲起来的姐姐,封印了天火会立刻兴奋给他写信的姐姐,她此刻哭着喊痛,喊得撕心裂肺。 白墨也听的撕心裂肺。 她痛着,哆嗦着,撕扯着,白墨都一一受下,他从来孱弱的身躯牢牢的将她扣在怀里,拼尽全力让她动弹不得,直到迟晚晚将她一道道伤口复原。 可她还是一直在喊痛。 迟晚晚看的不忍,他转身走到帷帐外,手掌紧握。 小石头,你从前只有一股情绪,做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里头传来白墨颤抖的声音,他眼中一片赤红。 她的眼泪将他墨色衣衫浸透。 “我,我去报仇了,我,杀了他们…可我,我杀不了他…” 长发贴在面上,手指冰冷僵硬,她拽着白墨的衣襟,哭嚎中声音嘶哑。 白墨一愣:“你杀了谁?” “杀了御锦…祝痕,还有琰琅,还有…” 他听的心中激起万丈波澜,那些是什么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竟一个人闯到天宫去做这样的事情? “你疯了吗!”他将她扯出怀抱,看着她暗淡的金瞳,“你疯了吗?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一个小小金仙,你去做什么!他死了你就不活了吗,你就谁也不要了吗!” 她身上无一不是狼狈。她看着朝自己怒吼的弟弟,她心中好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小墨,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我的心快要疼死了…”她蜷缩在他怀里,哭的卑微。 白墨懊恼的低下头,胸中滞闷的快要压抑不住。他错了,他不该吼她,那是他心碎的姐姐。 “我怎么办啊小墨,为什么我杀不了他啊,为什么我杀不了那个凶手啊,我杀不了,不管我如何恨他,我如何拼尽全力,我都伤不了他分毫,我的夫君死了,我都不能替他报仇…”眼泪都似火焰,灼在他身上,灼出一道道伤痕。 我的夫君死了,我却不能替他报仇,我诛仙,我屠神,却最终只能在那人面前狼狈逃走。那个刽子手,那个无心人。 元崖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荡,她恨之欲狂,恨元崖,恨自己,她又喷出大口的鲜血。 白墨一颤,他双眸陡然睁大,紧紧抱住她:“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 他害怕了。看见这个样子的白染,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会替你报仇,我说到做到!” 你放下吧,你放过自己吧,我替你报仇啊… 灵犀一梦,灵犀一梦,原来那时候…白染浑身颤抖起来,也终于到了极限,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白墨看着她憔悴的眉眼,身体剧烈的喘息着,他搂着她的腰将她放倒在榻上,口中还在不断的重复:“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 第135章 那王八蛋通天了啊 一片混沌中,她好像又要开始做梦了。 不,不要。不要再做梦!她尖叫着想要醒过来。双臂胡乱挥舞着,怎么没人,怎么没有人,谁来拉我出去,小墨,小墨你走了吗,你别走呀… “姐姐!”倚在榻边的白墨抓住她的手。 她陡然睁开眼,瞬间又涌上泪光:“小墨,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别走…” “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他握紧她的手。 她啜泣着,又这般昏厥过去。 昏厥过去了,她就又陷入旋涡。 外头趴在桌边的迟晚晚轻叹一声:“十日了小墨。” 白墨没有说话,他看着白染睡过去,表情渐渐舒缓下来的样子。他也闭上眼,重新靠回床边。 整十日。她昏过去又醒过来,睡梦中一次次的挣扎尖叫着无尘的名字,醒过来却总是哭喊着叫白墨别走,别留她一个人。 他走不了,做不到。 这期间离风找过来一次,白墨没有让他进来。 封启手上积压了无数的玉简侯在外面,白墨也没有让他进来。 直到第十五日,传来天帝在两族边界处集军的消息。白禾出关了。 不止在边界集军,天帝的一道谕旨,将无尘,白禾,白染,连同整个灵族,全部烙上了谋逆的罪名。 婉容也终于得知一切,眼眶通红的跑到玉明宫,她扑到床边,一手握着白染,一手搂着白墨,她哭的伤心欲绝。 白墨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擦着擦着就把头靠在母亲的肩上,睡着了。 玉明宫外,离风两眼空洞的守在那儿,没有走。 迟晚晚脚步沉重的走出来,看到他,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她没事,你回去吧。” 离风回了神,看着迟晚晚,眼睛红彤彤的,轻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一跃跳上云头,云巅之上一片纯白,他看着那片纯白,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出来。 月落湖边,离风缓缓落下,看着那个青色的背影,跪下来。 林夕转身。 “师父,离风没用,离风没看到师姐。他们说她没事。可我没看到师姐,我…”他说着又委屈的哭出来。 怎么会没事呢。 林夕苦笑一声,将离风拉起来:“师父知道了。师父不怪你。” 离风看着往日里从来风轻云淡的师父,他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师父,怎么会呢…” 怎么会这样?林夕闭上眼。 这一次她睡了好久。 婉容,萧青,小染,她们都在,白墨才终于起身离开。 封启还在外头等他,他走出寝殿却被迟晚晚一把拉住。 白墨疲惫看他一眼:“你做什么…” “是你要做什么?”迟晚晚眼神晶亮,直直的仿佛要探进他心里,不容他说谎,“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白墨闭上眼,身子微微摇晃着就要倒下来的样子。 迟晚晚立时扶住他。 白墨撑在他臂上轻微喘息了片刻,看他一眼:“你又想拦我?” 他已经累的站立不住,眼神却还那么有力,目光扫到迟晚晚脸上让他害怕:“我…” “这是我欠你们的。”他收回目光,再次疲惫的皱起眉来,半个身子都只能依靠着迟晚晚前行。 听到这句话,迟晚晚喉咙堵了一下。 他应该说你不欠任何人,我只希望你过的好。可是他又舍不得,他私心里竟然贪图这份歉疚,他甚至想扯着他的衣领子对他喊:浮生,你就是欠我的!你得还你知道吗! “她是我一母同胞的长姐。我会替她去做这件事。不管多久。” 迟晚晚暗自挣扎了半天,还是无奈。 “我晓得你的心思。可是你又如何去替她报仇?你以为元崖还是过去那个温吞的天帝吗?混元那是个什么境界你无法想象?他现在认真起来别说白禾,这几方神族里藏着的那些老怪物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无法对抗的。” “我知道混元境很强,但还没有通了天。”白墨眼神渐渐锋利起来,“他还没有通天到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三界吧。” 迟晚晚皱眉:“那你又有没有想过,让灵族独立是谁提出来的?让元崖继续留在那个位置是谁提出来的?元崖通不了天,那王八蛋通天了啊。他不点头,谁能作乱?” “那就让他点头。” 白墨说的风轻云淡,迟晚晚却是一个激灵:“我的小祖宗你别闹了行吗?你不记得我告诉你,林夕在这件事上他一直是怨你的,他从来就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偏偏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当初那是逼的没办法了,现在好容易安定下来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同意的,再说了你也打不死他,这变态就算站那不还手也没人能打死他…” “怨我?”白墨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迟晚晚哀叹一声:“我跟你解释不清,总之这真不是什么好办的事情,至少现在是不可能的,小墨,以你的聪慧,你不会看不出来如今这仙界之中的许多问题,但你看这么多年他出来管过吗?那是个心死之人,死了十三万年了,靠着对你那么一点点执念能护得三界无战事已是难得了,你现在又要…” “你回去吧。” 迟晚晚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这么一声,他顿住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你说的对,这不是什么好办的事情。也跟你没有关系。回你的魔界去吧。等…” “你又想扔下我!”迟晚晚一下掐紧他手臂,开始发起抖来,“你又想扔下我一个人去冒险是不是!你又抱了必死之心了是不是!你要气死我吗!” 白墨啧了一声,无力的皱起眉:“你怎么回事?听我把话说完不行吗?这是我的事,是灵族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回你的魔界不要来搅这趟浑水,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会去找你的。” 迟晚晚周身气焰一僵,嘴巴开开合合了半晌还是不服气的冷哼一声:“那我也不走。” 白墨垂眸:“那你就少废话!” 迟晚晚愣了一下,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扬起眉去看他,白墨却已定了神走远了。 在这偌大三界,死亡每日都在发生。 不论多么惊心动魄,那一日也不过是死了一个神仙,这个神仙生前绝大多数的时光从来无人问津,却没想他有一日死了,会连番招惹出一桩又一桩的祸事。 天宫中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的传出来,每一日都在刺激着已然十分躁动的人心。 七殿下谋逆。灵族谋逆。大天妃身陨。二殿下身陨。四殿下身陨。佛族的妙华天妃晋封大天妃。大殿下星合突破上神大成境,接掌十万天兵。 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 白禾此前军中手下灵族子弟全部撤回灵界时,顺便带走了三万天兵。更准确的说,是有三万天兵誓死追随白禾一路杀出了天界。 白禾在军中掌权十余万年,其威信之高外人无法想象,所以这一场小小冲突,远远算不上什么战事,更像是无声的选择和告别。 要走的,和留下的。彼此心照不宣,一夜之间就分了阵营。星合自然下令要诛杀叛党,可谁也都没有去下死手,除却一部分本就还是大乘境的人间修士出了力,剩余那些做神仙做久了的心里都太通透了。 就连星合自己,都十分明白。这位从来与星月为伴的天庭大殿下,他一颗心足够清冷。 但元崖如何肯放过。 不过几日,便陈兵边境。 万央宫内的白禾一言不发。他近来很少说话,很少见人,甚至很少有什么情绪波动。 七万天兵,虎视眈眈。 白墨等了两日,主动求见。白禾许他进来。但还是不说话。 白墨第一次觉得这样摸不透自己父亲的想法。 他只能看到白禾脸上的寒冷。这对父子无声的对坐良久,白墨起身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请父亲明示。” 白禾依旧垂眸,许久之后,轻声道:“等着吧。” 就这么一句。再没有其他。白墨离去之际眉头紧皱。那个时候的他诸多杂务千头万绪,有太多事也有太多人需要去顾虑、思量、保护。他便没有分一些心思到这个一向身心强大的父亲身上。 这个男人是真正的战神,他是顶天立地一般的存在,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撼动他的道心,一万四千年里白墨一次又一次的领教着也学习着。他尊敬也尊崇他的父亲,便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忽略了他的一些细节和那细节里透露出来的巨大变化。 一族之长说等。一族将士便只能等。 这一场博弈,有人恼羞成怒,有人心灰意冷,也有人站在高山之巅,只剩迷茫。 这一元宇宙,三界并立,人间繁华,仙界茫茫,魔道乐兮,唯有那当中的人皇域,只有永世的孤寒和心死。 林夕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他撕开一角虚空,沉默了片刻,踏了进去。 大概有几万年了吧,他想。但当他一脚踏进那片小世界,一切都那么自然。 第136章 三万八千九百年了 李家所在的孤星镇内横了一条山脉,虽不是十分高大却也跨了二三城市,此山脉名为步墟。 步墟山盛产灵药,孤星镇上的居民便也大多靠做药材生意生活,其中有两户更是借此发了家,这李家是其中一家,另一家便是镇东的秦家。 这里就是他的人皇域,林夕缓步走过这些熟悉的地方。 小镇街道林立,小镇空无一人。 他沿着这条路走到底,轻扣李家大门的门环。不轻不重,三下过。然后他便在门外安静等待。 许久之后,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位姑娘。 姑娘白衫白袍,鬓上一朵白簪花。她看着林夕,微微笑了一下:“林夕哥哥,你来了。” 几万年来着?林夕看着姑娘头上的白簪花,微叹一声:“仙儿…” 姑娘颔首,侧过身:“进来吧。” “还是你出来吧。”林夕想了片刻。 秦仙儿苦笑一声,跟上林夕的脚步。 “三万八千九百年了。” “什么?” “你已经三万八千九百年没有回来了,林夕哥哥。” “这样久了么…” 他们一路走着,走出了小镇,走到了步墟山里。 “对不起,仙儿,我应该常来看你的。” “没关系。我一个人…”她顿了一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挺好。” 林夕又沉默了,沉默的沿着山路一路前行。 “小离…她还好么?近来你可有去瞧过她?” 他点头:“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地府,她挺好的,有很多…嗯…鬼陪着她。” 然后直到那一日日落,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一路爬到山顶,看到了满天的火红,林夕躺下来,躺在这一地青草上。白衣的仙儿便坐在他身旁。 “你怎么了?” “我有点累。” “那睡吧,林夕哥哥。” 他安静的闭上眼,有温暖的山风缓缓吹过,偶尔会吹起他身旁姑娘的衣角。 等他再睁开眼,已是星辰满天。揉揉眼睛,他欣赏了一会儿夜空。 “谢谢你,仙儿。” “还累吗?” “不累了。可是我想他们。”林夕看着那些遥远的星星,声音很轻,“我想小童。我好想她。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她。” “我也想他们。” “仙儿,我身边又有一个孩子不在了。我没有救他。” 秦仙儿听着,静了片刻,轻轻握住林夕的手:“林夕哥哥,还记得吗,如果已经发生了,咱们就不后悔。” 少年模样的一代人皇躺在这片小小草坪上,这片小世界里的星星又密又亮,划落一颗滴在他的眼中,闪闪发光,林夕回握住她的手,点头。 “不后悔。咱们都不后悔。” 这一夜山顶月色微凉,白衣的姑娘看着林夕远去的背影,轻轻呢喃。 林夕哥哥,这下山的路没有上山那么好走,你要注意。 月落湖旁,离风盘坐了一夜,看到了踏出虚空的林夕,手上还带着一卷东西。 “师父,您回来了。” “嗯。”他走过来,揉揉离风的头,面上似乎轻松了不少。 离风看着他这样的笑容,也不自觉小心翼翼的笑出来。 抬头,看着微蓝天空,林夕将手掌伸开,那上面一张东西瞬时耀出万丈光芒,带着一股无上之意瞬息便破空而去。 离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瞪大了双眼,顺着法旨飞走的方向咔的一声扭了脖子。 “这气息,这,师父,人,人皇法旨?师父,这是人皇法旨?这,您,您刚刚是去…” 林夕笑了一下,在他额上轻轻一拍:“好好说话。” “……” 离风目光呆滞的看着远处的天空,掰着手指头。 他在想,若他没有记错的话,人皇,不,他的师父曾经下过三道无上法旨。 这三道法旨都是在十三万年前,且还是连下的。这其中第一道便是魔族的封禁令,一张法旨断却魔祖禁术,也断却了魔界前程。而后第二道便是建天庭封天帝,第三道则是立地府尊冥王,不论哪一件都是划时代的大事情,此后十数万年里就连元崖继位天帝都未曾再立过法旨,如今却… 他懵了,这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他要见证历史了么?这可是传说中可逆天命可改大道的无上法旨啊,离风抻长了脖子便要追上去。 林夕一伸手扯着他的发髻就将他扯回房:“不关你的事,好好修炼去。” “不要啊师父!你让我去看看啊!” 小小一方山谷里,离风的声音凄厉回荡。 又过了五日。白染还是没有醒。但好在她这回睡的很平静,守在她身边的婉容也能稍稍安心。 白墨回来过几次,都是匆匆的又走了。 情势越来越严峻,求见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向来同白禾一条心的白信这回也是皱着眉头来问白墨,白禾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禾谁都不见。他们便来逼白墨。 白墨也在逼白墨。但他想的更多些。他总觉着这一切都太诡异。 两族剑拔弩张的第八日。蛮族出兵了,三万蛮荒铁骑轰轰隆隆的开赴过来。 白墨只是冷笑,蛮族这条天庭的狗向来最听话。 三万铁骑驻扎在东部边界的和望山,却只有声势浩大。 又过两日。古族派出了五位上神,那五位上神行踪低调,进入天军大营后便不曾露面,情报也是忘湫传回来的。 古族低调,佛族更低调,只有两位佛陀。只是与古族不同,这两位佛陀落到了妖族长生山脉外。 而白信只是黑着脸调兵遣将布防各处关口。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水越来越浑,人越来越多,两方阵营却依旧按兵不动。 灵族三万天兵,十八支天机军,所接收到的命令只有一个:等。 于是不论受到如何的挑衅,他们都只能等。 白墨不想等了。他最后一次去求见白禾,在他宫外跪了一夜。 白禾叫他进来。对他说:“你什么都不要做。等着就是了。” 白墨皱眉,试探一句:“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白禾点头,看着面容俊秀的白墨,面上的寒凉就淡了许多:“只是谁也都没有打算去打这一仗。” 白墨做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白禾拍着他的肩让他坐下。 “元崖知道,古紫山知道,释安知道,泽弋知道,燕冷也知道。我们这些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老家伙都知道,只有你们不知道。” 白墨安静的听。 “昔日天庭十万天兵,其实不过是个笑话。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孩子,哪里会懂得生死的道理。包括元崖。所以陛下将治军之权交到我手上,当初为的只是给魔界一个震慑,自然,也只能震慑一番魔界中人,你别看这几处远古仙族甚少屯兵,仿佛境内皆是闲散神仙,但其实他们都自傲的很,也谁都不惧。” 白墨点头,这方面他看过不少的东西,曾经也很是惊叹那些宗族所掩藏的庞大底蕴和手段。 “所以元崖这个天帝做的很辛苦。且比他父亲要辛苦的多。” “先天帝…” “是,先天帝道渊。”白禾微微仰头,“那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四方诸族,万千修士,全都受过他的大恩,受过龙族的大恩。” 龙族的辉煌是一部早已被时光掩埋的历史,白墨不语,他听到这里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仙界,为何会是这样的局面?”白墨问。 白禾摇头:“人皇不出,这是必然。” “有人皇的天庭才是天庭。道渊当初凭借着这样的功绩和手段,在位三万年也已很不易,更别说那时尚且年幼的元崖。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庭都只是个摆设,而我所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白墨皱眉:“人皇为何不出?” 白禾看了他一眼:“心死之人,执念只会越来越淡。为父追随陛下几万年,也不怕同你说一句实话,他从来就没想过要管仙魔两界这些肮脏事情。” 肮脏事情…白墨眼神闪烁几下,伸手端了杯茶。 “他真心相护的,只有人间和地府。所以他先后扶了道渊和元崖上位,自己却只肯做这所谓人皇。” “管便管的彻底,放手也该彻底放手。”白墨喝着茶,胡乱说了句。 白禾笑了一下:“若所有事都能这样分的清楚就好了。他不想管,却不能不管,所以才会是这样的局面。这样混乱无序却始终不能推翻重来的局面。” 白墨眼神锋利起来:“为何不…” 白禾却止住了他的话。 他面上又重回寒冷:“说了这么多,你也许听得懂,也许听不懂,不论你能否明白,为父都要告诉你一句,你什么也不要做。” “这场混乱,不是我们挑起来的。我扛了这么多年也十分厌倦,谁做的孽谁来收拾吧。墨儿,你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往日要做什么我从来不管,但这一回你不要插手。” 白墨眼神沉下去。 “孩儿知道了,但孩儿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父亲厌倦,天帝厌倦,人皇厌倦,这当世所有站在最顶处的存在全都心中厌倦!这些话,孩儿也真是听的厌倦了。” 他起身一礼,就此退下。 成年后七千年,他再未对父母至亲有过如此的态度和言语。 直到外头潮湿的冷风吹过来,将他手指吹的冰凉,他才散了心头戾气,只是指尖的冰凉却再也散不去。 第137章 情爱于我无用 玉明宫内,白信、白霖见他回来急忙上前一步。 “如何?” 白墨没有回答。 “大长老请回吧。”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回了寝殿。 明悟殿内,萧青听了婉容的吩咐,带小染先退下了。白墨进来时便只剩他们母子三人。 “她还好么?还是没有醒么?” 婉容双眼红肿着摇摇头。 “母亲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姐姐。” 婉容轻叹一声点点头,起身之时顿了一下:“小墨,你…” “母亲?” “你好好的。”咬咬唇,又落下两行泪,婉容拍着他肩膀这么说了一句。 白墨扶着她出去。 像是能感应到一般,就这么片刻无人的功夫,白染醒了。自火石碎裂后便是金色的眸子闪烁着暗淡的光芒。 “你醒了…”返回来的白墨揪心的过来看她。 “我好像…”她嗓子哑的说话实在困难,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白墨目光一颤:“你…” “但我醒来就立刻知道那不是梦了。小墨,我知道的。” “不想了好不好?不想那些了。” “小墨,我有孕了。” 良久无言,白墨身子僵硬的跪在她榻边:“那么你…” “我不知道。” 他想了很久:“不管你要如何做,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谢谢你,小墨。” “还有,我会帮你报仇,一定会。” 白染点了下头。 “别告诉他们,我有孕的事。” “好。”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白染始终语气平淡,眼睛里虽然还是无神,却好像心里已经开始接受现实了。白墨自然陪她,一万四千年,他们从未如此贴心的说这么多话,从白天到深夜,白墨一直陪着她。 聊到最后面,白染又累了:“小墨,借我枕枕你的胳膊。” 他便把手臂伸过去,垫在她玉枕上,她嗅着他衣料上的茶香就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轻声说:“等我睡熟了,你就去忙吧。” “好。” 他静静看着她入睡,直到天色微明才轻声离开,只是却没想到,那一回白染这一睡下就睡了那么久,睡了有一百多年那么久。 而她不省人事的这一百年间,也着实发生了许多大事。 首先便是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对峙的结束,当初灵族所有人都不知道白禾在等什么,半个月后他们看到那张无上法旨,他们知道了。 自黑暗纪元结束以来人皇的第四道无上法旨,宣的是灵族无罪,自立于仙界。 三界哗然。 那几日月落湖很是热闹。有人说曾看到天帝下凡,又狼狈回天,还有人说人皇在下旨前曾驾临了灵族与白禾密谈良久,还有人说非也,是白禾去人皇域苦求数日,才求得了这一旨圣意。 对于一界众仙而言,人皇是早已化入传说中的存在,人皇域更是安静的仿佛从来不存于世,却没想此番这般惊天动作,自然便掀起了好大一股热烈的风潮。 而处在漩涡中心的那一批神灵,真相早在心中,从来也不会站出来多说一句。 然后灵族就这么慢慢和天庭划清了界限,虽自立出来,却十分低调。 而天庭这边,乍见之下失却良多,却也不乏耳聪目明之人探得一丝机密,仿佛昔日那个宽和御下的天帝再也不见,剩下的远古仙族里除了从来避世的木族,不论是清高的古族,淡然的佛族,式微的妖族还是冷血的蛮族,自那一事件之后,无一不是受到了严密的管控。 一切都没有好转,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一切都比原来更加糟糕了。 而这场宁静的乱世里,也渐渐涌出几颗闪亮的星子,他们从前也有着高贵的身份,却也是第一回如此耀目的在三界众仙眼前闪烁着。 天界大殿星合算一个,这位天帝的嫡长子,清冷修行了数万年,一跃成为了手握兵权的天庭重臣,只是他的生身母亲,那位更加清冷的天后娘娘却仍旧闭关不出。 星合算一个,亓幽的母亲妙华也算一个。佛族淡然,虽亦有女弟子嫁入天宫为妃但却是从来不争不抢,此番一举晋为大天妃,在天后不出的这般情状里,便是实质上的禹余天掌权人了。 还有便是那位相传不能修行的灵族少主白墨。此番灵族与天界的一番变故,原以为会与天帝有一场激烈冲突的战神白禾不知为何始终不出,一概事宜皆是其子白墨代劳。而许多事这位白家少主似乎也做的得心应手,在灵族这样受过战火洗礼,对武力的崇拜上应该达到了巅峰的种族里竟也颇得人心,叫三界众仙好不惊奇。 须臾之间,是天翻地覆。须臾之间,也是沧海桑田。 这些明面上的事情,或许扭曲,但无人在意。 而实际里还有几桩事,却是不得不说一说。 在那次事情平息之后,白墨又去了万央宫求见父亲,但这回白禾没有见他,不论白墨跪上多久都是铁了心不见他。 最后迟晚晚将他拖走。 他们谈了一夜。第二日白墨带上封启和暗处的忘湫,去了妖族的长生山脉。 泽弋自然不肯见他。白墨让封启传了三回话。 第一回是灵族的少主求见。 第二回是灵殿的殿主求见。 第三回是众妙商会的会长求见。 后来泽弋亲自出山将结界打开,把白墨请进去。 中域的神殿内,封启守在外头,安静等待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泽弋将白墨送出来,白墨走出来时看了一眼封启,封启微微点头。 委羽山内,忘湫从虚空中漫步出来,看到了一身红衣的严曼儿。朝她微微一笑:“你就是严曼儿吧,你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你。” 严曼儿大惊,立刻唤出长鞭横在身前:“你是何人?” 忘湫微叹一声:“你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忘湫想了想:“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你不用这般紧张,我只是过来传个话,我家殿主要你去见他。” 望着一身妖气满面娇娆的忘湫,严曼儿眉头紧蹙:“你家殿主?” “灵族白家少主白墨,你受过他的恩惠。你不会忘记了吧?”碧裙的少女眨眨眼,明媚的笑了一下。 严曼儿想着就僵硬了一下。 那一次灵族之行的所有事情,严曼儿都永远不会忘记。她也自然记得那个见她受伤会皱着眉给她上药却又冷淡的说他没有想要帮她的少年,他的银灰色道袍很好看。 那少年不像是挟恩图报的人,严曼儿只略思量了一番便随了忘湫一道上路。 白墨叫她去见他,却不是到灵族,而是在灵妖两族的边境一处小城里,小城单名一个莲字,严曼儿知道这里,莲城是众妙商会的一处分会城市。 在城中一处颇为华贵的酒楼厢房里,忘湫将她送出虚空。 她有些疑惑的看着安静坐在桌边的白墨。 白墨看了她一眼:“我喝茶,给你准备了酒。” 严曼儿一时间不知说什么,甚至不知该如何同他打个招呼。 白墨看看她:“坐吧。” 严曼儿看着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总会想起初见时自己的醉态,便有些不好意思,坐下一拱手:“不知…殿下找曼儿来所为何事?” 白墨将酒杯递到她手边。 “我是来请你帮一个忙。” 严曼儿看了看那杯酒,没有动:“什么忙?” “天界的九萝天妃。妖族神殿的殿前使凌胥仙子。我想知道这二位的事情。” 严曼儿皱了眉。 “殿下想知道什么事情?” 白墨自见到她,始终没有一丝笑意,声音却很轻柔:“我先告诉你一些事情,然后你看看,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后来严曼儿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给自己准备了酒。 只是那杯酒,终是被她不住颤抖的手洒落一地。 白墨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哀痛,也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接受,他静静的陪在那里,坐了三天。 三天后那个面容娇艳的女子终于堪堪止住了眼泪,只是比起白染单纯的仇恨,她的目中却要复杂很多。 “你不会只准备了一杯酒吧。”她哑着嗓子问他。 “你想要多少都有,但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一时的解脱。甚至连一时的解脱也不能。” “你总是这么清醒。你就从来没有伤心过吗?” 白墨没有回答她,掏出一壶酒为她倒上。 “你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对不对?所以你不会明白。” 白墨倒酒的手停了一下:“情爱于我无用。” 严曼儿苦笑一声:“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喝?” “我不会饮酒。” 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求你了。” 白墨低叹一声,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把迟晚晚带出来。 许是近来实在疲累,许是见了太多白染痛苦的模样,他有些受不住严曼儿的眼泪,终是点了头。 虚空中看的无聊的忘湫却是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了。 三杯烈酒下肚,严曼儿痛苦的皱起眉:“原来父亲命我闭关修炼,无召不得出,竟是因为这些…” “但你其实可以承受。” 她苦笑一声:“我从未得到过,早就全部失去。可是…白墨,我还是痛极了。” “你从未忘记过他。” “如何能忘?如何能忘…我从未得到过他,我亲眼看着他同别人成婚,我听了你的话,已下定决心要放手,可是如今你告诉我他死了,我才发现我还是痛极了。你明白吗?那种你爱着一个人,也真实的陪伴过他,却始终没有走入他眼中的痛苦?” 白墨看着她眼角一点微红,想了想:“我明白。” 第138章 鸡飞狗跳还是不回忆了 严曼儿看向他那张饮了酒后微微红润几分的脸,眼神迷离的笑了一下:“那你为何又说情爱于你无用?” 她醉了。深切的痛苦的醉下去了。 白墨伸手去拿她的酒杯:“我明白这种感觉,是有人告诉我的。他曾也这么对一个人,和你一样痛苦过。” 她不肯松手:“那他是如何解脱的?” 白墨拗不过她:“没有解脱,现在还在纠缠。” 她笑:“那你怎么不劝他也放弃?” “没资格劝。” “我记得你曾说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越陷越深只会做下错事,伤了自己也会伤了所爱之人。” “他不会。” 她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一颗一颗的滴在臂上:“此刻我倒希望能像你一样,说一句情爱于我无用。” “这不是什么好事。”一杯酒他只微微饮了一口,此时才终于凑到唇边全数咽下。 她痛过了,哭过了,笑过了,也醉过了,泪眼朦胧中开始想起白墨问的那两位,不,那一位。 “我从未真正见过这位九萝天妃。但小时候经常听到黛姨提起她,她是妖族的顶尖天才,无父无母,据说是被一位散仙拾到送回族的……” 白墨微微转着酒杯,安静听她说。 她伏在桌上,一直看着白墨的眼睛,断断续续说了一些,都是白墨已经知道的事情。 “至于凌胥,我倒确实很熟悉,只是却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 “凌胥为何会与你相熟?”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位殿前使,那时候我的血脉之力刚刚觉醒…” 严曼儿眼神迷离着,回忆那段往事。那个时候的她着实年幼,尚不能理解所谓的纯血天赋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样一场仪式之后,自己一下子成为了重明鸟一族最为耀眼的人物。 甚至连神殿也派出使者来贺,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凌胥,她一举一动实在平凡,却对她十分关怀。凌胥没有什么实力,知识却很渊博,可以说是她修行途上的导师,也是她那几千年时常吐露心事的好友。 “纯血的天赋…”白墨微微蹙眉,陷入沉思。 “是,凌胥说妖族近两万年,只生了我和勾陈族的离风两个。” 白墨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若不是你这样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凌胥原就是那位九灵凰族的天妃。” “九萝天妃曾也是纯血的天赋么?”白墨忽然问了一句。 严曼儿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是还是不知道?”他声音淡然,目光却让她无处遮掩。 “不知道。” “嗯。” “她与我说了很多修行上的事情,也曾…与我说过几句殿下的事…那个时候的她,和你说的并不像…”她眼神闪烁着,只看着自己掌心的酒杯。 她通篇说下来,林林总总:“关于她的事,除了关于我族修行上的机密,我都和你说了。” 除了修行上的机密么? 白墨沉默半晌,目光几许探寻:“那妖典,你可看过?” 他手指轻叩桌面的声音很轻微,她却心神一颤:“妖典是族中圣物,便是连我父亲都未曾见过,我又如何有这样的机会。” “没有办法么?” 她低头:“没有办法。” 白墨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今日问我这些,究竟是要做什么?” 白墨换了茶水,没有回答。 “你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族人的吧。”他淡淡道。 她明悟:“不会。” “嗯。” “我与你不同。”她苦笑一声,“到今日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渺小。我知道你不会对我说,但倘若你真要做什么,真的也可以让我做些什么,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不会拒绝。” 白墨瞥了她一眼,嘴角笑容微微刺眼:“你若想做什么,便该知道要做什么。” 她又低下头,咬着唇。 片刻后又开始饮起酒来,一杯,一杯,直到将自己灌得烂醉。 这回白墨却不拦她了,就这般看着她发泄着,直到终于失去意识。 将手中浓茶饮尽,白墨轻轻唤了一声忘湫预备叫她将严曼儿送回去,却没想,应声裂开一小条缝隙从虚空里走出来的竟是迟晚晚。 白墨皱了眉:“你来做什么,忘湫呢?” 迟晚晚看了一眼伏在桌上的红衣女子,嘴角一翘:“忘湫说你正与佳人对饮谈情,她是看不下去,我觉着挺稀奇,便来看看。” “胡闹!” 迟晚晚往他身前一凑,啧了一声:“果然还饮了酒,只是你也太不解风情了,让人家姑娘喝那么醉,这还如何谈的下去?” 紧接着他手上折扇忽然一收,皱起眉上下打量了白墨两眼:“这,你这不会是想趁人家…” “迟晚晚…”白墨一下子拧起眉头。 这语气迟晚晚特别熟悉。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他一下子闪开去,“我自然知道这是严曼儿,只是你也太不懂忘湫那小丫头的心了,你都不晓得她吃醋了吧?” 白墨瞪了他一眼:“少废话,送她回去。” 迟晚晚轻哼一声。撩起袖子便将严曼儿扶起来。 “啧啧,好好一个美人儿,却也逃不过情之一字啊,何苦呢…” “你还有脸说旁人?” “诶我说你…” 白墨看着他又嗤笑一声。 “你就气我吧。你也就气气我了。”迟晚晚白他一眼,揽着严曼儿的腰踏进虚空中。 房间里终于又安静了,白墨静静看着桌上那一小片水泽,片刻后轻叹一声。 “还不出来?” 一声小小轻哼,忘湫撅着嘴跳出来。 “这种时候你闹什么?”白墨皱眉。 “你从不饮酒的!为何她一说求你你便遂了她?” 白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看了一会儿。 忘湫在那目光中败下阵来,一咬唇便跪下来:“我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白墨抿了抿唇将她拉起来。 “她的话你都听到了?” 忘湫点点头。 白墨垂眸:“那么在你的记忆里,纯血的存在在妖族究竟有何不同?还有那妖典…” 忘湫皱眉:“我只记得在我虚空蟒族中,某些至强的神通唯有纯血的天赋可以施展,至于其他族类我不清楚,但必定都是一族天才人物。至于妖典,在我的传承记忆里,不知为何,它…” “什么?” 忘湫歪着头,几分纠结:“在我的记忆里,妖典并不是什么族中圣经,而是一部…禁书。” “禁书?”白墨一下子皱起眉。 “是。”忘湫点点头,“族中有训,绝不可私自翻阅的禁书。” “你可知妖典所在何处?” “无人可知妖典所在何处。”忘湫摇摇头,“妖典乃是自鸿蒙传承下来的古物,早已通灵,若有所需自会降临。” “她说了谎。”白墨道。 “是。她自小在委羽山长大,至少与妖典有过一面的机缘。记忆里自上古时期就是这样,凡妖族神兽家族之人皆需在出生后千年的觉醒仪式上将一滴精血封于妖典之中。以此为凭,乃妖族神兽后裔。” 忘湫目光冷峻:“妖典通灵,族人血脉是否完整皆可判别。这是神兽家族王血族人才会知道的机密。她骗了您。” 白墨点了点头。 妖族之中,血脉为尊,以两仪二圣、天之四灵以及十大神兽家族为统领,其内子弟更有王血级别的尊贵存在,而王血之上,便是代表着一族极致的纯血。 三界之中没有一个族群比妖族更加重视血脉的力量,也没有一个族群在天赋与境界上因血脉的差异而显得如此悬殊,这个事情他原先就明白,如今却是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只见过严曼儿两面,却能从她的一举一动看出太多。相比那位心思缜密而冷酷的九萝天妃,这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女子,说谎时比他那位一向天真的姐姐都要不会遮掩痕迹。 至于她究竟隐藏了什么,那个时候的白墨并没有十分在意。他所要做的只有那一件事情,目的十分明确。而当时的严曼儿在他的谋划里,就像她自己说的,渺小。比微不足道还要微不足道。 他了解了想要了解的一点事情,便拂袖离去。 身后,忘湫愣了一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可是别扭了一会儿,又还是跟上去。 她始终还记得白墨说不许她再见迟晚晚,所以当夜她摸进慧青宫时依旧只是躲在虚空中,随手挑了块石头就往迟晚晚头上扔。 上回他反应那般快,此时却不知为何结结实实受了她这一下子。还颇为滑稽的到处转身叫骂着问是谁。 忘湫看的有点好笑,就又扔了一块。 迟晚晚更加跳脚起来。 她上了瘾,咻咻咻的连扔三块,全都砸在了他背上。迟晚晚还是没发现她的样子,她扔的越发畅快。 忘湫玩的兴起,石头越挑越大,下手也越来越狠,迟晚晚却是有些吃不消了,揉着额头坐下来。 “行了我的大小姐,还没玩够啊?” 忘湫一愣:“你早就发现我了?” 迟晚晚倒了杯茶,依旧揉着额头。 “那你为何…”手上石头慌忙一丢,她问不下去了,感觉有点心虚。 “这不是看你不开心吗,怎么,现在可都出气了?” “你…”他原是在哄自己开心,忘湫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手指,连搓了几下,“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迟晚晚嘴角一翘,却是答非所问:“他就那个样子,你也伴了他数千年了,实在不必往心里去。” 忘湫又撅了嘴:“他如今有许多样子我却从未见过。” 迟晚晚想着就轻叹一声:“总会变的么。” 忘湫歪头想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迟晚晚的肩:“你也是男子,你可知,可知…” “什么?” “可知殿主他究竟…喜欢什么样儿的?” 迟晚晚看了看忘湫的小手指,笑的暧昧,轻咳一声:“若说男子喜欢什么样儿的,那自然是喜欢你这样的。但若说你家殿主么,啧啧啧…” “殿主怎么…”忘湫一下紧张起来。 迟晚晚本还想逗逗她,听得她这语气却是一下子不忍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他可能喜欢很多样子的。” “很多样子的?什么意思?” 忘湫急了,忙追问下去,迟晚晚却是一下子沉默起来。 忘湫又问了他几声,他还是沉默,忘湫怒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迟晚晚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虚空中,忘湫气的直瞪眼:“你想什么呢刚才!” “想到些事情。” “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唉,荒唐事情。 他想,其实浮生是说过喜欢他的。只不过他那时候被气昏了头,也被嫉妒蒙住了眼,说什么不肯罢休,便就错过。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嫉妒的发狂,胆子大到去指着她的鼻子质问:“你喜欢他了?他有什么好?” 浮生看着他很无奈,也很诚实,诚实的让他生气。 “你若说喜欢,那我喜欢很多人,晚晚,我亦喜欢你,但我不可能再爱上什么人了。我只是很欣慰,他这个天生的神仙,终于活的像个人样了。” 他捕捉到那几个字,却不肯信:“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晚晚,我很喜欢你。” “不对。不是。” 他喜欢过,他知道喜欢是什么样儿,喜欢是要占有的,可她却从未对他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从来不在意他同别的女子在一处,这绝不是喜欢。 浮生忽然就笑了,笑的很温柔,她伸出手抚上迟晚晚俊秀的眉眼:“我养了九万多年的孩子,怎么会不喜欢呢。” 原来如此。 他只得苦笑一声:“是,哪怕是条狗,养了九万多年,也成心头肉了。” 可话音刚落,他一双薄唇便被浮生一踮脚轻轻咬住了。她那只手还在摩挲着他的面庞,唇贴着唇,轻轻吸吮,她闭上眼说着:“不许这么说,晚晚。” 而他只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像个傻瓜完全丧失了反应,就那么被动的杵在那儿僵着嘴巴接受她的亲吻,直到她意犹未尽的离开他唇畔,他才后知后觉的一把抱住她,动作迅速且强势。和以前所有的拥抱都不一样。 浮生也真的就乖顺的靠在他胸膛上,听他心脏狂跳的声音,听了一会儿她舒缓下来,也伸手圈住他的腰:“所以别再闹了,好不好?” 若回忆只到这儿便停住,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可现实不是,冲昏了头脑的迟晚晚听到那句话瞬间又发作起来,还一把将她推开:“你果然就是不想我去找他麻烦!” 然后浮生也暴躁起来,她的温柔那日已算超额使用了,看着他这副欠打的样子恨不得要去拔剑,再后来,再后来的鸡飞狗跳还是不回忆了。 “你说啊!到底什么事情!”忘湫又开始吼起来,这回两只手都伸了出去扯着他衣服来回的晃。 “好了好了。”迟晚晚按住她两只小手,“没什么事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他这幅样子忘湫比看到白墨同旁的女子饮酒还要生气,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就要走。 “等等,等等!” 她身形猛的一顿,咬牙切齿的问:“做什么!” “我看你还是别喜欢他了,没结果的。” 忘湫没想他会说这个,皱了眉:“你怎么知道没结果!我偏要喜欢!” “我说真的。”迟晚晚轻叹一声,“你喜欢我都比他有结果。” 忘湫愣了一下:“呸,谁要喜欢你。” 声音脆脆传来,身影却早已遁远,迟晚晚拉了拉外袍,笑着摇摇头。 第139章 睡的累极了 她这一百多年睡的累极了。 但大概没有人会信罢。 一开始,她是真的睡得人事不知,只是却也不过几日功夫,再后来便是长达数年的煎熬。元神清明却始终无法醒来的煎熬。 动不得,说不得,醒不得,便只有陷入一重又一重的痛苦相思和回忆。 那几年,她就这么躺在床上,一遍一遍的思量着。 最初她只要心神一动,便就是看到那日大雨滂沱,墨绿蛇尾上坠落的染血白衣,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将她每一分都尽情折磨。 折磨了也不知多久,她才终于麻木。也终于看到别的,却还是逃不脱那个雨夜。那个雨夜,在她脑中不知循环了多久,大概十几日后,她开始留心去记,从她留心记开始,四百七十八次。 四百七十八次,她连他袖口处最小的一点血迹都记得清清楚楚。 也将所有人的所有神情所有话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老天保佑,她又真正的昏睡过去了。 这一段昏睡,她约莫又有几年。待她元神再次幽幽醒转,她发现,她这才终于彻底接受了无尘的陨落。但她还是会想。 接受死亡随之而来便是彻骨的眷恋。她开始一分一分的拆解他们的过去。 她想的太过投入,甚至觉出一丝温存来,不若就这般永远睡下去。 只是没有酒,若有酒就更好了。 可他们的回忆又那般短暂,她想了数年,记忆还是停留在那个雨夜。 这下连眷恋也没了。全剩下失望和怨恨。 她怨他。怨自己。怨那一对无心人。还怨那些有心人。 这一切兜兜转转就像永无止境的轮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一直陷在里面,从恐惧到接受,从眷恋到怨恨,从怨恨又回去恐惧,无休无止。 而每一次的重新来过,都更加深刻。 到后来她连思考也不再有,却还是逃不过。 受尽折磨,甚至于产生了乞求神明的想法。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将她心中照的一片惨白。 不,这世间从无真神!又何必乞求?又何必乞求! 若我天生活该承受这一切,那便承受吧。有的人,他连死亡都不怕呢。 这世间从无真神,却有一个解救她出噩梦的人。 “小白?” 她皱了眉。 “小白?” 她紧闭五识。 “小石头!” 有声音幽幽传来,一把提起她的元神。 白染猛地睁开眼,入目处竟是一位姑娘。 她看到她,心中一颤,这真是一位顶好看的姑娘。姑娘一身青衫,装饰清淡,眼波流转间皆是韵味,不是道家韵味,却是浓浓佛韵。 她看着她眉心那一点朱砂痣,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摸。 姑娘灵活的一躲,朝她翻了个白眼:“我知道我长的挺好看的,但你也不用这样吧。” “你…是谁?”她心头又涌上悲凉,有些呆滞的摸着自己虚幻的脸。 元神也能流泪吗?她不明白。 “我叫陆童。”姑娘朝她眨眨眼,“听说过吗?” 白染愣愣的摇摇头,旋即慌乱起来:“这是哪里?我,我死了?还是…” “淡定淡定,你没死。这里是九幽幻境。” “九幽幻境?这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说过…” “这是我起的名字,你自然未听说过…”陆童看了她两眼,小声嘀咕着。 她头痛起来:“你究竟是何人?我为何会在此处?你又为何那样唤我?” “哪样?小白?还是小石头?”陆童转过身,在这一片迷蒙中牵着她到处飘荡。 白染看着陆童一头长发在迷雾中飘来荡去又愣住了。 陆童见她不吭声便又自顾说起来:“你不是姓白?我叫你小白有何不妥?但你并不理我,我便叫了你的真身。” “真身?” 陆童停了一下,回过头来,啧了一声:“你不会还没反应过来吧?你这个脑子怎么长的?跟你弟弟一点不像啊。” “你认识小墨?” “唔…算认识吧。” 这女子说话处处诡异,白染越发疑心起来,再一次凝眉问她究竟是何人。 陆童听的眉毛一垮:“你们白家人怎么都这么执着?我是谁就那么重要啊?” 白染冷冷看她一眼,从那股惊异中回过神来。 “既然如此,白染便不打扰了。”言罢一个转身朝相反的方向飘去。 “诶!别走啊小石头!”陆童急起来,“我都告诉你,你回来嘛!” 白染幽幽顿住,却并不转身。 片刻后一身青衫的陆童便飘荡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你看我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捡到一个会说话的活物,你可不能这么对我,况且你陷在那梦魇之中那般痛苦还是我将你的元神唤醒的,你得记住我这个恩情呀。” 白染转过头就瞧见她一派真诚神色,垂眸道:“你放心,我白染一向知恩图报。” 陆童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然话锋一转,她又道:“我会报你的恩情,但我如今最恨欺瞒,你若不把话说清楚,即便我在这里困上一辈子也不会同你说一句话。” 陆童长叹一声,忽然颇为老成的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两下:“我晓得。我都晓得。你受苦了小白。” 白染没想她会有这般举动,一时间又是愣住。 “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陆童理了理思路,幽幽道:“这么说吧,我的真身其实不在这里,也不是,我早没了真身。元神吧,我的元神在很久以前就被困在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是荒凉,我将它称之为九幽,我一个人在九幽待了许久,也不知使了多少办法,就是逃不出去。” “但好在虽然艰难,却仍可勉强修行。” “元神修行?”白染打断了她。 “是啊,你不会吗?”陆童诧异了一下。 白染摇摇头:“我只知神念修行之法,却还真未听说过有元神修行之法的。” 陆童撇撇嘴:“罢了,这都不要紧。总之我修行了很久,将元神之力修到了大成之境,虽还是离不开那九幽之地,却也造出了这一方幻境。” 白染僵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的元神现在在你的幻境里?” 陆童点点头:“是啊,神奇吧。” “这…这怎么会呢?” “反正不是我干的。”她耸耸肩,“那一日我在幻境里游荡便看到你的元神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也吓了一跳,后来一看才知道你已在梦魇中沉陷多时,便将你提了出来。至于我么…” “我也是个苦命人,不骗你,从小无父无母的那种。” 白染蹙眉:“你是神仙还是凡人?” “凡人。这世上哪有神仙啊…” 白染目光暗淡了一下:“是。这世上没有神仙。” “当然,我知道你是从仙界来的,也知道如今三界之中神明众多,只是我总是拗不过来,觉着世无真神罢了。”陆童见她落寞,便爽朗一笑,拍拍她的肩膀。 “我原先也不是这么以为的,我从前觉得我的师父就是那个唯一真神,因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勘破天机也勘破大道,可如今才知我错了。” 陆童抿了抿唇,面上嬉笑神色淡了下去:“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发现他并非无所不能才失望。却正是因为坚信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而怨愤。” 她又想起那些往事,红了眼眶。 陆童轻叹一声:“小白,你并不知道旁人的世界,你只经历了自己的一生。你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看了你的梦境,你的那位师父,他是真心待你的。” 白染猛地抬起头:“你看了我的梦境?” 陆童点头:“不止如此,自我元神修炼至大成便可透过幻境看到外界的许多事情,只是总也出不去罢了。” 白染愕然,怪不得她对自己的许多事情张口就来,这感觉甚是诡异,她没好气道:“那你的日子也没有那么无聊啊…” 陆童摊了摊手:“看得见又摸不着,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更加难受。尤其是有些地方,有些人,设的那些个结界厉害的能气死你,怎么也透不过去。唉,你不会明白的。” “你的元神之力都能穿越两个位面空间了竟还能有结界挡得住你…”看着陆童灵动活泼的样子,不过浅浅几句,白染便觉心中舒畅了许多,那些年里郁结于心的麻木也渐渐松动起来。 “所以我才生气啊!” 白染看了她两眼,转了话题:“那你为何会被困在那九幽之地?” 陆童抱着胳膊长叹一声:“那就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 “……” “长话短说就是想当初我也是人间修真大界里的一代传奇人物啊。虽然无父无母但却碰上个好师父,师父是佛门女弟子,在野外拾了我,我在她身边长大自然便也入了佛门。长得好看,天赋又高,没几年就成了寺里的门面人物,每每大陆之上有什么盛会便都能去见识一番。” “只可惜我还未修炼有成师父便出了事,师父出事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寺里,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就跟我说她疯了,一个人跑出去再也没回来。我了解师父,她才不会疯。” “她只是生了心魔罢了。” 第140章 我看着配不上他吗? 白染安静听着,抬眸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说着这话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神色,仿佛只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情。 “寺内的长老们见我定力非凡便没有再说什么。师父的事情那时候也就慢慢平息下去了。后来我终于学有所成,再去参加那些盛会已是可以代表宗门出战了,佛门清净地过了那么些年也真是憋坏了,我那时候便打定了主意趁此机会定要寻个由头在外头好好玩几年。” “你这个样子哪像是个修佛之人…”白染没忍住。 陆童也不在意:“我本就不适合修佛。可能转世过轮回的时候吃饱了撑的吧,择了这么一处身世。” “凡人转世皆有定数,便是有异也是冥王裁决,哪由得你胡乱择选。”白染没好气道。 “冥王?”陆童一张精致小脸巧笑嫣然的凑过来,“我在人世闯荡的那些年里,冥王还是个只知道围着师父转悠的小丫头片子呢。” 白染这短暂的一生从未踏足阴间自然也未曾见过冥王。 她只从史书上知道冥王是一位名唤将离的女君。 只是这陆童言语之间未免太过狂傲,不同于天家,冥府阴间可是自始至终就未曾换过君主的,黑暗纪元之后,这将离由人皇亲封了天齐仁圣大帝,自从地府初立之时便就是冥王,若真如她所言,那岂不是说这陆童是黑暗纪元时期的修士了? 她撇撇嘴,不怎么信她,但还是叫她继续说。 陆童似也看出她心中所想,倒不怎么在意:“我这些年看了许多,知道你们仙界中的佛门弟子教义旁支众多,有许多与凡世不同之处,但那个时候人间的佛门大多还是有着极重的规矩的,且很愚昧,只要你会编,说什么都有人信。” “总之那一次呢,是年轻一辈真正的顶级盛事,莫说几大圣地宗门的天骄人物,便是些三教九流之地的散修也都来凑热闹,也就是那时候,我遇见那个人。” “初见的时候只觉得他一身灰头土脸呆呆看着我的模样实在好笑,后来竞技场上看到梳洗之后的他才发现原来竟长得这般好看,快要不逊于我了。后来也是实在有缘,夜里我溜出来喝酒的时候撞见了他。你不晓得他当时看到我一个佛门弟子对月饮酒的样子表情有多么精彩。” 白染看着陆童,她说到这里整个人都是神采飞扬的样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一来二去的,我们算是交了朋友。只是他这个人实在太木,明明心悦于我却总是吞吞吐吐呆呆愣愣,不过天赋是极好的,我还未见过当世能有人与我天赋一般好的。” “后来他在那场比武中拜入了当世一个显赫的宗门,成了内门弟子,我也在决战之时收了手,借此同长老们说这一战的失利使我佛心不稳,求了入世修行的自由。我们便分开了。” 白染有些疑问:“和他的对决么?你故意输了他?” “非也。”陆童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他虽然天赋很好,但那时候却着实是个尚未修行的小角色,根本没资格上场竞技的。” 白染更加疑惑:“他尚未修行你便知他天赋这般厉害?” “身未修,神已至。他是天生的道体,在大道感悟之上有着极为不凡的天赋。” 白染释然,天生道体她是听说过的,这是一种人间修真界的特殊体质,拥有这种体质的修士更易飞升成仙。 “后来呢?” “后来兜兜转转我也玩够了,他一番苦修也算小有成就,我便答应嫁他。双修大典还办的挺热闹。可惜终究没能挺到礼成,寺里的长老们还是找上来了。他们拿门规压我,还将师父寻回来以命相逼,我给逼的没办法,就自戮了。” 陆童摊了摊手:“然后再醒过来就被困在那九幽之地了。” 她说的倒简略,白染听的咋舌,恍惚间更是勾起自己的伤心事,眼看着便又要落下泪来。 “诶你别哭啊…你看你好歹还和你夫君甜蜜了些日子,我比你惨多了,洞房都没能进成就挂了,你想想我就没觉得好受点?” 白染愣了一下,好像说的有点道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怎么你就一点不难过?你肯定没有我那么喜爱自己的心上人。” “怎么不爱!”陆童一瞪眼,“只是都过去多久了,你还小,你不懂,时间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执念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她不忿。 陆童啧啧一声,击了下手掌:“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能说出这样有道理的话来。你说的对,执念比时间还可怕。就像我,我这么多年就想出去,这也是执念。” 白染又颓丧起来:“出去干什么,你在这里面待了那么久属于你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你的心上人,你的朋友,你的师父,他们早就不在了,出去了也是孤家寡人独自流浪。” 陆童白了她一眼:“谁跟你说他死了?你忘了他是天生的道体了?早就修炼成仙了好不好。” 白染终于张大了嘴巴呆滞起来,呆滞着呆滞着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你看你哪里比我惨了!你的心上人明明还活着!你还能时常看到他!我的夫君却是身死神灭,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陆童被她这一声爆发惊了一下,看她哭的崩溃一时间也手忙脚乱起来,好半天才调整好姿势叫她一颗小脑袋靠进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嘛,我确实比你惨啊,你看哈,我的心上人虽还活着却是后头再未娶妻,终日伤神,我虽偶尔能看见他却始终不得相见不得相守,这不是更加折磨?” 白染却不听,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你懂什么,活着和死了能一样吗?活着就总还有希望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陆童一笑,又来逗她:“那倘若我说咱们两个换一换,你可宁愿像我这般情状?” 白染吸了吸鼻子:“自然愿意。只要他能活过来,我别无所求,不在一处又如何,不得相守又如何,只要他还能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叫我做什么都行。” “没出息。” “……” 忽然间灵光一闪,白染猛地抬起头看她:“你说他会不会同你一样元神也被困在某个地方了?其实还是能看到我的?” 陆童扭了眉,神态纠结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道:“这还真不太可能…” “为什么?” “没法跟你解释啊。” “那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那时不过一介凡人都可留下元神,他是上神,天赋很好的,一定也能!” 陆童拍拍她的手:“总之你信我就是了。我就是不想骗你才同你说实话,像我这么厉害的人都只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夹在这三界缝隙里,你那小郎君绝对没戏的。” 白染很想敲她的头:“我看你这些年也是白看了许多,或许你在当世的确是个人物,可如今不同了,我的夫君是龙!是龙!他还成就了这三界之中唯一的龙凰之体,连师父都夸他,你怎么会明白!” 陆童却还是那个眼神:“我知道他是龙,天赋也确实好。但是还太小了啊,那什么龙凰血脉还远远未成熟的。你师父也只是说他天赋好不是?天才这东西,在没能修炼大成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是。这你该明白才是。” 白染气呼呼甩了她的手:“你知道我师父是谁吗你就在这儿大放厥词!” “知道啊。”陆童歪了一下头,“你师父就是我那个倒霉夫君啊。” “……” 白染僵硬的把头一点一点转过来,嘴巴越张越大:“你,你,你说什么…” “别激动,别激动。”陆童又摸摸她的头,“我之前就是怕你承受不住才没有告诉你的。” 如何能不激动? 这个看着比离风性子还顽劣的人,竟是自己的师娘?! 还有,原来她真的有师娘?还真的是个凡人?还有她方才说的那些事情,这… 白染一脸呆滞的看着陆童,丧失了反应。 “小白?小染?小石头?”陆童白皙手掌在她面前来回晃悠着,也始终得不到一点反馈。 她啧了一声:“至于吓成这样吗?怎么,我看着配不上他吗?” 白染猛地回过魂来,哆嗦着便要行礼:“师,师娘…” 陆童将她拉住了,笑的明媚:“乖。不用客气的。” 小脸一垮,她又要跪下来:“师娘我方才不是有意顶撞您的…” 陆童又将她拉住:“别老动不动就跪的,我都死了你还折我寿。” 白染反应过来,师娘如今这状况…她一急差点就咬了舌头:“这,不对啊,师父他那般厉害怎会任由您陨落的,即便陨落了以您的凡人身份,只要将魂魄唤回不就能复生了?” 陆童摇摇头:“他现在是挺厉害的,可那时候还小呢,哪里有这般手段。” “这,那,这…” “行了,你就别这那的了,我们之间的事牵扯太多,有些东西我现在没法对你讲,你也理解不了,总之他是从不知我在此处的,十几万年来都只当我死的彻底。” 白染有点接受无能,捂着脑袋连连摆手,她要好好想想。 第141章 叫他等我 不得不说,陆童的这一重磅消息立时便将她从丧夫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她此刻满脑子混乱,根本顾不上伤心。 白染捂着脑袋,想起了许多事情,她想到早先和离风乐此不疲的揣测师父的往事,她想到那次师父的醉语,她想到他们还曾往月落湖下探过,她又想到当初古族小比之时木族人的话。 她一怔。终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 却没想陆童当即摆了手:“别听她们瞎说。他才没对什么魔头生出情意来。你在他身边时间还是太短了,你不晓得他这个人,性子犟得很,又生的冷淡,这辈子也就动情这一次,只可惜没得个好下场。” 她倒是十分自信。白染又悄悄将陆童打量一番,心中微叹,她要是个男人,前头有了这般容貌的妻子,也断不会再看上后面那些莺莺燕燕。 就像她的无尘,那么好看,她看见了他之后眼里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想到无尘她又是心中一痛。 陆童眼睛一瞄就知道苗头不对,忙喝道:“不许哭!你看你师父如今都这般地位了,还不是孤苦伶仃求而不得,况且你只是失了爱人,身边还有许多亲朋陪伴,他当初可是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也坚强的活到了现在,做神仙的,总要往前看嘛。” 话是没错,可从师娘嘴里说出来,白染总觉着哪儿不对。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师娘您为何如此看得开?你如今就一点儿不伤心了吗?虽说的确过去了很久,可我看师父可是还未从情伤里走出来的,您不晓得,他喝醉了之后还曾同我提过一回,看那模样很是伤心的。” “所以说他性子倔嘛。况且我不是说了不止情伤的。挚友背叛,兄弟惨死,师徒反目,举世相逼,永失挚爱,你师父的人生远比你想象的要精彩许多。人世间所能寻到的苦难也差不多都尝了一遍,才成就了这血淋淋的人皇尊位。” “所以小白,你不要怨他,他一个心死之人肯为你们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更何况许多事情都在人心,人心不变,天意难改,他也无能为力。” 白染沉默了。她懊恼的敲着自己的头,很舍得下力气。眼泪啪嗒啪嗒的打在裙摆上。 “你这是做什么。好了好了不哭了。”陆童将她手指掰下来攥住。 “师娘…”而她也终于凄惨一声扑进陆童的怀里痛哭起来。 “可我还是贪心,我还是想求回他一条性命,师娘,他真的很好啊…”她哭的实在勾人伤心,即便陆童这样的性子也是听的一阵阵哀叹。 “我晓得。但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第二次机会的,便如我如今亦是大悔,早知今日当初才不管什么门规恩义师徒情分,可若叫我重来一回,我那时不过一个血肉凡人,还是会如此选择的。这便是人之本性啊。” 她如何不明白。莫说重来一回,便是重来千百回,她的无尘还是会义无反顾的走上那条路,走到屠刀下。 “若真能重来,我情愿回到初见,回到那里再也不见,我不要助他,也不要嫁他,就让他安宁的活着…” 陆童静了一下,手掌仍旧轻轻拍着她的背,面上神色却一下子低落下来:“你会后悔的。” “师娘,我如今还不够悔吗?我真不知我还能再如何痛心。我甚至会想,若我是个孤女便好了,无牵无挂我立时随了他去,可我不能啊,我如何能啊!” 陆童不说话了,只是温柔的抚着她长发。 许久之后她哭的哭不出来了,双眼红肿着又重新回到无神的样子。 陆童看的不忍,一拧眉道:“你也不必如此绝望的,未必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她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您不是说他留不下元神?” 陆童轻叹一声,往她头上戳了一下:“你这小丫头看着活的挺高兴,其实内里颓丧的一塌糊涂,我问你,他死了,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什么?” 白染愣愣的摇摇头:“死了,什么都没了…” 陆童又摊手:“你为何只想到失去,不想着救回他?” “我何尝不想,只是神死如何复生,我身边的例子还少吗,师父那般通天彻地的手段都不能将您救回,迟晚晚追寻十数万年都毫无结果,我…” 陆童扶额:“他们不一样,况且你怎知有朝一日我不能离开这里,你又怎知迟晚晚没能寻到?他家小姐疼他的很,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如今也已经同他团聚了。” 白染彻底懵了:“这,他,团聚?” 陆童轻咳了一声:“虽说有些造化弄人吧,但总之也算是个圆满。” “圆满?可他说他只是她的侍卫,每每谈及更是一副爱而不得的模样。” “你听他瞎扯吧。”陆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见过哪家侍卫像他那样不学无术胆大包天还时时要主子相救的?这么多年我也没见过有谁像那人一样这么宠着一名下属的。那人对他是有情的,只是不肯面对罢了。” “不是,扯了这么多,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陆童摇摇头,一摆手将话题拉了回来。 白染看着她眼睛,心脏狂跳起来,却越发不敢张口。 直到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才一把攥住陆童的手,抖着嗓子问道:“您是说,无尘他还能活过来?” 陆童稳住她的手,点头。 “如何做?师娘!我要如何做?求您告诉我!” 可这回陆童却摇了头:“他既已成就了上神之位,复生便是最为违逆天道之事,小白,我没法告诉你一条确切的路,也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一条确切的路,即便有人知道,若是告诉了你,这条路便再也走不通,凡人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便是此意。” “天道无情,我只能将这点信念埋在你心里,小白,究竟怎么做,你要自己去想,要自己走出这条路来。更何况这九幽幻境只存于我的一念间,你总会醒来,到那时候这里头发生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 她又苦了脸,天道无情,为何天道总是这般无情… 陆童抬手一指带着一点闪烁微光印在她额间:“小白,你身边有很多人不幸,但他们都未曾放弃过,执念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执念能杀人,也能救人。我把我的信念分给你,这粒种子会在你心里生根发芽,只要你不放弃,就永远都有希望…” 陆童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传过来,透过她眉心一丝一缕落到她心间,她闭上眼,仿佛真的感受了这股不灭的意志。 许久之后,她收回手,将她唤醒:“好了,你该回去了,梦中一日,仙界已是百年过,肚子里还有两个小东西呢,他们可拖不了太久。” 白染惊愕的睁开眼:“什么两个小……两个?!” 陆童咦了一声:“你师父没同你说是两个么?啧…真不靠谱…” 这下她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了,却还是扑通一声跪下来先叩谢了师娘的大恩,陆童似乎极不愿见这样的礼数,又一把将她扶起:“你若真心要谢我,便帮我个小忙。” “师娘请说。”白染急忙道。 陆童却是皱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我方才不是同你说这九幽幻境只存于我的一念间,待你醒来便会将一切忘记么?虽说希望实在渺茫,但我还是想叫你帮我同林夕传一句话。” “师娘想让师父来救您?” 陆童摇头:“这里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地方,不容于天,待你元神回归天道法则必然以极快的速度抹去你这段记忆。你来不及向他解释这般复杂情况的,到时候解释不清更叫他烦恼不安。” “那师娘想同师父说什么?” “你只需说一句叫他等我便好。” “就…只有这一句吗?”白染听得难受。 陆童点头:“只这一句便好。我不想再见他这副疲惫挣扎的模样,他这一生都不可能放弃的,我无需他来相救,只愿你把希望告诉他,叫他知道我还在,如此便够了。” 白染鼻尖一酸,郑重应下:“师娘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记着,告诉师父。” 陆童掐了掐她的脸颊,笑的明媚:“好了,那便回去吧。记着啊,叫他等我,记着…” 神念破碎,幻境成空,只一个瞬间,白染便消散了身形,最后一眼里,是陆童挥手将她送走的模样。 一身青衫,装饰清淡,眉目通透,笑语倾城,原来这便是师父钟爱一生的女子,眼前渐渐涌上浓墨般的黑,她心中低叹一声失去了意识。 梦中只是须臾一瞬,醒来再见却已流逝百年时光。 白染心脏狂跳着睁开双眼,刺目的光亮透进来,她下意识便抬手一遮。 动了动有些酸软的手臂,再一个瞬间她蓦然弹起身子,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陆童,她的师娘,她要自己去传一句话。 白染挣扎着翻身下地,匆匆的便跑了出去,一路惊翻了众人。 她要去寻小染,叫小染用捷径带自己过去,否则凭借自己的速度恐怕半路便会全然忘记。 她一边四处寻觅着,一边不断的回忆幻境中的那些对话。 俨然一副疯魔模样。 第142章 许久未见啊 她跌跌撞撞的一路冲了出去,因在玉明宫,当先撞上的自然便是白墨。 白墨见到她这般出现自然惊喜不已。忙上前来扶她。 “你醒了?睡了这般久,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她猛地一阵摇头:“我没事,你看没看见小染,那条碧色的小蛇,我找它有急事,你告诉我它在哪儿,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白墨愣了一下:“它随萧青留在你宫里,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叫…” 原来在玉净宫,不等白墨说完白染便一下子跑远了,白墨摇摇头,他本想说可以叫忘湫送她去。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她便觉出一阵的迷糊,这般被天道法则消除记忆的感受真是难受。 但好在她还记得小半。 却没想天意弄人,这头扔下白墨,转眼便又碰上在外头散步的迟晚晚。 迟晚晚见她醒来同样惊讶不已,忙闪过来慰问:“小染儿你醒了!啧啧啧,你这一睡就是百年,可实在叫人担心呐。” 白染心中焦急本不欲理会他,可谁知一见他登时便想起陆童那一番话来。 她一怔,鬼使神差的便一拱手:“晚晚兄,恭喜你,你家小姐对你是有情的。” 迟晚晚啊了一声,没想到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有些莫名。 白染一下子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一下头,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也来不及解释便又离去了,这回是使了极速,不过几个呼吸便回到宫中寻到了小染。 “月落湖,带我回月落湖,快!” 小染却是比白墨和迟晚晚反应还要大,乍见白染这般生龙活虎的出现在面前,它激动的哭了出来。 “大染,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的,你真的醒了!” 白染扶额:“有什么话咱们回来再说好不好,你先送我去月落湖,我有急事。” 小染抽噎了几下还算没有辜负她的期盼,急忙应了一声便卷上她手臂带着她破空而去,看来这百年间它的修为增进也很惊人。 虚空中,白染一颗心像是悬在刀尖上,她一遍遍回忆,却每一遍都在忘记,于是越发焦急。 师父,她有急事要找师父… 找师父干嘛?是…是有句话要告诉师父…师,师娘说… 说什么?说什么来着? 两只雪白小手像麻绳一样拧起来,她皱着眉,啊,师娘说等她! 她一下子睁开双眼,金瞳之中瞬时绽出耀目光芒。 师娘说等她。 师娘说等她…师娘说…师…呃… “大染,到了到了,可是这里的空间壁障我冲不破。”小染尖尖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喊了回来。 双臂一伸她将出入的令牌高高抛出,下一瞬,整个人就这么哗啦一声从半空中摔出来,她看到那个湖边的青色身影,目中一亮,两三步便落了下去。 林夕转过身,看着火急火燎扑过来哐啷一声就跪在他身前的白染,挑了挑眉。 她太心急了,便没稳住身形,这一下磕的极狠,也亏得是师父这般的人物,若换个弱些的恐怕当场就要叫她砸倒在地。 “你…”百年未见,再见之时便是这般的出场姿势,林夕一时也颇惊讶。 “不!师父,你先听我说!”她一伸手紧紧攥住林夕手臂“师父,你…” 林夕一愣:“你说。” “你…你…” 白染身子一僵,她要说什么?她要做什么?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怎么了?”林夕单臂一抬将她拉起来。 她却跟没骨头似的又瘫软的跪坐在地,心中一片混乱。 “小白?” 林夕皱了下眉,俯下身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时候就连离风也听到声音跑了过来。自然也是同所有人一样的连连问候。 她呆坐在地,茫然的环顾四周,忽然就极度愤怒起来,她明明是要做什么的!可为何忘记了?她记得她这一路跌跌撞撞,遇见了白墨,遇见了迟晚晚,遇见了小染,遇见了好多人…她抓着头发想的快要发狂。 离风显然被她这幅样子吓到了,林夕也是深深皱了眉,一把便将她拉起来。猛然起身,她对上师父那双藏了天地万物的眼睛,一下子便喊出来:“不要设结界!” 那般强势喊叫的模样,离风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师姐睡了一觉出息了,敢跟师父叫板了! 她说的这是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又懊恼起来,可却还是压抑不住的一遍遍重复:“师父,不要结界,月落湖不要设结界,不要…” 林夕倒没同她计较,只是觉着奇怪:“为何不要?” 她心中烦躁的无以复加,她怎么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一定要这样就对了。 可如何要跟师父解释?越想越急,她脱口道:“您都已经这么厉害了还设什么结界,还有谁能闯进来不成!总之不能设结界,以后都不能再设结界了!” 我的苍天,离风猛地咽了一口口水。 林夕挑眉看她。 那目光一下子便将她打回原形,方才的嚣张气焰全数消失,她腿一软又跪下来:“师父,弟子并非有意冒犯,实是…实是…” “是什么?”林夕瞟了她一眼。 “我…我不记得了,可是真的很重要,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记得了,总之您将这结界收了好不好,求您了师父…” 林夕默了片刻,一挥袖解去这片圣山的重重禁制。 可他凝眸观望了半晌却也没见有何不同。 这师徒三人外加一条蛇在这一片小小山谷里皆是十分莫名。 唯有远在九幽之地的陆童,她一路看着白染风风火火的过五关斩六将,终是在到月落湖之前便将事情忘光。 苦笑一声,她摇头:“罢了罢了,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可下一瞬,那回回将她视线挡退在外的迷雾一般的厚重结界却是忽然间消散开。她一眼便望到湖边那个俊朗的身影,她哭笑不得,叫她说的话没记住,倒是这个事情还念着。 不过,也真是许久未见啊。 一片荒凉中,长身玉立的女子微微歪了一下头,看着湖边那人,唇边一下子就绽开甜美的笑容。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没有缘由的事情,白染想了一会儿头发都抓掉了好几根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她长叹一声放弃了。 “师姐,你睡了这么久是不是做噩梦了啊?”离风拄着下巴道。 何止啊… 她皱眉不语。 林夕看了看她,垂眸道:“小白,你究竟为何睡了这么久?” 她抬头看了一眼师父,眼眶又红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醒不过来,我这些年好像一直在做噩梦。” 林夕和离风对视一眼,皆是蹙眉。 她又道:“为什么?” “什么?”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她又想起那些年梦中无休无止的煎熬:“为什么会这样,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全是那些东西,一遍一遍循环,师父,我都睡了一百多年了,为什么还是走不出来?” 林夕低头看她,心中微叹。 小白,我不知该如何答你,你只是睡了百年,我已经醉了十几万年了,也还是醒不过来。师父这一生,已是无可追回,只是你才刚刚开始啊,你还有大把的时光去重新来过。 他想了想,最终道:“因为你与他从未有过了结,所以你走不出来。” “了结?” “小白,去看看他的肉身吧。好好说一句再见。” 是这样吗?原来他们之间缺了一个了断。那一日,他就这么走了,他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也那样平常。他说那我走了,她笑着将他推出门。他那时一定未曾想过,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所以她现在那样的梦魇里,所以她永远也逃不出那个雨夜。 心中一痛,原来他们之间的确是缺了一个了断,一场告别,一声结束。 剜去腐肉,再有新生。 当她看到那具保存完好的肉身时,就是这般感觉。像是一把刀剜在心尖儿上,一下,一下,绞的支离破碎。 她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捂着胸口,可她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抬头看他,伸出手抚着他的脸,去完成这场告别。 林夕撤去了无尘肉身上的层层封印:“小白,他走了,你还要好好活。” 是啊,做神仙的,总要往前看嘛。她苦笑着莫名的想起这句话。 她还是太懦弱,她感谢师父帮她。 一点一点,从他发丝到指尖,化为缕缕道韵消散而去,她呆呆的看着这瑰丽场景,直到他最后只剩下一张脸,她忽然浑身一颤,用尽了全身力气,明悟般逼出一个笑来。 这笑容一定很难看,但她应该笑着看着他走。 我的夫君,我的无尘,你那么好,是这个世界配不上你,你走吧,如果你离开更开心的话。 我就在这里,会再难过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你放心。 这时光这样安静,那个清风明月一般的神仙,就这样彻底化归天地,遥远的虚空中,那面苍茫的大道之碑上,傲立顶端的璀璨图腾也终于彻底消散。 天道无情,亦有情。 林夕抬起头看着那个方向,像是能透过一切看到那面镇压三界的石碑。石碑在告诉他,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那样一个突破上神时会一瞬之间令得诸神皆震的天才少年了。 第143章 去人间走走吧 “师父,然后我要怎么做…”她呆坐在那里,坐了好几天。 林夕过来探了她体内情况,倒是没有想到此番激变之下火石破碎,反倒叫她彻底与那天火融为一体。 原来从前那样朝不保夕的压制还不如彻底的毁灭。 “去人间走走吧。或者地府。那些地方都有许多故事,许多风景,你去看看,想做什么都可,师父不会限制你。” 她跪下身,泪水涟涟。 木屋外,离风一下子跳过来抱住林夕一只胳膊:“师父我能陪师姐一起去吗?” “不能。” “那,那我以后在人间也能毫无限制吗?” 林夕转过头,拍拍他的头,认真道:“若你有一日也遭遇了你师姐这般的祸事,我就许你这个自由。” “……” 那一日正是春光明媚,她回了灵界,翻出自己所有的白衣,同父母告别,同白墨告别,同所有挂念她的人告别。 将累身的宝器丹药封在库房,又脱去所有的珠钗玉环,三千青丝只簪上一根清透的白玉簪,莹白皓腕也只留了从小戴着的那个储物镯,她就这般清清静静上了路。 漫无目的的一路沿着东荒前行。她发觉近来自己时常走神,时常发呆,发呆的时候脑子里大多一片空白,明明什么也没有想,回过神来却还是痛彻心扉。 她就这般一路发着呆,等她反应过来,已是东荒最边界的一处修真大界。 东极界,原来是小墨当初转世修行的地方。她落下云头跨过仙界壁障,走入人间。 多谢师父,她的修为还在,一点也没有被禁锢,就连容貌也是丝毫未变。 只是到底人间灵气稀薄,她想了想还是自封了修为,敛去了周身仙气,堪堪把握在大乘的境界。 人间的修真界,她体验的实在短暂,除却太一界那一回经历,前头也只有偶尔才和离风来逛上几日。 这东极界倒是荒凉,她落在一处深山里,正好赶上那一日的日落时分,她仰着头静静看完了整场辉煌,想着,那就这儿吧。 仙界一日,人间一年,她脚踏实地的丈量这里的红尘气息,待了足有千年之久。 在这千年里,她遇见了些人,也看了些事儿,而在那些缓慢的时光里,她对无尘的思念其实也并没有减缓多少。 那些为数不多叫她记住的人和事里,头一遭印象最深刻些,那时候她刚来没多久,就在落地的那座山里碰到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叫任昊。她发现他时,他血肉模糊满身是伤,这场景那样熟悉,她自然救了他。山洞里为他小心渡了些灵气又喂了几颗丹药,少年躺了几日终于醒过来。 玄衣的少年面容清秀,睡着时眉目间还带着稚气,可一醒来眼中却全是血色。他看见对面端坐的白染,跪下来谢她,又求她,问她能不能救救他的家人。 原来这里是无界山,阳城是山外东边最大的城市,任家世代居住在那里,也是城中一股不小的势力。可谁知数日前,任昊在军中服役的兄长却突然奄奄一息的赶回家中,还留下了一件宝物。也正是这件宝物,后头给任家带来了百年不遇的大祸。 任昊这样的年纪,他还不能理解,为何短短数日原先同城的近邻竟会一朝反目,为何那些强大的就像传说一样的皇朝和宗门会不远万里的对任家这样的小角色下手,甚至他的本家叔伯,他的同族血亲,也能刀剑相向,自相残杀。 白染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但还是和他去了阳城。 那一日阳城刮着大风,有沙尘吹进少年的眼睛里,他看着早已一片狼藉的任家大院,跪倒在地,怒吼出来。 他来晚了。他的父亲倒在血泊中。他的母亲僵硬的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他的兄长只剩下一颗头颅。 他发起抖,指甲抠进大地。 白染静静站在一旁,风吹起她的白衣,裙角沾上一点血污。 门外,有大队的人马闯进来,城中是他们遍布的眼线,这个漏网之鱼的少年,终于愚蠢的飞蛾扑火一样的赶回来。 无界山是东极界有名的禁地,但凡血肉之躯,只进无出。东极界人人皆知。 任家数十名护卫拼尽全力带他一路杀出来,他的嫡亲叔父,临死前将他推进无界山。 他对他说,死了便死了,万一能活下来,就一定要拼尽全力的活下去。 他记住这句话,也忘记这句话。 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逼他说出至宝弑神刀的下落。 弑神刀?白染垂眸。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也被十数把长剑围住。 他们的眼里先有贪欲的狠厉,再看见她这抹恍若天人的绝色。 白染暗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他们忽然间就再也看不真切她的容颜。于是眼睛里又重新添满贪欲。 少年被死死的按在地上,头破血流,骨断筋折。却始终一言不发,只用那双狼似的眼睛幽幽的盯着。 他们用拙劣的手段搜了他的魂,一无所获。终于将所有的刀锋指向这个奇异的白衣女子。 白染看着被搜魂后目光涣散的任昊,她看到他的嘴一直在动。 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处是暴风般的灵潮,一瞬间便席卷出来将这时空冻住。 世界安静下来了。那些面目狰狞的或者绵里藏刀的,都清晰的停顿下来。 她轻轻拨开身前几柄长剑,轻声问他:“你想说什么?” “杀,杀了,杀…”任昊痴痴傻傻。 她低叹,一缕神念将他破损的灵魂修补好:“你想说什么?” 少年的灵魂恢复如初,少年的肉身破败不堪,他看着眼前这个神仙似的人,说:“求你,救我。求你,带我走。” “我救不了你。” “你能。”少年喉咙滚动着,咽下一大口血,坚定的看着她,“你能。” 她想了想:“不如我直接杀了你,地府走一遭,喝了孟婆汤,来世不论怎么样也不会比这还糟的。” “不。我一个必死之人,却活下来了,我要活下去,我要带着全族的仇活下去,我要为他们报仇!” 一个小城少年,要对抗数个称霸大陆的宗门势力。 她摇头。 但她还是愿意做他此刻的救难神仙:“我救你。但你如何报仇?” 少年眼里闪过一抹森寒的光:“我会努力修行。有朝一日,亲自登门,一一讨债!” 她点头,收回漫天灵力。 眼前这群人,修为最高者亦不过金丹境。她从地上拾起一把断剑,亦只用金丹境这点可怜的修为。刀光剑影之中,是连片的血色飞舞。她将这样的杀人技缓慢呈现在他眼前。 这样残忍的美感,少年看的痴迷。 那一日,她一把断剑给他了一条生路,便想就此别过。 可少年拖着残躯一路追着她回到无界山,痛的昏厥过去,醒来后不见那日的森寒神色,仿佛一夜间消化了痛苦,他的眼中到底还有稚气。 捏着她白裙一角,任昊龇牙咧嘴的跪下来:“我拜你为师好不好,你是金丹境的修士吧,整个阳城都没有金丹境的修士。我要拜你为师。” “我不收弟子。” “为什么?”少年不依不饶,“我什么都会做,你收下我,我会一生侍奉你,除了报仇,其他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我不收弟子。” “求你了。”少年不住叩首。 她掌心轻轻一抬:“我真的不收弟子。” “为什么?” 她无奈:“我年纪太小了。” “至少比我大。更何况你这么厉害。” “我不想扯上什么恩怨。” “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绝不会叫人知道。” “你资质太差。” 任昊不服气:“父亲说我的天赋很好,是阳城百年不遇的先天灵根!” 白染瞟了他一眼。嫌弃的撇撇嘴:“你便是个先天的神仙,我也是看不上的。”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了:“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果然还是她错了。 白染轻叹:“因为你那时心中呼唤神明。” “你是神明吗?” “你若相信世有神明,那我便是,你若不信,那我便不是。” 任昊猛地抬头:“我信!我信!父亲说过,天地间的修士数以亿万计,为了心中大道前仆后继,也不知多少万年了,沧海桑田从未见过一人羽化升仙,可大道不断,信仰永存。所以我信,修行的尽头,一定是仙,是长生不老的仙人。” 白染看着他眼中那股执拗的坚定和希冀,恍惚了一下。 神仙把他们所有的痕迹在人间抹的一干二净,不知道留下的单纯还是残忍。 她想了想,认真的看着他:“你若有一日能飞升成仙,我会考虑收你为徒。” 任昊懵了,气呼呼道:“若我有一日能飞升成仙了哪还需要拜师学艺啊!” “神仙也要拜师学艺啊…” “你怎么知道…” “……” 片刻沉寂,任昊突然眼珠一转:“你若实在不愿收我为徒,那可否只做记名弟子?我不为难你,只求你也教我到金丹境。我会一辈子报答你的。” 记名弟子也是祸,想当初离风不就是从记名弟子硬生生赖成了入门弟子?白染还是摇头。 任昊咬咬牙,开始一脸真诚的耍起无赖:“据说,师徒相遇是累世的缘份。人海茫茫,你我相遇,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你看,在这无界山内我偏偏遇上了你,你又偏偏救了我,这就是缘分。” “我受了你的恩就要报答你,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自然是要一生侍奉,今生你若不肯受我的报,那么这种羁绊便会延续下去,到了来世也不能消除,我还是会找到你报答你。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承受,你不愿扯上恩怨何不尽早了结?”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跟她扯上因缘际会前世今生了,真是精彩。白染忍不住笑了一下,片刻后又是一愣,她刚才是笑了吗? 已经多久没有真心笑过了? 她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他给她的这片刻欢喜却是难能可贵。 也罢。 她低叹一声:“我教你到金丹境,但我不是你师父,你不是我弟子。我不会帮你报仇。如此,你可愿意?” 第144章 新月城中有一风月圣地 “愿意愿意,我愿意!”得偿所愿,任昊咧开嘴连连道。 白染看着他这副欣喜模样,点点头也跟着僵硬的笑了一下。 任昊又道:“可你不做我师父,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这…她皱眉。 师父叫她小白,双亲夫君叫她染儿,白墨大多直接叫她名字,离风叫她师姐,小染叫她大染,晚晚兄叫她小染儿,萧青从前叫她公主,后来叫她娘娘,诸位道友修为比她低的称她一句仙上,比她高的便唤一声白仙子,想了一圈,这里头没一个适合的。 任昊也想了一会儿:“看你的年纪也不大,但为表尊敬,不然我便唤你一声姑姑吧。” 她失笑,她这年纪当他祖宗都是占他便宜了:“我没你想的这么小。” 任昊啊了一声,又点点头:“据说修炼到一定境界的确可以返老还童永葆青春,只是你长的这么年轻好看,我总不能叫你婆婆吧。” “不过一个称谓,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是!那我就叫你姑姑,以后你就是我的姑姑。”任昊立马乖觉道。 她不肯收她为徒,他还是坚持行了三叩首之礼,并请她训示。 这场景着实诡异,白染左思右想,当初自己拜师的时候师父是怎么说的来着? 仙界的礼数要繁琐的多,彼时她恭恭敬敬九拜九叩,师父好像也只赏了她一个嗯字。 她想了想:“我没什么要训示你的,听话就好。” 任昊一笑:“听话,我听话!” 过去一万四千年,她其实从未做过照顾人的事情。下面虽也有个胞弟,可玉明宫大把的人手,一应衣食杂事白墨也从不需她操心。离风身边倒是清净,可二人初见实质上却也早过了年幼岁月。故而此番忽然多了这份羁绊,也着实让她有些手忙脚乱。 那时候她带着任昊就在无界山内住了一个月,她多半时间还是在发呆,任昊倒是勤奋修行,只不过往往她一两句简单指点他便得参悟数日,悟性实在算不得好。白染偶尔去看他时也总是摇头。 她觉得他是个老实的孩子,身上有狼性有狠劲,却缺了一点慧根,却没想,任昊不仅是头怒了会吃人的小狼,还是个十分狡猾的小狐狸。 他们在无界山生活了一个月,他对她处处留意。 “姑姑,你就是神仙,对不对?” 白染怔了片刻,目光无神的扫过他。 他眼中闪着光芒:“你一定是神仙。” 他说,这无界山乃是东极界有名的禁地,血肉之躯有进无出,可她却能护他在里头生存多日。他说阳城虽没有金丹境的修士,他却知道她那日冻结时空的本事绝非人力可为,更何况同一境界一人又如何敌过百人? “姑姑,你的眼睛是金色的,我从未见过金色眼睛的人。姑姑,你睡觉的时候连头发都闪着光芒。姑姑,我看见你,却总也记不清你的长相。你那日不是戏言,你一定是神仙。” 她微微诧异的看着他,转瞬便也释然。 任昊却兴奋起来:“姑姑真的是神仙。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白染看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自那次后,她便不愿再说一句谎话。便就默认了。任昊还问她为何这般毫无顾忌,白染看了他一眼:“即便你去同旁人说,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任昊愣了一下,旋即便道:“没关系,我知道姑姑是神仙就够了。无需他人相信。” 他是聪明的。白染点点头,又重新发起呆来。可任昊却不肯放过她。 “姑姑你是管什么的神仙?” “姑姑仙界是什么样的?” “姑姑你为何下凡来了?” “姑姑你也曾是咱们东极界的修士吗?” 姑姑… 姑姑… 姑姑… 她后悔了。大悔。 想当初她刚晓得师父就是人皇时也不曾像他这般纠缠,不过师父那般性格手段她便是有心也是不敢的,可这少年却为何如此肆无忌惮的烦她,难道自己看着真的这般没有威严吗? 她蹙眉,摆出一个高深莫测威仪万千的表情。 “姑姑,你是神仙,能将我的父母和兄长救回吗?” 他问了半天,最后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真正所想。 她轻叹,收回所有姿态:“凡人生死皆有定数。死者入阴间过黄泉,便只归地府管。我不能救他们。” “那你能带我去地府吗?我好想我母亲。” 白染看了他一眼:“你是生者,过不了黄泉。” 任昊低头看着脚下大地,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小声说了一句:“那好吧。” 她看到任昊的眼睛里掉下一小颗眼泪,心中微微酸涩:“他们饮了孟婆汤,便不会再有痛苦。你却还要好好活。” 任昊跪下来,额头抵在她膝上:“你不明白,但还是谢谢你,姑姑。” 她拍拍他的肩。 这是她来到人间遇到的第一个人,师父说这里有许多风景,可她却只看到山的荒凉。任昊是个好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但她不能再同他一起生活了,她不愿看这样的故事。 她将他那点可怜的先天灵根打碎重铸,用最精纯的灵气替他洗精伐髓,又留下几件宝器丹药。这个样子的任昊,须臾便突破了金丹境,她也算如约履诺,择了一日清晨便就离开。 她隐在暗处,看到任昊寻了她三日,然后也就离开了,背上他的小小行囊朝无界山的西边离去。如此最好。 东极界广阔无边,她后来走过沙漠潜过深海,看了几年美好风景,又重新回到市井之中。 新月城中有一风月圣地,名唤流连馆,流连馆三年前来了个白衣的绝色女修,她初至的那一日,一杯必倒的镇馆美酒连饮了三坛,从此出了名。 紫裙红妆的老板娘雅舒摇着团扇将她留住,说:“姑娘便就在这儿住下,我的酒随便你喝。” 女修摇头:“我不白喝你的酒。” 雅舒就笑:“我不白给你喝。” 雅舒看中了她,为她在馆内一角修了隔间,隔间只用纱幔围着,朦朦胧胧,夜色中随月影浮动。她只需在那里日日做个不可亵渎的神仙雕像,便就能为流连馆招徕无数的财富。 那酒的确有味道。白染默了默,应下了。只不过拒了雅舒派来的护卫和设下的禁制。 “你做你的生意。我就在这里,什么事也不会有。” 流连馆临江而建,她那一小小角落正巧便对着幽幽江水。整三年,来了文人,也来了武将,为她吟诗作赋也为她舞刀弄枪,可她真就像是个雕像,只一个背影里有仙气缭绕。 新月城流连馆有一位容色倾城的白衣女修,终日饮烈酒,无人可近身。这样的一句话越传越远,也越传越神秘。雅舒生意做得好,整日里笑声连连,也对她很是优待,从不叫她空着酒杯。 人间真是好地方,她就这般醉了三年,从昼至夜,从夜到昼,只要杯中还有酒,她便心中不再痛。而这样一场久远的醉生梦死之中,她静静坐在那里,也听着那些人间的风月事,听的津津有味。 三载时光,新月城的修士将她视为心中明月,高不可攀,只可远观。可遥远的皇朝都城里,那一众身份高贵的王公贵族只知道又有了新奇的猎物。 那一日,雅舒笑意盈盈将贵客引进门,对她说,这是穹光之国的嫡公主,安茜。 她待这公主与旁人并无不同。独自饮酒,一声不吭。连头也没有点。这是她与雅舒说好了的,她只需做个雕像。 安茜登时发了怒,长鞭一甩便挥在她背上:“大胆贱婢竟如此不知礼数,今日本公主便好好教训你!” 安茜手指粗的鞭子抽在她背上,她眯了眯眼,便取过酒坛又再倒上。 雅舒惊了一下,这女子的修为她是见识过的,那般多的强者高手都不能近得她身,却没想此番竟一下中招,连忙走上前来劝阻。 却听见三年里从未开口的白染放下酒杯,轻声道:“你是公主。为何来这种地方?” 安茜冷笑:“皇城里都传你姿色倾国,我便来瞧瞧,你若真是绝色就带回去献给我父皇做姬妾。” 白染垂眸,又饮一杯。 “我不会见你。你回去吧。” “你若不肯转过身来,我便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 安茜扬眉,可这回长鞭却无论如何近不了白染的身,她恼了一瞬,继而冷哼:“既然我杀不了你,那我便杀了这流连馆的人!” 言罢狠狠一鞭抽在馆内一位女侍的脸上,皮开肉绽。那女侍是雅舒去年买回来的,没花多少钱,她只皱了一下眉,什么都没说。 瓷杯轻轻磕在桌上,白染继续倒酒。 安茜咬了牙,暗红的长鞭再次高高扬起,却在这时,响起一声轻喝:“住手!” 白染挑了挑眉,将口中清冽咽下。 安茜回首,嗔怒的话堆到嘴边,却一下僵住。 眼前那个道袍上有暗金色符文的男子,那真的是凡人可以拥有的容貌吗? 一馆众生,皆是惊艳。血肉之躯流连风月,可那男子缓步而来,走在红尘中,却似天上人。流连馆有许多新月城的常客,他们都是白衣女修的忠实爱慕者,却在这一刻心中一动,这世间若当真有一人可配她,便是这人。 白染醉眼朦胧的趴在桌上,浅浅一笑。今日真是热闹,视财如命的雅舒,将她捧的太高,终于引来了祸事。只是为何那声音有些熟悉? 这样的感觉一闪即逝,这里是人间。许是她太醉了吧。白染摇摇头,又续一杯。 却在这时她听到那人终于走到她身后,悄无声息便入了她的结界,接着一只莹白手掌绕过她肩伸到桌前来,将她酒杯轻轻按住。 她皱起眉,瞳中渐渐燃起金色的火焰,却一个恍惚骤然散去。 那人按着她酒杯,就落下一声低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你是公主。为何来这种地方?” 第145章 白染,我后悔了 她站起来,转过身。 与那人的距离这样近,她一身的酒气与他格格不入。 啊,亓幽。 她眯了眯眼睛,有些糊涂了,她竟在这里遇见亓幽? “你这样下凡,是违背人皇尊令的。” 亓幽看着她,将手臂收回:“你还好吗?” 峨眉微蹙,炽热的天火将酒气一瞬间炼尽,她推开亓幽,走远数步。 他跟了上来。 手掌紧握,她寒声道:“六殿下还是请回吧。” 亓幽顿住:“我不怕违背尊令。” “是我杀了祝痕和琰琅。” “我知道。”亓幽慢慢走过来,“既有业因,便得业果。” 他看着白染的背影,又道:“抱歉,我那时并不知道。” 她眼角微微泛红:“天宫里那么多神仙,我只喜欢你,六殿下,你是佛子,所以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没有说什么,慢慢走到她身后,抱住她。 白染闭上眼睛:“不是这样的喜欢。” “我知道。”他低头,“白染,我后悔了。” “什么?” “我们很合适。我不该把你让给他。” 心中一痛,她睁开眼看他这个拥抱,双臂将她环住,却连她衣角都没有碰到。 亓幽,我当时真该听他的,早些嫁了你便好了。 他们都会乐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你曾说过你的释玄宫里种满了佛莲,那是你最喜欢的花。我们成为了夫妻,我可以跟你学习如何照顾它们。 我们会是相处很好的夫妻,你读你的佛经,我饮我的酒,千年万年的这么走下去,直到某一天这身天火将我焚成灰烬。我化道之前会跟你好好告别,然后你会微笑着送我,最后为我诵一遍往生经。 而我的无尘,他还会好好活在这个世上。没有赶尽杀绝的父亲,没有冷血绝情的母亲,只有一个面容干净的小仙侍替他守着重华宫,她也会永远就这么蛰伏。 那一日新月城风和日丽。穹光之国的嫡公主安茜欲大闹流连馆,却被一个道行高深的男子拦住。他们说那男子定是那位白衣女修的夫君,二人生了误会,女修在流连馆伤情三年,终于等到她的夫君来寻她,将她带走。 自此流连馆彻底清淡了生意。坊间里这段往事却越传越绮丽。 亓幽说我在云层上寻了你好久,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你便许我伴你一年罢。 这一年里,他不许她喝酒,却给她念了很多佛经,不喝酒她睡不着,但一听亓幽的佛音就立马睡意连连。 她不好意思笑笑:“看来我真是一点慧根都没有,得亏不是生在佛族。” 亓幽点头:“你若生在佛族定是一生苦闷。” “可你这般喜爱佛法,又为何要兼修道经?” “没有选择。” 白染沉默,亓幽亦不是当年的亓幽了,那个时候的亓幽笑语如春风,现在的天庭六殿下目光内敛,言辞清淡。许多时候他们对坐良久却半日无言,让这一年显得那么漫长。 后来当有一天她终于问出来:“亓幽,你如今都不笑了。” 他这才一丝动容:“我想到他们,我笑不出来。” 她没有问这个他们里都有谁,只是说:“前些年我遇到一个孩子,他的家人都被杀了,他心里恨极了,但有时候还是笑的很单纯。亓幽,原来咱们神仙比凡人还要不会消化痛苦。” 他低叹:“你说你已同他做了了结,却又为何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手掌不经意抚上小腹,她笑笑:“许是人间的故事听的还不够多吧。” 亓幽想了想:“幼时曾听母妃说起过一个故事,你要听一听吗?” “你说。” “这故事母妃亦是在幼时在族内听来的。同她讲这段事的,是一位人间飞升上来的佛门女弟子,名唤照清。照清说她这一生见过最有慧根最有悟性的人,便是她的弟子。那是一个真正有颗佛心的女子。” “人间的佛门规矩森严,她的这位弟子性子顽皮,便总是犯禁,境界虽高深,最后还是被废了修行取了性命。那时候寺里的长老们说她有魔性,不配拿念珠。照清无力挽回,因为她的弟子的确有魔性。一个既有佛心又有魔性的人。” 白染撇嘴:“你这故事说的太简略太没趣,根本不像一个故事。” 亓幽失笑:“母妃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她说她之所以会记得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既有佛心又有魔性的人是怎么一个样子。” 她皱了眉,想不通。心中却隐隐波动。 “或许许多事本就是一念之间,一念可成佛陀,一念自也可堕魔。” 他又问她:“那你何时愿从这一念里解脱?” 她想了很久:“会解脱的。总有一天,会解脱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契机,但终有一日会解脱的。 她听了他一年的佛经,一年之后,她将亓幽送走:“别再私自下凡来了,人皇都看得到,他不会喜欢。” 几日之后,她再次踏上旅程,却在一处荒野遇上一脸慵懒笑意的迟晚晚。 迟晚晚依旧一身蓝衫,轻飘飘躺在一根树杈上看着她就笑:“你放心罢,那什么六殿下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她无奈:“他没有恶意,你做了什么?” 迟晚晚从树上跳下来,耸耸肩:“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弟弟。” 白染皱眉:“小墨?” 迟晚晚嗯了一声。 白染沉默了一会儿:“小墨也来了?” “他没有。他那个身子受不住的。”迟晚晚摆摆手,随意道。 白染一蹙眉,忽然就正视他眼睛:“晚晚兄,我同殿下都将你视为好友。我如今问你一句实话,你和小墨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迟晚晚没想她这般直接就问出来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 本想随意糊弄两句,可白染却眼神坚定:“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吗?” “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说。” “我见识过不会讲故事的人,你不是这样的人。晚晚兄,你…不会骗我的吧?” 他当然不愿骗她。 可纠结了很久,终是叹息:“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很想告诉你,但我不能。这不是什么小事情,他不说,我不能替他去说。你知道白墨的脾气。” 白染有些惊诧:“你何时如此在意他的感受了?” 迟晚晚垮了脸:“我也不知该如何同你解释。你就饶了我吧,等你什么时候玩够了回去了,你去问他我想他会跟你说实话的。他那么在意你。” 好吧。白染叹息一声便也不再逼他。 “那你快回去吧。这样私自下凡是违反尊令的。” “怕什么,你师父不会将我怎样的。” 神色一动,白染微微歪头:“晚晚兄…” 迟晚晚这才反应过来,翠玉折扇往头上敲了一下,笑的有点尴尬:“那什么,你不是伤情么,我带了灵酿来,来,我陪你喝酒!”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又何必要问。 撑开一小片结界,二人对坐饮酒,一个伤怀一个伤情,迟晚晚倒是酒量如常,白染却是许久未饮仙界的灵酿,没几杯便醉的灵台一片混沌。 醉了就开始满脑子都是情爱伤心。看天伤心,看地伤心,看酒伤心,看迟晚晚更伤心。 “晚晚兄,我如今看着你才知道什么是绝望。你看你家小姐从未爱过你,最后还抛下你一个人先去了,你为何这十数万年苦苦追求?为何还不放下前尘重新开始?虽说如今魔在三界之中没什么地位,但以你的品貌我想还是会有许多女子愿意嫁你的。” 迟晚晚饮尽杯中烈酒,笑容十分僵硬:“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哀叹一声,说的更加掏心掏肺,一双灵动眸子里波光闪烁:“你可当真是个痴情人,不,痴情魔啊。这一生注定爱而不得,求而无果,任它如何沧海桑田时光翩跹,却始终逃不脱命运的枷锁,生死的束缚。晚晚兄,我真不知这些年你是如何熬过来的。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你当真想不开啊。” 声声动人,句句诚恳,听的迟晚晚手指按着眉心一阵一阵的头疼。 忍耐了大半夜看着趴在案上双目紧闭的白染,迟晚晚终是咬牙切齿吐出来一句:“小石头,你从前只有一股情绪,做什么要投生成个人…” 却听她立时便幽幽一句:“你才是石头…” “……” 翌日清晨,她自然头痛欲裂,揉着眉心问他:“我昨夜都做了什么?我怎么毫无印象。” 迟晚晚瞟她一眼,将一早煮好的浓茶交到她手上:“你昨夜尽在劝我早日成家,娶妻生子,到时还可与你的孩子作伴。我竟不知你有孕了,瞒的这样好。” 她愣愣的看着他:“我…” 迟晚晚摆手:“我晓得。” 迟晚晚总是一副什么都有数的样子。她忍不住问他:“如今这样的情势,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做…” 迟晚晚神色严肃的看看她,轻叹:“不管你想怎么做,至少我都会理解。你若不想留下他们,我可以帮你。你若想留下,那就好好的保护自己,至于到时候要怎么办,咱们再想办法吧。” 她掉下两颗眼泪:“谢谢你,晚晚兄。” 他看了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样子,心中微叹,不客气,小石头。 第146章 王家酒馆酿酒有秘方 就着晨间旭日,白染将手中温茶饮尽。 迟晚晚笑着看她:“如何,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用不用我再陪你几日?” 出来没几日,一会儿来个神仙一会儿来个魔君的。白染摇摇头:“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你和小墨走得近便帮我好好照顾他。如此就很够了。” 迟晚晚看了看她,尽力笑的轻松些:“那你好好玩儿吧,能这样在人世无拘无束的行走,也是难得的机会。若有什么…算了,凭你的本事也出不了什么事情。” 白染也笑了一下:“是啊,难得师父肯如此放纵,也不怕我惹出什么祸事来。” 在这一点上,她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 过去几段为数不多的经历也实实在在的佐证了,大多数时候她其实连无心插柳都算不上,非得等到什么时候绿影成荫了才后知后觉的惊叹一声原来作乱的是自己。 而这一回也不例外,没过多久,东极界便发生了许多祸事。 那是在她到了这里的第五十年,那些祸事才刚刚开始,可她生活在一个叫七玄镇的小地方,什么也不知道。 七玄镇无山也无水,她一待就是十年。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许是江河风光看的多了,初初经过这个荒芜的小镇,她只觉朴素的叫人眼前一亮,便择了处屋子住下。 七玄镇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全镇不过千百人口,皆是不懂修行的真正凡人,彼时她不过挑出最小一颗灵石,房东大伯便无论如何也找不开,后来索性便把那一整栋小房子都卖了她。 这可真是凡人生活,五十多年了,她终于觉出一丝趣味来。挽起袖子里外的打扫布置,还在屋后的小院子里种了几株花。 然而几十日过那一丝趣味又淡了,小房子再小也觉着空旷的难受,便上街去找酒喝,然后便找着了长街街角的苦婆婆。 苦婆婆其实原本不姓苦,只因她酿出来的酒实在苦涩,鲜有人问津,却还这么多年始终没有长进,故而得了这么个绰号。 那时候白染第一回见着苦婆婆,看到她满面的风霜印刻,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守着身前一个小摊子的样子着实萧索,便摸了一块灵石取了一坛。 刚要尝一口,却听路上一位中年的大叔凑过来道:“姑娘你莫被这苦婆婆骗了,她的酒苦的很呐!” 她一愣,还未有所回应便见原本缩在小马扎上的苦婆婆嗖的一声站起来,两手一叉腰便嚷开了:“我说你个没心肝不讲理的泼皮,我卖酒她买酒,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着你什么事儿了!再说我这酒哪儿苦了!” 苦婆婆嗓音洪亮,嚷的小半条街都能听见,那人立马红了脸,愤愤道了句:“多少年了,整个七玄镇谁不知道你的酒是苦的!我看你就是欺负这姑娘是外乡人,竟还收人家一整颗灵石。” 白染有些无奈,看着人群有渐渐聚拢的趋势忙上前一把按住了又要跳脚的苦婆婆:“不过一坛酒一颗灵石,两位犯不上为我起什么争执的。” 她声音低柔,恬淡婉转,听在众人耳中却似有魔力,果真便都散了火气渐渐离去了。 她扶了苦婆婆坐下,呼出一口气。 却听苦婆婆朝她呵呵一笑:“姑娘别信他们瞎说,快尝尝我这酒好不好喝。” 模样又与先前截然不同。 这婆婆的性子倒也直爽的有几分可爱,白染一笑,仰头便喝了一大口。 登时便深深皱了眉,强忍着在苦婆婆期待的目光下咽下肚。 这酒苦,这酒可真太苦了。她这么多年就从来没喝过苦酒,这简直比当初在人间转世修行喝的那些个苦药汤还苦。看来那大叔所言不虚,只是这酒味如此苦涩,为何婆婆还要这般面色真诚的叫她品尝,那样子白染分辨的出来,那不是作假的样子。 苦婆婆见她咽下一大口,忙又问道:“怎么样?不苦吧。他们都说我的酒苦,可我每回都尝了,一点儿都不苦。” 白染放下酒坛,尴尬的朝她笑了笑,她如今真是一点不愿说谎,可… “确实有…一点点苦。不过不妨事,我喜欢喝。” 苦婆婆的脸色在她这句话里从晴转到阴,又从阴转回了晴。 一咧嘴便叫她每日来取一坛。 白染连忙推拒。 苦婆婆却坚持:“姑娘用灵石买我这酒,便是每日取一坛,也可喝上两辈子了。只是我老婆子如今岁数大了腿脚不好,只能劳烦姑娘亲自来取了。” 从此她便成了街角酒摊的常客。每日的日落时分雷打不动的来取酒,这一取便是十年。 连她也未曾想到。 最初的那几个月她日日将酒搬回来将小小一间房子塞的满满当当,却也一滴都不肯喝,再后来小房子里实在没地方放了便一把收进了储物镯封存起来。 她从未饮过如此苦涩的味道,觉着今生尝过那一口也真是够了。 直到半年后的那一个晚上,她又梦到了那个雨夜。 醒过来是彻骨的寒凉,她摸出苦婆婆的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整坛。喝酒的时候,还混着几滴眼泪,可真是一下子苦到了心里。 她扔了空坛子缩在床角哭的撕心裂肺,她苦的觉着自己的眼泪落在唇边都像是糖水。 可自那之后的每个深夜,她都会想念这个味道,会不自觉的去喝一小口,然后才咬着牙沉沉睡去。 她忽然就这么全无道理又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那酒的苦味。一旦爱上,连苦味也去习惯。 于是就这么一夜一夜,一年一年,她也终于练到了每日饮一坛的耐力。日落时分的守望也变得真挚而温馨,她时常握着苦婆婆的手,说,您的酒是我这一生喝过最苦的东西,而且您真的想象不到我活了有多么久,但我真的喜欢。 苦婆婆每每就翻她一个白眼叹气一声,也握紧她的手。 可苦婆婆的酒为什么这么苦? 后来她才知道,苦婆婆如今是个七十多岁的阿婆,可年轻的时候也是镇上顶美貌的姑娘。 十八岁的时候就嫁给了镇里开酒馆的王家的儿子,婚后夫妻也算和睦恩爱,可没多久天降横祸丈夫去临镇送酒的时候不小心坠下崖摔死了,她哭了整两日,然后便扛起了整个王家老小的生活。 王家酒馆酿酒有秘方,但只传男不传女,她丈夫是王家独苗,而她是外姓人,生的还是个女儿,全都没资格知道。 苦婆婆不会酿酒,很快就砸了酒馆的招牌,王父王母没几年也思念成疾相继去了,苦婆婆没有办法,带着年幼的女儿改嫁了,嫁给了临镇的一个鳏夫。 七玄镇的人都不大喜欢苦婆婆,他们都想念王家酒馆的酒,况且她还改嫁了,改嫁了没两年又跑回来,却没带着女儿。 别人问她,她喜笑颜开的说女儿有慧根,被山里头的仙人接走了,以后修炼成了也是仙人,不会再回来了。这样的事情虽鲜少发生但过去也是有许多人见识过镇上的孩子被修行的仙人们带走的,他们只是不相信苦婆婆。 苦婆婆才不理他们,支上一个小摊就开始卖酒。她说她已悟透了王家酒馆当年酿酒的秘方,几大坛酒登时便被镇民买光了。结果自然是不好,大家一喝就知道上当了,纷纷找上来。可苦婆婆一个孤寡女人,他们又能如何呢? 苦婆婆自己看得开,嘴巴也厉害,尽管她原来不这样。但如今可以叫她在这世上开心活下去。 几十年了,她就这么日日守着这个摊子,摊子上摆着陈年的酒,偶尔镇上来了陌生人,她会立马吹嘘自己的酒然后卖出去满满一整坛。 “日子也算安静。”苦婆婆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笑呵呵的这么总结了一句。 说的人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听的人就像听到了自己的故事。 她喝着那苦酒眼泪就唰唰的流下来,倒把苦婆婆吓了一跳,满是褶皱的粗糙手背往她左右脸颊上狠狠揩了两把:“你哭什么,傻不傻?” 她眼里流的更汹涌,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能说出来一句:“婆婆,我信你,您的女儿定会修炼有成的。” 苦婆婆微叹一声,接着又压低了声音把头靠过来看着她:“好孩子,婆婆一见你就知道你跟普通人不一样,婆婆问你,你也是山里修炼的弟子吧,你跟我说说,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修炼…吃不吃苦?有多苦?” 修炼有多苦?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才稍稍平复,抽泣着扯出一个笑:“修炼不苦,婆婆。心中有大道,修行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苦婆婆叹口气:“那你怎么不快乐?这些年你就从来没笑过,我当真从未见着一个像你这样花儿似的年纪的姑娘终日里都是凄凉神色的。” 她又抑制不住,今日这是怎么了?安稳了几年的心境三番五次的崩溃。 “因为那是凡人的快乐,婆婆,我是神仙,神仙就没有那么容易快乐了。” 苦婆婆看着她笑出了声:“小丫头你可别想骗我老婆子,莫说这世上并无真正的仙人,便是有,又哪会是你这个可怜样子呢。” 她挂着满脸泪痕,无法反驳。 “神仙是什么?那是神呐,想做什么不成?想要什么没有?那是最通透最看得开最逍遥快活的了,又怎会如你这个小丫头一般,听我一个凡人老太婆的事情就哭成这个样子。” 苦婆婆伸手拍拍她后背,笑眯眯的摇了摇头。天边的最后一点余晖也终于化为虚无般消散开去,留下一片神秘幽蓝的苍穹。 白染吸吸鼻子,仰头看着这一片幽蓝,暗淡的金瞳里有一池秋水摇摇晃晃,她仰着头看了半晌,双眸始终那样晶莹闪亮。 “婆婆说的是,神仙就是那个样子的。想做什么都成,想要什么都有,最通透,最看得开,也最逍遥快活。” 第147章 他已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 灵界玉明宫,他们约定好每隔七日迟晚晚便来助他恢复些许前世记忆。 近来白墨倒比从前空闲许多,迟晚晚便来的勤了些。 “其实我说你也不必介意那个六殿下。我看他也是没什么恶意的。”迟晚晚喝着茶,看了两眼白墨。 “谁都可以,龙族的,不行。”白墨垂眸,取过一张白纸铺在案上。 他近来空闲许多,脸色却越发冷淡了。 迟晚晚轻叹一声:“未必就会那样。” “好了,别说了。” 迟晚晚闭了嘴。只专心看他作画。 可看来看去:“你这画的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手下一顿,他也有些意外:“你没见过?” 这是他近来总会在睡梦中见过的一个人,只有一个背影,头发很长很长,一直垂到足下那么长。 迟晚晚皱了皱眉,凑过来大半个身子,白墨往后一退。 “只有背影么?我分辨不出来,你确定是浮生记忆里的人么?别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嗯…喜欢的姑娘什么的…”迟晚晚怎么也认不出来,便开始胡诌。 “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心中滋味有些莫名,迟晚晚意兴阑珊的落了座。 “那你也是挺不正常的。” 白墨皱起眉。迟晚晚小小翻了个白眼又闭了嘴。 “她如今怎么样了?” “这几日都在那个地方待着。”迟晚晚饮着茶,又补充了一句:“很老实。” 白墨点点头:“我的事你先不要同她说。” 迟晚晚默默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神色一动,他似乎又想说什么,双唇嗫嚅了半天又罢了。 白墨瞟了他一眼:“我会挑合适的时候。” 迟晚晚摇摇头:“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小染儿还好,大不了拉她一起下水,左右她前世也是同咱们在一条船上的,但你父亲…你如何打算?” 白墨眼神暗了下来。 迟晚晚又道:“我那时虽不同你上战场,但白禾这个名字…我还是知道的。嗯…挺有魄力,也有手段。” 白墨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微颤抖:“当年…我可有和父亲…” 知他所想,迟晚晚连忙摇头安抚:“没有没有,当年在战场上白禾算是后起之秀,最辉煌的那一段时间浮生都在万荒宫不曾出去。她那个时候已经不大想再出手了。” 白墨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迟晚晚笑了一下:“你也不想想,若真是战场上见过,他哪里还有命在,更别说还能娶妻生子封神做将军了。浮生那个时候的手段,说无人可敌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沉默片刻,白墨问他:“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这般无人可敌了么?” 迟晚晚嗯了一声:“总之从我记事起,她就从来没有败过。” “所以她前半段的人生,你也并不知道。”他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 迟晚晚想了想,叹道:“我不知道她之前的人生究竟是怎么样的,但一定很痛苦。她曾对我说过,她从前一点都不爱喝酒,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白墨看向他,目光闪烁:“我一点都记不起来这些。” 迟晚晚长叹一声:“你不记得我倒放心些。或许她之前的模样真的就如你现在这般,如果是这样,我实在想象不出,会有怎么样的事情能把你逼成那个样子。我也真不愿去想。你知道吗,她后来有多爱喝酒,她那么多年,她只饮酒。” 白墨明白他的意思。他从来不喜欢酒的味道,同样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嗜酒如命的样子。 “若真能好的全部记住,坏的全部忘记,若真有这样的事,倒好了。”白墨收回了目光,苦笑一声。 迟晚晚一笑:“有啊,只怕你不肯。你若肯,便不要再去记起,全由我来告诉你,好的都告诉你,坏的都忘记。你可愿意?” 白墨瞟了他一眼,冷笑:“只怕好的都是你,坏的都是旁人了。” 迟晚晚哈哈一笑:“那是自然。” 复又轻叹:“不过本来也是么,你不记得了而已……”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天上人笑谈这片刻,凡世人却已数日时光过。 这数日时光,那场席卷了小半个大陆的祸事也终于把消息传到了七玄镇这个地方。 七玄镇的人其实并不知道黑炎门、真阳宫和穹光之国这样的地方究竟有多么了不起,但当他们听到这几个地方的山门和都城被同一个人给血洗了,还是会觉得非常震惊。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幼狼似的少年终于长大。 他如今已有元婴境大成的修为,实算是一方高手了。五十多年的时光,对于修行着且不断突破的人来说,其实只是很短暂的一小段,他应该还是少年模样才对。 可他已长成了一个男人的样子。 轮廓硬朗,眉眼锋利。 白染想起那个穹光之国的公主,她一身白裙不过一个呼吸便来到那座原本金碧辉煌的宫城。她看到安茜的长鞭断为两截,身躯也断为两截。 举刀的正是任昊。 她一个恍惚便现出了身形。眨眼四顾,血流成河。 心中蓦地一沉,她扑过去探那些人的口鼻,一个一个,全无气息。 “姑姑…” 一袭玄衣满身戾气的男人愣住了,他看到的那个身影那样熟悉。 他看到她在满地残尸里行走,裙底沾满了血污。 姑姑的白衣从来那样干净,每回染脏都因自己的事情,他不自觉便扔了手中长刀。 她放出强大的神念,一瞬间探过整片皇城,竟全无活口,竟全无活口! 她无力的呆在那里,直到身后传来膝盖磕地的声音。 以元婴境的修为做这样的事,终究勉强,他其实也受了致命的伤,不过原本他一点都不在意,因为他已经报完仇了。 白染转过身,看到他面上染血的样子,闭了闭眼睛。 “姑姑。” 他跪下来,仰头看她。这么多年在刀尖上行走,在悬崖上生活,他被磨炼的心硬如铁,可如今大仇得报,再看到当初领他走上修行路的那个人,她还是那么美好干净的样子,他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姑姑…”他垂下头抱住她的腰,哀声痛哭起来,“姑姑,我好想你。” 白染看着这一地血腥,她又悔又痛:“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你这个傻孩子,这般杀业,你如何承受的起啊!” 伤口流出炽热的鲜血,他仍旧跪的笔直:“我不后悔,姑姑,我不后悔!” 白染看着目光执拗的任昊,胸中怒意翻涌。 作为凡人的任昊,他哪里知道地府的残酷,冥王的厉害,那一场场审判,一重重刑罚,那都是蚀骨炼心的啊。 她看到那把刀,那是她当初留下给他防身的。 这都是自己的过错。 白染拧着眉,一手按着他的肩:“我同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是不是?我告诉过你人有转世轮回,这不过是你须臾一世,地府里走一遭便全都忘记,你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你可知你造下这样的杀孽,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那便再无以后了,这都值得吗?” 他看着痛心疾首的白染,眼中蓄泪:“姑姑说的话,我都记得。可任昊只有一世,没有来世,来世不是任昊。现在这个我只有一位父亲,一位母亲,一位兄长,他们都死了,我只想为他们报仇。” 她看着那把自己递出去的屠刀,悔的无话可说。若当初自己思虑周全些,再多同他开解几句,或许能化去他的执念,若当初自己思虑周全些,或许便不会给他留下这样的宝器,若当初自己思虑周全些,或许从一开始便不该救他… 为什么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有事情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暗淡了五十多年的金瞳一点点亮起来,她捂着额头,奋力压抑着满身快要沸腾的血液和暴躁的火焰。 金瞳闪烁,她一下子看到了遍地密密麻麻的新魂从尸体上挣脱出来,那都是他的刀下之鬼,一个,两个,上千个… 他们都怨毒的看着跪在地上说着不后悔的任昊。却被她的至阳天火压制的不敢动弹。 须臾工夫,便有大队的鬼差赶到,为首二人,一黑一白。 他们乘着玄风浩浩荡荡而来,带着地府阴司森冷的气息。 白染皱了眉,下意识的便反身将他挡在身后。 任昊已无力再起身,他看到自己是在一个被保护的位置,这么多年自与她分别他再也没有待过这个位置,心中的那一股气一点点的就散去了,连同许多执念一起。 白染将天火强压了下去。 为首那两道身影也终于得上前来,二人看见周身仙气的白染,对视一眼,俯身叩拜:“地府阴司鬼差统领范无救、谢必安,拜见仙上!” “二位统领请起。”白染目光复杂的微微挥臂。 利落起身,两道幽深影子皆是笔直修长,目光锐利,唯面上覆着一层凶恶的鬼面具。可她金瞳里看的清楚,这两位鬼差的统领,黑的俊朗,白的儒秀,都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第148章 灵族白染,见过冥王 他们礼仪行的周全,可黑衣的范无救面具后的眉头早已深深皱起:“还请仙上收手,不要为难地府办差。” 白染退后一步,周身仙气也全然敛去:“二位统领请。” 压制骤然消散,满城的新魂瞬间暴动起来,范无救微微蹙眉,一个眼神划过去身后的大队人马立刻会意,纷纷出手。 “还有仙上身后那位,也要随我等去地府听审。” 范无救声音清冷,他并不知白染是谁,也无谓她是谁,他不是地府的寻常鬼差,自然也是知道神仙在人间是有种种规矩束缚的,看如今看到这样场景,自然便知她此番亦是犯了禁的,只不过不归他管罢了。 白染愣了一下,转过身。 心中一叹,那里,任昊的魂魄正不由自主的从肉身中挣脱出来。 他本就受了致命的伤。 她看着他,或许这一去就真的要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了,她明知不该,可幽幽的问出了声:“你还要我救你吗?任昊,你若活着他们便不能拿你怎么办。” 他自是罪无可恕,她并不否认。可无论如何都已是滔天的大罪了,无论如何都已是万劫不复再无以后了,又何惧再多一项。 这就是所谓一点私心吧。她说不清。 任昊却微微摇了头:“姑姑不要惹上我的恩怨,我不要连累姑姑。当初,我答应过姑姑的。” 她闭眼,走到范无救身前:“这里头也有我一份罪孽,我跟你们一起去。” 已化为鬼魂的任昊扑过来拉住她。 她一身至阳灵气,把他的魂魄灼的猛的一颤。 可他还是不放手:“这是我自己的错,不关姑姑的事,姑姑你不要为了我…” 白染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即便不为了你,我还是要赎罪。” “为什么?” 他不能理解。 一旁的范无救和谢必安也都微微蹙了眉。 抓神仙回地府?统领地府鬼差这般多年,他们也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这位仙子虽有觉悟,可神仙犯禁自有天庭审判才是,难道真的叫他们两个阴差抓去一同判了? 白染低叹一声:“为了我的师父。是他给了我在人世这样的自由,我不能让他失望。” 他们最终一同踏上八万里黄泉路。 这是她头一次到地府来。心中也打定了主意,便不再思虑犹疑。 于是反倒能看上两眼风景。 那上千的新魂都被训练有素的鬼差们降服押走,唯有她和任昊,一个仙人,一个罪人。被单独带到了阴律司天子殿。 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天子殿上首坐着位一身森冷白衫的男子,男子深深低着头,奋笔疾书,额前一缕散发垂下来带起一片阴影,幽幽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谢必安面色复杂的将白染请到殿***手道:“这位是阴律司的崔钰崔府君,数年前冥王有旨,人间大案皆由崔府君定夺。” 白染点了点头。谢必安又道:“仙上有所不知,崔府君断案不观人面,不听人言,只取一丝魂火便有定夺。” 这倒奇特,她微露惊色的抬起头,遥远的大殿尽头,奋笔疾书的男子似有所感,亦缓缓抬起头。 果真,他额前散发后正是宽宽正正一方白绫紧紧覆在眼上。 地府阴差皆是苍白颜色,这没什么奇怪,可他面色如此苍白,偏一张薄唇红润似血,平添了一分鬼魅。那覆在眼上的白绫材质也颇奇特,她这双天火锻造出的金瞳瞧过去亦是模糊,只能隐隐看到他一张脸原也是同神仙一般的俊美。 谢必安取了任昊的魂火,看着她。 她收回目光亦裂出一丝魂火,却有些犹豫:“我只怕我的魂火气息太过暴烈,会伤了这位崔府君。” 谢必安取出法器盛了她这缕魂火:“仙上不必担忧。冥王曾赐崔府君护身的业火。” 冥王将离的红莲业火,她点点头。 谢必安持着法器走到大殿那头。白染转身望向神色落寞的任昊:“待会儿不许说话,更不许顶嘴,知道么?” 他点点头,仿佛又变回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不过片刻,这位年轻的判官便有了决断。 任昊,人间东极界北域阳城人氏,原寿十四载,因遭异变而生异象,其命数不再生死簿显化,鬼差不可寻。此后五十三载,犯下杀孽无数,其恶难容,其罪滔天,诛,三重业火焚身之罚,永世不得轮回。 她看着面容冷峻的崔钰,低头拱手:“崔府君明察,此子犯下此等罪孽皆因白染所作所为有失妥当,是…” 崔钰伸手止住了她的话。他高高立在上首之位,周身气度是不容辩驳,不容质疑。即便是面对一位神仙。 “仙上不必多言,其中纠葛我已明了。我判的就是任昊当罚的罪。而仙上的罪孽,不由崔钰定夺,请您自去天庭领罪。” 她沉默片刻,低低道了一句:“我愿代他受过。我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请崔府君放过他,许他转世。” 崔钰的声音就像他的面容,依旧没有一丝波动:“代人受过,则十倍刑罚。” “好。”她答得干脆利落。 “不要,不要啊姑姑!不要…”任昊跪下来抱住她。 她一甩袖便将他嘴巴封住。 谢必安面色复杂的走过来:“业火焚身之痛可不止痛凡人痛鬼魂,亦痛神仙,您…” “谢统领不必多言,白染心甘情愿,请谢统领带他去吧,奈何桥旁孟婆庄,看着他喝下那碗汤。” 谢必安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将瞪大了双眼的任昊带走。 于是空旷的天子殿中,唯有他二人。 白染闭上眼:“请府君动手吧。” 崔钰微微抿唇:“我不行刑。地府里也没有鬼差可以对上仙行刑。您若执意如此,只有请冥王。” “那便劳烦府君带路。”她没有丝毫迟疑。 痛一痛也好,她巴不得。要是痛过了能醒悟,那就更好了。 崔钰缓步走过来,走到她身前,微微颔首:“请仙上随我来。”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才看清他宽大白绫之后的面貌,她惊艳了一瞬,便也跟上。 可他们走了半晌,竟又是走回到那条黄泉路上。她思量了片刻也释然了,偌大地府都是冥王的地盘,也没人规定冥王就需得在冥宫里待着不是? 可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在那样一个地方见到冥王。 地府阴司无花草,八万里黄泉尽风沙,这是她在史书上看到的,可崔钰却带她走到一片花海前。 红如鲜血,艳似妖邪,这大片大片的花儿盛放的热烈又决绝,就像她体内在火海中沸腾着的血液,一路燃烧着盘旋而去。 “这是…” 她被这场景深深震撼,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呆呆的看着那姿态奇特的花朵。 “这是彼岸花。”崔钰淡淡道,“请仙上在此等候。” 就这么一句,他将白染留在这里,然后便踏入那片花海,渐行渐远。 彼岸花…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美的凄艳又决绝的花。 白染看着崔钰寒凉的背影在花海中越变越小,听到他在轻声呼唤。 “阿离…” “阿离…” 声音低柔,淡如清风。 原来铁面无情的判官也有这样温声细语的时候,她心中一痛,当初那个人,也是寒月一般的,唯独温柔待她,远比这样要温柔,叫她身心沉沦情难自已。 那颗寒月只有照耀到她的身上才是如水的光晕,她当初如何没法不陷进去,现在就如何没法走出来。 这也是业吧,她闭上眼,落下两行清泪。 只盼那一场焚身之火来的痛快些,将她的满身业障都烧个干净吧。 如云似火的彼岸花海里,崔钰的白衣是那样显眼,他明明感应到她就在此处,可无论他如何呼唤,她都不肯现身。 皱了皱眉,他一低头扯去覆在面上的白绫,缓缓睁开眼睛。 果然,那个长衣如血的女子就在不远处笑着看他。 “是公事。”他看着她,声音严肃。 “公事不是都交给你了么。”将离转过身去,重新躺回到柔软的花瓣上。 崔钰几步走了过来,朝她伸出手:“来了神仙。” 将离仰头看他:“什么境界?可封神了?” “金仙境后期。” “哄两句送走便是。”她闭上眼。 “起来。” 他手还伸在那里没有动,声音已是强硬。 “不要。诶,你做什么…崔钰你放手!” 他俯下身将她拉起来:“这个神仙的事你要亲自去看一看。” 她就这么一路被他攥着手腕扯到白染面前。 可到了白染面前身形一个模糊便已是另外一幅景象。 双眸清透,身姿窈窕。 她长裙如血蜿蜿蜒蜒的拖在身后,与那无穷花海相连,乍见之下好似整片花海皆成了她裙上装饰,热烈,美艳,妖妖娆娆的在黄泉路上勾魂般的绽放着。 白衣的崔钰覆上了白绫,退在她身后半步位置,垂首站立,恭敬之极。 白染看到那女子眸中颜色,不由一叹,他们这样站在她面前,不过一王一臣两道影子,却比天家浩浩荡荡的上百卫队更有气势。 那红衣女子周身的气度,那是属于帝王至尊的掌控和自信,是她从前从未在元崖眼中看到过的。 她俯身一礼:“灵族白染,见过冥王。” 第149章 她执意开在这里 “白染?” 将离微微蹙眉,这名字似曾相识。 “正是。此番白染来到人间犯下此等祸事,还请冥王…” 将离一伸手止住她的话。 “你这张脸…”她指尖轻轻落在白染面上,顺着美好的线条微微滑落下来。 白染一惊,却一瞬间动弹不得,正是十分莫名的看着眼前这般举止的冥王。 “我的脸?” 细长手指托着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将离眉头越皱越深:“你的脸有些太美了,如果不这么美,倒是有点像一个人…” 心尖一颤,她哑着嗓子问:“是什么人?” 将离收回手指,忽然声音一变:“白染?你是灵族那个小公主?” 白染愣愣的点了点头:“您认识我?” 将离看她点头,掩唇一笑,顿时散去那股子尊严气度。 “我不认得你,但小师叔曾同我提过一句,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白染看着一下子笑容亲切无比的将离,有些莫名。将离却不见外,连连朝她招手。 “崔钰你先退下吧。”将离挽着白染的手臂一脚踏进花海之中。 “是。” “不知您的小师叔是…”白染蹙眉看着将离精致的侧脸。 “林夕。你的师父。”将离笑笑。 白染一惊,半晌不能反应。 将离笑了笑:“不用想那么多,日后你便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阿离吧。” 她没再给白染什么反应的时间便又问道:“你来同我说说,你的师父近些年过的如何?可还总是独自饮酒?可还总是守着那湖?” 白染脑子有些混乱,但还是一一的答了。 将离听着她说,蹙着眉点头:“他虽常来地府看我,却不大肯说自己的事情,如今看来和几万年前也并无不同。” 想了想她微叹一声便也不再追问什么。 于是看着一脸凄楚的白染又道:“还未曾问你为何要到地府来?” 白染看着亲热挽她手臂的将离,越发觉得惭愧。 低声将这桩事说了,垂下头不敢看她眼睛。 “请冥王降罪。”她咬了咬唇,跪下身来。 这几年她很少过问政事,但这个案子她是听说了的。将离看着跪在身前的白染,皱起了眉:“你是人皇的弟子,当知神仙在人间的规矩,怎会做出如此有失体统之事?” 她头低的更深了些:“是我辜负了师父的信任。” 活了这十三万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将离一伸手,寒凉的指尖便落在她眉间灵台,几缕如丝神念瞬间便探了进去。 白染浑身一僵,一瞬间失去意识。 待她再次苏醒过来,便听到将离的一声轻叹。 “既然小师叔许你这样的特权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代那任昊受过之事,要好好想清楚。代人受过则十倍刑罚,这是地府素来的规矩,我不能因私废公。崔钰严厉,三重业火之刑已是极重,十倍之力我只怕你承受不住。” 她捂着头回忆了片刻,便知方才将离的一点神念浅浅的探了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在人间和月落湖的记忆。 熊熊的天火燃上灵台将这点不适压下,她坚定道:“不论师父如何说,这样的错事总要有人来承担后果。任昊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他本是一个必死之人,若没有我插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所以也该是我来替他受这罪过。” 将离将她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白染。你还是个孩子。” 她咬着唇,咬出血来。 将离又道:“你有罪。任昊亦有罪。凡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人间三千界,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恩恩怨怨,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他这般选择。算上他最后屠城一事,任昊手上的性命已近万数。今日这罚你替他受了,可这样本质的灵魂,再世为人也极易酿出祸事来,到那时又当如何?” “有时候一个灵魂的改变,其影响之深是足以绵延万载的。”将离幽幽一叹。 这样的话她听的难受,目光颓丧着不知说什么。 许是这话说的严厉了些,将离轻叹一声拍拍她肩:“以你这样的仙龄,怕也只转世一遭,许多事看不懂也是正常的。” 却听白染目光空洞的轻声说:“何止看不懂,根本就是看不见,或许我从来都是眼盲,因他复明,在他去之后,便又盲了。” 将离没听懂:“你说谁?” 白染却没再说下去,只是低头:“错了就是错了,没有理由。世人都说冥王业火可焚去世间一切业障罪恶,阿离,不知道这十倍之力,能不能将我的业都烧干净?” 将离面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你这模样哪里是来赎罪的。倒更像是求解脱来了。业火的确焚的去所有罪孽,可是你要知道,它焚不去因果,更何况是神仙因果。” “那便叫我先好好痛上一场吧。叫我痛到元神里,好好清醒清醒,睁开这双浑浊的眼睛!” 她重重低下头,两滴眼泪趴的一声砸在一株彼岸花瓣上。 世间尽是痴人。就连她也没资格再去说她什么。 将离看着这片妖艳的花海,掌心翻腾出赤色的火焰。 八万里黄泉路上,有许多阳寿未尽只能终日在此游荡的孤魂,他们那一日看到了一场极盛的火焰,那是魂魄阴灵最为惧怕的冥王业火。 不论如何强大凶恶的鬼魅,沾之必伤,焚之必亡。 可他们看到在那片彼岸花海,有无穷无尽的火焰从冥王的掌心流淌出来,汹涌着燃成一朵巨大的红莲,带着无上的意志,焚在一个面容极美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白衣金瞳,面容凄苦。酆都城内有流连千年的鬼魅,连他们也都震惊。 原来这便是业火焚身之痛,红莲之中,她长发翻涌,目光散淡。天火之痛,是肉身极殇,业火之威,是将你的罪业从灵魂中一点一点熬炼出来。 她都说不上是哪一种更痛。只是如今天火已与肉身融合,在这红莲之中甚至会不由自主的化出体外来将她护住。还需她亲自动手,去将之收回体内,去用一个完完全全的自己承受这场极刑。 她想象不出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和魄力。在极痛之中去寻求更痛。也许那一刻她已经疯了吧。 她只知道,她的眼泪,她的情绪,她的思想,她的灵魂,一日一日,一样一样,全都被这红莲焚空了。 焚空了,比死亡还要一无所有。在那片火海中,她忘了那个雨夜,她忘了她的夫君,她忘了自己是谁,她忘了这个世界。 她这般彻底的遗忘干净,心底的那一颗虚幻的种子才终于破开一丝缝隙。火光中,她似乎看到一张连她都觉得十分惊艳的女子面孔,女子眉间的一点朱砂痣令她心生欢喜,她听到女子对她说话,她微笑着,什么也听不见。 红莲之下,将离面色微白的看着这一派地狱景象。身侧是覆着白绫的崔钰。 他对着她火光中的侧脸,轻声问道:“你还好么?” 将离微微颤动了一下,双眸之中,莲影摇晃:“不好。” “子玉,我能感受到她的业障,我不知道她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怎会有如此深痛的情绪。她的身上,牵扯了许多因果,也背负了很多条性命,凡人,仙人,还有神明。这是弑神的业障。” 她闭上眼,嘴角有血滴落。 崔钰抿了抿唇,轻轻揽住她肩。 世人都说冥王业火可焚去世间一切业障罪恶,却无人可知,那焚在火里的每一分业每一点恶,最终会全部化为一场灼心之痛,又落回到冥王身上。 “对不起,阿离,我该将她哄两句送走。”崔钰淡淡道了一句。 “那你就不是崔钰了。”将离无力一笑,侧过身靠进他怀里,“这是公事啊,崔府君。” 覆着双目的白绫下双睫一颤,他沉默着微微低下头。 红莲燃了整十日。地府万千鬼魂注目望了整十日。 十日之后,他们看到那朵巨大的红莲缓缓熄灭,弥漫在黄泉路上的摄人气息也终于消散,孤魂离去,野鬼远行。将离看着双目紧闭的白染轻轻落在花丛中。 业火将她心神焚成一片纯白,可伤口终究会找回来。 白染躺在娇艳的彼岸花海中,看着阴间青濛濛的天色,绝望的感受着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来。 将离坐在她身边,面色苍白。 “为何这里会有花?”她嗓音十分沙哑。 神色一动,指尖轻抚细嫩的花瓣,将离轻声道:“她执意开在这里,神仙也无可奈何。”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阿离,我的夫君死了,师父说我与他缺了一场了断,所以我忍痛同他告别,连他的肉身也不留,可这么多年了,为何我还是这副模样?” 夫君…死了…指尖一颤,将离默了一瞬。 “缅怀本就是一场不知时间的远行。好在做神仙的,有无穷无尽的时光。总有一日…”她轻叹一声,这样安慰她。 “可我不想要了。我想要他从未离开,或者他从未存在。” 指尖一掐,折断处渗出鲜红的汁液,将离看了一眼立在极远处的崔钰,目光收回长叹一声:“你应该看得出来,你的师父他心里也有个一直想要她回来的人,其实我们这些从黑暗纪元中幸存下来的人,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想要他回来的人。”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人守着一片湖水,有人守着一个小镇,就连我也在这地府阴司看了千千万万场轮回,又能如何?不过在一场虚无中守着那一点执念的希望,全都是空罢了。” 第150章 曾有人来地府寻你 “全都是空……” “是。全都是空也不舍放手的执念。你无法想象这是一场怎样漫长的折磨。”指尖轻轻研磨着那一点汁液,将离轻声道,“所以无能为力有时候是件好事。它会让你早早接受现实。” “我已经接受现实了么……” 原来我已经接受现实了。可为何这一身的血液,还是冷不下来? 将离看着这个样子的白染,面上一丝犹豫,她想了很久,想了很远,终是轻叹一声:“或许我这样做是错的,会将你拖入更深的深渊。但我想到了这个可能,想到了若是落在我身上,我无论如何也没法…” 白染微微偏过头,看着她。 将离咬了咬唇,掌心一翻抽出一副小像来:“这是你在凡间转世修行时的模样吧?”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指尖轻颤:“是…是…” 素色衣衫,面覆白纱,那是毁去容颜的齐玉。 将离点点头:“看来我猜的不错。七千年前,曾有人来地府寻你,遍寻不见,便留下这副小像托我帮他留意。这个人,他…” 她一下子抓住将离的手,整个人颤抖起来:“无尘,是我的无尘!” 将离目光凝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虽看得出真身是龙族,此前却从未在天宫中的任何场合见到过。” 白染不管这些:“他都说了什么?他…” 将离却摇头:“他来寻你的确是有话要同你解释的样子,但我不来为他转述。他在三途河边留下一道影子等你,你…可要去见?” 如何能不见?她登时落下泪来,慌忙的点头便想起身。 将离却拉住她:“你要记住,那只是他一道影子,只有一星点本尊记忆,他不会记得作为白染的你,这一点执念仅能供他将那时候想说的话说完。” 还是要见,还是要见。 “白染,这条忘情之路,你已走了一百五十多年,这一见或许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你的心会动摇,你的噩梦会回来,你所有的辛苦煎熬都要重来一遍,这样的话,你也要见吗?” “也要见。” 或许我以后一定会后悔,会更加折磨,但即使这样也要见,就算是道影子。 三途河边,大队的鬼魂静默行走,或面色凄苦,或神色淡然,两岸戍守着目光森严的鬼差。 她沿着五光十色的河水,一直走,一直走,几乎就要走到尽头,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她失了魂魄,仿佛灵魂也随着河水飘走,她呆呆的看着,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动弹,反应过来时已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 “无尘。”她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这两个字。 白衣一顿,那道有些虚幻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微微蹙眉。 “你认识我?” 眼泪慌忙的落下来,她一个转身变为那时候齐玉的样子:“无…无尘,是我,你还记得吗?齐玉。” 他的眉眼依旧,依旧藏着诸天星辰:“你怎会…” 她捂着嘴,再也忍耐不住,痛哭着扑进他怀里,她不管他是不是只记得作为齐玉的自己,她不管他是不是只是一道影子,她只知道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看到他这样站在她面前恍若隔世的样子,她的思念决堤。 诚然,那时候的无尘神态冷淡,但不会把齐玉推出怀抱。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拍着她后背。 他只是一道影子,没有太多神志记忆,只承了本尊一星点的执念,看到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面孔,他就什么也不多想了。 “我没有想到会等了这么久。”他微微低头,轻声道。 她不知说什么,只是痛哭,手指紧紧抠住他雪白衣裳。 他微微蹙眉:“你是在怪我吗?” 她仰起头,忍不住朝他喊出来:“你叫我如何不怪你!你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可曾想到过我…你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影子轻叹一声,伸手去擦她的脸:“听我说,好不好?” 他不懂,他不记得,他只知道齐玉这一段故事。她又无力的把头抵在他胸膛。 “那时候我不能好好同你解释,但现在你死了,要过奈何桥,要饮孟婆汤,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来世不会记得我,我不想做你今生的背弃之人。” 她贪恋的靠在他的怀里,听他慢慢解释他的来历,他的去因,他的歉意。解释他这段在意了七千年的事情。 他原来那么在意那段事,还特意留了影子在黄泉等她,她听的难受,她其实早就不需要他去解释那个时候的事情了,她只是紧紧抱着他,生怕下一刻他便消失了。 可影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总会消失。 许久之后,他低头问她:“你可信我?” 她一点头,眼泪又掉下来。 影子落下一叹:“那么我走后的那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这问题叫她痛的神魂皆颤。 你走后的这些年,我生不如死。她心中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她不想再说这些,挣脱出来,看着那张让自己一眼沉沦的脸,热泪模糊了视线,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啊。 她看着他,恍惚了:“无尘,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 可他眼神闪烁,终是放开了她的手:“天庭那样的地方,我无力护你。” 她崩溃着摇着头:“是我把你拖进了危险,无尘,是我害了你。”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要说的话说完了,影子开始变淡。 “你留在凡间,好好生活。若有机缘,我会再来寻你。”这是他唯一能承诺的。 她也终于发现他开始消失:“不要,不要…不要!你不要走!不要啊!无尘,我是你的妻子啊,你看看我,我们是结了两心佩的夫妻啊!” 她倔强的抱紧他,无论如何不肯松手,拼了命的要告诉他,我们是夫妻,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可他却依旧只是沉浸在那段经年旧梦里,手指轻轻拨弄她长发,说着最后的嘱托。 “再世为人你要好好生活,不管是否还会带去体内火焰,都要好好生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刻意等我,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你等不住的。” “若是运气坏些,下一世还是这般体质,你也不要太过伤心。我若不能来救你,你不要放弃自己。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神仙不会死。不管你轮回了几世,我一直都在。好不好?” 不好。不要。 她死也不放手,哭到崩溃。 “你不明白,我只有一个影子了,你走了就什么都没了。无尘,你能听到我说的吗?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一次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听到她说的,却不明白。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说:“神仙不会死。我不会死。我永远都在。” 他的身躯越来越透明,她无力阻止,终于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地。 他俯下身来揽住她:“让我送你去过轮回。好不好?把这一世不开心的都忘记。” 她扯去覆面的白纱,真实的容颜也一点点浮现,她伸出手贴在他面上:“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了吧。无尘,你还有多久?” 还有多久?他不知道。 她闭了闭眼睛,捧着他的脸:“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花了一百多年去从你的怀抱里走出来,最后又转身回到原点,没关系。就算全部都再痛过一遍,也没关系。” 她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他,一个缠绵到撕心裂肺的吻。 一个让他无力推拒的吻。 无尘对齐玉是这样的情感吗?影子辨不清。他早已感应不到与本尊的联系。 一串串眼泪落在唇边,渗进这个她强求的吻里。 那么多次,他吻她,温存又用力,叫她能感受到他的热情。而这一次她亦如此,不过一吻,却似地老天荒。 她微微喘息着离开他唇,看着他近乎透明的容颜:“我以为我那时已同你好好告别了,我错了。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忘怀我们仓促的分离,所以我无论如何走不出去。” 他蹙眉,有片刻的恍惚,又仔细凝望她的脸:“你究竟是不是齐玉?我的这些话是要告诉齐玉的。” 她苦笑出来,看着他:“傻瓜。齐玉都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她不怪你,她很想你,那么多年,就只想着你。你知道吗?齐玉也不是凡人啊,她是灵族的小公主,去转世修行的。所以你后来找不到她。” “你说…什么?” 她又缓缓凑过去抱住他最后一点虚影:“她叫白染,是战神的女儿,后来在天宫又遇到你,你们在一处,约定了这回要做夫妻。她看见你成神,陪你去凡间修行,你们在一起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白染…是…你是白染?” “是,白染。你的妻子。” 他思索半晌,忽然握住她肩:“既如此,你又为何说要与我分离?” 她看着他,再一次泪如雨下。 他的双手化为虚无,身躯消散大半,却还是目光急促:“白染,你为何要与我分离?” 她无力的摇着头。 “你又要放弃了吗?你总是这样放弃吗?若我们真是夫妻,你为何要与我分离?” 她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最后一点光芒,哭的不能自已:“你要我如何坚持啊,无尘…” 影子终于彻底化为虚无,他在这世间上的最后一点音容笑貌,就这么随着三途河边的阵阵清风而去,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若我们真是夫妻,你为何要与我分离? 第151章 咱们重新来过 白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仿佛就是这般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一直走。 她不记得走了多久,都遇见了谁。好像走了有半生那么久,又好像见了千万人那么多,她一路走着,断断续续的想着。但大半时间都还是心中一片空白。 等到她眼里重新有了清晰的人影时,已经不知是在哪里。 而那道人影显然也被突然闯入的她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穿着简单布衫的姑娘,头发也束的随意。 “你,你是哪里来的野鬼?为何气息如此怪异?为何…为何如此美丽?”姑娘观察了半晌才终于小心翼翼开口。 白染顿了顿,看到她。 摇头:“我不是鬼。” 声音沙哑的吓人,也吓鬼,姑娘瞪大了眼,不明白如此美貌的面相下怎会是这样一副声音。 “你是人?不会吧!”姑娘惊叫出来,忙上前拉住她,“你可知这是地府,人一旦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白染给她拉的晃了一下,幽幽道:“有人在这里等我,我来见他。” “等你?是什么人?” 白染又摇头,缓缓看她一眼:“你是谁?” 姑娘眼神黯淡了一下:“我叫央央,以前是这里的孟婆。” “现在不是了么…” “不是了…” 白染僵硬的点点头,再次上路,不是游魂,却似游魂。 央央却又拉住她:“你不能再往前面走了,前面什么都没有了。你若要寻那个等你的人该往黄泉走才是。” 她眼神空洞:“已经见过了。” 央央愣了一下,蹙眉想了想便道:“我不知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作为曾经的鬼差,我还是要劝一劝你,实在不必太过在意今生些许遗憾,凡人这一点是最好的,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总能有个转世重来的机会。” 她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央央打量了她两眼,又叹一声:“单看你容貌我想多半还是为情所困吧?” 她依旧僵硬的嗯了一声。 “凡人情事早些年我也看了不少的。虽还真未见过像你这般…啊,虽未见过你这般美貌的女子,但我曾见过一个极俊的男子。” “嗯。” 央央泄了气:“你不信我么?真的是个极俊的男子。那时候我还在孟婆庄里,有一天就看到他从外头走进来,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齐玉的女子。可惜我那时候没有见过他要找的人。” 白染缓缓转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央央。 她看了她两眼,目光又低沉下去:“他已经找到了。” 央央显然吃了一惊:“找到了?真的么,如何找到的?” 一声叹息轻不可闻,她摇摇头:“皆是往事。不提也罢。” 央央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几分消沉,看着青濛濛的天空,只好独自哀叹一声:“希望他要找的那个齐玉能够如他所愿,永远都不放弃希望吧。” “什么?”她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的转变。 央央啊了一声。 白染看着她,轻咳了几声,声音恢复了些许:“那个人,他还说了什么…” 央央想了想:“我也记不大清了,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地府的孟婆换了好几任,仿佛都曾见过一次这个男子。我那时候刚进孟婆庄,难得碰到这样的事情便同他多说了几句。” “仿佛那个叫齐玉的女子一生过的很是不幸。他说她总会想不开,总会放弃希望放弃生命,有时候他不在她身边看着,她便就一下子什么都不顾了。” 白染愣愣的看着足下黄土,耳畔又响起他那句,若我们真是夫妻,你为何要与我分离? “是啊,不是他在一旁守着,齐玉早就死了一万次了。” 央央惊讶看她:“你知道齐玉?你认识她?她是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这般模样?” 经历了什么? 白染苦笑一声:“什么都没经历。齐玉本就是那样的人。她从一出生,就注定是承受不起的人。她以为她这么多年都挺过去了,其实全是梦幻泡影。” 央央听的直摇头:“那这个齐玉也太辜负他了。那人真是一副很担心她的模样啊,我想他生前定是极爱重她的,否则怎会到了地府黄泉还要等她。” 白染无奈的扯了扯嘴角:“若仙界也有这样一处阴间,若神仙也有这样一场轮回,那么齐玉也是会等他的,不论多少万年。” 是啊,就是这样。若仙界也有这样一处阴间,若神仙也有一场轮回,哪怕要在亿万道身影里去寻,她也会一直找下去,等下去。 无尘,你问我既是夫妻,为何要与你分离,你哪里知道我心中的绝望呢。 她告别了央央,再次上了路。央央为她重新指了方向,她走了许久,又走回到黄泉路上。 这条路上依旧满是风沙,可这回她却在那一众鬼魂里又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苦婆婆?”她落下泪,手指僵硬的扶住那道苍老的身影。 苦婆婆看见她,一下子急了:“你怎么也死了?啊?姑娘?” 她落着泪摇头:“婆婆,我没死。可是您…” 苦婆婆摆了摆手:“我老婆子能活到这个岁数就很不易啦,早点投胎没什么不好。” 白染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婆婆,我送您最后一程吧。” 苦婆婆摇摇头,朝她淡淡一笑:“傻姑娘,这是什么路,你送我做什么。你若真的没死就快回去,我给你留了酒,就在那个街角呐。” “婆婆…” “我这辈子都挺好的,就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说我的酒苦。我是真喝不出它苦来…” “婆婆,我舍不得您…我…我真的舍不得…” 苦婆婆狠狠白她一眼,却又紧紧握了她的手:“我一个糟老婆子,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姑娘,我看了你整十年,你没真心笑过。婆婆得劝你一句,人这一辈子,得有点坚持的东西,那些你死也放不下的就去找回来,不管找不到得到。” “你现在还这么年轻,总会有许多人劝你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可婆婆我这辈子没信过这句话,天塌了也好地陷了也罢,我就信自己,没什么事情是真正无法挽回的。就算是人力不可为,天上不是还有神仙?” “可若是最厉害最强大的那个神仙,他也无法挽回?” 她恍恍惚惚的听着这段话,灵魂深处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却又不能。 “婆婆不是说了吗?那就信自己。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得先信自己呀傻姑娘。” 先信自己…先信自己…她微微张着嘴,不可置信的怔在原地。 在这阴冥鬼蜮,她忽然感觉到无边的寒冷,不自觉现出满身的火焰,她心脏剧烈跳动着,慌乱的逃离了。 为何会这般慌乱?为何?为何! 她捂着快要炸开的头腾身而起,一步跨出幽冥。重新回到暖阳下的七玄镇,可她还是神魂皆颤。 长街街角,那里摆满了苦婆婆的酒,七玄镇没人爱喝苦婆婆的酒,她留下来这些的旁人一滴也不会动。 白染一路踉踉跄跄的回到那个蚌壳般包裹自己的小房子,在颤抖的泪中饮着苦酒,一坛,一坛,直到大醉。 大醉之后,她才颤抖着,终于明白了他们的话。 她扑通一声倒在榻上,维持着那个姿势,人事不知。 这一夜,美梦和噩梦轮番轰炸着,笑容和眼泪交替肆虐开,那颗种子也终于生根发出芽。 三界之外,九幽之中,一身青衫的陆童托腮看着这一幕一幕的悲欢,眼神平淡。 或许这是好事,或许这是坏事。不过都是一念之间。 若你放弃,或许再过个几百年也就真的彻底放弃过去重新开始,这不能说是不好。 若你坚持,呵,坚持了十几万年仍然求而不得的大有人在,这样真的就好吗?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 “陆童啊陆童,不能如此,你承了人家满腔情思半生喜悦,若是有一天连你都这样丧气了,那他们这群人,可该怎么活啊…” 她笑着,闭上眼,掉下一小颗泪。 九幽里的一个恍惚,神魔心中的一缕情念。 而那里,人间,东极界的西域七玄镇。 那个素衣白裙的女子,右手食指,一朵金色的火焰袅娜的燃烧着,火光中映照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一半哀寂,一半决绝。 百年沉梦,半生行走,万千罪孽,业火焚身,还有这十年苦酒。 前半生她犯下的所有罪孽,十倍的奉还了。 可天道无情,世无真神。 她够了。 那一年她第一回偏执爱恨,奋不顾身随了他一道转世,又转世。救他,又害他。成全,又毁灭。 师父说她既傻且怂,盲目执着又糊涂放纵。 行吧。但她如今,不认。 我本就又怂,又傻,又执着又放纵,还盲目也糊涂。但纵使千般不是,有恩我报,有债我偿,有罪我赎,自问这一生行到此处,再无愧于任何人。 为什么只属于我的这一点幸福,却始终要葬送在一场肮脏的欲望之中。 天道不变,人心不改,无尘,这个道理我们都懂的太晚了。你的绝望没用,我的仇恨也没用。你把绝望放下,我也把仇恨放下。 我只求再一次的机会。我要你,回来。 这一场,咱们两个用累世的机缘、彼此的性命成就的两心无间,谁都无法抢走,谁也不能放弃。 无尘,咱们重新来过。 我要这一切,都重新来过! 第152章 灵魂即火焰 那是她在七玄镇的第十年。 指尖一缕火焰中,她将全部都释放,这一百多年里苦苦麻醉的,日夜压抑的,都随着那一瞬释放出来。 禁忌的力量,天赐的烈焰,极致的融合。 她闭上眼,肉身成神。 在这一方小小人间界,她随身不过几方灵石数瓶丹药,既无聚灵法阵,也无前辈护法,但这都无妨。 若她能挺过烈焰下的肉身极殇,挨过业火下的神魂大痛,又将自己从无边的绝望和仇恨中拉拢出来,那么这一场跨入神明的突破,没有什么艰难,也没有什么不会成功。 她在东极界待了足有千年之久,遇见了不少人,也听了不少事,但其实那些人和事,都在前五十年。后头的九百多年,她从阴冥里走出来,用最漫长的方式,突破成神。 漫长到,整个东极界,都没有人知道曾经这里有一位仙人,和他们呼吸同一域灵气,突破成神。 千年后的这片土地早已不是七玄镇,唯一不变的就只有她的小房子。 她的白裙被火光染成金色,还有她的长发,她的双瞳,她从里到外的一切。全部都在火光缭绕中安静的脱胎换骨。 她始终还记得那一年重华宫外的寒潭里,她见证了龙凰血脉的诞生,至强力量的腾飞。年少的时光里,她在师父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大道的苍茫,曾经也十分渴望,后来她缠问无尘突破成神是怎样一条路。 无尘说的她都不明白。 如今她走出了自己的路,她明白了,每个人都不会明白别人的路。 她不知为何挣脱了那块石头之后,天火为何会这般顺利的与她肉身相融,仿佛千万年前本就是血肉一体,她不甚明白,也不觉要紧。 这近千年的时光里,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元灵,全都完完整整的烙上了这股禁忌的力量。 若说仙与神有什么区别,那么就是从此之后,她不是掌控了天火,融合了天火,而是她已完完全全化为了这一缕炽热。 肉身为躯壳,灵魂即火焰。 春日的花竞相盛开,她睁开闭了九百多年的双眼,耀眼的金瞳重新变的黑白分明起来,微微一笑,走出门外。 可若有人近得她身,仔细探望,便就能看到那隐在极黑处的两朵火焰,燃烧的比春花还要绚烂。 人间千年,师父叫她看的或许她还未看到,但她找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也够了,她只是仙界一个活了不过一万多年的小小神女,无谓多少通透,只需当下心有所坚。 云巅之上,那是她最后一次这样一身祭奠的纯白色。 她的心里并非不再悲伤,只是重燃了希望,或者说执念,执念的那一头她不知道是什么,她并非不再记得师父无期的等待,并非不再记得迟晚晚一生的守望,也并非看不出那个一面之缘的冥王眼中隐藏极深的思恋。 她这么想着就还是会忍不住苦笑,好的坏的真的都说不准,就当它既是脱胎换骨,也是坠入深渊。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三年来,灵界的玉明宫里,迟晚晚终于有了属于他的一个小小房间。和封启的房间没法比,和忘湫的房间没法比,甚至和宫中掌事仙官的房间都没法比。 但没办法,他原本没想这样,自然,白墨更不想。 只因那次之后,白禾闭关百年,终于在数月前出了关,迟晚晚的魔族身份其实早在那个雨夜便暴露在他面前,那段时日他无暇这些事情,如今却无法坐视不理了。 白墨有些头痛,迟晚晚的身份实在尴尬,当初虽在浮生后头隐藏的很好,到底一些最顶尖的老怪物是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物存在的,况且又有那日一番言行,白禾如今是心冷,但事关白墨他还是要查的。 好在迟晚晚如今在魔界的身份是一位十分低调的殿主,除了情事上没什么劣迹,更不显实力,白禾派出去的人查了几个月得来的消息都很清白,但白墨知道,他的父亲当年是牵扯其中之人,他还是不能放心。 灵族地界广阔,嫡系本脉虽在同一域中,其实大多宫室相隔逾万里。白墨的玉明宫和白染的玉净宫离的倒很近,白禾与婉容的万央宫便稍远些。迟晚晚原先居的慧青宫则是在长老殿那一域,早前没什么,如今却多了不少目光。 几番思量下便成了如今这样。 迟晚晚不是一个很能将就的人,加之白墨的作息大多时候十分规律,故而除了夜间他没什么办法,白日里大门一关依旧满宫里的不把自己当外人,进进出出也很随意。 至于关于浮生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也挑挑拣拣说了一些,靠着木珠内无穷无尽的能量,他缓缓的助他掌控着体内恐怖力量的觉醒,白墨还是挺配合的,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心已不在此处了,或者说已不急于此处了。 执着了一万多年的事情,也可以暂时放下。过去虽然重要,但没有现在和将来,过去如何重要都不重要了。迟晚晚没办法劝他,只好这么默默看着,白墨这些年有很多事要做,但从不会叫他帮什么忙,这一点和浮生挺像,他依旧清闲。 有时候闲的太厉害了就去封启那里找乐子。一百多年,封启也险些被他带坏。还有忘湫,忘湫倒是从来记得白墨的话不肯见他,却也数次被他激的险些现出了身形,几番打打闹闹的也总算是接受了他这么一个存在,甚至后头每每心中烦闷之时还会来寻他解一解忧,迟晚晚也总能找出办法叫她开心起来。 阔别千载,白染踏出东极界,便先回了一趟月落湖。 凡间种种事迹总要交待一番,林林总总,从那个复仇的少年到小镇上卖酒的婆婆,林夕一直默默听着,直到她说到地府诸事才挑了眉。 “你说小离和她下面的判官?” 白染点点头:“有何不妥吗师父?” 林夕摆摆手:“没…这么多年,她肯放下也是好的。” “她倒的确说起过一句,当初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希望他回来的人。”白染轻轻一叹。 林夕苦笑一声,抬头看了看湖水上空的骄阳:“她所想的那个人,恐怕于她来说不回来还好些。” 白染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因为终究不是她的人啊。” “不是她的人?”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林夕靠回躺椅上看着远处的山峦,眼中现出一点迷茫的颜色。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师父了,白染有些恍惚,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林夕。她皱着眉,像从前一样跪坐下来靠在他膝边。 “您活到这个境界,也还有不懂的事情吗?”她才不信,她此番回了月落湖自然是要向师父交待行踪,但更重要的,她如今铁了心要复生她的无尘,这桩事还要仔细向师父请教。 林夕笑的越发无奈:“小白,你该停止对人皇这两个字的无限幻想了,我也有许多不明白不理解的事情,尤其是关于那些人,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就认识他们,可到了现在也不是很明白他们之间的纠缠。” 对不起,她停止不了对人皇这两个字的无限幻想,这是从小到大就印刻在她脑海里的神明。 小脑袋往他膝上一磕,她觉得这个状态的师父不太适合请教事情,还是要再酝酿一下,于是又问:“师父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林夕看了她一眼,面上浮现几分古怪神色,轻叹一声:“小离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是她的师父。” 白染一怔。 林夕闭了闭眼:“虽然她那个师父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师父。” “那究竟是不是师父?” “叫是这么叫。” “那她怎可…” 林夕沉默了很久。 “或许也不能怪她吧。那时候我们第一次遇见她,她很想不开,可以说是李贺救了她的性命,也改变了她一生。李贺那个人…又的确很招女孩子喜欢。” 原来阿离的师父叫李贺。可是…若说招女孩子喜欢,有师父这般容貌气度的存在,也不知那位李师伯又是怎样的风姿了。 白染想了想,小声问了一句:“李师伯救了阿离,所以阿离就喜欢上他了?” 林夕又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可能吧。那时候我没怎么关注他们两个的事。” “您不和李师伯一起吗?” 林夕面上不太自然:“一起。只是不关注旁人的事。” “那您后来是怎么发现的?” “等我都看出来的时候,已经很纠缠不清了…” “您的意思是,李师伯对阿离也…” “他对小离很好。好的有点…”他皱了皱眉,“总之现在想来是不该有的好吧。” 不自觉又想起那个彼岸花海里一身血红的女子,她玉瓷般的脸上那般平静,平静里头却是一点挥之不去的执念。白染想到将离那张脸,她就没法再去质疑什么。 不自觉便轻叹一声:“师父,我看得出阿离是真心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或许身份不对,但若是两个人都互相喜欢,其实…其实…” 林夕瞟了她一眼:“其实什么?” 白染清醒过来:“没什么没什么。” 第153章 她全都想起来了 林夕闭上眼冷哼一声:“若是存了这份心思当初何必收为弟子,既已成了师徒却还要这般误人。” “或许初见没有心思,后头就有了。” 林夕无奈看她一眼,揉着眉心:“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他们若真是两情相悦一心一意便是师徒身份我也懒得多说什么,到底都是一般年纪的少年少女,又不比一般师徒传道受业。” “只是你那个李师伯从来都不是安分的,前头有个青梅竹马,没多久收了这么个弟子,后面又不知多少红颜知己露水情缘,对每一个也都好的像一生挚爱似的。小离算是陪伴他最久之人,可到头来他还是娶了旁人…” 白染听的瞠目结舌,原来你们上古时期的人都活的这么精彩吗? “娶了旁人?” 说到这里,林夕看到她一身纯白就不免想到那个在他的人皇域里将自己锁了十三万年的姑娘,终日白裙,头簪白花,只为祭奠。 他摇了摇头:“你们倒挺像的。小白,你该庆幸小七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晓得嫁与一个多情之人是怎样的折磨。” 多情便是无情,白染向来不信一颗心还能装下两个人的:“他曾说过,不愿同旁人分享,我也是一样的。” 眼看她神色落寞下来,林夕轻咳一声:“罢了。不说那些事情了,总之她如今愿意放下便是好的。只盼别再碰上…嗯…好好的就行了。” 挥了挥手,用一片浮云挡住刺目的日光,他重新闭目养起神来。 白染歪头想了想:“那个崔府君看着不像是心思复杂之人,很听阿离的话。” 林夕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拍拍她:“你说的那个什么酒,真是苦的?” 白染一愣,连忙掏出来一坛:“师父尝尝?” 林夕来了兴致,接过白染递过来的酒杯送到唇边。 白染也很好奇,苦婆婆至死都不肯承认她的酒是苦的,并说她每回酿出来就先尝过,并无一丝苦涩,一辈子都不明白为何世人都说她的酒苦,那模样极认真,白染也不得其解,她只知道自己和世人一样,被苦的不行。 倒不知师父这般人物或许能尝出别的味道? 可林夕只浅浅尝了一口便一下子皱起眉,咽下去的动作也显得十分痛苦。 这也是白染第一回看到师父如此神色。 这也太苦了,从唇齿到肚肠,不过一口酒,苦的他整个身子都快麻木了。 掌心青光一闪剩余的大半杯酒瞬间便化为了虚无:“永远不要再让它出现在我的面前!” 林夕皱着眉,这酒的苦涩程度几乎赶上浮生那些神酿的醉人效力了,要不是白染还在跟前眼巴巴看着,他差点就直接吐出去了。 这辈子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这是毒吧…一甩袖,他苦的气急败坏的回房了。 白染着实没有想到。这酒是挺苦的,但也有没有苦到这般程度吧。 她心有疑惑便将修炼中的离风叫醒,也盛了一小点喂他。离风已闭关数年乍见她自是十分想念,也不疑,一仰头便喝下去了。 这一喝下去就猛咳了两声:“师…师姐,咳,这什么酒啊,怎么这么辣…好像还有点苦…咳咳…” 白染吃了一惊:“有点苦?你只觉得有点苦?” “是啊。不是很好喝诶。”离风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为何师姐这般震惊。 这倒奇了。师父那般境界比她喝着还要苦许多,离风这点修为却只觉得有点苦,难道这酒的味道还凭实力分辨的? 她想不明白。 但正事要紧,她将苦婆婆的酒收起来朝师父追过去。 林夕脸色十分不好:“行了别跟着我了,爱干嘛干嘛去。” 白染撅噘嘴:“是您自己问起来的…” 林夕回头瞪她一眼。 “我错了师父……” 可她还是不肯走开,又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便一路跟到了房门口。 林夕扶额,她这个样子他最熟悉了,每回想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前都是这幅表情。 往常这个时候师父会先让她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然后她再委婉的表达一下。 可这回,林夕多少心中有些猜测,便一挥手:“出去,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知道。” 白染愣了一下,她其实知道师父无法像往常一样她想要什么随手一下就能满足,她晓得这是逆天之举,只是天大地大,她如今要做这样一件事她首先能想到的还是她的师父,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一点点方向呢。 “师父!”心中一急她一下子跪下来拉住林夕衣袖。 林夕停了一下,却不回头。 “师父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就顿住了,余光里瞟到的那是什么? 那不是当初自己在古境小岛上寻到的那副古画吗?只是当初无论她怎么看都是一片空白的画,怎么如今竟变成了一副美人图了,难道是师父画上去的? 可那女子…那女子的一身青衫和掌心念珠为何这般熟悉? 她神情迷惘的站起身缓缓走过去,失了魂魄一般。 林夕一怔:“小白,你做什么?” 可她却像是听不到,只是僵硬的走过去。 “她…她…”她呢喃着,忽然就头痛起来,“她是…她…” “小白!”林夕皱起眉,“你怎么了?” 漆黑的瞳仁里忽然焚起炽热的火焰,她惊叫一声挣脱开,一下子就扑到那画跟前,掌心一触是寒到心底的潮气。 只是一刹那却仿佛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画面,有千军万马,有尸山血海,还有日月星辰,那数不清的画面洪流般从她目中肆虐,扩散,最终又汇聚成那女子的模样。 口中有鲜血喷涌出来,她挪不开自己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古旧的画卷。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谁在叫她?师父?无尘?小墨?不,不是… 这明明是一幅画,画上只有一个女子,可我为何这般寒冷,为何仿佛被整片宇宙海淹没般寒冷? 水,是水。不,是人。不,是… 她想的头痛欲裂,整个人都燃烧起来,那水这样冰冷她一瞬间便点燃灵魂最深处的火焰。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同时,林夕一声轻喝将她从迷蒙中唤醒,又将她满身火焰压下。 “小白!” 她猛地一抬头剧烈的喘息着,好像刚从冰冷的地狱里逃脱出来,她看到师父焦急的面色,一瞬之间竟有死里逃生之感。 可下一刻,她又惊恐的在师父清澈的双瞳中看到一副倒影,是她,是那个手持念珠的女子,她是,她是! 灵台瞬间又撕裂般的疼痛起来,比天火焚身还要疼,比业火极刑还要疼,那是天道法则的力量。 “师父,她…她…” 她要说什么?她心里在急什么? “你看到什么了?” 她痛的再也说不出话,仿佛身体里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撕扯,就快要将她的记忆乃至神魂吞噬了。 林夕不再等待,庞大的神念迅速冲入她眉心灵台,这一出手方深深皱了眉,以他这般超脱逍遥的力量他一瞬间便感应到,这是天道法则的力量。 天道法则的力量竟然出现在白染的体内?当世恐怕没人比他更加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了。 双瞳之中,青芒闪烁,一股超脱神明的力量从林夕体内爆发出来,一瞬之间,自人间真武界这一方小小湖泊为原点,方圆千万里乃至仙魔两界的灵气皆是震颤。 天道不可逆和一力破万法。 两种最为极端最为绝对的力量就这样在白染体内抗衡起来。 什么是绝对的力量?人皇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当世无敌这是毋庸置疑的,早在数万年前神仙们便只敢拿天道来暗自比较一番,但不到那个境界又无人可知天道的强大,所以此问无解。 但或许今日之后白染的这一番经历能够说明许多事情,她困在其中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师父双瞳之中那股一念即可灭世般的力量,她如今肉身已然成神,却在那一瞬间在人皇的双眼中化为不如蝼蚁一般的存在。 不过数息之间体内那股作乱的力量便烟消云散,她好像终于得救,眼看着师父眼中青芒一闪缓缓收回神念她却一下子掉下了泪。 她想起来了。 那股蛰伏在她体内,毁损她百年记忆,压抑她心中执念的力量在被师父击退的一瞬间,她全都想起来了。 百年沉眠,九幽一梦,那个眉眼之中全是佛韵的女子,那段尘封十数万年的旧事。 小白,这里是九幽幻境。 小白,我本就不适合修佛。 小白,执念比时间还可怕,我这么多年就想出去,这也是执念。 小白,他是从不知我在此处,十几万年来都只当我死的彻底。 小白,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一条确切的路,你要自己去想,要自己走出这条路来。 小白,你只需说一句叫他等我便好… 她紧紧咬着唇,泣不成声的跪倒在林夕面前:“师父,弟子不孝,竟将这些全都忘记了…” “忘记什么?”林夕皱起眉将她拉起来。 她胡乱擦去眼泪,一瞬之间既是满怀希望又是无限悲凉。 “师父,我见到了师娘,我见到她了,在梦里…” 第154章 您安心 时空一静,林夕忽然间就不会动了。 “你说…什么…” 眼泪又汹涌而出:“是弟子不孝,将师娘的嘱托全部忘记。师父,师娘她还在,她一直都在…” 一瞬间又仿佛回魂一般,林夕紧紧捏住她的肩,双手颤抖:“你…你怎么会知道…” 她哽咽着将陆童对她说的那一小段故事讲出来。 “师父,师娘她只是被困在了三界之外的一处空间里,她并未彻底死去,她让我同您说,让您等她…” “小童…” 林夕松开手,十三万年的等待和绝望,心死和癫狂,他痛到恨不能将时间都封印。原来她还在,原来,她真的还在… “师父…” 白染目中含泪,看着林夕踉跄着转身一步步走到月落湖旁。 她如今都想起来了,她就更加无法想象这究竟是一场怎样的折磨。 她失去无尘不过千年便已几次三番生不如死,烈酒,佛经,红尘,杀戮,她用这些东西疯狂的麻痹自己,却从未有一刻真正淡忘。 只因那样一场须臾的刻骨铭心,她便挣扎千年不能解脱。 那么像师父这样久远的一生,又该有多少悲凉? 更何况她还记得那句话:你只是失了爱人,身边还有许多亲朋陪伴,他当初可是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他什么都没了,却还这样坚持到了现在。她忽然就明白了何谓心死之人。 师娘说的对,时间真是一样可怕的东西。 白染从来没有这样看的通透,长生不老这样的事情未必就是神恩浩荡,一念之差便是最为酷烈的天道诅咒。 她呆坐在地,抱住双肩。 自己的一生也会像师父这般痛苦吗?她能忘记无尘吗? 不能。 她闭上眼,不能忘记,那么这接下来,漫长的,没有尽头的一生,就是诅咒。 许久之后,她看着师父苍凉的背影,轻轻擦去眼泪:“师娘,谢谢您给我的信念和希望,我记住了,这条路我会自己走出来。我记住了,只要我不放弃,就永远都有希望。” 她那一次归来,在月落湖停留三日。 她不知如何劝解师父,她将关于师娘的事情全都告诉师父,整三天,她看到师父站在月落湖边失去所有反应和情绪。 或许不论何事到了极处都是虚无。她也能理解师父这般情状。痛苦了十三万年,她的师尊已经不太会做什么大喜或大悲的神态了。 就这般沉寂到第三日深夜。在漆黑的湖水面前,林夕闭上酸涩的双眼:“小白,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师父不能护着你了。” 她站在师父身后不远处,目光如水闪烁:“师父,小白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护着自己了。您安心。” 她明白,情爱有时就是一场赴死般的追求和献祭。 他的妻子在幽冥之中漂泊,没人能知道那是哪里,但无论是谁,怎么说,他都还是会去找,哪怕填送毕生时光。 那是她那回对师父说的最后一句话:您安心。 她看到师父的真身还留在那个湖边,但他的元神已经撕开无数道壁障走上一条遥远的路,她不知师父何时能寻回那个笑容亲切眉眼倾城的姑娘。或许在寻到之前,月落湖依旧,她的师父却不会再苏醒了。 厚重的结界再一次重重叠叠的将圣山包裹起来,白染扶着离风的肩:“师父的元神或许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你要留下来,还是跟我走?” 离风低下头:“师姐,你是要回灵族的。我现在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师父走了,他的药田还需要人打理。师姐,你以后要是想我了,你就回来看看我。” 离风如今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脸上肉嘟嘟的小团子了,但她还是掐了掐他的脸:“师姐会回来看你的。” 离风是勾陈一族仅剩的血脉,是妖族王血的殿下,享着天生的尊位。他不能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同她去灵族玩闹,如今真是有太多事都不一样了。 她离去之前,想了想,对着师父的背影恭恭敬敬九拜九叩,就像她当初拜师那样。 而后再无顾忌,踏着浮云,她努力摆出笑脸回到灵族。 心中一桩疑惑,她要问个清楚。 灵界玉明宫,白染说完了人间诸事,倒上两杯苦酒,一杯推给迟晚晚,一杯塞到白墨手上。 “你知道我不喝酒。”白墨微微蹙眉。 “就尝一口。”她扬扬头。 迟晚晚倒痛快,一整杯直接喝下去。 “如何?” 他啧啧一声:“甜中有苦,苦中有甜,倒不像酒。” 言罢转头对着白墨:“你也尝尝。” 白墨无奈浅浅饮了一口,点滴液体方一入口便飞速化开,一股辛辣苦涩至极的味道一下子冲进喉咙里,白墨丢了杯子猛烈的咳嗽起来。 把白染和迟晚晚都吓了一跳。 这几乎是和林夕差不多的反应了。 白染看看自己手上这坛酒,心中更加疑惑。若论实力白墨还不如离风,怎么也会这般剧烈反应? “你…咳…你想要我的命直说!”白墨几乎要咳出血来,一只手指着白染气到颤抖。 白染连忙摇头补救,又是倒水又是替他顺气。 “不过你这反应也太大了吧。” 白墨恢复了好半天还是觉着口中苦涩,白了她一眼:“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姐姐…” “你们都喝不出甜么?”迟晚晚说着伸手探了探白墨体内情况,见无异常才罢。 白染眼神复杂的看着迟晚晚动作,一转身遣散满殿仙侍。 白墨抬头看她一眼。 迟晚晚也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看着。 眼见大殿空荡起来,她才终于开口:“不知陆童这个名字,晚晚兄可熟悉?” 白墨看到迟晚晚手中的酒杯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一阵紧张,轻咳一声:“是…你师父告诉你的?他怎么说的?” 白染看了他一眼,却不回答,只微微笑了一下又问白墨:“你不知道陆童吗?” 白墨与她对视一眼,二人便同时转过头去看迟晚晚。 迟晚晚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们看我干什么…” 白染垂眸,收起了嬉笑神色:“晚晚兄,你可记得那日我醒来遇到你,对你说了一句什么话?” 他听到这话,立马就震了一下。 白染轻叹一声,将他酒杯倒满:“那百年我在睡梦中曾见到一个人,那句话,是她告诉我的。只可惜后来我离了梦境,那段记忆不容于天,很快就忘了,所以我后来只以为那是一时糊涂的话。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我编出来的,是那个人告诉我的。” 他手中酒杯几乎就要碎裂开来:“是…是谁告诉你的?” 白染抬眸看他一眼,终于落下一声叹:“晚晚兄,你千万别告诉我陆童就是你家小姐。” 这话一出,对面二人皆是瞬息做出反应。 白染看了白墨一眼,又盯着迟晚晚:“我师父如今不会再插手你的事了。你真的还不肯告诉我吗?” 白墨皱起眉。 迟晚晚却还沉浸在那股情绪里:“是陆童告诉你的?你见到陆童了?” 白染点点头。 迟晚晚看见她终于点了头,沉默了片刻,看着白墨苦笑出声。 “原来她真的还在,呵,她真的还在…” “陆童是谁?”白墨终于沉着声音问了出来。 迟晚晚没有回答她,他看着白染,目中一下子涌上泪:“她既保住了陆童,又为何叫你说出那样的话!”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理解。 但白染还是第一次看到迟晚晚眼中真实的泪光,心头的烈火再次翻腾起来,她回避了他的眼神。 殿中一片沉寂,白染面前一杯酒,白墨面前一杯茶,他们谁都没有动。 只有迟晚晚,他闭上眼最终没有落下泪来。 二十多万年的人生带给了他什么? 超乎常人的消化痛苦的能力。或者说超乎常人的忽视痛苦的能力。 白染安静为他倒酒。 到了第十杯,他终于一摆手:“够苦了。” 然后白染终于听到他说:“小石头,你既然想知道,我可以都告诉你。” 这一次他没有考虑白墨的意见,只是转过头看他一眼:“你若是想起了什么觉着不舒服,告诉我。” 然后就着唇齿中的浓浓苦涩,从二十多万年前讲起。 那样漫长的一段人生,他只挑了最为重要的一些事情来说,但还是从从白日讲到了深夜,讲的很慢,中途还数次停下来给果真觉着不舒服的白墨疗伤。 这是白染迄今为止听到过最震撼的一个故事,不是它有多么曲折离奇匪夷所思,只因故事里曾有着自己。 迟晚晚的第一句话便告诉了她:“咱们三个,说起来都是从魔界出来的。” “虽不知为何偏选中了你们这一对姐弟,但的确一个是曾经魔界始祖浮生的转世,一个是她锻造的祖器器灵转世。” 他淡淡的解释了两句其中含义,又轻声道:“还有陆童,她也是。” 白染听着迟晚晚平淡的语句,竭尽全力压抑着灵魂中快要沸腾的炽热:“是什么?” 迟晚晚笑容苦涩:“她是浮生曾经的一世化身。” 第155章 这便是上古魔族的由来了 迟晚晚从记事以来就知道自己是魔,住在万荒宫,魔界最强大的魔叫浮生,是将他养大的小姐。 那些匪夷所思的成长经历,他看了一眼白墨,只一句话淡淡带过:浮生是个很任性的魔,不怎么会教养人。 总之他后来又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原来这个世界不止有魔界,魔界之外还有仙人两界,还有浮生原来不是魔界最强的,她是整个三界最强的。 有多么强呢? 浮生原本也是人间的修士,后来才堕入了魔道。为天所不容,她便打破了仙界壁障,引入了无穷无尽的宇宙海水,自创了一域。 那才是后来的魔界。 所以她是魔界的始祖,但她从来不是什么魔尊或魔君。 浮生曾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从前我被叫做魔,这是专为我创的一种称呼,就像仙或神,其实只是一种称呼,我那个年代的人们都说是先有了我才有了魔,可他们哪知道,我不过是执着做人。 那是她前半段人生的事情,迟晚晚也很模糊,但不要紧,这和听故事的人无关,他们只需要知道,二十多万年前浮生就已经叛出了仙人两界,不仅如此,诸仙弑神,封印天道,几乎所有现在听起来罪大恶极的事情,她都做了。 上古时期的修士渡劫飞升,天道的考核十分严苛,一场场劫数下来可成仙者寥寥,但还是有着大批的修士为了长生前仆后继。 天道对虔诚的人族修士都尚且如此血腥,又遑论这样大逆不道的浮生,那个时候浮生只要一出现在仙人两界,立马就会受到天地大道的排斥,每行一步,都是重重的镇压,这些迟晚晚也是后来才知道,然后他才明白为什么浮生很少出魔界,每次也都是来去匆匆。 天道不许她出现也不许她长生,但她是浮生啊,她走的是魔道,她孤身一人在魔界这方小岛上生活,却有豢养众生的气魄。 黑暗纪元为何叫黑暗纪元? 因为那个年代没有神仙。 所有在世的神仙,他们都被浮生斩去了神位,夺取了寿元。所有新晋飞升的仙人,也都是同样的下场。 何谓魔道,这就是浮生走出来的魔道。 世人看到她这条血腥又迅捷的路,她开始有了许多追随者,他们渴望获得这样强大的力量。后来凡是沾染了浮生禁术的人,他们都被天道烙上了魔的印记。 这便是上古魔族的由来了。 而当世的魔界人不过是那群人的后裔,当初战后一场血腥清算,加上林夕的一道无上法旨断绝了浮生的所有禁术,所以其实如今留下来的这些,他们与仙界的神仙没什么两样,都是修的灵术,只不过还生活在那个地方罢了。 迟晚晚讲完了这一小段,白染尚能承受,可白墨却是听的心神剧震,许多时候他都表现的太过冷静,让白染也会不自觉忘记,他其实跟自己一般年纪,是一个在仙界大族中受正统教育长大的小小神仙。 迟晚晚为他渡去不少木珠精气,将他元神中的剧痛缓解下来。 然后他开始告诉白染关于祖器的事情。 祖器一共有五件,金剑,木珠,水卷,火石和土印。他笑了一下,说浮生不怎么会取名字,因是在大洪荒时期取五行之本源所造便就这么随便叫了。 但其实他后头看下来,这五件魔器,足可以称得上是斩天地、逆轮回、化众生、焚大道、镇苍穹。分之可以凡躯斩神胎,合之可以魔道夺仙命。 也正是这五件东西,千万年来为她镇压天道劫数,夺取无穷寿元。至于器灵,浮生曾说过,祖器器成之时,以一位远古仙人的元神为祭,是为大逆,故而不会诞生出可化形的灵体。 但不知道多少万年过,在那颗火石里,还是生出一股情绪来。在迟晚晚还没有出现的那些岁月里,大多数时光是那股微弱的情绪在陪伴她。 这是上一世,白家姐弟二人简单的一点由来。 头几万年里,迟晚晚没有什么修为,但他生活的很快乐,因为浮生在他后头,即便他将祸闯到了仙界世族的家门口,浮生也能将他完好无损的带走。 那时候一界众魔过的就是这样嚣张快活的日子。魔头们有多畅意,神仙修士们就有多屈辱。 早在最初的那一场扫荡里,众神就预见了未来,做出了选择。 迟晚晚在这里为白染解答了心中多年的疑惑。 在世界文明发展的源起,是先有了人,才有了神。是凡人修炼为神而不是神明堕落为人。 而以这样苦修蜕变的方式成为神明的他们选择了牺牲自己,以十二位神明的元神之力造出了一个天生的神胎。 那是这世上第一个真正生而为神的存在。也就是后来的林夕。她的师父。 神胎需要一个护道者,需要一个将使命和真相告诉他的人,众神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造化。 造化是上古第一位草木之神,实力不显,却生机顽强,他的神位是上古证得的,早已连通了三界花木,所以不论浮生杀他多少次,他都能复生。 虽不死,却折磨。 这神胎自落入轮回其中又不知经历了多少辗转才最终于人间降生,在那些等待的岁月里,渐渐的,已不再有修士敢渡劫飞升,一界众魔,包括浮生,所有的矛头一下子都对准了造化。 和他那个生机之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族。 这是造化和浮生之间的仇恨纠葛。 但最讽刺的,还是和林夕的那段事情。迟晚晚说到这里,终于冷笑出来。 他到了很后面才知道,不仅造化在等待这个命定之人,浮生也在等,她要一个答案,也要一场解脱。 她要看看这个天生的神明,究竟是不是也同上古的得道者一般冷酷无情。她造出自己的一具化身,将她身上还剩下的,所有的美好的东西都倾注到那具化身上。 她叫这具化身去看着那个人的成长,怕她再次堕入魔道,还为她择了佛门的出身。 最初的岁月里,天生的神明果然是常人无法理解的超脱和淡漠,但随着他在人世间的行走和历练,他开始融入世俗,因为他遇到那具化身,他爱上那具化身。 “浮生对我说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哄我的。”迟晚晚苦笑一声,“总之林夕,和陆童,他们走到了一起。” 白墨脸色苍白的沉默着。 他们走到了一起,但也并不顺利,尚在年少时期便出了祸事。当时人间的佛门规矩森严,在他们的婚事上,一重重的恩义道德将陆童逼死了。若是换做浮生,她必不会在意这些,可那是承载了她内心全部柔软的陆童,只是一个血肉凡人的陆童。 陆童的死,成为了林夕成神路上的第一场劫数。造化派到他身边护卫的合欢告诉他神仙是可以将凡人救回的,从那之后,他才真正开始苦修。 可即便是先天的神胎,这也不是一条平坦的路,他用旁人千百倍的速度一路远行,身边的人还是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他那些年,过的不大容易。 再后来他终于突破了大乘境,见到了一直暗中保护他的师父,造化。 那个时候仙人两界没人知道陆童的来历。造化将上古那段屈辱的历史告诉他,他们联合了仙界诸族隐忍多年的力量,只待时机成熟,最终一战。 “小墨,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吧,浮生许我飞升的时候。”迟晚晚看着他笑了一下,他明明笑容醉人,可眼中一下子掉下泪来,“那时候我才知道,修士飞升渡的劫,究竟有多么可怕,那一场场天道的洗礼下来,我看着她,几乎不认识她,心中全是冷漠。” 即便亲密如迟晚晚和浮生,他亦用了许久的时间才找回曾经的自己。被天道掠夺的那部分自己。 陆童用一条命,证明了天生的神仙也学得会感情,这就是她要的答案。然后浮生才许迟晚晚飞升。 得到答案之后的浮生,她有许多事情都不必再坚持。所以在那段岁月里,不是仙界众修真的忍辱壮大,是浮生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她开始切断自己和魔族的联系,她渐渐的不再上战场,她甚至收回了祖器对众魔力量的支持。这是默许他的成神。 仙界一下子涌现出千军万马来。但林夕成神后的第一件事,他先要复活陆童,他自然失败了。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造化才在林夕的眼中看到那个叫陆童的女子。那是浮生的相貌。 “所以你看,数载情缘,终结了一个人的执念,却开启了另一个人的执念。” 林夕毫无阻碍的闯进了万荒宫。看到了一身蓝衣的浮生,和迟晚晚。 最熟悉也是最陌生,最亲密也是最仇敌。那是这两个命定的宿敌第一次见面,那一天浮生和林夕说了许久的话,说了什么迟晚晚至今也不知道。 林夕走的时候,那个神情,他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 第156章 活在故事里的那个人 浮生早就没了情爱之心,但陆童有。林夕应该要痛恨浮生,但她身上有他挚爱一生的陆童。这样的两个人,只有一场注定无果的痴缠。 更何况这又哪里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纠缠,浮生也想遂陆童的心愿。她看到在那场旋涡里苦苦挣扎的林夕,她答应他以后可以放下一切,不再为魔。祖器为证。 “祖器为证。”白染呆呆的看着迟晚晚,口中反复呢喃着这四个字,灵魂里的火焰仿佛寂灭般的疼痛起来。 迟晚晚抿了抿唇,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小石头,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而白墨,他听着这一切,除了目中染上赤色,已然不再有所反应。 白染听了那么多,她知道那也是自己的故事,可直到这一句,她才真切的感同身受起来。 祖器为证。 断金剑,毁水卷,封木珠,碎土印,最后,弃火石。 被守护一生的人丢弃是什么滋味?她庆幸自己那时候只是一股情绪,也庆幸自己如今前事不记。 可那一场跨越了千万年涵盖了数以亿万计的生灵的仇恨,又怎会因一个人的努力而化解,即使那个人是他们亲自推举出来的领袖,天生的神明。 “浮生从来都知道。她只是陪着他做尽了所有能做的努力,因为她心里毕竟还有陆童。”白墨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 这话没有人比他更有立场说。 迟晚晚闭上眼,落下含在目中的泪珠:“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段时光,都是在陪他做这场无用功。” 他苦笑一声,嘴角弯起的角度又迷人又伤人:“再后来的事情,浮生就没有告诉过我了。要不然,还是你自己说吧。” 白染第一次用这样复杂的眼神看白墨,她看到那张与自己三分相像的脸,只一瞬间又变回血浓于水的关怀:“我不是非要知道。小墨,你若不记得,你若受不住,你就不要说了。” 她眼神中的转变那样微小而迅速,可他还是捕捉到。 “对不起。”他微微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 她立刻去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但紧紧握着他的手。 白墨抬起头看到她满面的泪痕,他再也无法忍耐,他将她拉到怀里:“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这样声音发颤的叫她姐姐,她如何能不原谅,从上一世到这一世,她从来都是毫无办法。 白墨最终也没有将后头发生的事说出来,迟晚晚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只是不想说。 但迟晚晚和白染都能理解,那一定不是什么可以轻轻松松说出来的故事。 没人能想到,时隔十数万年,在灵界玉明宫这一方大殿之内,拥有这样大逆不道身份的三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真真切切的重逢了。 可再世为人,其中纷乱纠缠,又岂是旁人可懂? 迟晚晚作为从头到尾活在故事里的那个人,他今日坐在这里同他们安静的讲,对昔日最为亲近的两个人讲过去的事,心中却越发孤寂。 或许只有那前几万年里,那个逆天为魔的浮生才是只有他的浮生,后来的浮生心里有陆童的情,现在的浮生心里有白墨的念。 而白染听到这样的故事,她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也无需时间去慢慢认同,因当初的那一股情绪,它只是一股情绪,它如今变为一个有血有肉有万千情感的神仙,这是升华不是觉醒。正因不是觉醒,她前事不记。 只有白墨。 他还紧紧握着白染的手,他不敢看身后的迟晚晚,他没法去想那个终日隐在月落湖,连自己的人皇域都不敢常常踏入的林夕。 而那些日后的纠缠,身份的转换,立场的冲突,甚至此刻都不能挤进他脑子里。 他这一刻痛恨自己为何要追求这段记忆。可回忆如暴风席卷。 他颤抖起来,那一幕幕,迟晚晚说过的,还有他未曾提起的,那场众神的献祭,那个造化之主的与他执剑相对的模样,那棵不死树下他同林夕和迟晚晚说过的截然不同的话,还有,那个从世界尽头向他走来的,世间第一位神明… 他今生作为白墨的神魂,那一刻连痛觉都失去,他的身体终是承受不住,无力的倒在白染身上。 明悟殿内,迟晚晚将木珠的精气源源不断的渡到他体内。 白染看着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的白墨,目中一丝悔意。 “只有木珠能解他觉醒的痛吗?” “只有如木珠这般浓郁纯粹的生机之力才可以。” “他会没事的,对吗?” 迟晚晚看着她,安慰的笑了一下:“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白染目光微微闪烁,她想到那句话,不知如何说这个事。 迟晚晚看到了,他又笑了一下,笑容像那坛苦酒一样:“我知道他还是白墨。” 她听到他这么说,她心中难受的针扎似的疼。 “小石头,我从来都知道这一点,他是浮生,他还是白墨。我只是,我只是…”他笑容一瞬间扭曲成酸涩。 “什么?”白染颤声问他。 迟晚晚平静了一下,看着呼吸渐渐平稳的白墨,收了手。 他转过身,看着白染的眼睛,神色那样真诚:“陆童分走了她心中所有的情意和欢喜,她把这些都给了林夕,小石头,你说她为什么还要回来?陆童和林夕只有短短一世,我们一起生活了九万年,可她最后留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一场结果吗?” 这个样子的迟晚晚,她心中一痛,她现下终于明白到自己同无尘在那之前能够这样一心一意的爱着彼此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她想起九幽幻境里陆童问她,若是咱们两个换一换,你可愿如我这般情状? 她这么想着,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把所有的美好的情爱都给了师父,因为她心中那一块东西已经属于旁人,这是无论如何无可改变,她把情爱给了旁人,可晚晚兄你知道吗,陆童被困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过去十数万年她都未能离开,今后亦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真的回到师父身边。” “陆童只有师父,浮生回来寻你。在这场无力两全的选择里,她留下了陆童,可她先来寻你啊。” 是啊,她也有不能两全的时候,她已化道,却仍旧将陆童留下,残余的半副元神,她不完整,但最后终是他先遇见了白墨,而陆童还在那个九幽之地,遥遥无期。 迟晚晚把脸埋进掌心,有笑声,也有泪水。 白染拍拍他的肩。她不知道如果是自己还能做出什么更好的选择,她此刻明白了迟晚晚的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至于今后如何,她只能劝慰自己,这两个她两世的至亲挚友,无论今后会如何,她都能够接受。 那一次白墨昏迷了许久,白染后来把眼泪擦干净,便去了万央宫同父母请安,只是那时候白禾又一次闭了关,她没能见着,便只陪了母亲好几日。 经此一事,她这位几万年来小白兔似的娘亲也终于有了一丝成长,同她说了许多道理,只流了一点点的眼泪。 若是过去有这样稀奇的事情她不知要同白墨有多少感叹,可如今她看着母亲这样她只觉得心疼。 这个数万年来被父亲保护的一尘不染的母亲,也早已成为了她和白墨心中誓死守护不可玷污的纯白之地。她再一次觉察出来,如今的天地变了。 可只有婉容自己明白,她的转变同一切无关,只因白禾的心灰意冷。这个从来如天一般强大的男人,他可以为她挡去整个世界的纷扰和伤害,那么她也能为他撑起一小片天地。 谁说她不行,她是战神的妻子,她不是只能躲在他后面哭,她也可以为她的夫君疗伤。 几日后她又回到玉明宫,白墨的脸色好了一些,只是还没有醒。 迟晚晚一直守在边上,他好歹有上神的修为,几日的功夫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他面上几分憔悴。 白染伸过去一面镜子笑他:“这还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迟殿吗?” 迟晚晚苦笑一声,起了身梳洗,而后随她在玉明宫的灵花园内走了走。 灵界嫡系本脉所在的这一域,风景是永远春光灿烂。 迟晚晚看着这一园名贵品种,轻叹一声:“小石头,你没放下对不对?你不仅没放下,你还走上了相反的一条路。” 他如今都只唤她小石头了。白染微微笑着:“不愧都是万荒宫出来的,这一点还真像。” “等他醒过来,他也会发现。” 她微微蹙眉。 迟晚晚看了她一眼:“你知道吗,你如今的眼神,和我那时候特别像,他不会不明白。你觉得他会愿意你去做这样的事吗?咱们三个人,还有林夕,再算上陆童,哪一个不是吃尽了苦头。” “正因如此。”她笑容依旧,“正因如此,不论是这里头的哪一个人心中都再清楚不过,要走的人拦不住,要做的事耗尽此生舍去性命也要做。” 这场名为执念的诅咒,找上谁,谁都逃不过。 第157章 番外上古篇 此生一诺,亘古不变 情爱有时就是一场赴死般的追求和献祭。 --林夕、陆童 “林夕,你知道你的朋友怎么跟我说你吗?” “怎么说?” “他们说你这个人有两句口头禅,关我什么事和关你什么事。” “我…有吗……” “我就奇怪,你怎么从不对我说这两句话?” “她这么问你,然后你就逃了?”长水岸边,李贺酒壶举在半空中,瞠目结舌的问他。 林夕皱了皱眉,转过身去:“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表白心迹啊!”秦岩朝他肩上一拍,“这么好的姑娘,你等什么呢?” 林夕一拧身,更加烦躁:“人家是佛门弟子。” “佛门弟子挺好的,佛族…也可配得上你。”离三人坐的稍远些的合欢看着安静流淌的长水,忽然轻声道。 林夕愣了一下,李贺却和秦岩对视一眼大笑出声:“配得上他?只怕是他配不上人家吧。那可是玄门千载不遇的绝世天才。” 合欢皱了皱眉,却也无奈一叹:“那女子的天赋着实好,说不得将来真能走到那一步。” 林夕坐在岸边的巨石上,安静的看着长水,又重新回到从小到大被李贺秦岩嫌弃了无数次的状态。 李贺说他脸上有种看上去很欠揍的淡然和冷漠。 这种淡然和冷漠在初到长水的那一天就开始消融,那一天他看到一个一身青衫,手持念珠的佛门女弟子,陆童。 合欢看了一眼发呆的林夕,转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李贺他们聊天,不一会儿将离也找了来。 她一来,李贺便立即坐正了:“阿离怎么来了?” “左右如今不能修行,便来散散心,没想师父和几位师叔也在此。”将离淡淡一笑。 李贺端正了姿态,轻咳一声:“你能想开是最好的。修行的事情你放心,师父定会帮你找到办法的。” 秦岩撇撇嘴,最看不得他这副样子。拿着酒壶便挪到林夕身边。 “这小子现在看着比你还欠揍。” 林夕微微偏过头瞟了他一眼:“他纠缠旁人总好过纠缠你妹妹吧。” 秦岩一愣:“这倒是啊。” 又是一个月夜。 林夕把李贺几人都撵回了房。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看着悠闲躺在巨石上饮酒的陆童,小声说了句。 “为什么不来,这里有酒有风景,有水宫最好的月光还有一个俊俏少年在等我。”她歪着头看他,眨眨眼,笑的暧昧。 林夕一瞬间差点又逃了。 可他这回稳住了,涨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解释:“我昨日…不是故意要…” 陆童一翻身趴在石头上,双手托腮看他:“那你现在告诉我。” 他原本虚虚靠在石头边上看着她侧脸,哪里想得到她这般一下子对上他目光。 他本就没想清楚是为什么,现下更说不出来话了。 陆童喝了口酒饶过了他。 “明日就是决战了,终于要比完了。” 她声音里全是兴奋期待,他心中却一阵阵的失落。 “比完了你要回玄门了?” “不回。” 林夕眼睛亮了一下:“不回去哪儿?” “这世界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去哪儿不行。” 他目光又暗淡了:“你的师父们会同意吗?” 陆童又看他,声音郑重:“我只有一个师父,几年前就失踪了,现在这些都是门内的长老,他们不是我的师父。” “好吧。那你这些长老们会同意吗?” 陆童坐起身,对着月光又饮了一大口:“明日我会输,然后借此来说服他们。” 林夕皱皱眉:“你才不会输。” 陆童朝他勾勾手,林夕犹豫了一下,跳上来坐在她身边。 “如果输能让我从那些佛经里解脱出来,那我肯定会输的让他们看不出丝毫破绽。” 林夕转过头不看她:“明明就很喜欢读佛经。” 他似乎心情不好。 陆童看到少年俊朗的侧脸藏在月光下的阴影里,恍惚中觉出醉意:“好啦,我会去看你的,你等着就是了。” 少女唇中溢出一丝酒香,和着温热的气息吐露在他身旁,林夕心中一颤,突然就生出一种冲动。 可他一转过头,陆童手中酒壶一松,又非常干脆利落的醉倒了。 他无奈,发出一声忧愁的轻叹。 苍凉荒原上。 青衫的少女枕着胳膊唉声叹气,身旁是狼狈昏迷的少年。 陆童伸出一只手拎起他胳膊晃了晃:“醒醒。” 片刻之后,林夕呻吟一声睁开眼:“我…我没死吗?” 陆童怒哼一声:“要不是为了救你,我才不会突破!” 林夕挣扎着坐起身,揉着眉心:“你为何总是不愿突破?” 陆童怔了一下,大眼睛看着漫天星辰闪闪烁烁:“修行就一定要突破吗?为什么都要追求大道极境?我只是…很不喜欢。” 林夕看着忽然出神的陆童,下了决心:“你若不喜欢便不要修行,以后我来护你。” 眼波流转,少女轻笑一声:“咱们两个什么关系,你如何护我?” “我娶你。”他抿抿唇,捉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我娶你还不行吗?” 幽森古道上。 陆童看着已经可以挡在她身前的少年,偶尔也会乖巧一些听从他的指挥。 她每回肯他的话,他都十分高兴。 她看到他这样高兴,她也真心欢喜,却忍不住逗他:“合欢总说你是天生的神明,可哪有神仙像你这样容易满足的。” “你别听她瞎说。我有你就够了,从来也不执念成神成仙。” 陆童抿嘴一笑:“你这样说是要气死李贺吗?” 林夕轻笑:“他有小离刺激就够了。” 她也曾蜷在他怀里,委屈啜泣:“我听说大道修行走到尽头都是断情绝爱的。人不像人,神不像神。” 陆童从来不哭,她这是对他假哭撒娇,林夕受用无比。 “那我们都停在这个境界,再不往下走了。好不好?” “不走下去就总有一天会老会死,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而且永远不后悔。” 她笑了一下,抱紧他:“你有这份心意就好,修炼还是要好好修炼的。” 林夕轻吻她额头,笑的无奈:“刚才还说修行走到尽头都是断情绝爱。” 陆童笑容淡淡:“只是听说嘛,当不得真。” “那你呢?还修炼下去吗?” “你别管我,咱们两个走的是不一样的道。” 他这辈子没在乎过几个人,没争求过几件事,从小到大都被身边的人嫌弃冷淡的简直不像人。 所以身边那几个人大多喜欢来找他倒苦水。 他们也不在乎自己说了这么多林夕有没有听到,反正他几乎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那一段时间他忽然就开了窍。 “你说你喜欢李贺?”他有些惊讶的看着一派哀愁的将离。 将离被他吓了一跳:“小师叔你听到我说话了?原来你能听到我说话…” 林夕小小翻了个白眼。 “他不是你师父吗?你们?” 将离咬咬唇:“我知道他是我师父。” 林夕皱了皱眉:“好像这样在旁人眼里不太好?” 她落了泪:“您觉得我如今在乎的是这个吗?” 林夕沉默了。 将离愤恨的踢着身旁巨树:“我不明白,他怎能如此待我!既要做师徒为何又要…又要这个样子,让我喜欢上他却又不肯接受…” “你问错人了…” 林夕看着那棵千年的灵木被她踢得摇摇晃晃,心中微叹。好好的,做什么想不开要收弟子? 后来陆童给他解了惑:“你以为一心只能一用是因为你只遇上一个喜欢的。李贺与你不同,他可以一心八百用。” “……” 他不能认同这个说法,又去问合欢。 合欢品着陆童送的灵酿,瞟他一眼:“等你再活个万把年,就不会纠结这个问题了。” 合欢对李贺的事情不感兴趣,林夕想了想还是找秦岩。 可秦岩勾着他肩膀,笑的开怀:“只要他肯放过我妹妹,他爱招惹谁招惹谁。” 林夕冷笑:“若他最后还是不肯放过仙儿呢?” 秦岩皱了眉,用力拍拍他肩:“那你就帮我揍他!” “揍他有用吗…” 没用。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将离伤情离开,又眼睁睁看着李贺娶了仙儿,那个他十岁的时候就相中的姑娘。 秦岩没有办法阻止,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林夕替他揍了李贺一顿,算是怀念。 年少时明明很少付出真心,为何到了后来会有那么多人让他怀念? 他不明白,却不敢不去怀念。 她说什么,他从来照做。 她说你要活下去,合欢说得对,你是天生的神明,你以后还会遇见一个宿敌,她等你很久了。 但你不能忘记我,你要时时刻刻把我放在心里,我不管你以后是不是长生不老,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爱我一个,你知道吗? 我知道了,我这辈子就算是长生不老,也只有你一个,只爱你一个。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回的痛彻心扉,也是他灵魂深处,第一回对天道生出逆反。 李贺,秦岩,合欢,将离,他们都劝他,还有希望。来历神秘的合欢,他最信她。她说凡人本有轮回,只因如今这天地被魔道主宰,所以你不要辜负你的使命,不要辜负远古众神的牺牲。 他从来没有心思去完成什么使命,若不是为了她,他片刻修行不得,只因早在她落在他怀中化为尘埃的那一刻,他的道就毁了。 很久很久以后,他成为掌控三界也退隐三界的人皇,月落湖边,那个新登帝位的孩子双手颤抖着问他:“尊神失去妻子时是什么心情?” 他想了很久。 无天无地,无情无法,吾身破,吾道灭,吾心亡。 但,此生一诺,亘古不变。 第158章 是惩罚不是恩赐 她一句话就说服了迟晚晚。 他们相视一笑,皆是苦涩。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带你去见师父。你问我神死可还能复生吗…” 提到这个,迟晚晚笑着摇摇头:“心中存着执念,说出来的却都是丧气的话。” “是啊。”她想着那时,又要落下泪来。 迟晚晚拍拍她的肩。 她揉揉眼睛:“从小到大,习惯了骗自己也习惯了骗别人。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安慰起别人来却能说的那么坦然。你早就知道的是吧。” 迟晚晚想了想,还是安慰她:“也不尽然吧。许多事情上你的确…嗯…不太积极,但那个时候毕竟是你心中最欢喜的日子。现在是不是觉得在古境的那一千年可真是太平静太幸福了?”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白染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你们争的就是水卷吧。我也是在水卷上看到了陆童才想起那些事情。” 迟晚晚点点头:“在寻她的这条路上,我们两个都走的很辛苦。我用了数万年时间才勉强修复了大半土印,又费尽心力查到水卷的下落,加上一直在我体内的木珠。” “而师父寻到了金剑和我。”白染淡淡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想到这个办法么?” “是。浮生那样的存在,活着的时候就天地不容,除了祖器,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希望。” “若你们其中一个,有一天真的寻到了所有的祖器,会如何做?”白染咬咬唇。 迟晚晚摇头:“我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你想救回无尘,我真不该和你说这样的话,可那些年里,我也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功,祖器能救回浮生吗?我都不敢想这个问题。我只知道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支撑我一日日的这么过下去。” 她故作轻松的笑:“好在无尘他不比浮生那样的身份,我想救他,也没有这么艰难,对不对?” 迟晚晚看着她笑笑,却不说话。 世间第一例阴阳两合的至强血脉,从鸿蒙之初就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龙凰之体,要复生这样的存在,难不难? 他想了想,忽然问她:“你知道我为何喜欢同无尘相处么?” 白染摇了摇头。 “我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他有些熟悉。有一种老朋友的感觉。”迟晚晚微微皱起眉,“和任何的因果无关,就是他给我的感觉。” 白染扶额:“他是清白的,你可别告诉我他前世也同什么人有纠缠。” 迟晚晚笑了笑:“你放心,他是清白的。只是感觉,他的道…我不知怎么说,总有些非生即死的决绝,或许这和他血脉里的力量有关,或许和他过往的那些生活有关。那个时候你还小,感受不到,但是现在…你不觉得有些熟悉么?” 白染面色复杂的摇头:“我说过前尘往事我都不记得了。” “但你现在感受到了。你曾是她手中的杀人利器,你不会不明白这条非生即死的路。小石头,你就不怕吗?” 她转过身:“我不怕,也没有什么能再让我怕。” 她双手已紧握成拳,迟晚晚轻叹一声:“罢了,那些都是后话。你要如何救他,可有想法了?” 她松开手:“或许可从天凰一族的涅槃之术查起。” “他并非完全的天凰血脉,且涅槃之术乃是凰族子弟将死之时才能激发出的神通,再说即便是纯血的凰族也并不是每一回重伤都有涅槃的机缘,他如今早已身死魂灭,又如何涅槃?” 她皱起眉:“只有凰血才能涅槃么?是浮生告诉你的?” 迟晚晚点点头:“涅槃之事玄而又玄,若真有那般轻松那远古天凰一族也不会绝迹了。” “行与不行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他的确不是纯血的凰脉,但他这身龙凰血既为至强,其中变化恐怕连浮生也不会知道吧。”她眼神凝重,“我要想办法借妖典一观。当初九萝不就是在妖典上看到龙凰血脉的记载么,那上面或许有办法。” 迟晚晚皱眉:“如今的形势,只怕没那么容易啊…” 白染咬咬唇,偏过头:“你可知这妖典的来历?” 迟晚晚轻叹一声:“说不清有多么久远了,我只知道在上古时候那便已是妖族的圣典。我以前在妖族…嗯…做客的时候曾听他们说起过,似乎有段时间这妖典是被列为禁书的。后来我去问浮生,她也说的很模糊,只叫我不许去招惹。” 她呼出一口气:“不管是圣典还是禁书,这是我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迟晚晚蹙眉:“你打算如何做?” 她垂眸:“你不必担心,我不会乱来的。” 迟晚晚按住她肩:“你这样说那必定是要乱来了。小石头,我不反对你救他,但你别忘了你身边还有许多人需要顾及。” 她蹙眉不语。 迟晚晚伸出一只手凝神朝她眉间探去,片刻后眉头紧锁:“别的都不说,你的孩子,你也不顾了吗?” 她抬起头:“你说什么?” “你想想他是什么血脉,你们二人的孩子,那又会是什么血脉?” 她脸色一白:“妖族的血脉…” “是。”他松开手,面色从未有过的严肃,“凡间浊气重,你又刚刚有孕,体内气息不显,可再过一些年呢?妖族重视血脉,即便龙族早已自立仍是流传了不少探测感应的秘法,你这个时候若是闯到妖族去,你以为他们会如何?” 手掌缓缓握紧,凡间过了千年仙界也不过三个春秋,那些她十分伤情的日子里,她几乎感应不到他们的存在,即便是在突破之时也只能察觉到一股微弱的生命气息。 微弱的就像一颗种子。 她从未期待过这两个孩子,也从未因他们有过一丝欣喜,他们选择这样的时候来到她的生命中,是惩罚不是恩赐。 迟晚晚见她久久不语,又道:“你沉睡的那百年里各大仙族都受到了天庭的严密管控,便是古族这样的存在都将符器交了出去,又遑论本就与天帝沾染因果的妖族。如今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若是叫他们发现了无尘还留有血脉,又怎会放过?” 是啊,无尘是他们筹谋万载耗尽心血制造出的龙凰血脉,他的骨肉,便是只有一小点保有龙凰体质的希望,他们也不会放过。 她的夫君就是在这样的旋涡中绝望离世,她的孩子难道终有一日也要步上他们父亲的后尘吗?不行。 “凡间终究不是长久之地,除了林夕的月落湖,如今你也唯有待在灵族了。”迟晚晚温声劝她,“我知道你如今的心境,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你若还想留下你的孩子,你必须要小心隐藏,至少要等生下之后才可…” “小心隐藏。”她苦笑一声,眼角微红:“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我可以什么都不做,那不过也只是一场修行的时间,可以后呢?” “什么以后?”迟晚晚愣了一下。 她眼神飘散开去:“那个时候我心如死灰,我想起他们,我就会想这两个孩子的以后,他们又当如何生存?他们的父亲,是族中大逆不道的孽子,他们的母族和他们的父族是对立的仇敌。不论他们是龙凰血脉还是普通的龙族后裔,只要以后被发现,都必是天庭要铲除的对象。” 迟晚晚蹙眉:“那么现在…” 她闭上双眼:“我说过,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再怕。我会小心行事,但这条路本就是千难万险,若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那便面对吧。” 她闭上眼睛的样子透露出一股决绝,灵魂中的炽热将他心脏里那颗翠绿的珠子灼的滚烫。迟晚晚心中一颤,下意识的拉住她:“不会的。我带你们回万荒宫。你,你的孩子,还有小墨,永远都还可以回万荒宫,不会有人发现那里,你们都可以生活的很好。” “还有无尘。”他紧紧拉住她,“不论你能否将他救回。” “万荒宫?”她一怔。 “是。”他目光坚定,下了决心,“我会尽我所能助你救他,但你要听我一句劝,这段时日留下来好好养胎,不要贸然行动,我会想办法劝服小墨,等你平安生产之后咱们就动身回魔界。你说的对,不论结果如何,这仙界早就不容他们,既如此咱们就都回魔界去。” “小墨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灵界的。”她面色复杂道。 而你不会离开他。 “更何况他如今是名副其实的灵族少主,父亲不会许他在魔界生活。” “他答应我会回万荒宫,他这么说了,就一定会这么做。”他偏过头,眼神执拗,“等他醒来我就和他说这件事。小石头,我们这几个,从那个时候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过去我孤身一人从来没什么所谓,可如今我怕了,这些重新回到我身边的,我…” “我很难再去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他声音微不可闻。他从头到尾都活在故事里,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会了,就是学不会忘记。 一声轻叹落于心间,是非纠葛,恩怨情缠,如今是理也理不清分也分不散,都是苦求的人,谁也没有比谁更好受。 她那时作为一股情绪,如今前事不记,她心中没有那么多承载,可她没法忽略迟晚晚沉重的目光,就像她并不期待这两个孩子,但只要有余地,还是要尽可能的护住他们一样。 她沉默片刻,终于微微露出一点牵强的笑:“我听你的劝,不过百年时光,也没有什么等不起的,我会好好的,直到他们降生。” 第159章 谢谢你还怀念他 玉明宫内,他们回到明悟殿。 看着微微蹙眉的白墨,二人皆是沉默。 “他从前想起什么也会沉睡这么久吗?” 迟晚晚摇头:“许是这一次我说的太多了。” 可白染看着白墨那状态,心中却是隐隐熟悉。她伸手朝他眉心一探。 “怎么?” 片刻后她收手,看了一眼迟晚晚:“他这次…可能要睡得久一些了。” 迟晚晚一怔,猛地转头看她:“你是说…” “我…不能确定。”白染迟疑了一下,又拍拍他:“即便是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论那里头发生了什么等他醒过来都不会记得。” 迟晚晚扶额:“我是怕他要真是像你似的一睡一百年我可怎么和白禾交待啊…” 白染一愣:“父亲怎么了?要你交待什么?” 迟晚晚一叹:“上回去救你的时候就已经被白禾看到了,前段时间他一直在查我的事情。多亏小墨百般遮掩,现在他这么一觉睡过去了,我…” 她皱起眉:“父亲当初可知道你的存在?” “多少知道一些吧。” 白染想了想:“可有冲突?” “自然没有。可谁会信?” 说的也是,白染沉吟片刻:“你放心吧,还有我在呢。我说过这段时间会好好待在族内,好在如今父亲尚在闭关之中,他老人家往日闭关千年也是常事。” 迟晚晚轻叹一声:“也只是躲过一时罢了。这个事终究是个隐患。” 若是原先,她可能还会疑惑,即便有这样的往事纠葛,也不至于会怎么样,毕竟这一世是亲生的骨肉,这是斩不断的亲情。 可如今…她真的不知了。 “至少…母亲她不会为难小墨的。父亲…父亲不会为难母亲。”她想来想去,无奈一笑,“现在想来当初父亲在月落湖闭关的时候,恐怕师父就将我体内火石之事告知父亲了。这桩事他也一直放在心上的,但你看如今父亲对我也并无不同啊。” 迟晚晚看了她一眼:“知道你体内是火石,和知道你就是器灵转世是不同的。更何况兵器尚可说是并无神志,但浮生的元神,那在他眼里可是实打实的邪神恶灵。” 白染沉默了。 迟晚晚看了看她,苦笑一声:“方才还劝你要好好养胎,可如今看来,若他真这么一直昏睡下去,只怕我们有的忙了。” 白染叹息一声,目光飘向远方。 或许许多事本就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一语成谶。早在这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白墨就曾追问过那段往事,那时候迟晚晚没有说,他怕他承受不起,如今时光翩跹,百年时光里他就这么看着他在榻上昏睡,心中懊悔万千。 他作为一个活了二十多万年的魔。从未觉得一百年有这样漫长过。 首先这一百年里白禾自始至终都在闭关,但婉容却来访数次,好在白染总能将她哄回去,迟晚晚算是松了口气。可在隐瞒白墨沉睡的这桩事上,应付婉容实在是最为容易之事。 最让他和白染头痛的,是那些需要白墨处理的政事,白染此前甚少涉猎此域,迟晚晚更觉麻烦不已,万般无奈之下,没过几月二人便向封启和忘湫透露了实情。 那些外头的产业封启和忘湫从前就打理得宜,而族内的政务,近些年随白墨几番历练,也算有了不少长进。 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四个人小心翼翼挨过了头十年。没有人发现白墨的沉睡。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下去,可到了第十一年,白染一次短暂的闭关之后,体内那股生命气息终于有了变化。那是不弱于王血的力量,那是神兽的气息,一百多年的温养和挣扎,在她这副满是禁忌火焰的身体里,他们第一回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这也是白染第一回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体内的两道完整血脉之力。若说当初在她最为万劫不复的时候,他们冥冥中的一声呼唤是靠的一点母子连心的本能,那么如今,他们已真正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和灵魂。 这样陌生又这样熟悉的灵魂,白染良久无言。沉默着将玉净宫的结界越布越厚,可她未曾想到,用了一百多年才在她体内缓慢生长一丝的两个小家伙,竟在那一次的蜕变之后飞速成长,又过十年,她便能心惊肉跳的看到体内两处旺盛至极的生命力量。 那力量如此明显,她几乎压抑不住。到了第二十五年,她将自己关在玉净宫,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见人。 等到第三十年的时候,婉容再来看她,她已经只能靠迟晚晚的力量来将他们封印片刻。 然而即便如此,到了第五十年,一次睡梦中她一个疏忽,体内便爆发出一股雄浑的神兽气息,她立时惊醒召出满室的天火才没有惊动旁人。自那之后,她便只能动用天火的力量来隔绝。 迟晚晚有心助她,可他体内满是木珠的造化生机,到了那个阶段反而更加让两个小家伙兴奋,每每要耗费十倍的力气才能将他们安抚下来。 又过十年,她已到了无法靠自己修为封印的地步,无法封印,便无法再见人。白墨的事只能全部交托给迟晚晚、封启和忘湫。她不再犹豫,布上了大阵预备将自己锁在修炼室。 也正是这个时候,离风的一封信,将她五十年来本就被两个孩子折腾的疲惫不堪的心再一次拉入深渊。 离风问她还记不记得重明鸟族的严曼儿,她有一桩事,非要当面与她说不可。 她当然记得严曼儿,却不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见她,一位妖族女子。 她回信拒了离风,却没想离风送过来的第二封信,说严曼儿对他说,这件事与无尘和她眼下的困境有关,请她务必一见。 离风问她遇见了什么困境,她没有回答。三日后让小染将严曼儿接到玉净宫。 小染同忘湫一般大多数时候待在虚空中,自然发现了白染有孕一事,它高兴了几日,又伤心了几日,终是承诺永远不会泄露此事。 这些年,小染也不像往常那般活泼了,却逐渐接纳这座空旷的宫殿。 这五十多年为了掩盖,白染遣散了许多仙侍,留下的便是萧青这样的也只在外殿行走,她不想多添一丝风险。 所以虚空中,得她授意的小染赤色的双瞳对着严曼儿,同她说:“不知严仙子此次求见所谓何事?如今灵族在仙界处境尴尬,请仙子见谅。您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会为你转达。” 小染从前也是见过严曼儿的,作为妖族人,它比白染更能感受到她体内血脉的力量,就像她总穿着的一身红衣,无暇,纯粹。 可如今再见她容颜依旧,修为增进,血脉之中的纯粹却已不见。这样的事情匪夷所思,它更不愿相信她。 可严曼儿目光暗淡,却只说:“这些话我只能和她一个人说。” 小染双瞳微眯,碧绿的蛇身上黑色的道纹明明灭灭:“严仙子不说清楚些,您见不到想见到的人。” 她苦笑一声:“你家娘娘有了殿下的骨肉,我为这桩事而来。” 小染一惊:“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严曼儿轻叹一声:“这件事我知道,妖族却不知道。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玉净宫修炼室内,白染看到虚空中走出来的严曼儿,一瞬间模糊了双眼。她已经五十多年未曾流泪,却在看到她那双落寞目光的刹那险些失了控。 她闭上眼,听到严曼儿同她说:“你这些年,过的很辛苦吧。” 鼻尖一酸,她忽然就明白了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她相信自己和无尘的心意,从来不在乎他是不是有旁人思慕,优秀的人本就是每个人都喜欢,可一别百载,她心痛难抑。 她以为优秀的美好的人,是该每个人都喜欢,都想要拥有。可事实上,比起喜爱和拥有,那些人更想要利用,最终选择毁灭。 她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想了许久,嘴角缓缓抬起:“谢谢你,曼儿,谢谢你…还怀念他。” 严曼儿愣了一下,她想到了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作为他的妻子,她见她第一句话是谢谢她对自己夫君的怀念。 她想到那个让自己沉沦的万劫不复的人,她想到他俊秀的眉眼和惊艳时光的笑容,他这一生只施舍给自己一个笑容,那么片刻的虚无缥缈的笑意就让她……心口又一阵绞痛,她伸手捂住。 他们真是一样的人。无尘和白染,他们有一样的魔力,她看到白染的那一个无力的笑容,心中痴缠的念一下子就淡了,捂住胸口的手缓缓收紧。严曼儿想笑一笑,可眼中掉下泪来。 她忽然面色惨淡:“或许这就是情灭之时吗?” “什么?” 严曼儿身躯微微摇晃,目光聚在她身上,苦笑一声跪伏下来:“是曼儿失礼了,上神勿怪。” 白染将她扶起来。 两相对望皆是无穷痛苦,她不能再任情绪肆虐:“离风说你有事一定要当面和我说,是什么?” 严曼儿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眼角微红,目光悲戚。 “我等了上神五十年。您没有来,我怕我等不下去了,只好想尽办法来见您。” 第160章 这世界毫无道理 “五十年……” “是。”严曼儿微微点头,目光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五十年前,真龙天凰的血脉初初形成,妖典有感……” “妖典!”白染眼神一下锐利起来。 严曼儿微微屈身:“上神放心,族内尚不知您怀有殿下骨肉。” 白染缓过神来敛起威压,一个瞬间又皱了眉:“你刚刚说是什么血脉?” 严曼儿抿了抿唇:“一腹双生,真龙天凰。” 白染一惊:“你是说已经绝迹的远古天凰族血脉?” 严曼儿点点头:“相信您明白这对妖族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初九萝天妃嫁入天宫带走了神殿内最后一滴天凰精血,自那之后世间再无半点凰脉。可如今…” 心绪纷乱间腹中又是一颤,白染面色苍白的低下头:“那么你今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吃痛之下声音清淡,可严曼儿却一下子跪在她面前。 “我来请您救回殿下性命!”她悲呼一声,眼泪汹涌而出,把头重重磕在她脚下。 体内一阵又一阵的震荡,隐隐间有龙吟凰鸣之声响起,在重重天火的压制之下依旧横冲直撞。白染喉咙一甜,不明白今日这两个小家伙是怎么了。 还不待她有所回应,匍匐在她脚下的严曼儿又凄切的开了口:“您是知道殿下的龙凰血脉的,那是我妖族乃至整个三界最为强大的血脉,以真龙一族和天凰一族的至阴至阳之力相融而成。” “过去…曼儿知道是我妖族对不起殿下。可我…人微言轻,实在无力为他做什么,只在妖典上求取到一个或可将殿下救回的方法。” 救回的方法? 白染瞪大了双眼,强压下体内剧痛,一把将她拉起来:“你看了妖典?是什么方法?” 严曼儿猝不及防对上她漆黑双瞳里的炽热火焰,心神一颤:“妖典有言,此等逆天血脉,唯有…唯有完整的真龙天凰精血,以至强本源之力的炼化,才有一丝希望复生。” 她声音坚定,却越说越轻,严曼儿低下头不敢看她,贝齿紧紧咬着红唇,几乎就要滴下血来。 “你说…什么…” 眸中焰光熄灭,她双手颤抖着抚上小腹,那里始终平坦却孕育着翻天覆地的力量。 她看见严曼儿又跪下来,双肩颤抖,红润的唇边是一行又一行的泪痕,可她什么都听不见,耳中不住回荡着的,是她那句“唯有完整的真龙天凰精血”,一遍,一遍,将她满身血液逼的冰冷彻骨。 冰冷到灵魂深处的火焰自主的化出形来将她包裹。 跪在她身前的严曼儿一瞬间被天火灼的吐出鲜血:“上神…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这是什么唯一的方法?她走上这条路,不是没有想过会付出一些代价,她一直觉得叫自己付出什么都没关系,可今日严曼儿告诉她,要救回无尘,就要牺牲他们的孩子,她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思考。 她实在不愿相信,腹中那不断翻腾着的气息也逼的她不能相信。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骗我!是妖族指使你来的!”她乌黑长发无风自动,忽然就爆发出无穷的怒气,长剑一指就将严曼儿迫到墙边。 这森寒的剑光,只要她想,顷刻间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严曼儿只是惨淡一笑,伸出手,掌心一枚赤色的丹丸:“这粒丹药可助上神掩盖腹中幼子的气息不被妖族和天庭察觉。” 她听不下去,愤怒的眼中落下血来:“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不肯放过他?他都已经死了!死了!你们还要来对他的孩子下手…” 严曼儿在她骇人的气势下口中不断的涌出鲜血:“白染,在这样广阔的一元宇宙里,有人,妖,神,鬼,仙,魔,和数不清的灵体异念,可或许也只有你我,是真心盼他活了。” 她手指颤抖着拉开衣裳,她今日,平生头一回,穿的是深紫的衣衫。 白染的目光从她腻白的颈间缓缓落下,在她心口处看到一道狰狞的疤,那是… “妖典,对普通的妖族后裔来说,是圣经,可对纯血的妖族人来说,那是禁书…” 严曼儿将领口扯开大半,让她看到那道伤疤有多么深多么长,然后再告诉她:“你的弟弟,白墨他曾找过我一次,也是他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 那一日,她几乎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白墨。唯有一件,她心中乱成一团,也没有勇气。 那个总是一身鹅黄的殿前使凌胥,在重明鸟族盛大的觉醒仪式上出现。这样的仪式万年里举办了无数次,可唯有这次,诞生了一位纯血的天才。 她从遥远的神殿来,执着她的手,说:“曼儿,你是纯血的重明鸟,是真正的神明后裔,你要记住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 她记住了,从此高傲的扬起头颅。她在那一日换上火红的衣衫,从此就是一万多年。 妖族的子弟,即便不为神仙,也是寿命极长,长到不以为意。可凌胥告诉她:“我曾和你一样,本以为只要时间够长,什么都能够挽回,逝去的也终将归来,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来日方长,这是神仙们最常有的错觉。” 她告诉她,要珍惜这身血脉,它是你日后腾飞的阶梯,也是你这一生最闪耀的价值。 严曼儿不明白,我生来纯血,难道有一天还会失去吗? “会。”凌胥目光沉重的点点头,“我不希望有一天你需要这么做,但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在遥远的连你的思想都无法到达的过去,有神明赐予了我们生命,就有神明可以将之收回。” “我不明白。我们不就是神仙吗?” “我们不算。”凌胥摇摇头,“真神已死,可他的神迹永存。” “神迹?是什么?” “圣典。”凌胥目光汇聚在她稚嫩的脸上,“你如今还小,不需要明白。你只要记住,唯有纯血的神兽后裔,才可以召唤圣典的降临。那是远古真神留下的无上神迹,它能解答你心中最大的疑惑。” 严曼儿眼中闪起光芒。 “可你只能召唤它一次,用自己最纯粹的血脉,去唤醒书中沉眠的神明。曼儿,你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用你最纯粹的血肉作为代价。所以你…” 用血肉作为代价?她眼中的光芒瞬息变为惊恐:“我不要召唤它!” 凌胥微微笑了一下:“对,你不要召唤它。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地没有陷下去,你都不要召唤它。” 凌胥长得并不美,说话的声音却很温柔,可她那日的几句话,让她着实惶恐。那时候她一千岁,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在她刚刚知晓自己是纯血重明鸟的同一天,记住了一件事,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地没有陷下去,她都不能去召唤妖典。 一万多年过去,天始终没有塌下来,地也从来没有陷下去,可她却真切的尝到了什么叫比天塌地陷更为灼烈的痛苦。 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那个人,只知道自从第一眼见他,她一身高傲的血就臣服了,发自内心的,从灵魂深处的,向他臣服。 重明鸟族不是神兽中最为强大的,可她是万年不遇的纯血后代,她这一身血,在名为万兽之主的龙族面前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卑微。唯有那个人,眸中一点赤金之色,以最无可抵挡的方式让她卸下全部的骄傲。 那个时候她曾对凌胥说:“我看见他,一会儿像看见了太阳,一会儿像看见了月亮,我看不见他了,好像也就看不见天上的太阳和月亮。” 那个时候她觉得看不到他就是心痛,可后来那个面色总有一丝苍白的少年看着她,对她说,无尘,他陨落了,死在三十三重天,龙族禁地。 他将前因后果体贴的,缓慢的告诉她,看着她握紧的双手指甲嵌进肉里。 “疼吗?” 她疼到说不出话。 他就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遥远到从来不属于她,遥远到一生只能仰望,可那一天太阳落了,月亮落了,在这无边黑夜里,永世不会再升起。 短短三天不能让她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回到委羽山,照常生活,照常修炼。那段日子妖族过的风雨飘摇,可族中将她护的很好,她什么都感受不到,这样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过了十七年,她修炼到一半,忽然就彻底的崩溃了。 那情绪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将她在一瞬间击溃。她满眼都是熟悉,熟悉的族人,熟悉的山洞,熟悉的红色,她身边没有一丝改变。 她的太阳和月亮消失不见了,围绕在她周围的这一小块世界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世界毫无道理。 她想过去问父亲,问族长,甚至不远万里闯到神殿。她崩溃着想了很多很多,最终无可回避。 “你召唤了妖典…”白染手中的长剑,在严曼儿身躯微微的移动下,将她胸口那道疤挑开,那里头暗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流淌出来。 “我召唤了妖典。”她无力的点点头,身子往前一靠,使长剑又没入半寸,“凌胥说得对,我得用最纯粹的血肉作为代价,才能将书中的神明唤醒。” 血液流淌下来,蜿蜒着将她染红,她掌心湿润着覆上白染握剑的手:“我从未想到妖典给我的答案会是这样,我从未想到用我一身神血换来的,是这样的残忍,可我没有骗你,这就是答案。” “用完整的真龙天凰精血,以至强本源之力的炼化,才有一丝希望。” 第161章 我曾厚颜无耻 “而这世间完整的真龙血脉,是如今无人可敌的天帝,统领七万天兵的大殿下,嫁为满族少妃的五殿下,和佛族尊贵的六殿下,不论哪一个,都是我无力企及。更别说早已不存于世的天凰血脉。” “可妖典告诉我,天凰再生,就在你的体内。” “真龙血,天凰脉,至强本源,缺一不可。”她苦笑一声,“我以为我需要做的最大的抉择和付出就是这一身骨血,可得到答案我才知道,前事种种,不过一粒尘埃。” 长剑抽出,哐啷一声落在地上,白染目光呆滞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忽然就笑起来。 她笑着连连后退:“真龙血,天凰脉,至强本源,哈哈哈…” 这可真是…真是…她笑着,眼神滑过严曼儿深紫色的长裙:“你是爱他的。” 她状若疯癫,却温温柔柔的对她说,你是爱他的。 这种疯癫之下是彻骨的绝望,是不能接受的本能回避,是她们这两个人,都十分熟悉的一种情绪。 “你是爱他的,全心全意,爱他。不是因为名位,权势和依靠。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像我一样爱他,曼儿,他知不知道?你这样好的爱意,他都知不知道?” 白染笑着落下泪来,她爱他爱到骨子里,也痛到骨子里,在所有的痛苦里有一种最痛叫这个我放在心尖上爱着的人,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美好,为什么所有人都只想从他身上夺取,为什么他那样的神仙,只有我一个人爱着。 甚至就连孕育他的母亲,都只能看到他那身珍贵的血,都不愿好好看一看他的眼睛。 她的话那样真诚又那样伤情,严曼儿倚在墙边,一瞬间窒息般疼痛:“我宁愿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 她身躯一点点滑下去,最终跪坐在地,双手颤抖着捂着脸:“我不该对你说这样的话,可是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遇上他,就不可能再知道,被喜爱着的人喜欢,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我曾厚颜无耻的说愿为侧妃,把自己放到尘土之下,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他说他有未婚妻子,他不娶侧妃。后来我在你们的婚宴上,我看到他的目光总是缠绕在你身上,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就连他的发,都只和你纠缠不清。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才发现因为嫉妒,我的心可以那么丑陋。” “可有人告诉我,若是真心待一个人,便是尊重维护他的所思所想,而不是强求自己强求缘分。他说若是越陷越深做下错事,到头来会将所有人都弄的遍体鳞伤万劫不复。我害怕了,也不得不明悟。” “可为什么我放了手,我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她忽然抬起头来,目中渗出血丝:“你知道将心中挚爱从生命中一点一点剥离的痛苦吗?” “我知道。”她的笑容和眼泪,都渐渐消失成空。 “你不知道。”严曼儿摇摇头,“你占据了他所有的爱,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怎么能知道那些于你而言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却是我一生不可求。” “在那些你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你还会因他每一次目光的停留而欣喜万分吗?你不会知道。你得以名正言顺的享受他的全部,而除你之外的所有人就只剩下仰望。” “我曾经那样嫉妒你。可后来我就不得不明白,他这样美好的一个人,本就值得最好的陪伴。你是灵族的嫡公主,是战神的长女,拥有绝世的天赋和天赐的容颜,你就是他最好的。” “这样最好的你,爱着最好的他,我还能有怎样的期盼呢?这样就够了。他有了最好的,我为他开心,这样就够了。” 她掩埋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些话,因她一句话,就这般全部发泄出来。 说到最后,却是无望的苦涩:“大天妃,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都是你下的手吧。你看,就连为他复仇的力量,我都没有。后来我以为我终于也可以为他做什么,最后却是给你带来这样的消息。” “他的父兄,他的子嗣,即便真的豁出一切,至强的本源之力,又到何处去寻…那一次之后,我翻遍了所有族内可观的典籍,只寻到一处记载,那便是地府冥王手上的红莲业火。” “可那是冥王镇压地府万鬼的无上之源,不可转移,也无法撼动。我再没了办法,只能…”她说不下去了。 白染缓缓的走过来,将她扶起。 她安静的听着她说话,目中一片焦焚,她对她说:“爱是不能替代,亦是不可分享。但若真有一日,我还能再见到他,我会告诉他,曾有一个人,爱他如生命。” 那是她一生中第二回见到那个美丽娇艳的女子,她让小染好好送她回去。 虚空中的小染,它目睹了一切,它最后沉默的将严曼儿送到她来时的地方。 玉净宫内,它折返回来,已长为丈许长的身子委顿的趴在地上,只有头颅靠在她臂上。 “大染。你…如何想?” 白染一只手还放在腹上,没有说话。 “大染,你真的信她吗?” “你看到了。” 小染不知还能说什么,它忽然好害怕,因为它和白染一样无法思考。它去了玉明宫,见了迟晚晚。 在这种时候,也只有迟晚晚,还能在承受这样的冲击之下保有足够的清醒。 他听说了这样的事,几乎是瞬间便推开玉净宫的大门。 可他没找到白染。 没找到形容疯癫的白染。 他几乎就要暴露一切去寻她。 最后小染在万央宫看到白染。 万央宫日月殿,白染跪在一脸惊诧的婉容面前:“母亲,当初我尚在您腹中便被火石所伤,那时候我与小墨皆是性命垂危,您难过吗?有多难过?” 婉容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就去拉她。 可她跪的执着:“母亲,您难过吗?有多难过?” 婉容拉不动她,终是落下泪来。 “染儿,你知道吗?在遇到你父亲之前,我从不知活着有何意义,可那时候我遇到他,从此我就只想和他在一起,好好的活着。他就是我的神,有他的爱,我愿意这么长生不老的活着,可自从有了你们,你和小墨,我的孩子,看到你们还在我体内就受着那样的苦楚,我只想着哪怕为你们去死呢,只要天道放过我的孩子…” “我明白了,母亲。”她拼尽全力压抑住腹中暴动的气息,转身离去。 她推开玉净宫的宫门,面色苍白的摔进去。 迟晚晚紧紧捏着她的手臂:“你明白什么了?你不要做什么傻事!严曼儿的话未必可信,你难道真要舍出自己的骨肉?” 她喘息着,听到腹中传来阵阵嘶鸣:“那我不是比他的母亲,还要无情了么……” 迟晚晚神色一动,松开她:“你能这么想就好。我只怕你听了她的话,不管不顾便要去做。”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也确实像个可以一试的方法。只是我没用,做不到。” 迟晚晚皱了皱眉:“在这件事上,你们两个都是为情所困而当局者迷。你先别急着难过,听我一言。” 她闭了闭眼睛:“你说。” 迟晚晚抿了抿嘴,沉思片刻:“乍听之下,龙血凰脉,添以至强本源,似乎并无不妥,可你不要忘记,那妖典为何被称为禁书,也不要忘记,妖族在无尘这项事上,自始至终抱的都是什么心思和态度。” “这么多年,我虽最终没能真正做些什么使浮生复活回来,却也在这项逆天之事上研究出一些结果。小石头,我不知如何能救回他,但至少我知道,若要复生一个人,那必要以他的气息为主。” “精血,元神,道果,不论是什么,那是真正属于他的印记,而不是简单的只取同族血脉。那妖典若真有灵智,谁又能保证它没有自己的心思?我知道你信了严曼儿的话,我也愿信她不会拿这件事来骗你。” “可你要看的清楚,她说了实话不代表这一定就是事实。她的确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也可以去用那个方法,可你真的相信,用旁人的血,能造出那个独一无二的七殿下吗?” 她睁大双眼,看着迟晚晚。 迟晚晚轻叹一声:“我知道这听起来匪夷所思,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没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只是…小石头,你有没有想过,你若真的不顾一切了还没有得到回报,那你到时如何承受?” 她伸出手止住他的话:“能不能承受早就已经不是我需要考虑的因素了。但我的确做不到这样,我如今的确做不到这样,但我怕终有一日我会不顾一切。” 他明白,也正是担心这一点。 “但是你方才说的,是对的。我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左右我的思想。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我见过奇迹,死后还活着的奇迹,那个人告诉过我,这条路,我要自己去想,要自己走出来。” 第162章 我只是一本书 连绵的赤色山脉中,严曼儿跨出虚空。 她指尖还有血液滴答流淌,却毫不在意。 作为神兽的后裔,她连一身精纯血液都拿去交换,剩下的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珍惜。 “你回来了。” 洞府之中,有幽森的声音。 她眼中无神,挥袖布上结界:“我以为今日就是情灭之时。” 那声音笑了:“还有最后一点纯血没有吸收,你怎么会死?” “况且。从未拥有,又怎是情灭。”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神非魔,在严曼儿耳中,只是幽森。 话音一落便从虚空中浮出阵阵细小的旋涡,从她胸口那道疤里,一点一点的吸收出炽热的神血。 她面色苍白的漂浮在半空中,双臂无力的展开。 “只要她真的能够救回殿下…” “她能。”那声音吸了她的血液,似有舒缓,“真龙血,天凰脉,至强本源,她都有,她都有…” 严曼儿缓缓笑了一下:“如此便好。既是这样,你现在就取了我的命吧,也不必等什么情灭之时了。” “我只是一本书。我不杀人。”那声音轻柔道,“我只给你们选择,公平的选择。” 公平的选择… 她闭上眼,还记得那一日的每一分恐惧。 何为圣典,何为禁书,那一日她领教的彻彻底底。 以神血为祭,她知道。右手化刀,直刺到心脏里,滴滴答答,用全身修为将精血不断逼出来,以血之名,召唤妖典。 救回那个逆天的人物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她猜到了,不论是多么珍惜的东西,她都愿意去争取,去试一试。可她得到的答案让她变成一个刽子手。 去给他的妻子带来那样的消息。 若是这样的抉择落在自己身上,她想都不敢去想。 可即便是这样残忍的答案,她亦是付出了一切才求到。 神血为祭,只是召唤圣典的降临。 心有所求,则又需牺牲。圣典有圣典的规矩。 它说:“你若要问我一个问题,那么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以答案换答案,以结局换结局。” 圣典的问题是:凡人性情,和仙神寿命,你选哪一个? 她不明白。 圣典有言:“从鸿蒙到上古,自上古到如今,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许多种修行法门,有许多条成神之路,肉身、元神、神念、法则,每一种也都有无数的道,那个时候的三界,精彩,又生机勃勃。” “可是后来有人破坏了规则,违逆了天道。用最暴虐的手段将世界归一。归一之后,才是你们,残存的弱小的心中全是杂念的你们。” “我无力改写历史。只是如今的神仙,也实在不堪。所以每一个向我求助的孩子,我都会给她们一次修正和重生的机会。” “修正和重生…”她心中本能的漫上惊恐。 “是。”那声音厚重似法则,“得道飞升,脱凡入圣,本就无需俗心杂念。不论是父母之爱,手足之情,还是男女大欲,皆为杂念。为神者,断情绝爱。你,可明白?” “不…不…”她慌乱的摇着头。 那声音冷了几分:“若你肯放下这些杂念,即便失去血脉之力,依旧是永生的仙族。若你不肯…” “我放不下。”这一次她答得斩钉截铁,“若非要选一个,我也只能是这些杂念。” 那声音轻轻笑起来:“这可不是正确的答案。” “你只说让我选择,如今我选择了,对或错,都是我自己的。” 严曼儿看到胸口的血液一点点飘散出来,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部经卷的轮廓。 那经卷便成了血色,缓缓翻动间,有古老的气息。 “妖域神兽重明鸟族的纯血后裔,你既选择了凡心杂念,那么在我将你体内血脉之力吸收完毕之后,情灭之日,便是你身陨之时。” 严曼儿笑了,情灭之日?她这段情,就从未开始过,或许就是这场交易结束之后她便会直接陨落吗? 她那时最关心的不是这个,付出了这么多,她要知道的是救回那个人的方法。 圣典不会骗她,以问题换问题,以答案换答案。 真龙血,天凰脉,加以至强本源之力,唯有如此才可复生龙凰血脉。 它把这残酷答案告诉她,然后提醒她:“这个方法,若肯牺牲,一定可行。只是你,生于仙族忘却本质,既贪恋于杂念,便陨落于杂念。” 情灭之日,身陨之时。 她想过一段时间,不了了之。 那个时候,在阖族尊老面前,他拒了她,她心中没能放下。 后来,他成婚,与他的妻子情深共饮,她是时候放下了,可她还是没放下。 最后,他死了,身死魂灭,不留一丝余地。她以为终于该放下了,百年过,初心依旧。 这样的三个日子,都不算是情灭,那么什么才是情灭之日? 这样一个人,从生到死,没有一天属于她。每一刻都该是情灭,每一刻也都是情意难绝。 这种情感,一本书又怎么会懂。 可今日,当她终于将答案告诉白染,她如释重负,看着身上最后一点闪着微弱光辉的血液一去不返,她知道他终有一日能回来,这就够了,她不想用剩下这副躯壳再活下去。 可圣典不许:“你做了选择,就要接受。情灭之日,才是身陨之时。” 族中奉为圣典的一本书,原就是这副模样。严曼儿冷笑一声,那是她百年间最后一次看到它。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能否见证另一位纯血天才的诞生。作为殿前使的凌胥不在了,她想,若她那个时候还活着,她一定会告诉后头所有的纯血族人:那个可以为你解答一切疑惑的圣典,你不要召唤它,只要天没有塌下来,地没有陷下去,你都不要召唤它。 那个时候白墨问她,九萝是不是纯血的后裔,她当初是真的不知道。可如今她心中通透,却不知是该释然还是更加忧愁。 灵界玉净宫,自那日相见,一晃又是六十年过,这六十年,白染把自己锁在修炼室里,布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禁制,就连虚空中都是她炽热的天火。 迟晚晚见不到她,小染见不到她,婉容见不到她,没有人见得到她。她说这条路她要自己去想,自己去走出来,然后就这么把自己关起来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就像玉明宫中的白墨,已经一百二十多年了,他始终没有醒来,沉睡的面容上眉间微蹙,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怎样的梦境中,又见到了什么。 这是一场漫长又短暂的折磨,对迟晚晚来说。哪一头都不能做错,也都不能放下,他心中疲累,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却发现即使活的再长久,在那些人的事情上始终如初。 他不知道白染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便常常去她宫外走一走,偶尔会碰到小染。小染后来又跟着忘湫一段时间,忘湫说它天赋很好,修行的速度很快,便将完整的《虚空经》传给了它。 还告诉它,以这样的速度,或许不出千年它就能化形了。 小染只是点点头,没有什么情绪。 它不是天赋很好,也不是修行的速度很快。它只是曾经饮过一滴真龙血,它只是很早明白一些道理。 至于化形,忘湫曾对它说:“我们虚空蟒一族生来蛇身,化形艰难,可一旦修成便可自主选择一副符合心意的躯壳。我是五千岁的时候化形的,为了殿主,便幻化成了这副模样。” 小染缠在她臂上,依旧只是点点头。它也想为了殿下去变一个模样,可它的殿下早不在了,它什么心思都没有。 忘湫也无法再去劝它什么,白墨逾越百年的沉睡,让她的心越发不安,即便迟晚晚再三向她承诺。 迟晚晚向忘湫承诺,向封启承诺,向小染承诺,甚至向萧青承诺,他们的主子都会没事的,都不会有任何事的。 可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白墨还不醒来,即便是和白染同样的遭遇,百年过也够了,他为何始终不肯醒来? 他无人可去问,也无人可答他。 因他看不到那九幽之地。 噩梦中的白染,只存于陆童的一念幻境,而身负浮生本尊元神的白墨,他真切的走到那个地方,那个被陆童称之为九幽的地方。 无天无地,万物不存。 这是一个连光都吞噬的地方,除了那个手持念珠的女子,他什么都看不到。 可他看到那个女子,他就知道,那也够了。 “你终于来了。”陆童看着他,向他走来。 他目中满是震撼,什么都说不出。 “你不该来这个地方。”陆童又说。 她总是笑,总是闹,总是很开心的一副样子。 可是她看到白墨,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没想来。”沉默许久,他低低道。 “那你为什么不走?”她又靠近一分,凑近去看他的眼睛。 他想退,却被她一双眼睛深深吸住,动弹不得。 “我走不了。”他沙哑道。 陆童终于笑了一声,她摇摇头:“你想走即刻便能出去。这地方关不住你啊,浮生。” 她声音空灵,吐字轻柔,浮生两个字说的随意又郑重。 他本能的就想说“我不是浮生”。可他一双薄唇张张合合,却只能吐出一个“我”字。 他看到这样的陆童,他无论如何说不出,然后他才发现,原来在他心里早就已经认可了这一切,认可了那段光怪陆离的人生,认可了那些匪夷所思的往事,也认可了迟晚晚说的那句话,他是浮生,他是转世归来的魔祖,他就是那个浮生。 第163章 番外九幽篇 你是白墨,也是浮生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样一个地方,安静的似乎连时间都不存在。 他在九幽沉默了十年。 他也不知道那居然有十年那么漫长。 陆童就在他身旁不远处,偶尔自言自语。 “你在这里,多久?”十年后,他声音都变得陌生。 陆童转身看了看他:“大概也有十三万年了。” “我不…记得…” “是好事。”陆童说完他的话,又转过头,手指轻点面前的黑暗,看着那些看过数万次的场景。 “可我想记得。” “是吗?”陆童轻笑一声,“为了谁?” 他又沉默了。 许久之后:“我就是想记得。” “你不怕吗?” “怕什么?” “你的心已经够乱了。”陆童看着他,慢慢走过来。 他手掌扶上心脏的位置,闭上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我是谁。”他声音低沉。 一声轻叹。 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苍白面孔:“可你总会从这里出去,到那时候这里发生的一切,你都不会记得。” 他蹙眉:“哪怕有这片刻是知道的,那也好。” 这样吗? 她低下头想了片刻,伸手去拉他的手。 白墨睁眼看她。 陆童轻叹一声,踮起脚,一个吻忽然就落在他唇上。 他一愣。 她的唇如此温暖,就像一汪清泉流到他心里,真真切切的流到他心里。 因她就是他,那缺失的柔情和美好。 他闭上眼睛。然后在心中看到一片光,那光里是一道蓝色身影,右手持剑,左手拈珠,眼神明亮的向他走来,走到与他呼吸可闻的距离,带着无尽的哀婉和期盼。 “你是白墨,也是浮生。” 在那一刻的时光里,她的话一点一点印刻在他心里。那段尘埃里的过往,那些血火中的挣扎,同脉同源,她使他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羁绊,解开了他灵魂深处的封印,让他在这一刻,得以毫无顾忌的,想起全部的人生。 “那个时候,我们早就不去计算已经是多少万年前的事情了。你做了那个决定,把自己放逐到那个荒岛上。从那一刻开始,就是永世不能回头。” “你都想起来了吧,那座万荒宫,那十二神殿。还有那个头发很长很长,一直垂到足下的姑娘。” “我们说好了告别那个时代。可你把他带了回来。还给他取了名字。” “你从来不会取名,只是那时候心中实在难受。你说他就应该叫这个名字,来的太迟,又太晚。” 是啊,太迟,又太晚。 他回忆到这里,忽然停住,是一刻又像是千万年。 “可是他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睁开眼睛,呢喃着,落下泪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寻你到现在。”陆童轻声道,“你现在都知道了,可你出去了又会忘记。” “我不能忘记他。”他忽然紧紧抓住陆童的手,“我不能忘记他。” 她眼睛里永远有希望的光芒,那是她作为一道美好化身不可磨灭的特质,她看着他说:“你们两个在一处,总有一日会想起来的,只是要很久很久” 没有很久了。 “你又何必骗我。”他目光暗淡下来。 陆童苦笑一声:“你都知道了?” 是,他都知道了。来到这样一个不存于三界的位面空间,耗费了他体内属于浮生的半数元神之力,若他回去,又是同样的付出。 没有了这股力量,他终于摆脱了作为白墨的肉身上的折磨,却也终于失去了那个机会:他现在想起了一切,以后就永远不会了。 记忆停留在那个节点,会是永远的不清不楚。 “可你总要回去。浮生,你总要回去。”陆童的笑容依旧苦涩,“不论还有没有那段过去,你总要回到现实,回到他身边,你答应过他的。” “就像,若有一日,我也有了足够的力量从这里出去,那么这些年记忆里找到的,在这里看到的,也都带不走,但还是要出去,因为他一直在等我。” “你看。”陆童拉着他的手,轻轻点在虚无中,透过无数道空间壁障,“他已经等了你百年。” 他看到了,那是白墨的房间,是白墨的躯壳,迟晚晚安静的靠在他床边,发着呆。 他总是这样发呆。浮生记得,从前在万荒宫,她每次醉倒了,在他怀里醒过来,他只要还醒着,都是这副模样。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可他一伸手那画面就消融了。 “我之前也总做这样的事情。”陆童笑笑。 他又凝神去探,去找回那画面,目不转睛的看着。 “他已经等了你百年,你还是不愿出去吗?” 他微微摇头:“我出去了,就会全部忘记。记忆停留在他说完的那段故事,什么都不会再想起来。” 他声音清淡,完全是白墨的声音,可是转过头,看着陆童,眼睛里有幽蓝色的光:“你知道吗,我那时听到那段故事,就头痛的不行,可现在我才知道,那段过去他说的有多么简略。他说了那么多别人的事情,魔界的事情,林夕的事情,却没有说自己的事情。” “他在白墨身边一百多年,都没有说多少自己的事情。他为什么不再多说些?” 他刚说完就苦笑一声,“九万年的故事,哪是一百年说得完的…” 陆童拍拍他的肩。 他又道:“他说得对,我早就不必执念那些事情了。几世折磨,仍旧回来,只是想补他一个圆满。可如今连这样也不能。” 陆童看着这个样子的一个人,他既是浮生,又是白墨,可既不像她记忆里的浮生,又不像她这么多年看到的白墨。 没有了陆童的浮生,只剩下执妄和冷漠,本该是彻头彻尾的魔。她能理解他乍然间想起一切情绪必然混乱,可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不知道再对他说什么,这片空间又沉寂下去,沉寂了二十年。 一直到陆童看到一幅画面。 “你该回去了。”她终于变了语气,冷厉起来。 他没有说话。 她浩瀚的元神之力侵入到他体内,他终于本能般的从颓丧中苏醒过来:“你…” 陆童看着他,手中紧紧握着那串念珠:“你在这里一百多年,还不够吗?浮生,你至少还有离开的力量和机会。” 他看到陆童的眼中蓄起泪光,微微惊讶:“你从不流泪…” “是。”她抹了一把眼睛,“从你将我造出来,就知道我从不会流泪。你把你漫长一生中所有的情念和美好都分给我。我本不该流泪,可我学会了,在这个地方十三万年,我学会了悲伤,学会了难过,还学会了流泪。” “浮生,你怕了。那么多次,你什么都不怕。可你现在怕了,你怕你一从这里离开,就再也不会记得那段时光。但是你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这地方吞噬一切,它让我这样的人都生不如死,又何况是你。” “回去吧。好好做白墨,记忆不再,但你还是你,你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总可以有新的故事。” 你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总可以有新的故事。 他愣了一下:“我还是我吗…” “你还是你。重来千百次,你也还是你。对他来说,亦是如此。”陆童握住他的手,坚定的看着他。 可他还是低下头:“每一世人生,都有太多牵绊,那时候我什么都记得,却依旧选择离开他。如今我是这样的境况,有一天当白墨发现,他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你以为他会如何做…” “我不知道,但你知道。”陆童看着他。 作为浮生的过去是那样庞大和复杂,以至于他都忘记了,他还是白墨。 “浮生是你,白墨也是你,若你不想让自己以后离开,那么你知道该如何做,只有你知道。” 即使到了这样的境地,陆童还是心怀信念。 他看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去拥抱自己曾经这样美好的模样,心怀信念,无所畏惧。 一百二十多年,他在这黑暗的九幽之地,以白墨的身躯,承载了浮生全部的记忆。也痛苦,也迷失,也绝望,绝望到无法面对也无法离去。 可他最后还是离开,他专心想了三日,发现不论作为浮生还是白墨,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只有指尖化为利刃,用最直接的办法,烙上那个字。 陆童看着这个样子的他,没能忍住,笑出声来,可笑声过后也是无奈,她目送他离开时说:“你说的对,每一世人生,都有太多的牵绊,所以你不得不离开。” “我回去之后,多久会忘记?”他转身,问出最后一句。 “很快。”陆童想了想,“或许只有一句话的时间。” “一句话的时间。”他微微点头,目光之中重归平静。 浩瀚的元神之力一瞬间穿梭时空,他眨眼间离开,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个连光都吞噬的地方,再一次的,只剩下那个手持念珠的女子。 第164章 让你等了这么久 在白墨陷入沉睡的第一百二十二年,又是一个午后。 迟晚晚正在玉明宫的灵花园煮一壶敬亭绿雪,他晨间才去看过白墨,依旧没有醒,他独自用过膳,便来煮茶喝。 玉明宫有的是上好的灵茶,可他最爱还是敬亭绿雪的味道。 他煮着煮着,就听到一双脚步声响起。 微微蹙眉,玉明宫的仙侍一百多年前就已不会再踏进这里,忘湫找他从不现身,封启近些日子在正殿忙的脱不开身,这是独属于他的一点地方。 他今日懒得说话,正要布上一层结界。 却听到熟悉的声音。 “万荒宫就这么七株敬亭绿雪,我走后都被你摘完了吧。” 他煮茶的手僵住了。 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一直走到他身后,掌心覆在他手背。 “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还僵在那里。这是白墨的声音。一百二十多年的沉眠,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可他还是一瞬间认出来。 迟晚晚颤抖了一下,转过身:“你醒了…” 可话音刚落,便迎进他的拥抱里。 迟晚晚傻了:“你…” “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他又说了一遍,微微低头。 “……” 他在做什么? 他是疯了吗?还是睡糊涂了?竟会跟他道歉?还毫不避忌的牵他的手,甚至…甚至… 迟晚晚就这么僵硬的在这里杵着:“没,没事,也没多久…” 须臾一百年,说折磨是真的,说短暂也是真的。 他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一下子不知还该作何反应。 白墨却收紧了手臂,紧紧的拥住他,话语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歉意:“我以后不会再睡那么久了。”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双手抬抬放放的进退两难,实在难受:“好,好,我知道了…” “我很想你。”他低叹一声。 “嗯…我也想你?”迟晚晚彻底糊涂了,这还是白墨吗? 许是真如白染一般落到那什么九幽之地,想起了什么吧。 迟晚晚点点头,应该是这样了,这么一想他终于松下身来,手臂抬起轻轻放在他背上,笑了一下:“你突然这么热情我还挺不适应的…” “我…”白墨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忽然停了一瞬,“我…” “怎么了?”迟晚晚也愣了一下,手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白墨忽然皱起眉,额头抵在他肩上,很是痛苦的模样。 “小墨!” 迟晚晚惊了一下,刚要查探却见他忽然抬起头,手上紧紧攥着他蓝色衣衫:“你,你听我说,你要记住,你不能…不能…” 他目光那般急切,可痛苦还是打断了他的话,他深深皱着眉,再次低下头:“迟晚晚,你不能…” “什么?”见他如此模样,迟晚晚也是心中一急。 他疼的不住喘息,却依旧死死的攥着他,迟晚晚一时之间不敢妄动,只好柔声安慰:“小墨,你是想起了什么?若是受不住不要勉强,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可白墨不住摇头,目光扫过他关切眼神,眸中竟落下一滴泪来:“不论如何,你…你不能…” “不能什么?小墨?” 迟晚晚看到他眼中的挣扎和痛苦,不再等待,就要为他用木珠的精气镇痛。 可他手臂一动白墨忽然又紧紧抱住他:“不能…离开…不能,不能离开!” 他喊出这句话,两个人都安静了,空气中只剩下白墨艰难喘息的声音,一下轻过一下,似乎痛楚也随之远去,只剩下安静。 片刻之后,迟晚晚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忍不住一笑,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在担心这个?我不会离开的。你放心吧。”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轻,眸中慢慢涌上黑暗,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下来,再也无法拥住他。 “小墨…”他突然的脱力,迟晚晚猝不及防。 他倒下来,倒在他怀里,眼中一片黑暗,却还是用尽了力气:“我不能…再去记起,那些…以后全由你告诉我,好的全部记住,坏的全部忘记。” “好的全部记住,坏的全部忘记…” 他躺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水,可是口中不停,一直说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明悟殿内,迟晚晚将他放到榻上,想为他拭去额头汗水才发现一只手还被他捏着。 什么叫不能再去记起?什么叫好的全部记住,坏的全部忘记?他在梦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看着才刚醒过来就又昏厥过去的白墨,轻叹一声。不知这次又要多久… 他在他床前发着呆,脑中一直想着那两句话。直到月上中天。 百年前自白墨陷入沉睡,明悟殿再未进来过什么仙侍打扰,一殿烛火百年未明,每当深夜,也只有一地的清冷月光相伴。 这样的月光,不动用灵力,迟晚晚只能勉强看到白墨的面容。 指尖微微一颤,白墨浅浅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这次倒醒的很快。”迟晚晚一怔,随即喜笑颜开的将他扶起来,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我还以为你又要睡上一百年。” 眉头微微皱起,漆黑的双瞳缓缓转动了一下,白墨看着黑暗中的那个人,片刻之后:“放手。” 迟晚晚愣了一下。 白墨又皱了皱眉,将手臂抽回来,拉紧衣衫:“你说我睡了一百年?” “小墨,你这是怎么了?”他反应不过来,又凑上去。 “迟晚晚你做什么。”白墨一退。 他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看着一脸防备的白墨,迟晚晚又愣在当场。 “你不记得了?白日,我们在灵花园里,你都不记得了?” 这话说的诡异,白墨一把扯过外袍披在身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让开。” 他挥臂将迟晚晚推开,走到桌前却倒不出一滴茶水来。 “怎么回事?”他转过头看着迟晚晚。 明悟殿不论何时桌上永远要有茶,这是他一万年前就定下的规矩。 他就这么忘记了?迟晚晚恍惚了一下,忽然间极度愤怒:“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 “你闹什么…”手上茶杯往桌上一磕,挥动间小臂上忽然一阵剧痛,白墨皱了眉,伸手撩开衣袖。 “这…”他一下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臂,只见右手小臂之上,有一小片的血肉模糊,当中赫然正是刻了一个赤色的迟字。 他捂住伤处,猛地一抬头,眼神森冷:“这是你干的?” “什么?”迟晚晚见他面色不对,又立刻走上前来看。 迟晚晚只看了一眼就惊住了,立即拼命摇头:“不是我,冤枉啊!” “不是你还会有谁!”手臂上一阵一阵的疼痛袭来,明明看上去只是最普通的皮肉之伤,却让他疼的流下汗来。 “不就是个小口子吗…”迟晚晚也是疑惑,不过见他如此模样还是掌心一翻,唤出精纯的灵力贴在上面为他疗伤。 皮肉上的伤痕,不过片刻便愈合,迟晚晚收了手。却惊讶的看到那里竟又浮现出一个赤色的迟字,还隐隐带着微光,他伸出手碰了碰,白墨吃痛,手臂猛地一颤。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咬着牙,怒视着迟晚晚。 “你别动。”迟晚晚轻吸一口气,掰正他手臂,指尖一点翠绿色的灵液小心的覆在上面,那是木珠内的精气,不过一个呼吸便没入他手臂,可疤痕依旧,有一块灵石那么大,端端正正一个血色的字。 这倒奇了,连木珠都无法治愈的伤痕?迟晚晚皱着眉研究了一会儿,忽然一抬头,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这好像是你的笔迹…” 白墨一愣,抽回手忍痛仔细看了一会儿,这的确是他的笔迹,可他除非疯了才会在手上刻上迟晚晚的名字,更何况自己才刚刚醒过来… 白墨皱着眉沉思了片刻,一旁的迟晚晚却突然面色苍白起来。 他双手颤抖着扶住他:“小墨,你…可记得当初我们在万荒宫种了几株敬亭绿雪?” 白墨正是心烦,更没想这时候他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挥手就将他甩开了:“不记得。” 白墨能有多少力气,可迟晚晚却一下子后退数步,面色苍白如纸:“不记得…不记得…你不记得…” “你怎么回事?”白墨看了他一眼,终于发现他神色有异。 迟晚晚应声抬头,他看到白墨那张脸,他捂住手臂面色痛苦的样子,他忽然感觉到有一股不可抵挡的情绪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那股情绪叫崩溃。 双眸之中,眼泪一行一行的掉下来,他手掌紧紧捂住胸口,那里头痛的几乎就要碎裂开来:“浮生,那是浮生…我竟未发现,那是浮生…” 白墨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迟晚晚看着他,也看不清他,他眼中有无穷的眼泪不断的涌出来,他什么都看不清,心中的痛一瞬间转化为肉身上的痛一般,他低吼着跪在地上:“那是浮生,那是浮生!” “迟晚晚!”白墨俯下身扶住他,他从未见过他这般痛苦模样,“究竟怎么回事?” 他满面都是灼热的泪痕,看到他俯下身来,他不顾一切的紧紧抱住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浮生,你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白墨猝不及防被他紧紧拥住,臂上又传来蚀骨般的疼痛,他狠狠吸了一口冷气:“迟晚晚,你…放手…” 他用尽力气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挣脱开:“你疯了吗!” 迟晚晚闭上眼睛,可眼中还是有滚滚的热泪:“是我疯了。都是我。我竟没认出她,我竟没认出她。身为白墨的你,又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是我太傻,可为什么?” 第165章 哥哥和妹妹 迟晚晚就这么呆坐在地,语无伦次的说着白墨听不懂的话。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平静下来。 可这平静里透着诡异。 沉睡了百年,白墨亦是恢复了许久才觉神思清明。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了一眼迟晚晚,皱着眉。 迟晚晚抬起头:“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他声音很轻,没什么精神。 “我不记得。”白墨皱了皱眉。 迟晚晚又低下头,片刻后站起身,指尖搭上他灵台。 白墨微微偏过头:“我没事了。” 迟晚晚苦笑一声,颤抖着收手,又落下泪来:“是,你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白墨挑了挑眉:“你说什么?” 臂上又传来一阵剧痛,白墨不自觉握住伤处。 迟晚晚看到他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他把眼泪一点一点擦在衣袖上,把脸上擦得干干净净。 不过片刻功夫,他将自己收拾好,走到桌边为他倒上一杯茶。 “这一百多年…”他背对着白墨,闭了闭眼睛,然后转身走过来,“发生了很多…” 白墨接过他的茶,浅浅饮了一口:“她怎么样?” 迟晚晚看了他一眼:“你就不想知道你自己的事情么?” “她怎么样?”他又问了一遍。 迟晚晚垂眸:“前六十年,没有出什么大事,后六十年,我也不知道…” 白墨一下子转过头看他。 迟晚晚低叹一声,将这百年间关于白染,灵族,封启,忘湫,甚至小染的事情缓缓说给他听,每一件事都说的很平静,包括严曼儿带来的那个消息。 他说完白墨立刻起身,迟晚晚拉住他:“你真的不想知道你自己的事吗?” 白墨皱了眉:“我没事。” 他甩开迟晚晚的手,几步就走到门边。 “浮生回来过了。” 身后,迟晚晚轻声说了一句。 白墨顿住脚步。 迟晚晚起身朝他走过来,苦笑:“你知道我刚才在你体内发现什么吗?” “什么?”白墨转过身。 “什么都没有。”迟晚晚看着他,“空空如也。” 白墨皱了眉,还未能立刻体会到他这句话的含义。 “当初,你转世时携带的那股元神之力,消失了。” “消失了?”白墨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迟晚晚声音低沉,“我不知道这一百年你发生了什么。” “那你说浮生回来了?” “是。”迟晚晚点点头,“白日里你曾醒过一次,我以为是你,但那是浮生。我后来才发现那是浮生。” 白墨不能理解,忽然神色一动:“白日你…白日发生了什么?” 迟晚晚偏过头,没有回答他。 “如果不记得,就是不该记得。”他随意说了一句。 “总之,我是想告诉你,你如今体内没有了那股力量,日后便不用担心再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也不会…不会…”他明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却还是喉咙一哽。 可这一次,白墨明白他的意思了。 “也不会再记起以前的那些事情了?”他看着迟晚晚,双眸微颤。 “嗯。”迟晚晚缓缓点了头,“不会再有痛苦,也不会再想起了。” 他吸吸鼻子,又道:“至于你手上那个字,并非皮肉之伤,那是刻在元神上的,连木珠也无法治愈的力量,只有她…” 他一字一句没什么情绪,可手臂上的伤痕却一下比过一下的疼。 疼到白墨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紧紧捏着自己的手臂,有一瞬间的失魂落魄。 自成年起,整整七千年,他活到现在一半的人生,已经习惯了的痛苦,已经接受了的宿命,忽然就没了?真的消失了? 迟晚晚每一句话都在告诉他,以后不会再有痛苦和麻烦,可他一时间竟不能接受,他应该开心才对,过去苦求数千年皆是活在迷雾中,如今终于得以彻底摆脱,可他为何便如被挖空了灵魂一般疼痛起来… “小墨!”迟晚晚轻轻扶住他,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抿着唇。 他疼到说不出话,这痛苦哪里是真的消失了?手上明明这么疼,疼到让他无法忽略。 他一把掀开衣袖,看着那个血红的字,宛如一刀一刀刻在骨上,他低吼出来,疼到至于紧紧攥住迟晚晚的胳膊才能立住:“为什么…” 迟晚晚只能用无穷无尽的灵气来为他镇痛,耗百倍千倍之力。 为什么会是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样强大的一股力量,究竟缘何会消失在天地间?难道真如迟晚晚所说浮生曾回来过? 不,不对,不是… 在迟晚晚的百般努力之下,他灵台终于漫上一丝清明。 就这么一丝清明,他忽然就明白了。 不是浮生。 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他知道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曾经醒来过,那个人都不可能是浮生,或者说,都不可能只是浮生。 因为他就是浮生。 哪有什么你和我,哪有什么前世和今生。 从始至终,全是同一灵魂。只不过这么多年,他都忘记了。他忘记了,所以他是白墨。 那如果真有那么一瞬间,他全都想起来了呢?他会做什么?他会说什么?他既是浮生又是白墨,他费尽心思,是要证明什么? 白墨失神的看着自己的手。那的确是他这么些年作为白墨的笔迹。 他闭上眼睛,痛苦万分的猜到了一些事情。 肉身上的痛苦,渐渐的又平复下去,白墨看着那块伤疤,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还会发作,又会有多么疼,他缓缓松开手。 迟晚晚依旧扶着他。 白墨无奈的闭上眼睛,他是一个相信自己的人,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那么总有不得不这样选择的理由。 沉睡一百二十多年,白墨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封启尚能保持冷静,忘湫却是哭红了眼睛,自她还是一条小蛇起就跟在白墨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他沉睡这么久。 她几乎不能控制,在白墨把迟晚晚赶出去之后就立刻从虚空中走出来。眼眶红红的就扑进白墨怀里。这一百多年,她其实很害怕。 白墨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平复下来:“这些年你们都做得很好。” 忘湫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仰头看着白墨的脸,他们之间明明是那么亲近的距离,可她看到他的眼睛,却又觉得那样遥远。 她松开手,不再贪求。 白墨问了她一些问题,她老老实实的答了,最后又离去,离去之前白墨又问了她一遍:“如今连你也进不去玉净宫?” “进不去。”忘湫摇着头,面上现出一小点惊恐的神色,“我试过一次,那里面全都是天火的封印,无穷无尽,我甚至连一点气息都探不到。” 忘湫进不去,封启也进不去,他最后还是找到迟晚晚。 迟晚晚轻叹一声:“你我都能感应到她没出什么事,你又何必执意见她。” 他们站在玉净宫外,看着那一重重厚重的封印。 白墨拧着眉转过身:“你就这么由着她?” 迟晚晚看到白墨怒意翻腾的目光,蹙眉想了很久,终是无奈:“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知道。” 他留下这一句话,然后转身离去。 迟晚晚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渐渐浮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玉净宫里,天火弥漫。 迟晚晚走进来耗费了不少木珠精气。 漫天的金色火焰中,他推开修炼室的门,眼神一凝。 他惊在当场:“你,你是什么时候…” “七日前。” 浴火而行,白染漆黑的瞳孔里金色的火苗妖娆的燃烧着,她面色有一丝苍白,唇边却带着笑意。 “七日前…” 迟晚晚喃喃着,不可置信。 白染看着他笑了一下:“你不过来看看他们吗?” 他回过神来立刻走上前去,一下便看到她怀中那两个,小小的,稚嫩的,却又充斥着无穷力量的生命。 “果真是一腹双生,真龙和天凰。”迟晚晚一看到他们澄澈的双眼,面上一下子就绽出温暖的笑意,“是哥哥和妹妹,还是姐姐和弟弟?” 白染看了一眼迟晚晚,笑着笑着就落了泪:“哥哥和妹妹。” 一腹双生,真龙天凰。身负龙血的兄长和他的妹妹,当今世上唯一的远古凰脉。 她将他们放到迟晚晚面前。 迟晚晚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手忙脚乱的将他们抱在怀里:“你这是…” 白染低下头,看着两个孩子在迟晚晚的怀抱里不自在的皱起小脸。 “我在这里布了很多很多的结界,可是七日前我生产时,他们的气息那么强,我还是害怕。”她伸出手,轻轻放在女儿的脸颊上,“我痛了三日,怕了三日。” 迟晚晚目光微微闪烁:“你怎么不…” 白染苦笑一声:“没有人能帮我。” 她闭上眼睛,还能记起那时候的每一分疼痛。她不是一个不能承受肉身痛苦的人,她活的短暂,却已经历了太多旁的神仙数万年不曾经历的疼痛。 但那种痛是不一样的,那两个小小的生命,牵扯着她每一分心神。 真龙血天凰脉,他们的气息那样强大,还在她体内时就那般强大,方一出生,白染就能感知到他们体内蕴含着怎么样的力量。可她真真切切的害怕。 这两个孩子,与她相伴逾千年,可她直到那个时候才真正是他们的母亲,她将他们紧紧搂在怀里,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他们未来一生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痛苦和磨难。 也正是那一刻,她不顾一切的做了决定,宁愿永世不见,宁愿永世埋名,她要把这两个孩子送到魔界,送到万荒宫。送到不论是天庭、妖族还是灵族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也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去承担上一辈的恩怨和旁人的过错。她不愿意。 第166章 予我心安 轻轻擦去腮边的泪珠,她俯身吻了吻两个孩子。 迟晚晚一怔,他忽然觉出什么:“你要做什么?你要去哪?” 白染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那是千年前才会有的,带着幸福的笑容。 她笑着对他说:“我想到办法了,救他的办法。” 迟晚晚神色一动:“是什么?” 白染却微微摇头:“你相信我就是了。” 迟晚晚愣了一下,怀里的两个小家伙动了动,似乎极不满他抱着他们的姿势。 “你说清楚些,你…” 白染抿了抿唇,忽然凑上前轻轻抱了抱他。 “晚晚兄,你相信我就是了。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她洒然一笑,“我知道你们都担心我,你放心,不论如何我都一定会保全自己。我晓得失去挚爱的痛,自然就会拼尽全力保全自己,否则若是救回他,自己又不好,岂不还是一场悲剧。” 这话说的倒十分透彻的样子,只是迟晚晚却不信,他执拗的站在她身前:“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的打算么? 白染笑了笑:“我想过了,若是…若是我能带他回来,那我们去魔界,只有魔界。他这一生,走到今日,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我愿陪他。” “再者对我来说,那里也不算什么陌生之地,对吧?”她笑得灿烂,眼中却又漫上泪光。 迟晚晚动容:“我早说过,咱们都可以去魔界,都可以在那里生活的很好。没有人找得到万荒宫的。” 白染却摇摇头:“这么多年灵族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若他归来,这样的身份,加上和天庭这样的纠葛,我随他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对不住父母族人。若我不在,小墨就一定要在。我不能强求你们。” 更何况她想出来的那条路,可又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晚晚兄,你也不必为我考虑什么,那些事情我虽不记得,可是…”白染无奈一笑,“即使只有今世,咱们也是很好的朋友,你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寻到他,你要好好的陪在他身边。” 迟晚晚沉默了。若一切真如她所说,若最终白染救回无尘,随他去了魔界。那么白墨会怎么做?他一定会留在灵族,留在白禾婉容身边,更别说这些年他身上早已有许多推不掉的责任。 那他呢?若白墨不走,他真的能离开吗?他沉默了。 他想了想:“我…” “你信我,都会好的。”白染拍拍他的肩,“只是还要麻烦你先帮我照看他们几日,待我归来。” 迟晚晚愣了一下:“怎么?你这就要走?” 白染点点头:“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不知道这样的结界还能隔绝几日他们的气息,必须尽快。” 她说了那么多次信她,他心中还是不安,他是被白墨派来拦她的,他也想拦她,可他不知道怎么拦,心中也隐隐知道拦不住。 慌乱之中,怀中的两个小团子挣扎着翻了个身,迟晚晚手臂一颤:“孩子,你,这两个孩子可有名字?你总要先给他们取了名字…” 白染神色一动,手指又抚上那张小小的玉瓷般的面孔:“予安。予我心安。” “大的?” 她点点头。 “那小的呢?” “小的,等我回来。”她笑了笑,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迟晚晚忙朝她背影喊了一声:“小墨醒了,你不去看看他么?” 她背影停了一瞬。 迟晚晚急忙又道:“你知道他拦不住你的。” 她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轻轻推开玉明宫的大门。她终是走到这里。 明悟殿内,白墨的背影看上去又清瘦了一些。 他作为浮生的转世,沉睡了一百多年,那么极有可能也是到了那里,见了那人了。 陆童都会跟他说什么?他如今可还记得一丝? 白染心中一酸:“小墨。” 他转过身,她疾行几步走上前,紧紧拥住他。 白墨惊愕了一瞬,旋即心中一松:“你出来了…” 面上渐渐浮现笑意,他也紧紧抱住她:“迟晚晚跟我说你把自己锁了六十年,我还怕你想不开。” “小墨…” “嗯?” 她松开手,抚上他清瘦的面颊:“这一百多年,你可还记得?” 白墨摇摇头,苦笑一声:“恐怕真如你那时一般。” 百年未见,他闭上眼睛,贪恋的享受她的关切:“你不用担心我,虽然我不记得都发生了什么,但也大概猜出些,若说过去还有什么执念,左右不过是那几件事罢了。” 她无奈一笑:“是啊。”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来回的在她身上扫着,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你已经…” “七日前。”她笑了一下,“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都长得很好看。还在我宫里,晚晚兄守着他们。” 白墨失笑:“你竟放心交给他么?” “只是到我回来,想来快些几日功夫便可。” 他面上笑容忽然顿住了:“回来?你要去哪儿?” “小墨…”她看着他,轻声很轻,目光很深。 对视数息,他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她低叹一声,握住他的手:“我想到救他的办法了。” 白墨本比迟晚晚更要在意她,也更要执着,她还想了好些话去对他说。她握着这个同胞幼弟的手,目光之中满是不舍。 可她只说了这一句话,白墨就明白了。 这一万多年,或许再算上那段不知道多少万年的过往,他从来都没有挽留过什么人。在他所有的记忆之中,只有送别。 因为有些人,她要走,你是拦不住的。 这是一个魔咒。 他什么都没办法做,也一瞬间什么都不能做。只有送别。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分别来的那么突然,他才刚从那场梦境中醒来,她就要走了。 “你一定要去?” “是。” 他低下头,痛苦万分的紧紧闭上双眼。 “还回来么?” “回来。” 他仰起头,一挥袖,在桌边布上两只酒杯和满壶的灵酿。 白染愣了一下:“这是做什么?小墨,你从不饮酒。” 此去不知几番危难与折磨,她不会说,他也不去问,心中所有的情绪不是任何一种灵茶能够解释,他只能执杯倒满。 “我的长姐,她要上战场了,我来送一送她。” 这一去,心中所愿不论是否成真,与他们而言,都会是一场漫长到没有期限的别离。 白染几乎要落下泪来,忙接过,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她饮尽此杯,转过身就要离去。 可白墨拉住她,他还有些话,这么多年都没有说出口:“姐姐,当年…” “我都知道。”她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小墨,我都知道。” 他一怔:“姐姐…” “我什么都不怪。”她低下头,反手握住他微微用力,“小墨,你永远是我的背面,是我这一世骨血之中,最深的羁绊。” 她落下这一句话,便化为一道遁光,是璀璨耀眼的金色,朝着天边远去。 她知道,原来她知道。 白墨看着她远去的方向,踉跄一步。 那一日,这位年轻的灵族少主,失魂落魄般的锁了玉明宫,就像当初的白染一样,偌大的宫殿之中,只剩他一人。 他将自己整整锁了三日,不饮不食,不言不语。 就连忘湫也不敢窥探分毫。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满宫的仙侍被封启派到外围的仙山戍守,这个百年来越发沉默寡言的上神,尽职尽责的履行着白墨一切的命令。 他安顿好一切,甚至抚慰了忘湫的情绪,也将她安置好。 然后他才回到了玉明宫外,安静的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感受不到白墨的任何情绪,却知道他必定不好。 三日后,大门内走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身影。封启怔住了,他几乎不敢去认,他扑上去扶住那个孱弱的身躯:“少主!” 白墨抬起头,他的眼眶是血一般的红,目光之中毫无灵魂。 “封启。她走了。” “少主,您说谁?”封启皱了皱眉,他在白墨身上闻到了酒味。 白墨无声的笑了一下,只笑了一下就剧烈的咳起来,他弯下腰,有点点血迹落在地上。 “少主!”他紧紧扶住他。 “带我去见他…”他说着又咳起来,“带我去见他。” 封启总是明白他的话,他顿了顿,然后低低道了一声是。 玉净宫宛如与世隔绝。里面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到。 忍受着灼灼烈火,封启将白墨送到里头,他不禁感叹,当初那个年幼的小公主,不过一万多岁,她的一身火焰已经几乎可以要他的命了。 即使封启拼命相护,修炼室内,白墨踉跄着走进来依旧被灼的吐出大口的鲜血。 莲台之上,迟晚晚对着两个极不安分的小团子,不过三日便已是焦头烂额。一时间直到白墨踏进来才察觉到。 他救出被予安牢牢扯在手里的一截衣袖,猛地一回头:“小墨?你怎么来了?这,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墨喘息着走进来,一眼就看到迟晚晚蓝色的背影。 他看到他,眼中一下子就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迟晚晚一惊,忙上前来扶他,一靠近就皱了眉:“你喝酒了?怎么喝酒?” 他手臂撑着他,可眼中大片大片的水泽让他看不清楚:“她走了。” 原来是这件事。 迟晚晚抿了抿唇:“我知道,她同我说了。” 可白墨却猛地闭上眼,无助的摇着头,像个小孩子一样靠在他怀里:“不,她走了,她走了!” 迟晚晚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但还是伸出手环住他,将他情绪安抚下来。 他紧紧咬着唇,眼泪无声的汹涌出来,忽然就伸出手紧紧抱住迟晚晚:“对不起。” 迟晚晚愣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泪全数沁在他的衣衫上,没有声音,却依旧让人觉出彻骨的痛来。 “对不起,这种滋味,如今我知道了。” 第167章 她没有辜负 这是作为白墨的他,第一回主动去拥抱他。 只是若不是再加上那些话,迟晚晚会更高兴。 而云巅之上,散去金光之后的白染,她如玉的肌肤上一袭浅紫的烟纱,美如诗画。 右手掌心之中,那枚碎裂为二的玉佩深深硌在她血肉之中。 一始山内,有玉通神。 裂一丝元神,取一滴精血和一粒大道之心的种子,那枚承载了他们全部美好心愿的两心佩,在那个雨夜从她心间碎裂,两心不再,却始终封存了他一丝元神。 那才是真正属于无尘的气息,他的元神,他的精血,和他的道心种子。 从神到血,从血到道。 这是她所能寻到的最纯粹。 龙凰之体,龙血凰脉,的确不错,可她才是那·唯一一个真正见证了这神血相融的人,那一年的重华宫中,他一身至阴寒气修的是冰霜般的颜色,耗去了两千年的时间,尝试了四回都不能突破成神。 因他先天就缺了她这味至阳的烈焰。她这味自鸿蒙之初便显化于世的一缕天火。 所谓龙血凰脉,亦可说是至阴至阳,她明悟,然后就想到那个地方。 元神,精血,道种,还有她这身既是至强本源,又是曾真真切切助他成神的至阳火焰,什么都有了,只缺那股至阴之力,他可以承载的至阴之力。 玉清境清微天。 自黑暗纪元之后只葬龙族先圣的天庭禁地。 掌心翻飞出金色的焰光,她极具耐心的将虚空灼出一丝缝隙。 照理来说,同她这般只有肉身成神的境界,从无一人有击穿虚空的本事,那是一界大能才有的神通,可这一场冒险,她不愿拖累任何人。 好在她境界上虽不够,这一身火焰却厉害,她只需一个缝隙便好。 钻进那一道缝隙,再次落到这个瑰丽的地方,她轻轻一叹,上一回从这里离开,她带着透骨的伤痕和无穷的恨意。如今回来,只愿救赎。 大大小小的空间碎片,诡秘莫测的空间乱流,彼此之间,摩擦出五光十色的景象,虚空中永恒不变。她握紧双手,朝向那三十三重天的最高禁地。 清微天是天庭禁地,亦是天帝的闭关之地,从来无人打扰也无需守卫,因为没有谁可以在天帝的禁令下擅闯。 可那一日,她用无穷的火焰将自己包裹,悄无声息的就做了这大逆不道之事。 她早听小染说过,那里是一片无边的星空,美丽,神秘,宁静。可当她来到这里,依旧震撼。 那些在小染眼里是星辰的,她知道全都是曾经的龙族子弟,以魂饲道,肉身永存。普天之下,只有万分尊贵的,同人皇一般带领诸仙结束黑暗纪元的龙族才有的待遇。 她立在这一片璀璨之中,看着那些遥远的星辰。 看来当初的龙族的确是很繁盛的,只可惜一场战争,便只剩下了如今这一点血脉。 想着想着她就苦笑一声。 若是从上一世算起,那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们姐弟俩造成的,而自己今日又来…… “罢了。”她摇摇头,如今真正什么都不愿再想。 管他是非对错,管他家国道义,管他又是几代纠缠相欠良多,就当她骨子里还是那个诸仙弑神的魔器,这一回只想自私到底。 巴掌大的诛仙塔和浮沉珠透体而出,化为两道结实的光幕,这两枚她温养了数千年的神器,今日只有一个作用,哪怕彻底崩碎,也要护得她足够的时间。 这般不留余地的布置之后,她不再等待,那缕灵魂中的火焰缓缓自指尖流淌出来,一瞬间就将那枚碎裂的玉佩包裹住。 双瞳化为耀眼的金色,她一点点的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攀升到一个恐怖的层次,在这般恐怖的温度下,坚硬如金石的神玉逐渐化为一小团乳白色的液体。 目光微微闪烁,一眨眼又是一道火焰缭绕而上,那液体沸腾起来,在金色的火焰里越变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她瞬息间收回全部的火焰,掌心一翻,果然看到一小滴赤金色的散发着无穷灵性的血液,血液之中,是一道渺小又虚幻的龙凰虚影,生动又灵活的游动着。 那一滴精血,纠缠着他一生所修之大道,取自他的心头。 她紧紧咬着唇,两行清泪落下,几乎就要忍耐不住。 数息之后她平复了心绪,想起那时严曼儿反反复复的叮咛和嘱托,将气息调整到巅峰的状态。那个女孩子将自己付出惨痛代价求来的方法,一五一十,详详细细的告诉她。 诚然,她在严曼儿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可迟晚晚那句话说得对,那妖典若真有灵智,谁又能保证它没有自己的心思?只用旁人的血,那救不回她独一无二的夫君。她不敢相信也不能赌。 双眸紧闭,她莹白的手翻飞着,掌心凝结出繁复玄奥的印结,这一场于她而言犹胜性命的豪赌,唯有孤注一掷。没有重来的机会,也没有放弃的机会。 那一道道印结化为一枚枚散发着玄异气息的灵符,源源不断般印刻在那滴精血之中,以神为念,以血化灵,这般绝对逆天的禁术,她用全部的修为毫无保留的施展。 五感封闭,她一片心神尽皆沉寂下来,心中只有一念,那一张永世不能忘的面孔。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这禁术一旦开始,便无停歇,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她必须相信,就在她身前,一定是逐渐从虚无化为真实的无尘。 就像那一年,她刚刚成年,拜入了林夕座下。她的这位师父,在大道修行上真正是走到了极境,可她记得,师父曾经给她的第一句指点。 “小白,修行一途,你以为是修身,修魂,还是修心?” 她说不清。 林夕也料到了,便直接告诉她:“一念生,一念死,肉身可腐,灵魂可散,道心亦可毁,唯那冥冥中的一念,是为永恒。” 她不敢说已经参透了师父的这句话,却在当下结结实实的信念着这句话。 汗水还未流淌下来就蒸发成虚无,口中一丝一丝溢出的鲜血亦如是。肉身成神,她用自己千万年来硬抗天火焚身的意志将那禁术施展完毕,颤抖着,睁开双目。 光线一点一点凝结,她犹记那年重华宫外的寒潭里,那是她盲了七千年后看到的第一张脸,只一眼,就叫她此生沉沦,万劫不复的走到这一步。 好在她没有辜负,这天地没有辜负,双唇不可遏制的颤抖着,已经多少年了?她终是又看到这张如星如月的面孔。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浩浩荡荡的在她面上肆虐,她好想再去摸一摸他的眼睛,可这一回却死也不敢去触碰一下。 因那只是具脆弱的虚幻的尚未完全复生的魂体。 这第一步算是成了,她这条路没有走错。大片的水泽擦在浅紫的衣袖上,她面目凝重的开始为他重塑肉身。 魂体以他生前的元神和道心为基,在妖典的禁术下凝结而成,但若无那股阴阳两合的血脉肉身与之相融,这一抹神魂亦不过云烟般眨眼就会散去。 金色的双瞳缓缓转动着,将漫天的星辰尽收眼底。下一刻,携着灭世般的气息,她第一回,主动的,丝毫无节制的,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天火。 在那个噩梦般的雨夜,承载了天火或许已经百万年的石头碎裂不见,那一缕天火之源与她彻底纠缠,千年后,她一步成神,那一刻更是明白,肉身为躯壳,灵魂即火焰。 她就是这股火焰。那副脆弱的身躯皆已是过往,从身到心,从心到魂,仙与神,果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两只手臂轻轻舒展开,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看到这片星空一点一点被涂上璀璨的金色,那真是无比绚丽的颜色。 以身化火,祭炼天地。 以龙族世世代代,数以万计的化入阴冥的先圣残遗为祭,去成就他那一半同脉同源的至阴之血。 或许在她刚刚想到这一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成了疯,入了魔。这一场盛大的孽事,一条背负禁忌的不归路,她走的义无反顾,不能告诉任何人,从此也无法冒险再在仙界任何一个地方立足。 只求他归来。万事不顾。 金瞳闪烁,她双手狠狠握拳,万丈火海腾的一声再度扩散,这般可焚大道的温度,燃上谁,谁都逃不掉。 须臾之后,星辰不再闪烁,法则不再平静,它们都在这烈焰中化为尘埃,天地,大道,法则,星辰,全都化为尘埃,又燃为虚无。 火焰已经释放到极限之力,终于将数以万计的封印毁去,一道道巨龙虚影在火光中浮现,又在火光中沉浮嘶吼,围绕着她这道小小的影子。 小小的影子里,她金瞳金发,只满身的肌肤仍是玉瓷般的白,双掌操控着火焰,十根细白的手指灵活的掐出繁复的印伽。这一刻,她才像是那颗小小的闪耀的星辰,被上万条击天的怒龙围绕着,柔软纤细的躯体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万龙分而吞之。 可她一张颠倒众生的面上,是炼天的气魄。巨龙狂舞,嘶吼着沉陷在她的火海中,在她的掌心里,带着无上的意志,却最终消散无形,献出一滴滴赤色的烙印着阴冥气息的龙血。 唇角微微掀起一笑,至阴龙血,她这般几乎将自己掏空似的,终于是得到了。 万星化龙,那些都曾是天地间最尊贵的神明,却在她炼天的烈焰中彻底归于无,这神魔般的一幕,只可惜没有一个观众。 第168章 不破不立,向死而活 承载着无数历史和禁忌的清微天,就这么被她焚了个一干二净。 这或许是将离的业火都无法焚去的罪恶。 她是不管了。 万丈火海陡然浓缩,裹挟着那股至阴龙血冲入她身前那道虚幻的魂体,既是至阴之力,又是同脉同源,她几乎能看到他血肉一点点再生出来,数息功夫,果然就生成了一具苍白森冷的肉身。 这一场逆天复生,走到这一步,才算是到了关键。 龙凰之体,阴阳两合。 她反手自灵台中逼出一缕金色的火苗,那火苗纤细的燃在她指尖,散发着醉人的金光,凝聚了无穷的伟力。 火焰贴上龙躯,至阴遇上至阳,有轰鸣声传来,这两股力量沸腾般的彼此湮灭着,这过程那样熟悉,她一瞬间湿了眼眶。 小心翼翼的操控着,她将满身火焰无穷无尽的渡入他体内。 在那具森冷的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躯体内,第一缕火焰几乎是瞬息间就消散于无,连带着紧接而来的十数道火焰,那都是她的本源之火,却一道接一道的在他体内凝结成冰,湮灭成无。 甚至连她执他的手,都冻成青紫之色。 至尊血脉,哪有那般容易成就。 可她毫无退路,也不可能只在这里就放弃。早在初见,她就可以将石头里的禁忌火焰与他分享,又何况是如今这般挚爱于心的夫君。 百道火光,九成湮灭,唯有一丝融进他血肉,这就足以让她振奋。 左手相执,右手掐诀,她将一身火焰源源不断的送过去。以百倍千倍之力,去点燃他的生命。 清微天外围,她以诛仙塔和浮沉珠两枚神器之力加以封印,是以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上天入地,无人知晓。 可九幽之中的那人,隔着千万重空间,终于寻到她的身影。 耗以十倍元神之力,陆童惊愕的看着这一幕。 这的确是一条路。 可她到底只是个一万多岁的孩子,怎么会明白逆天的代价。 若是仅仅一个咒语,一点本源气息就能复生一个神,那他们这些人这么多年又是在做什么?就算再加上那泼天的龙血,也是不够啊… 更何况那是三界之中万古以来,最为强大的一种血脉。 她手中紧紧捏着那串念珠,骨节发白。 白染每一步都没有做错,只是终究低估了逆天的含义。何谓逆天?当世无人比她的本尊,那位魔族的始祖更明白。 那是以骨换血,以魂换灵,有逆天之求,便要有逆天之舍。 “她会看到的,她终会看到,可是又会如何选择?”陆童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无人之境。 在浮生的记忆里,她看到曾经的林夕说过这样一句话:许多一念间的事情,决计不能预料。 那是他崩溃疯魔的边缘还紧拽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模样。 九天之巅,万里黄泉,那个从来战无不胜的男人,握着浮生的手,那样紧。 好像只要松下一点力气,便会从此永堕深渊。 那是他们十多万年前的故事,那场不能预料里,最终是参与其中的全部的人,永失所愿,共堕深渊。那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不可挽回的结局。拥有再强大的力量都不可挽回的结局。 而如今这一局沉寂中就要爆发的动乱,又会因谁的一念之间,而走向怎样的方向? 她安静的看着。 星辰不再,清微天一片浓墨死寂,唯有当中一团炽热的火光,包裹着两具令天地失色的美好躯体。 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修为,跌落了神境,又抛却了仙元,可还是不够,好像只差一点却还是不够。 红润的唇几乎咬出血来,她再一次将自己压榨。体内存着的灵气没有了,便将那些宝器灵药化为精纯的能量,这能量都用完了,就用自己的肉身去燃。 为了救回他,哪怕最后自己散尽修为,只剩下一口气,那也都值得。她一点都不怕重新来过。重新来过,她要每一分时光都陪伴着他,让他此后余生,只有爱和幸福。 她带着这样的信念,化去了所有的宝器和丹药,终于在这一股滔天的能量快要耗尽之时,燃醒他一丝微弱的神念。 喉咙里发出惊喜到心碎的声音,她紧紧捂着唇,几乎不敢相信。 她真的成功了,她将他唤醒了。她真的做到了。 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一点脆弱的神念,她再次渡入无穷的烈焰,泪眼朦胧的看到那神念一点一点的壮大,一点一点的从被动化为主动般的支撑起他的肉身。 在碎裂中碰撞,在湮灭中融合,他的眉心处,神念之力万河入海般汇聚起来,掀起万丈的波涛,成功凝聚成两道血脉真身。 真龙和天凰。 一龙一凰,交缠嘶鸣。是完美的平衡。可为何始终不能脱凡入圣化为龙凰? 她停了手。 在她对面的无尘,已经栩栩如生,面上有血色,肌肤有温度,经脉之中灵力流转,心脏之内血液冲刷,可为何不肯睁开眼睛,就好似个活死人一般? 她握着他的手,又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唇,她一瞬间想了无数,可最终满眼迷茫。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这具完美的肉身里,那两道血脉真身忽然间开始消散去。白染一惊,顾不得神魂委顿,连忙又调动起天火将之艰难维持。 到底缺了什么?难道她付出了这么多,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最后终是功亏一篑? 不行,不能,绝不能。 她闭上眼睛,这一刻毫无杂念,直接将灵魂都点燃。 也直到她这样几乎走入绝境的时刻,她才终于发现不同。 那道以她至阳烈焰凝成的天凰血脉,终究是没有灵魂,而没有灵魂的血脉,又何以与龙血交融,成就真正的龙凰之体。 原来是缺了这里。 她双手颤抖着,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这笑里全是血与泪。 没有半分的迟疑,她将整个人,整颗心,整具魂都点燃。 就这般化身火焰,火焰里隐着她美好的轮廓,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他的。 全无退路,果然是全无退路。 唯有真魂之火,注入他那道凰脉之中。恍惚中,她看到那具天凰虚影长鸣一声,终于鲜活无比的飞舞起来,飞舞着,腾地一声在他眉心灵台燃起涅槃之火。 远古天凰一族,不破不立,向死而活的涅槃之火。 那不是传说,她看到了,那火焰竟是这样美丽,它带着毁灭的力量燃烧出生命,她看的醉了。 “原来我就是你涅槃的火。” “原来,我就是你涅槃的火…” 她唇边是极动人的笑意,手指交缠,紧紧相握,就这么看着这场倾世芳华的涅槃之焰。 这是他的新生,是他的重新来过。 也是,她的最后。 她倾尽最后一点力气,用虚幻的身子抱住他。 她已燃尽肉身,只剩灵魂。 可她还能拥抱他,拥抱他温暖的身体,在他耳边落下一声又一声呼唤。 “无尘,你知道吗,原来我曾是浮生手上逆天改命又作恶多端的魔器。原来我还有这样厉害的过去,呵呵…” 她温存的蹭着他的肩,他的发,在火光中,低低诉说着一件又一件。 “无尘,你走的那么匆忙,你都不知道吧,原来我那时是有孕了。” “都说龙族血脉强横不易繁衍,怎么偏我们那么快…” “而且你肯定猜不到会是两个吧,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大的是正经的龙脉,小的却是消失已久的凰族。这是我们的福气啊,几日前他们才刚来到这个世界,我原先看不到他们,然后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她落下泪来。 “无尘,他们生的很好看,很可爱,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只是现在还看不出是更像我些还是更像你些,但不论像谁,都是不错的,对不对?” “还有无尘,我尽力去替你报仇了,我也,我不知道你…总之我尽力去替你报仇了…” 火焰中,那道凰影嘶鸣着一点点被焚为虚无,几乎全无气息。 她亦是跟着胸中一滞,但还是紧紧搂着他,一直说。 “无尘,无尘…你留在三途河边的那道影子,我见到了,时间久了些,但我见到了,你怎么那么傻,还留了影子给我,后头怎么又不告诉我…” “无尘,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很多事情都不能理解,也无法像旁人一样去接受,我其实都知道,你都不知道我知道对不对?” “可是我疏忽了,我该更在意些的,无尘…是我不好…” 她喘息着,神魂皆颤。 “无尘,原来涅槃是这样的,你看,我的火焰从前只能杀人,如今却能救人,你看不到,我告诉你啊…” 炽热的火焰里,于毁灭中新生,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凰鸣,一道耀眼的金光在他眉心闪耀着从火海里跳跃出来。 那是脱去腐朽的灵明,是斩去死亡的重生。 亦是她这具几乎透明的灵魂最后一点存于世的残留。 她终于伏在他的肩头痛哭起来,却不是哭自己,不是哭诀别,不是哭这世上任何一个人。 她只是心碎的想到他后头无数个日日夜夜。 那日日夜夜里永远都不会再有她了,不会有她陪着他了。 双足消失,手臂化无,她唯剩下满面的泪痕,嘶吼着喊出来:“无尘,没有我,这一世,你怎么走啊……” 那往后的日子,你怎么一个人再走下去啊。 那失去挚爱的痛苦,那炼心蚀骨的折磨,你怎么办啊… 忘了吧。 她已经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消失,感觉不到一切。 犹记得那些时光里,她陷入百年沉梦,孤苦了半生行走,犯下那万千罪孽,还饮了十年的苦酒,最后在业火焚身里寻求一场解脱,却还是不能忘却,终是不能放手… 我又如何能让你同我一般,去经历这些地狱般的生活。 “无尘,忘了吧,忘了我吧…” 忘了你那对绝情狠心的父母,忘了那一场丑陋不堪的表演,忘了元崖,忘了九萝,忘了未欢,忘了所有人… “你说,你一身骨血都还给他们,无尘,你还了,你全都还了,骨血还了,性命还了,什么都不欠了,以后就忘了吧,都忘了吧…” 她一声轻过一声,一句慢过一句。 却倾尽此生万般柔情。 灵魂归于寂灭前的那一刻,是将熄的火焰,连眼泪都不存。 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眉心处的天凰真身终于完成涅槃,交缠着,与真龙之血融为一体。 她的夫君回来了,在血脉交融的那一刻,她就散尽了神魂。 可她的那一念是如此之强烈,强烈到不容就这般逝去。 强烈到至死不休,终于,她看到了,她看到他缓缓的,睁开双眸。 那双眸子啊,依旧盛满了诸天星河,明亮的让她只消一眼便永世沉沦。 那是她的夫君,她的殿下,她的神明。 她白染一生最爱的无尘。 一念将散,永世诀别。 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睛,落下最后一份爱。 “无尘,忘了吧,你要忘记,然后…重新去活…” 第169章 谁知道是神是魔 虚空之中,有人心死,有人折磨,有人痛苦万分,有人上下求索。 冥冥之中,谁知道是神是魔。 终归是一声轻叹,满心难舍。 陆童原不知自己竟有这般失声痛哭的一日,十三万年了,她不知看了多少故事,却全都没有如今日这般痛哭出来,甚至连一滴泪都没掉过。 究竟是为何? 她这条命,真正的天生乐观,无伤无泪,饶是经了那般的生离死别,亦不过数万年后偶然落下一两滴眼泪,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清微天的一切,她听到白染说的那些话,心中还未来得及有什么感觉,眼睛里就噼里啪啦的掉下眼泪。止也止不住,收也收不回。 还越发的难过伤心,就好像报应似的,让那些年她从来体会不到的伤情百倍千倍般偿还回来。 可为何呢?究竟是为何呢? 她今日真正是着了魔,十三万年的修行,她积攒了十三万年的元神之力,用以有朝一日冲破束缚回归那个世界的力量,她做了什么? 她竟不顾一切的想要去换回那个女孩子的性命。 她是着了魔吧,她是疯魔了吧。 可身体就像是不受控,磅礴的元神之力一下子冲出这片九幽之地,浩浩荡荡的就朝那个方向席卷过去。 罢了,罢了,就当是为自己还债,为浮生还债,那些年终究是她们对不住那颗石头。她沉下心神,就要冲破束缚。 可,那是什么? 那一缕元神之力化为她娇艳的面庞,睁开双眸,那是…那是什么?那游走在三界之外,虚空之中的,是什么人? 那股气息,那股气息… 她惊叫一声,连元神也剧烈颤抖起来,是他,是他! 她不顾一切的迎上去,她只有一股元神之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可她颤抖到就快要死去一般,那是林夕,唯有林夕! 是她的林夕,十三万年日夜煎熬,不得相守的心上人。 他来寻她了,他是知道了自己还在吗?他定是知道了才会这般来寻,他是,他,他定是从白染那里得知… 白染,那个执拗的孩子,那颗执着的石头,她愣住了… 这果然是报应。 前世她为了林夕狠心将她抛弃,这一世,呵,这一世,她方才还想着白染会如何选择,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那么自己又会如何?时隔十三万年,自己这一念之间,又该如何抉择? 就连元神幻化的眼睛都落下泪来,她如今倒成了个小哭包,她想。 可她真的离他好近,近到她所有的感知里全都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 “林夕…”她挣扎着,喊出来。 时空一静,他能感受到吗? 另一边,那道火焰终是到了湮灭的一瞬。 他定是听到了,她察觉到他步伐的停顿,呼吸的急促,这几乎是要肌肤相贴的距离,这选择是要了她的命了,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她多想不顾一切,可她是陆童,是那个魔头生命中所有美好又柔软的化身,十三万年前她就做不到,却没想十三万年后她依旧做不到。 “林夕,回去吧,快回去…回去…” 她撕心裂肺的喊出来,然后转了身,用尽全身力气转了身。 灵界玉净宫内,白墨紧紧抓着迟晚晚的衣衫,没有声音,可他的情绪是那样激烈,以至于让迟晚晚都忽略了这满宫火焰的逐渐消散。 直到整个修炼室里不再炽热,直到外室的火焰即将熄灭,他才终于察觉出来,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下意识的一闪身就释放出无穷无尽的造化生机将那两个孩子的气息隔绝。 这天火是白染亲手布下,却这般无声无息的一一熄灭,迟晚晚僵硬了一下,他一瞬间无法思考,只能去问他。 “小墨,这,这…是怎么回事?” 而满面泪痕的白墨也随着他的动作终于抬起头来。 “她走了。” 他依旧只有这一句话。 “我知道她走了,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紧紧的捏住白墨的肩:“小墨,这是怎么回事?” “她走了。” 他的眼泪流尽了,彻彻底底的,流尽了。双目微微有些红肿,且还无神,可他这一回,真正明悟。 白墨看着手足无措的迟晚晚,捉住他的手,捏紧。 第五次对他说道:“她走了。” 白墨的手很凉,握住他的一瞬间就让他颤抖起来,可比白墨的手更凉的是他的话,她走了… “你是说…”他喉咙一哽,说不下去。 “她走了。”他更加用力的握紧他的手,用力到失去血色。 他那么用力,一瞬间让迟晚晚回过神来:“小墨,你…” 白墨闭上双眼,将双目之中最后一点湿润排挤出去。 也正是这个时候,莲台之上,两个小家伙一齐哭喊起来。 他们都被那哭声惊动了。尤其是白墨。他本已沉寂到底的双眸一瞬间又颤动起来,他看着迟晚晚:“这就是…” 迟晚晚点点头。他走过去,抱起一个:“这是哥哥,她…她说叫予安。” 长臂一伸,又捞起另一个,递到他面前:“这是妹妹。这两个,一个是龙族血脉,一个是凰族血脉。” 予安…他听到这名字又要压抑不住,连忙抱过另一个:“她呢?没有名字吗?” 迟晚晚垂眸,沉默了片刻。 “她说等她回来。” 手掌紧握成拳,白墨看着怀中那个哭喊着的,精致的小人。 许久之后,悲欢不见,情绪消失。 一万四千多年,他的脸上从前就很少有什么大的表情,如今更是现出一副让迟晚晚都心悸的平静。 “白茶。”他用极不熟练的姿势抱着怀中的小家伙,僵硬的轻轻拍着她,“以后,就叫白茶。” 迟晚晚看了他一眼,没有立时明白:“因为你喜欢茶?” “不。”他摇了摇头,“我以后…” 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就将白茶塞到迟晚晚怀中:“你在这里,等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与那个雨夜不同,这是那样一个美好的艳阳天,却从此又不知成了多少人心头的噩梦。 虚空之中,她仿佛一念尽散,也终于得以圆满,不论怎么说,她终是看到他归来的一幕。 而那一瞬,即便她前事不记,也依旧恍惚,这般逆天改命之事,冥冥之中,就好像是早已做惯了的,只不知是为了谁,又去这般搏命。 那些不明白的,也都罢了。只是她如今终于明悟,当初她曾怨过许久,她怨他那时候从未想起过自己,只一心决绝便抛下一切就此去了,可直到如今她才明白,真正到了那一刻,哪还有余地给人旁的念头? 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早已注定,什么父母族人,什么知己好友,就连她亲生的骨肉,那一念之间都不曾占有她半分思量,不讲道理,没有缘由。 原来这就是化道,这就是死亡。 这一日,三界之内全是好天气。 伴随着又一位神灵的死去,她的诸多痕迹开始一点点的消散。 首当其冲,便是两件。 一个是成为无主之物的诛仙塔和浮沉珠,它们本就几乎压抑不住那片空间内的一道道恐怖气息,这般之下,立时碎裂开来,化为一场惊天般的动荡。 而另一个,便是那一点虚无缥缈的落在虚空中人身上的感应。 即使那人位高至人皇,一瞬间也是不能置信。 在无数道空间乱流之中,林夕已然寻觅了上百年,上百年的一无所获,终于在这一刻探到那股让他神魂皆颤的气息。 可,他听到了什么?又感应到了什么? 是她让他回去。是又一个孩子的逝去。 为什么他珍惜的人,到最后总会离去? 她就这么让他回去,然后就消散无踪。何其残忍,何其无情。 可他却本能般的撕开重重空间。没有办法。 陆童啊陆童,即便你再残忍,再无情,我始终都是听你的话,随你的愿… 天界三十三重天,玉清境清微天最高。 也最神秘,最不容侵犯。 可今日这里却好生热闹。 那一场倾世的烈焰还在做着最后的燃烧,火光中,那道牵动人心的身影也孕育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龙血凰脉,阴阳两合,这一具新生的至强之躯,双瞳之中,波光粼粼。 他有灵魂吗? 有。 他有意识吗? 有。 他有记忆吗? 跨越万重障碍,林夕一步踏入这片区域,望见这一片虚无之地,有一瞬的停滞,紧接着便看到半空中的无尘。 他真正惊讶起来。一瞬间掠至他身旁,双指搭上他眉间灵台。 至阴至阳,交缠融合,与往昔一般无二,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小七…” 可小七又是谁? 下一瞬,暴怒的元崖终于破空而至。 这片沉寂十三万年的神圣之地,如今竟变为了这副模样。他目光森冷下来,却一下子看到了正中而立的林夕,还有无尘。 无尘? 他愣住了。浑身僵硬。 那是无尘? 那个被自己一剑斩杀,身死神灭的无尘?他竟又回来了?他这样逆天的血脉,竟还能复生? 这一念是无边的惊恐,也是无尽的杀意,他僵硬的死死的盯着那一道身影,专注到连旁边的林夕都忘记。 第170章 一别多少年,你可还记得? 法则之剑在少年赤金色的瞳仁里飞速放大。 青袍微拂,元崖的惊怒一击自然被林夕震开,分毫都没有伤到他身上。 可他满脸懵懂,却是一瞬间跳到林夕身后,两手扒着他肩,只露出半张脸惊恐的看着对面那人。 林夕怔了一下,回头望了他一眼:“小七…” 少年与他对视一下,朝对面扬了扬下巴,又缩回去。 “陛下!”元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二人。 林夕没有理会他。 浩荡的神念一瞬间海洋般奔流出去。 诛仙塔毁,浮沉珠碎,呼吸之间那股不可思议的伟力覆盖住清微天的每一处,海量的信息传回到他脑中。 右手缓缓捏成拳,他微微低下头,闭上眼睛。 白染死了。 那个百年前才对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让他安心的姑娘。 心神一动,所有的痕迹化为虚无,他握住身后少年的手臂,便要离去。 “陛下!难道您真的要包庇这个逆天复生的孽子吗!” 或许走到今天这一步,都快要到疯魔的边缘了。元崖双目之中也尽是赤色。 林夕停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元崖。 他想到他从前也曾在这个地方,带着也还只是一个少年的元崖,告诉他,这个位置是你的,你别害怕,也别后退。 可他如今看着华袍玉冠,气势滔天的元崖。 平静的对他说:“这个天帝,你若不想做了,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林夕在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不会生气很少动怒。后来踏上修行路,也没有太多情绪。还是等到一步步成仙成神的时候,才渐渐有了脾气。 从前他真正生气的时候反应很大,说话的样子很吓人,杀人的手法毫不留情。 可现在他不会了,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 好像回到凡人的时候,不会生气,很少动怒。 即便真的戳到了心肺,萌生了怒意,他也没有了那些锋利的表达,只是冷漠,和倦怠。 月落湖边,一青一白。 还有一道绿油油的身影僵在旁。 “殿,殿下…”离风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灯笼大。 白色的身影怔了怔,惊魂未定的来回看着林夕和陆童,喉咙里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月落湖水依旧平静无波,林夕看了许久才转过头。 “你不会说话?” 少年唔了一声。 离风震惊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师父,我见鬼了!” “……” 林夕看着双眸澄澈的无尘,亦是难掩心中震撼。 除了木族那些特殊的手段,这是他第一回真正见到死而复生的神仙。 他眼神将他来回扫视了一遍,落在他右手上。 “这是…” 少年一低头,刷的一下把手藏在了背后。 林夕愣了一下,将他手臂扯过来。少年抵不住他力气,皱了眉。 原是一枚墨色的圆环,牢牢的套在他食指上。毫无灵气。 林夕默了一瞬。 声音低沉:“是谁告诉她这样伤的办法……” 离风小心翼翼的憋了半天,终是没能忍住:“师父,他不会真是七殿下吧?是您将殿下救回来的?我们不告诉师姐吗?” 他刚要开口,却忽然把头转向外头,皱了皱眉,身形飘乎间消散。 落下一句嘱咐:“看好他,不许出来。” 离风一愣,后知后觉的放出神念来感应到圣山外一阵空间波动,忙跑到无尘身前站定。 圣山外,白墨从虚空中走出来,回眸一个眼神,忘湫懂事的隐了身形封了五感。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真武界即便再是灵气浓厚,到底比不得仙界,他平日里从不下到凡间,如今骤然境界被封体内一阵不适。 转过身,他看到那角青袍,安静对视片刻。 和记忆中的面孔一模一样,心神一动,白墨低声打了招呼。 “林夕,一别多少年,你可还记得?” 只一句,就让他狠狠皱起眉。 十三万年前,万荒宫中,不死树下,那个幽蓝衣衫的女子抱着一坛酒歪身躺在一个青年怀里,眼神迷离的看到他闯进来,错愕了片刻,也是这般说。 林夕,一别多少年,你可还记得? 他那时候记得,如今却不记得了。 “浮生…” 这名字一说出来,就不可阻挡。 “是。”白墨看着他,声音清淡。 事到如今,他什么都顾不上,只能这般毫无保留的站在他面前。 “我来是想问一问你,她还有没有的救,还有无尘,是死是活。” “你回来了。” “我今日不是来叙旧的。” “你也都回来了。” “林夕。” “你藏的真好。” 白墨看着他,终于变了语气:“人皇陛下。她还有没有的救,还有无尘,是死是活?” 他孱弱的身躯面对他浩瀚的神念,片刻不能抵挡。终是所有的一切暴露出来。 “你回来了,却不来见我一面。” 他本该没了耐心,却在他这淡淡一句话里,怔住了。 关于浮生与林夕,关于那场大战,关于那段纠葛,他只有些许的记忆,极不完整,可仅有的一些,却也残酷。 “发生了很多事。”他垂眸,“我也不想来打扰你。” “发生了很多事。”他跟着重复了一句。 “迟晚晚告诉过我陆童的事。白染说曾见到过她,想来我没有食言。” 原来她是做好了选择。 林夕明悟。 “多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印,挥袖送到他面前,“这个还你。” 白墨看到那方修复了七七八八的印,抿了抿唇,收下:“这些年,是我该谢你。” 林夕轻轻笑了一声。 “无尘,他回来了。”他只答了这一半,这意思白墨应该明白。 可他明白了却还是问出来:“你已到了如今的尊位,还是没有办法吗?” “在逆天复生这项事上,我从无尊位。”他淡淡道,“更何况连你这样一生逆天的人都不知道,何必又来问我。” 他对他,始终有怨。 谁也无可奈何。 他也有这样的一日,去问这个十多万年求而不得的人,还有没有办法。可那些往昔,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思量,眼中又要涌上酸涩的东西。 “我那个时候,是真的以为她会回来。” 林夕看着眼神恍惚的白墨,没有一点浮生的气质,只是一个失了至亲的孩子。 “许多一念间的事情,决计不能预料。” 是啊,这最后一点泡影终于破灭,白墨眨了一下眼睛,就把那些冗杂的情绪都收了回去。 “那么无尘,你如何打算?” 林夕侧过身子,不再看他。 “他如今没了记忆修为,也没了地方可去。” 没了记忆?白墨皱起眉,她用性命去救他回来,他却没了记忆? 不可以。 “他必须要记得才行。” 四目相对,一派幽深。 “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你如今的身份,不能。” “我不能,他可以。” “这一次,我不能再帮你了。”声音一变,林夕忽然低下头。 变了,声音变了,心境变了,物是人非。 白墨一双手忽然捏紧,又最终松开。 “林夕,我不求你像过去一样,也知道你这些年很不好。但你我都知道,有些位置一旦坐上来了就再没法袖手旁观,更何况白染终究是你的弟子。你便当帮他们,最后一次。如今我回来了,不管是用的何种身份,这一回会竭尽全力,你若倦了,往后都可以推给我。” 林夕看他不穿:“你如今这般又是为了谁?” “答应了总要做到。” 沉默良久,林夕落下一叹:“好。” 那一日真武界大顺皇朝的圣山外,他们这样两个人,重逢在午后温暖的风里,交换了宿命。 就像当初在不死树下那般,一个等的万般无聊,一个闯的匆匆忙忙,都是开了一场生死局,只不过如今身份调换,等的人是风中人,闯的客是远方客。 他们交谈一场,临走前白墨告诉他:“我会带着予安和白茶,先回万荒宫。等你的消息。” 林夕转过身,留给他一个青色的背影。 “我只做这一件事,最后如何,是他的选择。” 白墨看着林夕淡青色的长袍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眼瞳中是化不开的浓墨。 十三万年,十三万年。 灵界万央宫,白墨沉默着走进来。 “少主留步,族长尚在闭关之中,吩咐我等非大事不可相扰。” 修炼室外,一队守卫微微垂首。 白墨闭了闭眼睛:“正是非说不可的事情,劳烦通禀。” 为首的上神境统领怔了怔,低声道了一声是。 他缓步回到正殿之中,跪下身来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白禾蹙着眉出现。 “什么事,说罢。” 白墨俯下身来,额头贴着地面,行了规范的大礼。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起身,声音沉闷:“父亲。长姐已去。” 白禾皱了皱眉,没有立时明白。 白墨从怀中掏出封着白染魂火的那块通灵神玉,高高举起。 魂火灭,神玉裂。 他后头沉沉叙述的话白禾忽然就再也听不见了。 他端坐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定定的看着那块玉,那块在两个孩子出生之后,由他亲手取了一丝魂火封存于内的玉。 白墨安静的等待着白禾所有可能有的反应。 可许久之后,白禾只是站起身,一步一步的朝外头走去:“先…别告诉你母亲。” 白墨抬起头,他看到白禾的眼睛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万年。 而他却只是心中微微一酸,真是越发冷硬如铁:“父亲,孩儿还有一事禀告。” 白禾止住了脚步。 第171章 他后来果真长生不老 结束了,别管好不好,别管对不对,总之,该是都结束了。 黑暗中,一道浅紫的影子朦朦胧胧的落下。 “醒醒吧。”不远处传来一道沉闷的声音。 是谁? 挣扎着掀开双眼,她眼前像是糊了一团墨汁,什么都看不清楚。 手臂轻飘飘的挥舞着,心中从未如此慌乱。 “哎呦!” 胳膊肘狠狠撞上一块软软的东西,她一窒,停了手,安静的听着声音。 “我说,好歹我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 这声音有些熟悉,她手指按住额头,脑中一片混沌,口中发出一连串的怪声。 “罢了,看在你刚死的份上…” 刚死… 谁刚死了? 她捂着脑袋屈成一团。 黑暗中的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 就像打开了锁的钥匙。 一瞬间是无穷无尽的过往和情思。 明亮的,黑暗的,甜蜜的,忧伤的,生离的,死别的… 死别… 啊,是白染和无尘,原来他们终究还是不能。 白染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自己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罢了,放过吧。 身旁是陆童。 她微微歪着头看她,青丝如一团浓雾般从肩头散开。 “我保住了你的一点元神,你也多少表现的开心一点…” “这里是不是就是九幽之地?您修行了十几万年仍然不能脱困的地方?” “很明显,这里就是。” 她眼神幽怨,毫无光芒:“我宁愿死。” 陆童啧了一声,在她额上敲了一下:“你可知我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少代价?” 她木然的看着她:“多少?” “这么跟你说吧。假如从这里到你们的世界有一条明明白白的路,过去我的力量只够走完半程,所以我一直养精蓄锐不敢擅动,可那时我为了救你直接耗去了数万年的修为,如今所剩相当于只能走半程的半程了,你说这是多大的代价?” 陆童盘坐在黑暗中,皱着眉跟她算这笔账。 白染委屈的揉着额头:“师娘,您这些年若看的到我,也该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您自己也说了,以您的资质天赋十几万年的修为才只够走半程的,那我如今这个样子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有希望离开?” “还不如…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她看了一眼陆童,小声嗫嚅着。 “我说你这死孩子怎么总是这副颓丧样子?”陆童拧起眉毛,一把拎起她耳朵,“十几万年怎么了,上回来还要死要活的说自己多爱多爱他,如今这点时间就熬不住了?” 她争求过了,也拼了命了,结果不算最好,不算最坏,总之那点信念是用光了,有遗憾,但不后悔。还要怎么样呢… 白染张了张嘴,依旧还是耷拉着眉眼。 这么多年,陆童也算是找到事儿干了,她这副天生乐观积极充满斗志的性子,决不允许自己牺牲这般多好容易救回来的人是这副模样。 她想了想,将白染的头抬起来,扶端正:“你知道我救你的时候遇到了谁?” 这附近还能遇见旁人?白染摇了摇头。 “你师父。”她眼睛黯淡了一下,只一瞬又恢复到亮闪闪的样子,“我原不知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永无边境的黑暗中寻我。也未想到他竟真的走了这么远。” “师父的确厉害,不过百年就走了您要花十几万年才能到达的半程。”她愣愣的点点头。 “我那时候是以凡人之身,且如今只有一道元神,他可是从到到尾货真价实的神仙,还修炼了这么多年,怎么能一起比较?” 不对,陆童一怔,旋即痛心疾首的凑近看她:“你就领悟到了这个?” 她连思考都不愿意,一张脸丧气的十分难看。 陆童捏着她的脸使劲揉了许久才消了气。 “我可是放弃了得救的机会去救你啊!你知道我们离的多么近吗?就差一点努力或许就能相见了,你知道分别十三万年是什么滋味吗?可那时候我要是不立刻去救你,你就真的彻底死了。” 当然,也多亏了她真身是与浮生联系匪浅的天火本源,否则就凭她的力量即便以神换神也是徒然。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为了救她付出了天大的代价。 白染眼中终于添上一点色彩,可说出来的话差点没把陆童气死。 “师娘,您真该跟师父回去的,您付出了这么多来救我,不值得…” 她如今不知道分别十三万年是个什么滋味,但看眼下这情况,嗯,十三万年之后就知道了。 陆童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着她:“你…就算不能相见,好容易将他救回来就不想看看?” 她头垂的更低了:“我知道他回来了,那也够了。他日后若是过的不好,我在这里也只能看着,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日后若是过的很好…那也跟我没有关系了。看的再多只是给自己添烦恼。” 陆童怔了一下,这死孩子说的都对,只有一句她一时间不能理解。 “你看到他过得好,难道不是跟着一起开心?” 她轻叹一声:“他如今已将我全数忘记了,好或不好,开心或不开心,一点意义都没有。” 沧海桑田几十万年,难道真叫她一边看着他有朝一日遇上了旁的女子相爱成亲,一边还在这鬼地方努力修行回去吗?她做不到。 更何况即便有一日自己真能回去了,运气不好点,指不定人家孩子都生了好些个了。她也是个真正老太婆的年纪了,难道还去他面前深情款款的说一句,我曾是你结了两心佩的妻? 想想都变态。 各自安好有什么不对的。不对,他安好他的,我归我的天,大爱放手就是了。 她自问此生没有任何一刻比当下更丧气了。 可她那句话说完之后半天不见回应,还是抬头看了看。 这一看就惊住了。 “师娘,您…您怎么哭了?还哭的这么的…嗯…”她努力想找一个合适的词,片刻之后放弃。 原来美人落泪也不都是美的,陆童的那张脸,放在她见过最好看的那群神仙堆里也都是光彩夺目,可眼下她撸着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她实在欣赏不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我以前…从来不…哭的…” 原来是第一次哭,没什么经验。 白染飘过去撩起她宽大衣袖替她擦着眼泪:“您别哭了,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什么?”陆童抽着哭的通红的鼻子,方才的气势全然不见,委屈的像是从十几万岁变回了十几岁。 “心甘情愿让他忘了我呀。”白染叹口气,将她贴在面上的头发拨到耳后。 她眼泪又汹涌起来。 原来是这样。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了。 这一回不再是毫无形象的哭嚎。她一动不动的跪坐在那里,眼睛里亮晶晶的,却是真正灰暗无比,丧失所有情绪。 秋日的长水最美,两岸的红枫能从山间一路灼上天际。 选择在这样的日子嫁给他,她艳丽,夺目,美的惊心动魄。 她以为当下那一刻真是爱一个人到了极致,为了他可以万事不顾,可最后看到他们带着她疯癫的师父来逼她,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那个时候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魔头的化身。是一个消失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古怪玩意儿。 但这其实不是借口。那一念之间,一字一句,全都是她真心所想,自私至极,残忍至极。 她根本没有去考虑他的以后,只顾着成全了自己的大义,最后倒在他怀里,却还要对他说:“林夕,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忘记我,你要时时刻刻把我放在心里,我不管你以后是不是长生不老,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爱我一个,你知道吗?” 大红的嫁衣都掩不住她满身的鲜血,她用最凄厉的模样,在他心上刻下永不愈合的伤痕。 “林夕,我不许你忘记我,一刻也不许。你是我的夫君,永远都是。你也只能有我一个妻子,你得答应我,只能有我一个…” 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就要死了,所以就可以全然不顾了吗?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一句我答应你,就是答应了十多万年? 而林夕,在她这样一声声的狠绝里,甚至都插不上话,除了答应她,就是一遍遍不知所措的,痛彻心扉的喊着她的名字。 他后来果真长生不老。也果真从未忘记,只有她一个,只爱她一个。 一生冷淡,只动情一次,就爱她到死心塌地,为了她既成仙又堕魔,拯救苍生也颠覆三界,直到最后的举世相逼,也是九死不悔。 他做到了所有答应她的话,而她在这不知何处的九幽,看到他飞升成仙,突破成神,以一己之力颠覆魔界的统治,无上英姿战无不胜,还成就了至高无上的人皇尊位。可她一点儿都不开心。 直到如今才明白。 她白活了十几万岁,看到那个只活了一万多年的姑娘不惜一切的去救她的夫君,把自己当根柴似的扔进他那把涅槃的火里,毫无退路,不留余地,生命的最后想的却是叫他一定要忘了自己,要不带痛苦的活下去。 她一个一万多岁的小孩子都能舍得,她却始终自私。 让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满意了? 浮生,你果然是魔,哪怕是你心里最美好的一面,都还是这样自私。 她闭上眼睛,落下两行长长的眼泪。 她自己丧气也就罢了,却还累的旁人一同灰心,白染有些过意不去,强打着精神搜肠刮肚的想去安慰一下陆童。 “您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您这样舍命相救我还如此不领情,实在是罪该万…不死不死,咱们都不死,就在这里做个伴儿…嗯…说不定哪天师父就找过来了,把咱们都带出去…” 她挤出一个比陆童的哭相还要难看的笑容。 陆童睁开眼看看她,立马又闭上了,转过头闷声道:“只怕他暂时不会来寻我们了。” 第172章 那是沉醉的快乐 “走吧。” “去哪儿?” “万荒宫。” 迟晚晚把予安的小肉手从脸上扒拉下来,惊讶的看着他:“你说去哪儿?” 白墨从他怀里把白胖壮实的予安捞了过来:“去万荒宫。” “那这两个怎么办?” “带上。” 带上…带上? 迟晚晚一低头,对上白茶黑亮的眼珠,没反应过来。 他一路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他们行到了仙界大陆的边缘,直到他闻到了宇宙海水咸湿的气味。 他竟真的随他回了魔界。 因带着两只小的,未免招摇,这一路迟晚晚皆是带他从虚空中借的道,原本月余的路程也不过几日便走完了大半。 这几日白墨都没怎么说话。 迟晚晚也很识趣的保持安静。 可时隔数百年,又回到这片满目蓝色的世界,他再也忍不住。 “我说过,魔界的风光其实并不弱于仙界。” 他们从虚空中走出来,跨过了两界壁障,迎面便是碧波阵阵的海水。 眉间微蹙,白墨单手将予安扣在怀里,缓缓走到海水边,蹲下身,捞起一捧。 很凉。 他闭上眼睛,什么都感受不到。 予安两手抓着他垂下来的发丝,正在研究。 片刻之后,他起身问迟晚晚:“接下来怎么走?” 迟晚晚从戒指里取出一只小舟:“上来吧。这里是魔界,他们什么都感应不到,咱们可以慢慢过去。” 慢一点,或快一点。他都没什么所谓。 轻飘飘落在小舟上,落下一叹:“你没有大点的船?晚上我们怎么睡?” 大些的船自然有,只是不知道多少万年前就扔在库房里了,且不说他这么多年来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便是想到了可能会和个什么人同舟共游的,谁又会知道是和个男子? 宇宙海的星空最美,自然是要佳人在怀,越小的地方越有滋味。 如今倒好。 迟晚晚掏出几块灵石安在船头的法阵上,转身将白茶往里头的软塌上一扔。 “就这个了,凑合凑合吧。反正他们两个不占什么地方。” 白墨看着他,不说话。 迟晚晚被他看的满身不自在,轻咳一声:“我不睡,都让给你们。” “我不和别人睡。” 他撂下一句,绕过他将予安也放到了榻上。 迟晚晚扶额:“你总不能叫我抱着他们俩在外面吹风吧。” 虽然这两只都是神兽血脉,看上去筋骨比白墨还结实些,但他还是干不出这事儿。 白墨没有说话,松了松有些僵硬的胳膊,缓步走到船头,倚着侧板坐下来。 海风吹起他银色的长袍和墨色的长发。迟晚晚心中一酸,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小舟晃晃悠悠的朝一望无际的宇宙海深处驶去,海面上空旷无际,空旷到视线所能到达的尽头。 白墨从未看过海上落日,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一片恢弘壮丽的景象。 迟晚晚从前看惯了这样的颜色,熟悉到闭上眼睛能回忆起上万场相似的画面,可这一回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团火红,眼中滚出一颗又一颗的泪珠。 这其中滋味,无人能懂。 “她跟我说一定会保全自己,我是不信的。可她说又等她回来再给茶茶取名字。” 小小的泪珠在海风中一串串的飘散,落在迟晚晚的衣袖上,明亮火红的海面上,也有几颗落在白墨的眼角。 他微微偏过头,一边的长发一下子就被吹的凌乱飞舞。 “许多一念间的事情,决计不能预料。” 迟晚晚眨了眨眼睛,他收起悲痛的速度总是比旁人快些:“至少她做到了。这就比我们都强。” 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散尽,天空中换上幽幽的深蓝色,星辰一颗一颗的缓慢点亮。 她是做到了,可是… “值得吗?” 迟晚晚看看白墨的侧脸,两个字在心里反复纠缠,说不出口。 直到那轮明月破开海水的禁锢,一点点攀升到星幕之中,顺着他们前行的方向,照出一条亮闪闪的通路。 “换做是我,也是如此。”他垂着眸子,“你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不会懂。” “爱过。” “一定爱过。”白墨皱着眉,声音很轻柔。 有一点温存,但大多是痛苦。 这是迟晚晚第一次在白墨的脸上看到掺杂了情和欲的样子。 “你记得?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白墨知道他一直在看他。 “不记得。但一定爱过,只是显然结局并不好。” 他这个样子看上去甚至都不像他熟悉的白墨了。 迟晚晚伸出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落在他肩上:“不记得就不要去想了。天地都换了几遭了,记忆太长久,是种诅咒。” 难得他说了句很有道理的话,白墨轻笑一声,只笑了一声又笑不出来了。 迟晚晚想了想:“后面的事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这问题他忍了一路。玉净宫内他把两个孩子塞到他怀里,匆匆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三天,三天后又独自一人回来,说如今可以走了,回万荒宫。 然后他们两个大的,再拖上两只小的,就这么一路到了这里。 好像三天之内,什么都变了。 “那三天,你都做了什么?” “很多。”白墨垂着眸子。 沉默了一会儿,他朝迟晚晚伸出手:“她上回剩下的那坛很苦的酒,还有么?” 迟晚晚怔了一下,忽然就皱起眉。 他不知道那一刻是哪里来的古怪感觉,但显然他不该忽略。 他把那坛酒递给白墨,从此以后就没有停过这个动作。 许多年之后,他想到曾经的那个问题,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事情把浮生逼成嗜酒如命的样子,却知道了什么样的事情把白墨逼成这个样子。 他知道他那个时候一定不好,只是没想到会这样不好。 但那都是许久以后的事情了,至少在那一日夜里,无所顾忌,他陪他痛饮一番。 也正是有了这坛苦涩,白墨才一点点说出那些话。 “我去见了林夕。” 他第一句话就让迟晚晚吓了一跳,转念一想他如今好好的坐在他身边,又舒口气。 白墨瞥了他一眼,醉着也看穿他心思。 “他早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虽然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但就是…他不是当初那个样子了。” 迟晚晚轻哼一声:“当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墨轻叹一声,身子一点点歪下去:“我有时候觉得,你这样怪他,其实不是怪他,是在怪我。” 迟晚晚没有说话。 白墨摇摇头。 “我去见他,是要知道究竟是什么结果。” “是…什么结果?” “她最后把他救回来了,但是他不记得。他记不记得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但是她回不来了。”白墨痴痴的笑了一声,伸手去拉迟晚晚的衣袖。 一直拉到身前。 迟晚晚看到他眼里全是落不下的泪。 “你知道吗,我问了他好多遍,反反复复,纠缠了好多遍。他都说没有办法。”他看着迟晚晚的眼睛,目中波光粼粼,“到最后,他跟我说。你知道一场火焰熄灭了是什么吗?” 一场火焰熄灭了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迟晚晚垂眸道。 “是。什么都没有。”白墨放开他,靠回侧板上,“她这一念之间,就把一切都丢下了。” “林夕说,是她希望无尘什么都不记得。她怕他想起来,会难过,所以干脆就不记得。” “可他怎么能真的不记得。” 又饮一杯,那酒苦的他狠狠皱着眉才能咽下。 “我想不通。也做不到。可是他不愿意,他说我们谁都不能再去强迫旁人的人生了。到了最后,他也只答应我,做他能做的,然后不去干预。” 迟晚晚眼神微微迷离:“他没变。即使发生了那么多,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你去找他,他还是愿意为你做这些事情。” 白墨苦笑一声。 “后来我去见了父亲。把这些事都告诉了他。” 迟晚晚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他:“都告诉了?那他…” 白墨没有说下去。 迟晚晚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这样跑出来,是因为…” 白墨没有回应他什么,只是接下去说:“我没有告诉他予安和茶茶的事。谁都没有告诉。这两个孩子,他们不能生活在灵族,也不能生活在仙界。” 迟晚晚有些糊涂了,他明明做了那么多谋划,明明每一句都是心有不甘。 “你总说没人找得到万荒宫。那么我想,把他们放到这里生活再合适不过了。” “小墨…” 白墨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忘记,就彻底割断一切。反正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些肮脏事情,也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迟晚晚无奈,转了话题:“封启和忘湫呢,怎么不带上他们?” “他们有别的事要做。”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里是晦暗的光。 果然。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海面上只剩下风声和一点点白墨喘息的声音。 迟晚晚看着慢慢醉下去的白墨,这也是他第一回看到他这样逐渐醉下去的样子。那些克制的,隐藏的东西,一点点的敞开来。 那是沉醉的快乐。 第173章 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微微摇晃的孤舟上,他们仰面看着无尽的星空,又低头去一杯杯倒酒。 一万多年几乎滴酒不沾的白墨,他醉到一点点糊涂下去,斜倚着侧板,眼神迷离的对他笑。 “迟晚晚,这个名字也是她给的么?” 迟晚晚抬手在他身后小心的布了一道仙障。 “是,本来没有名字,三万多岁的某一天,忽然就这么叫我了,她说我应该叫迟晚晚,因为我来的太迟,也太晚。” “那你怎么不早点出现?”白墨仰起头,看着他。 迟晚晚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模样,双瞳黑的发亮,就像他看了一路的不谙世事的茶茶。 “是我不好。” 他这副模样,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是时至今日,我倒可以说上一句,我来迟了,但我来了就不会走。可惜她却不会知道了。”对着那轮海上的孤月,迟晚晚想到当初那些不曾在意的时光,嘴角露出一点点笑。 白墨丢了杯子,艰难的撑起身子,探过来握上他的手:“我知道了。” 他真是醉了。迟晚晚将他按下坐好。 “知道什么?” 他看着迟晚晚,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会儿,旋即颓然的转过身,大半个身子都探到了侧板外,把手臂伸到水里搅动着:“我不知道。” 迟晚晚吓了一跳,忙将他拉回来:“你可知这海里头有多少异兽栖着就这样不管不顾的…” 白墨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你打不过它们吗?” 迟晚晚被他甩了一脸水:“我不喜欢打架。” 白墨嗤笑一声:“你跟在浮生身边那么多年,看她杀了那么多人,不喜欢打架?” “打架这种事,她从来都是自己上。说什么时候她打不过了再换我来。”迟晚晚摊了摊手,“这么多年她就没碰上一个打不过的,这你也知道,所以…嗯…” “所以什么?”白墨想也没想,就接着问。 “所以没怎么打过架,也不喜欢。” “你这样的,竟也好意思做魔吗?” “你都好意思转世到仙界去做人家的少主了,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呆滞了一瞬:“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个身份…” “我说笑的,你还当真了。”迟晚晚笑了一下,目光却飘到远处,“能回来就很好了,我没什么可挑剔的。” 又饮下一杯,白墨皱着眉咳了两声。 “你倒很容易满足。” “我不满足又能如何。我什么时候有选择了。” “你想要什么选择?” 迟晚晚想了半天。 “我不要选择。” 白墨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会儿。 “这样,看在你这些年也很不容易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你说,任何事都可以。” 迟晚晚挑了挑眉,转过身:“只怕我现下说了,你明日便会忘记。” 白墨摇摇头:“我记性很好的。你只管说。” 迟晚晚失笑。 可白墨的神态看起来那么认真,他有一瞬间的动摇,等了他十多万年,就算是讨一点零头回来也好。 “任何事都可以?” “只要我做得到。” 迟晚晚轻叹一声,这便是了,他心中真正所想,里头有一半是他做不到,还有一半估计他是死也不愿做。 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白墨昏昏沉沉的趴回到船边:“你果真这般无欲无求?” 那坛苦酒被白墨喝的一滴不剩,迟晚晚又取出一坛灵酿。 一口气饮了大半坛,才终于觉出浓浓的醉意。 “我只是不知道,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承诺我。” 海风凉凉的吹在白墨的脸上,他闭着眼睛,刚要张口,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锥心的痛。 这痛带给他一丝清明。可清明过后却是更加的沉醉。 他又不安分的伸手去拨水,懒懒的,带着一点鼻音。 “你总是将我们分的这样清楚。你有没有想过,浮生就是白墨,白墨就是浮生。” 迟晚晚怔住了,眼里有着深深的痛苦。 他这样说,真是要他… 他想不下去,咕咚咕咚的将那坛酒喝完。 白墨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去看水面上的月影,看的入了神,身子一点一点往外滑。 迟晚晚将他抓了回来:“都说了我不爱打架,你老实点,别去招惹它们。” 白墨皱了皱眉,将他的手甩开,又趴回去。 迟晚晚轻叹一声:“要不你答应我以后听话一点吧。” 他已经十分的醉了,却还是冷笑一声:“你真的觉得我以后会听你的话吗?” 迟晚晚一摊手:“你看看,说了你又不愿意。” “我不能答应你,一定是我做不到。我若应了你,就一定要做到。” 他这话说的那么清醒,让迟晚晚都是一愣。 喝了那么多,还能这般快清醒过来?迟晚晚晕乎乎的想不明白,使劲甩了甩头。 “要不然你再给我些时间,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白墨眯起眼,回头看了看他,四目相对,好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迟晚晚,我真搞不懂你。” 迟晚晚僵着身子猛灌了一口酒:“何止。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你看,若是当初我死的彻底,如今也不会看到这些东西了。” 九幽之中,无人之境。她声音里几分倦怠。 陆童一挥手震散了那画面。 “那你看到这些,后不后悔?” “后悔。”她干脆的点点头。 陆童一怔:“真的后悔了?” 她闷闷的嗯了一声:“我如今在这里,看到这些因我的任性而痛苦万分的至亲,当然要后悔。那是我的生身父母,我的同胞弟弟,还有我的孩子。” 陆童明白了。 “可若是重来一回,你还是会不顾一切。” “因为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也不想这样活。所以重来一百次,也还是这样。” “他们都有一瞬间,以为你真的会回来。” 白染看着她,身影虚幻,目光却真实。 “因为我是真的这样想。那些我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不明白就不去想。但我经历过的不好,就不想让我爱的人再去经历。天火焚身很痛,业火焚身也是痛极,可都没有失去他来的痛。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折磨,既如此,我又怎么会残忍到去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让他面对失去一切的人生。” “那个时候我只是相信自己一定能救他回来。因为我没有别的机会。” “我真的是这样想,只是后来看到他一点点活过来,脑子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他能醒过来,要我怎么样都行。之前所有的想法,全都不复存在。他要什么,我就拿出什么。” “所以师娘,咱们俩一样自私。你留了师父千年万年一个人,我弃了所有爱我的人。我根本就…我哪有比你好,都是自私。” 陆童轻叹一声:“咱们真是两个极端。可是小石头,就算你们两个从此没有关系了,但这两个孩子,你也不想看看吗?情可忘,也可灭,但这样的血脉相连是断不掉的。” 怎么不想。 她如今暗无天日的飘荡在这里,一刻都不敢去想无尘。哪怕是自己心甘情愿的盼他抛开一切。 大爱放手,那是一瞬间的事。有谁能时时刻刻沉浸在一瞬间。 她要是再去想他,那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刑罚。 她不能去想他,就揪心揪肺的想着两个孩子。 “没有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她苦笑一声,看着陆童指尖的画面。 “他们生的很漂亮。”陆童笑了笑,揽着她的肩,“当初还好你没有真的不顾一切的对这两个孩子下手。” “我怎么能。他们在我身体里那么久。就算到了最后,这真的是唯一的办法,我也是做不到的。” 白染想了想,忽然转过头:“师娘,你可知那妖典记载的这个办法究竟是…” “龙血凰脉,自然是可以造就出龙凰之体的。只是这样造出来的,永远都不会是无尘。你想的没错。” 白染目光微微颤抖了一下,即便如今万事落定还是会心有余悸。 “那只小重明鸟也很傻,去招惹妖典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声音清淡下来。 “您知道这妖典的来历吗?” 陆童垂眸摇了摇头:“我的记忆里没有妖典,浮生的记忆里也很模糊。可能她也不清楚,或者不想再让别人看到。” “好在如今知道这样血祭方法的妖族人,也没有几个了。妖族这些年很少有纯血的神兽了。” “我记得离风也是纯血的勾陈兽。”白染一皱眉。 陆童摆了摆手:“有你师父在,就不会让他沾染这些东西。” 白染点了点头。 陆童拍拍她的肩:“好了,这些事情…如今都不重要了。你现在只有一丝残魂,还不稳定,须得仔细调理稳固。我会将上古时期的元神修炼之法教给你,既然眼下不论想什么都是烦恼,那就修炼吧。” 是啊。 白染沉默了一会儿:“那就修炼吧。” 生不能由得自己生,死不能由得自己死。爱不能由得自己爱,想不能由得自己想。 既如是,这漫长到看不到头的时光,就当为了两个孩子。 便如陆童所言,这样的血脉相连是断不掉的。若是几十万年后她真的有足够的力量出去,能再见他们一面,也是很好的。 第174章 大概是一百万年以后吧 近些年仙界似乎很不安稳。 因为就连人间都常常能看到天兵一闪而过的身影。 当然,也因为这里是真武界,整个人界里为数不多的知道三界真实面貌,知道这世上不仅有人有鬼,还有神有魔的地方。 传说真武界居着避世的神仙。 所以千百年来无灾无祸,更没有什么邪门歪道的东西进犯。 传说是真的,至少他知道,所以他觉得这样根本不能算历练。但林夕只许少年在真武界走动。 四千年了,少年的修为还停留在真仙境。其实有数十次机会突破,都被林夕随手镇压了。 根基还不够深厚,那位青衣的尊神总是这样说。 “师父,您也太严厉了…” “我不是你师父。但既然我要教你,就要好好教。” 头两百年,离风还和他们待在一起,每次都要幸灾乐祸一番。 直到有一回少年忍不住了。 “为什么离风不用学这些?” “离风…他学不学也就这样了。” 离风不可置信的看着林夕:“师父,我可是您的亲弟子啊!” 林夕看了他一眼,认真的点了点头:“所以你什么时候回妖族?” 离风当夜就收拾包袱回族了。走之前哀怨的看了他一眼。 从此月落湖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总是一身青袍的神仙,和一个不知姓名没有来历的少年。 “师父,您还是不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我不是你师父。你没有名字。” “您总是这么说。”少年有些苦恼的笑笑,又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名字呢?” “等你…证得混元的时候吧。” 按照这几千年的修炼速度看,那大概是一百万年以后吧。少年哀愁的躺在草地上,看着小小山谷上圈着的那一方夜空。 他有很多事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从哪里来,不明白尊神从哪里来,也不明白为何他明明教导自己比离风要上心许多,却从不肯认他做弟子。在这许多不明白里,没有名字着实算不上一件大事。 因为尊神有一回叫他小七。像是不经意。他立即敏感的追问难道自己原来是叫这个名儿?尊神当然否认。 可从那以后他在心里偷偷给自己安了名字,小七。 他也是直到四千岁去真武界历练时才知道,通常情况下,是没有人会叫这么个名儿的,他那时候路过岱舆山,在山脚碰到一个开茶馆的姑娘,姑娘人很好,对他说,你那位师父这样叫你,大概是因为你是家里第七个孩子吧。 “至少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岱舆山,大家都是这样的,按着顺序这么叫家里的孩子。不知道小哥是从哪儿来的?” 他自然不能说出月落湖来,便笑了笑:“我从大顺皇朝来。” “啊,那是个好地方。” “姑娘去过?” “听说过。” 姑娘长得美不美他说不出,总之看上去很舒服。 让他更舒服的是,姑娘也没有名字。 她说自己是孤儿,没有父母给她取名字,也不像他有师父,小时候被一个人捡走抚养了一段日子,后来就是她一个人了。 少年听的难受,就安慰她:“其实我也没有师父。他虽教导我,却不肯认我。” 姑娘倒是很看得开,说起自己的身世其实根本不难过。 “至少他还养着你,没有丢下你,没有将你送走。这就很不容易了。” 他觉得这姑娘很善良,很懂得感恩。 他想了半天:“要不我们互相取个名字?” 姑娘一失手,将他的茶倒了满桌。 “我真的能给你取名字吗?” 少年耸耸肩:“反正师父不肯给我取,我在世上也没有旁的什么亲人。” 姑娘两只手捏的紧紧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字?” 他想了一会儿,正要回答,忽然间觉出一股诡异的杀气。 长剑一抽,他挡在姑娘面前将暗处激射而来的黑蟒斩为两截。 他在此地逗留了五日,这妖物终于露了痕迹,只是实力太不够看,根本抵不住他几招。 姑娘应该是吓得呆了,但是不忘谢他。 “我喜欢尘字。凡尘万丈,多姿多彩,实在有趣。”他将黑蟒的残尸焚成灰烬,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功夫小茶馆又整洁如初。 他明明告诉了她他喜欢的字,可她最后还是没能给他取个名字。他想了想也释然,即便他动作如何快,姑娘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又怎么有心情给他取名字。 出来一个多月了,才遇上这么一个妖物,他哀叹一声便要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离去前挺舍不得姑娘。 但姑娘是凡人,自己是神仙,终究只是在匆匆中有那么偶然一见的机缘。他其实也不会给人取名字,但那一刻他有点舍不得她,便很应景的同她说,你若喜欢,可以叫莫离。 “为什么是…莫离?”姑娘忽然握上他的手。 “我也不知道。” 他后来还是走了,最后也不知道姑娘认不认这个名字,但不管认不认都只有几十年的记忆,姑娘是真正的血肉凡人,从来不修行。 所以他也没说什么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这样的话。 尊神虽然看上去很冷淡,但其实在为人处世上教过他不少事情,其中有一句话便是:“你要记得,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随便许诺。” 但他没想到,七百年后,他又见到了那位姑娘。 这一次是在一个叫萍水镇的地方,那时候他刚突破至真仙境大成,第二回出山历练。 姑娘容貌有些微变化,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姑娘却不承认见过他。 他研究了些日子,想来凡人素有轮回,他怕是遇上转世归来的姑娘了。 这也真是有缘分。 更巧合的是,这一世的姑娘依旧没有名字,依旧是个孤儿。 也不知这地府的冥王是如何安排的命格。 这一回姑娘身边没什么妖物,可他还是逗留了好多日子。 一直到遇上另一伙神仙。 那是一队路过真武界的天兵,似乎是发现了他,落下云头来,不管不顾便要出手。 这一队里六位天兵皆是金仙境,可他却不怕。只是顾忌着萍水镇的凡人和那位姑娘,他转身将他们引到百里外的荒山中。 正要跟他们好好比划两下,却在这时半空中突然出现一位仙子。 仙子一身浅粉的薄纱,眉如翠羽,肤如白雪,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莲。远远望去,赏心悦目。 可仙子干了一件让他极恼的事--不过片刻,便施展了雷霆手段将那队天兵杀了个干净。 “你知道我其实是打得过他们的吧?”他立在半空中,挑了挑眉。 “我知道。”仙子转过身,眉眼低垂,“但是没办法,必须要这样,否则耽搁下去他们会叫来更多的天兵。” 原来是这样。虽然不知道为何这队天兵不问缘由就对他出手,但看这情形,恐怕这位仙子所言不虚。 “如此说来,是你救了我。不知仙子可有名字,能否告知在下?” 仙子立在不远处,听到他这样问,才微微抬起头。 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仙子轻声道:“重明。我叫重明。” 他眯了眯眼,眸中一缕赤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啊,原来这位仙子的真身是重明鸟。 “原来仙子是来自重明鸟族。”他微笑着朝她拱了拱手,“重明鸟是极重恩情的神兽,只是我从未施恩于你,你为何救我?” 仙子落下一声叹,双瞳像是化不开的浓墨:“我救你,不需你对我有恩。” 她说完这一句,就转过了身,慢慢升到云头上。 他看着仙子的背影,怔了怔。 “我不明白。” 那背影一顿。 “我也不明白。” 他在真武界此前从未遇见过旁的神仙,于是对这位自称重明的仙子印象十分深刻。 后来回了月落湖,还同尊神提过。 只是尊神却有些怀疑。 “重明鸟一族尚红色,那是几乎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你说的这位重明仙子…可别是认错了吧。” 他才不会认错。他清楚的看到那位重明仙子的真身。血脉驳杂,但的确是一只重明鸟,有三支极美的红色尾羽。 那已经是他第二回到人间了。对姓名这件事儿有了更多的了解。 哪有人用自己的真身做名字的?所以他知道那位仙子该不是叫重明,只是不愿告诉他真实的名字罢了。 为这事而他后来还着实苦恼过一阵。尊神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他不能离开真武界,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又如何报这个恩? 他苦恼许久想不明白,还是只能向尊神请教。 尊神喝醉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报不了么…那就算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一日是尊神四千多年来醉的最彻底的一回。 他把醉倒的尊神扶回房休息,这也是他头一回进尊神的房间。 尊神常常在湖边喝酒,但大多是有节制的,至少不会醉到这个地步。 他将尊神扶回榻上躺好,看到他绸缎似的长发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眉眼来。 他轻轻俯下身,听到尊神口中迷迷糊糊的喊着两个字。 “小童。” 这小童又是哪位神仙,他不晓得。替尊神掖了被角就退出来,关房门的时候眼角余光里瞟到一副残旧的画儿。 满卷的潮湿阴气,正中却描着一团金色的火焰。他笑笑,真是古怪的一幅画儿。 第175章 满嘴的歪门邪道 第二日午后尊神才醒过来,紧张兮兮的问他可进了他的屋子,看到了什么东西。 他摇头,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尊神看着他,挽了挽袖子:“我养你四千多年从未教过你说谎,看来这人间真不是什么好地方,若还不说实话,以后都别想出去了。” 他只得老老实实的说了。可后来尊神到底还是不许他再出去行走了。 说是如今世道不好,要等他证得了混元他才放心他离开。 他有些丧气,但还是听话。 丧气是因为估摸以后再碰上那位姑娘就难了。听话是因为尊神是他惟一的亲人。又对他是真的好。 况且后来他突破了金仙境之后发现,要想证得混元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因为饶是尊神平日里百般打击,这一身血脉蕴含着怎样的力量,他一清二楚。 尊神手上有一枚戒指,里面是数不清的典籍史册。 月落湖前的无数个夜晚,他如痴如醉的看着那些玄而又玄的神通术法,秘籍阵图。 只可惜翻了个遍也没翻到跟自己的种族或身世相关的东西。 后来他憋的实在难受,就去一遍遍的纠缠。 也不知是问了多少遍。 尊神终于揉着眉心放弃了,同他说了一句模糊的话。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生灵是天生天养。你是这三界之中万古以来唯一的龙凰血脉,这样的体质,千百万年来才有一个。” 所以他没有同族,没有血亲,没有名字,只有一位教导他修行的尊神。 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也不明白。他从人间回来,知道了凡是生命,皆是从一个小小婴孩长大。为何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是如今这般大小?又为何尊神总不许他出真武界? 还有就是,为何非要等到他证得混元才能给他一个名字?为何非要是这个境界? 可惜这些事情无论他如何逼问,尊神都不肯说。 只叫他好好修炼,不要执念。 执念,随着他境界上厚积薄发的进益,这越发成了执念。 前头他用了八千年的时间从真仙境走到金仙境,后面只用了四千年就从金仙境突破了上神。 他都已经成为一位神明了,肉身强横,道心稳固,神通惊人。他从那些书籍中学习到,上神,已是如今三界诸仙之中的顶端境界。可尊神还是不肯告诉他,也不肯放他走。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尊神却一点不以为意。万年前什么样如今也什么样,一点一点用心教他,关注他,爱护他。好的方面还是那么好,不好的方面也还是不好,不许他喝酒,不许他问那些事,不许他出去。 旁的事也便罢了,一万多年来那一直都是禁忌。可不许喝酒他实在弄不懂。 而每次尊神也只是说:“酒一点都不好喝。你还是喝茶吧。” 尊神有满满一储物戒的灵茶,都随意他取用。尊神还有满满一储物戒的灵酿,一坛都不许他碰。 其实他早在人间便饮过了酒。的确不好喝。至于后来那么多回,想来也是那段时间有些叛逆,总想跟尊神对着干。 这叛逆跟酒无关,跟有没有名字无关,甚至跟自由也无关,追根溯源其实就是一件事。 他笃定自己曾有一段遗失的过往。他想知道。 即便后头尊神对他说:“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想知道某些事,但等到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们才发现,某些情况下,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还是想知道。且越来越坚定。 哪怕尊神问他:“你现在生活的不开心吗?就这样不好吗?” 感谢尊神,他那个时候一共在月落湖待了两万年,这两万年,无风无浪,无灾无祸,虽然尊神对他修行上的要求十分严格,虽然这里两万年只有他们两个常常让他觉得有些孤单,虽然他作为一个后来已是实力十分强横的神仙,还是始终不能离开真武界。 但他过的开心。这两万年,极开心。 可他还是想知道。哪怕过去是些不那么美好的事情。他也觉得无妨。日子总要过的完整,才能像尊神在教导他时常常说的,修行一生,不为长短,一念不灭,方是大道永恒。 所以后头八千年,他修炼的很辛苦,并且到了上神极境之后,便迫不及待想要突破混元。 他太着急了,以至于第一回没有成功,还受了不轻的伤。 尊神有些恼,教养了两万年,他竟如此不沉稳,倘若再要胡来,便待破入了乾坤境再想着离开吧。 他吓了一跳,连忙仔细检讨好好认错。还可怜巴巴的对尊神说:“这两万年,除了您,我没有任何在意的人,您说什么我都照做,但是尊神,我真的想知道。那些我不记得的过去里,我总忍不住去想,万一我曾经也有很在意的人呢?” 直到他这样说,尊神才终于动容,还替他疗了伤。 他没法去骗他说,你曾经没有很在意的人。 林夕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 他教养了他两万年。 他这十几万年的人生里,在身边陪伴他最长久的人,他从未料到会是无尘。 他在这世上不是没有认识更久的亲朋。 可他怕见到仙儿头上的白簪花,怕见到将离掌心的红莲业火,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不能见,一个是不愿见。 他收过白染和离风两个弟子,可加起来也没有教导无尘一半的用心。 他的确有极高深的道行,可正是因为已然超脱了一切境界,才觉出修为的无用。 拳脚功夫无用,喊打喊杀无用。他会护好他的弟子,至于修行如何,并不强求,若好,那很好,若不好,便不好。 可这个孩子不行。 他的命是用另一条命换来的。 这两万年里他常常笑,笑声纯洁又干净,眉眼弯弯的,他看着心情都会好许多。 可这笑声后头又背负了多少? 他把所有知道那些事情的人,都与他隔绝起来。 起初是为了他。后来又是为何。 他明明同浮生说,我们谁都不能再去强迫旁人的人生了。 可他真希望无尘能就这个样子,干干净净的生活在他身边。以至于不论到了何时都坚决要他至少要证得混元才行。 然而他这一身至强的血脉,即便他如何严格要求,他还是只用了两万年便修到了上神极境。 他看到他突破失败之后的满身伤痕。他恼他一味求快,也恼他不爱惜自己。 可事到如今林夕却不得不承认,他恐怕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无尘说,我总忍不住去想,万一我曾经也有很在意的人呢? 他这样说的时候,林夕就想起他们两个刚刚成亲之后来月落湖看他,那个晚上无尘也说了些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他说:“我所在意的事情,也就那么一些,若是为了守护这些而害了自己那也是值得的,至少我不会后悔。” 百年后他再一次将状态调整到最佳。这一回林夕亲自为他护法。 风云变幻,虚空震动。 苍茫的大道之碑上,一龙一凰交缠腾飞,诸天大道沐浴着璀璨星河降落在人间真武界这一方小小山谷中。 他成功了,然后笑的那么开心。 “尊神,我已经证得混元了,您说好的,我可以有个名字了。” 林夕看着跪在身前喜不自胜的无尘。 慢慢从唇边扯出一个笑来:“好。” 他伸手,将他扶起,掌心翻出一枚色彩斑斓的念珠。 “你总是问我,你是谁,你叫什么,我从前不能告诉你,但是现在,我把它还给你。化开这枚念珠,那里面是你曾经的一切。” 他伸出的手臂微微颤抖,看到他一把接过,本能的又反手按住他的手腕。 无尘抬起头,不解的看着他。 “小七,你有没有想过,像现在这样生活也很好?若是我告诉你,这里面…小七,你怕不怕?” 这是两万年来尊神第二回叫他小七。他想知道为什么是小七。 林夕慢慢松了手,将空间都留给他。 整整三天,小屋子里一片死寂。 林夕负手站在月落湖旁,也不曾动过一下。他慢慢的回忆了一遍这两万年的月落湖。 他想起最最开始的时候,无尘甚至不能理解,人生在世,为何偏要修行。 且还在只有一副仙身,没有半点修为的时候,就敢跟他论道。 论的全都是歪门邪道。 他却也陪他论这些歪门邪道。 论正经大道,当世自然无人可辩过人皇。 可那时候连离风都没想到,论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林夕竟也半点不输。 他们都不知道,他这个天生的神明,也是从凡人一步步走来的,且也是在尚未修行的时候,就碰上了一个人,用满嘴的歪门邪道,将他磨炼的百毒不侵。 辩无可辩,无尘对他才算是心服口服,后头虽也时常抱怨他的严厉,却从不质疑他任何一句话。 那是在他真正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笑是真心笑,怨是满腹怨。 让林夕很长一段时间都忘记,他原是费劲千辛万苦才从天宫逃出来的,最清冷淡漠,无欲无情的一位帝子。 第176章 重华宫好冷啊 他果真不叫小七。 他叫无尘,是三十三重天的一位帝子。 尊神唤他小七,的确是因为他在天宫中排行老七。 虽然一万多年里,整个仙界绝大多数的神仙都不知道天帝还有他这个第七子。 而剩下的知道有他这么一个存在的那些神仙,不是在猜是他害了他母妃,就是在猜是他母妃害了他。 他盘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掌心是化开大半的念珠。 他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空气中一粒粒微小的尘埃。 那一万多年的记忆,不论叫谁来看,都是最单调,最无味。若有什么人来搜他的魂,定是大段大段的跳跃过去。 可他不行,他不能,他也没有办法。 那里头的每一点怨,每一分恨,每一日的孤寂和每一夜的寒冷,全都不能罢休的幻化成为鬼怪,势不可挡的,将他吞噬进去。 将他满身的热血,冻成冰霜。 好冷啊。 重华宫好冷啊。 宫门上的锁好冷啊。 身体里的血好冷啊。 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冷的让他害怕。 是,他感受到了。他从前是很怕的。 他怕,于是整日整夜的修行,后来突破的速度比几位兄长都要快。然后他以为他不会再那么怕了。 可如今他回忆起来。那是更为深痛的恐惧。恐惧里生出怨恨,寒冷又把怨恨冻结。 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在意他? 他看到那一万多年里从未有过母亲的影子。他看到那一万多年里父亲的目光甚至比他的血还要冷。 为什么? 他看了三天。三天后,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但却不会再去想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 因为是这样,所以是这样。 他踉跄着推开门,一缕阳光洒进来,他一眼就看到湖边那道青色的影子。那影子沐浴在光芒中,充满了神性。 在那寒冷里他冻的近乎元神破碎,可看到教养他两万年的尊神,他得救了。 不顾一切的扑过去,在林夕身后跪下。 林夕转过身,扶着他的手臂,双瞳一颤。 “小七,你…” 他看着尊神,眼中模糊着,慢慢落下泪来。 “小七,你可都知道了?” 他哽咽着说不出话,用尽了力气握着尊神的手臂。 林夕轻叹一声:“小七,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破入了混元境就还你自由。如今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低下头,终于哭出一点声音来。 “尊神,您别让我走,我永远都不想离开这里,我哪里都不想去。” 林夕拍拍他的肩,心中酸涩的一叹。就像是舒了口气。 可下一瞬,他看到那颗还残留了一小半的念珠,心脏又揪紧了。 他只看了前头那一万多年。 但还是变了。 林夕对他没了任何限制。也许他喝酒。 可他什么都没做,后头的三个月里,一日一日的,清醒无比的,变了。 不再哭,也不再笑。 从前很喜欢的茶,从前很喜欢翻的书,从前爱研究的术法,全都没有再碰过。 他只是站在月落湖前,目光清淡的看着湖水,负手而立,站的极端正。 有几次林夕唤他,他都是眉目低垂的转过身,俯身行礼,然后再用一种好听又克制的声音答他。 “不知尊神有何吩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在月落湖前站了三个月,还是不知道。 低声同林夕禀告了一声,他捏着那半颗念珠,又回到小屋。 林夕抿了抿唇,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去。看的十分艰难。 他原先只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如今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样下去,他会疯。 于是拈着那粒珠子,还是只能回到这里。 这一次他把眼睛闭上。 珠子里的颜色一分一分透进来。 他在阳光下站了三个月,重新回到那座冰冷的宫殿之中,却还是连片刻都不能抵挡。 还好他偶尔的几个瞬间,还能看到在那座宫殿之中,有一个未欢。 那总算是另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一次他不要只能看到冰冷。 他竭力的寻找着,终于看到万年中那短暂的一小点温暖。 来自人间的温暖。 这一刻他真心实意,全心全意的感念那位传说中的人皇,让他有了离开重华宫的机会。 虽然成年时的那场转世修行也算不上什么好命数,但他见识到了太多。 还有后头在人间修真界的巡守,让他几乎沉醉进去。他不能掺和进凡人的生活,最多只能立在云端遥遥的看,但他还是沉醉。 看得多了他却又觉出更加的孤独来。他生出了一个不敢直视又无法回避的想法,他要逃出去。逃开那座天宫,逃开天帝,甚至逃开仙界。 唯有实力,唯有实力。 随后又是长久的修行。 修行的间隙还顺手救了位姑娘。照顾了她一段日子,仁至义尽。 那姑娘的脸很模糊,那姑娘让他不舒服。 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匆匆过了这一段。总之最后对那位姑娘,他该是仁至义尽了。 他不想再去看人间的一切,却把后头并无变换的修行岁月再一次品了个彻底。 一直到天庭二殿下大婚。 天庭尊贵无比的二殿下,他的兄长,迎娶灵族的一位公主。 父帝竟许他去观礼。 他出了修炼室。听到未欢模糊了说了一句:“原是求娶的嫡公主,最后却是位庶公主。” 祝痕在天庭一向比正经的大殿下星合都还要高调许多。 最后却娶了位庶公主。 他站在极远处,看着那一场盛大的仪式。 远到几乎什么都看不真切。 只能听到另一侧的小仙娥们悄声议论。 “听说咱们二殿下原是去灵族求娶的嫡公主?” “正是。可是好像连这位嫡公主的面儿都没见到呢。” “什么!灵族竟这样倨傲么?” “灵族一向倨傲。只是我却听说这回是那位公主自己不愿现身的。” “慢着,我似乎记得这灵族的嫡公主,仿佛正是号称三界第一绝色的那位,叫…白染!” “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这话?” “我家仙上早先曾得了一幅画…” 他默默转了身,那些小仙娥的声音便也飘不进他耳朵里了。 祝痕是娶嫡公主还是娶庶公主,白染是不是三界第一绝色,都同他没有关系。 从金仙到上神,他突破了四回,全都不行。 第五回他从寒潭中睁开眼睛,眉心是赤金色的龙凰虚影。 却又再一次的被下放到人间。 父帝的手段。若到这个时候他都看不穿,那也实在太蠢。 若不得自由,人间再好都是虚幻。 他从轮回阁一脚踏出,便抛了那段虚幻。这场人间让他元神之中沾满了浊气。 却在这时候遇上… 原来他早在那个时候就遇上了尊神。原来他一直感念的那位人皇,就是尊神。 原来那么久以前,尊神就已经为他做了许多。 洗灵阵,得神位。古族小比,一战成名。千年古境,一跃万里。 他逃出来了。终于。 他庆幸自己坚持下去,可转瞬便默了,若一切顺利又为何在这月落湖失忆两万年? 原来是母亲。 他释然,若还能有什么让他心迹动摇,只有母亲。只有生身母亲。天宫里头的那些嫡母庶母都不能算。 再后来是绵延千万里的长生山脉,和火红火红的委羽山。 他在这里看到那位重明仙子。 一身红妆,低眉浅笑:“小仙是重明鸟族的,殿下唤我曼儿便可。” 尊神您看,我说的没错,果然是重明鸟族罢。 原来他们早见过。只是为何再见却不肯告诉他真名儿了? 他凝神回忆下去。 回忆到一段在妖族祭炼血丹的日子。 血丹几乎耗尽了他的精血,妖族用一点母亲的虚影,就拐走了他满身的精血,他无可奈何。 其实两仪二圣是死是活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妖族式微数万年朝不保夕又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可他最后还是全身心的付出去。 尽管那段日子到了最后已是心中极端厌烦。 所以最后才拒了那位重明仙子吗? 自己这样生硬的拒了她的心意,她还是要来救他。他不明白。 不明白她说的倾慕于他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她为何说愿为侧妃,不明白他最后为何又说不娶侧妃。 不过想来她这样好的姑娘,的确不该做他的侧妃。他这样有名无实的帝子,连生父都厌弃。 他对不住这位重明仙子,也着实亏欠。却也不知道又当如何。 记忆就要走到尽头。 他从前想过无数次,若是有朝一日突破上神,离了那座天宫,就叫他永生永世都不回去。那里头没有一个神仙值得他回去。 可他最后竟还是回去了。 还是为了母亲。 那条小虚空蟒,眼神怯怯的,说自己留下也是孤苦一个整日受欺负,他就带走了它。他如今至少有一点点能力,如何能不将它带出火海。 也多亏了它,叫他知道,母亲肉身尚在,母亲魂火未灭。 他继承了远古凰脉,便也承了这涅槃重生之术。只是若只有一点魂火,若并非纯净的凰族,究竟还能不能行? 他不知道,也还远远未曾悟透那些奥秘,只是想着即便不行,也决不能叫母亲的肉身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那个他从前只觉寒冷彻骨,如今却又看到肮脏不堪的地方。 第177章 一起葬了吧 那是念珠里的最后一点颜色,浓稠的血一般的红。 嗒的一声,滴下来。 落在他的心脏上,灼出一个透亮的洞来。 若说前头那将近两万年,他如今这般匆匆忆起细节之处多有模糊,那最后的这一点,可真是清晰的像拿把刀子直接将一幕幕刻进他脑子里。 每一处动作,每一句言语,都在刀下血淋淋的呈现出来。 他喘息着,不可抵挡的看到那些画面,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那片遥远的星辰。 那在旁人眼中是美丽的星辰,但里头是一具具湮灭了神魂的龙尸。 是尸体,是墓园,却伪装的那样璀璨,掩饰的那样漂亮。 他剧烈的喘息着,跪倒在地。用尽了力气也呼吸不到一口空气。 他已经这样的窒息了,为何还不结束? 他知道了。母亲从未陨落,还抛下了他,因为他不是她想要的孩子。他都知道了,为何记忆还不停歇,为何还不肯放过… 是谁不肯放过。是他自己罢了。 那一念间,有悲也有恶,那恶意里是他恨不能将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痛苦一刀一剑的还回去,那悲痛里是他只想着与他们死生不复相见。 死生不复相见。他念着这句话。 可他从虚空中跌出来,真实的看到母亲。 他就只想抱着她。 他抱着她,感受到她身上是温热的,是真实的。 母亲那么真实,他又卑微到尘埃里,哪怕过去都是错的,终究她还是来到这里,哪怕她曾经将自己抛下,到底他如今成就了自己,万一她想过要弥补他一点点呢? 可她不该来啊,那个绝情的帝王谁都不会放过的。 他问她为什么要来,其实并不想要她的回答。 记忆里的无尘,和现实中的无尘。他们终于重合在一起。 他们都在窒息里笑起来。 可他们只是浅浅的交叠,便瞬息分开,朝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狠狠分开。 无尘看到那个时候的自己绝望的样子,何其可笑。 他又看到他最后挡在母亲身前,放弃所有的希望和抵抗,让那个男人把他杀死。何其可笑。 他看到男人脸上扭曲的笑意,女人脸上凝固的愤怒。还有那些伪装成星辰的尸体。何其可笑。 生而为神,一世耻辱。何其可笑。 他喘息着大笑,手指恨不能透过胸膛直接抓住那颗心。那颗心如此糊涂,如此可笑,现在又如此疼痛。 那是心脏被搅碎的疼,是身死神灭的痛。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如今却都找回来,叫他仔细体验,叫他清醒过来。 他在这样的痛里笑的畅快。 原来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原来是个被生身父亲斩杀的人。 真是精彩的一生啊。真是精彩的一生。 他慢慢收住笑声,从地上站起来。 面上不再有扭曲的表情,心脏上的痛被他斩去,就连翻起的衣袖也都一一抚平。 可一门之隔,天地失色。月落湖上,风沙漫天,有龙吟之声,怒冲云霄。 尊神您看,我说的没错,我曾经的确有很在意的人。 他们一个弃了我,一个杀了我。 小七不孝。听不进您的劝,但我并不后悔。至少现在知道了,要去哪里讨回这笔债,也十分清楚了。 “多谢尊神两万年的教导和庇护。” “你要去做什么?” “我记着我仿佛曾同一个人说过,那个位置是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去争的。”他慢慢抬起头,目光从尊神的青袍及地处一点点移上苍穹,一分一分冷下来,“如今我也算体验过什么是一无所有。” “这样连性命都曾失去的一无所有。体验的十分圆满。就只差也让那些人体验一番了。” 林夕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用了力气,迫的他目光回转过来。 “这本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不要闹的生灵涂炭。” 他对生灵涂炭没有兴趣,但也不介意。 于是摇了摇头。 连林夕也看不出这摇头里究竟是应了他,还是拒了他。 但显然走到这一步,按照约定,他不能再干预。 是放开他,还是强硬留他下来,他在这样的一念间里还未想的清楚,手却自己松开了。 这下终于全无禁锢。 无尘一下站起身来。 手已经松开,就再没办法压抑住他。心中一乱,他反手取出第二颗念珠送到他跟前。 “小七,你应当察觉之前那颗里的记忆有许多疏漏之处,并不完整。小七,那些疏漏的,都在这里头。” 他眼神未有半分波动。 林夕捏了捏那枚珠子,沉声道:“你若归来,这剩下的一点,我也都给你。你若不归,我将它同你葬在一处。” “我会归来。但请您将它同这枚指环一起葬了吧。” 右手拇指,轻轻褪下一枚漆黑如墨的圆环,捧上去,递到他跟前。 那是他两万年前,初到月落湖时身上就带着的一枚圆环。这样好像与生俱来的东西,如今只能让他恶心。 就要这样结束了么,他教养了两万年的孩子,就要这样离开了吗? 林夕还是捏着那枚珠子,去看他的眼睛:“小七,这里头是你曾经的…” “我怕了。”无尘打断了他的话,“我想过了,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后来林夕看到他缓步离开的背影,看了很久。看到他一路走出月落湖,走出圣山。手里捏着念珠和指环,越来越用力。 他教出来的孩子,不会败。但这个少年,他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夕闭上眼睛,竭力的压制着自己。 一遍一遍去想那句话,那个从十几万年前一路支撑他到现在的话。 “如果已经发生了,咱们就不后悔。” 许久之后,他挥挥手,无力的将这里的结界闭合起来,严严实实的闭合起来。 严实的,就像是要把自己锁住一样。 无尘从山中走出来,结束了这场拖沓了太久的少年时代。 他的容颜依旧风华,姿态也还如玉树挺拔,可终究再不见眸中的点点星辰。 那些星辉曾经叫白染着迷的半生沉沦,如今也都湮灭成虚无的幽深。便如清微天的夜空,你以为那是璀璨星河,其实不过残尸遍地。他眼中如今是残尸遍地。 他在万丈红尘的人声鼎沸里一直徒步走到大顺皇朝的边境,抬眸望到一个地方,面上缓慢的扯出一个寒凉的笑。 抬头望了望天,他伸出手,召出那柄森白的龙骨剑。 他记得天庭有战神白禾,有天兵十万,有八方神器,还有数百位神君仙官。 尊神不希望生灵涂炭,他只能希望这些人不要愚蠢到来阻拦他。 混元之境,在于合道,合诸天万境,窥大道永生。 他抬头的那一眼,就能看到那个帝王赤色的双瞳,冰冷一如既往。 原先他怎么样一步一步逃出去的,如今便怎么样一步一步找回来。 一把骨剑,劈开万道天门,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四天,四梵天。 终至最后一道三清天。 他一路走过来,步伐缓慢沉稳,带着追忆的平静,仿佛只是来故地重游。直到看到三清天门外的那个人。 七万天兵,八方神器,上百位神君仙官。 他看到当中身披战袍的那个人,眼中有一小点惊讶。 看来这两万年,这方世界也有不少变故。想来也该是很有趣的故事,眼下没什么功夫,等这几件事了了倒可以去听一听。 他看到那个人微微波动的目光,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你现在离开,我不杀你。” 七万雄兵在云巅之上铺陈开来,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八方神器涤荡出浩浩天威,上百位神明手持阵牌撑起坚不可摧的壁障。 他的白衣在这样的神威下宛如一粒微尘。 无尘反手将剑负于身后,低着头:“你现在离开,我不杀你。” 他承人皇教养两万年,晓得了自己真正的性情该是什么样,即便最后还是被毁的彻底,但一路走来还尚存一丝清明。 那人掌心有星辰,他看着对面那道孤单的身影,目光有些微的波动。 他也是这么说:“你现在离去,天庭绝不追究。” 无尘抬起头,看着他,他的兄长,天庭的大殿下星合。这是记忆中星合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就像曾经他对那位天后娘娘抱有过幻想一样,他也曾对他几位兄长抱有过期望。可星合淡漠,祝痕嚣张,渺汎畏缩,琰琅骄横,听竹更是刁蛮。他对他们再无期盼。 人人都有许多牵扯和羁绊,他倒也不怪他们。他们没有来认过他,却也没有来找他的麻烦。 可如今他看到他的兄长站在他的对面,正视着他,眼睛里全是他。无尘还是想留他一命,只要他肯离开。 前头一万七千多年,星合从未对他表现出任何一点东西,如今他坐到了将军位置,立身于七万天兵和漫天神明之中,却对他说,你现在离去,天庭绝不追究。 无尘心中一颤,他很想领兄长这份情,但终究是不能了。 那个神还在最高最冷的清微天看着。只要他还在这世上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就不能。 第178章 所为战,所为止战 如果他心中这份清明再多一点,或许他还可以再跟他们讲讲道理。 但他们四目相对,便知彼此皆是无路可退。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翻天覆地。 骨剑上亮起赤金色的光,灵台中合出诸天大道,他目光里的清明一点点湮灭下去,就要化成无边的森寒。 慢。 遥远的天际,有人将声音传到他心里。 这声音同他一般的平静,还有些熟悉。掌心毁天灭地的力量一凝,无尘回眸。 太清境大赤天的天门外,浩荡灵气本就躁动的一方时空,骤然间再度风云变色。一声苍茫的号角声自天边响起,利剑般刺破苍穹,那是来自上古的战音,燃动着神魔心魂。 虚空之中,千丈的蛇身上闪耀出碧绿的光,两双滴血般的眸子相视一眼,轰轰隆隆的划破时空。 空间破碎,日月失辉,成片成片的黑暗自虚空中流淌出来,将这三清之地染成一片厚重的墨色。 巨蟒盘旋在天,用肉身不断将这裂缝撑开,这一切皆是瞬息之间,雷鸣闪电般叫天界诸神来不及反应。 可无尘回过头,看到那双冰冷的蛇瞳,与他相视的一眼,落下了一颗泪。 那是他的虚空蟒。原来是它。 两万年过,它竟成长到这般地步。 战音浩荡,于天际盘桓,经久不散。 七万天兵,百位神明,却唯有数道身影认得那声音。那是灵族的不灭战音,自黑暗纪元时同那支赫赫有名的天机军一同厮杀出无上威势的不灭战音。 该来的终于到来。星合抬眸看着那处天穹。 无尘微微蹙眉,将整个身子转过来。 终于,两条巨蟒划破整片虚空,狰狞的裂痕里,身披银袍的五万重甲缓缓踏出。 若七万天兵是同星合一般的没有退路,严阵以待。 那么这五万银甲便是携着戮天的气势。 他们自虚空中走来,在那号角声里,一往无前,已是威势滔天。 可这还没完。 战音里传来嘹亮的嘶鸣声,重甲之上,有千丈宽的青鸟展翅飞过,双翼横展,携来万名妖兵。 两仪二圣,一至阴一至阳,腾空而起,演化出无上的奥义。 他在那上万道迥异的妖气之中,看到那位重明仙子,她站在一列火红前方,目中是最决绝的肃杀。 烛照、幽莹、离风、泽弋、扶汉、寒水、听梦、苏平金、严曼儿。全都是那些记忆中短暂出现的面孔。 他们… 不,还有。 金莲耀目,佛音渺渺,血刀横空,战魂昂立。 他这粒对抗天穹的微尘背后,顷刻之间汇聚了近乎毁灭三界的力量。 这方是真正的遮天蔽日,浩荡神威。 妖族,佛族,蛮族,甚至古族。他们环绕在正中的银色浪潮外,都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号角不再长鸣,神妖不再嘶吼,佛陀止了梵音。 天地重归寂静。 这寂静里是另一场痴守两万年的执念。 那个对他说慢的人。 在五万银甲军士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上前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色的影子。 白墨这个名字从他脑海里跳出来。他当是认得他。 他们在这片战场上遥遥相望,目光之中,几多变幻。 他是站在他这一边。 带着十余万的军队站在他这一边。 他们平静的对视着。 这是白墨,是灵族白家的那位少主,除此之外,记忆之中再无其他。可他看到他的眼睛,为何心中隐隐发痛?为何那眼睛里飘着和他一般的血色? 他为何而来?这四方诸族,十万大军又为何而来?他们从前那般淡漠倨傲,如今面上的决绝究竟从何而来? 他们都站在他的身后。 他是万古至强的血脉,他一双手便可对抗整个天下,可他们还是来了,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身后。 所为战,所为止战。 他们只是在这寂静中相视一眼,连话语都不曾有,连记忆都不相通,可无尘一瞬间明悟。 白衣猎猎,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面上依旧平静的星合,微微点了一下头。离去。 这两万年看来有许多报应。 他的白衣刚从这片时空离去,便骤然爆发出震天的轰鸣声。 银袍的白墨站在正中,滚滚的灵潮里是岿然不动。只是安静望着阵前众神一瞬间释放出的神通。 这里是自黑暗纪元以来,十余万年场面最为宏大的战争。 这里汇聚了四方诸族,拥有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这里却不是真正的战场。 立在清微天的神明也看到这一切,他比两万年来闭守月落湖的无尘还要明白。但都无妨,也都没有意义。 只有他们两个才有意义。 元崖转过身看到持剑走来的无尘。 这是他七个孩子里,最优秀的那一个。 他用两万年的时间就突破混元,然后向他拔剑。 时隔两万年,无尘看到他的这位父亲。 他的脸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从远处慢慢走来,连清微天的星辰都已不再,这两万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两万年除了自己以外的三界,究竟变了几遭? 而在这些变化里,他想到自己近乎所有的时光都在月落湖。一边无忧无虑的生活修炼,一边愁思万千的追寻怀念。 茶馆里的那位姑娘叫他知道小七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上头应该还有一双父母和六个兄弟姊妹。 他在天宫中活了一万多年,只在人间活了几十岁。几十岁里他享受到了十余载的父母关爱,那这一万多年里,究竟有没有一丝? 那些锥心刺骨的情绪滞在心头,他想着想着,就问出了声。 究竟有没有一丝? 孩儿薄幸,却也在凡尘中窥得亲子情缘,那是比什么龙凰血脉还要浓郁的东西。 “这两万年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元崖看着他,掌心凝聚起那柄锋利的法则之剑。 “我没有一刻不在后悔为何没有在你出生之后就立刻杀了你。” 时光在两人之间寂静流淌。 一柄血肉锻造的龙骨之剑,一柄大道幻化的法则之剑。 “是啊。”无尘缓缓将手中长剑抬起,勾唇一笑,“为什么没有呢?” 他这副无双容貌原承自满目风情妖娆万千的九萝,却从来被冻在寒冰中只有清冷似雪,后头重活了一遭,幸甚至哉,那是林夕精心庇佑出来的风光霁月。 如今这眉眼却终于回归皮相本真。 似妖孽,似鬼魅。 骨剑一分分湮灭元崖的法则之力。 他得以慢慢将他靠近,看着他的眼睛,用恨极怨极的癫狂声音问他。 灵台内的血脉真身呼啸着冲上天际,赤金色的巨龙,背生凰翼。那是一切的源泉,龙凰之血。 何谓万古第一血脉?何谓三界至尊之体? 龙吟凰鸣,穿云破月,龙凰一怒,十方皆灭。 这场至尊之怒,在遥远的三十三重天最顶端爆发,却一瞬间从仙界涤荡至魔域,又穿越到人间,贯通了幽冥。 震动了虚空中的人皇碑,唤醒了九幽里的无望魂,也破灭了那位三界帝王的不死身。 两万年了,她陷在那片无人之境两万年,在一片无望中艰难修行,却终是只能将元神稳固了那么一点。 只稳固了那么一点,都没有力量去像陆童一样能看看那片世界。 可这一刻她看到了。 “如今可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陆童拍拍她的肩,尽力说的轻松。 可她浑身发着抖,两万年后,再一次满目模糊。 她是他的妻,同他一道生活,一道修炼,一道吃,一道睡,见过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却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 他这般走到极端如妖似魔的模样。 她好想喊出声音来,把声音喊到他耳中,将他从那深渊里拉回来。 她好想挡在他身前,挡在他们中间,把所有将他逼入极境的东西都挡住,让他看不见。 那是她最好最温柔的夫君,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有无数产生恶意的时刻,却始终压抑着,始终给所有人机会。 他永远都是好,直到他不再好。 “不要啊,无尘…”她沙哑着嗓子,恐惧到快要说不出话。 她害怕了,曾经最亲密的枕边人,她看到他这个样子,无边恐惧。 陆童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救了他的人,却不能救他的心。这一遭究竟是要如何渡,只能看他自己。” 他这一战终赢。 神威散尽,法则避退,他眸中是金光里流淌着血的颜色,不带一丝犹疑的把剑送进父亲的胸膛中,刺穿心脏,斩灭道基。 骨肉相磨的声音落在他耳中。 那个从来在他头顶上摆布命运的人,如今奄奄一息,撑在他的剑上。 这是无尘有记忆以来,与父亲相隔最近的一刻。 要是没有当胸穿透的那把剑,你甚至可以看成是父子间相对而谈。 何况父子面上还都有笑意。 一个在笑:“你今日果然要做这杀君弑父之事?” 一个在笑:“作为你儿子的那一生,我已经结束了,何言弑父?” 无尘笑了几笑,松开手,就这么停在随时可要他性命的时刻。 他从人间一路走上来,心中盘算的几件事,他做成了第一步。 第179章 我要做天妃,你能给? 这只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元崖这一生快要到了尽头的时刻。 这一生三万岁登临帝位,十万载艰难统治,最终还是落到这个下场。他笑起来,缓慢的伸出一根手指,无力的指着无尘,竭尽了力气笑。 “今日过后,这天地终于要易主了吧,可是无论你怎么分说,无论你占了多少道理,无论你以后的境界走到什么地步,你杀了我,就永远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弑父夺位。这条孽名永远无法洗刷。” “弑父夺位?是啊,真的很像啊。若要继位天帝,这样真的是很名不正言不顺啊。”他抬起头,感叹的看着如今一片黑暗的清微天。 可他何时想要过这天帝之位?从前那个无尘,心中何时有过一丝这样的念头?只是便是告诉了他,又如何?难道期望他会信? 又或者说,他信不信都不重要。他这样的异数威胁到了他,本身就是罪,不论有没有不臣之心。 无尘想了想,俯下身歪头看着元崖的表情,轻声笑:“天帝陛下,您这是害怕了吧。这两万年,您是怕惨了吧。知道我这个孽子竟还能活过来,知道我这个孽子就在人皇身边,就在人间,可您无论如何无力斩杀。只能等,等着最后这一天。” “孽子…孽子…” 他大笑两声,又转瞬用残忍的目光对准他:“您害怕,是因为您从来拥有一切,不能承受任何的失去,可我不同,我从未拥有过什么,好不容易得来的那一星点温暖,最终也被您和母亲亲手给毁了。” “元崖,我再叫您几声天帝陛下。您说的对极了,我今日是来报仇,是来弑父,也是来夺位。诚然我此前从不有心于您这个位置,但看您如今这副模样,我真觉得不够。那些年我所体验到的痛苦,若只是也在您心上捅一个窟窿,又怎么能够呢?” “您这一辈子的时光,成也好,败也好,是全都扑在这个位置上了,为了保住这个位置十余万年来机关算尽,赶尽杀绝,甚至不惜屠戮亲子。”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笑:“我这样从未拥有过什么的人,就也没什么好失去的,得到便得到,放弃便放弃,又有何妨?既然您这般看重它,那么若能叫您这颗心也痛上一痛,我自然是要从您手上将一切夺走的。” 心中说不清是痛苦还是痛快,他把这股情绪全都发泄出来,只求看到元崖脸上恨极的样子,他面上愈恨一分,他心中愈痛快一分。 “更何况这浩浩三界皆是大好风光,却由您这样的一副心肠做了帝王,也实在令人恶心。既然上苍垂怜,给了我第二世的机缘,我便是来清洗。” “天帝陛下,这天地间有您在,才是最肮脏。” 他说的畅快极了,这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畅快的时候。他还是一身白衣无暇无垢,却再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如他所愿,这个坐了十万年帝位的神,如今是恨之欲狂。 那个当初被他一剑斩杀的孩子,如今禁他肉身,锁他元神,叫他恨之欲狂还求死不能。 他听着他这一番笑谈,甚至都找不出能伤他的话。 明明当初略施手段就能叫他绝望到心死。如今却找不出一句让他皱眉的话。 恨极之后,终于也不可挽回的轮到他变成绝望。 无尘如今这副无欲无求无爱无伤的样子,可不就是他一手造就么? 果然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心死之后,是执念消散,回首过去,一地狼藉。 他看到无尘朝他伸出手,看到他掌心的光芒。难道就要身死神灭?他苦笑一声,留给无尘最后一句话。 “老七,这十万年帝位,换做你,也不会比我有更好的结果。” 他如今不论说什么,分毫进不去他心里。 但无尘眼下还没有将他杀了的打算,他掌心光芒将他灵台笼罩,一股无上的意志瞬间侵入到他体内。 这是他要做的第二件事。 搜魂。 当年之事究竟如何发展,当年真相究竟几番牵扯,他如今什么都不信,他要直接从他神魂里去看。 像是须臾之间,像是匆匆百年。 在这片苍凉之地,他走入元崖纷乱的一生。 那是黑暗纪元刚刚结束的时候,他是诞生在天宫中的龙族二殿下。 黑暗纪元十万年,龙族全族仅存族长道渊一个,就连长子亦陨落在战场上,所以他这样的血脉,承载了太多希望。 无尘扯着森森的笑,看着他父亲千尊万贵的童年。 也的确是千尊万贵的童年。 先天帝曾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尽人皆知。所以元崖将来必是要承君位的,且那一日绝不会太久。 龙族大义,道渊大义,经人皇整治的四方诸族尊天庭,也尊天帝。 可元崖只是和平年代出生的一尾幼龙。 他的天赋好,但好不过战火洗礼出来的那批狠人。他的地位高,却高不过战功累身的那些将军。 三万年刻苦修行,却终究没能赶在道渊化道前突破上神。 一个金仙境的天帝。不可置信。 无尘怔住了,他看到同是少年时期的父亲,亦是满面恐惧。 那个时候是元崖第一回来到清微天。从前只知道那是天庭禁地,是父帝的修行地。他从前也问过,禁地里究竟都是什么。他的父亲告诉他,终有一日,会带他去那个地方。 但道渊走的太突然了。 体内的戾气崩溃开来的一刹那就要了这位帝王的性命。 母亲早没了,兄长早没了,如今父亲也没了。 最后他见到那位修为盖世的人皇。 最后是人皇将他带到那个禁地。 人皇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这个位置是你的,你别害怕,也别后退。 他怎么能不害怕,怎么能不后退。 他拼了命的修炼,却还在没有成神的时候就失了所有。他没有力量啊,他的力量远远不够啊。 要坐在九天之上,要统御三界万族,怎么能够没有力量? 人皇对他说:“元崖,你要记住,这些都是你的力量。” 他指着清微天里漫空的星辰,告诉他,那些星辰里是上万名龙族将士,他们永远都会在这里,在这个三十三重天最顶端的位置,支撑着你。 他在那句话里落了泪。 又在那个地方,承了人皇的恩,承他用无上的伟力助他晋为上神。 从此以后,踏上了不能回头的十万年帝王路。 明明心死成灰,明明恨之欲狂。无尘狠狠闭上眼睛,将心头的莫名情绪压抑成虚无。 他是自作孽,他是罪有应得。无尘睁开眼,又继续看下去。 但快速将前头那些略过去。 什么初登帝位的艰难不易,什么数万载的四方困境,什么别无选择的隐忍放弃,他统统不要看,那都和他没有关系! 怒火自心头一点一点燃起,他紧皱着眉,终于找到那场开启一切孽缘的万界大典。 也终于在他父亲的记忆之中,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最开始的样子。 这里那么安静,没有半分干扰。 他得以全身心感受到那场大典的盛况。真正是三界万族,有神明仙人,也有妖魔鬼魅。 在那场史官们不吝笔墨的盛会里,九萝是艳极。 倾城仙姿,无双容颜。 却不是史书里记载的那样,天宫宴上,倾世一舞,两心相许,纳为天妃。 元崖与九萝的初见,在这段记忆里,是在大赤天的礼宫外。他们心中各自装着事情,机缘巧合的在这个地方撞见。 天帝是孤身一人,仙子也是孤身一人。 他们撞在一起,撞落了仙子的发簪,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仙子一怔,一脸愠色的走上前:“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你赔我。” 不过一个发簪,样式的确别致,却连宝器都算不上,这么一摔就摔碎了,她竟这般恼怒,一时间连他一身的帝袍都看不到。 元崖随手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支比她那个好上数倍的簪子。 可仙子接过来单手一拧便掰成两段,还啪的一声扔回他身上。 目瞪口呆的天帝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眉眼一沉:“放肆!” 仙子目光之中是不加掩饰的怒色:“我说了我那支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你这支又是什么东西?我才不要!” 难道非要他也拿出个什么亡母遗物来赔她? 亡母他有一位,遗物却从来没有。 元崖皱了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仙子却白了他一眼,转过身:“说的好像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一样。” 元崖看着她一副自认倒霉离去的背影,怔了一怔。 诚然,那个时候的他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是三界至尊不容侵犯的威严。 更何况她这么一个小丫头,连天庭都未上过,又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怒了:“只要你说得出,还没什么我给不了的。” 仙子背影一顿,偏过头淡淡瞟他一眼,挑衅的一笑:“我要做天妃,你能给?” 元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他回过神来仙子早已走远。 他觉得这仙子简直…简直…莫名其妙! 直到后头那一场大宴上他才明白,原来仙子是妖族的一位王女,唤九萝,本就是妖族择选出来要进献给他的一位美人。 他们在那个场合再遇,彼此都很尴尬。 她的舞跳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也是飘忽不定。 一舞毕,元崖端坐在上首,听着泽弋将九萝的品性夸成温柔恭顺,体贴贤德,终于默默翻了个白眼。 若她这个样子都是温柔恭顺,恐怕这世上再没有嚣张跋扈之人了。 所以最后他纳她为妃,他认定只是因为她的身份和地位,和看上去且还不错的天赋。 然千年过,相传素来温柔恭顺的九萝天妃自打入了天宫便养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性子,平日里在禹余天便是十分的目中无人,发起脾气来更是连天帝都无可奈何。 而偌大天庭却是无人敢妄言一句,皆因众仙心中明了,那位祖宗不论行为举止多么出格,显然都是天帝心中至宝。天帝都甘愿屈尊降贵的哄着,旁人又能去说什么? 第180章 原来情爱总是要这样 无尘记得不止一次的听到旁人对母亲的评价。 当年的那些人,他们都说独居永嘉宫的九萝天妃手段是如何强硬,姿态是如何桀骜。 可无尘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地方,目光沉郁的慢慢看了好几日。那个时候的天妃,哪有什么手段。 她所有的地位,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说一不二,全都来自那位帝王无限的宠爱。 他宠她到,她发起脾气来当着一殿仙侍的面直呼其名的将他从宫中赶出去。 他宠她到,她将禹余天里所有她看不顺眼的天女嫔妃都打发出去。 她甚至让比她早了数万年入宫,且已诞下三位帝子的大天妃不敢在她面前有任何放肆的举动。 她甚至会甩开元崖的手,对他说:“我又不是天后,我才不要坐到你身边去。” 从来没有哪一个天妃会对天帝说,既然我此后只能有你一个,那你便也只能有我一个。 九萝这么说了,也非如此不可的叫他照做了。 那几千年天帝从不曾去过其他宫中,即便那些她与他赌气不许他来的日子里,天帝也不能去旁人那儿。 最开始天帝也怒,你既只求一心一意,当初又何必要入宫为妃? 天妃的解释没有道理。 “我来是因为必须要来,你却可以选择不接受我。” 她甚至还将他用力推开:“元崖,你若后悔了随时可以废弃了我,反正你是天帝,我只是你后宫里的一位天妃,又不是你的妻子。”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天帝这位龙族至尊,几乎算是将逆鳞拔下来送到天妃手中了。 天妃从来没有温柔体贴过,几千年里她只有一次在天帝面前展现出一小点脆弱。 那是一次天宫家宴,天帝、天后、大天妃和六位帝子全都出席的家宴。天妃执意坐在离天帝最远的地方,喝醉了。 醉后她对天帝说:“元崖,我原以为我们是一样的,都是这世上最孤独的血脉。可我错了,我只有我一个,你却还有这么多。” 一向要强的天妃在天帝怀里落了泪。 天帝心痛:“那种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的感觉,我永远都不会忘。” 天妃沉醉的握紧天帝的手。 天妃哪有手段,她不过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抓住天帝的心。 两万年里尊神什么都教给他了,唯独从未教过他情爱。碰巧他前一世短暂的一万多年,也从未碰过情爱。 原来情爱总是要这样刚刚好,多一分不可,晚一步不行。 这是来自天帝的记忆。 原来从前他们是这般模样。 原来从前是这般模样的天帝和天妃,最后竟也会走到那般地步。 那是天帝前六万年的时光,还有后四万年。 后四万年。 无尘从一开始一点一滴的看下去,到后头让那些画面大段大段的从他眼前略过。 只因他无力的发现,他这样站在元崖的记忆里去看,到了最后,果然也是同他一般的愚蠢。 那愚蠢里是看不穿的风月计谋,他这样从未触碰过的,和父亲那样从不敢付出真心的,都是一样的陷落。 天妃哪有手段,她不过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抓住天帝的心。 可若这世上从未有过刚刚好这一回事呢? 天妃真正好手段。 从一颗心到一双眼,她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谋算进去。从不迟疑,也从不后悔。 直到他这个让人失望的孩子出世。 那些让天帝从未想到的画面,也真正从未让无尘想到。 从未想到一切全都是虚妄。也从未想到情爱这一桩事,剥开美好甜蜜的外壳,里头是这样的腐朽肮脏。 神念收回,光芒湮灭。 他不知道外界已然过去了多少时光,无尘安静的匆匆的看完了天帝的一生。 他看完那些之后,跪在地上笑了很久。 笑里有泪飘过。 夜空中被强行搜取了记忆的神明眼中唯余一片混沌。 神明曾是生养他的父亲,也曾是毁他杀他的天帝。 他看着神明的眼睛,想到人间的月落湖,想到人间的尊神,想到人间的两万年时光。 最后却又回到当初在这里,神明对他说的那一句。 我的孩子,你要好好看看,什么是神,什么是仙,什么是人心,什么是修行。 神明叫他看完了之后,就把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而今他握着那柄龙骨剑,从神明的心脏中抽出来。 爱是真的,恨是真的,怜悯是真的,耻辱也是真的。 他把剑抽出来之后,神明的不死身便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一点一点的化为大道法则,重新回到天地中。 唯有一点赤色的元神,在他一念间得以留存,闪耀着不灭的光芒,缓慢的升到夜空中,好像一颗星辰。 时隔两万年,清微天唯一的一颗星辰。 无尘抬起头,看着那颗气息微弱的星辰,很久。 后来他转过身,透过空间壁障,在清微天的入口外看到那个银袍的灵族少主白墨。 这位不能修行,仙身脆弱的战神之子,立在清微天的入口,安静的等待,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当中握着一卷东西,里头有无上的意志。 似笑非笑,似叹非叹。 无尘抬手撕开虚空,一步两界,重新落到他生长了两万年的真武界。 人间真武,红尘万丈。 他收了剑,敛了气息,睁着一双满目苍凉的眼睛,忽然就寻不到方向。 好在除了月落湖,凡间一年,天上都只有一日。 他在凡尘中找了十五年,在天上的神仙们眼里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这十五年于他,却是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寻找的十五年。 像是失了魂魄的一具行尸,又像是失了肉身的一缕游魂,他在这人世间飘飘荡荡,浑浑噩噩。 躲避着最热闹的人群,又惶恐着所有无人的寂静。 直到将满身的戾气磨的一干二净,直到将满目的幽深痛苦万分的洗成清明。 然后在大顺皇朝的边境,他又走进一间小茶馆。 小茶馆里有两三桌的客人,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他们或悠悠的品着茶,或轻叹着欣赏边境沙土的宁静。 大顺皇朝的边境是广阔的在凡人眼中好似没有边界的沙漠。沙漠里是日复一日的宁静,也是躁动彪悍的人心。 一个姑娘家,在这样一个地方开茶馆,成日里总是会引来许多麻烦。 麻烦和他一同踏进来。 还咒骂一声把他撞开。 他在这一撞里望见从里头走出来的姑娘,又乱了心绪。 姑娘的脸又有了些微变化。 姑娘又被围困在人影里,艰难应对,连连后退。 而无尘站在堂中,一动未动。 直到那些麻烦不耐烦的去碰姑娘的胳膊,他动了手。 顷刻间就是几条人命。 神仙在凡间是不能随意动用灵力杀人的,这是他为姑娘做的最后一件傻事。 茶馆里的客人都被他吓跑了,除了横在地上的几具尸体,这里就只剩下他们。 姑娘看见他袖口沾着血,双睫颤了几颤:“我以为你会先来找我。” “最恨的人,最乱的账,当然要放到最后。” “无尘…” 这一声低低的呼唤。 让他垂下眸子,却并不应她。 “无尘,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关心吗?” 她不关心。她只是想知道而已。 无尘没有告诉她,可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切。她握紧了手。 他看到姑娘的反应,无尘轻笑一声坐下身,替自己倒上一杯茶。 “这一回,母亲该不会失望了。” 她听到这一声轻笑,身子一晃,良久:“我早就没有资格了。” 无尘偏过头来看她,点点头,眼睛里重新添上仇恨的光。 她看到那束仇恨的光,闭了闭眼,很快就将情绪调换成很坦然的样子:“以你如今的手段,只是杀了我或许已经不够了吧。说吧,你打算如何来折磨我?” 无尘又倒上一杯茶,看着她这副坦然的面孔,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尽管他早想好了答案。 他想在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最后同她说几句话。 “为什么是真武界?” 他在这个世界安静生活,两万年懵懂不知,这没办法。可那一日他将念珠散尽,那一刻他将往事全部记起。 这个活出第三世的人。 第一世是三十三重天的天妃,第二世是长生山脉神殿的殿前使,第三世在人间徘徊。 那不会错,他一瞬间就知道了那张脸。可是知道之后却是寒的彻底。 他想问问她,究竟把他当什么了。 “因为我想你可能会在这里。” 无尘别过头,笑出声。 在这样不加掩饰的讽刺笑声里,姑娘终于变回天妃才有的模样。 当然,不是前头与天帝情意欢好的天妃,是后来扯去所有伪装的天妃,冷静,冷漠,又冷酷。 天妃在他对面坐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无尘,我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三界之中,不论是人、魔、还是神不过都是一场执念的化身。每个生命都有自己要完成的目标,活到如今这个局面,孰是孰非,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那一份意义,与其他无干。” “母亲的这一生,的确只是一场执念。” “无尘,爱恨嗔痴皆是执念。你恨的一切是执念,你爱的一切也都是执念。本质与我并无不同。” “我曾经爱着的一切,都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天妃闭上眼,轻叹:“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像狡辩,但我还是要提一句,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我之间,放过妖族,然后任何其他的,我都甘愿。” “要我放过妖族,母亲得再说一个理由。” 天妃带着一点惊讶的看他,看到了他眼中满不在意的寒冷和血腥。 她紧紧皱着眉,可是无尘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更没有一点退缩。 她呼出一口气,终于也冷冷的望着他:“你这条命。够吗?” “你这条妖族救回来的命,算不算一个理由?” 第181章 关于如何折磨你 他在天妃这样冰冷的目光中反而感受到畅快。 无尘搁下杯子,嘴角勾起一点笑:“母亲倒说说看,我这条命,如何就是妖族救回来的了?” 天妃没有直接回答他,他们相视的目光中皆是利刃:“你在人间遇到的那位重明仙子,过去是什么样的身份,你还不至于忘了吧?” 他不置可否。 “你若还记得,便好好想想,当初她那身血脉是什么样,如今又是什么样。” 他面上丝毫未变,捏着杯子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所有细枝末节的东西全都落入天妃眼中,她冷笑一声:“若不是曼儿用一身血脉换回救你的方法,你哪有来找我算账的今天?这个理由够不够?” 无尘怔了片刻,随后是浅浅一笑,机锋散尽,他用目光最后又细细的描摹了一遍天妃的脸。 轻声道:“够的。即便没有她救我这桩事,也是够的。” 天妃在他这样蓦然变化的神色里皱起眉。 想问的问题问完了,他重回到她那个疑问里,把答案告诉她。 “关于如何折磨你。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恶毒的办法,比如毁了你最在乎的东西什么的,但最后都觉得不好,然后又想,不如将你和父亲囚在一处,千年万年的这么互相纠缠下去,我觉得挺好。” 他声音低低柔柔的,映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金色的暖光,尽管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还是显出一副十分美好的样子。 天妃刚要朝他发出一声冷笑,他就又继续说。 他看着天妃的眼睛,认真的说:“可是母亲,我忽然就觉得你其实并没有多么对不起我。” 他抿了抿唇:“这很可笑。” “父亲养了我,在这偌大三清天之上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这是恩,所以我留他性命,也留他血脉。” “父亲杀了我,害了我,又利用了我,这是仇,所以我毁他肉身,废他神位。” “而你。你生了我,这是恩,我替你死过一回,报了。” “我本以为你弃我,辱我,利用我,让我痛不欲生,这也是仇,可后来我才发现,这又能算多大的仇呢?说到底,不过是我的母亲,她不爱我。” 他说到爱这个字,低沉的像一声叹,带一点无奈,却还是温柔。 “而得不到一个人的爱,就要去恨吗?这是没有道理的。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生身母亲。” “所以九萝仙子,我今天,是想来告诉你,我会放手的,如你所愿,不管是肉身还是灵魂,以后我们都不再是母子了。我会把这些没有道理的怨恨都放下,我知道我现在还做不到,但好在岁月够长,总有一天。” “是吧?” 他顿了顿,温声的落下这两个字。眼睛里是一场杀戮、半生真相和数载寻觅后的清明,那清明里带着放手前最后的不舍和伤怀,全都不加掩饰。 那是他留给母亲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的话说的这样轻快又这样顺畅,那是十五年来在心头一遍又一遍的思量,没有给天妃留下任何的空隙,也没有打算去等待她任何的反应。 他只是把话说完了,最后看了她一眼,便够了。 最后那一眼里,他看到的是天妃惊愕的神色。他垂眸,唇边是淡如水的笑意,他向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便站起身,离开了。 此后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他们都不会再相见。 茶馆外的沙漠到了落日的时辰,他嘴角噙着笑,朝沙漠中走去。不远的地方有人看到这景象。 白衣的男子背负着金色的太阳,袖口带着血,掌心发着光。 他在这光亮里如释重负,也在这光芒里满心哀寂。 他又走了几天几夜,最后回到那片山谷里。 山谷里,他的尊神还在湖边等他。 一世耻辱,两桩宿命,那一日他在恨里成魔,一刀一剑的在心头刻下几件事,而今几番挣扎,这些事他到底全都去做了,虽全都不像当初设想,却也算有了各自的圆满。 而放下那些之后的他,沙海里行走了几天几夜才终于将那些救他回来的画面一一从脑海中拿出来。 那是元崖最后两万年的记忆。他在不愿中将它们在无限短的时间里放弃。 却终是无论如何不能忽略,他原是有一位妻子。叫白染。正是灵族的天之骄女,白墨的同胞长姐。 也是尊神真正的弟子。 这两万年,尊神没提过一个字。离风没提过一个字。满世界没人跟他提过一个字。 原来上一世那个无尘,有一位妻子。 可他的妻子去哪了? 元崖的记忆里没有这个。 他的记忆里关于他的妻子只有寥寥几个画面。 一个是在大赤宫的晚宴上,他的妻子盲着一双眼,说他是她的意中人,此生非他不嫁。 一个是在他刚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在雨夜里点燃泼天的火焰,又在火焰里一遍又一遍的崩溃。 一个是在虚空中,他的妻子满身致命的伤痕,用金仙境那点小小的修为,朝至尊的天帝发出最凄绝的声音。 他的妻子那样娇小。 只有金仙境的修为。他想,该是他连抱一抱都不敢用力的小小姑娘。 却用她的背去替他挡天帝的一击。 混元是个什么境界?她那是不要命了。 他不记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如何就娶了她,也不明白她为何就会对他到这般地步,但总归他是知道了,原来那时候还有人在意他,为他的死而伤心,甚至还不顾一切的去替他报仇。 他走了十五年,想了十五年,他觉得妻子的伤心应当不是假的。 诚然,如今她并没在他身边。 但他觉得那伤心当不是假的。她不在,应当是再伤心也放下了。毕竟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活过来了,也是只能被藏在人间不见天日的。他又怎么会期盼她万年如一日的想着他。 他的妻子挺美,可他不记得她,他看到她的脸,是毫无情绪的陌生。 但他想着,她毕竟曾是他的妻子,为他伤心过,如今他回来了,或许可以去寻一寻她,问问她还愿不愿意再回到他身边。 或许她还愿意,这样他可以带她一道回去,就不是一个人。 他从未爱过什么人,也从不知被旁人爱着是什么滋味。他看到的唯一一场神仙情爱,便是天帝和天妃。 那真是场可怕的纠缠。可怕到让他觉得情爱是比仇恨更致命的东西。 因为就连那个样子在意天帝的天妃,她都是假的。他不知还有怎样才是真。 可他始终不能忘记妻子绝望崩溃的神情,至少那一刻,应当不是假的,他存着这样万一的念头,心里生出一小点希望来。 这一小点的希望,渺茫,脆弱,却最终将他救回来。叫他明白过来。 月落湖边,他跪在尊神身前,模糊了视线。但好在他没有真的闹到生灵涂炭,尊神应当不会弃他。 林夕不会弃他,可是他将他扶起来后,却告诉他,他得回去。 回天庭。 像他当初在仇恨里想的那样,去继承那个位置。 因为什么? 天帝最后两万年的记忆他观的匆忙,可还是看到那是一场怎么样的众叛亲离。 高居帝位的八万年也是元崖痛苦折磨的八万年,那最后的一点时光,在他终于拥有足够力量的时候,他这个异数却又逆天复生了,那是将元崖推向彻底疯狂的最后一步。 他恨这个世界,他恨他的子民,在这样一场疯狂里,他让那些远古神族痛不欲生,甚至连一向超脱的木族也不放过。唯有持着人皇法旨早早独立的灵族和从来在人皇庇佑下的人间及地府得以幸免。 两万年折磨,一界神族忍无可忍。 然人皇不出,白禾闭守,天后姝沁同她的大殿下星合既是从无选择也是威胁牵绊,帝子中唯余的六殿下亓幽倒是坚毅果断,只是无人可知究竟为何,早在两万年前他便弃了尊位离了天庭,从此只在佛族须弥山下与青灯为伴。 因为这个。 所以三清天门外,他们全都站在了他身后。 无尘是明白的,他看到白墨手上那卷无上法旨,他就明白了。 他明白,也接受。 他不在意这个,只是还想要知道尊神不会弃他。 无尘看着林夕的眼睛,将目中的模糊排挤出去。 “尊神,我以后,还能回这里喝一喝茶吗?” “小七,过去的日子你再也回不去了。但你永远都可以来我这里喝茶。” 那便够了,那便够了。 他闭上眼睛,露出疲惫不堪的笑。 林夕看着这个自己教养了两万年的孩子,心中微痛:“我没有母亲,但我想,你能做到这一步,是很不易的。” 何止不易,他在尊神的这句话里一瞬间失了满身铠甲。 “尊神,那日与母亲的一别,我已是再无来处,从此以后,漫漫神路,只剩归途。” 一句只剩归途,叫林夕也没了力气。 “天帝,这三界万族至高无上的君位,要想一步步走上去,坐下来,要割舍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在月落湖边沉默良久。 最后湖边的风将无尘面上的所有伤痛都带走。算上前一世,他至今也不过三万多岁的年纪,其实还很年轻,但眼睛里全是风霜。 他想着尊神的那句话,回答他道:“那么好在,我孑然一身,孤苦过了,自由过了,任性过了,醒悟过了,甚至也死过一回,最终也同自己和解了,放下了,也算可以了。” 第182章 我可是真心待她? 林夕看着这个样子的无尘,想了想终究没有说什么。 只是问他:“你打算何时去?” 无尘蹙着眉,不知该如何说那桩事,思考的时候下意识便去磋磨那枚戴了两万年的指环,可他手指触上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如今手上空空如也,那指环早就被他丢弃。 他怔了一瞬,旋即低声道:“我想先去一趟灵族,再回天庭。” “灵族?”林夕皱了皱眉。 无尘斟酌了片刻:“灵族的白染,她曾是我的妻子吧。我想去寻一寻她。” 林夕一惊,疑惑的看他:“你记得?” 无尘摇头:“只是在元崖的记忆里看到这回事,自己倒是全无印象。” 手掌握了又握,林夕轻叹一声,掌心一翻,将那枚念珠取出来。 他仔细看着无尘的眼睛和反应,轻声道:“小白的确是你的妻子。我上次同你说的还剩下的一点,就是你们两个过去的一些事情。时日不算多。” 他顿了顿,又道:“当初你刚醒过来,记忆混乱,又没有修为,怕你一时冲动去做什么傻事,便将你前头的记忆封在两颗念珠里,等到你什么时候也有了混元的修为,再去叫你自己选择。” 无尘点了点头,他也猜到应当是这样,只是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是分开在两枚念珠里?” 林夕这段时间想过这个事,若他这样问,他要怎样说才好。 原来他想的是,因为她其实是不希望你记得她。 可是如今他看到无尘真的这样问出来了,答案搁在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小白…她是不一样的。”他模糊的应付了一句,将珠子塞到他手上,“总之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来选择,我不逼你。” 白染如何就不一样了。无尘不明白。 但目光被念珠吸引去。轻盈透亮的一颗,小小的,搁在掌心冰冰凉凉。 他低头看着那枚珠子,看了一会儿。 这里头究竟会有怎样的故事?他实在无法想象。 他过去那样的境况和性格,竟还娶了妻子。且还是灵族的一位公主。 啊,白染,这不正是前头他那位兄长求娶不成的人吗? 他想起来了。却是更加的不明白,彼时天庭的二殿下地位何等尊贵,连他亲自上门提亲都见不到的人,最后却成了自己的妻子。这真是… 他想到记忆中的那场天宫喜宴,想到他听到的那几句闲言碎语,嘴角扯出一丝笑。 他在这笑意里定了神,抬起头去看林夕。 不论怎么说,他还是要信尊神的。 “在元崖的记忆里,她对我的离去十分伤心,想来我们过去相处当是不错的。”他看着尊神的眼睛,透露出一小点希望来。 林夕忽然就有些心疼。 这么多年,他的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可他还记得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白染一直喊着师父,让他着实难受,更别说她在他怀里咳的满身是血的样子。 从十三万年前,他就见不得这个样子。 然两万年过,走了的人终归是走了,活着的却还要一直活下去。不论是彼时的白染还是如今的无尘,在林夕看来,最好便是这样。 他看着无尘眼中微小的期盼,轻声道:“的确不错。” 一颗心在他这声的确不错里动了动,无尘握了握手上的念珠。 却又在下一瞬,林夕道:“但你不必去寻她了。” “为何?” “她已经不在了。两万年前就不在了。” 他听到月落湖水缓缓流淌的声音,也听到湖中白鱼游动的声音。 还听到自己平静的不带波澜的声音。 “可是被我连累了?” “不能算。” “那么,她…”他说不下去了。 他平静的没有一点感觉,可是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赶到清微天,她已经不在了。小白的真身是一缕天火,最后的时候,在你身上熄灭了。” “清微天…”他呐呐道。 “是她将你救回来。” 他目中颤动了一下,点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将念珠收起来:“她是真心待我。尊神,您从前应当见过我们在一处,我可是真心待她?” 他面上没什么不好,甚至很快就从错愕里找出释然的情绪,这像是失去记忆的好处。 林夕没有回答他。 “关于她的一切事情,我都不会再告诉你了。你若想知道,念珠就在你手里。” 他无奈的笑了一下,一瞬间就有了决断。 他不想要知道。 既然妻子已经不在了,那么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回去了。拱了拱手,他便要拜别尊神。 林夕看着他,却又十分矛盾的问了一句:“你果真不想知道?” 无尘想起从前在月落湖日日执念的自己和守口如瓶的尊神。 他抿了抿唇,带着一点洒然的笑:“是想要知道的。但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想知道某些事,等到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们才发现,某些情况下,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就像当初,他并不后悔,也知道重来一场依旧是无可避免,但若有可能,还是不知道要好一点。 那场变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早在云巅之上传出那般惊天波动时,白墨就知道两万年的筹谋和蛰伏,终于是尘埃落定。 他赢了,三清天门外就不会是战场。 只有清洗和审判。 将近一个月的清洗和审判,背后却是两万年的积淀和谋划。 白墨和无尘,他们从前就没有多么亲密的关系,如今更是不曾有,但这一点不妨碍白墨的计划。 他坦然的连迟晚晚都不十分明白。 “你便如此肯定他会如你所愿?” “你没有失去过记忆,不会明白。” 好吧,便是他料到只要林夕肯给选择,无尘一定会走到这一步,那么如今大事已成,我们是不是应该同他一道商量后头的安排?总归你是要他来坐这个位置的。 “必须是这样来做。” 迟晚晚自然是为他们两个考虑,白墨明白这个。 他只是也明白另一件事,不止这样的清洗只能由他来做,后头的许许多多事情,他既走上了这条路,便是不能回头。 忙碌了近一个月,他们终于得了一点空闲,昔日禹余天的宫苑到底尚未安置妥当,他们最后走进了沧悟宫旁的碧云阁。 那是当初白染客居天宫时待的地方,两万年过去了,早就不剩下一点痕迹。但白墨还是走进来。 “我想予安和茶茶了。”迟晚晚轻叹一声坐下身,按着白墨的习惯在小案上将酒具摆放好,“我们什么时候接他们回来?” “封启已经去接他们了,再有几日便该到了。”白墨接过迟晚晚递来的杯子,浅浅饮了一口。 迟晚晚笑起来:“我以为你会等到全都安置妥当了再接他们过来。” 白墨垂着眸子,将杯中酒饮尽:“我也想他们。” 今夜他喝的有些急,醉的也比往日快许多。迟晚晚便有些犹豫:“够了吧?” 他们在万荒宫朝夕相处了两万年,是身陷旋涡也是与世隔绝。 这两万年他们亦变了很多,比如经予安和白茶一番狠狠洗礼,他们如今都学会带孩子这一项技能,比如不安分了二十多万年的迟晚晚如今真正洁身自好,又比如从前只饮茶的白墨如今嗜了酒。 白墨饮了两万年的酒,但因为身子弱,又没什么修为,酒量总是一般。 可每回迟晚晚劝他不能再喝的时候,白墨没有一回听他。 就非得沉醉到他举不动杯子为止。 尽管他不会听,但该劝还是要劝,却没想这一回白墨听到他这么说,就真的停了手。 迟晚晚啧啧一声,觉得稀奇。 可下一瞬,白墨把杯子往他手里一塞:“我不能再喝了,你喝吧。我看你喝。” 迟晚晚挑了挑眉,没说话。 比起白墨来,迟晚晚的酒量就好了不知道多少,然两个时辰后,还是有了醉意,可白墨却不罢休,依旧为他倒酒。 迟晚晚无奈,问他今夜这般丧心病狂的灌他酒究竟要做什么。 白墨看了看他:“我也不知道。喝吧。” “……” 于是他又喝下一坛。 一坛后,他按住白墨的手:“如今情势正是复杂,不能像在万荒宫里放松了。” 白墨看着他已是十分迷离的眼睛,这才轻叹一声:“我可能很久都没法回万荒宫了。” 迟晚晚把手收回来,撑在桌面上:“我知道的。” 他看着白墨,有点迷糊,但还是道:“在哪里都没关系。都好好的,就行了。” 白墨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他这么嗯了一声,然后迟晚晚就彻底醉过去了,等到他再次醒过来已是第二日,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他揉着胀痛的额头睁开眼睛,不自觉便去回忆昨夜后头都发生了什么。 “你何时跟茶茶学会了踢被子?” 见他醒过来,白墨站起身,从不远处走过来。 迟晚晚吓了一跳,立时便从榻上坐起来:“你,你一直都在?” 白墨立住,点头。 迟晚晚艰难的眨眨眼:“我昨夜喝醉之后,没…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 “那就好。”迟晚晚舒了口气。 白墨看着他摇了摇头:“起来了就走吧。” “嗯?去哪儿?” 白墨转过身,目中闪烁出一丝锋利的光:“清微天。” 第183章 不客气 清微天一片死寂,唯有当中一颗星辰。 星辰上闪烁着一小点赤色的光芒,那曾是这片天地里至高无上的君王。 白墨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迟晚晚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他们都看着那颗星辰。 那是一切的源头。 源头没有消亡,它还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它甚至感受到这两位不速之客,闪烁出戒备的光芒。 回首两万年的种种,白墨缓缓走上前,轻叹:“我们之间,说有仇也无仇,说无仇也有仇,但不论如何,我既然答应了她,总是要做到的。” 他这声低沉的话里是不加掩饰的杀意,阴森,决绝。 可他只是个没有修为的真仙。 赤色的影子显出形来,元崖冷笑一声:“就凭你?” 白墨点点头:“就凭我。” 即便元崖被无尘斩灭了肉身后只剩下一缕元神,那也是曾是一位混元境的强者,不论从什么道理来看,白墨都是没有可能去动他的。 但下一瞬,他看到那个银袍的少年从体内召出一柄断剑。 那是浓烈到化成实质的杀气。挥动间是尸山血海,也是血雨腥风。 那把曾经遗落虚空的断剑。 五禁器之首,可斩天地的金剑,由精金气化,主杀伐。 一剑之力,斩灭所有生机。 他没有一点的迟疑,也没留他片刻的反应。就这么做了。 转过身,是寂灭的星辰,和重新回到一片黑暗的夜空。 月落湖旁拜别林夕,无尘在虚空中找了找方向。 禹余天近在咫尺,他一瞬间却不知该从何处落脚。 最后还是重华宫。 那个寒凉偏僻的地方。他最后竟还是回到了这里。 既然要放下前尘,那么不论是怎么样的寒冷,总要回来面对,他这么想着,从虚空中走出来。 重华宫外的莹患林子依旧郁郁葱葱,细而尖的白叶子一层又一层,微风吹过,飒飒作响。 手上拈着那枚清透的念珠,他白衣白簪无暇无垢,拨开挡在身前的莹患叶子走出来。 从前为阻他修行,在他刚出生时,元崖便将至阴至寒的寒灵玉髓种在他体内。那玉髓是取自禹余天一条寒脉精华,而那寒脉,便是在重华宫外的一处小潭底。 而今小潭依旧,却再无那股迫人的寒气。 无尘微微蹙了眉,他不记得。 也想不明白谁会去打这寒脉的主意,难道三界之中还有什么神仙会去用这等至寒之物修行吗? 罢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他在潭边看到那位重明仙子。 重明仙子今日依旧不是重明鸟族惯用的红色,而是一身靛青的长裙。 重明仙子看到他出现,有一瞬间的失神。反应过来后便要跪下身来。 无尘眼神顿了顿,周遭灵气一凝,托住了她。 “殿下…” “你不用跪我。” 无尘走过来,走到潭边,俯下身触了触那潭水:“你可知这里的寒脉为何不见了?” 严曼儿站在他背后,听到他的声音,怔怔的站在那里,恍如隔世。 没听到她回答,无尘回过身看了她一眼。 那又是一个让他不明白的眼神。 不是天妃的强势张扬,不是白染的崩溃绝望。眼尾红红的,像是有泪,却落不下来。 他目光匆匆的就离了她的眼睛,落到她那身衣服上。 莫名的觉得颜色深了些,若是再淡一点儿的青色…他恍惚了一瞬,再淡一点儿的青色又如何了… “一别万载,殿下…” 无尘回过神,认真看着她。 严曼儿却说不下去了。 一别万载,他不好。他怎么会好。 眼看着又要陷入到他不懂的情绪里,她这幅样子无尘有点消受不住,想了想便问了句:“你那时是如何得知我还活着的?” “是离风。”严曼儿抹了抹眼睛,“我求了他很久,他告诉我了。” 竟是离风,无尘有些无奈。 “有人告诉我,你用了很大的代价寻到了救我的方法。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声问的极温和,甚至是很温柔。可严曼儿却猛地低下头,反应很大。 “没有什么代价。我不过花了些时间在族中的圣典上查找。殿下实在不必放在心上。”她咬了咬唇,“当年的许多事,本就是妖族对不住殿下。” 无尘皱起眉,他甚至不必用神念去探,便看到她如今的血脉之力是何等驳杂。 “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尤其不喜欢你骗我。” 严曼儿在这句尤其里怔住了,她抬起头来看到无尘的眼睛,一下子就把前头艰难忍耐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你很怕我?”他不解的皱眉。 严曼儿痛苦万分的摇了摇头,泣不成声:“殿下何必要知道那些。不论我如何做也不过只是找到一点方法,真正将您救回的是白染上神。” 她哭成这个样子,无尘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身上甚至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给她擦一擦眼泪,正微微烦恼着听到她这句话,忽然笑了一下:“原来她后来突破上神了。” 那笑意极淡,出自本能,不掺情意。 可即便如此,也是因着他的妻子。 胸前的疤又痛了,严曼儿在这痛意里咬紧了牙。 无尘察觉到她的异常,可还没等他问上一句,严曼儿却一下子收了泪,退后几步间连痛苦的情绪也不见。 记忆里那个仙子从前不是这样。 虽然从前她究竟什么样儿他也并未仔细观察过,但无尘还是能感觉到她如今的变化和行为的反常。 但不论怎么说,是她寻到了救他的办法,也是她那次及时出现为修为尚浅的他解决困境。 无尘又蹙了蹙眉,及时出现? 他如今对这样刚刚好的东西有些敏感。 “你那时一直在真武界?” 严曼儿低着头:“是。” “为什么?” 她从未想过和他对话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儿。她说不出。 无尘闭了闭眼睛,罢了。 “你今日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这个总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了吧。 可严曼儿还是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才低低的说了一句:“从前就想来这里看一看。” “重华宫没什么好看的。”无尘很快摇了头。 “不是为了风景。” 本来想问问那是为了什么,但估计她也不会说。无尘点了点头便罢了。 可她这回倒是主动了些,虽声音清淡的微不可闻。 “想要看一看殿下过去生活的地方。想知道有多冷。” 无尘怔住了。 片刻后轻声道了一句:“你救过我。我便应当报答你。不知道严仙子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全力做到。” 这是他真心所想。故而声音恳切。 可在严曼儿听来却好似剜心戳肺,她紧皱着眉,片刻后哽咽道:“惟愿殿下平安康乐。” 无尘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上的念珠,却还未在心中反应出更多的东西时,便一瞬间感应到什么。 抬手撕开一条虚空裂缝,他一步跨入远去。 清微天出口处,白墨刚要收起手中的断剑,就被迟晚晚拉住了。 他扬了扬眉,偏头看他。 “那个…借我用用。” “做什么?” “不是坏事。” “金剑认主,即便你体内有木珠,用起来也会伤到自己。” 迟晚晚笑了笑:“反正我体内有木珠,又死不了。” 白墨皱了皱眉,将金剑扔到他手上。 迟晚晚接过剑,只轻轻比划了一下,就一瞬间感受到千万道杀气。 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他微微弯下腰,啧啧一声:“戾气果然重。” 白墨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了他一把:“非要用金剑?” 迟晚晚咳嗽两声:“非要用金剑。” “你究竟要做什么?若是要杀什么人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动手。” 迟晚晚摆摆手:“你何时见我要杀人了。不是这个。” 至少这两万年,白墨还从未见过迟晚晚有什么事瞒着他,且还涉及到禁器,他有些诧异。 迟晚晚却有些不自然的躲了他眼神:“这事你做不来。总之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借用一日,明日便还你。” 白墨不再看他。 一抬头便是对上无尘的目光。 元崖的元神消亡的那一刻无尘就感应到了,倒不是旁的什么,他只是很疑惑。 然来到这里,看到的是白墨,他便停住了步子。 算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四目相对,万千情绪。 其实照理来说无尘终于出现他是要有许多事情同他商议的,但这一刻,白墨看到他这张脸,看到他周身凝实的气泽,他脑子里全都是两万年前玉净宫里一簇又一簇缓缓熄灭的火焰。 他眼下没法。 强稳了心神,白墨收回目光,面上是无尽的荒凉,擦肩而过,他没有叫他,也没有停步,只是咬着牙,淡淡的留下一句话。 “不客气。” 无尘微微偏过头看到他离去的背影,皱了眉。 这个人自己明明不记得,可为何每次看到他心中总是有股情绪,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觉得可以相信他,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觉得欠了他。 他这般看了一会儿,收回思绪,才反应了一下。 元崖死了。 如今是真正的身死神灭。 他的生身父亲,他的杀身仇人。最后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诚然并不好,但说不上最坏。 毕竟本来他若是未曾看过那些东西必然是会用上更狠厉的手段。 第184章 那就是个小妖精 他在这样淡淡的情绪里微微低着头。 转过身来就看到一个蓝影儿。 那是… “迟兄。”无尘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 他不过声音沙哑了些,他不过神情变化了些,迟晚晚却是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真是没出息。 迟晚晚笑了一声想将那些伤感情绪挤走:“七殿。” 可一声过后终究是没忍住。他捂住眼睛,笑声滑稽:“你瞧我,真是不像样子。” 无尘走过来停在他身前,也是心中一痛。 记忆中过去除了尊神,便是只有迟晚晚这么一个朋友,古境中千年相伴,那是极好的时光。 这一世的无尘在林夕身边过的安逸,头两万年里除了那几桩禁忌,林夕从不在生活上约束他,他想要什么,他想做什么,他想说什么问什么,没有什么不可以。 那时候在无尘眼里,尊神就是他的至亲,要尊敬要侍奉,也顶撞也叛逆。虽然同林夕这样的存在任性胡闹最后也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但对待至亲,可不就是那个样子么。 但那都是这一世的无尘,干干净净的生长的无尘。 而上一世的无尘,至少在他现在记得,他就只有迟晚晚这么一个朋友,这么一个可以放松戒备,可以饮酒笑谈,可以展露心事的朋友。 如今两万年过去了,他的记忆中也多了太多东西,可他看到迟晚晚,他这么个人,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他一瞬间就从那些情绪里找到出路,至少是短暂的,重新做回原本的自己。 大赤宫西侧的霜云殿内,迟晚晚想了一会儿,从储物戒中取出自己藏了很多年的红尘道。 “无尘,刚才的事情,你别怪小墨。他这些年…不比你好受。” 无尘摇了摇头:“我与元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白墨这样执着,我倒不是很明白。” 迟晚晚轻叹一声:“他这样做,一个是答应了会替小染儿报仇,还有就是,也必须是这样做。” 他将倒好的酒递到无尘手边:“这两万年你在月落湖,有些事情或许不太清楚。那个时候小染儿把你救回来,原本是打算一同到魔界生活,可谁知…她终究没能回来。” 红尘道味道并不浓烈,可迟晚晚喝的皱了眉:“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件事对小墨的影响有多大。他去见了林夕,与他约定了关于你的一些东西,又将这些事情告诉了白禾,自然还有他布置在那些远古神族的手段。” 无尘皱了皱眉,眼中有一点疑惑。 迟晚晚看着杯中酒,却没有停:“然后我们便带着予安和茶茶去了魔界生活。这两万年里他虽身在魔界,却从未停止过在仙界的行动。好在那个时候的元崖知道你还活着,本就发了疯,倒也不用小墨多么费力气去使手段。” “那段日子啊,也算是自黑暗纪元后仙界最混乱的一段时光了。各大神族不仅失了符器,就连一族尊长、族老都有不少被元崖用莫须有的罪名给除去了。妖族的少主凡之,古族的族长古紫山,佛族的东弘,蛮族的燕辉、燕烈,还有太多太多。这些…都是仇。” “最后的那几千年里,甚至连木族也不能幸免。而灵族虽有林夕一道旨意庇护,到底是逃不过许多纷扰,这两万年的闭守也是一场漫长的忍耐。唯有人间和地府算是基本没有什么影响。” 这些后两万年的事情无尘在元崖的记忆里看到过个大概,便点了点头。 他知道元崖必是会有许多报复的手段,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疯狂到这个地步。 “所以元崖他必须得死。不论是为了哪一个,即便没有你们那些私仇,如今这三界也早不容他了。” 无尘垂眸沉默了片刻,将酒杯送到唇边。有一丝甜香钻入鼻中,他低头饮了一口。 “他们毕竟是至亲姐弟。” 迟晚晚摇了摇头:“他们不仅是至亲姐弟。” 这酒闻着甘香,咽下去却像刀子一样,无尘皱了眉。 迟晚晚又叹一声:“那个时候你不在了…” 他缓缓的将姐弟俩在上一世的故事告诉无尘,自然,也包括他自己的身份和一些事情。 三杯之后,迟晚晚停了一停,笑的无奈:“我想你那个时候应当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恐怕也没有想到最后原来是这样吧。” 迟晚晚是这么想,无尘却并未如他期待的那般表现。 无尘十分惊讶。惊讶到看了迟晚晚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艰难的收回目光。 连饮了三杯,无尘咳嗽着道:“白染…尊神他…白墨…你们…” 他无言。 迟晚晚也有些莫名,但还是拍拍他的肩:“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告诉你只是…嗯…毕竟她是你的妻子,你如今回来了,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我不明白。”无尘看着他,目光有些散。 “嗯?不明白什么?” “你方才说的许多我都不明白。” “比如?” “比如为何白染打算同我到魔界生活?为何她最后没能回来?” 迟晚晚眼中添上一抹伤感:“到魔界,很多原因吧,为了你,为了予安,也为了茶茶。至于她最后是如何…我也不清楚。” “予安?茶茶?” 迟晚晚抬起头,怔了一怔:“你…不知道吗?” “你看我这样子像知道吗?” “林夕竟没有告诉你?” 心中一动,他本能的急切起来:“尊神并未说过。” 迟晚晚在额上轻揉了几下:“怪我刚才没说清楚,我以为这些事情你恢复记忆后林夕会告诉你。” “迟兄!” 迟晚晚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按住他肩,郑重道:“无尘,予安是你的儿子,茶茶…是你的女儿。” 指尖一颤,一瞬间满溢的灵酿连带着玉髓的杯子一同碎裂为虚无。 无尘艰难的将周身的威压敛入体内,一点点拧起眉:“儿子?女儿?” “是。”迟晚晚叹息着拍拍他肩:“你们婚后不久她便有了身孕,只是当时不知,也是后头你出了事,她的天火爆发了一次,林夕才发现的。” 迟晚晚缓缓解释了两句,可无尘却还凝固在那个表情里:“儿子?女儿?” 看到他这副样子,迟晚晚努力的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是自己同他一般的死而复生,然后发现没了妻子,多了一对儿女,那该是个什么反应? 想了一会儿没有一点结果,迟晚晚摇了摇头,他这辈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有这样的体验的。不说他如今的体质是死不了的,单是娶妻这一项事…想来就不大可能,更别说儿女了。 “我的儿子?和女儿?”无尘突然就拔高了声调,一脸不可置信的捏住迟晚晚的手臂。 迟晚晚吃痛:“正是正是。你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叫予安,一个叫白茶。这两万年都在魔界和我们一同生活。” 无尘恍惚了一下:“已经两万岁了…” “可不是吗,都成年一万多载了。” 这又是一个打击,无尘捏住眉心,头痛起来。 迟晚晚却来了兴致:“你不知道,予安那孩子是继承的龙族血脉,茶茶却是从你那复生了凰族血脉。两个孩子天赋都很好,如今都快突破上神了。” 无尘的头更痛了些:“上神…” 迟晚晚点点头:“你放心,我没让他们突破的那么快,毕竟前期的基础还是很重要的,这个我明白。” 无尘实在不能理解。可他连哪里不理解都不知道。对着迟晚晚你你我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迟晚晚想了想:“这两万年他们生活的很好,没有吃什么苦头。” 他不是担心这个,他是…他是…无尘的头痛的像要炸开一样。 迟晚晚体贴的安静了一会儿,给他反应的时间。 可谁知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无尘依旧一言不发。 迟晚晚有些急了:“我知道你如今刚刚恢复记忆也受了许多打击,本不该逼迫你什么,但两个孩子没几日便要回来了,你们到时候…唉…你总是要做好准备的。” 准备?做什么准备? 无尘眼神迷茫的看着他,片刻后忽然就暗淡下来:“我可能再也没办法做好准备了。” 迟晚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目光坚定的看着他:“他们是你的孩子,他们可以帮你。你看到他们就能感受到,他们身体里流的都是你的血。” 他的目光那样坚定,连无尘也都恍惚了一瞬。 迟晚晚轻笑一声,又道:“予安的名字是小染儿起的,相貌也随她多些,看着真是单纯又无害,茶茶更像你些,啧啧啧,那就是个小妖精,前头一万年只待在万荒宫里还能风平浪静,后头一万年许她在魔界走动,不知道勾去了多少颗痴情心。” 无尘挑了挑眉,又头痛起来。 迟晚晚摆摆手:“别误会,小丫头其实不太懂情爱,相貌随你,看着也很机灵,但性子却是十足的迷糊。这种事情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小墨是从来不碰情爱之事的,我么,你也知道…” 第185章 万荒篇 我那时候还小,就挺傻 我叫白茶。 有一个哥哥,他叫我阿茶。 还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叔叔,他们叫我茶茶。 那我就不懂了,为何前面还要有个白字。 我那时候还小,就挺傻。后来叔叔解释说,茶茶,这是你的姓。你姓白。 那为何哥哥不姓白。 我哥哥只叫予安,不是白予安。 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你舅舅吧。” 叔叔总是这样,他解释不来的事情就都推给舅舅。 可舅舅也有许多事情解释不来。 反正你姓白。他就这么说。 我舅舅叫白墨,是个挺有脾气的神仙。 我叔叔叫迟晚晚,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魔。 至于我哥哥予安,他就是个猪脑子。 我们四个一同住在万荒宫里,两万年。 小时候我看万荒宫很大很大,有整整十二座神殿,够我疯跑许久。 后来稍微长大一点了,舅舅开始教我读书认字,学习三界礼法,我才渐渐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神仙都住宫殿的。 那个我时候也就八百岁吧,就开始学认字了。 叔叔嫌早,舅舅嫌晚。他们争执了几句,最后舅舅赢了。 然后我和哥哥从此不能再整日整夜的胡闹,一天里至少有两个时辰在读书。这让我很崩溃。崩溃里是对叔叔的失望。 叔叔总是争不过舅舅的。我不知道旁人家里是不是这样,总之我们家就是这样。 舅舅第一,我第二,哥哥第三,叔叔第四。 雷打不动。 除非我生病了,那我能排到第一去。 我不常生病,千年里头也才一两回,所以每次格外珍惜,呼风唤雨。 想要什么没有不行的。比如叔叔宝贝的不行的敬亭绿雪,比如不死树万年才落一片的叶子,还比如可以赖在舅舅怀里睡,睡多久都行的那种。 至于功课什么的,自然是要那个猪脑子予安替我做了。 但其实我叔叔是最会疗伤的,他的灵力很特殊,不管是什么病症,只要他动一动手指,立马就能痊愈。 但我们每次都很有默契。 叔叔会跟舅舅说,茶茶已无碍了,但还需好好歇几日。 最长久的一次,我歇了三年。 所以我说我叔叔是个很好的魔。又善解人意。 我和哥哥想要什么他都知道,也都会想方设法满足我们。 前提是只要舅舅不反对。不非常反对。 因为毕竟这个家里大多数时候还是舅舅第一。 舅舅有很多习惯,还有很多不喜欢。 习惯独睡,习惯饮酒,不喜欢我们弄乱他的书,不喜欢我们顶嘴。 三千岁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很叛逆,常常要跟他们顶嘴,作天作地的不安宁。常常要叔叔哄上许久。叔叔那段时间对我们格外温柔,温柔到让舅舅很生气,说他这样会惯坏了我们。 然后叔叔说了句让我和哥哥都很感动的话。 他说:“惯坏就惯坏吧。只要他们高兴。” 就这一句话,舅舅三个月没有搭理叔叔。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们把舅舅的酒都搬走了,然后叔叔才有机会进了舅舅的房间。 他们说上话了,猪脑子就要拉我走,我没走,死命抱着殿外的表木。 听到舅舅对叔叔说:“他们这样,以后是要吃亏的。我们不能护着他们一辈子。” 叔叔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忧愁:“不能吗?” 然后是一小段安静,应该是舅舅在喝酒。 后来他们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什么什么灵族,什么什么天庭。 予安总是要扯我离开,这个猪脑子力气实在大,我就听的很不专心。 总之最后他们的对话又回到那最熟悉的两句。 “小墨,你不能再喝了。” “迟晚晚,你别管我。” 我舅舅很爱喝酒,这么些年里,除了有段日子我忽然对下厨生出兴趣来,日日煲汤给他们喝,其他的时候,舅舅都只喝酒。 刚开始酒量很不好,但我们其实不知道,那时候每回舅舅和叔叔会把我们两个哄睡着了再去喝酒。 也是直到有一回早上,我破天荒的没人叫就起来了,想喝叔叔煮的粥,可满宫里没找到他,等我跑到不死树下,竟然看到舅舅靠在叔叔肩上睡着,手边有个空坛子。 这可真是颠覆。我想不明白。把猪脑子叫了过来,他也想不明白。 后来叔叔揉着眼睛醒过来,说舅舅喝醉了,叫我们不要吵他,今日不用读书了,自己去玩儿吧。 可以不必读书,我们感恩。然后很懂事的一整日都没有跑到风神殿去吵舅舅。 等到舅舅醒过来,我就撺掇那个猪脑子去问他什么是酒,喝醉又是什么意思。 舅舅看上去有点难受,就没有搭理我们。 叔叔看舅舅难受,只顾着替他疗伤,也没有搭理我们。 后来我观察了一段时间,晓得了舅舅放酒的地方,就去偷尝了一口,辣的我眼泪都咳出来了。 叔叔笑我:“那个你喝不了的,你想喝我给你找两壶口味好的灵酿。” 然后我们两个都被舅舅关了禁闭。 舅舅真的很爱管着我们。我还记得好多这样的事,但别看他这样,我知道他其实特别在意我们。 而且舅舅长的那么好看。身上的味道也让人很舒服。 叔叔说在我们两个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很爱闹腾,要么就是哭的很凶,要么就是怎么也哄不睡。 他们也不怎么会带我们。总结了许久才发现我们哭的时候适合叔叔哄,我们不睡觉的时候适合舅舅抱。舅舅一抱我们就不闹了,拍两下很快就睡着,很神奇,叔叔都弄不懂。 反正我只记得舅舅的怀抱是我小时候觉得最舒服的地方,钻进去就不想出来。 但是叔叔说:“茶茶,这样不行,舅舅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能睡着,你这样扒着他,他都好几天没睡了,你得心疼舅舅。” 我那个时候还不很有心疼这种情绪,更加不懂为何舅舅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能睡觉,但显然每回时间差不多了就会被叔叔抱走。 有一回夜里我做了噩梦,梦到一场阴森的大雨,泼天盖地的,落到身上却像火焰,灼的我神魂皆痛。 后来我好容易才挣扎着醒过来,旁边的猪脑子怎么踢都踢不醒,我很害怕,就哭了。 哭声并不大,却将舅舅引了来,那个晚上他是搂着我们俩睡的。我后来果然没再做噩梦,却不知道舅舅到底睡着了没有。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眼睛里有血丝,忽然就明白了心疼。 有时候我觉得舅舅作为一个神仙,身子是不该这么虚弱的。 那时候我们六千多岁,快成年了,叔叔与我们聊的话题也不再那么多禁忌。 但对于舅舅的身体,他只说舅舅心里有许多事情,所以身体不好。 这必是敷衍我们。怎么会有神仙因为心里有事情而身体不好? 叔叔还当我们是小孩子。 但我们两千岁就开始习武了。别的小孩子有我们这么惨吗?既要习文又要习武。 但虽说习武这件事儿,也很苦,我觉得至少比读书要好一点。毕竟我和哥哥都很有天赋,有天赋总是有动力。 一开始我们是照着叔叔给的经书修炼,后来开始不满足。 舅舅就和叔叔商量了一场,讨论该怎么教我们才好。 舅舅是不修炼不习武的,那只能是叔叔教我们,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可商量的,后来才知道,叔叔与我们修炼的路数不大一样,也不大喜欢舞刀弄枪的。 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由叔叔来指点我们修炼。 别看叔叔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样子,真的认真起来,我们才发现叔叔的修为竟如此高深。 叔叔说我们是神兽血脉,且是很厉害的龙族和凰族血脉。 我们的确厉害,我在七千岁成年的时候就突破到了金仙境,猪脑子是在八千岁的时候,明明是我更快些,叔叔最后却夸奖了他,说我急躁。 我不服,跟那个猪脑子打了一架,果然最后没打过他。 我觉得很丢脸,于是非常生气,对他说,你作为哥哥,怎么能不让着妹妹。 我生气的时候总是这样蛮横不讲道理。 但叔叔还是惯着我:“茶茶不必那么要强,现在叔叔,舅舅还有你哥哥都护着你,以后也是,会有更多的人护着你的。” 我不明白,舅舅不是说只有万荒宫是我们的家吗? 那时候我们都成年了,以为童年里已经学到了很多,后来才知道,不管是叔叔还是舅舅,他们教给我们的东西,其实很少。 也是等我学到了那些东西的时候,才知道过去那些年他们想方设法的去规避那些,真的挺艰难。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是在一万一千多岁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和哥哥还有父母。且我们原来是他们生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全天下家里都是这样的,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再加上一个哥哥。 对于他们这样一夕之间颠覆我认知的行为,我有点接受不了。猪脑子却异常淡定。 他说你得知道他们肯这样说出来,那必也是反复思量,仔细斟酌的。 罢了。有父母就有父母吧。总之我没见过他们,总之我是舅舅和叔叔养大的,总之我现在生活的很好。 我那时候的确震惊,但很快就想开了。 嗯…我以为我想开了。 第186章 你会不会怨我? 迟晚晚有些不自然的饮了一杯酒,又道:“总之你见了她就知道了,毕竟你是她亲生父亲,以后可以慢慢教。” 教什么?教她情爱之事上的道理?无尘闭上眼,叹息。 “你也别烦恼,茶茶有些事虽迷糊了些,到底予安是个极聪慧的孩子。” 无尘闻言睁开眼看他。 迟晚晚笑了一下,又将他身前酒杯倒满:“小时候是茶茶更能闹腾些,予安看着要乖巧那么一点点,后头稍微长大了些就沉稳许多,不过除了功课好,其他也不怎么表现出来,等到差不多成年的时候,这孩子有一天自己就找上来问我们是不是瞒了他关于你们两个的事情。” 无尘怔了一下。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开始怀疑的,但既然他都这般问出来了,小墨也就没有再瞒他,将你们过去的事情简单的和他说了一些,这孩子虽也难过,但反应还算不错,后头还主动提出来会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妹妹。后头一万年两个孩子一道出去历练,他也很懂得照顾茶茶。” 眼睛里忽然有些湿润,无尘低了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迟兄,这两万年辛苦你们了。” 迟晚晚见到无尘这幅样子又差点控制不住,忙摆摆手道:“说什么辛苦不辛苦,前头十三万年我以为一个人是自由,如今这两万年有两个孩子陪伴才知道过去自己有多…” 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太好,便又转了声音:“总之这两个孩子是很好的。回来仙界之前小墨也将你的情况同他们好好解释过。” 无尘闭了闭眼睛:“他们成长的所有时光里都没有我这个父亲。这两万年我也没有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如今他们都已这般大了,我真不知道还能如何去叫他们认我。” 迟晚晚又饮一杯:“若说一下子叫他们与你如何的亲密无间是不大可能,但叫他们认你还是没有那么难的。” 无尘一下子看向他:“当真?我要如何做?” 看着一副纠结颓丧样子,实则心中不知多少在意放不下。迟晚晚轻笑一声。 “茶茶很好办,一听说自己有个相貌十分优越的爹爹便很期待,你到时见了她热情些,多说几句好听的,她不会不认你的。至于予安,这孩子心思多些,但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且承诺他,日后你继位天帝便会下令凡天族神仙不可饮食鱼类,想来他便不会不认你。” “什么?”无尘怔了一下,“不可饮食鱼类?这是为何?” “这个嘛…”迟晚晚纠结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你知道我们魔界是诞生在宇宙海里的吧。” 无尘点了点头。 “这宇宙海里有许多异兽,其中一种便是叫玉面银鱼。” 无尘看到迟晚晚那表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玉面银鱼一族早些年在上古的时候在宇宙海还算是一股小势力,族中子弟众多,血统纯净相貌出众,但后来因血脉之力的退化,其天赋和寿命也越来越趋于平凡,如今更是缩短到一百岁则化形,三百岁便陨落,一生时光极为短暂。” 迟晚晚轻叹一声:“予安那时候吧,刚成年不久,是聪慧,但到底不曾经历过什么情事,头一回离开万荒宫就在宇宙海碰上一条化形两百多年的玉面银鱼。那个…那条玉面银鱼受了伤,躲到我们的船上,予安觉得可怜便出手相救,后来…后来不知怎的…嗯…生出些旁的情意来,便留在了身边,后头还取了好些宇宙海水要带回万荒宫去养着。” 无尘有些无奈的扶额:“一万多岁就有这些心思?” 迟晚晚白他一眼:“你一万多岁的时候都成婚有了他们俩了。” “……” “总之两个人在一处生活了有六十年。后来那条玉面银鱼死了,予安十分伤情,此后便再不许我们饮食鱼类了。” 无尘想了想:“他不知道玉面银鱼本就活不过三百岁么?” “知道。刚开始我没太当真,也觉得就是两个小孩子做个伴,谁知道予安是动了真感情…后来…嗯…后来见他们关系越来越好我便有些不忍心,把实情告诉了他,但那个时候予安已经不忍放手了。所以…” 无尘皱了皱眉,忽然看向迟晚晚的眼睛:“以迟兄的经验,竟会看不出予安对那玉面银鱼动了感情?” 迟晚晚咳嗽了一声躲了无尘目光:“这真不能怪我,我可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无尘端起酒杯,目光疑惑的扫着迟晚晚:“那方面?” 迟晚晚单手扶着额,一会儿看看无尘,一会儿低下头,这般反反复复纠结了许久才轻声道:“那个…那个玉面银鱼吧…它化形后的样子,其实是个…是个翩翩少年来着。” 一口酒就这么呛在了喉咙里,无尘连连咳嗽着瞪大眼睛:“你说…咳…予安他是…咳…是个…” “不不不。”迟晚晚连忙摆手,“其实…其实我瞧着也未必就是那种情意,到底那个时候还小,两个孩子从前一直都在万荒宫也没见过什么旁的人物。小墨对这种事不上心,又怕我会教坏了他们,便就干脆从来不跟他们去提这些。所以…” “所以予安那个时候也是根本不懂情爱之事的。和那条小鱼在一处也从未有什么逾矩之事,就是一道生活修炼。可能,可能也就是…嗯…”迟晚晚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捂着脸,不敢看无尘。 烈酒如火般烧上灵台,无尘拧着眉,目光森森的盯着迟晚晚:“既然你们都未曾教过,那他便只有自己从身边看来的了。” 迟晚晚一惊:“那你可就冤枉我了,这两万年我不知多么收敛,除了偶尔带他们出去玩玩从不离开万荒宫,之前的那些关系也尽断干净了。” 无尘没说话,依旧只是盯着他,眼睛里除了森然隐隐还有些古怪。 迟晚晚怔了片刻忽然往后一退:“你往哪里想去了!” 无尘咬了咬牙,手掌往桌上一拍:“他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从前生活里只有你们两个大的,自然是只能从你们那儿学来了!” 迟晚晚心中一急差点没咬了舌头:“你胡猜什么!我们是…我们没…” 无尘冷哼一声,斜着眼看他。 迟晚晚汗都要下来了:“他那个人是个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成婚那回我不小心碰他一下你瞧他那个反应,差点没杀了我,又怎么会…” 无尘毫不留情的就打断他了的话:“他什么脾气我怎么会知道。我连自己曾有个妻子都是在元崖那儿看来的,又怎么会记得成亲时候的事情。” 迟晚晚一下冻住。 “你说什么?你不记得她?” 无尘怔了怔,皱着眉偏过头,沉默了一会儿。 迟晚晚拉着他胳膊将他扯过身来:“你不记得她?你怎么会不记得她?不是都恢复记忆了吗?为什么会不记得她?” 无尘垂下眸子,面上几分倦怠。 “尊神将与白染有关的事情封在了另一颗念珠里。” 迟晚晚皱了眉:“林夕吃饱了撑的?” 无尘瞪他一眼。 迟晚晚撇撇嘴:“好端端的他这是做什么?” 无尘摇摇头:“尊神说白染是不一样的。” 迟晚晚又翻了个白眼:“三界众生,又有哪个是一样的了?” 无尘懒得理他,闷头又倒上一杯酒,刚要举起来就被迟晚晚一把按住。 “那念珠他不肯给你?是林夕不叫你想起这些?” 无尘将他手震开,低沉道:“不是。” 迟晚晚怔了一下,看着无尘瞳中幽深的光,皱眉道:“是你不愿记起她。” 无尘没说话,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将那刀子似的红尘道灌到嘴里。 迟晚晚有些恼,可只恼了片刻就泄了气。 他重新坐回去,紧锁着眉头,亦是只能饮酒。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的闷声喝酒,也不知过了多少杯,无尘才幽幽的道了一句:“你和她在上一世就生活在一起,你会不会怨我?” “我有什么好怨你的。” 无尘没想到迟晚晚立刻就回应了他,他抬起头去看迟晚晚。 却看到迟晚晚两指夹着杯子,目中已是蓄满了水汽:“我佩服你还来不及。” 一个是苦笑:“我有什么值得你佩服。” 另一个是更苦的笑:“倘若换过来,我便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 “你做不到是因为你从来都记得。只要还记得,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都很难去做到。而我不同。”无尘顿了顿,喝下一杯才接着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仅有的一点认识也都是从旁人眼中看到。” 迟晚晚闭了闭眼睛:“你说的是。倘若记得,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那也足够去拼命追回更多。可若是自己心里完全不记得,那么才是真的可以过去。她…她也会希望你这样。” 红尘道的酒气化入体内一点一点的割着他的心,可他却不想动用一点修为去镇压。无尘手掌握紧:“为什么这样说?” 迟晚晚看他一眼:“你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有多么伤心。留下的那个总是要承受最多的伤心,她那个执拗性子,如此深爱你,又怎么会愿意你再去体会一遍这样的痛苦?” 第187章 我傻,还真有点信她 “你可以说一说,我听着。” “什么?” “她那个时候经历的事情。” 迟晚晚恍惚了一下,举着杯子想了片刻:“你如今喝这红尘道,还好喝吗?” “不好喝。” 他苦笑一声,从储物戒里又掏出一坛酒,递过来:“那你再尝尝这个。” 无尘接过,疑惑着浅浅饮了一口。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只饮了小小一口就一下子拧起眉。 迟晚晚仔细看了看无尘面上的表情,又仔细想了想那时候看到白染喝这酒时的神情。 竟是差不多的反应。 原来都已是差不多的反应了,迟晚晚苦笑,没法再去深究什么。 他看着无尘的眼睛:“这酒可够苦?这样苦的酒,她饮了十年。十年里每日一坛,却还是忘不了。” 无尘怔住了,口中浓郁的苦涩发散开来,一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他苦的浑身一僵,那一刹那好似动弹不得。 迟晚晚叹息一声,从无尘手边拿回那坛苦酒,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坛。 “林夕是对的。” “嗯?” “把她的事情与那些分开。是对的。” 无尘看着迟晚晚,没说话。 迟晚晚回望过来,伸袖抹了抹嘴巴:“你若不想记起就不要记起了。想了解什么的话,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无尘相信迟晚晚。 他捏了捏掌心的念珠:“迟兄…” 迟晚晚笑了一下,摆摆手就开始回忆:“那个时候…她体内承载天火的石头碎裂,再加上受了元崖一击,她受伤不轻,我虽能替她疗伤却没有办法控制天火,也只能将她送到林夕那里。” “在月落湖,小染将它在清微天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我们。”迟晚晚轻叹一声,“她当时那个样子…” “后来她告诉我,就是那个时候林夕发现她其实已经怀有身孕的。想来若不是这两个孩子,只怕她当时便要随你一道去了。” 无尘低垂着眸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迟晚晚却一摆手止住他的反应:“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几天后我们在小墨的玉明宫看到她,又是一副垂死的模样。她大概心中太恨,去替你报仇了。她说她杀了未欢,杀了祝痕、琰琅和大天妃,还有一同参与的子卿和渺汎,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只有元崖,她是没有一点办法的。” “我看到了。”无尘皱着眉,轻声道,“她后来遇到元崖时的样子。伤的很重。” 迟晚晚点点头:“她后来在玉明宫沉睡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里,除了曾经和陆童相见,又有几番心情,无人可知。若要我说,那也只有不好两个字。” “百年后她去了一趟月落湖,再回来的时候看上去有了些精神,说要去凡间走走。我们自然愿意她出去换换心情。小墨不放心,叫我时时注意些。我便每隔几日远远的看一眼。” 无尘抬起头:“凡间的那些日子,她可好些?” 迟晚晚想了半天:“她刚到凡间的时候救了个孩子,那孩子是个可怜人,家里遭了桩祸事,一夕之间满门被灭就剩下了他一个。想来她那个时候正是伤情,也没法见死不救。但你知道,神仙和凡人是不一样的。” “好在那孩子心中虽也满是仇恨,待她倒是很真心。她救了他,为他重塑了灵根,还给他留了些防身的东西。便就离去了。” 无尘皱了皱眉。 “她后来走了很多地方,算是看了不少风光。但终究白看一场,市井里寻到可以一醉的烈酒便又跌回到伤心处。这一小段事情,我只匆匆看了一眼,你若想要知道的更清楚些,可以去问一问你的六哥。” “亓幽?” 迟晚晚点点头:“只不过两万年前他便将自己闭在了须弥山,肯不肯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他也与白染相熟么?” 迟晚晚想了想:“我说这个你别多想,但当初的确有很多人都喜欢她,追求她。除了她那个显眼的身份,便是她本身,也是三界万族数一数二的相貌。你这位六哥,前头如何与她相识我不晓得,但后来的确是十分挂念她的模样。” 他看了看无尘,又皱眉道:“两万年前亓幽离开天宫的时候,正好就在她去后不久。只不过当时这桩事被我们瞒的很好,另外知情的便只有林夕,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罢了,这没什么要紧。” 无尘头痛了一下。 迟晚晚又继续道:“再后来么,她前头救下的那孩子在东极界犯下了不小的祸事。心思狠,手段毒,死在他手上的性命少说也有上万条。她开始还不知道,那个时候她住在一个小镇上,在那里发现这苦酒,一住就是十年。十年后她才听说那些。但等她赶到的时候那孩子早就大错铸成。” 无尘目光颤抖了一下:“她救了他?还是弃了他?” 迟晚晚轻叹一声:“那孩子死了。他们一道去了地府。” “去了地府?” “生前罪孽死后来赎。”迟晚晚忽然伸出手来算了算,“我没记错的话那段时间地府法度该是比较严格的。” 无尘皱起眉:“怎么,章程既已定下还有时时变动的?” “何止是变动。”迟晚晚啧啧一声,“你不了解地府那位。也是个花样百出的。” “冥王?” 迟晚晚饮过一杯,轻咳一声:“她到地府我就没再去看了,至于那会儿又发生了什么,你若想知道可以去走一趟。只是…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怎么?” 迟晚晚有些尴尬的笑笑:“年少荒唐,不提也罢。总之你别在冥王面前提我,否则非放火烧你不可。” 无尘无奈的朝他翻了个白眼:“这三界之中还有你不敢去招惹的吗?” “说了那个时候年纪轻不懂事。” 无尘看着他摇了摇头,片刻后有些疑惑道:“说到底这地府也是隶属于天庭,她倒不至于这般肆无忌惮吧。” “那丫头管林夕叫一声师叔。过去是同他们那批人一道从凡间走出来的。我便只告诉你这一项,你就当明白了。”迟晚晚看着无尘轻笑一声,“天帝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三界之大,到处都是狠角色。” 无尘皱了眉,他不愿去想起过去在元崖眼中看到的那些,但不愿想起并没有任何用。 迟晚晚见他面色沉下来便又安慰了一句:“到底如今除了林夕那个变态也没有什么旁的人物比你厉害。阿离么…这几万年没听她有什么事情,地府那块还是很安宁的。” 罢,眼下这点时光还不需他烦恼那些事情。无尘又倒上一杯红尘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她便一直在人间闭关突破。那地方没什么灵气,她用了九百年,一点一点把肉身磨到了上神境。然后便回了仙界。” 无尘点点头:“是那个时候你将过去的事情告诉他们两个的?” “是啊。不过那些事情对她的影响,其实不算大。我们这些个人里头,也唯有一个她,前事不记,算是解脱。” 无尘苦笑一声:“从那些事里头解脱出来,转眼又碰上我这样的祸害。” 迟晚晚皱了皱眉:“你别这么说。那些…不能说是你的错。总之,那次回来之后她便生出了要复活你的念头。你也晓得我们这帮人在这项事情上的执念和折磨,我没法动摇她什么,只好劝她无论如何不要冲动,至少要先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 “她那一百多年怀着这两个孩子也是十分的不容易,这两个孩子,那个时候不论是什么身份都是不好,她也不想叫他们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于是连白禾夫妻都没有告诉。但龙血凰脉的气息太过强大,到了后头她只能用天火的力量将自己锁起来才能不被天庭发现。” 无尘握着念珠的手掌又紧了紧。 “百年后小墨也醒过来了,叫我一定要去劝她,我没办法,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她已生下了他们两个。” “你劝她了吗?” “我连自己都劝服不了,如何劝她?”迟晚晚垂下眸子,“况且她那个时候…” 听到迟晚晚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无尘扬起眉:“她那个时候怎么?” 鼻尖一酸,迟晚晚连忙饮了一口酒:“她说想到救你的办法了,叫我相信她。我傻,还真有点信她。你知道的,她那双眼睛,认真起来你就不由自主会…” 迟晚晚住了嘴。 无尘不知道,他如今是不知道的。 无尘的确不知道。他在元崖眼中看到过白染,但那个时候的她,眼中是暗淡,是迷茫,是仇恨,除开这些,就只剩下无尽的荒凉。 “她去了就再没回来。” 迟晚晚嗯了一声,眨眨眼睛,低头倒酒:“自你走后,于她说来不过一千多年,若是闭关修炼也就是个一眨眼的功夫,可这其中究竟多少心痛,哪怕我说一千道一万,又如何?” 无尘安静了片刻,低头去摸酒杯的时候忽然就皱起眉。 “她为我伤心几日,我以为是应当的,毕竟我们曾是夫妻。她替我报仇,我也可以理解,尊神也说我们过去相处不错。她为了两个孩子受的那些苦难,也到底是血脉相连,到底不该是所有的父母都如元崖九萝那般。”他沉声说着,顿住。 然后忽然就抬起头来去看迟晚晚:“可她为了我将自己的命都填送进去!却又是为何?” 第188章 挺好 “自然是因为她深爱你。”迟晚晚见不得他那眼神,低了头。 “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无尘惨笑一声,指着自己,“我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想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她送出性命的?” 迟晚晚按住他手臂:“你别这样。” 无尘摇摇头:“不瞒你说,在你今日告诉我这些前,我都不敢信,这世上还真有什么真心的情爱。” 迟晚晚眸光暗淡:“情爱太过真心,不是什么好事。于她如此,于你又何尝不是。” 他眼神无限幽深,捏着无尘的手臂一点点用力:“无尘,如今我倒真不希望你记起那些了。” 那粒莹润的念珠在他掌心早就捂得温热,无尘咬着牙:“你得告诉我,原先我也是真心待她。” “你自然是真心待她。”迟晚晚紧紧握住他,皱了眉,“虽然你们前头的许多事我都不清楚,但自我在古族遇见你们,便能看出你待她的真心。无尘,你那个时候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不去看她的时候,就真正什么都没有。” “可你一看她。那就是全世界。” 原以为他知道了自己曾也是真心待她多少会有慰藉。可迟晚晚这一句话又叫他笑了。什么全世界?被自己抛下的全世界。 眼中情绪渐渐散去,终究回到淡漠,目光转到迟晚晚面上,无尘笑的寒凉:“我那个时候在清微天。我死了。我一丁点都没有想起她。” 迟晚晚被那目光刺了一下,他收回手。 无尘却又凉凉一笑:“我就想着再死的快一点儿,彻底一点儿。从那两个神仙身边消失掉,永远都别再回来。” 迟晚晚握紧了手。 “你知道一个神仙死亡,需要多久吗?” 迟晚晚不可能知道。他这辈子自己没死过,没仔细看旁的神仙死过,也没有将什么神仙杀死过。 “需要太久。太久了。”无尘捏住他的手臂,眼中渐渐染上赤色,“就那么一点点时间,太久了。但我不是怕痛。我的父亲把剑刺进我的心脏里,我一点都不痛。我就是不想再看到他们了。一面都不想。” “一面,一眼,不想。” 迟晚晚闭上眼睛,浑身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我从来都是恨元崖的。从小时候他不肯给我一点温暖开始。我就恨他。可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即使这样恨他,也还是爱着他。哪怕冷了一万多年,哪怕后来所有人都告诉我是他负了母亲,哪怕最后我知道是他将寒灵玉髓种在我身上叫我日日寒冷彻骨。我都还是知道他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父母。”迟晚晚低低的说了一句。 无尘闭了闭眼,嘴角又扯起笑:“可父子之间,就是这样难受,也还不如我与母亲的万分之一。” 迟晚晚揉了揉眼睛,不想拦着他,只为他倒满酒。 无尘饮了那杯酒。紧皱着眉头咽下。 “所以我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她豁出性命去救?就因为一场男女情爱?就因为曾经结过夫妻的名头?” “不是…”迟晚晚皱着眉,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说到底便是夫妻又如何了?为神为魔,寿元无极,又有几个去求什么至死不渝了?她何必这样执念?”他说着,心中全是不能理解,也全然感受不到自己丝毫的情念,可眼中竟掉下一颗泪来,“若她早知道我如今是这副模样,若她还看得到,她该有多悔?她拼了命去救的人,到头来竟真的不愿去记起她。” “她不会的。”迟晚晚压住他的声音,“你如今这般皆是因为你从前的记忆都已不在了。无尘,你信我,若是你记得,你一定明白。” 迟晚晚看了他许久,却还是看不到他眼中一点共鸣。他心中叹息,林夕的手段果然彻底,竟能叫他如此全然忘却,真是半点痕迹不留。 “你后悔吗?” 千万重空间之外,又有谁会知道,那个傻的将自己性命填送进去的女人,她真的能看到。 她看不到。她能在陆童手上看到。 她原先也不想在陆童那里看到。可如今她知道她的夫君终是走到那一步,她便没有一日不去看他的消息。 “我…” 她声音哑的像个鬼。 陆童看了看她,轻叹一声:“他如今果然如你所愿了。” 白染点点头,半晌后,轻轻道:“挺好。” 这世上有太多事,匪夷所思,又难以置信。但你别着急,也别生气。你果真要生气,你就先将自己置到那境地里头去,然后你再看一看,你可是还要气? 迟晚晚没法气。他甚至不必去将自己换过去便明白的很彻底。 陆童就气。她明白,但还是气。她说她这辈子是就这么自私到底了,这事儿要是换成林夕,要是林夕有一日也这般待她,那她定是要翻天覆地在所不惜。 所以迟晚晚只有浮生。 所以陆童爱上林夕。 而这么一大圈子的神神鬼鬼,最懵懂糊涂不过一颗石头,可到如今却只有石头明白。 我们喜欢的,都是不可预料。但我们爱上的,那一定是无可转移。 你别不信,岁月还长久,你且看下去。 又饮一杯,无尘低下头:“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迟晚晚想了很久:“你如今不必明白。” 无尘笑了一下:“何止如今不必明白。” 迟晚晚心中一痛:“你…” “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放弃,我看日后也真的不必再明白了。所有我爱的都不是什么好事,而所有爱我的也大多没有一个好的下场。你曾说上古时期的神仙飞升时历的天劫,那是一重重的剥去人心杂念。如今看来,倒是很适合我的。” “当初那般的无情天道早就被镇压了。你可不能往那个方向去啊。”提起这一桩迟晚晚总是更神伤些,便不自觉又有些动摇,他皱了皱眉拉住无尘:“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你们前头多少我也知道些,可以告诉你。那个时候你们还是很幸福的。” 无尘看了看他,垂下眸子:“你若说我们过去幸福,那便是幸福罢。” 他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迟晚晚忽然一下子就什么都说不出了。收了那坛所剩不多的红尘道,他从储物戒中掏出另一壶沁着醉人芬芳的灵酿。 “你如今再饮这红尘道也不过是灼心一场。不如尝尝这壶。”迟晚晚为他倒上一杯,“同是东阳酿的仙品,如今存世也就这一点了。十几万年了,从也没遇见什么合适的人值得我拿出来。” 无尘抬眸看他一眼,苦笑一声:“既如此你又何必浪费在我身上。” 迟晚晚没理他这句话,只是将酒杯递到他身前:“这一壶酒虽不列入神酿,但倾其所有,东阳当初也不过炼出了三壶。一壶自留了,两壶送到万荒宫。他原将它取名为幻乐,后来浮生喝了一壶,说觉着还是叫心曲好。你且尝尝。” 无尘接过那杯酒,浅浅品了一口。 酒香浓郁,丝丝缕缕钻入鼻中,可入了口却如白水般无滋无味。无尘一瞬间捏紧了手中的念珠,皱着眉将那酒咽下。 难道一杯酒都来映衬出他如今的无心无情? 掌心的念珠在皮肉上硌出痕迹,他将那杯子重重放下。 却听到对面的迟晚晚问了一声:“如何?” 他闭眼片刻还是抬起头,刚想说一句什么,可睁眼一看对面端坐的身影竟变成了尊神的样子。 对饮多时,他竟不知。无尘怔了一下,恍惚间便要起身行礼,可尊神按住了他的肩,只对他笑了一下,没让他动。 他不明白,眨了一下眼睛,然只这么须臾间的黑暗,又变了。 原来那不是尊神,那是白墨。白墨没有对他笑,他目光森森的对过来,唇齿间有血迹,他说:“你该护好她的。” 他原不知在元崖那里看到过多少比白墨这样更诛心的目光,可偏就这么一句,他失了力气,掌心一松,那粒清透的念珠一下子就落在案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他慌乱的低头去拾那枚念珠。可那珠子却像通了灵,滴溜溜的就滚下了地面,他一急,刚要起身,却又看见一身火红火红的衣。 那衣裳层层叠叠,那女子身姿俏丽,伸手一探,就将他那枚念珠拾起来。 “还给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凭空就生出怒气。 那道身影颤了颤,转过来:“本就是要还给殿下的。” 他愣住了,看到重明仙子那张娇艳的脸,她说本就是要还给他的时候,双睫一颤,抖落了眸中的泪。 一瞬间好像有千万种情绪涌上来。 你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严仙子,方才是我误会了。 他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手还能动,他接过念珠,可喉咙却好似被人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重明仙子的泪一行行滚落下来,看着沉默的他,俯身一礼:“曼儿告退。” 掌心的念珠忽然间是像火一样的温度,可他朝前伸出手,却是触了个空。 这须臾片刻间的转折让他一瞬间失了清明。 直到耳边又是落下一声轻叹:“原来你还记得她。” 这个又是谁?他皱起眉转过身。 那是执着杯子的迟晚晚。 迟晚晚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幻乐的滋味,如何?” 第189章 差点没疯过去 浩瀚的神念一瞬间席卷上灵台。 片刻后无尘睁开眼睛:“的确厉害。” 原来方才种种,皆不过心中一幻。只是除了尊神给他的片刻笑意,当真不知何来乐趣。 “是啊。”迟晚晚苦笑一声,“当初她尝过之后无论如何不肯给我喝。后来她化道了,我在过去我们常常一起喝酒的地方尝了一口。” “差点没疯过去。” 无尘看了看他,头痛的捏上眉心:“所以你如今又来折磨我?” 迟晚晚摆摆手:“怎么会,当初东阳将这酒酿出来说是有助人观心明性的作用,时机选的对了便能品出无穷的乐境。我以为当初我是选错了时机,想着你如今正是心中荒凉,便叫你试上一试。” 好吧。他轻叹一声:“何谓观心。幻中三境,两境不明。” 迟晚晚摇了摇头:“我如今不论是修为还是旁的,早已不能去观透你的心境。只是无尘,你可知你方才口中一直念着重明二字?” 无尘扬眉看他。 “这重明…”迟晚晚停了一瞬,“说的当是妖族的严曼儿吧。” 心中纷乱,无尘皱着眉点了点头。 迟晚晚看了看他面上神色,犹豫了一下:“为何念着她?” “似乎相欠良多。” 迟晚晚挑了挑眉,没说话。 无尘又道了一句:“九萝曾对我说是她用自身血脉换回救我的方法。” 漆黑的瞳仁转了几转,迟晚晚低头摆弄着酒杯:“这倒不假。” 无尘一怔:“你知道?” “知道…一些吧。” “快告诉我。” 迟晚晚看他一眼,眼神几分复杂:“我也就知道这一点,她用自身的血脉之力召唤了妖典,在那上头找到了复生龙凰血脉的方法。” “是什么方法?” 迟晚晚却像是没听见他这问题,想了想,忽然凑近了些看他:“她救你,你可是想要回报于她?”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无尘点了头。 “那你要如何回报于她?” 无尘默了片刻。 这片刻里迟晚晚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他眼睛,无尘奈何不得,最后只得同他说:“迟兄,你不是妖族人,你不明白血脉之力对于妖族人的重要性。更何况,那是万年不遇的纯血天赋。” 声音又轻又颤,一句话里好像带了千重意境,一半是无尘不曾懂得,一半是迟晚晚不曾懂得。而各自剩下懂得的那一半,却又无论如何没法相通。迟晚晚至少明白这一点。 于是他收回目光,举起酒杯掩着唇,浅浅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什么方法,她只告诉了白染一个。你若果真有心…” 这话说到一半就忽然变了味道。 迟晚晚闭了闭眼:“你若果真有心,终究她是还在的。” 无尘看了他一会儿,不得结果,终是一叹:“你以为我当如何回报于她?” 男女恩怨,情之一字,他已两万年未曾碰过,近来越发觉出自己其实本性是个魔中君子来着。但不知道君子是否仅这几句话就能想起过去十数场类似的纠葛来,罢了罢了。 抬臂将杯中最后一点辛烈咽下,迟晚晚落下一笑:“不管你想怎么做,至少我都会理解。” 他那日回到碧云阁已是深夜。推开大门往里头走着,纠结是趁着酒劲儿直接睡一觉休息休息,还是运功将酒气炼化了清醒清醒。却见东侧的屋子还亮着明黄的烛光。 那是白墨喜欢的光亮。 这个时辰他竟未睡。迟晚晚皱着眉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回答他。也没有结界拦着他。 迟晚晚甩了甩头推门进去。 屋子里并不杂乱,但每一处都是被翻找过的样子。而白墨罕见的一身月白内衫,清瘦单薄的一层,靠在一处小案边。 他靠在那里,黑亮的发披了满背,似乎抱着膝,背影看上去就只有小小的一团。 连喝了几味仙品神酿,迟晚晚的反应有些慢,只是本能的觉着好像不大正常,他犹豫着往前走了两步。 “你去哪了?” 迟晚晚被他这一声问吓了一跳。这当真是白墨的声音? “我…” “你怎么才回来?” 他震了一下。然后疾行两步走到他身侧,俯下身:“小墨…” 白墨缓缓抬起头。 他没听错,他那声音里沁了泪,发着抖,在烛影摇曳里是几乎要坚守不住的痛楚。 他懊恼的提起满身灵力一瞬间将体内酒气压下。 “小墨。” 白墨看着他,微微张着唇,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紧紧咬着的牙,而面上,那是他隐忍了两万年的东西。 他看着身侧的迟晚晚,目光闪着,艰难的吐出一个字:“你…” 迟晚晚将他拉进怀里。 紧紧拥住。 也几乎是同一瞬间,一口气轻声呼出来,白墨的手臂紧紧贴上迟晚晚的背,而眼睛埋在他肩上。 他寻到了支撑,温热的泪一下子就落下来:“我为她报仇了。可她还是不会回来。” 那话像是带了刀子剜在他心上,掌心拂过他脑后长发,迟晚晚侧过头更加用力的将他圈在怀里:“小墨…” 白墨的手指一点点用着力:“我找遍了整个碧云阁。找不到半点她的气息。” 迟晚晚狠狠皱起眉。 “我为她报了仇了可我还是觉着我欠了她的。” 他压抑的将眼泪全数落在他的肩上,温温热热的,一层层将他衣裳透湿。 “我还是觉着我欠了她永远都还不完的东西。” 轻声的呜咽着,他将这话反复了两遍。 除了在这个时候给他这点永远不会松懈的支撑,迟晚晚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这一生也有很多无力的时候,但这种无力感却还是第一次。 白墨的手指紧紧抠住他的衣裳,捏在手里,握成拳,那么用力。甚至让迟晚晚感受到痛楚。 他在那痛里放不过自己。 咬着牙,对迟晚晚说:“你告诉我,她真的死了。” 迟晚晚闭上眼睛,似是极不忍,却没有半分迟疑:“她真的死了。” 他感受到怀中的人僵硬了一下,数息之后,传来放声的哭泣。 那样的哭声,是在白墨记事后就没有过了的。这是迟晚晚曾在封启的记忆中看到过的。 他在那样的哭声中一同落着泪,心痛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其实不想劝慰他什么,这是前头与浮生在一起九万年的习惯。浮生若想要崩溃一场,似乎有一万种理由,没一种是他知道怎么劝慰的。浮生也根本不需他劝慰,她说若我果真有这样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但其实大部分时候的情绪,那都不能算是崩溃,那只是很日常化的伤怀和喜怒,这些日常化的时候,他们一同饮酒,偶尔看她舞剑,至多做个靠垫,让大醉的浮生倚着睡上几天几夜。 那漫漫九万年,如今想来也只有一回不同,正是她从人间归来的时候。留月台之上,她崩溃到哭声不像是哭声,更像是要掏心挖肺的嘶吼出来,而就是这样要紧的时候,她不让他过来看她。 她果然如当初说的那般,只需要他待在旁边,却也不如当初所说,到了那种时候她终究还是不愿面对任何人。 那是浮生。十五万年前的白墨。 如今是白墨。十五万年后的浮生。 迟晚晚敏锐的感知到他即将倾泻出来的情绪,毫不犹豫就将他拉进怀里。 他想他能把所有的痛都释放在他怀里,面对面,无保留。 上一回是一生执念的解脱,也是心中所爱的失去。 这一回,是至亲长姐的陨落,更是从那个早在迟晚晚都不清楚的时代就伴在他身边,为他征战天下,也为他逆天改命的禁器的彻底消失。 那块石头最初是如何与他艰难的走过那段岁月,迟晚晚不知道。但后头九万年,他是亲眼见过这五项禁器是如何为他镇压天道大劫夺取无尽寿元的。那也是一场场搏命似的牺牲。 他如今再不可能记起。但他说他还是觉着欠了她永远都还不完的东西,迟晚晚一点都不稀奇。 若真要从源头论起是非过错来,那谁又不是呢?他们全都是如此。 要么欠了人家永远还不完的。要么给了人家永远回报不起的。 二十多万年的一生,前九万年被她护的不错,后十三万年被自己毁的不错,迟晚晚早就生出自己的一套应对措施。 但白墨没有。他如今只有几万岁的时光,却承载了不知道多少万岁的情和债。 迟晚晚没法把自己的那套教给他,他只能让他有一个可以放肆哀痛一场的怀抱。他曾想过这个事儿,万荒宫两万年,他也多少预料到终会有这么一场哀痛,但那一个晚上,他到底还是觉出了变化。 这变化同任何人无关。 九万年的陪伴不敌十三万年的坚守,十三万年的执念不敌这两万年的归心。他培养了二十多万年的强大心脏就这么被白墨的眼泪一点点的融化开又渗进去。 痛他所痛。爱他所爱。 他在这样的时候觉出不可抵挡的爱意来。 这是他隐忍两万年也没法逃避,不能忽视的东西。 屋内的烛火三三两两的燃尽了,唯剩下满壁的月光透过来,照到两人身上。白墨也渐渐止了哭声,只肿着一双眼睛,仍旧是不能放过的埋在他肩上。 掌心流露出温润的灵气,缓缓渡进他的体内,迟晚晚声音低沉柔和:“你要休息一会儿,否则会受不住的。” 白墨没动。 “我陪你一起。” 许久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半扇窗挡了半壁光,他是光亮里的,迟晚晚是光亮外的。 白墨看不清他的脸,好在那双眸子倒是闪亮。 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第190章 有欲却无情 挥挥袖将整扇窗关好,迟晚晚扶他躺到床上。 宽敞的床塌上,他整副身子躺上去也只占据了小小一块,白墨蜷在那小小一块里闭上眼睛,又拉住他:“我会不会又睡了太久?” “不会。” 他睁开眼,手指按在他掌心:“你怎么知道?” “我会叫醒你。”迟晚晚拍拍他的手。 他声音有一点沙哑,和平日里都不同,白墨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听着还是逼自己要睡过去。 修长的手指紧紧交缠,叠合处是迟晚晚缓缓渡过来的灵气,那灵气是助他安一安心神,可安静了不过一刻白墨还是猛地睁开眼睛。 他明明没有睡着,却像是做了噩梦。醒过来的时候是挣扎的在迟晚晚手上划出血痕。 额前几缕散发被一瞬间惊出来的汗打湿,白墨痛苦的又流出泪来。 “你不会叫醒我。你没法叫醒我。” 他甩开迟晚晚的手,抱着头,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这一番惊变不过片刻之间,迟晚晚咬了咬牙俯身将他搂住:“小墨,你别怕,即便我叫不醒你,也会一直守在这里。你信我,那十三万年我都等了。” “你别怕。这两万年咱们也都过来了。如今都好了,你别怕。” 白墨伸出一只手臂绕过迟晚晚的背,手上那么用力,可却一直摇着头:“没有了,这一次真的没有了。我和她之间,所有的联系,全都没有了…” “小墨…你还有我…” 白墨一下子抬起头来,红肿的双目对着他,眼泪成行成行的喷洒出来,只就这么看着他,说不出来一句话。 但就这样的眼神,迟晚晚都受不住。 按着他的后脑又将他紧紧拥进怀里,迟晚晚闭上眼睛:“至少我永远不会死。” 黑暗中白墨没有哭出太多声音来,但显然已是压抑到极致的哽咽,那哽咽里是他后头断断续续再也不完整的句子,就连此刻与他那般亲近的迟晚晚,也只依稀分辨出来别离开三个字。 别离开。 是多少人不知说过多少次的三个字。 可从这具灵魂里用这样的声音发出来,却还是头一次。不论浮生或白墨。真真正正头一次。 这真要叫迟晚晚也要受不住了。 指尖泛上翠绿的颜色,浓浓的灵气一瞬间朝白墨体内流淌去,迟晚晚落下一行泪,小心的躺在他身侧,将蜷成一团的白墨紧紧搂在怀里。 这样的力量下白墨才终于沉沉睡去,可他的一只手始终还捏在迟晚晚衣襟上,面上的神色也依旧那般哀寂。 他们明明关上了窗,可月亮太过顽强。 顽强到不允许这屋里没有点它的光芒。 一如榻上那人的心房。 白墨睡去了,紧绷的身子在迟晚晚用灵力一点一滴的安抚下缓慢的放松下来。 然望着那星星点点的月光,却不会有什么人也为他这样。 迟晚晚忽然无限荒凉的想到这一点。 他笑的有那么点凄凉。眼前是挥散不去的过往。 那过往里是两万年前与无尘毫无征兆的永别,也是两万年前一瞬间得到一个又失去一个的折磨。 然而他那时候几乎所有的时光,都被他强行放到了白墨和两个孩子身上。 这就是他的应对措施。 忽略,遗弃,放手,再淡忘。 此前二十多万年,除了在浮生这一项事上,这四样他做的十分出色。出色到即便是叫他付出真心交往的朋友也可以如此,出色到即便是同样与他在那段岁月煎熬过来的小石头也可以如此。 出色到无情。 却不是无欲又无情,而正是悲哀的有欲却无情。 他闭了闭眼,遇到痛苦则淡忘已然成为了他的本能念想。 而十数万年来用以支持他这点本能的念想,唯有一人。 迟晚晚低下头,于他眉心轻轻亲吻。 小心翼翼,也不动声色。 大赤天九霄殿外,无尘在这里站了挺久。 身后有两列仙官垂首静候,他们都不能感受到这位七殿下所谓混元境的气势威压,他如今是一身暗淡的石青色。 谁也不知道这位年轻的至尊是在想什么。 无尘是一直在看那匾额。 在九霄殿外挂了十万年的匾额,掺了龙血,合了天道。 掌心光芒一闪,他召出龙骨剑。 一抬手。赤金色的光芒混着滔天的灵压,龙骨剑被他钉进了那匾额里。 浩瀚的威势是一瞬间的压迫,而后化为绵绵的灵潮铺天盖地的绵延开去。 身后的那两列仙官无一不是目中震撼。无尘挥了挥手,便就只身踏了进去。 大殿内只有白墨一个。 他神态看上去有些憔悴,还有些恍惚。 将前头堆积下来的事情一件件的同无尘说着,他时不时会按一按眉心。 无尘皱了皱眉。 白墨沉声道:“过去那般规章不得实施皆因六族实力强横甚至不弱天庭,如今…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早前荒废的那些,我想着是可以重新规范起来的。” 无尘没有回应他说的这些,而是淡淡问了一句:“自你回归仙界之后,可有见过你的父亲白禾?” 白墨一怔,垂了眸子:“不曾。” 无尘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便叫天机殿吧。” “天机?” “日后三界大小政事,皆由各部上报于天机殿审议,若有不可,再于大殿同众仙共议。其内主事仙官在三界六族内择选,万年一轮。”无尘顿了一顿,清淡目光转向白墨,“殿主,你来做。” 白墨看了一眼无尘,俯身行了大礼应下。 无尘的目光又飘开了,也没有叫白墨起来:“星合与渺汎在何处?” “欲界天狱之中,等候发落。” “削去神籍,废除修为,星合囚四梵天,渺汎囚无色天,无召不得出。” 白墨抬眸看了无尘一眼:“是。” “子卿同囚。” 白墨想了想:“渺汎早于两万年前便已被废了修为,只是以星合如今的境界…” “我会亲自掌刑。”无尘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是。” 白墨停顿片刻,又道:“数日前古族尊神曾前往长乐宫接走了天后和星合的正妃古晞。” 无尘皱了皱眉,半晌沉默。 白墨等了一会儿,漆黑的眸子转了转便欲说起另外一事,却听无尘淡淡道了一句:“那古晞若要去四梵天,不用拦她。” 白墨怔了一瞬,旋即明悟:“是。” 说到此处高坐上首的年轻至尊方才有了些微的神色变化,他掌心轻抬,一股柔力便托起白墨的身子。 “七十日后的登基大典上,我会封她天后之位。也会将予安和茶茶的身份昭告三界。至于灵族,如今既愿回归天庭管辖,我不会辜负。” 这不像是一位帝王同一位臣子说的话,倒像是再同他承诺,或者说解释。 白墨眸中的颜色暗了下去:“殿下想我说什么?” 无尘没有说话。 白墨微微垂首:“殿下什么都不必担心,这些,今日我来之前迟晚晚便已同我说过。” 看着白墨变化起来的神态,无尘微微皱起眉:“我不能…” 白墨抬起头,目光直视着他。 无尘收了声音。 “那些过去,你想起或忘记,不关我的事。”白墨看着他,声音淡淡,仿佛真就没有一点在乎。 然转瞬间眉尖微微挑起,声音一下子寒了下来:“但,白染二字,我要你永远刻在心里。永生永世,你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存在,曾为了你一个,而放弃了整片天地。” 无可奈何。 无尘看着目光寒冷的白墨,其实想说一句,但有选择… 可终究他想了想,没有这个必要。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得不承担,他本也不会在意再添上他这么一点。 况且过去两万年,她这位胞弟,是实实在在的煎熬。 无尘闭了闭眼,目中掺进些真诚:“不论如何,是你帮过我,我该谢你。” 心中明了,唯意难平。 “我不是要帮你。”白墨收回了锋利的眉眼,将情绪深深的敛起,“你的灵魂里,有姐姐所有的梦,所以这场罪业,我心甘情愿。” 他如今颇有些忌讳这四个字。 白墨退下后无尘又在大殿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禹余天西侧那座沉寂了两万年的宫殿再一次传来气息波动。 看来真正是过往前尘都要注定在这一日了结。 无尘负手站在释玄宫前,安静的看着一身苍色的亓幽。 他如今不是从前那个笑语如春风的亓幽,也不是后来沉默内敛的六殿下。自然,这两个不论是哪一遭,无尘是自始至终未曾感受到过。 “你回来了。” 无尘听着他这句苍凉的话,感受了片刻:“这是六哥第一次同我说话。” 亓幽闭上眼睛:“你可以不必叫我六哥。” 无尘说这话没有丝毫为难他的意思。 他甚至也不必动用神念便一眼看出亓幽如今初入上神境的实力。其实他过去一直觉得,这几个兄长里头,唯有一个亓幽,能让他觉得算是有一丝悟性。只可惜生在这样的境地选择了佛道双修这样艰难的一条路。 “迟兄说你曾在人间照看过她。我叫你一声六哥,也是应当的。” 原来是如此。 亓幽缓缓抬起头,看到无尘面上的淡然,渐渐露出一点苦笑:“混元这个境界,果真是深不可测。” 第191章 我睡不着 混元境从来没有多少深不可测。 走到这里的无尘知道,那后头的,一重又一重的,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可亓幽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看着无尘未有半分变化的表情:“我想来问一问你,她是如何陨落的。” “你是如何知道她已陨落的?” “我送她的那粒四象佛珠,后来碎了。” 眸中神色变化几分,无尘微微皱起眉。 亓幽在无尘这样的目光里疑惑了一会儿:“你…” 无尘调转了眸子。 “你不记得?”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亓幽忽然笑出声:“你不记得,你不记得…” 无尘看着他笑了一会儿,转过身:“回须弥山吧。” “你可知我为何去了须弥山?”亓幽咬着牙,喊住了他。 “为了白染。” 无尘答了他,依旧是没什么情绪。但他止了步子。 亓幽在他这声答复里无言以对。 沉默了半晌终是眸中一片死寂:“我会回须弥山。” 无尘嗯了一声。正要离去,却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与她在一处的那段时日,她可好些?” 她可好些? 他什么都没有提,也没有半分在意,只是到最后问了这么一句。 亓幽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只是袖袍轻挥,从记忆中调出那一小段画面来。 那是他刚刚到人间后不久。 不想见她终日借酒浇愁,亓幽同她念了两日的佛经。 然后她才终于觉出困意,想要休息。 可当真没有多久,便又是睡梦中的痛苦挣扎。 待亓幽赶到的时候,白染缩在锦被中,在塌上隆起小小的一团,面上尽是泪痕。 亓幽握着她的手,用灵气去安抚她的元神。 后来她渐渐安静下来,可紧闭的双眸中依旧是落不完的眼泪,她紧紧捏着亓幽的手。 亓幽听到她说:“离风,我从来不该任性。我从来不该争求。” 他擦去她的眼泪,轻声道:“我是亓幽。” 可白染还是陷在漆黑的梦境里,她说:“亓幽…亓幽,我便应当与你在一处。若是我早早就在你身边,若是我们成了婚…你别让我遇见他。我就不会遇见他。” “我便无论如何不该遇见他…” 后来白染醒过来,满目茫然的看着坐在身前的亓幽。 亓幽看她的眼神那般幽深:“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若不曾遇见他,即便一生不知何谓两心相许,但至少,他总还活在这世上。只要他能活在这世上,我快不快乐,能不能好好活下去,又有什么重要…” 这是她方才不曾说完的话。 画面消散。亓幽看着无尘的眼睛:“她后来至少没有再饮酒了。” 那眼睛如一方古井。 无尘摇了摇头,转过身,缓缓抬步离去:“她后来又饮了十年的苦酒。” 两万年无人照看,释玄宫里的佛莲也依旧盛放,白日里常常会在那一方天空中映照出点点金光,散出缕缕佛韵。 可自那一日后的许多日子满天宫再未有神仙见过那些景象。直到后来禹余天多处宫殿重新修葺整合,再有那小仙侍目瞪口呆般传出声音来。 原来这释玄宫的佛莲早就不知在何时尽数败落了呀。 败落了,自然就再没有佛光。 两月后是新帝登基,三月后是万界大典。 千头万绪的事情压过来,迟晚晚晓得白墨应当会有些疲累,却没想不过数日他整个已经消瘦了一圈。 身后半步,迟晚晚忍不住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轻叹一声:“你再这么瘦下去,这腰身快赶上忘湫了。” 白墨顿住脚步,皱起眉回头看他一眼,却并不是单纯的瞪他,那眼神竟有些复杂,复杂到迟晚晚一时愣住。 忖了片刻依旧没什么结果,迟晚晚摇了摇头:“虽说如今事情繁重些,但大多不过流程上的琐碎,我瞧你这些日子比在万荒宫吃的还多些,怎么反倒憔悴成这个样子。” 他话音刚落白墨便晕了一晕。 “你瞧瞧。”迟晚晚忙一把扶住他,“再有几日两个孩子就到了,到时候看到你这副模样,不知道要多少难过。” 白墨定了定神,甩开他。 迟晚晚怔了片刻,追上去:“小墨,你究竟是怎么了?” 白墨一路捏着眉心回到碧云阁。 “我睡不着。” “啊?” 白墨看他一眼:“我睡不着。” 迟晚晚反应过来,吃了一惊:“你多少日没睡了?” 白墨低下头,微微摇晃着坐在榻上:“再没睡过。” 他只肯说半句,迟晚晚却也一下子听得明白,只是关于这桩事,他其实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我去为你寻一些安神的丹药?” 白墨低下头,摇了摇。 捏着眉心揉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些烦躁的扯去外袍倒在榻上。 “你出去吧。” 迟晚晚抿了抿唇,弹指熄了满屋烛火,转身轻声离去。 却在他走到门口时,听白墨轻轻叫了一声。 “等等。” 迟晚晚转过身来,看到床榻上,月光下,白墨睁着的,憔悴无神的眼睛。 “嗯?” 然白墨只是疲累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迟晚晚又走回来:“怎么了?” 白墨轻叹一声,没有回答他。但是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无力的牵住他。 心尖狠狠一颤。迟晚晚下意识的反手握住他。 喉咙仿佛有些干,他停顿片刻:“你若睡不着,我陪你吧。” 迟晚晚僵在那里,手心渐渐渗出汗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终于听到白墨一声浅浅的嗯。 禹余天原分内外两重宫苑,内里自然是天宫后妃所处,外头才是各位帝子们的居所。 可近来新上任的禹余天总掌事之恒却越发看不懂这位即将继位的殿下。 他说日后禹余天都不需要那些地方,内里留一处作为寝宫便够。 之恒满头大汗的暗示了半天,您这意思是日后都不打算纳妃了? 无尘想了想,又命他建一处新宫,挨在他的寝殿旁边。 新宫叫什么名字? “你去打听打听,原先灵族公主白染在族地的宫殿叫什么名字。” 这不难打听。 没过半日之恒便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在纸上描着什么东西。 “殿下,白染上神原先的宫殿名为玉净宫。” 无尘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停下笔。 “外域原先那些宫殿也尽去了。造两座新殿,按照这个布置。” 之恒垂首称是,又小心翼翼道:“您原先的重华宫可也不留?” 无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之恒只觉神魂一颤,低低的弯着腰,却是还有个事情不得不问:“殿下的寝殿,礼宫那边拟了些名儿,您看看?” 无尘皱了皱眉,接过之恒递上来的玉简。 大殿上又安静下来。礼宫不过呈了五个备选,无尘却仔细看了许久。 这是都不满意了,之恒思忖了片刻:“若殿下觉着不好,之恒再令礼宫换过。” 无尘摆了摆手。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之恒额头上又沁出汗来。这位年轻的至尊明明将周身的威压敛的极深,可他每每与之近前相处却总是不由自主的心惊胆战。 “灵犀。” 淡淡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之恒一惊,忙抬头四顾:“何人在此!” 半空中忽然浮现一条漆黑的线。之恒皱紧了眉,却恍然见到一副诡异场景。那处空间好似薄纸一张,被什么人一刀裁开,两条缝隙拉开之后,对上他的是一双赤色的冰冷蛇瞳。 声音是从那地方传过来的。 “叫灵犀宫。” “这…”之恒大骇,忙转过身去看无尘。 却见他朝自己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片刻后,蛇瞳一转看着之恒仓皇的背影,暗了暗。 千丈长的蛇身早在一万多年前便只能掩藏在虚空中。 双眸中染上赤金之色,无尘轻轻一指点去。转眼间,它便化为了丈许长。 碧色的蛇身冰冰凉凉的,游到无尘双膝之上。 无尘低头,伸手在它身子上轻轻抚过:“为什么不化形?” 小染低垂了头,声音闷闷的:“殿下不在了。后来大染也不在了。小染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化形。” 无尘的手顿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后问它:“为什么是灵犀宫?” “大染说的。叫灵犀宫。” 无尘忽然笑了一声:“你也很喜欢她?所以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小染抬起头,瞳中漫上一层水雾。 禹余天这一方地方,这么多日无尘从来没有去锁住空间壁障,小染自然是能看到。 它这两万年又明白了许多事。但总还有那么些,是它不懂的。 “我也很喜欢她。但这个名字是殿下取的,这是殿下喜欢的字。” 无尘怔了片刻,目光淡下来。 后来之恒得了命令,灵犀宫,和长依殿。 他忽然觉出自己对这位新主子的了解还不如一条蛇来的深。这可怎好?他察觉出浓浓的危机,想了半天,决定还是要好好下下功夫。 只是无奈这位七殿下昔日在天宫中着实没有什么存在感,后头两万年更是销声匿迹,像之恒这类的小神仙,他们甚至都是在数月前方得知当初那位被元崖定了谋逆之罪的七殿下,他竟真的逆天归来了。 三界万族,没有一件事是由得他们这样的存在左右。 之恒是无尘随手提拔上来的,他心思通透,从也不去考虑那些。他只明白一点,天地总是要换主的。 第192章 有点出息 于是偌大的禹余天,里里外外便就只剩下了四方正经的宫殿。 灵犀宫,玉净宫。还有外域两个,并不曾取名。 说是要叫未来的殿下和公主自己来选才好。 之恒忧愁了几日。 他倒是打听到这位白染上神曾是七殿下的妻子,可灵族的那位仙官却是告诉他,他们公主早在两万年前便化道了。 那这一双子女却又是从何而来? 他想不明白,如今天宫之中诸事繁杂,也不好到处宣扬。总之先将吩咐下来的事情做好。 而近来除了之恒,迟晚晚也很忧愁。 可他这忧愁,想来想去,却不知要同谁讲。诚然,心中有个人选,但那人千万里之外,再加上那地方他如今实在不方便去,于是最后还是来了灵犀宫。 长依殿外薄薄一层结界,迟晚晚也没管,挥袖便进去了。 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进来却不见无尘,七拐八绕的,最后还是在一处修炼室寻到他。 “按说白墨那个身子,劳碌起来虚弱些我是能理解的,可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可别说也是这些日子没睡好。” 无尘抬头瞟他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 迟晚晚啧了一声:“你这个境界,掉的可是有点快啊。这是做什么去了?” 手中印结一散,无尘面色苍白如纸,有气无力的捏着眉心:“昨日去了趟宇宙海。” “宇宙海是挺危险,但即便那些个老怪物一起上也不至于叫你…”迟晚晚忽然顿了一下,面上一惊,“你不会是去寻了…” 无尘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迟晚晚疾行几步到他身前,伸手一探,狠狠皱了眉:“你这一身血…你这是何苦…” 无尘摆了摆手:“好在我这一身血还有这个功效,能为他做成这个事儿。” 迟晚晚轻叹一声:“马上就要继位天帝了,到时候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麻烦人物,你如今这个样子…” 无尘偏头看着他,嘴角带出点笑:“恢复起来也要不了多久,你不必担心我。” 顿了顿,他又淡淡道:“即便他们有胆要怎么样,我也有的是手段应付。” 迟晚晚品了品这话中的寒意,又瞧了瞧他如今这幅比白墨还要虚弱几分的模样,也不忍再拿那些琐碎烦他,便嘱咐他几句告辞了,临行前挥袖在殿外又加了几层禁制。 几日后,之恒忙前忙后里外检查了五回,确认两座新殿与无尘交给他的图纸一般无二,便去了灵犀宫请他。 无尘瞧着比前两日要好些,至少面上添了些血色,便就出关随他走了一圈,细细密密看下来,算是满意,便很难得的对他露了点笑意。 那笑意一闪即逝,之恒却敏锐的捕捉到,一瞬间仿佛整个升华了一般,眼角眉梢都透着兴奋。 “之恒,你可有子嗣?” 他一怔,面上几分羞赧:“殿下,之恒如今才一万多岁,还未曾…未曾…” 无尘看他一眼,明了。 “不过这两处宫殿虽不如何宽阔,内里布置却皆是上品,一应阵法道纹也都是您亲自刻下,两位殿下知道了定会喜欢的。”他揣摩着,无尘要问的应当是这个事儿。 果然,无尘轻笑一声:“是按照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来设计的,只希望…能叫他们不会觉得太过陌生吧。” 碧云阁内,白墨第三次拿起玉简,又放下。 就连迟晚晚也是走过来踱过去的不安宁。 终于,屋外的小仙侍进来通报了,说是有一位封将军求见。 然这一声通报刚落下,还不待里头两个有什么反应,两道影子便是疾风般闪了进来。 “舅舅!叔叔!” 当先冲进来的影子一身彤色,两支清透的玉簪挽住绸缎似的长发,一张面孔未施半分粉黛,顾盼之间却尽是勾魂儿的颜色。 “茶茶。” 白墨一笑,张开双臂将她迎入怀中。 “舅舅,茶茶好想你啊。” 飘忽间宽大的衣袖向后翻起一截,露出两截雪白的臂,在白墨怀中蹭了蹭,少女忽然惊咦一声:“舅舅,你瘦了!” 白茶抬起头来,又转过去看迟晚晚:“叔叔,舅舅怎么瘦了这么多?” 迟晚晚朝她招招手:“自然是因为想念你们两个,吃不好也睡不好,就瘦了。” “那看来叔叔是不想我们了。” 白茶又在迟晚晚怀里腻了一会儿,听到这声音一转头。 “怎么会。” 迟晚晚笑了一下,也朝后头来人招招手:“这一路来可好?没有碰到什么事情吧?” 翠玉扇子一收,缓步踏进来的少年一身水色,面上噙着浅浅的笑,暗金色的瞳仁转了转,刚想说什么,却被扑过来的白茶一把捂住了嘴:“一路平安,半分波折也没有。” 少女嬉笑几声,暗暗伸手在少年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是,一路平安,半分波折也没有。”瞪了一眼白茶,予安笑笑,朝迟晚晚白墨两个行了礼。 迟晚晚与白墨对视一眼便知恐怕这一趟过来没少折腾,但也不去在乎。 简单叙了叙旧,白茶便是当先没忍住,攀上迟晚晚的胳膊,左摇来右晃去:“不是说带我们见爹爹么,爹爹在哪儿?” 迟晚晚掐掐她的脸:“你爹爹在灵犀宫闭关,咱们走吧。” “闭关?到了爹爹这个境界可还是要日日闭关修炼么?当真无趣。” 迟晚晚正招呼予安一同跟上,闻言不由得扶额:“茶茶啊,你这个样子,你爹爹到时候要以为是叔叔没有教导好你的。” “怎会,我如今好歹也有金仙境后期的实力了,若不是您一直压着,说不定都突破上神了,诶,舅舅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舅舅如今有许多事要忙,叔叔带你们过去。”迟晚晚拉住四处乱跑的白茶,“你是神兽血脉,进境太快对日后修行不利的,乖,别乱跑。” 白茶却是轻哼一声:“那爹爹也是神兽血脉,怎么就在两万年里走到了混元境了?” 迟晚晚轻叹一声:“你爹爹那是个逆天的天赋,你若是要同他相比,日后也不用修行了。” “刚摸进金仙后期不过千年就想着突破上神,便是没人压着,你还真敢去试不成?到时候不成功又要哭鼻子。”予安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在白茶身后补了一刀。 “我好歹已经突破到后期,你呢?在金仙中期徘徊了多少年了?”白茶回头瞪了他一眼。 予安懒懒瞟她一眼便转了目光:“还不是打不过我。” “你!” “好了好了,叫你们爹爹看见像什么样子。”迟晚晚一边扯过一个,登上云头便朝灵犀宫行了去。 也不知一路上都生了什么事,迟晚晚也怕他们再闹下去,便使了极速,不过片刻便落到灵犀宫前。 无尘得了之恒通禀,也早早侯在了殿门口,双眸一眯便望见天边遥遥晃过来一朵云彩,雪白的念珠在指尖一圈圈滚动着,他定了定神,转头看向之恒:“那三个应当就是他们吧?” “啊?”之恒一愣,以他的修为哪里看得到什么人。 然不过片刻,那朵云彩便停在了灵犀宫上头,之恒望着那上头落下来的三道影子,登时便噎住了嗓子。 是,怎么不是。 若不是,还有谁能生出那般容貌的女儿来?嗯…还有儿子。 之恒以为这些日子里他三不五时的近前服侍多少也是练出了些定力的,然当他一双眼睛与那云彩上的小公主遥遥一对,啧,肚子里那颗小心脏顿时炸开了花。 无尘望了望他这幅古怪神色,刚要皱起眉,便听见了迟晚晚的笑声。 他听见那笑声便立刻转过头来,但是后来迟晚晚说了什么,他就再没听见了。 一双眼睛来来回回的落在少年和少女身上,无尘僵着身子,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其实他前头心里也不知做了多少预设,虽说一颗心九成九是早就被封闭住了,然剩下的那一小块,看见这两张朝气蓬勃的脸,还是狠狠颤了一下。 他这厢内心万千情绪堵在喉咙,那头两个小的亦是好不到哪里去。 这场面迟晚晚也未曾想到,他本以为,三个里头至少有一个会有点出息的。 然不论无尘,予安,还是白茶,皆是一派失了语的模样任由时光一点一点度过去。 迟晚晚低低叫了一声无尘,无尘没理他。 他又推了推予安,予安毫无反应。 无奈之下他拍拍白茶,白茶身子一僵,倒是反应过来,却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迅速就低下头,顺便踢了踢予安。 予安还是毫无反应。 最后连之恒也看不下去,俯身朝二人行了礼,又起身去问无尘,建议大家还是殿内叙话的好。 迟晚晚欣慰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无尘这个小仙官选的不错。 可到底这父子三人辜负了他俩。 无尘依旧是没听见他这声劝。 掌心的念珠停顿在那里,被他捏的紧紧的,心头蓦然泛上撕裂般的痛楚,正是那时一剑碎心的折磨。而他目光停在对面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那少年的脸,还有那少年的眼睛。 第193章 爹爹别痛 “这孩子一双眼睛简直和你生的一模一样啊。” “是么…” 一片无人的死寂中,白染有些倦怠的看着这场面:“茶茶的眉眼也和他很像。” 陆童却摇了摇头,品了半晌啧啧一声:“你的这位殿下相貌和心境那从来就是不相配的,再有这身血脉威压的加持,故而即便轮廓形状长的如何美,一眼望去,泰半是叫人先要心生敬畏,等闲人物不敢视之啊。” 白染闭上眼想了想:“嗯,你说的是。” 陆童皱皱眉,探手去扯她:“我说你最近可是越来越委顿了啊。” 轻叹一声,白染被她扯得一个恍惚:“说实话,您在这鬼地方待了十多万年还能保有如此的心态和热情,我也是十分的不能理解。” 陆童白了她一眼:“你难道不该反思一下,我就那么点牵挂还能十数万年如一日的惦念,你这不知多少亲朋在世,反倒整日里萎靡不堪。” 白染看看她,提起一口气,又伸手搓搓自己的脸,勉强揉出一个笑来。 “两万年了。父亲和母亲早就接受了这桩事。小墨麻烦些,但有晚晚兄在,总是能好好陪着他走出来。前头虽没太多关注,但两个孩子显然也生长的十分快乐。师父就不用说了,离风这两万年一直都在闭关,看着也像是成熟了不少。小染如今回了殿下身边。萧青他们守在玉净宫也不会有什么不好。” 她一口气将所谓的在世亲朋大致梳理了一遍,顿了顿,又继续风轻云淡道:“至于无尘。” “至于无尘。他自己那句话说的就挺对了。快乐过伤心过,复仇过和解过。如今就要走到这个位置上,无心无情也好,有情有义也罢,那都是他的一生。与旁人无关。” 陆童撇撇嘴:“你想想当初那副死去活来的样子,如今倒是一下子看得很开,他不记得你,也不想记起你,你当真毫无怨怼?我才不信。” 白染笑了一下又去搓陆童拉下来的脸,从冒着酸水的心脏里挤出一句甜甜的话:“他这是在保护自己呢。” 陆童冷笑一声拍掉她的手:“那你呢?什么都付出去了最后半分痕迹落不到他心上。” 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脸就这么僵了一下,然不过片刻就在陆童惊异的目光中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谁说落不到他心上?” 白染托着腮,微微笑着,眼睛里闪起一点泪光:“旁人对他好,即便不记得,他知道了也总是会回报过去。我们曾是夫妻,只这一项事,该是我的名分地位,他便不会少我半分。而我们的孩子,别管是不是出现的像一场惊吓,他也都会好好护佑他们。如此,对一个已经死去没有一点情念留下的人来说,已经很够了。” 陆童暗叹一声:“我便永远活不成你这样。” 心上钝钝的痛着,白染拉了拉她的手:“可别活成我这样。” 谁能活成谁那样。 灵犀宫外,在受了迟晚晚不知多少眼神暗示后,少女搓了搓手,终于鼓起点勇气来。 可还没等她喊出一个字,身旁呆愣了半晌的少年忽然就踉跄一步打破了平静。 水色的长衫迎着风向后翻卷起飘逸的弧度,予安晃晃悠悠的走到无尘面前,眼睛里恍惚着,透出大片的水雾:“爹爹如今还是会痛吗?” 像是刀尖狠狠扎下去,又刁钻的剜上来一小丝血肉,那痛停在最灼烈的顶端,无尘的眉尖微微一挑。 “爹爹别痛。” 予安伸出一只手,停在半空中。声音凄惶。 这孩子与他见过的所有生命都不同。 心脏上的疼痛潮水一般滚滚直上,不过片刻便叫他本就虚弱的面色又苍白一分。可他笑起来,隐隐忍住一点喘息声。 “爹爹不痛。” 身后,迟晚晚同白茶对视一眼,皆是一派目瞪口呆的模样。这一对上一刻还是木头表情似的神仙,下一瞬就打破僵局父慈子孝了? 无尘是从来不了解这一双儿女,但迟晚晚再清楚不过。养了他们两万年,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又一日日的变化。他从前其实觉得予安未必会认无尘。至少不会当场就这般痛快。 按说从小只在自己和白墨身边生长,白茶是受了他们不少影响,可予安,诚然,予安也有不少性格是从他们这里学到,但迟晚晚后来拧巴了几千年,却还是觉着这孩子他总有些地方看不懂。 心思也多,却不是白墨那样的。 正当他皱起眉感叹,身侧的白茶也终于磨蹭了过去,先前的劲头也不知被吞到哪里去,腼腼腆腆的,竟还大半身子躲在予安后头,只露出一双细而媚的眼睛,怯怯的叫了一声爹爹。 按在予安肩上的手一顿,无尘看着儿子身后那个跟自己眉眼十分相像的小东西,心脏上的刀就像化成了水。 “茶茶。” 啊,爹爹的声音真好听。 那一身炽热却孤寂的血脉都激荡起来,小姑娘眼眶一红,噔噔两步就绕过予安扑进无尘怀里。 “爹爹果真是爹爹,不会错的。” 吸吸鼻子,一张小脸埋在无尘胸膛,声音里既是兴奋又带上点委屈。 无尘给她扑的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予安,旋即缓缓抬起手按在女儿背上。温和的灵力抚平她躁动的血液,无尘这才心中一酸:“带着这身血,想了两万年了吧。” 迟晚晚摇摇头看不下去了,手指朝等候在侧的之恒挥了挥,便转身离去。 而紧紧抱着无尘的白茶却是忽然一抬头,眼睛里再也绷不住:“爹爹知道?” 无尘轻叹一声,手掌抚过她脑后长发又将她搂进怀里:“以后有爹爹在,你就永远不是就这么一个。” 小姑娘呜呜的哭起来。将恍惚中的予安惊醒。 少年收回手,颇有些惊异的看着伏在无尘怀中哭泣的妹妹,皱了皱眉。 他目光十分迅速的就淡下来,重新回到方才云头上的自若,只有手掌微微合住,透出一小点不大一样的情绪。 这才是麻烦的。 无尘不怎么懂,想了想用上了当初林夕对付他的那种语气,擦擦白茶的眼泪,带他们进了里头。 正殿上之恒早早就布置妥当。 小桌上从茶水到摆设一半是魔界特有,一半是仙界特有,都随意他们挑选。 予安是什么都没碰。白茶收了收伤心情绪,倒是肯在无尘示意下尝试一番。 今日禹余天泰半仙侍都被之恒安排去了别处。 无尘带着两只小的,想了一下还是先领着他们熟悉这里。 而这一路上,瞧着不论是走到哪儿一只小胳膊都紧紧挽着自己的女儿,无尘面上始终挂着点笑。 虽然到如今他也不能很好接受这桩事,但每每看到女儿那副活泼样子,也会觉得这样不错。 禹余天空间辽阔,虽说前头他留了白墨和迟晚晚日后常住碧云阁,到底也不想将这里弄得像个囚牢。 慢悠悠逛了大半日,最后到了无尘为他们新修的宫殿前。 饱揽一番天宫风光,或者说熟悉一番日后自家地盘,白茶兴奋之余便放肆不少,甚至会拉着无尘的手去问:“爹爹不是要做天帝的么?怎么天帝身边不是跟着成千上百的卫队?” 无尘摇头一笑:“要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小姑娘不好意思起来:“我瞧有几位魔界的殿主便是如此的。他们还只是魔界的殿主呢,后面动不动就跟着几十号人。爹爹将来是三界之主,可不就得成千上百的侍卫跟着?” 无尘望见她期待眼神,想了想,这样答她:“旁人身后跟着几十号侍卫保护是因为他们实力不济,爹爹是要做三界之主的,哪怕只有一个也不惧他们百万个,既如此,又何必叫那许多人跟在后头碍茶茶的眼呢?” 小姑娘眼睛里顿时闪出光芒:“那我以后也不要旁人跟着了,爹爹跟着我吧。有爹爹在茶茶就再也不怕了。” 无尘抿了抿唇,指尖凝出一滴赤金色的血液来,轻轻点在她眉心:“你是天生的凰脉,是天庭的公主,是爹爹唯一的女儿。爹爹不会一直跟着你,但你永远也不必怕。” 这与叔叔教给她的不同,少女有些疑惑的眨眨眼。她记得叔叔说过,爹爹会很爱她,像舅舅那样,也像哥哥那样,会永远保护她,不论她想要什么,都会答应她。 白茶有些不明白,予安却是眼神一转,颇有些诧异的望向无尘。 无尘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虽未说什么,予安却震了震。 无尘撤去殿外的一点禁制,带着他们缓步踏进去:“予安,这里是你的寝宫。进来看看,可还喜欢?” 样式是按照万荒宫月神殿来设计的,从道纹到装饰,不说一模一样,也是复刻了七七八八。 予安静静走了一圈,轻轻点头:“爹爹费心了。” 无尘想了想,朝他招招手。 予安一怔,挑了挑眉,但还是走过来。 却见无尘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枚精巧的银色鳞片朝他递过来,浅浅一笑:“他们大长老托我转交给你。” 小小鳞片银光熠熠,躺在无尘的掌心,灵性十足。 可方才还一派淡然自若的少年却是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僵硬住,一张嘴开开合合好半天,才十分艰难的憋出一句话来。 “这可是玉面银鱼族的圣鳞?” 第194章 爹爹别瞒我 少年指尖颤颤,不能置信的接过那鳞片,眼中是一片混杂:“这…” 无尘拍拍他的肩。又转过身去招呼远处的白茶:“茶茶的寝宫在东边。爹爹带你去看看。” 白茶啧啧一声:“这里跟月神殿还真是像啊。不知爹爹给我准备的又是什么样儿?” 无尘瞧着她微微一笑:“你叔叔说,小时候你最喜欢万荒宫的雨神殿。” 果然,少女眸中一亮,雀跃着跳过来:“当真?爹爹快带我去看看!” 无尘不知道这到底会否是他心中所愿。但当夜他将几桩要紧的事情处理完回到灵犀宫打坐的时候,看到了捏着鳞片发着呆的予安。 予安在等他。 他想了想,将长依殿层层叠叠的封闭起来。 他方一布置妥当,少年就哐啷一声跪在他身前。 予安跪在无尘身前,一只手紧紧捏住他一角道袍,白日里的气质尽去了,眼睛里是饱满的泪珠:“爹爹都知道了?” “予安。” 无尘轻叹一声去拉他,可他却犟在那里不肯起来:“是爹爹帮了他们?” 无尘放了手,点头。 他这一点头,少年眼角顿时猩红一片:“是爹爹的龙凰血脉?爹爹都耗了多少精血?” 无尘却没有答他,只是轻声道:“予安。你可是真心喜欢他?” 予安有些无措的低下头,咬着牙:“孩儿不知道怎样才算真心。但若有可能,孩儿此生都愿与他一道修行。” 无尘点点头,将他提起来:“有这样的心愿,那便很不易了。” “阿玉死的时候,孩儿用自己的血为他续命。孩儿想救他,哪怕一辈子用精血吊着他的命。可孩儿无能,无力为他冲破桎梏,他太痛苦了,阿玉最后的那几年,为孩儿拼命忍耐不愿离去的那几年,太痛苦了。” 少年红着眼眶,看着自己的父亲,手掌被锋利的鳞片割出几道血痕:“孩儿最后放过了他。阿玉是在孩儿眼前去的。” 无尘抿了抿唇,手指抬起来去擦他的眼泪:“你叔叔说玉面银鱼一族是因血脉之力退化才变成如今这样,爹爹去查过了,原是他们在上古时期受过天谴,血脉之中印刻了天道诅咒,这才导致十数万年来血统混杂不堪连带着寿命越发短暂。” 少年闭上眼睛,表情却越发控制不住:“所以他们这一族,千万年来的族训便是不可擅自离族与外人相交。阿玉那日随我回了万荒宫,于他而言,便是犯了滔天的罪过,是从此再不能回到族地的背叛。” 无尘按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爹爹没法替你救他回来,但至少替他们除了这道深植于血脉之中的诅咒,此后万载,只要他们勤勉修行便可再度回归到永生仙族的行列。至于那个孩子,他们自然也将他的名字接纳回去。这枚圣麟,便是他们执意要赠予你,留作纪念。” 正是此处,叫他今夜无论如何过不去。 “爹爹别瞒我。”予安忽然拉住无尘的手,紧紧攥住:“那日孩儿耗了三成精血才勉强为阿玉续命数年。爹爹将他们全族的命数都拯救过来,究竟耗了多少精血?爹爹别瞒我。” 他连连两句情真意切,无尘低叹一声:“差不多,七八成吧。” “爹爹…”眼泪一下子喷出来。他这一声是真心唤他。 无尘的心脏又痛了。 他摆摆手:“这没什么。只是你知道便知道了,不要透露出去。” 予安咬着牙:“是孩儿不孝。” “别。”无尘苍白了面孔,缓缓捂住胸口,“能替你们做一点,也好。” “爹爹又痛了?” 无尘看了他一眼,眼中几分惊讶:“你总能知道吗?” 少年抹了抹眼泪,伸出手去扶他:“孩儿也不知为何。少时便能感应到许多。” 无尘一顿,忽然挑了挑眉:“可否…感应到过…” “是。” 予安将他扶到修炼的聚灵阵当中坐好。 “孩儿最初,自然便是感应到娘亲的。” 聚灵阵呼啸运转着,聚拢起滔天的灵力灌输进无尘的身体,无尘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你说说。” 少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瞳中是暗金色的光,他看了一会儿就低下头:“爹爹是不是不记得她了?” 无尘微微怔住。 少年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没等父亲的回答,又立即开了口:“孩儿那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好和不好两样情绪,也只体会到痛和不痛两桩事。” “娘亲她,最初很好。后来又不好。不好的时候,我就很痛。痛到我受不了了,我就竭力去告诉她。” 龙血凰脉,至阴至阳。予安低低说着,看着父亲失了大半精血修为,却依旧是至尊无敌的气势,心中有很原始的崇敬,却也带着复杂的感伤。 “我告诉她之后,她可能好了一点,至少我没有那般痛了。但还是挺折磨。我不知道折磨了多久,可能是一百年,可能是两百年。反正我习惯了。但是忽然有一天,就痛不欲生。” 无尘睁开眼。 “这回我竭尽全力,娘亲她…也不理会我。我以为我差点挺不过去了。但那痛楚来得快去的也快,而且我发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有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久,我都不痛了。有一回私下里我问了舅舅,舅舅说娘亲那时候应当是在凡间突破上神。”少年眉眼低垂着,“我还以为是娘亲终于知道了我的痛。” “她一定是爱你的。” 无尘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片刻后掌心印伽一散,微微握成拳:“予安。你娘亲她,她若知道…她一定是爱你的。你得…你得…” “我相信。”予安几步走上前,跪在无尘身前,“爹爹我相信。舅舅告诉过我们。娘亲离开,绝对不是因为不爱我们。她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 撕扯的痛又漫上心扉,那不似往常的皮肉之苦,仿佛贯通了灵魂,无尘握着拳皱起眉。 他咬咬牙,艰难的压抑住了,手掌拂过儿子的脸颊,轻微喘息:“天底下,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但这世上,总有些执念。” “可爹爹为何不记得娘亲呢?”予安闭上眼,“舅舅和叔叔从来不教我们什么是情爱。所以孩儿就当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可爹爹如今不爱娘亲,爹爹瞒不了孩儿。您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无尘不知道该怎么样答他。 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要去回答自己的孩子这样的问题。 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骗他,说承载了他记忆的那枚念珠,毁了。所以他是没办法。 可这孩子的眼睛里那么干净。 他若骗他,他一定知道。 在这样的沉默里,予安将那一小点怨念压抑住。 他这样的年纪,其实早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他早已成年。只是过去两万载,环境单纯,人事简单,才催生了这样的一份心绪。 才能让他恍然间将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踌躇片刻,伸手去抱住自己的父亲。 少年把额头靠在自己父亲的肩上,沉溺了一会儿。 然后放了手,重新回到一个成年神仙的模样。 “舅舅有许多事,从来都不教我们。叔叔常常和他争论。他们好像也有许多事意见不统一。但有两句话,舅舅对我们说的时候,叔叔从来不阻止。” “什么?” “一个是,神死不可复生。”予安看着无尘的眼睛,坚定道,“一个是,没有什么事情重要过自己的性命。” 无尘紧紧闭上眼。 “可他数月前又告诉我们。爹爹曾是神明,死过了,又复生。娘亲也曾是神明,为了情爱,给出生命。” 予安顿了顿:“阿茶不懂。我只能告诉她,至少我们有爹爹了。然后她就开心了。可我也不懂。舅舅却不能给我一个解释。” “神死,不能复生。”无尘一字一句,落下来。带上他三界至尊的气势,告诉他唯一的儿子,“没有什么事情,重要过自己的性命。” “您当真也是这般认为么?”予安苦笑一声,“若孩儿哪一天,也像娘亲一样,有了非做不可的事情。” 无尘看着自己的幼子,看了许久,目光最终散淡下来:“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是爹爹也不能为你去做的,那么,你至少要告诉爹爹,不要瞒着。” 一父一子,在这样的对话里,最终认识了彼此。 临去前,予安看着无尘,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其实娘亲她,在突破上神前的一小段时光里,是好过的。只是很短。” 他只说到这里,便就停下。 无尘打坐了一夜,面上看着又恢复一些。 他发誓,自己没有去想。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便猜出,予安说的,那应当是白染在地府的时候罢。 地府,地府… 她是随了那孩子去的地府。最后可是如何待那孩子的? 那孩子犯下那样的罪孽,她是救了他,还是弃了他? 他还是想要知道这个。 第195章 我不收弟子 后来予安的寝宫有了名字。叫玉安宫。 玉安。予安。玉,安。 而那位可爱的小公主,她说她还要再想想。 想了几日也没什么结果,之恒就跑去偷偷告诉她,若公主想不好,是可以命礼宫的仙官为她想的。 如此甚好。 小公主开心了。随着之恒杀去了礼宫。 白墨听到这桩事的时候,只是笑笑。 迟晚晚却是挑了眉:“你可知,无尘去将那玉面银鱼一族的血统命数给整个改了去?” 白墨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那孩子挺感动。” 白墨嗯了一声。 “我那时候告诉他这桩事,他反应还挺大。没想到后头竟不声不响就去做了这许多。” 白墨又嗯一声。 迟晚晚咬了咬牙,压着嗓子尽量平静道:“无尘他,还是挺开明的。” “嗯。” “……” 迟晚晚一甩袖就走开了。 白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取过又一枚玉简,仔细审阅起来。 人间三千,地府九重。 当那位年轻的至尊从上清境禹余天走出来的时候,却还是一路沉默着,来到东荒最边界的一处修真大界。 东极界今日其实挺热闹。 无尘站在云头上朝下看,手中拈着那粒念珠,看了好一会儿。 原来凡人渡劫飞升是这个样子的。无尘也是第一回看到。 掏出一盏灵茶,他在云朵上盘坐下来又观望了一会儿。不是很明白这个资质是怎么修炼到这个地步的。 或者运气很好,或者吃了很多苦头吧。 三十三重天罚一道道劈下来,落在凡人的身上,是斩去肉骨凡胎,再渡出来仙根灵脉。 凡人要想飞升成仙,便就是要走一遭这样的折磨。 只可惜这人前一步斩的彻底,后一步却迟迟渡不出来。 渡不出来就算了,还有个人一直在云彩上看着他像看笑话。少年一分心,连喷了好几口血。 慢。 他如今已是走到了凡人修行的最高境界,且又是在这般强横的渡劫现场,有哪个凡人能在那滚滚天雷中坐下看戏? 自己是糊涂了,那定是个仙人吧! 这世界果然是有仙人的。 少年一激动,又喷了好几口血。 眼看这人血就快不够用了,无尘收起茶杯,起身理了理道袍,便接着朝东行去。 “仙君留步!”少年急了,竭力喊出来。 无尘回头看他一眼:“你叫我?” 少年连连点头:“不知仙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不能。” 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少年霎时间脸色苍白如纸:“为何不能?” “就是不能。” 少年盛怒之下喷出最后一口血来。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无尘看了看他:“还有事吗?” “你!” 也不知是何处激发了斗志,也不知是哪里沟通了天道。少年咬牙切齿的看着那道蒙蒙白光中的无耻仙人,一瞬间竟是渡出了点灵脉了。 真是天不亡我。 少年连连掐诀,牢牢把握住这一瞬时机,从滔天的雷霆中缓缓汲取出生机,一点一点的凝聚着自己的仙身。 看来是运气很好了。 无尘看着这一幕,又停下步子。眸中闪过一点赤金颜色,扫过那少年。 只可惜,即便运气好了些,终究是不能一跃至金仙境,此番渡劫成功,至多可到真仙境中期吧。 三十三重天罚连绵不断,正如少年体内节节攀升的气息。 脱凡入圣,得以永生。少年掌心汇聚起暴风般的灵潮,压抑着兴奋,将境界提升到真仙境,又一路冲到了真仙境中期。 无尘看着这场景,嘴角不自觉添上点笑。 可眼睛一眯,那少年仍不知足,竟想趁着这点残余的雷霆之力再上一个境界。 无尘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朝那雷霆海洋中心处一指点去。 轰轰隆隆。 暴风般的灵潮一瞬间涌入少年体内,而后狠狠压缩,少年一震,赫然发现自己的境界不升反降,已然跌落到了真仙境初期! 雷霆散尽,风暴平息。 初得仙身的少年带着满腔的怒火跃到云头上,正要同这位仙人理论理论,不肯帮他便算了,为何还要害他? 无尘也没拦他什么。从云彩的边缘处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可那少年跃到他身前后却一下子呆住:“你们神仙都长得这么好看的吗?” 无尘挑了挑眉:“大概吧。” 少年怔了一下,忽然回过神来,熊熊怒火烧上灵台:“我问你,方才可是你出手搅我修行的?” 无尘点了头。 他竟还能这般风轻云淡的态度。少年没忍住,召出剑来,当即便要一决高下。 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他墨色长剑,无尘只是这么一个动作,随意的连头发丝儿也没能飘动一下。 “你这个资质,若是眼下强行提到真仙后期,只怕日后是再难有所突破了。” 少年一怔,对面那仙人两根手指看上去没用一点力气,可他竭尽全力也再不能将手中宝剑挪动分毫。 无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松了手:“根基深厚些方能行的长远。” 原来是这样么? 少年将自己的仙身检视了一番。虽是初期境界,但似乎真的比方才短暂停留在中期境时还要凝实许多。 有些难为情的将剑收起来。少年恭敬一礼:“是在下误会仙君一番好意了。在下是东极界的修士,姓任名昊,不知仙君如何称呼?” 无尘看着他这一双眼睛转来转去的打量个不停,没说话。 果然,少年急了起来,却是忽然往他身前一跪:“仙君修为高深,功参造化,不知可否收任昊做弟子。任昊定会一生侍奉!” 无尘惊了一下。转过身:“我不收弟子。” 我不收弟子。一句话说的又轻又淡。可任昊却一下子愣住了。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就像是解了千万年的封印。 少年捂着头,记忆里撕扯出无数个画面。有成千上万的血肉残尸,有幽暗阴森的黄泉末路,有总是一身茶色的姑娘,有一碗碗烈性十足的药汤,还有,还有… “姑姑…姑姑…” 那是多少场轮回前的微小执念? 为何总是要修行?为何一定要飞升成仙?还有,为何每每看到厉害人物,总会忍不住去问上一句,可否拜入座下,收为弟子? 原来不过是要等一场重逢。圆一次心愿。 “我想起来了…”少年模糊了双眼,无力的跪坐在那朵云彩上,抬头去看那位身形挺拔的神仙,“可为什么不是姑姑?” 无尘皱了皱眉,他方才就觉得这少年的元神有异。 “你说什么?” 任昊抹了一把眼泪,咬咬牙站起身:“是任昊冒犯仙君了,不知仙君可识得一位常穿白衣的仙子,她姓白,眼睛是金色的。手上戴着蓝色的储物镯。她…她说若我能飞升成仙便会收我做弟子…” 他说着说着又湿了眼眶。 指尖念珠一顿。无尘缓缓收紧手掌。白衣,金瞳,蓝色的储物镯。还姓白。 他一扬手在半空中凝出一幅画面来,声音略略急促:“你说的,可是她?” 他像是看了一千年那么久。 任昊其实从不知他的姑姑长什么样子。但那画面里的仙子,一定就是她。 他舒了一口气:“姑姑说若我能飞升成仙便会收我做弟子。总算我如今成功突破了。不知仙君可否告知姑姑如今在何处?” 手指拂了拂。那画面散去。 无尘看着他,看了一会儿。 “仙君?” 可无尘还是半晌无言。云层下是万丈红尘烟火鼎沸,云层上是浩浩苍穹寒冷孤寂。 最后他在任昊又一声询问中微微垂下眸子,声音无力:“她不在了。你若愿意,我可以收你做弟子,替她教导你。” “她不在了。救你是在两万年前,陨落也是在两万年前。不是死于仇敌之手,没有什么未了的恩怨,没有忘记你这桩事。” 无尘淡淡的回答了几句任昊的问题。 少年许是方才度了一遭生死劫难,又回忆起往昔。而今乍然得知,便只有愣愣的。 “你那时只是一个凡人。是如何还能记起她?” 任昊闭上眼睛。 “那时我与姑姑分开。被鬼差带到孟婆庄。那日当值的孟婆是一位心软的姑娘,我求她不要抹了我记忆,她很为难,当时我的这桩事在地府闹的动静不小。后来我便告诉她,其实我只想记得一个人。” “姑姑救了我,教导我,护着我。最后还承了该我领受的罚。十四岁满门被灭,姑姑就是当世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报了仇,却还没有报答她。那位孟婆便答应我,给我留了这么一点模糊的东西。” “虽然我不知我已轮回几世,也不知时光翩跹,便是仙界也已过了两万年。但她告诉我,但凡我生而为人,便会踏上修行之路。心中有着一点执念,想要飞升成仙。” 任昊面无表情的看着无尘,却看不见无尘,他眼睛里飘过那日的地狱画卷。 画卷里是破败的孟婆庄,白衣的阴差统领面上覆着凶恶的鬼面具,将他带到这里便匆匆离去。 孟婆庄内有一位姑娘,辫子长长的,站在她的锅前看他,身旁是那位黑衣的阴差统领,范无救。 他跪下来求那姑娘,那姑娘沉吟半晌终是不能应他。 他就说其实他只想记得一个人。 后来他听到那位黑衣统领笑声古怪,说了句:“人生若无痴,那也太无趣。遥遥,你便应他。” 然后他便被灌下了孟婆汤,记忆混沌之前,是姑娘对他说:“但凡你生而为人,便会踏上修行之路。心里有个想寻的人,一路这么找下去。” 他最后焦急的问出来:“可我如何得知?” 黑衣统领摘下了鬼面具,嘴角翘起,幽幽一句:“你说你想拜她为师,她会如何答你?” “我不收弟子。” 第196章 听话就好 我不收弟子。 他纠缠了数次,她拒绝数次。最后无奈一句:你若有一日能飞升成仙,我会考虑收你为徒。 他轮回几遭,如今果真飞升成仙,可她却早已身死道消。 任昊沉默了一会儿,不明白这位仙君为何愿替姑姑收下他,教导他。 “你那位姑姑,她曾是我的妻子。” 哦,原来如此。姑姑叫白染,是一位上神,姑姑的夫君也是一位神仙,叫无尘。 他们看上去,多般配。 任昊跪下来,跪在无尘身前,恭恭敬敬三叩首,请他训示。 缓缓研磨着掌心的念珠,无尘想了一想:“听话就好。” 双唇一颤,任昊拧着眉头:“听话,我听话!” 他原是为这一点小小执念付出了两万年。两万年人间,是个什么过程?又从何处去知道。 姑姑走了。他心里念叨着这几个字。拜了师父。 “师父,您可是要去东极界?” “我去地府。” “弟子随您一道去。” 无尘摇摇头:“你方飞升,尚未入仙籍,不便同行。” “那弟子在此等您。” 无尘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枚赤金色的令牌,递给他:“我不再回这里了。你去禹余天等我罢。” 任昊不明白。 无尘伸出手,带着他目光朝天上指了指:“你从这里,往上走。不用回头。一直走到黑暗下的最高处。看到吗?就是那个地方。” 少年接过令牌,再一抬头,已不见无尘的踪影。 他低头握着那令牌想了一会儿,提起灵气朝天上飞去。 三十三重天宫,三十三道壁障。 他一路心惊胆战的,持着那枚令牌畅通无阻的穿梭一道道壁障,一直走到一方云雾缭绕的天地中。 那是三清天门。 天门外是两列金仙境的守卫,在一位上神统领的带领下,庄严肃穆的守卫着天庭的清净。 天门外,少年隐在云海之中,观望片刻。 想了想,飞身到那位境界最为高深的统领面前。还没等他开口,自然便是一把长剑抵了过来。 “三清重地,不得擅闯。” “哦,是我的师父,叫我去一个叫禹余天的地方等他。” “你师父又是哪个?”统领皱起眉,一眼便望穿他底细。 一个刚刚塑成仙身的飞升修士,不去无色天入仙籍,竟胡闹到了三清境。 任昊又不傻。师父这枚令牌就散出来一丁点气势威压,然就这么一丁点就让他体内的灵气滞闷不已。 师父的修为高。地位应当也不低。诚然,他刚飞升还不足半日,着实不懂仙界规矩。可往上走,一直到黑暗下的最高处。等闲人物他不信是可以去那里的。 只是师父只是告诉了他一个名字。没有尊位,没有封号,匆匆就去了。 这个度他有点把握不好。 想了想还是一拱手,略迟疑道:“我师父叫无尘。” 统领安静了一下。而后陡然抬了声调:“你说谁?” 任昊不傻。却着实没有想到。他这位机缘巧合得来的师父,这位方才在云头上喝茶看他在雷霆中挣扎的仙人,他不仅是姑姑的夫君,他还是即将继位天帝的天庭七殿下。 他在一位叫之恒的仙官嘴里听到这些。目瞪口呆。 “所以姑姑…那位白染上神,她从前亦是天宫中的娘娘了?” 殿下是看中他什么了?之恒看着僵住的任昊,也觉得很匪夷所思。 “从前…没什么重要。往后自然是要追尊为天后娘娘的。” 近来他同礼宫正是筹备这桩事。想来殿下既收他为弟子,告诉他这些也无妨。之恒领着他,一路唤来各殿的仙宫去将他日后留在天庭的各样手续办了。 禹余天如今的正经主子没几位。这一点小事须臾便传开了。但有闲心到专门去看看这位准天帝的大弟子的,也就只有迟晚晚一个了。 迟晚晚本想拉上予安和白茶一道去。 予安这些日子有些感伤沉闷。白茶这些日子在自己寝宫里忙活的不亦乐乎。 最后还是只有迟晚晚一个,上上下下的将任昊打量了一番,温声一笑:“你就是那个倒霉孩子啊。” 那姑娘的汤厉害。除了与姑姑有关的那一小点,任昊其实不太记得那一世的事情,只隐约晓得自己大概做了些什么孽。 想来自己如今修成仙人,或许还要感谢那位黑衣的鬼差统领和那位孟婆姑娘。之恒在同他讲天庭的规矩,任昊听着听着就走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当年的那桩事,既然是个大案,即便两万年过去,也该是有详细记载的。 无尘敛了修为,落到阴律司天子殿前。 他看到那位冷面的鬼差,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果然,那鬼差一见他,也是好一阵的恍惚。末了俯身一礼,艰难一句:“殿下果真回来了。” “你是?” “在下阴律司首判崔钰。” 无尘低头想了想:“冥王何在?” 崔钰垂着眸子声音低沉:“枉死城。” 无尘点了点头。 崔钰又道:“不知殿下这一回,又是来寻什么的?” 无尘挑了眉:“我原先来过地府么?” 崔钰蓦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无尘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不一样的身份。 “两万七千年前,殿下曾到过地府。为一女子。”崔钰又垂下眼眸。 两万七千年前,无尘想了想:“你那时候见过我?” 崔钰缓缓摇头:“殿下只见了冥王。崔钰不曾见过殿下真身,只后来见过殿下留下的那道影子。” 他的记忆里全无这些琐碎。想来是与白染相关了。 尊神,还有迟晚晚,他们都说前头他与妻子相处不错,无尘不太想知道这些不错。他只想看看后来是怎么样。 好在后来那一点这位崔判也是见证。 “当年那桩案子,正是崔钰所判。” 手指轻轻翻动生死簿,崔钰将那页特殊记载呈给他看。 任昊,人间东极界北域阳城人氏,原寿十四载,因遭异变而生异象,其命数不再生死簿显化,鬼差不可寻。此后五十三载,犯下杀孽无数,其恶难容,其罪滔天,诛,三重业火焚身之罚,永世不得轮回。 “白仙子随任昊一同来。代其受过,免了他一切刑罚。” 指尖轻轻擦过那页薄纸,无尘闭了闭眼,落下一叹:“她总归是没有弃下他。” 崔钰皱了皱眉:“因果轮回,皆有定数。” 无尘瞟了他一眼:“代人受过,不知崔判当初如何定夺?” “地府素来的规矩。代人受过,则十倍刑罚。” 手上一顿。无尘收起那本生死簿,缓缓抬起头,目光一点点冷下来:“十倍刑罚。” 仿佛天之将倾,崔钰双膝一弯,狠狠磕在地上。 无尘还在月落湖的时候就从林夕那里看到过。业火焚身,神魂极痛。 三重之力,已是极重,却还要加诸十倍。 然即便十倍刑罚,她也受了。 他恍惚了一瞬,白染早就陨落了,两万年前便是如此。这些事情都是两万年前的过往了。自己又还能追究什么。 崔钰面上的表情因痛楚而扭曲起来,无尘怔怔的想着,却迟迟没有收回这道威压。 “殿下恕罪,此事并非崔钰之过。地府创建之初便是有了这个规矩。” 空气中忽然燃起赤色的火焰,隐约凝成一道莲影,莲影之中,红衣黑发的女子长袖微震,将崔钰隔开。 无尘淡淡扫了那女子一眼。初入上神境。 这位统治地府十余万载的冥王,境界不高,倒很是体恤下属。 地府与天庭。从来隶属,却常年分治。 无尘眼神冷下来,诚然如今他实力不足全盛时的三成,却也不容她这般放肆。 可将离望着他,却是面色凄惶,赤色的火焰在无尘的一个眼神中几乎就要溃散开来,将离咬了咬唇,手中印诀一变:“崔钰你先退下。” “阿离,他如今已经不记得了。”崔钰将瞳中颜色深深掩藏起来,伸手拉住身前的将离。 将离一怔,目光中几分混乱,却依旧对他道:“你先退下。” 崔钰看了她一眼,终是离开。 无尘看到将离那神态,收回所有压迫。也默许了崔钰离开。 这位冥王的眼睛,里头有一股绝望让他觉得很熟悉。和那时的白染很像。他要问一问她。 可将离却先开了口:“这两万年地府闭守人界,直到数日前我这里才得了消息。无尘,你…竟真的回来了。” 无尘皱起眉。 将离一下子掉下眼泪,还跪了下来:“无尘,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救了你?是怎么救的?” 心中忽然明白几分。无尘淡淡道:“救我的人死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救我。” 然后他看到将离眼睛里那点光亮一下子就灭了。 她痴笑一声,颓然跪坐在地。 无尘给了她一点时间,然后掌心一抬一股柔力将她扶起:“两万年前,灵族白染在地府,除了受这道刑,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将离闭上眼,两手捂着额头。片刻后将情绪一点一点压抑回去。 无尘看着,那样子和迟晚晚有一点像。 或许活得久了,最后都是这样。 将离将那情绪都压抑回去,只剩声音带着喑哑:“殿下请随我来。” 第197章 我在人间弄丢了一位姑娘 他们在黄泉路上行了很久。 无尘看到那片彼岸花海,几分惊异:“为何这里会有花?” 地府在仙界的所有记载,都是阴冥无花木,黄泉尽风沙。 即便无尘翻看了许多林夕收藏的典籍,也只是看到一点模糊的记载。 还是后来他问了林夕,才知道,早在上古时期,木族便与阴间不慕,地府创立之初,便是败落了整片世界的花木。至于究竟为何,林夕自然不肯告诉他。 直到那日他在迟晚晚那里听到那段往事。 木族由造化之主掌控。人间和地府得人皇庇佑。而这位冥王将离,也正是同人皇一道。 十余万年,造化之主不能违逆了天道毁绝人间花木,却是做了主同阴间再无瓜葛。 将离看了一眼永远竭尽全力盛放的彼岸花海,声音复杂:“她背弃一切,执意开在这里,便是神仙也无可奈何。” 无尘默了默。 “那时候她在这里受刑十日。没有动用一点力量抵抗。我能感受到一点她的情绪,却不知她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缘何就有那般痛苦的过往。” 无尘皱了皱眉,指尖微光一闪,又将那枚念珠翻出来。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夫君死了。她说她从来眼盲,因你复明,在你去之后,便又盲了。无尘,你不晓得我在地府这些年看过多少种各自不同的遗忘,但凡人与神仙不同。你今日这样来…”将离顿了顿,按住眼睛,“是她救了你吧。” 无尘目光一沉,没有说什么。 将离也不似要得到他承认,她淡淡道:“我只是以为,似她这般待你,念你,无论如何你该是不会忘的。” 那他倒是叫她失望了。无尘冷笑一声,掌心念珠朝她抛去。 “我不知道若是只我自己,会不会忘。但关于她所有的记忆都封在这里头,我却是不想记起的。” 将离怔了怔,接住那念珠,凑在眼前,看了一会儿。 她眼睛对着那念珠,指尖燃上星星点点的赤色火焰。 无尘手指动了动,还是忍耐住了。 “这是小师叔的念珠。”指尖的火焰熄灭。将念珠还给无尘,将离的目光再次灰败下去。 “你倒的确是不想记起她。”她看着脚下昏黄的沙土,“却又为何还要过问这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你告诉我。就这样。”无尘的声音又冷下来。 将离抬眉看了他一眼,笑:“两万七千年前,原以为殿下至情至性,只是人间一盲女,便肯留下念想痴等数千年。两万年前,她绝望寻来,在痛苦中煎熬百年,却没有半分犹豫就去见了你那点虚幻的念想。” “我以为肯叫她用情至此,殿下必也是刻骨铭心。却没想,她把一条命换给了殿下,最后却是半分情念留不下。” “殿下如今重生归来,意气风发,不日便要继位天帝,何等威势。却又哪里需要记得一个过去的女人呢?” 原来那时他在第一颗念珠中看到的凡间姑娘,就是白染转世修行时的模样。原来他们之间的纠缠起始于那里。 无尘看着她说这番话,面上平静的就像万年无波的月落湖水。只一双眼睛里是地狱般的幽深。 他看着将离面上的讥讽神色,缓缓转动指尖的念珠:“三界万族,皆为我天庭臣属。护佑人间地府十余万年,是尊神仁善。冥王,可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苦心。” 将离一震,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我地府向来远离仙界争端,当年也不曾受过你龙族多少恩惠。殿下如今的确当属仙界至强,可殿下别忘了,这三界终究是在何人手中。” 无尘嘴角淡淡勾起一点,声音轻缓,唯有最后一句添上狠厉:“三界万族,皆为天庭臣属,天下万灵,皆为天帝子民。尊神他,远比你要明白这一点。” 他真的不是当初那个白衣少年了。将离垂下眸子,终是不得不承认。 两万七千年前,他一身白衣寻到她,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我在人间弄丢了一位姑娘,她叫齐玉,生活在太一界。不知冥王可否查到她如今在何处?” 她那时候正赶上善心大发,有求必应。更何况是这样的深情事。可她仔细去查,却遍寻不得。最后只得同他说:“我会着人帮你留意她。”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眼睛里的执着和坚定。 他说:“我不能常常离开天宫。不知可否在这里留下一道影子。影子可代我等她,同她解释清楚。” 将离活了这么多万年,不是没见过神仙同凡人的纠葛。可一路痴缠到她地府来的,却实属罕见。 她便允了他。还开了句玩笑:“三途河边寻个隐蔽些的位置。我这地府里都是凡俗鬼魂,可受不住几日你这副神仙容貌。” 那时候的白衣少年怔了怔,沉默了一下,就像是一点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可他依言将影子放到了三途河岸极偏远处,除却每回地府来了新的孟婆,影子会去请求她们帮忙留意他弄丢的姑娘,其他的时候,他都只安静的等候在那里。 从来用灵力维系着,一直等了有七千多年那么久,也没有被本尊召唤走。 仙界能出一位这样的神仙,将离是挺服气的。 她停留在少女的容貌,却装着颗苍老的心脏,活了十多万年,早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了。一番激烈言语,不过是看不破情之一字,怨人,更是怨己。 那个白衣少年后来运气挺好,不仅找到了他弄丢的姑娘,还真的成就了一段姻缘。但是他死了。 他如今重生,可心中那少年却没能一道归来。将离在无尘那道目光里绝望彻底。 最后她带无尘往三途河的方向去,路过孟婆庄的时候遇见鬼差统领白衣无常谢必安。谢必安看到无尘同样是一阵惊奇,将离朝谢必安吩咐几句,又叫他替无尘引路后便失魂落魄的告罪离去了。 谢必安看上去温文尔雅,很知礼数。 他朝无尘恭敬一礼:“阿离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得永生者无轮回,魂飞魄散无来世。这是三界皆知,殿下如今重生归来,对阿离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他脸上始终是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到此处,方顿了一顿,透出点落寞:“说到底,在这世上,谁还没个想念着却再也回不来的人呢?” “回来的不止我一个,可但有选择,何必逆天。天行有常,此处违逆,彼时终会付出代价。” “因为总有些事情,是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想要去做的啊。”谢必安淡淡一笑。 他们行走在三途河边,冷寂了一会儿。谢必安又笑笑:“我有一位朋友,过去总是神神叨叨。提起这些,最爱念叨三句。” “人生若无悔,那也太无趣。” “人生若无错,那也太无趣。” “人生若无爱,那也太无趣。” “那时候我嫌他聒噪。如今想来,总是适宜。” 掌心忽然松缓下来,无尘微微挑眉,竟是起了点好奇:“你这位朋友倒是有趣。不知可否有缘一见?” 谢必安微微垂首,面上依旧是春水般的笑容:“倒是不巧,他今日不当值。” 无尘默了片刻,又随他继续前行。 一直又这么走了许久,他磋磨着掌心的念珠,忽然问了一句:“那位崔判官,他来地府,可是心甘情愿?” 谢必安微微怔住,旋即一笑:“自然心甘情愿。” 无尘点了点头。 等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谢必安朝他拱了拱手:“这里便是当初殿下等候的地方。两万年前白仙子受过刑后便是来此处与殿下相见。” 他又伸手指向缓慢流淌的三途河。那里头盛满了散碎的魂魄和失落的过往。 “三途河此岸,为生者末路,逡巡徘徊,心中执念便会映在河水散魂之中。殿下若想知道那日场景,只怕是要花些功夫查看。” 河水之中,五光十色。破碎的灵魂遥遥满溢。 他在那里安静的站了一会儿,看到当中一小片,上头只有须臾一瞬。 一身寒白的姑娘站在影子身后,哑着嗓子,唤他的名字。 影子可回头了? 他又找了找。看到影子皱着眉:“你是在怪我吗?” 那她可是怪他? 又是残破一片,影子说:“我不想做你今生的背弃之人。” 背弃之人。 他一念起,是透体而出的灵力潮汐,呼啸着卷起三途河水万千残魂。 “我没有想到会等了这么久。” “你就这么走了…你可曾想到过我…” “天庭那样的地方,我无力护你。” “我是你的妻子啊。” “不管你轮回了几世,我一直都在。”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告别了吧。” “神仙不会死。我永远都在。” “你不记得,没关系。” “你究竟是不是齐玉?” “齐玉也不是凡人啊,她叫白染。你们在一处,约定了这回要做夫妻。” “白染,若我们真是夫妻,你为何要与我分离?” “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总是这样放弃吗?” “你要我如何坚持。” 第198章 涤尽了三途河水 那一日离三途河最近的枉死城中,有上万鬼魂看到这惊天一幕。 从来安安静静的三途河,乍然掀起滔天的波浪,波浪中是数以亿万计残破的灵魂,在一重又一重的浪潮中发出阴森呜咽的声音。 枉死城里有一位在阴间流连逾万年的鬼王。 鬼王是个自称地府阴魔的女子。扎根枉死城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了前城主,占了他的位置。此后更是动辄腥风血雨,手段狠辣异常。 可有消息灵通的鬼魂听到城主府传出来闲言碎语。 说是那日鬼王看到这一幕也是面色惨白。鬼王说:“阴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那几乎不是神鬼可以拥有的力量。” 其实无尘觉得他并没有施展多么骇人的神通。 将离的阴间,除了她这么一个在世神明。归根结底,都还是凡俗鬼魂。 他只是涤尽了三途河水,寻遍了万千残魂。 不远处的谢必安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 他想到这些年看过太多的鬼魂幽幽怨怨的在这里寻觅,绝大多数都是失望而归。 而这是一位神仙的手段。莫大的神通。不论是多么散碎如尘埃一般的被埋藏在河底,神仙想要看到,那就一定能看到。 谢必安没有见过几个神仙。 白染算一个。 他想了想,当初一场震撼阴冥的业火极刑也算刻骨铭心。 这二人不愧曾是一对夫妻的。 也不愧是一个即将登上天帝之位,一个即将追封天后之位的。 两万年前那个失魂落魄的仙子死了。 崔钰知道。谢必安知道。牧遥知道。只有将离不知道。 如今的冥王便如当初的仙子。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去提这些。 谢必安看到无尘转过身。他立刻收回了思绪。 “那日白仙子与此处和殿下相见后便回了东极界,殿下若想…” 无尘手指轻轻摆了摆。 谢必安收了声音。 后来无尘留下了他,独自往黄泉的方向行去。 谢必安看着这位准天帝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返回到孟婆庄里。 孟婆庄里一身茶色的姑娘从怀里掏出精致的玉瓶,拨开盖子,瓶身一倾,便朝锅内倒去。 没有回头,牧遥笑笑:“此去如何?” 谢必安轻叹一声,旋即凑过来好奇道:“你这是又从谁那里得来的眼泪?” “哦,这个啊。阿离的。” 谢必安捏着眉心:“这种时候你拿她的泪来熬汤,不怕出事么?” “必安哥哥别转移话题,那位殿下可是又来等他的姑娘?” 谢必安扁了扁嘴:“和你赌,我就从来没赢过。” 姑娘长长的辫子直拖到小腿,她转过身来,笑的没心没肺:“神仙或许有许多都与凡人不同,但这一处却都是一样,沧海桑田,哪里就有这么多不离不弃长相厮守?也就是我这汤不掺什么灵力,否则拿到天庭去,那也是解忧忘情的一件利器了。” 谢必安干笑一声:“那也难说,我看你再研究些日子即便不掺灵力,你这汤也快叫神仙忘情了。” 牧遥得意,手臂一挥盛出一勺来送到谢必安身前,眨眼一笑:“必安哥哥替我试试效果?” 谢必安连退两步:“你可饶了我。” 牧遥紧跟着纠缠上来:“就喝一小口。” 谢必安白眼一翻直接将哭丧棒抽出来横在身前:“信不信我跟你同归于尽?” 牧遥啧啧一声,一仰头便将木勺里的汤咽下去。 谢必安一怔,片刻后伸出手在姑娘面前小心一晃:“遥遥,你可还记得我?” 姑娘眼睛睁开,茫然四顾:“遥遥是谁?” 两道影子安静了一会儿。谢必安无奈的揉着眉心:“你叫牧遥,是这地府孟婆庄的主人。我叫谢必安,是阴差统领,咱们同在冥王手下当差。哦,还有个黑衣无常,叫范无救,他…” 姑娘捂着嘴笑起来:“必安哥哥真好骗。” “……” 姑娘一扬眉:“说好你若输了便替我集上百种不同的眼泪,我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将往事全忘了去?” 君子也是会怒的。 谢必安挑了挑眉:“我不认输。再等一千年。殿下一定会去寻他的姑娘。” 牧遥轻叹一声:“必安哥哥总是这样心思单纯。阿离说过多少回了,神仙修行年岁愈久道心愈坚,只会越发冷淡待人,我看便是再等上一万年也是一场空。” 谢必安在她这句话里又难过起来。 牧遥摇摇头:“罢了,不过一千年,便依你。” 白衣的无常鬼看着眉眼弯弯的孟婆,笑容苦涩。 “不过…”牧遥似是想起什么,眼中透出一小点疑惑,“你方才说的范无救…又是哪个?” 谢必安看着她,面色一下子就苍白起来。 黄泉路其实一向热闹。 终日里有大队的鬼魂洒着茫然的泪,或追忆,或悔恨。 若说有什么安宁的地方,那只有彼岸花海深处。 无尘沉默着走过几万里黄泉路,路过这里。又看到将离。 彼岸花深处,那是尸山血海一般的红。 遥遥望去,唯有一粒微小的白。 那是崔钰的颜色。 他盘坐在那里,揽着将离的肩,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浓墨:“你想要救回哪个?” “你说什么?” 崔钰低下头,一张似血的薄唇贴住她:“若他还记得,告诉了你这个救人的法子。” 他顿了顿,唇瓣离开她:“你这条命,这两个人,又想要救回哪个?” 撕开一角空间壁障,无尘一步跨入。 明月当空,银辉遍地。洒在碧云阁的庭院里,便如一汪冷泉。 少年换了浅银色的长衣,提着酒坛子踏进来。 “叔叔竟不在么?” 白墨抬眉看了他一眼:“你找他?” 予安摇头:“我找舅舅。” 白墨挑了挑眉:“怎么?” 予安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最后轻叹一声盘膝坐到白墨对面,酒坛子往桌上一放,眉眼低垂下来。 白墨看了他两眼,轻叹一声:“又想他了?” 予安给自己倒上酒,连饮三杯后才好似攒出点勇气来:“神死当真不可复生?舅舅,像爹爹这般逆天的人物都能逆天归来,阿玉他…” 只一句,白墨深深皱起眉:“你爹爹能复生是你娘亲用一条命换来的!为了一个人抛下所有人,予安,你也要如此吗?” 少年闭上眼睛。 白墨咽下杯中烈酒,手掌紧握成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舅舅养你两万年,许多事从来不曾限制过你。只有这一样,你生来仙胎,便不修行也是长生不老,岁月悠久,情缘之事变幻莫测,若为一时执念便付出一切,当真不值。” “舅舅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付出过真心?” 聪明的孩子被养在那样单纯的环境,不了解过往前尘,也唯有看它不穿。 白墨苦笑一声:“你倒说说,怎样的,就可说是真心? 两万年迟晚晚和白墨没教过予安和白茶什么是情爱,什么是真心。 如今舅舅却要这样问他。 予安是真的有些难过。 ”我对阿玉什么想法都没有。就只想要他活着,和我一道修行。“少年紧紧咬着牙,漆黑的眸子里闪烁出泪光,”舅舅说的我都明白。今生予安都不会像娘亲一样伤舅舅的心。可不论岁月如何悠久,舅舅,我…“ 活着。 其实就很不易了。 白墨远比所有人都明白。 这所有人里,是林夕,是陆童,是迟晚晚,是浮生,是白染,是无尘。 也是白禾,是婉容,是忘湫,是封启。 是因为他活的最久么?也不是吧。 那个偏执的男人才是当世寿命最为悠久的,他将自己关在密林深处,或许还不如一株合欢花看的透彻。 当夜予安大醉。 靠在白墨肩上,反反复复只嘀咕着一句话:”阿玉,我会护你。只要你能好好活着,无论如何,我便…我…我会护你…“ 迟晚晚回来之后找了一圈便是看到这场景。 扯住予安一只胳膊将他拖起来,迟晚晚皱眉:”你又许他饮酒?“ 白墨看他一眼:”我拦得住吗?“ 迟晚晚叹息一声:”我送他回去。“ 迟晚晚送予安。一出门便抬手将他体内酒气炼了个干净。 少年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叔叔…“ ”酒量比你娘亲都差。“迟晚晚噎了他一句。 予安又红了眼睛:”酒量差也要喝。“ 迟晚晚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多大的神仙了,还任性。“ 予安怔了怔,敏感的察觉到什么:”叔叔不高兴?“ ”你这个样子我能高兴吗?“ 予安撇撇嘴:”才不是因为我。定是舅舅又生您的气了。“ 迟晚晚又想敲他。但是他忍住了。 小伙子今日伤情。声音也是倦倦的。 迟晚晚陪他走了一段路,听到予安无精打采的问了一句:”舅舅他是不是从来就没对什么人付过真情?为何说起这些总是这般…“ 迟晚晚怔了一下。 他想了半天,叹口气:”你舅舅他…是活的太长了,所以许多事情早就看淡。“ ”舅舅如今三万多岁。您就别骗我了。“予安怨念的看他一眼。 三万多岁对于一个神仙来说怎么能算长久? 迟晚晚朝他翻了个白眼:”哦,那你舅舅他是原先受过情伤,大概是被爱人背弃了,所以如今再不碰情缘之事,这样说你懂了?“ 第199章 终究没吐出去 迟晚晚这样说,予安还真的信了。 虽然严格来说迟晚晚也不算骗他。浮生原先是有过爱人的,迟晚晚知道这件事。 但她后来都是一个人,大概率是被爱人背弃了。 也确实因为这个人,浮生不止一次的跟他说过,此生不可能会再爱上什么人了。 予安哀婉一叹:“我觉得我以后应当也不会再碰什么情缘之事了。” 迟晚晚从回忆里退出来,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笑的有点玩味:“一万年。挺过一万年你再同我说这话。” 言罢懒懒转身离去。 回到碧云阁,他就将予安这句话讲给了白墨听。 白墨喝的醉了,但还是一笑:“他才不会。” 白墨喝醉的时候,表情要肆意许多。虽然过去两万年大多是怀念的悲痛,但偶尔的欢颜也很夺目。 迟晚晚给他这一笑弄的心头愁思一瞬间淡去不少:“还有茶茶,前日我听她说,她那个选夫君的标准又提高了,说是怎么也要找个比她爹爹长得好看的。” “那她怕是要单上许久了。” 迟晚晚笑笑:“你也觉着无尘长得好看?” 白墨转了转手上的酒杯,眼睛放空了一会儿:“有时候会觉得不怪她沉沦至此。” 他们很少有谈论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迟晚晚也坐下来给自己倒上酒。 “其实予安那条小鱼,生的就很不错。只可惜寿命过于短暂了。” 白墨今夜极其配合。抿了一口酒点点头:“他那头银发不错。” 顿了顿,又道:“笑起来和予安很像。” 迟晚晚啧啧一叹:“要说相貌,这两个孩子可真是半点没有浪费他们爹娘的优秀血脉。你瞧予安那双眼睛,只盯上一会儿就叫那条鱼乖乖同他回了万荒宫。” 白墨看着迟晚晚笑了一下,又去倒酒:“那小丫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今夜这酒醉人太快,迟晚晚恍惚的去看白墨的笑容,一不小心就透露出去一件事:“你还记得那时候我带茶茶出去玩么?魔界七十二殿里有个姓风的,过去我们关系不错,便顺道去他那叙了叙旧,这厮也是活了七万多岁的魔了,后宫住了一大圈的女人,却同我说愿为茶茶一个将她们遣尽了,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白墨一怔:“你如何说的?” “说什么?我直接跟他打了一架。”酒杯往桌上一磕,迟晚晚扬起眉,“就他那个花心的样子,也来配我的茶茶?” 迟晚晚从来不爱打架,但那回他将风临一顿好揍,揍到他没了这想法。 白墨听着好笑,瞟他一眼:“花心?魔界还有比你更花心的?” “我那怎么能说是花心?我这么多年也都只…”迟晚晚住了嘴。 不说过去他不记得的九万年,单是原先封启在魔界查到的那个数字,就很让白墨摇头。 他看着迟晚晚,眼神根本不容他辩驳什么。 迟晚晚无可奈何,酒气又漫上灵台,两手一摊:“总归这两万年我都只守着你一个,从前那些…就别提了吧。” “你其实不必这么日日守着我的。”白墨眼神闪了闪,举杯凑到唇边。 “我乐意。” 白墨没说话,微微偏过头,抬手间宽大的袖袍在面上带出一大片的阴影,叫人看不清表情。 薄薄的唇抿了又抿,迟晚晚等了半晌,按住他的手又道:“我是真的乐意。” 轻声一咳,白墨这才将目光朝他面上转了一转,却只低低道:“你醉了。” 迟晚晚一怔,眸子垂下来:“是有点醉。” 迟晚晚说自己只是有点醉,最后却赖着要白墨去扶他才能走路。 白墨觉得他最近不大正常。但没办法。还是扶了他回房。 他怎么会醉,又怎么不醉。 被白墨扔在了床上,当夜迟晚晚就做了个惊悚的梦。他梦到不死树下,浮生扯着他的衣裳对他说,晚晚,你其实根本不爱我。 浮生说的痛彻心扉,还为他落了泪。 可他竟没有去抱住她,就好像铁石心肠一般,转头离了魔界,回到天宫。 天宫里有绝美的星空,站在星星下面,他找到白墨,对他说,小墨,我喜欢你,我爱你。 白墨怎么回复他的? “你疯了不成?” 他是疯了。过去二十多万年,栽在他手上的女人到后来他都不去数了,上至天界神女,下至地府冥王,便是血肉凡人也曾有过许多。如今不过沉静了两万年,他竟忘了像白墨这样的冷淡神仙,接受一桩情事必得徐徐图之才好。 他怎么就这样鲁莽的吓跑了他。像个情场白痴一样。 迟晚晚万念俱灰的醒过来。发觉手里攥着一个东西。 他转头。看到白墨熟睡的侧脸。 是了,自那日之后,他们便夜夜睡在一处。 如今的白墨也不正常。他再也不能独睡。迟晚晚夜夜陪着他躺在这里。 迟晚晚其实没多么喜欢睡觉。但比从前的无尘好许多,三五日里头才会无眠个一夜。 有一回他躺的实在无聊,戳醒白墨:“你为何如今不能独睡了?” 白墨翻了个身,许久之后才淡淡一句:“夜里一个人闭上眼睛,我就会觉得你们都死了似的。若不小心睡着了,梦里也都是。父亲,母亲,封启,忘湫,予安,茶茶…一个接一个的,全都死了。” 迟晚晚给他骇的不轻。但还是靠过去一点:“那我呢?也死了?” 白墨没回他这句话。他闭着眼睛。迟晚晚等了一晚上他也没回,第二天也没回,一直到现在都没回。 迟晚晚看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松开手,拉过被子将他裹的严丝合缝。 他转过身去与他隔了点距离,闭上眼睛。却听到白墨忽然呼吸急促,手指四处探着,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迟晚晚,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死吗!” 迟晚晚慌忙转过身来拥住他,往他体内渡去浓郁的灵气:“好了好了,是我不好。睡吧,我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的。” 早在数万年前木珠便全数融进他心脏之中,那滚滚的生机之力可不是闹着玩的,迟晚晚太确信自己永远不会死了。就跟那个造化之主一样。 或许比造化之主还要生命力顽强一些。 虽修为够不上至强层次,但如今三界之中也没人能伤了他性命。造化不行,白禾不行,无尘不行。 他甚至觉得林夕也不行。 当年迟晚晚曾在林夕手上吃过不少亏。也见证过一些他战场上的手段。但他终究更信浮生。浮生的木珠,那是可封印天道的禁器。 白墨如今再也不能独睡,夜夜需要他陪在这里,还要牵住他的手,或牵住他衣角,一旦分开便要立刻沉进噩梦里去。 白墨最初发觉这件事的时候,有点忧愁。迟晚晚没叫他把许多话直接说出来,他知道他说不出口,便自觉留下。 其实这都两万年了,白墨对他,自然不能说是没有情谊的。 白墨对身边的人一向不错,莫说封启、忘湫这样的心腹,便是萧青、萧穆这样的关系,离族之前也是为他们布置好一切。 那么对于待他这样好的迟晚晚,又怎么会没有情谊? 偌大天宫,也唯有迟晚晚能常常陪他一道批阅公文。端茶倒水,焚香磨墨,近身的事,如今白墨只交给他。 甚至有一回,他忙了半日口中干渴,竟直接夺了迟晚晚手上的杯子喝茶,虽然后头反应过来差点没将那口茶吐出去。 但终究没吐出去不是? 迟晚晚原先挺知足。如今却又不知足了。 他第二回偷偷亲了他,在他睡着的时候。吻在他眉心位置。很忧愁。 第二日一早,睁开眼迟晚晚就跑到了灵犀宫。 灵犀宫大门紧闭。这回是连他也进不去的结界。可他实在憋得难受,连连透过结界传音。 无尘面色苍白的走出来:“什么叫出了天大的事?出了什么事?” 迟晚晚看着他微微蹙眉:“你怎么恢复了几日反倒更虚了?” “去了趟地府。” 迟晚晚一惊:“冥王跟你打架了?放火烧你了?” 无尘摇摇头,皱起眉:“你先说出了什么事?” 注定他这桩心事不能说给无尘听,每每迟晚晚来寻他,总是反倒被他的事情绊住心神:“那个没什么要紧。只是你如今这副模样可如何是好?你们果真起了冲突?” 无尘捏了下眉心,转身朝里头走去:“将离不算什么威胁。但是她似乎不大对。” 迟晚晚一怔,忙跟上去:“阿离怎么了?” 无尘没回头,只是手指动了动将结界合上:“很是伤情的模样。” 原来是这桩事。 迟晚晚松下来:“这是又想她师父了。也对,看到你这般重生归来,可不是莫大刺激。” 无尘一转身:“她师父?” 迟晚晚点点头:“李贺。林夕的好兄弟。也是死在那时候。” “什么样的人,竟会对自己的弟子做出这样的事?”无尘皱皱眉。 迟晚晚想了想:“多情种?痴情人?” 他轻笑一声:“亏得他死时是个凡人,最终没能封神长生,否则若活到现在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姑娘。” 无尘瞟了他一眼。 迟晚晚瞧得那眼神就一翻白眼:“我和他可不一样。同一时期,我从来只专心对待一人。哪像那位,一心八百用。” 第200章 他们的最后告别 一心八百用。 这是浮生告诉他的原话。 转世归来,那个乐观洒脱的陆童没了,但记忆还是带回来。人世里走一遭,她看了挺多,对李贺印象也挺深刻。她说还好李贺没有来招惹过陆童,否则以她的脾气,只怕是要将他身旁的人清洗干净了。 但那个时候陆童不知道。 长水岸边,林夕一眼就喜欢上她。 陆童一张脸这样绝色,落日余晖下再添上几分佛韵,连林夕也挪不开眼睛,更何况是李贺。 李贺当即便是一通好赞:“凡人里竟能生出这样的气质来,此生若得一妻如此,死而无憾。” 少年的神明一眯眼睛,转过身就盯住他:“你敢去招惹她,我便让你从此不能人事。” 李贺权衡了一下。最后觉得林夕绝对干得出来这事儿,便很心痛的放弃陆童了。 所以你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你所有的刚刚好,可能都是旁人的费尽心思。 无尘当下无心去听什么冥王的旧日情史,三途河边一番浪涛,他如今体内气息虚弱紊乱,却不是受了什么更重的伤。 他是要突破了。 证得混元不过数年,他便又突破了。 灵犀宫里里外外下了数道禁制,他把控着节奏,好在尚未真正进入状态,迟晚晚便赶了来。否则这般真是极端危险。 他并不想去清微天闭关。便只留在灵犀宫。 神仙们从金仙境走到上神境,就好比凡人渡劫飞升一般。而从上神境走到混元境,那是道的极致推演。 其境界上的突破条件反倒与肉身进益没了太多关联。 但倘若突破成功,一颗道心千般变化,却是能令实力修为突飞猛进。 距离登基大典还有四十几日,无尘思量几番最后还是来到月落湖。 对于他这般快便又寻觅到了突破的契机,林夕也很是惊讶。 几番打量,忍不住问他:“那日与你母亲诀别都未见你有什么感悟变化,如今这是怎么了?” 月落湖边的阳光照在身上是暖的。无尘松下身子,两手覆在面上,闷闷的坐了一会儿。 “我见到了予安和白茶。我的儿子和女儿。” “见到了那位重明仙子。” “听人说了一些白染的事情。” “还收了个弟子。” 林夕一阵无言。最后问了一句:“男弟子女弟子?” 无尘一滞:“男弟子。” 林夕点点头:“那就好。” 无尘盯着林夕看了一会儿,很是无奈:“您想到哪儿去了?” 林夕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的摆摆手:“我也是有些怕了…” “将离?” “你知道?” “昨日去了趟地府。” 林夕怔了怔:“怎么去地府了?” 无尘好一会儿没说话。想了半天冒出来一句:“在地府看到一种彼岸花。倒是稀奇。” 林夕知道他在转移话题。 但这话题转的很成功。 林夕眼神闪了闪:“有什么稀奇的。木族花木种类繁多,也不是全都在典籍上有所记载。” 这两尊如今三界之中实力境界最为高深的神仙,就这么守着一汪碧湖,相对而坐,手里捧着茶杯,又互相答非所问了一会儿。 无尘在那里与林夕晒了一下午的太阳,然后才收了收拾,准备突破。 浩瀚三界广阔无边,如今他却只能寻到这一处安宁的地方。 林夕将月落湖的禁制令牌丢给他:“过几日我要离开这里了。” “您去哪儿?”无尘一愣。 林夕笑了笑:“找人。” 他明白了,想问一问他到时候的登基大典还来不来。但踌躇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他眼神黯淡下来,回答了林夕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混元一境,在于合道,合诸天万境,窥大道永生。放下才能突破,毁灭才能重生。这大道修行,还真是…” 他看到林夕的背影僵在那里。 无尘想了一想:“还真是灭情绝爱。” 这样的一条路,当世神仙,走过一遭的,也唯有林夕。 或许各自有不同的缘法,但这一步一步,越发窥得的天道本质,却是永恒不变。 他说完这么一句,就看到林夕转过身来。 林夕看着他,目光中一会儿是消沉,一会儿是痛苦,挣扎了几番才最终道:“小七,好孩子,我真希望这世界能温柔待你。” 这世界能不能温柔待他,无尘不知道。 他乍然间就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妻子。却又得回朋友,添了儿女。甚至还收了个弟子。 好像也挺平衡。 但他愿拿这一切去换回一个月落湖。 真武界大顺皇朝的圣山内,即将继位的三界帝王守着一片湖水整整十日物我两忘。 所谓放下才能突破,毁灭才能重生,全不过是那一日的三途河水。 也唯有在那样的阴冥之地,才让他彻底将那些虚幻斩断。 他站在那里,看到白染和影子拥抱在一起,看到他们破碎的肢体和对话。也看到白染捧着影子的脸,含着泪吻他。 他觉得白染有一句话说的挺对。 那就是他们的最后告别了。 十日后他跨越到混元境大成。好好拜别了林夕。回到天庭。 如今距离登基大典不足一月,各界各族的神仙妖魔也陆陆续续赶到。 当先自然便是妖族。 如今的妖族。觉得自己总归是不一样了。 无尘方回到灵犀宫,白茶便找了来。 小姑娘欢欢乐乐的凑过来牵住他的手:“爹爹不在,舅舅就让之恒先将妖族安顿在四梵天。但有一位寒破哥哥,九尾狐族的,说是迷了路,不小心闯到禹余天外头来。央我为他指一指路,可孩儿哪知道四梵天怎么走呀,最后领着他一路竟闯到欲界去。” 无尘听着她说,眼神就慢慢沉下来。 “爹爹可去过欲界?可荒凉了。还有许多不开灵智的蠢东西。”小姑娘眼睛里冒着一点光,“其实孩儿完全打得过那些蠢东西,但寒破哥哥还是将我护在后头。他说孩儿是妖族消失已久的凰脉,又是天庭的公主,千尊万贵,本不该冒什么险。” “他执意不要我帮忙,后来还负了伤。后来我们碰到天界一位仙官,仙官为我们指了路,孩儿与他在四梵天外分别。这两日孩儿总觉得过意不去,正在想是不是要去探望一下。” 无尘敛住眼中的冰寒,拍拍她的手:“你若觉得过意不去,爹爹会赐药给他们妖族。但是茶茶,你也觉着自己是千尊万贵的公主,便不该出手么?”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其实那也不算冒险,我们没有很深入那里。” 无尘看着她:“那若是有一日茶茶误入了真正的险地,是想要一个他这样的人执意将你挡在身后,还是想要一个与你共同抗敌的伙伴?” 白茶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以寒破哥哥的境界,若是我们误入险地,他这样挡在我身前是肯定不行的,自然是一同对敌搏一搏生机。” 无尘嘴角扯出一点笑:“茶茶要明白,他本不必受什么伤。你也不必有什么过意不去。” 白茶懵懵懂懂的去了。 当夜无尘就将之恒叫了来。第二日禹余天外巡守的卫队便多了一倍。白茶广陵宫里的仙侍也多了一倍。 后来听说这件事的迟晚晚,放下手头的事情跑到广陵宫里待了大半日,再后来无尘便再未听到白茶口中说出寒破哥哥这四个字。 至于予安,他近日里尽在玉安宫忙活着修鱼塘的事,无尘捏了捏眉心也随他去。 而任昊,被无尘放到了灵犀宫的修炼室闭关,用他的话说是“一身的杂质看着实在不像样子”。 任昊也很无奈。他在凡间修行的时候其实一直觉得自己资质不错的。 禹余天大赤宫外,一身玄袍的女子眉眼低垂着踏出来。 之恒上前一步:“四梵天的行宫已为君上安排妥当,请君上随小仙来。” 女子只摆摆手:“我晓得路。你退了吧。” 晓得路的将离拐过一个弯便看到黛蓝长衫的背影。她停在那里,看了一小会儿。眼角又泛起浓稠的红。 “我竟不知如今的仙魔两界亲厚至此。” 予安的鱼塘初初建成,便邀了白墨和迟晚晚来赏。不来不行,不夸也不行。迟晚晚琢磨了一路该如何去夸他这个鱼塘,一分心险些就拐错了方向,白墨皱着眉将他扯回来,他一怔,刚要说句什么便听到将离这声问候。 真乃三魂皆毁,七魄俱亡。 整副身子僵在当场,他分析了一下应当是立刻遁了好还是正面硬抗一下。 正面硬抗,将离是玩火的…算了,还是立刻遁了吧。 就这么片刻功夫,迟晚晚扯住白墨的手身上便闪起蓝光。 白墨正回过头望着将离,冷不防被他一拽刚要甩开他,却听身后女子哀哀一声哭腔:“迟哥哥。” 登基大典在即,当先来的是妖族,第二个赶到的竟是阴司地府。 对于这项事,礼宫的仙官们着实没有想到。 阴间与仙界不同,偌大地府唯有一个冥王是当世神明,若论实力,不论同哪一域势力相比都是垫底。偏地府浩瀚无边,虽归于人界,却着实不输人间。其内统治了十余万年的冥王将离,一向同天庭疏远,过往那些不得不来的场合也都是掐着时间。 但之恒老老实实进来通禀时无尘也没什么旁的表情,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让礼宫那边安排好就是。” 故而此番拜见之后之恒便欲带其前往四梵天的行宫,然既为冤家总是要路窄一些的,想见的人见不到,拼命躲的就必然碰上。 第201章 你总是会记起她的 几万年不见,他们彼此早都不知对方的现状了。 停留在分别前的认知,将离没想到迟晚晚这样一位魔界殿下如今这般自然的行走在天宫,迟晚晚也没想到将离看到他竟还能心平气和没有第一时间放出业火来烧他。 显然这其中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 将离不仅没有第一时间放出业火来烧他,还可怜兮兮这样唤他。这果真是那个地狱阴间里说一不二的冥王? 这念头只在迟晚晚脑中滚过片刻便消失了,当即放了白墨的手,迟晚晚一下转过身来:“阿离,你这是…” 将离咬着唇,眼泪一串一串的落下来,染在她玄色的衣襟上立刻便融进去,看不出半点痕迹。 她踉跄几步走上前来,看着迟晚晚却又不像是在看着他,口中倒依旧凄凉的念着:“迟哥哥…” 迟晚晚本能的迎过去,两手按住她肩:“阿离,发生什么事了?” 将离摇着头,在他这道目光里颤抖着抬手覆着面。 他们都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了,从黑暗纪元里走出来,却依旧能叫她伤心成这个样子,迟晚晚看着心脏都疼,忙将她按进怀里:“阿离别哭…” 白墨到这里就没有再看下去了。 他独自去赴了予安的约,将迟晚晚的那份儿夸奖也转达到位。夜里回房的时候才又看到迟晚晚。 迟晚晚看上去不大对,眼睛里很是晦暗。 白墨瞟了一眼他手边几个空着的酒坛子,一边嘴角微微勾出点冷笑:“迟哥哥?” 迟晚晚迟钝了很久才反应到他这句话。 他对上白墨的眼睛,痛到元神里。 白墨看着他呆呆愣愣的流下泪,也是一怔,收了随意神色面色凝重起来:“怎么?” 迟晚晚摇晃着站起身,低着头走过来,抱住他。 白墨忍了忍,没动。 果然没过多久,迟晚晚就在他耳边落下一句:“我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他死了。” 他口中是浓重的酒气。眼睛里是温热的泪。白墨没说什么,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两下。 迟晚晚总能自己调整好的。而且不需要太久。 当初无尘陨落的时候他不过也喝了三天的酒,落一两行泪。白墨没觉得这次就该有什么特殊。 可迟晚晚突然双臂收紧,挣扎着问出一句话:“为什么世人总是要这样折磨自己?越是透彻的人越是看不穿?” 白墨想了想:“执念吧。” 他轻轻挣扎开。 迟晚晚一下就松了手,晦暗的目光里是逐渐破碎的过往:“执念二字,害了多少人,又还要害多少人?” 白墨抿了抿唇:“你想要放下执念的话,也可以。” 迟晚晚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目光沉痛的看着他。他离开了,当夜没有回碧云阁。白墨便没有睡,他看了一夜的玉简,眼睛里带上血丝。 谁也不知道将离跟他说了什么。总之他变了。 他擦干净眼泪就将无尘从长依殿里拖出来,咬牙切齿的对他说:“你得把那念珠化开,你得记起她。” 无尘转身就走。 迟晚晚就一把拽住他,不依不饶:“无尘,我们谁都逃不掉的。你总是会记起她的。到那时候你只会更痛。” 无尘两指一伸将他满身酒气炼化干净:“下回别喝这么多。” 喝没喝酒对迟晚晚来说没有一点影响。他手上用了力气,坚定的挡在无尘身前:“我没有同你开玩笑。你得记起她。现在就要。” 无尘看了他一会儿,轻叹一声,有些无奈:“你这是怎么了?” “原先你不在,我站在她的立场,后来她不在,我站在你的立场。”迟晚晚咬着牙,“可是这都不对。无尘,神仙的寿命都太漫长了,天道无情,你有没有想过,修行的尽头,你这样缺失的记忆和神魂,终会有一日圆满回来。到那时候你又当如何折磨?” 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无尘稍稍释然一些。迟晚晚终究不曾有混元的境界,没有体验过神仙走到这个地步是如何的道心坚定。 他拍拍迟晚晚的肩:“或许终有一日会圆满回来,但等到那个时候,即便记起也是往事如烟,不会乱我半分修行。” 迟晚晚没有走到过混元的境界。但他一路看着浮生走到过更高的境界。更何况还有那位人皇。 这都是教训。 “你不明白。我不知怎么同你解释,但你要相信我,每拖一日,这种折磨到时便会成倍的叠加上去。” 无尘摇了摇头,是他不明白:“我的道与你见过的都不同。且至少在混元这个境界达到圆满之前,不会因修行而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迟晚晚喊出来。 无尘的目光也终于沉下来:“迟兄。这是我自己的事。” 迟晚晚没理他这句话,他狠狠一甩手:“你们过去的事情我知之不多,既然你不愿记起,那我便找个熟悉的人来告诉你!” 无尘蹙眉看他远去。掌心握着那枚清透的念珠。 迟晚晚这样的人,大多数事情本该是最善遗忘,最会通透。何故一夜之间变了态度,无尘召了之恒仔细去查。 之恒不敢怠慢。一大圈细细密密盘问下来却也只能知道白日里曾有仙娥看到冥王与迟殿下见过。 他去回禀这桩事的时候能觉出不好,便很小心。但最后无尘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终究一场风月事,两万年过,又有几人念之不忘? 即便真有那么一个人,执念至此,他也没有丝毫可担忧。 只是最后无尘有些没想到,不管不顾冲到他灵犀宫来的,是离风。 一别万载,从相貌上看,离风是长大了一些,如今看上去像是人间十八九的少年,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整张英俊的脸来,眼角眉梢皆是逼人的光芒和锐气。 无尘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知为何便是恍惚一瞬。仿佛他这般变化的模样从前曾是见过的。 他放下手中的笔,打量他一会儿:“你的境界走的有些慢了。” 离风是人皇的弟子。两万年里他不拿这个做幌子去惹什么祸事,如今却料定了无尘不会拿他怎么样。 “师父说在殿下没有足够的实力前将那些事情告诉你是害了你。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如今你什么都有了,却唯独不肯认她。” 离风几乎是闭关两万年,突破了金仙中期的境界。 他的个子长高了,眉眼更加英气。如白染所说,看着也像是成熟了不少。 “她什么都没顾,用一条命将你救回来,你怎能如此待她?”离风两手撑在无尘案前,眼泪滑下来,落在案面上的公文里,“你怎么能这么无情?” 无尘看他一眼,目光半分变化都没有。 离风急起来:“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愿记起她?” 无尘依旧没有理会他。 直到离风不管不顾抽走他手上的玉简,作势就要朝地上摔去。 无尘才皱了眉:“这是我自己的事。” 离风在他目光中浑身动弹不得,唯有口中倔强:“这不是你自己的事!这也是她的事!你这样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离风最恨自己发怒的时候会掉眼泪这件事,凭空没了气势。故而此番声音喊的震天响。 震的无尘好一阵扶额。 他想的没错,承人皇养育两万年的无尘,的确不愿拿他怎么样。更何况在无尘复生后的头两百年,也只认识林夕和离风两个人。算是旧识。 无尘轻叹一声:“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天地。” 满身血液里都是最原始的崇敬和臣服,离风握紧拳,艰难的挣扎着:“对,我不是你,我永远不知道你的天地。我是离风,是她短暂一生里为数不多的亲人,你可以不想知道,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她被忘记。那些你不记得的事情,我要一分一分告诉你,她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那些过去你经历过的和你原本就不知道的。我都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迟晚晚是三日后回到碧云阁。 白墨知道他都去做了什么,皱着眉给他开门。 “当初劝我不要逼他的是你,如今让离风去找他的也是你。你到底在闹什么?” 已经三天了。迟晚晚看上去状态也好了一些,应当都将情绪收敛起来了。白墨往他手上塞了杯茶,便就直接问出来。 三天了,他的确能将情绪都收敛好了,曾经的确是朋友,但逝者已矣,除了浮生,没有人能将他拖进痛苦的深渊。 可悲痛易逝,执念却更加紧密的缠绕上来。 迟晚晚跟他低了头:“过去是为他好,如今更是为他好。” 他又道:“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睡。” “为不为他好,你都没办法改变他。”白墨捏了捏眉心,“正是知道这一点,我没有去跟他纠缠这件事情。” “总能改变的。”迟晚晚喃喃道。 白墨颇有些惊讶的看着他。 迟晚晚两手按上他的肩:“原先你不就这样认为?” 他默了默:“原先你却是认为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 “那若我如今变了呢?” 迟晚晚对上白墨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出这句话来。 第202章 唯一的妻 “你想说什么?”白墨挥手挣脱开。 这几日精神不济,他眼下没兴趣同他绕这些东西。 迟晚晚看着白墨也没怎么当回事,只是走回去坐在榻边,疲累的微微低着头。 他忽然觉得没什么还能失去。 便脱口而出:“小墨。我爱你。” 从前在万荒宫,白墨平日里同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茶茶又跑到哪里去了。 迟晚晚会告诉他,月神殿,雨神殿,或者水神殿。 他今日这三个字。同那时回答他月神殿,雨神殿,或者水神殿,是一样的平淡。 但等待他回应的过程是漫长的。 至少在迟晚晚看来好像有一万年那么久。 而事实上,白墨坐在那里,捏着眉心的手指只是一顿,旋即抬头看他一眼。 “我以为你一直是爱我的。” 你就是打死迟晚晚,他也没想到白墨最后这样答他。前头积累起来的情绪一下子混乱起来,迟晚晚糊涂了:“不是…那个…我是说…啊?” 白墨抬眉看他:“你不是一直都在跟我强调过去同浮生的关系?” 迟晚晚半天说不出话来。 头一回,在情爱这桩事上,他竟不能立刻反应出该如何表达自己。 混混沌沌的,直到当日深夜他才终于组织好语言:“小墨,我…” 而等到他一声喊出来,才反应过来白墨躺在他边上早已睡着多时。 白墨一向睡的浅,再加上连日里不眠不休本就精神脆弱,这一下就被他吓醒了。 迟晚晚瞧得他那眼神心中一颤:“没,没事,你睡吧。” 边说着将被子提上来横在两人中间,隔断他满是怒气的目光。 白墨闭了闭眼睛,一把将被子扯下来:“有什么话就说!” “嗯…也没什么…就是…我觉得你方才没明白我的意思。” 白墨咬着牙:“那你什么意思!” 他这个样子迟晚晚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垂着眸子想了想,忽然伸手挡住白墨的眼睛。 他手指覆过来的一瞬间白墨就闭上眼睛,迟晚晚掌心的温度烙在他眉间有些烫,一片黑暗里,白墨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我活了二十多万年,喜欢过许多人。我喜欢上第一个人的时候,浮生还没教过我什么是喜欢。是我自己明白过来,我喜欢那个人。浮生那时候什么都没说。那么多次,她后来也什么都没说。” 他眼睛被他紧紧按住,什么都看不到,但却能感受到迟晚晚靠过来的身子,带着那杯茶的味道。 “过去喜欢一个人,总是要想方设法的得到。可得到最后又放弃。喜欢着喜欢着,就不喜欢了。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能放下的,也就只有浮生。过去我把这定义为我爱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最在乎的人,我至死不会背叛,不会遗弃,也不会忘却的人。” “当感情里掺杂上这些,我不知道情爱还剩几分。” 白墨闭着眼睛,安静下来。 迟晚晚顿了顿,一只手仍旧贴在他眉间,却缓缓抵住他额头,自己也闭上眼睛:“我爱着她的时候,还可以喜欢别人。我遇见你之后,却再不想同旁人有任何纠缠。” “所以白墨,我说的爱你,是就爱你。原先我很想将你们混在一处,又始终做不到将你们真正混在一处,如今倒是不必。我爱过唯一的浮生。我又爱上唯一的你。作为神仙的你,脾气性格和浮生完全不同的你。” 他手指颤动了一下,挪开来。 可白墨依旧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呼吸。 迟晚晚苦笑一声:“你好歹说句话。” 白墨的声音有些闷:“你想我说什么?” 迟晚晚撇撇嘴,什么都不想听他说了,他长臂一伸将白墨拉进怀里,掌心贴在他背上,流淌出浓郁的灵气:“睡吧睡吧。” 迟晚晚清醒了一夜,白墨很快便睡着了。 他不知道那夜白墨也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位姑娘,背影纤细,头发很长,直垂到足下。 他们一同坐在那里饮茶。 最后白墨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我们互相放过吧。” 离风在灵犀宫待了五日。 从最开始的强硬,然后跟无尘去讲他的道理,到最后换上恳求的语气。 无尘才终于沉默着喝完杯中茶:“你说吧。我都记着。” 离风急忙擦干净眼泪:“你同她最初是在凡间相识。那时她叫齐玉。” “凡间的事情,我已经在地府看到过了。” 离风怔了怔:“地府?” 无尘又倒上茶:“那时我与她错过,留了道影子在地府寻她。” 离风捂住眼睛:“你们过去这样好,如今怎么就变成这样?” 无尘没有回答他这句话。 他便又继续说下去。 从天宫盛宴,到寒潭初遇,从凡间定情,到古境相伴。 “我那时其实不明白她为何就这般对你死心塌地了,但是她这个人,从来就是这样的脾气,认定了的事情至死不悔。” 怎么说呢,空耗在九幽里的白染,见到这个场面其实挺尴尬的。 她想了想,对陆童说:“我知道我这两万年的修行其实也没有多少力量,但这地方荒凉,您也别浪费,将我吞了罢。” 陆童抹着眼泪继续听离风说那段故事,没有搭理她。 白染摇摇头,挥手震散那画面:“您可别哭了。够难看的。” 陆童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收了回去,一只手拧上她耳朵:“来来来,我吞了你。” 白染笑笑,期待的闭上眼。 陆童拧着她耳朵转了一圈:“你还真不想活了?” 早在那日无尘来到地府,她就下定了这个决心。她不想再虚耗下去了。 虽然她还有点担心那个傻乎乎的女儿。但是想了一想,无尘并不傻,自己遭受过的事情总是会为她防范一些,再加上这方面经验丰富的迟晚晚,想来不会真的落到什么情爱陷阱里头去。 而剩下的那些么,都挺圆满。她就不想再耗下去了。 陆童这两万年没少劝慰她,每回也都能找出不同的道理来。但这次她看着白染面上的笑,目光暗下来,最后掐掐她的脸道:“好好修炼吧,等你什么时候攒够我那时为救你付出去的力量,我就帮你结束这场煎熬。” 小小翻了一个白眼,她盘坐着修炼起来。 眼睛一闭,却又是无尘那张脸,无悲无喜,站在那里看那些破碎的灵魂。她想起那时候她在黄泉路上找到追回的希望,如今她深爱的夫君在三途河边彻底告别过往。 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心痛了。其实只是心再痛也不会有任何的表现了。 离风急切的希望在无尘的脸上找到不一样的变化。 他极尽所能去告诉他:“在肉身的苦难上,她从来不输于你,几千年的烈火焚身,你无法想象这是一场怎么样的痛。” 无尘想了想,那上万年的至阴寒气,点了点头。听他说了这许多,都没什么旁的想法,唯有在月落湖的那几处,倒觉出些趣味。 “后来师姐告诉我,她中了木族人的计,被那合欢掳走,险些就没命了,那时你还在妖族。” 白染体内是火石的真身。造化之主如何会放过。此时想来倒无关什么个人恩怨,神魔殊途,他在意的是这个。 “你们经历了这一遭,便在灵族成了婚。我伴她数千年,从未见过她如此欢喜的模样。师姐那时候看着你,眼睛里都是光。她这个人手上闲不住,总是喜欢摆弄点什么,从前老是来揉我的脸,她同什么人亲近就是这样,后来同你在一处,我常常看到她思考什么事情的时候还一边玩儿你的手指,或是拨弄你的头发。” 无尘顿了顿,将掌心的念珠收了起来。 “再后来我们一同去见师父,在月落湖分别,师姐说你们在四梵天寻到了一处灵秀之地。在那里住下来,还去天宫将那小潭的寒脉一同带去。” 原来那寒脉是丢失在那个时候。无尘目光闪了闪,听离风将最后一点说完。 “她在最幸福的时候失去你,没一点准备。这样的打击她承受不住。她从来就是不愿拥有的人,头一回动了心,得到了,到头来又全部失去。她为了你到这般地步,你如今知道了,却还是无动于衷吗?” 离风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把自己所有知道的都告诉无尘,他说了那么多,那么久,最后绝望的发现,在无尘面上看不到任何的变化。 无尘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定了定神,道:“你说的,我都记着。我会记住她的恩情和付出,她的父母族人,还有她与我的一双儿女,我会善待他们,尽我所能的护佑他们。她亦会是我唯一的妻,沧海桑田,时光不论,我只立着一位天后,永不废弃,永不填继。” 无尘说的很慢,很坚定。 可离风听的可怕,他说了这么多,难道他只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不能接受。 转身推开灵犀宫大门,离风留下一句话,几乎咬碎了牙:“既然记忆是师父替你封住,那我便去求师父。你今日用这样的话践踏她对你的情意,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203章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后来迟晚晚听到之恒说这桩事的时候,他正在为白墨泡茶。 他对离风挺失望。皱着眉就将茶水倒了满桌。 白墨捞起几本纸质的卷轴,甩了两下:“失去记忆这种事,只听旁人说是没什么意义的。他若不是自己去将那念珠化开,便是过去相处再恩爱十倍心中也是半分体验不到。” 一挥手将桌面上整理干净,白墨顿了顿:“说的再好听也是没什么感觉。” 迟晚晚放下茶壶:“过去我同你说浮生的事你也是这般?” 白墨看他一眼:“你那时候说一些我便想起一些,所以不同。” 迟晚晚想了一会儿:“那你说该如何才能叫他去化了那枚念珠?” “我不知道。” 自那日迟晚晚一番表白心意后,白墨与他相处那是半分变化也没有,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迟晚晚也不敢再如何,便将满腹心思转移到无尘和白染这段纠葛里。 白墨没有帮他,自然也没有拦他。大典临近,他如今要处理的事情是越发多。 不过数日功夫,除却妖族和地府,古族、佛族、蛮族的人马便全都到了。 自然,还有灵族。 生怕撞到白禾或者婉容,自从知道灵族人马也已到了四梵天,迟晚晚这些日子便很少待在碧云阁了。 说去找林夕的离风数日不归,迟晚晚只好日日去无尘那里走一趟,苦口婆心的劝一劝,再被无尘赶出来。 他这样锲而不舍,然后那一日就看到这样一幕。 两日前各大势力的尊老级人物先行来了大赤宫拜过,那一次迟晚晚出现的时候这群老神仙正是离去。 这回他来,却是见到几个眼熟面孔换了一副神色踏进来。还带上了各自族内的嫡系后代。 有几位甚至是见惯了美人的迟晚晚也忍不住想称赞几句的。 年轻的帝王,绝佳的天赋。加上空荡荡的后宫。迟晚晚看着这群人就忍不住翻白眼。 尤其是妖族。朱雀、九尾狐、腾蛇、重明鸟,可真是各型各类应有尽有。 剩下的老实些,基本只带了同代中天资最佳的一位。除了灵族。 迟晚晚不知道上一回这些老神仙来的时候是受了无尘什么刺激,这一回一个个去了高傲姿态,言语热情宛如凡间媒婆。只差如人间皇帝选秀那般,二三十位姑娘排排站了。 迟晚晚一身湖蓝懒洋洋往边上一靠,也不想管这算是个什么场合,任那些老家伙神念来来回回的往他这探,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的意思。 无尘也懒得管他,他目光淡淡一扫便将众神姿态尽收眼底。 九尾狐族的仙子叫寒颜,腾蛇族的神女笑容温婉,朱雀血脉的姑娘目光炽烈,重明鸟族的少女红衣艳艳。 古族的神仙遗世独立,佛族的女子通透恬淡。蛮族的风格颇为大胆,还有几处联盟势力,也是千姿百态,各有千秋。 他目光凉凉,一眼掠过。却最终落在众仙后头的一处阴影里。 从纯血的重明鸟,跌落到一身靛青的颜色。无尘闭了闭眼,起身走下来。 迟晚晚一怔,随着他目光看过去直起身子。 那一日禹余天大赤宫内四方诸族为他挑选出各自最为珍贵的女子,她们全都是倾城之貌,天人之姿,并有着非凡的天赋。 天生的仙胎,大多冷淡,也大多桀骜。 但这一殿的天之骄女,初初见了那位传说中死而复生,逆天归来的龙族殿下,此后便只都生出一个想法,这一生若有一位男子可与她们相配,唯有他。 但他淡淡的从她们中间穿过去,走到最后面,对着一位眉眼低垂的姑娘,声音低沉:“你说惟愿我平安康乐。平安没什么难的,康乐却是妄念。” 严曼儿如今的资质身份,还能出现在这里,这是妖族最后的努力。无尘明白,严曼儿也明白,所以她躲在最后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可他还是这样走过来了。 她看到他这样朝她走过来,一动也不能动。 那个男子,从来就像她的神明。是她从血液灵魂里就臣服又衷情的神明。 无尘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淡下来:“若你还愿意做我的侧妃,至少我可以报答你这件事。” 胸口的伤疤上传来就要窒息的痛楚,她低着头紧紧按住,来不及说一句话,或许也不想说一句话。 一殿神仙终是散去,无尘皱着眉拉开她手臂:“我没法将你的纯血天赋还回去,但可以试一试将你体内的杂质祛除些。” 严曼儿低着头,手臂上被他握住的那一小块是烫的。 她还可以做他的侧妃吗?她如今有这个资格吗? 至阴至阳的龙凰血冲进她体内,她紧紧咬着牙,额上沁出汗来。 这两个问题她想了一整夜。 最后就是,她根本无法拒绝他。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她都无法拒绝。更何况他说的是许她从此能够正大光明的站到他身边来。 即将登上帝位的年轻至尊,后位空悬,宫苑冷清,各大神族做了努力,却最终只看着一个妖族的女子入了他的眼。那女子相貌是不错,可一身天赋实在平常。 众神无法,焦虑失策的同时,就把目光放到了别处。 然后予安和白茶就被无尘一道拘了来放到灵犀宫闭关。 如今整个禹余天数他灵犀宫最热闹,有苦修的任昊,有净化血脉的严曼儿,还有莫名其妙被关进来的予安和白茶。 关于严曼儿这件事,无尘那日后将他们兄妹俩叫过来之后也问过一句。 白茶没什么所谓,她觉得禹余天有点太大了,按她的话说“爹爹应当多娶几位侧妃,多生几位帝子公主才热闹”。 无尘拍拍她的手:“茶茶喜欢热闹爹爹可以多放些人到你宫里。” 白茶想要多少人陪伴他都无所谓。妻子只有一位,儿女也只这一双便够了。 白茶是无所谓。予安却是冷冷一句:“我不喜欢她。” 无尘有些没想到:“为何?”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看到就会从身体里生出抵触情绪的那种不喜欢。 但予安摇了摇头:“爹爹不必在意孩儿的看法。叔叔同孩儿说过,爹爹是为了报她的恩情。” 两日功夫,这件事传开来。 各大部族议论纷纷,彼此之间,各有忧虑。 迟晚晚不用考虑那些,他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无尘。 可还没等他劝上几句,无尘便一挑眉看着他:“你最好马上回碧云阁去看看。” 迟晚晚一怔:“怎么?” 无尘没跟他解释下去,只是面上笑意古怪。 两万年前惊艳一时的灵族少主白墨忽然就消失在众仙视线,取而代之的,是经年累月在白禾白信手底下磨炼了千万年的白清,这位昔日天宫中的帝子妃。 有些事情,一旦说出来,就是再无余地。所以今日的碧云阁内,终是只有白清走进来。 紫棠的锦袍上绣着灵纹,昔年的少女聪慧隐忍,如今的一族少主容貌艳丽,是沉淀下来的风华气度。 两万年未见,白清眼角渗出点泪光:“墨哥哥安好。” 白墨看着她也微微笑了一下:“清儿。” 白清在他对面坐下来,为他煮上一壶茶:“这两万年,夫人她很想你。” 白墨抿了抿唇:“各自安好便很好了。” 白清轻叹一声,但还是柔柔的笑出来:“还未贺过墨哥哥如今得了这天机殿殿主之位。” 白墨看着她又扯出来点笑,浅浅饮了一口茶,道:“今日亲自过来了,不只是要来贺我吧。” 白清垂眸浅笑一声:“清儿也不瞒墨哥哥。前些日子大赤宫的事情想必墨哥哥也听说了。” 白墨点点头。 “许多事情外人不晓得。如今墨哥哥得了这位置,便都心思活络起来。”白清顿了顿,“有一位古族的神女,名唤古姒,是这一代嫡系中的翘楚。还有一位来自佛族,名唤华英,修为亦是不错。诸多天骄里头,大长老精挑细选,择了这两位,墨哥哥可要见上一见?” 约莫着时候也差不多了。 迟晚晚莫名其妙的回了碧云阁迎头便赶上白清这番话。 双目一瞪,顿时冲进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事儿不行,哪个都不行!” 他这般不管不顾的跳出来,气势十足。 然白清只惊了一瞬,旋即便起身微微一礼,目光朝他上下一扫倒未说什么,只是转身朝白墨微微颔首:“既然墨哥哥有客到访,清儿就先告退了。” 言罢便朝外走去,行至迟晚晚身边时浅浅一笑,单瞧表象倒是极温和的模样。 迟晚晚没顾上任何礼数,前后一想他便是怒气冲冲的几步上前:“你早知道灵族那边为你安排这样的事情了对不对?” 白墨瞟了他一眼:“你这么急躁做什么。” 迟晚晚一颗真心顿时碎成满地残渣:“姓白的,你就这么残忍?” 白墨慢慢皱起眉:“我残忍什么了?” 冷哼一声,迟晚晚转身就往外走:“该是谁的谁来承担,凭什么他不想娶最后便都落到你这里来。” 二十多万岁的魔了,冲动起来像个二十多岁的凡人。 白墨一下站起身:“回来!” 第204章 没有心的 迟晚晚停在那里,没回头:“做什么?” “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便是他都娶了,旁人对这个位置就没有心思了?” 迟晚晚缓缓转过身来,冷冷笑了一下:“你这意思是说,你是打算好要听从他们的安排了?” 白墨皱着眉,面上带点怒气:“你哪句话听见我答应了?” 他凄凉一声:“只怕我再晚来一步,就能听见你答应了。” 白墨闭上眼,缓缓咽下一口气:“你不相信就算了。” 他退回去重新坐下来,从堆叠成山的玉简里抽出一枚。 “我是不相信!” 是他忽略了这些,从浮生到白墨,从万荒宫到禹余天,他以为他们一路走过了生死,跨越了轮回,便不用再去在意这些。 可如今他的身份是白墨。是灵族族长之子,是天庭的天机殿主,是一位位高权重身份尊贵的神仙。掺和进这样的旋涡里,哪里还容得清白。 白墨不是无尘,没有他覆手间镇压诸神的境界。 白墨没抬头:“等你什么时候冷静下来了再说。” 迟晚晚没去找无尘。他也冷静下来了。 “那时候我们在宇宙海上,你说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白墨手上一顿。 “你不能娶妻。我就要这个。”迟晚晚低下头,咬着牙说出来。 白墨看了他很久。 迟晚晚看到他走过来,手上捏的紧紧的:“你说过不管是什么事都行,我都没有要你接受我,只是…只是实在不能见你与旁人结为夫妻。” “迟晚晚。” 他心乱起来,一抬头按住白墨的肩:“只是不娶妻。若是,若是日后你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是可以的。你同谁在一处我都不在意,只是不娶妻。我就求这个。你就答应我罢。” 白墨上下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却没想到,最后你求的是这个。” 迟晚晚眼睛红起来:“我…” 他只得吐出这一个字眼眶中便急的一下子掉出颗泪来。 白墨微叹一声,伸手轻轻在他眼下擦过:“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能做到很多事。” 迟晚晚没明白他这句话,又一滴泪,直接落在白墨指尖。 “我没有喜欢的姑娘,也从未想要娶妻。你不必拿这个叫我答应你什么,那件事,留着吧,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迟晚晚却怕了,他摇着头:“我什么都不求,就这一件事。你答应我我才放心。你答应别人的事总会做到,只有这样我才信。” 白墨看着他,目光渐渐暗下来,手一扬便将他推开:“既然你坚持。那就这样吧。” 后来迟晚晚平静下来,去找了无尘算账。 无尘捧着枚玉简听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那日是白墨对我说,若觉得你聒噪,差不多就赶你回去。” 迟晚晚怔了片刻差点没掀了他桌子:“他这是什么意思?连你也帮着他对付我?” 无尘手一挥将他震开几步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情情爱爱的事不要问我。” 无尘只是觉得他的确聒噪,迟晚晚却是认定了他背叛自己。 当即撂下狠话:“你信不信我叫小染偷了你那念珠化开来把记忆都塞进你脑子里。” 握着玉简的手一紧,无尘看他一眼,却只淡淡一句:“你可以试试。” 迟晚晚本是一句气话,半夜躺在床上却忽然觉出这其实是个办法。便将白墨推醒一同讨论。 白墨醒转过来一阵头痛:“你以为按他的境界还有什么人能从他手上抢东西吗?” “未必就时时刻刻防范着了,小染不行还有茶茶予安,再不行…还有严曼儿。他既要册封她日后总是要亲近的。” 白墨转过头来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你觉得她会帮你?” 迟晚晚却是眸光幽深:“她一定会帮我。” 白墨没说什么,轻叹一声又闭上眼睛:“你为他好,也别伤了旁人。” “旁人同我有什么关系。” 迟晚晚从他身后靠过来,衣袖一角落入他手中:“好了,睡吧。” 迟晚晚第二日便先去找了小染。 小染对他的本意表示理解,但拒绝了他。 小染是无尘的蛇,不肯同他做这样的事迟晚晚也能理解。 他又找了白茶。 小姑娘心思单纯,本以为很好糊弄,却没想这一回义正言辞的对他说:“茶茶不能这样对爹爹。” 予安同理。 迟晚晚拂袖而去:“养你们一场有何用!” 最后他还是找到严曼儿。 严曼儿从来与他交集不多,只知道他时常跟随在白墨身后,便也见了礼。 与前头几位相熟的不同,迟晚晚当先便是问候了一句:“两万年前你来灵族找白染的事情,没有忘记吧?” 严曼儿一震:“你怎么知道?” 迟晚晚神秘莫测的一笑:“若是无尘知道,当初你告诉白染的那个方法,是用他一双儿女的命去换,你以为,他会如何?” 苦笑一声,严曼儿却不如他想象的大惊失色:“你若叫他知道,总归是他更加难过。” 迟晚晚眼神一凝。倒是不由仔细打量她几眼。 “你如今得到你想要的了,多少也该念一念旁人是如何的牺牲。更何况,当年他二人情意欢好时你也算见证,日后他果真记起又会如何折磨?这样的事拖下去只是祸患。” 得到她想要的了? 严曼儿恍惚的笑着:“你要我做什么?” “他身上有一枚念珠。寻到时机,将念珠捏碎即可。” 她留在灵犀宫只有数日,近身的交谈过一次,远远的见过三次,每一次,她都能看到那枚念珠。或是被他捏在手心,或是流连把玩于指尖,片刻不离。 且不说她有没有这样的实力在无尘面前做这种事。 单是时机,她就要叫迟晚晚失望了。 无尘许她这个位置,留她住在灵犀宫的偏殿,为她洗去血脉中的杂质,也命人精心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可他连一个笑容也未给过她,更别说旁的什么亲近。 但她答应迟晚晚去试一试。她其实不太懂迟晚晚说的那些后果,但她记得两万年前白染对她说的那句话。 “若真有一日,我还能再见到他,我会告诉他,曾有一个人,爱他如生命。” 造化弄人,他的妻子为了救他没了性命,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她。那就该她来告诉无尘,曾有一个人,爱他如生命。 严曼儿推开长依殿门的时候,无尘手上捧着玉简,却是在发呆。 他看到她走进来,收回目光:“我知道他找过你。若是为了这件事,就不必说了。” 严曼儿微怔片刻,既然这件事他知道,那她就说一些他不知道的。 他眼下不知道,或许将来终有一日会知道的。 “曼儿有罪。”她端正的跪下来,“两万年前,在妖典上寻到救您的方法,原就是一桩罪孽。” 无尘抬起头。 她低下头:“妖典有感,当初上神体内一腹双生,乃是真龙天凰两处血脉,而妖典上头记载的救命方法,正是需以真龙血,天凰脉,再添一味至强的本源之力,辅以妖族的秘法禁术方可成事。” 四目相对又急急分开,严曼儿咬着唇:“上神最终没有舍出殿下和公主,我不知她的陨落是否便与此处有关。但将上神置于如此两难境地,是曼儿的罪过。” 手指微颤着将那枚玉简放下。大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无尘起身走过来,手指动了动抬起她的头,声音里是寒凉也是平淡:“为何如今要说出来?” “上神真心相待,以命相救,曼儿不能不说。” 指尖轻轻落到她面上,无尘目光慢慢凝起来,带着一殿厚重磅礴的威压:“她是我的妻子,她是真心相待。那么你又是什么?当初她若是用了你这个方法,用予安和茶茶的命来换我的命。那我今日又当如何自处?” 救他的,恨他的,爱他的,害他的。就非要这样纠缠不清? 他看到这位他当初疑惑琢磨了许久的重明仙子,今日这样冷静的说出这件事,愈合的伤口就再度崩裂开来。然后他才发现,那伤口竟是一直都在。没有因尊神两万年的爱护而消失,也没有因他一路逆天突破的实力境界而消失。 即便他如今封闭了清微天,即便他那日亲手斩断和母亲的关联。 严曼儿闭上眼睛,颤抖着落下泪来:“请殿下责罚。” 责罚?他该如何责罚?又能如何责罚? 注定了这一生混杂,不堪。无尘看着她的眼泪,就想到九萝那两句话。 “我不过是在每一个相应的时间做了当下最应该的选择。” “你恨的一切是执念,你爱的一切也都是执念。本质与我并无不同。” 他手指微微用力将她提起来,看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森森的落下一声问:“你们妖族的女人,是不是都没有心的?” 他的气息那般摄人,严曼儿几乎是要魂飞魄散的痛。他这样一句问,她满身的血都冷下来。连带着那道疤,一点点漫上阴森的气息。是炽热的龙凰血也不能化开的诅咒。 但她咽下一滴泪,轻声道:“若有心,便无命。若长生,则断情。” 第205章 上圣太真金母无上清灵元君 重明仙子在人间遇到一位姑娘。 姑娘说她现在叫莫离。她的孩子给她起的名字。 重明仙子在莫离的茶馆里留下来:“我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他了?” 莫离按住她的手:“你这样选了,就不该再见他。” 若有心,便无命。若长生,则断情。 长依殿内,无尘早就放开了她。 严曼儿跪坐在地,看着他眸中空空的样子,忽然就觉出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若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并非出自本心呢?” 她咬着唇,终是不能见他这个样子。 “若是天妃当年,是因为与妖典做了交易,才早早被夺去了本该有的爱恨情念?若是这样,你会不会开心一点点?” 当世唯一的九灵凰脉,流落在大荒中数载,幼年时被送回到长生山脉中,一生受族群恩惠,以中兴为己任。 为求得这样一条路,不惜在最韶华的年岁,付出满身纯血,又割舍一生爱恨。 如果是因为这样,所以虚与委蛇,所以冷漠无情。他会不会也多少能释然一些? 无尘听完她这个说法。面上是她参不透的悲喜。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依旧拥有那个位置,依旧可以住在灵犀宫,依旧享受到精心的照料。只是后来连远远一见的机会都不太有了。 离风在月落湖守了这么多日,根本没有见到林夕。再次回到禹余天,他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灵犀宫的偏殿里,他目光狠厉:“两万年前是我愚蠢,带你去了灵族观礼。后来你说你有办法帮她,我又信了你。师姐死了,你同我面前哭了三日,我心软了,将他活着的消息告诉你。我晓得你对他有情,只觉得你很可怜,却没想世事浮沉,饶不过人心易变。” 严曼儿点头:“是,我有罪。” 离风这一次没能见到无尘。他似乎总是在这样一场困局里和旁人错过。 他唯一的师姐,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就决定了赴死。那时候他在月落湖想了两百年,后来回到他的青城山,找到一枚玉简,玉简上落了些灰尘,说是两百年前灵族那边送过来的。 师姐的两个孩子。 予安继承了她的面貌,却很识礼的对他说:“您这样坚持,是还想要母亲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呢?” 白茶一双眼睛像极了无尘,不经意间便会流露出丝丝媚意,笑容却娇憨:“我和哥哥就没法记得娘亲过去的事,爹爹也不记得,这正是公平。” 迟晚晚同他一样烦恼。 离风看到淡然处之的白墨,是最不能置信。 白墨这些日子没有阻止迟晚晚过什么,却在他面前对离风说了一句。 “我们把他推到无人之巅,再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你若是做了这双手,真将他推了下去,便要想清楚,无边炼狱里,可当真承担的起?” 无边炼狱是凡人苦噩,有的生灵,从他诞生出灵智起,就被护在羽翼之下,不惧天命,不惮罪孽。 登基大典前的那一夜。 白墨躺在床上,十分清醒。 他没有看迟晚晚,只是轻声说:“希望我们没有做错。” 迟晚晚靠过来抱住他,他也没有推开,只是眼睛里空空荡荡的,肉身也就是徒有躯壳的样子。 “错也好,对也罢。总之不论这天地几遭变化,我总陪你走下去。” 白墨抬起手拍拍他肩,闭上眼睛,蜷起来。长发蜿蜒的铺在玉枕上,月光将他的背影照的纤弱又顽强。 三十三重天宫,三十三场幻境。 十五万年前一场名为黑暗纪元的浩劫刚刚结束,有一位从人间走来的少年,嘴角染着血,眼睛里猩红一片。 他的身后有盘旋于天的真龙,有坚守无数岁月的始祖神明,有沁着血火的天机巨剑,有唱着梵音的佛陀,有挥着利刃的,数以万计的,神明,仙人,妖佛,鬼怪。 少年掌心的碑,由道生,为道去。 建天庭,立地府,修法则,规三界。 三道无上法旨,一镇诸魔,二尊天帝,三封冥王。 此后十五万年,弃碑,弃师,弃友,弃三界。停留在人间真武界大顺皇朝圣山一湖边。 真龙掌握着八方神器。冥府燃烧着三千业火。诸魔洗刷尽弑神罪孽。 可黑暗从未结束,这人神之争,仙魔之乱,鬼佛纠缠,一直都在继续。 而今日这个时代的四方主宰,端肃庄严的踏进太清境大赤天。 九霄云殿的匾额之上,是森森龙骨,缠绕着至阴至阳的无上之威。告诉每一位踏进这里的仙魔妖鬼,它可镇压三界,也可弑神诛佛。 灵族白幻、白禾、白信、白清。 古族古羿、古彦、古南傲、古源。 妖族烛照、幽莹、泽弋、扶汉、苏平金、寒水、听梦、严修。 佛族妙义、释安、慧安。 蛮族燕诃、燕冷、燕敬。 木族祁渊。地府将离。魔界五殿。三尊真皇,十方神君,百位官长,和一位素衫青袍走在最后头的神仙。 白墨换上淡银色的道袍,衣袖上绣满了精致的灵纹。 流淌着凰血的公主,仪态万千。继承了真龙的帝子,风华正茂。就连玄衣的人间少年,臂上缠绕着碧绿灵蟒,亦是英姿焕发。 他们看到年轻的帝王,七曜宝冠之下妙相庄严,法身无上。 权衡三界,统御万灵,主宰天地,开化万天,行天之道,布天之德,造化万物,济度群生,为三界至尊之神,万族无上君父。 而这位缓步踏上帝位的神明,他一路走来,手持念珠。帝座之下,又现神位。 三清之上,九地之下,吾妻挚爱,上神白染,封为天后之位,追尊上圣太真金母无上清灵元君。万载千元,无有继立,亘古亘今,至死不渝。 一念起,众神皆震。千百心思悉数涌现,除却少数几位曾有些许见证,尽是满目惊撼神色。 三界帝王追封亡妻是重情重义,可这般许以无上尊位,又明言此后再无继立,岂非阴阳舛错,日月失衡? 然宝座之下,是帝王光明三千威压。 一念落,众神依礼叩拜。他们浩浩荡荡的跪伏下去,就露出最后头的一张脸。 无上的天帝直到这一刻方双眸一颤,又缓缓起身。 林夕在那个最末尾的位置看着他,露出微微的笑意,眼睛里却掺上雾气。 当年她请我一定要来观礼,要乘风万里,显圣化形,为她和她的夫君撑一撑场面。如今她的夫君荣登九天,许以后位,可她身死魂灭,不留一息。 小白,是师父错,师父来观礼了。 九幽离境,陆童指尖拂过白染发尖,眼神温柔:“你别怪他当初不来。他这一生所见姻缘,皆于最妙处分崩离析,于最浓时生死别离,其中泰半便是要在喜宴婚典之上。十五万年,日夜煎熬。” 眼尾氤氲出浅淡的红,白染俯身依靠在陆童膝上,笑意苦涩:“上圣元君,他也太看得起我。” 大殿之上,当初噙着血的少年如今从虚空而来,行走在众神之外。以超脱逍遥的境界,对着他的小七,俯首一礼。 九色锦绣华文帔上有盈盈灵光流转,白茶当先起了身,便看到这场景。 目光一转,她有些莫名,好在转瞬间兄长广袖一敛亦是起身。 他们站立在无尘两侧,同是高位,视线所及,神魔妖佛,尽皆跪伏,万千生灵,无有不臣。 这便是天家威严,至尊一念。 予安神情肃穆,白墨平静淡然,或许唯有一个公主白茶,眨了眨眼传音给自己的哥哥,问:“大礼已过,他们为何不起身听封?” 予安抿了抿唇,感受到大殿之内,众神之上那浩瀚的威压,垂眸片刻:“那也要他们起得来才行。” 仙魔一战,龙族万千将士陨于清微天。十五万年,困难统治,艰辛绵延。若说三万年修行毁他情求欲念,那么元崖的十万年帝王路,便是要他明白,如今这样恭顺臣服,又必得多少手段镇压。 三清称帝,不过起始。 要承下这冠,坐稳这位,他并无退路,前头还有魔界散乱,木族超脱,地府分治和人界离析。 要三界归一,便从折断这一殿傲骨开始。 两万年里他隐忍无踪,清微天一战,背靠数万神兵,昔日天宫中最为落魄的帝子,如今得承君位,到底过去灰暗,那时慈悲。 迟晚晚眸中略略恍惚,亦是明白,他覆手间如此一番,便是要这几尊真皇神君,几族领主长老,几界统领和主宰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把天帝当天帝的,都不会再有好下场。 第206章 苟富贵,无相忘 那一场震撼诸神的登基大典后,从此这三界又有了主儿。 灵犀宫一侧的玉净宫里,一应是按照白染旧居布置。 只是无尘没有来过。一次也没有。今日是她做他天后的第一日。他孤身进来。 玉净宫的正殿上是端端正正一个道字。寝殿里的明心二字却显出几分柔和。 无尘缓缓走过这些地方,又在明心殿的锦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时将掌心的念珠轻轻的放在枕边位置。 而后他走出去,将这里层层叠叠的封闭起来。 登基大典结束了,接下来紧跟着的,便是万界大典。 两万年血腥洗礼,神仙们都带了戾气,实非歌舞升平,然九霄云殿上那一跪如此这般彻底,生生便叫该有的不该有的统统清醒。 如果有这样一位存在,秉承着天道,显化出来的一个念头便可叫诸神陨落,那么他只要不杀你,那都是慈悲。 更何况他只是敲碎你本不该生出来的傲气。 于是上至禹余天,下至无色天,三界神魔,千百仙佛,一夕之间就仿若生出无比和谐牢靠的情谊来,辩法交易、论道演武、赏乐品酒,终日不歇。 在这样万族归一的美好景象之下,是新登帝位的至尊和掌御天机的神君日夜不休的赏罚和手段。 辩的是天道缘法,易的是三界机缘,论的是梦幻泡影,演的是贪执虚妄。 掌心翻覆间,是风云变幻,也是雷霆雨露。而在这之中,却也有少年和姑娘,天真娇俏,奉为纯善。 便如那一日,痴痴追来的魔君千方百计入了碧云阁的门,硬生生将迟晚晚拖出去,瑶池边上痛饮三坛,大醉大悟:“我没想她原是天帝之女,难怪你始终不许我同她亲近,我们终究是…神魔有别啊…” 风临一双眼里两颗泪将落未落,很是沉浸。 迟晚晚白眼一翻:“你这幅德行的,就别扯什么神魔有别了。” 风临一僵,眸中的泪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开,胳膊往迟晚晚肩上一勾,挤眉又弄眼:“苟富贵,无相忘,我看你如今是投了明主了。那什么天机殿主才多大点年纪,你眼光倒毒辣。” 后来迟晚晚差点没给他就地踹到瑶池里头去。 魔界两万年,对这对兄妹有心的自然不止一个风临,然因在外的大半时光皆有迟晚晚在一旁挡着防着,除了那条鱼,至今没有哪个成功对他两个下了毒手。 故此万界盛典之上,魔族几位痴情的就都拿了名额找了来。 自从那日得了玉面银鱼族的圣麟,予安便又回归到缅怀伤痛的小情绪,再加上迟晚晚那句一万年的刺激,不过数日便是不胜其烦的唤了之恒来:“哪个什么仙子圣女的再来为这样的事聒噪,就告诉她们,当今天庭的大殿下原是个断袖!” 之恒颤颤巍巍的将这话回禀了无尘,他发誓他看到天帝的手抖了两抖。 然而人心险恶,予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番话明明被无尘压下来,却又不知从哪里传出去,第二日他的玉安宫外便路过好几位翩翩少年。 玉安宫这里防不胜防却好歹晓得防一防,广陵宫那头却是傻乎乎宫门大开误会颇深。 按白茶的意思,我以为你们都是陪我来玩儿的,没想到最后叔叔告诉我你们都想将我拐走。 行吧。这样的事最后还是只能迟晚晚来出手。 迟晚晚的办法很简单。 诸位没近瞧过也远观过当今天帝的那张脸了,他的两位殿下选夫君的标准,首先一条便是要在皮相上比他们爹爹再俊上一点。 唯一的帝子传出断袖之癖,三界女子本就没了指望,却还没等三界男子高兴上几时,便就闻此噩耗。 甚好。现下连广陵宫也安宁下来,此后再有拜访,十有八九是真正与她凑个伴玩笑热闹了。 夜里头迟晚晚十分欣慰的往白墨肩上靠:“不瞒你说,原先我总觉得无尘一个男子长成那个样子也实在容易生成祸水,现下看来拿来挡桃花倒是一绝。” 白墨近日疲累,一下下的揉着眼睛:“你不若将我一并算进去绝了后患。” “嗯?什么意思?” 白墨皱着眉将他推开些:“白日里大长老来过了。” 迟晚晚立马紧张起来,手臂一撑坐起身:“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娶妻。” 白墨没看他,两指捏着眉心:“所以我说你不若将我一并算进去。” 迟晚晚还是没明白:“怎么算?” 白墨放下手,终于淡淡扫了他一眼:“没什么。睡吧。” 迟晚晚是半夜时分脑中才灵光大闪反应过来,当即将背对着他的白墨一把掀过来:“姓白的,我在你眼里就这般拿不出手,竟也要用无尘去做幌子?” 白墨不知道第多少次给他吓醒,咬着牙终于回给他梦里那句话:“你疯了不成!” 迟晚晚给他吼的老实了几日,惆怅了几日,最后又将一腔心思放到无尘身上。 大体说辞围绕时光不饶人,天道有轮回,也皆是缘尽终有时,你还是行行好赶快将那念珠化了吧。 论道会上他这样念叨,演武场上他这样念叨,就连与几位佛陀小聚品茶他也要这样念叨。 心境稳固如天帝,最后也是怨毒一笑:“听说灵族的大长老为白墨选中了佛族女弟子华英为妻,我觉得不错,你若再聒噪下去,我就要赐婚了。” 迟晚晚再三权衡最后咬牙切齿的撂下一句:“算你狠。” 世上不缺至情至性,更不少满腹算计。一日论道毕,无尘夜里回了灵犀宫时便看到一处娇艳的火红襦裙。 当今天帝望上去的确清冷威严,但或许只是情深一处?于众芳中到底撷了一朵去,重明鸟族的姑娘们多少心有不甘。 两万年过,又添了多少颜色艳丽,天资绝伦,又可配这一身红衣。 就这样,灵犀宫的重明殿内这两日来了不少本族子弟拜见。 也没人在意如今严曼儿虽居于天宫却并未正式封妃赐号。 红衣的姑娘从重明殿出来,迎面就碰上天帝。 粉面含羞,盈盈一礼,再掐着嗓子告罪一声,眉眼低垂着,又缓缓挑起。 可无尘看了看她的红衣裳,当夜就推开重明殿的门。 “礼宫那边拟了封号,曼华,你可喜欢?” 严曼儿转过身跪伏一礼:“多谢陛下,曼儿很喜欢。” “要独居一宫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十根纤纤细指捏紧又放开,几个字在喉咙里翻来覆去的说不出。 无尘坐下来:“那就独居一宫吧,明日我会吩咐下去。” 她蓦然松懈下来,可眼角又擦上晦暗的红:“是。” 大殿里安静了一会儿,无尘看着她,思绪瞟了很远,远到两万年前的委羽山,他那时似乎总也奈何她不得,如今却调转过来。 他想了一会儿,目中擦过大片的火红,他想问一句,为何你如今再不肯着红衣。可话到嘴边,无尘起身将她扶起来,对着她的眼睛,闪烁出最后一点光芒:“你还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一念可情动,一念可情灭。 严曼儿认认真真的说再不敢有任何欺瞒。 可无尘眼中的那点光还是散了。 没有人可以在神面前说谎。他松开手,又走出那扇门。 她的伤疤忽然就蚀骨般的疼痛起来。 第二日的天机殿内,白墨拿着枚玉简忽然抬起头来:“你要给她什么位置?天女?天妃?还是大天妃?” 无尘看了他一眼:“天妃吧。” 午后迟晚晚百无聊赖的过来寻人,将忙碌了一上午的白墨拖了出去。方一走出大殿,刺目的日光照耀过来,白墨就眯了眯眼。 而后模模糊糊的看到她从前面经过。面色苍白,峨眉紧锁。 严曼儿目光撞上他,停了一瞬灰暗下来,双膝一弯便跪下身。 白墨淡淡看了她一眼:“做什么?” 她还记得离风的话,也还记得当初白墨对她说的话。她有罪,她视线模糊着呢喃出声。 迟晚晚负手站在那儿,微微挑眉。 白墨轻轻摇了摇头:“你不用跪我。在我这里,你没有罪。” 迟晚晚目光转了转,没说什么。 等不远处的严曼儿抬起头来时,这两道影子已然离去。 她心口疼的厉害,起了身,踉跄着,推开身后赶上来搀扶她的仙侍。 万界大典持续了有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里是魔界几位殿主满头大汗的述职,也是将离行尸走肉般的放权。 魔界本不成什么气候,却也不能轻视,好在有迟晚晚在这里,许多事情无尘早就有了措施,此番布置下去,单凭他们如今的实力地位根本无分毫可推拒。 相比来说,地府复杂些也单纯些,如今的冥王看上去不大正常,但据说过去也是一位狠角色。无尘同白墨两个仔仔细细商议了一日后,倒也有了策略。 但凡涉及什么政事,无尘不说不问,迟晚晚绝不多嘴。然这一回却是轻叹一声:“你们不能小瞧了阿离的业火,那才是地府镇压万鬼之源。” 第207章 便如一场轮回 无尘问了一句:“那业火可是与她同脉同源?” “阿离本也是个凡人。也同是经历一番,才得了果位,封了冥王。业火红莲皆燃自她心间,无可转移。” 白墨想了想:“是怎么样的事叫凡人心中燃出业火来?” 他这一声问后,迟晚晚目光复杂的在他两个面上来回扫过,最后哀哀一叹:“神仙与凡人不同,凡人与凡人也不同。许多事有时并不在其本身多么挫折诡谲,同是失去,有人转眼便能放过,有人一生不能释怀。同是背叛,有人必要屠尽天下,有人回首皆是过错。” “这世上总是这样,什么都失去的人要来给予旁人,分毫看不穿的人要来超渡众生。”迟晚晚摊了摊手,“两万年前谁能想到如今坐在这里左右三界的会是你们两个?” 无尘将他赶了出去。 然将离出乎意料的配合。 她只哀求了一件事:“若陛下有一日知道了娘娘是如何救您,请您一定要告诉我,将离感激不尽。” 无尘答应了她。 待她离去,迟晚晚立马就跳出来:“即便你想起来了也不能告诉她。” 无尘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这是还对她有情么?我以为你如今…” 迟晚晚扶额:“有没有情的我也不想看她送死啊。” 无尘摆摆手:“我虽不知她当初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法子,但想来许多路并不相通,否则以尊神和她的关系也不必躲着,替她了了心愿便是。” 好像也有道理。 迟晚晚一皱眉:“林夕走了?” 无尘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看玉简。 迟晚晚想了想:“似乎离风又去月落湖等了。你没有告诉他林夕去寻陆童的事?” 无尘没抬头:“他在那里静静心也好。” 迟晚晚啧啧一叹:“离风一向在他身边横冲直撞,这么多万年也没挫折过几件事情,你还是莫要逼他太过。他就那么一位师姐,自然不想你将她忘记,我看…” 无尘抬眉看他一眼,换了一枚玉简:“那个华英我前日见了,很不错,与他甚是相配。” “告辞。”迟晚晚住了嘴,拂袖而去。 当初元崖压制不住的三界里,是人皇庇佑的人间和地府,也是人皇把控了轮回尊令。 如今天庭万象更新,无尘掏出当初林夕扔给他的那枚令牌,指尖聚起浩瀚的灵力。 仙人两界,除却原本的空间壁障外另有九重大阵。其中关窍法门尽皆刻录在这枚令牌中,也正是这一重接一重的洗礼将两方时空隔绝开来,保护起来。也叫下凡的神仙封印住修为境界。 而这一切的中心都在月落湖。 这算是人皇的手段了。 这样的手段是天帝也不得不全力以赴才能炼化操控的。 他严阵以待收复人间,将其内全数变化纳于心间,整整闭关十日。十日后又驾临轮回阁。 轮回古镜依旧在云海中沉浮,映照出凡间三千红尘。他以至尊血脉为祭,将之收服炼化。复又一道法旨,命一众监察使将这两万年的混乱仔细梳理。 这一样接一样,或有困难,但终是缓缓达成,走到最后,仍旧不识好歹的,也就剩下一个木族。 但其实祁渊也很不容易。他这样孤身的来了,终日里或在无尘冷淡目光下惴惴不安,或在白墨三言两语中如坐针毡。如今三界之中手握重权的两位,偏巧过去都与他和木族结过梁子,他也颇苦恼。 或许有些事情本无绝对是非对错,但不管是神是人,必得明白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才好。无尘算是给了他充足的时间,先一步料理了魔界、地府和人间,直到最后才将他提过来。 可别管祁渊多么汗如雨下,该是不能松口,那是一点都不松口。 无尘目光终于森寒下来。 白墨亦笑:“一族领主做到您这个份儿上,白墨佩服。” 祁渊闻言更是苦涩,好半天后终是一叹:“陛下何必再来逼我,您二位皆知许多事情我在族内未必做得了主。” “既然你做不了主,本座可以为木族派一位做得了主的。”无尘淡淡一句便将惊疑不定的祁渊放了出去。 木族这根刺,最是难拔。无尘多少有些顾虑,便没有立即做什么。白墨倒是全无顾虑,可他却不能做什么。 天上地下,尽是忙碌。 在月落湖又守了一个多月的离风还是没能等到林夕。满心迷惘的回到禹余天,他前头重金收买的一小点眼线告诉他,天帝陛下那日登基大典后进过一次玉净宫,出来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拿着那枚珠子。 他不敢冒险,小心的守着这个消息,却发现玉净宫外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禁制,这般心急如焚之时又听到压垮他的最后一个噩耗。 天帝将在万界大典的终宴上正式册封妖族重明鸟一脉的严仙子为曼华天妃。 便如一场轮回。 离风找到无尘的时候,已经全无力气,他站在那里看了无尘很久,最后缓步离开:“希望你一定不要后悔。” 他倦了。他想回青城山。 他从禹余天一路落下来,走过大赤天,看过四梵天,路过无色天,就连欲色两界也停留许久。 他离开三十三重天的时候就觉得很委屈,跪在云层上小声哭了一会儿。 他想起那年白染在月落湖看到无尘储物戒里那枚玉牌的时候,几乎当场就要随他而去。 那枚玉牌后来被他埋在月落湖边的一株树下。 他擦擦眼泪又回到这里,想把它带走,拿回到青城山埋起来。 玉牌埋得不深,两万年过,还是能够看到上面残留着赤金色的血液。玉牌已经被林夕化去了本来的空间之力,而今真正只是枚玉。 他捏着那玉,往昔历历在目。 她那时又哭又笑,一心想着她的殿下去了哪里,要他带上她。 手指微微用力,玉碎成尘。离风咬着牙站起来,掌心一翻又是一枚玉牌。 那是当初林夕赐予他保命的玉牌。 他没给自己片刻思考的时间,当即将之碎为两半。 他不甘心。反正他在所有人眼中是任性惯了,也不怕再胡闹这一次。 离风从来不曾长大。 不会明白虚空中的林夕是怎么样的惊乱。他瞬息间撕开重重壁障回到月落湖。看到满目执念的离风。 一刹那是艰难隐忍的滔天怒气。 “你知不知道那是给你保命用的!” 离风跪下来:“死就死了。弟子如今才明白,活着与死了有时候并无不同。” 亦是直到此刻,林夕才看到他心中执念之深。 “他记起了又能如何?他还能再给出什么?小白留下的所有牵念如今都有了归宿,你叫他记起来,也不过是多添一份折磨。” “他记得,师姐就还活在他心里。他凭什么就能没有折磨。”离风落下泪来,“师父,师姐当初是怎样折磨您也是见了的。您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她呢?” 林夕捏着眉心说不出话。那是他的弟子,他如何不心疼。 离风扑过来抱住林夕的腰,眼泪成行的喷出来:“师父,您心疼心疼师姐吧。您将那念珠化给他,您让他都想起来,师父,求您了…师父…” 林夕被他摇的晃动一步,低下头看着离风这样伤心的模样,手臂抬起又落下。 他记得当初问过白染一句,倘若她与她此刻钟爱的那个人,他们不会有美好的结果,她会怎么办? 小姑娘立马慌乱的问他,是预见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 他那时候知道一些,但什么都没去预见。 如今这样不算绝境的绝境里,小弟子跪在他身前痛哭流涕,心念一动,双目中破开重重迷雾。 迷雾尽头是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 片刻后,心神震动。 他的少年时期不知做过多少次这样的预测,又不知叫天道愚弄了多少回,他应该要知道他遇见什么都不做数。但倘若真是这样的结局… 终是下了狠心。 林夕长袖一挥便在半空中化出十余枚玲珑剔透的念珠来。每一枚,都是相似气息。 离风怔住了。 “那一日我将他从清微天带回来,你是见到了的,他本就失了记忆。” 离风僵在那里:“您不是说他骤然复生灵台受损才会如此,为了不叫他做什么傻事才将记忆提出来封在念珠里。” 林夕闭上眼睛:“他并未有任何不好,我在他灵台内找到那股被封印住的气息。他的记忆,是他自己封住的。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我将它提出来封在念珠里。” 离风颓然松手:“您的意思是?” “我将那段记忆提出来的时候就发现那里头残缺不堪,全无你师姐的踪迹。离风,我给他的那第二颗念珠里,什么都没有。他不愿记起,早在两万年前就已将之完全毁去。” 仿佛天之将倾,又仿佛地之将陷,离风捂着头,混沌不堪。 “那您为何…为何…” “师父试过了。他是自己不愿记起,旁人做什么都是无用。” 他呆呆的跪在那里。他终于将师父找回来,也不顾一切的走到这一步,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是他无论如何强求不得。 那时的无尘或许是愿将所有过往抛弃。但或许又终究不能,不知是不舍还是不愿,他将那段伤痕累累的过往深深封印住,却把唯一一点美好的东西遗忘彻底。 一点余地也不留。连师父也不能将那段过去从他灵台中找出来。 那么他的师姐,是注定死在他心里了。 思绪走到这一层,他眸中一瞬间染上赤红之色,离风起身捞过一枚念珠:“师父放心,弟子不会再执念下去了。师姐死了,弟子明白了。” 林夕一把按住他肩:“你这是要做什么?” 离风埋着头,声音低沉:“既然死了,那就死的再彻底些。反正他无论如何再不能记起,弟子不想看他再拿着那念珠。师父放心,弟子只是想告诉他。当今天帝境界高深,想来,也是不惧的。” 第208章 她的红衣极美 未来的曼华天妃,她如今已迁至禹余天新造的宝涟宫中。 灵犀宫的重明殿空了下来。也已不再是重明殿。之恒奉命摘了这牌子。 万界大典热闹有趣,白茶近日玩儿的疯了便很少来。予安还沉浸在情绪中,连宫门都很少出。 夜里灵犀宫就宁静许多。 无尘歇了几日便开始调理任昊。 任昊却是先一步为自己寻了方向,他觉得师父这条虚空蟒可真不错,立志要去修习它这样的空间之力。 无尘沉默了一会儿:“你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任昊扁扁嘴:“那师父我有哪方面的天赋?” 无尘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哪方面都没什么天赋。” “……” 既然哪方面都没什么天赋,那就还是修习空间之力吧,至少他喜欢。 无尘也允了。任昊也开心了,小染也找到事情做了。 于是夜里他又空出时间来。 掏出一卷阵法典籍还没等看上两页,白墨寻了来。还没带上迟晚晚。 明日夜间便是万界大典的终宴。今夜白墨却来寻他喝酒,无尘换了浅紫的长衫,走出来。 “迟兄常说你过去是只爱饮茶的。”四下无人,无尘也没什么拘束,为自己倒上一杯。 “总会变的么。”白墨也给自己倒满,缓缓饮下,又道,“明日过后大典便算结束了,木族的事如何打算?” 无尘眼神闪烁片刻:“木族的事…还是要寻个契机才好。” “眼下林夕不在,倒是方便。” 无尘抿了抿唇,盯着杯中烈酒眼神渐渐冷下来:“九千年前我在月落湖,问尊神为何不愿承认我是他的弟子。” 白墨顿了顿:“他如何说?” “他喝醉了。说你不是我的弟子,我就不能去威胁你做什么不愿意做的。” 无尘微微皱了眉,饮尽一杯。 白墨垂眸片刻:“太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无尘抬眉看他一眼,忽又问道:“仿佛记得木族中人有些隐晦的秘法,可以叫死者再生。” 白墨蹙眉回想片刻,点点头:“曾在一本典籍上看过,那是木族的不传之秘,但似乎也并非易事,且是只能适用于他们千秘林和万花谷的弟子。” “离风在说那些事的时候,提过合欢这个名字。你那时可去查过?” “自然查过。但收获不多。”白墨沉思了一会儿,“我那时派去的人没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但后来我似乎想起过去曾是见过这个人的。” “如今这位合欢上神只有五万岁的年龄。若你所思不错,想来她或许便是经受过这样的再生之术了。” 白墨轻叹一声:“木族所修造化之力某种程度上本就同心一体。发展到如今有千秘林和万花谷两脉繁荣昌盛,但追根溯源皆不过一个造化之主。” 无尘眸光暗了暗:“这才是木族的可怕之处。” 白墨沉默片刻,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从古至今并不缺少重塑再生之术,肉身复原也并非最大的难事。” 无尘明白他的意思:“难的是同脉同源,元神重生。” “这已经不是难了。”白墨又饮数杯,“是在你之前,从未可能。” 无尘挑眉看他一眼:“你难道不是么?” 白墨微微低下头:“我如今这样,已经不算了吧。” 无尘想了想:“能活好这一生也很好。” 白墨笑笑,又问他:“妖典的事如何了?” 提到这处,无尘难得一声叹:“或许真如她所说必得以纯血献之才能引它出现。我没有寻到它的所在。” 提到那个女子,白墨顿了顿:“你不会负她的吧。” 无尘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若是早知……罢了,如今于她而言离我远些才是好事。” “什么意思?”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便是无可悔改。我见过一个人付出的代价。很可怕。”他眼睛里擦上点点星芒,在这样静谧的时光里,比夜空还要璀璨,但终究暗淡下去,消失无踪。 无尘的酒力道极大,白墨有些吃不消。 手臂微微支着额头,他蹙着眉:“他那句话说的很对。世事无常,我以为我这样遭遇的人,是该心存希望。可每走一步,都是绝望。” 无尘轻叹一声:“有他日夜相伴,你还是会这样吗?” 白墨闭了闭眼:“有的人,以为他想要什么,得到了,就会发现那只是他以为。” “总好过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 白墨看了看他:“但还是要好好活下去才行。” “自然。”无尘抿唇笑笑,抬手搭在白墨眉间将他体内酒气稍稍炼化些。 夜里头迟晚晚唉声叹气的从玉安宫回来:“他那个小池塘修的不错,却连一尾鱼也没有。真不知道这是折腾个什么劲儿。” 白墨微微摇晃着靠向床头:“怎么还肯养旁的鱼呢…” 迟晚晚瞟他一眼:“又喝醉了?” 白墨坐下来,看了他一会儿,点头。 迟晚晚摇摇头,靠过来扶他躺好:“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得忙碌。” 白墨嗯了一声,牵住他的手,闭上眼睛。 十指交缠,空气安静,他脑后长发微微散乱,呼吸间带着甘香酒气。 迟晚晚第三回偷偷吻他,依旧眉心位置,依旧忧愁。 彼时一场盛宴,造就千古孽缘。 而今的天帝眼神淡漠,换上银白的长袍。 那是先辈的错事,不会在他这里发生。他许她这个位置,已是不可更改。但从此能各自安好,也算报答。 天家正式的宴会共分三席,正午一席,傍晚一席,入夜一席。 这一场万界大典的终宴,正午和傍晚的小宴各族强者三三两两,或约或别,也是尽兴。 而夜间正席,照例办在太清境大赤宫。 除却前头参与登基大典的各族强者,后头受邀参与万界大典的多方生灵泰半皆可分得一席。 在这样的场合下结契封妃,也算极大的颜面。有不少人都对妖族投去艳羡目光。也有不少那日落选之人冷嘲热讽。 “论谁都看得出,当今陛下对天后娘娘方是情深似海,便是娘娘早已故去,亦是尊以高位,且昭告三界再无继立。此番不过全母族一个颜面,才留下这么一位天妃。” 随着日子临近,这样的话总能传到宝涟宫。 严曼儿没什么反应,身旁的仙侍却很恼怒。 见主子神色恹恹,更是连连劝慰:“陛下定是爱重娘娘的,否则缘何那日一殿天骄就只对您一个上心呢。天后娘娘故去两万年,是陛下仁德才这般郑重相待。娘娘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严曼儿笑了,展开双臂任由一殿仙侍替自己更衣:“他们以为陛下这般便已是情深似海,却不知若他还记得,这些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情灭之日,身陨之时。 她从未忘记过。如今看来能这样与他生活在同一片天地,能偶尔有一见的机缘,能多少有一点身份和名头,即便从未有情,她也认了。 不,她满足了。 无尘说过,他不会再纳什么天妃天女了。也说过,她若有什么缺的要的,直接告诉之恒便可。天宫中有的,不必回禀,取来便是。天宫中没有的,再来同他说。 作为后宫女子,她还能有什么不知足。 更何况,无尘还叫了之恒送来一句话。 “若是你愿意,今日可以穿一穿红衣。” 仙侍们都夸她的红衣极美。她站在一面玉镜前,忍住满身逐日加深的痛楚,也觉得极美。 就像从前的自己。 从前的自己是配的上这样的颜色的。如今不能相配。但在这样的日子为他穿一穿红衣也很好。 天庭之中,依着地位高低所成婚姻之礼多有不同,但无尘不喜繁琐,之恒同礼宫众仙官商议多时便只留了结契这一项仪式。 届时众神入席,由礼官宣了封妃旨意,再将帝妃一丝神魂结成一契即为礼成,而后便是万族终宴。 无尘对他越发满意。 这样正式的大宴上,迟晚晚被之恒分配回了魔界那一域坐席,他很忧愁。 这样重要的场合上,予安需得收拾好自己,堆出笑脸来赴宴,他也很忧愁。 这样热闹的盛事就要结束了,禹余天要重新回到原先冷冷清清的氛围,白茶最是忧愁。 几桩大事了却之后也可稍稍放松些时日,白墨倒是挺高兴。 之恒同理,无尘亦是。 夜间时辰一到,众仙家便按位分实力依次入席。 如今自是白墨带着头,后头跟着天机殿一众仙官、天界几尊真皇神君,再是各族强者天骄。 待众神坐定。予安同白茶也入殿来,同任昊一般,三个少年神仙身份尊贵皆是处在上首。 迟晚晚不远不近的坐下来,身旁是自诩伤情的风临,看着高处端坐娇艳明媚的小公主,正拉着他哀哀倾诉。 迟晚晚听的烦躁,却不好在席上动手,只好给自己倒了酒。 眼睛四处烦闷的一扫,就看到不远处端坐的离风。 他怔了怔,十分不满,凭什么离风就可以不坐在妖族处,自己就非得落到这里?今日这样的场合少不得攀谈相敬之人,以白墨的修为酒量,喝醉了怎么办? 迟晚晚想着就很不放心,刚想起身时却听一声清鸣,正是天帝到。 第209章 先有神还是先有人? 天后早逝,此番自然只有天帝一个气势非凡的在众神浩浩荡荡的一礼间缓步行来。 一身三清袍,一枚七曜冠。无尘落了座。目光散淡的一扫,便朝之恒点了点头。 仪式虽简单,却不能失了体面。之恒将眼神示意下去,片刻后殿门外便又响起一声通传。 她也曾是一族王女,端的起宝相庄严。她也曾是一脉天骄,做的出骄傲荣光。 而今红罗衣裳锦绣繁华,精致妆面也看不出容颜苍白,再露出一双眼睛,水遮雾绕,情意荡漾。 封妃的法旨庄重严整,诸神皆叹,且不论天赋资质,这曼华天妃当真天赐的容貌。 这样的天赐容颜下亦是一颗小小心脏。 离风捏着掌心念珠,混坐在了东武真皇处,身旁正是真皇的大弟子暮刑。 暮刑身侧随侍的小仙娥年纪很轻,看上去娇小可爱,俯身为她倒上一杯酒,轻声道:“漪涵三千年前才入门下,见识浅薄,听长老们说暮师姐曾是见过天后娘娘的,也不知比起这位曼华天妃来,又当如何?” 两万年过,暮刑也已步入上神小成境,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不少沉稳。 然把玩着玉杯,她恍惚一叹:“我曾见她三次,天宫小宴她五色羽裙华丽盛放,于古族夜宴则是灵秀非常,却都不及在灵族的那一场喜宴。便是今日如何浩大场面,又怎比得过那时二人眼中的情深三千。” 情深三千,亦成空。 这一声叹便如一把刀子剜进离风心中。 他怎不知那时师姐眼中的情深三千,从她中了邪一般的对他说她要嫁七殿下开始,离风就是最懂她用情之深的人。 他那时不能为她做什么,如今同样无能无用。 旨意宣读完毕,礼官便上前取了她一缕神魂。再恭敬一礼,踏上云阶。 龙凰血脉,至阴至阳,便是一缕神魂亦是浩瀚威压。 这样的威压下诸神垂首,众仙屏息。 唯有离风。同为一身纯血,他本是最浓厚纯粹的臣服和敬仰。可今日咬碎了牙也站起身来。 他这样突兀的一站,礼官动作不免一停。众仙抬起头来,却也不动声色,在场有位有份的这些日子早被敲打的没了脾气,没位没份的本也不敢妄动。 然只这般须臾一瞬,便有四处目光聚来。 白墨当先蹙起眉,指尖微微一动便遣了身侧的仙侍上前。 无尘目光微转,离风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却只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万族大宴,天帝纳妃,真是又荣耀又体面。陛下恕罪,师父几日前便又离去,因知大抵是赶不回来的,便遣了离风赴宴。” 他音调平平并无情绪,三言两语间却叫几位有心人狠狠皱起眉。 严曼儿转过头来,见他将杯中酒饮尽,轻轻搁下,又是一笑:“陛下如今贵为三界之主,天下一切皆为您所有,但离风思来想去,倒是同师尊求得一物,拿来做这场喜事的贺礼,再合适不过。” 周身缓缓凝起层层的结界来,离风瞟了瞟身后几位欲走上前来的仙侍,目中露出点滴森寒。 “众仙皆知,曼华天妃对天帝陛下一往情深,而陛下亦是用情专一的本性,只是因有了师姐这样的亡妻横在中间,才叫陛下娘娘不能两心相许从一而终。”他掌心一翻,便露出那枚清透的念珠来,两指稳稳夹住,又紧接着道,“既是死的了人便该死的彻底,这般留下回忆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也当真碍眼。” 他几句话顷刻间抖落,大胆又冒犯,殿中神仙皆未能反应过来,高高在上的天帝却是骤然站起身:“离风!” 这一声怒喝乍然响起大殿之内更是一瞬死寂,当今天帝何种冷淡威严模样这群神仙妖魔心中皆知,殿宇之上已不是喜怒不形于色,那是所思所想一念之间便叫你不敢生出半分逾越。如今却这般急乱又顾忌的神色,也着实颠覆。 一殿众相,也唯有白墨和迟晚晚几个亲近之人才一瞬间反应出来离风指尖为何物。他们皆能感知到这枚念珠的气息,心中是比过旁人千百倍的震撼。 难道真是林夕为离风从无尘那里抢来这念珠? 种种反应,片刻之间。 骤然爆发的厚重威压里终是有所顾忌,离风倒退数步口中溢血,抬袖一擦他又冷冷一笑:“彼时两心成佩,之死靡它。而今她这把至烈之火,到底是在陛下心中燃尽了。非于清微天,非于万年前,而是今时今日,亡于你心间。斯人已逝,执念何如?今日我便将这无用的念珠毁了,此后千载万世,只盼陛下娘娘也能琴瑟和鸣再无嫌隙!” 念珠上温凉的气息是无尘终日里流连于指尖的熟悉。 这样的气息绝不会错。这就是那枚被他封进玉净宫的记忆念珠。他看到的一瞬间便是心中一窒,后头离风再说的什么便仿若隔着水雾山海,模糊朦胧。 若当世还可有一人能这般悄无声息解了他的封禁,当真只有尊神一个。 这样的急剧变化之下,无尘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又一瞬间落下高台。 他怎能有功夫去明白这究竟是何种意境?只知当下心中是无边恐惧。离风想做什么都行,想要什么也都行,他都能答应,甚至是推翻一切不再册封,只要他把他的念珠还给他。 只要这样。 可离风话声一落便将念珠碾碎成尘。当真没有丝毫犹豫,就毁绝一切,再无回转。 此间种种,严曼儿甚至不能有时间去说一句话。她只看到无尘那一瞬间浑身僵硬,停顿片刻后双眸中是天倾地陷般的绝望。 瞬息之间,瞬息之间。 这瞬息之间是不可预料也是不可挽回。 迟晚晚本能的慌乱起来,他身形一动便抓住离风暴退开:“你疯了!” 迟晚晚是在保护他,可他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殿中的天帝,不肯放手。不是他疯了,是天帝疯了。 天帝真正疯了。 那念珠化为灰尘的一刹,是又一柄利剑,穿越时空般劈进他心神,斩在他脑海。而这剑带来的所有痛苦折磨,全都叫嚣着化成两个字。 没了。 那个记载他过去种种情意欢好的东西。没了。 没了就是再不能拥有,再不能存在。是虚无,是毁灭,是成空。 这是他的东西,他可以不去记起,但不能失去记起它的选择。可是这东西已经没了。没了又要怎么办? 无尘僵硬着身子一点一点低下头,看到自己这一双手。 他看不到自己一双手,目之所及,是烈火焚烧,也是寒冰玉魄。是她热泪长流,也是她如花笑靥。 “陛下…” 天妃这一声呼唤甚至都没能落入天帝耳中。 天帝从来都是看过自己这位天后的,在父亲的记忆中,在地府的三途河边。姑娘很美。却分毫不入他心。 如今他又看到了。在寒冰中冻的青紫的颜色,在烈火中燃成璀璨的尘埃。 而一殿神仙也都惶然莫名的看着天帝这般失态模样。白墨一个眼神止住了白茶同予安的动作,缓缓起身,却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便看到无尘蓦然回过头来。 那眼神里是破碎成空后的毁灭挣扎。 双手颤颤,他不记得。他怎能不记得。 他知道她在那里,他就可以这样好好过下去。他知道她不在了……她怎么能不在呢?他从未想过她会不在啊!从未想过他连一颗珠子也留不下啊!从未想过掌控一切的天帝…会这样无能为力的眼见这点属于自己的不被打扰,终是消失成空。 无尘目光恍惚的扫过一殿神魔,那些近近远远的面孔,那些美好又狰狞的面孔… 这一方大殿,何止千百面孔。他恍恍惚惚的看过去,每看一眼,愈痛一分。 不是心脏上的痛,不是肉身上的痛,是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灵魂,又毁天灭地的破碎。 他看过这千百面孔,看不见他的妻。 那是他的妻,他结过两心佩的妻。 回忆就这样如雾似风,亦不知是破开了几番封印,刹那间迅猛又暴烈的冲进他脑海。 天帝的眼睛里一瞬间添上千变万化的颜色。 那一刻看到他的白墨忽然就觉出彻骨的寒冷。不是无尘,不是白染。而是他只怕此刻之后,或许是场他也无力阻止的祸乱。 谁言真?谁言假? 是早一日想起便少一分折磨?还是晚一日知道就多一分淡漠? 如今白墨才在这样的眼神里知道。是早早晚晚都如一般的凄绝。 天宫盛宴怎如离风所言,寒潭初遇又哪有他人相见?更别说凡尘两世刻骨铭心和古境千年的朝夕相伴。 这风暴连续不衰的在他神魂肆虐,是啊,他记起了,他记起清微天星辰闪烁,他可爱的小妻子留在他心上的几个问题。 这世上是先有神还是先有人?是凡人修炼成神,还是神明堕落为人?冥冥之中,又是谁,叫人生而为人,叫神生而为神? 天帝用尽全力去闭上眼。 闭上眼亦是清微天。是清微天浓黑无际,唯有他这一身金色火焰燃烧出涅槃的血和命,而他的妻,满面皆泪的告诉他。 “无尘,忘了吧,你要忘记,然后…重新去活…” 那是他重生之后的第一眼,这第二世生命,他们之间,也就只有那么一眼。 一眼过,他当真全数忘记,当真重新去活。 再睁开眼睛,天帝已不是天帝。 无尘走到那位满面愕然的礼官面前,指尖颤抖着拂过。那一缕用以结契的神魂飘然散去。 正如天帝的身影,在这样一场万界大典的终宴上,封妃结契的仪式上,毫无征兆的飘然散去。 徒留一殿神魔面面相觑心神震撼。 那一缕神魂散尽,无尘甚至没能留下一个眼神就这般离去。这离去是又一场不可挽回。 满座神魔有谁能知,又有谁不知? 大殿之上,华服的天妃挨过这翻覆场面,在一片哗然中微微垂首,望着这一身火红衣裳,她胸前终于也滴滴答答流出血来。流在衣服上,一点也不显眼。 这场景就像有人对她说过的那样,属于你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你或许不能确定,但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心里一定会知道。 如今她知道了,是不用去思考就知道。 情灭之日,身陨之时。 他拒了她不是情灭,他娶了旁人不是情灭,他死了也不是情灭。他这样再世为神百转千回却依旧宿命般的一心一意,没有半分停留的将她弃下。这才是情灭。 大赤宫的正殿真正宽阔,她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朝殿外走,怎么也走不到头。满身的血也是不够她走到头。那血液肆意流淌出来,流过她的衣裳杳无踪影,流下她的裙摆却拖出狰狞痕迹。 她捂着胸口再也不能呼吸,可她还是想走出去。 严曼儿落下泪来,谁来帮她走出去。 这里尽是诡异气氛和冷漠神仙,她终是走不出去。 锦绣华服层层叠叠将她包裹住,拖拽住,再压垮下来。 走不出去了。 她绝了念想就这样倒下来,跌进一个怀抱里。 那怀抱并不温暖,并不有力。急促且生硬。 双睫缓慢扇动,她看到那是白墨的眼睛。 他接住了她,于是他的淡银色长袍顷刻间就染上了血,脏污起来。 白墨望着她这一身透体而出的血,生硬的环住她倒下来的身体,目光急促扫过,又颤着声音问出来一句。 “疼吗?” 疼啊。 怎么不疼啊。 严曼儿咬着苍白的唇,忽然就在白墨这道目光里爆发出无穷的委屈。 “疼。” 这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字,一句话,一段情。然后就闭上眼睛。 “曼儿!” 他声音没有力道,急匆匆落在她耳边,元神寂灭的一瞬,她想到,她爱了一生的那个男人,从来也没有这样叫过她。 一个神仙的死亡,需要多久? 白墨缓缓闭上眼睛,将她收紧在怀里。直到她苍白如纸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疼是要你知道教训。可你总也学不会。” 第210章 你别管 那一日殿中,待妖族一众强者凑上前来,白墨跪在玉砖之上,怀中也只留下大片的狰狞血迹。 他没去理会严修泽弋的惊骇。 没去理会这一殿骤然爆发出的议论和混乱。 位高权重的天机殿主,他低着头走到离风面前。捏着拳头看了他很久。 他有句话想问一问他。但他终是忍耐下了。 他竭尽所能,拼尽全力的忍耐下了。 或许这事情发展成这样是谁都没想到。 转过身,白墨咬着牙,声音低沉:“忘湫,小染,去寻陛下。” 一语落,他手指极细微的颤了颤,他只这样微小动作,迟晚晚便伸过手来稳稳扶住他。 掌心相触,白墨果然是顷刻间便将全部力量撑在迟晚晚身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注定结局? 无尘不知道,白染不知道,白墨不知道,离风不知道。因为他们其实都没有那么关心她。或者是关心了,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不知道,陆童却知道。 她同白染一般惊愕的看到此番种种惊变,无法回答白染的问题。 “为什么她就这么死了?” 难道要去告诉她,从严曼儿在妖典那里得到开始,就注定了是没有归路? 陆童不说,白染却抖着唇猜到:“您说去招惹妖典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如今这样,那…那九…” 陆童就一下子抱住她:“你别管。那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小石头,你别管。” 白染在陆童的怀里颤抖着想到那个可能的画面。 “他知道吗?师娘,他都知不知道?” “你别管。他知不知道你都别管。”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谁也都管不到谁。 这样一场不大不小的震荡还未扩散开来便被镇压下去。那镇压里是年轻的天机殿主低沉森寒的声音。 白墨从来没有什么境界上的压迫。但这一殿众生却也需得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仔细掂量。这位没什么修为的神君并不能杀人,但他身边,他身后,总有许多人来替他杀人。 然忘湫和小染是找不到天帝的。 就连陆童和白染也找不到。 这迷失里是白染干哑着嗓子哭不出声音:“为什么呀?为什么还要让他记起来呀?我不要他记起来啊…他做什么要记起来啊…” 她都决定好了要离开,都决定好了。为什么又要让她知道他将往事记起?这是折磨谁?是折磨他还是折磨自己? 可谁又知道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在那里? 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毫无缘由。 然而所有的理由就在于,没有理由。 白染从来就知道那念珠为空。和陆童一起知道。但她看到无尘终日里握着它,她知道他是有份东西看不穿,必得要放在那。 现下这泡影碎裂,谁知道浓雾后头会现出什么? 就像她未曾想到白墨会对严曼儿的死伤心。她想不明白。陆童也只是说了一句:“或许…是看到什么影子了吧。” 陆童不常对白墨的事情有所评价。每每提及神态皆异。这一回也只是流露出一点点伤感。 连九幽里的亡魂都寻不到的地方,这世上只有一处,月落湖。 月落湖边是他强闯进去,拉扯住湖边那道青色的影子。 人皇教导出来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拥有可以强行闯入他结界的力量,他新登了帝位,统御着三界。 面色苍白又不住颤抖的看着他的尊神。 那眼神里百转千回,是重重惊痛,但他最后却咬着牙,发着抖的问出来这样一句:“尊神失去妻子时是什么心情?” 被无尘捏住的手臂上,人皇也真切的感受到痛楚。 十五万年没有过的肉身之痛。他想了很久:“无天无地,无情无法,吾身破,吾道灭,吾心亡。” 若说无尘同白染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在这里了。 林夕立马便也问了他同样问题。 他怎么说? 他的手仍旧是止不住的颤抖,但他说:“我如今来寻您,已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可以做主了。从骨血到元神,我这条命里里外外叫我来到这里,是要您一个答案。” “我要如何做才能将她救回来?” 他紧盯着林夕的眼睛,艰难又坚定的问出来。 他们这一代神仙,生长在这样和平的年代里,故事听的太多,脑中全是幻想。幻想过那场史无前例的动乱,幻想着那位惊艳万古的人皇。 即便万万年过,他们一个个亲眼见证所谓无所不能的人皇是如何的一无所有,到了这样的关头,他们还都是来寻他问他。 林夕使出手段将他强留在这里。 一遍遍告诉他,白染是魔祖禁器的器灵转世,修成天火的真身,早在两万年前就全部填送进他那场涅槃里,是真正丝毫不留。 不留血,不留魂,不留元神,不留气息。 这样的湮灭,如何寻回? 无尘在月落湖只留了一个日夜。 他走之前林夕望着他的背影,沉声问:“你可还记得你这两万多年修的是什么道?” 无尘没有回头。 “我只知道,我要她在,而且一定要她在。要她活着,在我的身边!” 断断续续,刻骨铭心,不容置疑。 这天地间的几桩大秘,他也算多少知道。 这些纠缠里却没有一桩不是绝望,不论是痴守的人皇,还是迷惘的魔祖。而他这么独有的一份奇迹,却更是叫人恨极痛极的迷茫。 他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他却不知道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 那就只好这么一个一个的追寻下去。 碧云阁内,无尘鬼魂一样出现在白墨面前。 却还不待白墨说上一句,便两指一点在他眉心涌入磅礴的神念。 他知道白墨不记得,白墨不知道。但或许会有些埋藏在他元神深处的,他这样脆弱的肉身不能承受的东西。 他没有费神去同他说一句话,直接搜了他的魂。 白墨哪里能反抗。 待迟晚晚察觉到异样推门而入,无尘已是将神念侵入到白墨灵台。 他惊怒:“无尘!你…” “你若不想他受什么伤,就什么也别做。”无尘冷冷吐出几个字,声音里半点情分不念。 他自然不是抱着伤害白墨的心态来。他只是如今并不在意会不会伤害到他。 事实上,他如今除了寻到这个答案,什么都不在意。 他这股至强的神念暴风一般席卷,瞬息间便搜过他万年记忆,浩浩荡荡,不可抵挡。 他果真没有在意白墨苍白的可怕的面色。也没有在意迟晚晚说了什么。 迟晚晚好像说他疯了。 他听不见,闭上眼睛又更深入的探索下去。那些深埋脑海的画面,有迟晚晚,有林夕,有将离,有李贺,有许多他没听说过的人物,有…白染,还有造化之主,有合欢… 还不够。他已是竭力忍耐,但手指还是微微颤着,再次将神念探进去。 就这般毫无顾忌,直到将他三万多年,乃至上一世的点滴残留全数探遍。 人皇果真从来未在逆天复生这项事上有所成就。而身死神灭之后怎样就突破轮回,转世归来的魔祖亦是不能知晓。那么剩下的,唯有造化之主。 那个上古飞升,造化通天的木族始族之神。 那个永生不死,且真正用这般造化之力维护着一族子弟长盛不衰死而复生的神明。 他松开手,白墨立刻便倒下去,而迟晚晚也终于得以靠近过来。 他来不及去质问,更无力去阻止,只能先给白墨疗伤。 无尘转身几步便迎面遇上焦急赶来的予安和白茶。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都是惊得呆了。白茶当先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冲过来:“爹爹你去了哪里了?” 小姑娘照旧去牵她爹爹的手。 却被爹爹偏过头来的一个眼神寒住了。 无尘冷冷的望了她一眼:“放手。” 爹爹从来未有这样语气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像是冻着坚冰,阴森低沉,叫她惊恐又委屈的僵在那里。 她动作慢了一步,然后一下子便被甩开了。 “阿茶!”倒退数步间,予安急忙上前一把将她扶住,“你没事吧?” 她没受伤,但她掉下眼泪:“爹爹这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吗?” 房中早已不见无尘身影,他什么也没在意,片刻不曾停留的就离开了。 予安目光扫过面色痛苦的舅舅和正忙着为他疗伤的叔叔,狠狠皱了眉:“你留在这里不要妄动,我去追。” 他转身便欲离去却被白茶一下子扯住胳膊跟上:“我也要去!” 眼见着就要探不到无尘的气息,予安挣了两下没甩脱她,便微叹一声,两道影子化出一赤一白两色遁光,纷纷使出了极速追上前去。 而屋内艰难支撑的白墨,喘息着,握住迟晚晚的手:“他们…不行…叫忘…忘湫和小染,快…” 迟晚晚拗他不过,眉心神念释放出来,迅速将这般转折告知了稍近些的小染。而后又连连掐诀,唤出磅礴的木珠本源渡进他体内。 无尘下的是重手,但以他如今的修为却不会因使用搜魂术而误伤了他元神,如此这般,也是因白墨本就虚弱体质,不堪承受。迟晚晚心中焦急便使了全力,不一会儿便将他气息稳定下来。 却没想不过堪堪恢复过来,白墨便立时撑起身子,脑海中的记忆不再翻腾,他捏着眉心思索片刻:“木族…他是要去木族…快,快带我去千秘林!” 第211章 千万不要逼我 什么是永失挚爱? 无尘在白墨的记忆中,意外的看到这样一场。 两道影子都是飘飘白衣,一道前,一道后。后面的那个衣裳干净,手持念珠,前面的那个长衣染血,头发很长。 他看到后面的那个背影,是极力压抑着的颤抖,却还柔着嗓子朝前面那个轻声一句。 “你回回头吧。你回头看我一眼吧。” 这是埋在最深层,连无尘也感触模糊的画面。 白墨大概是不会记得的。 无尘转瞬踏入虚空中,脑海里又蓦然将这一幕回想起来。他并不认识那两道影子,一个都没见过。也完全不知道她们之间的纠葛。但他的手指又颤抖起来。 捏紧了拳头都停止不下来的颤抖。 什么是永失挚爱?他没空去想这个问题。 几个呼吸后撕裂空间,他降临到仙界大陆东域这片宁静之地。 万花谷在前,千秘林在后。浩荡木界,封锁虚空,重重禁制。 或许是自他登临帝位后便是如此,或许是祁渊在天宫中煎熬时暗暗布置。无尘依旧没空去想。 他孤身至此,掌心灵力凝为利剑,只一击,便劈散了浓雾,斩落了玄机。 这一击之力如此之强,林谷之中顿时飞出上百道身影。 万花谷八十一品神株,加之千秘林四十九支神脉。还有隐在暗处默默动作的九花神与十三圣。 领主祁渊尚未归来,此刻主事似乎一女子,却不待她上前开口,那剑锋便直指过来。 “造化之主何在?” 他目光灰暗,音调正因平淡而悚然。 那位始族之神,这些年也真正隐蔽。隐蔽到这些本族子弟竟泰半不知。 望向他们茫然目光。无尘微微侧过头:“让开。” 依旧平淡,依旧悚然。 这上百道影子不知,可作为族中至强力量的九花神与十三圣却是知道的。 当今天帝这样提着剑找上门来,直接就点了祖宗的名。这事情不对。他们顷刻间显出形来。 众神掌心阵牌光芒闪烁,这般暗暗操作间一长发灰白的男子迈步上前,声音淡漠:“不知陛下驾临所…” “我说,让开。” 打断了他的废话,无尘把目光转到这男子面上。一字一顿里仿佛就要有血腥气飘过。 然而这世道总是要这样。 他一语落下,便见墨绿光幕冲天而起。 额角青筋跳了几跳。沉沉两万载,又见这所谓不可破灭的造化之阵。 彼时初初成神,他需化出真身借靠天机军与虚空蟒的两重力量才得以寻出一丝缝隙。 而那时他这般不顾一切亦是要去… 回忆画面转瞬消散。他如今连回忆都没有空闲。 漆黑双瞳之中一点点擦上赤金色的火焰,便如这浩瀚苍穹一般。一分一分,一片一片,遮天蔽日的皆是赤金色的光芒。那都是三界至尊的无上神力。 木族的造化之阵,与元崖的不灭神体,孰强孰弱?无尘不必知道。 但这诸天神魔需得知道。 三界万族,皆为天庭臣属,天下万灵,皆为天帝子民。 木族可以清高,也可以超脱。在他还未心有所求之时,在他仅为天帝之时。 而如今,他立身于云巅之上,俯视这一界生灵,掌心力量是毫无顾忌。 从重华宫走到灵犀山脉,从月落湖又回到清微天,他用前半生近四万载的时光明白了一件事,他可以没有父亲,可以推开母亲,可以弃绝师友,可以献出帝位,甚至割舍子女。 唯有那个姑娘。他最好的姑娘。是不可以失去的。 她是齐玉的时候,他寻她不见,便是千年万年也留影子在黄泉尽头三途河边。 她是王灵素的时候,他救她不回,风沙中枕骨复仇一生怀念。 她是陈柔儿的时候,他实是仅存着一丝幻想,也要将她迎娶到身边。 却唯有她是白染的时候,他真正娶她为妻两心相许,却最终弃她而去。叫她此后千载痛不欲生又付出性命。 他错了。 可时光不能回望。 罡风之下帝袍猎猎青丝飞舞。他无暇回忆,回忆却找上门来。无上的帝王沉陷在回忆里催动他的力量。 伟力之下,号称不可破灭的远古大阵,寸寸崩塌。 这样的崩塌是在瞬息间。尽一族之至强力量,仍不及天帝的含怒一击。不知多少处恐慌,亦不知多少处绝望。 无尘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这样将回忆这场风暴压抑住,提着剑飞至千秘林的尽头。 那地方神秘莫测,他却是知道的。 也在他还只是无尘的时候,只是一位冷宫中的帝子的时候。他就曾去过那个地方。 这仙界大陆十五万年没听说过造化之主的名号。 那位始族之神,生在了远古洪荒,挺过了黑暗纪元,终来不过密林深处一点清幽地。 可那是远古神祇的纠缠,又与他何关? 他以无人可及的速度寻到那个结界。再一掌,又破灭。 破灭之后,是清清白白现于世间。 青石之上盘坐的神明,和持剑而立的天帝。还有接连破空而来的数不清的木族生灵。 四目相对,无尘看了他一会儿,收起剑锋。 他如今仍旧是杀他不得,却也一念间叫他不能妄动。两指一点,落于眉间。 然同样的搜魂手段,却是不同的结果。 青石之上,造化只是戏谑一笑:“活了这样长久的岁月,没有什么境界,却也不似尔等这般心志脆弱之辈可比。” 他长眉一挑,看着那个新登帝位的男子,笑容残忍:“无论你今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只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搜不了我的记忆,倘若强求,必毁之。” 倘若强求,必毁之。 既是如此,无尘看着他,两手交握,彼此控制住:“今日前来,只为求一复生之法。” 他已是竭尽全力。吐露出这样一句。 诚然那位神明将自己闭在这密林深处,然过去两万载种种事端,木族也无法置身事外,时至今日除却天宫宴上那一遭变化,三界之中的大小事造化都是知道的。也正因知道,所以淡漠。 “复生之法?”造化冷笑,“便是得了帝位亦是勘不破虚妄杂念。林夕选中的人,不过如此。” 好,他勘不破虚妄,舍不下杂念。 他既不配做这帝王,也辜负人皇重托。 无尘捏着手指,断断续续:“造化之主。我今日来,只求一个将她救回的方法。仅此,而已。” 造化冷眼看着他,嘴角勾起点笑:“神死不能复生。” “我今日来,只求一个将她救回的方法。”无尘眉头皱起又松下,第三遍,他又紧跟着说下去:“我只求这一个答案。” 造化听了,闭上眼睛。 至此。 无尘所有的清明耗尽。 他的长发在这样骤然爆发出的灵潮中又一次凌乱开来。他咬着牙伸出手,又狠狠挥向天边。 天边处是风云雷动,日月失辉。 掌心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须臾之间,时空破碎,一柄森白的骨剑,自那遥远无际的太清境,穿云破月,轰鸣而至! 他也终于不再手指颤抖,不再声音断续。 而是一柄骨剑铭着道纹,对在造化眉心位置:“这两万年尊神曾经也对我说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是一位始祖神明,他守卫天道也守护苍生。造化之主,我今日真正只求一复生之法,救回亡妻。为这一桩,我这样来了,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 他看到造化冷硬的眉眼,亦是骤然凝聚的力量。 只是这力量,当真不自量力。 无尘淡淡一笑,又道:“我这样说,你可能明白?这里面是你所坚守的一切。倘若今日必得要付出些代价才可,那么所谓天道,所谓帝位,所谓血亲,所谓三界,这所有的一切,我愿为她一人全部填送进去。” 他收住笑容,又将目光变得癫狂而锐利:“所以你,可千万不要逼我。” 这样一句话落下,是两万年前,他同样以骨剑抵在他眼前,森森寒寒的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讲理?今日你若不将她交出来,我会让你和木族,生不如死。 这世上有太多事没道理可讲,可他那时做不到。他真怕如今造化还以为他做不到。 长剑一挥,便是上百道身影破碎消散。他们皆是聚拢而来的木族生灵,里头有男有女,有上神也有金仙,可全都没能发出一点声响,就这样灰飞于天地间,是极静的死亡。花颜月貌骤然成灰,诡异的美感。 可就好像这样一点都不够。 那神明是自远古走来,见过不知多少的血腥场面,他眸中亮起幽幽的碧色,无所畏惧:“每隔几万年,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在我面前说这话。什么情念,什么恩怨,什么愿以三界换一人。然而结局如何?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其他种种,你可以骗自己一会儿,可以放肆发泄,但代价总会找上来。” 所以说有时候最无情也是最有情,最冷酷却又叫最慈悲。 无尘晓得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一瞬间只为这样的始祖神明感到心中苦涩。天道使然,又与凡人何关?但就像他一路赶来心中坚定,那些远古的仙魔纷争,人神之乱,与他无关,他无意追究,也并不想纠缠。 他已说过这样多次,他真的只求一个复生之法。只为救回亡妻。 奈何神明偏要这样为难。 第212章 好多好多陪葬的人 他这样为难,他要如何告诉他? 无尘想了想,摇着头这样一点一点告诉他:“我不是人皇,不会顾念什么师徒情分。” 他停下来,又轻轻点头:“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我说的明白些,我会将你守护一生的木族一点一点的杀干净,如果你还不满意,那还有三界众生,杀到最后一人,咱们也比一比耐性。反正我从来不惧天命,也从来过惯孤独。” 他这样和声细语间,是天地为之变色的力量,这力量随着他一字一句,掠夺走生命和灵魂。 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他这样一道身影立在那里,背后从万花千木到尸山血海,不过须臾之间。 是众神不可及,是众生皆惧。 他这样未曾想到的众生里,除却终于叫那冷漠神明变色,亦是他那双爱意里长成的子女。 他们这样匆匆而来,凭借着予安愈发感受鲜明的痛楚,准确无误的寻到这里。可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是他们的父亲,为君为父的三界帝王。站在血泊中,湮灭无数生机。 予安一把将白茶搂在怀里,紧紧遮挡住她的眼睛,可他亦是不住颤抖,心神惊骇。 兄长紧紧抱她在怀,又挡住了她的眼睛,可他挡不住这漫天血腥气,也驱不散那悚然声音。 那是他们至亲的父亲,在说,他要将这一族屠杀殆尽,也可将这众生屠杀殆尽。他说他可以杀到最后一人,他不惧孤独。 小小姑娘在初初见到那个神仙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们有相同的血脉。这样炽烈的血,她时刻能感受到。可如今她怕了,一生最恐慌。 小染只慢了一步,它紧跟着带了白墨和迟晚晚赶来。一步跨出虚空,迟晚晚眉头紧皱着将予安和白茶拉到身后,又一把推到小染身边。 “带他们走!” 蛇瞳闪烁间小染没去理会予安的挣扎,墨色道纹一亮便带着这两个孩子远远离去。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片刻,这里就已是这般情状,白墨皱着眉刚欲上前便被迟晚晚死死拽住:“他疯了你也疯了?这个时候你以为你能劝得了他?” 他看到那密林深处的风暴还在继续,越发厚重的血腥气仿若就要凝成实质般。白墨捏着眉心,冷静片刻:“林夕,只有林夕能拦他。” 迟晚晚手掌捏紧:“林夕不会来这里的。” “为什么?”白墨仰起头,“难道真的要看他走到那一步?” 可迟晚晚还是这样告诉他:“林夕不会来这里。再也不会了。” “即便是发生这样的事?” “即便是发生这样的事。” 他看到迟晚晚眼中的坚定,头痛欲裂。 是哪个环节的错漏?是哪场变数的失控?以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场面。 真正的决心从来不需要质疑和验证。 密林中的天帝一念间掌控时空,也自然亲耳听到女儿惊骇的叫声和这场对话。他没有半分触动。他带着一地鲜血看着造化渐渐狠厉起来的目光,掌心翻覆间又是血与魂的收割。 无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见到他双唇终于微颤,却还是不肯将秘密吐露出来。 他扶着额笑了。 一地狼藉,漫天血火。方圆百里,杀无可杀。 他扶着额,怒极反笑,笑的无奈,也真觉着实可笑。他这一生都没有杀过那么多人,或者说他这一生其实都没有杀过几个人。今日这般做了,然后他才发现,杀一人与杀百人,杀百人与杀万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都不能叫他在意半分。 他笑完了,然后那神力终于彻彻底底释放开来,比过清微天一战更加浩荡的铺散开来。从千秘林以前,到万花谷以后,从三清天的飞仙木到黄泉路的彼岸花,直至覆盖住这三界的每一品花木。 那都是始祖的生机衍化。 造化面色急变:“你这样滥杀无辜,不仅永无可能将她救回,你自己的一切乃至你的后代子女都必遭永世天谴!” 他怎么还是不明白呢?无尘差点又笑出声。他不去这样,得不到救回她的方法,那么同样也是一场生不如死的天谴。既如此,哪怕苍生覆灭,仍旧换不回天道一怜,那么至少,有好多好多陪葬的人。 他这么想,又最后一次对造化解释:“我只求一个救回她的方法。” 这一回造化不得不捏紧着拳头告诉他:“你今日就是灭我全族,我也不会告诉你半点重生之法!莫说神死复生乃是违逆天道,单是她早已这般修成了魔焰之身,我便宁肯死,也不可能再将这样的祸乱带回三界!” 无尘说的是真的,造化说的也是真的。 一个是真的敢屠尽天下,一个是真的宁死也不屈。 因为每个人都不能完全了解旁人的过往。 因为哪怕是白染自己,她都前事不记。不记得作为禁器的过往,那颗石头是如何悬在世人头上,倾洒出滔天的火焰,一分分燃烧着远古仙人们的血肉,将那些生机榨取出来,全为成就一个魔头的长生。 她自己都不记得,往昔如何逆了众生,焚了天道。 那都太久远。久远到人皇尚且困于轮回之中,久远到时至今日转世归来的浮生也都放下前尘。 而真正记得的,只有造化。 每一分屠杀,每一场焚烧,他都记得。 记忆最长久的人,总是要这样背负更多的诅咒。 但这样的义无反顾里,还是有恃无恐。 轻轻掸去袖上的落灰,无尘了然一笑:“我记得了。他告诉过我。只要木族未灭,你便不死,同样的,你若不死,木族也永远不会真正泯灭。原是如此。” 他声音缓缓落下,哀的仿佛苍穹一声叹。 而后三界万域,宇宙穹苍。是与天割舍,是与死较量。 而凡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看到掌心的花和手边的树,瞬息之间,尽化飞灰。 这么某一时的某一刻,浩瀚三界,茫茫穹苍,浪潮一般就失了颜色。 甚至是万荒宫里的不死树,甚至是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这是神罚一样的泯灭。在这场未有半分迟疑的泯灭前,造化或许始终心里头带着点怀疑。而泯灭之后,他恍若失了半数性命,才踉跄一步。原来那位陷入执念的天帝,他真的有这样的能力。 所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生活在木族本脉的和遍布三界之中的,洋洋洒洒,或是谈笑间或是盛放时,全都不可预料的迎来一场死亡。 而带来这样一场死亡的,正是秉承着天道,誓要布天之德济度群生的天帝。 一场场飞灰之中,天帝说到做到了。他压抑住这般全力一击下的元神剧痛,看着目光恍惚起来的造化,慢慢散去指尖光芒:“我也不必搜你的魂,且看今日这一族性命尽失,而你尊为他们的始祖,救是不救?” 他只需亲眼见着造化出手,亲眼看一看他是如何救回这样数以亿万计的同族性命。 正如他不认识造化的心。 此刻遥遥天边,白墨和迟晚晚不可置信的经历着这一幕,也同样不认识无尘的心。 他这样一颗心的神仙。有朝一日,竟真能走到这样一步。真能做出一念间灭门灭族的孽事。 白墨一只手紧紧撑在迟晚晚臂上,他知道自己作为浮生的转世,上一世应当做了许多比过无尘十倍不止的祸事,可他到底忘却大半。而今生曾作为仙家大族里长成的神仙,他满腔血冷。 他撑在迟晚晚那里,可迟晚晚是比他更多的惊骇和愕然。 他是见过当年些许祸事的,他在浮生身边九万年,听也听过太多。可他看到今日这样逆天杀戮的是无尘,那个总是冷冷清清,却始终心怀善意的无尘。 绝对的力量,不可阻挡。 白墨当初可以止战,如今眼见这一切发生,却没有半点手段。 他苍白着面孔偏过头去看迟晚晚,十分艰难:“或许…或许我…我们…” 迟晚晚紧紧的盯着下方,僵硬的摇着头。那里原是一片密林,如今千里万里,只余厚重尘埃。 厚重尘埃中,一点光明,一点幽绿。还有两处将死的心。 谁都不曾懂得谁的心。 故而走到这样一步,迟晚晚笃定的此生不会再踏入千秘林的林夕,他来了。 为了谁? 他也不知道。 但月落湖边同是一片死寂。这样大的一场浩劫,他只能撕裂虚空,一步两界的来。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 而他赶来时,看到怎样一副场景? 他看到那个仙人,他往日的师尊,又一次发出冷淡到让人生恶的笑:“远古之前,也本无木族。这一众生灵,只不过我些许生机衍化。没了,也就没了。这天地间,少了谁又不行?我不会救,你死心吧。” 一族始祖,草木之神。原是通透至此。 真不愧是远古飞升,天道洗礼。 这片时空里的所有人在他这句话下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劫后灰尘,在风中不知停歇的飘舞。 无尘怔了一怔,满身的疼痛不可遏制的爆发开来,这样灭世般的手段,他只稍许卸去胸中这口气,便是天帝也同样要倒下。他看着说出这番通透话的神明,在绝望里几乎要生出敬佩来,也在敬佩里顷刻间就要心死。 倘心死之后,又当如何?果真还要屠尽众生? 昔年千秘林中,有人见证。也正是因为见证,所以无时不煎熬。 人皇方落到这片天地,就听到这番话。此刻倘若不计较前因后果,他险些不能压抑,险些同是拔剑。可他拔剑又能对准谁?对准了又真能下手吗? 人皇不用剑。他只有一座碑。 他的碑感知着他每一分心意,依旧镇压在苍穹,分毫不动。 这样的死寂中,无尘听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不生,便死。那些不被注意到的,他都注意到。但无所退。 造化终是要赢在最后的。只要他肯舍得。 即便他将木族全族性命舍出去,他换来人皇驾临,以为至此便可拦他。 无尘闭了闭眼睛,谁都不能拦他。 然就在这惊变一瞬,他眼前黑暗,却听到这样一道虚弱的传音。 “你杀了木族全族无用,你得杀了我。” 第213章 万万年长离 你有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由他生,为他死。念他每一分悲喜,随他万万年长离。 那道声音虚弱而熟悉。明明白白告诉他:“你杀了木族全族无用,你得杀了我。” 那声音这般说了,也这般做了。 林夕也知道,无尘杀不了造化,所以当他看到无尘的剑朝造化刺过去,他没有动。 可一剑两心,先是刺进了一道身体,再是穿透出另一道。 无尘下手痛快,只留给那通透神明惊骇一眼,便狠狠抽出,任由猩红的血液骤然喷洒。 而造化看着这道挡在自己身前的影子,惊惧的吼出来。 “合欢!” 合欢?无尘觉得熟悉,原来是她。月下抚琴,清冷古怪。 可这道孱弱影子甚至没有一个回头的时间,她捂着胸前致命的伤口,未有一言就缓缓消散。 正如此前万花千木。于修罗之上,又再添一缕飞灰。 同是刺穿胸膛的伤,造化在还感受不到痛楚的时候便已恢复如初。可他的心恍然间碎裂般疼痛起来。 这碎裂亦是天边的林夕。 十五万年,他没想过,再一次见到她,是她死在他面前。 这十五万年,他不见她,因为他怕自己见了她,便必得杀了她。可如今他又看到她,且她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几乎不能呼吸。 这一场轮回,亦是从这里作为起点。 那时的千秘林中,他至今不能忘,合欢是如何享有他的信任,又最终背叛他们所有人。可他后来明白了,有时候选择本不在意对错。这一生里,她从来也没有选择过旁人。 而今日一死。她是在不能两全里用一条命告诉那个神明。 神明掌心有尘埃落下。他口中喷吐出鲜血来,跪倒在地。只有目光,始终凝在那一小撮尘埃之上。 无尘微微偏过头,他听到天边有长袍猎猎作响,听到身后有沉重脚步。 他不去回头,也无意面对。在他看来,原来神明到底并非通透如天,他什么也不必做,只要撑着这口气,笑着等下去,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他说过很多遍,叫造化不要逼他,也不要怀疑。可非要彼此执着,他淡淡的看着这个场面,心中什么情绪也没有。更不去在意擦身而过的那一角青袍。 青袍卷起地上的尘埃,停留在无尘身前一步的位置,再也不能上前。 这片时空当下早不容他人闯入,唯有造化、无尘、林夕、白墨和迟晚晚。 白墨有些疑惑的看着那当中的三个,轻声问:“合欢究竟是谁?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迟晚晚低垂了眉眼,想了一想:“合欢是…” 他说不下去,又望了一眼下方那片死寂:“你若是问合欢与造化之间,那么你可以想象,有一天我这样挡在你身前,魂飞魄散。你若是问合欢与林夕,那么你可以想象,有一天我站在了你的对面,刀剑相向。” 白墨皱了眉,不去想象。 合欢究竟是谁? 在那个不可追溯的远古年代,有草木通神得道,衍化万千,而这位始祖之神掌心生出的第一朵花,一小团,粉红色,唤作合欢。 此后才有万花千木,浩瀚一族。 所以在今日这样一场浩劫中,她被护在神明后头,艰难的挨过去。 可她放弃了,自己把自己献出去。 时至今日三界万族,也唯有以造化生机之力得道的草木神,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这力量仅限于木族子弟,因他们追根溯源,本是由他幻化出来的生命。 他赐予,亦夺回。而她,由他生,为他死。 不过是一场轮回。 合欢曾死过数次。她这朵由他创造出来的花,每一世,都坚定的站在他身旁。也每一回,都又在消散后,重新开在他掌心。 神明总是救回她。 即便如今是条不归路。 何谓不归路?那朵掌心之上,柔软馨香的花儿,生生将他逼至此地。 造化手中的那一小撮尘埃散尽了,他抬眉看了一眼无尘,看了一眼林夕,甚至看了一眼遥远天边的白墨和迟晚晚。 而后就从心脏中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中是雄浑的生机,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无尘咽下一口血,终于等到。他付出自己的全部神念,去将这样一场盛大重生的每一分变化感受在心。 他这样闭上眼睛。 就没有看到身前的林夕低吼着跪下来。 那是他一生敬爱的,也刻骨恨着的师尊,是曾救他命也曾诛他心的神明,他不会死,但他要想换回一族花木,这样多的生机,这样庞大的族群,也得要散尽每一分修为吧? 而他最后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么一个淡淡的眼神。 以造化生,为造化尽。 神明败,天帝赢。 九日九夜。天地无光。 唯有这千木密林之中,衍化生命。 这一重又一重的变化,是天帝潜心感悟,是人皇失魂落魄,是白墨无言以对。 或许唯有一个迟晚晚是不同的。 他那双向来风流润泽的眼睛里,恍惚一瞬,流露出畅快的恨意和无限的苍凉。 那时候已过去了整四日。白墨早冷静下来。他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着他:“若是用木珠,也是能做这件事的吧。” “能。”迟晚晚点头,闭了闭眼睛,“但是木族人的生死又关我什么事呢。” 他轻声呢喃着,第一次觉出那些年跟在浮生身边,学出了一尊魔头该有的冷漠和血腥来。 他这辈子做了个魔却没杀过人。但说实话,他也真的不在乎那数以亿万计木族人的生死。他同白墨一般震惊,当真只是因为施暴的那个是无尘而已。 他这么一想,唇边添上无奈的笑意。也不知若是当初的浮生看到他如今这样,是会欣慰还是失望? 欣慰便罢了,失望也没什么好失望,毕竟万荒宫里出来的,迟晚晚觉得本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而有些事,无关是非对错,只是不能被原谅。 造化对迟晚晚来说,永远都是单纯的仇敌。 他那样笑了一下之后,就小心翼翼去看白墨:“倘若他最后没有去救,你不会是想让我出手吧?” 白墨只冷冷看他一眼:“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活着,用不着你去逞什么英雄。” 迟晚晚放下心来,抿出点笑,去牵他的手。 他掌心温暖干燥,撑开白墨紧握的手指才发现里头濡湿一片。 白墨反手握住他,忽然用力捏了捏:“你体内的木珠…” 迟晚晚了然:“只有你和小石头知道。” 白墨嗯了一声,而后挣扎许久,声音极轻:“别告诉他。” 当下这里只有迟晚晚是不同的,而后又从虚空中走出来一人。白衫白袍,鬓上一朵白簪花。 她没有停留,落在依旧跪在那儿的人皇身旁。伸手去扶他起来。 或许这片小天地里早没了众神敬仰高居尊位的人皇。神坛之下,只有一道跪在那里的虚影。 青袍宽大,而他跪的也不挺拔,就像没什么力气似的,显出几分清瘦。 白色的姑娘轻声唤他:“林夕哥哥。” 微微偏过头,林夕沙哑了声音:“仙儿?” 她又一声叹:“林夕哥哥别难过。” 林夕恍惚着被秦仙儿拉起来,却忽然间目光一凝:“仙儿,你!你怎么…” 朱颜辞镜,美人枯骨。他视线所及,她青丝寸寸成雪。 “仙儿!”林夕捏紧她双肩,眼中一下子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出来?” 他答应过旁人要护她性命,答应过要护她长生。 而她从来无意飞升,誓死不做神仙。 浩瀚人间,人皇域居中镇守,三界皆知,人皇一域,一域一人。却从来不知,人皇用通天手段将那片世界从时间中抽离出来,不过是为了留得一人性命。 人皇一域,当真一域一人。 可那却是个死域,留一未亡之人。 暂停在时间里的凡人,也能永生不死,可她一旦离开,时光便要千百倍的找回来。为什么要出来? 姑娘淡淡看了一眼对面处的璀璨光芒。取下鬓上的白簪花,捂在疼痛的胸口,只道:“林夕哥哥别难过。”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进入到那片死域,是一个凡人的不妥协。 她从不说给任何人听,只有默默等待下去。直到今日,尘埃落定。 人皇将奄奄一息的姑娘撑在怀里,不住摇头:“我带你回去!仙儿,你别死。我带你回去!” 姑娘喘息着,去擦他的眼泪,她的容颜一分分苍老下去,可声音依旧温柔。 “我不回去了,林夕哥哥。你知道的,我在你的世界里一直等下去,也就是等待如今日这般的一个场景。我得活着,我得看到,无情如造化,也有长眠的一日!”她喘息着,十五万年,压抑的恨,又喘息着,带着解脱,“林夕哥哥,我是凡人,我至死都只做凡人……” 她这样一场不妥协,就是十五万年。 十五万年停在时间空白处,等一场天道轮回。 她等到了。她看到那个当年高高在上一念间夺去她一切的神明,如今从肉身到元神都一分一分消散成最原始的生机,她再无所求。 第214章 半把黄沙 她作为一个血肉凡人,十五万年的漫长时光早已将往事忘记许多,但她一直记得那年步墟山下,有一位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对她说:“仙儿,你看这山河颜色,风光大好,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娶你做我的妻子。咱们得约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你得和我一起到白头…” 他那时不过少年玩笑,总说山河多娇,也总是对镇上的漂亮姑娘说,要伴她们从垂髫到白发。 她没说话,不是答应他,是从未信过。 她从未信过,却始终生活在步墟山下,最后不情不愿又泪流满面的接过他一件嫁衣。 孤星镇上秦家的女儿,容貌娇美,身形曼妙。最后嫁与李家那位长子,做了他的夫人。 此后百年,夫妻和睦,情意欢好。 她带着这样的美好幻境,闭上眼睛:“十五万年,仙儿要去赴约了。仙儿如今可以去告诉他,当年害了他的,如今也都得到了报应。” “只是,林夕哥哥,你别难过……” 一缕香魂去,怀中只剩具枯瘦的尸体,林夕怔在那里,想了很久。 他在想,秦岩死的时候是怎么说,李贺死的时候是怎么说。他想了半天,眼中滚出苍老的泪。 是宿命也好,是缘分也罢。时光永不停歇,而那些年从孤星镇里走出来的人,如今到底只剩他一个了。 百花是如何恣意盛放?天地是如何添了颜色? 他们守在这片时空,一点一滴的看到。 看到万物成空后的新生,看到一颗颗巨木参天而起,由浅而深的绿。 整九日。就仿若那一场浩劫从未发生般。 神明复生万物的方法,天帝观悟彻底。 无尘捡起剑,转身,化为一道遥远的遁光。没有在任何人身旁停留。 人皇早在一日前便抱着那具尸骨离去。他来是不得不来,去是心有戚戚。他回到那片死域,将姑娘葬在步墟山下。 那是人皇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那日之后,他再次踏入虚空去寻找那个未知之地,这一回离开总有千年万年,他再未归来。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有人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也只是笑意苦涩,复又一句:“苍天到底无情。不过稍许点滴,便要百转千回的讨要回来。这诚然是一个好消息。可倘若那时我知道会是这样的代价,也当真不必强求。” 那样天大的好消息,他那时只有这样一句。 而今时今日随天帝一道离去的,是同样等候的白墨和迟晚晚。 在第九日他们共同看到一个重新生机勃勃的木族。再没有造化之主的木族。 他们的始族之神,不会死。但耗尽一切,神位消逝,至此万世,只剩长眠。这些人里没有人还去在意造化的长眠。林夕走了,无尘离去。浮生诚然或许该有些什么动作,但白墨将那段纠葛忘记,他也只是同迟晚晚一道离去。 那些重生归来的木族神仙,他们甚至不太明白发生了何事。 好像就只是浅浅一眠,醒来忘记。 他们都走了。虚空中的封锁也消散开。这般之后,红衣玄冠的冥府之主才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她掌心捏着半把黄沙,咬着牙落到千秘林尽头。 尽头之中,原是神秘莫测的禁地结界,如今却只剩最后一缕墨绿的微光。 那微光里付出全数修为,复生了整一族生灵,是造化仅剩的,不遗神念的灵魂。 将离看到那微光里开出花朵来,一小团,粉红色。 她颤抖着问:“黄泉的彼岸花都败了。为何这一族花木尽数归来,他唯独不肯放过彼岸?” 合欢无法答她。甚至无颜面对。 秦仙儿的杀夫之恨,何尝不是将离的弑师之仇?合欢没法面对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这朵花,是第一日就重生归来,却掩埋在神明心中,苦涩挣扎。 挣扎里是两世折磨,她清楚的看到十五万年的那个自己,去问现在的自己:“你要不要再见他一面?” 那个他,就跪在那里。咫尺可见。可她听到自己的心声:“不要了罢。” 过去听到现在这样说,又含着泪:“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他?” 她这朵娇艳的花儿,心如死灰般回答:“也没有了。” 她们就这样一同看着他最终离去。 林夕明白的很对,合欢这一生的选择,从来都只有造化之主。那是她的主,她的命。 所以待第九日过,万灵复生。她的主上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而她没有半分迟疑的就与他一同踏入进去。他的弟子恨着他,会离开他,他的族人不记得他,更会在天道洗礼下慢慢忘记他。唯有他掌心生出的第一朵花儿,不论他是对是错,不论他清明或是疯癫,也不论他是慈悲还是冷酷,她都至死陪伴。 于是那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此后千年万年,也只有一朵合欢花,和一个远古仙人沉睡的灵魂。 注定将离的问,得不到答。 而她最终拖着步伐离开,流落半把黄泉的沙,也只喃喃一句:“黄泉的彼岸花都败了。他们,谁都没有回来。” 一场灰败,四面破碎。 天帝早已撑不开虚空桎梏,他拄着剑,颤抖着立在云头上。 从东域木界,到上清境禹余天。好远的一条路啊。远到他无法抑制足够折磨的回忆起来。 却不是往日甜蜜。 他回忆起在元崖记忆中看到的那场面。那个他就这般离去,留给她一具尸体的绝望场面。 他控制不住的细细想来,颤抖着险些要跌下云巅。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受伤的样子。在凡间的时候,在古族的时候,还有在木族的时候。他见过她许多次受伤的样子,什么骨断筋折,什么血流如注,便是长刀劈过,利剑穿过,也都是有的。 修行之人哪有不受伤的。 何况她是战神的女儿,即便生了副娇美灵秀的容貌,认真起来那也都是一刀一剑中成长起来的。更别说从来在她身上燃着的那团暴烈的火焰。 他可以不去在意她那些细微的肉身折磨。却千百倍的探究那千年里,她痛不欲生的灵魂伤痛。 他当真从未见过她如此恨一个人的样子,虚空中那一声悲呼直刺到他灵魂里。他只有金仙境修为的妻子,小小的一个姑娘,朝主宰三界的帝王,发出最恨的声音。 而后迟晚晚说了什么? 她后来饮了十年的苦酒入眠,在那之前她还想过要一道随他去了,她只身闯到禹余天去复仇,她沉睡了一百多年,她熬了十日业火极刑,到头来她身边有父母亲族,有至亲骨肉,还有师尊好友,可她一念间为了他就全放下了。 喉咙里无数次涌上腥甜的血,又一次次被无尘竭力咽下。 他诚然已是强撑着身体,后头跟随着的迟晚晚还是不肯放白墨上前来。 他听到迟晚晚说什么,这样的事他曾见过的,发了疯的人不会讲什么道理,万不可靠的太近。 他万般忍耐,嘴角还是流出血来。 禹余天门,骨剑划过玉阶,发出极刺耳的声音。而一众戍守的将士皆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天帝面色苍白鬓发散乱的归来。 他们只听到极模糊的一点消息。说天帝那日大宴上匆匆离去,却有谁能想到,是这般模样归来? 天帝的身影一闪即逝。 万界大典结束了,禹余天安静下来。那日的风波在白墨的镇压下并没有大肆扩散开去,一界众仙泰半神色如常的值事。 他眼前有流云划过,流云上是予安和白茶,他们远远的立在那上头,目中惊惶而恐惧。喉中一紧,无尘嘴角再添一道血痕。又不远处,匆匆行过的之恒蓦然见此场面,吓得忙要飞身过来搀扶他,却被白茶一声叫住。 他余光里看到女儿急急飞到之恒身旁,拽住他的胳膊,捏的死紧:“你不要过去,他,他会杀了你的…” 指尖渗出血来,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管,没了力气架不住云彩,就一步一步的朝前走。走不动,就握紧了剑,撑着走。 哪怕剑上已是鲜血淋漓。 哪怕他恍惚间喘息出声,捂住胸口,低垂着头。他都不敢承认他很痛。 他都还没有尝试过天火锻体和业火焚身。他哪里敢去想,他浑身上下都痛极。 他如今这副至强之躯,是几乎要承受不住的痛。造化说的对,那样灭世般的神通,那样浩大的杀戮,每一分,如今都化作一场天罚找回来。报应来得这样快,又这样狠,无尘可笑的撑着自己。 总有些事,神明说的那样对。可不谈生死,莫论别离,这场或许果真要累世传递的天罚,既是天道众怒,那也该是他来全数承受。 这场天罚,就这样被他毫不阻拦的找回来。 这罚,是恍若承受了亿万次死亡叠加在一起的痛楚。 痛到他这样一位帝王,一位至尊,快要握不住剑。 这痛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只是带着畏惧的眼神,一点点拉开同他的距离。 这没什么的。 无尘拖着步子,终于走回去,可他一抬头,就望见那高高的匾额上灵犀宫这三个字。 灵犀宫。 他视线暗了一暗。忍耐了一路的血,就这样不可遏制的从口中喷涌出来。暗淡的,狰狞的,又连续不断。 意识断绝前,无尘以为自己倒在这道门前,却又好似听见一道声音,急慌慌的落到他耳边:“师父,师父…” 啊,师父两个字,她那日亦是这般,叫了一遍又一遍。 天帝的眼睛缓缓闭紧,又慢慢的,流出一行泪。 第215章 后来我又嫁了 直到许久之后,白染才收回呆滞的目光:“师娘,您那时候给我希望,告诉我只要我不放弃,总能找出一条救回他的路。我想知道,他能找出救回我的路吗?” 陆童揉了揉眼睛,这样说:“等他找到的时候,你只会希望他找不到。” 嗯,天道无情。白染立即明白过来。瞧瞧她当初找的这条路便知,要想从老天那里夺回点什么,那得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既如此,就为他做最后一件傻事。 她将自己这点残缺的元神点燃。 火光里,陆童看着她,很平静。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在她的火焰里点了点,嘶了一声又抽回来,摇摇头:“以前用你烧别人的时候没想过会这么痛。” 她顿了顿,又苦笑一声:“怪不得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都是罪孽未赎干净。” 这种痛过去是受惯了的,但你不能说受惯了就是感觉不到痛了。白染借着痛劲儿酝酿出点眼泪:“师娘,我不能陪您了。” 陆童眨眨眼:“若是有一日,我能离了这个鬼地方,而他也还在。要不要我告诉他,你其实在这里生活过两万年?” 白染被逗笑了,莫名的。 笑容里带出真实的哭声,她抽着鼻子:“若苍天无眼,真有这么一日,您告诉他,九幽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长得很好看的神仙,我刚开始难过了几百年,然后就一点点放下了,交到了很多朋友,最爱的还是他,但是慢慢又喜欢上别人。这里的神仙对我都很好,后来我又嫁了,过的越来越幸福,虽不会忘记他,但也不再痛苦…” 我又嫁了,嫁的是个爱笑的神仙,神仙同我一样过去有个不能忘的人,所以我们彼此很能理解。也正因如此,互相慰藉,一生扶持。 她喃喃着,越说越远,越说越轻,只盼若苍天无眼,真有这么一日,无尘,这个故事,你一定要信。你要信我其实后来挺开心,因为毕竟是死了,所以真的能放下。你一定要信,要放下心。然后就,也放下吧… 一场火焰熄灭了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 金色的焰光,寸寸成空。映照在陆童的眼睛里,显得妖异又哀寂。 一场火焰熄灭了,要去哪里寻回? 哪里熄灭哪里再燃起。 活到足够长久的人,就会知道有时候一件事情刚刚发生的时候,你很难去判定它是好是坏。 所以陆童沉默了。迟晚晚沉默了。林夕也走了。 无尘醒过来的时候躺在长依殿的床上。身旁是将灵力小心渡到他体内的任昊。 他伸出手止住他:“先出去吧。” 任昊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吓了一跳,没想过自己这位天帝师父不过数日便带着这样惨重的一身伤回来。 他抿了抿唇,依言退下。他知道自己这点修为根本不够,方才没顾上,眼下想着还是要将此事通知白墨才是。 他这般离开之后,小染就从虚空中缓慢的游出来。 无尘缓缓坐起身,取过一枚顶级成色的玉髓,贴在额上,以神念书写。 然后便抛向小染。 “若我不归,将它交给白墨。” 小染只轻轻嗯了一声。脑袋在他膝上蹭过,然后便回转了身子,衔着玉简又朝向虚空。 “小染。”他有些心痛的落下一声叹。 小染转过头,声音低低的:“殿下和大染,是不能分开的。小染如今明白。如果不能同生,同死也很好。” 它没有将他们当成天帝和天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怎么样大逆不道的话,它只是这么一路看过来,这样觉得罢了。 从前它将殿下当成唯一,后来将大染当成唯一,再到现在又见殿下,它真切的觉得,他们活不活在自己的世界并不重要,做不做它的依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俩得在一起。 这个在一起,是如果不能同生,同死也很好。 无尘对它露出点笑。 天罚远未结束,一重接一重,他一路而来,约莫只体验十之一二。十之一二便胜过碎心之痛,即便是在短短的昏厥中也未曾断去这痛楚。 任昊那点灵力没有什么作用,而无尘也并不需要他救。 他吃力的起身,走到门边,一推开,是白墨阴沉的面孔。 迟晚晚是再三同任昊确认了他的确伤重才肯陪同白墨一道过来。他站在白墨身旁,隐隐戒备。 无尘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拖着步子走出去。缓慢又吃力的走过去,什么都没说。 他走到他们身旁,不停下,就这么走过去。 白墨转身就扯住他手臂:“你还要去做什么!” 无尘被他扯的踉跄一步,闭着眼睛将骤然加剧的痛楚稍稍按下:“我去救她。” 他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疯狂的样子。 白墨同迟晚晚皆是一震:“你果真找到救她的办法了?” “嗯。” “是什么办法?” 无尘费力的抬眉看他一眼,手指捏住他手腕,一用力,扯开。 他就这么一个动作,痛到大口喘气。 一个问,一个不说。这场景那样相似。迟晚晚心中一凉。 一瞬间的失神,白墨一下闪到无尘身前,目光中有一点颤抖:“你不能去!” 这又是一个明知拦不住的人。 但他没想过,至少在他拥有的记忆中,这些留不住的人里他这一生唯一挽留过的,会是无尘。 那天罚的痛浪潮一般袭来,一重比过一重的厚重。无尘不得不停了一会儿,他低着头,声音也苍白:“你拦不住我。” 他看上去不堪一击。可迟晚晚还是吓得凑过来护住白墨。 白墨愤怒起来,他这小半生只觉没有比现在更为愤怒过,他推开迟晚晚挡在他身前的手臂,他这么一个从来不动武的神仙,甚至想挥着拳头把天帝打趴下,然后关回去。 白墨瞪着眼睛,忽然就上前一把捏住他衣襟:“她死了你知道吗?她回不来了你知道吗!你怎么救她?啊?你怎么救她!” 无尘把目光瞟向迟晚晚,看了他一眼。这已是他极念情分的表现了。 迟晚晚当然明白,他从后面圈住白墨,将他拉回来,却还未开口就遭到白墨极力的反抗:“你拉我做什么,你拉他啊!你们是不是都疯了?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迟晚晚从来也不想去看谁送死,只是无尘递过来的那个眼神,他更怕他会伤害到白墨,于是他死也不能放手。 无尘垂着眸子,又往外走。 身后依旧传来白墨的声音:“你已经杀过那么多人,你还想为此做什么?这样发泄很好玩吗?很痛快吗?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两个孩子,你还记不记得你如今是天帝!” 无尘不是因为这话停下来,他是痛到极处不得不再次缓下来调息片刻,但即便不是,他还是答了他一句:“我先做了她的夫君,再做了天帝。” 他这句话,说的清淡,却坚定的任谁也不能转移。 它彻底激怒了白墨。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耗尽了一条命才将你救回来,又宁肯你将她忘记也不愿你痛苦,她这样珍惜你,你就是这样报答她吗?”白墨挣脱不开迟晚晚,也愤怒到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语无伦次,又不顾一切,“你这条命,是她救回来的,为了她你也得好好活着!你有没有听到?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迟晚晚闭上眼睛:“小墨,你拦不住他的。” 白墨在他手上划出血痕,仍旧朝无尘怒吼出来:“她把一切都给了你,我们这些人,她都不要了,她这样才换回来你的命啊!她死了,她这样的神仙根本就不能复生!你救不回她,你救她只能去送死!你就要这般浪费她献出的一切吗!” 无尘提起一口气,继续走:“浪费就浪费了吧。” 白墨安静下来。眸色深的可怕。 他安静下来之后,一根根掰开迟晚晚的手指,看着前方那道染着血缓慢离去的身影,看了一会儿。 无尘走的极慢,每走一步都是耗尽力气。他看不到白墨眼底酝酿的风暴是如何幽深的消散开去。 只听到身后传来森冷的声音。 “好。你要去便去,要死便死。只是倘若陛下果真一去不归,这天庭如何安排,还请明示。” 无尘痛的脑子发晕,手指按在眼睛上也都没有知觉,恍然间就开口说了几句话。 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也听不清白墨又说了什么。 但他心里是有安排的,他那时什么都不顾了,但从木族回来,他是做好了安排再想离开的。 他在位时间着实短暂,却早早的趁着两遭大典将前头许多隐患旧事理顺。原先只是觉得顺便,现下却很庆幸。 魔界本就不成气候,日后严加防范便可;人间大阵也掌控在他手里,他在灵犀宫留了阵牌,关于如何操控,也详细的留在了玉简里;而从前最不服管教的木族,没了造化之主,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麻烦了;地府分治日久,眼下刚刚还政,无尘想过了,若是予安暂时不能掌控,那么即便分治到底不会与仙界有碍。 他是想过了,予安虽也年幼单纯,但白茶的性格更加不能,所以倘若他真的一去不归,这个位置只能给儿子。他也知道予安的修为不够,且刚刚回归仙界尚未有过什么名声。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留下一些手段和保障。 至少他的舅舅和叔叔会好好帮他。 第216章 万勿再提 他不知道自己是究竟说了什么,才会惹得白墨又冲过来死死拽住他,对着他喊。 而白墨又冲他说了什么,即便离的这样近,他也听不清楚。 只模糊的听到予安,天庭,还有似乎是元崖。 白墨提元崖做什么? 他已经痛到快要不能思考。他不能思考,可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就跳出许多画面。 那些画面,他想过忘记,但终是不能,就如九萝。他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事之前都做不到。 白墨做什么要提元崖,他往前走着,肩膀撞到他。痛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 他的这条路是在往清微天走,清微天里的元崖,曾经是什么样子? 少年时代,父母双亡,境界低微,四处困境。也有一位强大的神仙竭力辅佐,那是一位战神,白家的家主,替他治理十万天兵,但也因诸般限制,终究不能让他在那位置上有一日安心。 道渊没能挺过一次旧疾复发,甚至没能亲眼带元崖看一看清微天就去了。最后匆忙继位的元崖,还是人皇破例助他飞升上神。 而他如今作为予安的父亲,当真也要如此吗? 不是因为伤痛,无尘停了下来。他紧紧咬着牙,连眼前景象都是模糊的。 到底如何呢?到底还要他如何做呢? 手指捏的发白,他在这样双重的折磨下骤然爆发出雄浑的灵力,至强的血脉之力将天罚强行镇压,他仰起头,一字一顿:“叫予安,来。” 予安最终同意来清微天见无尘之前,是先见了白墨的。 可他再一次走到父亲面前,看到这般空旷死寂的清微天,相对无言。 至尊血脉也压制的勉强,无尘轻微的喘着气,看到一个影子缓慢的上前来,却又在一个看起来足够安全的位置停下。 他压抑的吸着冷气:“过来。” 予安迟疑。 “听话。” 他实在没有力气再走过去了。 “父帝有什么话便说吧,孩儿都听着。”予安没有听话。不管舅舅如何说,他知道自己这双眼睛看到了什么。一时之间,他也没办法。 无尘在那声父帝里闭上眼睛。 他最终又撑起身子,朝他走过去,走到一半,又拂袖将他不断后退的身子禁锢住。 予安挣扎,瞪大了眼睛。 无尘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他走到他身前,伸出手指,搭在他眉间:“你的基础打的还算可以,但毕竟只有金仙境中期,若强行助你成神,对日后修行不利。” 他话说的很慢,本身就没什么力气,随着指尖不断渡去的赤金色光芒,更是一声比过一声的轻淡。 “我如今要做的事,本也不需要这么多。剩下的精血,都给你。”他停下来喘了喘,“这些精血你要缓慢炼化,不要冒进。我现在会将它们封印住,但你日后若是遇上什么强敌,到了什么绝境,它自会冲破封印来助你。” 予安完全动弹不得。他只能察觉到体内一瞬间涌入的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是觉得眼前这个父亲杀人的样子疯狂又可怕,可他一下子想起他曾也是这般为了他一段往事便耗去大半精血救了玉面银鱼族全族的命数。 “只要你们两个自己过了道心入圣那一关,后面直到上神极境的修行感悟和要点,我半月前便已整理好,一同收在长依殿里。混元境就不能靠旁人指点了。若你们有这个天赋,好好去悟。” 一身至尊血脉,渡过去整有九成。他最后收手时,直接便倒下来。 一瞬间失去禁锢的予安本能的紧紧扶住他,双唇哆嗦着:“爹爹…” 无尘撑在他手臂上喘息片刻,稳了稳心神,便缓慢的推开他:“去吧。” “您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我们了?您不要我们了!”予安忽然回过神来,大喊出声,可他仍旧挣扎不过,被一股柔力越推越远。 他看到父亲朝他摇头,然后转过了身。 “我只是去救你们的母亲。”无尘顿了顿,“并不一定会死。” 有可能会死,但并不一定会死。 那一场浩劫,同样瞒的仔细,知情者不过了了,却尽皆悬心。 有人仓皇,也有人怨愤。 没人知道清微天里后来发生了什么,白墨自是什么也感应不到,迟晚晚亦然,而就连一向敏感的予安这回也只是紧紧皱眉。 他们这一众神仙那一个月在清微天禁地外来来回回。唯有一个白茶,她花费了许多日子沉稳了心神,赶过来候了片刻后却面色一白的落下泪来。 她这般满面是泪的样子立时便惊翻了众人。白墨同予安一边一个的拉扯住她,问她可是感应到了什么?可是无尘出了什么事? 小公主只是摇头,她很难受,难受到满身凰血烧起来似的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小染也不知这个所谓不归,是要以几日为限。清微天隔绝一切气息,它等到第三十日的时候将那枚玉简交给白墨。 迟晚晚看到白墨看完那枚玉简之后,连手指的颜色都是苍白的。 但第三十七日。天帝归来了。 且是一副全盛实力的归来。厚重威压,无上神力。 天帝是独自归来的。他们再见到他的时候,都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天帝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说很累了,便回了灵犀宫休息。 天帝休息了三日,召了一众天机殿仙官议事。众仙皆无异色,照常述职。唯有那位天机殿主,晚些时候独留了下来。 四十日过,不短不长。唯此刻殿中只有他两个,白墨酝酿了一会儿,问他:“你在清微天做了什么?” 白墨定是要有此一问的,无尘也知道,他神色如常的取过桌上堆积的玉简,安静等着他问出来。 然后平静的答他:“救她。” “那么你如今孤身回来,是说明那个方法行不通了?” 无尘没说话。 白墨当他是默认了,抿了抿唇:“你能看开也好。日后不要再这般不顾一切了。” 无尘抬眉看他一眼:“好。” 他答的这样痛快反倒让白墨有些怀疑,但也不做他想,毕竟那时他连那样的事都做了,依旧没能将她救回来,如今白墨也想不到他还会如何了。 想到那件事,白墨眸色深了几分:“你明知道造化之主不会将复生之法告知于你。” 捏着玉简的手颤了颤,神色倒如常,无尘淡淡道:“木族的事,本就需要一个契机。” 白墨面色一变:“那倘若他最后也没有出手相救呢?” 无尘安静了很久,落下一声叹:“那么是我杀人,还是天道杀人。” 天帝看上去通透冷淡,已是放下执念的模样。 仿佛叫造化之主说中了似的,骗自己一会儿,再发泄一场,便都过去了。 白墨一直在告诉自己是都过去了。 迟晚晚却不肯轻易信。 他连着几日旁敲侧击,可除了发现无尘比往常要冷淡些,便也没有什么。但他还是不信。 于是白墨跟他吵起来。并禁止他再去同无尘说白染的事。同样,他早早更是直接禁止离风再入天宫。 经此一事,白墨也有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迟晚晚不敢违逆他心意,也都顺着。眼睁睁的看他就这般草木皆兵了几十年,看着他一点点将满禹余天的嘴恨不能都缝起来。 过去就过去。万勿再提。白墨执念如此,仿佛只要真的无人再同天帝提起白染二字,天后二字,这一切就真的会慢慢过去。 而他这般草木皆兵,无尘也都由着。神色淡淡的,没有刻意的去提白染,也没有刻意的避过,反而有时像是照顾他的情绪,闭口不谈。 就这般时光飞逝着,七十年过。 经前头一番大力整治,如今的三界可谓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渐渐的天宫中不再有那么多玉简要批阅,无尘也有了时间去考校予安、白茶和任昊的修行。 到了第八十五年,白墨似乎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必夜夜都靠迟晚晚将灵气渡于他才能入睡。白墨放松下来,迟晚晚就也很高兴。 百年过去了,天帝除开偶尔短暂的闭关修行,便是沉于政事,间隙里紧抓几个少年神仙的修行。 单纯的小公主也近乎用了百年时光才愿意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 那时候正好是天帝又一回自清微天闭关结束,周身荡漾着浩瀚的威压。休息几日,照例检验他们修炼的成果。 而小公主不过一句抱怨:“爹爹闭关前刚查过我们,现下不过隔了一个多月,也逼的太紧了些。” 无尘周身一僵,眼中忽然就盈满了泪。 但谁都没有看见,因为他低下头,将女儿搂进怀里。 他们是一样血脉的父女,白茶这百年也听叔叔说了些故事,她在这个拥抱中鼻尖一酸,立马将脸埋在父亲的怀里:“爹爹以后都不许吓我们了。” 两百七十年过,白茶的抱怨并没得到缓解,无尘对他们三个的修行要求越发严厉。也不仅是曾赋予重托的予安,对白茶,对任昊,都是一般。 这两百多年里,一切都已完全走上正轨。近年来就连天机殿议事大多数时候也不必白墨常常过去。 波澜之后,日子平淡,也还算有趣。 第217章 情爱本就如此 而到了第五百三十五年。 在无尘百般打击之下,予安突破了金仙境后期。 实力大涨,总是高兴的,然天帝一句:“我在你这个年龄已是混元境。” 刺激的一向在三个孩子里最稳重的予安也是没能忍住:“叔叔说过,您这个天赋本就不是旁人可比。不能相同对待。” 无尘淡淡一笑:“那你觉得我对你的要求严厉么?” “自然。”予安很直接,赌气的一转身,“过去在万荒宫叔叔总是叫我们不要怪他要求严格,哪里知道爹爹手段比他十倍不止的狠。” 无尘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我不过是将你体内灵力压缩凝练了五回就许你突破。当初在你这个境界,你爹爹我可是被足足镇压了十七回才能突破。如此还要抱怨,我看是惯坏了。” 予安过去一直觉得白茶才是被惯坏的那个,对比妹妹来说,自己不知道多么懂事稳重,如今才知何谓哑口无言。 十七回。他怕是会疯。当初教导爹爹的那位尊神也是够变态的。 而旁观了全程的白茶吓得再不敢提突破上神的事,她觉得自己还可以熬一熬。 任昊同理。 第八百四十六年的时候,任昊战战兢兢的突破到真仙境中期。得了之恒通传去见无尘,却在殿外见到那位冥王将离。 他知礼的在一旁候着,也没有太久,便见到冥王一身玄衣又匆匆离去。 后来他从师父那离开的时候遇到迟晚晚,偶然提起了这事,也不晓得这位迟殿为何面色陡然变化起来。 迟晚晚别过任昊立刻便去寻了无尘,自然是问他将离来可是为了要求那复生之法。 他猜错了。将离此行是有其他的事要请无尘相助。 迟晚晚有些怀疑:“阿离可不像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你真的没有将这办法告诉她?” “这个事情早在八百多年前她就来问过了。她的确没有那么容易放弃,又怎么会等这么久才来问我。” “什么!”迟晚晚一瞪眼,“你为何要告诉她?” “我答应过会告诉她。”无尘起身将他按回去坐好,“你不用担心什么,我那个方法于她并不适用。” 迟晚晚舒了口气,见他提起这事儿也没有什么旁的神情便又问:“那你当年究竟是用的什么办法?” 而无尘只是摇头,不肯吐露。 迟晚晚不依不饶。无尘一句话就将他赶了出去:“我又没有答应过要告诉你。” 直到当日深夜,迟晚晚依旧耿耿于怀,连带着白墨也不能安眠。却还要去安抚他几句:“不管是什么方法吧,总之是不成的。已经过去八百多年,咱们也实在不必追问下去了。” 八百年的安静日子,白墨如今性格温和不少。这样的境况,迟晚晚很感恩,只是心中多少总有块遗憾。他轻叹一声往白墨肩上靠:“是我见了太多执念深重之人了么?总觉得他这样放下了有些不真实。” 白墨拍拍他肩:“是你见了太多执念深重之人了,早已忘记世间情爱本就如此,至浓至淡,至近至远。” 然后便将他推开了。 迟晚晚撇嘴:“你又懂情爱了。” 言罢也转过身去。 那一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无人去提那些往事,天帝照旧勤政,三个少年神仙照旧在不情不愿中刻苦修炼,白墨不大爱出门,照旧常常避在碧云阁内,迟晚晚大半时间也照旧陪他。 等到第一千三百年的时候,一次偶然间,碧云阁的仙侍在洒扫时瞧见偏殿内一件旧衣,大红色,染过血。 看到那件旧衣的时候迟晚晚皱了皱眉:“关于她的事情,你后来如何告诉无尘?” 白墨顿了顿:“他仿佛也有些惊讶,但又好像很快明了。” “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很久以前了。他第一回从清微天出来之后吧。” 迟晚晚想了想:“他如何说?” “即便能有人似她爱我如性命,也不会再有人能让我爱她如性命。”白墨轻叹一声,“对于妖族的弥补自然是有的,非所愿,却不能。只是对于她,他当时就这么一句话。” 迟晚晚像是明白了什么:“所以你那段时间这般紧张。” “是。他那时候看着没什么,但又这样说,我怕他还会做出什么。” 迟晚晚沉默了。又将那件旧衣放回去。 到第一千八百年的时候,迟晚晚就已经不会再为无尘和白染的事情感叹什么了。因为那时候白清再一次入了禹余天来转达佛族联姻的意思。 他气的不行。 尽管白墨对他说:“我既然答应过,就不会食言。” 他还是气的不行。暗暗同禹余天外戍守的将领打了好几遍招呼,日后若是灵族和佛族人来,定要派人告诉他。 便如防贼一般。 事情传到无尘那里,他有些无奈:“你拦了灵族人和佛族人他便不会再娶妻了么?” “他答应过我不会娶妻。我只是不想他们来逼他。” 灵犀宫千年冷清,他二人也数载不曾对饮。 乍闻此言无尘手上一顿:“他答应过你不会娶妻?一生不娶?竟肯答应你这样的事?” 迟晚晚气头上饮酒很快就醉,眯着一双眼睛道:“为了补偿吧。当初说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后来我就提了这个。” 无尘哦了一声。又饮一杯。 忽然道:“说答应你什么事都可以么?” 迟晚晚点点头。迷迷糊糊的又去倒酒。 无尘将他手上的空酒坛换下来,从储物戒中又掏出一小壶为他倒上:“那么你为何不直接叫他…嗯…怎么说…接受你的心意?” 迟晚晚拄着胳膊:“这种事怎么能强求。” 复又委顿的承认:“其实那一瞬间我也有过些想法。只是那时候我自己尚未明确心意。他也说了得是他能做到的。” 无尘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饮酒。 迟晚晚慢慢皱起眉来:“怎么?” 无尘摇摇头:“只是不明白,两个人互相喜欢,原来还有确认心意这一过程。” 他顿了顿:“我一直以为喜欢或不喜欢,都是很确定的。” 迟晚晚嫉妒了:“不是所有人都能碰见一见钟情的…” 无尘的酒比迟晚晚烈许多,他又咽下一大口:“我不明白旁人的。只知道从前她倒是说过许多次,一见我,就知道是很喜欢的。” 迟晚晚本来只是生气,如今倒变成了伤情,恹恹的:“那你呢?” “那时候不知道喜欢。但听到她说要嫁我,立刻就觉得很好,也是愿意的。但好像反将她吓着了。”他苦笑一声,摇摇头。 迟晚晚听的戳心戳肺的,忍不住瞪他:“你也就多亏生了一副好皮囊,再碰上个她那样傻的,否则哪有这般顺利。” 他这样一说,无尘还认真想了想,最终摇头:“我觉得我待她还是挺好的。不光只有长得好看这一件。” 迟晚晚冷哼:“那你要是长得没这么好看呢?她可还会如此待你?” “自然。在凡间的时候她不能看到我的长相,还是很喜欢我。”无尘看了他一眼,又补上一句,“而且只喜欢我一个。” “……” 迟晚晚那次在灵犀宫喝的很醉,无尘却没替他炼化酒气,而是唤了之恒递话,叫碧云阁来人领回去。 碧云阁的一脸无奈过来,又叹气:“能叫他醉成这样,这是喝了多少?” 无尘踢了踢桌下:“就这么一坛。” “一坛也能醉成这样么?”白墨看着趴在桌上人事不知的迟晚晚,皱起眉。 “心里有事吧。”无尘笑笑,看着白墨紧皱着眉去拉迟晚晚,又道,“你知道他心里是什么事吧?” 白墨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无尘屏退了之恒,坐下来:“那又为何不肯告诉他你对他也是一样的心思?” 白墨面色一变,从未想过有一日无尘会这样直接又自然的问出一句。手上力道一松,差点没将迟晚晚扔到地上去。 “你怕他只是一时兴致?如过去一般,得到之后便会放弃?” 白墨果断将迟晚晚扔到了地上。 然后挑眉,调笑一句:“天帝陛下如今倒成了情圣了?” 今夜其实挺开心。无尘笑了好几回,眼下看着白墨那张脸,又笑:“只是觉得两个人能心意相通其实很不容易,有时候,我们不能因为神仙是长生不老的,就总是以为好时光当真不会过去。” 无尘说完,递了一杯酒过去。 迟晚晚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趴在地上。两个人谁也没有管他。 白墨望着那杯酒,没有去接,但也坐下来:“情爱于我无用。” 无尘将酒杯塞到他手上,笑笑:“怎么会呢。” 白墨低下头,饮了那杯酒:“他不是告诉过你陆童的事情。那你应当知道的。何必又这样来问我。” 无尘又给他倒满:“你不必同我说这些借口。” “你!”白墨眼睛一瞪。 轻笑一声,无尘扬扬下巴示意他喝酒:“他肯为了你两万多年洁身自好,我觉得是能说明一些事情的。你不也总是对我说,过去的终归是过去了,要朝前看?” 白墨闷闷的喝了那杯酒:“我不是介意他的过去。” 无尘紧接着给他倒上:“那是什么?” 天帝学坏了。 白墨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像现在这样我觉得就很好了。” “得不到回应的那个总是煎熬。你觉得好他却未必。”无尘抿了抿唇,“所以你果真待他是一样的心思啊。” “……” 第218章 浮生不过一梦 那一次佛族的联姻终究是无尘出面拦下了。迟晚晚很感激,于是再没有帮过总是来抱怨修行日苦的白茶去向无尘求情。 虽然他也不太明白为何无尘对三个孩子要求这样严格。 然好景不长,两千一百七十九年,妖族腾蛇一脉的长老又来提这件事。说是族中一位王女,早前于万界大典上一见倾心,此生只愿追随于天机殿主左右。 迟晚晚不能理解:“怎么总有这样的事找上来?又怎么不找到你身上?” 无尘头也没抬:“找到过我身上很多回了,只是没同你说。” 好吧。但他还是烦恼:“要不你再出面一回?” 无尘抬起头来:“我觉得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怎么办…” “连予安都晓得不想谈情说爱的时候直接放出话来说自己是个断袖。”无尘举了个不太恰当的例子。 迟晚晚哀叹一声就往椅子上一瘫:“你以为我没想过?我只是怕他会生我的气。” 无尘摇摇头:“这两千多年看你们两个就够累的了。” 迟晚晚立马跳起来:“两千年你就累,当初我们在万荒宫两万年,他也一直都想着你们的事情。” 无尘停下笔,叹气:“好,我欠你们两位的。你想怎么样,让我下一道法旨昭告三界天机殿主此生不娶?” 迟晚晚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夜里他委委屈屈的把下巴搁在白墨肩上:“你听没听说这件事?” “听说了。” “那你怎么想?” “我不记得见过这个人。睡吧。” 这不算特别好的答案,但总归白墨是记得自己的承诺。迟晚晚也勉强接受了。 禹余天的清净又维系下去。眨眼间,又是四百年过。 这一回却是古族来提。迟晚晚再也忍耐不住。事不过三,他问无尘当初说昭告三界的事儿还有没有戏? 无尘嘴角一抽:“你不怕他生气了?” “气就气吧。不管了。” 无尘想了想,拍拍他的肩:“既然你都有这般勇气了,不如再同他表明心意。” 迟晚晚一怔,泄下气来:“我跟你说过陆童的事啊。他这个人,看着挺正常,其实就是个没有心的。” 无尘不是很明白为何两个人都会陷入到同一个误区里。 “割舍出情爱的是浮生。而白墨是浮生的转世,即便那时候浮生真有手段能将自己的情绪分割出去,再世重生,到底白墨是个完整的神仙,长在完整的家族。你们怎么都觉得他就一定也没有情爱之心?” 两千五百多年了,无尘当真叹服。 迟晚晚被他这样一说,恍然间只觉神思混乱:“即,即便如此,我先前是同他说过我的心意的。他没有接受,那看来是他心里没有我了。” “你再说的深刻些。也许就有了。” 深刻些…又如何深刻? 迟晚晚想了许久,还是只敢在夜里轻轻将白墨摇醒。 “小墨,我有话对你说。” 白墨依旧闭着眼睛,只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是醒着。 “罢了,明日再说吧。” 白墨清醒过来:“说。” 迟晚晚被他吓了一跳:“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墨清了清嗓子,抬手揉揉眼睛:“说。” 好吧。迟晚晚鼓起些勇气,但依旧伸出手去捂住他眼睛:“小墨,我不想看你和旁人结为夫妻。” 白墨顿了顿:“不是早答应过不会了么?” 迟晚晚凑上去环住他:“不仅如此,我想你能试着接受我。” 白墨没说话。 迟晚晚心中一酸:“我知道我这人毛病挺多,这些年在你身边,许多事其实根本没有当初封启或是忘湫做得好,有时候甚至做得不对要你来收拾残局。” 白墨冷笑一声:“我以为你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迟晚晚闻言更加委屈:“你不气我会死么!我一直知道我不太会伺候人。但对比以前已经长进许多了,你若是记得就一定知…” 他顿住了。 白墨接了下去:“我不记得也能感觉出来。” 迟晚晚咬着唇:“我当初真的特别怕你因为以后不会再记得了就赶我走。” 白墨安静了一会儿,只道:“不会的。” 迟晚晚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这算什么,是接受他还是不接受,难道是他表达的还不够深刻? 他咬咬牙:“那你到底能不能接受!” 白墨一皱眉:“你威胁谁呢?” 迟晚晚立马委顿下来,把脸埋在他肩上:“我怎么敢威胁你。” 白墨嫌弃的将他推远些:“不要碰我。” 这一夜是失败了。迟晚晚神思萎靡的去寻无尘。 无尘听了半天也只道:“我以为你过去是很会追求人的。” “那是女人。”迟晚晚叹息一声,“他这样的我也是头一回。” 若是论男女,无尘就更加没有经验了,他只能敷衍一句:“许是你说的还不够深刻吧。” 还能如何深刻? 迟晚晚想了整一月也没想出来。 却没想某日夜里躺在床上,白墨却是翻来覆去的失眠了。 他头一次将反倒熟睡过去的迟晚晚拍醒:“我记得你那时候借金剑说去要做一件事。是什么事?” 什么事?傻事。 迟晚晚没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墨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脾气,但还是拍拍他背:“连我也不能说?” “说了你会笑话我。” “不会。” 迟晚晚自我斗争了很久很久,才朝后伸出一只手,捉住白墨的,往自己身前带。 白墨一僵:“做什么?” 迟晚晚没说话,握住他的手顺着右臂宽大的衣袖伸进去。 窸窸窣窣,停在小臂位置,捏着他指尖微微拂过,便就松开。 迟晚晚松了手,白墨却心神一颤,立马又探上去仔细感受,那一笔一划,一刀一割,印刻在迟晚晚手臂上的,正是一个小小的墨字。 便如当初他一梦醒来,手上显现一个迟字一般,迟晚晚竟在自己身上刻了个墨字。 相同位置,相同手段。只不过相比与白墨,他这样蕴含了木珠的无上生机的体质,大概是一下一下用了金剑这样戾气深重的东西来刻上去才能保证会永远留存下来。 白墨手指覆着那块伤疤,停顿许久后蓦然一叹:“你这是做什么…” 迟晚晚声音闷闷的:“我也不知道陆童当初为何叫你如此做,一时兴起吧,就有了这个念头。后悔也晚了,金剑刻出的伤疤木珠也不能治愈。” “你当真认为我会因为旁人的话在自己身上做那种事?” 迟晚晚一愣,旋即转过身来:“你的意思是…” 白墨扶额:“我虽然不记得,但那一定是我自己的想法。” 他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迟晚晚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他凑过去抵住他额头,又握住他的手:“无尘说我对你说的话总是不够深刻,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深刻些,或许这样说你能明白,小墨,我此生只愿与你一道过下去,过去不可改,但此时此刻,我是知道的,我当真心里只有你,若你不弃,那余生也都只有你。” 他高高兴兴的说着,因在黑暗中,也因离的太近,一时之间就没能看到白墨骤然变化的目光。 白墨未因他的动作而有所变化,也未因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深刻不深刻而有所变化。他心中一瞬间窒息般哽咽出两个字:“余生…” 迟晚晚没听清他这两个字,只捏捏他的手:“小墨,怎么了?” 浑身僵硬着,他又恍惚一瞬,黑暗中自眼眶里掉落出一颗饱满的泪:“余生…” “小墨?” 迟晚晚冷静下来,只道他又嫌弃,便识趣的松了手。却没想白墨反手便将他拉扯到身前紧紧拥住,贴在他背上的手隐隐还有些颤抖,泪难自制,痛难自制:“我喜欢这个说法。” 迟晚晚懵了,小心翼翼问了句:“什么说法?” 一片沉寂中,他感受到背上的手臂越收越紧,而面前的人发出的声音也隐隐带着些叹息,温温热热的,和着泪光,他听到白墨贴在他耳边说:“浮生不过一梦,我们,只求往后余生。” 迟晚晚一瞬间整个人就像被点亮了。他不可救药的觉得,白墨这样说,那就是接受他了。 无尘的建议竟然这样有用。迟晚晚由衷感激,无尘听他满面笑容的说完,也挺高兴,那时候他又一次闭关结束,笑意温和,感叹着道了一句:“能这样,真好。” 彼时距离那一番惊变,已过去两千七百多年,这两千七百多年里着实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予安和白茶因前头生长在魔界错过凡世的修行,后来也都补上,因此还连带各自变得沉稳许多。又比如机缘巧合之下,小染悄无声息便化了形,只是经过如何却总不肯说起。又比如便是令三界哗然的一道天帝法旨,宣的竟是天庭位高权重的天机殿主与魔界一位殿下结为道侣。 而这许多般变化和遭遇里,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每隔百年,天帝都会神色如常的踏入清微天闭关,几十日后,又再神色如常的出来。 天帝是个道痴,是常常闭关,也常常督促几个孩子闭关。既如是,又怎么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呢。 世人皆道天帝冷淡通透,早已忘却前尘,就连身旁至亲,千年过,也都渐渐没了心思。 天帝这张面孔,的确冷淡,除了那几桩事没什么在乎的模样,天帝日日勤政修行,说出的话也的确通透,现如今便如白墨也不再忌讳提起白染二字。 时光翩跹无痕,一下子就又过去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 天帝就这么秉承着天道,在恰当的时机保持着威严,又在恰当的时机展露出笑意。 就这么一直过,一直过,直到第三千七百年春。 第219章 终回 我叫无尘,是一位天帝。 但我被夺舍了,只剩下一点元神困在原身里,终日黑暗。 夺舍我的人委实大胆,终日里发号施令的,还真以为自己一个冒牌货能翻天了。 只可惜我唯余残魂,没有多少力气,否则非要叫他付出惨痛代价,再从我身体里赶出去。 堂堂天帝,竟被个卑鄙小人冒犯至此,我觉得很憋屈。自黑暗中醒来时便很憋屈。但反抗无果,便痛定思痛,下决心恢复实力。 要想在一副被夺去主动权的身体里恢复实力可不容易。好在这厮也没有那么聪明,还是被我钻到很多空隙去掠取经脉中熊熊运转的灵力。 我一边暗暗吸收着这些力量,一边竭尽全力去感知黑暗外的一切。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一心二用,但没办法,想来定是被奸人所害,我醒来后便前事不记。知道自己曾是位天帝还是无意中听到了旁人的话。 我担心自己有朝一日果真将小人赶出去后反倒被当成坏人,思来想去还是要努力熟悉周遭事物。 于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晓得了我不仅是天帝,膝下还有一子一女一徒弟,他们都对这个小人伪装的天帝又敬又爱,也真当是全都瞎了眼。 罢了,我最初气过一段日子,后来就原谅他们,想着毕竟他们还小,蠢一些也能理解。日后待我锄奸归来,再好好教育。 但我很快便发现,这拨乱反正之路,着实艰难。因为我发现了小人的两位同伙。鬼鬼祟祟,不见天日,隔三差五便要来问一问:“他现在如何了?何时能化形离开?” 我猜测他们说的就是我了。小人果真巴不得我离开,我怒火中烧,每一回听到那两个同伙这样问,便更振作一分去夺取本就属于我的力量。 但其实我的力量很薄弱,能感知到的很少,还模模糊糊的,神念时灵时不灵。那段日子里,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小心翼翼又终日不歇的吸收灵力,渐渐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能感觉到自己变强了许多。 外界的声音听来越发清晰。而许多关系也渐渐明了,原来那两个同伙,一个叫白墨,是天机殿的殿主,一个叫迟晚晚,是魔界的一位殿下。这很不妙,迟晚晚便罢了,那白墨我终日听来可是手握实权的,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了许多日子,没有结果。毕竟我如今只有一点残魂,连身体也不能夺回。于是我又沉入修炼中,日日夜夜。 也不知又过去了多少年,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终于成功凝出自己的元神之身。当然,因受小人排挤,我只能在灵台里分得小小一处空隙。黑暗中我睁开眼睛,朝自己的手脚望去。 我竟然是个女人么? 我吓得元神一抖,差点就被小人发现。然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对,谁说天帝不能是女人来做了? 我摸着自己的脸觉得长得还挺好看,放下心来。继续苟且偷生。 修炼的日子总是无趣的,自从我凝出元神之身,我的五感恢复了不少,但我很怕被小人发现,故此忍辱负重,只敢在周遭一片安静的时候探出去一小点神念。就如同上了瘾,我一日一日,感知到日月星辰,也感知到四时变化。 而这小人从来没有发现。我慢慢大胆起来,偶尔还会去偷听旁人说话。这一听不得了。原来天帝是有个天后的?天后还早早就陨落了?还有,天帝是个男人! 那我又算什么?我陷在混沌里出不来,平复心情大概又用了上百年。 百年之后我的灵魂已经非常完整,从这具身体里吸收灵力好像已经不对实力增进起什么作用了,但我忽然就很恐慌。我离了这儿又能去哪儿?我只是一道灵魂,连肉身也没有。原以为自己是天帝,有儿有女有徒弟,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而且,大概我才是那个小人,寄居在天帝的身体里,还总想着将他本尊元神赶出去。 后来的那些年我不再如往昔大肆吸收天帝的力量,蹲在他灵台里分给我的那个角落,学会了叹气。 天帝是个好天帝。 我安静的听着他翻阅玉简,听着他教导子女,听着他常常独自饮酒,又千杯不醉。 酒不是个好东西。天帝很爱他的天后,他不对旁人说,但他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念着她的名字,大概也有几万遍了吧,听的我从无动于衷到感动非常,又到嫌弃不已。 天帝太烦人了。 我发现他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每次我一放出点神念来,他就要念叨几句。诚然我是个强行挤进他身体里生存的游魂,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某一次夜里四下无人,他又开始,我便没能忍住,一缕神念直接将声音传到他心里:“你能不能闭嘴啊!” 天帝很有涵养。他对我说:“你终于肯理我了。” 原来天帝一直都知道我已修出元神之身,也知道我这些年是靠着他才越变越强。 是我蠢了,明明听了旁人那么多话,那些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神仙,全都对天帝毕恭毕敬,这样厉害的天帝,怎么会不知道他身体里这个异数。 我大概慌了神,立马又抖着声音道:“你听错了,不是我。” 刚说完就差点没给自己蠢死。 事已至此,我们彼此摊牌。 天帝问我:“小东西,你到底何时肯出来?” 我说:“我这绝对不是在威胁你,但你要是不给我找个肉身,我是不会出来的。” 说完我就又隐匿起来。我发现我一封闭神念天帝好像就找不到我。 这也算是最后一点保障吧。我庆幸着忽然想起一事,探出神念又道:“对了,我是个女的,长得挺好看的,你找肉身的时候也挑一挑,别太不像样子。” 我知道我这样喊他去给我找肉身没有道理。但我是不打算悔改了。 却没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一次不久后我便被一股力量包裹住,天旋地转的,陷入到另一片黑暗里。 那不是天帝给我找的肉身,我的神念感知到,那东西圆圆的,又黑又硬。但好像很适合我。我待在那里面,元神一瞬间凝实许多,且还能自主吸收天地间的能量来修炼。 我没想到天帝将我赶出去后没顺手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是留在了身边,颇有涵养的对我说:“找不到好看的肉身,委屈你待在这石戒里。” 我的天,原来我被封在块石头里了。 我封在那里头说不出话,急的拼命去撞。撞得自己七荤八素,最后被天帝轻轻按住:“好好修炼,到时候不必借用旁人的肉身。” 好像除了修炼也做不了别的。我委顿数日后打起精神。 修行日苦,我在石头里封闭了许久许久。那段时光里我将一切感知封闭住,专心修炼,一片黑暗中,也就不知道是过了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天帝没有骗我,我后来修炼有成,再睁开眼,看到自己元神之身的指尖凝出一缕火焰,流光溢彩,又暴虐无比。 我不是拥有那火焰,我就是那火焰。 我也不是元神之身,我这道焰身,即为本尊。 我看了一眼那火焰,又闭上眼。等待能冲开禁锢,离开这石头戒指的一天。 这第二场漫长的修行里,我感受到许多此前从不有的情绪,混乱无序,但足够深刻。 间隙里我会和天帝一同讨论。那时候我已经能发出声音,只是除了天帝,我听不到旁人的声音罢了。 这常常给天帝带来不便。 譬如有一回,我忽然问他:“最近都不听你念叨你的天后了,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不喜欢她了?” 我的声音同往常一样清脆利落,天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答我,而是有些不自然的轻轻一咳:“有什么话咱们晚些说。” 晚些他告诉我他那时正在大殿之上同众仙议事。又告诉我他没有移情别恋。 我想到那个场面,自知羞愧,大概有几个月没敢再出声。又再一次印证了,天帝是真的很在意他的天后。 修行到第三个阶段,我再次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也能将神念探出很远。只是依旧不能化形。 这个阶段的时间不长,我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到那位天后身上。想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妙人。 我看不到,只能听。越听越疑惑。怎么全都对我说她的好话?说她如何如何的美貌绝伦,如何如何的实力强横,又如何如何的与天帝夫妻情深。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完美的人?难怪同样厉害又有涵养的天帝对她念念不忘。 且听说自她去后天帝再未娶妻,孤身一个抚养一双儿女,又得当爹,又得当娘。 这得是什么人间惨剧啊。我隔了很久再同天帝说话,问他带孩子辛不辛苦。 他却很诚实:“不辛苦,见到他们两个的时候就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带。” “那我白心疼你了?” “虽然不需要带,但也有很多要烦恼。从日常修行到终身大事,一桩桩一件件。”天帝絮絮说了半个时辰,最后总结了一句,“我觉得你可以心疼心疼我。” 我听罢大受触动,没想到那个别人口中稳重有礼的大殿下和灵秀可爱的小公主,原是这样一对不安分又主意多的调皮孩子。于是当即报答:“你放心,等我出来就替你教训他们!” 想了想,又道:“不过听说他们挺厉害的,我可能打不过,你得注意保护我的安全。” 天帝笑了:“他们不敢对你出手。” 大殿下和小公主是天后生的,别看天帝这样说,我知道他们在天宫拥有很高的地位,也被照顾的很好。只是为何天帝要说他见到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便已成年?这桩伤心事我没有问天帝。某日里探出神念去请教了一向知无不言的迟晚晚。 迟晚晚是个很闲的魔君。也是我的朋友。 他不嫌弃我只有一道神念和他交流,常常告诉我一些天帝的往事。 我听完了才知道,原来天帝也不是一出生就那么有涵养的。他被伤害过也被背叛过,甚至还死过一回。而他那位天后,在还不是天后的时候就为了救他而死了。 原来天后对天帝也是这样情深义重。 但我不明白:“为何天帝不用同样的办法救回天后?” 迟晚晚的声音一向是很好听的,温温柔柔,如月似水。但那一回他低低沉沉的告诉我:“因为这世上救人的办法总是不同的。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天后是如何救回天帝。” “所以天帝没法救天后?” “不。天帝找到了自己的办法。” “是什么办法?” 迟晚晚沉默了很久,道:“远古凰族一脉有一道涅槃之术。天帝不知道天后是如何救他,但有一位神仙告诉过他,天后这朵烈焰,最后是在天帝身上熄灭的。天帝也曾在一处远古仙族得到一种造化重生之术,他利用那术,主动去催发自身涅槃,在生死之间一遍遍点燃这朵火焰。” 我抓住重点:“天后也是一道火焰么?” “正是。” “好巧。” “是啊…好巧…”迟晚晚无奈一笑。 我别过迟晚晚,赶回去安慰天帝这个小可怜。神念掠过苍穹,才忽然想到迟晚晚说“一遍遍点燃”,一遍遍是多少遍? 待我回转过去寻迟晚晚的时候,听到了白墨的声音。我没有过去打扰他们,因为过去不小心打扰过他们,还被白墨跟天帝告了状。 我不是有意要偷听,但我听到白墨说:“你都告诉她了?” “一点点。” “多少一点?” “就这么一点点。” 这两个人有完没完了?我压抑着不耐又听了一会儿废话,什么昨夜的酒,什么今晨的茶,还有迟晚晚一面对白墨就甜腻的像杯糖水似的笑声。 直到白墨轻叹一声:“如今想来还是会觉得后怕。” “是啊。”迟晚晚也配合着一叹,“他也太会演戏。我们这样整日生活在禹余天,竟没有一个发现,他每隔百年就几乎是去求一回死。” 不是涅槃么,怎么又求死了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只是在迟晚晚那里听到这个词,其实并不知道涅槃是个什么意思。 但我听到白墨这样说,还是觉得很心惊。 白墨说:“如今知道了,又回想起来,他每一次去清微天前,都要去见一见予安和茶茶他们,看一看他们的修行,再交待几句。” “三千七百多年。他都没有告诉过我们。” 我算了算,那是三十七回了。 尴尬的打了声招呼,问:“方才忘了问,到底什么是涅槃呀?”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白墨的声音响起来:“偷听的毛病能不能改改?” 我有点怕白墨。只敢背后同天帝说他的坏话,当着他的面,我大多时候表现的很乖巧。 白墨后来跟我解释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迟晚晚一句话总结:“涅槃本该是绝境逢生的机缘。他是每百年生生将自己推入生死绝境,点燃他一身龙凰血,来赌。” “赌什么?” “机缘这东西吧,妙就妙在它不是个好东西。你得知道,不是每一回绝境,都能拼出涅槃之路,也不是每一回涅槃,都能成功。” 我干笑几声:“那天帝的运气可真不错。” “……” “……” 他们走远了。我才反应出来,那个意思是天帝曾有三十七回差一点就死了。只为救回他的天后。 夫妻情深,夫妻情深! 我为天帝和天后的爱情故事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当然除了感动之外我还给予天帝我的精神支持。 “再接再厉,不要放弃!” 天帝很感动:“不放弃。” 我声音委顿下来:“但你下一回若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天帝笑笑:“怎么?” “拜托你把石头放到迟晚晚那里保管,不要交给白墨。” “……” 后来天帝告诉我他把我的话转达出去,然后我再去找迟晚晚的时候就听到他唉声叹气:“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个小墨生了我多久的气?” 我不能理解。 然后天帝过来把我领走了,夜里将石头放在枕边:“他们两个的事,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之恒作为可以偶尔近身侍奉的仙官,他提过一句,天帝是很少睡觉的。 我觉得他大概对天帝有什么误解。天帝手里捏着石头,眼下睡的正香呢。 我轻叹一声伸了个懒腰,又揉揉眼睛。 等等。 我低头一看,不得了,我终于能离了石头现出真身了!再一抬眼,果然,身上覆着层薄薄的青纱,我是这样大半夜以一种极其妖艳的姿态出现在…嗯…天帝的床上的。 不不不,我心目中的情爱模范,与天后拥有最纯洁感情的天帝,我不能做出这样道德败坏的事。 可是我的老天呐,天帝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眸子里盛着颗星星,眼角微微下垂,鼻梁骨又高又挺的,唇上还带点淡淡的粉色。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羞耻心一下子就全都去见了鬼。 “别管那什么天后了,你娶我吧。” 我这一声问,真诚到了骨子里。他大约是被我的真诚打动了,眸子里的那颗星星闪烁了一下,一滴泪落下来,正正好好就砸在了我的眼睛里。我懵了一下,然后就听到他说。 “好,娶你。” 【全文完】 第220章 天宫篇 我的不明白只属于我 我叫白茶。 是一位帝女。天庭的公主。当世唯一的纯血凰族。 可我不长在天宫里,我生在灵族,长在魔界,是在两万岁的时候才被接回天宫。 前两万年岁月,我原先以为是单纯快乐,而今回想,才知道当真诡异。 因我幼时竟不知我原有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一点事迹,舅舅说的简略又深奥,我没好意思承认我其实不大明白,私下里和哥哥讨论的时候才把疑问抖出来。 哥哥安慰我:“我们总要相信叔叔和舅舅。他们说爹爹会很爱我们,既如此,至少这世上多一个神仙爱我们。” 我那时候有许多道理不明白,但我和哥哥一样相信叔叔和舅舅。 只是惋惜,原来正常的小孩子是会有爹娘两份爱的,我们在这方面先天就缺了一份。 可能多少心里有些怨吧。 有些情绪,至亲如兄长,我也都没有分享过,因为他虽是我的兄长,却是一尾白龙,不是和我一样的凰脉。 而我这样的凰脉,我从很早就知道,当世唯一。 这样的唯一不是什么殊荣,是我常常恐惧。无边恐惧。 最开始没有什么办法,后来得知血脉源自父母,那么我想,我终于不再是只有一个,可我得知我有父母的那一日,就也得知娘亲早逝。 舅舅说娘亲是有不得不做的事情,不是故意留下我们。我是不能理解的。 因为也没有人理解我的恐惧。 那些年里,万荒宫在我们白日玩乐的时候有多么大,在我们夜里入睡的时候就有多么大。从前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总是哭着闹着不肯独睡,或者赖在舅舅身上,或者要哥哥陪在旁边,他们很迁就我。 最开始我和哥哥两个小团子睡在一张床上,后来我们稍大些就分床睡,但还在一个屋子里,再大些不便同居一室,但哥哥也只是搬到了隔壁,离我很近。 直到哥哥将那条鱼领回来,他将我从月神殿赶了出去。 那条鱼是我们在宇宙海游玩的时候遇到的,那日夜里无风,天上繁星点点,海面也银辉道道,那鱼也不知是被什么稀奇东西追杀,哗啦一声从水里冒上来就砸在我们的小船上。 从此开启一场孽缘。 而之所以是孽缘,我觉得是上天注定。 注定哥哥站在船头那个位置,一眼望过去对上那条鱼的脸,注定我站在船身那个位置,一眼望过去对上那条鱼的尾巴。 哥哥那时心里想的什么我不知道,根据后来的事情,大概觉得他长得好看吧。而我,我觉得他那条银光闪闪的尾巴,看起来就很美味。 我那时正是沉迷下厨的年纪。 但我最终也没能拔下一片他的鱼鳞。这鱼儿被哥哥三言两语就骗回万荒宫,怕他住不惯,还盛了不少宇宙海的海水带回去。 叔叔没拦着哥哥,他说他在我们这个年纪也喜欢往回捡东西。 但我真是十分的不能理解,一尾龙捡一条鱼回去,居然是一道生活修炼而不是养肥炖汤。 哥哥说我太残忍,无心无情。 抱歉,鱼这样的生物在我眼里永远只能是刀下食材。况且碰见这条鱼之前他也没少喝我煲的鱼汤。哥哥有点虚伪。 但其实阿玉待我不错。阿玉,就是那条鱼的名字,哥哥起的。哥哥觉得自己起的很风雅,但谁看不出来,不过是因为他真身是玉面银鱼族的,然后就这么叫了。 阿玉是条好鱼,化成人身的时候一头银发挺漂亮。后来叔叔有些担忧的对舅舅说,哥哥怕是对阿玉动了真感情,尽管阿玉是一条待我不错的好鱼,我还是没能忍住惊骇。 或许是我固执。但食材就是食材,我想象不出对食材除了想吃它还能动出什么感情来。 哥哥生气了。万物有灵,众生平等,说我也不过就是一只鸟而已,凭什么看不起鱼。 这是他第一回凶我。 我再不敢提这些事了。 事后他又来跟我道歉,说他没控制好自己。其实不是生我的气,是叔叔告诉他阿玉活不过三百岁,眼下已不剩几年寿命了,他是因为这件事难过。 阿玉陪了我们六十几年,我自然也是舍不得的。哥哥说他求过叔叔帮忙,但叔叔说阿玉这不是受伤,是他们玉面银鱼一族天生如此,既是天谴,他也无法违逆。我想了很久,记得舅舅从前说过一句我的凰血很珍贵,就给阿玉喂了一点,但好像没什么用。叔叔说是阴阳相冲,我帮不了阿玉。 但哥哥受到了启发,他这尾龙修水,属阴,是可以替阿玉延续寿命的。至于后来为何阿玉还是离开了,哥哥说他这样勉强活着,每一日都痛不欲生。 我们没有见到阿玉的最后一面,叔叔许哥哥独自出宫,他带了阿玉回了宇宙海,再归来时,阿玉就不在了。 那之后哥哥就变化许多,也消沉许久,连话都不跟我们说。我忍着荒唐,偷偷去宇宙海又给他捞回来几条五颜六色的鱼,可他一条也没看上。 我说:“这些鱼也挺好看的,你看这个,还是蓝色的呢。” 小蓝鱼欢蹦乱跳的,却也没能吸引他的注意。好吧,我收拾收拾想着不要浪费,今晚就小蓝炖豆腐。 然后哥哥说话了,一根手指哆哆嗦嗦的对着我:“你把它们放了,以后都不许再吃鱼!” 从前我其实并不多么热衷吃鱼,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被他丧心病狂的一拦,我此生从未如此馋过鱼的味道。 “只要你不吃鱼,我们就还是好兄妹。” 但他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不仅我,叔叔亦是,舅舅同理。 我们四个当真此后再未吃过一口鱼肉。 哥哥其他都挺好,就这一项事,丧心病狂。 按我说,他这样丧心病狂的龙,就该好好关在万荒宫。可世事无常,舅舅告诉我们爹爹不日就要继位天帝,已经可以许我们堂堂正正回到天宫生活。我当时就预感到,恐怕以后天宫众仙也不能再吃鱼了。 我料想不错。爹爹纵容了他。 却没想到,不仅如此,还用自己一身精血去将玉面银鱼一族祸事尽数洗除。爹爹就这样赢得了哥哥的爱。 而我,我不需要爹爹为我做什么。 我那时候初次见到这位俊美无双的神仙,我就知道,他是我最亲最亲的爹爹。 因为他体内的血我很熟悉。什么是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我那时候明白了。一瞬间只觉得有爹爹在,我以后都不会再怕了。 而爹爹只对我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他也是明白我的。 他说:“带着这身血,想了两万年了吧。” 又道:“以后有爹爹在,你就永远不是就这么一个。” 我们父女俩相互明白,相互懂得。我原谅我没有娘亲这回事了。 所以当后来哥哥告诉我,爹爹并不记得与娘亲的旧事,我没怎么放在心上。我以为生活需要朝前看这个道理,是人人懂得。 但显然并不是。 万界大典的终宴上,娘亲的师弟拿着枚珠子来搅局。最开始我以为爹爹不会对他这样的行为有什么在意。爹爹是天帝,威严万千,道心坚定。 可那珠子被毁了。爹爹也离开了。爹爹弃下一殿众神离开的时候,那个表情,我至今不知如何形容。 但直到那时,我都后知后觉。 就非要等到不知好歹的跟去了木族,我才终于知道,原来我从未明白过爹爹,并且觉得再也无法理解。 可似乎至亲之间总是要原谅,百年平息,我选择忘记那些。但直到很久之后,我回忆往事,才是真正晓得,彼时我虽已有两万岁,却从未动过心,尝过情,所以其中万般滋味,我是一分也不甚明了。 而那个很久之后的回忆,是我遵照爹爹的旨意去凡间转世修行归来。那时我是和哥哥一道入的凡尘,归来之后,哥哥抑郁了很久,他抑郁的告诉我他在凡间吃了鱼,他觉得他很对不起阿玉。而我,那时我终于知道往昔舅舅、叔叔和爹爹都未曾教过我的情爱是种什么东西了。并且深刻知道。 又可叹世事发展总是先我一步。在我不明白情爱的时候,我不能明白爹爹,在我明白情爱的时候,爹爹又放下前尘,不再去提娘亲。 人间事人间了,我在凡间明白的那些不过是一场修行,但即便不是,我自问没有爹爹和娘亲这样情意深重又经历坎坷。所以我不明白爹爹为何通透至此。舅舅说都过去千年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非得执念一生。 舅舅没有修行过。他是个不习武的神仙。他不知道,千年时光,便是于我这样急躁的神仙来说,也不过一瞬而已。 可我的不明白只属于我。 至少旁人都很高兴。尤其是舅舅。 叔叔说多番变故之后,舅舅一向是主张勿回首,朝前看的。叫我们要听话。 于是三界一片大好,禹余天终日和谐。 舅舅和叔叔也从舅舅和叔叔变成了舅舅和舅父。 这件事也着实转移了我很久的注意力。 另外一项事便是爹爹对我们修行要求的日益严格,在前一千多年几乎让我们不能喘息,中间一千多年我们学乖了,自己也知道逃不脱,后一千多年便想抱怨几句也都无处求情。 然后就是那年春,爹爹将我、哥哥、任昊、舅舅和舅父一同叫到灵犀宫,开心的告诉我们他终于将娘亲救回,只是如今娘亲还只有一道很脆弱的魂火,脆弱到燃自爹爹的心头血,也只能养在爹爹的体内。 终于有一回,我们所有人是同样一个反应,而不再是我一人的不理解。 但我的欣慰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飞走了。 因为我双手颤颤的,比所有人都更要明白涅槃这件事是怎么样一个过程。 三十七次。 三十七次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的生离死别。 后来的好几个晚上,我后怕的喘不上气来。 爹爹不是逼迫我们修行,他是抓紧每一分时间督促我们掌握更为强大的力量。爹爹也不是通透到只愿沉于政事,他是竭尽所能为我们铺平道路。 就像他曾对哥哥说过,并不一定会死。 但万一死了,他保证了我们都能够好好的活下去。 我那时两万三千七百多岁了,比起最后在万荒宫时的不谙世事,只渡了三千多年,但这三千多年我真正脱胎换骨。我是个成年神仙了,我从前怨过母亲,但那次我只是后怕,却没有怨父亲。 我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信念。而不论生而为人还是生而为神,我们这样一路活下来,终究是只要对自己这个信念负责。 仅此而已。 第221章 魔界篇 一千年不算长久 后来叔叔偷偷问过我一次,他说,予安,你果真是喜欢男子的? 我说我不喜欢男子,我只是喜欢阿玉。 那是我第一回在旁人那里承认过喜欢他。 从没有人教过我喜欢是什么啊。情爱是件可怕的东西。我靠着那颗不知道多少万岁的不死老树,对阿玉说:“情爱是件可怕的东西。它夺了我母亲的命。” “对不起。我没见过思念一个人,能有一千年那么长久的。” 阿玉的声音像一匹软缎,温柔,又温暖。 我每回这样惆怅的时候,他都用好听的声音哄我。 这声音好听到我常常忽略他说了什么,只是享受。 “其实一千年不算长久,时间不算什么,但她肯为一份爱付出性命,我想象不到。”我艰难的维持着愁绪,期盼更多的安慰,“舅舅从小就教我们,神死不可复生。没有什么事情重要过自己的性命。” “倘若生死不由命呢?” 我笑他:“好好修炼,不为对敌,也为保命。” 我笑他是因为想起初遇的时候,这家伙作为一条鱼居然被一只小虾米追杀了上百里,最后慌不择路闯到我们的船上,摔的自己头晕目眩,化形的术法都维持不稳,弄的一半人身一半鱼尾,懵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将尾巴缩起来。 我笑他还是因为即便这样不堪一击,他竟还是不思进取,成日里的不愿修行。哪怕我用阿茶来威胁他,他大多也是无动于衷。 我无可奈何的时候也问过他:“你这样终日里无事可做也只能看着我们,究竟为何不愿修行?” 阿玉倚在那里,只是淡淡的笑:“予安,我看看就好了。” 他这样叫我的名字,我就没法强迫他。只能更加无可奈何的告诉他:“那你日后可不要离我太远,免得我护不住你。” “予安,我到死都不离开你。” 真是条麻烦鱼。 “是啊,麻烦鱼。” 阿茶啧啧一声,抽出剑又来逼我和她比试。 “他没有名字吗?会不会说话?” 百招过,我扬长而去。而阿茶趴在地上,捏紧了拳头:“我今晚就煮了他你信不信!” 我没回头,高深莫测的回了她一句:“你敢。” 转身就寻到他形影不离的守了几日。 我是真怕阿茶煮了他。 阿茶是我的同胞妹妹,性子单纯,不会撒谎,她说她第一回见到阿玉就忍不住想,那样漂亮的一条尾巴,熬出来的汤该有多么鲜美。 多么可怕的想法。 我告诫过阿玉很多回,不要去招惹阿茶,她总是觊觎你的尾巴。 阿玉就摇头:“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很丑,远没有…” “胡说,你的尾巴很美。” 阿玉没说完的话停住了,又浅浅一笑。 阿玉是条单纯的漂亮鱼。他单纯到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我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回万荒宫,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同意了。 他太傻了。还好遇到的是没有恶意的我。我觉得我待他很好,除了阿茶偶尔会捣一捣乱,我们在万荒宫相处都十分融洽。 融洽到时光飞逝,我会对阿玉说,一千年不算长久。 后来有一回舅舅和叔叔吵了一架,那是阿玉到了万荒宫的第三十年。叔叔奈何不得舅舅,但似乎又实在恼火,便说要出去散散心,问我们可要同去。 我们自然愿意同去。可阿玉不去。 “叔叔说还带我们去宇宙海,那里是你家,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予安,我不去了。” 我有些遗憾,但很尊重他的意愿,又想到他这样不爱出门,往后岂不总是孤身一个侯在这里,便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看看还能不能捡一条鱼回来陪你玩儿。” 阿玉的声音颤了颤:“你还要捡谁回来?” “我…” “你过去也捡过别的鱼回来吗?” “我…” “你总爱捡东西回来吗?” “我不去了。我就在这儿陪你。”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在意些什么,但他这样一叠声的问上来,我觉得我就是做错了。 我跟叔叔说我要留下陪阿玉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复杂,最后也只说:“你自己选择。” 转过身又愤愤一句:“不要搭理那个姓白的。更不许告诉他我把酒藏到哪儿了。” 叔叔走了一个月。 舅舅是第十日来了我的月神殿,逼问我叔叔将酒藏到哪里去了。 舅舅的眼睛里灰暗一片,我打手势叫阿玉不要过来,带他去了叔叔藏酒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回喝酒。 舅舅许我留下,大概他不爱独饮,便也为我倒上一杯。 我觉得挺稀奇:“您不是总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已经成年了。可以喝一点。” 我咽下一杯辛烈,轻咳几声:“叔叔又如何惹您生气了?” 舅舅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倒酒。 “是因为母亲的事?” 舅舅瞪大了眼睛:“你哪里听来的!” 我不是听来的。我是从来就知道。我在很小很小的的时候,就知道一些事。 或者说一些感受。 小到什么时候呢?我也感觉不出来。 总之有黑暗,有火光,有片刻的欢愉,但大多数是连绵不绝的疼痛。 我知道许多感受,还有那句话:“予安。予我心安。” 那个声音很好听,也温柔,也温暖。我偷偷和阿玉分享过这个秘密,阿玉说大概是我的母亲吧。 阿玉的几句话就让我的整个世界颠覆了。 我知道了我原是有母亲的,也知道了那些年我感受到的痛苦,大概都是我的母亲。 如今我终于寻到了机会去同舅舅提这件事。 舅舅将自己灌醉了,也将我灌醉了,然后沉痛的说起那些。 我后来醉着回到月神殿,在舅舅那里都没落下来的泪,在阿玉面前委屈的落下来。 他擦不干我的眼泪,就凑过来亲了我的眼睛。 我大概是因为醉了,没有推开他。 阿玉有一头璀璨的银发。他的修为不好,一天当中其实没有几个时辰是化成人身的,而他化成人身时,我就会感慨。 “见过你的银发让我从此觉得黑发的人都是不美的了。” “予安是黑发,可是不知道有多美。尤其是眼睛,会说话。” 我笑了:“说什么?” “说予安喜欢我。” 我一怔:“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你母亲对你父亲那样,也是你父亲对你母亲那样。” 他这例子举的不对。 “可我们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喜欢?” 不是我蠢。一万多年闭守万荒宫,舅舅和叔叔当真从未教过我这件事。 阿玉的声音又有些发颤:“予安不会喜欢男子吗?” 我不过沉默了片刻,他就走了。我是在思考,不是故意叫他伤心。 可他伤心到竟然跑到阿茶那儿躲了一天。 他了解我,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躲到阿茶殿里的小厨房去。 我找到他的时候气疯了:“你若被她熬了汤,叫我到哪里再去捡一条一模一样的回来?” 阿茶朝我翻了个白眼:“阿玉好歹陪了我们三十几年,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穷凶极恶?” 阿玉眼底湿湿的:“你若真想吃我,也没什么不可以。” 阿茶的眼睛出卖了她:“果真?” 我拎起他的胳膊就走:“你做梦!你休想!你这辈子都不许给别人吃!” 他在同我置气,回到月神殿就变回真身,泡在我给他盛的海水里。 “我还没想明白你就跑了,你何时学的和阿茶一样任性?” 他哗啦一声浮出水面:“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我一把揩去满脸的水珠:“你跑了我就一直在寻你,哪来的时间想!” 他又变回真身。还不说话。 鱼可会流泪?我看不出来,他泡在水里,我怎么看得出来。 我看不出来自己也想不明白,就去问了叔叔。 但或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对。 我问他:“叔叔是男子,可会喜欢男子?” 叔叔失了风度,紧张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住,却见他又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是…舅舅叫你来问的?” “倘若是舅舅叫我来问的呢?” 感谢那时我的多此一举,我得到了一串很真诚的回答。 叔叔语重心长的跟我解释:“喜欢这件事呢,从来没有什么限制。男子会喜欢女子,女子会喜欢女子,男子也会喜欢男子。还有的人从来不喜欢任何人,也有的人,同时喜欢无数的人。皆因心之所系,无关生死,也自然无关男女。所以我嘛…我虽为男子,但也是…也是可以喜欢男子的。” “您说的这个喜欢可是我母亲对我父亲那样的?” 叔叔的声音沉了沉:“你母亲对你父亲。要比喜欢更多一点。” “多一点?” “能叫人付出命去的…”叔叔停了好一会儿,“要比喜欢更多一点。” 生死向来是舅舅的忌讳。我也只敢在叔叔面前说几句。 “叔叔可有喜欢的女子?可有喜欢的男子?可有比喜欢更多一点的,能付出命去的人?” 叔叔往那颗不死老树下一靠,轻轻叹息:“有。” 有?有哪个? 他却再不答了。 好吧。我抿了抿唇:“其实不是舅舅问我这件事。是阿玉。” 我清楚的看到叔叔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整日想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好修炼去!” 慌忙的训了一句后又威胁道:“今日我同你说的这些不许告诉你舅舅。” 我是个极不听话的,转头就去将叔叔那番话告诉了舅舅。但我不傻,把那些生生死死的去了,只说了喜欢这件事。 不是我要出卖叔叔,他真诚的答了我,却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我知道了男子可以喜欢男子,但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舅舅夜里总是醉着。尽管他看上去十分清醒。 他说:“叔叔教给你的都是错的。你别学他。” “难道男子不会喜欢男子?” 他顿了顿:“男子会喜欢男子。只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还能喜欢旁人。感情有很多种,那样的就不叫喜欢了。” “可是叔叔说他有喜欢的女子,有喜欢的男子,还有比喜欢更多一点的人。” 叔叔那时候没回答我是哪个,那就是全都是了。我没管那许多,反正只是套舅舅的话。 舅舅皱着眉咽下了一整杯的酒。 套舅舅的话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即便他醉着。 我终究还是直白的问:“那舅舅可有喜欢的女子?可有喜欢的男子?可有比喜欢更多一点的人?” 舅舅醉着的时候也似乎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但他还是说:“有。” 然后便将我赶了出去。 活该我到底也不明白喜欢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阿玉也放过了我。阿玉是一尾善解人意的好鱼,他说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你喜不喜欢我,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放下心来:“你快变成人身。” 他依言变化出人身,湿漉漉的浮出水面:“怎么了?” 我凑过去也亲了他的眼睛。 他的面上有水珠划过,沿着他透白的肤色,显得晶莹璀璨,沾湿了我的嘴角。 阿玉闭着眼睛,说:“予安,你不能对别的鱼这样。” 难道这对他们鱼类来说是一件很冒犯的事儿么? 予安伸出手去擦我嘴巴上的水珠:“不是。只是不能对别的鱼这样。” 阿玉很少叫我做什么。但每一件我都答应了他。正因他很少叫我做什么,每一件我都加倍的答应他。 “我不仅不对别的鱼这样。也不对任何人这样。” 阿玉的面上又有水珠往下划了。 他说:“你的生命那样长久,长久到不论什么誓言都是诅咒。予安,我不求你如此待我。能不对别的鱼这样,已经是我最高的期盼了。” “你不信我?” “不是。” “你说你不会离开我,我会让你看到的,再长久的岁月,我也不会对旁人这样。” 阿玉是一条两百多岁的小鱼儿,他可能被我一万多岁的年纪吓到了。也许这在他眼里就已经很是长久。我曾经再三同他解释,对于我们龙族来说,我这个年纪其实才刚刚成年,很年轻。我如今又再三同他承诺,以后再长久的岁月,我也不会再亲旁人的眼睛。 更何况我始终认为没有人的眼睛比阿玉更好看了。 没有人的头发比阿玉更好看了。 没有人的任何东西都比阿玉更好看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哪怕日后见到了我那位艳冠三界的娘亲,又见到了我那位艳冠三界的娘亲都着迷不已的爹爹。我还是这样认为。 日后那样漫长的岁月啊。 漫长到周围的人不再避讳的提起阿玉,漫长到娘亲的那位师弟笑着对我说:“不愧是一对亲母子的,什么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你娘亲好歹痴心不改,你倒是个多情种子。” 那时候我已经两万多岁,离了万荒宫,也见过众生。旁观了一幕幕生死,品尝过数份真情。 可我一万多岁的时候,是当真糊涂啊。 我糊涂到这样掏心掏肺的喜欢他,却从来循规蹈矩,又安分守己。 就连叔叔也都看出来。 他将我单独叫过去,问我:“你是不是喜欢阿玉了?你对他动了感情?” 我看看舅舅,又看看叔叔。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舅舅说:“告诉他吧。” 然后叔叔就告诉了我。 阿玉为何不回去家里? 因为他们玉面银鱼族千万年来的族训便是不可擅自与外人相交,他这样同我回了万荒宫,便是犯了滔天的罪过,是从此再不能回到族地的背叛。 而他们这一族为何会有此一条规矩? 因为在上古时期受过天谴,血里印刻着诅咒,那诅咒叫他们的血脉之力随着悠久岁月脆弱不堪,再经不起半点混杂。 “我不会伤害他。我又不能乱了他血脉。” “你不去伤害他,他们这一族传到这一代,也已经活不过三百岁了。” 我下意识的求,没得到叔叔的诺。这是血脉之中的天谴,是他无力拯救的事情。 倘若我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遇见他,那么至少我们还有三百年。 我记得我有一回闭关,直接就修行了五百年。 原是我这样的龙族血脉,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之对等的相伴。更何况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两百三十二岁,我知道他活不过三百岁的时候,他两百九十八岁。 活不过三百岁,并不是说就能活到三百岁。 我将阿玉护的很好,万荒宫也是个灵秀之地,他才能活到两百九十八岁。 可这对我来说怎么能够呢?怎么能呢? 我回到月神殿就一直盯着他看,我生怕我一眨眼他就忽然离世了。 他明明还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少年样子,怎么就会是一个将死的状态呢? 我来不及说话,来不及难过,来不及做任何事。我只是耗尽我每一分精力和时光看着他,陪着他。就像一个疯子。 阿茶结束了我有些痴狂的状态。 她取了自己的血喂阿玉。说是世上独一份儿的凰血,也不知有用无用。 阿茶的血没用。好在我的有用。 我发现我的血有用,将阿茶推了出去,然后哭的像个小孩子。哭着去亲他的眼睛。 从前修行。是叔叔说我们总要修行。如今修行,是我要将自己变得更强大,我得用我的血吊着他的命。至少也要十几万年。我当然要好好修行。 可我很快发现。阿玉从前将死的时候,都是那么美,那么年轻有活力的样子。可他饮了我的血,续了命,却面色一天天苍白起来。 他说:“予安,我能不能自私一点?” “当然,你想要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都陪你。” 他说:“什么都不用。我这样活在你身边就很自私了。” 我后来明白,他不过是想留在我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年,他只是哪怕明日死了,今日也不想离开我身边。 这不叫自私。 这叫喜欢。或者比喜欢更多一点。 但当时我以为他靠饮龙血活着,自觉愧疚,以为自私。便就劝他:“这真的不算什么,这么一点精血连半成也不到。” 我骗了他。那是我整三成精血。再多一分,我的虚弱就要掩饰不住。 但我的掩饰也只能瞒过阿茶。瞒不住叔叔。 如果瞒不住叔叔,那就是瞒不住舅舅。 舅舅捏着我的胳膊:“你还要做什么傻事?你也要像你母亲一样伤舅舅的心吗?” 我永远也不会像母亲一样伤舅舅的心。 阿玉很重要,舅舅、叔叔和阿茶也很重要。我哪个都不能放弃。 唯有勉力修行。彼时我不过初入金仙境,修为尚浅,故而只失了三成精血便很虚弱,我是这样认为的。或许待我晋入了上神境便不会如此。 那之后的半年里我日夜修炼。半年后阿玉面色苍白的看着我:“予安,你停一停,我们说说话。” 我陪他说了一夜的话。天亮了又去修炼。 阿玉的眼睛里一片潮湿:“予安,你不是说要陪着我吗,你再陪陪我。” 那是我头一回没有答应他:“我现在陪你,以后就怕不能护住你性命。阿玉,你且等一等我,待我晋入上神境,我们以后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他后来说我当时的眼睛里是很执着的希望。他只能说:“好,我等你。” 他只等了我三年。 三年这么弹指一挥间,甚至都不能令我将前头失了的精血恢复过来。 可我不能怪他。 他这三年是我想象不到的痛不欲生。是每一寸血肉的痛不欲生。与天争命的痛不欲生。 他最后无力的倒在我怀里,也只是说我的怀抱就像他想象过的那样,很温暖。 我得放过他。 我想抱紧他,却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他更痛。我的手臂止不住的发抖,却又竭力去控制自己,不知道这会不会让他更痛。 我快疯了。可我得放过他。 我带他回了宇宙海,他说他不能回家了,但走之前还是想再看一回宇宙海的日出。 我们这一叶孤舟在宇宙海上飘荡了三日,三日的阴雨连绵,阿玉到底也没看到这场日出。 我不管了。 也不知是天地间哪一道雷劈出我这点清明,叫我痛彻心扉的明白过来一些事情。如果母亲对父亲那样是比喜欢更多一点。那么我没有为阿玉死,至少也是喜欢了。 我吻着他的眼睛,对他说:“阿玉,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种男子对男子的喜欢。但是很喜欢你。” 阿玉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力气笑,但还是告诉我:“予安的这句喜欢,是比日出还要美的东西。” 我连他的一枚鳞片也留不下。他在我的眼前化为飞灰。转瞬便被海风吹散。 我们之间就这么完了。 我再也没有这样一条鱼了。 我将自己也想象成一团灰烬。不知道是怎么回的万荒宫。 阿茶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很努力,但劝不了我。舅舅说他喜欢过人,但他也劝不了我。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最后舅舅允许叔叔用他的办法。 叔叔带我出了宫。他说他不思进取的那些年,只知道忘掉一个喜欢的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时间加上另一个喜欢的人。 原来舅舅不许叔叔教我们情爱这件事。是因为叔叔这方面果真经历丰富的让人无奈。 我听他说了足有四十几段故事。也一路随他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生灵,有男子也有女子,有魔物也有妖怪,有委婉的也有热情的,甚至我们还遇见另一个一头银发的少年。 若说那一场游历有什么收获,就是我终于知道了,我不喜欢男子,我只是喜欢阿玉。 叔叔说如果时间和另一个喜欢的人没能叫我忘记上一个喜欢的人,那这就不叫喜欢,这是比喜欢更多一点。 可我没有为阿玉死。 “傻孩子。比喜欢更多一点,也不是一定就要为了对方献出生命的。” 我将嘴唇咬的惨白:“如果您早些告诉我,我就能告诉他,我对他是比喜欢还要多一点。” 叔叔知道怎么样安慰我。 “不明白的只有你。他一直都明白。你不说他也明白,从来都明白。”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走出来呢? 叔叔活了二十多万年,他道:“是啊,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该怎么走出来呢?” 叔叔不知道怎么走出来,那叔叔知道亲眼看着喜欢的人死去是什么滋味儿吗? 叔叔淡淡笑了笑,转眼去望天边的残阳。 回我道:“大概就是…心也死了吧。” 我点了点头。想到过去舅舅总是要在许多事情上告诉我们叔叔说的不对。 但那一回,我觉得叔叔说得挺对。 至少我就是这样。我这尾旁人眼里不知多少尊贵的龙,早在一万多岁刚刚成年的时候,就跟那条鱼一起,心死成灰。 第222章 番外长生篇上 金光闪闪的一颗蛋 凡人性情,和神仙寿命,你选哪一个? 我…… 我记得我最初是生在大荒中。 后来被一个神仙拾走了。我说你做什么要带走我,我要在这里等我的爹娘的。 神仙答我:“你哪有爹娘。在这种地方,你这样金光闪闪的一颗蛋,是勾引谁来吃你呢?” 我彼时小小一只,尚未破壳,天地间于我而言一片混沌,唯我这点意志生长不歇。 我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会知道我应该有爹娘。我也不晓得。没有人教过,但记忆里有这段。这是印刻在血脉里的传承记忆。 神仙表示他这是救了我的命。 我不服:“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也想吃我?” “我不爱吃会说话的东西。” “那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 神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认识一个很喜欢小动物的人,她总做这样的事。” “是你的朋友?” “是我的妻子。” 我不知道神仙带我回了哪里,总之能听到流水声。 神仙也不怎么管我,只是偶尔有兴致会念几段道经给我听。 我懒得听。 我的传承记忆里头有专门的修炼法门。相比于此,我更不明白的是人生在世,为何偏要修行? 神仙笑了:“仙身且未出世,你就要与我论道?” 有何不可? 我自觉气魄不凡,但我没论过这神仙。 神仙说的有道理,我们修行,或为心中大道,或为信仰执念,但此间虚虚实实,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为了保护我们爱的人,是为了有朝一日当这个世界需要,我们不至于无能为力。 我信念这句话。没几年就被神仙送走了。 神仙是嫌我聒噪,所以将我送走,我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在神仙没将我送回大荒里头去。 他将我送回到妖族。长生山脉。 在长生山脉我修出了仙身,破开壁障,也睁开眼睛。 周围是一大圈的神神鬼鬼。 他们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冷汗都下来了:“我会说话,你们休想吃我!” 原是我误会,他们不是想吃我,他们将我当成个宝,供养都来不及。 他们都含着笑,问我的名字,我说神仙唤我小九,可能是因为我是九灵凰族的,也可能因为神仙妻子从前捡过八只小动物,我是第九只。 这一圈里头看上去最厉害的那个男人就拍拍我的头:“小九很好。只是终究随意些,你是我们妖族九灵凰一脉的纯血后代,总要有个正经的名字。” 我没什么所谓,随他们怎么样。 后来黛黛告诉我,几脉长老连同族长一道连翻了数日的族谱,给我在九后面添了个萝字,九萝。 黛黛是重明鸟族的姑娘。长老们安排我在重明鸟族的委羽山生活。 委羽山是个好地方,只是望过去满目通红,长久下来总是疲累。 这一族鸟儿对这赤色是着迷到了骨子里。 他们待我很好,也为我准备了许多红衣。还将我当成自家血脉。 血脉这东西,我是来了长生山脉才知道有多重要,也多无奈。因我们妖族子弟,一身天赋资质修为进境,那都是与血脉息息相关。血统越纯粹,天赋越高强。 譬如我于九灵凰一脉是个纯血的后代。这是个很了不起的事儿。 但九灵凰于天凰一脉,那就是个悲剧的混种杂血。只能自欺欺人的自诩当世最接近天凰血脉的一族。 其实是不是接近另一种生物,从来不是我关心的。而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关心什么。 想来想去。总是想到为何我还是一只蛋的时候爹娘就不在身边了,也想到神仙明明将我拾走了,还取了名字,为何又把我送走。 我觉得即便我是吵闹了些,神仙也不该将我送走。如果他原本就没有打算一直留着我,那他就不该给我取名字。 黛黛是个好姑娘,她说那位神仙是送我回家,长生山脉才是我的家。跟着谁,都没有跟着自己族人好。 黛黛有点傻。 我哪有族人。没听说是当世仅剩的这么一只吗? “小九儿别犯傻,咱们妖族光在长生山脉就有三百多种族类是当世唯一的。你要把自己陷在这里头,那就太傻了。” 原来光是在长生山脉就有三百多个跟我一样可怜的。我想着释然了些。 “现在是三百多个,两万年前有一千多个,五万年前有三千多个。再久一点,十三万年前有一万多个。” 我是在两千多岁的时候听了黑暗纪元的故事。我当时只是觉得妖族很可怜,从主宰三界的霸主,沦落到如今这个局面。 这个两仪二圣负伤至今,天之四灵唯余半数的凄凉局面。 这个魔祖浮生,究竟得残暴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血脉的断绝是不可逆的,便如我,倘若有一日我死了,那么我们九灵凰这一支大概也就算完了。 族长给我举这个例子的时候,我吓得心脏砰砰跳。当即就在心里坚定了一个信念,不论何时,我得保住自己的命,我不能死,我们这一脉也不能完。 我有这个信念的时候是两千岁。我有下一个信念的时候,是两千五百岁。 我两千五百岁的时候,黛黛的一双爹娘没了,是在外出探秘的时候没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记得她仿佛有流不完的眼泪,一串又一串的,全都擦在了我的身上。 她搂着我哭了三天,三天后我说你松松手,容我去换件干净衣裳,然后你再往我身上蹭。 黛黛没松手,她哭的直抽冷气:“小九儿,我没有爹娘了。我没有家人了。” 我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我也没有啊。” “小九儿会做我的家人的吧。”黛黛中了邪似的一抬头,按着我的肩,“小九儿不会离开我的吧。” “当然。” 我明明答应了她,可黛黛又放声哭嚎起来。嚎的我头脑发胀,有点崩溃。为了哄她,我忍痛拔了身上最好看的那根灵羽,送给她当玩具。她不太识货,随手扔进储物戒里,再也没拿出来过。 重明鸟族在长生山脉算个大族,子弟众多,血脉繁盛。黛黛是个从小在爹娘羽翼下快乐生长的小小鸟,骤然失了至亲,远比旁人要伤心许多。 所以她搂着我断断续续哭了大半个月我没有推开她,她将我的羽毛扔进储物戒积灰我没有怪她,她说她要搬过来和我同住的时候我也没有拒绝她。 但有一回大半夜,她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迷迷瞪瞪就要跑出去找她爹娘的尸骨,那回我是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当世的神仙们化道,也并未尽化飞灰,譬如重明鸟族的,只要修为过了上神境,死后就会留下一根血红的尾羽来。可黛黛怎么能去。 “现在世道多么艰难还是你告诉我的,你如今一个真仙境的小鸟儿,这样跑出去是勾引谁来吃你呢!” 黛黛哭着来跟我道歉。 我搂住她:“好黛黛,再伤心一会儿就不伤心了。” 黛黛崩溃了,她说族中长老早有告诫,说我们妖族这几万年的日子很不好过,即便我们过去多么根基深厚,经由那惨烈一战,加之龙族的自立,如今没有了强者庇佑,临近的许多势力都要来欺一下压一下。 可她没有想到她的爹娘死在了外头,她却连他们的尸骨都不能寻回。 会不会我的爹娘也是这样,还来不及见上我一面,就不知死在了什么人手上,连尸骨也不存? 我哆嗦着嘴唇惶恐了一夜。 第二日我只身闯了长生山脉的中域神殿,找到那个给我取名字的男人,问他:“两仪二圣究竟负了什么样的伤?天之四灵当真只剩半数?” 他没嫌我年龄小口气冲,对我解释:“九萝,早在黑暗纪元初期白虎族便整脉身陨战场了,后来战争结束,人皇尊龙族为帝。而咱们族内还剩下的,玄武一脉有你两位族叔,朱雀一脉…也唯有我一个了。” 所以这个半数,是曾经赫赫威名的天之四灵,四条整脉的神兽家族,除却自立的龙族,如今唯有三位存于世。讽刺的是,即便算上曾经的龙族,也不超十位。 那时候我第一次听到元崖这个名字。还不知道日后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我的一生都会因为与他的纠缠而痛苦不堪。彼时我只道他曾经虽为天庭唯一的帝子,却是比我还要可怜些,他承君位之时,当世唯余他这一尾真龙。 那两仪二圣作为妖族的顶梁支柱,又是受了何种重伤? 他没告诉我,只叫我不要过分担心这些,只管好好修炼,族内会将我护好。 那时候我还小,但我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许诺会将我护的很好的妖族,它其实连自己都护不住。或许现在勉强将我护一护,将来却不知还有没有能力去护一护旁的弟子。 我不能依靠它,我得保护它。就像那没良心的神仙说的,我如今寻到了属于我的世界,这个世界也需要我,可我太小,还无能为力。我得努力修行,不能永远无能为力。 可也不是凡事有了付出便有回报。 我这样了不起的九灵凰族的纯血后代,再了不起,那也只是个混种的神兽。我是一族王女,从一出生就注定没有办法成就最高境界的混种的王女。 这事情我七千岁的时候发现,一万岁的时候不得不承认。 我一万岁的时候又去寻了泽弋。 他告诉我当初在战场上两位妖圣仅与那魔头对了片刻便身受重伤,最后还是牺牲了白虎族全族才得以侥幸留得性命。如今十多万年过去了,那伤势越发严重起来,二圣已有数万年不曾出关了。 太阳烛照,太阴幽荧,这是除却龙脉之外,妖族至强的两种血脉。我颓然叹气:“既如此,除非龙族再次回归妖族,岂不是再无指望?” “龙族为帝,再无可能回归。” 泽弋没有任何办法。我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委羽山内,我将自己的洞府层层叠叠的封闭起来,刀尖扎进心脏里,逼出点精血,念了献祭的咒。 望着虚空中那道模糊的经卷影子,我问道:“九千年前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吧?” 影子里传出一道声音:“只要是与妖族有关,我可以为你解答任何事。” “如何救回二圣性命?如何护得妖族中兴?” 那声音顿了一会儿,轻笑:“正巧,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同一个,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如何回报我?” 我沉默了。 千岁时的觉醒仪式上,这本自称妖典的东西凭空就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若有一日我有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惑,可以寻它,只要拿我一身纯血来换。 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做你的梦吧。我九灵凰一脉就剩我一个了你还要我的血,你缺不缺德!还说自己是妖族的圣典,怎么干这样自绝后代前程的事情…” 我当时没给它一句好话,如今也没有。 “你即为我族圣典,本应护佑我族中兴,却还要我以血脉交换,实在荒唐。” 或许是它从前从未遇到我这样直接的,或许只是它寂寞数万载欠骂而已。总之最后它妥协了些。 它说你这次召唤我来,我可以不要你的纯血,但我告诉你的这个方法,成功之后,我是要取一些东西走的。 “什么东西?” “你不用在意,总之不是你的血。” “好。你说,是什么方法?” 它笑了,笑声阴森:“我可以不要你的纯血,但你若要得到这个答案,则必得还我一个答案。” “什么?” “凡人性情,和神仙寿命,你选哪一个?” 我当时没能一下子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然后它同我解释了一些,从天道洗礼的上古,到它口中混杂不堪的当世,但我心中其实还不能非常明白。 它便只问我:“杂念和永生,你选哪一个?” 我当然是要选永生仙命的。可我忽然迟疑了:“你方才唠唠叨叨说的那个什么情缘杂念里,包不包括黛黛,包不包括泽弋,包不包括妖族?这个念里,包不包括我护得妖族中兴的信念?” “自然包括。有念而无情。你既是因为这桩事求的我,自然还是会记得去做完这件事,只是自此日后,那些情缘爱念,亲情友谊,再无留恋。” 我低估了它的无耻程度。 它也似算准了我,只森森的道:“凡人性情,和仙神寿命,你选哪一个?” 我…… 我当然是要选永生的仙命的。选了这个,我既不违背我的第一个信念,也能完成我的第二个信念。 可我好像还答应过黛黛,我说我得做她的家人。 “凡人性情。我选凡人性情。” 第223章 番外长生篇中 爱恨嗔痴皆是念 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毫无缘由。 然而所有的理由就在于,没有理由。 我被那无耻妖典骗了。 原是我即便选了它所谓凡人性情,也终需一生躲避。 “生于仙族,忘却本质,全然辜负为神之道。妖域神兽九灵凰族的纯血后裔,你且记住,日后你每动一次心念,便落一重境界,减一分寿元。大道无极,仙寿未央,且看你如何把握,几时超脱。” 它几句话就像判了我的刑。 我最初却是不信的。 可随后我出了洞府,寻到黛黛,刚对她笑上一笑,心口便刀劈过似的疼。 我呆住了,无耻,无耻! 爱恨嗔痴皆是念。我连每咒它一句无耻都要散一分修为,落一道伤疤。何其可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被奉为圣典,那是魔经,是禁书! 五十年后,我面无表情的明白过来,命数当真已定,可日子还要过下去。 这个还要过下去的日子里,是我将两条信念深深藏在心里,维持在一个刚好能够忍受的平衡。然后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我不能再给黛黛一个笑容,不能再真心实意送出自己好看的羽毛,也不能再和任何人同居一室。 我面无表情的找到泽弋,告诉他我找到的办法。 龙血凰脉,龙血在天庭,凰脉在神殿。 “您将那滴远古凰族的精血赐予我,或许可以得出一条生路。” 这个所谓传说中的龙凰血脉,是泽弋都不清楚的事情。但他知道妖典,他一听说是妖典上的法子,就再不能怀疑了。 “倘若真能得到这样一身血脉的孩子,二圣伤势可救,妖族危机可解。” “可是九萝,你真的愿意吗?” 我继续面无表情的对着泽弋:“我不愿意。但我愿意。” 我还有两千年的时间去适应一些东西。那些我愿意又不愿意的东西,无可奈何的适应,这过程好比一根根拔光我所有羽毛,又好比一片片削去我满身血肉。 好在我虽年轻,泽弋却是仙龄悠远。我后来明白,他那一声问,也只是丁点不忍。他是一族之长,取舍得当,又心思缜密。 我在他的帮助下,朝一个既愿意又不愿意的方向成长起来。我很明白,又始终糊涂。 只是不管愿意不愿意,明白或糊涂,我即便适应了千年还是会疼。 疼久了的人就会给自己找法子。我尽力将它们都抛开,在这一场已是不可改的命数里,一颗心当真只能留那两桩信念。 又千年过,我不必再同往常一般面无表情,这个时候我已经渐渐学会了一件本事,有时候面上的东西再丰富,只要心不动,那就不会有什么事。 这两千年过后,便是天庭五万年一轮回的万界大典,族内本就准备了数位美人要献于那位帝君的,可我原没想到这名单里有黛黛。 黛黛说:“我不知这些年我做错了什么叫你如此冷淡我,可我此去若入了天宫,你我只怕千万年难相见,小九儿,你同我说句话吧。” 我没搭理她。 捂着胸口将她的名字划去了。 黛黛至今也不知道我经历的那件事,她还是一只单纯的小小鸟,我记得我离族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回来了,你再寻一位家人吧。” 黛黛将自己的红羽变做根簪子,一踮脚插在我的发间:“你可以不认我,我却还是要认你的。” 我厌恶那根簪子。 我花了两千年的时间堪堪学会掌控自己的心念,她一根发簪就叫我浑身疼痛难忍。 我是真的厌恶着那根簪子,可当它被那人撞碎在地上时,我气极了。 我气到几乎乱了所有的计划。望着那人一身帝袍,压抑不住的怒气下只能随口扯了句谎话。 他还真是好脾气。 可谁稀罕他的赔偿呢?他又能赔我什么? 我不能控制的朝他发泄着,又破罐破摔的逃走。就这么真真实实的暴露出来。 可谁能想到终宴之上,他默默翻了个白眼后,竟真的将我留了下来。 我那样的表现,就连泽弋也觉得十分侥幸。 而元崖这位天帝,就像瞎了眼。 他瞎眼到第二日便赐我一座新宫。还来问我取名。 我恍惚间呆呆傻傻的躺在他怀里,胸中怒意翻腾。 无缘无由无道理。泽弋那两千年里都教了我什么?我全忘了。 我看着我这所谓的夫君,他愈宠我一分,我愈痛恨一分。 这太奇怪了。 元崖不是坏人。也不是什么昏君。每日清晨他一走,我就这样念叨着,心态平和下来,做一位宠妃该有的样子,可每日午后他一来,我就全然给不出一个好脸色。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平复了初见的不满。 念着我那件要紧的任务,该是费尽手段讨他的欢心才是。毕竟皮相之美又能维持几日情好,更何况他这广阔天宫里并不缺少美貌的天妃。 可这太难了。 那日夜里我作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一身艳红的去迎他,还练习了一整日该如何含羞带怯的唤他一声“陛下”,可我两只手臂刚往他肩上一搭就顿住了。 然后我才发现,与我同床共枕了一个多月的,我的夫君,我这样心中烦乱着,竟从未仔细的去看过他。 我停在那里,看到他眉头总是微微皱着的,一头长发束的端正,身姿英挺,轮廓俊美,眼睛深邃又黑暗。 元崖的那双眼睛啊,是真的好看,好看到不论他一张面孔再如何俊美,我仔细看了他那双眼睛后,就觉得那眼瞳里颜色深邃的让我再也注意不到其他了。 我不想唤他陛下,我只想叫他元崖。 我说,元崖,是不是我此后都只能有你一个? 他扣住我的腰,告诉我既然入宫为妃,这是自然。 “既然我此后只能有你一个,那你便也只能有我一个。” 他怔了一怔,缓缓皱深了眉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走了。两年未见。 两年后我还是那个答案:“既然我此后只能有你一个,那你便也只能有我一个。” “你既只求一心一意,当初又何必要入宫为妃?” 两年不见,他这样怒视着我,按着我的肩问出来。 我刚要答他。心脏就疼起来。 那是真的疼极了。疼的叫我一瞬间清醒过来,记起自己这个被坑害过的命数,也记起我这一趟入宫为妃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清醒了,可我还是想告诉他一句实话:“我来是因为必须要来,你却可以选择不接受我。”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疼的噼里啪啦的掉眼泪:“元崖,你若后悔了随时可以废弃了我,反正你是天帝,我只是你后宫里的一位天妃,又不是你的妻子。” 我不想骗他。我是真的不想。什么命数,什么信念,都见鬼去吧。我宁愿他废弃了我。 可是他妥协了。 他慌乱的来擦我的眼泪,又怒意未消的向我承诺:“别哭了,我以后都只有你一个!” 你做什么要向我承诺呢? 那一个晚上我就失了千年的修为,至于寿元削去几何,不可知。 怕了,当真怕了。我也想和他高高兴兴的品茶饮酒,我也想每日这样笑语温柔的解去他诸多烦忧,可我更想活着。我得活着,我们九灵凰一脉不能完,我得好好活着,我要护得妖族中兴。 我将从前学的那些东西捡了起来。 面上的东西再丰富,只要心不动,那就不会有什么事。 可他天宫里的女人真多啊。多的让我心脏老是会疼。莫说那些没什么位份的天女,便是天妃也不下五位,再加上所谓由他亲手自人间接引飞升的大天妃,和他正经的天后。 即便他自那之后再未同她们相处过,我还是会疼。 这样的疼是损耗修为和寿元的。 我不愿见她们。大天妃却不能饶我。她这样一个凡人出身的女子,几万年位高权重,位列众妃之首,怎堪忍耐。终是有一日叫她寻到把柄闯到我的永嘉宫来发泄。 永嘉宫中,我的长鞭狠狠缠在她雪白的颈上,再一扯,踩在脚下。 “你信不信就算我杀了你,元崖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我懒得管她会去跟元崖说什么,总之当夜我将元崖挡在了宫外。 第二日亦如此,第三日亦如此。 第四日他强闯进来,压抑了半天,搂住我:“我又做了什么?你生我的气是什么道理?” 我没生气。我只是疼。 但既然他愿意补偿,我将那些会让我觉得疼的女人都赶走了。 只不得不留下那些为他生过帝子的,子卿,妙华,御锦和天后。 元崖叹的疲惫,他说我这样总会引得众怒。 “你以为我当真愿意面对这样一座天宫,只是太多事情无可奈何,九儿,你且再忍耐些日子,你要信我。” 他这样一尊帝王,其实大多数时光都在修行,小半数时间停留在朝堂,日日夜夜,万万年年,有太多事情需要应对和烦恼,耗着心神去平衡各方势力,又抑着自身不能妄为。 可我蜷在他怀里,按着额头告诉他:“元崖,我必须这样,我看到她们就疼。” “哪里疼?” 我指着心脏的位置。 他就这样又妥协了。 几万年来谨慎妥帖,就因为我这么一句话,头一回这样任性。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从来没人跟他说过“我只能有你一个,你只能有我一个”,又或许那一年我走到他身边,曾经失魂落魄的问他:“我知道你承君位的时候天地间就你这么一尾真龙,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吧?我就是这样,我被送回长生山脉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天地间就剩我这么一只九灵凰,我好难过。” 来自血液里的孤独足以吞噬希望,可有时候孤独里也能生出翻天覆地的勇气。 那一次的任性,动静不小,连天后都出关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姝沁。 姝沁是好美的一位天后。不是凡胎之美,却有出尘气质。 姝沁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为何入宫。 我被她这样清白干净的目光看着,就没法遮掩。 “我不愿意。可我必须来。” 我不知道她从我这句话里理解到了什么。她看了我很久,而后目光闪烁着将我的长发别到耳后,问我:“来是必须来。那倘若有一天走也是必须走,你希望什么?” 我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我。但是低下头小声说:“若真有这么一天,只希望就像自己从未出现过,没有声音,不留痕迹。” 若有一天我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会是因为什么,但如果不能回来,希望元崖能当做我从没来过一样。 “好。若真有这么一天,你走了,我还在,我就帮你这样做。” 姝沁这样说了一句就又要去闭关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拉住她的手:“作一幅画,送给你。” 姝沁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但却应下。 那日元崖也来问我,为何偏与姝沁交好? “姝沁的眼睛那样通透,比黛黛成熟多了。” 元崖一怔:“黛黛是谁?” 我回过神来:“什么黛黛?我不知道。” 元崖看着我,又皱眉。我亲了亲他,笑的神秘:“你知不知道姝沁在长乐宫里修了座小花园?” “知道。”他淡淡的笑了笑,“许多时候说是闭关,其实不过待在那里侍弄花草。” “你去看过?” “没有。她不给我看。” 他神态有些无奈,我却又悄悄心痛了一下,不论多少冷淡,到底姝沁才是他的妻子。 再后来我以为我将那些女人赶出去我的疼痛就不会总是发作,可他们都说我这样一位妖妃,被天帝宠信太过。 是么? 我又疼起来。 就像千年前那般笨拙。旁人一待我好,我就不知不觉沉溺进去,不会控制,不知珍惜。非得等到疼的受不了,才明白挣扎。 我其实很明白元崖的许多困境和烦恼,我也不介意他大多数时光都在闭关修行,我更是感激他愿意将自己仅剩的这一点真情实意都送给了我。可我一想到这些,我就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寿命在消亡。 恐惧里一边懦弱着,一边反抗着。我在那样的痛苦中一步步挣扎,又一次做出了选择。 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心念,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全当自己是个盲女一般,如此又过数千年,我照旧同元崖相处着,维持着那个甜蜜的躯壳,却将麻木的灵魂分离开来。我终于活的面目全非。 可面目全非还不够,我得活的无悲无喜,无爱无怨。 我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着,然方至中途,就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这本是我最重要的目的。腹中那个小东西鲜活的生长着,一拳一脚的同我熟悉着,我本该是控制自己不去为得偿所愿而高兴,却翻江倒海的感受到另一股情绪。 那情绪如此汹涌,毁天灭地般折磨了我三百年,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只知道我完全不能控制。 那噩梦般的三百年,我的修为一落千丈,就连容貌也维持不住,满身的生机不可逆转的消散出去。这一生从未离死亡那般接近,我哭着抱紧元崖,求他救我。 可元崖救不了我,他未有半分在意我损毁的容貌,满世界的为我寻来灵丹宝药,每一日都将躲在黑暗里的我抱得紧紧的。 我看到他好似真能感同身受,我的每一分痛他都恍若比我千百倍的疼痛着,可即便如此,他也救不了我。他只能不顾一切的将灵力渡到我体内。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在我体内,我就好疼,元崖,我好疼啊。” 他动一下我疼一下,他茁壮一分,我虚弱一分。 我的这个孩子,他好好的长在那里,什么错也没有,是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掏心掏肺的牵绊着他,撕心裂肺的疼痛下去。 元崖不能理解,他说他恨不能从未有过这个孩子。 可我来到他身边,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啊,我不能放弃,我既不能放弃他,也得活下去,还要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救回水深火热的妖族,那个属于我的世界,我原先的家。 天道无情,又当真造化弄人。 三百年后我生下那个孩子,他是一尾真龙,只是一尾真龙。 我清醒过来看到元崖将他抱到我面前,贴着我的脸,说我可以给他取个名字。 我躺在那里,一瞬间眼中盈满了泪。 那一刻的情绪真的太多了啊,或许是爱恨嗔痴全都占满了,我浑身无力的闭上眼睛,无可阻拦的感受到就要溃散开的灵台道基。所能做的只有一幕幕回忆过往,回忆我这一生的错乱和不值。 可我这一生好短暂。这样短暂的岁月里,还有大半是我将自己封闭住,无心无情。 我睁开眼睛,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浑浊,脏污,凌乱。 “无尘。” 我念着这个名字,走到死亡面前。 死亡有很多张脸,一张像黛黛,一张像泽弋,一张像元崖,还有一张像无尘。 我听到黛黛对我说:“小九儿,你同我说句话。” 又看到元崖双手颤抖着抱紧我。 而这尾幼龙,我的孩子,他小小的手握着拳头,一挥一挥的冲着我笑。最后是泽弋,他面无表情的问:“九萝,你的信念呢?你不想活了?” 我想的。 我想活的。 第224章 番外长生篇下 面目全非,无悲无喜 没有人能保护我,也没有人能救我。 我想活,就只能自救。我若想死,就只需念一个名字。 我的第一个信念是,不论何时,我得保住自己的命,我不能死,我们这一脉也不能完。 我的第二个信念是,我得救回二圣性命,我得护得妖族中兴。 肉身化枯骨,元神得再生。 我不知是什么改变了我,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也许又是信念的苏醒。总之那生死之间,我大彻大悟,这一场命数里,不是我一动心念便会虚弱寿命,而是只要我无心无情,就能不死永生。 我从未将黛黛当过家人,从未尊过泽弋,从未爱过元崖,从未对无尘有过感情。我只是有两桩信念要坚守,而已。 如此之后,我方从灰败的肉身中挣脱出来,挣脱出第二世。 既然这个计划失败了,那我便要保存自己,再寻他法。 临走之前,我看着满目荒凉的元崖,提醒他:“这个孩子你要是不想留着,就杀了吧。” 他红着眼睛拿剑指着我:“你告诉我,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那剑就那样穿透我的肩胛,我看到元崖惊了一瞬,本能的便将剑抽了出来。 落下一滴泪,我说:“不是真的。我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 顿了顿,我又道:“你还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他怔了片刻,这片刻里我消失不见。 有时候面上的东西再丰富,只要心不动,那就不会有什么事。那时候我已将这本事用的得心应手。 我一路畅通无阻的离开,又似乎听到元崖的声音。 他说,你想活着为何非要断情,你想护得妖族中兴,又为何不能信我? 我劝服着自己的时候,将一切肮脏暴露出来,希望这个做了我几千年夫君的天帝,也能够看开一些事,看破一些事。我以为那是我对他最后一点善意。唯独那最初一场不堪的选择,我没有说。 至于第二件…是啊,我为何从未信过他呢?为何从未想过,我这位天帝夫君,或许有朝一日可以走到极境,可以拥有无上的力量,来为我护佑妖族呢?他这几千年都是在努力修行啊,他是真心待我啊。 我慌乱的吐出一口血来,只一瞬间就跌落到真仙境。 三千年后我出了关,见了泽弋,他说元崖的性格变化了很多,他没有杀了无尘,而是在他体内种了寒灵玉髓,彻底断了阴阳两合的路。 无尘怎么样,我一点也不关心。 泽弋叹息一声:“你刚离开的时候,陛下的确震怒,问责于我。可到底也没有太过为难,这么多年反反复复,也只是想逼你现身。” 我不会见他的。 我的善意没有任何作用,元崖什么都看不破,明明这般恨我,却还留着无尘性命,也没有苛责妖族。痴人。 这三千年里,我早已不是九萝,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妃。我活下来了,可境界再不能突破。 换了名字,改了容貌,终日闭在神殿里,除却前头一回见了个重明鸟族的小姑娘,我当真再未现过身。 那也是我三千年里唯一一回一小点的疼痛,来源于我的嗔恨。 我先妖典一步,寻到了那姑娘。姑娘是又一位纯血的后裔,叫曼儿,我半真半假的告诉她那些话,缘来缘去,只求永远断去这条歧路。 我知道倘若我没有告诉她,妖典也会找到她。可我先告诫了她,却没想到,妖典又一次找到了我。 它说你且看着,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即便你这样说,有一日她若遇到了过不去的,还是会来寻我。 我闭着眼睛,声音无波无澜:“那么我希望你不要骗她。” “我从不欺骗。” “她若择了永生仙命也罢,倘若是凡人性情。莫要再受这样的凌迟之刑,平白辜负旁人许多真心。” 它的笑声难听至极。 “真心如何?假意如何?凌迟如何?斩首如何?若你还能活到那一日,我便让你看看,真心究竟有多么不可靠。” 我厌恶的不再理会它。 也无谓它这样说是何意。 离开了天宫,没有了元崖,我终于从面目全非,走到了无悲无喜。 我后来常常去看望那只小重明鸟,教给她许多东西,听她叽叽喳喳的在我身边玩闹,我笑的温柔,但心中一点也不疼。 我告诉泽弋,我知道她既不是黛黛,也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想常常去看一看,反正这一万多年里,我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了。 泽弋后来有一段日子很是多愁善感,他添了个儿子,叫凡之。 没过多久,二圣便传来不妙的消息,天命有感,无力支撑。 当初妖典上寻到的那个法子,需用龙凰血脉祭炼一枚至阴至阳的血丹,如今再也不能耽搁,即便没有这龙凰血脉。 那是我又一世性命里第二回灼心之痛。 浩瀚一族,千万子弟,除却纯血的两位,曼儿和一直寄养在一位神秘尊神那儿的离风,凡神兽家族,王族血脉,乃至普通的小妖,只要过了金仙境,便是凡之也不能逃脱的贡献出三成血脉之力。 整整百年啊,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苍茫辽阔的长生山脉里,每一处都飘着血腥味儿。而我,也又一次的,在我的世界需要我时,无能为力。 心痛到极端时,我向天祈愿,我可以不要我的第一个信念,我可以不要这样无用的活着。我不贪心了,既然求两件事不可以,那我就只求一件事,我只愿护得我族中兴。 这样行不行? 天道无情,即便集合了全族之力,这枚残次的血丹也只能维持二圣数百年的寿命。 这嗔这恨又几乎要了我的命,直至峰回路转,泽弋震惊不已的告诉我,他与几位长老尽皆感受到那股气息。 龙血凰脉,阴阳两合,至尊无敌。 我笑着的时候没人看得出我心中的平静,我平静的时候也没人看得出我心中的窒息。 是得偿所愿?是不负众望?是感激?是愧疚?是悔恨?是错过? 我不知。 情绪要么没有,要么如浪滔天。 可我已经不是九萝了。我是连生死这桩信念都已经放下的凌胥。那情绪只一个瞬间就被我压制住,我只担心那个孩子,他会像我,无心无情,不会出手。 但我后来发现他像元崖,是个痴人。 明明带着怨恨和疏离,满身的冷淡冻的人发寒,却答应的那般痛快。 痛快到泽弋很快就有了新的计划和盘算。 然几番思量,他终究还是来问我:“你可要见他一面?” 见见吧,见见也好。 看一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他护在怀里的那个姑娘是什么模样,他们是不是真心相待,还有,他究竟对妖族存着怎样的心思,该如何去劝导他放下怨恨。 白染是个很美的姑娘,眼睛也干净,只可惜是灵族的公主,不是妖族的女子。 而无尘,他的脸色不大好看,有些苍白,十分冷淡。果真就像泽弋说的那样,淡漠的让人发寒。 是寒灵玉髓里的寒气吧。我捏着手指去看他的眼睛。 我已经很久不敢去仔细看旁人的眼睛了。 我看到他对着白染的眼神,很亲近,很宠溺,就像曾经元崖对九萝那样,可九萝远没有白染这样温柔懂事,全心全意。 我看到他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神,心脏疼了一下。 他的容貌是看得出九萝的影子的,他的眼睛,也是看得出元崖的神态的,但更多的,那是万年时光磋磨下的,只属于无尘的气质。他生长的不太好,很努力,但不太好。 可我只是凌胥,我什么都不能做,我这样告诫着自己,匆匆离去。 “我不会再见他了。” 我平静的告诉泽弋,咽下那口涌上喉咙的血。 几日后夜里,我沉沉眠去,睡梦中头一回见到元崖,时隔近两万年,我看到他依旧是那样俊美的一张脸,只是眼神却不对了。 我初次见到元崖就知道他眼睛里掺杂了太多东西,单属于他本真的,只剩那么一小点,但我喜欢,因为他那一小点都给了我。 可如今我又见到他,那一小点本真几乎看不见了。不是给了旁人,是就快要被什么东西吞噬干净了。 他压抑着情绪,森森的朝我问出来:“九萝,你果真如此绝情?我等了你快两万年,你可知这两万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既然是梦中,我尝试着去靠近他,我说:“元崖,你别等我了。我这一生都是错的,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再执念,有朝一日若能护得妖族中兴,那便是大道天恩了。” 他死死捏着我的肩膀,双眸含泪:“你这两万年可曾有一回想起过我?” 我擦去他的眼泪:“想过的。” “回来我身边。”他立时便道,“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可以放过。我们回到从前那样,我可以替你护好妖族,你信我一次,我如今已经…” 怎么梦中也还会痛? 原是这样的一生,即便是入了梦,也没有半分余地。我疲惫的挣脱开,又回到那副无悲无喜的面孔,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我为何要信你。也早说过从未爱过你。你又何必痴念至此,自欺欺人。”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血红一片,所有的所有,仿佛都归于虚无。 他只剩下一副狰狞的面目,对着我,一字一顿:“九萝,你是不是没有心的?” “你说对了。我没有心。” 他笑了一下,松开手,转过身淡淡一句:“你得记住你这句话,你莫后悔。” 我醒过来喷出一口血,嘲笑自己。这是有多在意他,就连一个梦,也要这样痛心? 我哪知道他那时已经破入了混元境,原是忍耐住一切快要逼疯他的东西,再一次的,小心翼翼捧了一颗真心来,来问我一句,能不能信他一次,能不能回他身边。 他都不敢寻到我的面,只盼入梦中,能听见一句真实。 可我当真即便在梦里也很痛很痛,我没有为了他放弃执念,就再一次把他推向了深渊。 清微天里,元崖大概疯了,我也大概疯了。我抱着必死的心态来,也觉着这样的一命换一命,无尘必会感念妖族,完成我的信念。 可我没想到他宁愿死。 他果真一点儿也不像我。可即便是随了元崖,他也不至于此。那么究竟是谁将无尘害到这个境地? 我扑在地上去摸那一滩赤金色的血液,心如死灰的恨着,哪怕我如今一生只有一愿,天道也要如此无情么?竟连妖族唯一复兴的希望都要断绝么? 我那时那般心如死灰,却都是因为没了这个拥有龙凰血脉的孩子,妖族会断去一条兴盛之路,而不是哀一哀死去的无尘,哀一哀绝望到放弃生命的我的孩子。那一刻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怕。像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元崖是在那个时候叫我知道,原来那个梦不只是个梦。 “你不是没有心么?你不是对他寄予厚望么?你不是一生只求一愿么?” 他叫我莫后悔,我后悔了。我没想到他会杀了无尘,早知如此,我再回他身边又何妨?不过再演一场戏。 我看着他,目中怔怔:“元崖。我们都是怪物。” “你到现在都能这样平静。” 是啊,我面上的表情什么的,早就跟我的心脱离开了,我想叫它悲,它就悲,我想叫它喜,它就喜,甚至它还学会自己反应出很真实的样子,配合着旁人的动作和神态。十分逼真。 早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便是如此,谁也不能透过这副皮相,看到我心里的样子。我心里是什么样子,也很早就再不会袒露给别人看了。 “你杀了我吧。”是我将你逼到这个境地,对你不起。 我平静的说出前半句话,平静的咽回后半句话。 他抬手便取了我的性命。却又慢慢的笑出声:“九萝,你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杀不死的。” 何其讽刺。 我的第二世是我一刀一剑的将自己的心撕碎了才求到,而我的第三世,却正因我已变成个无心的怪物,而得以永生不灭般的延续。 只是这一世,我已如同个凡人,再无灵脉。 从清微天一路坠到凡尘里,我同元崖之间,最后的一句交集,就是他那句“九萝,你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杀不死的。” 妖典曾经在对我解释的时候说过,上古时期,神仙们经由天道洗礼,便是这般无心无情,纯粹通透。 我如今可是真正变成了这幅样子? 全无希望,全无信念,全无天地。 这样的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分别?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开始物极必反一般想要去释放自己的情绪。 只是我好像已经不会了。 不会喜,不会悲,不会爱,不会恨。 脑中一遍遍去回想过往那几桩曾经叫我心痛的事,可不论是无尘还是元崖,也不论我从眼睛里逼出多少眼泪,我心中都是一片空洞,就连想要求死也不能。 想了想,大概生生又死死,每一回都早就不是原来,是被什么东西改造过的,一点点的,变成如今这个怪物。 可我原先…原先真的不是这个样子。 我走过人间百域,万里河山,飘忽间,又不知几年。 再一次的与前尘相遇,是失了一身纯血的曼儿。她也终究是走到这一步,还同我一般,择了条不归路。 也不对,应该说这两条都是不归路。只要碰了妖典,就是不归之路。 我问她是求了什么事情,她告诉我,无尘复生了。 就这五个字,我的心竟然又微微痛了一下。 我生出希望来,头一下是求死的希望,第二下是不可救药的疯狂,无尘复生了,连带着他那身龙凰血,可护得妖族兴盛不衰的血脉。 原来许多东西已刻进灵魂里,成为了本能。 比如信念,比如执念,比如疯狂,比如无心。 怪物一般寻着他,遇上他,感受到他那一身血,又避着他的眼睛。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连理智都没有了。 我以为怪物会一直疯狂下去,直到终有一日,那动荡浩劫一般的扩散开来。 我哆嗦着一颗心,去问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关心吗?” 我关心吗?我哪里还想的明白是关心还是不关心,但我想知道啊。 我做不出表情了。 元崖,大概是死了吧。 心脏一点一点裂开,疼痛中,我这个怪物,又一次本能的去遮掩。 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我已不能分辨。 可我还是能听到的,我听到他的话,整颗心麻痹起来。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这个母亲了。他是我怀胎三百年,血肉中撕扯出来的孩子啊,他原先这样在意我,他傻到献出自己满身血液,倔到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怎么就…要丢下我了呢? 我看到他的背影,走在沙漠中,像是不舍,却那么轻松。他是真的不要我了。我亲生的孩子,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后悔了,我悔到终于明白过来,原是我这三世人生,亲手将自己变成个怪物。 不怪妖典,不怪命数。从头到尾,咎由自取。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选择,可当真走到了这一步,才看见自己究竟有过多少次选择的机会。这些选择里,我最初明明坚定的不顾性命的想要我的家人,可当真除开那一次,后头的每一次,我都违背了自己。 我在还没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就被神仙教导过,当这个世界需要的时候,我不想无能为力。可我一生皆是无能为力,甚至到这最后一刻,我都不能告诉我的孩子,我是爱过他的。 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在你还是我腹中血肉之时,母亲就无可抵挡的爱着你啊。 无尘,你回回头,你听我说一句。 你回回头,我告诉你。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恍惚中我闭上眼睛,想到那一年的永嘉宫中,我拼尽全力的生下这个孩子,不是因为难产,不关他的任何事,只是因为我太爱他了,所以才虚弱至极,寿元尽失。我要是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我死了,元崖会伤心,但至少我们之间停留在爱意里,带着这样的爱意,他也不会为难无尘,他们这一对父子,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我该死在那个时候的。 我在一片黑暗中渐行渐远,模糊着,也不知终途何在,只是在前方我似乎看到元崖的背影。不着帝冠,青丝半披,穿着一件雪青的常服,上头绣着浅浅的云纹。那是他常来寻我的样子。 生不能爱,死可团聚? 罢,便是个幻影我也来了。元崖,你就站在那里,再等我两刻,我回你身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