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 第 1 章 河水才刚解冻,魏都城大梁早已春意融融。刚刚建好的护城河大桥上已经开始有车马走动了。 时值魏王刚刚迁都完毕,荒凉了许久的梁地骤然现出让人艳羡的热闹与繁华。各地逐利的商贩不约而同涌入了新修的城门里,占据着垫了新土的大道路旁,售卖着齐盐余粟、农耒马具,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武士的呼喝声,伴着一阵飞扬的尘土,几辆车轴上装饰有青铜鎏金的熟褐色的马车一路行驶了过来。 人群里有那好事的游侠散人眼尖地看到这些车马轮子上挂着的厚重淤泥颜色,便隐约猜出这些车马应是从魏国的故都安邑而来。 “这几日魏宫的公子们不是都已经到了大梁了?怎么又凭白来了这么多的车马,看那车辙规格,也不像是士卿啊!是哪位公子刚刚入城?” 这些闯荡于诸侯都城间的游侠都是寻觅得一栖身良主,一看这些个豪华的车马前来,顿时眼前一亮,自然要细细打听一番,好寻机会能够寄住于宫舍之下,成为吃喝无忧,出入有车马的公卿门客。 可惜那些蠢蠢欲动,想要拦截车马的游侠尚未敞开胸胆,便有人泼瓢冷水道:“哪是什么公子?只不过是魏王几位女公子罢了?” “马车里是王的女儿?不可能啊,我只听说王只有一女,不过好像得了急症,早就夭折了……” 说话的人显然熟谙魏宫的事务,嘿嘿一笑道:“没有亲生的,总是要挑选些容貌昳丽的王室姬姓女子出来,才好嫁到诸侯之间以结秦晋之好啊!" 这么一说,有些见识的便恍然了。魏王早些年的风光这些时日却是有些消散了。虽然前些年挫败了秦国,取得了让人炫目的胜利,却也与秦这匹恶狼结下了难以缓和的仇怨。 此番迁都大梁,实在是为了规避秦国的锋芒,不得已之举。 可是除了迁都之外,比修筑坚固的城墙最要紧的,就是要巩固与诸位盟国的关系。 这娇艳芳馨的女子,恰恰是拉拢国君们的必备之物。正值壮年的魏王偏偏少些娇软的女儿。幸而得了公卿献计,便从宗族里挑选了些年幼的娇娇,养在宫中教导礼仪,以备不时之需。 诸侯公卿的血统不容错乱,是以诸侯中向来没有认领义子的先例,但是女儿就不同了,不过是些马上要送出去的罢了,倒是不必烦扰搅乱了魏姬王族的血统。 新建的都城,占地远超过故都,街道也没有原来的逼仄狭窄,所以马车一路畅通地向前行驶,最后停在了魏宫的门前。 “各位丽姝,请下马车,稍事休息一下,便要随老奴去拜见魏夫人。”伴着一声稍显尖利的声音,一位负责魏宫传令的寺人立在马车前垂首道。 就在这时,进宫的五辆马车中,有四辆马车的帘子纷纷被婢女撩起,几位身形窈窕的妙龄少女在婢女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这些丽姝皆是魏室姬姓的女儿,与魏王的祖上一脉同流,个个娇养在家中数载,此番被魏王选中得以并入王室,当真是略带些忐忑,又有些难以名状的兴奋。因为她们知道,自己以后的夫婿必定诸侯公卿,富贵不可名状,这怎么能不让这些豆蔻女子们觉得一阵莫名的悸动呢! 最先走下马车的丽姝命唤姬姜,皮肤莹白如玉,倒没有辜负那一个代表美好的“姜”字,乃是这下马的四位阿娇中最美貌的一位。此时她先是抬眼打量了下四周华美的宫殿,然后将目光掉转向最后一辆马车,扬声道:“莘奴妹妹,为何还不下来?” 伴着这一声娇啼,最后一辆马车里的丽人总算是走出了马车。 与之前几位丽姝华服裹身,美玉饰面不同的是,这位娇娇身上只穿了一件略显旧色的长裙,裙边重新打折改小的痕迹犹在,宽大的衣袖上隐约有些磨损的痕迹。局促寒酸之感迎面扑来。 这位女郎的体格稍显瘦弱了些,立在华贵的马车上有种随时会被风儿吹散之感。 迎接的宫婢中,难免有心生轻贱的,心道:王选女公子,怎么混入了这么一个寒酸落魄的进来? 可待那女子抬起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含情的大眼微微一扫时,竟是让观者心内微微一颤,便再也移不开眼了,连呼吸也微微屏住,心道;乖乖,这般的娇媚可人,怎么生长出的? 这少女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光景,微微瘦弱的身子略显单薄,可束紧的腰带凸出了胸前的起伏,倒是有些曲线之美,若说身材还未张开没什么看头,那脸儿已是惊为天人,叫人再也移不开眼了,只见眉黛微扬,肤色莹白透亮,眉头间一颗红痣衬得那一双微微上翘的眼儿分外妖娆。 前来迎接这些丽姝女郎的,乃是魏宫里的寺人总领忌尚,他在被阉入宫前,曾经是负责周王室甄选丽人的监官,只是后来获罪被施以腐刑,幸而得魏王搭救才侥幸救回一命。要说他也是有些眼界见识的,曾经伴着魏王君驾与诸侯会盟,见过各国的佳丽,甚至见过那姿容妖娆吴国夫人夷光西施。 可是今日见了这刚刚走下马车的娇娇,才知以前的那些个佳人虽是美矣,尚是凡尘之色,却不及眼前姣姝这般脱俗的仙姿清丽。 也幸亏这小女郎看起来还未张开的光景,若是再长几年,该是怎样的倾国之姿? 毕竟是切了根基的,忌尚心神收拢得也比常人快些,虽然是与这些个姣姝第一次见面,可是看到这最后一位的光景,加之方才姬姜唤的那一声“莘奴”,也大约猜出她的来历。 当下也不多言,只引着这些个略带雀跃的丽姝走入了宫中长庭。 此时魏宫还没有修缮完毕,迎着东风吹开一股羊奶混着糯米汁香的味道。 魏王英武,新近重挫秦国强兵,天下谁人不知魏国乃是崛地而起的一代新霸?所以这魏宫的修饰也颇为奢侈,不但请来墨门的高徒亲自建工,而且囤积羊奶耗费重金从楚地购来大量饱满的糯米熬煮汁筑墙。也不知魏国相邻的那几个大闹饥荒的灾民们城邦在听闻这般的奢华后,会对魏国的富庶心生何等向往? 姬姜走在最前列,腰肢挺得笔直。她的父亲位临公卿,手握大魏粮仓,深受魏王的重用,而她能被选入宫中,也是父亲极力向魏王举荐的结果。 周王室日渐衰败,诸侯奋勇争霸,强国已将是渐露峥嵘。虽然魏王先前重创的秦国,可是那等虎狼之国岂是这一击便能毙命的?现在魏王在极力巩固与韩赵两国的关系时,更是想要与秦和缓关系,而秦王也有此意,一早透过使臣给魏王带了话。 而父亲的意思,便是要让她远嫁入秦。 家中的其他姐妹听了,都吓得央求母亲,不肯入宫。可是姬姜却是主动请命,自愿入宫成为魏王的女儿。 身在乱世,岂可苟安于园庭?若是身为大丈夫,当然可手握金戈建立奇功。可是身为女子,若想要闻达于诸侯,只能另辟蹊径。 宫闱枕榻间丝毫不逊色于沙场屠戮,而她姬姜若能成为秦国夫人,岂不是魏史浓墨重彩的一笔? 尚显稚气的双眸里透着说不出的异彩,走起路来更是略显急促了些。可是在走到回廊拐角时,本来兴奋难抑的目光却扫到了走在众女子最后的莘奴身上,不禁消减了几分雀跃……这个女子并不是与她们一起从旧都出发,而是三日前才与她们汇合的。 本来自信自己乃是待选女公子里容貌最出众的,可是看到这个粗布裹身却容貌不俗的小女子后,让姬姜心内的自满顿时烟消云散。 她心内隐约觉得这个莘奴会成为她前行之路的绊脚石…… 当走到中庭时,隔着院墙便听到纺车咯吱摇曳的声音。几缕棉絮在空中飞舞盘旋。 不多时,一位身后站着一排侍女的妇人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只见那妇人一身深蓝色的长衫,长发披散在脑后松松地用系着玉环的头绳束成一绺,额头上的碧玉虽然名贵,也让那眉间的褶皱愈发明显了。 此时,那妇人正快速地摇动着纺车,从宽大衣袖里露出的手臂带着乡野做惯了粗活的肌线。 就在众位丽姝诧异寺人为何将她们领到一位宫中纺娘面前时,姬姜早就凭借父亲早先的叮嘱,猜到了这位妇人的身份,竟在忌尚未开口前边抢先跪伏在地,施礼道:“姬姜见过王君夫人!” 那位纺线的夫人慢慢地缓了手,先是看了看其余无措的众女子,又微笑地看着伏地的姬姜道:“宫中教女世妇众多,你这孩子急着认人,难道不怕认错了君夫人?” 姬姜原先开口时还有些忐忑,可是她见一旁的寺人忌尚并没有开口阻拦,便知自己并没有认错,这等给魏王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连忙缓了缓心神道:“我曾听父亲提及,王君夫人生性贤淑,不喜宫闱酒宴,却对大王事必躬亲,王身上的衣袍皆是出自琏夫人亲手纺线织布剪裁。所以我一看您正在纺着的线里,掺揉了大王衣冠里特有的金线,便妄自大胆揣度,若有冒犯,还请夫人责罚。” 这一番机灵的言语,果然让琏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接过一旁侍女呈来的巾帕,擦拭了双手后,来到姬姜的面前,将她亲自搀扶起来,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好孩子,你是哪家的,还真是个懂眼色有心眼的。” 姬姜心内一喜,表情愈加甜美道:“我的父亲姬甫是替大王掌管财帛的司徒,我的祖父乃是先王的弟弟公子越。” 琏夫人点了点头:“原来是公子越的后人,也难怪这么机敏聪慧了。” 就在这时其余的女子也回过神来,效仿着姬姜给琏夫人施礼。这些女子虽然是贵族出身,却一直教养在家中而已,要知道就算是贵族的女儿,也不能如家中的兄弟一般入公学识文断字,不谙宫中礼节,自然不及姬姜的落落大方。 琏夫人倒是不甚在意,逐一见过这些个怯生生的小女娃们,不时伸手抚摸她们的小脸,亲切的如同亲生母亲一般。 这般和颜悦色直到看见了那跪在靠远位置的单薄身影时,才稍稍消退了几分。 琏夫人并没有命那莘奴上前,只是吩咐一旁的寺人与世妇带着这些丽姝们去已经备下的宫舍里休息,待得明日再由特命的教女对这些女公子们悉心教导一番。 姬姜随着世妇走出中庭时,眼角的余光看到那莘奴并没有离开,而是被单独留下来。 待众人散去,琏夫人又退下了左右侍者,才起身来到一直长跪的少女面前,半弯着亲自将她扶起,充满爱怜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满意地看了看,眸光里微微闪烁着说不出的悸动道:“像……真像我那苦命的妹妹……” 莘奴这时慢慢地抬起眼儿,也望向眼前的这位贵妇——她从未曾谋面的从母,母亲的亲生姐姐。 到底是血脉相连,许久不曾有亲人在旁的感觉让眼底微微一热。 琏夫人感伤一番后,便拉住了莘奴的手嘘寒问暖,可是莘奴似乎太过腼腆,问得多,答的少。待得说了几句后,琏夫人才缓缓说道:“一会,我会命人给你准备专门的宫舍,不必跟那些个女公子住在一处……虽然是接着提大王认义女的由头将你召入宫中,可是我怎么忍心你将来远嫁?我一早便想好了,大王现在正当壮年,可是我却比大王长了十岁,容颜衰减,不能服侍于枕席间,而你却年龄正好,倒不如做了大王的如夫人,也可长伴在我身边……” 莘奴听了这话,不禁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微扬的眼儿透着满满的不敢置信。 ※※※※※※※※※※※※※※※※※※※※ 咩数月未见,新坑开挖~~~~欢迎各位亲光临寒坑~~~今天是狂仔生日~~选择这一天开坑很有意义啊~~自己先点个炮仗~~~ 第 2 章 琏夫人看着莘奴的表情,自然猜出她许是被自己的话惊吓到了。 不过魏国不似齐鲁那般承袭了周王室的典籍礼器,处处以周礼正统恭谨严谨。自然也不怕别人说出什么“与姨侄同侍夫君”的闲话出来。 要知道在其他诸侯国,诸如母女同侍一夫,甚至同源兄妹在宫内胡闹的事情都时有耳闻。这么比较起来,她将自己的姨侄扶成丈夫的妾侍,简直可以算得上一段佳话了。 至于这莘奴心中何想,她也并不担心,听去找寻她的侍卫们说,妹妹当年私奔嫁入的姜家,早就荒败无人了。姜家老宅早些年已经被洪水冲垮,举家外迁,而她是最近随着一位家中的老仆返乡恰好被他们寻访到的。 当时她与那位老仆失了盘缠,竟是饿了足有两日,正满山地挖掘野薯填腹。 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少女这般困窘下去的结局如何,简直不用想便可知。最后不过是沦为男人的玩物罢了。 想到这,琏夫人更是泰然,只觉得自己也不算愧对了死去的妹妹,若是能进宫服侍王君,对于这样的乡野丫头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所以当那莘奴终于开口说,只是想入宫见一见素未谋面的从母,以慰母亲在天之灵,即可便要离宫,并不想服侍王君时,她微笑地打断了少女未尽的话语,温和而不容拒绝地说道: “你还年幼,早早失了父母,这些事情,以后就由我来替你安排,此乃魏宫,比不得一般的士卿府宅,以后再人前不可称呼我为‘从母’,要称呼‘琏夫人’,你这一路想必是劳累了,还是跟随世妇下去休憩去吧。” 这番话绵里藏针,只是提醒着莘奴,眼前的夫人并不只是她的从母,更是魏宫的王君夫人,于莘奴而言,高不可攀的贵妇,王君夫人所说的是命令,容不得她这样一个乡野的丫头拒绝的。 心内似乎是有什么声音在轻轻地破裂,莘奴知道那不过是失望的声音罢了,这样的声音在最近的几年里,总是时不时地在心底回荡,按理说本该习惯了才对,可她总不受教,去奢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譬如这次,她早就该想到,这位母亲的亲姐既然在数十年里对自己的亲妹一家不闻不问,怎么可能因为骤然想起了亲情,而特意找寻自己成为孤儿的外侄女呢? 心里升起的热度慢慢消散后,反而能坦然面对此时的困境了。莘奴没有在说什么,低声说了一声“喏”,便起身随着世妇退出了中庭。 这样的顺从让琏夫人更加满意,原先还担心她久居乡野沾染了粗鄙的气息,现在看来,性子还算温良,半点不似她那反骨私奔的亲妹妹…… 琏夫人站起身来,随口叫来自己的贴身世妇问道:“大王与群臣议事完后,在何处用的午食?” 世妇荆氏小声道:“大王去了如夫人赵姬处,听夫人您派入那里的宫妇说,饭食几乎未动……倒是反复打了热水去内室……那赵姬新近得了一位炼丹奇士,口服了那百草炼就的蜜丸,便可下有异香,妙不可言,大王每每钻入了那赵姬的衣裙,便不能自已……一时短了节制……” 琏夫人的眉间闪过一丝阴霾,冷哼了一声:“就算是急着生出个公子来,也不能这般行事,等她如了意,大王的身子骨不是要被掏空了吗?这些个年轻的女子,怎么不知体恤王的安泰?” 荆氏深知琏夫人的好恶,连忙低声道:“不过是一时猖狂罢了,她乃是赵国的女公子,又是新嫁过来,大王看在盟国的情面上,自然要娇宠她几分,如今夫人的姨侄已然入宫,生得有那般的娇媚,一定能独得大王的恩宠,那赵姬猖狂不了几日了……” 琏夫人轻叹一口气,心里想:这孩子长得那般像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王见了怎么能不如获至宝?王正当壮年,必定是要再绵延些子嗣的,既然这样,倒是不能让那赵姬得势,不然她依靠赵国,将来势必对我的两个儿子虎视眈眈,但愿莘奴的肚皮争气,为大王多诞下些子嗣,她一个没有依靠的孤女,自然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当莘奴随着领路的世妇来到自己的住所时,发现此处也是刚刚修缮完毕,屋内还隐隐散发着松漆木味。不过摆设用度却是样样精致。 这时,有寺人端来食盒,打开叠层开始铺摆食物。 最近魏国国力蒸蒸日上,魏王隐隐成为一方霸主,开始崇尚周室礼节,王宫中的厨子也是出自周王宫殿,饮食器皿也骤然讲究了许多,单是生鱼切成片所制的脍也不是惯常用的鲤鱼,而是一路快马送来大梁的新鲜海鱼。 一旁的世妇彭氏,是琏夫人特意拨过来教习莘奴的。依着以往的规矩,她静立一旁默默查看着这少女的一举一动,记下什么地方疏忽了礼节,待得明日教习课上再逐一指出,让初入宫的女子谨记此处乃是王宫,不可如在家中一般不拘小节。 可是只看了一会,彭氏的眼儿便越睁越大,心内暗暗吃了一惊。初时看这女子衣着寒酸,心内轻看了她些,只以为这丽姝小小年纪见不得这许多美食,又是在私底下没有贵人在一旁监督,当是会吃得有些忘形。 可是这莘奴跪坐于席上,却是不慌不忙,先是饮了一口酸米制成的浆来开胃,再慢慢拿起了乌木的筷箸。没有去食用熟食,径直先夹起了切得包若蝉翼的鱼脍,也没有沾取寻常人家惯用的芥,而是卷了切成细细的葱丝,再沾酱料。 这恰是符合了贵族士卿“食脍,春用葱,秋用芥”的细致讲究。 等到食用完了脍,再准备品尝炙肉时,又用浆来漱口,吐入席桌一旁的陶罐里,去了腥味后,再品尝熟食。 若是说这一样是巧合,可是这女子一顿饭吃下来,饮羹没有长吟细水,咀嚼食物时,皓齿含而不露,细葱样的腰肢更没有前俯下弯之时。一举一动皆是那么自然流畅,就连她这个负责教习的世妇也自叹弗如。 这样娴雅的做派可不是一朝一夕刻意模仿呈现出来的,乃是常年的日常起居养出的温润高雅的气质。加之人又是极美的,但是看她用餐,便看直了一旁几个年龄尚幼的侍女的眼睛,心道:就连那赵国的女公子赵姬,也没有眼前这个乡野女子来得慧雅钟灵。这是在哪一方水土生养出来的佳人?若是换成锦衣华服,说她乃是齐鲁礼仪之邦的女公子,也不过分啊! 莫说男子,就是女子见了也禁不住被她引得散了魂魄……王君夫人当真是娴淑的,竟替王挑选了这等佳人,大王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食用完饭羹后,后室的热汤已经备下,彭氏依然紧随其后,借着替丽姝沐浴的由头查验一下这女子的身体是否藏有缺陷。诸国中大多数不太讲究女子贞操,貌美些的女子婚前失贞也是惯常的,只要未曾生养,出嫁之后恪守持家,一般夫家是不大追究的。 可是若太过放荡的,难免在身体上曾现出让人不喜之处,譬如私处颜色太多暗沉一类的。是以服侍大王的女子以娇润粉红为上佳。彭氏自然在莘奴服侍大王之前,好好地检视一般,太过暗沉的也要用特制的药水沐浴调和一番,免得惹了大王的不悦。 可是莘奴显然不惯沐浴时有人随侍,迟迟不肯脱衣。彭氏等得有些不耐,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是笑着道:“丽姝年纪尚小,难免含羞,只是老奴以后便要常年服侍于丽姝您,日常更衣,实在是不用避着老奴。”说着便走上前去准备扯开这少女的束腰。 可是那手刚搭上束腰,彭氏的手腕便被狠狠地钳住了,力道之狠似乎能捏碎骨头一般。 彭氏压根没想到一个小小少女能有这般惊人手劲儿,猝不及防不由得“啊”地叫了出来。 她惊惧地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张倾国之姿的脸上神情未变,依旧恬静娴雅得很,似乎还带着几分羞怯,殷红的嘴唇轻轻开启,露出了如珍珠一般的皓齿,微微笑道:“我不惯人前更衣,还请世妇与众位婢女出去避让一下。” 说话时,那手劲儿似乎又紧了几分,彭氏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又不敢得罪这位日后必定得大王宠爱的丽姝。只能连声赔罪,带着一干婢女出了汤房。 等出了汤房,彭氏的脸上不禁带了几分恼意,心道;以为有王君夫人做靠山就能猖狂了?这里是魏宫,幽深见不得光之处避无可避,且有整治你的地方! 不过琏夫人的交代却松懈不得,以前也常有贵族女子入宫时骄横拒不检验的,她们这些下人自然有应对之策。 彭氏转身去了相邻的一处屋舍。轻轻推开墙壁上的一幅挂图,露出一处窥眼,屏息凝神附上,将隔壁的情景尽收眼底。 此时那莘奴已经除了衣衫泡入汤盆,用巾布往脖颈处撩着温水。虽然蒸汽弥漫,可是窥探的彭氏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终于知道那女子为何不愿旁人在一旁看她沐浴了。 只见那女子露出水面的肩膀莹白,可是左肩的位置上赫然有一处圆形烙铁的痕迹,那痕迹在石场农田随处可见,乃是最最下贱的,因为获罪而贬为贱奴的烙印! ※※※※※※※※※※※※※※※※※※※※ 小章节奉上~~顺便说一下,生鱼片其实是我大中华自古美食,脍炙人口中的脍,便是生鱼片思密达~~~小日本闪开~~~ 第 3 章 这一瞥可真是吓坏了彭氏,不禁后怕若是没有检验就将这女子送到了王上的床榻,岂不是要惹得人头不保吗? 当下她也不敢耽搁,再也顾不得检视莘奴是否莹白如雪,当下便向琏夫人禀报了隐情。 当听闻莘奴的肩头竟然有贱奴的烙印时,琏夫人猛地抬头,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梭子用力摩挲着道:“你……可是看清了?” “老奴生怕看错,特意仔细地看了又看,错不得,那烙印上还有个“诩”字,当是有主儿的私奴……”彭氏管理宫中婢女名册,粗浅认得几个字,依样画写出那个字样。 琏夫人半响都没有说话。那样的美貌,又早早失了父母,若是早先在乡野间有了情人也不足为奇。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妹妹的这一点骨血竟然堕为他人的私奴!更备不住是私逃出来了……这一刻,琏夫人倒不是垂怜自己这苦命的姨侄女,而是在想这烙印却将她的满盘算计打散得落花流水…… 想了一会,她挥了挥手,温言道:“此事不可外泄,你且下去吧!” 彭氏连忙施礼道“喏!”便小步倒退着出了宫室。 琏夫人这时才慢慢地对一旁的荆氏道:“妇人多长舌,看她也不是个嘴严的……” 荆氏心领神会,低声道:“一会老奴便安排那世妇出宫采买。老奴的子侄乃是一豪勇游侠,寻了暗处便全了结了……” 琏夫人点点头,只是说:“你办事,我尽可放心。只是那烙印可有法子去除?” 荆氏也为难了:“除非削掉皮肉,否则难以除去……”可是这样一来美人岂不是有了缺陷,看着那般模糊的臂膀,魏王恐怕也难以生出宠爱之心了…… 琏夫人也想到了这点,又静默了一会,长叹一声:“可是天不助我?” 她原想着这几日便将莘奴径直呈给魏王,免得那赵姬夜夜得宠怀了身孕。可是若将一个贱奴呈给王上,就算着倾城之姿又如何?这分明的玷污了王以后的子嗣血统的传承。而且若是被旁人知道这贱奴是她琏夫人的姨侄女,也恐怕是让王君夫人被世人看清…… 如此一来,莘奴倒是成了烫手的山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荆氏看着琏夫人略显为难的神色,小声道:“要不要老奴也将她送出宫去……” “……不必,虽然沦为贱奴,可到底是个美人,听闻庞将军府内没有可人的侍妾……明日请将军到宫中一叙吧……” 彭氏立刻明白了夫人之意。若说现在在魏国中最得宠的朝臣,当属庞涓。他乃是位用武的奇才,助魏王一举攻下强秦功不可没,若是能得庞将军的助力,夫人的两个儿子又何惧那一个小小的赵姬? 若是将贱奴身份的女子献给大王做如夫人,有不敬之嫌,可是若给了庞将军做个侍妾玩物,还是合乎礼节的。 她这个从母的,也是仅能为她安排到这般妥帖的归路了。 这一夜,琏夫人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她觉得自己妹妹所生的这个女儿,倒是与她一脉相承的,总是能让她猝不及防。 第二日一早,她便命人叫来了莘奴。只是那脸上从母的慈爱又衰减了几分。挥退了左右后,她冷冷地问道:“你的父亲虽然不是贵族,但也算是个饱学的名士,家私也不算浅薄,在你父母离世后,你可是靠什么来过活?” 莘奴跪伏在地,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在身体两侧倾泻下来,依然语调温柔地道:“仅靠父荫庇佑,仰仗着父亲的家奴糊口……” 本就恼她打乱了自己的盘算,现在见她居然还口出诳语,琏夫人终于怒色满溢道:“好一个依靠父荫,你肩膀上的烙印难道是你的父亲亲手替你印上去的吗?” 说完,她恨恨地瞪向了地上趴伏着的少女。那看似羸弱的身子如同卧石一般纹丝不动,依旧安静而驯服地跪爬在地。 “抬起你的头来!难道真是当惯了贱奴而忘了该如何待人接物了?” 莘奴这才慢慢抬起了头,那一双眼儿平静无波,只是眉间的那一点朱砂痣愈加炫红欲滴。 “琏夫人所言极是,当了贱奴便不能再如人一般抬头仰视;就好比夫人您身居高位,自不必低头细看落魄了的血缘同亲一般,只是母亲生前常常提及您,说您对待父母恭谨,对姊妹更是细致入微,她生平饮恨不能随侍父母,恭敬姐妹,便时常嘱咐着我能有机会在夫人您的面前一述她对长姐的思念与仰慕。于是莘奴自不量力,想要一尝母亲的夙愿,入了这魏宫里来。 不过母亲错了,山野草木年年都有变化枯荣更迭,人岂有不变的道理?她仰慕的长姐已经贵为魏宫王君夫人,便是移入宫中的幽兰名花,身边锦衣玉食无一不缺,怎么会稀罕她一乡野村妇卑贱的孺慕?莘奴不肯抬头,不是忘了如何待人接物,实在是谨守自己的本分,不可用低贱的眼睛玷污了夫人的清贵。” 莘奴的语调清丽,带有家乡吴地所特有的软糯绵甜,语气抑扬得如同吟唱一般,竟是将这番尖厉的言辞包裹得绵软和缓了许多。 起码琏夫人一旁的荆氏便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丝毫没有听出有何不妥之处。她虽然是宫中世妇,可是毕竟不通文理。加之这莘奴说得曲折婉转,彭氏只觉得她是在称赞王君夫人的高贵一般,竟是满意地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节,就算是贵妇也不能如大丈夫一般通晓周易诗经。在丈夫的眼中看来,妇人们的愚钝是可以宽容对待的常态。 可是琏夫人并不是个文辞不通的愚妇。她的祖辈原是鲁国的儒生,辗转迁来魏国。家中的儿女自幼都深受礼仪的熏陶,就算是女儿也能识文断字。她略通诗书,她的妹妹更是文采不逊须眉,当年让尚是公子的魏王大为惊艳…… 面前这个娇柔的少女句句诛心,尖刻以极,当真让琏夫人气得双手发抖,又是生出几分愧窘,幸好只有彭氏,若是旁人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当真是贬损她身为王君夫人攀上高枝,不顾血缘,势利寡情,传扬出去被那些个儒生诸子知道,岂不是要被编入魏国的典史里做了警世的故事? 此时再看眼前这不卑不亢的少女,哪里有什么贱奴的卑贱?挺直着腰板跪于席上,眉眼神色的从容镇定竟然如同王庭中相请来的客卿高人一般,高洁孤傲,贵不可言! 这女子不是凡物!不可用!不可用!琏夫人心中一阵的警醒。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寺人高呼:“庞将军入宫拜见王君夫人!” 因为是琏夫人一早便派寺人请入的庞涓将军。是以门口的侍卫并未阻拦,那寺人呼喝的话音未落,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宫廷门前。 因为刚刚从演习的校场归来,庞涓的铠甲尚未卸下,只除了武器,便入了中庭,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挺直腰板抱拳道:“臣未及卸甲,不方便向夫人施以大礼,还望君夫人见谅……” 这般理由其实牵强得很,那青年话说得恭谦,可是英俊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傲气。与其说是铠甲累身,倒不如说是不想向后宫中的妇人趋首罢了! 虽然是王的正妻,可是也不过是替王温暖枕榻绵延子嗣的女人罢了。各国的孤高之士不肯给王君夫人施礼俯首的大有人在,不但不被责罚,反而成为有气节的铭志。更有追求美名的诸侯亲手刺死无礼得罪贤士的妻妾,成为礼贤下士的佳话一段。 今日的他在魏国如日中天,是魏王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今日这王君夫人突然召见于他,便让他心内大为不快。自然短少了平日的耐心与恭敬。 可就在这时,庞涓一眼扫到了旁边跪坐的那位少女。不由得嘴里的话语一顿,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又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 琏夫人顾不得恼怒他的无礼,不由得问道:“庞将军,你在找寻什么?” 而莘奴只是重新谦卑地低下了头,似乎并不认得魏国的才俊——庞涓将军。 ※※※※※※※※※※※※※※※※※※※※ 今日忙得差点没法更文~~~~~明日一定早更~~ 第 4 章 四顾之下并无旁人,庞涓不由得松了口气,才收回了目光,神情不定地又看了眼垂下了头的莘奴。见她并没有回望自己,似乎不认得的模样,不由得皱眉略略思索后,重新恢复了镇定道:“臣新近得了一批名匠亲造的上好案几、床、扆,皆是髹漆精刷,饰以松石、螺钿所制,这等名贵之物,臣不敢私享,方才四下环顾,是看夫人的宫殿实在是太过素淡,明日臣着人送来这些髹漆家私与夫人和大王受用。” 这一番解释倒是入情入理,也让琏夫人心里略好受些。 魏王素好沽名钓誉。人前喜欢效仿周公旦礼贤下士,更不愿旁人说出他奢侈享乐的错处来,是以宫中的妻妾也是尽量力所能及,亲自纺线织布以成全魏王的贤名,日常的饮食业摆用也不敢太过规格。 现在魏宫新迁,这刚刚修葺好的宫殿里的确是有些空荡。既然是贤士的一番心意,自当可以领受。 琏夫人含笑地谢过了庞将军后,只看到站立在庭下青年那一脸惯常冷然的傲气不知为何消融了几分,时不时微微转头垂首打量着一旁的莘奴,那目光的急切似乎是被她的美色所吸引。 原本她就是打算这样自然地将莘奴引到庞涓的面前,再赐给这位魏王的宠臣,以拉拢之用。可是方才被莘奴一番奚落后,她早就更改了主意。 那女子年岁不大,但牙尖嘴利,似乎是极有主意的。若是驯良的还好,左右不过是给男人温暖床榻的,可她明显是带有对自己的怨气,怎么可以再引到重臣的身边,任她搅弄唇舌搬弄是非? 当下便对莘奴道:“你且退下去吧,竞等得空再发落。” 莘奴低着头起身退出庭外。庞涓的一双深眸便一直望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回头问道:“敢问王君夫人,这位女子是何人?” 琏夫人微微笑道:“不过是手下的世妇新收的宫婢罢了。原是看她模样还算周正端淑,想要留在身旁用着,哪里想到她竟然隐瞒了自己乃是获罪贱奴的身份,手脚也不大干净,似乎是偷盗成癖,实在是不堪……” 这番说辞可以说是真真假假,她深知这位庞将军孤高的性情,他向来看轻女子,虽然得大王隆宠,纳了几位魏国的贵女做了妻妾,却并不娇宠珍爱她们,甚至前些日子还将两位新纳的娇媚妾室毫不吝惜地赏赐给了自己有功的部下。 虽然将自己的妻妾赏赐赠与他人是诸国公卿里惯常拉拢人心的伎俩,可是也并不是人人都能有这般的海涵度量。由此可见,这位庞将军于女子来说,是何等无情之辈。就算他被莘奴的美貌一时吸引,听闻了她这般不堪的品性和身份后,自视甚高的他也该打消了染指的念头。 可是未曾想到,庞涓听闻琏夫人这般言语竟然眉头不皱地道:“既然这般卑劣,岂容王君夫人劳神?不如将她交由臣来处置。” 这便是直接开口要人了,琏夫人没想到一向清高孤傲的庞涓会这等急色,不由得一顿,正待思踱如何措辞婉拒时,庞涓看了眼寺人宫妇都是远离大殿,突然走到了琏夫人的近前,弯腰压低声音道:“臣深知夫人的心疾,近日王要开始册立太子,臣……属意公子申,愿日后辅佐公子鞍前马后,让他成为魏国的贤君……” 公子申是魏王的大公子,也是琏夫人的亲生儿子,其实在魏王的几位公子里,他的才能并不出众,在这礼崩乐坏的年月里,就算是嫡长子若没讨得父王的欢心,日后也难以继承王侯之位,原来这庞将军本是与公子申无甚往来,现在突然开口示好,着实让琏夫人深感意外。 “若是得庞将军的悉心教导,大公子定然会更长些学识……只是……将军为何要执着于那样卑贱的贱奴?” 庞涓微微一笑,晒得有些发黑的肌肤衬得牙齿闪白:“这等顽劣的贱婢,抽打教训起来才更加让人心气舒畅不是?” 这话里的不善,让琏夫人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她听闻这位将军在与秦军对战时,虐杀了无数秦的将士,让敌军闻风丧胆,这些个武将许是出入战场经历了太多血腥,总是会沾染上些恶习,看到这位庞将军也是如此,竟然以私下折磨貌美女子为乐……” 不过殊途同归,这拉拢庞涓的最终目的终是达到了。若是自己一味不允,难免让这心高气傲的庞将军介怀记恨,倒不如顺手推舟,顺了他的意思…… 至于那莘奴落入庞涓手中后的死活……琏夫人不愿再去想,只是一心想着倒是要叫荆氏着人割了那莘奴的舌头,免得她入了将军府后,四处口舌泄露了与王君夫人乃是血亲的天机。 于是便点头笑道:“待得入夜便着人送到将军的府上可好?” 庞涓微笑着谢过了琏夫人,转身大步走出了中庭,高大的身材披挂着满身的铠甲,更是英武非凡,引得宫中的一群宫妇频频侧目。 待转出了宫门,庞涓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冷哼一声:“无知蠢妇!” 他想了想,脸上复又闪现一抹激动之色,牙齿微微的摩擦,铁掌覆在马背上慢慢地抓握着一把鬃毛,引得宝驹不耐地低声打着响鼻。 待他恢复了神色便挥手叫来一位相熟的寺人,在他耳旁轻声嘱咐了几句,便翻身上马,挥鞭离开了宫中。 莘奴被琏夫人斥退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暂居之所,微微瞟了一眼屋外守在门厅的世妇后,心内暗想到:想不到这庞氏竖子竟在魏国?那名声显赫的庞涓竟然就是他!既然……已经被他认出了,这竖子会不会立刻向‘他’通禀自己这偷逃私奴的行踪呢? 她微微打了个冷战,心知此处已经不是久留之地。那琏夫人昨日若说还挂着几分从母的伪善,今日的声嘶力竭可以说是原形毕露,尽断了她最后这一点亲情相濡之意。事不宜迟,要早早离开这龙潭虎穴! 她随身所带的物品不多,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包裹而已,想到出宫之后没有半枚圜钱做盘缠,便顺手拿了几个精致的玉杯铜盏裹入了包袱中。她又看了看门口的情形,抬头望向靠近大梁处透气的角窗,将裙摆掖进了腰间,露出两条修长的美腿,如同轻盈的灵猫一般,几下攀上了大梁,再扭转腰肢微微一缩,竟是从那不大的角窗里穿了出去,跃上了宫殿的屋脊。 她身体瘦弱,步履轻盈,没有惊动屋檐下的一干守卫,便轻巧地跃过了几个相邻的宫舍,来到粗使杂役们居住的后园,看准了此时乃是宫中刚刚给各个宫苑送去餐饭之时,院中无人,便轻巧地跃下,从凉衣杆上拣选了两件身量较短小的男子宫服,几下换穿完毕,又将长发挽起,束在长帽中,转眼的功夫,绝世丽姝便成了一个清秀的小寺人。 这两日她早就观察到,每日午时,便是侍卫换班食饭之时。只要把握好时机,这进时严而出时松的魏宫便不是铜墙铁壁,可以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出去。 可就在她从长廊的下侧复又经过自己曾经暂居的屋园时,隐约听到穿过一处花园时,那彭氏立在门口对几个粗壮的寺人小声道:“屋内的女子对王君夫人不敬,夫人命令割下她的舌头,你们且准备好了上好止血的药粉,下刀时注意分寸,万万不可要了她的性命……” 莘奴顿住了脚步,一双美眸渐渐瞪圆,那一颗朱砂痣简直滴出血来!竟是用心这般歹毒!也难怪她能盘踞魏宫的正位如此之久!母亲那般慈悲的心肠怎么会有这样恶毒心狠的姐姐?此事她且记下,容得日后再做谋算…… 她心知,自己的时机不多,必须要尽快离开魏宫。只走到墙边幽径处,寻了两队侍卫换班的空隙,几下攀上了高高的宫墙,然后翻身轻盈地落下。 这一路来大梁的道路,她都默默记下,而她一早与忠于父亲的老仆约好在大梁城郊的地点只待情况有变,就寻机出来。所以翻下城墙后,便低头加快脚步朝着城外走去。 可是还待她走出多远,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询问:“这般步履匆匆,是往哪走?” 莘奴心内一惊,回头一望,只见早已经换上了锦衣的庞涓正微叉着腿静静地立在幽巷一侧,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心道;不好! 转身便想走,可谁知身后的男子迈着虎步便急赶了过来,伸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莘奴被他的铁钳握得手腕发麻,更是羞恼得很,挥起包袱袭向来者。可惜她虽然近年来勤练近身搏斗,身手轻盈,可这般防身之用的技艺哪里敌得过血海里厮杀的武夫? 几个回合后,她便被高大的男子反身拧住胳膊拉拽进了怀里。 庞涓瞟了一眼从打散的包袱里掉落的玉杯铜器,刻意贴着她娇嫩的耳廓道:“还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女贼,背负了这么多的赃物,是准备去哪销赃?” 莘奴心知挣脱不开,力持冷静道:“怎么?你如今贵为将军,却管起鸡鸣狗盗之事来?特意等在这里,是要拿我去哪一头邀功请赏?可是云梦山幽谷里有人给你发了口信,让你擒了我去讨好你的授业恩师?” 庞涓被她话里的轻蔑激得脸色微变,冷哼道:“人是娇艳了许多,可惜还是如此不受教!我已非昔日跪在谷口求师的庞家无名小子,此番在魏国已经贵为三军统帅,哪里需要讨好什么隐士散人?特意等在这,便是要请你入了我的庞宅,让我慢慢……整治一下你这言语刻薄的毛病!” 说这话时,莘奴感到有濡湿滚烫的舌尖在她的耳畔划过。 ※※※※※※※※※※※※※※※※※※※※ 今天早吧~~狂仔这手速~~~妥妥的 第 5 章 莘奴的身体微微一僵,紧握住自己的铁臂一时是挣脱不开的,此时若喊,难免引来宫内侍卫的注意。 相比起在宫中割掉舌头的境遇,此时跟这庞氏竖子离去倒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更何况,琏夫人那里的门路走不通了,若是能利用这竖子……倒也是个法子…… 想到这,她微微转头,巧妙地避开了身后男人逼过来的嘴唇道:“方才离宫太匆匆,还未来得及食饭,你若有心教训人,也要先给一顿饱足的不是?” 只要她愿意,吐出的话音永远是轻轻柔柔,让人不忍拒绝,庞涓自出谷谢师以后,许久没有听到这般甜丽的音调了,不由得心神为之一荡,铁臂不自觉又收紧了些,贪婪地望着怀里这丽姝清丽娇艳的面庞,直到怀里的娇人不耐受痛,发出一丝娇吟,他这才缓了手臂,却一把将她抱起,径自走向了一旁的马车里去。 莘奴看到这马车密不透的风,甚至窗口都用添了棉絮的小被堵住,便知庞涓还真是有备而来,早就料到她会偷逃出宫,所以备齐了隔音的马车,活动好了筋骨在这里亲自等着自己…… 这番一步望十,高瞻远瞩也不愧是那人的得意高徒了。莘奴心内冷哼了一声,只是安静得如狸猫般靠在了马车里的一角,消融在马车昏暗的气息里。 庞涓也欺身上了马车,高大的身体将原本逼仄的马车充挤得愈加喘不上气儿。他半靠在车厢上亲昵地挨着莘奴略显瘦弱的身子道:“说说吧,是怎么逃出谷的?” 莘奴抬眼看了看他,缓缓开口道:“为何要逃?那山谷本就是我莘家世代容身之地,他不过是鸠占鹊巢,顶了我父亲的名头招摇罢了,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 这话里倒是有些少女该有的蛮横与无礼。庞涓听了忍不住一笑,一向骄傲自大的男子倒难得顺了女流之辈的意思,只赔笑道:“好好,是我说错了,不过你又为何来了魏宫?竟然惹得那歹毒的妇人要割了你的舌头?” 莘奴丝毫不诧异他知道宫内的隐情,堂堂魏国将军想必宫内眼线不少。想了想,竟然照实开口道:“那琏夫人是我的从母……我是来探亲的……”说到最后,不用旁人诧异大笑,她自己也觉得此番入宫的遭遇荒诞至极,便微微叹了口气。 庞涓挑了挑眉,他对这莘奴的身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那人虽然将她贬为贱奴,却不轻易让她示人,吃穿用度堪比列国贵女,每次出谷必定带她在身旁,如影随形。 这女子平日里对那人极是恭顺,若不是二年前,在他快要谢师出谷时,她私自外逃,被抓回来受了严刑,声嘶力竭地冲着那人破口大骂。也许庞涓打死也不会想到这看似柔弱温润如水的女子,内里的性子竟然会那么刚烈。 那人一向对她的要求甚是严苛,可她倒好,竟然犯下了与野男人私奔出逃的勾当,也怪不得被整治得那般凄惨了…… 回想起她当初与男人私奔的情形,庞涓也觉得自己的牙龈里冒着莫名的酸气,倒是有种这女子也背叛了他庞涓之感,这一刻的耻辱,竟然与恩师息息相通,共顶无边的绿云苍穹。 想到这,便眸光一沉,伸手钳住了她的下巴道:“虽然不知你与王君夫人乃是姨侄关系,但是看来她也不想认你,如今是乱世,战乱频生,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可能安然度日?倒不如跟了我,只要你安分一些,我自会好好待你,绝不会像他一般苛待于你。” 这样一番话,简直是恩威并举,让人莫名感激涕零。莘奴觉得自己到底是没有做贱奴的自觉,没有易手过几户人家,竟然不懂,这贱奴的待遇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她在此是否该感谢魏国的庞将军如此的宽厚谦和呢? 这时庞涓却再也忍不住了,虽然出谷后,一直醉心于名利权谋,可是闲暇得空时,总是忘不了莘奴绝艳的倩影,如今她竟然自投罗网,主动来到了自己的身旁,当真的喜从天降,只觉得再也难耐不住,只想着要一亲芳泽,慰藉长久思而不得之苦。 此时马车昏暗,可是从莘奴身上传来的体香却勾人心痒得很…… 想到这,猛地将莘奴压在车厢之上,略显急切地覆下了唇舌。莘奴避无可避,一张樱唇被他含住,唯有死死地闭紧牙关,不让他的唇舌再近分毫,一只手悄悄地绕到了自己的大腿内侧,摩挲着绑缚在那里的匕首…… 若是此时假意曲意逢迎,倒是备不住趁这厮意乱情迷之际了解了他的狗命……可是这样一来,再见魏王便难如登天了! 莘奴想起自己此来大梁的真正目的,不由得又忍了忍,只是扭动着自己的头,竭力躲避开后,得空斜着一双妩媚的大眼说道:“还未食你一粒粟米,便来讨要便宜,你当真是无赖竖子不成?” 庞涓本来恼她不肯启开香唇,未能品尝得尽兴,如今看她娇羞含恼的模样,就算被骂成了竖子,心内也欢喜得紧,当下又亲吻了她的香腮道:“还真是个刁钻的奴儿,不给你些好处,便不认人,一会只管喂饱了你,不过今夜莘奴你也要乖巧着,待得暮夜也要喂饱我可好?” 正自调笑着,突然马车骤然挺住了脚步,累得车厢也为之一顿。 庞涓暗自皱眉,起身撩起了车厢厚重的车帘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挡住了他的马车。 胆敢挡住庞涓马车之人,自然不是什么游侠豪士。而是一位身着麻衣长袍,头戴玉冠的一位谦和斯文的男子。而这男子的车马正横在不远处的巷口,带着官徽的马车堵在那里,又有负剑的随从,其他的车马自然绕行,让此处变得有些空荡。 这男子恰是庞涓的一位熟人——魏相白圭。 若说庞涓是魏王的左膀,这白圭便是不可或缺的右臂,两人一文一武,各司其责倒也相安无事。 最重要的,这白圭实在是与他师出同门,同出自鬼谷,都是那人点头认可,赐下名姓的弟子。彼此的底细都清楚得很。 当下庞涓正了正自己略显凌乱的衣冠,抱拳道:“白相为何拦住庞某的车马,可是有何赐教?” 白圭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不敢赐教,只是有些私话要说与将军听,所以在此恭候多时。不知将军可否屏退车夫随从,让他们退避几尺,容我说上几句?” 庞涓挑了挑眉,当初那人派来魏国的弟子不止数十人,可是最后在朝堂站稳的却只有他与这白圭二人。可见这位平日里温吞斯文的白相是些真本事的。不同于其他的同门隔三差五来与自己攀附交情,这位白圭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与自己保持着有礼有度的距离。除了公务上的往来,私下里甚至没有一同饮酒赏乐之时。这种识趣,让庞涓很是欣赏,竟没有向对付其他同门那般,将他寻个由头排挤出魏宫前庭。 如今一向识趣的人突然拦住自己的车马,必定是有些深意。不由得心内微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道:“庞某有要务在身,若不是公务,还请改日再续。” 这番便是生生地拒绝了,可是一向谦和的白相今日却是寸土不让,依然立在马车前道:“庞师弟这么繁忙,可是因为遇到了谷中的故人?正好我也是因她而来,倒可以二事并归一处,与庞师弟一起解决了。” 庞涓沉着脸说:”怎么解决?” “自然是物归原主,她虽是贱奴,不是什么金玉之人,可是恩师一向习惯了她做的汤羹味道,日常的起居照拂,一时短少不得,既然庞师弟已经救她出宫,余下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处置吧……” 庞涓自当了魏国的将军以来,一路春风得意,正是年少恣意时,骤然被人顶撞,就算他贵为一国之相爷难以抚平心内的恼意。当下冷冷道:“白相从不提及你我二人的同门之谊,今日却说出‘师弟’二字,可是在要挟庞某什么?” 白圭微微苦笑道:“喊这一声,不是妄想压庞将军你一头,实在是你我同门苦修不易,我不忍看你一步行将走错,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啊!” 庞涓生平最听不得一个“输”字,不由得张扬的大笑道:“白圭,你也是个聪明人,怎么今日竟说起糊涂话来了?虽然我敬他为恩师,但如今他是山野之人,而我为魏国将军,不可同日而语。他这般委托你贸贸然来阻拦车马,实在是太过儿戏! 再说不过是个贱奴而已,恩师他便这般的小气?凭借着我之前提恩师的劳碌奔波,就算是开口要了这奴儿,他老人家还忍心拒绝不成?” 白圭闻听此眼,倒是深深地抬头望了立在马车上的青年一眼,淡淡地说道:“师弟离谷太久,忘了恩师是何等样的人了?你真的以为,出了山谷便可以不敬恩师了?难道你从没有想过,为何你能在与秦军一役中侥幸得胜吗?” ※※※※※※※※※※※※※※※※※※※※ 嗯男主是鬼谷子,这是个本身就在野史中被过于神话了的人物,所以很适合yy。对于男主容貌,我只想用一个字来形容——大、帅、比~~ 此男的徒儿都牛逼,白圭乃是“商祖”,巨能攥钱。庞涓这倒霉孩子就更不用说了。至于孙膑一类的地球人都知道…… 所以本文男主是古代版幕后跨国大总裁,以拉动战国gdp为己任~~介绍到这,狂仔有些顶不住了,这奔放的思绪啊~~你飘到了哪儿~~~~亲们自己把握啊~~ps 撒个花打分分哦,狂仔默默地看着你的手指…… 第 6 章 这话正捅在了庞大将军碰不得的逆鳞之上。因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那次与秦的对战中,有多少次自己辎重粮草殆尽时,便能如及时雨一般,得到路过的名不见经传的商贾资助。 而在最后的那一战中,更是有自己的同门师弟连夜送来秦军排布兵马的密图,让他能窥得先机一举得胜,从此名扬天下…… 可是对隐居幕后的那人的感激,随着时间的前移在庞涓的心里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事后庞涓想了又想,总是觉得不对,反复推演着当时的战况,只觉得当时若是没人相助,自己固然狼狈些,但也不致于落败。可那人且偏偏出手,让自己被动地承受这份深重的恩师之情。更让自己原本无懈可击的胜利参杂了舞弊的阴霾。 每每思及到这,庞涓总是有种活吞了苍蝇般的恶心之感,又深深的觉得自己虽然离开了那云梦山,可是那双习惯了操纵的大手却还在强制地绑缚着自己身上的绳索,牢牢操纵一切。 这般反复的去想,原本不确定的事情愈加确凿无疑。对恩师的尊敬也慢慢变成了急于摆脱的厌弃。此时听白圭再提起,登时肝火上升,两眼冒出杀机,大掌不受控地紧握住了马车一侧的□□,似乎若白相再妄言一句,便要让他血溅五步。 白圭向来善于常言观色,见到庞涓面露不善,心内暗自叹气,看来单凭恩师的名头是难以压制住这位在魏国蒸蒸日上的年轻将军了。 他没有再劝说下去,只是扬声对马车里的人道:“还请莘姑娘照拂好自己,莫要太过妄为,因为你的擅自出走,恩师他老人家……不太高兴。” 马车里却是一片沉静,车里的人似乎没有兴致回话。 显然车内丽姝的无动于衷大大取悦了庞涓,他英俊的脸上微微闪出得意的笑容,斜眼望向白圭。 白圭倒是沉稳得很,丝毫没有被人冷落的尴尬,他毕恭毕敬地对庞涓施礼道:“话既然已经带到,那就不再打扰将军的公干了。”说完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上车之后,便汇入到了巷外的车流中,慢慢驶去了。 庞涓没想到白圭这般兴师动众,却突然便打了退堂鼓,倒叫他紧握的铁拳有无处挥击之感。 懒得再多想,他转身撩开了帘子想要回到马车里,可是就在帘子撩起的刹那,他清楚地看到莘奴那张绝艳的小脸竟是煞白一片,一双大眼里分明是来不及掩饰的仓皇。 想起两年前出逃时她受到的责罚,也难怪现在她只听闻了那人的动向,便吓得如惊弓之鸟。丽姝偶尔闪现的柔弱,让一向铁石心肠的庞涓也不仅柔软了一下,当下坐过去揽着她的肩膀道:“莫怕,有我呢,他王诩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伸不到我的身边来……一会回府,你且休息一下,可想要吃什么?我让庖厨为你烹炙。” 莘奴似乎被他揽过的手臂惊醒,从自己臆想的噩梦里收回了心神,收起了脸上的无措仓皇后,幽幽地望着庞涓道:“你倒是胆大,这般一口回绝,难道……不怕他吗?” 庞涓显然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心道:到底是妇人一个,就算有些才学,也不如男儿弘毅。 于是刻意宽慰道:“为何要怕他?我已经非昔日的黄口小儿,他虽然有些才学,当得起人师,可是,为人品性照比你的父亲差得远了。若是莘子犹在,岂会如他一般,培养出学生却如牲畜一般供他驱使?可是世人愚钝,压根不知云梦山的谷主已然易主,任他借用你父亲鬼谷子的名义招摇于世,广收门徒,若是相安无事,我也算敬他为我恩师一场,给他在云梦山的一份逍遥自在,若是自不量力,终有我铁蹄踏平鬼谷的一天!” 这番豪言壮语总算是让莘奴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可惜那笑却丝毫未爬上眼角,竟带着几分怜悯看着眼前春风得意的青年…… 是啊,这庞涓虽然是少年便投奔入了鬼谷,却并不是那人心内得意的弟子。只不过这庞氏天生野心勃勃,为人上进,最后总算是得了他的青睐,得以赏赐名姓出山扬名立万。既然不是心仪的弟子,怎么会知那人手中细密的铁网,雷霆的手段?所以才会吐出这等无知失了分寸的话来吧? 就在这时,马车已经回到了庞府,庞涓兴致勃勃地将莘奴抱下了马车,也不顾一旁奴仆的侧目,径自将她抱入了自己卧房中。然后亲自除下她的鞋子,抚摸着那细嫩白皙的脚掌,略带不怀好意道:“今日又是爬梁钻窗,又是翻墙,一定疲累得很,我命人备下热汤,一起沐浴可好?” 莘奴却并没有躲闭他造次的手掌,更没有如他所愿露出娇羞神色,只是淡淡地说道:“庞将军还是更衣吧,想必过不了多久便有宫中要务劳烦将军了。” 庞涓听得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有人急匆匆前来通禀:“将军,大王着人前来召唤将军入宫,听说有赵韩二国的使臣也入宫,有要事等您商量……” 庞涓不禁诧异地望向了莘奴,可是屋外再次传来召唤,原来魏王竟然一连派出三拨人前来召唤庞涓,内里的急切不禁让人侧目愕然。 庞涓顾不得耽搁,也来不及询问莘奴,最后竟是连便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便匆匆入宫去了。 不一会,便有庞涓临行前嘱咐的婢女为莘奴送来了饭食。 这庞涓看来果然是很得魏王的恩宠,自己又是有些门路,饭食竟然比魏宫中的还精致了许多。漆碗里盛装的不是常见的粟,而是不多产的稻米,大块的狗肉也散发着阵阵香气。鳖汤也浓郁得很。至于脍更是美味异常。 不过一样器具却让莘奴定住了眼神。只见在满桌的漆器里,一只小小的黑色薄底双耳锅盖着杉木的盖子,怪异的模样愈加引人注意。 莘奴死死地盯着那双耳锅不同寻常的质地,慢慢地伸手打开了盖子,只见那锅里是一片翠绿的颜色,切成丝的鲜美蘑菇搭配细腻的鹿肉搭配上满山寻常可见的芥菜,那叶子不像烹出来的,失去了翠绿,看上去油亮得很…… 因为世人皆用陶土锅或者厚底的青铜鼎来烹制食物,所以无论菜肉皆是煮烂为佳,而肉品或者生食为脍,或者炭火炙烤。就算是周王室的天子诸侯,也不过是这些美食罢了。 可是在云梦山的鬼谷里,庖厨们所出美食常常让谷中偶尔的访客大快朵颐,吞咽得不能自已。皆是因为山谷里出产冶炼出一种似铜非铜之物,颜色深黑,生锈时也不是铜锈一般的青绿,而是诡异的红色。用这种比铜坚硬的异物来制锅,锅体薄而受热均匀,不再似青铜鼎或者陶锅一般费时,只需用滚烫的豚油将食物肉品搅动均匀,不多时便可出锅使用,是以青菜再不会被煮得失了颜色,味道也是迥异于烹与炙的鲜美…… 可是这种物件,除了满足谷主的口腹之欲外,更多的是用来锻造成寒气深深的刀戈之物,那是能彻底改变战局,扭转乾坤的神器,一旦出世,必将天下大乱! 而现在,这弥足珍贵而神秘的器物,便出现在莘奴的眼前,这绝对不是魏国的将军所能拥有的……是他! 果然一旁看似面目稚嫩的婢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漠道:“谷主怜惜莘奴离谷多日,不得家中美食味道,特意名奴婢备下炒食为莘奴调节肠胃。”说完便噤声木然地站在了一旁。 莘奴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美食,突然伸手将席桌上的美食尽数掀翻在地。 可笑庞涓竟然说父亲强过王诩竖子,和善豁达的父亲怎么能有王诩这般操控人心,威慑恐吓之能呢?也难怪云梦山易主,从此天下人皆知鬼谷王诩,尽忘了鬼谷莘子。 他明知自己的下落,却不急不缓,接二连三地派出人手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便是要时时提醒着她——就算逃到海角天边,也终究是在他的耳锅里,时时受着烈火的灼烧煎炒! 待得煎炒得火候正好时,他才会慢慢地伸出筷箸,狠狠地戳中,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直到皮肉尽食,寸骨不留! ※※※※※※※※※※※※※※※※※※※※ 咩科普女主叫莘(shen)奴~~ ps 劳动节,狂仔还在苦命的啪啪啪,劳动者最光荣~~ 第 7 章 看到莘奴掀翻了一地的菜肴,那婢女倒也不急不躁,只是收拾了满地的狼藉,过不了片刻便依样又呈上了满满一桌,低声道:“谷主吩咐奴婢多准备了几桌,请慢用……” 莘奴气极而笑,他总是最了解自己的,知道在什么时候能将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尽数崩溃。 方才宣泄了一气,倒一时难以再激愤掀桌,这一天的确是疲累得很,事已至此,也不必亏待自己,总是要饱食一顿,休憩一下再做打算。 于是这次她看都未看那婢女一眼,神色平静地拿起筷箸,安静而迅速地食了饭后,便净面更衣安寝了。 自从离谷的近二个月来,一直心内担忧被他发现了行踪,就连做梦也是带着忐忑,如今虽然头悬利刃,却有种尘埃落定之感,这段时日头一次睡得安稳一些了。 涌起几许朦胧睡意,莘奴翻了个身,半点没有担心庞涓会深夜归来夜袭于她。 庞将军的确是个帅才,可惜成名太早,又在王诩恩师的有意安排下一路顺风顺水,竟然得意忘形到在同门面前,对恩师鬼谷王诩出言不逊的骄横地步。 对待这样不忠于自己的弟子,他从来都不会手软,杀鸡儆猴展示给谷内的众位弟子,他怎么恩荣赏赐出去的荣华名利,便要怎样变本加厉地逐一慢慢讨回…… 在逐渐转暗的内寝,突然幽幽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声。 果然不出莘奴所料,到了第二日的晌午,庞涓才一脸暮色阴沉地回到了。 一夜未眠让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可是他似乎没有安寝的打算,而是立在院中思踱了良久,才举步来到了莘奴的房前,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看着坐在席榻上的丽姝,恨恨地咬了咬牙,终于开口道:“随我入宫去见大王!” 昨日保护丽姝安稳的誓言犹在,今日却朝令夕改,就算是落魄于市井的游侠也不屑于这等反复的言行,可是庞涓却要生生失言,将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原样奉回到魏宫里去。 不是他庞涓言而无信,实在是昨日宫内发生的一切让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一切的源头,只因为赵国嫁来联姻的美艳赵姬昨日竟然在亲自接待赵国使臣时,饮下毒酒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了。 要知道魏国也好,赵国韩国也罢,这三家原本就不是昔日周文王册封的诸侯。他们本是晋国的公卿,势力极大,最后竟然借着晋阳之战,三家瓜分了偌大的晋国,断绝了晋国公子的世袭之位,又逼迫周威烈王册封了他们三个犯上作乱的贼子为侯。从此便有个三位列侯中的新贵。 可是这三家虽然当初是一起犯上瓜分,堪称共谋,但彼此吞并的野心不止,互相忌惮牵制,一刻也不得松懈。 其中魏国的处境最是让人疲累,虽然因为变法图强得早,魏国的国力堪比列侯之首,可是四面环敌——赵国、韩国、还有强齐,乃至新近刚热气腾腾打了一场的秦国,一个个如狼似虎,对魏国虎视眈眈。魏王重武将,宠庞涓,也是有其内里原因的。若没有悍将守卫成果,岂不是要被这些诸侯们蚕食得连渣都不剩了? 现在魏国与秦国紧张,更是要牢笼赵韩。魏王选择宗亲的女子归到自己的王室中来,也是这层意思。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赵姬竟然在赵国的使臣眼前,被那般凶残的杀死,若是传扬出去,赵王的面上无光,还如何维系与魏国的情谊?一场恶战简直避无可避。 赵使自然是勃然大怒,只当是魏王给的下马之威,扬言要回禀赵王,不日开战! 魏王眼看着宠爱的如夫人被杀,却顾不得心疼,只是慌了神,命侍卫封住了宫廷,扣押下赵使,又连番派人找来庞涓与白圭共商应对之策。 在庞涓看来,这明显是有心人犯下的挑拨魏赵盟誓的勾当,只需费些唇舌与赵使解释便好。可是当他亲自来到赵使面前,陈述着这种悬案的蹊跷不妥时,那赵使冷笑道:“远嫁的王室女在使臣面前被毒杀,这等骇人之事翻遍诸国春秋史籍都没有见过,偏偏在魏王的宫廷内开了眼界,庞将军以为轻飘飘的一句‘有人刻意陷害’便能抹杀了我赵国的女公子冤死在魏宫的事实吗?” 庞涓向来不善软语求人,当下冷哼道:“看来就算拿了凶手,赵使也打断抵赖到魏国的头上了?那赵使准备如何了解此事?难道赵国的兵马真的强悍到可以与魏国一绝高下的地步吗?” 赵使丝毫没有被庞大将军的满脸杀意吓退,冷笑道:“我赵国的兵马,庞将军没有看在眼里,若是联合了韩国,不知够不够与庞将军一较高下?若是韩国不值一提,未知再联手秦国可否与魏一战?” 庞涓被激得起了杀机,真有斩杀了这赵使的心思。可是若真杀了赵使,可真不似死了一个小小姬女那般轻巧了。就算是世代死敌的诸侯,也忌讳斩杀来使落人口实。 魏王高居堂上,闻听此言已经是脸色大变。 他当初登上王位不易,先是与弟弟争夺候位。后来又在战场历险,在浊泽被赵国与韩国的联军重重包围,当时韩国的便主张将魏国一分为二,分立两个魏王,彻底削弱魏国。幸而赵王反对,两家闹得不欢而散,才没有损伤了魏国的根本,后来魏王励精图治,分别击败了两家,又加强与赵的盟约,极尽拉拢,才算是巩固了自己的霸主之位。 现在赵国若是因为赵姬之死而疏远魏国而亲近韩国,甚至与秦国联手,实在是噩梦一场啊! 当下急忙打断了二人的话头,示意着白圭劝和开解。 那白圭未及开口,可是他身边带来的一个随侍却突然逾矩插言。 看上去很年轻,却饱读诗书的青年,有礼有节开口驳斥了赵使的三家联合抗魏的言论,细致地分析了当前的局势,甚至直指出魏赵两家唇亡齿寒的关系。 一个无名青年只将赵使说得哑口无言,一时也懊悔起自己方才的不当之处。那青年口才极好,最后倒是给赵使一个台阶:“此番意外,其实也可止步于宫廷,为何要传入赵王的耳中徒增纷扰。最近春季转暖,疫病躁动,赵姬不慎患病亡故,也是让人无奈的,魏王有意将王室一女嫁与赵王,一来也算是还赐,二来也可让赵魏两个亲上加亲,不是比大动干戈要好?” 相比于诸侯倾轧,利益纠葛。一个女公子的生死其实还真是微不足道,赵使显然被说动,可是似乎咽不下这口恶气,犹自恨恨道:“魏王有意示好,只当领受,吾王一向挑剔,既然是补偿,若是寻常品貌的女子,只怕难入赵国的宫闱,若是没有个合意的,比不过赵姬的才情美貌,还是不要送才好!” 魏王一看事有转机,大喜过望,只命人秘密收敛了赵姬的尸体,殿内服侍的奴婢一律赐死灭口。再引着赵使去见新入宫的这些个娇滴滴的女公子。 这几个入宫的姬姓女,品貌身材都是精挑细选的,个个堪称美艳,可那赵使像是刚从玄女仙乡折返归来一般,皆是看不上眼,就是连那姬姜在他的嘴里也变成了姿色平庸,肤黄毛稀之辈。 只将一向心高气傲的姬姜气得浑身发抖,也无济于事。 选出了姬姓女竟然都是这般不堪重用的,魏王勃然,急招来王君夫人,一通厉声申斥。 不知为何,一向沉稳的琏夫人还未等魏王申斥便脸色苍白,似乎之前受了什么恫吓一般,神情恍然。最后在夫人身旁的一个宫妇,竟然突然跪伏在地,竟然向魏王直言:“原先王君夫人选有一美姬,却被庞将军索要走了,其女美艳世间未见,定然能叫赵使满意。” 自从那青年突然冒出开口的一刻,庞涓的心就往下沉。别人认不出,可是他却清楚的知道,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是何人。他姓孙,排行为仲,乃是当初与莘奴私奔的男子孙伯的亲弟。 鬼谷子向来善于收买人心,当初捉了私逃的这对男女,对身为自己弟子的孙伯只不过是申斥一番,便放他下山许以富贵荣华去了。可是胆敢勾引栋梁之才的贱奴莘氏却下了重手惩罚。这般处置有礼可循,倒成了王诩重视弟子前途的佳话——堂堂有志男儿岂可沉溺美色。不思进取? 而对于孙伯留在山中的亲弟孙仲,王诩更是不计前嫌,一意悉心栽培,谁人不知,甚至连鬼谷子亲自撰写的兵谱,也只独传给孙仲一人耳! 而如今,他竟然也出师下山,被白圭亲自引见到了魏王的面前。待得稳住了赵使后,便向魏王告罪,不轻不重地责备着青年适才的莽撞,又自然而然地将孙仲的出身才学介绍给魏王知晓。 一路停下来,庞涓只觉得能郁闷得呕吐一鼎热血。 那白圭若是不做国相,倒真适合为商贾沿途夸大其词地叫卖货物,一番天花乱坠,竞将一个无名的乡野青年奉为武圣孙子的后代玄孙引见给了大王。 当听闻他也师从鬼谷,只听得大王两眼一亮,一扫痛失宠姬的阴霾。而孙周一番灵巧的口舌引得魏王赞赏,怎么能不让庞涓升起一丝危机之感? 事到如今,若是再看不出今日之事为何骤然发生,那他真是女色迷昏了神智了。 想必他的无礼之言已经传入了鬼谷王诩之耳。甚至那人早就在自己先前几次对他所下的暗令不理不睬时,便已经部下了制衡诡计。 魏王求才若渴,当初能重用他庞涓,自然也会重用这个同样出自鬼谷的青年孙仲。而这孙仲竖子向来奉鬼谷为神明,自然独得恩师的爱宠,将来平步青云简直是指日可待。 想到这,看着魏王频频望向白圭身旁青年的的满意眼神,许久没有过了的莫名的恐慌袭上了庞涓的心头,他仿佛顷刻间便被打回道了原形——那个在谷口跪伏了一天一夜,饿得发昏,才得以入鬼谷学师的农家子弟。 那种饥饿惶惶之感只经历一次便再不想了。 是以当魏王未及开口索要时,庞涓已经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是如何去做了。 现在他磨着牙叫莘奴穿好衣服前去魏宫,可是马车出了庞府时,却并没有一路前往魏宫,而是来到了白日他与白圭相对峙的巷子里,那里已经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候,漆黑的夜色里,若不是马儿的响鼻,甚至让人分辨不出此处藏有车马。 一位早就打扮妥当的绝色女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庞涓的马车,而被堵了嘴困住的莘奴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抱到了另一辆马车之上,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谁也未曾发觉。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大致不会出人意料。 这位入宫的女子全身莹白,美色迷人,没有贱奴印记,言谈举止一定会叫那个挑剔的赵使大为赞赏,而王君夫人也将保持沉默,用以遮掩赵姬死于从她宫内流出□□的秘密。这个顶替了莘奴的女子将以魏王之女的名义嫁入赵国,在那里尽情施展她在鬼谷中多年培育出的魅惑人心的技艺…… 而莘奴被庞涓亲自绑缚时,便心中一沉,心知自己恐怕是不能如愿见到魏王了。她被放到马车上后动弹不得,只能随马车一路摇晃地来到了大梁的郊野。 绕过一处荒山,陡然呈现出一处颇为豪气的宅院。当莘奴终于被放出了马车,一路推搡地入了庄园时,远远便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听旋律,弹奏的当是《阳春白雪》,只是原本清丽呈现万物复苏的曲调,被上古的古琴演绎得平添了几分积雪未荣的肃杀。完美而准确的音调因为加入了拨弦的指法,愈加显得曲高和寡,在这初春略显阴冷的深夜里让人不寒而栗。 莘奴听了这熟悉的琴声,浑身猛地一颤。他……竟然亲自前来了大梁…… ※※※※※※※※※※※※※※※※※※※※ 下章没脸见人的南竹出没,请沐浴焚香洒水净土,偶们当神仙的,下凡一次很不容易呢!! 第 8 章 因为双手被绑缚着,方才在车厢里又蜷曲着身子,被拽下马车时双脚都是麻木的,被身后的粗壮妇人一推,便险险打了个趔趄。 不用抬眼去望,莘奴都能想象此时这些黑衣的鬼谷奴仆是用何等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在谷里的大多数人看来,云梦山的主人是完美而令人心悦诚服的。而那以前的那位宽厚而谦和的莘姓长者早就在被这些渐渐替换上来的奴仆心内变得模糊不去清了。 于是她这个云梦山原来的小家主,便成了不知好歹,忘了自己本分的狂妄贱奴,竟然累得家主远走大梁,亲自前来寻找逃奴。她莘奴何德何能?就有如此殊荣? 当从脚底心延续上来的麻痛的感觉侵袭上来时,莘奴的身子又被猛地一推,终于跌撞地倒进了院中。 此时月初,上弦月在天幕画下一道残影,不过院内挂起的几盏青铜行灯弥补了月色的不足,将院内的景致照得通亮。 只见一个身着白色深衣袍服的男子,正端坐在院内的席上轻抚着双膝上的古琴。因为头上没有束冠,他乌黑而浓密的长发倾泻下来,随意地披散在了背后,映衬得脸颊如玉,高挺的鼻尖点着微微寒芒,微微闭着的眼眸聚墨,一双浓眉如起伏的山峦斜斜插入鬓间,而修长的十指则从宽大的衣袖里延伸出来,随性地在琴弦上优雅地拨弄勾弹着…… 此情此景,也难怪诗经里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般的诗句了。虽然已经看了多年他的容貌,可是莘奴还是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样出尘的美少年时,尚还年幼的自己竟然呆愣愣地看直了眼,只觉得此生再也见不到如他一般好看的人了。 事实证明,年幼的她的确眼光刁毒,这个人此后便是不断在她的生命里,给她各种难以想象的好看! 譬如此刻,趴伏在冰冷的四面上,双臂被绑缚在身后,令她狼狈得只能靠双膝撑地才能勉强起身。 男子缓缓睁开一直闭着的双眼,目光流转若点漆凝白,将膝上的古琴教给身旁的侍女,然后接过了杯盏,缓缓饮了一口热浆,这才侧脸望向倒伏在地的少女身上。 “给她松绑。”不同于温润文雅的外表,男子的声音如同狼枭一般粗粝,低沉的声音生生地刮过耳际,让听者忍不住打着冷战。 当莘奴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时,男子微微挥手,两旁的是侍女奴仆,便卑微着身子,倒退着出了院庭。 莘奴就算不照铜镜,也知道自己此刻的狼狈,衣服因为剧烈的挣扎而凌乱不堪,方才摔倒在地,想必身上与脸颊都沾上了沙土。在魏宫之内,巧舌如簧尚能临危不乱的丽姝,此刻却像是被人拧了舌头一般,一边拼命克制着自己如筛糠一般发抖的身体,一边强迫着自己勇敢地与男子对视。 就算极力隐藏,王诩也一眼看透了她眼底的恐惧。他的嘴唇紧抿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松懈下来,扶着一旁的桌案站起身来,端着手里的热浆来到了力持镇定的少女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她的面前遮挡住了院内的灯火,眉眼也俱是模糊在了暗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用盏沿儿轻轻在她饱满而干裂的嘴唇上滚动,任杯盏里白色的蜜浆浸染在樱唇上,开口道:“喝光了它。” 就算心内再如何抗拒,可是身体被刻意训练出的驯服,在听到那粗粝的声音时还是迅速地做了反应,她被动地微启嘴唇,饮下了那明显参加了蜂蜜与香草的甜浆。 这是她爱饮的味道,却不是他所喜的。父亲过世后,她虽然被贬成了私奴,可是吃穿用度却照比父亲健在时的从简清苦变得奢侈了不少。 鬼谷里的女孩不多,但都如自己,是美丽而没了父母的孤女,不同于男弟子的勤学苦读,她们没有吃过苦,这倒是的的确确。就算是私奴,可是谷内的吃穿用度也足以奢靡得让俗世里的贵姬王妇们瞠目结舌的。 以后就算她们出了谷中,行走在诸侯的王庭宫苑里,心内也会永远向往着在谷内的生活,有了“王侯也不过如此粗鄙简陋”的轻蔑之感,进而对鬼谷谷主生出难以消失的敬畏之心。 莘奴也是如此,从小锦衣玉食,只不过她的性情太过顽劣,似乎是不堪重用的,不然依着王诩竖子物尽其用的为人,自己是不是早就被送到了列强的王庭之中,成为他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了呢? 不及多想,来不及饮下的浆已经顺着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微微敞开的衣襟里,在美丽的锁骨颈窝里汇成了一滩奶白色。 王诩只需垂眸,便可将这美景尽收眼底,熄灭了两月的隐火便被这般不禁撩拨地引燃了。 他毫无预兆地垂下头,不客气地将刚刚被浸染甜糯的嘴唇含在了嘴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蛮横席卷着她的唇舌,似乎饥渴了许久一般,啧啧出声大力地吮吸着她刚刚饮下的蜜汁甜浆…… 莘奴的浑身变得僵硬,积压在心内的恐惧再次升腾了起来。 只要他愿意,他会是世间女子心中最好的情郎,撩拨的手段,就算是乡野间经常出入田间草垛的风流浪子也自叹弗如。可是他也是最让女人心惊胆寒的疯魔,若是惹怒了他,枕榻间的□□便成了让人胆寒的酷刑,遭受了一遭,便一辈子看着他露出微微的冷笑都会有痛入骨髓之感。 两年前,莘奴便经受了一次,以至于很长时间,听到他的声音,都会忍不住身体的战栗,想要像个孩童一般无助地哭泣。 对于自己这次出逃被捉,她原是有些准备的,一早便鼓励着自己不过一死,便是咬舌自尽,也绝不再受前遭的屈辱。可是现在,被他揽在怀里,却连咬舌的力气都消融了,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的热吻。 不过王诩倒是感受到了怀里丽姝的僵硬,慢慢地分开了缠绕在一处的嘴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吻道:“脏成这个模样,可是这两个月都没有热汤沐浴不成?我这不用你来服侍了,一会自己去温泡下,然后去就寝吧。” 说完,便松开了手臂,转身迈步进了一旁的书斋。 这般的轻描淡写,如同往常清晨时,他摇醒怀中的自己,含着她的耳垂道:“去,给我倒一杯生茶。”这种毫无分离之感的熟稔平淡,绝对不是莘奴认知里的鬼谷王诩。这般平易近人的架势,当真是天下奴婢皆向往之谦谦君子了! 进了屋子的男子已经半躺在席子上,侧卧举起一本书简,似乎料定此时莘奴呆若木鸡的反应,又平静地补充道:“你不是一直想见魏王吗?不用费事折腾了,过几日,我便带你见他。” 莘奴抿了抿嘴,努力消散嘴唇边的热烫之感,事已至此,左右是挣脱不得,倒不如看看他又要排布何等诡局,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完成母亲的遗愿的。 出了院子,果然已经有婢女等候,跟着她走便来到了汤房。一个显然刚刚沐浴完的少女正松散地搭了一间宽松的长袍,脚蹬木屐,头发濡湿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了莘奴,原本正甜笑的脸上微微一愣,眼里露出一抹诧异,复又恢复了笑意,软糯地道:“莘奴姐姐,你回来了,无事便好。” 莘奴也是微微一愣,一时没有认出这少女是何人。 这也不怪她,虽然一直生长在谷内,可是王诩不喜她与旁人相处,只单养在谷中的后花园里。除非年节随着王诩与谷内之人宴席相聚外,根本很少与谷内之人相处。 是以除了王诩看重的几位弟子,其他的闲杂人等,莘奴是一概不识得的。不过谷内人基本上都是知道莘奴的,毕竟这几年间,只有这个不□□分的贱奴常伴在谷主的左右,服侍于枕榻席间,真是让人艳羡不已的差事。 看莘奴的眼神,少女也知自己先前没有入过她的眼,倒也不恼,依旧温柔地笑道:“我命唤申玉,姐姐唤我玉便好。我还要服侍谷主安寝,便不与姐姐多聊了。” 说完,鞠了一礼,便踩着木屐,如同春柳一般拖拽着及地的长袍,带着一股幽幽的淡香离去了。 直到这时,莘奴才微微恍然,怨不得男子此番反应如此平淡,远没有两年前滔天的醋意。原是自己出逃这段时日,枕席间服侍的奴婢早就更迭换了新人。 那少女青葱美好的眉眼,竟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过少了自己眼底的暮气与深沉,更加讨喜些。有了这样的新宠,夜夜爱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整治旧人的性质呢? 这一刻,莘奴倒是从心底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 咩今天要去外市,特意早起敲文,大放假的早上四点爬起来劳动也是晕晕的,劳模,名劳模~~~~一会在车上补觉好了, 谷主,你下凡姿势不对,有读者说你脸着地了呦~~~再改改错字 第 9 章 也许是小时吃过苦的缘故,鬼谷中的新主人一向极重衣食起居的享受。儒家所提倡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是绝对不会出现王诩的身上。 是以这不过临时落脚之处,也极具奢靡的享受。 单是沐浴的汤房里俱是白檀香木,沐浴所用的盛器也不是寻常的木桶,而是青铜装饰有兽耳衔环的铜鉴。这水器的下方有可放置炭盆的机关,只需要一旁的奴役时不时撤下中间的隔板,利用炭盆复热,便可保持沐浴的热汤温暖宜人。 方才那申玉温泡后所剩下的热汤还未来得及换掉,光闻味道,便可以闻到里面是放了发酵的米浆和上好的皂角,热汤因为加了浆,而呈现出浓稠的奶白色。这种贫苦人家里绝对喝不到的微酸饮品,需要用饱满的稻米发酵,稻米的产量原本就极少,需要从遥远的南方运来,而一桶浆水往往需要十钧稻米。 可是云梦山的主人毫不吝舍地用它来滋润美人的玉肌。也难怪方才那申玉面露欣喜的微笑,正值青春的少女,本就喜爱这些贴身的享受,极易被男人的精巧心思打动,初得谷主恩宠,怎么能不心花怒放呢? 不过莘奴的心中并未有太大的感触,这些让申玉欣喜不能自已的起居日常,却是莘奴这些年来安享惯了的。 身上沾染了泥土的确让人不适,她如以前一样安静地等着一旁的粗妇们换掉热汤。 可是她身后的一位老妇人却推她冷声道:“在这发愣作何?这里是谷主的侍妾沐浴之处,你身为贱奴理应在外面的隔间净身沐浴。” 莘奴回头去看,这老妇人倒是鬼谷中的熟人。当年正是她带着尚是少年的王诩来到了父亲的庄园,苦苦哀求自己的母亲收容他们。 善良的母亲怎么会想到,那个沉默寡言,容貌姣好的少年却是一匹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而这老妇堪称忠仆义妇,当年的落魄竖子成了如今名满天下的奇士,这位宛氏功不可没。 她现在摇身一变,由以前替母亲烫洗衣服的粗婆荣升为鬼谷云梦山的管事,鬼谷里的大小仆役皆归她调遣,而王诩的众位弟子无论出身,见了她也要遵称一声“宛媪”。 宛氏素来不喜莘奴,此时的脸儿绷得更是如拉紧了的鼓面。只是单手指了指汤房一旁用简陋栅栏围成的露天浴场说到:“烧水的婆子一会还要准备家主的热汤,无暇管你,自己打水沐浴吧。” 莘奴从善如流,面无表情地拿起木桶去一旁的厨下打水。柴火已经燃烧殆尽,铜鼎里还剩下不足一桶的热水。铜鼎若是没有柴草保温,很快就会变凉。所以那一桶水也是温吞得很。 莘奴也懒得再劈柴烧水,干脆只借着那一桶温水清洗了自己沾染了泥土的脸颈和胳膊,便用巾子擦拭干净,准备出了汤房。 可是宛氏显然不要太满意,冷冷地说到:“谷主吩咐你沐浴,怎可如此敷衍?是不是要老身亲自服侍,才能好好洗干净你的身子?满谷的奴婢里,顶数你娇惯。以前是谷主怜惜你年少失了父母,骤然跌落入了尘埃,动了恻隐之心。可你也要清楚,你莘氏现在不过是谷主的贱奴,当有自己的本分,可你几次出逃,也算是消磨掉了谷主对你的怜惜,谷主吩咐了,以后你的吃穿用度皆是跟谷中的其他奴仆一样,家主不喜不洁之人,所有的仆役都要每日沐浴,既然没了热水,你就打些井水冲洗吧。” 莘奴看都未看她一眼,扔掉手里的巾子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宛氏的大掌一把握住了纤细的手腕,又狠狠扯了回来。 此时深夜,春意料峭,怎么用冷水沐浴?莘奴被她粗鲁握住,心中恼意顿起,只甩手用巧劲准备挣脱开她的大掌。可是宛氏的身手向来不逊于那那些年轻力壮的豪侠,在莘奴反抗时,单掌袭在了她胳膊的麻穴上,逼得她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在地。 “当年家主见你体弱,吩咐我教给你些防身健体的技艺,可不是教你用来犯上的。再不听话,休怪我不给你情面,丢了你入水桶之中狠狠刷洗!” 莘奴知道她并非虚张声势。这个看似乡野老温般的人物,当年可是小有名气的女刺客,刀光血影前都不会眨一下眉眼,她说将自己“扔”进桶里,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面对这样的刁难苛责,莘奴却略轻松了些。 适才王诩的平静君子,让人总是有种骤雨洪流之前的忐忑。若是这番只是派一个刁奴责罚一番,那么倒叫人心安稳了。 用冰冷的井水沐浴时,宛氏并没有离去,一双深埋在皱纹下的厉眼上下扫视了她一身的莹白后,才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去。 莘奴当然知道这是为何。那人向来霸道,惯于掌控一切。此番自己偷逃了足有月余,就算他对自己的兴味不在,可若不是他鬼谷子亲许出去的事物,是任谁也不可私自染指分毫的。既 加之她之前落入庞涓手中,既然有新宠在侧,没了亲自验看的心思,自然是要派个眼厉的老奴检视一番,看看可曾留下可疑印记。 如惯常一样,谷主的任何一句话都被下人咀嚼一番后,精准无误地执行着。沐浴了冷水后,浑身瑟瑟发抖的她被引入了一处略显阴暗的土坯房中。不过莘奴倒没有在意屋内的阴暗潮湿,当终于可以闭合上双眼时,就算坚硬的床板也抵不过满身的疲惫,终于蜷缩身子睡去了。 若是两个月前的她,被这番云泥对待,许是会有些许不适,可是这两个月来的风餐露宿,早就让久居谷中的她尝到了人间原本应有的苦楚。 在荒野里幕天席地,满山寻找带有苦味的野菜块茎加水做成没有盐味的苦羹,这些她都遍尝了尽。可是就算如此,她也绝不会像那些出谷的女子一般,渴望着再回鬼谷过笼中鸟雀的安逸日子。 她记得父亲曾经骄傲地对她说过:”孩子,记得你是莘氏女,乃是夏禹圣者之后,为父无子,你便是莘氏一门传人,世人皆轻看女子,可是吾女聪颖绝不下于须眉,愿你终有一日,成为一个女丈夫,心怀苍生,开坛立说,而不是耽搁在屋舍炉灶间,到时你要将我们鬼谷莘家之学广大远播,成周天下第一位女夫子……” 每想起家父为她而骄傲的话语,脑海里浮现出望向她的殷殷眼神,心头总是有锋刃切割的钝痛就算这些年来,那人百般刻意地娇惯爱宠,也丝毫没有让她沉溺在骄奢淫逸的享乐之中,更未能抹去她心内最后的那一丝却清明倔强。 若是以后都是这般清冷对待,也不失为快事一件,只是不知他突然提及要见魏王,心里又是在盘算着什么?难道他也知晓了……不可能…… 饶是莘奴聪慧,也终猜不透那人,也只能随遇而安,见机行事。 原以为第二日能早早醒来,可是等她再抬眼时,只觉得眼皮好像坠了铜锥一般,沉重得睁不开来。 就像宛氏所言,她小时天生体弱,年幼时总爱生病。后来见少年时的王诩常在后山与那宛氏练武,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嚷着要学,从那以后,身子骨倒是改善不少。 那时,她是鬼谷莘家唯一的独女,习惯于被众人围拢厚爱,可是只有王诩似乎不爱与自己亲近,可无人时,又会以一种难以读懂的眼色深深的望着自己。自己便是犯了拧劲儿,倒是与这位王家的小哥亲近得很。 彼时年幼,若是现在的她一定明白,那清冷深不可测的眸光,是发自内心的憎恨与厌恶。更不会再怀着孺慕年长哥哥的心思,终日里缠着他陪着自己在山谷里玩耍嬉戏。 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个看似宽和沉稳的少年,在未来的日子里,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折腾得她昏昏沉沉,缠绵于病榻之上。 昨夜的冷水沐浴,见效奇快,加上盖着的被子泛着潮气的缘故,久未曾生病的她,竟连夜发起了高烧,若不是被人发现得及时,只怕是要烧得意志皆无。 宛氏亲自来看过后,并没有说什么,许是见她脸色潮红,蜷缩在粗被里的模样太过可怜,倒是给她挪了一处干净透气的房间,还派了一个年轻的婢女照顾些汤药。鬼谷中人向来精通药理,所以请了疾医查看病情后,便抓取了对症的汤药。 不过那人倒是一直没有露面,听说携着新宠申玉外出访友宴饮去了。这让莘奴的心再次彻底放松了下来。 可是旁人却看不过眼,那个派来照顾她的小婢女乃是一位故人,便红了眼圈,颇有些怒其不争地道:“莘奴姐姐,原本都好好的,为何又要出逃,惹怒了谷主,现在他这般待你……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 王诩仙人,请问你是天下第一渣吗?狂仔作为亲妈都替你发愁,在这奔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的渣男之路上,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第 10 章 莘奴看着红眼圈的婢女,微微笑道:“启儿,原来你也来了。” 启儿早就习惯了莘奴每次避重就轻的回答。虽然名义上二人皆是奴婢,可是启儿一向是拿她当半个主子看的。 眼看着莘奴倦倦病容,似乎又清减了些,明明已经快要十八了,倒显得减了几岁一般。不由得勾起启儿的回忆。 记得她被调拨来到莘奴的身边照拂时,也不过十岁,而莘奴当时十二岁,偏偏瘦弱得好似比自己还小。彼时莘子因为心痛爱妻离世,心病成疾,药石枉然,眼看着便要不行了。许是怕自己的病容吓坏了唯一的爱女,总是由人带话不让她靠近病榻前。 那时的莘奴远没有现在这般沉静内敛,小小的女娃,哪里有那么多的坚强?总是会半夜偷偷的啜泣,哭得她也跟着难受,想起了将自己卖掉的父母。 当时谷内的大半人事尽落入了王诩的手中,一个贱籍出身的家奴,却一步步精心布局,不断安插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妄想在家主病故之际上位,这与谷外诸侯间的弑君篡权有何区别?不忠不义,人人皆可唾弃。 莘老的弟子中自然便有人振臂一呼,号召赶走这阴险狡诈之辈,扶植起莘家孤女,将来再替她寻一品德兼备的赘婿,撑起云梦山基业,不至于辱没鬼谷的名头。于是不断有人在这个十二岁的女娃耳旁叮咛着提防王诩竖子之言,却远没有顾及到一个眼看着要连失父母孤女听了这番话语后,是否能承受得住。 那时,每当王诩出现在莘奴的面前时,一向与他亲近的女娃如同起刺河豚一般,冲他哭喊着为何不让她见父亲。而那时刚刚脱了少年模样的男人却静静不语,只任凭着莘奴哭闹,甚至咬破他的手臂时,也仅仅是轻拍着她的后背,耐心而温和道:“行了,咬够便松口吧!”……那副宽容忍让与在处置那些个挑起是非的谷中弟子时的心狠手辣判若两人。 后来莘老离世,新任谷主并没有将这个前人孤女像那些忤逆不顺他之人一样哄撵出谷外,而是娇养在身旁,除了不许她与旁人太过接触外,其他的一切比莘老在世时照拂得都精心妥帖,哪里有半点无论谷中事务再如何繁忙,也会抽出些时间出谷,名义上是访友交际,实际不过是带着久闷在谷内的少女外出散心欣赏名山大川罢了。 若不是二年前的变故……谷主怎么会在激怒之下在莘奴的身上烙下奴印…… 咳,怎么就闹到今日这步田地了? 启儿收回了思绪,再抬眼看莘奴,因为高烧一直未退,不知什么时候羸弱的少女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启儿轻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端起方才给莘奴净面用的陶盘、铜匜准备出去。可一转身便看一着白衣的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 世人爱丝绸的平滑轻薄,谷主在衣着上更偏爱麻绢。不同于贫苦人家身上的粗劣麻衣。那麻是被精心揉搓浸泡加工过,再与棉线分根精纺而成。独特的质地帖服在谷主高大挺拔的身上,每当宽大的衣袖被清风拖起,总是有种不同于世人的飘逸出尘之感,让人心折在他的气宇下,全然想不起这位世外隐士的卑贱出身。 就算启儿见惯了谷主的容貌,可是每次被他微冷如漆的眼眸飘过,仍然会禁不住屏住呼吸,胸口微微缩紧。 幸而鬼谷谷主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停留太久,径直望向了在席榻上昏睡的丽姝,嘴里淡淡吩咐道:“且下去吧。” 启儿连忙曲膝退下。王诩跨步进了屋子,命身后紧随的婢女放下漆木托盘后,便让她们也退下了。 他脱掉脚上葛履,轻撩起衣摆盘腿坐在了席榻上,垂下眼眸看着那陷在素被里的小脸。许是发烧的缘故,一向如玉凝脂的肌肤竟然如抹了红腮般,诱惑着人伸手轻抚着。 不过王诩放在双膝上的修长手指仅是轻弹微动了几下,最后微握成拳。世间的美好,往往是仰望而不可得的心绪造就的。美玉佳人一旦尽握在手,假以时日,往往尽失了以前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焦灼。 王诩素来不喜这种求而不得之感,如今世间还真没有什么是能让他挑起这份心性的。自弱冠以后,他步步为营,先是借鬼谷积名广受门徒,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地安插入了诸侯各国,学生入仕经商立传者,无不为他所用,犹记得当初第一次以鬼谷之名出谷时,那土地贫瘠的小小燕国邑长,都可以刁难奚落于他。也不过是不出七年的光景,却有无数列侯公子暗访到云梦山,奉上厚礼奇珍亲自寻访高人求贤而不得。 可是为何如今依然有种不得满足的烦躁。王诩知道,这种感觉皆是因为这躺在榻上昏睡的少女而起的。 多么荒唐而可笑的缘由,人早就是他席榻间的娇奴。原本顽劣的性情也被他这两年的无情打磨,圆润了不少。可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她掩饰得完美无瑕的驯服,心里便如撩起了燎原之火一般,甚至恨不得…… 不知何时,他的大掌还是附上了她的脸颊,渐渐下移摩挲到了纤瘦的脖颈上,只要轻轻一使力,便折断,从此他便还是他——不为外物所动,冷心冷情的鬼谷王诩…… 许是带着微凉的掌心让高烧中的人儿觉得舒服,她微微动了动,如同猫儿一般在他的掌下磨蹭着。 王诩看着她,他的长睫微垂,高挺的鼻尖泛着微冷的寒芒,手又微微收紧了些,因为呼吸不畅,莘奴微微哽咽了几声,不耐地扭动着,长发在腮边打着凌乱的波纹,微微露出了牙齿,还有那温润如蚌的舌尖……最后满脸杀意的男人到底是松开了大掌。 只解开了自己的束腰,脱掉了宽大的外袍,然后将那托盘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取来一只陶土小瓮,将带着药香的酒液倒入了浅盘中,然后用一旁的油灯引燃,再轻轻解开她的被子,将她的衣领扯开,露出白皙的胸口,然后长指沾取着火酒,在她的胸口力道适中地来回搓动着,直到微微泛起的红痧,才将她翻转,露出光洁的后背,他眯眼看了一会那肩头上的微深略带狰狞的印记,又接着沾取火酒揉搓着她的后背。 莘奴虽然因为发烧而睁不开眼,却也感觉到有人在碰触着自己,手指所到之处带着清亮的舒适,凝固了四肢百骸似乎也慢慢畅通了起来。 待得她被掉转了身子又被挼搓了一会后,人总算是慢慢清醒了些。这才睁开眼扭头回望,没想到竟是携美出游的家主屈尊来到低贱的屋舍里来给她用按摩药酒。 莘奴的身子微微一震,直觉地拉起被子覆盖住自己露出的后背。她不喜在人前袒露,就算是后来被他强迫承欢于枕席,除了刚开始的几次,以后也执拗地一定要深夜时熄灭灯火,拉紧厚重的幔帘才可。 如今屋外阳光明媚,阳光透射进来时,甚至可以看清粒粒飞舞的尘埃。而自己丑陋的烙印疤痕便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眼前,宣誓着自己乃是他的私物,这是莘奴最最无法容忍的。 这样偶尔掩饰不住的僵硬反应,常常会惹得云梦山的新主面露雷霆之色,进而异常冷酷地磋磨着她…… 所以发现自己不妥的举动后,莘奴的脸色微微发白,因为生病而变得软弱,甚至眼里开始慢慢积起了氤氲。 王诩垂眸伏在她的上方看着她,解了发冠的浓密长发有几绺垂落在她的腮旁,带来几丝不适的轻痒。 平心而论,这竖子的确生得好模样,面色如玉,眉色如画,若是毫无遮掩地行走市井,只怕会引得人群围观堵路,水泄不通。若是忽略他天生高大的身材,还真是绝色,也难怪曾有好龙阳的诸侯公子对他一见倾心,苦求一段露水鱼欢…… 这么一想,莘奴的思绪飞扬,竟是想到了他雌伏在他人身下的情形,表情便是有些微妙。 王诩却是知道她的性子,只一打眼,便知她走神不知在心内如何消遣自己排除郁气,当下冷冷哼了一声。 莘奴猛地回过神来,抿了抿嘴道:“莘奴何德何能,劳烦家主亲自照拂。” 这副谦卑的模样,与谷中的其他奴仆并无二致。 王诩面色转冷,静默了一会道:“既然生病了,人就要乖巧些才不讨厌。”说完,伸手拿了一碗汤药递到了她的面前。 莘奴只当是如早晨喝的那药一样,又是被他迫着,毫无防备地饮了一大口,可是入口的药汁涩苦,根本不是清早饮下的带着姜汁甜味的药汁? 她素来不耐苦,当下便想吐了,可是一旁的男人早就料到她的反应,竟然狠狠地用自己唇舌堵住了她的嘴,迫着她将那苦涩的药汁吞入到喉咙内。 就算再不爱喝又能怎么样,这个男人总是有法子让她吞咽下自己生命里种种不能想象的苦楚。所以很快那一碗药,也被迫流入了她的喉间。 看她皱成一团的眉头,带着几分久违的稚气,王诩的嘴角竟然带笑,伸手起了一颗蜜饯,哺了她的唇中,说道:“不苦的药,哪里会治病?宛媪疼惜你,没给你端来,你要懂事,以后乖乖吃药,等病好了,好随我回谷。” 莘奴心里一沉,抬头道:“我不想回去,你答应我要带我去见魏王的。” 王诩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慢慢地说:“我答应你的从不食言,可是也从不做无利之事,莘奴,你可有什么报酬于我?” ※※※※※※※※※※※※※※※※※※※※ 亲妈狂:请问大家都在痛骂鬼谷谷主,要求换男主,您作为本文男主有何感想? 王仙人:换吧,我向来隐居幕后,不图虚名,再说……就算换了我,本仙人也会巧妙站位,狠狠抢戏,霸占女主,渣出新高度,帅晕新男主三条街~~~~~~~ 亲妈狂:好……是我的儿子~~ 第 11 章 莘奴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嘴唇蠕动了几下,轻声道:“我已无可给你的了……” 也许是被她元气不足的柔弱轻轻拨动了下心,就算铜水浇筑的心肠也会轻轻发颤。他伸手执起她的下巴,轻轻摇了摇说:“不是没有,是你不肯……” 说着便将她扯进了怀里,熟稔地褪去了她宽松的长衫。 莘奴当然知道他要为何,只是他身边才得娇媚的新宠,怜惜都来不及,为何要到她这病容未褪的奴婢的席榻上来? 当下只能侧着脸躲避着他的嘴唇道:“家主依然有人照拂,莘奴……未沐浴尚且生病,不能服侍……” 因为发着低烧,微红的脸颊像是带着些许妇人羞恼之色,看得王诩倒是眉间一松。 那日这顽劣女子回来时,他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也是刻意将她哄撵得离自己远些,免得她那一张利嘴再说出些什么让自己克制不住的话来。 说起来,这几年的修身养性倒是起了些作用,他虽然不屑于老庄的出世静修,不过禅悟些道家的意境用来克制心性,很有成效。如今竟然能平和而宽厚地对待这胆大包天的女人,只是欣赏够了她噤如寒蝉的惧意,便轻巧地将她远远的打发了,免得自己回想起她竟被庞涓那厮卷入府里,差些被吞噬殆尽,再伸手一把掐死了这胆大妄为的。 不过那时故意叫她去沐浴也是有些许的着意,想起她遇到了那申玉后便大病一场。煎熬了月余的心竟然莫名好受了些,此时她脸色微红的模样,也浑似捻酸微醋一般。 王诩只是坚定地将她压了下来,帖服着她的嘴唇不容置疑道:“你需要好好发一发汗……” 就算是身体早已习惯与他缠缚。可是这样白日里明媚的火热,已经让莘奴消受不得…… 亏得自己年幼时总以为这王家之子是个面冷周正的,哪里想到他在这背人之时,却是另一种恣意的放荡…… 起初时,她是受了苦楚的。以至于每次见到他将自己按到席榻上都想要痛哭一场。后来倒是好了些,可他偏偏一时爱好起了道家的偏门,舍弃了老子的无所不容,自然无为,一心钻研起那房中双修之法。 自己当时并不知内里的龌龊,只当是玄妙的经学。因为王诩不喜自己读书,自父亲离世后,便禁了她与学子一同学堂听课。所以每次都是偷偷潜入他的书房拿取几卷竹简,待得无人时偷偷赏读。赶巧看到这玄妙的眷写在布帛上的,拿着甚是轻巧,便顺手取了出来。谁知一看这里的内容,当真是字字诛心,这著书之人应绑缚在炮烙之上,一时煎烤成灰! 这双手一抖,一时没有拿稳,竟将那绢物扔进了园中的水池里,捞取上来时,已经墨迹模糊成一团了。 事后被那竖子发现,竟然摆出一副尊师的德行,要询问一番自己修习的心得。自是那以后,便时不时地逼迫着自己与他一起领受这道家的精髓,气运丹田,吐故纳气,展龟增大,开通根脉…… 如今足有两月没有修习升天之术,鬼谷中的仙人一时倒是乱了向来沉稳的气息,摒弃了道家的种种绝学,只一味快意了事。 到了最后,莘奴到底是热汗淋漓,内衫都湿透了,只是懊恼心道:难道这新宠还不通晓这黄老玄学,气息不太配合,没让鬼谷谷主尽了兴味,怎么这般急不可耐? 王诩将她搂得紧实了些,顺手用被子将她包裹住,免得刚刚冒出热汗又着凉,顺手抹了抹她的额头,垂首看着自己怀里的丽姝。 她自小便生得好看,尤其是眉间的一点红痣,叫人只望一眼,便再难忘怀。不过是只近些年少了小时的稚气可爱,眉宇间愈加沉静,叫人不喜。不过,总是在讲睡未睡时,带着那么一点子困顿的娇憨。 就好比现在,困倦得睁不开眼的她,便这般老实地蜷缩在自己怀里,长而弯翘的睫毛附着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昏暗的影,若不是太过了解她的心性,真是会以为这怀里的是个温顺老实的。 “谷主,你已经说不再让我侍寝,一切皆与其他奴仆一般吗?君子怎可食言?莘奴不喜……还望谷主另觅丽姝照拂枕席……” 王诩的眸光转冷,开口道:“何时给你减了差事,我怎么不知?你既然知自己的身份,难道要你的家主随了你的喜好?莘奴,出去了两月有余,胆子大了是好事,可是也不要太过了!” 话没有说完,他便话锋一转道,“偷拿出去的论政十二篇都放到哪里去了?” 莘奴早就料到他会由此一问,原本有些瑟缩的脊梁不禁如竹一般挺起:“那是我父亲生前的遗作……” 王诩当然能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面色不改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如今这鬼谷的一草一木皆是他王诩的私有。父亲呕心沥血写下的著作,只要王诩不点头便要暗无天日地埋没在鬼谷王诩的书斋之内。她当初在潜入谷内的老仆帮助下逃离了云梦山,也带走了父亲的那一整套论政。 这段时间,整日颠沛,唯有翻阅父亲的遗作时,看着那丝帛上熟悉而苍劲的字体才能稍微缓解心内的苦闷。更是坚定了以后一定要将父亲的遗作见诸于世的心思。 所以听了王诩的话,莘奴冷冷地看着他道:“父亲已经离世,你也门徒众多,就算他的著书见世,也影响不到你……父亲生前待你不薄,就算看在他的情面上……” 说话间,鬼谷已经站了起来,之前的酝酿的温情脉脉一扫而空,只是言语冰冷道:“莘子虽博学,然而他在论证里所提匡扶周王室正礼的想法,简直是腐朽不合时宜,见诸于世也不过是为后人耻笑罢了。你若真为你父亲着想,便不要存着将它扩散出去的心思。此番你私自出逃,我不重罚你,是念在带你走的是个无知老叟的份儿上,出去这么久,也该收收心了。” 说完,他便起身着衣拂袖转身离去了。 不同于与谷内其他女子说话是的温和风雅。王诩是从来不屑于与她柔语蜜调。 只因为她是他的,对于本就是鱼篓中的鱼儿,又何须再补喂鱼饵? 莘奴被气得心内发紧,原本就被强灌了苦药的嘴里更泛着难忍的涩意。她起身穿好衣服,倒了一碗甜浆,慢慢地饮了一大口。放下陶碗时,莘奴望着自己光裸着的手腕顿时一怔。 她素来不喜修饰,但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却从不离身,只因那是母亲给她的遗物,可是现在手腕上却空空如野,那玉镯不是落到何处?因为当时被庞涓绑缚而来,又连烧了两日,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是遗落在了庞府,还是落在何处? 就在这时启儿进来,莘奴连忙问:“你可看到了我的玉镯?” 启儿被问得一愣,她知那玉镯是莘奴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莘奴一向珍视有嘉,不过何时不见了,启儿也不知道。 一时想不出去处,莘奴难免心内郁结,只呆坐在了席榻上皱眉用力回想。 不过启儿却一脸喜色,小声宽慰着莘奴道:“原以为家主恼你私逃,说不定要如何责罚,如今来,家主还是宠爱姐姐的,竟然亲自前来为姐姐擦拭药酒。这以后的倒是不用提心着了。” 说完又说道:“今日家主宴请了许多宾客,到了夜里,一定热闹得很,到时我们可以站在院中的矮墙里一窥歌舞雅乐,有许多出谷的弟子听闻尊师出谷,都前来拜谒恩师……对了,孙伯也来了……” 这话一出,果然让莘奴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启儿道:“他……来了?” 启儿见莘奴的反应,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舌,当下懊恼地道:“姐姐,我又说了不该说的,你到时可不要闹,不然……家主定然要责罚我的……” 莘奴抓了抓自己垂落在身侧的长发,迟疑道:“他……可安好?” 启儿略迟疑道:“听说在宋国为卿……迎娶了宋国之相爱女为妻,应该是安好的吧?” 莘奴没有说什么,两年前的那一别离,她已知与他今生难续前缘,所以他已经立业成家本就是情理中,倒也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那时,她痛失双亲,王诩又禁止她与父亲的弟子接触,软禁在院落里,每日总是哭闹不止,王诩初时还有些耐心,到了后来,便整日不见影踪。 偌大的宅院里,除了几个老仆外,竞连个同龄人都没有。她便是那时认识了替叔叔前来送饭的孙伯。 谦和而幽默的少年从那以后总是时不时为她送去后山新采的野花,或者是锁在竹笼里的蛐蛐。 彼时情窦初开,又彷徨无依,孙伯每隔几日的偷偷造访成了莘奴唯一的慰藉。 ※※※※※※※※※※※※※※※※※※※※ 喵~~今日翘班休息~~开心~~~结果吃了好多巧克力…………本来立志减肥……纠结忏悔,恨不得以头捶墙…… 第 12 章 本已经沉入心潭的回忆,却突然涌入心头。 当初二人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出了鬼谷,就是自由的田地。那些日子,王诩待她越来越乖僻。有时,竟然可以坐在她的对面,默默无语地盯着她,却什么也不说。那眼里的异光让她越发觉得忐忑不安。于是告知孙伯。二人决定携手出逃。 却未及出谷三十里便被双双抓回。那是泪如婆娑的他们身子在一脸阴沉的鬼谷家主犹自山盟海誓着彼此永不分离。可惜最后,还是被那竖子的霹雳手段悍然分开。 她被烙印彻底沦为鬼谷王家的私奴,而孙伯似乎是被他的叔父痛斥一番,猛然惊醒自己出逃的后果。为了叔父,更为了自己的幼弟的前程,承诺与莘奴永不相见,这才得了谷主的宽容相待,只做了少年的荒唐一场。 那些曾经的浓情,便如清晨闪动着异彩的甘露一般,美好而转瞬即逝。到如今,竟是连半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找寻不到了。 莘奴并没有与故人相见的兴味。如今物是人非,再见也是徒增喟然。然而还没到入夜,宛媪便绷着脸吩咐莘奴着装梳洗,今日随侍在家主的身边伺候酒水。 启儿连忙将妆具取出,分取了里面安置的三层妆盒,将香脂用竹勺挖出,在油灯一旁微微烘热成膏,再与朱砂调合成唇脂,里面的香草之味顿时盈满屋室。 家主爱淡雅,所以谷内的女子并不像谷外诸侯宫廷行走的妇人一般,涂抹厚重的铅粉。精挑细选才可入谷的容貌,何须粉白黛黑?是以只需描绘一点红唇,修饰了细眉便可。 莘奴本不欲这般隆重,可是启儿却不干,替莘奴在束起的长发上系上玉坠后道:“若是平时,尽可素面,今日万万不可。今日盛宴上众位弟子定然携带女眷,姐姐岂可被孙……别人的妻妾比得失了颜色? 当初若不是孙伯那厮一味撺掇,姐姐何至于与他私逃?可最后却是姐姐一人承担责罚,他却一路高官厚禄美妻娇儿,这是何道理?便是要争一口气,看他娶的那个什么宋国的相女比得上姐姐的花容月貌?” 启儿可没察觉自己这番话狠狠地戳了莘奴的心窝,只是女儿家天生爱在颜色上较高下的心思罢了。 莘奴垂下微翘的眼睫,语气转冷道:“就算姿容出众又如何?也不过是供男子玩乐之物,哪个士卿之妇自降身家,拿自己与一贱奴相比?” 说完伸手取了一旁的巾布,沾取了铜盘里的净面水,将唇上的唇脂尽数抹掉,然后说道:“就这般吧,启儿自己梳洗得漂亮便好,你与我不同,当年你父母卖你时,言明乃是二十年的短契,将来若是解契嫁人,生下的孩子也不必落入奴籍,总也算是有个盼头。我……是全然无望的。 启儿听了眼圈一热。她知道莘奴话里的意思,莘奴是烙了奴印的死契贱奴,以后就算有机会脱离奴籍,却再难以如正常女子一般嫁人了。烙了奴印的女子就算甘愿为妾,将来生下的孩儿也难以在世人面前堂正做人……那是剜肉剔骨才能掩饰的污点啊…… 家主看似对弟子宽厚谦和,为何对莘奴姐姐却是这般硬冷的心肠? 说话间,莘奴已经起身换了深衣,不同于其他奴仆身着土麻色的素衣。她身上的乃是有着美丽花纹的罗绮,一如在谷中一般,家主虽然严苛对待这个女子,却用最好的绫罗绸缎包裹着她的芳华美好。 启儿跟在她的身后,忍不住被她轻轻摆动的腰肢吸引。柔顺垂至腰际的长发被串着玉坠的小牛皮绳紧紧缠绕成一束,在腰际轻轻摆动。而腰肢却挺拔婆娑如柳,端雅的气质哪里像奴婢呢! 不过启儿的担忧会与孙伯见面的顾虑倒是多余的,当她们来到厅堂时,直接顺着一侧的通幽长廊来到坐在上位的家主身旁。 此时长庭里雅乐高奏,在编钟丝乐声里,腰肢款款的舞女正在随乐起舞,鬼谷家主身居高位,两侧垂挂着长长的帷幔,当莘奴坐在帷幔之后时,只映出了纤丽身影,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王诩今日着一身黑,很有秦地风范,头饰以委貌玄冠,未用金玉,仅以一根花雕香木固定,倒是显得这一身玄色深衣愈加出尘不俗。 长庭里的众位宾客多是久不见恩师的鬼谷弟子,因为进谷拜师时的年岁不等,所以既有意气风发的弱冠青年,也有两鬓斑白,面带沧桑的中年男子。他们多在各国为卿,多年的仕途生涯,各自都养出了不同的沉稳贵气。 可是此时入了庭院,无论在外如何显赫荣耀,尽是褪去各自属国的锦衣华服,换上了当年学师时穿着的玄色麻衣长袍,头戴竹骨长冠,跪坐在庭下两侧,如一当年聆听恩师教诲一般恭谨虔诚。 而他们的家眷妻子则是坐在距离长庭更远的侧庭里,并没有入了这长庭中来。 一曲舞罢,舞姬退下,只弹奏古琴编钟,渺渺清音为众人饮酒助兴。 于是众位弟子开始互相寒暄,同时各自有序地单独走到恩师的席座之前低声向恩师述说着自己近来理政难事。 莘奴隐在帷幔后,用杓将温好的酒液盛入酒樽之中,再垂首伏地双手高举给端坐在正中的家主。 王诩看也未看她一眼,只单手接过酒樽与弟子细声倾心相谈。 此时跪坐在王诩面前的弟子,名唤邹忌,乃是齐国之相,更是位有名的美男子。以善于劝谏而闻达于世。 当年齐国易主,新王不思进取,只顾赏乐,于是他便以琴师的身份亲近齐王,以“抚琴不弹,摆空架子”的道理说服齐王勤政,进而得到重用。至于邹忌借着与城北美男子徐公比美,不停询问自己的妻妾宾客,而感悟“王之蔽甚矣”的轶事更是在各国公卿中传诵。 此时这位身修八尺的俊美男子跪在鬼谷子面前,一脸感激道:“邹忌能有今日荣光,离不开恩师当年的教诲,当年忌有心劝谏,又恐言语有失,让王降怒而踌躇不前时,是恩师亲自书信鼓励弟子,那齐王虽然顽劣耽于享乐,却是个心胸豁达之人,只要注意劝谏言语,不必担忧王会降罪。弟子这才敢假冒琴师,前去劝谏得到了王之重用。” 王诩微微一笑,将杯中之酒亲自递给了这位英俊不凡的弟子,开口道:“为师也不过与还是公子时的齐王有一面之缘。 他为人豪爽,在街市上听闻一乞儿能用树叶吹奏不同的鸟鸣之声,竟然能坐于尘土瓦砾之上,与那满身脏臭的乞儿讨教口齿之技。这等人物不拘小节,不耻下问,将来为王必定善待有所长之臣子。你在我鬼谷的众位弟子中,向来以能言善辩而擅长,若是去了昏聩暴烈之侯的城邑,反而不得施展,言语稍有错处便引来杀身之祸。若是能来到善于纳谏的王侯之前,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邹忌双手高举恩师赐给的美酒,一直匍匐着身子洗耳恭听,听到这,竟有恍然大悟之感:“弟子当年愚钝,一心男儿志在四方,不想回归故里而想去魏国闯荡,却被恩师劝阻,原来是因为这点原因,夫子心思真是堪比弟子之父母亲,此番桃李之情无以为报!” 当下又是一阵感激涕零。 类似这样的话语,垂首跪坐一旁的莘奴听了不下数段了。每个弟子无论在外如何威风如展翅雄鹰一般,此时都犹如久别鸡圈的小鸡雏,欢腾不已地扑入恩师的怀里。 有时她也在怀疑,虽然当年王诩经常坐于父亲的讲堂下聆听教诲,可是父亲一向推崇儒礼,所传授学说也是当世正统。那王诩后来传授给弟子的制衡谋略诡计之术究竟是从何而来? 不同于儒家的仁爱君臣,王诩传授给弟子们的乃是最实用功利之技,却似乎无意修整弟子们的为人品德素养。 比如方才那邹忌溢美恩师之后,期期艾艾地述说着自己与同在齐国为官的武将田忌的不和时,为人师者,本该教诲弟子应该文官武将以和为贵,不可因为大王一时的宠信略有偏颇而起了嫉妒之心。 可是王诩听了邹忌不足为外人所到的心结,却静默了会道:“他军功显赫,自然张扬了些,不过也是莽夫一个,不足为惧,但若他得了有心机的左膀右臂,你便要多些留心了。” 这等挑唆文武不和之言,是父亲生前打死也不会传授给弟子的。更何况王诩的这些个弟子们,如今哪个都不是什么寻常身份,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很有可能引起一国动荡的飓风狂浪。 莘奴虽然这些年不得在讲堂听课,可是毕竟十二岁前一直得父亲的亲手传授,自然觉得王诩的种种言行甚是乖僻刺耳。 也难怪近年来频频有儒生挑衅鬼谷一门,甚至在市井里烈火焚烧鬼谷王诩著书之事。这种毫不掩饰的追逐名利的诡学,就算是争鸣兼容的百家中也是犹如水入热油一般喷溅不可相容。 那些个儒生就是不得入了谷,不然擒住了鬼谷本人,只怕也是要将这邪佞扔到沸水中烹熟了的吧? 就在莘奴胡思乱想时,耳旁突然传来了陌生而又带着些许熟悉的声音:“弟子孙伯拜见恩师。” 正在执握着木杓的素手不由得微微一顿,在温酒的铜器上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偏偏这时王诩突然转头道:“莘奴,再倒两杯温酒。” ※※※※※※※※※※※※※※※※※※※※ 喵~~~~同学聚会,滋生奸情的最佳场所呦~~ 第 13 章 莘奴慢慢抬起头,一双眼直直地望向鬼谷家主。王诩却并没有看她,而是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那久别重逢的爱徒。 她紧抿着嘴倒满了两尊酒,先递给了安坐在上位的王诩,然后端起另一酒杯,慢慢以膝蹭地,出了遮身的帷幔,半低着头将酒樽递出去。 可酒樽递出后却无人去接。莘奴慢慢抬起头,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多年未见的故人。 记忆力的少年,是白皙文静,身形挺拔如山中翠竹一般惹人喜爱的,每次他爬墙过来递给自己野花时,那如白陶一般的脸颊上总是滚落下滴滴的汗珠,流转到形状美好的下巴,在羞涩的笑意里微微一颤,消失了影踪。 可是……眼前这个真是记忆中的那个如翠竹一般的少年吗?那个正愣愣看着自己的男人竟然因为明显的肥胖而有些看不出以前的轮廓,鼻翼两侧分布着粗大的毛孔,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泛着一片暗红色,争先恐后地冒着油脂,曾经轻灵的双眼如今也被挤压得有些看不清晰了…… 这下莘奴倒是忘了闪避,径直呆愣望着他,终于还是在他隐含着痛苦羞愧的眼神里辨认出他的确是那个两年未见的孙伯。 就在这昔日一对青梅互相对视时,一旁传来了暗哑低沉的男声:“敬了酒就退到一旁吧。” 莘奴低下头,慢慢地退回到帷幔下,可是心内似乎被填埋了一块油腻腻的肥肉,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吞咽不下去。 而那孙伯也有些失常,回答鬼谷恩师的询问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显然没有料到竟会此时遇见了二年未见的梦里佳人,心内翻搅起的波澜从他那微微发颤的话音里便能听得出。 不过这时,王诩却不再看向那语无伦次的弟子,而是垂眸看着面前果盘里剥好的甜栗,一颗颗都是那么饱满,只待人轻轻一捻就能送入口中。 当初他不重罚这孙伯狗儿,道理很简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罢了,不过因为年方十八,生得一副白净的模样,便哄得山中没有见识的女子迷得失了魂魄。 他不惩治,不让这对私奔的小情人如愿地泪眼婆娑,相互山盟海誓,彼此忠贞不渝。相反,他要让这孙伯衣食无忧成为人上之人,抛弃曾经盟誓的女子,将她一人留在炼狱之中。 所以孙伯最后去了宋国——一个朽气沉沉,储君暴虐骄纵的没落侯国。 这孙家的长子做事一时冲动却无后继之力,自认为学识出众,偏又是软糯的性子。到了宋国后,虽然娶了娇妻,做了士卿,可是在政事上却毫无建树。抛弃了心上人,却并没有换来他预想中的闻达于诸侯间的辉煌,只有每日深夜心内的无尽煎熬。 那段日子,他总是借酒浇愁,以至于喝坏了肠胃,饮了些汤药以后便贪欲口腹,唯有吃入美食的那一刻,才能填补心内的空落。昔日轻灵的少年真是像清晨的甘露,不知滚落消逝到了哪里。 莘奴跪坐在席榻上,交握的双手月越来越紧。这个样子被王诩不懂声色地看在眼底,他知道,对于她而言,以前还算美好的记忆,现在竟然硬生生被一张写满了消沉低落的胖脸挤压得只剩下一滩洗不掉的油腻…… 突然,莘奴抬起头,直直地望向王诩,背脊重新挺得直直的,一双明媚的大眼微微上调,眼理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王诩玩味地看着她,嘴角终于浮现一个真切的冷笑。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禀报:“家主,门外有人称自己为魏国的庞涓将军,前来拜谒。” 丝乐刚刚停歇,庭院里一时安静极了。众人皆回望恩师王诩,心内俱是大吃一惊。 他们当初入谷时,皆是籍籍无名之辈,出谷时得以被恩师赐名,显达于天下。可是此番拜谒恩师时,他们让仆役们通禀的皆是自己的名字罢了,怎么敢带上在诸侯中的官职? 可是这庞涓倒好,不但迟到,而且如此炫耀地带上了自己的官职,当真是荣归故里,在昔日同窗面前抖一抖威风。 王诩微微晃了晃酒杯。这次酒宴所饮的是庖厨从鬼谷里带来的李子酒,酒液里泛着微黄的果肉,入口倒是顺甜。 在满厅的死寂里,王诩慢慢地开口说话了,不同于他俊雅的外表,鬼谷家主的声音如同狂野里略过的枭鹰,带着让人心惊的刺耳。 “当初我取了一个‘涓’字赐予庞家无名小子,是觉得这个字的寓意甚好,既有汇聚成溪,百川成海之意;又有时时自洁污垢,涓洗不洁之愿。” 一旁的白圭正坐屈首,恭敬地说道:“恩师给每一位弟子赐名都是用心良苦。” 王诩端起酒杯,接着冷声道:“可若本就是死水深潭里的臭水,就算日日清洗,也只能是愈加的污秽不堪,倒不如倒掉,任它自去流淌去吧……” 说到这,他将杯中之酒尽数倾倒在了地面上,然后道:“夜色已深,众位都是身负王命,各自散去安歇吧!” 说完便挥了挥手示意弟子们散去,便站起身来,隐于帷幔之后,从长廊离去了,压根没有理会庞涓的拜谒。 莘奴默默跟在王诩的身后走了一段时间,他突然转头道:“你且回去吧……到我的房中去。” 莘奴心里一紧,知道这是要她陪宿之意。只是她心内现在烦乱,真是不愿再与这心机深沉的男子虚以委蛇。只是方才庭前肃杀,她也不愿忤逆他,成了宣泄的由头,便低头顺着小径向卧房走去。 待她走远了,廊下垂首站里的白圭才走到近前说:“门外的庞涓,弟子已经打发他走了,他也心知自己言语有失,直言明日来向恩师赔罪。” 王诩立在廊上任凭月光洒满玄色深衣,开口道:“他天生心胸狭窄,难有容人之量。魏国不是久安之地,你此番回去,寻个借口便离开魏国吧。” 鬼谷王诩对于官场人性的判断一向极准,更何况白圭也是这么认为的,连忙垂手道:“喏,回去便向魏王此行……只是我走了,那师弟孙仲的去留……” “庞涓待他怎样?”王诩问道。 “热情之至,屡次在魏王面前保举孙仲……” 听了白圭的话,王诩闭了闭眼道:“既然这样,他便留下吧,那孩子比他哥哥孙伯强,机灵多智,可惜短缺了历练,略带些天真……若是能磨砺一番,也堪重用。至于那庞涓,难善终……”最后三个字,透着无尽的冷意,让人听了忍不住打着寒颤。 白圭是鬼谷中的资格甚老的弟子,说起来他其实与恩师同岁。可是每每见了王诩,总是觉得自己的这位同岁的恩师愈加深不可测,不由想起一段经年的往事…… 世人都知云梦山的两峰之间隐匿着一处终年雾霾的狭长山谷,称之为“鬼谷”。 此乃禁地,偶尔有外乡人闯入此处,但是最后都被人有礼而不容拒绝地“请”出山谷。 曾有一位据说是圣贤门人的儒生带着自己弟子欲访鬼谷而不得时,气急败坏地破口骂道:“王诩竖子!满嘴妖言邪佞,占卜之道蛊惑世人,不思恢复周礼,教导弟子匡扶礼乐,却一味摆弄些牵制平衡之术,玩弄权贵满腹商贾利益,居然还这般无礼待客,当真是扰乱王道的妖物!” 那位儒生看来“修身”这一门尚欠火候,最后竟然在谷口一把火烧掉了几十本据说是谷内之主的纵横高作。那漫天的烟火差点将有些发干的山林引燃。 不过谷主的气度显然是修习到家了,竟龟缩不出,只是着人送了一副龟甲卜卦出来,并配以一副挂签——“儒衫裹蛮魂,祸从口中出,他日危城下,君之断魂时。” 这卦辞的大概便是:衣冠禽兽,看着人模狗样,其实满嘴乱吠,哪天走在城根下,一块青砖砸死你个无知老儿! 当下那位儒生又是气得暴跳,举了块山石将那龟甲卦辞砸了个稀巴烂。 家主的卦辞向来极准,替那位儒生占卜的卦辞最后也灵验了。 听说那儒生后来参与到了宣城的内乱中,因为妄言宣地公子家事,被剁为肉糜……” 当时自己听闻后,后脊梁冒着虚汗的同时,前来恩师面前直言想要修习占卜之道。 王诩却笑着道:“谷外人以讹传讹也就罢了,怎么你也一味添乱?那儒生当日狂妄全无半点孔门风度,我那卦辞与其说是占卜,不如说是对他的劝慰!如今这世道,纷争伐战频繁,哪里又不是危城?依着他那般性情,侍奉士卿却不肯谨言慎行,自然是祸从口出,难以善终……” 一切的解释都入情入理,叫白圭不得不信。不过恩师向来懒得向世人解释自己心内的想法,但对于自己倒是极有耐心,较于其他弟子,倒是肯于多解释一两句的。他劝阻了白圭修习无用的鬼神占卜,却将自己新近眷写的《商学》拿给了白圭。 “若是给了别的弟子,只怕是觉得我轻慢了他们的才华,你可愿意研究一番?” 所谓士农工商,商贾永远排在最下。这些男儿们抛家舍业出外求学,若不求得士卿荣华,华盖车马,难道要习得满身的铜臭味吗? 可是白圭当时却恭谨地收下了墨迹未干的书简。 如今恩师示意他辞官,便想起这一关节,连忙小声道:“恩师的著作,弟子近些年来潜心反复琢磨,有了些许心得,此番辞官后,倒是想将恩师的玄学融会贯通一番,去各国经商历练,不知可否?” 王诩笑了,这是这一晚上第二个真切的笑意:“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竟是把‘危邦不入’参悟得如此通透,难得你能放下男人最舍不得放下的东西,既然想好了,为师便不必多说,昔日孔子座下学生端木赐,便是个经商的奇才,愿你能超越他,做出不逊于公侯的伟业来。” 与白圭说了几句后,他便举步入了房内。 方才的酒宴可以说是不欢而散,根本还未食用什么菜品。 以前在谷里时,除非王诩特意提出了什么菜肴,不然都是莘奴做主三餐菜品。 今夜也是如此,炭火正旺的小炉上是铁制的锅釜。此时铁锅内烧得正沸,满满一锅肥腻的猪肉煮得烂熟,雪白得有些晃眼…… ※※※※※※※※※※※※※※※※※※※※ 咩,谷主,你家莘奴喊你吃肉~~~~ ps 昨日有童鞋在文下说文抽第三章打不开,晚上狂仔一看,果然第三章点击被啃,漏看第三章的亲们若是有时间,点一点,看见狗啃的第三章点击,狂仔闹心啊~~ 第 14 章 锅里煮的乃是庖厨为了宴席而宰杀的野猪。可莘奴偏偏鲜嫩之处,单选了厚实的肥膘,又拣选了一副猪肠与香料混煮在一处,这番做法就连庖厨也有些瞠目结舌。 要知道时人讲究,“君子不食溷腴”。但凡讲究一些的士,若是自认君子绝不会食猪狗之肠,表示不与肮脏沆瀣一气为伍。 甚至屠户那里,切下了的肥猪肚肠也多是用来喂狗的 可是莘奴烹了这一整副的出来,简直是露白到极点的唾骂了,直接痛斥云梦山主的心肠堪比猪狗! 这莘奴也是憋闷了一个晚上,若是当时没有回味过来,现在也彻底想明白了王诩的用心。 心肠何其毒!何其龌龊!当下竟一时忘了对他的惧意,整治这喷香的出来。 王诩挥手命一旁准备帮他脱衣的奴婢退下,径自脱下了深衣,扔在了席榻上,然后半点形象全无地盘腿坐在了桌案前,看了看锅内之物,并没有如莘奴预料的那般动怒,只用一旁铜盘里的水净手后,用长箸夹起那幅肠子,放入陶盘里,伸手取来切肉的薄刃将那肠子划开,甚是熟练地切成一段段后,命仆役取来炙烤之用的碳炉,将切好的肠铺在碳炉的铜盘上,取盐与桂椒撒在其上,不一会一股独特的异香便弥散在屋室内。 这时,他才低声说道:“过来。” 屋内只莘奴一人,自然是冲着她说的。莘奴跪伏在桌案旁甚是不情愿地磨蹭了过去。 这时王诩已经夹起一片烤熟的,用紫苏叶裹好,单手捏住送到了莘奴的嘴边。 莘奴原以为王诩就算动怒也不过是掀桌而已,哪里想到他竟然从善如流,将这第一口鲜嫩的反送到了自己的嘴里。 看着那红菱抿成了一条线,王诩嘴角弯翘道:“你是妇人,又不是君子,有什么忌讳?若是不吃,我可要捏开你的嘴巴了。” 这等私下的粗鄙,哪里有半点方才人前恩师的儒雅? 莘奴被他的无动于衷也弄得泄了气,张嘴狠狠地咬住了那紫苏包。这一入口才发现,这等被厌弃之物竟然是说不出的美味。 因着在锅里沸煮了一阵,里面的肥腻去了大半。再用火炙烤,撒上桂椒遮盖腥味,包裹以紫苏清香,竟然迥异于牛羊肉味。 自小养成的用餐礼仪,遇美味当用徐徐咀嚼,慢慢吞咽,这是一时也改不掉的。面前的小女子用心品尝炙肠的模样,与她潜读竹简中的疑句时的认真一般无二,引得王诩又包了几个送入她的嘴里。眯眼又看了莘奴一会,王诩包了一个,放入到自己的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回味道:“小时家贫,食不到肉,曾与狗抢食,发现这肥肠其实倒是美味得很,所以经常食用,倒觉得这味道比肉还鲜美,今日得你提醒,才发现已经许久未曾品尝这小时难得的美味了。” 莘奴默默咽下口里的,心内冷笑,竟是忘了他的出身,贱民而已,怎么会如那些世家君子一般饮食严苛呢?与狗抢食?倒也下得去嘴!不过王诩一向是会吃的,若是没有记错,他当初好像是在鬼谷厨下主厨许久。 那段时间,奴仆们端上来的食物都很特别,虽然是些常见的鲜鱼肉糜,谷物青菜,可是因为庖厨的用心取巧,而格外的美味。 那时母亲还特意唤来他,细细询问了美食的烹制方法,准备亲自去做几样。可是他却跪在庭前,紧抿着嘴,一语不发。 这般无礼,气得当时的管事照着他的脊梁狠狠地踹了几脚,还是母亲不同他一般见识,只当是他尚年少,珍爱自己的技艺,生怕失了安身的本事罢了。更是欣赏他不同于一般奴婢卑躬屈膝的气度,向父亲推荐,让他去了谷内的书院,照顾经常废寝忘食的父亲的起居,也好跟着学些笔墨,多些安身的本领。 从那以后,他才得以跟随父亲学习,一步步摆脱了他那贱民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如今诸侯士卿的授业恩师。 等莘奴回过神来,王诩连那锅里的肥肉也食了。虽然油腻,可是包裹了芥泥,沾取了酱料后,鬼谷家主依然食得津津有味。 这样一来,莘奴满腔的怒火便泄气了一半。事实上,就算在他的身边服侍了许久,莘奴依然觉得自己不太了解这个男人,永远也推算不准他是因何而怒,又或者为何在本该大怒时淡定从容。 食饭后,她服侍王诩躺下,本来心存侥幸,想着夜饮那般疲累,王诩又饮了许多酒,许是能逃过一劫,却还是被男人无情地拉扯到了枕席中来。 “你今日为何要恼?是因为那孙伯不复年少时的俊朗?” 莘奴懒得回答这等问题,只被他压在身下紧抿着嘴唇。 被他如同煎鱼一般反复折腾时,莘奴觉得若是想要让鬼谷家主变得同那孙伯一样痴肥倒是很难。因为那一锅肥肉都已经变成了无穷的精力,最后都应验在了自己的身上! 待得家主又食了另一番饱足,莘奴依然累得睁不开了眼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过第二日一大早,王诩却早早醒来,推醒了莘奴,命她起身给自己备下衣物,看起来是准备出游的样子。 当他穿好衣服后,看了看一旁的莘奴,突然命她换上了男衫,将头发梳拢头上,用簪子固定,又戴了男子外出喜戴的章甫。这章甫形状呈方形,可莘奴脸儿小,奴婢们拿来的章甫却略大些,这般扣在头上,竟是连那一点红痣连同细眉一起扣进了黑布里。只将那固定的绳儿绕过耳后,系在下巴处,才算是勉强固定住了头上的章甫。 王诩让自己这番打扮是何用意?莘奴百思不得其解,而他做事向来是不与人解释的。只看着莘奴套着不太合身的男子衣袍,又滑稽地顶着章甫,遮住了大半姿色的模样,嘴角翘了翘便带着她出门了。 等莘奴上了车马,又走了许久,她这才发现,马车是在进入大梁。 此时城外开凿贯通的运河已经启用了名字,这绵延通往远方的运河被魏王正式命名为“鸿沟”。有了这运河,与魏相邻的齐地海盐便可更加方便地售卖到诸侯各地。大梁的商贾身影也日渐增多,一时繁华热闹得很。 自三家分晋以来,魏国一枝独秀,愈加鼎盛繁华,这一切当时归功于魏文侯时,国相李悝的变法,让魏国实力大大增加。不然就算那庞涓再骁勇,也难以抵挡魏国的四面环敌。 “你是待我去魏宫见王?”莘奴远远地看着大梁城门,讶然问道。 看王诩点了点头,莘奴的眼睛亮了亮,不再言语,静静地端坐在马车里,心内思踱着一会见王时的言语。 此次入魏宫,却不再如上次那般行走于通往后宫的偏门。只见魏宫的正门打开,着红色深衣的侍官们分立两侧迎接贤者。 魏国一向以承袭了晋国正统而自居,所以国色也是以火德的红色为主。放眼望去,队伍甚是雄壮。 鬼谷子虽然名声渐响,到底是个乡野散人,可是魏王竟然这般高规格的款待,也让人颇为诧异。 等莘奴随着王诩下了马车,听了一旁礼官细细向王诩讲述一会入宫廷后的落座次序,才明白,原来这隆重的礼队不光是迎接鬼谷子,还是在迎接着另外一人——陶朱公。 这位帮助吴王卧薪尝胆战胜了宿敌吴国的功臣,当年却是功成身退,谢绝了越王勾践的厚赏,携着美人夷光西施,隐遁远游去了。 没想到这位据说经商成了巨贾的高人竟然现身大梁,当真是让人深感诧异。 当莘奴走在王诩的身后,跟随引路寺人一路来到宫廷前厅时,自然而然地遇到了也在此等候的范蠡夫妇。 莘奴不禁扶了扶头上的章甫,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昔日越国的名臣。 陶朱公已经两鬓微霜,早年随越王入吴为奴的凄楚日子也在他的样貌上呈现了出来,面色沧桑,额头布满了皱纹,花白的胡须垂落道了胸前。而他身旁的那位妇人,便是鼎鼎大名的美女西施了。 然而岁月对美人最是凶残,虽然现在依然能看出她美好的轮廓,可是到底经历了岁月浸染,美人明丽的眼角也布上了细纹,当年“沉鱼”之容,衰减了几分。 看见鬼谷子前来,范蠡倒是笑言到:“没想到尊驾竟然能涉入红尘,离开云梦山,竟能在此处与你重逢,范某此行收获足矣。” 二人显然是早先认识的熟友,一时笑着互相寒暄一番。 就在这时,寺人尖利着嗓子宣鬼谷子陶朱公入庭见魏王。 能够一次性接见两位当世贤者,对于一向注重贤命的魏王来说,可以算得上是荣耀一件,是以,身边的重臣也随侍左右。 昨夜被恩师拒之门外的庞涓也在队列之中,当看见恩师出现在庭前时,庞大将军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 咩上班班去了!~~~~这敲字小速度~~ 第 15 章 不得不说,王诩很会隐藏丽姝的姣好。美人再美,也不堪滑稽的打扮,更何况还被遮盖了额头眉眼,加之有盛名已久的西施在场,自然而言都是将目光都倾情投入到了那昔日的吴国如夫人的身上。 就算沾染了些岁月风尘,曾经覆灭了一个诸侯国的风采已然超越了人间的庸脂俗粉,令人为之神往。 可惜魏王不能全然放□□心去欣赏美人,他端坐在高位之上,面带微笑地对范蠡与王诩道:“二位贤者能同时抵达大梁,乃是魏国的荣幸,愿美酒车马与贤者共,若是二位肯留下成为魏国的上卿,更是魏国之福啊!” 范蠡拘礼道:“大王美意,范某实在是感激不尽,然某已经在乡野闲散惯了,年岁又渐大,实在不堪重用,只是追逐钱利之心不减,此番前来,是想沽一货卖与大王,让魏能充盈国库。” 这般将钱利毫不掩饰地至于士卿云集的朝堂之上,简直是时人不可想之事,士卿皆是追求高雅,淡薄钱利是衡量君子必不可少的要义,这也是商贾为人所唾弃的缘由之一。 但是魏国的钱库的确是空缺了些,此前与秦国的那一战的胜利,除了战士们的热血外,更是靠钱银堆出的。而迁都大梁,城中百废待兴,更是让本来丰盈的国库有些捉襟见肘。 是以魏王此时听见陶朱公的提议,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眼前一亮,好奇地问道是何奇货。 范蠡微微笑道:“乃是粟米耳。” 这话一出,满朝支着耳朵的士卿简直是大失所望,要知道粟米乃是时人日常的主食,随处可见,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待沽奇货。 范蠡却不慌不忙道:“粟米虽小,但是百姓不可短少之物,不过,一贵一贱极有反复。货物太贵,便有变得贱价之忧,可若是太贱,也可慢慢升价变得昂贵。而且‘坐商’与‘远行’的利益更是不同。比如魏国的粟米粮仓满溢,不及食用有些便已经霉烂。可是远离魏国的几个侯国却因为雨水欠奉而粟米不足。若是魏国多余的粟米能运过去,便可卖出高价,也可避免粟米的浪费。” 魏王微微皱眉道:“可是这般去做,岂不是白白壮大的其他侯国的实力,再说买卖粟米而已,能有多少利?魏国除了钱银还能得了什么好处? 范蠡微微笑道:“若是用粟米换钱利,还真是不大划算,可是若是用它易物,换取各地的青铜起居,农耒铁锄呢?” 魏因为兴建新都,青铜损耗严重。甚至影响了农具的制造,若是待得来年,农具不足势必形象农务,今天粟米丰盈的魏国,来年很有可能饥不饱腹啊!而且这铁器所制的农具,乃是楚燕两国的稀罕物,使用起来,比铜质的农具好用得多!若是能换来大量铁器,当真是奇货啊! 这下魏王被勾起了兴致,魏国新建了运河鸿沟,运输上要比其他诸侯国便利许多,而范蠡有经验丰富的船队和各地的人脉,若是能有陶朱公引导此事,对于魏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于是这番买卖算是双方一拍即合,顺利达成。 听着范蠡的侃侃而谈,莘奴其实心内却在想着父亲曾经评价在这吴国能臣的一段话:“人虽有治国之才,却无忠心可言,轻易弃主而去,难成比干姜尚一般的贤名。” 如今看来,这人的确头脑活络得很,听闻范蠡此前定居楚国,不堪楚王烦扰,散尽了自己的家财才得以脱身,此番前来魏国提出这等提议,在她看来却有点空手套白狼,做个买空卖空的无本生意之感。 看来陶朱公的确是缺钱了,才来魏王这里打打秋风啊! 对于鬼谷子,魏王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也是恳请地挽留王诩为魏国上卿。 王诩垂眸拱手道:“乡野之人,怎堪如此大用?某唯有开业解惑尚有些门道,所幸所收弟子各有专长,有了自己的一番成就,惟愿此后再多培养出些人才,辅佐在大王左右。” 说出这番话时,王诩是一脸和煦地看着自己的爱徒庞涓,那副心疼的样子,只恨不得再派几个得力的弟子过来,替师兄分忧。 魏王也深觉此话在理,想起白圭,庞涓,还有新近服侍在自己身旁的孙仲,俱是出自鬼谷子门下,便哈哈大笑,直说鬼谷子真乃当世名师,是魏国之福矣。 莘奴默默地站在鬼谷子的身后,心内暗自发急,眼看着宴请贤者的宴会,接近了尾声,这等难得接近魏王的机会不可错过,想起父亲的遗愿,只鼓起勇气握了握拳,从鬼谷子的身旁走了出来,来到庭下,撩衫跪倒道:“鬼谷莘子后人拜见魏王!” 魏王皱眉看着这个身着长衫,体型单薄的少年,一时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眉眼,不过看在她是王诩领来的情面上,倒是没有申斥她的无礼,只是说道:“莘子……最近孤倒是经常听到有人提及他……你是莘子的儿子?” 莘奴有心说自己是女儿身,可是思及自己一回要说的话,若是以男子的身份,当时更加顺畅些,便只俯下了自己的头,算作默认。 魏王皱下眉,冷声道:“有何事?” 莘奴俯首道:“家父当初仰慕魏文侯之相——李悝,虽只短短几日随侍左右,修习李相皮毛,但著有《论政》一书,内有阐述发扬李相变法之说的《经卷》,如今家父去世,愿魏王能够一阅其卷,若能得以济世,也不枉家父一番呕心沥血。” 王诩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他心里早就知道她是为何事而见魏王,不过依然为她的一番口才而轻轻地拍了一下桌面。 倒是一副好心机!父亲已经过世,可是他的弟子们却无可出头之人。普天之下,如今是魏国一家独霸,若是能得了魏王的首肯,莘子遗作倒是有些扬名之时…… 这个女子虽然性子顽固,却也不傻,自己当初点评莘子《论证》不合时宜的话,看来是听进去了,满篇的腐朽里,她竟然单选出了还算能入眼实用的《经卷》呈给魏王,又千方百计地与魏国的先贤李悝拉扯上关系。总算是呈上了一盘还能入眼的菜肴…… 魏王向来爱惜自己纳贤美名,就算听得莘子的名姓心内不喜,也要在人前装一下面子,当下说道:“书卷呈上来。” 莘奴道:“父亲遗作已经被我默背下来。愿给大王书写一段过目。” 魏王点了点头,有寺人托举着笔墨还有竹简放置到了莘奴的面前。 莘奴伸出一只手挽起衣袖,拿起笔来在竹简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当时女人认字的都是少数,更何况是这番龙飞凤舞的书写?一时间出了认出了莘奴的庞涓和白圭等人外,旁人倒是没有疑心她的女子身份。 待得写了一段后,寺人将竹简呈送给了魏王。 魏王展目看了看,只觉得字写得极好,一目十行扫过后,却意味阑珊道:“莘子果然是李相高徒,便随手甩到了一旁,并无伸入细问之意。 有大臣接过了那书简后看了看,依次递呈给了其他的士卿。不知为何,那些大臣看完后都是脸色微变,竟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莘奴心里一沉,直觉这里是有些机关的。果然传到了白圭的手里时,他看了看微微一笑道:“看来,天下通晓李相法理之人,不止公孙鞅一人耳。不过莘子的想法虽妙,实施的细节,却不及公孙氏的提议妥帖可行啊!” 这话一出,朝堂上立刻传来了轻笑之声。 原来就在一个月前,魏王得一士,乃是卫国国君后裔,名唤公孙鞅。他因为仰慕李悝的法理,喜欢刑名法术之学,而投奔到了魏王的麾下。 莘奴今日写下的东西,与当日公孙鞅奉给了魏王与诸位士卿的论述可以说是大同小异,毫无新鲜之感。这等被人咀嚼了一遍的东西,就算再奉上来也看不出它原来是何等珍馐美味了。 就算不知来龙去脉,但是莘奴察言观色也能猜出一二,眼看着父亲呕心之作却被当成了拾人牙慧而弃如敝履。莘奴心内愈发着急,不由得想起母亲临终之言,壮胆开口道:“小人的母亲生前曾说,王曾许诺可答应她一事,不知誓言犹在否?” 魏王脸色阴沉道:“你的母亲……可是琏氏家二女?” 莘奴咬牙道:“正是。” 魏王半天没有说话,望向莘奴的厌弃与杀气,却是满朝的士卿都能看出的了。好半会儿,魏王的脸色终于缓和道:“既然是故人相托,孤自然一诺千金,不过也只这一次,你可想好了要托付何何事?” 母亲生前,曾经抚摸着她眉心的红痣,对她偷偷嘱咐道,若是万不得已,可亲自面前魏王相求。可万没想到魏王果然会应下,心内不由得一喜。 那一刻,她心中流转了许多念头,最后却因为其不可行,而逐一熄灭,只依着原来的打算开口道:“愿魏王垂恩,让王室的书局卷写父亲遗作,邀天下名士传诵阅读。” 魏王听了,倒是开口笑道:“就是这个?你倒是孝子,孤便成全了你,准!” 莘奴连忙俯首谢恩,等退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的额角满是汗水,不由得伸手想要推开章甫擦拭一下。 可是还没等她摸到章甫,却被鬼谷子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淡淡说到:“心事已了,去殿外候着。” 就这样她被变相地哄撵出了庭外。 此处宫中不可随意走动,她只能跟鬼谷入宫的其他随侍一起立在庭下等候。 就在这时,庭外驶来了一辆车马。那车盖乃是华锦织成,甚是华美,当一阵清风吹来,吹拂起轻纱遮幔。 莘奴一眼便认出,那车上锦衣华服的丽姝不正是王诩的新宠申玉吗! 可是更让莘奴心内一纠的是,那申玉轻扶车轩的手臂上正套着一只颜色特别的玉镯,那玉镯与她母亲留给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 今天是狂仔倒霉日,江湖险恶,诸事不宜,一会乖乖躺在床上安静地狠狠睡一觉。 第 16 章 莘奴定住了身子,死死地看着那只玉镯,心里一下明白了过来。鬼谷家主竟然还是个贼! 申玉自然也看到了莘奴,不过目光微转下,便矜持地调拨了目光,只当不认识她一般,腰杆挺得笔直地走入了宫廷里。 那一刻,她心内一阵激愤,只想冲过去将那本该是她的东西从那申玉的手腕上褪下来。可是一丝清明又拉扯着自己,脚下却像生根一般,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玉从自己眼前走过。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和悦的声音:“站在这儿,甚是无趣,可愿随我去一旁晒一晒暖阳? 莘奴回头一看,那原本在庭内的夷光西施正微笑着立在她的身后。 她微微瞟了一眼莘奴紧握的拳头,淡淡语道:“此乃魏宫,不可妄动,看你面露激愤却能请自克制,年纪虽小,倒是懂得‘忍’字要义的……” 莘奴何尝不知,方才她看出莘奴所坐的马车乃是宫中的制式,身上的服饰业是宫内贵人的穿戴,一时心内疑窦顿起……这才没有被激愤冲昏了头脑。 不过更让她有些不解的是,身为陶朱公的夫人,这位昔日倾覆了吴国的美人为何过来与自己说话。 夷光夫人自然看出了她的不解,微微笑道:“好好的佳人,却穿戴这般不合体,王诩向来暴敛天物,真是让旁人看不下去。” 这话里的意思,好像尽是看透了一般。就在这时夷光夫人已经转身朝着庭旁的一侧小花园走去,边走边语道:“可能连王诩也不知,我与你的母亲乃是旧识,当日相见恨晚……可惜造化弄人,我也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此地,能与琏姝的女儿相遇。 这话引得莘奴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因为魏宫的宴会冗长,此番又不是正式的国宴,酒席间不胜酒力的女子借口更衣,去一旁的花园里坐一坐是常有的惯例,所以宫内待得侍卫并没有阻拦,施礼让她们二人顺着石板路来到了春花灿烂的园子里。 夷光挥手,让身后的婢女们留在了门口,只与莘奴并肩漫步。 “夫人……与我的母亲认识?为何我从没有听她提及过?”莘奴不由得疑惑地问道。 夷光夫人坐在了一处圆石上,任和煦的阳光洒落肩头,温和地说:“你父亲向来周正严谨,为人对礼义至崇。我的经历想必也是被你的父亲不耻,你的母亲又怎么会惹得你父亲不高兴呢?” 这话倒是事实,依着父亲看来,西施所为便如前朝妲己一般,皆为女祸啊! 不过在莘奴的心内,倒是对这个坎坷经历的女子甚是同情。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若夫人真与母亲是旧时,想必母亲心内也是尊敬夫人您的,因为以前旁人闲聊,曾经提及了您的故事,母亲虽然没有说出与您的往事,却说了一句‘女子何罪,男子政权,弱女子身不由己耳’……” 夷光夫人微微一笑道:“身在乱世,有哪个女子不是身不由己?就算你看起来小小年纪,好似也已经吃尽了几许苦楚?你……现在是王诩的侍妾?” 莘奴面无表情,过了一会才道:“莘奴无才,不堪匹配那君子,不过是他的私奴罢了……” 夷光夫人放在在庭上认出这是故人的女儿,心内很是感慨,本来看莘奴的打扮,似乎是故意扮丑,本以为是王诩爱怜她,不想她被王侯看上才会如此,可是那王诩的眉眼神色里却又少了些该有的柔情,而且王诩一直不曾娶妻,而这女孩年少失了父母,必定是依仗着王诩过活,她才会有些贸然地猜测她是鬼谷家主的侍妾。 可是没想到,莘奴说得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不堪。当下心内大为震惊,立起眉眼道:“他竟这般待你!这是何等仇恨?他为何如此?” 莘奴抿嘴不语,这也是她曾经无数次冲着他哭喊过的。可是最后回答她的只有他的略带冷酷的默然不语。 夷光夫人是久历风雨的,自然也懂得莘奴的沉默。她当年与琏姝虽然相处时日很短,却彼此引为知己,如今看她的女儿这般窘困,心内实在是不忍,所以想了想开口道:“若是你觉得在鬼谷中不自在,不妨我来想一想法子,夫君与王诩交情甚好,若是由他开口,或许能将你要来,陪在我的身旁。” 莘奴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他肯放手,何至于折辱自己这般时日?早在她当初与那孙伯私奔时,便可放手任她离开了。 不过,她倒是开口问了另一桩悬在心底的疑问:“请问夫人,方才走入庭内的女子是何人?” 夷光夫人略带诧异开口道:“怎么?你不知?她不就是……” “范夫人原来在此逍遥,让陶朱公好找!”就在这时,低沉的男声响起,打断了夷光夫人的话。二人循声望去,原来是王诩不知何时立在了院子的一角。 他身形高大,加之惯穿丝麻织就的长袍深衣,立在那里在风中长袖猎猎,竟然有生出两翅的森然之感。 说完这一句后,他举步朝着二人走来,冲着夷光夫人道:“王君夫人也来了前厅,向人询问其夫人,还请夫人移步前去拜见魏王君夫人。” 夷光夫人略带担忧地看了一旁的莘奴一眼,缓缓开口道:“此女乃是我故友的女儿,不知因何顽劣,而被鬼谷子您贬为奴仆?” 王诩微微一笑:“夫人的侠胆不减当年,不过世道飘零,人如浮萍,昔日为主,今日为奴,又或者昔日贱民,今日贵为上卿之事何怪之有?便是夫人您当年身为村女浣纱溪旁时,又何尝想过有朝一日会掀起吴国的腥风血雨,倾倒一国城池呢?不过都是‘无常’而已。” 王诩说这话时,一如平日人前的温雅,可是话里的嘲讽力道却甚是犀利,一下子便点出夷光夫人心内的隐痛往事。这不禁让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冷笑道:“原不知鬼谷子还有这般尖刻,倒是夷光看走眼了……” 说完,便扭身拂袖而去。 王诩凝眸地看着夷光夫人走出了花园,这才转身看向莘奴,伸手替她将快要滑落的章甫正了正,说道:“随我出宫去吧。” 可是莘奴却岿然不动,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的玉镯,为何在那申玉的手上?” 无耻的窃贼被人赃并获,却未见半点羞愧慌张,只是漫不经心道:“她那日见你戴的精致,很是喜欢,便开口要了去。一个镯子而已,玉质也不甚精美,回去后,我命人雕琢一对好给你。” 说完,便伸手拉着莘奴便走。剩下的清明理智早就被气得炸成的粉末,莘奴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臂,朝着他的脸颊狠狠地甩去了一掌:“无耻以及,我母亲的遗物竟被你拿去讨好枕边的宠姬!” 这一掌用力颇狠,但是本来有机会躲闪的男子却生生地挨了这一掌。 待这一掌之后,他微转过头来,一双眼里都是阴冷的光,低哑着冷声道:“你的什么不是我的,怎么到现在还是参悟不透这一点?此乃魏宫,也是你撒野耍泼的地方?” 说完伸手用力捏住了莘奴的手腕,痛得她低呼一声,眼泪盈满了眼眶。她站立不住,俯倒在了王诩的脚边,呜咽地控诉道:“可那是我仅有的了,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是我的,我的!你怎么可以将它给人……” 一向骄傲的少女,此时哭泣得竟如受了委屈的五岁孩童一般。 王诩皱眉将她拥进怀里,唯有起伏的胸脯透露出他并不如表面一般淡定,他深吸一口气道:“回头我将那玉镯要回,你莫要哭了。若是此时生事,只怕刚刚向魏王恳求誊写莘子书籍的事情便要生变了。” 这一句倒是正点在莘奴的顾忌上,可也唯有狠狠地将指甲扣弄这掌心,才能止住要出口的哽咽。王诩却一根根地将她的手指扳开,扶着她的后颈,任她趴伏在自己的怀里哭得湿透了深衣,渐渐抽噎得有些无力后,才一把将她抱起。在守在一旁的侍卫的指引下,顺着偏门出了宫外。待到将她抱上了马车,便命人在一旁的青铜香炉中投放了安神的香料。 莘奴嗅闻着那香,不多时便萎靡地睡了去。 王诩这来下了马车,对守在一旁的宛媪道:“此间事了,一会便护送着她回鬼谷去吧!” 宛媪低声喊“喏”。可是王诩停顿了片刻,又出声道:“宛媪,我心知你不喜她,但是无论我待她如何,你也不可因此而责难于她。你要知道,我不喜旁人给她委屈的……” 这话里敲打的意思,宛媪当然听得明白,显然是前几日她为难莘奴一事,被他知晓了。 不过她并不忐忑,只是难过地看着自己这个年轻而英俊的主子,无论人前的鬼谷子多么高深莫测,可是在她眼里都是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但是这个孩子长大后,再不复小时那般,有什么心事都与她倾述了…… “家主,这女子太过艳绝,偏偏心中无您,这便是红颜祸水,还望家主能……” “宛媪,你逾距了……”王诩垂下浓黑的睫毛,高挺的鼻尖都微微泛着冷意,扬声道,“子虎!” “喏!”一个青年壮汉走到了王诩近前。 “这一路你来护送车队安全,过几日我与你们会合,记住,看护周全,任何人不能动车上女子分毫……” 宛媪心内一惊,知道这是家主不信任自己的警示,而王诩不再信任之人,绝无再用的可能,自己到底是有些倚老卖老,竟然妄图干涉家主……当下立刻跪地道:“宛氏糊涂了,日后当谨守本分,绝不敢再置疑家主决定……” 王诩点了点头,单手将宛媪扶起道:“宛媪能做到,我便宽慰了。” 当马车驶离的时候,王诩眯了眯眼,再次转身回转了魏宫。 守在一旁的侍卫心照不宣一般,甚至连问都不问,只默默而恭谨地将王诩引导了一旁的偏僻庭院中。 王诩撩起衣衫坐在了席上,默默闭眼凝神。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伴着一股幽兰香草的气息,盛装打扮的申玉走了进来,她挥手命自己身后的婢女在庭外等候,只身一人入了屋内,挂着一脸的媚笑,恭谨地朝着王诩施礼道:“申玉拜见家主……” 王诩的薄唇轻启,淡淡道:“过来些。” 申玉眼底一亮,起身婀娜地朝着王诩走去,跪伏在王诩的脚边,低低地喊道:“谷主……” 可是下一刻,她却被毫不收力的一掌打得趔趄地栽倒在了席子上。 王诩此时眼里满是阴森冷意:“嘱咐过你,不要在宫宴时出现在庭前,你是没记住,还是故意而为之?” ※※※※※※※※※※※※※※※※※※※※ 每天都是忙忙忙~~~狂仔要变成□□孙猴子了~~ 之所以将故事设定在战国这个奴隶制形将瓦解之时,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喽~~这是只有这个时期的人才会发生的爱恨情仇,不可用宋明王朝价值观衡量。 狂仔写自己想写的故事,保证故事不变形不走样,但是看客来去也是狂仔不能控制的,根据自己的口味自由选择呗~~~~至于不断变换不同名字每天拼命顶各种楼喊弃文说要离开的少年,狂仔知道,你其实是爱我的,别羞涩,狂仔也爱你,来嘴一个╭(╯3╰)╮ 第 17 章 申玉被打得身子一趔趄,扑倒在地上。眼里娇媚不在,满是震惊的惶恐。 鬼谷子在谷内的众人中,积威甚重,可是他向来喜怒不外露,所以方才那一巴掌,真是让申玉惊惧得很。 她一向觉得家主待自己不薄,虽然不曾命她前来服侍枕席,可是吃穿用度堪比那最得宠的莘奴。 甚至她觉得家主平日里对待自己比对待那莘奴还要和顺,珍视一些。 今日她违背家主的命令奔往前厅也是依仗着这一点私心。就在几日前,她奉家主之命入宫,按着家主的吩咐,伪造了自己的一番身世,竟是被魏王含泪执手认作了亲女。 这本是让人艳羡不来的一番奇遇,从此她便能以魏王女公子的身份在魏宫里安享尊荣。可是那位王君夫人却在私地下冰冷地对自己说,她在这魏宫里的安享不了多久的荣华的,只待魏秦两国结盟,她便要被远嫁至秦。 说到底,魏王的亲女又如何,与那些拣选入宫的女子还不是一样的出路?都成了魏王铺垫霸业的基石。 听说秦王年岁老迈,申玉自觉自己长得国色天香,这般的大好芳华怎可被个老者糟蹋?更何况,她心内爱慕的是鬼谷的主人,每每看到他总是心跳得不能自已。以前她自觉自己出身卑贱,不配家主的清明。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是魏王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荣? 是以她左思右想,决定借着父王宴请贤者之际到前厅之中,巧妙地暗示父王自己欢喜的是那位风华正茂的鬼谷子,若是将女公子许配给天下闻名的贤者,不也是敬贤的美事一桩? 于是她便壮着胆子私自来到前庭,却不曾想竟然惹得家主勃然大怒。当下便红了眼圈。 “谷主,我……我不过是想您了……”她期期艾艾地语道。 鬼谷子冷冷看着她,开口道:“当初入谷时,虽然你们个个都是卖了身契的,可是管事依旧逐一问了你们的意愿,若是想出谷者,当即便可放了你们的身契,绝不强留。这几年来,你们这些女子个个锦衣玉食,学了些以后安身立命之道,你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如今也算不复我的厚望,能在这魏宫立足,将来成为秦王的女人也指日可待。 可你现在若是不愿,也只需开口告知与我。我一如你入谷时一般,放你自由,天高海阔,任你徜徉……可有一样是我觉对不能容忍的。那便是安享着鬼谷恩赐给的锦绣前程,却心怀他法,想着谋算着自己的勾当。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猪狗不如,当遭车裂之刑……” 此话一出,申玉吓得已经是花容失色。鬼谷子通晓鬼神之说,卜算之言无不精准。过往的传言更是给这深谷里的隐者蒙上了浓重的神秘之色,已是当王诩面无表情说出“车裂”二字时,申玉只觉得四肢根处都是撕裂之痛,跪伏在地都抖如筛糠了。 她如今能成为魏宫的女公子,凭借的乃是家主之力,若是被家主厌弃,顷刻之间被打回原形跌落尘埃,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最后哭红了眼儿的她向家主再三保证再也不敢后,褪下了手上的玉镯,便一路跪伏倒退着出了幽院。 白圭从王庭褪下,也来到了此间,直到那申玉一脸怯色地退下后,才举步入内。 “如恩师所料,陶朱公果然说服了魏王,得以大批的粟米。”白圭恭敬地说道。 王诩开口道:“范公向来精于算计,若是旁人冷眼旁观,只当陶公以物易物,只赚了些许跑船的费用,可是如今鸿沟开凿,水路昌盛,此番大宗贸易,少不得船只,陶公借替魏王采买的名义,势必借魏王之力得以建造大仓的船只,此番生意后,只怕他的船队壮大不少,以后的财源不断,钱利不少啊……” 白圭敬服地点了点头,他本就爱好这等商贾之事,此时听来也是受益颇多,恨不得立刻抛开朝堂的纷扰,去各国周游囤货。不过此番心内却还有一事,他抬眼看了看王诩略显阴沉的脸,有看了看一旁桌上的玉镯,略显迟疑道:“莘奴……可是看到了申玉?” 王诩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道:“当年卞和进献之美玉,其实是有两块,一块进献了楚王雕琢成了和氏璧,另一块相对较小,被和氏私藏,只因那一块成色太美,玉质纯净得让人心生怜爱。卞氏乃爱玉成痴之人,眼看着和氏璧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竞不忍这纯净之玉沾惹了俗世蒙尘,便私藏起来。 我因为机缘得了这一块,虽然小些,成色实在是比和氏美玉还要通透。你去寻来个精巧的玉匠,将这美玉雕琢出一套女用佩饰……花纹不要太繁复,淡雅些好……” 白圭连忙应承下,他其实比王诩年长些,又向来善于揣度逢迎恩师的心思,想了想又道:“弟子家中妻妾不下三人,是以对这女子的心思还算略通些,美玉固然能博美人一笑,可若是能温和些敬待她们,说些柔存之话语,往往更能换的妻妾的真心相待……” 白高徒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有些说不出去了,实在是恩师瞪向自己的面色略阴沉,有些不敢畅言。 不过王诩静默了一会,开口接着道:“且说下去。” 白圭连忙道:“女子固然轻贱,本不用君子太过劳神,可若闲暇时有心怜惜……,便不可敷衍潦草,更不可如驯服臣下一半恩威并重……反而应如逢迎君上一般,要投其所好才是……” 这“投其所好”二字,倒是入了王诩的耳里,他微微拧眉沉思,然后淡淡道:“私下闲聊耳,说什么都好,不过这番话不可再说出口,诸子百家,无一讨好女子的怪诞邪说,你这话传扬出去,便是‘幽王烽火戏诸侯’一般荒诞,只怕将来游走诸国,会被那些个儒生抓去架在火上炙烤……” 白圭可不若其他弟子一般尽信鬼神之说,自然不怕恩师的诅咒之言。相反,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倒是让恩师的眉头一松,心情大好了起来。 他做事向来极有分寸,讨得恩师欢心后,便功成身退,施礼退出去。 当鬼谷子终于起身,在侍卫的带领下出了庭院时,只见一人立在了自己的车马一旁。 来者正是拜见恩师却一直不得其门的庞涓。 他在此久候多时,看见王诩出来,眼前一亮,连忙跪倒伏地道:“弟子庞涓见过恩师。” 叩礼后也不待王诩开口,便迫不及待地抢言道:“弟子依然知道自己错了,恳请恩师责罚,可是千万不能不认弟子,还要给弟子一个悔改的机会。” 王诩敛了炼眼眸,走到了庞涓的面前,亲手将他搀扶起来道:“你已经贵为魏国的将军,何必向我这山野之人行此大礼?快起来吧,师徒一场,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庞涓本以为鬼谷子会给自己冷脸,可是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和煦,看起来也不像是动了大怒的样子。于是连忙请鬼谷子到自己的府上宴饮。 鬼谷子却立在了马车前道:“刚刚饮了一通,才醒了酒,君子不可贪图杯中之物。还是不去了,你可有事问我?” 庞涓本来是想要迂回些,没想到恩师却一下子直奔到了这要害关节处,一时间也委婉不得,只能厚着脸皮道:“前些日子,我与孙仲师弟在王庭前与大王讨论军务。只听他在排兵布阵时,说出了许多新意。不知是不是因为弟子出谷的时日太早,尚未及学全恩师的兵门之道?弟子……恳请恩师赐教。” 说完又是拜倒在地长跪不起。 王诩温和一笑,这次倒是没有扶起他,只是说道:“孙仲乃是武圣孙武后人,将门虎子耳,兵法一项,实在不是我能企及的。你说他的那些新意,恐怕是孙家的不传之秘,你若有心向学,何妨不向你的师弟讨教?那孩子倒不是吝啬之人,你们两个同门可以互通有无,互相扶持,我这个做师傅的也就放心了……” 说完便坐进了马车,命令车夫挥鞭,扬长而去了。 庞涓一路磕头,却半点好处都没有捞到,不由得气得牙根发痒,心内暗自骂道:“匹夫!有你好看的一天!” 魏宫内的云涌算计,暂且不提。 昏睡了半日后,莘奴终于幽幽醒了过来。此时天色沉沉,看上去是要下雨的样子,辨别着路旁树冠的疏密,可以辨别出车队是朝着鬼谷的方向前行。 许久没有这般畅快淋漓的痛哭了。自从出逃被抓回后,心内的郁结似乎一下消散了不少,只是发泄后的倦怠袭了上来,整个人的脑袋都是空荡荡的。 ※※※※※※※※※※※※※※※※※※※※ 忙抽了~~~~~~~~居然还能挤时间敲这么多字,偶就是人肉打字机。 第 18 章 此时已经是快要天黑入夜了。车队也停歇下来休憩。 此时已经来到了大梁距离鬼谷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可就是这不算太短的路程,道路的宽窄也各不相同。不过鬼谷的车辙是经过巧匠特殊设计的。狭长的车厢搭配上不同的车轮,无论平坦还是崎岖的山路皆是能应付的。 因为第二日要赶山路,所以当车队的人在路旁休憩时,车夫们便忙着替换车轮。 宛媪扶着莘奴从马车上下来。莘奴却不爱她碰触自己,微微一躲后冷声道:“我自己能下车!” 若是前几日,只怕宛媪又要拉着老脸一通申斥,可是不知为何,今日的她似乎脾气都和缓了不少,竟然眼角的褶皱都没有提拉半下,只是挥手命启儿过来,服侍着莘奴坐在铺好的席上,然后自去准备晚餐去了。 虽然是荒郊野外,可是因为谷内带出的器具周全,饮食也未见半分粗糙。用盐腌制的牛肉走了这一天后,还很新鲜,只需要细细的切碎,再与豆叶一切熬煮成粘稠的羹。 随从子虎擅长弓射,不多时,便在林子里打来了两只野兔。剥皮开膛后,将兔头切成手指宽的细条,再用苹果树的树枝穿好,便可以放在火上炙烤了,细细地撒一把咸盐,兔肉的鲜美滋味便泛着油出来的。 配着米饭的鱼醢,是用海鱼制成的鱼酱。启儿在莘奴的碗里舀了一勺,示意着她拌饭来吃。 可是莘奴实在是没有什么食欲,便摇摇头,说:“且放着吧。” 启儿却不依,小声道:”心里不痛快,更应该饱食。我们做奴仆的,怎么可以如那些个公子一般,视美食于无物?” 莘奴自然知道启儿话里的意思,因为启儿是被父母卖入谷内的,自然是体会到了贱民家贫的心酸,以前曾经听启儿提起过,真正的贫苦人家可能一年饭食中也未见鱼肉,而自己这次出逃,也是体会到了饥饿的苦楚的。这么看来,不食的确是大罪过,她早就不是那个可以与娘亲肆意撒娇的贵家女子了…… 先饮了浓稠的羹汤,再端起了碗咀嚼一口拌了鱼醢的米饭,可还没等咀嚼,就听另一侧林子里传来一阵笑语声:“这香味蔓延数里,可是商汤的名厨伊尹在此? 还未等人走进,子虎已经抽出长剑,剑尖点地,冲着来者方向高呼:“来者何人?请止步!” 这时树丛里的人也显出的身形,在一旁火把的照亮之下可以看出是个英俊的少年郎,在他身边还有个模样清秀的少女,虽然有拔剑的武士在前,可是她的那一双圆眼却死死盯着放置在铜盘里的烤兔肉,看那情形,不需多时便要飞泻口水了。 那位少年见子虎拔剑,却并不慌张。如今世道不甚太平,寻常富户出游也是要有游侠武士随行的。他抱拳朗声道:“在下乃是魏国安邑人,路经此处,寻香至此,若有冒犯处,还请侠士海涵。 大梁周郊民风还算纯朴,在旅途中过路客一起搭伙煮饭乃是常有的事情。而且来者衣着干净,看身后跟有老仆婢女,看那样子也应该是富户子弟,而且那老仆的手里端着钵碗里盛装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一看就是准备过来一同分食用餐的。 不过子虎却分毫没有客气,半点不通融当地的风俗,只是硬声道:“不便与尊驾同食,还请移步。” 那少女已经忍不住了,开口道:“要不,出钱买你们的兔肉可好?兄长,你多给些钱,买些兔肉回来,我们自己炙烤便好。” 看来有个贪嘴的妹妹的确是很让人挠头的事情,那少年无奈地硬着头皮正要开口,子虎便命随从提来一只兔子递了过去道:“山野之物,何须估价?这一整只都给你们,拿去吧。” 虽然态度粗硬,可是这般慷慨倒也让人无法挑理,那少年抱拳谢过,一双大眼望了望不远处坐在席上的丽姝,微微一脸红,连忙谢过之后带着妹妹去了林子另一侧的宿营之处。 不一会,便嗅闻到那一边也传来了炙烤的香气。 莘奴食了半碗饭后,便觉得有些饱足,抬头一望,四周远近各处可以看出篝火点点,此处是郊野开阔之地,土质干燥,的确适合路人露营安歇,可是今夜这四周宿营之人似乎也太多了,此处并非通往繁华都市之路,为何竟有踏春郊游之感? 启儿倒是明白内里的关节,笑着道:“莘奴姐姐,你久在家主内院,自然不知道外院的情形,每隔五年,家主都要广招天下才俊入谷修习。今天又到了招收门徒之时。这些人与我们一直同路,想必也是奔赴云梦山去的吧。 鬼谷子盛名已久,虽然今日世人早已淡忘了鬼谷莘子,可是鬼谷的名号已经深入人心,入谷求学后便可飞黄腾达于诸侯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当然要早早地奔赴云梦山排得一个求师的好名次。 过不了几日,行走于这条路上的人只怕是更多了。 莘奴心内却微微鄙薄,品性卑劣之徒,善舞弄权术,不过是凑巧出了几名弟子罢了,便如此名声大噪,诱惑着品性纯良的子弟前来求学,也不知又要培养出多少了庞涓那样的骄横之辈! 一时食毕,启儿便替莘奴在熟牛皮的小账里铺好了被褥,又用装了炭的陶土樵斗将春季夜晚微微有些发凉的被褥烫暖。 莘奴欲伸手接过,温言道:“怎么一直替我张罗着,还是你去铺好自己的被子吧,你我同为奴仆,可是你一直照拂着我,真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启儿用胳膊一挡:“我的好姐姐,坐在一旁看着吧,若是不小心翻了樵斗烫着了,我可是要被宛媪狠狠责罚的。你虽然落了奴籍,可是从小到大,干过哪一样劳神的活计啊?无非也就是服侍谷主端茶食饮罢了,若是你身子病沉时,家主都会反过来照拂你呢……” 莘奴平日倒是坚强的模样,可是偶尔生病时会如孩子一般不肯食药。每次都是要家主亲手喂药才能饮下一些。有那么几次,她可是跪在屋下长廊处亲眼看见谷主亲自以口哺药给莘奴,那般情形,真是叫人看了都脸红心跳。 莘奴听了不由的眉头一皱,可是启儿说的乃是实话,倒是叫人不从辩驳,只是她知道,她不过是模样生得比旁人好些,作为贱奴又生出了几分旁的用途而已……到底是不如启儿一般,虽然白日差事繁复些,可是每一夜都可以安然入眠…… 当二人倒下时,倒是可以头挨着头说一会子话,不一会,那启儿便脖儿一歪,沉沉地睡着了。莘奴白日睡得久了些,一时难以成眠。只能辗转反侧,听着营帐外,远处宿营守夜人的低声交谈。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响,同时而来的还有嘈杂的人语声。似乎是有什么人在挨个地搜查宿营之地,嘴里喊着什么捉拿逃奴之类的。 莘奴起身披好衣服,探头往外一望,子虎他们早就起身,抽出了宝剑严阵以待。不一会便看见一队人马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为首的男子一脸骄横道:“我们是公子昂的的侍卫,前来找寻逃逸的女奴,让开!我们要搜查你们的帐篷。 子虎阴沉着黝黑的脸,掏出一张符牌道:“魏王的通关令牌在此,还请勿打扰。” 那人没料到这么一个看起来如同乡间莽汉一样的人竟然能拿出魏王的信物,不由得一愣,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又与身边人窃窃私语了一会才带着人转身离去。 可是其他的宿营地未能幸免,一时间甚是吵闹。不多时,那逃跑的女奴就从一个商队里被搜了出来,听说她本是公子昂的妾,后来被用来打赏了门客。可是那女子竞嫌弃那门客年过七旬,老朽不堪,与另一个仆役相约私逃。那门客一时气极,竟然一口浊气没有上来,气绝而亡。公子昂闻讯后大为光火,派人连夜搜寻,终于在此处抓到了女奴。 当莘奴和启儿步出营帐时,正好看见那女子披头散发被一路拖拽到了大路上。那领头追捕之人控诉了那女子的罪状后,径自抽出利剑,朝着那女子的脖颈便直直砍去,一时间鲜血迸溅得老高,在火把的闪动下映着妖孽的红光…… 四周女眷不少,有的没见过世面,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厉声尖叫。就算一般的男子见了,也是胆战心寒。 那公子昂的属下,命人将女子的尸首挂在马背上,又将那男子痛打一顿,绑缚住一路拖拽着返回去交差。只留下一滩污血和刺鼻的血型味。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就算一个女奴被当众动用了死刑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所以当公子昂的人马走了后,便有人开始津津有味地说道起这私逃的女奴。听说她本是旧都有名的美人,原先深得公子的喜爱,但是一个贱奴出身而已,终究是难以成为夫人,所以公子昂倒是经常用她来款待贵宾。 可是没想到这女子最后竟然这般惨死子啊荒郊旷野中,当真是让人感叹惋惜啊…… 莘奴只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满是凝注的冰碴。方才那火把闪烁的一幕,不禁让她会想起自己二年前的遭遇,那本那被宰的女子,竟然渐渐与自己重叠,一时间神情都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双大手从背后将她搂住。 莘奴被惊吓到了,反应激烈。直觉用力朝着身后之人袭取。却被身后之人轻易化解。她仓皇抬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赶到的王诩披挂着黑色的长袍,正微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她并不知,自己此时面色苍白,浑身冰冷,抖得厉害。 ※※※※※※※※※※※※※※※※※※※※ 今天下雨,中午回家自己煎了牛排,配奶油烤土豆,味道棒呆了就是品相不好,很纳闷为何每次都能煎糊,可有什么不糊的技巧? 第 19 章 王诩冷漠地看了看那远处地上的大滩血迹,将身上披着的长袍取下,包裹在了莘奴的身上,将有些恍惚的丽人一把轻松抱起,径自进了营帐。 因为方才的吵闹,启儿也起来了,眼见家主来了,自然不会跟进去。 待得王诩除了外衣,略显滚烫的肌肤帖服在了莘奴身上时,她回过神来,直觉想要躲避他的靠近。 可惜一双铁臂却将她牢牢地圈占在怀里,男人在漆黑的营帐里轻轻地含住了她的上唇,一双大掌四处游走,犹如深水里游曳的鱼,力道时重时柔。 莘奴知道,这是男人起了兴致时的表现,可是现在的她却没有半点逢迎的气力,只能推着他的胸膛,羞恼地从嗓子眼里喊了声:“……不要……” 喊完这一句,心里顿时有些后悔,依照以往的经验,这喝喊只能是螳臂当车,根本无济于事,只不过成为男人助兴佐酒的辅菜。 果然男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减缓,不过却将她翻身放置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抚摸着她的耳垂道:“今夜骑了半宿的马赶夜路,灌了满身凉气,便是你想要,我也没有气力,不过是借着你取取暖而已。” 他既然这般说,莘奴也就渐渐放下心来,紧绷的身子也慢慢舒缓了许多。只是男人的身上并不像他说的那般冰冷,反而有些热得滚烫,反倒是自己,方才衣着单薄地站在营帐外冻得冰凉的身子在他的摩挲下渐渐温暖了起来。 远处的营帐,传来略带苍凉的老者的哀唱,仔细辨别,应该是楚地祭奠亡灵的祭歌,听说那个惨死的女奴原是楚人……在这荒郊的夜晚,低低的吟唱也被传送得很远,飘渺间扶摇直上,不知能否载着那一抹年轻的幽魂到达无忧的极乐净土。 那歌声并没有吟唱很久,不一会就停歇了,四周的一切也归于静寂,可不知为何,莘奴总觉得那哀乐却还在自己的耳蜗深处往复环绕…… 以色侍人者,最后的下场终究都是大同小异的。当王诩厌倦了她容貌后,自己又会是怎么的处境呢?谷内的女子大都是被送出了谷去,虽然她们容貌不俗,较于一般的女子更富有学识,可是出谷后的机遇无非都是服侍于男儿的枕侧之畔。若是到了自己被厌弃时,大抵也是要如那女奴一般被顺手送给达官显贵们的吧? 就在莘奴胡思乱想之际,耳垂被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痛得她低低地“啊”了一声。 帐篷的缝隙投射进了外面的篝火,映衬得王诩的双眸也闪动着妖冶的红光,他似乎看穿了莘奴的心思一般,伸手轻抚着她肩头的烙痕,描摹着那个“诩”字道:“只要你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妄想出逃,你便会一辈子都在我的身旁……” 这般许诺绝不会将她送人的恩宠,实在是让当奴婢的感激涕零,莘奴正琢磨着自己该不该起身大礼谢过家主的垂爱时,太过了解她性子的王诩却是懒得听她嘴里说出那些个气恼人的话。 她又被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下:“明晨还要早起赶路,快些睡吧。”说完便将她按入自己的怀中。 莘奴本以为自己目睹了那般惨剧,会一夜失眠,可是听着饱满肌理下那厌恶却早已经熟悉的心跳声,竟也慢慢地合闭上了眼。 王诩这个人,心思阴毒深沉手段狠厉,便是鬼神见了也要避而远之,这一夜有煞神相伴左右,倒是不担忧夜晚有冤魂入梦。 第二日一早,因为要赶路,众人纷纷早起。莘奴小心地移开王诩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起身穿衣后出了营帐准备梳洗的热水。 在铜盘里放入几片洗干净的艾叶后,用滚滚的热水温烫,在兑入些凉水后便可净面了。因为是在路途上,难免招致蚊虫的叮咬,所以赶路的旅人都爱用艾叶水净面驱散些恼人的蚊虫。 兑好温度后,莘奴正要起身给王诩端去,却发现昨日讨要兔肉的那个馋嘴少女又带着仆役出现在了树丛后。 她笑嘻嘻地冲着莘奴喊道:“这位姐姐,我又来叨扰你了,可否给些艾叶,我们的遗在路上,一时不得找寻。” 莘奴看她双眼滚圆的可爱模样,便点了点头,示意启儿给她送去几片。 不过那少女却思踱着昨天白食了兔肉已经是过意不去,今日又来讨要艾叶,自然要“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所以她特意带了一盒燕国特产的花汁凝成的“燕脂”送来给莘奴。 昨日虽然并没有与这位花容月貌的姐姐说话,可是看她一身贵气奢华的衣物,加之昨日有奴婢服侍她坐在席上,是以少女直觉认定莘奴乃是这一群人的女主人。便特意拣选了时下女子的喜爱之物给莘奴送来。 莘奴倒是不能卷拂了她的美意,便走过来说了道谢。 那少女报了自己的名姓,她唤张华,乃是取自“桃树有华”之意。时下女子多无名,可她有这般灿灿美好的名姓,可见是来自有学识的富户之家。 “姐姐,你也是准备前往鬼谷拜师学艺的吗?”张华眨着大眼好奇地问。 莘奴却一愣:“我是女子,怎可学师?你……是要去鬼谷学师?”话说到这,莘奴不禁目光一沉,前往鬼谷的女子出身多是清贫不堪,眼前这个少女却是天真烂漫,又出身不俗,怎么会想着入谷拜倒在鬼谷的门下,以后仰仗那竖子的鼻息过活呢? 可少女张华显然是将鬼谷想得太过桃灼华华,竟然略带兴奋道:“鬼谷子才学天下闻名,引得各方男儿前来学师,其算术,纵横、兵诡、占卜、医道……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既然男儿可学,为何女子不能学?”这言下之意,竟然是准备如那些男人一般投入到鬼谷名下在外院的学堂里正式学课。 “对了,莘奴姐姐,你可识字?”张华又问道。 莘奴点了点头。张华眼睛一亮,将自己衣袖里的一卷竹简交给了她。 “这是新撰写出的后一百篇《论语》,是我哥哥千方百计才誊写到的,皆是儒家孔夫子生前之言,他的智语无数,所以亡故后,众位弟子将他的言行编撰成册,不断地修改,最近才算是要集结定稿呢,你且先看着,反正我们一路同行,看完后,我再借给你新的……”说完便转身蹦跳着走了。 要知道时下书卷誊写不易,在有学识的君子眼里,书籍的价值尤胜黄金,可是这女子 却毫不吝啬地借书出去,可见,是个天生慷慨之人。 当她捧着书卷转身时,才发现王诩站在营帐口不知将方才的情形看了有多久? 莘奴心道:不好,这厮莫不是要毁了书卷? 鬼谷子王诩向来为儒生所不耻,甚至有儒生极尽丑化王诩之能事,居然描绘出一个额头生有肉瘤,秃顶猥琐的画像广为流传。是以谷内向来没有儒家的经学,众位弟子们也避讳着尊师的厌恶,向来不提儒家的仁义礼智信。 果然,王诩伸手接过了那书卷,微带厌恶地上下扫视了几眼后,本欲顺手扔甩进一旁尚未熄灭的篝火堆里,再好好用艾叶水洗手去一去死人晦气。 可是那手刚抬起了一半,不知怎么的,响起了弟子白圭的那一句“投其所好”来,便又缓缓放下,复递给了莘奴道:“有些还算可取,大多是昏腐之言,那孔仲尼生前周游列国却四处碰壁,最后旅途中落得累累若丧家之犬,只差带着几个徒儿讨饭,原因便在于“不识时务”上,你权看着解闷,倒不用放在心上…… 王诩自然是瞧不上乞丐头子的大作,相比于授业解惑,他实在是远胜于那位去世经年的孔夫子。不然也不会有这一路声势浩大的朝拜汹涌的人流了! 不过,他能让自己看书,真是大大出乎莘奴的意料。 她幼时喜好书简胜过投箸游戏,犹记得小时,还自不量力地充当起少年时王诩的夫子,用厨下的锅底灰涂抹在平坦的石板上,写着自己识得的七扭八歪的字给家奴启蒙。逼迫着王诩同她一起诵读。 那时的少年,一脸的木然,只是用方才瞪着儒家经学的厌弃眼神直瞪着她。那时她只当他愚笨得张不开嘴,甚至还逼迫他摊开手掌,效仿父亲惩戒弟子时的情形,用小木棍轻轻抽打着他的手心,一边打一边咯咯地笑…… 那时的呆蠢女娃岂知,这家奴的学识早已远胜过父亲的高徒,他的世故讲求实际,更不是在山谷中久居得有些迂腐的父亲所能企及的。 许是小时的树棍抽打得太狠,后来贵为家主的王诩,甚是不喜她舞文弄墨,更是不需她碰触书籍…… 往事不堪啊!若是细细回味,总是恨不得投身烈火,如凤凰一般涅槃重生。早早地规避了这生命里的祸星贼子。 ※※※※※※※※※※※※※※※※※※※※ 喵~~今天敲得早可以睡个午觉捏 第 20 章 这一路,果然是与张家兄妹的马车为伴,那张华好几次撩起车窗帘朝着莘奴伸着脖子喊话。 她的兄长在一旁觉得妹妹太过莽撞,只红着脸再一旁劝阻。 不过王诩却没有现身,一直隐身在车马里,安静地听着四周的车马喧嚣和人群路过时的交谈低语。 快到山谷里时,王诩像是突然想起一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扁匣子,轻轻扔在了莘奴的面前,然后下去了马车。 莘奴打开一看,只见母亲遗留下的那只玉镯正静躺在匣子的垫了棉花的软布上。她连忙拿出,仔细看了看,玉镯完好无恙。 当时因为激愤,一时不得细想,现在却疑窦顿生。王诩就算再无耻,也断没有窃取了她的私物给得宠的爱妾的道理。倒不是他为人品德如玉,而是因为他骨子是极其骄傲之人,这等下作的手段,就是市井里的游侠屠夫也做不来的。 可是……若不是这般,那玉镯又怎么会出现在申玉的手腕上?而且那夷光夫人当时未尽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 莘奴将玉镯套在手腕上,微皱着眉头,心内一时雾霾重重,琢磨不清。 此时马车进入了云梦山的地界。原本就不是很宽阔的道路,如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有人拿着书本苦吟背诵,似乎是准备展露一番才华,让未来的恩师震惊一番。 不过早在一个转弯的路口,熟谙鬼谷路径的马车夫就拐入一处看似分岔的小径,然后顺着萦纡的山路直接入了云梦山的后院。 当莘奴下车时,依照往常的惯例,等待着家主先行入门后,她才尾随其后。可是入了三个进院后,莘奴的心内越发觉得怪异,只因为这一路上的仆人俱是生面孔,根本没有一个是先前熟识的。 刚开始莘奴只以为是自己又一次的私逃连累了院内的仆役,可是看这些新换的仆役看向自己时,面色如常,毫无戒备警惕之色,完全没有被耳提面命过,似乎并没有吸取上一任同僚的教训。 最重要的是,宛媪并没有让她回到原来独居的小宅院,而是命启儿替她收拾好了东西后,去前院的客舍暂居。 可是这客舍乃是为山下求学而来的游子们准备的,要她搬去是何道理? 莘奴突然想到一处关节。前几日同行时,有几辆异常华丽的车马,一看便是诸侯士卿公子。 王诩向来善于收拢人心,招待贵客的客舍必定不可太过素雅单调,难道……是要她…… 耳旁似乎有隐约响起了那哀怨的楚地祭歌,莘奴微微打了个冷战,抬起头见启儿依然在忙碌着收拾东西时,莘奴一路径自来到了王诩的书房前。 父亲的书房原本是在后院内光线最好的正房里,整个书房都是用上好的檀木雕琢,味道清幽,书架一直通向屋顶。莘奴小时最喜欢来到父亲的书房里,爬着木梯子翻捡着大大小小的书简。 可是王诩却摒弃了莘子的书房不用,在另一侧开辟了新的书房。 事实上,王诩对曾经的家主莘子的一切,似乎都有一种说不出缘由的憎恶,所以继承了鬼谷后,更将前任家主的痕迹恨不得擦抹干干净净。 甚至父亲身故后,都没有能埋葬在鬼谷内母亲的墓旁,而是将棺椁迁回了老家安葬。当初她与老仆出逃后,回到了乡郊的老宅中,也是为了能够拜祭一下父亲的坟墓。 不过她在坟前祭奠时,却奇怪地发现,在父亲的坟墓旁还有一座坟墓。 那坟墓看上去不像是新坟,虽然看起来时时有人精心维护修缮除草,但是墓碑的缝隙里的青苔依然显示出年代的久远,而上面镌刻的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可就是这样一座无名的墓碑与父亲的并排在了一处。她当时好奇地询问了老仆,可是老仆也不知那坟墓里安葬的是何人。 当人来到书房前时,莘奴连忙收回了思绪,跪坐在门前的地板上,等待着屋内书案里的人抬起头。 王诩的书房不同于父亲的,他记忆力极佳,看书往往只一遍便过目不忘,于是少了些“韦编三绝”的勤恳,那些书除了常看的摆在书架之外,都是看完一遍后便放入大木箱里,然后堆砌在一旁。猛然一看,一排排木箱,似乎是来到了库房一般,总是没有书房该有的书卷汗青之气。 此时门口堆放的全是新烤制出来的竹片,一旁的书童在门廊处熟练地用工具将切细的熟牛皮将竹片编成竹简。王诩则在另一个书童的笔墨服侍下,在竹简上奋笔疾书。待得写完了一卷后,他才抬起头瞟了一眼跪坐在门口的莘奴道:“何事?” 莘奴挺直着腰板,咬了咬嘴唇问道:“求问家主,因何将我迁到外院客房?” 王诩挥了挥手,那两名书童拘礼退下。这时他放下了笔,晃动了下脖颈道:“过来替我□□一下。” 莘奴心里存着事,愈加笃定他让自己迁居客房,乃是存着不良的心思。虽然早就料到自己这番出逃被捉,一定是要遭受些责罚的,可若他真是让自己去陪那些公子过夜…… 这么一想,手里□□的力气顿时下了狠劲儿。她毕竟苦练了些武艺,这一捏顿时让王诩一皱眉,伸手便将她从身后扯入了怀里。 “手劲儿这般大,是想要嗜杀家主殉葬不成?” 莘奴瞪着他,只觉得若是真能杀了这竖子,倒也是美事一桩,硬声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但求家主赏奴婢个自在,还烦请移个坑洞,莫要同穴!” 王诩眯眼看着她,那脸上的神色一时有些说不准阴晴,不过最后倒是表情一松道:“这般没有城府,气急了便嘴无遮拦,难成大器!” 莘子微微挺着脖颈,敛着眉眼道:“奴婢不是丈夫,自然少了伟岸大器,一个贱奴罢了,何须如家主弟子一般胸怀韬略?” 王诩懒得与她口舌相争。这怀里的少女可不是个愚笨的,很有些眼色,人前都是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私下里却会偶尔伸出手爪,如小野猫一般亮一亮獠牙,试探着他的容忍底线。 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又将刚刚写好的竹简放到了她的面前,只见上面乃是这次鬼谷收徒的榜文,他在她耳旁说道:“今年鬼谷新增了女院,招收一些才学兼优的女弟子,我看你在内院闲极无聊,便去客舍与那些弟子们一同准备应试吧。若真是有才学的,便可入书院修习,可若是真是蠢材,就老老实实呆在内院劈材打水吧。” 王诩语调说得清淡,莘奴的眼睛却瞪得滚圆。 要知道,自妲己乱国以来。女子参政历来被视为乱国的祸端。就算贵族中的女子喜好读书,也不可太过张扬,否则必被他人所唾弃。至于公学里更无女子身影。就连广开私学的孔夫子也未曾收过女子为学生啊! 这等荒谬的提议若是被那些个儒生知晓,只怕鬼谷子画像上的肉瘤又要凭空增添几个了! 王诩的想法却从来没有落空的时候。 当莘奴来到客舍时,发现客舍与男弟子们的暂居之地相隔甚远,此处已经有女子入住了。 “莘奴姐姐!”张华也是刚刚抵达,看见莘奴出现在门口,便一脸兴奋地扑了过去。 在求学的学子队列里,陪同的女眷也是甚多,甚至有些女子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鬼谷此番要招收女弟子的传闻,特意慕名而来。所以这专为女弟子备下的客舍里并不空荡。 除了张华外,还有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一看出身便是不俗,端坐一旁上下打量着莘奴。 不过其中一个模样清雅的少女甚是和煦,主动与莘奴招呼道:“又来了一位姐姐,我是来自齐国的妫姜,敢问您是……” 这妫乃是齐国诸侯的国姓,由此看来,这女子倒是齐国的王室众人。 莘奴施礼道:“我……姓莘……”不知为何,她有些耻于说出自己的名字。父亲去世时,自己年岁还小,为了好养育,并没有特意起名。只唤了小名“奴儿”,也是起了贱名,祛病驱邪之意。 待得后来,便习惯性地被唤作莘奴了。这本也无妨,可是现在一提及这名字竟有些妄自菲薄之感。 因为当下女子多无姓名,那妫姜倒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询问了彼此的年龄,这么一问下来,只莘奴年纪最大,已经十八,而其他的女子多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在妫姜的带动下,原先不熟悉的众位女子倒是渐渐熟络了。彼此都说起话来。 不过来自魏国的姬莹却有些不耐烦,她乃是那入宫成为魏王义女的姬姜的妹妹,因为姐姐入宫去了,父亲对于识文断字的二女的出路也寄以厚望,因为在大梁时听闻鬼谷欲招收女弟子,便迫不及待地将二女儿送了过来,只为了将来姬姜嫁入秦时,让这小妾生养的二女作为媵妾一同随嫁,帮衬一下姬姜,也可帮着出谋划策一番。 此时姬莹被满屋子少女们的话语扰了清净,满脸不悦道:“明日便要初试,鬼谷此番只招收四位女子,可是屋内现在却有八位,各位不用心准备,却吵闹不休,是想要明日打道回府吗?这鬼谷中也是太过简朴,为何不能每人各安排一间房舍,我还想多看一会书呢!” ※※※※※※※※※※※※※※※※※※※※ 周六每次早起后,一天都是脑供血不足,但愿今天白天不要耳鸣。昨天熬夜敲到零点,可惜字数不够,放入存稿箱,今早又早起补了点,终于可以倒回床上补觉,一会上班班~~爱乃们 第 21 章 这话一出,一时屋内清冷。 众人皆是不语,各自回到自己的席榻之上。有几位贵女命人拉展了屏风与众人隔开,各自看着书籍。 相比于其它丽姝的充分准备,莘奴这个长居谷内之人却有些准备得措手不及。 她虽然自幼习字,可是在修习学业最好的年纪里缺少了良师指点,更是断了书籍来源。虽然偶尔能做窃贼,觅得一两本,可大多是王诩那竖子摆放在书架上的奇闻闲书,多半是端不得台面的。反而那正经的,都安置在书箱之内 ,被那吝啬的守财奴用足量的铜锁封得结结实实。 现在王诩突然施恩,将她扔甩在了一群少女中一同应试,她虽不似其他丽姝那般对成为鬼谷子的女弟子心驰神往,可是好胜之心尚且有之。 年幼时,父亲对她聪慧的期许犹在耳畔,若是能在应试里拔得头筹,也算是替死去的父亲争一口气,并且堂堂正正地告示世人,她是鬼谷莘子的女儿,而那个端坐在高堂之上的道貌岸然之辈,不过是一个噬主的家奴罢了! 可是,相较于其他少女的充分准备,她的怀里却只有张华借给她的那本书卷。就算在鬼谷里久居经年,她也不知明日的初选究竟是要考些什么,怀着这样的忐忑,一夜竟是无眠,便到了第二日。 初选的场地,是客舍一旁的溪园之中。空阔的场地已经铺摆好了席位,而男女学子中间有一条天然的溪流潺潺流淌而过,将场地一分为二。 那些个前来求学的男子们也听说了此番鬼谷子欲招收女弟子的惊天之闻,不过总是有些不太信服自己的双耳,只觉得这般怪诞奇闻怎么会出现在名达天下的鬼谷之中? 可是八位戴着纱帽斗笠的丽姝在婢女的搀扶下入溪园,又在各自席位上跪坐后,那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可以烟消云散了。 “荒诞以极!我等丈夫生而昂立天地间,注定要做一番伟业,岂可与这群无知女子一同学师?鬼谷夫子是想要羞辱我等不成?”伴着一声怒喝,几位衣着华丽的公子愤怒地站起身来,冲着站在讲坛上一个干瘦的老者怒目高喊道。 一喊不打紧,倒是说破了其余众位男弟子的心声,有些虽不像这几个站起来的那般激愤,但是也交头接耳,面露不忿之色,怒目瞪向隔席而坐的那几位丽姝。 溪园之内气愤骤然紧张,惹得这些个女子顿时有些惶恐,甚至又胆小的,身子都微微发抖,不安地向身边的婢女身上靠拢。 莘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可怖的。那王诩竖子既然敢开坛设讲,总是会有这种应付闹事者的万全之策。 她认得那老者,他名唤祖章,原本应该是父亲的关门弟子,却因为木讷不善言,不受父亲的赏识。其后鬼谷易主,便又投拜到了王诩的门下,满头的白发却心甘情愿地认一个乌发青年作了夫子。 不过他似乎痴迷算数,不太擅长合纵诡辩之法,所以是鬼谷子门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出山入仕的弟子,只留在谷内辅佐恩师开蒙这些新入学的同门。 当那几个学子起身怒目喝问时,他盘腿坐在讲坛的香草席子上,拨弄着手里几根长短不一的棍子,一双略显呆滞的眼儿埋在一堆褶皱中,似乎充耳不闻,竟是连头都没有动半下。 待得台下那几个愤慨激越的学子终于怒斥得差不多了,他这尊泥像终于动了动嘴角,发出了声响,语气嘶哑而无力地问道:“今有商贾持粟米过城郭三门,外门三而取一,中门五而取一,内门七而取一,余米五斗。问本持米几何?” 这番所答非所问,实在是让正在激愤的诸子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那领头的据说是卫国的一位公子,听闻了祖章的提问后,着实一愣,复而皱眉道:“尊驾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听清。” 祖章挥了挥手,命身旁的侍童将写好了谜题的竹简分发给了在场的男女学子们后,有气无力对那位领头的卫国公子道:“你可能答出,还剩多少粟米?” 卫国虽然是个羸弱的小国,可贵为公子岂会做过买卖谷物的俗事?这一时间只觉得三道大门的侍卫实在可恨,无事克扣商贾的粟米为何?他只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也掰算不出个数来。干脆将手中的竹签扔甩到一旁,愤然道:“尊驾因何顾左右而言其他?今日强迫我等与女子同席应试是何道理?士可杀不可辱!今日若是不讲明白,便掀翻了你鬼谷的讲坛!” 祖章突然咳嗽了起来,干瘦的身体剧烈的摇晃,撕心裂肺的声音听得在场的众人都觉得肺子一阵疼痛。 就在这时,这老叟总算是咳出一口浓痰直直朝着那卫国华衣锦衫的翩然公子喷了过去! 刚被三个刮油侍卫弄得有些眩晕的公子一时毫无防备,虽然尽力往后一跳,还是沾染了些。卫国公子只气得手指晃动,冲着身后的侍童高声呼喝:“剑在何处?剑在何处?劈了这厮!” 这时老头突然如吃了回转神丹一般,突然瞪圆眼儿,尖利着嗓门破口大骂:“这等考验谷内稚龄小儿之题都答不上来,还敢自称丈夫?能投拜道鬼谷夫子门下的无一不是人中的顶尖,头脑若不伶俐,如何能领会恩师的玄妙精讲?你连这入谷的第一关都答算不上来,也配担心是否跟女子同席? 我若是你,当以袖遮面,一路缩颈屈身,自出谷去,好好用心多食几碗粟米,长出些齐全的脑筋再来丢人显眼,与妇人一较短长!” 时人注重道义。那老者虽然无礼以极点,但是毕竟是位年高长者。听闻有投拜贤士的学子,被夫子当众唾面试炼,若是能不躲不闪,含笑忍之,唾面自干,当真是传世佳话,品德贤良的表率。 可是方才那位公子的表现却大失了分寸。本就是前来求学,却厉声高喊,更要拔剑相向,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修养德行之人。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一位赤衫男子突然开口道:“春三月,卫国公子臼求师鬼谷,不得谜题要义,愤拔剑欲伤人……”就在他开口时,一位同样身着红色深衣的男子在一册书简上飞快地记录下他所说之言。 在场有些见识的学子这才注意那二人,顿时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红色乃是周王室的国色。这两位男子皆身着的周王室礼服,发髻上插着的正是流行于王室,史官特有的铁笔乌簪。 “那人我认得,乃是天子身旁的近身史官,若是被他记下,只怕是要载入官史,遗臭万年!” 有些士卿出身的学子曾经随着父亲去天子之地朝拜,竟然一眼认出的那开口男子的身份,顿时让在场之人惊得屏息凝神,犹如天子亲临,正襟危坐,不敢再妄自私议。 如今虽然周天子式微,可是王室积威犹在,不然赵魏韩三家分了晋国的乱臣贼子也不会眼巴巴地跑到京中,恳求周天子的正式分封侯位了。是以天子史官的秉笔直书,不能不令人忌惮三分。 但凡出入鬼谷者,都有伟大抱负,可若是一个不谨慎,被史官们捉了错处记录在册,是鲜血都洗刷不掉的污点了。 所以等那卫国的公子臼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那脸儿已经苍白一片,身子晃了几晃,茫然而无助地望向四周。 可是这时再看,几个先前跟着他站起大声抗议的学子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坐下,一个个异常认真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竹签,用毕生的精力与三位贪赃的门官掰算着升斗粟米。 鬼谷夫子实力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是初试学子罢了,竟然能请得王室史官润笔记录。若是能投拜到这样的夫子名下,何愁不开创一番让人艳羡的伟业? 不多时,便有人坐过来对着那傻立在席上的公子臼低语几句,那方才还骄横的公子不知为何,竟然一脸的如丧考妣乖顺地跟着来人灰溜溜地出了溪园。 而他所坐的席位立刻被人撤下,众人心内明白他从此无缘鬼谷的精妙了。 顿时,整个溪园里安静极了,每个人都在皱眉演算着竹签上的谜题。 这算数一门的要义,不是时下人人都可领会的,就算是饱读诗书之辈,也有分掰不开几根手指数的。这谜题甚是玄绕,推算不上来者,大有人在。 莘奴也是其中一个。父亲重文,却不好算数,连带着她也未曾精习这一门。加之这数年来一直被拘禁在后院内,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程度,实在不逊于方才那位卫国公子。 于是这十根纤细的手指来回扒拉了一遍,还是不得门道。 可是她身旁的那位妫姜却一脸的从容,从拿到竹签起,便单手捏指头,轻轻点按手指关节,不多时,便轻松地收回了手,安然地端坐在席上。 她不再推算,却也并没有急着起身,反而是等着男学子那一方有四五个人起身递交了答案后,才慢慢地提起笔,在竹签上写下几个字,再交给身旁的婢女由她代为递呈上去。还真是不显山露水。 那祖章看了妫姜的答案,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代表初试通过的铜符递交给了妫姜的婢女。 不一会张华也递交了答案,一脸喜色地换来了一块铜符。不多时,溪园里的人走了大半,有些是通过了初试,有些则是铩羽而归,因为给出了错误的答案,与那卫国的公子一样被撤了席子,立刻打包出谷去了。 最后,女席这边只剩下莘奴一人未交出答案了。她手里的竹签已经被手上的汗液渲染得有些模糊了,正午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她的身体,连带着纱帽后的脸颊都有些微微发胀,可她依然一动不动,紧盯着手里的竹签…… 不过有一处地方,阳光照拂不到,却是清幽得很。 在溪园不远处的半山上,有一处树荫掩映的凉亭。一身玄衣的英俊男子悠闲地半卧在席上,在树荫的缝隙间,毫不费力地看着山下溪园的情形。 刚刚送来极品玉饰的白圭恭谨地正坐一旁,小心地看着男人的神色道:“恩师既然要赏莘奴一些恩宠,为何不出些简单的谜题?若是她答不出来,岂不是卷拂了佳人兴致?” 王诩用修长的手指夹捏着手里的通透的玉坠,漫不经心地看着花纹成色,过了半晌才道:“就是要卷拂她的兴致……你的妻妾虽多,却都是驯良可人的。当是不知,好强不驯的女子,一味‘投其所好’只不过是宠坏她罢了。倒是要让她知道,究竟天地有多高,她又是何等的斤两!投其所好?不若让她自知其短!” 这话里的残酷,让白圭微微一抖,心知自己虽然心思玲珑,却到底还是托大,猜错了恩师的心思。 可是这心里,很是同情那位在阳光下炙烤的丽姝。好好的一个聪颖女子,偏遇到家主这样乖戾性情之人…… 就在这时,一直未动的莘奴,突然站了起来。 ※※※※※※※※※※※※※※※※※※※※ 若有人问,那史官记录的这段历史在哪,狂仔答:被万恶的秦始皇一把火烧掉了捏~~~ 第 22 章 许是在烈日下站久了的缘故, 她起身时有些微微打晃,启儿在一旁连忙扶住,才算是稳住了身形。她吸了一口气,径自来到祖章的面前, 微微施礼后,便跪坐在他的面前,轻轻将自己的纱帽掀起一角。 那章祖掀起眼角的褶皱,看清了莘奴的脸, 微微皱了下眉,复又垂下眼皮,看起来是认出了来者乃是前师的遗女,他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是来交答案?” 莘奴摇了摇头, 低头恭谨地问道:“有一事相请, 不知章老可否答应?” 章祖闭眼道:“何事?” 莘奴低头看了看章祖手里揉捏着那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棍, 在他的身旁还有个小布袋,里面显然有更多的木棍…… “可否将您手里的木棍给我一用……” 这话竟让章祖略带诧异的睁大了眼儿。他手里的乃是自己新近改良出了的算筹, 根据横竖不同的摆法, 就算演算千军万马也不废吹灰之力。所谓“一纵十横, 百立千僵,千十相望, 万百相当”。若不是通晓一定的法子,是不会运用的。 可是眼前这孤女却开口借这算筹, 难道她会这算筹的诀窍不成?真是让人诧异! 章祖沉吟了一会, 伸出干枯的手将那整袋的算凑递给了莘奴。 莘奴接过布袋时, 顿时略松了口气。低头向章祖道谢后,起身返回自己的席上。 紧接着便看她讲布袋里的算筹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大致看了看数量,大概是觉得不够,干脆一伸手毫不犹豫地“咔吧”一声,将那些木棍分别折为两段。 章祖也是没聊到这孤女使用起算筹来竟是这般别致的用法。顿时心疼的哎呦了一声出来。 可是莘奴却顾不得许多了,眼看这讲坛前的焚香将灭,若是再演算不出,只能是被迫撤席。她不想回去看王家竖子那张嘲讽似笑非笑的脸,便只能尽量推算出答案。 既然手指算不出,干脆借用木棍,一段为一斗,从内门开始,依次增加恢复,直到推算到外门为止。 这是其笨无比的法子,却也最可行有效。 其他的一些学子隔溪向往望,看到她借助木棍推演,也有些茅舍顿开,四下张望,也想要找寻到可以借用的东西。 奈何整个溪园以青石板铺地,到处都是干净平整,竟然连细碎的石子都找寻不到几块。有些人急了,竟然咬着牙拔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来,充当计算的器具;更有些人扯起了衣襟撕下碎布条以方便推演…… 章老祖这下没法再淡定地闭合双眼作入定状了,只能嘴角抖动地看着满场扯头发拽衣服的蠢才,再一脸怒容地望向那个始作俑者。 精心改良,长短都有讲究的木棍已经被毁得彻底。莘奴推算了一遍,瞟了眼快要燃尽的香这才提笔飞快地在竹简上写下答案。 当递交竹简时,燃香正好熄灭。 章祖瞪眼看着莘奴写下的答案,低头不语,一脸的阴云。莘奴心内顿时忐忑,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有没有算对。 终于章祖点了点头,一旁的书童便将代表通过的铜牌递交到了莘奴的手里时,莘奴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面带喜色地起身出了溪园。 当整个溪园的学子全都散尽时,那章祖终于破口大骂:“蠢货!十足的蠢货!算筹是这样用的吗?原本以为老子就够冥顽不灵,没想到女儿更是狗屁不通!” 一旁还未走的史官这时瞟了一眼莘奴交上的竹简,缓缓开口到:“春三月,鬼谷章主持初试时,为前师之女徇私舞弊……” 章祖一瞥嘴,心知方才这太史舒应该是看见了那莘女写下的答案,也看到了她明明答错,自己却还是发放了铜牌情形。 不过他倒是一脸泰然,冲着那一脸正色的史官讽道:“老朽又不入仕为官,哪里劳烦你这王室太史记录?” 太史舒微微一笑,道:“恩师委你以重任,你怎可徇私将不入流之人选入,这样岂不是折损了恩师之威名?” 章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道:“原本也是个聪慧以及的孩子,方才我见她推算的过程大致可行,可惜太过心急,算错了两个数耳……” 太史舒与这章祖乃是老友,知他乃是面冷心软之人。当年莘子虽然不太赏识他,可是毕竟一日为师,面对他留下的孤女,自然是心存照拂之意。 当下不再多言,只是拍了拍老友的肩膀道:“这事,某不敢欺瞒恩师……” 章祖只是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一脸心疼地收拾起那满席折断的算筹,头也不回地离了溪园…… 当莘奴握住铜牌一路步履轻盈地出了溪园时,在一旁守候的张华连忙过来,看到莘奴手里的铜牌时,欣喜道:“姐姐也通过了,真是太好了!” 前来应试的八女中,除了两个人算错淘汰外,余下六人通过了初试。 那姬莹也通过了,此时正款款向站立一旁的妫姜走去,一扫之前的冷淡,微笑着道:“妫姜姐姐,我可是看见你一早便算出了,没想到姐姐这般神算,只单凭一手便可推算,不知有空可否讨教一二?” 张华听了,也一脸艳羡道:“我也是口沾唾液,在石板地上演算算筹这才算出十斗九升有余,妫姜姐姐竟然指算即可,当真是厉害! 众女说得高兴,可是莘奴在旁听得却是脸色苍白。方才张华说出的答案与她的根本不同!可是未见其他人反驳,可见她们算的数字是一样的……那么,便是自己算出的答案根本就是错的! 一时间莘奴的脸色一变,手里的铜牌顿时如烙铁一边,灼烧得手心发痛。 她心知定然是自己算错了,可是那章祖不知为何,竟然对自己网开一面,难道……是王诩的授意不成? 想到这,心内的羞愤顿时满溢。她婉言谢绝了张华一同进食提议,向启儿问明了章祖的住所后,便移步朝他的宅院走去。 可是还未及走到,便远远看见王诩身旁的书童引领着章祖朝着王诩的书房前行。 莘奴心念一动,也远远跟在后面可是入了书院的戒罚亭便不得入其门。 这戒罚亭在鬼谷中人看来,闻“亭”色变,往往是犯下大错之人才到这里领受戒罚。 现在章祖被带入戒罚亭,原因肯定是方才的那场初试有关。 莘奴正要举步前行,却听身后有人道:“还请止步于此。” 她回头一看,来者正是王诩的爱徒白圭。 此时的他卸下了魏国士卿长衫,一身素色的便装,倒是有几分洒脱之意。 他看着莘奴的神色,便知她已知情。当下说道:“你要如何?” “自然是跟家主说清,莘奴不才,不必让他人受过。”莘奴答道。 白圭却摇了摇头:“故人有照拂之意,你自当领情。再说鬼谷选试非同儿戏,不可朝令夕改。你在此处也是无益,若是真不想辜负故人,不若去准备复试吧!” 白圭是何等的人精儿,一句话便将莘奴的心内的疑惑尽解了。 章祖网开一面,乃是照拂故人的情谊。虽然莘奴的过关有作弊的嫌疑,可是章祖毕竟是鬼谷中的老字辈,家丑不可外扬,只能将错就错。而初试这般侥幸,复试便没有这样的好运了。若是再有鬼谷中莘子的故人想要给她暗自留情,那么今日领罚的章祖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这话里的意思压得莘奴有些抬不起头,她微微颤抖着嘴唇刚要说些什么,白圭又慢慢地说道:“你如今也长了几岁,不可再如小时一般任性妄为,一心认为如今谷内之人都与莘家为敌……莘子虽然已经仙逝,可是他的好,众人也是记在心头,自当适时回报。 可是这世间的是非曲直,并非的‘好坏’二字一语能评说的。你总是这般倔强,却又貌美而无父母庇佑,又无安身立命的本事,就算谷主真的放你出去,你又能怎样?与其这般,倒不如学会一个“柔”字,如水一般,皆可徜徉江海,又可安卧沟渠,领受了他人的好意,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图他法,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话点到这,便不可再说下去。对于向来不爱管闲事的白圭来说,今日起了些怜悯之心,这般指点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莘奴能不能听得进去,就不是他所能操心的了。 白圭离去后,莘奴站在戒罚亭外许久,隐约能听到皮鞭抽到皮肉的闷响声。 她的眼底隐隐有些发烫,泪意下一刻便要涌出。直到章祖在仆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戒罚亭时,她连忙跪伏在一旁。 可是章祖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干瘦的老者只是微微闭合双眼,嘴里似乎自言自语地冷哼一声:“大好光阴这般虚度,也难怪是个不成器的蠢材!” 说完在仆役的参扶下径自艰难地离去了。 莘奴立在原处,呆立许久。她本是激愤而来,可是回来时却有些魂不守舍,一时心内烦乱。 就在这时,启儿过来小声说,家主吩咐她去准备今晚的晚食。 王诩爱食肉,服侍他起居的莘奴虽然不善庖厨,但是却很会煮羊肉,是以偶尔她也要下厨洗手做羹汤。 莘奴起身回了后院,已经收拾干净的羊排被斩成了小段。将一旁去了肉的羊骨头一起投入鼎内熬汤,再将切好的羊排与羊肉投入汤锅中煮。羊肉煮熟后捞起来沥干,然后切成薄片放入滚开水里一氽,再倒入汤碗中,冲入雪白的羊汤水,撒上碧绿的葱花,香气四溢的羊肉汤就做成了。至于羊排也要捞起,码放在竹盘上,沾取姜末酱汁食用。 当莘奴将是食盘端入书房时,王诩正在院中操剑练功。 玄色的长衫在剑气里微微抖动,手腕翻转间,树上的桃花偏偏跟着一同盘旋飞转。散落在他披散的乌发之上。现出与平日的文雅不同的英气。 王诩眼角的余光自然瞟见了立在院子门口的的莘奴。 如今伊人袅袅,不再是小时的娇憨可爱。 不过此情此景,倒是有些旧时的模样。彼时尚且年幼的她是最喜看他在竹林修习武艺的,常常忘了食饭,一看就是半日…… 每次他都对那小小的孺慕者视而不见,只是休息的间隙,任着她如奶狗儿一般蹭过来,一脸艳羡地伸出小手指点蹭着剑柄上的花纹,又小心翼翼地挨坐在他的身边,鼓着肥嘟嘟的小脸问东问西…… 那时的他甚是不耐,可是如今竟有些怀念起那般的年少时光…… 当收起最后一招剑式,满地花落,莘奴这才端着食盘踏入院中,入了书房开始在小案上布菜。 许是方才被炭火灼烧,她的眼角尚且带着一丝红晕,仿若燕脂晕染过一般,一双素手端着奶白色的羊汤,眉宇间有着遮掩不住的低沉。 王诩自然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这般略显萎靡。一向心高气傲的她,却要靠故人通融才可如其他稚龄少女一般通过初试,更是连累了他人遭受皮肉之苦,这心内的打击,恐怕比亲自责打她一顿都来得刻骨铭心。 “你已经加了三遍了……”他淡然对跪坐在小案一侧用铜勺舀着作料的莘奴开口语道。莘奴这才恍惚回神,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你已经加了三遍盐……”咽下了口内的咸汤,他自倒了一杯清水漱口,又对莘奴补充道。 果然如他所说,待她回过神来,都可以看见碗底尚未来得及融化的盐粒。 莘奴沉默了一会,起身准备再去重新盛一碗过来,却被王诩握住了手臂,一把扯进了怀里。 “哭过了?”王诩轻轻地撩开她颊边的碎发开口问道。 莘奴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又是这副倔样子……王诩的眸光转冷,伸手将她推出了自己的怀中,说到:“去,再盛一碗来。” 对于他的这种冷热无常的态度,莘奴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被推得一趔趄后,她并没有如获重释一般起身离去,而是重新起身,又咬了咬嘴唇,磨蹭着重新跪坐在他的身旁。 王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又重新挨了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滴点击了铜碗,斜眼看着身旁垂着头的少女。 ※※※※※※※※※※※※※※※※※※※※ 谢谢大家对狂仔有爱的支持,有了你们,狂仔狐一如既往努力更新,一会二更~~咩 第 23 章 许是要开口之言太让人羞怯, 那眼角的一点红慢慢地晕染得整个脸颊如晚霞映照一般。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三日后复试,要考文史,恳请家主能借些书籍与我……” 这番请求,却是耗尽了莘奴所有的矜持自尊。从父亲去世以后, 她便跟王诩别着一股气儿,无论何种情景,从不肯主动跟王诩索要东西。好也罢,坏也罢, 恩宠与耻辱更是坦然受之,鬼谷新任家主给的,她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是作为苟活下来的莘家女儿最后一点坚持! 所以当初她想要看书, 也从不肯跟王诩开口, 只是自己一个人去书房偷拿, 再偷偷的送还回来。这等别扭心思,王诩如何不知?竟是跟一个无知少女杠上了一口恶气, 以至于书房内的铜锁大箱是越来越多, 铜锁的斤两也是越来越重! 如今, 多年的小顽石竟然有些长进,扭捏了一个晚上, 到底是开了一道裂口。 莘奴开口后,却并没有听见王诩的回答, 她心内一沉, 懊悔得无以复加, 只能慢慢地抬起头,却看见王诩正端着那碗能咸出胆汁的羊汤,就着新烙的麦饼一口一口地喝着。 待得一碗喝完后,他大口地咬了一口麦饼消散一下口内的咸意后,对莘奴道:“除了看些史书,还要再修习些烹饪的秘籍,这汤真是太难喝了……” 本以为会被百般刁难,可是王诩却轻松地吐了口,待他吃完了晚饭后,王诩便命书童带着大串的钥匙入书房开箱,任凭莘奴拣选。 面对如山的书简,莘奴心知时间有限,就算三日不寝不食,也看不完这么多的书海。她问明了书童后,单拿了王诩新近亲自撰写的三篇时论,还有近十年来魏齐秦赵四国要史。 选王诩的著作是因为寻遍诸侯,再无一人能如他一般通晓时局。而选择四国,倒不是莘奴熟谙四国的政务,而是因为鬼谷的得意弟子俱是在这四国之中。 王诩心机何等深沉,既然得意的弟子俱在这四国,便说明四国四国的实力不俗,均是有问鼎之潜质。可见这些国史一定是考试的重点。 至于只选择近十年的,是因为鬼谷近年来栽培弟子注重实效。像雅音琴律一类,俱无人修习。所以在选拔弟子时,拣选的也应是通晓时事的,像那种如父亲一般沉迷于周公历法的守旧之人,想来王诩也是不屑一顾的。与其看旧史,不如了解新事。 莘奴也不知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可是如今也是盲目一搏,全无胜算,但是莘奴希望这复试时,就算不过也不可如初试那般狼狈而连累他人羞于启齿。 尽量缩减了范畴,可是单是四国的要史已经是看不完了。 王诩也许是食盐太多,口干得很,当夜并没有让莘奴回客舍,而是命她在外屋候着以便家主起夜时服侍汤水。 借着外屋的长明的青铜灯,莘奴将软垫靠在身后,半卧在席榻上,熬夜看了一宿书简。 这几年幽闭谷内,谷外却是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莘奴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什么正经的书籍了。虽然不耻于王诩的为人,可是莘奴通读了他的时论后,还是不得不情愿地承认,从剖析时局上看,自己父亲是远远不及那竖子的高瞻远瞩。 他的文风一如为人,清冷得透着残酷,字里行间言简意赅,将一国的兴衰命运剖析得一如无足轻重的草芥。 莘奴由初时的不屑,到最后的专注,简直是越看得越来越兴奋,竟是一夜无眠,可是当天色蒙蒙亮时,到底还是耐不住困意,斜靠铜灯旁沉沉睡去。 屋内一直闭着眼的男人这时才缓缓睁开眼,似乎毫无困意的模样。他慢慢坐身,赤足走到外屋,看着那少女手里抓握着自己的书卷,满头长发披散在颊边的娇媚模样,只觉得她睡得深沉而可爱,表情不禁一柔,又低头欣赏了一会,才弯腰将她抱起,安置在自己的枕榻一侧,用被包裹住她微凉的身子,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在柔嫩的嘴唇上微微摩挲了两下。 然后起身来到外室,他坐在还沾染着少女体温的席榻上,半靠着软垫对莘奴拿来的通史挑挑拣拣了一番后,伸手拿起绘画之用的朱砂笔,在竹简上勾勾点点…… 此时也夜色将尽,可是东方的晨曦还沉染在一片混沌的暗沉里,铜灯闪烁,拉长了灯下的人影,竹简轻轻的撞击声与屋内少女沉睡的呼吸声交融到了一处,黎明破晓前,静谧而无声…… 当莘奴从酣睡中醒来时,王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离去了。 她有些茫然地在被窝里翻转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何时上了枕榻。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起身,等她来到外屋时,散落一地的书卷已经被侍女归纳整理到了一处。 她拿起一卷,发现上面突然多了些红色的圈点。朱砂墨痕虽干,但是可以看出是新点的模样。摒弃里宫内的琐事,诸侯的日常,圈点出来的都是诸侯中的要事,这般有重点的看来,三天看完十几卷书简倒不是什么难事了。 莘奴咬了咬嘴唇,一时拿捏不准这是不是王诩所为,若是他画下的又是何意?难道是看自己初试时太过狼狈,而萌生了些许的垂怜? 就像白圭所言,自己不过身单力薄。她一直渴望出谷,可是先前的两次出逃已经证明,自己根本无力逃脱王诩布下的天罗地网这些年的奴仆生活,早就让她与外界的人事割裂。可是直到今日她才清楚地发现自己早已经是井底之蛙。。既然如此,倒不如积攒力量,顺从王诩的心意,按着他的安排顺水而行。 如果说王诩先前提议她投拜到他的门下休息,她还有些嗤之以鼻,可是经过初试后,却彻底被激起了强烈的好胜之心。 若说算数不是她所长,可是文史却是她自幼的喜好,就算比起其他的女子,自己中断了几年的修习,但是有十二岁之前的底子,毕竟要比那绕来绕去的算数要强上一些。 抱着这样的信念,莘奴便在考前结结实实地恶补了三日的书简。 王诩这几日出谷办事,倒是让她得了些清静,可以一心钻研,于是干脆也没有回客舍,只在王诩的书房里苦读了三日。 至于其他女学子问起,只说莘奴感染了风寒,略有些咳嗽,因为怕影响诸位休息,所以特意迁至别处休息。 那姬莹听了还有些不悦,只说为何只有她一人可以独处一室,狠狠地抱怨了一通。 三日后的复试终于来到了。考试的地点依旧是溪园。 不过这次主持考试之人却不再是章祖,而是魏国的国相白圭。 在座的诸位学子们虽然知道白圭乃是鬼谷子的高徒。可是没有想到已经贵为一国之相之人,竟然肯重回师门,主持选拔,一个个心内更是对入谷心驰神往。 白圭看着各自坐在席上上的众位学子们,微微一笑,谦和地语道:“今日我来主持此次复试,然后此次考试考诗文,请各位移目来看。 众人闻言,朝着溪园中央的遮着大布的案子望了过去,待解开遮布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无比类似棋盘的木盘。只不过木盘上摆放的不是棋子,而是贴着诸侯国名的木块。 就在众人诧异之时,白圭缓缓说出复试的试题:“大家可各选一国,做上卿,然后投掷竹签决定何方攻击,何方防守,而守方需要说服其他诸侯为盟友,攻方则要瓦解对方的联盟。 若守方能说服相邻三国便为胜,攻防能瓦解三方联盟则为胜……”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此番考试的命题是在是出乎众人的意料。虽然此时天子式微,天下群雄争霸,虽然阴谋算计不断,可是还没有哪个诸侯王敢公然宣布挑唆诸侯盟国只见的关系。 可是这小小的一处鬼谷,竟然公然将诸侯的不和摆在了明处,也难怪那些个儒生们提起鬼谷王诩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了。 可是虽然心有腹诽,却无人起身离席。其实能来鬼谷求师者,脑子里装的绝对不是儒家的迂腐之物。天下大乱便是丈夫建功之时,此番复试,不考文史,考的却是以后他们谋求前程的立命的根本啊! 脑子呆蠢的,在初试里都已经被撤了席子,留下的都是聪明活络之人。一时间复又安静下来,各自察言观色,互相张望,筹谋着一会结盟的对象。 就在这时,端坐在席子上的姬莹突然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所戴的纱帽,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她的容貌肖似入宫的姬姜,算是个美艳的女子,此番突然摘下遮面的纱帽,引得溪对岸的少年郎们纷纷移目过来,频频飘向这美貌的女子。 莘奴心内明白姬莹为何会突然这般。众位学子心内鄙薄女子,本就对她们这些应试的女子瞧不上眼,可一会却是不分男女一同应试,若是众位男弟子一力排斥,她们这些本就人数不占优势的女弟子岂不是要立刻落得下风? 而姬莹显然是动了施展美人之计的心思,她解开了纱帽,便要同自己的容貌勾引几个动摇了春心的少年,手下留情,与她结为同盟。 有这样想法的女子显然不是姬莹一人。除了莘奴、妫姜和张华以外,其他的三个女子都除下了帽子。 ※※※※※※※※※※※※※※※※※※※※ 二更~~~~~~狂仔已经累得脱形了~~木有存稿星人就是这么拮据。 话说昨天大家做了一天的数学题,偏科严重,痛恨数学,经常分不清个数的狂仔发现有那么多人也算不明白,对此,朕很欣慰,有卿陪伴,朕不孤单~~~~ 第 24 章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此番入谷求学的女子,容貌俱是不俗,是以掀开面纱后,这溪园一时间便是娇花争艳, 看得一些年少心性不坚者顿时心神荡漾,频频越过溪流飘向这些未来的师妹们。 张华却很是看不惯那姬莹。莘奴不在的这三日里,据说张华与姬莹因为一些琐事吵了起来,现在很是水火不容, 当下便出声嘲讽道:“还没开试便摘了帽纱,若是一会拉拢不到结盟之友岂不是要除衣?” 这话语的声音不算小。起码溪流这边了六位女子都听得一清二楚。姬莹知道现在有许多少年正望着自己,面上露着温柔的微笑,嘴里却很是尖酸刻薄道:“总比有的人, 想露却没得露要强啊!” 张华长得不错, 但是也不过是个清秀的少女, 与姬莹的美艳大方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句便堵得张华气得腮帮鼓鼓,不由得恼道:“有什么得意的?便是莘奴姐姐不屑于与你们为伍, 不然你的容貌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着实是点在了姬莹的七寸上, 她自然知道在这六位女子中, 容貌最倾城的,当属那个不多言多语的莘奴。越是美丽的女子往往越在意容貌上的比较, 若是一会她姬莹与莘奴抽签成为敌对方,那莘奴若是以容貌引诱盟友, 自己的确不是她的对手…… 莘奴也微微皱眉。她与那少女张华一路为伴, 心知她的天真烂漫, 可是此时正是结盟之际,女学子本就处于劣势,她却与那姬莹起了口舌之争,当真不智!而且这张华的无心之言,又将自己卷入了纷争里,当姬莹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朝着自己飘来时,莘奴便知姬莹对自己产生了戒备之心。 “好了,一会便要应试,我们几个朝夕相处更要互相帮衬。大家都少说几句。”就在这时,在一旁漠然不语的妫姜开口劝解道。 她说的在理,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这时讲坛上喊起了学子们的名姓,让他们一个个上来抽签决定自己对应的诸侯国。 每个人都心内忐忑,也不知一会是要挨着谁,又要与谁为敌。只是耐心地等待讲坛上念出自己的名字。 不一会终于到莘奴,她起身来到台前,看着竹筒里的竹签,略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抽取了一支。待她拿起一看,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只见竹签的末端赫然写着“宋国”二字。 宋国便是曾与她私奔的少年孙伯所处的诸侯国。曾经在宋襄公时,勉强算作一霸的宋国到了今时,已经苟延残喘,羸弱不堪了。更可怕的是,宋国不但国力衰微,而且四面强国环绕——齐、楚、魏环立左右,还有鲁国、越国等。真是左邻右舍,不堪纷扰。 一会若是对阵,这般情形真是凶多吉少。 不一会,大家都抽签完毕,纷纷站起来到了大木盘前。白圭示意众人纷纷拿起自己对应的木块,然后突然说道:“诸位手中的木块乃是鲁班所创的子母扣,各位左右拧动可以将它分开。注意,莫要让旁人看到你的木块。” 莘奴微微转身,拧开了手里的子母扣,发现里门刻着一行字,乃是宋国大致的兵力,粮草还有国土的大小。她心里又是一沉,直觉这测试绝对不会是结盟对攻那般简单。 果然白圭又开口道:“各位手里的都是你们的实力,也是你们估量结盟对象的依据。一会攻防开始时,诸位可以自由选择盟友,可是一旦攻防结束,所结盟的三个盟友里便要有一国被其他两国瓜分,不过若是联合的两国所合兵力粮草不足以吞并一国,则宣告失败,依然三国并存。若是两国势力强于另一国,则可以自由瓜分。所得多寡,全靠诸位自行商量了……”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这时哪门子的测试,简直是逼真的国力倾轧啊!方才还在并肩作战的盟友,在战事结束后却要互相蚕食,真是人心不古! 不过大家都清楚地知道一点,那就是若想要顺利通关,要熟谙各国的兵力国力,更要在选择盟友时慎而又慎,而且一会再开试时,要尽可能地多吞并瓜分一些羸弱的诸侯国,以壮大自己的实力,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被盟友联合吞并瓜分。 而莘奴所处的宋国,怎么看都是可以轻松一口吞掉的小香肉。 因为复试弟子众多,所以成了上下两场,两个木盘同时进行。 每个木盘上共十人。 就在这时,莘奴所在的木盘上,厮杀已经开始了。 第一轮上场的少年,莘奴倒是看着眼熟,原来是张华的兄长,名唤张仪。他代表的侯国韩国是防守方,而攻打他的实力不俗的楚国。 这少年张仪平日里沉默寡言,可是此时竟如换了一人般,侃侃而谈,积极游说代表秦魏两国的男子联合抗楚。 他游说的方式很实在,只点出了一旦韩被楚吞并,秦魏两国将与楚接壤,而楚吞并了韩国后,实力大增,更加势不可挡。 所以三国很快结盟,化解了楚的凛利攻势。 当危机解除以后,三个方才并肩作战的盟友,互相对望,似乎在掂量着该先灭了谁才更有优势。总所周知,魏乃是战胜了秦的强国,而秦国的实力也不俗,怎么看都是两国吞并韩国更周全可靠一些。 就在这时,张仪又掌握先机,抢在了魏国之前将代表秦的男子拉到了一旁,开始游说。 他游说的方式依然以实用为主,只用手指沾着溪水,在青石板上画出了三国的地图,将魏国的国土做了一个漂亮的肢解。确保两国瓜分了魏国后,秦国不与赵国和齐国接壤,而划分为魏国土后,韩国将像屏风一般替秦国阻隔着赵齐两个强国。可是若秦联合魏国吞并了韩国,那么魏国的实力大增,接下来吞并秦国,简直易如反掌。 只要不与强国接壤,便可保证一时的平安,张仪的话显然说动了代表秦的男子,因为在现世里,魏国刚刚击败了强秦之事简直妇孺皆知。 而代表魏国的少年虽然气急败坏,可惜他的游说之词显然不足以说服秦。最后秦韩决定联合吞并了魏国,两国的兵力相加刚好能抵消魏的反抗。 顷刻间,实力不俗的魏国只因为选错了盟友,而消失在了木盘之上。 这一场交锋之战堪称漂亮!一下子给了其余观战学子很大的启发。他们醒悟到了,就算抽取的是强国,也不代表能够平安度过危机,而就算是实力稍差一些的弱国,只要游说得宜,实事判断正确也可转败为胜,悄悄壮大自己的实力。 莘奴默默琢磨着其中的厉害关系,打量这自己环绕的这些敌国,心内暗自揣度着一会该如何行事。 几轮“厮杀”以后,木盘的板块已经变得匪夷所思,弱肉强食的真谛在这略显粗糙的模板上异常逼真地上演着。 莘奴所代表的宋国周围,只剩下韩国、齐国还有楚国。 很快就轮到了齐国攻打宋国。这看起来是个毫无悬念的回合。 莘奴心内权衡,很快决定放弃联合楚国,转而游说越国和魏国。可是宋国的实力实在是太弱,无论是吞并与联合,贡献的都是蝼蚁之力,她能否游说成功心里也是没底。 代表越国的是妫姜,不待莘奴开口,便说道:“我与你联盟。”莘奴知道这妫姜聪颖得很。越国偏居一隅,难入中原战局,看似安逸,实则固步自封,一旦吞并几轮后,中原强国形成,越国便是一坨泛着油光毫无抵抗之力的肥肉。 所以倒不如积极加入战局,不规避强敌反而能转败为胜。这其实也是莘奴想要说给妫姜听的,没想到这位齐国的女子却自己早已领悟到了这点,与莘奴不谋而合。 轻松说服了越国后,莘奴便要说服代表韩国的张仪了。 虽然莘奴戴着帽纱,可是张仪听到白圭念起她的名字便猜到了她是何人。先前每每看到她还有些脸红的少年此时却是一脸正色,屈身施礼道:“若是平时,姑娘有事,只管开口,张某赴汤蹈火,只不过现在是鬼谷复试,不可因私情而不尽力为之,张某权衡一番,不想与宋结盟。” 张仪这般抢先封住莘奴的嘴,实在是怕自己一会被丽姝说得心软,犯下不智之错。 宋国实在是太小,如果他与之结盟,固然可以保全宋国,可是这意味着自己白白绕涉入一场瓜分战役里,何况代表越国的也是女子,看起来这两位姑娘又是交情不错的模样,一旦被她二国瓜分,自己岂不是白白替他人做了嫁衣? 莘奴倒是不意外张仪的拒绝,可是她并没有打退堂鼓,转而去说服楚国,而是单刀直入去问:“不知尊驾想不想要留到最后?” 张仪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想。” 莘奴点了点头说:“我能助你,你留到最后,我第二便好。”这话一出,惹得在场的学子们哄堂大笑。 一个小小的宋国罢了,用刀切都嫌肉小,居然大言不惭地说留在第二? 可是在一片哄笑声里,莘奴如青柳一般的腰肢站得笔挺,丝毫不见半分心虚动摇。待得众人笑声渐歇,莘奴才不急不缓地学着张仪先前的样子,以水沾地图,画出自己与邻国的地图道:”若尊驾肯于我联合,当知我们三者联盟,真正剑指的是楚国!” 此话一出,原本置身事外代表楚国的男子脸色大变。 张仪也疑惑地皱了皱眉:“请莘奴姑娘进一步明示。” 莘奴遇到:“若你与我联合,便可轻松击退齐国的进攻。待得瓜分时,我会与越联合瓜分你的国土……” 此话一出,下面又是一阵哄笑声,众人纷纷接口道:“竟然这般打算还说出来,岂不是傻到了家?这女子是何人?这般愚钝为何初试没有被撤了席子?” 莘奴不为所动,接着说道:“可是我与越的实力相加,是远不如你韩的实力的,这就意味着,瓜分失败,我们三者都可存活。”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方才的几轮战役,大家都如饕餮一般忙着互相吞噬,压根忽略了规则里还有这样一条,而且还可以这样来玩。 再说,各国的国力都是各自隐藏的,若不是多各国国情有着深入的了解,怎么敢托大地估算,如赌徒一般下注呢?” 张仪也微微皱眉,有些不相信莘奴之言,莘奴低低地说了什么,张仪突然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莘奴微微一笑:“不止尊驾,其他人的兵力我也能猜出大概,怎么样?三家联合,共进共退,待得此番战役后,韩作为战胜国,应该轮到攻打楚国,到时,只我与韩两家不与楚联合,楚便是尊驾的囊中之物。” 这番说辞完美而极具诱惑。 张仪权衡了许久,终于答应与宋联合。 而事实是,莘奴的估算毫无错处,当抵抗了齐的进攻后,宋与越联合瓜分韩,却应为实力不够而宣告失败,三家都幸存了下来。接下来,果然是张仪代表的韩国攻打楚国。而楚国相邻相邻的只有宋国和越国。 莘奴与妫姜二人依然信守着上一轮的盟誓,拒不肯援手于楚,很快楚便被韩攻占。 余下的几轮里,莘奴紧紧依附韩国,精准地替张仪估算着各国的实力粮草,将“为虎作伥”的真谛发挥到了极致。 被吞并的了的众人是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询问那个戴着帽纱的女子是何来路?竟然这般小人嚣张,依附着韩国,硬生生地从小苍蝇吞噬成了挖人墙角的大老鼠。 莘奴去问无暇顾及他人的议论,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琢磨利用着规则里的一切漏洞。她其实心知,今日自己能这般顺遂其实还是侥幸。 那被重新批注的书简里,也注明了诸国的兵力实力,并用朱砂圈记成了重点,她不过是心中知晓了每个人子母扣里的隐情罢了。 可是就算知道也要合理地运用,巧妙地说服,不然也会功亏一篑。幸而王诩的那篇时论里的权谋给了她很大的启示。 现在她置身其中,也终于了解到,为何王诩的弟子个个都那么善于权谋了。这样注重实效选拔上来的弟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铜灯! 这般模拟,每人都有两次攻防机会,再综合统算排名。 最后的厮杀中表现出众的张仪排位第一,而第二名,却是一直不显山露水的妫姜。至于莘奴,虽然拼劲了全力,奈何宋国实在不是一颗好棋子,仅止步于第四名,却也令众人为之侧目了。 张华则垫底排在了十名。而妄图以美色迷惑人的姬莹成绩也不尽理想,只排在了第九名。 ※※※※※※※※※※※※※※※※※※※※ 总结下过关要诀……抱紧考试强人张仪的金大腿,金大腿~~~~ 而王仙人,你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看着莘奴抱着鲜嫩少年的大腿咩?? 第 25 章 看着名次靠后的众人紧张表情, 白圭却是微笑地宽慰道:“此番当按诸位方才的计谋应对表现来衡量高低。 家师欣赏奋进之人,所以如果方才只是一味的躲闪避战而侥幸存留,成绩也不会太过靠前的。 是以就算名次靠后,诸位也不可失去希望。说完他便宣布, 接下来便是笔试,请诸位根据方才的合并厮杀写一部分析论述吧。” 于是溪园中又恢复了安静,众人默默执笔,书写着自己方才的得失心得。 待得到了时辰, 有书童将书简纷纷收上,众位学子纷纷回客舍等待张贴最后的名次决定自己的去留。 姬莹的脸色铁青,出了溪园时,便站在路旁, 仰着下巴, 一副竭力忍耐的模样, 待得张华路过时,竟然杏眼圆睁, 扬手击向张华的颊边。 与张华并行的莘奴看着她面色不善, 早有提防, 伸手便将她的手腕擒住。 莘奴的毕竟是习过防身之术,手上有些力道, 微微一拧,顿时将姬莹的手腕折到了背后, 道:“有话可直说, 为何一言不发便动手?” 姬莹疼得哎呀了一声, 待得莘奴松手后,连忙抚摸着自己的手腕倒退了两步,恨恨地道:“她方才频频为我使绊,损人而不利己。明明我的名次应该更靠前,偏偏因为她的发难刁难而落得垫了底儿,这等不识时务的,赏她一巴掌,也是她应得的!” 张华也不甘示弱,冲着姬莹大声道:“你不是有如花的容貌吗?怎么方才媚眼抛尽,也不见有君子手下留情?可见你的长得太丑,吓得君子们纷纷避让的缘故,名次靠后干我何事?” 顿时两个女子又吵到了一处。 方才二人的缠斗,众人都是看在眼中的,莘奴也不愿参与她们的恩怨,只不过方才就在身旁,便顺手化解了那一掌,看着姬莹还是不依不饶的模样,莘奴没有再说话,径直转身离开了。 妫姜走在她的身后,朝着她微笑道:“莘姐姐方才的谋略很是高明,我受益颇多,不知莘姐姐你是哪国公卿之后?” 妫姜这般相问也不算失礼唐突。只因为莘奴的衣着华丽而不俗,娇嫩的皮肤绝不是出自经常劳作的穷苦人家能将养出来的,而且她的做派礼仪俱是高雅而得体,处处流露出士卿大家的风范,绝不是一般富足商贾人家的女儿。 莘奴微微尴尬地一笑,她对这妫姜很有好感,只觉得她聪颖而不外露,性格温存也不张扬。可是她的这番提问,却让她有些羞于启齿。 该是怎么回答?说自己乃是一名卑贱的私奴?若是真说出去的话,只怕当时在溪园里有周王室的史官在,那些个被迫与女奴同考,而出身不凡的学子们也会激愤的砸烂溪园,再将自己乱棍打出…… “妹妹缪赞了,我……” 莘奴一脸犹豫久久没有说话,妫姜是何等会察言观色,只当她出身大家,来此处乃是隐姓求学不便透露,于是微微一笑,也不等尴尬蔓延,马上话锋一转道:“姐姐若是为难,不必回答我的唐突提问,想必方才的应试你也乏累了,姐姐前几日偶感风寒,还是要好好休息为宜。” 说完便与莘奴道别,转身离去了。 莘奴默默看了一会她的背影,转身也带着启儿绕着小路,一路折转回了内院。 以前总是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内院,可是现在王诩给了她出去的些许自由,她却又迫不及地躲回内院。 与客舍的那些妙龄少女们相处,总是让莘奴浑身不自在,肩头的那抹烙印也同样也重重压在了心底,压得她永远不会像张华那般恣意,也不可能如妫姜那般的从容自信…… 启儿看着莘奴心事重重的样子,小声开口道:“家主宴请了贵宾饮酒,一会只怕会酒酣过醉……莘奴姐姐,还是多备下些敬酒汤吧,不然……。” 莘奴吸了一口气,缓缓朝内院走去。 回了内院,依照往日的习惯,用酿的新浆煮沸,再加入梅子和豆子熬煮成醒酒汤。 因为是热汤是放置在土陶高盆里的,下面放置了小小的炭盆温热,只需要过段时间往里加入酸浆,以免煮干即可。 莘奴看着一旁的漏壶,计算着时辰,不一会便耐不住睡意,委身在桌案一旁睡着了。 睡得朦胧之际,突然身子一歪,整个人从案子上滑落栽倒在地上。她睁开眼时,借着外屋朦胧的灯光,看到高大的男人正背对着光立在自己的身前,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浑身洋溢的酒味,却让人猛的惊醒。 平日里的王诩虽然清冷难测,但总体来说还是个让作奴婢省心的主子,可是他一旦过度醉饮,整个人都为之一变,乖张暴戾得让人心惊胆寒。 虽然王诩并不贪恋杯中之物,可是以前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他似乎心绪烦乱,阴沉得无以复加,一旦醉饮,只想让人远远躲开。 当年她私逃被抓回的那一夜,他的身上弥漫的便是这样浓郁的酒味,明明是酩酊大醉,却表情如常,语气森冷,仿若是不通人情的邪魔一般…… 莘奴闻着他身上的酒味,顿时身子一缩,直觉想要远远地躲开他。 男人却弯腰将她拉拽进了怀里,微凉的嘴唇帖服在她的颈窝间游曳,自然也感觉到了她微微的战栗,轻声道:“准备躲到哪里去?” 莘奴对他的惧意,是经年积累下来的,绝非一时而能消散,可是她又不愿太过狼狈,只能努力平息呼吸道:“醒酒汤已经煮好,还请家主饮些……” 男人却并没有撒手,而是启开了嘴唇,双手游曳,慢慢贴服在她的耳畔,看着她刚刚睡得迷蒙的有些恍惚的眼睛,一边轻声道:“还有比软玉雪肌更能解酒的?” 说着便低头含住了她的朱唇。唇舌交缠间,并不是浓郁的酒味,反而带着淡淡的青梅味道。 看来男人酒饮得并不多,而且回来前已经饮了醒酒汤,只不过是因为衣服可能不小心泼洒了酒液的缘故,才这般酒香浓烈。 莘奴僵硬的身子不禁微微一松。这样的变化,王诩自然感受到了,他轻笑道:“怎么?以为我喝醉了竟怕成这样子?” 说着便拢了她的身子抱起入了内室。莘奴心知这人虽然没有酒醉却起了色心,仔细算起来自从回谷后,他便一直没有要自己服侍枕榻,应该是枕边空乏了。 白日里厮杀与木盘诸侯之间的豪气仍在,转眼间却要尽褪了衣衫被压在枕席之间,莘奴不由得身子微微一扭,想要将他推开。 男人似有不悦,单手掐住了她的下巴,看起平和地问:“怎么了?” 莘奴抿了抿嘴角道:“有些困乏,恐怕不能让家主尽兴……” 王诩用长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突然开口道:“怎么?今日与那群少年郎在一起比试得困乏了?” 话语看似体贴,可是内里微妙的不悦却是呼之欲出。莘奴知他甚深,他素来不喜自己与其他男子太过亲近,那一句“少年郎”说得有些重,竟带了醒酒汤汁一般的酸意。 她顿了顿,暗自握了握拳,复又松开,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可以地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帖服着他的胸膛说:“只是因为章老看我愚笨动了恻隐之心,而在惩戒亭遭罚,此番家主又明知故犯,私下泄了要义给奴婢,奴婢想到家主若是为了一正谷规,一定是也要自罚其身,所以……便替家主心痛了半宿,以至于困乏不堪……” 王诩许是饮了些薄酒,倒是比较起平日和缓许多,看这莘奴竟然不怕死地嘲讽于他。当下轻笑着将她拢住道:“难怪孔丘常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真是如此,可是想出了怎么惩戒的法子?免得章祖一人孤单。” 莘奴好不容易转移了这醒酒汤的酸意,心内暗松了口气,当下贴着他的耳朵道:“罚家主修身养性三个月可好?” 可惜鬼谷第一作弊之人却早就解了怀里之人的衣衫,含住了她的樱唇含糊不清道:“小奴儿所言在理,领罚前自当饱食一顿,存上三个月的分量来……” 王诩在枕榻只见熟谙黄老之道,吐故纳新,白日里的矜持而微带矜持的优雅,在夜色的笼罩下早就蜕皮得寻不到踪影。 待得第二日晨起,莘奴直觉得自己是被送到惩戒亭领罚了一宿的鞭策一般,真是伸一下懒腰都觉得隐隐有些酸痛。 不过再怎么酸痛也要起身,因为一早便是录取名单张贴的时候。 待得莘奴站在溪园门口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张华见了她,连忙跑了过来,洋洋得意地说起昨日她如何骂得姬莹哑口无言的过程。莘奴听了只是淡笑不语。 张仪在一旁倒是朝她们这里频频相望。 鬼谷中的老夫子带着书童慢条斯理地说出被录取之人的名姓。 此次鬼谷王诩收徒,共计二十人,其中十六位男弟子,四位女弟子。 而四位被破格录取的女弟子,除了莘奴和妫姜意外,第二轮复试名次不是很好的张华与姬莹竟然也在名单之列。 没有被收录的学子们,自然是个个垂头丧气,收拾了行李纷纷离开鬼谷,而留下之人大部分是面露喜色,欢呼雀跃的。 可是诵读名单的夫子却慢条斯理道:“诸位莫要高兴的太早,这不过是鬼谷中修习的第一步,要知道最后并不是人人都能被恩师承认赐名出谷的。诸位在鬼谷中诸多精妙玄学里可任选精修一门,注意,不可贪多,否则嚼多不咽。这玄学的选择,也影响着诸位以后的前程,还请一会甚重选择。” 说着便给这些学子学女们分发了谷内统一的学子麻衫长袍,然后来到鬼谷学堂的大厅,开始选择各自要精学的玄学。 在大堂之上,高挂着几块三丈有余桃木牌,上面分明镌刻着算数、占卜、排兵、诡辩还有商道,医道。 除了商道与医道两块木牌空白处较多外,其余每个木牌都有些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之前的鬼谷学子们选择不同的玄学后,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木牌之上的。 莘奴因为一直隐居后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木牌,看到了名字,她才恍然原来鬼谷遍布天下的弟子人脉有多么的博杂而缜密。光是“排兵”那一块牌子上,竟有四五位当世的名将,而自己从来不知,他们竟然原来也是鬼谷王诩的徒弟。 其余学子学女们所受的震撼自然尤甚于生长在谷中的莘奴。他们默默地来回游走于木牌之间,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如雷贯耳的人名,心内的起伏汹涌更是难以形容,虽然还未见到鬼谷夫子,可是心内的敬畏已经在一次次诡异的考试中不断地被构筑强化着…… 鬼谷王诩,已经是神祗一般的存在! “好了,诸位看到木牌上的人名后,也应该知晓这些玄学在以后入世时各自的精妙了,若是选择好了,请执笔在选好的木牌上写下你们的名字吧!” 于是张仪第一个执笔,毫不犹豫地在刻满了名臣之名的“诡辩”木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姬莹想了想,在张仪的名字后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华则选择了较为中庸的算数,在这块木牌上,有着几位当世有名的建造水利的能人。张华自觉自己在这方面有专长,自然是要选一个学起来不费力的。 而妫姜出任意料地选择了乏人问津的医道。很快轮到了莘奴,她在“拍兵”与“诡辩”两个木牌间来回游走。心内几经反复,最后咬了咬牙,竟然在空荡荡的“商道”木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今天忙翻了,不过依然敲了这么多,昨天有许多亲亲给狂仔投各种炸弹类,都连成了炸弹雨捏,有了亲们的热情,狂仔干劲十足,会努力敲敲敲~~~~~~~ 第 26 章 这样的选择, 众人都感到诧异,不约而同望向这么戴着纱帽的女子。心道,在诸侯厮杀时,表现那般狡诈的女子, 怎么做出这般痴傻的选择? 张华在一旁看了,吓了一跳,连忙小声劝阻道:“姐姐,你是不是看错了牌子?那可是‘商道’啊!大丈夫经商都为人不耻, 你一个女子将来难道还要沿街鬻货不成?快!将名字蹭了重选……” 说着竟然走上前去,准备替莘奴擦掉那字。 这时一直沉默的白圭开口道:“既然落笔选择,任何人都不可更改。”看似温和的语调,却是满含着不容置疑的刚硬。 莘奴这时对张华道:“妹妹不用担心, 这便是我的选择。” 其实除了这个, 哪个会适合她?诡辩和兵道?一个连自由都没有的女奴去统率千军?还是巧舌如簧游走在宫廷之中?至于算数, 从初试里便能看出,并非她所长, 更何况她有些愧对章老, 还是不必强自为难。而商道虽然看似低贱, 却很适合于她。 当初在魏宫里巧遇了商贾陶朱公与西施,其实给她很多启悟, 商人虽低贱,而只要经营得当, 钱银不缺, 又可自由穿行诸国。这不正是她这几年来梦寐而不可求的吗? 连续两次的出逃失败, 已经证明的王诩在诸国间的势力。如果说以前身在后院的她还以为王诩不过是凑巧教出几个出众的弟子才获得些虚名的话,现在她已经彻底认清了鬼谷王诩是何等的难测可怖。 可若是她能成为商材,依着王诩手中无废棋的性情,一定也会善用其材地方。到时,她已经年岁见长,容颜衰减,想必王诩对她的独占欲也就淡了,只要能放她出谷,远远地离开他的身边,那么经商之术就可以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只有手里握有了敌国的财富,才可以…… 抱着这样的心思,莘奴才在商道的牌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时落名便不可悔改。待得众人选择好了以后,便命他们各自散去。 也许是为了照顾学女们的日常起居,余下的这四位在鬼谷求学时,不必挤在一个房间内,给了她们四个分别的独院,供学女和她的婢女使用。 不过因为求学,身边仆役不可有太多,就算齐国王室女妫姜,身旁也只能是一个婢女,留在各自小院里照顾起居耳。身为学子不能太讲究骄奢,小小的院落里也只是干净整洁,不会太过奢华舒适罢了。 而莘奴所处的院落恰好在内院之旁,甚至院落的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小门直通内院。 莘奴心知,这是王诩的故意安排。就算她在前院求学,竖子也不可能如他戏言的那般禁色三月。不知为何,谷内美人众多,可是食饭从来不挑嘴的王诩,却偏偏执着于折腾她一人…… 是以看到屋后那小门上仔细上过油的锁眼时,莘奴只觉得那油液也灌在了自己的心窍里,半天都烦闷得喘不上气儿。 虽然每个人修习的玄学不同,可是有些课业却是要在一处上的。算数便是避无可避的一项。 无论是排兵计算兵马,还是诡辩估算粮草库银。都离不得算数。至于商道更不用说了,若是数不清钱银,还做个什么生意? 而教授算数的老师,依然还是章祖。鬼谷遍地的草药还有众多出色的医师看来起了作用。前几日刚刚挨了鞭刑的章老看上去似乎恢复了不少,不过那张老脸还是冷冷的。 他半抬起眼皮扫视了下面一圈的学子学女,有气无力地道:“记熟了各自面前竹简上的口诀,然后将所出的考题全做完,先做完者可以散学回去休息。 众人一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每个人的身旁都放置了一个竹筐,竹筐里的写着算式的竹签足有半人多高,若是要挨个算完,只怕午饭是要错过,晚餐也未必能食得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默默背诵着章老分发下来的竹简要诀,领会着里面的诀窍。 不过这些人大都在家中修习过算数,不然当初的初试也不会轻松考过。虽然题量多些,倒也能应付。 可是莘奴却不一样,她可以说对算数一窍不通,章老所写的要诀也绝不是给黄口稚子开蒙所用入门口诀。相比于其他人,她领悟得要吃力得多。 当众人开始演算的时候,不时有书童将他们算好的竹简码放满在托盘里给章老过目。 那妫姜再次体现出超群的计算能力,不多时半筐的竹简俱已经做完。而且无一道错题,引得章祖频频点头。而张仪的表现也不俗,二人俱是轻轻松松算完了大半筐的算式。 至于其他人,偶有错误,也不过是发回去重改而已。 眼看着其他人一盘盘地递呈上了竹简,可是莘奴一托盘的竹简还没有算满,一向好强的她额角不禁微微冒汗。待得书童将她好不容易算出的竹简呈交上去后,章祖耷拉的眼皮是越来越往上翘,最后愣是将眼角的褶子抻开了,气愤地喝道:“竟然错了一半有余,可见是多么不用心,去!给她再提来一筐算式!” 下面的书童低声喊“喏”,不一会,莘奴的身旁还满着尖儿的竹筐边,又新增了一筐满满的算式。 眼看这莘奴遭受这样的重罚,余下的众人都默不作声,甚至有人又将自己托盘里的算式又重新检查了一番,以免像莘奴一般重蹈覆辙。 张华筐内的算式也余下不少,只能同情地望了莘奴一眼,复又低头认真算题。 莘奴对谷中父亲那一辈留下的众人,向来是有些成见的。当初王诩趁着父亲病危,一人独大,与这些旧人的为虎作伥,见而不为是有很大的干系的。 若是以前章祖这个父亲的前徒弟这般刁难于她,只怕依着她的脾气,是要出言讥讽一番的。 可是章祖的面冷心热,还有白圭那一句人不可以“好坏”二字定论,给她留下的深刻的印象。她虽然幽居内院多年,到底不是当初十二岁的激愤孤女,所以虽然看着那两筐的竹签也是脸色发白,却没有吐出半句怨言,而是又重新拿起了写有口诀的竹简,起身来到章祖的面前,恭谨地跪在席前,开口向章祖询问口诀中不甚明白之处。 章老虽然刚发了通脾气,却耐心地听完她的询问后,才慢条斯理一点一点地解释了一番。 莘奴点头谢过夫子后,又回到了自己席位之上,开始将之前的错题重新计算逐一修改。 很快,厅堂里的学子学女们都计算完毕,依次散学离开了,只剩下了莘奴一人。 虽然腹内饥饿得很,可是莘奴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依旧依次闷头做题。 待得两筐的竹签都做完时,身居书案,也一直没有去进食,靠着书案看书的章祖才坐起身,挨次的检查了一番,这次,竟然没有一道错题,全部都做对了。 “莘奴,你可懂了什么?”章祖开口问道。 “周公制礼而有九数,九数变换有迹可循,变换之道……” 可是章祖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的口诀背诵,单指了指她因为书写太久而累得有些发麻之手道:“老夫想让你明白的是,要不懂便先问,然后再做,今日若是你先问明口诀,何至于多做一筐算式?” 莘奴微微一怔,顿时有些脸红,她当时不去问,的确是见身旁的学子学女们全都只看一遍,便领悟了诀窍,而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没想到章祖看似迂腐不通人情,竟然一下子摸透了她的心思。 “听说你选的是‘商道’?可见你还真是个愚笨不开窍的。那么多的坦途不走,偏要选个最难的。你以为那商道所选之人为何那么少?不光是因为商贾轻贱的缘故。 能囤积奇货,财富倾城的商贾奇才,全天下又有几个?光是会积累财富,却不能再王侯面前保身者,也是大有人在! 像那陶朱公,不也是舍弃了万贯家财,才得以在楚王的面前脱身吗?你又是个女子……唉,难上加难啊!” 莘奴微微抿紧了嘴,脸上复又显出倔强的神色,却并没有开口反驳。 章祖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挥挥手,淡淡地语道:“既然选了,就得走下去,经商也与算数一般,不懂之事,不可贸然去做,不然可不是多算一筐题那般简单喽……” 说完,他便起身离去了。 莘奴恭送章祖离去后,自己琢磨着章老之言许久…… 其实若是思虑不周,一步行将踏错之事,世间又岂止千万? 就在谷内学子们学师不久,一位下山许久的学兄突然折返回山了。 不过他是双腿冒着脓血被架抬回山的。 妫姜因为在谷内的医馆学师,日常有采药的差事,最近因为那位折返回医馆疗伤的前辈,作为医徒的她每天都要忙碌着晒药,研磨,差事骤然增加了许多。 平日里,服侍她们的婢女是不得入学院的,所以张华与莘奴有空闲时,会来帮助妫姜做些草药活计。 至于姬莹,虽然先前与张华有些不合,可是谷内毕竟只有这四位女学子,吵闹了机会后,二人虽然也时不时斗嘴,但是大部分世间还是要相处在一处的。 “听说那个双腿残废的学兄是从魏国逃出来的,好像是得罪了魏国的大将军庞涓,又犯下了通敌的罪名。”看着妫姜她们三人在阳光下忙碌,闲坐在屋檐下的姬莹一边慢慢地饮着加了蜂蜜的甜浆一边说着她听来的闲谈。 姬莹向来八面玲珑,与谷内的众位男弟子相处得宜。不同于另外三位女弟子经常头戴面纱,她早就习惯了抛头露面,展露风情,所以她的消息向来是最灵通的。 听到“魏国”二字,莘奴不禁一愣,不由得抬头望向姬莹。 姬莹其实也是有心与三位女学子修好的。一看莘奴似乎很感兴趣,连忙得意地说道:“那个人据说是才出山的弟子,名唤孙仲,妫姜姐姐,你看过了吧!长得倒是年轻俊朗,可惜啊,两个膝盖骨都被挖掉了,啧啧,以后只能是废人一个了……” 莘奴微微一拧眉,竟然是他? 孙仲是她当年私奔情郎的弟弟,那时,倒是跟着孙伯一起过他,小脸圆润可爱得很。记得当年她与孙伯私逃回来,被震怒的王诩施以家法。 那时,她高烧不退,在医馆里接受医妇的照顾,而那孙伯则在人前向恩师承认过错,并开口承认是她勾引得他意志不坚,差一点放弃学业。 那时的小孙仲倒是没有如其他谷内的男子一般,唾弃她为狐妖,倒是隔着医馆的窗户郑重地替兄长向她道歉, “莘奴姐姐,我哥哥不是个伟丈夫,所有的错全由你一人承担,待得以后孙仲腾达,必定带姐姐你出谷……” 那略显幼稚的话语犹在,记忆力还是稚嫩的少年模样,只是从那以后,她被移入内院,再不得与那孙氏兄弟二人相见。没想到那时的稚嫩少年如今学成下山后不久,竟然遭逢了这等境遇!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道:“谷主安好!” 然后医馆院内的医者仆役们鱼贯而出,纷纷跪伏在院门口,等候谷主巡视医馆。 姬莹她们虽然入谷已久,可是从来没有亲见过鬼谷子本人。 是以听闻鬼谷子前来探视,连忙跪伏在众人身后等待恩师,又不禁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外界传闻头长肉瘤,貌有异象的男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就连一向端庄的妫姜也是微微抬头,有些好奇地望向门口。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素色麻衫右衽深衣的高大男子,紧束腰带,脚踏方头履,宽袖微动翩然而至。 因为他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冠以玉板,更显得身姿挺拔,额头宽阔而双眸闪着寒星,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姬莹的嘴巴微张,一向注重风姿的她竟难得失态如斯:“这……这就是我们的恩师?” ※※※※※※※※※※※※※※※※※※※※ 乃们这些坏孩子,竟然还想着一对一家教,王老师课时费很贵滴~~~ 第 27 章 其实不光是姬莹, 在场所有新入谷的弟子都感到了些许不敢置信。 在她们心目中神祗一般的鬼谷子实在是太年轻,太……俊美了些。虽然齐国盛产美男子,可是过后妫姜也承认,她见过的男子中竟没有一个比得上鬼谷王诩的。 时人尚美, 不光是美女被人推崇,男子也是如此,昔日公孙子都的美貌被全郑国的少女推崇,日夜相思不已, 而眼前这位隐居云梦山的美男子若是被天下人识得,只怕那谷口也要被思慕的女子踏平了吧? 莘奴跪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自然将自己同窗们的反应看在了眼底。 她识得那人太早,虽然小时第一眼看到他时, 也觉得那少年长相英俊, 比谷内的任何人都好看, 但是时间太久,对他的性情了解至深, 虽然现在的鬼谷王诩, 俊美如同幽闭深山的香草幽兰, 可惜在她眼里,就是跟能要人性命的毒草而已…… 然而被美色迷了心窍的众人不知, 这恩师俊美皮骨下的毒肠,依然有些发痴而孺慕地望着这位隐士高人。 可惜, 鬼谷虽然俊美, 却面上不苟言笑, 一路微微紧缩眉头,并没有望向两旁跪伏的众人,步履稳健一路步入医馆,听说是要去看望在医馆疗伤的孙仲。 这不禁又让人感慨着师徒情深,骨血相连的恩师之情。 待得王诩进了内院一院子的众人才纷纷起身。姬莹略显兴奋地语道:“看到了吗?那便是我们的恩师,竟是这般俊美,可恨那些个心思邪佞的儒生,竟然绘出那般丑化恩师的画像广为传播……对了,一会恩师一定要饮浆,走!我们去一旁的水间帮忙,也算聊表弟子的至心!” 也许是生怕自己一人显得不够女儿家的矜持,说着,竟然顺手拉起了莘奴便往水间去了。 莘奴一时不好挣脱,只能顺着她一同入了烧水的小间。 当王诩入了医馆的内室时,死里逃生的少年正脸色苍白,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的房梁,有室内幽暗的光影变幻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当看见王诩进来时,他先是一惊,连忙挣扎着要起身施礼。王诩从容地脱掉鞋履,撩起衣襟坐在了他的身旁,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按下:“听说你刚固定了腿骨,不必多礼。” 说完,他撩起被子,望了望孙仲那绑缚了绷带,透着血痕的双膝,沉默了一会道:“是我派去的人太晚了……” 孙仲听了,却一脸羞愧道:“不……是徒儿的错,恩师您几次三番地派人提醒我,应当提防庞涓贼子,可是我……却被他蒙蔽,一心认定您是因为……妒意而不能宽容地对待庞涓……是我的错……我的错……” 就如孙仲所言,王诩的确是几次三番地提醒了他,可是庞涓却一早就跟他这个同门师弟大吐苦水,甚至坦言自己是因为恋慕恩师的逃奴莘女,并帮助他藏匿在府里而开罪了恩师。 因为兄长的缘故,孙仲自然是知道王诩与那个私奴的纠葛。小时那美丽灵秀的小姐姐总是时不时入到少年的梦境中来,只是从那变故以后,就算身在鬼谷也难听闻到关于她的消息。 只是在偶尔的佳节宴会中,能远远地窥见恩师身旁相陪的那一抹倩影,可美人眉间舒展不开的愁绪,总是让孙仲有些胡思乱想,隐隐担忧着她的际遇处境。 恩师虽然才学出众,可是孙仲总是认为,他在处置莘家女一事上太过专横霸道,心内难免对她生出几抹同情。 当听闻莘奴再次出逃被抓回去,而庞涓因为帮助莘奴藏匿而被恩师猜忌记恨,甚至在大梁郊外的宴会上,被鬼谷子拒之门外避而不见。一时间,孙仲竟然是生出了几许与庞涓同仇敌忾之心。 虽然庞师兄平日里骄横傲慢些,但是他比自己的兄长孙伯更像个铁骨的男儿,既然心慕佳人,便当一力护之,怎可怯懦得如同缩颈的闷鳖一般? 抱着这样的心思,就算是王诩几次三番的警告,他也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一直在谷中习艺的少年,虽然熟谙排兵布阵,到底还是短了几分识人之能。竟然相信了庞涓会保举自己在魏国军中担任要职之言。与那庞涓整日称兄道弟,甚至留宿在他的府内,日日同榻促膝长谈。 可是不知为何,庞涓一直认定自己得了恩师的不传之秘,总是喜欢旁敲侧击。 直到那庞涓几次三番从他的嘴里套问不出什么孙家兵谱后,恼羞成怒,竟然勾结奸人诬陷他通敌出卖魏国,被魏王轻信施以了膑刑。 当膝盖骨被挖掉时,他才恍然,自己竟然一直轻信了奸人,以至于落下了终身的残废。可是这时后悔已经是枉然了,幸而恩师并没有放弃于他,派人暗自给自己送信,示意自己装疯蒙蔽那庞涓贼子,那些时日,他装疯卖傻,日日在猪圈中打滚,满身的污泥却强自忍耐,直到恩师派人设法将自己救出了魏国,返回鬼谷疗伤。 此时恩师却亲自来到自己面前,说是他的错,这叫早就懊悔愧疚的孙仲情何以堪?当下羞愧得恨不得额头摧地向恩师谢罪。 王诩半垂着眼眸,听着年轻的弟子心内的忏悔,面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震颤变化,只是在孙仲羞愤地说完后,才淡淡道:“你彼时年幼,为师倒是不知你对那莘奴存着这样的心思,如今你身负重伤,要不……我将莘奴掉到你身旁服侍可好?” 这样的慷慨,全是不是当年追回私逃的一对小儿女的冷酷残厉,以至于孙仲都有些怀疑,当年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些偏差,以至于误会了恩师什么。 就在这时,王诩身后传来了脚踏地板的咯吱声。王诩并没有回头,无非是医馆的仆役送来热水汤药而已。 可是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股熟悉的体香扑鼻而来。只见一个头戴纱帽,身着谷内弟子素麻长衫的女子端着托盘优雅地跪坐在了席下,稳稳地将托盘放好后,她径自除下了纱帽,露出了眉间的红痣如同新点的燕脂一般,眉眼的妩媚尤甚孙仲记忆中的娇艳。 几许不见,伊人更加娇艳脱俗。孙仲压根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时只觉得双膝难忍的疼痛骤然消逝,只能痴痴地望着那朝着自己微笑的丽颜。 王诩的一双利眼一眯,显然没有料到莘奴竟然会出现在医馆的内室,方才话音方落,她应该是听到了自己与孙仲之言…… 莘奴先是微笑地望向孙仲,少年果然如姬莹所讲述的一般,年轻而俊朗。到底是少年,望向自己时,竟然还会脸红,虽然身有残疾,可是服侍起来,应该是比鬼谷王诩顺当许多,还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呢! 如此想来,怎么可以辜负家主的心意?莘奴这才掉转目光,半低下头,恭谨语道:“医馆奉茶的侍女不甚烫伤了双手,宛媪嫌弃其他仆役粗鄙,看见莘奴在,便着莘奴端送汤水给家主……家主方才之言,奴婢也听得入耳,愿尽心照料孙家小郎,衣食汤水自当尽力,贴身服侍,日夜不辍,绝不假手于人,辜负了家主重托……” 鬼谷王诩难得的有些措手不及,面色顿时微冷,嘴角紧紧地闭合着,眼神如同浸了冰雪的锋芒……过了好一会,他才调转目光望向孙仲,微微掀起嘴角,只是笑意未及眼底,儒雅地笑道:“仲儿,你看如何?” 在孙仲的眼中,从来没有觉得莘奴身份卑微,莘家之女是如空谷芳草一般的存在,只能远远地欣赏,不敢有丝毫亵玩之心。 此时嗅闻着她身上带着草药的芬芳,看着那清丽温柔的容颜。一向心高的少年心固然如夏树繁花一般在风中震颤,可是更多的是骤然自卑的消沉情绪。 虽然当年立下了定要带她走的豪言,可是如今的自己确实个不良于行的废人,满心的抱负已经烟消云散,如何能配得上美人大好的芳华? 再说看她身上的服饰,他便隐约猜到了什么,没想到恩师竟然破例恩准让莘奴待前院修习学业,这般的体贴,哪里是他臆想中的残酷压榨? 恩师对她的独占,自己如何不知?如今自己已经错待恩师的情谊在前,还怎么好意思强夺恩师的心头之好?而且此番,自己心内担负着血海深仇,前程混沌而不知,怎么可以辜负耽误了莘奴姐姐呢? 当下不待王诩开口,他便抢先婉拒道:“仲,谢过恩师,不过一废人耳,粗茶淡饭即可,哪里需要丽姝劳神!还请恩师不必太过照拂,仲伤好之后,便想出谷。” 王诩的眉间一松,微微瞟了一眼身旁的莘奴,淡淡道:“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莘奴抿了抿嘴,转身离去,可是出了房门时,才发现自己的紧握着的双手微凉。 早就听过谷内婢女之间的闲谈,只听说男子在温存枕榻间的话语不可尽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自己虽然鄙薄王诩的为人,可是依然觉得他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断断不会食言。可是在归途夜半楚歌哀怨时,他承诺不会将自己送出的话语犹在耳旁,这边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当做疗伤的佳品赏赐给了他的爱徒。 若是这般大方,当年为何不能成全孙家大郎?让她与那大郎双宿双飞,做一对自在快活的鸳鸯?就算是几年后要面对清隽不在,油腻的肥脸,也好过现在时不时要看着那张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恶心皮相! 待得出了医馆内室,她无心回应张华与姬莹的缠问,只说自己头痛得很,径自回了自己的院落。 此时正是午后,春末之时柳絮纷飞,阳光正好,莘奴却掩了窗遮挡住了窗外的大好春光,脱了外衫,披散着长发,准备辜负大好的读书时光,狠狠地昼寝一番。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一旦受到了不能承受的伤害,却无人倾吐,无人可依时,只想一人躲起,用被包裹住自己,狠狠地睡上一大觉。 也唯有这时,她才可以尽情地想象自己还在小时,母亲在厨下亲自烹煮着软糯的甜豆羹汤,父亲在书院里伴着书声琅琅,而她则在铺着软垫的廊下席榻上,做着香甜不识愁的美梦…… 可是就连这点小小的奢侈也不能如愿,只用软被将自己包裹住在枕榻上躺了一会,便听到上了油的锁眼转动,有人迈着大步朝着院内走来。 还没等人影笼罩过来,自己的被子就被猛力抽起,紧接着她便被一只铁臂单提了起来。 莘奴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赶来,一时间脆弱来不及收起,湿润着的大眼便这般毫无遮掩地被他看到。 可是看出男人来时是夹带着难以遏制的怒火的,可是看着她这般无法闪避的可怜模样,却渐渐松开了紧缩的眉头,连带着钳住她的大掌都松懈了些力气。 “疼……”莘奴努力地想要抽回手去,可是自己的下巴却被他的另一只手掌轻轻抬起:“怎么?你还觉得委屈?是被孙仲婉拒,伤了心不成?” 莘奴深吸了口气,轻笑道:“奴婢是有些心伤,毕竟不知下次家主要将奴婢许给何人,有没有孙仲那般年轻俊朗,一时彷徨不不安,便伤心了起来……”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腰已经被他狠狠圈住,往上一提,只听他轻语道:“你当知我已经生气,就不要再做不智之举了。 到底是太过奢侈,竟然白日美梦也不能安然拥有,既然是活在现世,就像王诩所言,自然是要做一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可是心内的苦意太盛,原本该向家主尽心认错,可涌到了嘴边,却化成了不知所云的无聊之言:“我……想喝甜豆羹汤……” ※※※※※※※※※※※※※※※※※※※※ 喵~~~~~~可以去吃饭了捏~~~~~~~~~~~请大家慢用 第 28 章 记得小时, 她太调皮却又撒泼耍赖,母亲总是无奈地点着她的鼻尖:“这般不受教的,耍弄些小聪明,责备你便顾左右而言其他, 以后离了父母,无人娇惯你,看你可有多少苦头吃!” 如今母亲的戏言一语成真,她身旁早就没有娇惯她的亲人, 可是这耍赖蛮缠的积习仍在。 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甜豆羹汤”抛甩出去,却没有帮衬应景之人,难道还指望前来兴师问罪的家主,展现慈母般的柔情? 所以待得男人低着头, 一脸深沉地看着她时, 她只恨不得能将那一句囫囵地塞咽回去。 “只是突然睡得口干, 想要饮浆,家主可也要饮浆……”就在莘奴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狼狈时, 王诩却突然抱起了她, 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怎么还和小时一样……”转身将她放置在窗前的席上,伸手扯开了自己深衣的系带…… 莘奴只当他起了兴致, 因为置身在倾洒的阳光下顿时浑身僵硬,防备的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两只犹带湿润的大眼死死瞪着意图不轨的家主。 王诩一边戏谑地望着莘奴, 一边优雅地解了自己的衣袖宽大的深衣, 只着里面的短衣,伸手取了一旁席上的尚未裁剪的块白布围在了挺直的腰间,然后面无表情地伸长指刮了刮一脸防备的小女奴的鼻尖,挽袖起身,迈步来到院中。 启儿一直站在院门口未敢进屋。见家主出来环顾四周似乎在找寻着什么,连忙迎上前去,屈膝拘礼道:“家主需要什么,可吩咐奴婢去做。” 王诩坦然地吩咐她取来要用的食材,启儿听得一头雾水,幸好要的黄豆蜂蜜一类的物件院中便有,便连忙取来。 王诩挥了挥手示意着她出院去。转身来到屋檐下的小鼎旁,熟练地捡拾木块引燃鼎底,添水开始煮豆。 然后捞取煮好的豆子,用小舂用力捣烂,挽起的衣袖露出的是一般书生不可能拥有的饱满肌理,与他那温雅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反差…… 莘奴做好被他折磨一番的准备,却没想他真的挽袖做起了羹汤。从煮豆捣泥,到添加蜂蜜熬煮,样样都是从容而娴熟,一如他在书房里伏案挥毫一般从容。 是了,说到底,他才是从小做惯了这些粗活的。与他相比,自己倒显得笨手笨脚,娇惯得没有半点贱奴的自觉。 当年的王诩,倒是经常给她做吃食。 他虽然是在外院当差,却因为远离主屋,而自己设有鼎灶。又因为身手矫健而经常觅得野味。那时每当他的院子里传来阵阵香气,她那小小身影也会准时来到院子里。 陪护她的女仆都无奈了,经常说她是个嘴馋鼻子灵的。可是放着厨下精致的餐饮不食,偏要跟个下贱的奴才抢食吃,做主子的这般行事,是不厚道的。 可是那时的她,哪里管得了这些。只奶狗儿一般的围着一脸冷意的王诩,声音响脆地唤着他“诩哥哥”,舔着小舌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端起的大碗…… 而当时的王诩,更没有奴仆的自觉,竟然任凭着小主子嘴馋得昏天暗地,叫得声声急切都不理不睬,往往是要等到她快要两眼盈泪,这次慢条斯理地给她盛一小碗炖得糜烂的香羹,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获至宝一般地小口吞咽…… 那时这奴才的反骨,为何无人发觉呢? 不过现在做了主子的王诩,却平易近人的让她想要再次垂泪,竟然不用苦苦哀求,便痛痛快快地洗手作羹汤,而且竟是嘴角微微翘起,似乎重温旧日的营生,满心惬意得很! 很快一碗泛着热气的甜豆羹摆在了莘奴的面前,而刚刚做了粗活的家主,解了腰间的巾布,重新穿上深衣,坐在她的面前,又是风度翩然的鬼谷王诩。 “怎么还不吃,难道要我喂你?” 莘奴在他的逼视下,勉强端起了螺钿漆碗饮下一口,香味与记忆中的倒是别无二致,可是煮豆之人却她最不愿见的那个,不由得又放下了漆碗。 就在这时,王诩突然低下头,擎着她的下巴含住了她沾着豆羹的嘴唇,似乎在品尝佳肴般啄吻了几下她残留在嘴唇上的羹汤露汁后道:“怎么不饮了?可是不够甜?” 莘奴一时闹不懂他。不过这样忽冷忽热,飘忽不定的男人,也才是她熟悉的王诩。可是将她送出的话犹在耳旁,男人这般的伏低做小难免有些虚伪之嫌? 怎么?是怕以后再将她送出时,自己不够心甘情愿,而坏了她笼络人心的大计不成? “当年哥哥不能带走你,你以为弟弟便可了吗?”王诩看着她神色僵硬自然猜出她还在介怀自己将她如物件一般地送出去,倒是难得地开口解释道。 莘奴不喜他这般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微微扭了脸儿,淡然道:“不是家主开口允诺的吗?您的命令,鬼谷中人哪个不敢逢迎?” 王诩皱了眉,语气有些硬冷道:“孙仲比他哥哥强些,有自知之明……倒是你,好好的不去修习,跑到医馆里来做什么?” 莘奴虽然学业不甚畅通,可是话锋还是听得出的。王诩的意思便是用她来试探那孙仲的忠心。 若是安分些的,一切都好。可若是如他的兄长孙伯,又或者是狂徒庞涓一般,只怕再深厚的师徒情谊也是不在。幸好那孙仲聪明,知道闪避她这颗灾星。不然依着他现在的情形,恐怕要比在宋国腐朽发烂的孙伯更加不堪。 至于她,却是不凑巧走了进去,听到了这试探之言。 家主竟然难得向她这个卑贱的家奴解释。莘奴一时拿捏不住,是否该喜极而泣,跪伏在地,亲吻仁慈的家主脚背,感谢他的“不送”之恩。 不过依着现在的情形,王诩一时兴起,玩起了怀柔的路数,也不知这般笼络她这个无足轻重的私奴是何用意? 不过这白日的大好光阴终究是辜负了。上了油的锁眼既然被打开,怎有白走一趟的道理。 窗外的春色到底是又遮掩个干净。一碗甜腻得让人长不开牙的甜豆汤羹,换来的是在席榻上被折腾了一个下午,只不过这次他又想出了新的招式,竟然变着法儿的逼迫自己一如小时那般,唤他为“诩哥哥”。 莘奴却死也长不开那嘴,最后被迫得急了,只能喘息着大骂了一句:“竖子,杀了我吧……” 可是这谩骂却惹来更加难以抵御的热潮,让她明白了叫生不如死! 待得王诩起身时,莘奴已经乏累得睁不开眼,只觉得他在自己的脸颊脖颈处啄吻了几下后,似乎是将神了清凉的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等到莘奴睡了一觉起身时,王诩早就走了。不过自己的手腕和脖子上却被戴了精致的玉饰。尤其是手腕吃的那一抹精细的翠绿,与母亲遗留下的玉镯鲜明地碰撞到一起。 母亲留下的玉镯玉质温润是不可多见的美玉,可是在那一抹出水的翠绿前愣是映衬得有些粗鄙不堪。而脖子上的玉坠是同样的玉质,连同枕榻旁摆着的一对耳环还有头饰,互相映衬,晃得人有些移不开眼。 莘奴自然知道这套玉饰是何等的珍贵,可是依然有将它们抓起狠狠砸摔的冲动。不过,她到底是忍住了。 美玉无辜,怎么可以迁怒于它,再说这等美玉若是拿出谷去,当会换得几许的钱金……莘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这玉饰,将它们包裹好,放在了自己衣箱最下面的小盒内…… 王诩从莘奴的小院里出来时,白圭一早便守在了门口,见恩师出来,脸上又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连忙走过去道:“启禀恩师,公孙鞅也逃出了魏国……” 王诩沿着春花灿烂的小路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道:“魏王耳根短,又不是个能真正赏识人才的,有庞涓那等小人在侧,真正有才学的也无出头之日,公孙鞅是个聪明人……你可知他去了哪国?” 白圭连忙道:“他去了秦,恩师要不要……” 王诩摆了摆手道:“不必派人阻拦,秦也该增添些力量了,不然魏一家独大,不是天下之福……你多派人出去。将庞涓陷害同门的事情传诵给大梁的游侠散客。让这丑事广为传诵……对了,这次新收的女弟子里是不是有个齐女?” 白圭点了点头:“那女子名唤妫姜,乃是当今齐王异母的妹妹,在鬼谷的医馆修习医术。” 王诩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就让那妫姜多多照拂孙仲的起居,也叫她精进一下医术……虽然仲儿双腿已废,可是他要走的路尚远,师徒一场,我也不可袖手旁观,总要给他些助力……” 白圭此来的本意,便是想替孙仲求情。这个小师弟,当初是由他带到魏国去的,二人相处得宜,所以如今他落得这样的下场,白圭也是心有不忍。 没想到恩师竟然主动开口,提出帮衬残废了的爱徒,这不能不叫他大喜过望。 王诩看了看他的喜色,开口道:“你已经向魏王请辞了吧?” 白圭道:“虽然魏王百般挽留,但是见我去意已决,便也同意了,当时庞师弟也在,见我求去,倒是一脸喜色……” “魏国只剩下他这一根栋梁,他怎么不欣喜呢?这等蠢材……当初是怎么混进谷内的?” 白圭赶紧低头,等候恩师的示意。 王诩缓步朝着自己书房走去,语调冰冷地说:“他当初既然有胆与我争抢女奴,也算是个有血性的,既然如此,我倒要成全他,再捧一捧他吧。不举得高些,怎么能摔得惨呢?” 最后一句话随着王诩迈进书房,消失在闭合的门缝里,白圭低低喊了声“喏”,便半退着出了书房的院落。 他知道,今日看起来依然风光无限的魏国大将军,他的春天结束得可能要早一些了。 晚上,莘奴起身出了院落,准备到前院的书斋作晚课。 虽然白日称病请假,耽误了下午的学业,可是事后若是不自己补回的话,只怕再上学堂时,便要跟不上夫子的传授了。 当莘奴坐定时,姬莹正巧在身旁,她突然提鼻子闻了闻,脸色诡异地看了看落座的莘奴,小声开口问道:“莘奴姐姐,下午是做什么去了?” 莘奴看了看四周正在读书背诵的学子,低声道:“有些头痛,睡了些许。” 姬莹一双媚眼不停地上下打量着莘奴,开口道:‘不是一个人吧?是同谁睡的?” 莘奴猛地抬头,瞪向了出言不逊的姬莹。可姬莹却坦然地一笑,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说:“得了,别瞒我了,姐姐你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掩不住的男人味道。” ※※※※※※※※※※※※※※※※※※※※ 晕要晚了 第 29 章 说这话时, 姬莹是寻了同道中人般的一脸促狭,又轻轻靠过来,嗅闻了几下,愈加笃定地掩嘴暗笑。 莘奴虽然与王诩同榻几许, 可压根没琢磨出这等背人之事竟然还有嗅味可循,偏巧又遇到个鼻子灵的,顿时傻愣在那,而后身子往旁边一撤道:“休要胡说!” 姬莹对待这男女之事, 向来是有经验,都城里的贵族女子婚前私会情郎,只要遮掩得宜,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各国的民风各异, 除了儒风盛行的鲁地外, 其他诸国士卿门第的风流韵事可不比乡下田野芦荡里的鸳鸯成双, 少到哪里去。 姬莹也认定莘奴出身不俗,如今又发现这平时端庄清冷的, 竟然比自己还如鱼得水, 竟然整日笼着面纱便闷声不响地在谷内觅得了有情郎, 也不知私会了几许。这等私情上,自己也被这莘女排比在了身后, 一争高下之心顿起! 于是姬莹不依不饶地又凑将了过去,掩嘴小声道:“你慌个什么?这里又没你未来的夫家……告诉你, 也有人邀我私会呢!” 说着她竟然毫不见外地将一块布帛递给了莘奴, 莘奴定睛一看, 竟是有男子写给姬莹的情诗: 有桃萼红兮,饰我于牖兮,有女娇姝兮,邂逅幽草兮…… 诗倒是不长,大概的意思便是少年看见貌美若桃花的姬莹,便想着骗入幽草苇荡后,行一行云雨之事…… 还真是年少急色,竟然来连进一步润色一番都是顾不得,便这般坦诚地将相约写了出来。 莘奴默默将那布帛还给姬莹,准备掏出书案下的书简熟背一下夫子布置的功课。 姬莹却不肯罢休道:“写这诗的,乃是赵国的监察之子,你看,便是那个坐在亭廊上的那个抚琴的少年……” 顺着姬莹的示意,莘奴望了过去,果然见几个少年郎围坐在书斋不远处的一处亭廊上抚琴谈诗。而那抚琴的少年更是时不时地望向姬莹这一边。 姬莹觉得那少年长得倒还俊逸,也算配得上给自己写下情诗,朝着莘奴卖弄了一番后,略显得意道:“原是觉得他还算可心……可惜白日里却看到了鬼谷夫子,便再看不上他……怎么会有男子有夫子那般脱俗超群的气度?真是跟以前见过的那些凡夫俗子截然不同!若是有生之年,同这样的男子幽会一遭,便不枉一生了……” 可惜有面纱遮挡,不然姬莹一定会发现自己说出这般怅然感叹时,一向端庄的莘奴嘴巴张得老大,满脸的愕然不敢相信! 姬莹说道了半天也不见莘奴给些反应,不禁有些恼意,最后将嘴角一扯道:“算了,跟你这等不挑嘴的有什么可说的,那真正的男儿如巨鼋鼎羹,美味难得,你不识其中滋味,只顾品些鱼肉饱腹,说了也没有那等见识!” 时人都知百年鳖肉难得,美味得令人食指大动。不然当初郑国饕客公子宋觐见国君郑灵公时,也不会忍不住伸手到鼎中,沾起美味的鳖羹尝了一下,结果一碗鳖羹竟然落得君臣相残的下场。 姬莹将王诩的美色比作巨鼋美鳖,还真是毫不吝啬的赞美呢! 见姬莹终于悻悻而去,莘奴长舒了口气,终于可以伸展吃了一下午大补“鳖汤”的酸麻腰身。可是这时张华却凑了过来,也学着姬莹的模样吸着鼻尖嗅闻着。 只不过是想安静的温习功课耳,难道是苍天惩罚她下午的逃课惫懒,派出这些个獒犬鼻子的同窗前来试炼她不成? “姐姐,方才那姬莹说你身上有什么味道?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张华正是少女烂漫,自然没有姬莹那等的辨识之力,闻了两下无果,便好奇问道。 莘奴默默地拿起书卷起身道:“方才走得急出了些汗味,我要回院中沐浴,妹妹你安心温习功课便好……” 说完不待张华的急喊,便一路步履匆匆绝尘而去了。 张华只能看着莘奴翻飞的裙角低喊道:“下午夫子说明日学堂轮休,我们要去云梦山畔郊游,姐姐别忘了穿得轻便些啊!” 原来这鬼谷中的夫子们,每到初一十五可轮休两次。夫子们休息了,学子学女们也落得清闲自在。所谓张弛有度。而云梦山内向来聚集奇花异草,此等美景怎可辜负? 是以,学子学女们商量第二日去山间郊游,因为学子们的用度一切从简,就连莘奴也不会像在内院里时那般吃穿样样奢靡。厨下也不会给学子们安排什么精致的郊餐美食。 不过有豪阔的学子一早派贴身仆役下山,鬻来精美的海鱼,薄切成脍,还特意制了方便食用的干饭,不过不同于穷苦人家所食用的那种晒干难咽的糇粮,这干饭乃是用新酒搅拌又加入了晒干撕扯细丝的咸肉,美味得很。 几乎每个学子学女都准备了一样美食。只莘奴有些措手不及,既然是众人一早说好的,她又不好托病不去。 虽然在内院里拘禁多年,到底还是少女的心思,这等一众少年儿郎娇娇丽姝齐聚的郊游,她还未曾经历,心内多少有些好奇。 不过她算是谷内学子学女中最拮据的了。哪怕再穷苦的学子,也会有些度日的圜钱。可是莘奴却是身无分文,总不好拿了巨鼋仙人的美玉换得郊游的小食。 不过还是启儿有法子。听闻莘奴要跟同窗郊游。便一溜烟跑到后院的厨下,央求着婆子制了几样新鲜的小食放入漆盒内,也算换得了在同窗面前的体面。 因为要走山路,一群芳华的少年郎们都换上了轻便掺了丝麻的葛履,搭配宽松的长衫深衣,在清爽的春风里散发着蓬勃的生气。 不过姬莹一向高调,她穿的乃是名贵丝绸制成的帛履,鞋底是软牛皮制成,裙摆掀动间,露出一对光洁嫩白的脚踝,引得一干少年环簇左右,看直了眼儿,真是恨不得钻入裙下一窥嫩足真容。 相比较,莘奴便低调了许多,不同于其他身着华丽合体便装的同窗,她依然穿着书院统一分发的麻衫,宽大的衣摆体现不出婀娜的身姿,宽大的帽檐下挂着轻纱,遮住了轻灵的眉眼,只与妫姜二人并肩,不急不缓地走在队伍的后面。 张仪与要好的同窗走在前面,却时不时回头,朝着莘奴这里回望,似乎是有心相谈,却不知该如何走近。 那姬莹虽然被众男围绕,可是眼角却一直留意着莘奴的情形,见了张仪这般情态,顿时自觉心下了然,只当作张仪便是莘奴私会的情郎。 这张仪的长相虽然清隽,可是也不过常人耳,他显然出身富户,可以看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士卿之家。 这般看来,姬莹的心内倒是略略舒服些,得意地瞟了莘奴一眼,心道:还想瞒我? 云梦山谷清幽、走入山中恍如进入大肚铜鼎中一般,环顾四周山势陡峭,树林荫密层峦叠嶂,只头顶露出一片圆天,当地人称此为“壶天仙境”。 提议郊游的少年名唤毛奉,倒是可会享乐之人,将最后郊餐之地选为谷内的瀑布旁,只见一条溪水如白龙一般,从山顶喷涌而出,犹如白绸丝带,甚是壮观。 待得仆役们铺好了席子,众人男女分席而作。将各自带的食物铺摆好后,便开始了这几日学业上的辩谈。 鬼谷之学,不同儒家,尤其是诡辩一门,讲究的是据理力争,切中要害,是以夫子们均是鼓励学子们在日常中积极辩谈各抒己见。 学子们虽然入谷不久,可是对于这种能自由抒发表达的辩谈很是欣赏。此时又有女学子在场,虽然有些学子心内依旧对女子不以为然,可是对在女子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干并不排斥。 是以不一会,以张仪和毛奉为首的两派诡辩学子便就“治国当重农耕”展开了辩谈。 当初选择诡辩的弟子众多,不过其中的佼佼者当属张仪与毛奉。不过张仪与出身公卿之家的毛奉相比,身边的簇拥少了许多。可就算形单影只,依旧腰板挺直,辩论依礼有据,只抓住对方话头的漏洞,犀利地反击,引得一旁众位学子们频频点头。 莘奴对时事的了解自然没有张仪这些谷外而来的弟子们周全。她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弥补着这么多年来对谷外事务的茫然无知。 原来魏国之所以强大,全赖当年国相李悝的变法,采用“尽地力”和“平籴法”鼓励农产。 尤其是“平籴法”,可以由君王控制粟米的贵贱,若是在风调雨顺之年,粟米丰盈便以平价买入大量粟米,防止奸猾的商贾压价伤及农人根本;可若是欠奉的灾年,依然可以以平价卖出国库里积蓄的谷物,防止商贾哄抬价格伤及百姓根本,归结一点便是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这便是“重农而抑商”。 这样的变法自然是让农户无忧,可以全力种植粟米。是以在别国粮食欠奉时,魏国依然粮仓充盈。而那陶朱公之所以要来魏王这买粮也是因为这点原因。 若是别的诸侯国也如魏国这般行事,只怕再无商贾买空卖空之处,那范蠡就算聪慧,也难以在粟米上获得巨利了…… 想到这,莘奴不禁微微吐了口气,也难怪世人轻贱商贾,这等逐利而动不顾百姓死活的做法似乎是每个从商之人都会做的,在重义重节的当世,真是为君子所不齿。 那毛奉是反对这等做法的,在他看来,这平籴法是由君王替贱民承担损失,虽然百姓无忧,可是伤及国库根本,充盈了粟米却短缺了圜钱。那魏王国库拮据,居然要与巨贾陶朱公做交易便是明证。 “天道有常,旱涝皆是上天调剂苍生之道,当坦然受之,岂可由君王一力承担之理?再说,若是诸侯皆是这般行事,哪里还有商户谋生之地?我们鬼谷的商道便可以废止了,莘姬,汝是商女认为如何?” 在场的众位学子学女中,只莘奴一人修习商道,是以毛奉才有此一问,可是内力的心思却很值得寻味。 当众人的目光移来时,莘奴情知不能回避,这才不情愿地开口道:“一国根本不在粟米,圜钱,而在于民,若民心在,何愁无钱粮?依我来看,平籴法能安民,而换得百姓簇拥,便是佳法……” 那毛奉也是会观察眼色之人,他一早便看出张仪心不在焉,总是想要接近莘奴。虽然不知这选了商道的痴傻女子有何过人之处,但是若能借了这商女之口反击张良,当时有力的回击。 可是没想到,短缺心眼的果然不可估量,她修习商道,本应厌恶平籴法,可却出人意表地极为赞同重农抑商的法则,这真是气炸了毛奉的心肺! 因为莘奴经常在算数课上受罚,许多学子便起了轻贱之心,只觉得她鲁钝得很,毛奉也是这般认为,现在更是不可思议,真不知道这等没有常理的女子如何能成为鬼谷的弟子? 可是莘奴的话却并没说完:“然各国气候不同,特产各异。齐国盛产鱼盐,桑麻,楚国不缺皮革青铜,燕国大枣燕脂远近闻名……这些美物,往往阻隔千山万水,不是当地民众便不可受用,只有通过商贾易物,不远万里辛苦运输,才可以互通有无,让各国特产畅通。世人只看到商贾逐利,却未体会,既有商贾,便必定有他依存的道理。经商有道,何须伤农伤民?” 说到这,她缓了一口气,语调清丽,缓和地说道:“辩谈在于理据充分,岂可拽着别人帮腔?毛郎与其指望我来反驳张郎,不若自己好好思踱法子,不然在座的诸位如何信服于你?” 莘奴向来聪颖听得出别人的话锋,她这么多年服侍在王诩身旁,只这口舌犀利一项,实在是这些初入谷的弟子们不能比拟的。那毛奉存心不良,心内鄙薄商贾,却又将她推出反击张仪,当真是个刁钻之徒。她也不必给他留下情面,免得日后再被他当做可以拿捏的出言戏弄。 毛奉没想到这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女子,言语竟是这般犀利,堪比诡辩门生,当下脸色涨得微红,在学子们的哄笑声里有些下不来台。 张仪欣赏地望着稳坐在席上的丽姝,一时心潮起伏,竟突然明白了诗经里“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相思滋味。 一时辩谈无果而终,大家开始饮酒高歌。来自楚地的学子们声音清亮,唱起时下流行于诸侯间的楚地民歌,引得众人也跟着轻声附和,一时间山谷中笑语不断,震得灵雀阵阵飞起。 不过那毛奉一直脸色阴沉,似乎还没有消散方才的一口郁气。 他眼珠微转,示意着几个身旁的少年郎,低声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那几个少年郎纷纷举起酒杯,借着向姬莹敬酒,纷纷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似乎脚下踉跄,竟然身子向前一扑,惹得身后的两人也是身子一载,那满满的几杯酒液,一股脑地泼向了坐在一旁的莘奴。 事出突然,谁都未曾料到,没想到启儿却突然微动。异常敏捷地拦在了莘奴的身前。莘奴的身子也是微微往后一仰,恰好一阵谷风刮过,竟刮掉了她头上的纱帽。 艳姝匿于幽谷…… 当众人看清了莘姬的容颜,一时间歌声骤然而止。谁也说不出话来,竞个个都看的有些痴傻了。 原先以为姬莹便是美色,如今二人端坐,那姬莹竟然被这莘姬显得如沙粒微尘般不起眼了。这般肤若凝脂的倾城之姿,竟是一直隐在自己的身侧? 启儿甚是懊恼,虽然被淋得满身酒水,内衫显露,却顾不得遮掩,而是连忙捡拾起了纱帽替莘奴遮戴好。 那毛奉倒是一早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不轻不重地责备那几个冒进的同窗:“怎么这般不小心?还不快些向莘姬赔罪?” 莘奴不愿与这等虚伪之人多言,只是淡淡说了句:”不必。”便调转身子,做得离众人更远一些。 此时她心内想的,却是启儿方才的阻拦身姿,她也略晓武艺。自然看得出启儿那机敏的反应可不是短浅的时日能练出来的。可是她自小在自己的身旁,为何从未露出半点端倪? 不过在幽谷中无意的露脸,却让莘奴的清静彻底打破了。 郊游回来的第二日,莘奴刚刚在书院的席上做好,便看见自己的书简里夹了一根竹签,拿起一看,字句都是颇为熟悉:“有桃萼红兮,饰我于牖兮,有女娇姝兮,邂逅幽草兮……” 若她是夫子,定然要狠狠责罚这等惫懒的少年郎。邀约不同的女子,竟然连诗句都懒得换一换…… ※※※※※※※※※※※※※※※※※※※※ 早起狂敲,竟然这么有效率,亲们,字这么多,你们怕是不怕? 第 30 章 莘奴没有做声, 只是随手将那竹签扔进了书院焚香的鼎炉里,任它烧成灰末。 可怜一直眼巴巴看着姣姝的少年,原本还在思踱着幽草后的缠绵,却见丽人冷清如斯, 顿时难过得蹙眉捧心…… 入夜时,莘奴依着惯例,是要入内院服侍王诩用餐。 “听说白日里,你不小心掉了纱帽?” 王诩饮了一碗香肉羹后, 突然开口问道。 莘奴虽一早便料到启儿会通风报信,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这般事无巨细地向家主汇报,当下也默默点了点头。 本以为王诩会就此发难,没想到他只问了这一句后便没有再言语, 一时间只有筷箸碰碗的声音。 王诩这般的大度, 真是出乎莘奴的意料。似乎从他同意她在前院求学后, 便不再似以往那般步步操控,倒是让莘奴略觉松泛了一些。 这般不吹毛求疵的主子, 还是略叫人心安的, 以至于当夜王诩求欢之时, 莘奴也是难得地配合了些许,惹得男人竟是不知怠足一般, 又折腾出了些许花样。 不过莘奴倒是长了些教训,从枕榻里出来时, 特意打了热水, 好好地泡了个澡。 虽然主子并未追究她擅自露脸之过, 可是山上的那惊鸿一瞥还是后患无穷。 莘奴修习的商道重在利钱计算,而由于诸国通行的钱币不同,计算起来也颇费周章,需要清楚知道各国钱币与金币的兑换。 每次算数课后,都是她一人留下再单独计算。 以往冷清的学堂,这几日却骤然热闹了起来。有许多诡辩与排兵的弟子也突然对这金钱俗物起了兴致。原本不大的学堂挤得满满当当。 因为初入课堂,众人都是对利钱不熟,时不时要向莘奴讨教,一个个都是求学若渴! 步入学堂的章祖一皱眉,藏着褶皱里的老眼慢慢悠悠地环顾了四周,说道:“怎么个个都对钱币这般上心?既然这样,老夫也不能卷拂了诸位求学之心……” 鬼谷向来不缺钱银,是以私库里积攒的这些零散碎钱也是几许未动。一群少年郎蹲坐在散发着铜臭味的圜钱中,一枚枚的细数钱币,竟然是一日都没有数完,只将一群平素洁身自好,远离钱利的君子们消磨得叫苦不迭。 莘奴终于可以清净地修习完功课,不由得感激地望向了章祖。 章祖摆弄着新制的算筹,似乎自言自语道:“吃一堑当长些教训,与其招惹那些个无用的毛儿,不如自己习得技艺这才是长久之计……” 莘奴自然明白章祖话里的意思,他是在拿两年前的那次私奔敲打自己。章祖面冷心热,莘奴是领情的。两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的确是自己思虑不周,将王诩的能耐想得太过简单。 那时的王诩,虽然一如对待小时的自己那般冷淡,但是衣食起居却从未苛待自己,甚至身旁的仆役也是按着莘子健在时的规矩,称呼自己为女少主。 可是自己与孙伯私逃被抓后,竟然能惹得他那般动怒,也是莘奴始料未及的。也是那时,她才发现王诩竟是对自己存着那般可怖的占有欲。俨然已经把自己视为他的私物一般,一遭触怒这个阴险之人的下场,便是自己两年来的境遇。 加上之前与老仆的私逃,再次让莘奴知道自己现在还不具备摆脱那竖子的力量。所以就算章祖不提醒,她也绝不会与这些贪慕美色的少年有任何的瓜葛,免得再出动了王诩的逆鳞。 既然想远远避开这些孟浪的少年,莘奴完课后,便总是与妫姜呆在一处。 妫姜不似张华那般活泼,闲暇时倒是与莘奴一般喜好读书。二人相处倒也各得清闲,有妫姜在身侧,那些个想要递交情诗的少年也要忌讳一些,不得近身。 不过妫姜这几日却痴迷上了博弈。整日盘布棋盘,看着棋子交错的盘面久之不语。 莘奴知道,她是因为照顾那伤重孙仲的缘故,闲暇时,陪着不良于行的孙仲下棋,竟然屡次败在他的手上,一时起了好胜之心的缘故。 那孙仲虽然识人不清,却是个用兵的奇才,于棋盘方寸间也收发自如。 莘奴因为幼时常于父亲对弈,倒是精通博弈之道,便陪着妫姜对下几盘。 这日那妫姜又要去替孙仲换药,便对莘奴道::“姐姐,你既然闲来无事,也陪我一同去吧,正好一会与他博弈时,你可在旁替我瞭阵。所谓当局者迷,也许姐姐你能看出他的些许破绽呢!” 妫姜难得开口求人,莘奴自然是笑着答应了。便帮着妫姜整理了药箱,烫洗好了缠布。不过莘奴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此时正好开口:“妹妹你出身齐王室,为何要学着世人看不起的医道?” 妫姜微笑道:“世上珍宝无数,可生命却是最昂贵不可估量的。世人轻贱行医者,可是又最离不得可妙手回春之人,我学医是为了能够掌握更多人的生命,操控他们的生死……” 她说话轻柔,可是莘奴听了却微微打了个冷战,那一句“操控”不知为何,竟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之感。 不过妫姜说完后,却是柔柔一笑道:“看姐姐吓的那个样子,就算身在王室,女子也不可如大丈夫一般掌握自己未来的出路,不过图个自救罢了,哪里还有本事操控别人的生死!说笑耳,不要当真啊!” 莘奴也跟着一笑,可是她却知道妫姜所说的确有些道理。 想她在魏宫里只停留了那么短短几日,可是自己的从母琏夫人却可以冷酷地命人割掉自己的舌头。想来妫姜自幼生在齐宫中,这种如履薄冰之感更是深透体会了,如果学医能自保,那么对于妫姜这等聪颖的女子来说,医道可比诡辩一类的实用得多。 见莘奴也陪着妫姜一同前来,孙仲倒显得有些慌乱。 不过莘奴却面色如常,在一旁给妫姜搭手。 虽然只习医短短数日,可是妫姜已经粗通皮毛,换药包扎俱是有模有样。莘奴在一旁这才看到了孙仲双腿的伤势,真是让人看了一阵的揪心,可怜一个翩翩少年,就算敷抹了灵丹异草也落得终身的残疾了。 没想到那庞涓在沙场上心狠手辣,私下里对待同门也是这般无情。魏王重用这样心胸狭隘之人,看来不是魏国之福。 “听闻孙郎准备伤好后下山,不知可有好的去路?”妫姜一边换药一边问道。 孙仲摇了摇头,眼底隐隐有着恨意,一脸落寞道:“不知何处明君能不嫌弃我这个废人……” 妫姜柔声道:“昨日听闻孙郎对兵阵的见解,足见您是个用兵奇才,齐国的田忌田将军向来厚待门客,若你不嫌弃,我可委托人举荐于你到他的府上为食客。至少可以保证孙郎您衣食无忧,不知您的意下如何?” 孙仲听了眼睛一亮,他先在心内满是对庞涓的恨意,若不除去此贼,真是死不瞑目。 齐与魏一向是劲敌,若是能在齐立稳脚跟,将来便一定有机会借助齐国的力量来对付庞涓。 当下他立刻赶紧地朝着妫姜鞠躬道:“若是妫姬能为在下谋得这份前程,仲自当感激不尽!” 妫姜笑道:“你自当感激,可是一会博弈时,可不要手下留情,不全力而出啊!” 于是二人摆布了棋盘,开始博弈。 也许是因为妫姜之言,孙仲一扫往日的颓丧,虽然坐卧,腰身却挺得笔直,与妫姜有说有笑地对弈,未再望向莘奴一眼。 莘奴默默坐在一旁,看着孙仲的棋步果然精妙,不过旁观者清,虽然孙仲手法巧妙,还是被莘奴看出,他故意不露痕迹地让了两步。 想起这孙家二郎昔日之言,不由得嘴角微微一翘。到底是兄弟,虽然性情不同,可是心内对仕途前程的渴望却是一样的,所谓佳人也不过是在人生得意时的点缀罢了,真是要了紧要关头,谁又能顾得上谁呢? 章祖说得是对的,自己不可再妄图依靠他人的力量摆脱这如梦魇一般的鬼谷了。 这次对弈,虽然战得激烈,却是以妫姜的险胜一步而告终。 待得二人尽兴收了棋盘,莘奴借着妫姜起身去取热好的汤药之际,不经意地对孙仲道:“对了,前几日我随谷主入宫,正巧见到入了魏宫的申玉妹妹,昔日我们再谷中相处得宜,现在倒是有些挂念着她,不知她现在魏宫一切安好?” 孙仲一愣:“莘玉?她是魏王失离在外许久的女儿,如今得恩师助力,能找寻回来,自然是荣宠有嘉了。 “莘”与“申”乃是谐音,听莘奴这么一问,孙仲只当她真是与申玉相熟,便顺口将他所知尽是吐了出来。 可是莘奴听了此言,却是心内猛地一翻! ※※※※※※※※※※※※※※※※※※※※ 今天感冒了吃了感冒药昏昏欲睡,在文下留言,也成了一堆乱码+_+ 先贴点,要是晚上有了精神,再补一更,大家不必特意等狂仔啊 第 31 章 诸侯重血统, 对认义子义女从不热衷。当初之所以拣选了些姬姓的女子入宫,也不过是为了联谊罢了。就算王诩本事通天,也不可能强塞一个与姬姓毫无干系的女子入魏宫成为女公子。 她原本认为王诩不过是给魏王进献了美人,没想到那申玉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魏王的女儿, 听孙仲话里的意思,俨然是失散多年的骨肉一般…… 从医馆出来时,莘奴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院落里, 便坐在了檐下的木廊上,不知在不觉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心念流转,轻轻将它抹了下来, 映着阳光仔细去看。 乍看花纹简朴的玉镯, 当阳光透析出来是, 便可发现手镯里刻得一行字,那字体甚是古怪似乎扭花一般。 莘奴站起神来回到内室, 在箱柜里翻出一块软帛, 然后再在手镯里摸了涂唇的燕脂, 在用软帛拓印下来,这才发现镯子里刻的乃是古体大篆, 这与时下魏国所通用的篆字是略有些出入的。加上字体变形得厉害,一时看不大清, 可是依稀能辨识出“罃”字。 莘奴慢慢放下玉镯, 只觉得握着玉镯的手都有些微微发凉。 姬罃, 正是当今魏王的名讳! 为何当初王诩也将自己的手镯取下送给那申玉佩戴?而为何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上磕着一个并不常见的“罃”?而母亲当初给了自己这玉镯时,又为何再三叮嘱自己去见魏王? 女儿家的天性隐约猜出了这里有些蹊跷之处,却是怎么想都有些想不破。 最后只能是慢慢将手镯又戴回去,靠着屋内的梁柱又想了好一会…… 就在这时,张华的声音从廊外传来,兴奋地喊着:“莘奴姐姐,快些出来,鬼谷子要在学堂给诡辩弟子们授课,我们也可旁听一二呢! 几乎夜夜都要相见的人,实在是毫无新鲜之感,可若兴味阑珊地说不去,依着张华的个性肯定是要刨根问底的。 莘奴慢慢地站起身,回应了张华一声,便随着她一同往前院的大讲堂走去。 虽然众位新弟子拜入鬼谷门下月余,可是一直未得鬼谷当面亲传。 今日午后,难得鬼谷子要亲自给诡辩一门开堂授讲,一时间所有的弟子都涌到了大讲堂。堂内坐满了人,就连堂外的被春日晒得滚烫的地面也铺上了席子坐满了人。 不过那一向傲慢的诡辩弟子毛奉倒是很体恤自己的几位同门师妹,竟然老早便在最紧俏的讲堂前排的侧席,留了四个席位出来,还特意名自己的仆役将席子换成了檀香熏制的香席。 这几日,毛郎也很热衷于商道,一概往日的骄横,时不时游走在莘奴面前,更是挽袖子蹲坐在私库里数着圜钱的佼佼者。 一看莘奴与张华一起走了过来,他连忙殷勤地迎了上去:“二位请随我来,这外面太晒,若是伤了肌肤可不甚妙,里面有我为几位丽姝留下的坐席,旁边的小案上还有美颜的三豆饮…… 这毛奉乃是秦国的公卿之子,虽然是不化蛮夷之国的臣子,但吃穿讲究倒是不逊于中原诸国。这三豆饮乃是神医扁鹊留下的处方,取黑豆、绿豆与赤小豆、另再加甘草与蔗糖一起熬煮研磨成浆,最是润肤养颜,于生了痘疮的肌肤最有效。 张华这几日水土不服,又加上熬夜读书,额头上冒出了几颗发肿的红痘,一听有这般讲究的三豆饮,立刻喜不自胜,拉拽着莘奴便入了大讲堂。 到了毛奉指引的席位上一看,在满满一室的男儿汗味中,靠近廊柱的地方简直是仙境幽土啊!位置宽敞不说,小案上还有一鼎小小的香炉,而姬莹与妫姜一早便到了,也坐在这特供的席位上。 姬莹向来爱查看这等男女私事,往日眼高于顶,经常与张仪分庭抗礼的毛郎,今日竟然屈尊围绕在他一向看不起的女子身前,做谦谦君子状?哼,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在围着哪一个打转儿。 这几日姬莹收到的情诗锐减,内里的缘由便是跟莘奴在郊游时掉了帽子有关。虽然心系于鳖羹美般的鬼谷夫子,可是身边的簇拥们这般见风转舵,到底还是伤了姬莹的自尊。 是以现在见了莘奴,便更加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先是伸过头来,用力地嗅闻了几下莘奴的脖颈,然后阴阳怪气道:“这浑身都是皂角之味,莘姬洗得未免太过用力了吧?可是欲盖弥彰,这几日幽草树丛后忙得不亦乐乎?” 莘奴的确洗得很用力,昨日夜里在浴桶里足足温泡了半个时辰。需知“鳖羹”之味太浓,可是不是一时能洗干净的。 至于姬莹的阴阳怪气,莘奴也只当作是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只见身着长襟选玄袍的男子,手里持握着一对玉蝉,长冠伟岸一路翩然而至。 不得不说,身材高大而长相俊美的男子天生便是带着压人的气场,所到之处,竟是让一群涉世委身的少年儿郎们自动哑了声音,一脸恭敬地跪伏在地向恩师叩首。 当王诩垂眸慢慢落座于讲坛之上时,满场静寂,只能听见王诩手里揉搓的玉蝉碰撞的清脆声。 “诡辩一门胜在胆识,当有在君侯面前镇定自若的胆识,某不过是一山野人耳,虽然是你们的夫子,也不必太过拘礼。” 王诩看上去心情不错,俊美的脸上带着微笑,当真是有些平易近人的意思。一时间学堂中的学子都因为恩师的戏言而舒缓了神经,纷纷放松地一笑。 而姬莹看见了“大补之物”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含情脉脉地朝着恩师望去。 王诩见众人松懈下来,便悠闲地放下了手里的玉蝉,用长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扬声点出了学子的名姓,开始逐一测问。 此番诡辩之门弟子众多,就算是日常给他们授课的夫子,一时也难以记全他们的姓名,而一直隐身未曾露面的王诩不但每次都眼望着弟子,精准地喊出了他们的名姓,所提问的问题恰恰也是近日他们在功课上的不足之处,偶有口才机敏的弟子灵机一动,机敏应答,也禁不住王诩慢条斯理抽茧剥丝般的步步紧逼,一时间口齿迟钝,期期艾艾者大有人在。 能开入诡辩一门者,都是人中的佼佼者,心内各有一份孤高自傲,可是毕竟都是些少年郎,被鬼谷王诩一番盘剥得当众出了丑,顿时个个端坐在席位上额角冒汗,羞愧得不能自已。 就在诡辩门中的张仪也难堪地败下阵来时,一直表情和蔼犹如三月春风的王恩师突然面色一整,整个人如他身上玄色的深意一般,笼罩了一层肃杀之气。 “诸位入门这么久,竟然就是这般的学业所成吗?是夫子们授课不专?还是尔等太过鲁钝不堪受教?” 张仪率先跪伏在地道:“是弟子愚钝,还望恩师不吝赐教!” 王诩将那玉蝉撞击得脆响不断,冷冷道:“愚钝?这是在质疑我鬼谷选拔弟子太过潦草松懈了?若是愚钝之人,是半步都踏不入鬼谷中来的!我看是你们太过清闲了!” 说着,他缓缓开口,念出了一段情诗:“有桃萼红兮,饰我于牖兮,有女娇姝兮,邂逅幽草兮……” 这段在鬼谷里颇为流行的诗歌从鬼谷子的嘴里诵咏出来,顿时让在场了几位男女各自变了变脸色。这赵国的检察之子在席上摇摇欲坠,姬莹也是一脸的惊慌失措,莘奴则慢慢地低下头,嘴角带着冷笑,专心地看着案上的香炉…… 除了这情诗不算,还有几段精彩了,看着姬莹愈来愈变色的脸,应该也是她先前收到的。在场的几个弟子都纷纷变了脸色。 “鬼谷不是他可以随意懒散之地,想要入谷修习者大有人在,诸位都是各国的才俊,在各自的家乡自然是有别样的风流,然则谷内乃是修习重地,若是想在此处沾花惹草,成日里琢磨着做些幽约之事,还请双双出谷,挪出位置给肯于向学之人!” 一时间,学堂内外再次寂静无声,诸位学子皆是被鬼谷夫子事无巨细的辨查之力惊呆了,尤其是几个点数钱银最积极的少年郎们,心虚得纷纷冒出冷汗。 王诩环视四周,淡淡地飘了一眼那廊柱下,正专心致志研究香炉袅袅的爱徒,慢慢地起身道:“今日测学到此,半月后各个学院门人复试,如今日这般语无伦次者,在各门的木牌名册上除名请出谷去!” 说完,他起身穿好葛履,手转玉蝉,长袖翩然,一如来时,施施然而去。 莘奴这才慢慢抬起头,倒了一杯清心解毒的三豆饮,撩起面纱一饮而尽。 原是以为他变得通情达理了,竟然没有对向自己传情的弟子们动怒,原来这厮是要一劳永逸,绝了门生们鬼谷女祸的后患! ※※※※※※※※※※※※※※※※※※※※ 劳模又横空出世了~~~二更~~妥妥的,给颁奖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