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 大周篇 仲夏,狂风暴雨骤至,潆河之上水雾茫茫。 下马镇渡口,一家客栈内,三五一桌的食客一边吃着酒菜一边看着门外的风雨,感叹今夏雨水和今年的生计。 宛葭月从通向二楼的木楼梯走下来,纤细腰身,身着惹眼的炎色裙裳,一张小脸莹白清透,五官精致,特别一双眉眼灵动勾人,此时正含着笑意在大堂内所有食客身上一一掠过。 食客们余光扫到一抹艳色,都看了过来。 宛葭月看清所有食客的容貌后,眼中的笑意瞬间消散,失望的哀叹一声,双手插怀,垂头丧气的转身上楼。 走了几阶,好似受惊般浑身一抖打了个冷颤,白眼一翻加快几步,低语嫌弃:“不是尖嘴猴腮,就是猪头驴脸,歪瓜裂枣,不堪入目!” 她捏捏眉心、揉揉眼,生无可恋般仰天低叹:“好久没遇到个英俊的食客了,这双眼都快生疮了。” 叹声刚落,身后大堂传来伙计忽然拔高的声音,拖着长长尾音招呼:“公子,里面请——” 她瞬间顿住步子,这是伙计给的暗号,意思是客栈来了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儿。 心中狂喜,立即精神抖擞起来,折身急不可耐的噔噔噔下了楼梯,走到一半故意慢下了步子,理了下稍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裙,扶着楼梯扶手款款走下。 侧头,一眼瞧见进门处的青衣公子,颀身玉立,从头到脚淋透,衣衫贴着身形,衬托的更加健美有型。 湿漉漉的头发贴着修长的脖颈,俊逸无双的脸庞挂着雨水,如出浴美男,诱人无比。她活了十九年,好看的男人见了无数,还从没有见过这么俊雅标致可心可意的公子。清澈如泉,温润如玉。 她一时看的呆了,像个木桩戳在那里,直到客栈外一声夏雷轰响,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咽了咽口水,立即笑颜如花的迎上去,一把扯着青衣公子还滴水的衣袖,目光如炽,声音娇软:“公子你浑身都湿透了,可别着了凉,跟我到楼上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不待对方回应,拉着青衣公子就要朝楼梯口走。 —— 李衡被这么一拉,错愕一瞬,诧异的看着面前热情的姑娘,确定从未谋面,心生警惕,手臂一绕,身形微动,巧妙的挣脱姑娘的手,目光敏锐而迅速的在大堂内横扫一圈,而后礼貌又疏离的笑道:“多谢姑娘好意,不必麻烦。”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宛葭月毫不介意对方的直白拒绝,笑眯眯的再去拉对方的手臂。 刚碰到潮湿的衣袖,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打开,她趔趄一步才站稳脚,面前挡着一个满身戾气的少年将青衣公子护在身后,阴冷的目光直直瞪着她。 少年亦全身湿透,是跟在青衣公子身后一起进来。她被青衣公子吸引,竟忽略这少年,此刻细看,容貌虽不及青衣公子,也算上乘,只是一双眸子太过冷酷,不讨喜。 理了下裙袖,她故作委屈的凝眉柔声道:“小兄弟,你可太粗鲁了,我一片好心,不领情也不必动手吧?”抬起纤细的手腕轻轻揉了揉,娇声娇气的嘟囔,“打的人家可疼了呢!” 少年面不改色,丝毫不为她的娇态所动。 李衡目光紧紧打量了面前姑娘这一会儿,看出她不过一个故作娇媚想与良家儿郎搭讪几句的姑娘,眉眼温善,身无半分狠厉之气,稍稍放松警惕。 拍了下少年肩头让他避开,淡淡的笑了下,欠身歉意道:“得罪之处,姑娘见谅。多谢姑娘好意,待雨住风停我们便走,不敢麻烦。” 宛葭月看着面前公子清风朗月般的浅笑,心都酥了,手指轻轻点了点对方身上潮湿的衣衫,压着满心的激动笑问:“公子真不到楼上换身干净衣裳?”。 “不麻烦了。”向旁边伙计要了些许饭菜,利索的转身走到角落里一张八仙桌边坐下。 宛葭月看着对方一连串风.流洒脱的举止,心痒难耐,这么俊美无二、温润清雅的公子,只能这么远远的看着,岂不是暴殄天物? 她转身从柜台边拎过一坛酒摇曳生姿的走过去,倒了一碗笑着推到李衡面前:“公子,淋了雨,衣服也打湿,容易着凉的,喝碗酒暖暖身子。”顺势在李衡右侧坐下,单手支腮犯着花痴的看着面前玉面郎君。 “听公子口音像京畿一带人,是外出游学、探亲访友,还是经商呀?春秋几何?可有婚配?” 李衡瞥了她一眼,未答话,转目朝门外望去。 宛葭月见他神情几分紧张不安,却不慌不乱,也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外瓢泼大雨阻断视线,连潆河对岸都看不清。 “公子要去哪里?潆河南北一带我最熟,或许能给公子指条捷径也未可知。”手不安分的要抚上对方指节分明修长细白的手掌。 李衡立即的移开手臂避过。 宛葭月扑空,皱了下眉头,却不退缩,甚至挪了挪身子更靠近对方一些,上身也朝对方倾了倾,头几乎要贴到对方的肩头。 就在这一瞬,她看到了对方耳垂下方微微翘起的一点白皮。 这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有一种易容术便是在脸上敷上一层假皮,但是这种假皮有个缺点,就是不能遇水浸泡,否则假皮会慢慢的与脸分离,甚至自动脱落。 面前公子在外面淋了雨,没能及时的擦掉水渍,这会儿假皮已经开始从脸上翘起。 原来这张好看的脸是假的! 顿时一颗狂跳的心从云端跌落深谷。 同一瞬间,李衡感到地面微颤,听见风雨中隐隐夹杂疾驰的马蹄声。 在宛葭月还没来得时从失望中收回自己倾斜的身子和花痴的表情,他一碗酒端起隔在彼此中间,阻止宛葭月靠近,语气几分急切几分客气:“姑娘,麻烦为在下准备两套干净衣衫。”朝楼梯睇了一眼。 宛葭月错愕,对方态度转变的也太过突然,她还未来及思索因由李衡已经站起身朝楼上去,步伐略快。 什么情况? 恰时,她也感受到了地面轻微的颤颤,店外风雨中马蹄声是朝这边奔来。 青衣公子易容,又这么急急的想要躲避,据她的经验,他们不是遇追捕就是遭追杀,来者不善! 想借她的客栈避祸?那可不行!一张假皮可不值得她冒险。 她扫了眼看过来的食客,立即的起身追着两人上楼。 李衡随手推开身旁的临街的一间客房钻了进去,快速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穿过雨幕见到不远处十几匹高头大马,似乎得了准信一般直直朝客栈飞奔而来,马背上之人统一黑色着装。 宛葭月追上楼,刚走到门口就被少年伸手一把抓进屋,抬掌就朝她劈来,要将她打晕。 宛葭月反应更快,迅速的闪身躲开。 少年手掌一顿,愣了一瞬息,显然没想到面前的姑娘身手如此敏捷竟能够躲开他的凌厉一掌。刚刚楼下她挨他的轻巧一掌必然是故意而为!警惕之心立即提了起来,全力出手相搏。 宛葭月毫不相让,两人交了三四招,不分上下。 窗外的马蹄声越来越响,眼看就要到客栈外,一瞬都耽搁不得,李衡转身上前出手,两招制服宛葭月,抵在门边石墙上,神情紧张戒备,略显惊慌。 “姑娘,我不想伤你性命。”说完抬手亦是想将她击昏。 宛葭月见自己挣脱不掉,已成对方砧板上鱼肉,就要被拍昏,忙急声道:“我也不想惹麻烦,你们从后院逃走,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李衡神色微松,宛葭月抓住这个瞬间,立即出手打开李衡,躲开几步。 窗外的马蹄声几乎就到客栈门口,李衡再没有多余时间和面前的姑娘动手纠缠,立即的带着少年冲出房间,沿着楼道朝后院方向奔去。 刚疾行几步,客栈外传来一阵烈马嘶鸣,紧接着大堂里传来伙计和食客咋呼惊叫的声音。 才走到楼道中段,身后传来一串紧密的脚步声。他加快步子,刚奔到通向后院的楼梯口,忽然几道黑影从楼顶和院中窜出,手持长刀毫不犹豫向他砍去,带起一道道雨丝如刃。 李衡反应迅速躲过最凌厉致命的攻击,六七黑衣人顺势分列两组将李衡和少年围堵在楼道里,两人被逼飞身躲到院中,被黑衣人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四周又围过来五六个黑衣持刀人,齐齐举刀砍去。 宛葭月躲在楼道的柱子后看着院中这场早就胜负已分的对战,心中猜想双方都是什么人。 她来客栈快两年了,因为客栈位置特殊,无论是朝廷追捕还是江湖仇杀她都遇到过,但是像面前这群黑衣人这种武功高强统一且配合天衣无缝的这两年还从没有见过。 看来方双均非平常人。 再朝青衣公子看去,他和少年虽然武功不弱于黑衣人,但因寡不敌众,应对吃力,每人被伤了好几刀,经过雨水冲染,全身衣衫是血。 忽然青衣公子一个腾身飞起,脸上的假皮因雨水浸泡过久,自动掉落,一张新的容貌呈现在眼前。 见到这张新容,宛葭月顿时惊的一双大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怎么是他?” 她不可置信的使劲揉了揉眼睛,穿过院中的雨幕再仔细的望去,没有眼花,的确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此时青衣公子又被连砍两刀,脚下雨水染成鲜红,她心头一痛,咬咬牙,跺跺脚,不管了!先救人再说!反正她这个捡来的掌柜也当腻了,正想找点新鲜刺激呢! ※※※※※※※※※※※※※※※※※※※※ 开新文啦,可爱们若是 大周篇 宛葭月闪身冲入楼道,趁现在黑衣人没有注意她的存在,旋身借力,手中十数根细长晶亮如长针之物刺破雨幕直直射入六七名黑衣人的身体,随即又十几根出手,射中另外五六名黑衣人。 黑衣人注意到楼道中的她,其中两人飞身上楼道,举刀朝她砍来,不过一招,便手脚一软浑身无力,长刀哐当落地,瘫软在地爬不起来。 院内风雨中的十来名黑衣人也同样症状,瘫倒在地,举刀的力气都没有。 李衡惊愕的朝她看了眼,同时露出几分感激。 剩下的两三个黑衣人攻势弱了七八成,宛葭月再次出手已经错过最佳时机,被对方躲了过去。 她纵身跳入院中,挡开一名黑衣人砍向李衡的长刀,一把拉过重伤的李衡:“走!” 李衡浑身是伤,被她生拉硬拽的跌跌撞撞。身后黑衣人再次扑来,他们一边应对一边朝酒窖退去。 钻进酒窖,宛葭月迅速关上木板门,使出全力推翻一旁堆放的箱柜架子等杂物堵住门板,拉着李衡便朝靠里墙的地窖通道里塞。 “快进去!”急声催促。 少年慌忙搀扶浑身是伤的李衡顺着阶梯朝地下去。 门外的黑衣人轰轰砰砰的踹门,门板已经踹开了手掌宽的一条缝。眼看门缝越来越大,可容纳人的头颅,翻到的杂物已经撑不住,宛葭月忙回头,立即顺着石阶而下,最后直接跳了下去。 地窖内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她湿袖一挥,一阵凉风带雨珠将灯火全部熄灭,瞬间地窖中只有头顶半丈见方的入□□进来一些昏暗的光线。 外面传来了哐哐当当杂物被推翻的声音,黑衣人已经闯了进来。 宛葭月顺手从旁边桌子上抓了个东西,转身搀扶李衡就朝地窖深处的黑暗中躲去。刚走一二十步,黑衣人已经追进了地窖中,顺着脚步声朝这边黑暗中追来。 宛葭月摸了下手腕,长针已经全部用完,幸而前方没有一点光线,伸手不见五指,对方即便顺着声音追来,不可视物,依旧受阻。 急急的行了二三十步,她压低声音提醒,“右转。”扶着李衡抹黑右转直行,周围一丝光亮全无,三人如瞎子一般,摸着两侧的石壁朝前走。 后方黑衣人也追来,似乎撞到了什么,只听咣当金属之声,然后哗啦啦的像铜盆里倒豆子,接着又是乒乓声。 三人习惯性的朝后望去,黑洞洞什么也瞧不见,脚下步子却丝毫没有怠慢。 大概又行了二十来步,宛葭月再次提示:“左转十步下石阶。”行了十步,她一手搀扶李衡另一手打开刚刚从桌上抓起的火折子,用力的吹了几口,眼前一下亮了起来。豆大的火光只照亮前方两三步远的距离,勉强能够看清脚下的石阶。 三人忙沿石阶而下,李衡牵扯到伤口,疼的闷哼一声,眉头皱了一把。察觉左右搀扶的人动作慢了下来,他忙道:“无碍!”艰难的撑着身子一步步的走下石阶。 直行了十数步面前出现了三条通道,宛葭月解释:“其他两条通道内部闭合环绕,左边一条可从地下穿过潆河抵达对岸。” 李衡更加惊异,此家客栈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竟然内藏这样一条暗道。客栈不简单,面前的姑娘也定非寻常人,如今自己遭遇四方追杀,遇到此事,不由多留心警惕。 宛葭月没注意到李衡打量的目光,扶着他朝左边走。 通道内潮湿阴冷,地面有一层浅浅积水,火折子的光也跟着幽冷暗淡。 此时听不到身后黑衣人的半点动静,少年道:“内……他们没有追来。” 李衡轻“嗯”了声,却丝毫没敢放慢半步。 又走了一段,脚下已没了积水,头顶的石壁也不再滴水,火折子的光亮越来越微弱。在走出通道见到面前向上通的石阶时,火折子最后的一点火光熄灭。 李衡和少年按照宛葭月的提示抹黑绕了两个弯,走一段向上的石阶,被面前一道石墙堵住路。宛葭月用力的推,石墙向一侧移动,腰部以上位置露出半截人高的方形洞口。 终于重见光明,此时外面的风雨已停。 三人从石洞口爬出,发现出口竟然是一方低矮石墓的入口。年代已久,墓碑已经倒塌,爬满绿苔,并覆盖断枝残叶,看不见刻字。 李衡精疲力竭的靠在石墓上歇息,眼睛四周打量,是一片稀松的树林,潆河就在身后数十步外。石墓周围地面积水成溪,朝着坡下的潆河流去,树叶上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 他瞥了眼身侧宛葭月,她亦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裙贴服玲珑有致的身体,他耳根一热立即转过目光朝小树林望去。 宛葭月低头看了眼自己,脸颊微红,忙转身拧衣服上的水,抖开贴身的衣裙。 “他们中的什么毒?”李衡问。 “不是毒,只是一种烈性软骨针,几个呼吸间能让人丧失行动能力,但是依那些人的功夫,最多也就拖延半个时辰。” 宛葭月抖开衣裙转过身来,伸手去扶李衡。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煞白,前胸后背、手臂腰腿七八处伤,好几处伤口过深,还在溢血,混着衣服上的雨水晕染、滴落。 而他只是紧紧的皱眉忍着疼,一声不吭。 她不由地心疼:“你伤的重,先找个地方处理伤口,东边的小镇外有个破庙,先过去吧。” 李衡虽对对方身份存疑,但她毕竟刚刚救了自己性命,至少暂时不会伤害自己,而且她对这一带熟悉,选择听她的。 出了小树林,沿着阡陌小路向着下游的方向走了二里路来到破庙。院中杂草丛生,雨后落叶积水满地,佛殿也因年久失修一角坍塌。 李衡此时已经用完了最后一口气力,身上的每个伤口都在叫嚣,靠在佛殿内的柱子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宛葭月四周找不到处理伤口的东西,瞧着少年身上也多处伤,虽不及青衣公子,却也不轻。只能自己辛苦一趟了。 身无分文,摸了下发髻,只有一支玉簪,是前几天重金刚买的,尤为喜欢,今天还是第一次戴。 抬眼看到面前浑身是血、面色苍白的俊美公子正在忍着伤痛,心中揪疼,起身便出了破庙。 李衡望着那抹炎色离开,眼神复杂。 少年不放心的道:“公子,这姑娘身份恐不浅,虽出手相救,但还是要提防些。” 李衡默不出声,只觉得腰间伤口疼的尤为厉害,伸手轻轻摸了下,满手殷红。他轻轻的将腰带朝上挪了挪,用力勒紧止血,疼的他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 少年满眼心疼愧疚,单膝跪在一侧,垂首自责:“是池渊粗心大意被内卫发现行踪,池渊该死。” 李衡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当回曲府,不该再跟着我。” 池渊头垂的更低,双膝跪下,心有愧疚也有委屈却不敢再言语一字。 不一会儿,听到外面有车马声,池渊警觉的立即到门前查看,宛葭月急匆的从马车上拎起一个包裹小跑进来,包裹里除了伤药、绷带和几套衣服,还有一点吃食。 “先把伤口简单处理下。”说话间伸手便去解李衡身上破碎浸血的上衣。 李衡慌忙伸手挡开,碰到前臂上的伤口,疼的整条胳膊轻颤,血又溢了出来。 他咬牙吃痛的解释:“男女有别,不敢麻烦姑娘。” “我都不介意,你还在乎?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讲究。”伸手再要上前,池渊立即挡住她,瞥了眼包裹里的一套干净裙裳,“姑娘别着凉,先去换身衣服吧!我来给我家公子上药包扎。” 宛葭月瞪了眼池渊,又看了看伤重失血过多的青衣公子,虽然眼馋想瞧瞧那衣衫下健美的身段,但是更不想耽搁他处理伤口,一把抓过裙裳朝佛殿后去。 换完衣服,她趴在佛殿后朝前面偷看,池渊正挡住了所有视线,她气恼的翻了个白眼,靠在墙上。过了一会儿,再次的伸头,池渊竟然身形丝毫没有移动。 她缩回头眼珠一转贼兮兮的笑道:“小兄弟,你会不会处理伤口啊?不会的话,让我来吧,我略懂医术,肯定比你专业心细。” “不用!”池渊冰冷的回绝。 宛葭月满怀希望崩塌,微恼的皱了皱鼻头轻哼。 迟疑了下,又兴致浓浓起来:“公子,我们也算患难一场,认识一下,我叫宛葭月,公子尊姓大名呀?” 这个问题她四年前就想问了,只是当时晚了一步,此后再未见到他,没想到今日竟然在下马镇渡口客栈再遇,真是上天偏爱。 只是……对方显然早已不记得她了。也对!谁会记得几年前随手在路边救下的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姑娘呢? 虽然对方不记得,她却不能忘,她不喜欢欠别人恩情,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今日她也算舍命救了他一回,还了他当年的恩情,两不相欠了。 既然他不记得她,那就当做今日第一次相识。 久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她已经放弃了,佛殿前才传来低弱的回答:“秦重。” 她默念了几遍,满心欢喜。 片刻,她又道:“追杀你的人武功虽然高强,但是嗜杀性不强,不像杀手,也不像死士。统一黑色劲装,统一长刀,武功路数相同,甚至十几人的身形都相似,他们应该是经过严格挑选和训练的护卫之类的身份。这样护卫不是一般人用得起,你是得罪了哪位王公贵胄?” 李衡微惊,这姑娘心思倒是挺细,又直爽率真,还知道的不少。 他迟疑了须臾回道:“姑娘西南虞山一带口音,并非潆州人。胆略过人,身手不俗,善用暗器,不避世俗礼规,多半出身江湖。渡口客栈内藏河底暗道,姑娘闭目可行,了如指掌,如今却轻易舍弃不顾,不知姑娘和渡口客栈什么关系?” 气氛一度冷了下来,宛葭月本想侧击旁敲探问对方的身份来历,没想到被对方反击回来,一点便宜没讨到。有些灰心的吐了口气,又无所谓的笑了笑:“我们算扯平了。” 久不闻对方开口,她又忍不住关心问:“秦公子,你准备去哪儿,我对附近一带州县熟悉,可以给你指路帮你躲过后方护卫追杀。” 李衡愁上眉间,久化不开,侧头望着佛殿外雨后清明的天地。 天大地大,他已无立身之处。 这么多年,他对外东讨西伐,对内得罪朝臣,朝野上下,大周内外,想他死的人太多。离京这半个月已杀手不断,就连那个下诏将他废黜为庶民的人不也暗中派内卫来取他性命。 想到那个人,他更加寒心。二十四年的父子,那人对他却无半点父子之情。所谓的“谋反”,看似是陈王一党的暗害,实则不过是他亲手布的局,否则,他何至于此? 这天下他还有何处可去? 若说有,那大概只有东海了。 东海茫茫,小岛众多,是唯一能够躲过朝廷追杀之地了。他现在首要的便是躲过眼前四方追杀活下来,只有活下来他才能够筹划图谋将来。 满心惆怅,沉默了半晌,他压低声道:“东海小岛。” “小岛好,我一直想去呢,不如结伴而行吧!”宛葭月激动的从佛殿后跳出,正瞧见池渊拿着干净的衣衫给李衡披在肩头,身前纵横几条白色布带又渗了一些血迹,只露出胸前一小块肌肤。 李衡一把将衣服合上,池渊帮他将腰带束上。 宛葭月偷笑了下,走上前揶揄:“大男人还羞呢?别说你这样的公子长这么大身子没被姑娘瞧过,我可不信。” ※※※※※※※※※※※※※※※※※※※※ 冒泡求收藏来了,^_^ 大周篇 李衡苦笑,没有回答。 宛葭月异样眼神看着他,好似看着一个另类。 出身富贵人家的公子,到了这个年岁哪个不是姬妾成群?像他这样文质彬彬俊美的公子,必定姑娘环绕,竟然从没被姑娘瞧过身子?他是脑子有问题,还是身体不行? 初步判断脑子是正常的,莫不是…… 她心中一哆嗦,不寒而栗。真是可惜了这张脸、这副身材。 李衡回头看了眼池渊的伤,嘱咐他快去处理。 池渊见宛葭月没有挪步的意思,只好提着包裹自己去佛殿后堂。 宛葭月端详了李衡好一会儿,左看右看,满身的阳刚之气,不应该啊! 她自我宽慰: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秦公子就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儿郎也说不准,这种男人也不是没有,自己又不是没见过。 这样一想,心里就舒服畅快多了。 待池渊处理完身上的伤,重新换了衣衫,他们便离开破庙驾车绕过小镇,沿着潆河东去。 宛葭月坐在马车内,双手插怀靠在车壁上,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的李衡,他的容貌不逊于那张假皮,甚至比那张假皮耐看,越看越好看。 马车颠簸,李衡并不好受,一会儿捂着腰,一会儿捂着胸口,不时的眉头轻皱,甚至闷哼轻咳几声。 “天黑我们能够抵达下一个渡口,明日改换水路,平稳些。” “为何救我?”李衡轻咳了两三声,抬眼平静的问。在客栈内,她虽然故意上前来搭讪,看上去像个迷于色相的姑娘,但实际是个能分清轻重,懂得自保的人,她不该惹这个麻烦,最后客栈不能回。 宛葭月迟疑了下将水囊递过去,笑道:“你救过我,我是为了还你恩情。” 李衡打量她一眼,微微的摇了摇头,显然不信她所言。 她也不解释,忘记就忘记吧,再重提也没意义,她重新给个解释:“因为你好看啊!” 李衡哭笑不得,舍弃客栈安稳的日子,冒死救他这个陌路人,就因为他长得好看?看着挺聪明机灵的姑娘,怎么行事这么冲动不经脑子。 “不怕被我连累遭追杀?” “怕,当然怕了,不过……我觉得自己福大命大,死不了。”宛葭月颇为自信的笑道。 李衡无奈苦笑,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无畏。 天黑前他们在渡口附近的一个小镇子外落脚,内卫并没有追过来。 次日,他们弃车乘船,沿着潆河顺流而下,暴雨后,河水相对湍急,日行快于马匹,傍晚时分船只到了河面开阔、水流平缓的下游。 宛葭月走出船舱站在船尾看着两岸茂密的树木花草和西方天际的晚霞落日,心情畅快。 “我们这是到了何地?”池渊探出头问船家。 船家两岸瞧了瞧没有找到辨识的地理标志:“半个时辰前过的严州,这会儿估摸是丹州。” “丹州东沙县。”宛葭月补充,“下游.行船慢,估计后天我们才能到临海的海州。” 船家是个四旬的中年男人,常年在潆河行船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发亮,他笑呵呵的道:“姑娘以前走过这段?” “两年前走过一次。” “姑娘脑子可真好使,走过一次都记得,我走了好几回了,都没记清。” 宛葭月客气的笑道:“大叔,你过奖了,是我贪玩两岸游玩过而已。” 池渊带着几分探究的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回身到船舱中。 李衡靠在舱壁的窗口,望着船尾的姑娘,今日在船舱中相对而坐一天,她就痴痴的看了他一天,像老僧入定一般,不怎么动也不怎么说话。若非是她时不时会傻笑几声,他都以为她僵化了。 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不禁有些疑惑:有那么好看吗?虽然以前常听朝臣和宫人夸赞他的容貌,他只当那些人是恭维,从没有人如舱外姑娘这般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的呆看过,自然以前也无人敢如此。 此时船家将船靠岸,然后准备晚饭,今夜他们就宿在船上。 宛葭月跳到岸上,过了一会儿抓了一把野花过来,递到李衡面前:“闻闻,香气清幽。” 李衡未接,只是轻嗅下,并未有闻出任何的香气来。 宛葭月无奈的道:“你应该满鼻子都是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放在船舱去腥味吧!” 李衡看了眼自己的伤,今早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并无血丝溢出,他也没有嗅到任何的血腥气,怎么就要去腥味了? 对方毕竟好心,他还是礼貌性的道了谢,接过了野花。 夏夜清凉,河面凉风习习,好不舒爽。 宛葭月盖着一层薄毯躺在竹席上,单手支颐望着距离自己六尺开外双目紧闭平躺的李衡。昏暗摇曳的灯光下,侧脸明明灭灭,更加的迷人。 不知看了多久,手撑的有些麻了,她换了个姿势趴着继续盯着李衡看。 “看够了吗?”李衡眼睛睁都未睁开,就好似看到了一般。 宛葭月笑了声,微微摇头:“没有!”顿了下又道,“看够了我就走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李衡被这话逗的忍不住笑了下,真是个率真洒脱的小姑娘,他微微朝另一边侧了下脸,又抬起手臂遮挡,正阻断宛葭月的视线。 宛葭月扁了扁嘴,不再坚持,侧身面对李衡躺着,此时船家将灯笼吹灭,船舱内瞬间黑了下来,只有外面的一点月光照进来,面前的人只剩下一个黑影轮廓。 不知多久,她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忽然有响动,她从梦中惊醒,对面的黑影坐了起来,她也立即跟着坐起身。 “公子,是马蹄声,两岸皆有,来人不少。”池渊已走到李衡身侧。 船家也醒来,正欲询问出了什么事,李衡抬手一掌将人打昏了过去,弃船上岸,借着岸边茂密的草木遮掩,迅速的离开,待到不远处的一堆灌木丛时,人马已经到船附近停了下来。 两人登船,发现人不在,须臾听到船家被弄醒后惊恐的声音,只道自己被打昏了,什么都不知道。 “不会跑远,四周搜。”为首内卫一声令下,内卫立即四散搜找。 周围是茂密的草木林,夏季草木疯长,枝叶相接,即便是白日在这样的地方都很难找人,更何况是如今半月之夜,夜风吹拂,四周皆是枝叶唰唰的声音,更容易掩藏行踪。 见到两个内卫朝这边来,三人猫着身子加快步子朝南面林子深处躲去,身后的内卫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彻底没了影子,他们才坐下来休息。 李衡因为刚刚奔走身上有几处伤口又撕裂开,疼的他大气不敢喘,躺在草上好似丢了半条命。 宛葭月歇了好几口气感慨:“东海小岛我们是去不成了,不过东越倒是可以,此处南行百十里就是东越国了。” “不可!”池渊立即拒绝。 宛葭月冷笑:“留在大周你能逃的掉那些护卫的追杀?而且这次人数是上次两倍。进了东越,那些护卫行事必定不似大周畅通无阻,或许能躲过。” 池渊看向李衡,李衡胸口疼的轻咳几声没有表态,池渊继续的道:“东越数年前战败被迫对大周称臣,表面恭顺,实则仇视,怎可轻易踏足?” “仇视也是东越朝廷仇视大周朝廷,仇视当年率军征讨的太子,我们几个寻常百姓还引不起东越朝廷注意。何况东越百姓对当年本国挑起战事造成民生艰辛不满,对大周人没那么强烈的仇视心。” 说完好似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面部痛苦的李衡。 池渊再次询问的看向李衡。 李衡大喘了几口,在池渊的搀扶下勉强的坐起身来,吃力的道:“我现在的伤,怕百里难行,还是先找个地方处理伤势吧!” 宛葭月伸手帮忙将他搀扶起身,穿过草木林和一片田地来到一个小村子上,借了户农家简单处理伤口、休息。 次日,他们搭乘村子上赶集的牛车到了镇子上,然后换了马车朝东沙县城去。由于李衡伤重,缓车慢行,直到傍晚才抵达东沙县,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宛葭月去买了些伤药回来。 李衡在房中处理伤,宛葭月坐在门口廊下的木椅上,看着院中两三个忙活的伙计,不由想到渡口客栈的伙计,这会儿估计早就卷东西跑路了吧? 回头朝房门看了眼,里面没有一点的动静。不由嘟囔:“一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似的,还遮遮掩掩不让看。让我逮着机会,非把你看个精光,看你是不是要羞的寻死觅活!” 脑中想象一番李衡羞恼无地自容要死要活的画面,觉得甚是有意思,竟笑出声来。 此时房门打开,李衡一身青衫走出,瞥见宛葭月笑的好似吃了蜜一般,也被感染的笑了下:“有什么开心的事?” 宛葭月又回想了一遍脑补的画面,哈哈的笑了两声,摇头摆手:“没有,没有。” 他在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吹着清爽的晚风,望着远处的云霞,暗暗的叹了口气,愁绪万千。 宛葭月歪头看着他,余晖映照下的侧脸,好似敷了一层金粉,闪闪耀目,更加的好看了。 不多会儿天色暗了下来,客栈的伙计送来了晚饭,三人回屋围着一张小方桌坐下。 宛葭月看着身侧面色沉郁、满腹心事的李衡,放下碗筷趴在桌上一本正经的问:“有没有兴趣和我说说那些人为什么杀你?” 李衡充耳不闻,继续用饭,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让我猜猜如何?” 李衡只余光瞥了她一眼,继续用饭。 宛葭月就当他是答应了,笑了下道:“值得那样一支护卫追杀,你不仅出身富贵,而且身份贵重。你京畿一带口音,其实你应该是帝都华阳人。最近两个月内帝都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太子谋反。” 李衡神色微动,宛葭月知道自己推测方向对了,继续道:“此案牵连甚广,太子被废,太子一党无一幸免,东宫属官半数或斩或贬,国舅池侯满门抄斩。”说到这她眼睛朝坐在对面的池渊瞥了瞥。 池渊冷着脸,目光淡漠,不为所动。 “大周朝廷有公侯爵位或三品之上官员并无秦姓,更别说太子一党了。若非是这样身份之人或子侄,也不值得那样一支护卫追杀。所以秦公子,你并不姓秦。若池渊姓的池和池侯的池不是巧合,那么秦公子的身份只有一个。” 大周篇 话音刚过,她自己都被自己这样的推测震惊住了,之前虽然怀疑对方身份,但是并没有朝这方面想,现在细细捋下来,对方竟然是大周废太子李衡! 惊愕间,一把匕首抵在了她的喉间,池渊原本手中的筷子已经换成冰冷锐利的兵器。 她垂眸瞥了眼泛着寒光的匕首,缓过神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道:“看来我猜对了。” 池渊正欲一匕首刺下去,宛葭月身手更快挡开躲过,人已离座。 池渊欲追杀过去,李衡立即喝止,解释道:“杀她有害无益,而且你此时的身手根本杀不了她。” 池渊自知现在身上带伤,别说杀对方了,就是伤恐怕也伤不到,慢慢放下了手中匕首。 宛葭月笑道:“还是秦……不对,李公子看的明白。”走到池渊身边拍了下他手臂调侃,“别太激动。” 池渊一胳膊甩开,冰冷的瞪了她一眼,走到原位。 宛葭月也回到桌边坐下:“我既然这般坦白,就是因为无害你们之心,否则,就你们两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取你们的命还不易如反掌?” 她笑着朝李衡身边蹭了蹭靠近些,又拿眼将他细看一遍:“原来你是太子,原来太子是长这样。” 李衡自嘲一笑:“那你认为长什么样?” 宛葭月笑道:“民间关于你的传闻很多,自被立为储君以来,八年间东讨伐东越,西抵御上渝,除文臣、斩武将,杀阮太傅,赐死恩人桑公子,铁血无情,怪癖一堆。虽然帝都之人都夸你长相俊美,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面相冷酷威严,不苟言笑,拒人千里之外,甚至浑身上下散发攻击性。” 她下巴朝池渊努了努道:“就他这样的。” 李衡瞥了眼一脸严肃、目光冷酷的池渊,笑了下。 池渊却不悦的狠狠瞪了宛葭月一眼。 “民间传言我什么怪癖?” “那可就多了,从不饮酒,不喜歌舞声乐,不近女色……”宛葭月掰着指头数到这儿停了下来,微微的点了点头,这一点不错。 自己容貌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但好歹也是花容月貌上等之姿。她去搭讪别的英俊公子哥儿,一次一个准,而面前这人,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冷淡疏离,哪里像个正常的男人? 本以为这些传言是假的,堂堂储君,未来天子,怎可能不亲女色,何况东宫美女如云每日环绕,不可能把持住,如今看来,这条传言最可能是真的了。 一瞬间心中倍感失落,但也仅仅一瞬间而已,立即重拾希望。那种几句话就搭讪到的公子哥多没意思,还是这种撩起来有趣。 李衡见她表情一路变化,猜出她的心思,觉得好笑。 “夜色深了,所以——宛姑娘还是回自己客房休息吧!” “我还没吃饱呢!”她拿起筷子又继续的吃了起来,还一边吃一边调侃坐在对面的池渊,“小兄弟,你总是冷着一张脸多不讨喜,笑一个。” 池渊斜她一眼,别过脸去。 宛葭月慢悠悠的吃完晚饭,然后装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离开李衡的房间。 池渊立即的插上房门,回身对李衡问:“宛葭月可信吗?” 李衡思索片刻:“她应该出身江湖,却连朝中有无秦姓大臣都了如指掌,身份的确可疑,但是看她刚刚反应,对我并无杀心,也无加害之意。” 想了下又道:“甩她是甩不掉了,小心提防。” “是。”扶着李衡到床边坐下,又担忧的道,“内卫此时必然在附近搜索,很快就能找到这儿,公子接下来如何打算?” 李衡也一直在想此事,内卫一路追杀,而且人手越来越多,大周已无他立足之地,邻国对他仇视,唯一能容身的东海,也成为了遥远之地。若不走水路,以他现在的伤势,他不确定能不能抵达海州,更妄谈去东海小岛了。 他不怕死,但是他不能死,若是顶着“谋反”罪名而死,他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恩师洛王。如今大周内忧外患,他更要找到耿先生和秦大公子,他必须活下来。 “去东海。” 次日,早早的用完早饭,他们一路向东,傍晚在葛镇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落脚。 客栈靠近街尾,很小,只有后院五六间客房,陈设简陋。客栈并无伙计,只是店家夫妻二人和两个儿子。 店家正准备带着他们去看看客房,此时又一客人踏进来,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一身布衣,身上无一个行囊包裹,冲着店家就喊要一间客房,并将一锭银子抛给店家。 店家捧着沉甸甸的银子,乐的嘴巴合不拢,立即叫自己儿子招呼李衡三人,他喜眉笑眼的去招呼少年。 少年在几间客房中挑来挑去,最后挑了李衡隔壁一间。刚住进去就一会儿要茶水一会儿要点心,一会儿要饭菜一会儿要酒水。看在银子的份上,店主一家丝毫没怠慢,忙的团团转。李衡三人要他们准备的晚饭,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才送过去。 入夜,少年终于消停了,隔壁一点声响都没有,早早的吹灯,店主一家这才歇下来。 李衡的客房内,池渊正在帮他上药,今日车马颠簸,腰间的伤口又溢出了血丝。 “留心隔壁的少年。”李衡嘱咐。 池渊应了声。帮李衡处理完伤口,端着水盆出门,却瞥见隔壁门口廊下立着一人,屋内灯光已灭,院中淡淡的月光打在脸上,正是那个布衣少年。 少年朝他望过来,他礼貌性的点了下头,端水离开。 午夜时分,月到中天,整个客栈静悄悄。 忽然屋顶传来脚步声,李衡警醒,池渊已经从房间的一侧奔了过来护在他的床前。 恰时听到外面传来了刀剑相交的兵器声,噼里啪啦,似乎很多人对战。 李衡走到窗前透过缝隙朝外看,淡薄的月光下几十人刀光剑影混战一片,从着装和所持的兵器可判断并无内卫。 这小小的客栈今夜只入住了四人,除了他们就只有隔壁的布衣少年,却引来了两队人马。 正此时,隔壁少年冲出房间,对着院中打斗的人高声骂道:“你们有毛病,大半夜的这么多人跑这小院子里打架,让不让人睡觉了?这巴掌大地方转的开身不?街上、镇子外不宽敞了还是怎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混战的众人,“有病,一个一个都脑子有病!” 混战的人依旧打的热火朝天,拳脚砰砰,刀剑铿锵相接,人影左右上下窜飞,根本无人理会他的斥骂。 少年大有一种蹬鼻子上脸的架势,一边踱步一边指着他们大声骂:“是哪个人傻钱多的主养了你们这一……两帮没用的废物,跑来这旮旯院子里打斗?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身手,鸡都杀不死,还想要杀人?妇孺老幼都比你们强!这都半天了,没瞧见死人,也没瞧见流血,你们戏台上玩杂耍呢?要不要小爷打赏你们点?” 不知哪一方人大概是觉得他在一旁太聒噪了,一支飞镖射了过来。 他闪身躲了过去,跳着脚骂的更加厉害 李衡看了半天也没有瞧出来这两方到底是什么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其中身着黑衣赤边、手执长剑的一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出手狠厉直朝对方的致命处攻去,他们最有可能的便是来刺杀自己的杀手。 另一方多以严守为主,胜在武功灵巧,让对方无任何可乘之机。 若杀手是来杀他的,那这一方自然是来相救。 他背负谋反之罪,亲信被诛被贬,朝中人人自危,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会冒着死罪来救他?唯一可能的只有九楼旧人,但九楼旧人武功与他出自一脉,这些人明显不是。 再看那个正跳脚怒骂的少年,他便是今夜最大的古怪。 另个房间内的宛葭月透过半掩的窗瞧见月光下混战中一人的脸,惊愕的瞪大了眼珠:“朱绛?”立即的将窗户缝隙掩小了几分,生怕被对方发现一般。 小院中混战之际,忽然屋顶上又出现了十几个统一黑色劲装手持长刀的内卫,均朝李衡的房间奔去。宛葭月见此也不顾被发现的可能,立即的冲出房间去隔壁相救。 李衡和池渊已经和内卫交上手,两人本就有伤在身,李衡更是重伤不支,应对不了几招,又被内卫砍了一刀。 宛葭月无法脱身,心中着急,再拖半盏茶,李衡必被砍死无疑了。 就在她求救无门无计可施之时,门外一声冲天哨响,须臾一队人冲了进来,拦下内卫。 小小的客栈,屋内院中打杀一片,成了一方小小战场。 躲在自己房间的店主和老伴瞧着门缝外混战的人群,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我的亲娘嘞,这一锭银子怎么这么难挣啊!这是要死人的,死人的呀!”砰一声将门缝合实,然后缩着身子朝床底钻。 院中混战的两方僵持不下,各有损伤。杀手见空耗无益,不再坚持,及早的抽身离开。另一方立即的去帮衬最后前来的一拨人对付内卫。内卫顿时对上多于自身一倍武功高强的对手,皆身负轻重不一的伤,当下刺杀无望,相继脱身。 院中相助的一方趁机立即的追了过去,最后前来的一队人见众人退散,也迅速隐退。 院子顿时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巷子里的犬吠声和树上夜鸟的鸣叫都听得清清楚楚。 房间内的李衡已无丝毫力气,被宛葭月和池渊搀扶起身,还没有站住脚,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人渐渐没了意识。 池渊吓得惊呼,立即的喊叫店家去请大夫。店家一家四口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了,听到叫声不仅没出门,还向床底更里面钻了钻。 此时房间忽然亮了起来,布衣少年端着灯进来:“镇子上只有一位大夫,医术还不咋样。”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小瓶子扔给池渊,“这个给他服下,可以调理内伤。” 宛葭月一把夺过小药瓶,顺手拨开池渊:“我来救。将我们带的药都取来。”又对布衣少年吩咐,“去打盆清水。” 池渊也顾不得其他,立即的听吩咐去取药。布衣少年愣了愣神,不紧不慢的哦了声,转身慢腾腾的走出房。 大周篇 李衡的衣下纵横缠着几条白布,将大半的身子遮住,胸前新伤口鲜血如注。 宛葭月眉头皱了一把,既心疼又担忧,原本身上已经多处重伤,新伤又不亚任何一处旧伤。 她虽然从小学医,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神医也做不到空手救人,何况她还不是神医。 在有限的药物、银针等条件下,她折腾了半夜,直到东方既白才勉强的让李衡脱离危险。此时已又累又困,起身走到桌边,寸步不想再走,趴在桌子上眼皮就合了起来。 醒来时已经晌午,一条手臂被压发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池渊一直守在床边,瞧见她醒来,起身道:“姑娘饿了吧,顾公子已经吩咐店家准备了午膳。” 她摸了下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走到床前,李衡还昏迷着,面色苍白,双唇有些干,脖颈的衣领处露出一截伤疤。 昨夜解开他衣衫的时候她便发现他脖颈处那道两寸许的疤痕,乍一看如一道深色颈纹,之前一直都被衣领遮住,并未瞧见。 伤疤少说也有好几年了,疤痕平整,可见当初伤口并不深,太医很容易就能够帮他祛疤。毕竟一国储君,伤疤在脖颈,不仅影响美观,更加不吉利。可他却将其留下来。 看来这道伤疤的背后应该有一段故事。 他这样的人,也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吧? 她在床头坐下,一边帮李衡号脉检查一边目光顺着对方俊美的脸一路向下越过修长的脖颈、喉结,然后到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腰腹。顿时满心后悔,拍了几下自己的脑袋。昨夜只想着救人了,眼里只有那一道道流血的伤口,全身心放在医治上,竟然没有去细瞧对方的身子,加之灯光昏暗,她几乎是等于白瞎了这么一次大好的机会。 现在对方身上布带重重,裹得像个粽子,啥也看不见。 “宛姑娘,怎么了?”池渊见她愁眉苦脸的拍自己额头,紧张的询问。 “没,没什么,他一切正常。”忙收回了手。暗暗的安慰自己:没关系,有的是机会,而且待他醒来倒是可是先捉弄一下他。 恰时布衣少年进来,身后跟着店主的两个儿子,端着准备好的丰盛午膳。 “秦公子的药还在炉子上熬着,好了我给你们送过来。”店家两个儿子放下饭菜匆忙的就退了出去。 昨夜的混战他们在房门内可看的仔细,这几个人必定大有来头,得罪不起,还是能躲就躲。 布衣少年嗅了嗅桌子上七八碟菜,失望的短叹:“欠火候。”招呼宛葭月和池渊一声,也不等他们入座自己就先开吃了。 宛葭月看着对面的布衣少年,和池渊年纪相仿,但五官不似池渊冷硬,面相柔和清秀,又喜欢笑,很讨喜。 “顾公子有没有兄长啊?”她笑问。 “有。” “可有婚配?” 布衣公子顿了下,抬眼看她,调皮的笑问:“你想给我当嫂子吗?我还有两位兄长没成亲呢!一位二十有五,一位二十有三,皆是文韬武略,样貌嘛自然是比我英俊的。姑娘若是有意,我带你去见他们。” “顾公子家在何处?” “南楚缁墨。” 她此时疑惑解开了。这少年出门在外一身布衣却出手阔绰,昨夜随手拿出千金难求的丹药来救李衡,她便疑惑对方是什么人,原来是缁墨人。 商贾十成满,半数出缁墨。缁墨几乎户户经商,天下列国无缁墨不成市。 “你是缁墨顾氏?顾惊蛰是你何人?” “我大哥。”布衣少年立即笑哈哈的问,“你听过我大哥之名,是看上我大哥了?” 未待宛葭月表态他又立即的连连摇头摆手,“这不成,我大哥可是有妻有子,和我大嫂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天仙站他面前都不会正眼瞧的。” 宛葭月翻了个白眼:“谁看上你大哥。”她只是想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天下闻名的缁墨顾氏子弟。 既然是顾家小公子,竟然还穿成这样,住在这么一间看不上眼的小客栈。她余光朝床上昏迷的人瞥了下,十之七八是为了他。若真是为了他,顾家来者就不会只有一位少年。 南楚与大周是邻邦,却也是军政力量相当的两国。大周太子一案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军政两方,南楚缁墨顾氏此时接近大周废太子,这里面是有什么算计? 再看面前少年,他笑嘻嘻一脸顽皮对她道:“那就好。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三哥四哥?” 宛葭月转了转眼珠想了下,考虑是不会考虑的,但是能够见见缁墨顾氏两位公子也挺不错。而且面前少年长相清秀,其两位兄长容貌不会差。 “见了再说吧。”她搪塞道。 “一言为定。”少年说着伸出手要和宛葭月击掌。 宛葭月迟疑了下,与他击了一掌。 坐在一边的池渊脸色更加的阴沉,看着布衣少年的目光充满警惕。 用过午饭,宛葭月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补觉。现在李衡情况稳定,内卫或杀手也杀不了李衡,因为昨夜听到哨声而来的最后一批人马十成十是布衣少年的护卫。他们既然昨夜出手相救,无论其目的如何,至少不会现在杀李衡。 李衡在次日午后醒来,池渊喂他吃了药后,便和他说了布衣少年的身份。 他靠在床头一摞软被上,琢磨起缁墨顾氏的用意。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宛葭月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白布、短刀和一个小药瓶。 走到床前将其放在了床头方凳上,然后朝李衡身前指了指。 “宛姑娘,我已为公子上过药了。”池渊解释。 宛葭月看着李衡虚弱的模样,笑着对他说:“我不是来给你上药的,我是来告诉你,前夜是我救的你,给你处理的伤口,所以……该看的都看了。” 李衡微微皱眉,连咳几声,震动身上的伤,疼的面部抽了几下。 池渊惊慌的立即解释:“前夜情况危急,公子伤势要紧,一时间寻不到大夫,宛姑娘通晓医术,所以池渊便代公子应允了宛姑娘,请公子恕罪。” 宛葭月见李衡精神还好,刚刚几声咳嗽毫不影响,继续笑着捉弄他道:“这里给你准备了三样东西,若是你觉得被我瞧了身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以死明志什么的,可以任意选一样。若想死的没痛苦,这瓶药最合适,无痛无觉。” 然后拉过一个凳子,幸灾乐祸的坐等李衡的反应。 李衡瞧着床头的三样东西,再看着一脸得意洋洋的宛葭月,胸口一阵激荡,呼吸不畅又轻咳两声,疼的额上一层冷汗。 “出去。”声音微弱,透着深深的无奈。 宛葭月不恼,乐呵呵的安慰他:“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也没白看,救了你一条命,你可赚大了。” 瞧他面露疲色,也不再打扰他,取过托盘上的药瓶:“需要的时候告诉我一声,随时给你备着。”起身把玩着药瓶哼着曲出去。 见她志得意满的样子李衡忽然想笑,却因胸口的伤重,强制的压了下去。 接下来七八日,宛葭月每次都会借着要给对方医治伤口为由想要解开对方身上缠绕的布带,都被对方拒绝,被池渊拦下。她又不能动粗,毕竟那样不仅会伤了对方,而且撩起来太没意思了,暂时性的放弃。 客栈这几日也风平浪静,杀手没有前来刺杀,内卫也再未出现。李衡三人也更加确定了是因为顾小寒的存在,客栈周围不知潜藏多少他的人。 李衡的伤经这些天调养好了许多。 这日,顾小寒寻来了纹枰和棋子与他在小院的树荫下对弈。一局很快就结束了,顾小寒一败涂地,生气的将棋盘一推,抱怨道:“你这么大的人,就不知道让让我吗?这样下棋随随便便就赢了,有意思吗?” 坐在一旁观棋的宛葭月嘲笑:“开局的时候,你不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厉害,还要将对方杀的落花流水吗?数次强调让秦公子全力以赴千万不要相让。” “我……知道我是吹嘘,还不暗中让一让。”他冷哼一声,拼命的扇着扇子解气。 李衡一边收子一边笑道:“难道我让了那么多次,你没瞧出来?” 宛葭月噗嗤笑出声来。 顾小寒更加的气恼,哼哼好几声,将扇子一丢去收棋子:“再来!” 这一局李衡已经睁只眼闭只眼的下了,但是看到对方每次落子,他都感到无奈,自己再怎么相让也挡不住对方送死的心啊。 他的棋艺师承洛王,洛王棋艺冠绝天下,他虽不及洛王却也难逢对手。但是对面这个嚷着要和他下棋的顾小寒棋艺也太烂了,简直就是个初学者的水准,还说自己学下棋已经六七年了。 “你的棋艺师父是何人?” “我阿姐。” 李衡点了点头,心中暗想顾姑娘教这样的弟弟下棋估计也气的够呛。 又走了几步棋,他忽然问道:“你为何救我?” “因为无聊啊!”顾小寒脱口而出。 “无聊?”这理由比宛葭月的因为他长得好看还荒诞。 “对!你不知道,我那群哥哥们管我太紧了,我每天就像坐牢一样,都快憋疯了。如今跑出来遇到打架那么刺激的事情,当然要凑个热闹了。” 李衡轻摇了下头。。 “不信?” 李衡笑而不语,这不是很明显吗?缁墨顾家小公子就算再贪玩也不会跑到葛镇一家简陋的客栈来住。距离这儿十多里就是县城,三十里是州城,他那日完全可以在天黑前赶到这两地。就算是想留在葛镇,也有比这家更好的客栈选择。 他的目标就是他,而且之前在跟踪他。 大周篇 这一局李衡绞尽脑汁终于让顾小寒赢了,只觉和一个棋艺差的人下棋比和旗鼓相当的人对局还累。 顾小寒毫不在乎此局是对方相让,兴奋的从凳子上跳起来拍手叫道:“一胜一负,我们平手。” 李衡无奈的点点头。 他继续激动的道:“以后谁再嘲笑我棋艺差,我也敢和他说,我是和李公子你打成平手的人,不服,就让他们和你杀一局。” 听到李公子称呼,李衡神色微变,池渊跟着紧张起来。 顾小寒察觉了对方的警惕和提防,从容的笑着坐回原处:“其实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的确知道你的身份,也跟踪你到的这个客栈。”直言不讳将一切挑明。 他解释:“小时候我阿姐就常给我说你的一些传闻故事,所以一直对你很好奇,想见一见你这个大周太子和传闻中是否一样。前段时间听闻大周朝内变动,就命人打探到你的行踪,而后跟随内卫找到你。” 他又特别强调:“这只是我个人的行为,和长辈兄长无关,你别多想。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来大周呢——不过,现在应该知道了,那群护卫肯定把我出卖了。”说完愤愤的越过屋顶朝客栈外望去,大有寻个机会要将护卫教训一顿的意思。 李衡目光一直细细打量顾小寒的举止神态,在心中判断这些话的真假性,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光凭缁墨顾氏和南楚朝廷深厚的牵连,顾小寒就不可轻信。再单纯的孩子都能够是敌国的细作,更何况还是一个少年呢?他不能让卫棠的事情再发生一回。 “多谢顾公子出手相救。”他微微欠身致谢。 “不客气。”顾小寒笑着摆摆手。 宛葭月冷呵一声:“你就不谢谢我救命之恩?” 李衡笑道:“我们扯平了。”说完起身回房休息。 扯平?宛葭月琢磨了下明白过来,是指她瞧了他的身子。 可那夜她明明什么都没看到,怎么就扯平了? 本来想要捉弄对方,现在被对方拿来反将一军,自己挖的坑竟然把自己给埋了,还被对方夯的严实,连个坟头草都不带长的。 搭讪个公子成本也太高了,不行,得寻机会讨回来。 在客栈内又住了小半个月,并无杀手和内卫前来打扰。店主一家每日却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伺候,把他们当佛供着,只求能够早日顺顺利利的送佛出门。 李衡养了这许久,伤虽未痊愈,但好了大半,葛镇也非久留之地,准备启程东去。 启程当日,顾小寒早早的出门,在他们收拾停当准备出发时他才回来,一头钻进了马车内,对李衡道:“东海小岛已非安全之地。” 李衡不明其意。 “那夜刺杀的黑衣赤边、手持长剑的杀手来自枯朽谷,李公子应该听说过枯朽谷。” 李衡点了下头。枯朽谷算是天下一个神秘所在,诸国朝堂皆知这个名字,却无一人知晓它位于何处,属于哪国。 枯朽谷与其他杀手组织不同,他们只做天下诸国皇室和朝堂的生意,雇主和刺杀对象非皇室贵胄便是公卿侯爵,但凡接下生意,无论山海天涯,上天入地,必将猎物捕杀。 迟疑了须臾,他看向身侧的宛葭月:“你当夜没认出来枯朽谷杀手?” 以他这段时间对宛葭月的了解,她对江湖、朝堂、诸国的事情都知晓,甚至缁墨大公子顾惊蛰都有耳闻,不可能看不出枯朽谷杀手的身份。 “认出来了。”宛葭月懒懒的靠在车壁上,右手无聊的随意摆弄左腕上的红石手链,“你的身份引来枯朽谷杀手追杀没什么稀奇,我就没说。” “不如随我南下去缁墨,至少我还能护你一段时间,此间你也可重新的考虑接下来的打算。”顾小寒恰时提出邀请。 这个时候相邀,就不单单是所谓个人的无聊和对他好奇,而是带着很强的目的,代表缁墨顾氏的意愿。 他思虑了片刻,无论那夜杀手是不是枯朽谷杀手,缁墨顾氏的邀请他都要去,一来他如今说白了已经在顾氏的掌中,根本无法脱身,没有选择余地,二来他也正好借此机会见一见这位顾氏家主顾璞相,探探南楚的动向。 如今北方白狄已对大周虎视眈眈,南楚朝廷对大周的一举一动都至关重要。 “多谢顾公子,又要劳烦顾公子了。” “乐意之至。”拉着李衡换到他自己的宽大马车上。 从葛镇南下前往缁墨,必经东越。 东越朝廷对大周表面恭顺称臣,实则一心想恢复帝制,以郕王为首的一派对大周更痛恨入骨,特别是对大周太子李衡。 当年两国交兵,身经百战的郕王江则钊率领的东越军惨败给当时只有十七岁初上战场的大周太子李衡,迫使东越对大周称臣,年年岁贡,郕王视之为毕生之耻。 马车进入东越国境,李衡掀开车帘朝西侧远处眺望,低矮的山峦交叠,墨绿一带,那曾是当年两国交战旧地,此时再见,不由感慨万千。 他非长于宫廷,母亲早亡,父亲与他感情不厚。十六岁才被接入宫册立储君,面对虎狼般的皇后和陈王一党,他不得不靠德行和功绩来稳固自己储君之位。东越侵犯,他请命迎战,就是为了能立下军功。 所以那一战对他来说意义非常:一战胜,则他可增加军中威望,在朝中站稳脚;若是败,他储君之位不保。 那是他第一次领兵,满朝文武除了自己的舅父外,其他大臣不是冷眼旁观,就是等着他战败被废,甚至有朝臣暗中使绊。若非是郑国公相助,那一战即便不败,也胜的艰难。 也因为此事,朝中暗传一向效忠陛下不附党同的郑国公开始倒向他。此事传到陛下耳中,引起猜忌。最后郑国公主动上书交付兵权才消除陛下对他们二人猜疑。 此次“谋反”定罪,他被废黜,郑国公自始至终未站出来替他求一句情。若非是当年洛王薨逝前求陛下立誓,无论他将来多无能失德,可贬谪可囚禁绝不赐死,他怕早已横尸东宫。 但是陛下表面上兑现了当年的承诺誓言,暗中却依旧要取他性命。 想到这些,心中好似插了一把刀,疼的喘不过气来,眉头深锁,眼神哀痛,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心口。 “伤口疼?”宛葭月见他动作,上前准备去解开衣领帮他瞧瞧。 李衡回过神,立即的一手挡开宛葭月一手将衣领又紧了紧:“没事。” 宛葭月翻了个白眼,不看就不看,那么紧张做什么。她掀起另一侧的车帘朝外望,去欣赏沿途夏日风光。 停了一会儿,好似想到了什么,她笑着回头问顾小寒:“你三哥和四哥谁身材好相貌美?” 顾小寒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道:“不相上下。” “那谁最招姑娘喜欢?” “四哥,你见了也肯定喜欢。”顾小寒挪了下身子一条腿踩在长凳上倚着车壁侃侃说道,“我四哥和你一样通晓医术,而且他的医术绝对在你之上,你们可以交流交流。他性子特别温和,没什么脾气,平日说话都是温柔的,是全家唯一一个没有骂过我的人。” 宛葭月嗯了声:“那的确是够温和的了。”连你这样顽劣无度的都能不教训,那脾气不是特别好就是脑子傻了。 “我倒是很想见见你那位四哥了。”嘴角不由挂着一丝神往的浅笑。 李衡斜了她一眼,心中略有些犯堵,又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有些不舒服。他回头再次的朝窗外望去透透气。 马车行过一片农田,进入一片广阔树林,夏日枝繁叶茂,遮阳避日,林风习习,凉爽非常。 行了不过二里,马车慢了下来,驾车的池渊回头冲车内低声道:“公子,林中有异。” 车内三人都警觉起来,透过车窗朝林子两边望去,的确发现了古怪。 恰时,隐藏着的二十多名身着黑衣赤边手持长剑的杀手从四面飞身围攻而来,长剑直刺马车。 “救命啊——”顾小寒立即的大声吼叫,伸手朝车顶中间的方木块上一拍,车顶四周立即射出密织如网的飞刀,周围杀手立即收剑格挡暗器,错过最佳的致命一击。 李衡已在这空隙间钻出马车,顾小寒也立即跟出去。 杀手再次举剑齐齐朝李衡刺去,李衡、池渊和顾小寒在车外应敌,宛葭月躲在车内,透过一点车窗缝朝外看情况。 三人寡不敌众,均受了伤,而顾小寒的护卫还没有赶来。 他一边应对杀手一边叫骂:“这群混蛋,还不来救我,回去后,我定要打的你们亲娘都不认识。” 杀手个个武功高强,出手狠辣,招招夺命,须臾,局势已定,再没人来救,三人就要当场毙命了。 宛葭月紧张害怕的双手死死抓着车窗边,想冲出去帮忙,但是想到了什么又缩了回来,低声祈求快来人相救,之前除了顾小寒的护卫还有一路人马的,怎么这会儿关键时候没影了? 看着一群凶神恶煞的枯朽谷杀手,她狠狠的捶了下车壁,气恨的骂道:“该死!”正咬牙准备冲出去救人,忽然后方传来一队疾驰的马蹄声,一路尘土飞扬,眨眼间奔到跟前,弃马飞身而起去拦杀手。 她再次的坐回长凳上,望着车窗外的厮杀。 两路人马对战了一盏茶功夫,杀手见无得手可能,不再虚耗,立即撤退。 李衡看着前来相救的一群蒙面人,刚要开口相谢,他们冲他微微欠身一礼,迅速离去。 宛葭月此时才冲出马车奔到三人跟前,三人身上均有几处轻重不一的伤,鲜血直流,狼狈不堪。 “都撑得住吗?” 李衡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无碍!”捂着肩头的伤朝马车去,“池渊,赶路。” 刚走到车边,后方追来了一队人马,顾小寒瞧见来人,怒火窜了起来。待人马到了跟前,他破口骂道:“你们怎么不等我死了再来?” 为首男子立即拱手请罪:“小公子息怒,属下们被葛镇遇到的那群黑衣人拖住,才……” “我不听你们解释,现在我受伤了,你们说怎么办吧?”说完一屁.股坐在路边地上,牵扯到腿上的伤疼的啊啊惨叫好几声。 “你们这群混蛋,我若是死了,我大哥非拆了你们不可。哎呦,疼死我了。”捂着左腿的伤口娇气的像个小姑娘似的叫了起来,“我这辈子都没有流过这么多血,你们这群混蛋,让我被伤这么多剑,待我好了,一定要踹你们每人两脚解气才行。” 说着又继续哎呦哎呦的叫个不停。 为首男子立即的走到身边帮他看伤,简单的包扎伤口。 马车内宛葭月轻轻的拉开李衡衣领帮他处理肩头的伤,李衡疼的咬着牙,目光却冰冷的看着她。 之前几次遇追杀,她都挺身而出相救,并非是怕伤怕死之人,可刚刚却躲缩在车内面都未露,此举太过不寻常。 大周篇 宛葭月不经意抬眼看到他冷淡又探究的目光,知道对方在怀疑自己,装起糊涂并故意带着几分气性道:“我是帮你处理伤,不看怎么处理?让我闭着眼睛吗?我可没那本事。” “满身伤疤、伤口,不治好怎么看?”这一句轻声嘟囔,李衡还是清晰的听在了耳中。 看着她怄气略鼓起的粉腮,几分娇柔可爱,暂时放下猜疑,刚想开口回她一句,忽然肩头毫无防备的传来火烧般钻心的疼,他吃痛的轻叫出声,倒吸一口凉气。 低眼瞧见宛葭月正在给他伤口上药。 “你也想学顾公子呢?”宛葭月讽了他一句。 马车外的顾小寒自从被护卫处理伤开始就一直哎呦哎呦的喊着疼,让护卫轻点,嘴巴都没有停过。 “你换了药?”之前的可没有这么疼。 “嗯!这药效果好。”宛葭月又继续的上药,疼的李衡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座下木凳上的软垫,额上涔出一层薄汗。 这厢伤刚处理包扎好,顾小寒瘸着腿被护卫搀扶走到车前,艰难的爬上马车,牵扯到伤口,又啊啊的惨叫,就差没哭鼻子抹泪了。 池渊的伤也经护卫简单的处理暂无妨碍。护卫上前来驾车,一路缓车慢行,天黑抵达前方的州城。 寻了家客栈住下后,顾小寒吹灯早早的休息。 李衡坐在桌边灯下,手轻轻的扶着肩头,一脸愁容,自离京起,他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毕竟血肉之躯,总有承受不起的时候。 拧眉望着面前的茶盏,片刻,眼波微润。 池渊端着药进来,劝道:“公子喝了药早些休息吧!” 李衡接过碗一口喝完,低声问:“今日林中蒙面人,你认为最可能是谁的人?” 池渊沉思了片刻:“谁的人池渊不知,但他们奉的应该是九楼旧人之命,如今除了他们也无人敢冒死来救了。” 李衡眉头深锁,许久后低低感叹一声:“此案他们能够置身事外保全自己我已对的起洛王,他们不该再涉足其中。” “若是公子有个差池,他们就有愧洛王了。” 李衡眉间忧郁更深。 恰时宛葭月敲门进来,将一瓶药放在桌上示意池渊:“以后给他换用这种药。” 转而看了眼灯光下满面愁容、精神低靡的李衡,这一路,她还从没见他这般的情绪低落,即便是遭遇追杀命悬一线,他神情间都还有一分自信和从容,此刻他却只有浓浓的愁色,像无星月的黑夜,融进了那一双好看的眉眼。 从大周储君沦为大周罪人,遭遇各方追杀,相比身上的伤口,这种云端跌落泥潭的境遇才更痛。 他是否真的谋反她不知,她也不关心,她只知道他救过她,知道他和传闻中不一样,让她很感兴趣,舍不得他死。 想到今日林中的杀手,她低头看了眼左腕上的红石手链,摩挲了几下取了下来。 “这手链是保平安的,送你了。”摊在手心递到他跟前。 李衡瞧着白嫩掌心的手链,由二十多颗形状各异的红石串成,每一颗红石都好似一滴鲜红的血珠,在灯光下更加刺目。 “多谢宛姑娘,在下不夺人所爱。” “送你的,我自愿,何来夺人所爱之说,你是嫌弃吗?” “当然不是,只是……” “啰嗦!”宛葭月上前一步干脆的一把抓起李衡的左手,将红石手链给他系上。她戴的时候松松的,李衡戴上有些紧。 “挺好看的。”抓着他的手腕翻看了几眼笑道。 李衡有些难为情,他一个大男人戴着这种姑娘家的红色手链不伦不类。 宛葭月刚松开手,他就准备将其取下来归还,宛葭月立即的命令:“不许取下来,你还欠我今日医治伤口和这瓶药的情分没还呢,戴着我们就算扯平了。” 李衡取下的动作顿了顿,最后放弃。 宛葭月满意的点头笑道:“这就对了。”转身得意的出去。 李衡瞅着手腕看了一会儿,无奈的苦笑问池渊:“好看吗?” “还行吧,不算难看。” 他转了转手腕,还是觉得怪怪的,不甚舒服,拉了拉袖子将手链盖上。 * 几人因伤留在客栈休养。顾小寒每天给护卫找麻烦,闹腾几天大概是气都撒完了,终于安静下来。 李衡则在房中不是看书,便是书写什么,只是经常出神,神色忧郁,池渊寸步不离的侍候。 宛葭月闲着无聊,在二楼自己客房门前摆副桌椅,一边打着扇子悠闲的喝茶吃点心,一边眼睛在客栈内四处的瞄,从顾小寒的护卫到客栈伙计,然后到其他进出的客人。 瞄了好几天,倒是发现好几个身材、长相、气质均不错的,但是相比隔壁屋里的那位都差一大截,丝毫提不起她的丁点兴趣。 这日,在门前坐到傍晚,依旧一无所获。天气凉爽些,她准备出门到街上去瞧瞧。 刚走到楼梯口瞧见走上来一位俊朗的公子,抬头瞧见她,微微一笑,如春日暖阳,灿烂明媚。 她心中一喜,理了下自己的鬓发衣裙,待公子快走到跟前,她手一松,团扇从手中滑落,正掉在公子面前的一阶木梯上。 “呀!”她轻叫一声,朝下走了一阶顿住步子,盯着公子,示意自己不方便捡,让对方帮忙。 公子看了眼她局促羞涩的模样,暗暗笑了下,再看眼木梯上绣着花鸟的团扇,弯腰捡了起来,没有递还给她,而是放在鼻尖闭目轻嗅,沉醉的道:“香!”一副风.流纨绔子弟轻薄模样。 无趣! 宛葭月疾走两阶到跟前,伸手便去夺回团扇,那公子身法极快的躲开,调笑:“姑娘这扇子香,人也香。”说着脸凑过去,并伸手要去勾宛葭月的下巴。 宛葭月立即的退一步,却抵在了楼梯扶手上,那公子已经欺身到跟前,一手撑着木栏扶手,一手拿着扇子轻轻的为宛葭月扇着,笑容轻浮:“姑娘生的好看,不知如何称呼,芳龄几许?” 宛葭月第一次如此窘迫,以往都是她去撩别的公子,没想到今日竟然被这个轻浮浪子给调.戏了。真是常在河边走,今日失了足。 她出手便要推开公子,却被公子两招钳制住,双手紧紧的禁锢在身前动弹不得。刚要动脚,也被对方抵住,伸不开。 “大庭广众之下,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她怒声低吼。 公子朝楼下客栈的伙计和客人看了眼,凑近她耳际撩`拨的笑道:“你说的是,众目睽睽之下的确有伤风化,那不如我们到房间去。”伸手就要去搂宛葭月腰。宛葭月借机脱开手就朝公子出手,手中的长针几乎要刺到公子喉咙,却被对方生生的抓住。 “性子这么烈?正合我味口。” “曲公子?”脸刚要凑近宛葭月,二楼楼梯口传来一声叫唤。来人是池渊,一脸惊愕的看着宛葭月面前的公子。 曲公子瞧见池渊,上下扫了他一眼,扭头笑着对宛葭月道:“小美人,等我啊!”松开她上楼去。 她气恨,手中几根长针立即朝其背后射去。 曲公子旋即闪身躲了过去,回头看她羞恼绯红的小脸,斜着嘴角一笑,挑眉逗.弄。 “浮浪!”宛葭月骂道。 曲公子无所谓的笑了两声,走到池渊身前拍了下他的肩道:“这姑娘有意思。” “她是公子的恩人。” “我知道。”看了看手中的团扇,扇了起来,径直朝李衡的房间走去。 池渊回头看了眼宛葭月,微微的蹙眉,她算是遇到克星了。 “他什么人?”宛葭月追上池渊问。 池渊未答话,她立即跟着去李衡的房间。 曲公子推门便进,李衡正在桌前认真的绘制舆图,警觉的发现进来人的脚步声有异,抬头便见一把团扇朝自己的喉咙处割来,立即侧身躲过。 曲公子顺势又是一掌迎面攻来,两人交了几招,李衡不慎被曲公子当胸拍了一掌,正打在还未痊愈的旧伤上,顿时疼的心肝都颤了几颤,倒退撞在墙壁上,狠狠咳了一阵。 池渊慌张的奔过去搀扶,厉声斥道:“你也要取公子性命吗?” “我什么时候不想取了吗?”他退了两步在桌边坐下,单手摇着团扇讥讽的看着痛苦万分连身子都站不起来的李衡。 宛葭月瞧这情况,知事情复杂,见李衡左肩的衣衫被血浸染,显然刚刚动手将刚愈合的伤口又撕裂了,立即的过去要帮他查看,李衡微微摆手挡开。 他轻轻的捂着胸口,又轻咳了几声才慢慢的缓过气来,冷冷的看着曲九复:“你若真想杀我,就不会亲自来了。” “想亲手杀你。”曲九复冷笑玩味的道,余光朝桌边上瞥了眼,瞧见标注一半的舆图,嘲讽道,“在绘制舆图和地理标记上,你差了许多,时晏最擅此技,你不该把他调离京城,否则这次逃亡有他护着你,也能多躲过几次内卫和杀手的追杀。” 李衡知对方的怒气已经发泄了大半,撑着身子站稳让池渊搀扶走到桌边坐下,缓了缓,语重心长的道:“你不该卷进来。” 曲九复朝立在一侧的池渊瞥了眼,自嘲:“他是我曲府出去的人,我还能明哲保身吗?没被他连累入狱问斩已经上辈子积德了。” 池渊歉意的垂眸:“曲公子恕罪。” 曲九复冷哼一声:“一个两个都是背主的东西。” 李衡闻言脸色陡变,胸内气血不顺,又连咳几声,竟咳出血星来。 池渊神色一慌,忙端起桌边茶水递过去。宛葭月伸手搭上他的脉,李衡却将手抽了回去接茶杯:“无碍!” 宛葭月虽然没弄清楚两人具体是什么恩怨,但看出来这曲公子此来不会杀李衡,却绝对是来找他不痛快的。一见面就伤人,还将人气吐血。 想到刚刚在楼梯上的事情,她更加气愤:“你以前也没少干犯上的事吧?上梁不正还怪下梁歪。” 曲九复被骂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姑娘,你这脾气我是越来越喜欢了。” “你的品性是越来越让人讨厌。”宛葭月怒怼一句。 曲九复哈哈大笑:“那就对了。” 站起身,伸手就去勾宛葭月的下巴,宛葭月抬手就狠狠的朝曲九复的脸扇去,却被对方硬生生抓住,并准备凑上去轻吻。 “九复,不得胡来!”李衡立即喝止。 大周篇 李衡胸口伤重,这一声怒喝用力过大、声音过急,牵动伤处连咳好几声,咳的上身直不起来。池渊忙轻拍着帮他顺气。 曲九复动作停下来,宛葭月猛然抽回手,顺势反掌扇过去。曲九复此次退一步躲过,坐回原位,余光瞥见李衡按在胸前的左手,手腕处系着姑娘家佩戴的红石手链,再看面前一身炎色裙裳的姑娘,心中了然。 笑道:“难得你有可心的姑娘,我不会和你抢。” 李衡缓了缓平复呼吸,责怪:“休要胡言。” 宛葭月狠狠的剜了曲九复一眼骂道:“孟浪之徒!”伸手抓过桌上的团扇,一把折断,冲出房门叫来伙计,将扇子塞过去,“拿去烧了!”气愤的转身回自己房去。 “气性真大。” 李衡白了他一眼,是个姑娘被他这般轻薄都有气性。 见他衣衫上的血迹晕染的越来越多,曲九复立即命池渊去请大夫。池渊心中几分恼恨,好好的大夫在身边,都被气走了,还要从新去找大夫。 “愣什么?怕我杀了他?我若想杀他,你拦得住吗?” 池渊忍气吞声出去。 他抱怨道:“怎么凡从我这儿出去的人,到你身边就不认我这个旧主了。” “你自己反思。” “我看你更该反思!”他气愤教训,“反思为什么这么多年忠君爱民,军功政绩累累,从无失德,最后却落到如此下场。” 李衡沉默,脸色也冷了下来,自被定罪的那天起他就已想的明白了,当年洛王之死就是他的前例。 他本以为当年父亲下了那道罪己诏后已经彻底的悔悟了,没想到才仅仅八年,父亲的猜忌便替代了悔悟,加之皇后的枕边风,陈王、魏丞相的蓄意陷害,他怎么可能逃得出父亲布的局? 除非——他真的反了! 可他从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即便是养育自己十六年如师如父的洛王被逼自杀,即便他身受猜忌对自己的父亲怨恨,他从没有想过反。 他一边想着为大周社稷尽忠,一边却要想着如何明哲保身,但终究不能两全。 结果最后被父亲强行的安了“谋反”的罪名。 当年辅陛下登基的那些老臣,忠臣,能臣!如今不是如洛王池侯一样被杀,便是如郑国公一般卸职赋闲。 他心恨! 却没狠下来! 沉默了许久,气氛沉重而悲戚。 曲九复看了眼桌上绘了一半的天下诸国舆图,大周及周边诸国的轮廓已经出来,主要的山脉河流和都城也简单标注,许多的细节还没有处理。 他低沉的道:“东宫被废,朝堂三省六部、军方主将半数换血,朝局动荡。白狄一直虎视眈眈有南侵之意,如今已蠢蠢欲动。一旦白狄发兵,东越必然借此时恢复帝号,进兵大周,一雪前耻。南楚、勐国、上渝恐怕也会来分杯羹,大周局势更加紧张。” 李衡愁上眉间,这是他最担心的,只是他如今一介庶民,遭受多方追杀,连活命都难,朝堂之事于他如隔云端。 他将目光落在了勐国的位置上,凝眉片刻声音虚弱的道:“勐国皇帝年幼,长公主掌政,但遭沧王掣肘,沧王早有取而代之之心,加之北侧的上渝一直窥伺,所以勐国不敢轻易对外举兵。” “上渝与西侧邻国罗阳国去年战事刚平,如今国力空虚,短时间内无暇东顾。东越这些年对大周岁贡,也掏空大半国库,且国内保守派怕战主张安于现状,内部矛盾重重,东越非大患。” “白狄与大周交兵多年,北境常年备战状态,陛下也最重视,虽主要将帅被换,但不是最大隐患。最让我担忧的是南楚。” 他手指了指舆图上大周南侧邻邦南楚道:“南楚国力雄厚,之所以与大周和平共处几十年,因南楚军事上擅水战,骑兵处于弱势,若想北侵大周,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南楚不愿轻易举兵,一旦有机会,也必然北扩疆土。” “我大周南境一带因为几十年和平无战事,将士懈怠,军备不及北境……”说到这儿,眉头蹙了下,他曾不止一次的提出南境军存在的问题,但是陈王丞相一党则言南楚乃友邦,骑兵战力弱难抵大周军,不足为患,陛下为了打压他,将他的提议置之不理。 “一旦白狄南下,难保南楚不会趁机北侵,到时候腹背受敌,大周南境一线必危。” “这也是你跟随顾家小公子去缁墨的原因?” 李衡微微的点了点头,轻咳几声,身子有些撑不住,胳肘撑在桌子上。 曲九复三分关心,七分讽刺:“若是桑葳还活着,你的旧伤早痊愈了。” 李衡冷嗤不屑:“我从没后悔过杀他。” 曲九复脸色旋即冷了下来,语气也带着怒意:“他多次救你性命,到底是做了什么犯上之事,你要取他性命?” 李衡冷眼看他轻咳两声不答。 曲九复见他又是一副凛然的神情,怒气更胜,每次提到桑葳之事,他均是如此。 当年,他前一天还和桑葳把酒言欢,第二日便传来桑葳被太子赐死的消息,罪名是以下犯上,这么多年他从没有给出解释具体是何犯上之事。 桑葳是九楼旧人,桑将军长子,神医桑彧长孙,他们总角之时便相识,一起学文习武,亲如兄弟。桑葳性情温和,待人宽厚,素来明礼,绝不会有犯上之举。可最后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四个字结束了生命,模糊的掩盖他之前所有功劳。 李衡咽了咽口中腥甜,有些疲惫不支:“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帮我寻找秦大公子和耿先生。见到他们我会当他们面说明当年赐死桑葳之事因由。”语气坚定,神情冰冷,没有商量余地。 曲九复盯着他,确认这话不是玩笑。 当年洛王薨逝后,耿先生和洛王侄儿秦大公子带着一成九楼旧人一夜之间消失,随后没有一点消息,这么多年陛下派人四处寻找均无结果。 让他何处寻?这无异大海捞针。 “秦大公子和耿先生怨恨陛下,但不恨大周,如今大周内忧外患,我想他们不会再避而不出,必然会有动作,露出痕迹。” 曲九复点点头:“我会派人去寻。” 房间内的光线慢慢的暗了下来,池渊敲门领大夫进来,随手将客房内的灯点上。 李衡被曲九复一掌伤的不轻,不仅伤口撕裂且内伤加重。 待大夫医治结束,已经入夜,曲九复送大夫出客栈,自己也顺便离开客栈去安排寻找秦大公子之事。 次日.宛葭月得知曲九复走了气的捶桌子踹墙,她的满腔怒气还没出,他竟然就跑了? 她去向池渊打量曲九复的身份,池渊冷着脸没有回答她,她又去问李衡。 李衡反问:“你打听他做什么?” “当然是报仇了。”宛葭月直言不讳。 “怎么报仇?” “……”宛葭月忽然被问住,她还没有想好,搪塞道,“我怎么能告诉你。” 李衡见她满脸怒气,昨日曲九复的确得罪她不轻。 这也难怪,她虽然不拘小节喜欢搭讪皮相好看的公子,但一切言行举止都有分寸,而且她毕竟是姑娘家,被曲九复那般浮浪的言行轻薄,怎可能不怒? 曲九复是风月场中来去惯了的人,见过的女人比男人还多,像宛葭月这种姑娘,她未曾动个心思,他都已经看透。 昨日之事,他未瞧见也猜得到,必然是对方看着曲九复风.流倜傥想去搭讪,被曲九复一眼看穿,反过来调`戏。 “别去招惹他。”他温言相劝,还没有女人能在曲九复的身上讨到便宜。 “不可能!除非我这辈子都不再看见他!”宛葭月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你……”见人已经出了门,他轻叹了声。 静养几日,伤势好了些,他也不敢在此地久留,一行人继续南下。沿途遇到过两次内卫刺杀,幸而有顾小寒的护卫相护。 在距离东越都城栗城数十里的时候,再次的遇到了杀手。这一次的杀手既非内卫也非枯朽谷杀手,而是新的一批,杀手个个武功高强,视死如归,甚至比枯朽谷杀手出手更加阴狠毒辣,只求一招致命不计个人生死。 这一批杀手更像是别人培养的死士,如今接近东越都城,李衡不自觉的猜测是东越杀手,推测多半是东越郕王的人。 就在他们准备绕过栗城,曲九复遣亲信送来东越郕王屯兵西北的消息,他随即便决定进栗城。 顾小寒很不情愿,进了栗城就是入了别人的瓮,想出就没那么容易了。自己身边的护卫有限,对付几十个杀手不成问题,但是想对付王城军队,那不是以卵击石,连个渣都不剩吗? 但是兄长有命,让他务必将人给带回缁墨,他只能恨恨的咬牙,无奈的私下命护卫去通知顾家在栗城的人戒备,若有动静立即的接应出城。 看着马车缓缓的驶入栗城,李衡撩起帘子看着栗城繁华的街道,虽不及大周帝都华阳,但这儿却别有一番风情。小桥流水,沿河绿柳成荫,街上行人穿着当下栗城时兴的服饰,说着纯正的栗城话。 李衡勉勉强强能够听得懂。 他们直接入住栗城最大的如归客栈,因此处是顾氏在栗城的最高联络点。 一行人刚踏入客栈,宛葭月就一眼瞧见坐在大堂内悠闲喝酒的曲九复,怒气在心底一下子蹿了上来,报仇的机会来了。 东越篇 曲九复看到她吹鼻子瞪眼的模样,笑着提起酒壶走过去,先是和李衡打了招呼,然后便对宛葭月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姑娘清减不少。” 宛葭月胸中怒气翻涌,碍于周围都是客人不好发作,强忍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恰时心中一计生成,扯着一个笑脸怼他:“你丑了不少。” “是吗?”曲九复摸了下自己的脸,问身侧的李衡。 李衡斜他一眼不予理睬,跟着伙计去客房。 宛葭月瞥了眼他手中的酒,轻嗅了下道:“清波醉?” “好灵敏的鼻子,要不要喝几杯?”将酒壶朝她面前递了递。 看他不羁肆意的笑脸,她脑海中记忆一闪,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当年去大周帝都华阳时,她年少无知去清波楼喝过酒。清波楼的大掌柜便姓曲,背靠太子,是个年轻风.流之人,这些和面前的曲九复正吻合。 清波醉是曲九复自己研制酿造的一种醇酒,他也最擅饮酒,传言千杯不醉。 那她今天就要让他醉一回,而且是彻彻底底。 “怕你不成?”说着一把夺过曲九复手中的酒壶,也不要酒杯,直接昂首灌了一大口。 “姑娘倒是豪爽。”曲九复立即让伙计再上两壶。 正走到楼梯上的李衡回头看到宛葭月一把抹掉嘴角酒水,神情微微一滞,几丝担忧流露。和曲九复喝酒,哪里能喝的过他? 对身边池渊低声吩咐:“让九复别过分。”转身继续上楼。 宛葭月与曲九复坐在大堂的桌上各自喝了几杯后,宛葭月提议两人划拳斗酒,各有输赢,总体上还是宛葭月输的多。 喝着喝着已经眼神迷离,双颊绯红,头脑晕晕沉沉,趴在桌子上拿着酒杯还朝曲九复的面前伸。 “来,你输了,你再喝一杯,咱们,嗝,今天就喝到这儿,明天,嗝,明天继续……” “宛姑娘,你这酒量不行啊!” “谁说不行!”宛葭月撑着桌子抬头昂脸很不服气,醉的双眼眯的都快睁不开,“我,我是饱了,我没醉,没醉呢!嗝……” 看着面前姑娘妖娆迷人的醉态,曲九复倒是有几分醉意了。恰时池渊过来劝他适可而止,他也不敢再劝宛葭月喝,若是真喝出事,楼上那位必定找他麻烦。 瞥了眼面前对方推过来的酒杯,笑道:“那我们明天继续。”说完将酒杯一饮而尽,起身过去扶宛葭月。 刚走到宛葭月的身边,忽觉天旋地转,双腿无力,脚下发虚,身子不稳朝桌子跌去,双臂正想撑住桌子,却丝毫没有力气,胳肘一软,整个人朝地上瘫软倒去。 池渊眼疾手快扶住,不敢置信,曲公子向来海量,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这回竟然醉成这样? “酒被下了药。” 池渊震惊,担忧的看向醉趴桌上的宛葭月。 宛葭月却忽然笑了声,然后醉沉沉的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酒杯,嘿嘿的得意笑道:“待会儿你会全身酸麻,那种滋味,比万虫叮咬还难受。” 说完又酒醉的呵呵傻笑几声,站起身歪歪斜斜的朝楼梯口去。 “你算计我。”他在女人堆里混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输给哪个女人,今日竟然一时大意栽在面前人的手中。 “呵呵,咱们扯平了。”宛葭月扶着楼梯晕晕噔噔的上楼,还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伙计引着她到自己的客房,李衡正站在隔壁客房门前,瞧她醉醺醺歪歪斜斜走来,眉头轻皱了下。 宛葭月冲他咧嘴嘿嘿傻笑,傻模傻样的朝身后指了指:“他上当了。” 伙计打开房门,转身去准备冷水面巾以及解酒汤。 宛葭月东一脚西一脚路已经走不稳,看着门都是斜的,脚下的地板都在左右晃动,抬脚朝房门内跨,却绊到门槛摔趴在门边,抱着门框傻笑。 李衡想叫人帮忙,周边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迟疑了下,自己走上前去。 宛葭月的酒劲已经上来,头脑更加不清楚,面前的人也看的影影绰绰不清。 李衡搀扶她,她顺势扑在了李衡的身上,撞到他肩头伤,疼的他面部抽了下。 忍着疼搀扶她去床榻上,宛葭月却拖着步子不走,而是顺势抱着李衡的腰傻笑。 李衡从没被人这样抱过,惊慌无措,想把人给推开,但对方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贴着,甚至还越推抱的越紧。他又不敢太用力,毕竟对方醉意上来,这样会伤了对方。 “你怎么醉成这样。”心中怪曲九复没分寸。 宛葭月靠在他的怀里嘟囔:“我没醉,我只是喝饱了。” 这解释还头一回听,他有些哭笑不得:“待会喝完解酒汤就休息吧!” “解酒汤?我没醉,没醉!”摇头晃脑,又打了个酒嗝,胃内翻涌,有些想吐,却压了下去。 李衡也不和她一个醉人说醉话,半拖半抱着将人弄到了床边坐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对方紧扣自己腰的双手掰开。 “干嘛?你要走吗?不许走!走了我就不理你了。”伸手去抱李衡,李衡立即退了一步,她只抓住了李衡的衣袖。 “宛姑娘……”李衡扯了下袖子没有扯回来,对方醉的脑子都不清晰了,手劲却丝毫没减。 “过来嘛。”起身就朝李衡身上扑。 李衡再次的避让,她跌了一步,胃内酒气上翻,哇的一口呕了出来,整个人就要朝地上栽去,他慌忙的一手拦腰一手抓着她的手臂将人扶回床边坐下,轻轻的帮她拍着背。 看着她被酒烧的难受,生出一丝心疼。还说找曲九复报仇,这怎么看都像是把自己搭进去,别人情况还不知如何,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醉了就醉了吧,酒品还这么差。 忽然宛葭月抓着他的左腕,盯着那串红石手链眯着眼打量,好像忘记了东西是她自己送的。然后嘿嘿傻笑的抬头看着李衡,双手不安分的伸向李衡的脸,李衡忙退开两步躲开。她再次站起身趔趄的扑了上去,直直的栽在了李衡的怀中,双手胡乱的在他身上抓了几把站稳脚,抬手又去摸他的脸。 他朝后躲一步宛葭月就趔趄追一步朝他怀里栽一头,撞的他旧伤隐隐作痛。他索性妥协,不再躲,任由她折腾。 宛葭月摸上他的脸,又是按又是捏,然后还揉了揉,傻笑道:“哥,你怎么长变了?脸都小了,是不是瘦了?” 哥?看着她肆意的动作,以前没少这么欺负她的这位哥哥,这哥哥也必然是把她宠上天了吧?相识这么久,她从没有提及过一个家人,此刻,他越发的好奇想知道她的身份来历。 下马镇渡口客栈挺身而出救他一命,这一路与他一同逃命又救过帮过他这么多次,看得出她与顾小寒不同,她是真心相救,无其他目的,也正因为此,才让他更加的不解。 那日林中遇枯朽谷杀手刺杀,她第一次反常的没有露面相救,但对他的担忧却并不是假意。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猜测她那次在躲什么怕什么,一直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他抓着宛葭月的手腕,从自己的脸颊移开,温声问:“你哥哥是谁?” “你啊,嘿嘿嘿,你傻不傻?” “我叫什么?” “嗯?你自己名字都不知道?骗我!”傻笑了几声,又呕了几口,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李衡一把捞住将她扶到床榻上,她已经醉的迷糊,躺着时口中还不清不楚的嘀嘀咕咕。 此时伙计端来解酒汤,他喂着宛葭月喝下,伙计又端来了水和面巾,简单的帮她擦拭面上脖子上的酒渍。 不一会儿宛葭月便迷迷糊糊的沉睡过去。 坐在床边看着安静下来的宛葭月,如月下静放的一朵昙花。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认真的看一个姑娘。之前觉得她容貌虽好,但并非倾城容姿,此时却觉得她的眉眼鼻唇都独一无二,霞红的双颊,不笑便已带三分媚.色。 看了许久,他不禁发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萍水相逢舍命相救? 入夜,他从宛葭月的房间出去,池渊走了过来回禀:曲九复被下了药,现在正瘫软在床,全身无伤,不疼不痒,却酸麻挠心,煎熬痛苦。 “请了大夫过来,大夫也没有瞧见过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李衡瞥了眼身后客房,冷笑:“让他受着吧,宛姑娘现在醉的不省人事,医不了他。让他吃次女人的亏也好,以后能收敛些。” 曲九复躺在床榻上浑身酸麻的像被人抽了筋,扎满了针,像全身被蚊虫叮咬肿胀,却丝毫不疼,那种滋味让他欲生欲死,可偏偏他四肢瘫软的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一直到四更天他的药劲才过去,身体慢慢的有点力道,依旧丝毫不敢使力,哪怕是攥一下拳头,酸麻的劲就更厉害。 一直躺倒日出,他才算彻底的恢复,翻身下床的时候,脚刚沾到地板还是打了下软,差点跪了下去。 宛葭月也已经醒酒,刚出门,楼道一头的曲九复也开门出来,整个人被折磨了一夜,精神疲惫,虚脱无力,见到宛葭月气恨的指了指她。 她昨日喝多了,头脑还有些疼,揉了揉脑袋,瞧见曲九复才想起来昨日发生的事情,立即的乐了,得意的插着腰挑衅的抖了抖眉毛。 “曲公子,你可真不行,昨日竟然醉的站不起来,瞧着一脸疲倦,身形不稳,还没醒酒吧?” 曲九复走到跟前,已经敛起自己的怒意,冷嗤:“竟然和我玩阴的。” “是,还就阴着了,所以你以后离我远点,客气点!” “客气?”曲九复冷笑一声,“我对姑娘什么时候不客气?我可一直都举止温柔,言语温柔,哪里让姑娘觉得不客气了?”手不自觉的要向前伸去。 旁边的门忽然打开,李衡扫了眼两人,凌厉的瞪着曲九复。 曲九复伸到一半的手顿住,宛葭月一掌将他手打开,瞥了眼李衡,转身下楼去用早饭。 “我有事情让你去做。”李衡冷冷的道,回身进客房在冲门的桌边坐下。 曲九复深呼吸一口,振作几分精神,抬脚跟进去。 “何事?” “去一趟春风化雨楼。” 曲九复刚要坐下的动作微滞,转而慢慢的坐下,沉思须臾点了下头:“好,我今夜就去。” 东越篇 春风化雨楼是东越栗城最大的风月之地,从午后至深夜一直歌舞不休。楼中有两大齐名的美人,第一舞姬黛螺和第一琵琶女缥玉。 此二人不仅天姿国色,美艳万方,才情更不输当世的文人墨客。舞姬黛螺之舞可柔媚入骨,可刚毅飒爽,令人过目难忘;琵琶女缥玉的琵琶声,慢处如春水无痕,急处似狂风骤雨,恍惚出世。 二人素来是栗城权贵们争相讨好的对象,许多达官贵人为了独赏一舞一曲不惜重金,甚至相互攀比。 曲九复傍晚离开客栈前往春风化雨楼。这种勾栏瓦舍他最熟悉,赏舞听曲喝酒逗美人,他从来都是就中高手,里面的弯弯绕绕也游刃有余。 刚走进春风化雨楼,便有莺莺燕燕迎了上来,他一边搂着一个嘻嘻哈哈的朝楼上姑娘的闺房去,目光佯装不经意的四处打量,直到瞥见一个端着酒水的龟奴。 龟奴也瞧见了他,微微的垂首,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他也收回目光落在左右的美人身上,与二人调笑起来。 而此时,李衡正坐在客房里间临外墙的窗前,打开一个手指粗细的小竹筒,从里面取出一个卷纸,慢慢的打开,迎着面前小桌上的烛光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池渊从外间倒了杯凉茶端到他手边,侍立一旁。 见李衡看了许久,眉间微微的蹙起才开口询问:“南楚那边是有什么动静?” “是我们的人出了事。” “身份败露?” 李衡微微的摇了摇头,瞥了眼纸张,苦笑了下,“有些荒诞。”然后随手便将纸张引火烧了。 池渊不再多问,暗哨的事情,李衡不瞒着他,但是也都只说个无关紧要的大概,不会将细要的事情告诉他,而他最好就是别再多嘴询问,这是他从李衡那里得到的最大教训。 他可以对一个人疼如幼弟,也可以在认为对方存在威胁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杀了。 东宫之内、他的身边亲近因此被杀的也不止一人。 李衡察觉身边的人僵着不动,余光扫了眼,池渊正眼神哀伤,神情悲戚,意识早已飞走。 他刚准备收回目光,忽然瞥到了一丝熟悉,微微的侧目再看向池渊的眼神,那从心底发出来的哀怨和挣扎太像一个人。 “卫棠。”他忽然叫唤。 池渊神色一慌,立即的收回神思,目光惶恐的看向李衡,瞬间又把所有情绪都敛了起来。 “公子恕罪,池渊失神了。” 李衡深深看他一眼,微笑了下道:“你刚刚的眼神和卫棠倒是很像。” 池渊如遭雷击,慌忙屈膝跪下:“公子,池渊忠心耿耿,绝不敢有二心。” 李衡淡淡的笑着单手扶了下他:“只是说你的眼神与他像而已,怎会怀疑你的忠心。” 池渊迟疑的抬眸打量了下李衡的目光,平静无波,但是凭着对李衡的熟悉,他能看到这平静眼波下的暗涌。心中忐忑不安,刚刚一声“卫棠”便是对他怀疑试探。 “谢公子。”他慢慢起身。 这时宛葭月敲门进来,双手握在身前,有些局促,四周扫了眼走进里间,挥手让池渊出去。池渊请示的看向李衡。 “去请顾公子来。”李衡吩咐,他才领命退了出去。 宛葭月走到桌边坐下,轻咳了下,抓了缕头发在身前用手指绞着,略显尴尬羞涩的问:“听说,昨日我喝醉了……是你照顾我的?”目光闪闪躲躲。 “嗯!” “我……喝醉后,都干了什么?”她小心的问。 她清楚自己酒后往往失态,甚至会做出荒唐的事情来。以前在家的时候就没有少干过,有一次醉酒后抱着哥哥养的猞猁当成自己养的小花猫,还一直问小花猫怎么长大了,又是揉又是搓,亲个不停,惹怒了猞猁差点被咬伤。 在下马镇渡口客栈的时候,有一次醉酒了,又唱又跳,抱着枕头非说是条小奶狗。 昨日喝了那么多,她肯定又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了。 李衡见她如此神情,沉声道:“很多。” “都有什么?”她紧张的问。 李衡回想昨日她一次一次扑上来抱着他,还对他动手动脚,不自觉心跳加速,耳根微热。 “以后别喝酒了。”他劝道。 宛葭月更着急了,自己昨夜肯定干了荒唐事:“快说,我都做了什么。” 李衡迟疑了片刻,才微微的别过目光道:“你把我当成你的兄长了。” “然后呢?” “吐了。” “还有呢?” “就睡过去了。” “没了?” “嗯!” 宛葭月见他闪烁其词,又微露几分羞赧,心下也猜到了几分,她醉酒后最喜欢的就是抱着什么,无论人还是东西。昨日是他在自己房间照顾,自己肯定是抱着他不放。 不会亲了吧? 她下意识的抬手擦了下嘴巴。 “没有。”李衡见到她的动作,立即的解释。 她动作顿了下,没有啊?那就好。只是可惜了昨夜自己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抱着这样的一个美男是啥感觉。 “姑娘家以后少饮酒……危险。”李衡再次的劝,若是遇到歹人,必定趁机而入。 “你倒算正人君子。”她笑道,也消除了心中的尴尬和羞涩,双手趴在桌子上,伸长脖子一脸好奇打听的问,“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娶妃,连个良娣良媛都没有,你是不喜欢女人吗?” “胡说!”李衡立即严肃的否定。 “那为什么?难不成你还像穷苦老百姓一样,娶不上媳妇不成?” 李衡沉默未答,她忽然双手一拍叫道:“我想起来了。”四年前她去大周帝都的时候,恰逢勐国长公主亲自前往大周请罪,请求解除与大周太子李衡的婚约。当时大周皇帝震怒,差点引起兵祸。 李衡猜到她是想起当年之事,此事天下皆知,差点引起两国战事,她知道也不足为奇。 “与任何人无关。”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向她解释。 心中微微不悦,和她解释做什么。 宛葭月一副长者的忧心愁容,叹息着伸手拍了下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道:“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男人嘛,就要心胸开阔些,拿得起放得下。” “……”我真不是因为此,他再想解释,话到喉咙口咽了回去,顺势推开她还放在自己肩头的玉手。 宛葭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悻悻的收了回来,然后缩回身子坐好,单手撑着腮歪着头,笑嘻嘻的道:“我要抓紧时间多看看你,等你成亲了,我就看不成了。” 李衡无奈的笑了下,任由她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一两个月也已经被她看的习惯了。他自己却转脸看向窗外的树木。 余晖徐徐落下,两人依旧这么静静的对坐着,都好似有着心事,谁都不开口。 顾小寒自昨日进栗城就跑的不见人影,昨夜未归,直到今早才拖着疲惫回来大睡。午后睡足吃饱精神头又上来,一时兴起,准备去赌坊,被护卫拦了下来,他便一气之下直接拉着几个护卫在客栈后院临水的小亭子内开了赌局。 池渊过来的时候,他正输的钱袋见底还欠了护卫一屁股的债,见此脱身良机,立即的借口推辞随着池渊去客院。 进门顾小寒就倒了杯凉茶咕咕的灌下,然后跑到里间,瞧见李衡对面还坐一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李衡的脸看。 已经日落,桌子上的烛光也昏暗不明,对方的脸都看的有些模糊,她却好似没有察觉。 池渊将其他灯点上,他轻咳了几声,端过一盏灯上前,调皮的道:“宛姑娘,你不如也看看我呗?”烛灯故意在自己脸的周围绕了绕,“我这脸看的清楚。” 宛葭月微微的扭了下脖子,斜眼瞥他,冷笑:“小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小孩?你是想让我喊你宛大婶吗?” 宛葭月怒瞪他:“你敢!” “那你也别把我当小孩。” 宛葭月白了他一眼不搭理。 李衡笑着道:“劳烦宛姑娘帮在下去问问汤药可好了。” 宛葭月瞥了眼两人,这是要支开自己,她也识趣的应声出门。 顾小寒放下烛灯,在刚刚宛葭月的位置坐下,笑嘻嘻的问:“李公子,你是准备明日启程吗?” 他是一天都不想在栗城呆着,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天,说不准东越什么时候就派人来杀人了。他虽然是让顾家在栗城的人都做了准备,但不代表就万无一失。 二哥让他务必将大周废太子带回缁墨,虽然他不知道用意,却意识到这是极重要的事,不能有一丝的失误。 他真是搞不懂,李衡是找死还是不怕死,要进栗城,还有逗留的意思,是嫌路上遇到的杀手不多,还是嫌弃杀手的水平不高啊? 一边躲着一边送死,真是怪人。 “你很想回去?” “那当然。” “你不是说家中憋闷,想在外面游玩的吗?” “但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有点想家了。”他眉头皱了一把,脑袋耷拉抵在桌子上。 李衡笑了下,宛葭月刚刚说的没错,真的有点像个孩子。 “你私自跑出来,回去就不怕挨了教训?” 顾小寒的情绪更加低落:“那我也不能不回家。”关键是不能不把你给带回去。“你叫我来,是不是要说准备启程的事情?”他一脸期待的看着李衡。 “我是想打听令兄四公子的医术,不知道对于我身上的这些刀剑伤疤,可有办法祛除?” 希望破灭,他垂头丧气叹了声伸手把头埋起来,忽然眼珠子转了下,又立即振奋精神的坐起身:“能,肯定不成问题,我小时候脸上就有好几道伤疤,现在你瞧,根本看不出来。”脸蛋朝李衡凑了凑。 皮肤平滑,没有留下半点疤痕,的确看不出以前受过伤。 “没想到四公子年纪轻轻医术了得,不知师从哪位高人?”李衡借机恭维的问下去。 “吉山老先生。我四哥是个医痴,一年有大半年是跟着吉山老先生学医不在家,就算是在家,也都是闷在自己的院子里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草药。” “吉山……老先生。”李衡轻念一遍,若有所思,目光渐低,慢慢的沉了下来。 “李公子,不如我们明早就出发,早点到缁墨也好让我四哥早些给你平疤祛痕。”顾小寒激动的道。 “还需多留几日。” “为什么?”顾小寒身子一缩趴在桌上,哭丧着一张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哼哼唧唧的冲李衡撒起娇来。 而此时的春风化雨楼,此时前面主楼内,黛螺被恩客相邀正在献舞,楼中的人不是涌在楼下舞台下面,就是围在楼道栏杆边伸头赏舞,个个看的入迷。 曲九复在酒水中动了手脚灌醉了两个姑娘,此时龟奴从外面敲门送酒进来。 “曲公子,小姐在等你。” 曲九复望了眼后窗外一片竹林,正遮挡不远处廊榭的灯光,他没有走门,而是跳出窗,借着竹林的遮挡沿着外墙游走到三楼一间闺房。 东越篇 曲九复从窗口直接闪身跳进了房间。 闺房中的女子正坐在一张软面凳上,随意的拨弄怀中的琵琶,神情有些许焦急,听到窗口有一丝动静,忙抬头望过去,见到来人,立即放下琵琶笑着起身迎上去。 “曲公子。” “叶姑娘久等了。”他不羁的笑了笑,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了姑娘宽大有力的手掌上,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碧绿色的玉指,“叶姑娘还留着呢?” 叶姑娘低头看了眼玉指,轻轻的转了转,笑道:“挺好看的,扔了可惜。” 曲九复苦笑的摇了摇头:“你还是放不下。” 叶姑娘走到圆桌边倒了两杯茶,自嘲的道:“人都死了,我有什么放不下的。”自顾坐下,饮了口茶,转开话题,“时间紧,还是莫叙旧怀念故人了。我这儿正得到了一些消息急要与你说。”声音立即压低。 “东越屯兵西北,是东越郕王一党之意,东越国主自从当年一战败后,意志消沉,如今更是沉迷酒色犬马,半个月前得了一批舞姬歌姬,这半个月来夜夜笙歌,荒废朝政。郕王和朝中老臣政见不合,屯兵西北更是激化朝内矛盾,郕王已在谋划欲借故一一剪除这些保守老臣,具体事宜,我还需要再查。” “还有一件,陛下派陈王出使前来问罪东越,但陈王前两日已离开使团,很可能是微服先行,很快就会抵达栗城。陈王最主要目的应该是冲着公子。如今公子在栗城太危险,曲公子还是劝公子尽快离开。” 曲九复冷呵一声:“他是我能劝动的吗?” 叶姑娘担忧的道:“这里是栗城,除了内卫和枯朽谷杀手还有东越郕王。缁墨顾氏不可全信,而我们在东越的人不一定护得住公子。” 说着她起身引着曲九复走到外间的窗前,顺着窗缝朝对面楼台一根廊柱边站着的绛衣公子指了指:“他是枯朽谷的杀手。” 绛衣公子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楼下舞台上的舞姬起舞,神情专注,不似其他的看客看到激动的地方拍手叫好,也不似有的客人身边有姑娘同伴环绕,他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廊柱边,神情悲凉。 “两年多前他便来过春风化雨楼,与黛螺有纠葛,只是这两年只露过一次面,昨日今日又连续出现,他们恐怕很快就要动手。” “可从黛螺口中问出枯朽谷的什么事情?” “没有。”叶姑娘摇摇头,“我曾经和黛螺深谈过,她对此人知之不多,此人对枯朽谷讳莫如深。” 曲九复看了须臾,调侃道:“看来还是个痴情汉。” 片刻,黛螺的舞结束,楼上楼下的客人一阵欢呼叫嚷,那个绛衣公子愣站了好一会儿,好似回味余味,然后才转身下楼,穿过楼下来往的人群朝楼外去。 “我也该走了。”曲九复走到窗边,忽然似想到什么顿了下步子,回头看了眼面前妩媚妖娆的姑娘,笑着道,“你知道你最迷人的是什么吗?” 叶姑娘错愕,显然没想到他会忽然冒出这一句,他们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他几乎不谈她的任何,即便是夸赞。 “气度。”说完纵身跳出了窗外。 叶姑娘愣了下,走到窗前外面已经没了人影,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左手指上的玉指,自嘲的冷笑:“我有什么气度,不过是看的明白了而已。” 曲九复出了春风化雨楼,已经寻不见绛衣公子的身影,他立即的赶回如归客栈 客栈中,所有客房几乎都熄了灯,只有两三房间和后院内还有光亮。李衡还坐在下午的临窗位子上,身着一件宽松轻薄的玉色中衣,抬头望着繁星出神,脑子里不知在思索什么,偶尔眉头轻皱一下偶尔嘴角浅笑。 池渊倒了杯热茶递到跟前,取了件外衣给他披上,然后合门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回廊中挂着的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线明明灭灭。整个客栈静悄悄,甚至听得到其他客房客人的呼噜声。桌上的一盏热茶已经没了丝毫温度。他也有些困意,起身回床榻。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有刀剑相交的铿锵声,他立即的惊醒,声音从院中和后窗外传来。 他起身,两个黑衣人从窗户飞了进来,持剑迎面刺来,他眼疾身快躲开,两个黑衣人第二招紧逼上来,躲无可躲,出手应战。 旧伤未痊愈,应对两个手持长剑的高手,力不从心,只七八招便已经处于下风。 李衡借着房间两盏烛灯看清来人,正是一路追杀他的枯朽谷杀手。两人招招紧逼,直攻要害,出手凌厉狠辣,李衡再迎接几招一个不防备,两个杀手的剑一左一右从他的双臂划过,留下两道长长的血口,瞬间将玉色的中衣染的殷红两片。 杀手攻势迅猛,他未来及看一眼自己的伤,杀手的剑又一前一后向他的喉咙和背心刺来,速度惊人,电闪间,面前剑尖距离自己的喉咙只有寸许,他能感受到剑气激荡坐在喉咙处的刺骨寒意。 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尽毕生之速才堪堪的躲过,剑刃擦着脖颈一侧划过,留下一道殷红血线。而身后刺向背心的一剑因他身形的躲避,剑锋偏斜从一侧的肋间刺过,又添一道血口。 他没有时间去看身上的伤口和血,两个杀手又飞身而来,他一把扯过左边一架上的外衣当武器抵挡对方的长剑。 刚交两招,忽然其中一人住了手,并立即的拦下同伴刺向李衡要害的凌厉长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李衡有些愕然,杀手和同伴交流了一个眼神,然后齐齐看向李衡,恰时房门被哐的一声猛然踹开,曲九复和池渊闯进来。 杀手迅速的从窗口飞身离开,紧接着外面和房顶的打斗声也停了。 池渊冲到窗前,只见星夜下,模糊的黑影已经越过重重屋顶跑远了。 “怎么回事?”曲九复扶了李衡一把,他们刚闯进来,还没动手,杀手就立即的逃了?这可不像杀手的行事作风。 李衡微微的垂眸看了眼自己左手腕上很不相称的红石手链,刚刚那位杀手目光便是落在它上面。 除了与此有关,他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对方放弃如此绝佳杀他的机会。若是刚刚那位杀手没有停下攻击,更没有拦下同伴的剑,他现在不死也是重伤,这才是枯朽谷杀手的目的。 曲九复扶他到桌边坐下,池渊立即的取来药箱,宛葭月和顾小寒也一起闯了进来。 见到李衡只是几处皮外轻伤,暗暗松了口气。 李衡立即望向宛葭月,衣衫整齐,鬓发虽然松散却并不凌乱,气息均匀平稳,显然刚刚并没有和杀手交手,应该又躲起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而且都是在遇到枯朽谷杀手,加之刚刚杀手反常的行为,真相已经很明了,她与枯朽谷有莫大关系,准确的说是和枯朽谷的主人有关系。 “我来帮你处理吧!”宛葭月走到跟前,顾小寒吩咐人去端几盆清水过来。 “不必。”李衡三分客气七分冷淡的道。 宛葭月动作僵了下,不坚持,然后回退了一步,在一旁凳子上坐下,看着池渊帮他处理。 顾小寒上前几分抱怨的道:“李公子,别在栗城多呆了,太危险了,咱们还是明日启程吧。” 李衡未答,顾小寒泄气耷拉脑袋,面前的人真难劝,傍晚自己威逼利诱撒娇卖萌讨好招数都使尽了,对方就是不松口。 都说贵人难伺候,一点都不假。二哥给他这个任务,是要磨他的性子吗? “我困了,我回去睡了。”转身就真的走了,他失望至极,不想再搭理这个给自己找麻烦的家伙。 待几处伤口包扎好,李衡便让曲九复和池渊出去。 宛葭月清楚,这是要她交底。上一次李衡已经怀疑她,这一次便是确定了。把红石手链送给他就是为了护他,这样结果也是她预料当中的,这时候再狡辩就太过愚蠢了。 她起身走到李衡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苦笑了下,不待对方问,便坦诚的道:“我是枯朽谷谷主的女儿。”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李衡还是吃了一惊,更吃惊的是对方一字不辩解,直接坦白。 “为何还救我?” “你曾经救过我,下马镇渡口出手相救,只是为了还你当年救我性命的恩情。此后数次相救,多少还是有还恩的心思,除此之外,你长得的确好看,我也舍不得你死。”她忽而笑了下。 李衡蹙眉不解,这第二个理由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荒诞,至于第一个理由,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在下马镇渡口相遇之前,他确定并未见过面前的姑娘。 “我救过你?” “是,四年前春日华阳城外,我遇到一个浪荡公子轻薄,盛怒之下差点踢断了那公子的命根子,他恼怒之下便命手下的人取我性命,我当时被打的满身是伤,恰巧你经过救了我。”想到当年的画面,她不由得笑了。 当年年少,又身处生死关头,遇到他这样一个风姿卓卓的贵公子相救,感激的同时少女的春心也萌动,只是,她未来得及问他姓名,他就走了,她在京城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此事便不了了之。 李衡绞尽脑汁回忆,模糊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救过一小姑娘,但是其他都不记得,更是不记得那小姑娘是什么模样。 原来竟是她,真是太过巧合。 “你多次救我,便是违背了令尊之意,这次……”他将手腕的红石手链取下放到她面前归还,“你想躲已是躲不掉了。” 东越篇 “我也不想躲着了。”宛葭月拿起红石手串在手中摩挲,声音低沉道,“当初我是私自跑出谷,已经四年没有回去了,父兄找了我四年,我也该回去了。” 她有些不舍的看着李衡,若是回了枯朽谷,估计这辈子父兄都不会再让他她离开了,以后再见不到面前的人了,他的生死也就不得而知,只希望不要死在枯朽谷的手中,否则她心中会有愧疚。 虽说当年救命的恩情还了,但是总觉得好像少点什么没做,心里空落落的,却不知道少什么。 “为什么离家出走?”李衡问。 她想了想,瞥了眼他勃颈处露在衣领外的半截伤疤,笑道:“做个交换,你告诉我你勃颈处的那道旧伤疤怎么来的,我就告诉你我为何离家出走。” 李衡下意识的觉得勃颈处旧疤一疼,往事都涌了上来,搭在桌边的手不自觉的握紧,许久未开口。 “我今夜算是又救了你一次,二对一交换,你不亏。而且以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彼此也算相识一场,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李衡伸手摸了下脖颈处伤疤的地方,那是他心中的一处隐痛,除了亲近的人,并无人知晓,也无人敢问。看着面前姑娘期待的眼神,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的回答她:“我自己伤的。” “为何?” 他再次的沉默,片刻才声音低沉的道:“我害死过一个人,这是我自刎谢罪时候留下的。” “自刎谢罪?”宛葭月惊的目瞪口呆。 他堂堂的一国储君,别说是害死一个人,就是害死一家人,又有谁敢让他自刎谢罪?有谁值得他自刎谢罪?关键是他还做了。从疤痕来看,当初伤的不深,肯定是被人及时的救了下来。 话说到这儿,她知那往事必定是他内心最深的一道伤,时至今日还隐隐作痛,也不再多问下去,将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我为何离家出走。因为我不小心把我哥驯养的一只猞猁毒.死了,我哥骂了我一顿,我赌气跑出来了。” 这个答案,李衡有些意外,一个小姑娘因为兄长一顿骂离家四年不回?这似乎有些过了。恐是还有别的因由,既然不愿说想必定也是难言之隐,不知也好。 他打趣一句:“若是这次回去令兄再教训,你是不是又要跑出来?” 宛葭月歪着脑袋想了下,摇头道:“不会。当年我年少,被骂了只知道生闷气离家,现在我可不会了,若是他再骂我,我就把他驯养的几只猞猁全都宰了,气死他不可。” 李衡无奈的笑了下,忽觉得她倒是有几分可爱,像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曲九复道:“九津,刚刚后厨准备了几样夜宵,我给你端了一些过来。”话音未落已经推门进来,手中托盘上是几样茶点。 李衡知他是去春风化雨楼打听到了什么重要之事要禀报,宛葭月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敲门进来。 “刚刚客栈一场打斗,客人们都受了惊,客栈给每间客房都送了夜宵点心,宛姑娘的那份伙计送到你的客房去了。” 宛葭月听出话中之意,反正自己也不想看到这个让她很不喜的曲九复,识趣的道:“我还的确有些饿了。”起身告辞。 曲九复将春风化雨楼中的事情一一详细的说与李衡听,并试图劝他:“栗城太过危险,还是尽早离开吧。如今陛下派陈王前来,陈王必然是把此次出使东越当成自己入主东宫之阶,绝不敢半点含糊,你就不必再忧心东越之事。一旦东越有什么消息叶斓必会派人传来。她在东越经营了这么多年,东越朝廷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目。” 他自嘲冷笑一声,虽然陈王入主东宫是迟早的事,但此时这话听在耳中还是心中犯堵压抑,喘不上气来。 自他当年被册立为储君起,他与陈王明争暗斗了八年,最初他刚回宫根基不稳,几次险些栽在他的手中。没想到如今他还是栽在了他的手中,只是这次背后有陛下的一手布局和推波助澜,想来不由讽刺心痛。 当年洛王薨逝前告诫他,若他是赋闲的亲王郡王,陛下于他是父,若他想成为一代贤王或储君,陛下就只能是君,父者爱子,君者驭臣。他走了后面一条路,却去奢望前者的父爱,才会这般的失望至极,这般的痛心疾首。 暗吐一口气,疏散郁结,他淡然的道:“陈王既然离开使团提前来栗城是冲着我来的,我就在这等他,我也正想见见他。” “你疯了不成?他比任何人更想取你性命,枯朽谷杀手十之八.九便是他的手笔。” “我比你清醒。”他斜了眼曲九复,“我见他也是为了自保。” “何意?” “我即便被废,也曾是大周储君,征讨过东越为大周立下功劳。陈王再想我死,也不会让我死在东越人手中。东越屯兵西北已经是对大周扬威挑衅,若是我再于使团出使期间死在了东越郕王之手,使大周蒙辱,陈王此次出使东越即便是一切顺利,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功过相抵,并且落朝臣话柄,甚至于东宫之位远了一步。所以陈王会为我挡下郕王。” “而大周出使东越问罪,必然会让畏战的东越国主和贪图安逸的老臣惶恐,甚至问罪郕王。郕王应该也不敢太明目张胆。” “内卫是陛下的人,他们更不会在此期间动手。剩下的也就只有枯朽谷杀手,即便他是陈王手笔,借着身份特殊对我刺杀,我处境也相对安全。” 曲九复被他这么一说,再细想的确如此,无论他现在如何身份,犯下什么大罪,这终究是大周之事,他终究是大周子民,曾为大周讨伐过东越立下赫赫战功,陛下下诏恩赦,万不会在大周出使期间让他死于东越人之手,让别人打自己的脸。除非大周真的想对东越用兵,从而用他做出师之名。 现在朝中局势,陛下并不希望举兵,必然不想在此期间取他性命,把自己逼入两难之地。 他微微的笑了下,揶揄道:“枯朽谷杀手还不够吗?今夜你差点命都没了。”说完又想到了枯朽谷杀手的诡异,询问当时发生什么。 李衡瞥了眼桌子上宛葭月没有拿走的红石手链,没有回答。既然她就要回去了,何必让身边的人对她产生仇视,当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念着她的好不更好吗?毕竟她从未有杀他之心,反而救过他这么多次。 他摇摇头:“不清楚。” “你不清楚?”曲九复生疑。 李衡没有回应,转开话题:“你派人去一趟缁墨,查一下顾氏家主顾璞相和几位公子。”顿了下补充道,“派九楼旧人去。” 曲九复微惊:“你是得到什么消息吗?” 李衡轻叹,怅惘道:“清和传来的消息,说在南楚炎都见到一人几分貌似桑蕤,傍晚我试探了下顾小寒,顾氏四公子通晓割皮医容之术,师从一位吉山老先生,我怀疑顾四公子是桑蕤,吉山老先生是桑彧。上次顾小寒提过顾四公子年二十三,我没记错的话桑蕤应该是二十三之龄。” “这一路顾小寒和顾家的护卫一直拼力相护,有将我务必带回缁墨之意,所以更有可能是耿先生和秦大公子之意。” 曲九复心中激动,自从当年洛王薨逝,耿先生和秦大公子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段时间他一直再查,也毫无头绪,没想到竟然有了眉目。 “我立即派人去查。”几分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即的命人星夜赶程前往缁墨。 曲九复退出去后,李衡思忖了片刻,将桌子上的红石手链重新的戴回自己的左腕,仔细的看了看,觉得其实还真的挺好看的。 想到宛葭月竟然是他曾经救过的小姑娘,觉得不可思议,再次尝试回忆当年的事情,依旧记不起来那个小姑娘的模样。他拧着眉头,几分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能多看一眼,或许就记得了。 想到她很快就要回家,心中竟然生出几分失落。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自嘲的笑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想她做什么,起身回床榻休息。 次日,宛葭月坐在一家茶馆的二楼看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在一个个年轻英俊的公子哥身上逡巡,忽然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直直走进了茶馆。 早就料到昨夜的事情后,枯朽谷的人必定暗中盯着客栈,自己离开客栈他们就已经盯上了。她之所以来这儿,也就是为了等对方来。 一位绛衣公子走上楼来,扫了眼四周,朝她走过来。 宛葭月单手托腮歪头看着来人,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笑嘻嘻的问:“又在栗城遇到我,是不是很开心?” 朱绛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在栗城遇到她他真不开心。两年前他就是在栗城遇到了她,本想将她带回枯朽谷,结果让对方耍了一顿还跑了。 他微微拱手施了一礼便在对面坐下。 “怎么?不开心?”她笑着放下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前倾靠近朱绛,“两年没见,竟然变得越发英俊了。”伸手便要去摸朱绛的脸颊。 朱绛立即的挪了下身子避开:“小姐是不是该还我银子了?” “什么银子?”她装起糊涂。 朱绛冷冷的瞪着她。 宛葭月撇了撇嘴,冷哼:“小气,不就二百两银子吗,值得你惦记两年的?你让我调.戏一下,我就立即连本带息还你。” “不要了。”朱绛立即抢着回答,伴随身子迅速的向后挪了挪。 东越篇 宛葭月哼了声瞪朱绛一眼:“我又不会吃你,这么可怕吗?银子都不要了?那你再借我二百两。”手心向上朝前一伸。 “没钱。”朱绛冷冷的回绝。 “怕我不还?” 朱绛沉着脸看她,脸上明显就像写着“怕你不还”几个字。 宛葭月轻哼一声:“你不借,我就不回去了,看你怎么向我爹我哥交代。” “我已经命人将小姐在栗城的消息传回谷中,这次谷主会专门派人来接小姐,无需我送小姐回去。” “提防我?”宛葭月翻了个白眼,“行,我也不为难你也不跑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就行。” “小姐直说。” “在我回谷之前,别再刺杀李衡。”宛葭月认真的道。 朱绛淡淡的看着她,从昨夜在李衡的手腕上见红石手链他就知道小姐与李衡之间关系不浅,料到她会对自己开这样的口。 只要她开口他就不会刺杀,牵扯到小姐的事情,他必须上禀,若是再得到必杀的命令,他才会动手,毕竟面前人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好。” 宛葭月有些诧异,没想到朱绛什么没问就干脆的答应了,立即的乐了,然后又笑嘻嘻的道:“借二百两银子呗。” “没钱。”朱绛再次冷言冷语的拒绝。 宛葭月重重的哼了声,一掌拍在桌子上:“小气,我又没说不还。” 朱绛冷冰冰的道:“小姐似乎也从来没还过,鸦青的几百两账还挂着呢!” “你……”宛葭月气的指了指朱绛,“气我!”气哼一声起身便走,走出几步又顿住转身迅速的冲到朱绛的身边,伸手就朝朱绛的脸探去,朱绛身手敏捷,立即的起身退步避开。 宛葭月一招扑空,丧气的道:“你真没意思,没鸦青好玩。”转身下楼去。 朱绛顿了几瞬,扭头朝窗外望去,宛葭月双手插怀漫步街上左瞟右看。 他松了口气,正准备收回目光意外瞥见与宛葭月擦肩而过的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轻薄绢纱遮面,其下面容模糊不清,但是身形他却无比熟悉。世间女子万千,未有一人身形妖娆入他心。 帷帽女子在宛葭月经过后,回头朝她看了眼,然后朝一旁宛葭月走出的茶馆看来,大概是余光瞥见二楼窗口有人,抬眼望来,步子顿住。 朱绛此时瞧见那露在外的脖颈和下巴,更加确定了女子身份。 女子垂下头,步子略快的朝前直走。他立即的下楼出去,向那女子追去,在一座石拱桥前追上了女子。 “阿黛。”他在身后唤了声,女子步子微顿继续上桥。 “阿黛。”他追上去拦在女子身前,“阿黛,我有话与你说。” 黛螺驻足昂首看他,一双媚眼如春水将面前的人环绕,让对方无处可逃。 朱绛见她没有离开之意,忙道:“这儿日头大,到河边柳树下。” 黛螺瞥了眼桥旁边的一排柳树,无言转身,朱绛立即跟了过去。 她立在河岸边的青石前,目光冷淡的看着河面上从桥洞下驶过来的乌篷船,没有开口的意思。 朱绛先出声:“阿黛,她……你应该还记得,是我恩主的女儿。” 黛螺目光随着乌篷船移动,带着几分怒火,身侧的手微微的攥了攥,不回应他。 朱绛迟疑了下,走近一步紧挨着她,低声下气的道:“对不起,当年是我食言失信,可我……很多事由不得我自己。” “你一辈子都不会由己。”声音阴冷的好似从地下寒洞传来。 朱绛惭愧的低低垂首:“对不起。” 等不来朱绛下面的话,她嗤笑,微微侧头斜瞪着他:“你我不属于同一类人,相遇相识不过是一场巧合。你与那些来往春风化雨楼的客人无二,一场欢愉后各分东西,最多不过是日后偶尔想起再来捧次场而已。无须说什么对不起,也无所谓食言失信,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阿黛!”朱绛低哑声音斥唤,身子微微轻颤,这几句话就好似几剑狠狠的穿心而过。 当年因为种种原因他食言失信,但他从没有将这份感情看得那么不堪,他从没有虚情假意,对她说过的话,许过的承诺也都是真心,发自肺腑。而这份感情却被她如此轻贱。 看着面前绢纱下那双眸子,没有温柔,更多的是怨恨,他眼中微湿,声音几分哽咽:“我不是。” 黛螺转回目光看着湖面上圈圈涟漪,许久,自嘲冷笑一声,讥讽:“你舍得离开枯朽谷吗?舍得为我去伤你恩主的女儿吗?” 朱绛激动的颤抖着双唇,终究一个字没吐出。 黛螺哂笑,冷冷看他一眼,失望至极的摇摇头:“你不舍得!”转身离开。 朱绛一把抓住她手臂,试图解释,可一个“我”字出口,下面的话他却没有勇气去说。 黛螺见他依旧如当年犹豫纠结,心中更怒,当年给了自己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现在连承诺都不愿再说。 一把甩开朱绛,满眼失望痛心的离开,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朱绛愣了许久,轻轻闭眼,那滴积聚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心中低低的向黛螺解释:我不是不舍,是不能,离开枯朽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如果那样离开了,还有什么意义? 黛螺越过石拱桥,没走多远便有一架马车在柳荫下等候,一位婢女上前来搀扶她上车,瞧见她脸色难看一句话不说,也不敢开口,只是拿眼睛小心的打量她。 忽然马车颠簸一下,黛螺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满脸泪痕,忙抬手擦拭。 婢女这才小心翼翼的问:“姑娘是怎么了?傍晚还要去郕王府献舞,可不能哭红了眼。” 想到郕王,她眼底的落寞哀伤化成了一阵厌恶和憎恨,只是正微垂着头又带着帷帽,婢女并没有瞧见。 “昨夜没有睡好,眼睛不舒服,回楼中休息便没事了。” “隔壁的缥玉姑娘也去的呢,郕王素来喜欢她的琵琶,姑娘这次不能输给了她。” 黛螺沉闷的嗯了声,也没有朝心里记,他们一舞一琵琶,有什么好比的呢?又何谈输赢?她本就不在乎,其实她清楚缥玉和她一样内心里也是不屑的。 — 宛葭月离开茶馆一路上瞟见了几个样貌还不错的公子哥儿,但不是陪着自家夫人买首饰就是买胭脂,还有一个当街搂搂抱抱亲.昵无比,简直让她——又羡慕又嫉妒。 最后好不容易瞧见一个落单的白面书生,未曾想上前搭讪两句,对方竟然一路直奔南风馆去了。 真是太难了,她不禁长叹,果然搭讪美男要趁早,晚了不是家有娇妻就是断袖了。 兴致阑珊的回到客栈,刚进门瞧见了坐在近门一张桌子上的年轻公子,净白无须,样貌秀雅,一边吃着甜瓜一边笑着看向她,还朝她招了招手。 宛葭月挤出个笑容笑嘻嘻的走过去,心里嘀咕:昨夜朱绛才将自己在栗城的消息传回谷,怎么现在人就来了,枯朽谷距离栗城几千里,就是长翅膀飞也不可能这么快的飞过来。 “栗城的瓜甜吗?”她走到对面坐下,也随手拿了一块甜瓜。 “没有谷中的瓜甜。”秀雅公子笑道,又咬了一口,略带品味的意思嚼了嚼,“不如跟我回枯朽谷,这时节蒂落瓜熟,青皮香瓜甜软可口,你最喜欢吃的,少主肯定现在命人为你留了几个最好的。” 宛葭月一听这话乐了,原来自己哥哥真没有来栗城。 “你怎么不在我哥身边,自己跑栗城来了?” 秀雅公子冷笑一声朝她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一截瓜全塞到口中,撑的两腮鼓鼓囊囊。 “你这什么意思?好像我得罪你了似的,怎么?你不会专程从别处跑来问我要债的吧?我事先明说,我身上一文钱没有,我穷的甜瓜都吃不起了。”说着还狼吞虎咽几口,生怕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秀雅公子瞧她模样被气的笑了,咽下香瓜后道:“你还好意思问,自你离谷,这四年我把周边诸国都跑遍了,就是为了找你,没瞧见我这几年累的又黑又瘦又老又丑吗?” 宛葭月朝他两边脸看了看,眼珠一转,趴在桌子上捏了下他的下巴两边扭了扭,歪着头左右仔细的瞧。秀雅公子也不挡开,任由她摆,还质问:“瞧仔细点是不是。” 恰时李衡从二楼下来,一眼瞥见了大堂内近门处的一抹炎色,其对面背对着他坐着一位身着鸦青色常服的男子。从他的角度看去宛葭月大半个月身子都撑在桌子上,头紧挨着对方的头,还一起微微摆动着,他脑海中顿时闪现一幕不该有的画面。 眉头不悦的皱紧,他快了几步下楼。走到楼梯口又觉得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了,宛姑娘喜欢怎么样,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管,而且她对自己不也喜欢如此撩.拨吗?自己不乐意拒绝了还不允许别人乐意接受的? 虽想的明白,可那一口气憋在心口吐不出来,十分难受不畅快,总有种上去分开两人的冲动。 此时宛葭月松开鸦青的下巴,收回手笑着摇头道:“没有啊,和当年一样又白又胖又年轻又俊美。” “胖?” “刚刚好。”她嬉笑道,抬眼瞧见站在了楼梯口的李衡,眉头紧锁,脸色能沉出水来,目光带着几分怒意。 四目交接,李衡脸色微微和缓了些,朝这边走来。 东越篇 鸦青转脸看向来人,一身青衣,左腕处的红石手链成为周身唯一的亮色,尤为醒目。 前几日他查到小姐在下马镇渡口出现的消息,便迅速的赶往,听闻了渡口客栈发生的一切,大致推断出对方的身份,随后一边顺藤摸瓜找过来一边试着和朱绛联系,恰巧今早联系上朱绛,同时知道了这边的消息。 原来面前的人就是大周废太子李衡。 面如冠玉,五官精致,身段颀长,气质清雅高贵,难怪让小姐产生好感。 “李公子。”他笑着微微欠身。 李衡微愕,点头回礼,顺带将面前的人也打量了一遍,二十六七年纪,身量与他相仿,样貌秀雅,文质彬彬,像东越水乡养出来的知书明礼的翩翩书生。 宛葭月看了眼两人,对李衡介绍道:“鸦青,谷中人。” 李衡心中略紧:“什么时候回?” 宛葭月瞥了眼鸦青,笑道:“等谷中来人。” 鸦青找到自己必定也会派人回禀父兄,为了确保自己这次不再逃了,即便是有鸦青在,父兄也必会再派人来。 一来一回好几千里路,即使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些时日,她还能够多待几日,晚一天离开,至少朱绛会晚一天动手,他就多一分安全。 李衡沉默须臾,点了下头,又看了眼两人,心中还是犯堵,眼不见心不烦,转身朝客栈外去。 “你要去哪儿?”宛葭月忙关心的问。 李衡未回答,人已经出了客栈门槛,池渊此时也从楼上下来紧随出去。 宛葭月丧气的复坐回桌边,撑着腮耷拉着眼皮盯着面前的甜瓜,随手拿起一块有一口没一口的吃。 鸦青看她情绪低落,眉间也跟着附上一层愁云,在她身侧坐下,语重心长的劝道:“谷中规矩,凡是猎物必杀,除非买主放弃。即便买主放弃,谷中之女不外嫁,而他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随小姐回谷。” 宛葭月被他劝的更加惆怅,谷中之女不外嫁,这是铁律,她曾听母亲说过,姑姑当年爱上了一个谷外人,而那个男人是家中独子断不愿随姑姑入谷。姑姑为了和那男子在一起私自离谷嫁给那男子,最后祖父不忍杀了最疼爱的亲生女儿,用毒毁去她的所有记忆,斩断父女关系,此后姑姑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再无人知晓。 她记得小时候也曾遇到过一件类似的事情,那个人也被毁去了记忆,只是毒用的重了些,那人此后变得痴傻,赶出谷后,生死不知。 想必想与之相守一生的人也不会再待她如初了,甚至会弃之如敝履了吧? 没有记忆,那些曾经在一起的美好往昔都没了,面前人成了一个陌生人,甚至身边的世界都是陌生的,一个人没有过去才是最痛苦的。 回过神来,她嗔怪道:“胡说什么呢!我就是瞧着他长得好看而已,怎么你还扯婚嫁了?我瞧着你和谷中那么多的儿郎都长得好看着呢!” 鸦青调侃的笑道:“那小姐嫁我好了。” 宛葭月翻他一个白眼:“我一直当你是兄弟,你要娶个兄弟吗?” 鸦青摇头:“我没当你是兄弟。” 宛葭月顿了下,疑惑看他。 他笑了下:“我当你是妹子。” —— 李衡带着池渊来到栗城西湖,两岸杨柳依依,湖面花楼歌船,隐约可闻靡靡之音。岸边的树荫下有游人和当地的小商小贩卖着小东西,不时传来吆喝声。 他立在湖边迎着湖面凉爽的夏风吹了许久,一个头戴斗笠的船夫摇着桨驶过来,用肩头上抹布抹了把汗,笑问:“公子,瞧你在这儿站了许久了,是要游湖还是想到湖中的哪艘花船上去?” 李衡余光朝岸边一侧几位游人扫了眼,笑问:“刚刚的歌声从哪艘花船传来?” “落月姑娘的花船。”船夫说着回身朝湖中心一艘指去,“公子要过去?我载公子过去,每人十文钱,别的船都要十五文的。”说着朝旁边的船只睇了眼。 “有劳。” 船夫将船靠岸,李衡迈步上船,船有些晃,船夫上前搀扶一把,正抓在李衡昨夜剑伤之处,疼的他手臂颤了下,微微蹙眉,船夫忙移开手,眉眼低垂,低声轻语:“公子恕罪。” “无碍。” 池渊瞥见旁边人看过来,忙移了下身子挡住那几人视线,并从船夫手中接过李衡搀扶上船。 船舱狭小只有大半个人高,勉强可坐四人。李衡和池渊两人稍宽敞些,坐稳后,船夫便摇桨开船。 离岸十来丈后,船夫朝四周看了眼,并无船只靠近,他还是刻意压低声音对船舱道:“禀公子,裴公子那边一切顺利,这几年小心经营,深的东越国主信任。如今东越局势变动,裴公子特让属下来请示公子,下一步当如何。” 李衡沉思了片刻,道:“离间东越君臣。如今借着使团问罪东越上下恐慌这一契机,令他不时进言让东越国主疑心郕王,猜忌其有拥兵篡位之心即可,其他他什么都无需多做。” “这……”船夫谨慎的看了李衡一眼,他可是几个月前被安了一个“谋反”之罪被废,如今却将此用在了东越君臣的身上,这话他也只能心里想想,断不敢说一字。 “郕王是东越战将军魂,对东越忠心耿耿,虽东越国主对其自大不满,但是一直信任有加,让东越国主猜忌其谋反篡位恐非易事。” “功高盖主是大忌,何况还是一个与其意志相悖的亲王。如今私自屯兵西北引来大周问罪,想让东越国主起疑心不难。郕王素来行事刚正不阿,狂傲自大,得罪半数的朝臣,因其重兵在握,不敢轻易开罪,但若是有能搬到郕王的机会,这些贪生怕战一心求苟安的老臣必会不遗余力。我会让叶斓那边配合坐实郕王之罪。” 心中不由得怅叹,与自己相比郕王江夷钊不知道算不算幸运,毕竟算计他的是他心中的敌国人,而算计自己的却是自己的君父。 船夫闻言心中胆寒,如此这般,郕王的结果不是被冤入狱赐死,便是真的起兵谋反。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大大的动摇了东越的国本,东越再不足为患。不由对面前的人更加敬畏。 他真的越来越像洛王,难怪陛下处心积虑要加罪废黜。 他垂首领命应是。 小船慢慢靠近落月姑娘的花船,船上的姑娘瞧见来客陌生从未见过,一身青衫布衣,心中不喜,摆手赶客:“今日客满了,郎君还是去别的的花船吧!” 李衡从对方嫌恶的目光读懂意思,朝花船上看了眼,笑道:“真是遗憾,看来我今日运气挺差。那我改日是要赶早了。”他回身坐回船舱。 船夫划着小船朝别处去。 花船上的两位姑娘冷嗤:“就那副穷酸劲还想上船来。” 曲九复从花船中走出,瞧见驶出数丈的小船内的人,玩味的笑了笑:要上花船?他这是脑子开窍了? 李衡远远的瞪了他一眼。 在湖中游了一圈,于另一侧上岸。 他直接回了客栈,刚进房间,顾小寒敲门进来,黑着一张脸,气哼哼的白了他一眼。 李衡好奇的和池渊对视一眼,笑问:“这气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当然,你刚刚去哪儿了?” “西湖花船。”李衡随手倒了杯凉茶喝了口,调侃他,“我这么大的男人,顾公子觉得我去花船有什么不妥?” 顾小寒走到桌边气呼呼的道:“你去花船草船我才不管呢,但是你为什么故意甩开我的人?栗城这么危险,我让他们暗中保护你难道还有不妥了?” 李衡笑笑,示意他坐下,倒了杯凉茶递过去。 “我甩开的可不仅仅是你的人,还有两路人,若是真有危险他们也救不了我,倒不如全甩开干脆。” 顾小寒诧异,他可没听护卫回来说还有另外两路人。 “另外两路是刺杀的人?” “不清楚,但肯定来者不善。” “那你也该告诉我的人一声,全甩开就不怕后面遇到杀手?” “我不好好的吗?” “这次侥幸!”顾小寒气哼哼的端起凉茶一口灌下,呛的吐了大半杯,咳嗽不止。 李衡递了块帕子过去,他胡乱摸了两把生气的起身离开,咣当将房门关上。 李衡叹道:“性子倒是有些像卫棠。”说着端起茶盏余光却瞥向立在一侧的池渊,见到他身侧的手轻颤下微微的攥紧。 他不动声色的喝了口茶,吩咐道:“如今客栈也安全,不用寸步不离的侍候,先出去吧!若是九复回来,让他过来一趟。” 池渊犹豫了下,领命退下。 李衡仔细打量池渊的背影身形和步子,轻轻叹了声。 曲九复当夜宿在了花船上,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才回来,刚踏进客栈就被池渊请到了李衡客房。 李衡正在里间临窗桌前发怔,目光盯着窗外的树木,神思早游到九霄云外去了。 曲九复敲门进来,直到坐到他面前他才转回目光,上下扫了眼曲九复,精神饱满,身无酒味,昨夜没有太过分。 “找我何事?派去缁墨的人还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此事。”李衡命退一侧的池渊,问,“他的来历。”示意一眼。 曲九复回头朝外间紧闭的门瞥了下,几分疑惑:“我与你说过,是华阳涂岩县尚乾武馆馆主之子,父亲因杀人被斩,母亲抑郁病终,叔叔抢夺家产,其与妹妹流落华阳城,妹妹被骗入醉梦楼,他去救妹妹与醉梦楼动手,差点丧命,我随手救下。” “我派人去逐一核查过,全部属实,连他和其妹妹的画像都找涂岩县街坊和其叔叔确认过。若非是如此,我也不敢让他到你身边。” “你是怀疑他身份造假?”曲九复最后试探问。 李衡沉吟了片刻点点头。 “不仅如此,我总觉得他与卫棠相识,每次我提到卫棠他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异样,而且他的性情、喜恶、习惯都与卫棠截然相反,有刻意而为之的痕迹。” “白狄人?” 东越篇 李衡微微摇头,他不能确定,这一切只是他的猜测。毕竟池渊跟了他这一年并无任何行为可疑之处,在他被定罪驱逐出京的这两个多月更是舍命相护。 如果池渊真的是白狄人,恐将他杀之而后快,更妄谈保护。 六年前,卫棠仅十岁,流落华阳街头,他瞧见其容貌和洛王夭折的独子五分相似,年纪又相仿,便将他带回东宫。后来发现他性情竟和洛王世子也相似,更是疼如幼弟,甚至文武全是亲自教习,虽然没有给予他任何的身份,但在东宫人人敬着,被众人捧在手心宠着。 两年前,他意外的发现卫棠与白狄联系,查出其身份乃白狄十三皇子呼延铭,是白狄插在他身边的暗探。他怒恨至极,亲手杀了卫棠,并命人将其尸首抛入城外乱葬岗饲兽。 因为卫棠身份特殊,恐陈王一党借题发挥,陛下疑心猜忌东宫,此事秘密解决,对外只宣称卫棠得疫症暴毙。但最后还是走漏风声,被陛下降罪。 他为了请罪,大肆查处白狄在华阳的探子,几乎全部剿灭。 白狄人对他恐恨之入骨,如果池渊是白狄人,和卫棠有关,该恨他,但他从池渊的眼神中从没有看到过对他一丝地怨恨,反而是敬重。 “我立即派人回京将其再查一遍。”曲九复立刻请命。 池渊是他曲府出去的人,是他亲自送到李衡身边,若他是白狄人,自己失察之罪难逃。 李衡冷冷地嗯了声,从一旁书卷下取出一封信递过去:“交给叶斓,让她按照上面的计划行事。” 曲九复接过信,领命退了出去。 李衡再次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墙边葱郁的枝叶上,几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停在树枝上,他轻轻的叹了声,手不自觉的摸上自己脖颈处的那道伤疤,目光黯淡。 傍晚,他正在研究面前的舆图,池渊敲门进来禀报:“公子,陈王已经到了客栈。” “他速度倒是挺快,看来他比我还急。” 不一会儿,门外便有人叩门,池渊开门,门外站着一位青年,池渊侧身请进。 青年走到里间门前拱手施了一礼:“李公子,殿下有请后苑沁雅小筑一叙。” 李衡看了眼来人,是陈王李衍身边的侍卫长戚云。 “我等他也有几日了。” 戚云微愕,未想到对方会早知陈王要来。 李衡起身理了下自己的发冠衣衫,便让戚云带路。 如归客栈前面是大堂酒楼,中段是普通的客房,后苑便是一些亭台楼阁水榭小筑规格较高的客院,相互独立,有花木廊桥池水隔开,私密性较强。 穿过一处画廊,曲曲折折绕过几处亭台水榭才来到临湖沁雅小筑。 小筑周围零散站着十几名侍卫,门前的两名侍卫瞧见他过来,拱手施了一礼,推开小筑的木门:“殿下吩咐,李公子过来直接进去便可。” 池渊刚要跟过去被戚云拦下,李衡回头看了眼戚云,对池渊吩咐:“陈王不过找我叙叙旧而已,你在此候着便是。” 池渊瞪了眼戚云后,沉声应是。 李衡走进外间,透过轻薄的绢纱屏风隐约瞧见内间两个模糊的身影。 走到内间绕过屏风,瞧清面湖的门前矮木桌边一左一右盘坐的两人,陈王李衍正在临风品茶,而他对面坐着的一身炎色裙裳的宛葭月正靠在凭几上盯着李衍看。 他心中又犯堵,真是但凡长得不错的公子她都要多看几眼,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扫过。 “李公子,你们大周皇室子弟都长得这么好看吗?”宛葭月回头笑着问他。 李衡瞥了眼陈王没有回她,心里暗想:这也算好看吗?与昨日那个鸦青还差一截呢,眼光怎么越来越差了? 李衍放下茶盅,并未起身,神情倨傲地指了指一旁的软垫:“兄长请。” 李衡心中苦笑,依言落座,宛葭月扭过头笑着盯着他看起来。 他心中稍稍舒服些。 李衍笑着对宛葭月道:“小筑入夜风凉,宛姑娘先回去添件衣裳,咱们今夜一醉方休。” 这是要支开她,其实她也没有留下来听他们交谈的意思,笑着拍手道:“好啊!殿下可要多准备几壶好酒,别喝不尽兴。” “一定。” 宛葭月爬起身便绕过屏风出去。 李衡回头看见李衍灼灼贪婪的目光,想起上次宛葭月捉弄曲九复的事情,看来今夜她又要故技重施。 只是面前人可不是曲九复,他并不会怜香惜玉,被捉弄后不会善罢甘休。而她酒量不行,酒品还差,酩酊大醉后见到人就扑上去抱。 这——不正是送羊入虎口吗? “在下与陈王似乎从未一起饮过酒。” 李衍稍稍诧异地看他,太子李衡不会饮酒是众所周知之事,除非重要的宫宴上象征性地喝一两杯,其他时候滴酒不沾,他曾数次在宫宴上想要灌他几杯,最后被他婉拒。 如今主动提及,看来是想要为宛姑娘挡酒。也好,他倒是很想看看一个不会饮酒的人怎么挡酒。 “兄长说的是,小弟一直未能有机会与兄长痛饮,今日兄长垂爱,小弟一定要多敬兄长几杯才是。”说完便唤来侍卫,命其去备酒菜。 “小弟刚到栗城便听闻兄长在此落脚,特赶过来拜会,兄长果然是给小弟面子。” “是陈王给我面子吧?离开使团早早抵达栗城,未去处理此次出使之事先来邀见在下,荣幸之至。” 陈王冷笑:“兄长在栗城盘桓这么久,不也是听闻出使之事而在等我吗?” 他惋惜地叹了声:“你我兄弟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兄长可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以谋反定罪被废黜为庶民,至少他从未想过。斗了这么多年,他最多也不过是想让太子失德犯下大过,从而被废为亲王或郡王,迁往封地罢了。 他没有想到背后有一双手推着他,让他一步步地将太子李衡的罪定为谋反。至此,他只能顺着那双手的力道继续地走下去。 李衡未答,端起茶盏抿了口。 陈王起身走到通向湖面木台的门边,望着吹皱的湖面笑着道:“兄长之罪就如当年洛王之罪,兄长如今一介庶民,若想重回朝堂,只能再走一遍洛王的路。只是,兄长远不及洛王谋断手腕,而父皇不是当年的父皇,朝堂也不是当年的朝堂。” 说完回头看了他一眼:“当年想取洛王性命的只有父皇,而如今想取你性命的人太多。” 李衡望向他,意外瞧见湖面倒映落日熔金的画面。 他站起身,顺着门下木阶走到水上木台,立在水边,抬头望着西方天际落日。想到当年洛王选择自杀那日,洛王无故动怒罚他在九楼楼台面向西跪落日,从日头西偏一直跪到余晖散尽。 当他从九楼下来就听到洛王于御前服毒自尽的消息,他才知道洛王是为了支开他。 从那以后他每当看到落日,就好似看到了洛王。 此刻面对落日,他心中只剩愧疚。 许久,他说:“我不会走洛王的路。”声音幽怨而凄婉。 李衍惊异地看着他,踱步上前:“这可不像兄长了。” 李衡带着几分嘲弄问:“陈王殿下很了解我吗?” 李衍沉默地点了点头,嗤笑道:“这似乎不重要了。” 李衡自嘲一笑,轻叹:“是不重要了。如今陈王在朝炙手可热,此次陛下派陈王出使东越,更是给陈王一个进阶储君的机会。东越朝廷暗弱,是郕王为首的新贵在苦苦撑着,新贵根基不稳,没了郕王,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陈王便是为陛下除了心头一患。” 李衍领悟李衡之意,沉思了片刻,笑道:“兄长手段够狠,君臣相离,待我大周腾出手来,不仅轻而易举就可平了东越,更便收复东越民心,这是奇功一件。多谢兄长提点。” 李衍在木台矮桌边盘膝而坐,感叹道:“兄长如今身份,又何须劳此心力? 李衡看向远处沉下的落日,蔚霞一层层的铺满半边天,也许这也是洛王罚他跪落日的原因吧,即便日落,尚有蔚霞余温,就如当年的洛王自己。 “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自嘲笑答。 “好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倒让小弟自惭形秽。” 余晖慢慢散尽,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两人从木台回到小筑内,四周的灯笼已经点上,当门临风的矮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酒菜。 两人刚坐下,宛葭月过来,还是离开时候的一身炎色裙裳,淡淡的妆容,与平日无差。 她走到桌边就兀自在李衡对面坐下,嗅了嗅手边的酒壶:“这什么酒,闻着就烈。” “东越径庭香。”一旁侍立的侍卫回道。 “好酒。”宛葭月迫不及待的给每个人酌了一杯,她可不管坐在身边人的身份是如今大周陈王殿下,端起酒杯先抿了一口,连连的点头,“好酒,好酒。”一饮而尽,还咂了两口道,“清香醇冽,入口绵柔,果真好酒。”径自又酌满了一杯。 “宛姑娘平日没少饮酒。” “偶尔喝几杯。” 李衍举杯道:“小王敬宛姑娘一杯。” 宛葭月立即的承意,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李衍给自己又酌满一杯,转过来对李衡道:“小弟敬酒兄长从没有喝过,这次难得兄长应下,小弟要多敬兄长几杯才是。” 连敬三杯,李衡一滴不剩的全部饮下,宛葭月愣愣地看着他。 不是传言他不会饮酒吗?怎么连饮三杯烈酒丝毫没有反应?眉不皱,脸不红,眼神不飘,像喝白开水一般。 传言有假? 李衍心中也有疑惑,往常对方从没有任何一次宴饮喝过三杯满酒,凡酒水能躲就躲,能拒就拒。 李衍再次地斟满酒,借着这样那样的由头敬酒,李衡知他是故意灌酒,并没有躲也没有拒,灌他酒总比灌对面姑娘强,至少他喝醉了不会无论谁扑上去抱着不放。 宛葭月瞧着面前两人,相互又是敬酒又是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自己成为被忽略的局外人,她失望的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无聊地倒杯酒,独自慢慢的喝。 本来他见大周陈王是个酒色之徒,此来客栈必是找李衡的不痛快,便想着捉弄教训,药都已经准备好了,只需一点点便可让陈王醉个三天三夜不醒人世。现在倒好,这两个人喝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兄弟情深呢! 完全不给自己留个下手的机会。 不过,这怎么越瞧着陈王李衍醉意越浓,眼神发虚,身子不稳,而自己对面的人虽然酒劲上来,头脑似乎还清醒着。 东越篇 再两个来回,酒水后劲上来,李衍坐着的身子都开始发晃,一手撑着桌面勉强的稳住,两眼发虚,意识已经开始不清楚。 李衡对一旁侍立的侍卫道:“陈王有些醉了,扶回房中休息吧!” 侍卫愣怔的看着李衡一瞬,三杯酒都没有连喝过的人,竟然喝了一壶酒,虽然微醺却没有倒下,而素来善饮酒的陈王此刻却醉醺醺。 李衡起身离座,侍卫这才忙上前去搀扶李衍。 李衍摇了摇头,他没有彻底的醉,脑子还有一些意识,至少清楚再喝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自己来东越还有重要之事,不能够有失,李衡之事于他还是次要。他没有开口,就着侍卫的手臂,摇摇晃晃的朝一旁寝室去。 李衡看了眼对面两颊绯红的宛葭月,她独自坐在一旁也喝了不少,现在瞧着也有几分微醺。 笑问:“你还要继续一个人喝吗?” 宛葭月看了眼面前的酒杯,抬手准备喝完最后一杯,李衡一把夺过,将酒杯放回桌上:“你也回去休息吧!”转身离开。 宛葭月愣了下,见李衡绕过屏风,端起酒杯一口喝完,这才爬起身追了出去。 出了小筑,池渊迎了上来,将一件外衣抖开给李衡披上,嗅到满身的酒气,微愠的朝小筑内瞪了眼,正瞧见宛葭月神色微醉的出来。 “公子,先回吧。”扶了把李衡。 宛葭月快了两步跟上来,一把抓着李衡另一侧手臂问:“你不是不会喝酒吗?怎么把陈王都灌醉了?” “谁说我不会喝酒的?” “传说的。” 李衡笑了下:“我只是不喜饮酒,不是不会。” “有区别吗?”宛葭月昂着一张小脸,醉眼微眯。 李衡未答,瞧见她面前有石阶,顺手扶了她一把。 沿着原路返回中院普通客房,宛葭月的酒意慢慢的袭来,抱着李衡的胳膊走路摇摇晃晃。李衡也由她抱着,尽量的迁就她。 送她到房门前,鸦青正从对面走来,见此忙上前去扶宛葭月,宛葭月却死死的抱着李衡的胳膊不放。 “小姐,李公子要回房休息了。”。 “不行!” “你又醉糊涂了。”鸦青上前去将她和李衡分开。 宛葭月嗯嗯撒娇的挣开,转个身直接朝李衡的身上扑个满怀。 李衡当即一怔,虽知道她有些醉,但是她刚刚喝的酒量还不及上次三成,就算酒烈也不至于醉成这样,而且醉的这么快。 他低头看了眼趴在身前的人,她大睁着眼睛,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手不安分的顺着他的腰侧向上滑。 真是狡猾! 他立即伸手抓住她游动的双手腕,将她从身前推开。 鸦青不知情况,见李衡如此粗鲁急忙上前一把扶住宛葭月,愠怒的瞪了李衡一眼。 宛葭月顺势转了个身,见到面前的鸦青,歪头瞅了下,伸手捏了下鸦青的脸,傻笑道:“鸦青,我好像又喝多了。”脚一崴身子朝楼栏撞去,李衡紧张的心头一惊眼疾手快忙去扶。鸦青身法毫不逊色,几乎同时两人一左一右的扶住宛葭月。 “多谢李公子,小姐我来照顾。”鸦青一把拉过宛葭月揽在臂弯挡开李衡。 李衡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自己似乎也没有任何理由去驳鸦青,装作淡然的点了下头。 瞧着宛葭月进屋房门关上,他才转身回房。 池渊已经吩咐客栈的伙计准备了温水,李衡去衣沐浴,伙计送来解酒汤。李衡一碗喝下,片刻头才好一些,腹内焦灼之感稍稍缓解,靠在浴桶边,闭目冥想东越之事,陈王之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隔壁的宛葭月。 刚刚鸦青的动作和神情他全部看在眼中,他对宛葭月的关心,不单单是一个下属对自家小姐关心。从宛葭月对鸦青说的那句话可知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喝多,她每次喝醉后若都是抱着个人不放,那岂不是…… 越想心里越是憋的慌,脑中一片烦乱,池渊递来香片轻唤了声,他才回过神。脑袋清明,又觉得自己刚刚是魔怔了。虽然她多次相救,但她终究是枯朽谷的人,待过几日他离开回谷,他们也就两不相关,两不相欠,此生不会再见。 自己还去想她做什么,难道没有可想的人了吗?没有事情要做了吗? 他自责的用手拧了拧眉心,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可睁眼就瞧见手腕上系着的那串红石手链。 池渊瞧见他的神情模样,低声道:“这次宛姑娘醉酒倒是安静,刚刚池渊出门未听到隔壁半点动静。” 李衡瞪了他一眼,池渊微微垂首未再言,绕过屏风去准备浴巾和干净衣衫。 恰时响起沉重的敲门声,池渊刚打开门缝,门被猛然推开,宛葭月迎面扑来,池渊惊慌忙朝一侧躲了一步,宛葭月扑了空直接撞到冲门的圆桌上,疼的哼唧的叫了两声。 “宛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宛葭月不回答,撑着圆桌站起身,朝哗哗水声的屏风望去。 如归客栈客房内的屏风全是东越当地盛产的素白绢纱所制,上面绣着一些花草鸟虫游鱼之类,轻薄微透。屏风后亮着烛灯,光线打在屏风上,留下模糊的剪影。 宛葭月傻笑着朝屏风后歪歪斜斜的走去,池渊立即冲上去挡在身前。 “夜深了,宛姑娘回去休息吧。” “我要喝酒。后面有声音,肯定有人在酒喝。”说着就要拨开池渊。 池渊不让,她身子就要朝他扑去,池渊接着不是,推开也不是,就连避开都怕她一头栽过去扑倒屏风。手足无措之时,忽然一只手臂挡在他面前将宛葭月拦住。 李衡随意的穿着刚刚褪下满是酒气的污衣。 “先出去吧。”对池渊吩咐。 宛葭月抱着他的胳膊嗅了嗅道:“酒味,你刚刚在喝酒,酒藏哪儿了?”说着要去翻李衡的衣领找。李衡立即的拦下,三两步将她拉到圆桌边坐下。 宛葭月又伸手要上前,李衡抓住她手腕放在了桌面上,沉声道:“你没醉!” “谁说我没醉?”她昂着头冲着李衡嘟嚷,眼睛微眯,盯着李衡目光。 李衡冷笑了下,移开一步整理衣衫:“你醉了可不是这样。”随手倒了杯凉茶递给她。 宛葭月撇了下嘴,不再装醉,嘻嘻傻笑的道:“这么提防我?就不能让我占一下便宜?”指了指他的衣领。 “凭什么?我们已经扯平了。”他在其对面坐下,自顾倒了杯茶喝几口润喉。 “我……先欠着不行吗?” 李衡哭笑不得,她怎想出这种无理要求? “拿什么还?”他顺着她的话反问。 宛葭月转了转眼珠子,过几日自己就走了,此后不会再见,的确是没有什么能够相抵的,该还的也都还了,两不相欠。 “不看就不看!”宛葭月嘟囔微嗔的起身就朝外走,虽然醒酒,但脑袋还有些晕乎乎,趔趄一步正与进门的鸦青撞上。 鸦青搀扶住她,朝里看了眼,正见到李衡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微湿的鬓发,屏风后还有一丝雾气,猜到刚刚房间情况。 “你怎么到这儿?” “进错门了”宛葭月摆了下手,然后扶着门墙朝隔壁自己的房间去。 鸦青无奈轻叹,这是有心进错门吧?玩的是不是有点大了? 李衡在桌边愣坐须臾,豁然笑了。 次日,陈王醒来想到昨夜之事微恼,原本想着戏弄一番两人,最后自己被灌醉,也是自己大意,信了李衡不会饮酒之事。 如此小事,他竟然瞒着所有人这么多年,更毋论其他大事。 他受洛王教养十数年,自是学得洛王的一些手段,若留他,日后必将是大患。 吩咐两个侍卫盯着李衡,他便去暗查此次东越屯兵之事,为三日后使团抵达栗城谈判做准备。 李衡也命自己在东越的人注意陈王的动静,方知其原早收买了东越一位老臣。 大周使团如期抵达,陈王提前于城外与使团会合,随着东越迎接队伍入城。 李衡近日留在栗城也不用太担心刺杀,倒是相对轻松些,在客栈呆的久了,就到城中随便走走,了解东越官员和百姓对于此次大周出使的想法态度。 裴煦和叶斓那边也传来此次大周出使两国谈判的内容、进展。 陈王态度强硬,同时又代表宗主国恩威并施,倒是震住了东越国主和一批老臣,东越退兵且问罪郕王。 郕王虽然向国主和老臣陈述其间的利弊,认为大周此时内忧外患,正是东越恢复帝制的大好时机,如若错过此良机,大周缓过来,东越将再无恢复帝制之日。 但是东越国主和老臣慑于大周的强威,大周给予的好处更让他们心动,加之有陈王重金贿.赂的老臣暗中相帮,一时却将风向引向郕王拥兵自重、目无国主上。 看到传来这样的消息,李衡满意的笑着对曲九复道:“事情至此,使团的任务也完成,后面之事多半顺理成章。” 曲九复白了他一眼:“你是在为陈王铺路,为自己掘墓。” 他不以为意的笑了下:“我们过几日也该启程去缁墨了。” 犹疑了下,他又道:“上次南楚那边传信来,清和正遭追杀,理由说来荒诞,细想倒是也算合理。”冷笑下,又满腹惆怅,“最近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如何了,我倒是挺担心他。” 叹了声,将手中的信就着桌上烛火烧了。 想了想又询问:“缁墨那边可查到什么?” “暂时还没有得到回信。” 李衡手微微一顿,也有十几日了,竟然还没有丝毫回信。 曲九复解释道:“此事没有确切的消息,他们也不敢回禀,难道你还怀疑九楼旧人不成?” 李衡面色沉了下去,将信丢入茶盏,目光渐渐凌厉,未答话。 此时忽然外面有动静,惊动了顾小寒的护卫,曲九复唤池渊进来询问。 “有人欲接近此房间,被顾家护卫发现,已经去追了。”池渊回道。 “看来不是刺杀,陈王的人?”曲九复问向李衡。 李衡琢磨须臾微微摇头:“应该不是,且待顾家护卫回来再说吧。” 两盏茶的时间,顾小寒过来,一脸怒气:“护卫追出去,那人见逃不掉自尽了,护卫去查其身份来历了。” 说着恼怒的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盏哗哗脆响。“你再不离开栗城,我不护你性命了。在家都是兄长们护着我,现在出门我倒要护着你。好好小爷的日子不过,给你当护卫,我真疯了。”说完怒火冲冲的转身出去。 李衡无奈一笑,若非背后有父兄之命,他贪玩的性子恐早就带着护卫别处逍遥了。 东越篇 已经入秋,东越依旧炎热如夏日,街上行人多撑伞遮阳。 李衡出门走上一小会儿,薄汗涔涔。忽瞧见街旁沿河的柳树下有一鬓发花白的古稀老者,面前摆着一盘残局,其对面草席上盘腿坐着一位年约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身牙色长衫,俊逸如清风朗月,气度风.流,手中折扇抵在下巴上,对着棋局苦思冥想。 不远处一株垂柳下躲着几位姑娘,团扇遮面,半羞半喜的偷偷瞧着男子,相互窃窃私语浅笑,眼睛里闪着激动痴迷的光。 李衡想,这样容貌的公子,宛姑娘瞧见了,估计要盯着看上三天三夜的吧? 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走到跟前看向棋盘,一眼看出来这是前朝一位民间棋痴留下来的残局。少年时跟着洛王学棋,有段时间比较喜欢琢磨这些所谓的“残局”,而面前这一残局,他一直未解。 如今再遇到,不自觉的重新思考起来。 盘膝而坐的男子试了几次,最后都再次的被逼上死路。 “算了,我是没这能耐。”半个时辰后,男子起身,瞧见一侧木墩上神情专注的李衡,笑问,“公子可有破解之法?” 李衡起身微微欠身:“在下棋艺不精,苦思不得其解。” 男子朝他打量一眼,正瞧见他左腕上一串姑娘家佩戴的红石手链,低笑了声。 李衡忽觉尴尬,松了松袖子遮住。 男子转而对老者道:“老先生,若是晚辈有解局之术,当如何再寻得老先生?” 老者捋了捋胡子,眯着眼道:“老朽会在此处留足三个月,公子若有解法,随时可来寻老朽。” 男子拱手一礼,转身翩然离去,并顺势朝一旁的姑娘点头微笑,几位姑娘欢喜雀跃,如获珍宝。 男子走后,几位姑娘又盯上李衡,李衡很不喜欢被一群姑娘这样看着,带着池渊匆匆离去。 晌午时分,阳光正烈,他随便找了家茶楼,刚准备进门,忽然冲过来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蓬头垢面,一身脏污,身上还有多日未清洗的酸臭味。 男孩手中端着一个落满尘土破了边的碗,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声音沙哑的哀求:“公子,赏点吃得吧。”一双手黝黑,只剩皮包骨头。 东越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还有如此可怜乞讨的孩子,李衡不由几分感慨,示意池渊打赏,径自朝茶楼去。 刚转身,余光瞥见一抹牙色,回头看去,正是刚刚遇到那位解残局的年轻公子。 他折扇遮阳笑着朝这边走来,目光却落在乞儿身上,到了跟前,用折扇勾起乞儿的下巴,仔细瞧了瞧。 乞儿吓得忙退了两步跌坐在墙边,慌乱的爬起身就要跑,男子迅速移开两步,一把抓住乞儿的肩头,然后迅速的在他身上抓了几下,乞儿惨叫跌在地上,吓得抖如筛糠。 双目恐惧而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男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头拼命的摇着:“别杀我,别杀我。” 男子伸手再去抓乞儿的肩头,池渊立即的出手挡下他。 “这位公子,不过一个街头乞儿,你何故如此凌.辱。” 周围也凑过来看热闹的人,有人暗暗指点。 男子浑不在意,瞥了眼池渊和茶楼门前的李衡,回头笑着对乞儿道:“我不杀你,若你想以后有吃有喝有穿,不再沿街乞讨,活得像个人,在这儿等我,一个时辰后你若还在,我就带你走。”说完丢了一块碎银子到他怀中,“若你不愿,这是赏你的,去买点吃的吧!” 说完便朝茶楼走,经过李衡身前,笑着道:“这么巧,一起喝杯茶吧!” 李衡礼貌的笑了下,再看那乞儿,虽然刚刚惨叫此刻却好好的站起身来,他再回忆男子刚刚他在乞儿身上抓的那几下手法,才意识到男子原来是在摸骨。 不由对此人好奇,一个上午两次相遇,似乎也太过巧合。 两人进了茶楼在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下,三面屏风相隔,相对私密一些。 李衡朝窗外看了眼,那乞儿已经抱着碗朝街尾跑去。 “他会回来的。”男子笑着放下折扇,端起茶盏喝了几口解渴。 李衡回头意外的瞥见了面前公子左袖中露出的一点殷红之色,细瞧是如血的红石,颜色、材质、光泽与自己手腕上的红石手链一模一样,只是对方的每一颗红石明显大一圈,更适合男儿。 两条手链明显是一对。 对方早知他身份,两次巧遇应该是刻意。 自枯朽谷将宛葭月的消息传回去也过去半个多月了,枯朽谷的人也的确该来了。 面前人想必是与宛葭月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之人。 她喜欢看俊美的儿郎,面前公子也正满足了她的期望。 想到这他心中堵的有些想发疯,左手不由得攥紧,恨不得立即扯掉那串手链。 “未请教公子贵姓。”他克制内心汹涌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 “免贵姓喻,不言而喻之喻。” 不言而喻?一对红石手链,两人关系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喻公子,想必在下也无须自我介绍了。” 喻暮商笑着挑了下眉,直言:“李公子,幸会。早听闻过李公子诸多事迹,一直很感兴趣,本想和李公子做一回生意,却不想最后生意做到了李公子的头上。若非宛宛的缘故,我想李公子应该也没机会坐在这里了。” “她素来任性,若是得罪过李公子,如今也算扯平了。” 李衡不禁心中冷笑,两个人说的话都一样。 但话已至此,他也无甚好说的,彼此本就是敌对的状态,太多的话语似乎没有太多意义,宛葭月离开后,他们就会再次的来刺杀,到时必是你死我活。如今越客气最后越讽刺。 他沉默的喝茶吃着点心,望着栗城街上往来的车马人群。 喻暮商一只胳肘搭在窗框上,身子斜靠,看似懒散的吃着东西吹风,眼睛却如隼鹰炯炯有神的打量周围的一切。 片刻他收回目光,自嘲道:“难怪他们至今未得手,杀你的确不容易。” 李衡朝周围看了眼,笑问:“喻公子看出了多少?” “这条街上,除了我枯朽谷的人外,还隐藏了六路人,三路应该是保护你的;两路是打探跟踪,没有动手之意;还有一路充满杀气,幸而他们没出手,否则必死无疑。” 李衡被他的话惊住。他虽然知道有人跟踪,但是只察觉到了三路人,加上可能的猜测,最多也不过四五路人罢了。而对方不过是看了这么一会儿竟然瞧出了除枯朽谷外六路人来,且分的清楚敌友。 喻暮商见他如此反应,笑道:“杀手自然要找准最佳一击致命的时机,并且全身而退。” “那在下真庆幸之前负责刺杀的不是喻公子,否则在下根本活不到栗城。” “也未必。”喻暮商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两人的关系谈论起这个话题太过怪异,彼此也都适可而止。 片刻,李衡瞥见窗外街上刚刚那个离开的乞儿此时又端着破碗回来,抬头朝茶楼看了眼,正瞧见窗口处的两人,咧着嘴笑了,然后跑到墙跟前蹲着。 喻暮商站起身道:“李公子,先告辞了。”转身下楼去。 李衡顺着窗口望去,那乞儿见到喻暮商出门扑到跟前,跪下叩了头,喻暮商笑着用折扇敲了下乞儿的头说了句什么,转身朝街道另一头走去,那乞儿立即起身跟了过去。 直到两人消失在人群中,李衡才收回视线,情绪复杂,平静了许久才起身离开。 回到客栈已经申末酉初,刚进门瞧见了那个乞儿,已经洗漱干净,换上整洁的单衣,独自坐在一张桌子前狼吞虎咽的吃着东西。脸颊瘦削,小鼻子小嘴巴,一双眼睛很大,如今洗净脸蛋,模样倒是不错,再能稍稍胖一些就更加的秀美。 难怪这一路上遇到的枯朽谷杀手均是样貌上乘,原来如此。 经过宛葭月的房间,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无声,想她必然是在喻公子处,心里不是滋味。看了眼左腕上的红石手链,觉得别扭,取下来递给了一旁的池渊:“还回去。”径直回自己的房间。 此时客栈后院临湖繁星阁。 宛葭月靠着廊柱坐在二楼栏杆上,抱着怀里一盘葡萄在吃,目光一会儿看看繁星阁外的湖面风光,一会儿回头看看阁内圆桌边沉着一张冷脸的喻暮商。 鸦青和赭檀立在一侧大气不敢喘,这两个人见面吵了几句,然后都气了起来,已经这样僵持半个时辰了。再这么坚持下去,他们怀疑自己要石化了。 宛葭月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吃着,并且道:“鸦青,这客栈的葡萄真甜,让伙计再多送点过来。” 喻暮商知她是故意气他,沉声吩咐:“鸦青,传令下去,明早启程回谷,留下一半人给朱绛,限他半个月内把李衡这桩生意了了。” 鸦青愣住,朝宛葭月看了眼,这大半个月,他可是全看在眼里,小姐对李衡绝不是简单喜欢他的长相,也不是她所谓的还一份恩情,她多少是动了心的。 宛葭月果然闻言就从栏杆上跳下来,走到桌边将葡萄盘朝喻暮商面前一丢,冷声问:“不杀行不行?” “你说行不行?”喻暮商生气的斥责。 “行!”宛葭月很一本正经、理所当然的回答。 喻暮商生生被她气笑了。 宛葭月也傻笑了两声:“谷中又不差这一单生意,而且这单生意还这么难做。” “若不是你,生意早就完了。”喻暮商佯怒教训。 “爹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没有他,你就见不到你这个漂亮、温柔、可爱又讨人喜欢的妹妹了,你应该谢李公子才是。” 喻暮商哭笑不得:“爹还说没有任何恩情能压人一辈子,你怎么不记得?” 宛葭月眨了眨眼摇摇头理直气壮道:“爹没说过。”揪了颗葡萄又塞进嘴里。 喻暮商干气却拿她没办法。 “谷中规矩但凡接下生意,买主不放弃,猎物必杀。这也是枯朽谷生存之本,不能改。你说不杀就不杀?” “我……”宛葭月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坏了规矩,但事到临头,她舍不得那个人死,更不想他死在枯朽谷的手中。 喻暮商瞧她失落沮丧模样,不免心疼,若李衡真的死了,她这辈子都会念念不忘,心中难安。 他深深知道这种滋味多么折磨人。 “我想办法。”他最后柔声妥协。 东越篇 顾小寒噔噔噔的冲上楼,对着李衡的房门猛拍。 池渊开门的时候,他一掌差点拍在池渊的脸上,幸而池渊侧身躲开,他一掌拍空身子一栽,被池渊一把拉住。 “顾公子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顾小寒气哼一声,就朝里间冲去,也不管房中还有曲九复,直接怒声问李衡:“你是不是早知道宛姑娘是枯朽谷的人?” 李衡瞥了眼面前同样一脸怒气的曲九复,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唯有坦白。 顾小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你怎么把杀手留在身边?想死也不要表现这么明显行吗?现在引狼入室,后苑繁星阁住的全是杀手,杀你就跟杀自家院子里的母鸡一样容易——还不如母鸡,母鸡见狼来了还知道跑,你都不知道。” 李衡见识过顾小寒骂人的本事,没想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他还从没有被人骂的这么难听过,面露愠色。 池渊立即的喝止顾小寒,顾小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话有些过分,面前之人无论现在身份如何,毕竟曾是大周太子,骨子里的尊贵,可杀不可辱。 他踟蹰了一会儿微微垂首歉意的道:“对不起,请见谅,我一时心急,担心你安危。” 李衡面色微微缓和一些,冷眼瞥了下在一旁偷着乐的曲九复。他得知此事,气愤的过来想骂他,但是难听的话他又骂不出口,一直憋着怒气,顾小寒这次是顺了他的气。 顾小寒又义愤填膺冲后苑方向骂道:“太猖狂了,这些杀手现在都敢明目张胆的到我顾家地盘上来杀人。” “他们皇宫内都杀过人。”曲九复笑道,而且杀的还是一国之君,在顾家客栈杀个人算得了什么。 顾小寒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含三分怒气的对李衡道:“都怪你,若不在栗城逗留如今已回到缁墨了,何须担心什么枯朽谷还是骷.髅谷。” “你父兄为何非请我去缁墨不可?”李衡忽然问。 “哪里是我父兄,是我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顾小寒脱口而出。 李衡见他还在隐瞒,也不再问,他最是喜欢在人毫无防备之下去问一些事,然后从对方的微小表情中寻找破绽,面前少年虽然对他的提防很强,但刚刚眼神还有那么一瞬的犹豫和慌乱。 顾小寒看着对方那写满不信的目光,忽然像做错了事,语气强硬不起来,温和的劝道:“你可别再乱出去了,客栈全是我的人还能护着你,出去了,我可不保证,我还不想给你收尸呢!” 李衡垂眸沉思了须臾:“有劳顾公子,后日启程。”。 顾小寒愣了一下,主动要求启程?立即揶揄他:“一直不走,我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也是怕的,既然怕死还留下来找死。”想到很快就能启程心里又抑制不住激动,“我立即吩咐人准备。” 转身走到门前,又回头道:“昨日的那个自杀的人身份没有查到,来者不善,早走才明智。”蹦跶的出了门,像个七八岁顽皮的孩子。 曲九复咳了咳嗓子,笑着说:“顾公子倒是挺有意思的,我是越来越喜欢了。” 是喜欢看着有人气他吧? “出去!” 曲九复呵呵的笑道:“你以为我想呆这儿?春风化雨楼的姑娘都等着我呢!”起身拍了拍衣摆,打着折扇出门去。 人刚踏出门槛,就听到他调笑的说话声,接着是宛葭月的嘲弄:“还想再躺一夜吗?”然后砰的一声房门关上。 李衡抬头朝外间望去,走进来一抹惹眼的艳色,那串红石手链已经戴在了腕上。 宛葭月走过来,李衡随手拿过旁边舆图展开,逐客道:“入夜了,宛姑娘早些回去歇息。” 宛葭月充耳未闻在对面坐下,靠在椅背上,双手插怀盯着他看。 李衡见她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也不再言,自顾的取过笔墨,继续补充舆图上的山河城镇地形。 宛葭月不打扰他,就安安静静目不斜视的看着他蘸墨提笔书写、凝眉思索。 暖黄的灯光下,白皙的面容像敷上一层淡淡的金粉,闪着盈盈光泽,眉眼鼻翼唇角在灯影下轮廓更加清晰。她忍不住双肘撑在桌边靠近一些,拖着腮痴痴的看着他。 李衡被面前两道目光盯着,总是不能聚精会神,画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画出什么来,还差点落错笔,索性直接放下笔。 “还看什么?” “你好看!” “没喻公子好看。”语气掺着一分恼意三分酸意。 宛葭月笑着捧脸摇头:“你比我哥好看多了。” 李衡一怔,惊疑的看着她。 哥? 宛葭月以为他是惊诧他们样貌,还笑问:“难道你不知自己多好看?” “我——想知是不是该唤你喻姑娘。”他忙改口。 “都可以,我娘姓宛,谷中长辈和兄长都唤我宛宛。你若是乐意,也可以这么唤我,我还很想听呢!” 宛宛?名字在喉咙处滚了几遍,倒是挺好听,偷笑了下,终是没有唤出口。 垂眸看向面前的舆图,目光落在虞山附近,宛葭月是西南虞山一带的口音,枯朽谷应该是在虞山附近。 虞山非一座山,而是一片群山,地处大周、南楚、勐国和上渝四国交界,附近一带千山相连,河谷纵横曲折,其间毒虫猛兽横行,是一方未教化之地,不属任何一国的独立存在。因其北麓曾出现一部族建立的蕞尔小国虞山国,从而方圆几千里的群山统称虞山。 虞山国于二十多年前亡于上渝,虞山却让上渝不敢踏足。 枯朽谷被各国朝堂所知,却无人知其所在,看来便是这虞山群山之中。 宛葭月注意到他目光所落之处,猜出几分他的心思,笑道:“千山万谷一条径,你别费心思了,外人是永远不可能知道枯朽谷具体所在。” 李衡将目光转开,抬头发现宛葭月又托腮捧脸盯着他看。 笑问:“还没看够?” “嗯!”她扁了扁嘴,叹息道,“我曾说等我看够了我就走了,可我后日就要回去了,我还没看够,我想抓紧时间把你看个够。”说着胳膊一横,歪着脑袋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看。 李衡心中些许失落,后日一别,此生不会再见。彼此相识一场,他这辈子遇到这样一个有趣的姑娘还真的让人牵肠,不知五年十年后,会不会还念念不忘。 他将舆图卷起放在一边,然后取过一张宣纸,从新提笔蘸墨。 宛葭月没有看他写什么,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直到李衡再次搁笔,将桌上的宣纸吹了吹转了个方向推到她面前,她才移开视线,看向宣纸。 顿时眼睛一亮,直起身抓着宣纸乐了起来,将纸放在李衡头一侧对比看了几遍,哈哈笑道:“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你脸上拓下来一样,你竟然画自己都画的这么像。”说完又是乐的笑个不停。 李衡见他这么开心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没看够,就带回去慢慢看。” “嗯!”宛葭月对着画左看右看,像个得了期待已久的珍宝,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几分不太满意的道,“还是没有本人好看。” 李衡无奈一笑,这他就真的帮不上忙了。 窗外寂静,夜已经深了,他忽然几分舍不得面前的姑娘回房,也想多看看她。但看着她略显困倦疲惫的打了个哈欠,还是忍下不舍,提醒她回去休息。 后苑繁星阁,喻暮商站在楼台前望着中院的方向凝眉沉思。 鸦青过来回禀宛葭月在李衡房间的事情。他宠溺的笑了声:“由着她吧。”毕竟后日就要回了,能开心一日也多一点回忆。 而后又道:“让朱绛停止对李衡刺杀,约见买主。” 鸦青担忧的劝道:“若谷主得知少主撤了追杀,必然动怒。后日小姐就启程回谷,对李衡的追杀与否并不会知,少主没必要撤令。” 喻暮商转身走回阁内,沉声道:“我不单单是为了宛宛。今日我见了李衡,也暗中摸了他的底,我们已经错过最佳杀他的时机,现在他身边暗中多路人马相护,已经没有机会。若不撤令,就需要调动半数谷中弟子才能有机会杀他,且两方厮杀,不知要赔上多少弟子性命,不值!” 说到这,他脸色阴沉下来,目光凌厉的望着桌子上今日未解的残局,冷声道:“朱绛第一次动手刺杀不应该在葛镇,而是在此几日前,当时李衡身边应该还没有这么多人马相护,必然一击致命。你去查一下朱绛推迟行动的原因。” 鸦青谨慎的看了眼他,没有直接叫朱绛前来当面询问,而是让他去查,无疑是怀疑朱绛。朱绛此次任务不顺已经罪责难免,若再有其他个人原因,必遭重罚。不由为朱绛捏了把汗。 想劝没敢开口,先查明因由再决定,小心的领命退下。 春风化雨楼中。 黛螺坐在铜镜前正取下发间钗环准备就寝,忽听窗户被推开声音,回头望去,一位绛衣公子立在身后。 她冷冷扫了一眼,回过头继续的一一抽下珠钗,理着乌发蓖头。 朱绛在身后站了许久,面前女子如绸的秀发丝丝分明,披在脊背上,婀娜娇柔的身段,在暖色的烛光中,透着诱人的醇香。 “阿黛——”他走到跟前,低声下气的道,“栗城我不能久留了,跟我回枯朽谷好吗?” 黛螺蓖头的手微微一顿,抬头对着铜镜中的朱绛冷笑出声来。 他不能为她离开枯朽谷与她一起去找一处僻静小镇安稳度日,却要拉着她一起步入那杀人的魔窟,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真的对面前男人失望透顶。 “去枯朽谷?”怨恨至极,心情反而平静了,甚至觉得好笑,故意刁难,“好啊!帮我杀个人。” “谁?” “东越郕王江则钊。”她放下篦子站起身面对着他,一字一顿的道,“杀了他,我就跟你去枯朽谷。” 朱绛目光一紧,他知她虽然身在春风化雨楼,却是郕王江则钊的人,现在东越的形势对江则钊已经十分不利,她竟然还急着要取他性命。 “为何?” “杀了他,我就告诉你为何。” 朱绛迟疑的握了握拳,只要不违背谷中规矩,任何事他都可以为她做,何况是杀一个与谷中毫不相关的人。 只是郕王是东越亲王,身边侍卫亲兵无数,他恐怕连身都接近不得,而且刚刚收到撤杀的命令,他很快就要离开栗城,时间太过紧迫。 但他已经失信她一次,他不想再让她寒心失望,他更想带着她离开这里。 “好!”他攥紧拳头,转身从半开的窗户离开。 黛螺交叠在身前的手,此时已紧紧的攥在一起,失望痛心的目光随着朱绛的离开而变的担忧和迷茫。 东越篇 清早,李衡刚用完早膳,鸦青便过来相请,喻暮商在繁星阁摆了棋桌,欲向他请教棋艺。 这请教的态度可真不够诚恳的,李衡想,却没有拒绝,心中揣摩喻暮商的用意,请他过去自然不会简单的只是下棋。 李衡走进繁星阁察觉不对,阁内阁外只有几名杀手,顾小寒和曲九复给他的消息杀手人数应该十倍之上,即便各自领命外出,也不会只剩下几人。 他心中存疑,面上不露,随着鸦青到了二楼的茶厅,茶厅被收拾过,中间席上摆放一张棋桌,宛葭月对着棋局埋头苦想,抬头见到他立即的爬起来拉着他在对面坐下。 “我想了许久,无处可走,你瞧瞧怎么解。” 李衡这才注意面前的棋局,正是昨日街边柳树下那位老者摆下的前朝残局。 他四周扫了眼,喻暮商不在阁中。 一位青年端了杯茶递到他手边,并拱手施了一礼:“少主今日之事繁多,刚刚走开,本要与李公子论棋如今也不便相陪,让在下代为赔罪,请李公子见谅。这局棋还希望李公子能够为我家少主解惑一二。” 故意将他请来,自己却避而不见,他有些摸不透喻暮商的用意。 看向对面的宛葭月,她也一脸的茫然,显然并不知情。 “无妨。”他端起茶盏抿了口,以示接受,转而看向面前的棋局。 让他来解残局,其实他自己如今处境何尝不是一盘残局,被废被逐遭遇一路追杀,无论是陛下、陈王还是郕王、枯朽谷,抑或那些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他们都像一颗颗将他逼上死路的棋子,他若想解局,找不到一招反杀致胜的机会,就必须一个个的解决。 一个个解决,虽然看上去容易些,但是却暴露了自己目的,给其他人充分的时间准备,后患诸多。一招反杀,那就必须找到一个关键点,将所有人错综的利益牵扯进来,让他们相互制衡。 面前的棋局,如今无论自己走哪一步,对方都能相互的配合,不给他留生路。 想要把相互配合变成相互制衡,这个利益点又在哪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脸颊一凉,他猛然回过神,宛葭月正戳着他的脸得意的发笑,像个讨了便宜的孩子。 “挺软。” 他忙抬手挡开,身子朝后倾了倾避开。 宛葭月从对面挪到他身侧跪坐着,伸手又要去戳他的脸颊,李衡再次的挡开,并且身子朝一旁挪了几分。 “宛姑娘,别胡闹。”柔声劝道。 她瞥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轻轻捻了下,好似感受余温,而后仰着笑脸道:“李公子,你知不知道你全神贯注沉思的样子特别好看。” “不知道。”李衡淡淡的道,又想占他便宜。 “美而不自知,美之更甚。”她笑着说。 李衡斜了她一眼,调侃公子倒是有一套。不过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不是很适合,倒是用在清和的身上才更恰当。一个绝色郎君一直认为自己丑,不敢正面示人,直到长到十八之龄方知自己样貌叫“不丑”。 只是她没有机会见到清和,否则必然是要日日盯着清和。清和那内敛腼腆的性子,被她一个姑娘家这么明目张胆的盯着,非要羞死不可。 想到清和他不禁的忧虑,距离上次传信过来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依旧没有音信,不知情况如何。他的确是该启程去南楚了。 面前一个手影闪过,他收回神思,宛葭月的芊芊细手就在自己脸颊寸许处。 只是这一次在他出手格挡前,鸦青抢先一步抓住宛葭月的手腕,将她拉起来,硬生生的按到李衡对面的位置坐下。 “你可就别闹了,都扰了李公子静思了。” 宛葭月甩开鸦青,龇牙咧嘴的揉了揉手腕,瞪着居高临下站着的鸦青,怒哼一声,白了他一眼,然后委屈巴巴的看着对面的李衡。 李衡诧异刚刚鸦青突如其来的举动,虽然语气温柔,但是动作却毫不客气,宛葭月细白的手腕红了一圈,看着着实让人几分心疼。 特别这般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好似受了委屈无处申诉的受气包,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儿,更是让他心头一酸,甚至觉得自己刚刚拒绝她的调.笑是种错。 只是他之于他们毕竟是外人,旁边亦有其他的枯朽谷弟子在,他们包括宛葭月自己都没有开口,他虽心疼,却不便说什么。 鸦青见她这般模样顿时后悔心疼,刚刚见到她对李衡动作那般的亲.昵,心中一时不舒服,竟然没有控制住情绪,就那般粗鲁的将她扯开,还弄伤她。 他垂首跪坐在她身侧柔声道:“对不起,我刚刚力道重了。” 宛葭月剜了他一眼,见李衡依旧没开口,爬起身便下楼去。 鸦青自责的掐了下自己,对李衡道了句失礼,便起身追着宛葭月出去。 李衡望着一艳一暗两个背影,有些心烦意乱。 两人彼此的态度以及旁边侍立的枯朽谷弟子的反应已经表明,两人之间这种打闹是家常便饭,而他也看出来鸦青对宛葭月有爱慕之情,刚刚将宛葭月拉开,更是因为此。 越想越是心乱如麻,他理智意识到自己不该多想,强行的逼迫自己将神思转向棋局上,任由他们如何闹去,可神思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游走。 他索性弃了棋局,走到面湖的楼台边吹风清醒,却见到不远处湖岸边那两个身影。宛葭月正捏着鸦青的脸颊,鸦青一手抓着宛葭月的手腕一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塞给对方。 宛葭月拿到纸张立即的松开了手,转身雀跃的朝客栈外方向走去,鸦青揉了揉脸颊朝繁星阁走来。 “公子,她终究是枯朽谷的人,多思无益。”池渊在身侧低声的劝道。 李衡沉默未语。 * 西湖边一处不起眼的酒楼中一间雅室内,喻暮商靠在窗口,把玩手中折扇,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桌边的人。 “买主是谁?”李衍义愤填膺的站起身质问。 “枯朽谷素来的规矩,不会告诉猎物买主身份。如今于这一笔生意来说,陈王不是买主了,而是猎物。” 李衍心头一颤,不由自主的朝身后的侍卫靠近一步。 现在他面对的不是朝臣,不是东越君臣,也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枯朽谷杀手,只认钱和猎物。 他不似李衡从小习武,武功高强,他武艺平平,如果激怒对方要杀他,身后五步外的侍卫都来不及救他。 喻暮商看在眼中,继续与他笑谈:“陈王这许久可是想好了生意该怎么做?毕竟于我而言,即便拿不到陈王的另一半赏金,若是可以拿到杀陈王的全部赏金还是挺划算的。买陈王命的赏金不比废太子李衡的少。” 李衍神色几分慌张,整个雅间的气氛冷凝肃杀,让人不寒而栗。 面对杀手,而且是杀他的枯朽谷杀手,他心里终究是恐惧的,只是在强作镇定罢了。 “你想怎么做?”他问,试探对方的用意。 喻暮商放下折扇随手摆弄窗前花几上一株曲梅,笑着说:“我自然是期望利益最大,”手指微微用力折下一小节枝桠。 见李衍恐慌,他又笑道:“毕竟与陈王生意在前,三分交情还在,若是陈王能够主动弃了李衡这笔生意并且将余下五成赏金补足,我枯朽谷倒是可以不接那位买主的生意,不对陈王动手。” 李衍满腔的怒火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拿了三成陈王府库金与枯朽谷做这笔生意,如今李衡还安然无恙的活着,而他却要补足余下一半的赏金。 “为何毁约救李衡?”他怒道,但尽量控制不咆哮怒吼出来。 “不是救,只是因为难杀。”喻暮商解释,“杀他一人我枯朽谷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值。所以我需要最小的损失得最大的利益。而最有利的结果,就是接下另一单生意,杀了陈王你。当然,如果陈王愿意主动放弃对李衡追杀,护我枯朽谷信誉不损,弥补一点损失,我更乐意兵不血刃,以后你我还能继续合作。” “你倒是坦诚。” “做生意,自然要坦诚。不知道陈王是何选择?” 李衍自嘲冷笑,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如今他的命都攥在对方的手中,如果自己不答应放弃杀李衡并补足剩下五成赏金,那自己将会成为枯朽谷的猎物,更可能今日就死在东越这家毫不起眼的酒楼中。 只是想到对方什么都没做,利用彼此的恩怨利益坐收渔利,将自己三成的银钱收归囊中,恨意不打一出来。 “我可以多付两成赏金,告诉我想杀我的买主是谁。” 喻暮商手指在花几上轻扣了几下,思忖一下,笑道:“可以,毕竟你我生意成了,与那位买主便未有合作,也不算坏了我枯朽谷的规矩。收到余下赏金,我自会派人将信送到陈王府。” 丢下手中折断的曲梅枝,冲李衍笑着道:“陈王殿下,后会有期。”带着赭檀离开。 出了酒楼,赭檀便上前问:“少主真的要送信给陈王?那该写谁?” 所谓另一位买主不过是凭空捏造罢了,如今陈王却要求得知买主身份,哪里有什么买主可提供。 “大周长平侯梁摧之。”喻暮商脱口而出。 “他在朝低调,素来不显,与陈王无甚交情,似乎也并无恩怨和利益牵扯,是不是有所不妥?” 喻暮商冷笑:“大周朝中局势最复杂,利益牵扯、利害关系岂是你我外人看的清楚?只要给李衍这个人,他自己都能找出诸多对方杀他的理由,不必担心。” “少主为何不找一个和陈王有恩怨的人,至少让陈王更相信我们非诓诈。” “整个大周,我最不喜欢这个人。”喻暮商冷声道。 赭檀不敢再言。 走到马车边,他驻了足,吩咐:“命朱绛回来见我。” 东越篇 喻暮商回到如归客栈繁星阁已经是傍晚,李衡早已离开,二楼茶厅只有一名弟子和昨日从街上带回来的乞儿白荼。 茶厅中间的棋桌上,棋子变动过,棋局已解,全局又活了。棋桌一角压着一张纸,正是破解残局之法。 他坐下来推演一遍,不禁的笑了。 难怪前朝棋局至今未解,那位古稀老先生穷此生也未能破,谁都不会想到这般诡异的落子。每一步都牵动全局,每一步又都险象环生,随时全盘万劫不复,没有缜密远见布局和向死求生的魄力,的确无法来解此局。 自古弈者,不乏棋风诡奇大胆和缜密绵细之人,但是二者相合如此浑然天成者却少之又少,据他所知,只有多年前去世的那位大周洛王了。 “不愧是洛王的学生。”他低声赞叹。 过了片刻赭檀上楼回禀:“属下的人未寻到朱绛,其下弟子从昨夜便未见其人。” “最后去的哪里?” “不知。” 喻暮商将手中棋子丢入棋奁,面露几分不悦。 恰时鸦青从楼下上来,见到气氛不对,目光询问看向赭檀,赭檀微微的点头示意,然后命一旁的弟子和白荼先退下。 鸦青提着几分小心走到跟前:“回禀少主,属下查到,朱绛当初接到对李衡的猎杀令后从南楚前往大周中途撇开手下弟子独自到栗城来。这段时间在栗城,多次进出春风化雨楼,为了楼中舞姬黛螺。” 见喻暮商未表态,他继续回禀:“黛螺是东越罪臣之后,父亲死于十数年前贪墨案,其幼时便沦落风尘,容貌绝佳,舞姿不凡,与东越诸多权贵关系非常。” 喻暮商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他咽了咽喉咙,将下面将要禀报之事咽了回去。 喻暮商察觉他的异样,目光锐利的看过去,他心知瞒不了,咬了咬牙继续道:“两年前朱绛在栗城遇到小姐时,便已与黛螺姑娘相识。小姐贪玩女扮男装去了春风化雨楼,与黛螺姑娘起过冲突。属下试探性的问过小姐,小姐说模糊记得有这件事,是朱绛帮了她,但是具体经过记不清楚了。属下命人还在细查。” 喻暮商听到这儿,不禁皱起眉头,真是拿这个妹妹没辙,一个姑娘家贪玩跑风月之地,这几年间不知道还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 应该再过分也没有牵扯上大周废太子李衡这件事过分了。 “无需细查了,直接取了那舞姬性命。” 鸦青一惊,与赭檀对视了一眼,纷纷看向喻暮商。那女子既然让朱绛这般的牵肠挂肚,朱绛必然用情至深,却要如此轻取其性命。 但是回念一想,朱绛因为此舞姬误了大事,让事情发展到此地步,把小姐牵扯进来,让少主亲自来处理,若她不死,朱绛恐要丢半条命。 鸦青狠狠心应是。 “今夜动手,明晨护送宛宛回谷。” 鸦青微惊,听这话他是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好奇的朝赭檀望去,赭檀目光忧郁的向南侧方向瞥了瞥。鸦青顿时明白,少主是要去南楚,必然是因为多年前的往事,不敢多问,领命退下。 李衡立在里间临窗的书案前整理书卷,池渊在一侧收拾笔墨纸砚。 明日就要启程去缁墨,顾氏到底是何身份目的,南楚那边情况如何也很快就会知晓,按理说他应该是激动欢喜的,但是他此刻心中失落,好似缺了一角。 情不自禁想到隔壁间那个明艳的姑娘,两个多月相处,她一次次的相救,一次次找着借口欲对他动手动脚的调.戏,每次又那么的顽皮可爱,偶尔也会娇羞或妩媚,不知不觉的心里竟然装了这么个人,割舍不下。 帝都贵女、东宫宫娥不乏各色美人,从没有一个让他留心过,更别说是放心上。就连当年与他有过婚约的勐国长公主,他也只是敬重她的身份和不让须眉的气魄,从无半分情愫,更不没有这般心乱神迷。 “公子,池渊来收拾吧!”见他心不在焉,东西越收拾越乱,池渊上前接过他手中的一摞书。 他索性就着桌边的椅子坐下。 池渊将东西收进书箱内,回头瞧见他在发呆,轻轻的叹了声,然后去外间收拾其他东西。 曲九复此时过来,让池渊退下后,递了个纸条给他:“缁墨那边的来信。” 李衡忙接过纸条打开,一目十行看完,面露喜色,难掩内心激动。 曲九复却冷嗤一声:“顾四公子是桑蕤,耿先生和秦大公子十之七八在缁墨,桑葳的死,你也该给一个解释了。” 提到桑葳名字,李衡面上喜色渐渐消退,这么多年,曲九复对他忠心不变、万事如旧,唯独在桑葳的事情上不能释怀,揪着不放,也因为桑葳之死数次犯上。 这件事耿先生他们应该也都耿耿于怀。 当年耿先生和秦大公子本是要带着桑葳一起离开,但是桑葳说他毫无根基入主东宫必然四面临敌,难免会有人暗害,他通晓医术,至少能够帮他避一些医药毒害,关键时候也能救治性命,总比宫内的太医可靠。 于是他便舍了自己的祖父和弟弟跟着他入京。 入宫初,桑葳的确是帮他不少,救过他性命。随后他征讨东越,西伐上渝,他都跟在他身边,几次救他于危时。 在任何人看来,桑葳便是他的心腹和兄弟,若非是十恶不赦他绝不会取他性命,甚至即便十恶之罪,他也会看在几次救命的恩情上网开一面,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他赐死桑葳的理由只是以下犯上。 当时陈王丞相一党怀疑其中有内情故意派人查过,只是最后什么都没查出来。 因为此事,便有传言说他是冷血无情、残杀恩人之人,甚至遭到陈王和皇后攻讦,许多九楼旧人也一度对他有过怨言,甚至离心。 他曾经也想过,若是让桑葳活下来会如何,思来想去,只有他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 此去缁墨,见到耿先生和秦大公子他会应诺给一个解释,但是这结果他们又能接受吗? “九津,如果桑葳之死你还不能给众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不仅寒了耿先生和秦大公子的心,也会让九楼旧人都寒心。” 李衡看着他依旧怨恨的眼神,也不禁的怨恨起来,为了桑葳一个人,他忍了这么多年,他何尝不想给众人一个解释? “也许真相会更让人寒心。”他目光阴冷愤怒的看着曲九复,。 曲九复听此话外之音,忽然不详念头闪过,心中一凛:桑葳触了他的底线? 当年他也猜想过,是不是桑葳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他想不出来桑葳会犯下什么错。他性情温和,平易近人,跟随在李衡身边几年,忠心耿耿,相交的也只有九楼旧人,没有任何能够触到李衡必杀他的底线。 现在看来,桑葳真的触碰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李衡,正如当年他不可置信李衡会赐死桑葳一样。 “九津,桑葳他——” 李衡沉着脸,目光寒冷彻骨,他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瞠目结舌的一字再说不出,愣坐在椅上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再没有勇气问下去,他害怕,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当两人心绪都平静下来,曲九复起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朝客栈外去,不一会儿池渊进来回禀:“曲公子朝春风化雨楼的方向去了。” 应该是去找叶斓了,他也的确该去见一见叶斓。 望着窗外的半月,往事涌上心头,当年也是半月之夜,他亲眼看着桑葳饮下毒酒,七窍流血的死在自己的脚边。 这么多年,它就像一根刺扎在心口,既恨又痛。 这时,宛葭月在外面敲门,池渊望着李衡沮丧的神情,犹豫了下才过去开门。 宛葭月怀中抱着一大果盘葡萄,伸手拎了一串递给池渊,笑道:“酸酸甜甜可美味了。”然后径直的朝里间去,见到李衡颓靡的神情,欢喜情绪也收敛了几分。 走到跟前将果盘放在桌上,打量李衡,李衡勉强的扯着笑问:“明日赶路,怎么不早点休息?” “睡不着。”见李衡情绪慢慢的自然起来,她便揪了一颗葡萄递到他唇边,“尝尝。” 李衡伸手去接,她躲开,笑道:“张嘴。” “我自己来。”他再次的要去接。 宛葭月将他的手拍开,带着三分命令的口气:“张嘴。” 见她如此任性,又瞅了下唇边丹蔻玉指捏着的葡萄,妥协的张口,宛葭月立即笑着将葡萄喂到他口中,期待的看着他嚼了几下,立即问:“好吃吗?” 他笑着点了下头。 “那就再多吃点。”说着揪下一个又要喂他,李衡立即的避开忙道,“还是我自己来吧!”伸手从果盘里胡乱揪了一颗,慌忙的塞到口中。 宛葭月噗嗤笑了,反手将葡萄丢进自己的嘴巴里,然后将果盘朝他面前推了推,自己趴在桌子上,一边吃一边盯着面前的人看。 李衡也不由自主的回看面前的姑娘,从眉眼发丝到粉腮红唇,就这么的近在咫尺,只需要轻轻的伸手就能够触到,他几乎有伸出手的冲动,但是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 既然彼此身份特殊,留一段回忆便好,何须再去触碰徒惹相思呢? 这么静静的看着,她吃葡萄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和表情都记在了脑海中,竟然不知不觉也看的入了迷。 宛葭月吃完了大半串,也吃饱了,双臂趴在桌子上垫着脑袋看他,而他握掌成拳支颐看着她。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竟也不觉得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宛葭月眼皮打架,须臾便迷迷糊糊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衡伸手想要晃醒她,看到她睡的那么安然香甜又不忍心,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瞥了眼外面的月,不知道何时已经西沉。 他动作轻缓的起身,关上吹入冷风的窗户,回头看她穿的单薄,转身从衣架上取了一件自己的外衣轻轻的给她披上。 走到原处坐下,静静的看着她沉睡,不知不觉自己也有些困意。 东越篇 李衡的房间静谧温馨,而后院的繁星阁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番天地。 灯火通明的二楼茶厅,朱绛捂着胸前的伤口单膝跪在厅中,鲜血顺着指缝滴滴打在木板之上。他呼吸急促,冷汗涔涔,脸色也越来越惨白。 鸦青和赭檀立在一侧,担忧的眉头深锁。 就在刚刚不久,鸦青领命去了结舞姬黛螺的性命,方知黛螺去了郕王府。郕王因为国主问罪,正于府中反省,自不会宴饮,更不会请舞姬助兴,一时好奇加之任务紧急,便准备伏于郕王府外,待黛螺出现直接刺杀。 刚到郕王府便遇到了府中遇刺客,鸦青立即想到消失了一天一夜的朱绛,生出不详的预兆,带人潜入郕王府,果真见到朱绛,他正被王府侍卫围攻,身受重伤,而那个黛螺姑娘满身是血的躺在廊下郕王的脚边,不知是死是活。 他立即带人将朱绛给救了出来。 此刻望着朱绛身前的血越聚越多,鸦青终于忍不住心软朝喻暮商躬身求情:“少主,朱绛伤重,先让他处理伤口吧,罪罚容后再论。” 喻暮商坐在矮桌边,冷冷的看着朱绛痛苦隐忍模样,对鸦青的求情置若罔闻。片刻,见到朱绛身子颤抖的更加厉害,眼睛半张半合,知道这已经是他能承受的极限了,才松口。 “带下去医治。” 鸦青立即的上前,朱绛在听到喻暮商命令时最后强撑的一点意识和力气全部崩塌,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睛也无力的闭上。 * 天明,宛葭月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客房的床榻上,想到昨夜自己最后是在李衡房间睡着的,不由浮想联翩,脸颊微红。 出门敲了隔壁的门,李衡和池渊正在用早膳,她厚着脸皮笑着凑到桌边:“蹭口饭吃。” 李衡朝池渊看了眼,池渊瞥了眼宛葭月略有不悦,无奈起身出去让伙计再多准备一人早膳送过来。 宛葭月歪着头看着李衡发笑,直到伙计将一份丰盛的早膳送来。 宛葭月吃了两口粥,忍不住含着无限期待的问:“昨夜我怎么回自己房间的?”她竟然一点意识都没有,昨夜可没有喝醉酒啊。 “喻公子将你抱回去的。” 宛葭月愣神,不可思议的看着李衡。 池渊在一旁讥诮道:“难道宛姑娘认为是我家公子将你送回房的吗?” 宛葭月生无可恋的长长暗叹:真是好哥哥啊! 难怪自己没有一点意识,一夜睡的那么香,原来是自己的那位好哥哥动了手脚。 心情顿时一落千丈,喝的粥都觉得没有前两口香甜了。 吃完早膳顾小寒便来催促启程,他现在是一刻都不想在栗城呆了,甚至想赶紧长翅膀飞回缁墨。 恰时喻暮商也走了过来,是来催宛葭月准备一下启程。 见到这位好哥哥,她不禁的想给他一个白眼。 “怎么不高兴?不是说好了今日回去的吗?”喻暮商笑着宠溺问。 “走就走。”带着几分气性朝大堂去。 喻暮商看了眼李衡,笑着道:“多谢李公子帮在下解了残局。” 李衡也礼貌性的回了句客气,喻暮商转身便随着宛葭月离开。 顾小寒拉着他的手臂劝道:“还是别客气了,对方笑里藏刀呢,杀人时候可不会手软。我让人都警惕些,他们在栗城内是不会动手的。” 李衡点点头,道谢,也下楼去。 客栈前,左右两批车队,分辨朝着两个方向。顾小寒的车马向南,准备从南门出城一路南下去缁墨。宛葭月的车马向北,路口左转向西,从西门出城穿过大周回枯朽谷。 宛葭月站在自己的马车前,喻暮商正在叮嘱她一些事,还特别对旁边的鸦青道:“一路上看紧她,别让她再跑了。” 鸦青立即应是。 宛葭月冲喻暮商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带着鸦青一起跑了?” 喻暮商冷笑道:“更好。” “什么意思?” 喻暮商不答,她看向鸦青,鸦青笑了下也未解释。 这时李衡几人也走了出来,顾小寒还是警惕的扫了眼对方,然后催着李衡上车启程。 宛葭月瞧见了他,立即欢喜的走过来。 “李公子,今日就要分别了,相识一场,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李衡看着她满怀期待的眼神,原本准备临别的赠言忽然却觉得不该说了。既然后会无期,就不要再多留念想,反而徒增烦恼。 “一路保重。”他将满腹的话都咽回去,一派云淡风轻的笑着道。 宛葭月失落的眼神黯淡下去。 “既然如此,你我各不相欠最好。”她笑着凑近他,低声道,“我哥迫买主撤了对你的追杀,以后枯朽谷也不会接刺杀你的生意,你可又欠我一个大恩,你准备怎么还?” 李衡惊异,如果他没猜错,背后买主应该是陈王,与陈王明争暗斗八年,他了解陈王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对他追杀,喻暮商能够迫使陈王撤了单子,恐怕也使了不小的手段。 虽然对方是杀手,这一路追杀,但如今为他舍了生意得罪陈王,无论原因如何,总还是值得他一份感谢的。 他笑着朝喻暮商微微的欠身致谢。 喻暮商笑着回了一礼。 宛葭月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问:“可想好怎么还我这个恩情了?今日一别,我此后可没处找你讨要,你现在快想想怎么还我。” 李衡想苦笑,自己一介白衣,身无长物,且境遇坎坷,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拿出来去还人情的。 等不到他的回答,宛葭月笑道:“那就让我亲一下吧!” “嗯?什么?” 李衡愕然,而这愕然的一瞬,宛葭月迅速的垫脚吻了下他的脸颊,笑道:“两清了。” 李衡如遭雷击,愣怔的看着宛葭月,有些恍惚刚刚发生了什么。 宛葭月得意的挑了挑眉头,笑着转身雀跃的回自己的马车。 李衡恍然回过神,脸颊上还存着刚刚柔软温暖的轻触。而那个炎色裙裳的姑娘却已经钻进了马车内。 “什么情况!”顾小寒立即的跑到李衡的身边,看了眼他脸颊上留下的淡淡唇印,豁的笑了,“李公子,你这是被占了便宜还是算艳福不浅?” 李衡轻轻的抚了下脸颊,自然——是被占便宜了。 对面的喻暮商微微皱眉,对于宛葭月的举止不悦,吩咐同样不悦的鸦青:“别耽搁了,启程吧!” 鸦青应是,回头礼貌的朝李衡这边拱手一礼作别,带着护送的弟子离开。宛葭月从马车内探出头,冲李衡笑了笑,然后缩了回去。 喻暮商叫过队伍最后面的一个弟子,低语吩咐了两句,弟子恭敬的领命而去。 “李公子,别看了,咱们也该启程了。”顾小寒推搡一把,李衡回过神点了下头,转身上马车。 队伍驶离栗城南门不远,另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也缓缓的驶出了城门,透过开着车门望着前方的马车。 曲九复声音低沉的道:“我也该走了,你也放下吧。” 身侧的叶斓自嘲的笑了笑:“我从来东越的那天就已经放下了,桑葳的死我从没有怨过公子半分,我虽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若非不得不杀,公子不会轻取身边人的性命。” 曲九复略带疑惑的看她,据他所知叶斓和李衡之间并无私交,曾经的心上人死在了李衡的手中,不会心中毫无芥蒂。 叶斓沉默了须臾,解释:“当年我请命来东越之时,公子对我说,若非关乎大周存亡,宁可放弃一次探得消息的机会,也不可轻视生死。”她苦笑道,“对我一个微不足道之人尚能珍视,何况是陪他一起长大的桑葳。” 曲九复被她说的自惭形秽,他与李衡幼时相识,视为知己,却在桑葳的事情上怨了他这么多年。 他起身下了马车,看着渐渐远处的一队车马,走到了马车一侧,隔着车帘对里面道:“叶斓,待东越事平,我来接你。”说完接过旁边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扬鞭南去。 叶斓透过车门朝前方一骑望去,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骑马离开时回头冲她喊:“叶姑娘,待揍完那群家伙,我来接你。” 她不自觉的笑了,人马远去,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指上的那枚玉指,轻轻的转了转取了下来。 回到春风化雨楼,楼内楼外围了不少人,后院传来一片呜呜之声,她不知何故,一个侍女走到跟前道:“黛螺姑娘殁了。” 叶斓一惊,立即的朝后院去,后堂一张低矮的木板床上蒙着一块白布,隐隐有血迹浸染。她奔到跟前,媚娘哭着双眼走过来,大喊黛螺死的凄惨。 她轻轻的揭开白布一角,惊的手一抖,立即的扫视周围哭红眼的众位姑娘。 媚娘道:“刚刚有人将黛螺丢在了门前,浑身是伤,□□,围了不少的人看,死了也这般的羞.辱,让她死了都不安。”说完痛哭起来,周围的姐妹也跟着大哭。 叶斓袖中的拳头死死的握着,几乎要抠烂自己的掌心。 她与黛螺虽然非知己,但是却知她心中太多的痛苦和无奈,知她的隐忍,若非是各为其主,她真的想与其成为交心的姐妹。她可以利益面前狠心杀了她,但绝不能容忍有人如此羞.辱于她。 昨夜她去了郕王府,她的死便和郕王脱不了干系,利用完了就如此辱杀,他也不该活着! 恨恨的回到自己的房中,她叫来了侍女,吩咐道:“三日后大周使团回国,让我们的人活动起来!” “是!” 南楚·缁墨 喻暮商去街上柳树下找了那位摆残局的老者,按照李衡的路数落子,而老先生的落子,每一步也都如李衡料定一般,一步不差。 喻暮商此时更加的佩服李衡,不仅破了此局,甚至还牵动对方每一步落子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最后收子的时候老先生感叹道:“老朽自负棋痴,这残局老朽想了多年未曾解,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几日内便解了此局,兵走险招,杀伐果决,老朽佩服。” 喻暮商笑道:“非我之能,是当日坐在旁边观棋的那位青衣公子。” 老者顿了下,似乎在回忆当时坐在一侧木墩上的年轻人,许久点了点连连赞叹几声:“后生可畏!”然后心满意足的收起面前的棋盘棋子放入布囊中,步履蹒跚的走向了熙攘的人群。 喻暮商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人生何必痴。”低头沉思了下又自嘲的笑了,转身朝客栈而去。 回到繁星阁,赭檀禀告朱绛醒了要求见。 “春风化雨楼舞姬之事他可知?”喻暮商问。不过半日这件事已经在栗城传开,听到那女子被辱杀,他也颇为震惊,不敢相信此乃郕王所为,堂堂亲王手段如此下作。 “他伤重,属下未敢告知。” 喻暮商走向一楼临水的木台,在一棵大柳树下的木桌边盘膝而坐,朱绛在一名弟子的搀扶下走了过去。 面色苍白如纸,形容憔悴不堪,松开弟子的手臂身子都站不稳当,正准备撩衣跪下,喻暮商眼睛示意对面的软垫:“坐着吧。” 弟子重新上前扶着他到桌边坐下,退了下去。 “可知昨夜鸦青为何出现在郕王府?”喻暮商开门见山。 朱绛沉默了须臾,声音微弱的回道:“杀……黛螺。” “可知我为何要杀她?” 朱绛又神色沉静片刻:“属下因她误了刺杀大周废太子李衡的良机。” “你既知,就算昨夜鸦青杀了她,你也无需怨尤。” 朱绛垂首压制的低咳一声,面色更加难看。 “伤好之后回谷中待命,李衡的买主已弃约,无需再刺杀。”说完起身进阁内。 朱绛微微瘫了下去,双目紧闭,昨夜之事闯进了脑海,他为她刺杀郕王,而她奔到郕王府去救他,十几把长刀在她身上疯狂乱砍,她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撕的粉碎。 她倒下之时只说了一句话:“我跟你走。” 可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带她走,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她留在了郕王府,那个她极其厌恶的地方。泪水从眼中溢出,刚欲抬手拭去,却气血不顺咳了起来。 赭檀走到跟前抚了抚他的背顺气。 他反手抓住赭檀,低声哀求:“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消息。” 赭檀心头一酸,不由心软。想到满城的流言蜚语,他更加不敢给他说,只勉强的点了点头。他此时希望那个姑娘昨夜就死在了鸦青的手中,至少她会死的体面。 * 离开栗城的第四天李衡收到了栗城的来信,陈王此次出使顺利,如今已离开栗城,裴煦和叶斓也已经开始行动。 李衡坐在马车内望着车外远处高低起伏的山丘,心中豁然轻松了许多。 陈王的步步紧逼,如今东越国主与郕王之间已经存有隔阂,后面有裴煦和叶斓里外相合加之东越自己本身朝内的矛盾,郕王离最后定罪也不远了。 没有郕王,东越就像失去锋牙利爪的老虎,何足为患。 曲九复斜靠在车壁上,悠闲的喝着小酒,见他望过来,笑着将酒朝他面前递了递:“喝两杯,马上就要出东越入南楚,清波醉更难买了。”对于他自己研制的醇酒,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酒多误事。” “我误了你什么事过?”曲九复回击一句,又倒了杯酒有滋有味的品了起来。 李衡斜了他一眼,转而望向了西边天际,不自觉的想到了宛葭月。已经走了四日了,她应该离开东越进入大周了,脑海中估算着她如今大概是到了什么州县位置。 这一路习惯了她在身边:或是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或是想着法子的拿他逗趣,又或者是和顾小寒之间耍嘴皮子。如今忽然身边少了个人,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的有点心慌,像是只剩下自己一人,孤寂不习惯。 回过神习惯性的朝自己的左手腕望去,那串红石手链已经不在,手腕空空。 “想宛姑娘呢?”曲九复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着打趣。 李衡没有回答,他的确是有点想的,那样一个明艳夺目的姑娘真的有些难舍难忘。 曲九复故意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没想到你也有会思念一个姑娘的时候,滋味怎么样?”讥诮的反问。 李衡没有恼反而顺着曲九复的话去慢慢的感受此时的心境,有点牵肠挂肚,有点抓心挠肺,也有点酸酸甜甜的感觉。 曲九复瞧着他发怔,一把搂过他的肩笑问:“九津,当年离开九楼之日,妍儿和你说了什么?” 李衡回忆一下子被他拉偏到了八年前,离开九楼那日。临别之时耿妍拉他到一旁,单独的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具体的话他记得不太清楚,但是有一句他记得真切,她说“难有见君日,常有思君心”。 耿妍与他青梅竹马,儿时最是喜欢黏着他,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出去玩,都要嚷着跟他一块儿,若是不带上她,她就会哭闹不停。后来彼此年岁渐长,懂事知礼,她也有了女儿家的娇羞,不会常常的黏着他,但隔三差五还是跑来见他。 虽然年少懵懂,却也知道耿妍的心思,临别时候的那句话更是明明白白的道出了心意。只是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他只是将她当成妹妹,所以对于她的那句真心表露,她婉言回绝。 如今过去八年,她也已经二十有三,应该早嫁为人妻了吧?年少时候的春心萌动也应该早已尘封遗忘了。 “不记得了。”他回道。 曲九复冷嗤:“想了这么久,你说不记得?” 李衡给了他一个爱信不信的眼神,打掉他搭在他肩背上的手臂,朝他踢了一脚,叱令他坐远点,满身酒味。 曲九复一副被欺负的委屈表情,无奈的挪到车门处坐着,继续一边喝酒一边道:“你啊,看着温润知礼,实际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不讨姑娘喜欢,也只有宛姑娘那种性情的姑娘会觉得你几分好,愿意主动亲近你。现在宛姑娘也回去了,此后或许再不相见,我真的担心你这辈子会不会成个光棍汉子。” 李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讨姑娘喜欢,至今不也无妻无妾孤身一人?” “那可不一样。”曲九复朝车壁上一靠,摊着手扬眉得意的笑道,“至少只要我点头,随时都能娶七个八个回去,你可不行。” 李衡斜了他一眼,一副浪荡不羁公子的做派,不想与他讨论这无聊的话题,转而再次的看向窗外。 从栗城到缁墨一路上少了枯朽谷和郕王死士的追杀,相对倒是平静些,内卫和另外一队不知来路之人的追杀因有着顾家护卫和暗中尚不知来历之人的护卫,倒是鲜少能够近的了身。 在抵达缁墨的前两日正面遇到一路杀手,几十人,最后死伤过半,狼狈而逃,抓住的两个杀手,未有问出什么,两人便已经自杀尽忠了。 接近缁墨便能够感受到这里的商业兴盛,路上往来的几乎都是商队商人。缁墨城门口更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顾小寒见到缁墨城门,兴奋的从马车内蹿了出来:“小爷我终于回来了。”让御者停车,匆匆的跳上后面李衡的马车上,一头钻了进去。 李衡正和曲九复在低声说着缁墨顾氏的事情,被他突然闯入而打断。 顾小寒一屁.股坐到李衡身边,一把扯开车帘对他道:“快瞧瞧我们缁墨,缁墨的繁华不亚于都城炎都,瞧瞧和你们帝都华阳相比如何。” 李衡和曲九复相视一眼,便一左一右的朝窗外望去。 马车缓缓的驶入城门,城内的热闹繁华一下子映入了眼中,街道两旁茶聊酒肆鳞次栉比,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往来行人多锦衣华服、珠光宝气。 真不愧是商城。 “四方客商汇聚,这儿秦楼楚馆应该不少吧?推荐几个有意思的。”曲九复转过头笑着对顾小寒道,遭了李衡一个白眼。 顾小寒调侃道:“曲公子,你瞧我是去那种地方的人吗?” “没去过没关系,我带你去一回,去过说不准你以后就想去了呢!” “不必,让我大哥知道,肯定将我一顿狠打,我又不欠打。” 曲九复哈哈笑道:“一路上都听你提你大哥管着你这管着你那,一句未提令尊,他难道不管你都由着你?” 李衡听出曲九复有意打探这位顾家主,便也静静的听着。 “我一个月都见不到他几面,甚至几个月见不到一面,我想让他管他也管不着啊。”说完叹息一声,耷拉脑袋灰心丧气的道,“若是这次回去他在家就好了,十分想念。” 李衡瞧他模样笑着打趣:“提了一路长兄,均是一副严厉兄长的模样,未表露半分想念,刚说到令尊就想念如此,看来令尊对你宠溺的很。是怕回去挨了长兄责骂,找令尊避祸的吧?” 顾小寒冷呵一声:“李公子,你怎么小人之心了。” “难道我猜错了?”李衡笑着看他。 顾小寒被看的心虚,嘿嘿的笑着捏了捏手指比划道:“有那么一点点这个原因。” 车内两人相识而笑。 驾车的池渊此时敲了敲车门,道:“公子,前面酒楼上好像是宛姑娘。” 李衡惊异,探头朝窗外望去,恰巧见到这一侧前方临街的一个二楼窗口一抹炎色,靠在窗框上,双手插怀贼兮兮的笑着看过来。 南楚·缁墨 “李公子,久别重逢,不上楼一叙吗?”宛葭月双肘撑在窗框上笑着问。 顾小寒探出头回嘴:“什么久别重逢,咱们才十多天没见。”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来几十个年头了,怎么不算久别重逢?” 顾小寒冷嗤一声。 李衡笑着让池渊停车,顾小寒想拦着,忽然意识到如今在缁墨城内,宛葭月一个人也翻不出什么浪来,而且她对李公子没有威胁,便放弃,跟着下车。 有酒,自然就少不了曲九复。 几个人走到二楼,宛葭月坐回桌边,面前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菜,而她的对面还坐着一人——鸦青。 鸦青礼貌性的起身相迎,李衡见到两人一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宛姑娘不是回谷了吗?怎么绕到缁墨来了?”曲九复笑着走到桌边兀自的坐下,伸手将酒壶拎过去,给自己酒杯酌满。 宛葭月轻哼一声,自第一面被调.戏的事情后,她对曲九复横竖看着不喜。曲九复满不在乎,反觉得她性子有意思,也不与她一个姑娘家计较。 几人落座后,宛葭月对着李衡解释:“回去无聊,所以我就来找我哥了。” “喻公子也来了缁墨?” “他去了炎都。” 李衡心中不由紧了紧,恐是南楚朝廷要有动静。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清和的消息,连其下面的人也没有传来音讯,不知道他生死如何,南楚朝中情况又如何。想到信中所言他被追杀的原因,几分后悔当初派他去南楚。 “不会又是杀谁吧?”顾小寒冷声质问。枯朽谷做皇族的生意,喻暮商去炎都,很可能朝廷中要出变故,他身为南楚人可不希望朝中动荡不稳,惹来与大周同样的后果。 鸦青解释:“少主是为了私事。”如今小姐舍了护送的弟子,只拉着他一人来缁墨,若是被南楚误会,无人保护,对他们很不利。 顾小寒脸色缓和些,转而挤兑宛葭月:“喻公子去了炎都,你找哥哥怎么找到缁墨来了,这差的有点远了吧?找情哥哥的吧?”朝李衡瞄了眼。 “我是来找你哥哥的。”宛葭月怼了回去,并一本正经的说,“你可答应要把你的两位哥哥介绍我认识的。男子汉大丈夫,别言而无信。” 顾小寒朝李衡看了眼,离别的时候还去吻李公子,现在却当着李公子的面说要认识自己两位哥哥,这是不是有点不妥当? 李衡闻言心中失落,目光也稍稍黯淡几分,刚刚满心欢喜以为她是专程为他而来,现在又是为了找哥哥,又是为了见顾家两位公子,完全没他丁点关系。余光瞥了眼鸦青,他正垂着目光,眉间一抹愁云。 曲九复已经两杯酒下肚,听到这儿,立即的给众人都酌满了酒杯:“这酒味道醇香清冽,齿颊留香。”看了眼酒壶身上的字,“缁仙酿,你们品尝品尝。” 顾小寒为解尴尬立即的响应:“是吗?我大哥都不让我沾酒,我也尝尝。”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眉头立即皱成一团,抱怨,“苦辣涩呛,真难喝。” “你小子懂什么,明明清香甘柔,吃你的菜去,别浪费了美酒。” 这一个小插曲活跃了气氛,李衡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但心中却沉重,不由的端起酒盏饮了一小口排解,他不太懂酒,如此心情更是品不出什么优劣来,索性一口喝完。 宛葭月看着他古怪的举止,心中几分窃喜,笑道:“久别重逢,我敬你一杯。”立即给李衡酌满酒。 “好。”李衡勉强的笑了笑,昂首一口饮下,舒了口气,心情才稍稍的平静一些。 宛葭月也饮尽,放下酒杯再次的给他斟酒:“既然酒好,多饮几杯吧。” 曲九复在一旁咳了两声调侃:“宛姑娘这算灌酒吗?若是将人灌醉了,你是准备背着他下楼吗?” 宛葭月剜了他一眼,李衡也严厉的瞪了过去。 他不再多嘴,转过脸笑着找鸦青喝酒。 恰时顾小寒将放在桌角的汗巾用衣袖扫落,缩着脑袋到桌子下去捡,然后就蹲在了桌下不出来。 众人好奇,侧头斜着目光朝桌下望去,顾小寒正抓着汗巾捂着脸朝一侧偷瞄,好似怕被人认出来。 几人顺着他目光望去,一位十六七岁锦衣玉带的少年怒气冲冲过来,一把将顾小寒从桌底拎出来,喝骂:“顾小寒,我找了你两三个月,你躲的挺紧的啊!”抓着顾小寒的肩头朝楼下拽。 顾小寒立即的叫道:“大哥,你也太小心眼了,这事都过去几个月了,是个男人早就忘了。” “呸!别拿这话激我,没用!” 李衡四人面面相觑,不知缘故,曲九复正准备拦下询问,顾小寒的护卫韩队正带人冲了上来,见到锦衣少年,眉头拧了一把,面露为难之色,拱手施礼:“娄公子,这儿人多,且五公子有客在,有什么事情容后再论。” “容后?他不知道又躲哪儿去了,我上哪找人去?” “娄阳春,你也太小看人了吧?”顾小寒一把打开娄公子的手,咧嘴揉着肩头,“你约个时间地点,谁不去谁龟孙儿。” “你说的,那就明日午后,卜家武场。” “行!” 娄阳春带着两个随从离开,顾小寒活动了下被抓的肩头,转身瞧见李衡四人正打量的目光盯着他。 他尴尬的挤出个笑脸,走到原位坐下,解释道:“我死对头,几个月前被我打的下不了床,现在找我报仇的。” 四人笑了下,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毕竟刚刚从韩队正对娄阳春的态度看得出来,两人不单单是死对头,顾娄两家应该还关系非常。 韩队正走上前,对顾小寒道:“大公子刚刚命人传话来,让五公子莫要外面逗留,尽快回府。” 顾小寒生疑,自己刚进城,消息传的不该这么快,肯定是自己护卫提前报信,瞪了韩队正一眼。 韩队正故作视而不见,转而对李衡等人拱手相请:“我家大公子听闻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已经命人在府中备下客舍厢房,因诸事繁多无法前来相迎,特命在下相请诸位驾临顾府,万望莫要推辞。” 李衡和曲九复交流个眼神,顾小寒一路将他们带来缁墨,背后无疑是顾家长者之意。他们对顾家也诸多困解,现在的确是要去看个究竟,见一见这位顾小寒念叨了一路的长兄。 宛葭月自然是乐意去见一见顾家的三公子和四公子,笑着先开口:“好啊!” “有劳韩队正。”李衡笑着起身,拍了下坐在桌边赖着不愿起身的顾小寒,“顾公子不欢迎?” “欢迎!”他站起身,强颜欢笑的道,“李公子与各位能够光临顾府,荣幸之至。” 曲九复拍了下他的肩道:“走吧!”顾小寒身子一沉,笑的更加牵强难看。 顾府位于缁墨城北,他们从北门入城,到顾府路程并不远,驱车不多会便到了占了半条长街的一座高墙深院的府邸前。门楣上方乌底金字匾额赫然写着“顾府”二字,笔法苍劲雄厚。 李衡走下马车抬头瞧见这两个字,抑制不住的笑了,一路上对于顾氏的各种猜测也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甚至知道的更多。曲九复也认出了这二字出自何人之手,也乐了。 顾府的朱门大开,一位青年带着几名府丁迎上前来,府丁忙着牵马拉车拿东西,青年对众人施了一礼:“五公子,几位公子姑娘一路辛苦,里面请。”侧前一步引路。 几人踏上石阶跨进门槛,李衡便有心的打量顾府。进门的前院山石堆砌,水池环绕,莲叶漂浮,锦鲤穿游,左右回廊雕梁画栋,廊灯做工精巧,灯纱淡描,一派楚地园林之感。 绕过廊榭,穿过穿堂,青年慢下步子对李衡和曲九复道:“李公子,曲公子,大公子已经等候两位多时了,这边请。”然后对顾小寒道,“这几位是五公子的客人,还劳烦五公子招待。” 顾小寒一愣,迅速的瞥了眼李衡,顿时满脸尴尬。这一路上李衡明着暗着都有询问将他们带到缁墨是否是其父兄之意,他都矢口否认,现在人刚到,长兄就指明要见人,简直给他响亮一记耳光。 李衡笑着揶揄:“这一路辛苦五公子了。”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顾小寒慌忙摆摆手牵扯嘴角嘿嘿的尬笑几声,立即的招呼宛葭月、鸦青和池渊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李衡随着青年来到一处茶客厅,厅前立着两位小厮,其中一位进门禀报,引路青年直接带着两人进去。 禀报的小厮从几扇屏风后绕出来,朝两人施了一礼,退了出去。李衡和曲九复均朝屏风处望去,未见任何动静。 青年道:“两位公子稍作休息。”自己也退了出去,随后另一个小厮端着三杯茶水进来,其中一杯放在了上首的位置,然后悄然的出去。 李衡和曲九复相视一眼,恰时听到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多年不见。”伴随沉稳的声音,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而立年纪,面含浅笑,目光却透着威严凌厉。 南楚·缁墨 见到走出来的人,李衡惊的神情一怔。面前的人一半熟悉一半陌生。虽然八年未见,但是当年对方已然成年,容貌即便有变化,也不会变化如此之多。 若非是心中有了既定的猜想,若非是听到熟悉的声音,乍一见,他真的恍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难怪派来缁墨的九楼旧人查了这么久除了桑蕤没有查到更多的消息,想必耿先生的容貌也变了。 “李公子不认识我这故人了?”男子笑着走到上首坐下。 李衡迟疑了俄顷才犹犹豫豫的唤了声:“秦大哥。” 顾惊蛰轻笑:“认不出来也无甚奇怪,毕竟这么多年了。当年分别之时,李公子也不过和小寒同龄,还是个少年人,少年人有时候忘性比老者还大。” 李衡听的出这话不是在为他解围,恰恰是暗语讥讽,斥他无情薄义。 “人随年岁渐长,要承担背负的东西渐多,很多东西总要取舍,有些人事自然渐渐的淡忘,但是有些人事,有些刻在骨子里、融进血脉里的信仰不会忘。这么多年,无论何种取舍,我从没有后悔过,也从无半分对不起师父。” 顾惊蛰目光如炬的盯着他,须臾顺着脸颊下移到他脖颈处的衣领,衣领之下正是那道如颈纹的旧伤疤。 李衡下意识的勃颈处一凉,刚刚的坚定蓦地塌陷。口口声声说无半分对不起师父,可脖颈处的这道疤便是对自己最好的反击。他惭愧的微微垂目。 顾惊蛰冷笑一声:“李公子,我希望你此生也仅此一件有愧洛王之事。” 曲九复见顾惊蛰将话说到这份上,知道多半也是出自桑葳之事,想开口为李衡解释,话到喉间又没有勇气。他此时体会到这么多年李衡隐瞒赐死桑葳真相而被误解的辛酸。他虽然不知道具体事情,但是触到他底线的无非是与忠义有关,与大周社稷有关。 这么多年,他不说只是一个人心寒,若是说出来便是大家都心寒。 “秦大哥,不知耿先生是否也在缁墨?”他岔开话题。 花厅内的气氛稍稍的融洽一些。顿了顿顾惊蛰才道:“耿先生这么多年一直在缁墨,耿逾、牧狄、桑蕤也都在顾府。” 李衡猜想所谓的顾二公子和顾三公子便是耿逾和牧狄。 “顾家主就是耿先生?” “不是。”顾惊蛰直言,“耿先生化名顾杭毅,顾家家主顾璞相是洛王早年安排在缁墨的人,你们并不知道。” 李衡虽然在见到顾府门匾的时候心中已经猜想顾府的存在远不止八年,“顾府”二字是洛王的手笔,顾府应该是洛王给自己和九楼旧人留的一条后路。但是却没有想到这条后路不是交给耿先生,而是另有信任之人。 顾璞相这个人却是他从没有听洛王提及过的人,洛王应该是防着他,怕他走上和陛下相同之路。 心中几分失意怅然。 “我想见一见这位顾先生。”片刻沉默后,他沉声道。见一见他是什么样的人,让洛王如此信任,将缁墨顾氏经营的天下皆知。 “顾先生不在府中,明日回府。”顾惊蛰迟疑下又补充,“耿先生也明日回府,牧狄和桑蕤去了城外桑老先生那里,只有耿逾在府中。” 正说着话,听到门外引路青年的声音,紧接着便见到从回廊绕到厅前的年轻人,朝里看了眼,顿了下步子迈进花厅。 李衡见到来人发现其和顾惊蛰给他的感觉一样,容貌五分陌生五分熟悉,需仔细辨认方能确认,来人是化名顾清明的耿逾。 顾清明进厅后,朝李衡微微欠身颔首:“李公子一路辛苦,刚听下人禀报李公子被大公子请来了此处,贸然而来,请见谅。” 李衡微微点头一笑回礼,顾惊蛰道:“来的正好,李公子和曲公子十数日车马劳顿,你送他们到卧虹阁休息。” 顾清明应了声,李衡和曲九复闻言也不便多留此处,起身随顾清明离了花厅。 一路穿堂过院,李衡沉静的一字未言,看似欣赏两边的景致,实则目光幽深在深思。 他一生最敬重、最信任的人,一直都在提防他,怀疑他。若非是这次变故,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洛王的背后还有顾璞相这个人。 洛王为陛下倾尽一生,最后将九楼作为退路;为他用尽手段相护,甚至因为其临终谏言,他才被陛下立为储,可洛王却还是瞒着他缁墨顾氏的一切。 在洛王的心中,他与陛下并无区别。他一生起起伏伏,自始至终忠的不是君,护的也不是他,而是大周国。只要有利大周,他可以不计得失、不顾一切。 只是,洛王不知,在他心中,他的分量多重。 十六年的教养之恩,他于他早胜父亲。 曲九复看出他的哀伤,便默不作声。 顾清明也察觉了身边人的情绪低落,解释道:“李公子,大公子对于当年洛王之事依旧耿怀,言语失当之处还请包涵。” 李衡未答,顾惊蛰耿怀的岂止洛王薨逝这一件事,还有世子,还有桑葳。 三人沉默的穿过一段碎石小径,来到一处水榭,翻过水榭前的高拱虹桥便到卧虹阁。 阁子位于湖中,四面都兼有宽平的观景木台,一侧通过虹桥与岸边水榭相连,一侧通过曲桥与湖中心的水亭相接。 阁子洒扫干净,行李也都搬了进来,整理有序,几名侍女正在摆放花瓶、茶果点心。见到来人,纷纷规矩见礼。 “我记得李公子素来喜欢清静,这儿最适宜,湖水相隔,无人搅扰。视野开阔,湖中湖岸景色也算赏心悦目。” “多谢二公子。” 顾清明见他满目愁色,没有兴致与他多言,便识趣的道:“不扰李公子休息。”吩咐几位侍女尽心伺候,便先离去。 李衡独自上楼,侍女准备跟过去伺候被曲九复唤住:“没有吩咐,别去打扰。” 侍女们有些好奇,但刚刚管事吩咐来的是贵客,又是二公子亲自送过来,自然也不敢多问。 曲九复朝楼梯看了眼,微微的轻叹,转身离开卧虹阁。 李衡站在二楼楼台凝望对岸榭台上跑动的几人,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身影面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楼下也安安静静,周围只有飞檐下风铃脆响。 他不自觉的探手抚了下自己颈处的伤疤,那是横在他和洛王之间最深的沟壑,也是洛王提防他、怀疑他的最大的原因吧? 往事不由的慢慢席卷而来。 八年前,洛王已负罪离京多年,陛下怀疑九楼,派人暗查九楼,加之雍王为首的藩王意欲作乱反叛,九楼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洛王无心他顾,疏忽了世子秦辛。 年仅八岁的世子因缘巧合遇到了陛下,因母亲平邑长公主死在陛下之手,对陛下仇恨,年幼无知的世子当面对陛下行刺,被关押。 他得知后立即去向陛下求情,见到洛王世子的时候,他已满身是伤。 他心中对陛下有怨,赌气不让侍卫护送,带着洛王世子回九楼。 经过山林之时遇到了截杀,最后躲进山中一处山洞避难。 世子饿的肚子疼,他便留他在山洞躲着,自己去山中找吃的。 当捧着山果回到山洞,将息未息的火堆旁边几匹野狼在啃食撕咬一个衣裤尽碎、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孩子,尸首已被啃食的只剩半副残躯。 他至今都清晰记得洛王在九楼见到世子残躯时候的神情,愤恨、悲痛、绝望交织。从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洛王,当着众人的面泪落如雨。最后颓然的坐在椅子上,瞬间便颓丧的如苍苍老者。 他意欲自刎谢罪,被洛王及时拦下,但此后洛王待他再无如师如父的关心,更多的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子来教。陛下对他两度怀疑欲杀,他对于皇子,又怎可能不提防不怀疑? 不由眼角竟然有泪滑落,他抬手拭去,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深深叹息,喃喃低语:“师父,无论我是何身份,何种处境,无论你信不信我,这辈子都会坚守从你那儿继承的风骨。”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楼下有动静,他回头望去,曲九复从楼下上来,递给他一个小竹筒:“炎都那边来的消息。”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那边的消息,这几日正忧虑焦急。他忙接过打开。 看完来信,刚刚抑郁愁色慢慢的散去。 “什么好消息?” 他随手将信递过去。 曲九复看完之后霍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早成了顾先生和南楚太子这棋局上的棋子了。” 李衡自嘲苦笑:“若我不是棋子,顾先生又怎么能够明目张胆毫不避讳的将我接到顾府来?”随手将细竹筒也递给他,回身走到厅内的矮桌边盘膝坐下。 曲九复一边卷起纸条一边跟过去:“看来清和之前提到的那个暗中相助的人,就是顾先生的人。” 李衡点了点头,他在南楚只安排了清和这一支,虽然清和不知道顾先生的存在,但是顾先生很可能早就知道清和是他在南楚的暗探。 曲九复继续道:“南楚太子既然派清和来,这炎都看来你是要去了。” “自然,我正想缁墨这边事情结束要以什么正当的理由去炎都,现在赵煜倒是帮了我忙。” 曲九复收起了细竹筒:“我好几年没见到清和了,还真有点想他了。”倒了杯清茶递给李衡道,“这次清和牺牲可真够大的,南楚的几位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绝色?” 李衡啼笑皆非。古有昏君庸王为夺美人而相杀相伐,如今有南楚皇族为了一个玉面郎君而相互攻讦争斗,虽然南楚素来男风盛行,但是却没有摆在明面上,加之皇家颜面为重,皇族之内都是压制。如今一位公主、一位亲王和一位太子之间为了一个男子互相仇视,甚是新奇。 上次清和传信过来,说太子妃认为太子与他关系过于亲密,怀疑太子有断袖之癖,为不影响东宫德行,劝谏无果后派人对他暗杀。如今南楚太子为了避开太子妃,便借此事将他暂时调开炎都。 “美人都是剜心刀。”李衡见着他意味深长的提醒。 曲九复不屑冷笑:“宛姑娘剜了你心了?” 想到宛葭月,顿时心中又添堵,她来到顾府肯定等着去搭讪三公子和四公子。 牧狄和桑蕤均容貌清隽,虽然不知道他们面容是不是也做了改变,但是再改骨相在那儿,容貌依旧不会差。 惆怅的朝另一侧的虹桥望去,恰时见到一抹炎色,正与身边一位女子说笑的朝阁中走来。站在虹桥最高处瞧见阁中的他们,挥手示意,然后匆匆的奔来。 “妍儿?”曲九复给李衡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南楚·缁墨 宛葭月与耿妍并肩上楼来,李衡心中有些忐忑,虽然想过此来缁墨会见到耿妍,但是没有想到会在顾府而且这么快的见到。 如今她又与宛葭月一同来,让他有些摸不透两人的心思。 宛葭月从楼下捧了一盘葡萄,一边吃一边笑着对身边笑容内敛的耿妍夸赞南楚的葡萄比东越的甜。 上了楼直接走到李衡的左边盘腿坐下,将果盘朝李衡面前推了下:“尝尝南楚的葡萄。” 李衡道了谢,并未动手。 耿妍走到桌边微微的福了一礼:“李公子,曲公子。” “顾姑娘,快请坐。”曲九复立即客气的招呼,数年未见,竟然更有女儿家的娇媚。 耿妍笑了下在李衡的右手边坐下。 “你们认识?”宛葭月好奇扫了眼李衡和曲九复,她虽然和耿妍说了他们二人,但是却没有给他们介绍耿妍,曲九复竟然知道了来人身份。 曲九复见刚刚言语疏忽,立即笑着解释:“顾五公子多次提到府中有位阿姐,我便顺带猜测了。” 宛葭月疑惑的目光再次的打量了三人,然后便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揪了颗葡萄伸长胳膊递到李衡的唇边。 李衡愣了下,看了眼她,然后又略带尴尬的看了看对面的曲九复和右手边的耿妍。 曲九复视而不见的伸手去自己揪了一颗塞到嘴里,耿妍却面露惊色的看着他们二人。 “我不吃。”他伸手挡开。 “比东越的可口,尝尝。”再次的凑到李衡的唇边。 李衡欲再次的避开,宛葭月笑着道:“又不是第一次喂你,你还害羞呢?” 话一出口曲九复和耿妍俱是大吃一惊。 曲九复深知李衡的性子,素来不亲女色,东宫近身伺候的也多为内侍少有宫婢,虽然对宛葭月是有所不同,但是能够接受被喂食,这简直不敢想象。 耿妍对李衡的认识还留在八年前,至少那时候他就不太喜欢姑娘亲近,这些年对他也多有耳闻,如今接受宛姑娘亲自喂食,相比在他心中她也是与众不同的。不由几分低落,面上微显。 李衡这会儿看出来,宛葭月是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这别人自然不会是曲九复,她对曲九复本就不喜,只能是针对耿妍。 刚刚她询问曲九复为何知道对方的身份,显然是对他们的关系并不知晓,忽然来这么一出是何意?他有些糊涂了。 “我没胃口。”他继续的拒绝,私下无人之时言语动作亲.昵几分倒是无妨,当着这两人,他只觉得万分尴尬。 宛葭月却没有如平素见对方不乐意就收,而是强行的将葡萄送上去,撅着丹唇撒娇的语气道:“吃一个尝尝嘛,吃了就有胃口了呀,快点嘛。”伴随着扭捏身子朝李衡挪了半步,倾身略略靠近一些,动作算不得暧/昧,但也只有夫妻间才会如此亲近。 李衡平生第一次遇到姑娘在自己面前这般扭捏撒娇,而且当着别人的面,一时竟是羞的脸颊微热,不知道如何应对。 曲九复余光瞥见耿妍盯着面前两人,脸色已经阴沉难看,他立即单肘撑着桌面身子倾向宛葭月调笑道:“宛葭月,既然李公子不乐意,那不如喂我吧,我想从宛姑娘手中送出的葡萄肯定更加香甜。” 宛葭月瞥了眼一眼,冷声道:“要吃自己拿。” 曲九复迅速的探手将她手中的葡萄夺了过去,丢进了口中,咬了几口,很享受的嗯嗯点头:“果然宛姑娘这玉手碰过的葡萄味道就是不一样,香甜滑嫩。”抓起桌子上的折扇就要去挑宛葭月的手到跟前细看。 宛葭月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打开折扇收回手:“登徒子!”然后托腮撑在桌上,一边吃着葡萄一边歪头含情脉脉的看着李衡。 “顾姑娘,顾三公子和顾四公子有李公子好看吗?” 这一问又让耿妍吃惊,也开始摸不清对方的用意了,愣愣的看向李衡。暌违八载,他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和柔美,面容上更加硬朗俊逸,也许是这么多年位于储君之位,更加的稳健成熟持重,举止雅正。 无论是气度还是容貌,都胜三公子四公子几分。 “略逊一筹。”她微微浅笑。 宛葭月哦了声,笑着道:“那三公子、四公子我就不去看了,看你就行了。”眉眼弯弯的直盯着李衡,看的津津有味,似乎面前的人就是最可口的那颗葡萄。 李衡无奈的斜了她一眼,撩拨也就算了,竟然还这么堂堂皇皇,但心中顿时轻松许多,也不由几分暗喜。倏忽想到过几日要来的清和,又生出几分不安。清和那个人间绝色,宛葭月见了那还了得? 本以为他们两人此生没机会相见,真是造化多变。 正这样想着,宛葭月忽然问道:“听闻南楚太子的身边有一客卿,美冠炎都,是不是真的?”她朝三人问,最后满眼期待的盯着李衡。 李衡心头微微一紧,故作不知反问:“是吗?” “你不知?”宛葭月一脸疑惑。 “我怎知?”李衡苦笑一声,也装起糊涂。 宛葭月皱皱眉头,塞了颗葡萄到嘴巴里,琢磨下:“也是,虽然大周南楚素有往来,但是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引起不了你的注意,你也不爱美色,更何况男色。”说完顿了下又意味深长的朝曲九复望去。 曲九复知她暗指,玩味的笑着道:“本公子喜欢美色,尤其是宛姑娘这种。”折扇还没有伸过去,宛葭月便几颗葡萄迎面砸过去。 “浮浪之徒!” 曲九复立即的伸手一一接住,然后丢在口中,微眯着眼睛表情夸张的道:“宛姑娘投过来的就是香甜。” “是吗?”宛葭月奸计得逞的得意笑道,“曲公子就多吃几颗。” 曲九复意识到不对,暗暗的使力,发现浑身提不上力气,抬眼盯着宛葭月。 宛葭月却是摇头晃脑的嚼着葡萄,笑哈哈的道:“曲公子,放心,这次不会让你全身酸麻的,就是手不能提脚不能走,半瘫痪而已,过几个时辰就好了。” “你——又下黑手!” “嗯!”宛葭月毫不心虚,回答的义正言辞。 曲九复指着她骂不出口。 耿妍一直都在看着李衡的反应,宛葭月闹成了这般,他却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坐着,目光温柔的看着宛葭月,甚至透着一丝赞许的意思。 她认识的李衡,从没有如此温柔耐心的看过她。这些年一直传言他不亲女子,对女子冷冰拒人千里之外,她猜想过许多原因,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直没有遇到让他心动的人罢了。 这一刻,她心中那坚守了数年的初衷竟开始出现了裂缝,可又那么的不甘心,看到宛姑娘在他面前这么的胡闹,她心里头更是酸楚难受。 “李公子,曲公子,白露还有事情要去找小弟商量,不多陪了。”她找着借口逃避,李衡也的确是觉的她在彼此都尴尬,离开会心里轻松些。 “劳烦顾姑娘,若是我的那位少年护卫与五公子一处,还请传个话让他过来一趟,多谢。” 耿妍低低的应了声,便转身下楼去。 宛葭月瞧着人影越过虹桥离开,从矮桌边爬起来,扯着一串葡萄捧在手中,一边吃一边四周打量,走到楼台上看看湖面和周围湖岸的景致。 “果然是缁墨顾氏,府邸亭台楼阁、廊榭花苑设计讲究,布局精巧,这卧虹阁视野开阔,倒是不错的赏景之处。” 曲九复见她悠闲自在的穿来走去,瞪着她道:“给我解药。” 宛葭月贼兮兮走回桌边,故意扯着一张哭丧的脸道:“很抱歉,我枯朽谷用药从来没有解药,你要么生生挨着,要么就另请高明帮你解,我是没那本事。” “你——”药劲更大,他伸手去指宛葭月都觉得吃力,最后怒气的对李衡道,“让她帮我解了。” 李衡看了眼宛葭月,宛葭月立即做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摇头摆手解释:“我不是推辞,我真的不会解,这种软骨药是我哥配的。要么你就让顾四公子帮你解吧,我真不会。” “你——”曲九复气的想把面前的人教训一顿。 李衡此时帮着腔道:“你就忍忍,也就几个时辰而已,你不也没什么事吗。” “谁说没事?听闻聆心阁的姑娘都是解语花,我正准备去逛逛呢!” 李衡冷冷白了他一眼,斥道:“活该!”起身朝一旁的书房去。 宛葭月也冲着曲九复努努鼻子轻哼一声,跟着李衡进屋去。曲九复想起身,双腿无力,双臂撑着桌面也发软,最多就勉强的能够伸手揪着果盘内的一串葡萄吃。就连想大声喝骂都感觉中气不足。 活了二十多年,遇到女人无数,从没在哪个女人手上吃过亏,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内栽在宛葭月手里两次,越想气不打一出来。 盘膝坐的双腿发麻,想换个坐姿,腿也无力动弹,鼓弄了半天才活动一条腿。恰时池渊从楼下上来,瞧见他艰难挪动的模样,以为只是腿麻了,上前去搀扶。一抓到胳膊发现情况不对,对方完全用不上力。 “曲公子,这是……” “滚开!”他迁怒低斥。 池渊也松开了手,不管他死活,直接去了书房。 坐在书房内看着舆图的宛葭月取笑道:“得罪所有人,你饭都没得吃了。” “待我好了,非将你丢进窑子里不可。” “那我把你捆进寡妇窝。” 曲九复被气的哭笑不得,哪有姑娘家说话这么不知羞臊的,不与她耍嘴皮子。 李衡正提笔在写字,听到这话眉头一皱,却又无奈的笑了,手微微一颤一滴墨落在了写了一行的纸张空白处。 池渊上前来帮他换了张纸,见到书案上之前侍女整理的书册和卷轴次序凌乱,便又重新按照李衡的习惯整理,拿起一叠写满字的长卷纸正准备放到书案里侧,却意外见到宣纸背面隐约印出的淡淡字迹“平狄策”,手不自觉的紧了紧。 李衡微微的垂眸在书写信件,但余光已然瞥见了池渊那一瞬的异样,便装作丝毫未觉,继续蘸墨写信。 南楚·缁墨 池渊整理好书案,帮李衡研磨,目光有意无意的朝李衡正在写的信件上瞟,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看的不甚清楚,但是信头上的称呼倒是分辨出,是写给时晏的,便没有再看下去。 据他所知,时晏在四年前——勐国长公主前来大周请罪退婚后——被公子暗中安排去了勐国,去收服和统领勐国的暗探。此信无外乎是与此有关。 “让楼下的侍女给曲公子端杯茶过去,别让他渴着了。”李衡眼皮未抬、书写的手未顿,随口吩咐。 池渊应是出去。 李衡匆匆将信写完后,将纸整齐的叠好,卷成小指粗细的小卷,塞进一个略大一圈的小竹筒内,然后拢进了袖中,起身走向旁边正翘着腿捧着舆图胡乱瞄的宛葭月。 “瞧出什么了?”他浅笑问。 宛葭月昂首看了他一眼,将舆图放在面前的茶桌上,一本正经道:“瞧出你这舆图有误。” 李衡略感诧异:“何处?” “这里。”宛葭月手指在大周与白狄西北边界一带点了点,“温合山和五巴山并不是如此相连,两山之间有一片广阔腹地,地面平坦,只因其地势相对两山周围的平地较高,所以被忽略。” 李衡好奇的看着她,不置可否。 如果真的有这么重要的一片地形,镇守西北多年的长平侯梁摧之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当初给他提供的军事图中并没有这片腹地,而且给他的几道折子和信中也均没有提到这个信息。 “你如何知?” “我去过!”宛葭月笑道,“四年前离开大周帝都华阳,我就去了大周的西北边境,还到过这个腹地。” 李衡惊异的看着她,四年前她不过一个十四五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然跑去这种地方,而且深入到温合山与五巴山中间。 “去做什么?”他忍不住几分探究的心里。 宛葭月笑着昂首对着他调笑道:“问这么多,想了解我?” 李衡心中一阵慌乱,目光从她的眉眼立即移到舆图上那两座山之间。 宛葭月见此笑嘻嘻的道:“你让我亲一下我就告诉你去做什么,而且我还会告诉你那片腹地具体在何处,究竟什么样子,怎么进入,这应该是你比较感兴趣的。” 李衡斜了她一眼,又想着和他交易。 这一路上仗着救过他,对他又看又摸又亲,他这辈子都没有被哪个姑娘这么占过便宜。现在还想再亲他,想的倒是美! 他伸手取过舆图走回书案前去研究。 “这么不乐意?”宛葭月从椅子上跳起紧跟一步凑到他跟前笑道,“那要不换一个,你让我瞧一瞧……”她两个手指轻轻的拨了拨他衣领边。 李衡立即的挡开她的手,将衣领理了下:“简直胡闹。” “那你说个不算胡闹的。” 李衡一时间还真的想不出能够拿出什么来与之交易的物件或事情。看着舆图上的那一片山脉,这个地方的确是他必须要知道的。 宛葭月瞧他神情窘迫为难,取笑道:“你说不出来,又不依我,难道让我白白的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虽然不懂军略之事,但也知道这一片腹地在军事上多么重要。” 李衡更是知道,兵书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可计险恶远近,料敌制胜。何况是这样位于两国边境居于两山之间的隐蔽腹地。 只是这交换的条件也太不像话了。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探查吧。”宛葭月无所谓的耸了下肩,朝书房外客厅走。 李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几分请求道,“先告知我,这次欠你的我记下,以后若想到补偿你的方式,我双倍还你。” 宛葭月挠了挠耳根想了想道:“也好,不怕你赖账。” 这时池渊已经从楼下回来,正走到书房门前,李衡又吩咐:“去问一下四公子何时回来,请他来帮曲公子解了身上的药.性。” 池渊疑惑的看了眼李衡,让他吩咐侍女送茶给曲公子和让他去打听顾四公子是否回来,这两件事情明显可以一起吩咐下来,而且公子素来也都是如此,现在却分开两次,明显是想支开他。 他朝一脸自得的宛葭月看了眼,没多做逗留,立即的领命退下。 宛葭月此时也略看出一丝端倪,但是这终究不是她关心的事情,便直接忽略过去,指着舆图上的两山之间比划道:“从这里,序州境内的正北有一条进山的小道,小道延伸不过数里,之后便是一条峡谷,峡谷中有一条浅水河,沿着河岸一直朝深处走,会遇到三叉河道,沿着左边一条溯游而上,最后翻过一个不算高的山坡,就能够见到腹地。” 手指一路在舆图上指点。 “腹地中有一湖泊,清澈纯净,深蓝不见底,周围草木丰美。穿过腹地,北侧相同有一峡谷,此处并无河溪,峡谷尽头道路曲折迂回,峡谷中岔道较多,沿着主道向北方向走,便能够出峡谷抵达白狄。” 李衡对着刚刚宛葭月指画的位置沉思良久,想象那样的一条道路和一片腹地。 “从序州入山到白狄出山,大概需要多久?” “我单骑快马,除掉逗留的时间,最多不过两日,山谷中道路崎岖坎坷,粮草辎重不能行,只适合骑兵步兵穿行。” 李衡点点头,大致对于这一条路有了了解。山中腹地地势开阔平坦,水草丰美,倒也适合屯兵。 他深思了片刻,忽有问道:“你当年为何去此地?” 宛葭月略略迟疑了下:“我哥给我说,在那一带有一种雪鹰,通体雪白,体型硕大,盘旋山顶,憩于山中,唳声尖锐,以捕猎弱小动物为食,我好奇就想去看看。在山外呆了一个月没有瞧见,就进山去找,意外发现这么一个地方,摸出这么一条路。” 李衡半信半疑的看着宛葭月的目光,毕竟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独自跑去大周边陲人迹罕至的山中去寻找雪鹰?这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离谱荒诞。 宛葭月被他这种目光看的生出几分心虚来,以抱怨遮掩:“不信就算了。”转身朝外厅走去。 李衡笑着转身道:“我信。” “真信?”宛葭月回头饶有兴致的问,“不怕我骗你?” 李衡不以为意的笑了。她是枯朽谷的大小姐,枯朽谷从来不插手任何一朝堂政治。她又能为了什么骗她?最多不过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事罢了。这种事情,无伤大碍,他也不会去刨根问题探知别人隐情私密。 “不怕。” 宛葭月霍地开朗笑了两声:“我……不算骗你,因为我说的全都是真的。” 李衡信任的笑着点了点头。 宛葭月出去和曲九复斗嘴去,他在书案前坐下,将刚刚宛葭月所言一一的标注在舆图之上,然后取过纸张又写了一封信,装入信封封口,瞥了眼书案里侧的那一叠平狄策卷纸,迟疑了须臾,将信与之放在一起,压上几本书卷之下。 走进厅内,见曲九复正试图要站起来,最后跌坐回软垫上,气的瞪着宛葭月。 宛葭月却是视而不见,看似无聊的在摆弄曲九复的折扇,口中不咸不淡的道:“别挣扎了,不到子时你别想自己能站起来。这药效都算轻的了,重的估计你终身瘫痪,来缁墨时候我带了许多种,若是你再对我轻浮,我就在你身上都试一遍,也正好看看药效是不是如我哥说的那么灵。” “你这丫头真恶毒。”曲九复切齿怒骂。 宛葭月却笑嘻嘻的反问:“那为什么我只你对下手,而不对别人呢?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己?” 曲九复再次被噎的无话回击,瞪了眼站在一旁神情自得看热闹的李衡。 李衡笑着走上前:“宛姑娘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的。” 曲九复腹中憋屈,明显这人是不会帮着自己了,还是沉默不言为上,免得两个对付他一个,更落不得好。 他泄气的身子一瘫,软软的仰面躺在地板上,歪头却瞧见虹桥上跟随池渊过来的两人,心中一阵窃喜。 李衡和宛葭月也注意到来人,恰时与那两人目光相交,两方都顿住,李衡袖中的手不由紧了紧。 须臾池渊领着人上楼来,李衡才看清两人神色俱是冰冷,目露寒光,瞥了眼厅内还有一陌生姑娘,两人微微收敛些,走上前来拱手一礼,声音却难掩的冷冰冰:“见过李公子。” 李衡袖中的手握的更紧,面上不显,点了下头,淡淡的笑道:“两位公子,幸会。” 两人又朝宛葭月和躺在地上的曲九复微微欠身。 池渊见曲九复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力,立即的过去扶起。 宛葭月却是笑着盯着面前两位被顾小寒夸赞的兄长细看起来。两人身量相当,面容也都清隽,只是茶色长衫的公子五官硬朗一些,而乌衣公子容貌就相对柔和,倒是和鸦青有三分相似,给人一种文弱书生之感,这大概就是顾小寒说的那位四哥了。 两人无论从身材还是容貌来说的确都是上乘,走在大街上都是会引无数姑娘回头的清雅公子,但是站在李衡的面前还是逊色了三分。 这么一对比,越发觉得李衡的容貌好看了。 顾家两位公子过来,虽然为解曲九复身上的药,但是必然也有一些其他的话要说。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顾氏有心将李衡从东越请来,其中涉及的难免是大周和南楚的一些国事,她这个局外人实不该留下,识趣的笑道:“这湖岸风光不错,这会儿不那么燥热,我去瞧瞧。”说着朝顾家两位公子微微点头一笑下楼去。 李衡瞥了眼一旁的池渊,吩咐:“你也跟过去,莫让她又胡闹。” 池渊诧异,公子什么时候关心宛姑娘如此了?这是又要支开自己,心中生疑,却也只得领命退下。 南楚·缁墨 卧虹阁二楼的小厅中,李衡、曲九复、顾谷雨与顾霜降四人围坐在茶桌边,表情各异,沉默片刻,谁都没有开口。 九楼时,他们是纵马恣意的少年,一起秉烛夜游过,一起促膝长谈过,打打闹闹多年,如今阔别八年再度相聚竟相对无言。 一切源于桑葳之事。 曲九复看了眼对面的李衡,他也的确想知道桑葳到底做了什么,但是李衡明显没有此刻要说的意思,场面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他轻咳了两声,对乌衣公子道:“桑蕤,你还是先帮我解了身上这药毒,我都要成废人了。” 化名顾霜降的桑蕤打量了眼曲九复。搭在桌子上的手软塌塌,没有气力,手指松散,呼吸微弱艰难,稍稍说一段话就有些接不上气。 他伸手拉过曲九复的手腕切了脉,四肢口眼检查了一遍后,简单询问两句情况,便胸有成竹的起身走到楼梯口唤楼下的侍女去他的院中取药箱来。 回身走到厅内,李衡已起身走到了厅外的楼台上。 此时日已西斜,湖面的风也稍显凉爽些,头脑清醒几分,心中就不那么郁结。 “李公子,难道你就一句解释都没有吗?”顾霜降质问。 李衡沉默了良久,才微微侧了侧身,神色颓靡。 “桑葳是我下令赐死,却也是他自愿赴死。”看着屋内三人,除了对此事之前已知几分的曲九复,顾谷雨和顾霜降相识一眼,面露惊色。 “你这话何意?”顾谷雨立即的站起身来。 李衡犹疑下,语气低沉:“明日见到耿先生和顾先生我会将当年之事毫无保留相告。” 两人闻言没有再继续的追问下去。 不多会儿侍女将药箱取来,顾霜降便为曲九复解身上的药毒。 日照穿过楼台门窗斜斜的照了进来,李衡立在楼台上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再次想到洛王薨逝那日的日头,心情再次的沉重。 厅内的曲九复身上的药毒已经慢慢的解了,手脚也渐渐开始恢复力气,能够勉强站起身来。 顾小寒站在虹桥上朝这边喊了声,然后匆匆的跑下虹桥钻进阁中来。进门在一层就冲上面大喊:“三哥,四哥,你们怎么在这儿?”一串着急慌忙的脚步声后,人奔到了二楼厅内。 “听下人说你们回来,没瞧见人,原来是来了此处。”说完目光四下搜寻,疑问,“宛姑娘不在?她不是过来的吗?” 曲九复刚恢复几成力气,听到宛葭月心中来气,直言不讳:“没瞧上三公子、四公子,自己跑出去了。” 顾谷雨和顾霜降面面相觑,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均是询问的看向曲九复。 曲九复冷笑一声,指了指顾小寒:“他——准备给二位公子找个媳妇,刚刚的那位宛姑娘便是,可惜人家没瞧上你们。” 话音刚落就遭到李衡冷眼和顾小寒怒瞪,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吗? “小寒!”顾谷雨厉声斥责“简直胡闹!” 顾小寒讨好的笑道:“三哥,爹常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这都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也的确是该成家了。”说完又立即立掌为誓,“但我绝没有让她给我当嫂子的心,我就随口说说玩的。再说了就是你们看上了,那……” 他朝李衡看了眼,想说李公子也不会答应,意识到对方的身份特殊,又在兄长面前不敢造次,忙改口,“大伯和我爹也不会同意。” 宛姑娘是枯朽谷的大小姐,那个以杀皇室宗亲和公侯卿相闻名天下诸国朝堂的枯朽谷,谁敢与其有实质性的牵扯? 顾谷雨和顾霜降也早从来信中得知宛姑娘的一二事,见小寒这么信誓旦旦的起誓,猜想他再顽劣,不敢拿这种大事玩笑,便不再斥责。 顾小寒见几人的脸色均不太好看,不知道刚刚在讨论什么,自己也不在这儿讨没趣,借口要去找宛姑娘先溜了。 天近暮色,顾谷雨和顾霜降没有从李衡这儿得知桑葳之事,也无心与他叙旧,匆匆离去。 李小厅内只剩下手脚已经恢复大半的曲九复,将袖中的小竹筒交给他:“命丁韧去一趟勐国。” 曲九复瞥了眼没接,故意夸张的活动瘫软了小半天的手脚。 “以后别招惹她了。”取笑道。 曲九复冷冷白了他一眼:“若非是因为你,我何至如此?现在就去将她给整治了。”伸手夺过小竹筒,双腿无力的朝楼下走。 片刻宛葭月和池渊两人回来。宛葭月刚上楼就直直的冲到他面前,惊的他连退好几步,撞到身后的花几上,幸而闻声而动眼疾手快的转身将撞倒的花瓶捞住,没有摔在地板上。 花瓶刚放回花几,眼前一个影子一闪,头上就多了一圈东西,届时嗅到一阵清香。 他立即伸手去取,宛葭月垫脚打掉他的手,并将他头上的东西按住,看着他笑的像个豆蔻少女。 “挺好看!” 李衡也猜到自己头上戴的应该是花环,这种花草的清香,在晌午沿湖来卧虹阁的小径两侧有嗅到。 “我又不是姑娘,你给我戴这个做什么?”李衡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欲再去取。宛葭月再次的拍掉他的手,“可你戴着比姑娘好看,让我再看一会儿。” 李衡清楚如果不遂了她的意,她又会别样的折腾,便由着她,不再去摘,而是放开了让她看,如今自己这张脸怕是没个毛孔都被她看过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宛葭月一边看一边乐的咯咯直笑,然后扯着他到茶桌边坐下,帮他调整了下花环。 他眼睛上瞟,见到额头上方红黄两朵花。 “看够了吗?可以取下来了吗?”他声音柔和,带着商量的口吻。 宛葭月笑嘻嘻的道:“戴着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取下来?” 李衡见她没有罢休的意思,自己也不能总是这么的戴着,不伦不类的。又一次伸手去取,这次宛葭月没有拦着他。 他看了眼花环,花草颜色和大小搭配适宜,编织的手法看得出很老练。 “你以前常编?” “是,我们枯朽谷的花比外面美多了,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各种蝴蝶千万,戴着花环便有蝴蝶翩翩落在上面。谷中男女老少都会编花环,我这都属于半吊子,不算好看的。” “世人曾有传言枯朽谷‘枯河生百色,朽木发千花’可是真的?”他颇感好奇的问,在外人的眼中枯朽谷是神秘之所,这句传言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最终的答案。 “这并非虚言。”她回道,“谷中的确有一条枯河,冬季干枯,枯河是雪山融水,河水清澈见底,河底有一层五颜六色的彩石,阳光照在枯河上,色彩斑斓,所以叫枯河生百色。” “谷中有一种树就叫朽木,花朵大而娇艳,花开之际枝干枯朽,遇火即着,所以叫朽木发千花。枯朽谷名字就这么来的,可不是外人想的那样毫无生机。” 李衡被她说的倒有几分向往,想去看一看那样的地方,想必一定很美。 池渊从楼下上来,回禀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询问在哪里用。 “就这儿吧!” 缁墨秋日堪比大周三伏盛夏,燥热的很,此处晚风清凉,甚是舒爽。 用完晚膳,已经掌灯入夜,消失大半天的鸦青过来卧虹阁。入夜未回,猜宛葭月必然在这儿,怕她又会闹出在如归客栈的事情来。 上次少主虽然用手段逼陈王撤了对李衡的追杀,多半是出于谷中利益,并不全为了小姐,少主并不希望她与李衡纠缠过深。 若非是少主后来又命人暗中传话给他——如若小姐执意来找李衡,不必强拦,只需跟着,让她莫做出格之事便可——否则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小姐来缁墨。 宛葭月本是要在卧虹阁赏湖景夜色,被鸦青拦下劝回,心情不悦,最后悻悻作罢。回到与鸦青所居的潇湘居门前,抬手便在鸦青的胳膊上用力的拧了下,然后气呼呼的回厢房,一股气喝了两杯凉茶,怒气才压下去一些。 鸦青揉了下生疼的胳膊跟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语重心长的劝道:“你明知道与李公子之间的结局,为何还要深陷?” “我哪里有深陷,我就是瞧着他长的好看而已。”她争辩道,说道后面半句底气已然不足。 鸦青盯着她看,她更加的心虚。 最开始她的确只是觉得李衡好看而已,可经过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彼此之间经历的点点滴滴后,自己明显已有不舍。 “小姐,许多话不该由我来说,我也不会以此来劝你,我只希望小姐想明白,你与李公子之间,他绝不可能跟着小姐此生留枯朽谷不出,而小姐你是否要选择喝下‘百苦’,忘记所有,也失去所有,如新生婴孩般一无所知的跟着李公子。” 宛葭月垂头低眸,神色低靡,满面愁苦。当年祖父能够逼自己亲生女儿喝下百苦,何况父亲对她呢? 鸦青见她把话听进去了,也认真的在思考,不再多劝,起身出去。 李衡在宛葭月离开卧虹阁后,便独自沿着曲桥步入湖中心的水亭纳凉静心,情不自禁的想与宛葭月之事。 他不知道枯朽谷的规矩,但是却理智的明白枯朽谷既然一直隐于未教化的虞山一带,既然想做天下诸国皇室的生意,就不会和任何一国扯上关系。他如今虽被贬为庶民,但毕竟曾是大周太子,和大周皇室、朝堂永远脱不开。 宛葭月与他最终也不过相忘于江湖罢了。 心下不由的怅然失落。 坐了不知多久,湖面夜风竟有一丝清冷,他刚起身准备回去,池渊走了过来,将一件外衣给他披上。 他紧了紧衣襟,看了眼身侧微微垂眸立着的池渊,笑问:“你瞧这儿是不是有几分像池侯府的后苑小湖。” “池渊未曾去过池侯府。”说完瞬间意识到什么,抬眸朝四周看了眼又道,“池渊之前倒是听池公子说过两回府中小湖,未亲见,不敢乱说。” 李衡见他一连串的动作表情的变化,笑了下,朝阁中去。 回到书房,走到书案前,余光朝书案里侧几本书卷下压着的平狄策和信瞥去。 南楚·缁墨 池渊端茶进来时,李衡已经在书案后坐下,随手拿了本书歪靠在椅子上翻看。 他将茶盏放下,目光朝书案里侧位置瞥了眼,也仅仅是一瞥,便立即的移开视线退了出去。 李衡目不斜视继续的看着书卷,未去动卷纸和信丝毫。 次日清早曲九复回来复命,并送来东越那边的消息,现在一切进行都很顺利,郕王现已有叛逃之心,只是如今还没有到最后一步。 “江夷钊是个疆场上的大将,是东越的军神,虽然自负,但对东越却是忠心耿耿,他若叛逃起兵发难,那东越军民心中最后的一点信仰都没了,东越还有什么千秋万代可言?” “你认为他会反吗?”曲九复靠在楼台栏杆上问。 李衡笑了下:“我不知道。” 曲九复略蹙眉,面前之人素来都是谋定而动,结果往往在掌控之中。 “你布下的局,你不知道结果。” “我要的结果并不是郕王的生死,他被谗言冤杀还是起兵谋反都不紧要,两种路径一种结果,东越国力削弱,无力对大周用兵,解除大周东南隐患,这是我的目的。” 曲九复思忖须臾,忽而苦笑了声,望着湖面轻叹道:“你还是走上了洛王的路。身负罪责,却还要熬尽心血,洛王是为了内忧,你是为了外患。” 想到当年洛王倾尽其能辅佐陛下登基,换来的是陛下的降罪诏书。负罪离京,依旧为了平定内乱,为了削弱藩王势力稳固皇权呕心沥血,甚至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不禁的惋惜悲恸,对陛下也几分怨恨。 “九津——”他声音沉了三分,回头目光凝重的看着李衡,一字一顿认真的道,“我不想你最后也落得与洛王相同的结局。” 李衡愣了片刻,霍地自嘲一笑:“不会,待大周无内忧外患安定了,我也算对的起洛王,对的起大周了。到时候隐姓埋名,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安度余生。” 枯朽谷是个不错的去处。 他昨夜躺在床榻上便想了许久此事,大周无患后,他也问心无愧,也都放得下。如果那时候他还能够活着,大周包括周边诸国已然没有他能落脚之处,除了东海小岛便只有枯朽谷。 他也的确想去看看宛葭月所说的枯河和朽木,若是喻谷主不介意他曾经身份愿意收留,以后便留在那里倒更好。 只是,这一切总觉得有些遥不可及,他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此时瞧见池渊从虹桥上过来,他想到了什么,问:“徐琮那边还没有消息?” 曲九复也朝池渊看了眼:“没有。最近你可是又发现了什么?” 李衡轻叹:“说不出来,总觉得他的一些细微反应过于刻意,并不自然。昨日我用平狄策和给长平侯的信来试他,但是两样东西他纹丝未动。” “这一年多我瞧他倒是规矩,这几个月更是对你拼命相护。他如果是白狄细作,在你被废之时已经完成了任务。如果为了报仇有杀你之心,他的机会太多,不会至今未动手。” “这才正是我疑惑不解之处,也是我疑他却还将他留在身边的原因。” “我再去信催催徐琮。” 他点了下头,池渊已经走上楼来,拱手道:“公子,顾家主刚刚已经回府。” 他看向曲九复:“看来我们要去见一见了。” * 李衡和曲九复到正厅前的花廊时,顾清明从正厅内出来,瞧见他们走了过来。 “二公子看来是准备去卧虹阁,我这不请自来了。”李衡笑着道。 顾清明释然一笑:“李公子,曲公子,请吧。” 沿着花廊走到正厅前,瞧见里面上首坐着两人。其中一位年过半百,面容五分熟悉,正是耿先生耿衢。八年不见,鬓发斑白几许,但精神矍铄,表情一贯的严肃;而左边的一位,稍年轻几岁,身材高大,眉眼慈善,似乎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正与耿先生说着什么。 其下首坐着的便是顾惊蛰,原本在听着两位长者说话,察觉到门前有人来便转过目光,瞧见他,面色冷淡几分。顾先生和耿先生也都朝这边看过来。 “李公子,请。”顾清明在身侧道。 李衡抬脚跨过门槛走进去。 顾惊蛰给一旁侍立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立即带着厅内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李公子。”顾先生和耿先生均起身迎了一步。 李衡躬身施了一礼:“晚辈见过两位先生。” 顾先生忙伸手扶了下,笑容亲和:“李公子不必多礼。”随后便将面前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番。 虽然李衡未有见过他,但是他早年却见过李衡几次,那时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数年未见,少年人已长大。这么多年不断的听闻从大周华阳传来的消息,知道他已然慢慢成长为一个遇事沉稳、处事果决的年轻人。 甚至,他在面前之人的身上看到几分当年洛王的影子。 心下感慨,若是洛王见到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学生这么多年的作为,应该也感到欣慰。 相互寒暄几句,便依次坐下,恰时顾谷雨和顾霜降闻讯过来,最后进来的耿妍接过厅外廊下小厮手中茶盘端了进来,一一奉茶。 顾先生直言不讳的道:“李公子之事,我已尽知。”怅惘一叹,他没想到洛王之事过去不过才八年,陛下竟然就把一切又都忘了,甚至不顾一切的废掉东宫,除了东宫一脉,动了国本。 洛王那么多年的心血,几乎付诸东流。 “东越诸事我也知晓一二,想必郕王之事与李公子有些关系。” 李衡微微点头。 顾先生赞许的目光看着他,又道:“我将李公子接到府中,对南楚东宫打着控制的借口。想必李公子也都已经猜到。” “是。”他再次的颔首。 “还有东宫已经暗中派人前来接李公子。”说到这儿顾先生呵呵的笑了,“李公子在南楚东宫的人应该早已将消息传来。” 李衡有些惭愧笑道:“未曾想这几年我在南楚的人,竟然都在顾先生的眼皮底下。” “李公子误会,李公子安排的人我一直不知,直到几个月前太子妃命人暗杀一位叫许清和的客卿,我方知他是九楼旧人。暗中派人细查了他到南楚的作为,猜想应该是朝廷派来南楚。陛下虽然用九楼旧人但并不完全信任,只能是李公子安排的人。” 提到许清和,耿先生的目光中闪现几分肯定又有几分惋惜,让李衡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他继续道:“南楚皇帝虽然英明,但因年迈近几年又笃信佛道,对大周并无北侵之意,但太子与永王、襄王均野心勃勃,有北扩疆域之心,均被压了下来。” 李衡也一直关注此事,南楚皇帝近两年对朝政过问少了些,许多事情都交给了东宫处理,已然有退位之意,但永王和襄王为了和太子争夺皇权,自不愿皇帝退位。 太子一天不继承大统,他们就有一天搬到东宫的机会,一旦太子继位,他们就是乱臣贼子。所以二人带头进谏并鼓动一批朝臣纷纷上书谏言,大赞皇帝春秋正盛、贤明睿智云云,以致皇帝迟迟没有决定传位太子。 这个局面对于现在的大周来说还是有利,一旦太子赵煜继位,必然和白狄南北呼应齐齐发兵大周,大周现在的情况,根本抵不住南北两大强国同时发难。 如今对南楚,他没有良策,多付东越的办法自然不适应南楚。南楚国力雄厚,加之皇帝和几位皇子均是有贤才谋略之人,削弱国力不太可能,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维持现状。只要皇帝在位,几位皇子再有野心终究不能越过君权。 永王、襄王与太子之间的争权也是最好的平衡,他们相互牵制,相互制肘,即便野心一致,也注定分道扬镳。 “顾先生在南楚经营多年,想必南楚朝堂有所渗透的。” 顾先生笑呵呵的道:“算不得渗透。”端起茶盏细品了两口。 李衡见他不再多言此一句,暗想,顾先生怕是对他防备,追问也毫无意义。 说了这一阵话,一盏茶也已饮尽,耿妍重新为众人换了杯新茶。 此时耿先生开口提及这么多年他在朝的事情,这话题自然是朝桑葳之事上引。 当最后提到桑葳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感受数道如利剑般的目光,心下沉了沉,知道此事不得不说了。 他朝厅外瞥了眼,桑老先生是不会来了。 不来也好,他毕竟年岁大了,此事由别人转述总比他亲耳听到的好。 “李公子,你现在可以说了吧?”顾霜降冷声道,带着三分命令的语气。 李衡看了他一眼,暗暗的舒了口气,问:“四公子可知道霍兰此人?” 顾霜降神情迷茫,显然并不知。 顾惊蛰此时开口道:“可是原太医院霍掌院之女?” “正是。”李衡也微惊对方会记得这么清楚。 众人都恍然记起此人。当年桑葳为了一个医女负了对他一往情深的叶斓,最后令叶斓心灰意冷离京。桑葳去世后,便也无人去关心这个不起眼的医女。 但是曲九复在京城,他清楚知道霍兰便是在桑葳去世的次日自尽于家中,霍府人皆言是为了桑葳殉情,他当时还赞了一句“痴心烈女”。 如今被李衡如此提出,他隐隐猜到了几分:“她怎么了?” “她是上渝国大将军胡骏的女儿。” 众人顿时惊骇,纷纷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们皆知,当年上渝对大周边境进犯,领军的便是上渝国大将军胡骏,大周领兵讨伐的便是李衡,最后此人战败被俘,在大周军营自杀。 他的女儿潜伏大周帝都,冒充医女接近桑葳目的不言而喻。 “桑葳……受其蒙蔽透露许多军政机要。”李衡声音也低了下去。 众人如遭雷击,惊的呆如木鸡,整个正厅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气氛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息。 南楚·缁墨 叛国之罪! 众人的心中好似訇雷滚过,震的僵住。 “不会!”桑蕤从椅子上起身,第一个发声,惊慌否定,“不可能!” 父母跟随洛王,对大周赤胆忠心,最后为大周殒命。他们兄弟从小跟随父母身边,受父母教养,洛王熏染,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可能叛国。 混乱的脑海中又闪现了当年兄长为了那个医女背弃了对叶斓姑娘的誓约之事。兄长与叶斓姑娘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也要谈婚论嫁了,却没想到最后出现了一个医女,兄长为了她竟然负了叶姑娘。 若非是被医女迷惑,兄长怎会如此? 可他终是无法接受兄长会被医女迷惑到做出叛国之事。 “不会,不会。”他口中不断的否定,心中却不那么的坚信。 “桑葳亲口认下。”旧事重提,李衡心痛,更怨恨。 九楼无论是洛王在的时候,还是洛王薨逝后,无一个不忠不义之人,而桑葳是他身边的人,最后却叛国。 “他是桑将军之子,是东宫医官,更是九楼旧人,此事外宣,必然引起陛下和朝臣对东宫问罪,对九楼旧人忠心的怀疑。陛下虽然因洛王薨逝而心中有愧下了罪己诏,但是对九楼旧人忌惮怀疑依旧,此时一旦传开,正给陛下和朝臣一个攻伐九楼旧人的借口。” “若非是因此,他的罪名不会被瞒下,他也不会仅仅被一杯鸩酒赐死这么简单。”他阴寒的目光望过去,顾霜降骇然跌坐椅子上。 大周律法,叛国之罪,十大恶罪之首,判剐刑,夷九族。且不说自己与祖父的生死,就是父母和桑家的忠名义节也都毁于一旦,甚至连累九楼忠名。 众人均是微微垂首沉眸,心中对桑葳失望寒心,也对这么多年误会李衡愧疚。 曲九复心中更是自责,为了桑葳之事他怨了李衡多年,多次犯颜,甚至动过手。却不知李衡为了所有人含冤负重。 正厅内静默不知多久,空气都冷如三九寒冬,让人不寒而栗。顾先生幽幽的开口:“李公子受累了。”然后对众人道,“既然事已明了,桑葳已故,此后便不必再提,更不必再言。” 众人低声应是。 顾霜降再次的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厅中撩起跪下,对李衡和众人深深稽首。 “李公子,二位先生,各位兄长,家兄罪责深重,辱没九楼忠义,虽死未能抵其罪,桑蕤代家兄向诸位请罪。”说完俯身再拜。 众人暗叹,目光凌乱一阵最后都看向了李衡。 李衡此时的心境已没有刚刚的义愤,平静下来,接触到众人的目光,迟疑了须臾才道:“桑葳是受蒙蔽诱骗,最后也知罪悔过,是我赐死他,其实也是他以死谢罪。既然人已殁多年,四公子也无须再为其请罪。” 顾霜降朝李衡深深一拜:“李公子之恩,桑蕤此生铭记。” 然后再次的朝众人叩首,起身沮丧落寞的离开正厅,耿妍微微起身想去劝,最后还是坐回去。此事也不是该劝和能劝的。 众人未再多言,均是面色悲愤沉痛,渐渐散了。 李衡与顾惊蛰、曲九复同行朝双月湖去,三人之间也未着一言一语,都在沉思。 步入一段回廊,瞧见一个小厮迎面匆匆的奔来,及到跟前躬身道:“大公子,五公子又将娄通判家的公子给打了。” 李衡和曲九复立即想到昨日在酒楼中遇到的那个叫娄阳春的少年公子,两人约在卜家武场打架。 顾惊蛰脸色阴沉下去,压着怒气问:“人呢?” “五公子还没有回来,娄公子被人抬回府去了。” “将人找回来。”声音冷的骇人。小厮吓的身子一颤,立即领命急匆的小跑下去。 李衡瞧顾惊蛰的脸色,知道顾小寒是少不得一顿教训,劝道:“五公子年少气盛,被对方言语相激难免冲动下手失了分寸。” 顾惊蛰冷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借故先离开。 李衡刚走到双月湖边瞧见了坐在虹桥石栏上的一抹炎色,正朝他这边看过来。 走到跟前,宛葭月还搭着双腿坐在石栏上,额上一层薄汗,眼睛稍显红肿,神色倦怠,似乎是哭过且休息不足。 昨夜被鸦青强行劝回,倒是生了不小的气,恐怕回去后鸦青又说了什么伤她心的话。 顿时心疼。 “这么大的日头,坐在这儿不怕晒伤了?快到阁中喝杯凉茶纳凉。” 宛葭月扭着头看他,目光温柔含着几缕疼爱关怀,寒了一夜的心,此时也暖了几分。 鸦青说的对,他的身份注定不会跟她去枯朽谷,而自己若是失去所有记忆和亲人,不过行尸走肉,真的如愿能够和他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她宁愿就这样与他朝夕相处,多留一些美好的记忆,待将来回谷彼此不再相见,还有这些记忆陪她余生,那也是甜的。 “我腿麻了,动不了。”她轻轻捶了捶双腿。 李衡瞥了眼她搭在石栏外的双腿,垂坠着,好似不受支配般。 曲九复摇头轻笑,径自的朝卧虹阁去。 李衡犹豫了下,伸手去搀扶她。 宛葭月挪了下身子,然后轻叫道:“腿麻,动不了。” 见李衡朝阁中望去,是想叫侍女过来,她立即抢先开口:“抱我下去。” 李衡打量了眼她,心中警惕,这不会又是装的吧?自己可被她骗好几回了。 看着她伸开双臂满含期待的眼神,他忽而有些不忍心拒绝。 心道:即便欺骗也无甚要紧的。 但依旧不想表现的那么心甘情愿,故作为难的开口道:“这个是笔交易,我欠你的两件事抵扣一件。” “好。”宛葭月爽快的答应。 李衡上前将她从石栏上抱下来,正准备将她放下,宛葭月双臂紧紧扣住他的脖颈,甚至得寸进尺的朝肩头蹭了蹭:“腿麻了,走不了,你将我抱到阁中吧。” 李衡见得意娇作的模样,知道她腿麻又是装出来。 “怎么了?我很重吗?”他不动步,她略带不满的质问。 李衡无奈的笑了下,这几个月跟着他一路从潆州到缁墨,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抱在怀中哪里还有多少重量。 但是嘴巴上却不愿顺她的意:“当然很重,下来自己走。” “腿麻,走不了。”她紧紧扣着李衡,像个黏人的小猫。 “你不下来,我将你丢入湖中了。” “我不谙水性,你还要跳下去救我,岂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李衡哭笑不得,妥协的抱着她下了虹桥朝阁中去。 宛葭月扣着他脖颈的双臂才慢慢的松开,看着他俊美的侧脸,乐的笑出了声。 “我是不是你这辈子抱过的第一个姑娘?” 李衡顿了下,回道:“不是。” 她心中顿时凉了半截,笑容也渐渐收了几分。 见她表情失落,他笑着解释:“我还抱过一位妹妹。” “你的皇妹?” “是。” 宛葭月朝他白了一眼,明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还故意拿这种话回她,不过心下却偷乐。 到了阁中桌边将她放下,宛葭月却不舍的还双手搭着他的脖颈。 “还不放手?”示意他旁边还有曲九复、池渊和阁中的侍女在呢。 宛葭月却不在乎别人看着,笑着道:“手也麻了。” “我看是心麻了吧?”曲九复提着一壶酒走到桌边盘膝而坐。 “闭嘴!”她回头喝了声。 曲九复冷笑道:“还想对我下手呢?昨日的账还没和你算,逮着机会非将你丢湖里去。” “那你肯定逮不着机会。” 李衡见她还不松手,无只好不客气的将她手掰开,自己在旁边坐下。 曲九复给他倒了杯酒:“喝点吧!” 知他因为刚刚正厅的事情,心情沉重悲痛,想借酒消愁。但恰恰相反,他的心里轻松许多,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一桩心事终于吐露出来,再也不是一个人背着。 “不必了。” 曲九复顿了下,将酒杯收了回去,自己饮尽,然后又接连倒了两杯大口灌下,长长出了口气,自嘲的笑了几声,爬起身提着酒壶端着酒杯朝楼上去,并吩咐池渊再给他提两壶上去。 宛葭月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但也懒得关心去问,冲着李衡问:“你是不是准备去炎都?” “为何这么问?” “猜的。”她笑道,“缁墨顾氏与南楚东宫关系颇深,如今既然这么明路将你这个曾经的大周太子请来,肯定是南楚皇室默许的,自然最后你是要去炎都的。” 李衡虽然早知她对各国朝堂熟悉,但是瞧着她似乎对这其中弯弯绕绕又不关心,原来心中一直明镜似的。 “喻公子在炎都,难道你不想见见他?” “我哥啊——”她皱眉叹气道,“见到了他,肯定要带我回谷中,我还想多看看你呢!”说着随手掐断桌子上花瓶内的一朵拳头大的粉色花朵,要插在李衡的发冠上。 李衡立即的侧身躲开,她笑了下,回手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李公子,帮我画张相吧!” 望着她插着花的模样,更加的娇美明艳,也驱散了几分疲倦的神色,微微的点头“好!”吩咐侍女取来笔墨纸砚。 此时,顾小寒正踏进府门,抬头撞见了顾惊蛰身边的青年宗厚,他下意识的转身准备出府,宗厚疾步的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 “五公子,大公子在书房等你呢!” “我……我还有事。” “大公子也有事找你。”抓着他就朝顾惊蛰的书房拖。 顾小寒立即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爹,大伯伯,救命啊——” “五公子别叫了,家主和大老爷是不会来救你的。” 顾小寒不听,还继续的喊叫。 “再叫,让大公子听见了,你更要挨骂。” 顾小寒立即的闭了嘴,然后推掉宗厚的手,讨好的问:“我大哥有说怎么教训我吗?” “有。” “说了什么?” “听原话吗?” “当然了。” “大公子说‘待那小子回来,往死里打,留口气就行。’” 顾小寒立即像野猴扭身就准备蹿,再次的被宗厚抓住,给提溜去了顾惊蛰的书房。 卧虹阁中李衡也隐约的听到了几声喊叫,模糊的辨认出是顾小寒的声音,忽然心中生出一些质疑,对拿纸笔过来的侍女问:“贵府五公子一直都是大公子管教的吗?” 侍女神情慌乱一下,但很快稳住,放下纸笔曼声回道:“家主不常在府中,就将五公子交给大公子管教了。” 李衡看出侍女遮掩,而且今日顾先生明显在府中,顾小寒闯了祸,小厮没有去通禀顾先生倒是急慌慌的先禀报顾惊蛰,如今更是由顾惊蛰来管,顾先生这个父亲倒有几分局外人的意思。 “你们的主母呢?”看似无心无意的问。 “夫人早年亡故。” 李衡微微点了下头,心中存疑,便又作若无其事的展开卷纸,镇纸压平,宛葭月帮她研磨。 南楚·缁墨 李衡认真作画,宛葭月坐在对面托腮看着他,面含微笑,一只手一会儿拨弄头上的花,一会儿捋捋头发,一会儿研磨,一会儿不安分的要去抚李衡的脸颊。 “别乱动。”李衡抬手挡开。 她痴笑着收回手,看着他面前的画像,三尺画纸上,自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上次便见识过李衡的画工,此次再见还是惊叹,如果自己也有这么好的画工就好了,能够将面前人的所有形态都画下来。 “教我作画如何?” 李衡看她一眼,继续的绘画:“这不是十天半月,也不是三五个月能够学有所成的,你耐得下心吗?” “可以。” 李衡不信,却没有直接回绝,婉转的道:“待我得空了。” “好!”她将那朵花重新的插回自己的发髻上。 画成落笔,宛葭月挪到对面李衡的身旁,对着画欣赏自己的娇颜。虽然对自己的容貌素来自信,但是仍惊异李衡把自己画的更加灵动传神,特别是眉梢嘴角细微之处,更是入木三分。她不尽的摸了把自己的脸,自我怀疑,是不是又变美了? 这时阁外传来侍女见礼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望去,耿妍立在进门处,面色沉郁的看着他们。 “顾姑娘。”李衡笑着起身。 “李公子。”耿妍缓步走过来,目光朝两人面前的矮桌上瞥了眼,画纸上一个娇态美颜的女子活灵活现。 他的画工师从自己父亲,在九楼之时她便已经知晓,没想到身处高位这么多年没有荒废反而更加的精进了。 他曾经也为她画过一张画像,只是那时候是她缠着他让他画,并非出自他的本心。瞧着刚刚他看着画和宛姑娘的眼神,与当年对她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公子画工了得,让人既有几分不知是人入画还是画出人了。” “顾姑娘过誉了。” 宛葭月笑着附和:“顾姑娘你可真会夸人。” 耿妍自苦的笑了下。 “顾姑娘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吗?”李衡示意坐下说话。 她还真没有什么事情,只因桑葳的事情心中憋闷,也愧疚这么多年对他的误会,所以想过来看看他,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如今瞧见面前的两人,那句话她又不想说了。 遥想他八年,父亲和兄长都劝她莫要痴心,自当年她跟着父兄离开就注定不会有结果,他是大周储君,她只是一介隐姓埋名的布衣。 在他被废,在得知顾先生和父兄派人将他接来,她以为会有机会,但是却听到他身边有一个女子一路相伴。 如今见了,近在咫尺,但是她却觉得他更加遥不可及。 “李公子在这儿吃住可还习惯。”她掩饰的道。 “让贵府费心了,一切都好。” 还是一贯的客气疏离,甚至还多了几分生分尴尬。 她微微的垂眸,勉强的扯出一个笑:“那就好。” 再抬眸,宛葭月正对她扬眉深深一笑:“我也要多谢贵府款待。” 她点了头,看着面前两人,自己在这儿终觉是个多余的存在。“不扰二位了,若有需要和关雎说一声。”朝一旁刚刚准备笔墨的侍女瞥了眼,起身离开卧虹阁。 李衡看向那位叫关雎的侍女,顺便打量一眼,十七八岁年纪,面容姣好,中等身段,干净利索。 自昨日入住卧虹阁,他几乎没有和这几位侍候的侍女说过话。 “关雎,名字倒是好听。”他笑着赞了一句,“你是顾姑娘身边的?”他理了下袖子随口问。 “奴婢是大夫人院子里的。” “苗夫人?” “是。” 李衡思忖了下,朝阁外看了眼,回头道:“刚不久似乎听到五公子呼救,他在外惹了祸,应该是被大公子教训了,关雎姑娘帮我去瞧瞧。” 关雎疑惑的朝他看了眼,没有多问,应声便退了出去。 他再去看宛葭月,人半靠在桌上,手中拿着青梨在啃,对着自己的画像傻笑。 “我要找人给装裱起来。”丢下手中剩下的半个青梨,匆匆的将画纸卷起来,立即的起身着急忙慌的出门。 李衡连句话还没说,宛葭月就窜到阁外廊下,无奈的冲着她的背影轻柔一笑。 回身到楼上,曲九复和池渊在矮桌边对酌,几壶酒喝的差不多了,池渊的脸颊染上淡淡醉红,见到他上来,忙起身,步子还算稳当,脑子也还清醒。 曲九复笑着道:“池渊这小子酒量不行,才三四杯就喊着醉了。” 李衡白了他一眼:“进来。”朝书房去。 曲九复起身拍了下池渊的肩头:“去让人多准备几坛缁仙酿,晚上我教你喝酒。”进了书房。 李衡已经从书案里侧取出了一封信递过去:“这封信送到西北军长平侯梁摧之的手中,让方添独身一人去,告知他,务必亲自交到长平侯的手中,若信有失——不可连累长平侯。” 曲九复看了眼信封,并无署名,猜到此信内容绝密,面前人现在的身份无论和朝中谁联系,都必将累其为他谋逆同党,引来杀身之祸。 这所谓不连累长平侯,便是让方添在信有失之时,以死相护。 方添在九楼时便是面前人身边的护卫,他入主东宫,方添并没有跟随身边,而是被他留在宫外任命,处理暗处的事情,很得他信任。现在做出这个决定,这封信分量之重可想而知。 他还是几分疑惑:“长平侯在朝素来见事就躲,你和陈王一党争斗这么多年,他也装傻充愣的看了这么多年,从不置一词。你如今处境,这信他会当回事吗?” 李衡笑道:“他躲事却不怕事,而且他躲的是朝中的尔虞我诈,他对大周的赤胆忠心毋庸置疑,这信关乎大周西北,他不会拒绝。” 见他自信满满,他便不再多言,将信揣在怀中离去。 李衡看了眼那卷平狄策,他做的暗标完好无损,显然未有被都动过。目光朝外望去,池渊端着茶水进来。兴许是酒劲上来,步伐有些虚晃,未蹙眉头,表情几分难受,端茶盏的手不沉稳,茶盏和盏托轻磕几声。 “不会饮酒还陪曲公子喝什么酒,满身酒气。” “公子恕罪,池渊不会再有下次。” 李衡挥了下手,池渊便立即退了出去。他最清楚公子不喜饮酒,更不喜身边的人身上沾染酒气。满东宫,也就只有曲公子是个特例,主要也因为公子教训过多次,曲公子誓死不改,公子心宽便也由着了。 不多会儿关雎过来回话,顾小寒如今还在顾惊蛰的书房,里面的情况她不敢去打听。 李衡朝外看了眼,天色不早,感叹道:“五公子去了大公子书房也不短时间了,你们家主也不过去瞧瞧,可别是教训的狠了。” 关雎垂首抿了抿唇未答。 李衡看出她是个嘴巴严的,之前也必然得过吩咐,不乱言语,他也不探问,命她退下。 * 顾小寒跪在书案前,抱着一位端庄淑娴的少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着委屈:“大嫂你再不来就见不到小寒了,大哥就把小寒给打死了。” 少妇人半搂着他,心疼的拍着他的头哄着,然后又对书案后黑着脸的顾惊蛰温柔劝道:“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小寒已经知错了,就别再罚了。况且那娄公子也是个纨绔,斗鸡遛狗,打架斗殴没少干,这不全怪小寒,是娄公子先挑的事,技不如人被打也是应得的教训。” 顾小寒立即的哭声附和。 顾惊蛰见妻子如此护着,对幼弟这么的疼宠,倍感无力。如果自己再教训,那待会妻子可就不会这么温声柔语的和他说话了,反而将他指责一顿。 他真的纳闷这臭小子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把自己的妻子哄的遇事就护着他。 “罢了!”他可不想因为这么件事情让妻子不悦。 “以后若是再在外打架斗殴伤人,我必将你腿打断。”恐吓道。 顾小寒立即的胳膊一横抹掉眼泪,信誓旦旦的道:“不会了。”一骨碌的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太猛牵扯到身后的伤,疼的惨叫连连,撑着椅子不敢动。 苗夫人立即的叫门外的小厮进来搀扶。 李衡听到顾小寒挨了顾惊蛰十几荆条的消息后,略表关心的去看望了这个一路上照顾他的少年。 顾小寒将屋内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伺候上药的小厮。 趴在矮榻上叫的像杀猪,身后小厮惊吓的不敢下手。 李衡进门时正听见顾小寒怒喊:“该死的,用这么大力干什么,我是上辈子和你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 小厮惊慌的忙认错,手颤颤的不知道这药该怎么擦了。 李衡朝身边的池渊看了眼,池渊走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药瓶,小厮如蒙大赦感激的朝池渊和李衡看了眼,退到一边。 “李公子,你怎么来了?”顾小寒想起身,忽然背上伤处被人揉压,疼的一声惨叫,旁边的小厮惊的退了两步,缩了下脖子。 “池渊,我是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声音带着哭腔。 “总角稚儿都没有你这般哭叫的。”池渊看不下去,明明彼此年纪相仿,他娇气的像个小姑娘,稍稍受点伤就大喊大叫,宫里金贵的小公主都没有这般的。 他不管顾小寒疼不疼,手上该用多大力道还是用多大。 顾小寒又疼又气,翩翩自己肩头被按又爬不起来,抓着木榻边靠着嘴巴骂人发泄。 “池渊,你混蛋,轻点,我要废了,要死了。” “混蛋,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嘛下手这么重。” “哎呦,我的背,我的肩膀……” “嚎够了吗?”李衡坐在一旁的圆凳上看了这一会儿,也着实的看不下去了,不过是背上红肿了十来道伤,哪家的少年人能够像他这样的。 “李公子,我也算帮过你,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快让这混蛋住手。” 李衡瞥了眼他背上的伤处药也擦的差不多了,便让池渊住手,然后吩咐刚刚小厮去端杯茶水给顾小寒润喉,喊了这么久嗓子也喊干了。 “明知道自己会挨打,还不提前让人知会令尊。” 顾小寒愤愤道:“我都怀疑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平日疼我,可我每次被教训都见不到他人,我被扶回来这么久了,李公子你都过来看望了,他都没露面。” 话音刚落,门外的小厮禀报:“家主过来了。” 屋内三人望去,顾璞相命身后人外面守着,自己焦急的跨过门槛进来。 顾小寒胡乱抓过旁边的毯子将头蒙起。李衡站起欠了欠身。 顾璞相回礼,瞥了眼儿子背后伤已擦完药,拱手道:“多谢李公子,小儿顽劣,让李公子见笑了。” “这本少年人的心性。” 顾璞相回头将顾小寒蒙在头上的毯子掀开,慈父般关心的询问伤痛。 顾小寒生气的头扭向里侧:“死不了,死了爹来收尸就行了。” “混账话!”顾璞相责怪朝他肩头拍了下,震动背后的伤,疼的他又叫了起来。“爹,我是不是上辈子和你也有仇,儿子都这样了,你还教训。” “有仇估计也是为父欠你的,这辈子才养了你这么个来讨债的浑小子。” 父子二人你来我去的斗起嘴,李衡也不破坏他们父子融融,先离去。 顾璞相看着出门的背影,暗暗叹了声。 南楚·缁墨 南楚缁墨的秋日暑气不减。 自那日桑葳之事解开后耿妍去过一趟卧虹阁,这几日都没有顾府的主人过去。几名伺候的侍女得了大夫人吩咐,该问不该问的都不问,该说不该说也都不说,除了贵客吩咐从不乱言乱动,卧虹阁静的出奇。 直至午后,曲九复从外面回来,原本坐在阁子廊下纳凉的侍女才动了起来。 “曲公子,李公子正在午憩。”关雎迎上来禀道。 曲九复嗯了声,步子却没停下,直直的朝楼上去,关雎也没有再劝。毕竟大夫人也吩咐一切依着贵客,不该劝的也不多嘴。 楼上的池渊正坐在楼台上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直到听到曲九复说话的声音他才回过神。 曲九复敲着李衡卧房的门,听到里面应声,推门进去。 李衡理着衣衫走到外间的小方桌前坐下,池渊端着茶水进来。 “什么事?”他刚睡下就被吵醒,头还有些沉。 曲九复瞥了眼递茶给李衡的池渊,道:“刚刚收到消息,白狄八皇子秘密前往南楚炎都。” 话音未落,两人都齐齐的注意到池渊神情一紧,端茶的手抖了下,茶盏茶盖碰的咯咯脆响两声,茶水从杯沿溢了出来。 池渊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的稳住,放下茶盏,又将另一盏稳稳的放在曲九复的手边。 “重新换杯来。”李衡冷声吩咐。 池渊手再次的微微颤了下,低低的应了声:“是。”将李衡手边茶盏端了出去。 李衡和曲九复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池渊的身份毫无疑问与白狄有关,甚至和两年前死去的卫棠有关。 “什么时候的事?人如今到了何处?”李衡此时没有心思去细想池渊身份之事,急忙的开口催问。 “人是在五日前离开寒城,身边跟随亲信将军翟虎和百名精兵组成的护卫,轻车快马,行程应该很快,估计如今到了潆州一带,再过七八日便能够抵达炎都。” “白狄也急了。”李衡手指轻轻扣着桌面,心中添了几分焦急担忧。 白狄此去炎都的目的很明了,是为了联合南楚,南北呼应两边夹击大周。 白狄多年来一直有南下之意,屡次进犯大周西北以及北方边境;南楚因在位的皇帝推崇儒道,这么多年与大周和平共处,建立友邦,如今又笃信佛道,更没有侵伐之心,但是朝中几位掌权的几位皇子却野心勃/勃。 大周这些年虽内乱不断,但终究没有动摇国本,加之物产富饶,兵多将广,根基深厚,亦让周边诸国忌惮,数年前对东越和上渝的两次征讨大胜,更威震邻国。 可今非昔比,东宫一案,陛下为了彻底的肃清所谓他的同党,斩杀罢黜贬谪的贤臣良将无数,东宫一脉,几乎断尽,朝中能够领兵征伐的大将折损过半。 思忖了须臾,立即的问:“清和什么时候到?” “应该在明日。” 他握了握拳头,陷入了深思,池渊再次的端着茶水进来,他毫无察觉。 许久回过神来,起身步入书房,取过纸笔,在白纸正中间写下了南楚二字,然后又在周围分别写下了南楚皇帝和三位皇子,白狄八皇子,顾氏,清和等人,坐在书案后对着纸张凝眉沉思,手指轻扣桌沿。 曲九复知他在冥思苦想,不敢惊扰,坐在对面也在想着南楚之事。 不知多久,李衡再次的提笔,在纸张的边角处又写下了一个名字——喻暮商。 曲九复惊愕的看着他:“你要用枯朽谷?” 李衡看了他一眼未答。枯朽谷从不关心天下诸国兴亡更迭,只做生意,局势越复杂越乱对于枯朽谷来说生意越好做,如今喻暮商正在炎都,不得不将他也考虑进来。 “此事是否需要告知顾先生和耿先生?” “他们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正说着话,池渊在门前禀报顾家主过来。 李衡走到小厅,顾璞相已经上楼来,双方见礼分坐茶桌两侧,池渊奉完茶识趣的退回楼下。 顾璞相开门见山的说了此来原因,正是为了白狄八皇子秘密离开寒城前往炎都之事。 “如今形势对大周极为不利,李公子可有什么解围良策?” 李衡沉吟片刻微微的摇头:“一时之间晚辈也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围之计,但总之白狄和南楚这场盟约必须阻止,不知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顾璞相捻着胡子琢磨须臾,道:“老夫不谙朝政,并无什么好法子,不过老夫在南楚毕竟经营多年,宫内宫外朝上朝下也都有耳目,若是李公子有需要,倒是可以随时听李公子差遣,这些位置上安排的均是九楼旧人,都信得过。” 听这话顾璞相是不准备鼎力相助,甚至对他还是存着几分提防之心,所以他能够给到最大的助力便是九楼旧人。 他心中几分生疑,如今是大周危难之时,此刻还不挺身而出,那顾府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洛王当年安排顾璞相在南楚经营的目的又是什么? 当年跟随耿先生和秦大公子离开的一成九楼人,他们忠于洛王但也均是对陛下心存怨恨之人,他不敢细想下去。 他信洛王对大周的忠心,他也信秦大公子会继承洛王遗志,如果顾先生的这个决定也是秦大公子的意思,这里面必然另有他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暴露顾府。 他微微的欠身,简单至极的道了句:“多谢先生。”面带浅笑语气温和,但是目光已然冰冷。 顾璞相心中喟叹,眼神复杂中露出一丝无奈。 待顾璞相离开之后,李衡复步回书房再琢磨南楚的事情,目光落在那张纸边角的名字上。 纸上之人,无论是白狄八皇子,南楚的皇帝皇子,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和坚持的东西,容易谋算,唯独枯朽谷是个变数,他们没有自己的效忠,为财而动,可以为任何人效命,所以容易掌控却也最难掌控。 而此时顾府外的一家茶馆中,宛葭月正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听着楼台下的大堂内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的讲当年南楚珉王征伐糜国的英勇事迹。 大堂以及二楼的茶客均听的入神。 珉王是先皇之子,如今南楚皇帝的异母弟弟,是位战将。先帝在位时候,领兵多次的征讨南海诸国和西侧的勐国,更是灭了糜国,功绩不逊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南楚皇帝。 之后如今南楚陛下登基,很少对外举兵,珉王威名也渐渐的淡了,十年前突发怪病暴毙于府,随后人们提起时只有一声叹息。 宛葭月听的津津有味,待说书先生讲完糜国这一段,她好奇的问坐在对面的鸦青:“这珉王当年之死不会与谷中有关吧?” 听到这种皇室子弟或公侯突然暴毙而亡或者被刺杀身亡,她习惯性的朝枯朽谷上面想。 鸦青愣看她一眼,笑道:“不知道。” “我觉得可能有关。”她咬了颗葡萄,略略沉思下,点着头似肯定的道,“还和哥有关。” “别胡说。”语气重了几分教训。 宛葭月立即瞪眼看他:“你说他这次去炎都是为了私事,既然私事那必然是为了私交的人,你倒是说说我哥和炎都的什么人有私交。” 鸦青被问的哑口无言。 “你以为我当年年幼就不记得了?哥那次从南楚回来行为那么怪异,我没记错,那次你和赭檀都跟了去,你给我说说我哥那次回来为何行为异常?” 鸦青支吾两声:“少主的事,我哪里敢问,怎会知道。” “骗子!”丢下手中的葡萄,用手巾擦了下手,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慵懒的伸了个腰,“我要去街上瞧瞧有没有比你好看的公子。”伸手捏了下鸦青的脸颊,笑嘻嘻的转身便下楼去。 鸦青鼓了鼓腮揉了几下:“下手这么重。”起身也跟了出去。 * 天色渐暗,池渊走进书房掌灯,李衡独坐在书案后,目光凝望着窗外远处的湖面,最后一缕残阳铺在湖面,晚风微凉,吹散一日的闷热,他脑海中想的还是南楚之事。 面前的书案上写满名字的纸张一角压在镇纸下,池渊放下灯罩后,瞥了眼,一眼就落在白狄八皇子呼延钟的名字上。 “公子,如果想阻止白狄和南楚联盟,何不半道截杀呼延钟?他是秘密前往南楚,如今也恰在大周境内,将其和身边所有亲兵全部斩杀,倒也干净利索,公子也少废心思。” 李衡回头看了眼他,面色冷淡,烛光下的双眸更加的幽深阴冷。 下午听到呼延钟的消息惊的失神,这会儿又如此毫无感情的建议将其全部截杀,他是谁的人?到他身边到底要做什么? 他从性情到习惯都几乎和卫棠相反,又对白狄的一切敏感关心,可一路上却用命护着他,如今又直言让他去截杀呼延钟。 他看不透面前的少年,反而越加的迷糊。 他叹声道:“呼延钟身边的翟虎是白狄一夫当关的猛将,跟随的百人也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想全部截杀不留痕迹,我现在身边的人手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呼延钟一旦死了,激起白狄军的怒火和斗志,很可能加快对大周的举兵,现在对于大周来说最需要时间来缓和喘息,这场仗若是无法避免,越晚对大周反而越有利。 他不能让矛盾激化,最好的方法是不动声色的化解,若不能那就让对方也陷入困局。 他长长叹息一声,眉头深锁。 池渊不再劝,悄然的退了出去,不多会端了晚膳进来,李衡没什么胃口,只是简单吃了几口便罢了。 夜深人静,满天繁星,湖面夜风清凉,他走到阁子的外围栏杆处,凉风迎面吹来,烦闷的心情稍稍舒缓,头脑似乎也清醒许多,他深深吐纳几口,靠在栏杆上望着顾府各院的灯火次第熄灭,最后只有主院和东院方向灯火还透亮。 站了许久,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头脑昏沉有了困意才回卧房。 次日.刚用完早膳,曲九复便从府外回来,禀告许清和的车马进了缁墨城。 南楚·缁墨 许清和说是被南楚太子赵煜暗派来缁墨接人,只不过是没有大张旗鼓罢了,南楚皇帝、永王、襄王以及许多的大臣私下也都知晓。 大周废太子李衡如今身在缁墨众所周知,就意味着在东宫赵煜的手中。 许清和将大批的人马安顿在城外,带着几名亲信入城进顾府,依着表面的礼数先去拜会了顾家主,去卧虹阁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此时李衡正和曲九复在二楼小厅内下棋,曲九复棋艺平平,全仗着李衡暗处相让,两人这一局棋才能够磨磨蹭蹭下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 曲九复也看出来,感叹一声问:“和我这样的人下棋是不是太没意思?待会儿清和来了,你和他对弈两局找找乐趣,只是不知道这几年他有没有荒废了。” 正说着话虹桥上便走过来几人,走在前面的是顾惊蛰和一位身着莹白长衫身段清瘦细高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 曲九复丢下棋子乐呵笑道:“几年没见,这家伙长的越发清隽好看了,难怪南楚太子妃会疑心赵煜有龙阳之好。” 随从在阁外候着,顾惊蛰和许清和两人上楼来,李衡和曲九复也舍了棋局起身。 “秦大哥。”李衡微微颔首,然后目光打量旁边的年轻人,相较当年离开华阳的时候,褪去了羞赧青涩,变得沉静、淡若清风,但不变的依旧是温润如水的眸子和弱不胜衣的身骨,若非是脸颊因为天热微红,晶莹如雪的肌肤衬的更像个多病公子。 许清和立即的撩衣下拜,李衡单手扶住:“不必那么多虚礼。”许清和转而拱手作揖,“属下见过公子。” 四人落座后,李衡便询问了南楚那边情况,无论炎都传来的信中说什么,都没有一个从赵煜身边来的人知道的清楚。 许清和欠了欠身,将情况一一细说,不仅有赵煜将其请到炎都的目的,也有赵煜与永王、襄王在朝堂上的争斗,甚至包括姿仪公主因为他的缘故和太子、永王不和,以及太子妃在内的种种情况。 里面的许多细节均是李衡之前不知的,如今被许清和有条不紊细细解说,他对整个南楚朝廷利益牵扯清楚了许多,脑中的思路也清晰了,不由的筹谋南楚这盘棋该怎么下。 顾惊蛰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他手边:“这是炎都那边可以供李公子调遣之人的名册。”。 李衡这才注意到顾惊蛰是带着东西来的,他瞥了眼名册,封皮上的字是顾惊蛰的笔迹,新墨刚书写不久,应该是今早临时整理出来。 他拿起简单的翻看了下,人员的本名,九楼时候身份,如今化名,在南楚又是什么身份,主要负责什么,与其联系的上司下属何人,都写的清清楚楚。 “这上面均是九楼旧人,以后便只听命李公子。” 李衡微讶的看着他,这话说的有些让人疑惑,他们当年跟随耿先生和秦章离开,这八年来又是效忠于他们,现在忽然之间将人转到他的手中,听命于他? 顾惊蛰又道:“顾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不便暴露,这些人身份都特意伪造过,从他们身上查不出与顾府的关系。” 话说到这儿就更明了了,这次顾府是想完全置身事外,顾府内不会有任何人插手此事,名册上之人自此与顾氏斩断关系,生死荣辱都与顾府无关。 如今是大周的危难之时,顾府选择不出,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此更重要?洛王的这盘棋让他看不明白。 他心中几分失意,面上不显,又翻了翻名册,几乎前朝后宫,各位皇子大臣的身边都有眼线,东宫也安排了一人,是东宫侍卫。 清和被他安排到南楚多年,近两年更是成为东宫客卿,两个人应该见过面,清和或许不认识此人,但是此人不可能不认识清和。 清和在九楼的时候是他的书僮,常常跟在他身边,他这么多年容貌改变不大,就连名字也只是多加了个姓罢了,此九楼弟子不可能认不出他,顾府也不可能几个月前才发现清和身份。 随手将名册合上,放在桌边。 顾惊蛰坐了一会儿,表面上要做给外人看的都做足了,便因为府中还有要事先离去。 李衡对坐在对面的清和问:“南楚东宫有位名叫年忱的侍卫你可认识?” 清和没有犹豫,颔首回道:“认得,属下与他尚算熟络,公子怎知道这个人?” 李衡点了下手边的名册。清和向名册瞥了眼,心念百转,面色未改,眼神却露出一丝惊慌。 这么多年暗探的生涯,他早已逼迫自己收敛情绪乃至表情,让自己的心如一潭死水,处变不惊,但面对李衡疑问,他却无法很好的控制,转念一想在他的面前何须控制。 立即的跪直身子退了一步:“属下失职。” 李衡笑了下,性子还是没变:“我未有怪你之意,但这次回去查一下这个人,如果能完全信任,我有用处。” 瞥了眼一旁下了一半的棋局道:“这么多年没有人陪我好好下一盘棋,你正好就陪我下这一局。” 清和应是走到了棋桌前,坐在之前曲九复的位置,看了眼棋局,蓦地笑了,瞥了眼斜靠在矮桌边喝茶的曲九复。 “你这意思你能轻易的赢了这一局不成?”他自知棋艺不精,但是这反应似乎自己下的很差劲似的。指了指棋盘:“你若是赢了他,这事算了,若是你输了……”邪魅的笑着靠近清和,伸手要去勾清和的下巴。 清和一掌将其打开:“曲公子,你这毛病再不改,以后妻都娶不到。” “那不如我娶你。” 清和给了他一个嫌弃的冷眼,不再理会,转回目光到纹枰上,略一思索便落下一子。 曲九复也不再打趣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棋局,不过刚落了几子,自己颓败之势已然缓和,再几步,败局扭转,接着两人的落子稍有些快,有些地方落子,他也看不出什么用处,但是双方的局势却是持平。 约两盏茶的时间,清和将捏在指间的棋子丢回棋奁。 “公子棋艺属下终是不及。” 李衡笑道:“那是你接了他的盘。”他对清和的棋艺颇为了解,当年他随洛王学棋,清和便跟着他在一旁受教,无聊之时两人便会对弈几局相互的琢磨,清和的棋艺并不逊他多少,这些年看得出来又精进了不少。 曲九复却不满的斜了他一眼挤兑:“南楚这盘棋,想好怎么落子了吗?” 李衡询问的看向清和。 “还是从赵煜落子吧。”他不确定李衡的心思和计划,见李衡颇有听下去之意,才继续道,“南楚皇帝无征伐之心,如今暮年更无雄心壮志,但是太子赵煜却两次进谏认为这是难得大周举兵的机会,南楚皇帝均置若罔闻。” “白狄此次派八皇子前来,想说服这位老皇帝可能性不大,更多的是奔向赵煜。赵煜雄才大略,野心昭然,因与南楚皇帝的政见多不和,一直压制着,居于东宫十几载,也应该是压制不住的时候了。” “加之白狄此来,更会激化赵煜的野心,赵煜很有逼君退位的可能,到时候赵煜登基,必然发兵大周。所以属下认为该从赵煜这边落子。” 李衡点了点头,这一点和他猜想的差不多,赵煜有野心也有能力,一旦他登基,必不会错过对大周举兵的难逢良机。 “你觉得当如何?” 清和犹豫了下:“一来是斩断白狄与赵煜见面,二来利用永王和襄王来时时牵制赵煜,让他无逼宫的机会,维持现状,赵煜再有野心,不敢越过君权。” 李衡手在棋桌边轻轻的叩着,早前他也有想过如此,维持现状,但是现在白狄安排八皇子前往南楚,会一定程度上打破这种平衡,这种现状已经维持不了多久。清和等人此时再去强行的劝阻维持,反而会遭南楚的怀疑。 琢磨了许久,忽然目光凌厉一闪,须臾对清和道:“不用阻止白狄与赵煜,无论赵煜有无逼君退位之意,你都不妨暗语一二。” 清和和曲九复均是懵懂,这不是在变相的鼓动南楚对大周发兵吗? 但很快清和便会意,不禁心中一冷,不可置信的看着李衡。 “公子……这步棋太凶险了,稍有偏差公子就是大周千古罪人。” 李衡面色沉凝片刻,自嘲的冷笑:“即便我什么不做,难道我在大周的史书上就不会留下千古骂名吗?” “谋反”这一条就足够盖过所有的丰功伟绩,成为后人唾骂的乱臣贼子。 他如今奢求不了太多,只求此生问心无愧,对得起洛王,对得起身为大周子民的身份。 清和垂首不敢再言。 曲九复此时也反应过来李衡刚刚所言暗指,不由胆寒,甚至是对李衡感到不值。 “即便千古罪人,也是你替陛下背的罪,是陛下和大周对不起你。” “九复!”他怒声呵斥,这种大不敬的话岂是能够乱说。 曲九复也知自己言语失当,住了口。 此时日已西斜,清和在外是南楚东宫客卿的身份,过来多时,不便久留。 李衡站在小厅内望着清和带着两名南楚护卫沿着虹桥离开,心中颇多感慨。在人越过虹桥他准备转身之际,瞧见了湖岸边一抹艳色朝虹桥走来。 心头不由的慌了下,清和岂不是和宛葭月迎面相逢? 南楚·缁墨 宛葭月手中折着一截柳枝,面带温温柔柔的浅笑,摇曳生姿的迈着小碎步朝从虹桥上下来的人走去。 上午清和进府的时候她便已经远远瞧见,风姿卓然,容貌虽未看清但是个美男子错不了,只是当时他身边不仅有护卫还有顾府的人,她不便接近。随后打听到此人从炎都来,猜到必然是那个传言中的东宫客卿许清和。 许清和进府后先与顾家主长谈,后用过午膳又去了卧虹阁,相陪的是顾府大公子,猜想谈论的必然是要事,她没有去打扰。 半个时辰前顾大公子离开卧虹阁,她揣测该说的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就来凑凑这个热闹。 刚走到双月湖边就瞧见了人从阁中出来,带着两名随从护卫准备离开,她加快了几步赶过来,要近距离仔细的瞧瞧这个传言中被夸上天的俊美公子,是不是比李衡还好看。 距离越来越近,身形看的清楚,单薄清瘦,莹白的长衫略有几分宽松,整个人显的更加柔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够吹倒。 再走进一些,面容看的也就更加的分明,精致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五官让她眼睛都直了。果然人间绝色,传言不虚。 她步子稍稍的快了些,走到虹桥下的水榭中,两人正迎面相逢。 宛葭月暗暗长吸了口气,瞪大眼睛,这还是男人吗?肌肤白皙细腻,比姑娘家的还柔嫩,这人是蜜乳灌大的吧? 羡慕之余,更多的是想上去捏一捏。 她故作迷糊的直直迎面走过去,清和朝一侧避让,她便向着同一侧走一步,清和朝另一侧避让,她也跟着朝另一侧移两步,堪堪的挡住了他的去路。 看出对方是有意,清和便立着不动。宛葭月昂首正对上清和淡淡打量的目光,一双眸子好似幽夜藏着万千星辰,好看却也清冷,温柔却不温暖,和李衡很不一样。 李衡的目光温润柔和,如春风、似暖阳,让人舒服又安心。特别是他看着她的时候,带着笑意的眸子中有光,不是星月的光是火光,温暖明亮。 面前的人较之李衡的确俊美,但是太冷清了,这冷清和李衡也不同。 李衡的冷清是出身矜贵又身居高位多年养成的习性,不喜欢与人亲近;而面前人的冷清,是骨子里的冷漠疏离,拒人千里之外。 她这样看着他,立着不动,恰与清和成了僵持的局面。 清和无奈的又朝另一边让步准备绕过去,宛葭月与此同时再次的挪了步子,正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姑娘先行。”清和客气的侧身礼让。 宛葭月摆弄几下手中的柳枝,低眉浅笑:“多谢公子。”擦肩而过多走了两步,忽然“啊”的轻叫一声,身子一歪跌坐地上,丢下手中柳枝捂着脚踝,凝眉嘶嘶叫痛。 清和看到宛葭月吃痛的表情,看了眼周围也没有女儿家经过,迟疑了下,回走一步问:“需要帮忙吗?” “你觉得呢?”宛葭月昂首反问,轻轻的揉脚踝疼的咬牙。 看她不像是装的,清和伸手搀扶她站起,宛葭月疼的一副要哭的表情,看着分外惹人怜。 “扶我到阁中。”她借着清和手臂的力道挪步,发现这个看上去风一吹就倒的公子竟然手臂力道这么大,搀扶这么稳,好奇的侧头看他。 “小心脚下石阶。”清和提醒。 宛葭月看着面前的石阶,顿时为难,自己的左脚现在疼的完全使不上什么力,这瘸着脚在平直的石板路走还勉强,这石阶怎么上的去? “没法走。”她直白的道。 清和瞥了眼身边的两个随从护卫,两人不约而同的朝后退了一步躲事。 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跟在许清和的身边,只要他露着脸出来,哪次不是遇到几个各种作妖往上贴的姑娘,这种事司空见惯了,若是上去帮忙,说不定被着姑娘胡搅蛮缠上呢,还是明哲保身吧! 清和看了眼面前的虹桥,这么多石阶,她这样根本走不过去。 “到阁中请两位侍女过来。”他对其中一个随从吩咐。 宛葭月一听,心中翻了个大大白眼,这一个两个是上辈子和尚转世投胎的吗?就算不把她抱进阁中,至少也架着她一下,让她左脚不要用上力就行了。竟然还去叫两名侍女过来,阁中的侍女娇娇弱弱,是能够抱动她还是背动她? 随从刚准备迈步子,李衡翻过虹桥走来,及到跟前瞧见宛葭月一脸疼痛,虚踮着左脚,是真的扭伤了脚,不禁心疼,却忍不住几分幸灾乐祸,想讥讽她一句“活该”。 宛葭月舍了清和手臂去抓李衡,李衡故意退了半步,宛葭月一条腿没站稳,直接扑在了他的怀中,惊慌之际死死的抱着李衡的腰。 清和微惊,在他的记忆中李衡从来没有碰过姑娘,也从不让姑娘近身,以致私下有人怀疑他是否有断袖之癖,也正因为此,李衡才将他从身边调开,派他来南楚。 现在他不仅对面前这个扑上去的姑娘不躲,甚至目光还深藏几分怜爱,心下也了然。 “既然李公子过来,在下也就告辞了。” 清和离开后李衡这才推开怀中的人,扶着她站直:“你这是做什么?” “我走不了了。”宛葭月依依不舍的反抓李衡的手臂,“估计脚都肿了,把我抱进阁中吧。”说着就扑上去。 李衡没躲开,也不接,像个木桩站在那儿由着她扑过来,在她再次的抱着他的时候,偷笑了几下,低声的在她头顶问:“我能得什么好处?” 宛葭月昂首看着他,略带几分不悦,自己都受伤了,竟然还和她交易,但自己现在的确走路艰难。她抱怨道:“你还欠我一件事呢,咱们扯平了还不行吗?” 话音还没落,自己的双脚已经离了地面,她惊慌抓着李衡的衣领,整个人已经被面前人稳稳的抱在了怀中。 “干嘛这么突然?”差点以为自己要摔倒了,心都惊的停了一拍。 “怕你后悔。”笑着转身回阁中。 宛葭月愣了下,然后嫌弃的白了他一眼,置气的问:“现在扯平了,是不是以后我再受伤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不帮忙了?” 李衡故作深思了一下道:“那你以后可以先欠我的。” “如果还不起,或者没有机会还呢?” 李衡看着怀中人五分玩笑五分认真,知她所言是指将来回枯朽谷,只是她不知道他其实想待一切安定后,终老枯朽谷。只是这样的愿望太遥不可及,他不敢轻易说出口,怕最后成为一句空话。 他想了下回道:“没有下辈子了?继续还。” “下辈子才不遇到你,倒霉!”她喃喃的娇嗔,朝自己的左脚望去。 “这能怪我?”李衡冷笑,你自己去搭讪俊美公子不成,反而弄巧成拙受了伤,到成了他的错了? “当然了!”宛葭月几分理直气壮的瞪了他一眼,低喃,“自从遇到你之后,就没碰到几个好看的公子了,碰到了,搭讪都不成,还倒霉。” 遇到曲九复那个浮浪之徒,差点自己吃了亏,现在这个许公子,让自己扭伤脚。 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李衡真切的听在耳中,忍不住的笑了声,得宛葭月一记白眼。 回到阁中,侍女忙找来了跌打损伤的药,宛葭月的脚踝处已经肿胀老高,甚至还有青紫,侍女上前帮她涂抹药膏,刚碰到脚上的伤,她就疼的连连哭叫。 侍女也不敢碰,不碰药又无法涂抹,为难的朝一旁李衡求救。 李衡看着伤处,虽然伤的不轻,但检查过没有伤到骨头,是扭伤后又磕在地上所致,这点伤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不算什么,宛葭月不过是在故作娇柔,目的是冲着他来。 “让宛姑娘自己涂抹,自己总知道轻重疼不疼。”他故意道,想到她为了搭讪清和扭伤脚,心里总觉得有口气憋着。 “自己下不去手。”宛葭月立即道,可怜兮兮的盯着他看,好似多委屈似的。 李衡瞧她这副模样,也不与她计较,接过侍女手中的膏药,蹲下来动作轻柔的帮她涂抹,触到脚踝的伤处,她只是微微颤一下,嘴角却挂着笑,痴痴的看着他低头认真小心的神情。 “还疼吗?” “不疼了。”宛葭月倾着身子凑近他,笑问,“你帮人上药的动作挺熟练的,以前难道常帮人上药?” 李衡动作稍稍迟缓了下,片刻才低沉的“嗯”了一声。 “谁呀,竟然劳动你亲自上药。” 李衡未答,继续上完药,将药膏放在一侧小几上,起身道:“不方便回去,就暂住这里,让人给鸦青公子说一声。” 宛葭月在侍女伺候下穿上鞋袜,吩咐一个侍女去潇湘居。 曲九复笑着从楼上下来,瞥了眼宛葭月的左脚,取笑道:“宛姑娘这次下了血本了?只是瞧着似乎血本无归。” 宛葭月怒瞪他一眼,然后瞥了眼李衡,这也不算血本无归。 曲九复离开卧虹阁,鸦青听闻她受伤过来,得知原因后,低骂了句:“活该!” 李衡在一侧听到,偷乐了下,这两个字是他早就想骂没骂出口的。 宛葭月气哼哼的拧了下鸦青的手臂:“你就这么护着我的?” “难道你让我帮你去搭讪俊美公子吗?”鸦青反唇相讥,揉了下胳膊不准备再管她,转身离去。 “你……气死我了。”宛葭月拿起桌上的青梨朝鸦青后脑勺砸去,鸦青反应灵敏,侧身抓住,笑道,“多谢。”一口咬下小半个,大步流星的离开。 南楚·缁墨 与宛葭月一起用完晚膳,让她早点休息,李衡自己回到书房独坐窗前静心沉思。 片刻听到楼下有响动,是宛葭月的声音。 池渊进来回禀:“宛姑娘要上楼来陪公子赏夜。” 上楼?她能上的了楼梯吗?不知道又要闹腾什么事情。 “说我休息了。” “池渊说了,宛姑娘执意,现在拉着两个侍女搀扶慢慢朝楼上来呢!” 搀扶?还不是要自己走? 他走到楼梯口,瞧见宛葭月挪了这许久才上了几节木梯,左右架她的两个侍女倒是累的满头大汗,她自己也小脸红扑扑。 走下楼去,宛葭月立即的抓着他手臂,一副奸计得逞的笑道:“陪你赏夜。” 这是谁陪谁赏夜还真的不好说,至少现在他没有心思赏夜。 宛葭月指了指楼上,意欲到阁楼上去欣赏。 李衡瞥了眼她的脚,上楼下楼磕着碰着,又要遭回罪。 “到外面木台吧。” 看着她一只脚踮着瘸拐,无奈的将她抱起。 木台临水,夜风有些冷,侍女拿来披风,两个人相互沉默的看着夜空、双月湖以及湖边的灯火景色。 宛葭月先开口:“那个东宫客卿许公子应该是为你而来,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炎都?” “后日。” “南楚太子为何请你去炎都?” 李衡没作答。宛葭月扁扁嘴也不多问,李衡却回答:“已经不重要了。” 赵煜是想拉拢他,策反他,囚禁他,抑或其他目的都不重要,这炎都他都必须去。 “炎都毕竟是南楚都城,而你的身份前往,定然危险,我听闻白狄八皇子也前往炎都,这局势对你极为不利。” 枯朽谷的消息竟然这般的灵通,看她担忧的目光,他故作轻松的笑道:“或许是有利。” 宛葭月不知其具体所指,但知不会指自身,应该是大周。 相识这几个月,他几乎心心念念的都是大周,从东越到缁墨,再到炎都,都是为了大周。 之前听闻过他许多的传言,知道他和那些从小就长在宫廷和帝都的皇子不同,也听说八年前洛王一案,这些都造就现在的他,即便被废被贬为庶民,即便遭遇大周朝廷的追杀还能够一心为大周。 她十五岁之前并不知道何为国,即便听父母兄长说了许多天下各国朝廷的事,但枯朽谷不隶属任何一国,她觉的天下纷争诸国的兴亡都与己无关。 直到母亲病终,听母亲说起那段二十年前的往事,她心中才知何为家国,那是让一个人洒尽鲜血、粉身碎骨去信仰和守护的东西。 四年前她偷跑去华阳,就是想去看一看那个母亲口中那样的人。 只是她没有见着,四年后却遇到了面前相似的那样一个人。 大周皇帝给他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而他的所有却还都忠于大周。 “李公子,你想回华阳吗?”她认真而严肃的问,从云端跌落泥潭,心中该是不甘怨恨的。 李衡望着湖面倒映的灯光,目光闪烁而神情黯淡下去。 从离开华阳的那天起,他就想着回华阳,因为不想永世背着一个谋反罪名。这几个月的经历,让他平静了许多,从东越到将要去的炎都,他做的一切只会让他与华阳越来越远。 “回不去。”许久他低沉的道。 是回不去,不是不想回。 宛葭月看到他眼底的落寞和悲戚,也看到了他心里的那一点脆弱和计较,拍了拍他放在木栏上的手以示安慰。 “不如我给你说几件江湖趣事吧,这几年我也算走南闯北,见到许多好玩的事情呢。” 李衡笑了下,承她开解安慰的好意,问:“我一直好奇你是怎么成为下马镇渡口客栈的掌柜。” 这事情他一直纳闷不解。 宛葭月立即乐道:“这个说来你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 一年多前,离谷后已经在各国转悠了一圈的她准备再回华阳,到下马镇渡口客栈的时银钱早就用完,就一边装可怜一边死皮赖脸的向当时的客栈掌柜讨饭吃,被客栈的掌柜收留下来做个洒扫的丫头。 才干了三天,客栈来了一批江湖人,是掌柜的仇家寻仇来了,十几人围杀掌柜,见掌柜被砍的满身是伤没了气以为死了就走了,当时客栈的伙计没死也早就被吓跑了,只有她在,于是靠着那略有所成的医术救了掌柜一命,掌柜为了避开仇家离开,将客栈送给了她。 她就稀里糊涂的成为了下马镇渡口客栈的掌柜。 “运气不错。”李衡笑道。 “我运气一直都很好。”她得意道,“这几年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李衡故意瞥了眼她的左脚示意,今天的运气就很差。 宛葭月傻笑了下。 星光冷悬,秋夜静谧,映着灯光的湖面微波粼粼,两个人就着夜色说着过往趣事,点点滴滴,说说笑笑,像相交多年的老友,毫不避讳,甚至各自还说了曾经年少时候干的一切糗事,引得对方哈哈大笑。 他们不知说了多久,直到宛葭月有了困意。 回到卧房,李衡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次日午后,宛葭月在侍女的搀扶陪同下去湖心亭钓鱼。 现在脚受伤不能到处跑,见到湖中游鱼较多,便起了兴致,钓了小半个时辰,鱼竿上的鱼饵一波接一波的投,就是一条鱼没有钓上来。 书房的窗正面对湖心亭,李衡立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听到那边不时传来笑声,他也情不自禁的跟着笑起来。 正看的入迷,曲九复回来,将一个小竹筒递给他,里面是东越的来信。 “来人回禀郕王死了。”曲九复淡淡的道。 李衡有些意外,自他离开东越还没到一个月,按照他的计划不可能这么快。他立即的打开竹筒内的信。 蝇头小楷满满一张,写了事情的经过。 陈王的逼迫问罪,裴煦的谗言,朝臣的攻讦,叶斓相助,坐实了郕王拥兵造反的罪名,郕王没有逃,东越国主下令将郕王下狱。人关进天牢的第三天服毒自尽。 死的蹊跷,叶斓派人暗查,没有查到其他证据,但怀疑是枯朽谷人杀手所为。在郕王死了的第二天,居住在如归客栈的枯朽谷杀手朱绛离店,而黛螺的坟被人刨开,棺椁不见。 天牢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东越郕王,一个将要被赐死的人。若非是刻骨的仇恨,绝不会天牢犯险亲手杀人,除了枯朽谷的杀手,有几人如此胆量、如此疯狂。 “枯朽谷杀手原来也如此深情。”曲九复看完信交还给李衡。 对于朱绛与黛螺之事,李衡也只是耳闻几句,知之不多,不置可否,目光却望向湖心亭一身淡色的女子。 相比淡色,他还是觉得她穿炎色的好看许多,那种明艳热烈才更衬她。 “郕王死了,东越的事情却没有结束,叶斓还要继续留在东越。”他随手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折起。 离开东越之时,曲九复请求,如果东越事平,让叶斓回来,但东越事未彻底平。 曲九复略显失落,却还是认可的点了点头,东越之事没解决,叶斓自己也不会回。 “昨夜在聆心阁听到一个消息。”他继续道,“勐国小皇帝忽然之间得了怪病,慎淑长公主正在四处求医。” “什么时候的事?”他诧异。 “听闻是半个月前。” 李衡思忖了下:“时晏没有来消息?” “未有收到勐国任何消息。” 从勐国都城勐都到缁墨快马加鞭七八日的行程,不该半个月而没有消息。 四年前勐国长公主前往华阳退婚后,他派时晏前往勐国整治和统领在勐国的暗探,一直以来消息不断。自从东宫巨变后的这小半年,他只收到了时晏的一封信,且信中提到的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事,甚至有敷衍之意,如今却是连信都没了。 如果时晏出事,其下面的人必然会第一时间传来消息。 看来派丁韧去勐都是对的,他想。 “可有听闻是什么怪病?” “未有听闻,勐国现在打着给太后医病的借口求医,想来病的重且急。”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方才会向宫外民间求医,才半个月求医的消息就传到缁墨,此病必然耽搁不得。 勐国朝局也必然动荡不稳,慎淑长公主更是艰难。 “此等密事,断然不会外传,聆心阁传此消息的是何人?”对外既然宣称是太后病重,知道内幕除了宫里人,只有亲近的朝臣。 “商人装扮,头一次去聆心阁,我派人去查了,目前查无消息。” 李衡琢磨一会,勐国的形势可能比他猜想的更加严重,但这对于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现在南楚这边才是紧要,勐国先等丁韧的消息吧!”一个商人无论身份是真假,目的如何,不足以全信,他需要知道确切的消息。 忽然湖心亭传来一阵欢笑,他朝窗外瞥了眼,宛葭月高兴的手舞足蹈,似乎是钓到了鱼。 此时楼下有人喊他,顾小寒一溜小跑的上了楼来,探头进书房笑哈哈的问:“李公子明日就要去炎都了?” 李衡望过去,几日没见,背上的伤应该是好了,前几天听说被顾惊蛰拎着去娄通判的府上请罪,回来后就被关在自己院子里,这会儿不是被解禁了就是偷跑出来。 “正是。”他从书房走出来,在小厅的矮桌边坐下,“五公子怎么来了?” “听说你要走,所以来看看你,毕竟相交一场。”一屁|股坐下,感叹道,“我好些年没去过炎都了,就要忘了炎都什么样了。我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的,被我大哥训了一顿,还命韩队正时刻盯着我,出门就要打断我腿。” “令兄是为了你好。”李衡笑着道,迟疑下又笑问,“令尊没有说什么吗?” “我爹说我大哥说的对,得听他的。”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果气哼哼的啃了起来。 孩子气的模样倒是显的几分少年的可爱。 李衡给他倒了杯凉茶,明日就要走了,心中对于顾小寒身份总有几分怀疑,此去不知还有没有再见日,心中总似有个疙瘩未解。他看似无心的随口问:“在大公子没回府中的那些年,令尊也是这么对你疏于管教的吗?” 顾小寒咬着青梨的动作慢了一拍,嚼了几下道:“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病好了之后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兄长们都说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爹舍不得管教,但是又怕我学坏,所以交给大哥管我,眼不见心不疼。” 李衡闻言心口一提紧张起来,细问:“几岁时候的事?” “八岁。”顾小寒咬了口青梨含糊的答。 “什么病?”李衡紧追的问。 “说是受了惊吓发烧,我都忘了。” 李衡手暗暗紧了紧,心绪纷乱。 南楚 八岁,正是八年前。 是九楼风雨飘摇的一年,是洛王薨逝的那年,也是秦大公子和耿先生带着一部分九楼旧人隐退的那年。 偏巧不巧他大病也是在那年,而且失了记忆。 顾璞相的宽纵,顾惊蛰的严厉管教,满府人惯着宠着却也约束,侍女对此话题的避讳,顾小寒的解释看似合理,可太多的巧合和不寻常让它不那么合理。 顾小寒明显不知道父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与其父兄的关系,顾府在炎都暗中经营的事情他更是一无所知。 这些不知,是顾先生和秦大公子等人在保护他。 顾璞相不太像一个父亲,而顾惊蛰又远远的超过一位兄长。 他越想心中越是惊恐不安。 曲九复也猜想出一二来,神色也紧张起来。 顾小寒没察觉两人细小的神情变化,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来的时候瞧见湖心亭内宛葭月在钓鱼,现在也想去凑凑热闹,对李衡道:“明日启程我再送你。”爬起身离开。 看着人一溜烟的沿着曲桥朝湖心亭去,李衡才慢慢的平静了下心绪。 微微的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不可能。” “你怀疑他是辛儿?”曲九复试探的问出口,这也是他自己的猜测。 “不可能!”李衡精神有些激动,“或许是我们想多了——应该是想多了。” 小孩子受了惊吓发高烧,烧傻烧呆多的是,他失了记忆也不算什么稀奇之事。顾璞相的独子,府中最小的公子,被全家宠爱不很正常吗?秦大公子素来严厉,在九楼的时候对他们这些年小的弟妹都管教严苛,管教顾小寒又有什么奇怪? 他将刚刚自己所有的猜测甚至是肯定的东西,全部的否定。 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天赐巧合,也无法相信一个死了的人能够复生,而且他们长的毫无相像之处,性情也不像。 “我去暗查。”曲九复起身出去。 李衡好一会儿才再次的强迫自己心绪平静下来,冷静清醒,跳出感情的牵绊,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此事。 可这次越想越发觉得自己最初的猜想是对的,刚平静的心再起波澜。 入夜,曲九复回来,带来查到的消息。 府内人的言辞一致,主母早亡,顾小寒体弱多病,从小就养在后宅深院,鲜少露面,除了院中贴身伺候的仆妇侍女,谁都见不着。八岁的时候因为意外受了惊吓发烧大病一场,延请名医治了好几个月人才捡回一条命。随后听名医说他不能憋着,顾璞相便让他在府中走动,府中的其他下人才得以见到这位小公子容颜。 缁墨城内的说辞也差不多,众人皆知道顾家主有个独子,是个病秧子,但是八岁之前从没有人见过。 这样的说辞,又是再一次的遮掩八岁之前顾小寒一切,没几个人知道他是真的存在还是不存在。 李衡更加的确定顾小寒不是顾璞相之子。 * 翌日启程,李衡与顾璞相等人辞别,看了眼站在边角处的顾小寒,很想当面去问顾璞相和顾惊蛰顾小寒身份,但他也明白问了不会有结果,甚至对方还对加强对他的防范,故作平常的与小寒道了句别。 顾小寒瞥了眼一旁病弱模样的清和,顽皮的对他道:“他可不会像我一样迁就你,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也不会像我一样保护你,你自求多福。” 李衡笑了声,点点头:“多谢五公子之前的照顾,我都记着呢!” “那就好。”说完转身先离开了。 顾璞相和顾惊蛰等人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多说什么,简单的两句话别,李衡便上车启程。 车马出了西城门,他对身边的曲九复吩咐:“让人继续查顾小寒的身份,务必查的清清楚楚。” “我已经吩咐过了。” 李衡心绪纷乱,脑海不断的浮现顾小寒的模样,回忆之前他的点点滴滴,希望能够找到一点他与辛儿的相似之处。 后面的车马忽然乱了,曲九复打开后窗,宛葭月从马车内出来,翻上马背。 李衡眉头一皱,脚伤刚见好,又要闹腾。 宛葭月骑马到他马车一侧,敲了敲车窗:“李公子,今日天阴,城外风也舒爽,要不要一起骑马?” 李衡打开侧壁车窗,看着她满脸灿烂笑容,揶揄:“脚伤好的倒是挺快。” “顾府的药好,皮肉伤,现在没啥事了。” 靠在对面车壁上的曲九复摇着扇子冷笑:“前日瞧着你那哭喊连连的模样,我以为是骨头断了呢!” “闭嘴!” 凡是他张口就没有能够说一句悦耳中听的话,不是讽刺就是暗嘲冷笑。 当初自己怎么就去搭讪这家伙,简直眼瞎。 曲九复继续的冷嘲:“宛姑娘这马都骑不稳,是准备让李公子帮忙再给抱回来吗?” “你闭嘴!”宛葭月怒瞪他。 瞥见李衡的冷眼,曲九复闭了嘴。 “我还是喜欢坐车。”李衡笑着道。 马车前后都是南楚东宫的护卫,若是骑马,那可真的是让他们提着小心了,认为他有逃跑的意思呢! 宛葭月泄气,自己骑马到前面去兜风,鸦青跟着过去。 李衡看着城外的田野和头顶阴沉的天,在缁墨的这些天一直都是晴空,今日启程却阴了下来。 午后阴沉的更加厉害,不一会便落了雨,随后好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在抵达炎都东的灵州,雨才渐渐的停了下来。因为暗中接人入京,所以没有住驿站,当晚宿在了灵州城内的客栈。 赶了一天的路,众人都疲惫,李衡正准备沐浴就寝,一个伙计敲门。池渊过去开门,伙计手中端着一壶茶,笑脸道:“这是咱们客栈特意为各位贵客准备的酸果茶,解渴安神。” 池渊侧了身让伙计端进来。 伙计进门放下茶壶朝李衡看了眼,又一脸讨喜的笑道:“贵客若是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退了出去。 “酸果茶?”李衡瞥了眼桌上茶壶。 在华阳之时,他夏日比较喜欢饮这种茶品,酸中带甜,清凉爽口,既饥渴更解暑。 南楚虽秋日依旧闷热,但连绵下了好几天的秋雨,今日雨停又是阴沉沉的一天,天气不仅不燥热,如今入夜还有几分凉意,酸果茶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客栈怎么还特意的准备酸果茶? “公子要不要尝尝这南楚的酸果茶与大周味道有何不同。” “先倒一杯。”李衡应了声,目光却望向已经关起的房门。 池渊倒了一杯,拧了下戴在食指上的戒指,滑出三寸左右纤细的银链子,投入到酸果茶杯。 出门在外居住的又是客栈,不得不防。将银链子取出,色泽未变,他才放心的将茶杯递过去。 这种银器验毒的方法,李衡不全信,桑葳和宛葭月都给他说过,不是所有的毒都能够验出来,只是对普通常用的毒有用罢了。如果对方真的想毒杀他,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的毒。 他端起茶杯在灯光下看了看,颜色鲜艳如葡萄美酒,嗅起来有浓浓酸果的味道,虽不及东宫的,却也差不了多少。这样普通的客栈给客人免费提供不合时宜的上好酸果茶,不得不令人生疑。 勾手让池渊靠近,耳语几句,池渊面色一沉,领命退了出去。 刚出门瞧见回廊尽头幽暗的灯光下有个身影,从衣着上模糊的辨认出是客栈的伙计,他冲伙计喊了声,伙计匆匆的过来。 “贵客有什么吩咐?”伙计一张讨喜的笑脸,但目光明显躲闪,神色有些慌。 “我家公子准备沐浴,浴汤有些凉,再去提几桶热的来。”池渊语气温和的道。 伙计立即的应答转身回去,瞧着伙计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立即的转身去了许清和的房间。 从许清和房间回来,两名伙计提着热水进来,进门后走在前面的伙计有意无意的朝桌子上的茶杯看了眼。一杯茶只剩杯底,洁白的杯壁上还挂着鲜艳的酸果茶茶渍,他余光偷瞄坐在桌边的李衡。 而李衡也正打量进来的两名伙计,恰与他四目相对,伙计惊慌的忙移开目光,提着木桶朝屏风后去。 李衡此时完全确定酸果茶有问题,这个伙计,包括整个客栈都有问题,给池渊示意一眼。 池渊走过去从后面一掌劈晕后面的伙计,水桶砰的落地,走在前面伙计惊吓的一声尖叫手中水桶一扔,扭身准备跑,池渊立即出手一招将伙计擒住。 伙计吓的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双腿打颤。 “就你这样的还敢下毒?”池渊一脚将伙计踹跪在地上,从背后禁锢伙计双臂。 “没、没……小人没下毒。”伙计结结巴巴求道,“小人不知道,不知道。” “那你怕什么?” “我,我……”伙计全身抖如筛糠,眼神惊恐慌乱的不知道要落在何处。 “那酸果茶为何有毒?” “没毒。” 李衡冷笑了声,倒了杯酸果茶走过去递给池渊:“既然不说,留着无用。” 池渊接过茶杯,一手捏着伙计就朝口中灌。 伙计惊恐的看着少年手中鲜艳的酸果茶,双手被死死的抵在背上抽不开,双颊被少年紧紧的掐着,动弹不得半分。茶杯就在嘴边,准备朝自己的嘴里灌,他恐惧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我说。”用尽全力喉间才滚出这两个模糊的字,“我说,我说。”连连两声模糊的求饶。池渊松开手,伙计咳嗽两声,慌忙的道,“是掌柜,掌柜让送的……有人拿命威胁。” “谁?”池渊怒问。 “不知道。”瞧见少年阴冷的眼神,吓得身子猛颤一下,急急的一股脑将事情全吐出来,“这个小人真不知道,来人吩咐给客栈贵客都准备酸果茶,还说公子口味特殊,要多加蜜糖,给了一小瓶蜜糖,掌柜说那不是蜜糖,像……像毒`药。”伙计战战兢兢的说完,已经吓的瘫软。 此时外面有护卫敲门:“李公子,客栈掌柜、伙计都在大堂,许公子让在下来问,李公子要不要去听听?” 南楚 客栈因提前被包下来,除了李衡一行人,只有掌柜和前堂后厨洒扫的伙计,没有其他客人。 此时这些人正被护卫押在了大堂的柜台前,个个瑟缩身子,惊恐的看着周围的手持长刀的护卫。 在他们的面前一位伙计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左右两个护卫手中持刀押着。此人身材魁梧,前胸后背几处刀伤,鲜血直流。 两名护卫将李衡房间内的两个伙计拎了过来,扔在地上,清醒的那个有气无力的呻`吟,脸颊发青,双臂僵硬,整个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伙计更是吓的缩头退步,三魂四魄丢了大半。 刚刚给各房送完酸果茶,正开始收拾大堂、洒扫后厨,忽然就被这些贵客给抓了来,还绑了一个人,一副开堂审案的架势。 掌柜垂着头,双腿在衣衫下抖得厉害,他刚才揣着一包银钱想偷偷的奔回家带上妻儿跑路,人没到客栈后门就被堵住了。贵客手中执着东宫的令牌,他顿时脑袋訇然炸响,白眼一翻差点昏厥过去。 现在瞧见面前被绑的正是那个逼迫自己下毒之人,他顾不了多少,对着八仙桌边坐着的白衣公子扑通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惨喊冤。 “都是这个人,是他拿小人一家老小性命逼迫小人这么做的,小人怎敢杀人,求大人饶命啊!” 许清和未理,任由他哭嚎求饶。拎着伙计过来的一名护卫走上前回禀:“李公子说,刺客是冲着他来的,是他的私事,不敢劳烦公子,希望公子能够把这个刺客交给他处置。至于客栈内的人,是咱们南楚的人,他不便插手,请公子自便。” 他点了下头,吩咐护卫将刺客送过去。 李衡的房间内,闻讯过来的曲九复和宛葭月、鸦青瞧见人没事都松了口气。此时护卫将刺客押过来,李衡谢过护卫,借口处理私事支开宛葭月和鸦青。 二人也识趣,不去窥探,各自回房。 看着面前跪着的刺客,虽然从未谋面,但身份不难猜测,知道他喜欢喝酸果茶的只能是曾经相熟的人,而这其中最想杀他的除了陈王只有陛下。 陈王雇的枯朽谷杀手撤了追杀,如今又刚从东越回朝,诸事繁多,即便是要杀他,还没有这么快就腾出手来,只能是陛下暗中派遣的内卫。 父子一场,他竟然这般的容不下他,即便是被废被贬,即便他逃到异国,依旧是要取他性命。 陛下应该也是怕的,怕他成为第二个洛王——让他忌惮、愧疚,却又不得不杀的人。 “你是真心想杀我,还是皇命不可违?”李衡语气疲惫。 刺客惊诧,抬头看他,触到他目光又立即垂首低眸,咽了咽喉咙却没开口。 “我不会杀你,尽可直言。” 刺客又是一惊,难以置信的再次看向李衡,却依旧不言。 李衡冷笑了声:“不说也罢。九复,将他看好,明日带上他去炎都。” 曲九复闻言立即毫不客气的冷斥:“你嫌死的不够快是吗,带着一个刺客在身边。直接杀了,你现在还怕多杀一个内卫吗?若你不杀,直接废了丢在这儿。” “照做就是。”李衡起身朝里间去。 曲九复气恼又无奈的踹了刺客一脚后一把将人拎起来。 刺客却振臂甩开,对李衡怒斥:“公子为何叛国?” 李衡身子一颤,步子顿住,回头看着刺客。 刺客继续的怒声道:“公子谋反,我本不信,但皇命不可违,我不得不刺杀公子。可公子一路被缁墨顾氏保护,现在更是被南楚东宫相邀到炎都,是叛国,如今杀公子是我本心。” 愤怒的瞪着李衡谴责:“公子曾经也东征东越、西讨上渝,也曾手段凌厉除尽白狄细作,如今为何要叛国?陛下即便一时糊涂冤了公子,不仁要杀公子,公子对陛下有怨有恨,但不该叛国。公子无论如何曾是我大周的储君,你若叛国,可知对我大周朝堂和子民来说意味什么?你将大周置于何地?” “住口!”曲九复怒不可遏抬脚狠踹出去,刺客砰的撞在里墙上,栽趴在地,口中溢出一串鲜血,他上去又猛踹了一脚,“你也知公子为了大周东征西讨过,为大周殚精竭虑过,竟然还认为公子会叛国?” 他在这一方面太了解李衡,他可以万劫不复,可以死后背着乱臣贼子的骂名,但是他无法承受叛国的罪名。 那是剜心割肉断骨的折磨。 他以为李衡会承受不住,担心的望过去,李衡的脸色越来越沉,目光也更加的冰冷,却没有情绪波动,甚至整个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一路追杀他的内卫眼中,他所作所为尚且被认为是叛国,在远在华阳的陛下和朝臣的眼中,他更是叛国了,此后他要走的路只会更加的艰难。 大周和华阳,也将成为他此生无法踏足之地。 “公子。”池渊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李衡目光从内卫身上移开,冷淡的道一句:“但愿南楚和白狄之人也如你所想。”声音平静,甚至连语调都没有,却充满了凄苦和悲凉。 机械的转回身走进内间,步子沉重不稳,背影落寞孤单,好似孱弱老者。 池渊跟进去伺候,李衡微微的摆了下手,他不敢惊扰退了出来。 曲九复又朝内卫踹了一脚,才将人从地上拎了出去,命池渊务必小心伺候。 李衡坐在贴窗的椅子上,神情呆呆,目光空洞的盯着对面的墙,许久,微微闭上眼,感到一行温热滑过。 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提前做了心理的设防,但是当真的到了这一步,当有人当面来斥责喝骂他叛国,他还是无法从容的去接受。 只求问心无愧,可此时他觉得自己奢求的不止这些,问心无愧远远不够。 一直到天明,池渊敲门,他还呆坐在原处,姿势动也未动。 “公子,池渊进去了。”迟疑下没有听到里面应声,池渊端着水盆面巾推门进去,朝李衡看了眼,李衡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他刚放下水盆,李衡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才瞧见李衡脸上有泪痕,怕李衡尴尬,忙移开目光,将打湿的面巾递过去。 “说说许公子那边的事吧。”示意池渊不必伺候洗漱。 池渊听他声音沙哑,一边去倒杯清茶一边回话:“许公子已经将客栈的人都审问了一遍,昨日被打的那名伙计畏罪自杀了,掌柜和另外一名知情的伙计被许公子命护卫送去官府了。池渊打听了一下南楚的律法,掌柜应该会叛流刑另外一名伙计估计会叛笞刑并徒刑三载。” 李衡似有似无的嗯了声,池渊将清茶奉过去。 此时有伙计端早膳进来,见到李衡从内间出来,吓的手抖了下,差点将早膳端打翻,匆匆的放下早膳,转身逃也似的出去。 “还有昨夜那个刺客……”池渊小心谨慎的提了句,见李衡坐在桌边准备用膳,没有任何的异样反应,才继续的往下说,“曲公子后来审问,此人乃内卫郞将温让,本是阴安王府侍卫,因为得罪了世子被发配到西陵军,当年跟随公子征讨过上渝,靠战功被提为校尉,几年前陛下在西陵军挑选内卫,他被选中进了内卫营,立过几次功劳被提为郞将。” 二十六七的年岁有这样的履历,必然是有真本事,至少高绝的武功和对大周的忠诚是毋庸置疑。 “公子真的要带着温将军去炎都?”池渊最后担忧的问。 像温让那样的人,武功卓然,又存杀心,实在太危险。 李衡未言,池渊也不敢再劝。 启程的时候,李衡瞥见了被两个护卫押着的温让,没有捆绑,看上去不似昨日那般傲然挺立,似乎全身软绵无力,双眼迷糊。曲九复最初那一脚虽然用了全力,但温让毕竟是武人,不该如此。 他正准备问池渊是否昨夜曲九复又动了手,宛葭月笑嘻嘻的走到跟前:“我在他身上下了点东西,如今弱的像个小姑娘,今天一天都会老老实实的。” 瞧见李衡面色疲惫,眼睛微红,眼底一点乌青,昨夜应该是未眠,不免几分心疼。 “多谢。”李衡微微的笑了下,笑容勉强,更让人心里不安。 昨夜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不知,今早向池渊打听,对方一字不言,猜想必然是事后自己连问都不该问之事,便作罢。此刻见到他人如此,难免为他担心。 李衡见宛葭月眉头微蹙,知她心思,便收敛起低落的情绪,再次的笑道:“宛姑娘上车吧。”这一次笑容自然轻松,面前的姑娘眉眼也随着展开。 “好!”宛葭月笑着转身上自己的马车。 池渊赶着车,车内的李衡和曲九复相对而坐,不多会李衡觉得疲倦袭来,在晃晃荡荡的马车内休憩,曲九复也没有打扰。 当李衡醒来的时候,车马已经出城许久,曲九复倒了杯茶递给他,劝慰:“只要南楚之事能够顺利,那些说辞也就不攻自破,即便是陛下不愿承认,却已掩盖不住事实,你又何须伤心。” 李衡自嘲一笑,这也要南楚之事能够顺利。 可一旦南楚之事真的顺利,陛下恐怕更容不下他,就如当年容不下洛王一般,取他性命,赐他一份哀荣,这应该是陛下能够给到他最好的结果。 许久,他道:“如果当年洛王真反了呢?”声音低低几不可闻,像是在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南楚 曲九复惊神情一震,愕然的瞪着他。 刚刚自己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听错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洛王对陛下对大周的忠心天地可鉴,怎么能够将他与谋反相提? 李衡微微的垂眸自嘲的笑着道:“如果洛王当年真的反了,如今大周的国姓不是李而是秦。” “九津!你住口,休胡言乱语!” 李衡微微摇头,秦氏本是世家大族,为了当年的怀懿太子,为了当今陛下,为了大周,战死、遭屠杀、被冤死、被逼死,最后只剩下秦章一人,如今却要隐姓埋名的活着。 如果当年洛王真的有谋朝篡位之心,这天下应该已经易主。 “九复,如果当初我反了呢?”他三分玩笑七分认真的问,看着面前被他这句话惊的已经面容失色僵住的人,霍地笑了。 “九津,你……莫不是疯了?”被昨夜温让的一番话刺激的得了失心疯吗?这种话也敢说。 李衡自嘲的冷笑一声,昨夜他便在想,如果当初他察觉到陛下用意之时就反了会怎样。他想应该在两可之间吧! 只是他从没想过反,他不信陛下在洛王之事后才仅仅八年会对他下手。 最终是他太轻信陛下的悔过之心,轻信了父子情义。 他暗暗叹息,转身打开车窗看着窗外的沿途的景色。 阴雨这么些天,今日终于放晴,远处农田青黄一片,再过大半个月就能够收成了。 南楚素来粮产丰富,如今皇帝在位的这二十多年,内外相对稳定,百姓更是安居乐业。 与之相较,大周这二三十年内乱外患纷纷,虽未动摇国本,但一定程度上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小半年前的东宫一案,算是彻底的压垮了大周。 不知道陛下如今面对周边虎狼之国的环伺是否后悔。 “九复,我想即便我当初真的反了,洛王也不会怪我。”如若成,他能保住大周那么多的忠臣良将,如若败,又能比现在凄惨多少呢? 东宫一脉断尽,大周自断一臂,这绝不是洛王想看到的。 曲九复再次的听到他提那个字,知道他是失望至极,知道他的怨恨已经无处宣泄,表面看着平静,那颗心已经伤的千疮百孔。 他坐过去,搭着他的肩拍了几下,许久,低沉的道:“忘了吧,南楚之事无论结果如何,离开这儿,下南洋。” 李衡垂眸,暗暗苦笑。 曲九复从长凳底下抽出长匣,取出里面的舆图展开,指着舆图上的山河州城标记道:“到时候从炎都走水路顺着炎江南下,然后转入胥江,最后在胥州搭乘去南洋的商船……” 李衡看着他手指着离开的路线,南海诸国他未有在舆图上标记,但曲九复对此知之不少,清波楼常有南海诸国的商人进出,他也听了不少南海诸国之事。 只是曲九复为他选的这条路,他不会走。 见他对此没多少兴趣,曲九复也不再多介绍,收起舆图,询问:“为何留下温让?” “我有用。” “他是内卫。” “内卫也能为我所用。” 曲九复不知他要做什么,怎么用这个要杀他之人,但是既然他这么说,多半温让是有用的。 前几日阴雨耽误行程,今日车马行程比较快,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炎都城外一家客栈。 李衡刚踏进客栈的门,就听楼上有人喊了声:“李公子。”抬头望去,顾小寒趴在二楼楼台边冲他挥了挥手,匆匆的跑了下来。 “五公子怎在此?”顾璞相言明顾府的人不会插手他在炎都的任何事,顾惊蛰也派韩队正盯着顾小寒,不让其踏出府门,他竟然比他们先一步抵达炎都。 “意不意外?”顾小寒笑嘻嘻的问。 “嗯!”李衡点头,何止意外,还有些许吃惊。 “我偷跑出来的,我大哥罚我府中禁足一个月,还不憋死我,想着炎都好些年没来了,李公子又来炎都,我就也来凑凑热闹。猜你们会在城外住一晚,这家客栈最合适,就在这儿等你们了。” 他将李衡打量了一番后,朝一旁淡若清风的许清和睇了眼:“我就说他肯定不会如我般一路迁就你,说走走说停停,这才几日,你面色差、精神差,像得了病似的。” 身侧曲九复闻言心中暗道:可不就得了一场病,只不过是心病,差点成疯病了。 李衡笑了笑:“吃一顿饱饭,睡一夜饱觉便好了。” “怎么?难道你这一路都没吃过饱饭,睡过饱觉?”顾小寒故作大惊的叫唤道,“啧啧啧,这天壤之别啊!许公子,怎么说李公子也是你们请去的贵客,这待遇有点不合规吧?” 许清和淡淡的看了眼他,对他的揶揄置之不理。 “幸好就赶这么几天路,若是赶十天半个月,那还得了,估计被折磨的宛姑娘都瞧不上了。” 恰巧宛葭月双手插怀走进来听到这句,笑着碎步跑到跟前抱着李衡的胳膊,“这等俊美的公子,我怎么可能瞧不上?是不是?” 李衡想抽回手臂,她死死抱着,怕用力过甚伤着她,李衡便由着她抱着。 她得寸进尺的探手要去抚李衡的脸颊。 李衡立即的侧头抬手挡开温声劝道:“别闹。”大庭广众之下,护卫、客栈伙计和其他客人都看着呢,他堂堂的八尺男儿被一个姑娘当众调`戏成何体统。 宛葭月听话的收回了手,李衡刚想将自己的胳膊抽回去,宛葭月又紧紧的抱住:“李公子,你坐了一天的马车头晕眼花,路都走不稳了吧,我扶你去客房。”拉着李衡跟着一个伙计朝后院去。 李衡无奈苦笑,被她这么抱着胳膊他才真的走不稳路了呢! “唉……我还有事和你说呢!”顾小寒立即跟了过去。 待曲九复等人也跟了过去,护卫走到许清和跟前低声道:“顾家和李衡是不是太过亲密了?” 许清和淡笑了下回道:“不是顾家,只是顾五公子,一个少年孩子,什么不知不懂,全凭意气用事,不必在意。” 护卫略一思索,便不再多言。 客房中,顾小寒朝桌边一坐,毫不客气的拿起桌子上的糕点吃了起来:“李公子,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你们大周的内卫,他们虽然乔装,但是其中一两人的面容我认得,你要当心。” 李衡嗯了声:“多谢五公子提醒。” “对了,刚刚我瞧见曲公子拎着一个人,不像护卫,什么人?” “杀我的内卫。” 顾小寒大惊,糕点一丢,激动的骂道:“你疯了!”先是枯朽谷的宛葭月,现在又是刺杀的内卫,“你真是嫌命长。” 李衡笑了笑张口想给他说这其中的道理,但是瞧见他一脸的天真,满眼的纯净,又不忍心把这些算计人心的阴暗东西教给他。 无论他是不是辛儿,顾璞相和秦大公子这么多年教养,把他教的这般,也是希望他简单的活着,将来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 “你还是多想想回缁墨怎么向父兄解释偷跑的事。” 顾小寒立即蔫了,尴尬的嘿嘿傻笑,他此次偷跑出来,长兄肯定知道他来炎都了,每次他偷跑长兄都能够准确无误的判断出他逃跑的方向,而且一抓一个准,就好像眼睛长他身上一样。 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跑出来这么多天,如今在这里滞留了大半天,韩队正他们肯定快追来了。 “我先走了。”先出去躲着,至少少接触李衡,目标会小一些,韩队正不会这么快找到他。 李衡宠溺的一笑,转回目光瞟见一直沉默无声的宛葭月,她正神情专注的撑着脑袋在看他。 “瞧出什么了?”笑问,起身朝内间走,吩咐池渊将长匣取来。 “瞧你今天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李衡好奇的扭头看了眼她。 “你眼神不一样了。”宛葭月蹙了蹙眉道,“你以前的眼神都是柔和的,无论高兴不高兴。但是今日你的眼神很复杂,悲喜交加,狂热和阴冷交叠,让我看不懂。” 李衡稍稍滞了下动作,笑道:“你是赶路一天疲惫,饥困的眼神恍惚了。” 宛葭月揉了揉眼睛,又揉了下肚子,好像是又困又饿,立即去寻吃的。 待宛葭月离开后,李衡打开长匣,从底层抽出一本册子,走到桌前,提笔在上面圈了几个名字。恰时曲九复过来,瞧见池渊在整理东西,吩咐:“去知会伙计一声,将我的那份晚膳并公子的都送到这里来。” 知他是要支开自己,池渊退了出去,刚走到外间听到曲九复的回禀:“刚刚得到消息,白狄八皇子今早已经入炎都,如今居在白狄在炎都的商会会馆。” 李衡轻叹一声,他算好行程,会比白狄八皇子早一日入炎都,奈何天不遂人愿,连下了好几天的秋雨,耽搁了行程,现在反而让对方先一步。 “也罢!就让他与赵煜先见面,未尝不是好事。”他将面前的册子递过去,“这上面人你熟悉一下,我圈出来的几个,你亲自去见一见,探探虚实,顺便试探能够为我用到什么程度。东宫和皇宫那边我会让清和去。” 曲九复瞥了眼手中的名册,这是顾璞相在炎都安插的眼线。他随手翻了翻,看到两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一个是在永王府的眼线,一个是在襄王府的眼线。 南楚·炎都 炎都的繁华不输华阳,单从街道两侧街坊府苑高墙和繁复的门楼可见一斑,街市上更是店铺林立,百货竞售,行人熙攘。 李衡透过车窗朝外看别样的繁华帝都。 他曾听闻炎都的繁华与华阳不同,想来瞧一瞧,本以为会以一个使臣身份或者微服游历来此,却不想最后却是以这样的身份,带着这样的目的而来。 车马穿过热闹的街市,行了一段路程在一处幽静的宅院前停下,望过去,匾额上三个大字“万竹园”。 护卫杨奎走到车窗前:“李公子,已到下榻之处。” 他下了马车,许清和从前面过来,微微欠身:“李公子,此处万竹园是我朝殿下的一处别业,相对僻静,园内环境清幽,后园小山是一整片竹林,素来无人,是殿下特为李公子挑选,李公子随在下进去瞧瞧。” “有劳。” 万竹园的门前立着四名身披甲胄手持长刀的守卫,许清和温和的笑道:“殿下得知李公子路途波折,来此途中又遭遇一次刺杀,为了李公子安全,特意调派了一些人过来保护,他们均是以一敌百的高手,李公子不必再忧心刺客。” 保护是保护,但更多的是监视和软禁。 李衡笑着点了下头致谢。 许清和对此处园子熟悉,一路带着李衡朝居室去并给他介绍院子的结构和园内的景物,如普通人家主人向客人介绍宅院般随意,李衡从中听出许清和有意无意透露的众多信息。 居室四周是一处游廊和竹子围成的小院,居室分为前中后三室和左右几间偏室。偏室有一处后门,木质小径直通后面的池塘,穿过池塘延伸到后园的小山上。 李衡对于这样的园子很满意,园中舞榭歌台、楼阁廊亭错落,小径弯弯绕绕,且林木众多,相互掩映,这一点很合他心意。 几人在前室坐下,伺候的侍女端着茶点过来。李衡朝进来的七八个侍女扫了眼,个个身段娇柔,花容月貌,就是皇宫的宫娥也无这等姿色。 赵煜倒是在他身上费了心思。 余光有意的朝旁边桌盘膝而坐的宛葭月瞟去,她正盯着几个侍女看,冷笑道:“常听人说南楚美女如云,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众人皆听出她这话中满满的醋味,许清和浅笑未言。曲九复饶有兴致的看着几位侍女,笑道:“许公子安排的真周到,不知道这几位侍女可通歌舞?今晚在下正想寻欢作乐一回。” 宛葭月立即朝他狠狠翻了几个白眼。 许清和微微的瞥了他一眼未答,侍立在侧的护卫皆投去异样的目光。 李衡低声喝了一句:“无礼!” “怎么就无礼了?你不会瞧不出许公子的好意吧?却之不恭。这等姿色可比缁墨聆心阁的姑娘好太多了,你不笑纳,我全收了。”对许清和笑着拱手道,“多谢许公子美意。” 许清和并不知太子做了这样的安排,也幸得曲九复在,否则这些侍女缠上李衡,定是麻烦事。 曲九复歪头对几个侍女挤眉弄眼,侍女们眉头皱了一把,纷纷垂首退到一侧。 太子殿下让她们来是伺候对面的青衣公子,当然是用些手段,没想到人刚来,和青衣公子一句话没说就先被这个泼皮公子给调`戏了。 许清和与李衡简单的交谈,吩咐院中的小厮侍女谨慎伺候,便回去向赵煜复命。 待许清和带着护卫离开,曲九复走向门边一个平眉杏眼的侍女,侍女忐忑的退了两步,不安的抬眼看着他,被曲九复抵在墙上。 “姑娘怎生的这般如花似玉,真让人垂涎欲滴。”声音温柔魅惑,手已轻轻的顺着侍女的脸颊滑到耳际,在耳廓转了一圈,顺着耳廓滑到耳垂、腮边、下巴。 “小美人,今夜让本公子好好的疼疼你……” “出去!”李衡低斥,在他面前行为不检也就罢了,宛葭月毕竟是个姑娘,竟然当着她的面将在秦楼楚馆的一套搬弄上演。 曲九复回头冲着他笑道:“行,我出去。”一把搂住侍女腰朝外走,又一把拉过另一边一名侍女,“两位小美人这腰肢如此柔软纤细,擅长跳什么舞?听说南楚有一种舞叫‘细柳腰’,两位小美人待会跳一段让本公子瞧瞧……” “风`流浪子!”宛葭月再次的翻了个白眼,扭回头去看李衡,李衡已收起刚刚微愠的神色,低头喝茶,嘴角窃笑。 宛葭月心中憋闷,轻哼一声,爬起身出去。 李衡这几日一路疲惫,吩咐门外小厮准备温水,沐浴休息。 * 许清和从万竹园出来,吩咐随行的护卫留下一半保护万竹园,另一半回去复命,自己则带着随从回居住的小院,待会沐浴换身衣裳进宫见赵煜。 刚从马车下来,发现院门紧闭,但门上的锁被砸开。 “公子,咱们家不会是遇着盗匪了吧?”身边唯一的随从兼车夫石玉调侃的道。 这小院附近几乎都是商人府邸,不去偷那些人家,来盗取他们这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院墙这么低不翻却砸开锁,就这脑子还真不配当盗匪。 许清和瞥了眼门前石阶浮尘上脚印,冷笑下道:“哪里有盗匪。”推门进去。 绕过照壁瞧见正堂门大开,门前的廊下左右各站着两名侍女。 抱着行李紧跟进来的石玉瞧见了堂前的情况,疑惑的朝许清和看了眼。 许清和暗暗的叹了口气,微微的笑着步履轻松的走了过去,在廊外看到正堂内端坐喝茶的人,走了进去。 “小臣参见公主。”拱手作揖施礼。 端坐的人立即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来,抓着他的手臂,笑容灿烂的道:“清和,我可等了你许久了,你怎么去一趟缁墨瘦了这么多。”满眼的心疼。 许清和并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却依旧若无其事淡淡的道:“多谢公主前来探望关心,只是小臣还要进宫向太子殿下复命,不敢多耽搁时辰,还请公主恕罪。” 姿仪公主脸色沉了沉,松开他的手臂:“那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回身走到原位坐下。 许清和知道她说坐在这儿等不是威胁恐吓她,是真的会坐在这儿等。 上一次在街上他被她拦住,要请他去游园赏花,他借口东宫有事推辞,她当即便道:“你若不答应,我就从桥上跳下去。”当时停车的街道临河,河上正有一座石拱桥。 他没有依从,而她就直奔石拱桥上,他以为她身为公主只是任性闹闹脾气罢了,却不想她就真的从桥上跳了下去,幸而他及时的将她给拉住,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连跳河之事尚能够去做,何况是在这儿坐等他。 “今日进宫回话恐明日方回,不敢劳公主等候,待小臣公务之事处理完毕,公主有吩咐小臣随叫随到。” 姿仪公主立即笑开:“一言为定。”走上前伸出手要击掌为誓。 许清和不得不从,轻拍了三下,姿仪公主才罢休,理了理衣袖道:“我等你一起进宫。” 许清和笑了下应是,退出正堂朝偏房去沐浴更衣。 “公子,姿仪公主会不会妨碍我们的事?”石玉一边帮他整理衣衫一边低问。 迟疑了下,他淡淡的笑道:“她本就是这局中一子。” “姿仪公主虽然骄纵,做事极端,但对公子的情义却是真的。” “这话以后别说了。”夺过他手中的玉带自己系上。 石玉忙垂首应是,不敢再言。 出了小院,姿仪公主的车驾已经在等着,姿仪拉着他上自己的车。一路上姿仪不断的和他说话,他微笑应承,也偶尔借着话题问两句。在姿仪公主抱怨太子赵煜让他去缁墨接李衡的事情,他随口问一句:“陛下对此是何态度?” 姿仪公主与襄王是同胞兄妹,生母是最得宠的冯贵妃,这种事情她多少会有耳闻。 “不过一个谋反被废的异国太子,又遭本国追杀,死在逃亡路上是早晚的事,父皇怎会放在心上,也就只有太子皇兄将他当回事,还派你去缁墨接人。”说完又是拉着他的手心疼的说他一路受苦了。 “太子自是有太子的思量。” “他能有什么思量?还不是因为前段时间都城内传言纷纷,拿他和大周废太子作比较,说他不及大周废太子文韬武略,他心中嫉恨将人抓来耀武扬威罢了。” 说完又感慨一声:“也不知这传言从哪流出来的。” 许清和请求道:“公主这话当着小臣面说便罢了,万不可再与外人说。” 姿仪公主看他认真模样,故意为难:“就是当着太子皇兄的面我也要这么说。” “公主……” “好吧好吧!”她笑着妥协。 马车抵达宫门前停下,许清和下车进宫,姿仪公主命御者调转马车朝另一个方向去。 东宫大殿,赵煜斜靠在椅上吃酒,已经听完了护卫杨奎对这一路情况的禀报。在许清和进来,他立即的招手让许清和免礼上前,并挥手让杨奎和伺候的宫人退下。 这些近身伺候的宫人相互看了眼,心照不宣,这位许公子名义上是太子的幕僚,实际上是什么身份从许公子那倾世绝色的容貌和太子每次见他都要屏退所有人便知。 只是无人敢乱说罢了,就是太子妃怀疑因此和太子吵过几场,最后也是抓不到任何的证据,拿他没办法,反被太子训责。 如今暗中又传言永王多次的接近此人,想要拉拢他,到底是看中其才华还是容姿,知道永王嗜好的人皆明白是后者。 “清和,辛苦你了,快坐下给孤说说这一路情况。”拍了拍一旁的软垫。 许清和应是,跪坐在桌边,将情况细细的说来,而赵煜又耐着性子认真专注的听他说了一遍。 “臣昨日在城外听闻了白狄八皇子秘密来我炎都之事,敢问殿下这可是真事?” “嗯!”赵煜点头道,“孤正要与你说此事,明日随孤去宫外见一见此人。” 南楚·炎都 “这等机要,臣该回避。” 他虽然是太子幕僚,但终究是客卿身份,涉及南楚和白狄之事,他自当首先回避。 赵煜盯着他看了一瞬,微微垂眸,面容平静,无一丝波澜情绪。 “你不去,怎么给孤参详此事?”他呵呵的笑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你是孤的心腹,孤既然用人,自不疑人。” 许清和抬头望去,满眼感激,俯身拜谢:“臣谢殿下,臣必将倾尽所能报殿下恩义。” “怎的学曹瑞等人,孤最是不喜你这般。”抬手扶起他,并亲自的给他倒了杯酒,“这是南海佳酿,柔和清冽,你尝尝,若是喜欢孤送你几坛。” 许清和再次谢恩,他不擅饮酒,多饮几杯就会醉,为了不酒后失言,为了一直保持头脑清醒,他几乎是能推的酒就推,推不掉就装醉敷衍,但是对于赵煜的赐酒他鲜少有拒绝。 “如何?”赵煜待他品完一口,立即询问。 “臣不懂酒,只是觉得可口。” “可口就是好,待会孤让人送你几坛。” 许清和放下酒盏,便又询问李衡之事,将人接来自然不是为了将人一直关着的,何况还是在天下如今这般格局形势之下。 赵煜手掌在膝上拍了拍,神秘一笑:“他有大用途,此时言之尚早,待日后与你细说。”并嘱咐,“他虽为大周废储,但礼遇不可有亏。” “是,臣明白。” 万竹园,李衡午憩醒来便沿着幽篁居后面的木质小径朝后园的小山去,身边只带着池渊一人。 穿过池塘的廊桥,饶了一个小弯便到了后园。此时午后,鸟雀秋蝉安静,四下只有风过竹林沙沙竹叶声,后园的竹子种类繁多,许多品种李衡也叫不上名字。 小山不高,木质阶梯在半腰处向左右延伸,向山上的一小段路变成了石阶。拾级而上,山顶处山石拱起处建有一竹亭。 李衡站在亭子中朝四周望去,三面环绕的是高大的竹林,只有冲着前园的南面是低矮的竹子,隐约可见林木掩映中的几处居室。 “宛姑娘在做什么?”他问。 午前不悦的离开,至今没有见到人,连跟着她的鸦青的影子也没瞧见。 “公子想宛姑娘了?”池渊笑道。 “多嘴。”李衡斥了一句,并未有真的愠怒。 池渊回道:“宛姑娘从幽篁居离开后与鸦青公子出了万竹园,池渊不便问询,不知其去向。” 应该去见喻暮商了,在来炎都的路上就提过两次,如今到了炎都自然要先去见兄长,只是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栗城时她被喻暮商命人送回谷,半道跑缁墨,此次喻暮商应该不会再任由她胡来。特别是现在他的处境,远不及在栗城和缁墨,枯朽谷之人更不该与他有私人牵扯。 想到这里,心情蓦然低落。 此时一个小厮沿着山下的石阶匆匆的走过来,禀道:“李公子,园外来了一位少年,自称是李公子的朋友顾小寒,守卫不识不敢让进,命小人前来问询。” 昨夜怕韩队正追来抓回去先跑了,这会儿竟然寻到这里来。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过凶险,他不该再插`进来。 “只不过认识而已,我无心见他。” 小厮见他再没有其他的话,便领命退下。 门外的顾小寒听到小厮的回话,气的在园门前跳脚:“李公子你太过分了,竟然翻脸不认人。怎么说我没得罪你分毫,你竟然黑白不分,善恶不明……” “快走!”守卫上前驱赶,手里刀扬了扬,顾小寒见此,也不敢硬来,一边抱怨一边悻悻离开。 人刚转到一旁的主街上,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下,他惊的立即出手,却被对方抓住,这才看清身后的人。 “四哥?”他惊讶的叫了声,“你怎么来炎都了?” 顾霜降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塞进了旁边经过的一架马车内。 “四哥,你不会是来抓我回去的吧?”见顾霜降沉着脸,立即上去抓着顾霜降的手臂撒娇起来,“我今日刚进城,你好歹让我玩几日,否则这么远我岂不是白跑了。” 几位兄长中,只有这位四哥性子最温和,现在竟然一句话不说如此粗鲁的将他塞进马车,着实让他有些害怕,吃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 但是无论何事,先撒个娇总不会错,这是他多年总结的经验。 “你这次偷跑出来大哥震怒,韩队正因失职被大哥惩处在缁墨躺着呢,你还敢在炎都?回去大哥不打断你的腿算是疼你的了。” 顾小寒不敢相信的瞪大眼惊问:“韩队正被责了?” “是。” “那……那我更不能回了。”说着起身就要朝马车外逃,顾霜降一把将他拽回,“这次你最好乖乖的回去,大哥尚可轻饶你,否则必重责。” “我……四哥。”态度一转立即扑在顾霜降的身上,干嚎,“你可怜可怜小弟吧,别让小弟回去了,万一大哥真的将我腿打断了,我以后就是个瘸子了,娶不到媳妇了,不能给你生侄子侄女玩了……” 顾霜降眉头一拧,这都扯的什么跟什么,才多大的人,就娶妻生子了,还拿这个威胁他。跟谁学的这一套? 转念一想,肯定是曲九复,这几个月他接触的人中,最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也就只有曲九复了。 “耍无赖也没用,大哥的命令,我也不得不听。”推开顾小寒,教训道,“你若真的知错,真的能改,就回去求大嫂,或许有用。” 顾小寒自然知道求大嫂百试百灵,但是现在自己不想回去,要求的还是面前的人。 可无论怎么求,顾霜降却不松口。 马车行到城门外不远处停下,顾霜降从车上跳下来,顾小寒正准备跟着下车,被车夫给拦住。 “将五公子送回府,看紧了,别让他半路跑了。” “是!” “你以为他能看得住我吗?”顾小寒气哼哼的推开车窗门冲顾霜降怒道,话音未落,他心里便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能! 因为马车周围是一二十个骑马的护卫,不是他的护卫,也不是四哥的,而是大哥身边的护卫。 他瞬间泄气,扒拉车窗整个人瘫软下去,逃跑无望了。 “四哥,咱们打个商量吧。” “启程!”顾霜降不听他撒娇讨好胡搅蛮缠的一套。 马车立即的动了起来。 “四哥,你不回吗?” 顾霜降未答,待车马走远了,他转身踏上旁边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命车夫掉头回城。 * 翌日,许清和跟随赵煜乘着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来到了城中一家普通的茶馆。 推开茶馆后园的一间雅室门,室内的茶桌边坐着一人,正在煮茶,看上去年二十七八,五官轮廓明显,带着白狄人独有的特点。身边是一位年过三旬的彪形大汉,孔武有力,面相凶恶,旁边站着两位布衣乔装的护卫。 门前一人急急的走上去低声禀告。 茶桌边的人笑着起身迎了两步,拱手道:“太子殿下。” “八皇子。”赵煜回了一礼,客套两句便坐了下来。 赵煜朝桌上的茶看了眼,茶色茶香均怪异。 呼延钟爽朗的笑了几声,道:“殿下见谅,我们白狄人喜饮酒,喝茶这种雅趣远不及贵邦,我这侍弄半天了,茶都煮老了。” 虽知白狄人粗犷豪放,也听闻这位八皇子是个直爽之人,但第一面就如此直言坦率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二位殿下,还是小臣来煮茶吧!”许清和上前一步请命。此处会面密谈之事机要,自不能够让茶馆的伙计进来煮茶,白狄的人个个五大三粗,一看便是无懂茶之人。 呼延钟看向许清和,刚来炎都那日就听闻南楚皇室的一件趣闻,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在暗中争一位东越来的客卿。此人绝色,不仅让姑娘魂牵梦萦,也让男子垂涎三尺。 他闻之不信,男人就是男人,再怎么秀美也不及姑娘诱人,怎可能让一个正常的男人垂涎?此时见到面前的这位莹白长衫的公子,他信了,原来男人对男人也可以勾魂摄魄,让人不舍移开眼。 “八皇子远道而来,孤便以茶代酒敬八皇子一杯。”赵煜见他目光一直落在许清和的身上,几乎看直了眼,开口打断他的专注神思。 呼延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立即干笑两声客气的回应。 “听闻大周太子李衡自从被废之后,经东越至缁墨,如今也来了炎都。”呼延钟放下茶盏,他喝不惯这种味道温和的茶,他更喜欢烈酒。 赵煜笑了下,沉默须臾,道:“孤听闻两年前贵国在华阳的探子全都死在了他的手上,似乎令弟十三皇子也是在那时命丧华阳。” 呼延钟眼神微微一冷,此前在大周华阳的探子一直都是他在负责,那一次除了几个逃生外,几乎全被屠杀。那是他毕生最大的败绩,比沙场兵败更加耻辱。 如今被对方这样揭开,不免心中恼火。 身后的大汉和室内的另外两名护卫怒目圆睁,大有上前动手的架势。 呼延钟给了他们一个眼色,几人才敛起怒意。 “很遗憾太子殿下是没有机会和他交手,否则也能够消除炎都暗中的流言。” 赵煜的脸色也沉了几分,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许清和见此,帮二人续杯,并淡淡的道:“八皇子此来我南楚,想必不是来与我朝太子殿下谈论大周一个废人的。” 神色淡然,语气温和,但是言辞却难掩一种阴冷犀利,呼延钟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南楚·炎都 呼延钟沉凝了须臾,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许公子说的是,不过一个废人,四下窜逃,如丧家之犬,有何可谈论的?即便是如今亲手杀了也无甚可解恨之处。” 许清和微微垂眸,眼底的冰冷转瞬即逝。 赵煜与李衡于国于私均无仇怨,虽然这些时日因流言心中对李衡介怀,但是对于那样的一个人,无论是何身份,都不该用如此难听的话去羞辱,他也不愿意听到这般粗鄙的话。 呼延钟瞧出了对方眸中的不喜,也不言李衡,转而道:“大周这么多年内外纷乱,早就不是当年,如今李衡谋反,更是雪上加霜,大周朝中三省六部官员和在外领兵的将领受牵连无数,即便未受池鱼之殃,也必然战战兢兢。大周外强中干,已然是个空壳。” 他声音冷硬起来:“我白狄先祖曾受大周驱逐屠杀,结下世代之仇,两年前舍弟更是命丧李衡之手,国仇家恨,岂能弃之?” “贵邦百年前与大周一役战败,痛失潜州、罗州、安州等一线沃野千里之地,被大周驱赶到楚江以南,百年来贵邦先祖虽然有夺回失地之心,奈何敌强我弱,这数十年,贵邦与大周高唱睦邻友好,似乎已经忘了这份耻辱,要将楚江以北沃野之地拱手让人了?” 赵煜眼中的阴冷越来越深,这几句话正戳中了他的痛处。 祖辈一直都有收复潜州等十数州的雄心壮志,奈何父皇怯懦,畏惧兵事,安于现状。他一直有收复之地复仇雪耻之心,均被父皇压住。 前些年大周的确国强民富,兵多将广,若说畏惧战事尚能自我说服,如今大周这般境地,千载难逢之机,正是北渡楚江夺回失地攻灭大周的最好时候。 一旦错过,待大周从疼痛中缓过来,南楚想再渡江就难了。 他端起茶盏抿了几口,如今他面临的最大阻碍便是自己的父皇,他已经几次上书言此均被驳回。他虽是储君,终究不是国君,越不过君权,私自发兵就是谋反作乱。 呼延钟知道他是有野心抱负的人,这也是他此来没有去觐见南楚皇帝而直接来见赵煜的原因。此刻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道:“听闻贵国陛下年迈,近年身体常常抱恙,也的确不宜在为此操劳,倒不如学学我朝陛下,迁宫安心静养。” 赵煜诧异的看着他,这话说在直白不过了。 天下皆知,数年前白狄皇帝以颐养天年为借口迁居行宫,下诏让大皇子呼延铤代理朝政。这不过是表面对外的说法,实则是呼延铤独揽大权架空了皇帝,逼迫其下诏交权迁居。 呼延钟此时说此话,意思直白明了。 他霍地冷笑:“倒是让八皇子为我邦费心了。” 呼延钟故作惊慌的摆手道:“太子殿下莫要多心,钟可无插手贵国之事的心思。只是国情相似,有感而发罢了,若有失言,钟在此赔罪。”说着便起身对赵煜行了一个白狄人的礼。 “八皇子多心才是。”赵煜笑着道,并起身拉着呼延钟复坐下。 话题由此便转向轻松。 许清和一直在旁边侍奉茶水,对于他们的谈话只是淡淡的听着。赵煜和呼延钟均是有野心之人,如今正是一拍而和,这样的结果正是李衡想要的。 他本还想回去后可能要多费些心思和口舌劝赵煜,现在呼延钟倒是帮他省了不少口舌,连架空皇权的话都说出。 离开茶馆,坐上马车,赵煜便询问了他的看法。 他沉默了须臾,回道:“八皇子说的前半部分的话,臣认为妥当。” 他直言:“南楚百年屈辱未雪,失地未收,如今大周中空暗弱,国力已然不及当年,素来对南境的防线松懈,军备废弛,且周军不善水战;东宫一案,南境统兵大将晏济被牵连,贬谪东调。如今的局势对于我南楚来说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举兵北进,必然势如破竹。” 赵煜赞同的点点头。 他继续道:“只是八皇子后半部分之言……”他不敢明言呼延钟暗中之意,“臣认为不妥,臣知殿下雄心抱负,但我南楚与白狄的朝中局势不同。” “白狄是大皇子呼延铤一人大权独握,下面的皇子皇叔不是臣服便是手无权势,即便是他不行悖逆之举,他依旧是白狄实际掌权人,不过是行了此举更名正言顺罢了。但我南楚不同,除了殿下,尚还有手握重兵的永王、襄王。” 赵煜眉头深锁,半晌才颓然的长长舒了口气,这也是他一直烦心之事。而且这几年他与雍王、襄王之间的明争暗斗越来越烈,一旦自己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他不敢轻举妄动。 许清和见他愁苦,再次的开口道:“其实永王、襄王与殿下在对大周之事上想法一致,只是因为权力之争而不能携手,如果殿下与永王、襄王达成一致,联络朝臣上书,满朝一心,陛下必然会慎重考虑,事成可待。” 赵煜思忖片刻,永王和襄王虽然也有北渡楚江之心,但是他们想要的是各自领兵,而不是随他同领兵北进,这其中的用意各自心知肚明。想要与他们联手不是易事,需要费些心神。 许清和没有再多言,多言就失了该有的分寸。 * 万竹园,李衡坐在幽篁居的前室,望着门前不远处的几簇凤尾竹,神情专注,似是在想什么。 小厮夏桐端着差点进来,不敢打扰,放在其手边的小几上,便悄然的退了出去。 自昨日曲九复将那七八个侍女都给叫了过去,身边伺候的只有几个小厮。午前听说他们在西边的一处院子一夜笙箫,全都醉的不省人事,曲九复和侍女全在酣睡。 曲九复的酒量他清楚,七八个侍女根本喝不倒他,更别说是醉的不省人事,应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万竹园了,回来后困得大睡罢了。 不过,他也落得清静。 坐到傍晚,他起身朝内室去,门前的夏桐跟进来伺候。 “池渊还未回?” “是。” 李衡顿了下步子,在内室的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过一本书翻着。 午后他让池渊出园子打听南楚和白狄的事情,虽然故意遮掩,也的确没有真心瞒着赵煜的意思。 现在被赵煜请到这里,其实就是变相的监视和囚禁,如今天下形势如此,如果他老老实实的没有任何动作,那就太让人怀疑了,他总要给对方弄出点动静来。 池渊的身份他一直存疑,也正想借此看看他的反应。到了这个时辰还未回,由不得他不多做猜测。 一直到晚膳尚不见人,恰时曲九复过来,拧着眉心一副大醉初醒的模样,眼神迷离,脚步歪扭。进门就噗通坐在了桌边,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歇了好几口气。小厮将准备的一份餐具放下,他抓起筷子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李衡瞥了他一眼:“不去风`流快活了?” “一个个晕着呢!歌舞吹弹不错,就是这酒量太差,没喝多少就酩酊大醉。” 吃了几口饭,忽然问道:“池渊那小子呢?”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多半是和李衡同桌用膳,即便是不同食,也会在一旁伺候。 李衡未言,曲九复抬头瞥见了伺候的小厮,已了然必是领命外出。 入夜,李衡正在内室灯下翻看书卷,这些都是写南楚风土人情和趣闻的闲书,昨日许清和临走时命园内小厮准备今早送过来的。 翻了小半册,听到外面有动静,夏桐进来禀报池渊回来了。 片刻,池渊走进来,已经换了衣衫袜子,径直的走到书案前,屈膝跪了下去。 李衡看向他,准备听他的解释,却发现他脸色略显苍白,呼吸不稳,身上隐隐有血腥气。 “公子恕罪,池渊回来晚了。” “怎么回事?”眼神示意他身上的伤。 池渊攥了攥手心,俯身叩拜:“池渊私自去了亨通会馆刺杀,未有成功,打草惊蛇,请公子处治。” 李衡一惊,顿了下,手中的书卷一丢,冷声问:“暴露身份了?” “未有。” “为何刺杀呼延钟?”他一直认为他是白狄人,即便不是白狄人也和卫棠有关,可如今却他却去刺杀白狄八皇子。 “呼延钟与赵煜密会,所谋的必然是大周,所以池渊前去刺杀。” 李衡冷冷的看着他,池渊虽然跟随他才一年多,但是素来听命行事,从不会私自行动,更莫说是如此重要之事,事先竟然一点痕迹未露。 到底是真的为了大周去刺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去刺杀,失败后重伤难掩才回来坦白? “我何时说要杀呼延钟了吗?”冷脸冷声的训斥,“你竟然擅自做主,简直放肆!” 池渊忙俯身低首认罪听训。 “滚出去!” 池渊惊的身子一颤,不敢再惹李衡不悦,俯身叩了一首,立即退了出去。 李衡望着桌上的烛灯,心绪平和下来,池渊的行刺也不是没有好处,很快园子里的消息就会传到赵煜的耳中,让他信他想通过刺杀呼延钟来破坏南楚和白狄的联盟,倒是可以一定程度上转移对方的注意。自己下一步棋才会走的更稳。 南楚·炎都 恒通会馆遇到刺客的消息,赵煜第二日清早便得知,加之许清和回禀了万竹园内李衡的小护卫受伤的消息,赵煜便也顺利将此事朝李衡的身上猜想。 只是没敢确定,毕竟李衡身边明处只有两个可用之人,暗处却有不少,如果真的去刺杀不会派自己身边一个少年。 许清和淡淡道:“昨日跟踪少年的人回禀,他的确去了亨通会馆,只是随后离开了,在闹市转了几圈,也是那时候把跟踪的人甩掉。想必应该是去联络李衡暗中的人马。至于昨夜的刺杀,到底是投石问路还是冒失行为现在也不紧要,我们应该盯紧李衡,将其背后的人引出来,一网打尽才是。” 赵煜点头赞同,不除掉李衡背后的人,这些人就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今日可以咬上呼延钟,明日便可咬上他,且防不胜防。 “清和,你准备怎么做?”他自知性情几分急躁,不及许清和沉稳,这半年来许清和给他出了不少的注意,这段时间他已经渐渐习惯性的遇事先问许清和的意见。 许清和笑道:“欲擒故纵,顺藤摸瓜。” “怎讲?” “李衡暗处的人有多少,藏身何处尚且不知,倒不如明着放松监视,给他们联络机会,暗中跟踪追查,待情况明了,一举歼灭。” 赵煜连连颔首:“好,就以你之计。” 从东宫出来,坐在马车内,许清和才暗暗的舒了口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公子的这盘棋已经落子,他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如果他稍有疏漏,这盘棋可能输的一败涂地。 他输了是身死,公子输了就是大周国难,容不得他丝毫的差错。 赵煜这边目前尚算顺利,赵煜也准备和永王、襄王去谈联合上书之事逼迫陛下同意发兵大周。下一步棋对他来说更难。 马车忽然缓慢了下来,石玉撩起车帘一角道:“公子,前面是姿仪公主的车驾。” 他敛起刚刚所有的情绪,从车窗朝外望去,对面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石玉将马车驾到跟前停下,一个侍女走到他的车窗前:“许大人,公主有请车内叙话。” 他应了声,瞧见对面马车车窗处探出头来一脸灿笑的赵珏,下车上了对方的马车。 刚踏上马车,赵珏将他拉到了身边坐下,欢喜的笑道:“今日没有公务了吧?带你去看蹴鞠赛。” “哪里?” “南湖边,你每日都闷头在东宫,人都要闷傻掉了。”也不待许清和答应,便让御者赶车。 许清和顺势询问了是那些人在踢蹴鞠,得知是国子监的学子和一些贵公子并无朝中官员,心中稍稍轻松一些,便由着赵珏。 “太子皇兄那边的事情是不是很多?” 许清和点头淡淡的嗯了声。 赵珏踌躇了下道:“我听六哥说太子皇兄一心想要攻打大周,六哥也说这是一个良机,想必是忙着这方面的事情吧?” 六哥便是襄王赵炀,因一母同胞,与赵珏兄妹感情素来亲厚。 他察觉赵珏的语气有些生硬,猜想问他这话应该不是出自本心,是襄王授意从他这儿打探消息。 “是。”他简单的回了一字。 “可我听母妃说,父皇根本无心战事,太子皇兄两次上书言此均被父皇驳回,太子皇兄再想又有何用,他总不能不经父皇旨意私自领兵。” 许清和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经过她的口传给襄王,便将自己提议太子和永王、襄王联合朝臣上书的打算稍稍的提了一句。 赵珏毕竟是公主,对于皇族权力向来敏锐,他只稍稍提点,她便已经领会其意。 “如果六哥和四哥都同意了太子皇兄的提议,其实无论以何种行事,最大的得益者便是太子皇兄。” “太子是一国储君,本该如此。” 赵珏轻哼了一声:“太子皇兄对你多般好,让你处处为他想。” 许清和闭口不言。 车内忽然安静下来,赵珏瞧他面色冷淡,含着一分小心试探的问:“你就没有想过有一日若是四哥或者六哥登基你的处境吗?” 许清和微微摇了摇头:“未想过。” “我想过。”赵珏忽然斩钉截铁的说,“如果太子皇兄登基,你自然无虞,四哥和六哥的下场还不如大周的废太子,而我不是外嫁就是笼络朝臣;如果四哥登基,你就会被他……”想到四哥的那点嗜好,特别是对身边的人也存那样的心思,他就觉得心中窝着一团火。 “如果是六哥,我可保你。” 许清和抬眸看着面前的赵珏略带忧郁的眼神,心中忽生出一丝愧疚,意识到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他立即的抛去。 赵珏性情偏执、极端,但是这句话他信有几分是出自襄王授意,但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他淡淡的道了声谢。 马车缓缓的穿过街市朝南湖去。 万竹园中,李衡立在幽篁居后的池塘边水榭中,欣赏荷花,这个季节本是荷花花期将尽之时,但此处的荷花开的正艳,以粉白为主,在骄阳下灿然开着,微风从水面吹来,有淡淡的荷花清香。 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故意放轻缓,闻之不似小厮,也不像是曲九复等人。 她回过头,见到两名侍女,端着茶点时令水果过来,莲步款款,笑容盈盈。 “公子站了许久了,坐下歇歇,吃些东西吧。”声音娇软。放下茶盘,便过来欲拉他。 李衡立即的挡开她们:“不用伺候,你们下去吧!” 侍女未听,又伸手一人一边拉着他:“公子,听闻你喜欢喝酸果茶,这两日天气回热,这是奴婢特意为你调的酸果茶。” “还有这几盘糕点,也都是为公子特意做的,不知公子口味,也不知是否可口,公子先尝尝。” 两名侍女手刚触碰到李衡,立即被他甩袖振开,声音也没了刚刚的温和:“下去吧!” “公子,我们殿下吩咐,要好好的伺候公子,我们哪里敢怠慢。” 李衡看着又扑上来的两名侍女,心中不悦,若非是姑娘,他必然是要动粗。 挡开二人,转身便朝水榭外走去,刚走到转角,忽然面前冒出一抹艳色,一张笑的极其牵强的笑脸,一双灵动又含怒的双眸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 他惊的退了一步,身后两个侍女已经追到跟前,一左一右的拉着他,李衡顿生尴尬,立即的甩开。 宛葭月瞪了眼左右的两个侍女,牵强假笑道:“你们主子派你们来,就没有教你们怎么勾`引男人嘛?” 两侍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宛葭月撸了把袖子道:“今日,本姑娘教教你们,看仔细、听仔细了。” 话音未落,一只手搭在李衡肩头,另一只手贴在了李衡的胸口。 李衡惊的惊愕的退了一步,宛葭月跟上去一步,身子娇软的扭着贴上去,低眉浅笑,胸前的指尖在单薄的青衫上轻轻的画了几个圈,然后顺着衣衫慢慢的滑向衣领,欲向下探,被李衡一把抓住。 “你怎么回来了?”他低声的问,既惊又喜,同时也忐忑不安。 “当然是来见李公子的,奴家这两日想李公子可是想的紧,都要得相思病了,这心口啊一阵阵的疼。”声音魅惑如丝却又娇软甜腻。 李衡自认为是个不贪女色之人,但是此刻还是难抵她的撩拨,全身发酥,心脏砰砰跳得厉害,耳根也不由的发热。 “李公子,你这两日可有想奴家呀?”说着头便朝李衡的胸前贴去,半个手掌已经探进衣领。 旁边的两名侍女看的发呆,她们本是舞姬,素来以色侍人,伺候撩拨过的公子不少,但是和面前这位姑娘相比,相形见绌。且不说她面容和身段不输她们,就是那抬眼低眸间的勾魂媚色与酥麻入骨的声音让他们两个姑娘都全身打颤站不稳脚,更别说是男人了。 李衡有些手足无措:“宛姑娘……” “李公子。”她手指在衣领下轻轻的戳了戳李衡,声音依旧酥软,“奴家小名儿叫宛宛,你唤奴家宛宛,奴家想听。” “别、别胡闹。”李衡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从自己的衣领内拉出。 “哎呦,李公子,你怎的这般大力气,弄疼奴家了。”声音也跟着泛起了嘤嘤哭腔。 李衡看着怀中矫揉造作紧紧贴着的娇软人儿,一声一声叫的他全身发软。 再这么下去,他真的怕自己要控制不住了。 深深的呼吸两口,平静几分心跳,压制情绪,他心一横,抬手将怀中的人打横抱起来,抬步就朝廊外去。 “呀,你干嘛,吓死人了呢!”宛葭月娇嗔,软软的拳头轻捶他的胸口。 李衡吐了口气道:“好了,别闹了。”再闹下去,真的要出事了。 宛葭月越过他肩头看到水榭中两名侍女还一脸的懵然的站着,偷笑了下,双手立即环上李衡的脖颈声音埋怨道:“我是教她们以后怎么伺候你这位李大公子。” 李衡微微的瞪了她一眼:“吃醋呢?” “谁吃醋!”宛葭月轻哼白了他一眼。 李衡瞧她那模样,明明满脸都写着吃醋二字,还这么的嘴硬。 “不是吃醋啊?那……下来吧!”李衡立即的放低手臂,宛葭月立即的朝上爬了爬,将他脖子环的更紧,“不下去。” 李衡心绪平静了许多,故意的调侃:“那你刚刚算是调`戏良家儿郎?” “最多算是搭讪,不算调`戏。” “还不算?”李衡哭笑不得,那若是调`戏得要成什么样子?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想不想知道什么叫调`戏?”宛葭月挑眉引逗的问。 “不想!”他立即拒绝,目前他还没有那份勇气。 南楚·炎都 宛葭月赖在他的怀中不愿意下地自己走,李衡便一直抱着她,沿着木质小径回幽篁居。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李衡道。 他真的以为她此去喻暮商不会再让她回来,现在她这么意外的再次出现,心中有种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欢喜。 “如果我真不回来了,你会不会想我?” 李衡这次毫不犹豫的点头,没有再去多想顾忌以后的种种,给她一个最真实的答案。 宛葭月立即乐笑:“既然如此,那我陪你好了。” “不回去了?” “嗯!”宛葭月肯定的点头。 李衡这两天一直不安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他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怀中人早已成了心中人。她离开自己没有多悲伤,但心中却好似空缺了一块,找不到什么来填满,总是慌乱不安,此刻她回来,他的心才无缺,才安。 到了居室,他将宛葭月放下,宛葭月站在地上还恋恋不舍的搭着他的脖子。 “还要如何?”他轻声问。 宛葭月想了想,忽然偷笑了几声,脸颊微红,手臂松开,走到桌边盘膝坐下,伸手从果盘内揪了葡萄吃起来。 李衡在她对面坐下,看着两片绯红爬上粉腮,笑问:“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她抬手故作撑着腮,遮挡滚烫的脸颊。 李衡轻笑了声,瞧着她娇羞的模样,更加的娇媚动人,不过能让她如此性情的姑娘羞涩的事情恐也不可言说。心中不禁跟着偷笑起来。 此时小厮夏桐端着茶水进来,瞧见宛葭月娇羞模样,又疑惑的看了眼李衡,心中转了转,放下茶盏便迅速的退了出去。 这是误会了,李衡忍不住的笑了。 “怎么了?大白天见鬼了?”前室忽然传来曲九复的声音,李衡微微的蹙眉,真是每次都来的不是时候。 曲九复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了中室,看到宛葭月故意惊叫一声:“宛姑娘,你怎么回来了?本公子可真的有些想你了呢!回来的正是时候啊!” 宛葭月白他一眼嘟囔一句:“我可一点都不想你。” 曲九复哈哈笑道:“没关系啊,本公子想宛姑娘就行了。九津,你瞧瞧宛姑娘今日粉面含羞模样是不是更好看了?”回头正对上李衡冷冷责怪的目光。 他毫不在乎,盘着腿就在桌边坐下,调侃道:“你们刚刚干什么坏事,小厮惊的急匆匆跑出去。” “没什么。”还真的是什么都没干。 “哦——”他拖着长音点头,一副你们不说我心也了然的神情。 “你过来是有何要紧之事?” “没有,就是听闻池渊那小子昨夜受了伤,我来看看死了没有。” 宛葭月闻言再次的朝他翻了个白眼,说话竟然这么难听。 曲九复看她一眼,将话题转到了她的身上:“令兄滞留南楚这么长时间,准备杀谁?” 宛葭月无心回答他,但是瞧见李衡也看着她等待答案,她才开口:“我哥不是为了杀谁,他是为了祭拜一位故人。” 曲九复嗤笑:“令兄还有故人葬在南楚炎都?” 宛葭月冷哼一声,不想搭理。 李衡温声问:“何人?”能够让喻暮商特意来祭拜的必然非寻常人,此人被葬在此处,最可能的就是其本南楚炎都人,多半是出身显贵之人。此次南楚的计划,他已把枯朽谷算在里面,就不得不多打听一些其中牵扯。 宛葭月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哥未说。” 李衡点点头,然后给了曲九复一个眼色,曲九复会意,笑道:“我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爬起身,抓了一串葡萄便朝外走。 宛葭月本就不想见曲九复,一直别开目光,也没在意到两人之间的眼色,待曲九复出了幽篁居,再与李衡说笑起来。 曲九复一手打着折扇一手提溜一串葡萄,一边吃一边大摇大摆的踏出万竹园。守门的护卫瞧见均是露出几分讶然,这可一点都不像是被监视的人,不是饮酒作乐,就是城中各处转悠,简直就像靠着殿下养着的纨绔子弟。 曲九复离开几条街进入闹市,左右闲看闲逛,好似对于暗中监视的人完全不知,看到有斗鸡的凑上去观看一会,看到有卖鸟儿的,就吹吹口哨逗弄,有杂耍的就拨开人群凑上去,见到路边乞丐也随手赏几文钱,悠闲自在的转了大半个时辰,天近晌午,才随意的步进路边的一家酒楼。 在大堂内任意的寻了个位子坐下,要了些酒菜独自吃喝。 暗中跟随他的人,闲的都发了困,若非这是太子殿下交代下来的差事,他们绝对要找个地方先午憩一会儿,回去敷衍交差。 用完午膳,四处转了转,去了茶馆听了会说书,见到路边一家玉器店又进去转悠一会,定做了一对玉镯然后离开,再回到万竹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暗中跟踪的人此时面面相觑,上头让跟踪其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这一天下来既可以说没什么可上禀的,也可以说多的没法上禀。 曲九复再回到幽篁居的时候,宛葭月正和温让坐在幽篁居前的游廊中,一边说话一边欣赏晚霞。 他朝温让多打量几眼,虽然身材魁梧高大,但是面相却很普通,因着伤重未愈,面色苍白虚弱。这对于喜欢俊美公子的宛葭月来说,根本就不够格。她竟然抛却李衡和他并肩看落日? 是两个人闹别扭了,还是宛姑娘标准降低了?就算降低也不至于忽然之间低这么多吧? 他带着几分疑惑的进了居室,李衡歪靠在桌边的凭几上,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底下来回的转,似乎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 “打听到了一件事,或许与喻暮商有关。”他走到跟前坐下,“十年前珉王突发怪病暴毙府中一事。”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道:“近十多年南楚的贵族中,异样死亡的只有十年前的珉王,与珉王同时暴毙而亡的还有珉王的嫡长女元嘉县主,时年十七。” 珉王功高震主,南楚皇帝对其早有忌惮,入主东宫没几年的赵煜对其也颇为不满。当年李衡在九楼时亦知晓,对于珉王的死洛王也怀疑是南楚皇帝和太子所为,但是当时大周国内不安,无暇分心此事。 珉王死后,南楚朝中并无大动静,对大周无多大影响,此事便渐渐的被淡忘。 如今看来倒有玄机。 “十年前,喻暮商十七八,倒是与元嘉县主年龄相若。”李衡道,少男少女是感情最纯真的时候,这与喻暮商现在的所为也符合。 “自珉王死后,世子前几年成年袭爵,已前往封地,内情也只能从我们曾在岷王府的人口中探知了。” “不必了。”左右不会与自己猜想相去多远,现在赵煜正等着找出他们暗处的人,能少联络便少联络。 曲九复朝外看了眼问:“宛姑娘什么时候眼光这么低了,搭讪上温让了。” 李衡眸光微沉也跟着朝外看去,隔着前室的屏风,根本什么都瞧不见。 “你不会把她又气着了吧?” 李衡瞥他一眼,拿过一旁的书卷不理。 他哪里有惹她生气,现在明明是她想惹他气罢了! 午后几个侍女过来纠缠,被他驱赶出去,她不明真相明嘲暗讽几句,不听他一言一语,转身就以治伤为借口跑去温让的房间,说了大半个时辰话,随后又借口多走走散心有利养伤,与温让绕着万竹园转了小半圈,刚刚回到这儿又看日落。 曲九复瞧他含着怒气的样子,也猜到了几分,哈哈大笑几声挪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头一副兄长的口吻道:“你呀就是接触的姑娘太少了,没什么经验。所以在应付姑娘这方面呢,你还是要多请教请教我。” 他又一副经验老道口气:“像宛姑娘这种性情恣意随性又无甚心机的姑娘,最是好应付,虽然喜欢闹闹脾气、使使小性子,但是不会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你平素不要拘束她,陪她玩闹,多宠着哄着就行,无需太费心力,她就会对你倾心不离。” “但是这种姑娘也有一点,就是莫让她失望寒心,一旦你让她失望寒心,是难有回心转意之机,你就准备独孤终老吧!”说着拍了拍李衡的肩头,一副你自求多福的神情。 李衡瞪了他一眼,将他的手臂打掉,冷笑道:“你先娶到叶斓再对我说教不迟。” 曲九复顿时被噎的哑口,指着李衡半天憋了一句:“你别揭别人短行不行!” 李衡笑而未言,拿起书卷朝内室去。 曲九复气的冷哼一声,一口将剩下半盏茶全都灌下,心思也不由的转到了叶斓的身上。 不知道她在栗城一切可好,好些天没有收到栗城传来的消息了。 正出神之际,夏桐端着茶水进来,没有惊扰他,直接进了内室,将茶水放在书案上退了出去。 李衡瞥了眼茶盏,在茶盏和托盏之间露出一点纸尖,他伸手端起茶盏,底下压着一张叠的方方正正只有盏底大小的纸片。 取过展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字迹稍显青涩,这是清和左手笔迹。 他通篇看下来,不禁笑了,随手将纸张放在了烛灯上烧了。取来纸笔,写了几行,折叠起来放回茶盏底。 这也恰巧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夏桐进来换下茶盏。 他起身出了居室,曲九复已离开,居室外的游廊中宛葭月独自靠在廊柱上,温让已经不在身边。 他走过去,宛葭月阴阳怪气的道:“太阳落山了,晚霞退散了,月没出、星没现,你来看什么?” “你!” 宛葭月注视他好一会儿噗嗤的笑出声,凑上前嘻嘻笑道:“咱们扯平了。”站起身欢快的朝房中去。 李衡无奈一笑,怎么就扯平了?明明自己吃了亏! 南楚·炎都 赵煜听从了许清和的建议,几日来一直在筹划与永王、襄王联合朝臣上书之事,但是奈何永王和襄王均是找着各种借口推脱。 赵煜回到东宫大发雷霆,属官和幕僚吓的不敢进言,太子妃意欲相劝也遭斥责:“后宫妇人意欲干政!” 许清和因此事一直留在东宫。 这日赵煜情绪平和些,他才离宫,刚出宫门没多远,马车就被拦了下来。 来人一身侍卫装扮,走到车窗前拱手道:“许大人,永王殿下有请。” 他心中微微一紧,永王请他是何事不言自明,刚欲言辞推脱,侍卫又急急道:“永王殿下已经在云香楼设宴等候,许大人莫推辞。” 他心沉了沉,这一趟他是不得不去了。 马车在云香楼停下,他随着侍卫进了后院僻静的一处雅室,雅室周围花木掩映,只有门前一条青石小径与他处相连,此时站着两个侍卫守卫。 永王是一位年且而立之人,与太子赵煜的文生气与襄王粗莽武人均不同,他恰恰介于两者之间。身材壮实、眉宇英气,甚至眼神中有股凌厉肃杀,但笑容却温善亲和,看起来很不协调。 他正坐在桌边,瞧见许清和过来,立即温和的笑道:“清和公子来了,快请坐。” 许清和见礼后未坐,而是开门见山的问:“殿下传下官来,不知有何吩咐。” “本王难道就不能请清和公子饮两杯了?” “下官尚有公务在身,还请殿下恕罪。”告退的话还没说出口,永王赵灼便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桌前按坐下。 “清和公子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本王吗?”说话时手还搭在他的肩头。 许清和对男人拉扯并不抵触,但是对于怀着异样心思的永王触碰却很反感。心中厌恶面至极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一贯淡然的表情道:“下官不敢,只是太子殿下有公事吩咐,下官不敢耽搁。” “太子有公事吩咐?”赵灼冷笑,“是关于亨通会馆的呼延钟还是万竹园的李衡?” 许清和对于赵灼这般直言讶然。无论呼延钟还是李衡,都是暗地里的事情,虽然东宫有永王眼线,这事情瞒不过他,但是却未想到他如此直白在一个太子幕僚的面前说出。 他也不再虚假客气,耿直相问:“殿下难道不想北渡楚江一展雄心抱负吗?殿下认为如今一味的掣肘太子有用吗?” 回头冷眼看着身后站着的永王:“说句大逆不道之言,陛下近年身体抱恙,殡天还能有多少年?永王有信心在这几年中扳倒太子吗?殿下与太子斗了十多年,若是真能如此轻易扳倒就不会到今日还未能入主东宫了?” “放肆!你想造反吗?”身边侍卫闻言上前一步喝骂。 许清和波澜不惊的坐着,纹丝未动,恍若未闻。 赵灼对他的反应稍稍惊讶,倒也几分佩服,若是搁别人,对这一声呵斥和诘问多少是会惶恐的。 他转头对侍卫斥责:“都退出去!” 侍卫犹豫了下,见永王目露凶光,立即领命退下。 赵灼此时手才从许清和的肩头收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取过酒壶倒了两盅,笑呵呵的道:“难道本王依了太子所言,联合上书有更大的好处不成?” “没有!” “那本王为何去成全太子?” “殿下也是成全自己。” 赵灼端着酒盅略一思索,笑着点头:“本王的确是想北进大周,但本王要的不是跟随太子北进,也不是他坐镇炎都。若是那般,本王恰恰是捏在了太子的手里。” 他冷笑一声:“大周虽然国力不及当年,如今朝中动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想灭了大周岂是一年半载之事?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之后,父皇难撑那么久,这南楚就完全是太子的了,本王只有俯首称臣。若想再和他争,那就是谋反!” 许清和平静看了他一眼,几分冷淡的道:“殿下难道想现在下手吗?殿下有这个能力吗?” 赵灼冷嗤一声,哈哈大笑一阵,放下酒盅笑的贪婪:“所以本王请清和公子来了……”伸手欲向许清和的腰际探去,许清和立即的起身避开。 看着面前一张比女人还妖媚的脸,又肆意的笑了几声:“难道本王比太子差吗?清和公子可以委身太子,就不能从了本王?” 许清和目光蓦地阴冷,恨恨的瞪着他,胸口起伏,愤怒毫不掩饰,脸色也因情绪的波动涨红,身前的手攥的指节轻响。 赵灼意外微怔,这一句话不过是事实,彼此心知肚明,他没想到素来温和不怒的许清和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眼神中的愤怒和仇恨犹如饿虎,随时扑上来撕咬,竟让他有几分不敢上前。 常发怒的人不可怕,可怕的就是他这种不怒的人发了怒,况且如此美人,因发怒失了几分姿色,倒是有些不值。 他含着几分歉意道:“你不爱听,就当本王未说。” 许清和依旧是愣站在原处,许久才平静了情绪,声音依旧冰冷:“我帮殿下除掉太子,殿下允我黄金十万,放我离开南楚,如何?” 赵灼一震,惊愕万分的盯着他,脑海中回响一遍对方的话,不敢置信。 他是太子心腹,是太子全心全意信任之人,却要背叛太子? 这前后的反差让他恍惚觉得不太真实。 愣了半晌,他才反问:“你此话当真?” “殿下觉得下官是在玩笑吗?下官虽不才,却也出身清贵世家,即便家族不幸遭遇变故,也不是别人玩物。”这话是指责太子也是在警告他。 赵灼看着面前人平静面容下阴鸷狠毒的眼神,透露嗜血杀戮,与他绝美如花如月的容颜格格不入,与平素见到的那个温润如水、淡若如风的白衣公子更是天差地别。 他是真的对太子恨之入骨!平日内却伪装的那般忠心不二。 美人都是蛇蝎,这话一点都不假,不仅女人,男人亦是,且更毒。 他现在心中莫名畏葸,面前人不是他能轻易染指之人。 他将信将疑的问:“你如何帮本王?” 许清和眼眸一丝轻蔑冷笑:“我既然是太子入幕之宾,就比殿下更知他所想所做,知己知彼,趋利避害,巧设连环,除掉他有何不可,只在于永王敢不敢。” 赵灼的心还有些乱,没从许清和前后的态度陡变中回过神,沉静了许久,理清了思绪,他才开口,压低了一些声调:“你说来听听。”他复在桌边坐下。 许清和也稳了稳情绪。 “首先,殿下且附和太子联合朝臣上书逼君对大周举兵,实则行相悖之举,顺从君意,指责太子穷兵黩武,最好是联合襄王,让陛下震怒最好,这对殿下来说并不难。其次,假意行刺,嫁祸太子。太子已多次因发兵之事惹怒陛下,真的有弑君夺位之举,在外人看来也是情理之中,陛下和朝臣会信。最后,我会怂恿太子起兵逼宫,到那时候这也是太子唯一可走的路了,殿下只需要带兵勤王便可,我会暗中配合殿下。” “如此一来,殿下大功,太子顺利被除,襄王也无甚功劳,这储君之位便是殿下的。陛下经此事备受惊吓恐也无法再临朝执政,退位让贤顺理成章。到那时候,殿下不仅坐上至尊之位,且可以大展抱负,北渡楚江,成就霸业。” 一番话听的赵灼心潮澎湃,储君、皇权、霸业,这正是他所想所求,只是奈何一直没有办法搬到太子,始终距离皇权隔了一步,对霸业更是没有机会。 如今听面前人这般说,他觉得这似乎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他沉浸在自己千秋霸业、流芳千古的臆想中,片刻才慢慢收回神思,又不禁的心中打了个冷战。看着许清和,目光都带着几分惊恐。 这样的人太过阴狠疯狂,弑君、逼宫也敢想敢说敢做。 但是现在于他而言,这也不失为最快捷最好的办法,一举多得。只是此连环计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步步凶险,特别是弑君,虽然是嫁祸,但若不能思虑完全,稍露出马脚,便是自取灭亡。 对于许清和说的这些,他还有些犹豫,毕竟他是太子之人,是否可以全信?他恨太子,对自己是否有恨意?如此善于伪装的人,难猜心思。 思量了一会儿,他故作轻松的笑问:“你就不怕我将你刚刚所言告诉太子吗?” 许清和丝毫不畏惧,从容回道:“若是殿下舍得皇位,舍得万里江山,下官一条命算得了什么?” 赵灼顿了顿,霍地哈哈大笑。 “好。” 许清和拱手道:“天色已暮,下官还有公务,先告退了。” 赵灼没有再拦他,看着单薄的身影绕过屏风开门出去,他心却沉了下去。许清和的话,每一句都戳到了他的心坎。 如果真的如现在这样和太子耗着,无论对不对大周举兵,太子都耗得起而他耗不起,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舍命一搏。 自古皇权之争九死一生,不舍命怎能改命? 在赵灼还沉思许清和值不值的全信和扳倒太子的第一步要如何的走的时候,许清和的马车已经停在了万竹园的门前。 南楚·炎都 天已黄昏,幽篁居内灯火通明,宛葭月的笑声从里面传来。 中室内,她对着自己今日作的画笑的前仰后合。 白天央求李衡教她作画,这是李衡曾答应过的。她学了半天,认为自己理论掌握不错,兴起要给李衡画像,画出来的肖像惨不忍睹,用曲九复的话来说“被五雷轰过”。 虽然这话夸张,但她不得不承认一点都不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丑的贴在门上都能辟邪。 李衡却毫不介意,玩笑道:“像个人就成。” 许清和到幽篁居时,小厮已经禀报,宛葭月收起了丢人的画作。 许清和进门朝宛葭月看了眼,然后礼貌性的向李衡拱了拱手,便自顾的坐了下来。 “许公子这么晚过来,难不成贵邦太子还有什么紧要钧旨不成?”曲九复冷嘲,表现出很不欢迎。 许清和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曲公子,宛姑娘,在下有些话要单独与李公子说,还请二位回避。” 曲九复朝门旁跟着许清和进来的两个侍卫瞥了眼:“许公子带人提刀进来,是要单独说话吗?说是武力相迫也不为过吧?” 两侍卫朝他瞪了一眼,在他们眼中李衡不过是阶下囚,还需要什么武力相迫?他们是保护许公子的安全,怕他们狗急咬人。 许清和回头对侍卫温和的吩咐:“你们且退到门外候着,李公子还不敢伤我。” 侍卫犹豫的退了出去。 曲九复这才和宛葭月相继的出去,也是在门前守着,一副担忧里面的人会动手的神情,做好随时和外面侍卫拼杀的架势,让护卫很不屑。 小厮夏桐送了一壶茶进去,便也匆忙的退出来。 室内的两人相视一笑。 “怎么这么晚过来?”李衡和曲九复同样好奇,以他现在在南楚的身份和赵煜的信任,过来是没必要这般的遮掩。 “属下提前走了永王这步棋。”许清和将云香楼的事情仔细的说了一遍。 李衡眸光暗沉,许清和忙垂首拱手告罪:“属下打乱了公子的计划,公子恕罪。” 李衡按下他的手臂,声音低沉:“我不该让你来南楚。” 许清和愣了下,抬头见到李衡眼中的歉意和痛心,知是因为赵煜和赵灼对他垂涎之事,笑着宽慰道:“只不过是几句不中听的话,属下并未放在心上,当时只是想以此为由取的永王信任才会故作情绪失控。让公子忧心了。” 神情自然从容,若非是清楚许清和的性子,他真的会信他不介怀。他素来内敛,心事深藏,少年时曲九复与他开此玩笑,曾把他气哭过。虽然现在性情变了太多,其实不过是把所有的情绪都敛藏于心不外露罢了。看上去风轻云淡,实际心中却翻江倒海。 赵煜和赵灼对他的言辞举止,岂会是曲九复那般本就无心故意玩笑而已?也不会如曲九复懂得适可而止。 “这几年让你受委屈了。” “公子言重,属下并不觉得有何委屈,如今大周四面临敌,属下身为大周子民,无才无德只能尽绵薄之力,已然很羞愧。属下今日此来一是请罪,二是禀公子桑二公子和年忱之事。” “桑蕤?”李衡诧异。 “是,桑二公子如今也身在炎都,前几日命人将顾五公子送回缁墨,自己却留在了顾府在炎都的南山医馆,今日被宫里派人传去为南楚皇帝医病,至今还在宫中。” 李衡不解,桑蕤知道他来炎都做什么,为了顾府不受牵连,应该尽量和皇室、和朝堂撇清关系,现在却主动的凑过来,这应该不是顾先生和秦大公子的意思。 “他都做了什么?” “属下正派人在查。” 他点了下头,又询问年忱之事。 许清和回道:“属下这几日在东宫与他碰过两次面,他的确早已认出属下来,之所以没有与属下挑明身份,是因东宫情况复杂,为了彼此安全考虑。至于对顾先生未有言明属下身份,则因为不理解顾先生和秦大公子现在所作所为,想必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倒是有可能,如今连他也不看不清顾璞相和秦章要做什么。大周危难,他们却避而不出。炎都的事情一旦走到最后一步,以顾府和东宫关系,多少会受牵扯。 迟疑须臾,他沉声问:“可信吗?” “忠诚可信。” 李衡琢磨了一阵,忽然旁边的灯花炸了一下,他移目望了眼,正瞧见一只小飞虫绕着烛火飞,几次试探想要接触,都被灼热击退,最后一次试探翅膀被火添上,顿时坠在了蜡油上。 他神色忧郁,语气略带几分怅惘:“行刺之事,安排他进去。” 许清和愕然,他继续道:“详细我会通知你。”语气凝重。 许清和咽了咽喉咙,想要劝解的话都咽了回去。 既然要行刺嫁祸,总要让东宫留下一个被猜测的有力证据,年忱是东宫侍卫,自然是上好的人选。 一旦年忱参与此事,他的结果只有一条路。 他与年忱算不得多深的交情,但想到要因为此而送命,于心不忍。抬头瞧见李衡的神情低落,也不敢多言。李衡素来珍重九楼旧人,若非不得已也不会这么做。 “是。”他低低应下。 “姿仪公主对你情谊匪浅,襄王本也有利用她接近你之意,就顺了他的意思,暗中给他消息,他不能成为局外人,我要借他手对付永王。” 他略沉思明白李衡之意。只是赵珏对他全心全意,而这次他却要利用的彻彻底底,心中生出一分负罪感。 李衡看出他一瞬眸中的黯淡,猜到几分,微笑的道:“南楚事情结束你也不能留在炎都,去一趟嶂州吧!” 他错愕的看着李衡。嶂州是一片烟瘴之地,更是大周的流放地。十八年前他们清家因为谏言触怒顺宗皇帝阖府上下均被流放嶂州。几年后陛下登基大赦天下,清家彼时只剩他一人独活,父母亲人全葬在嶂州。 这么多年他一直想去祭拜均没有机会。这个心思他只是当年在华阳的时候向李衡透露过,恰当时桑葳犯上,李衡在气头上,此事被忽视,桑葳之事刚平息不久又传出东宫蓄养男宠,李衡多方考虑派他来南楚,此事就一直耽搁。 他以为还要等些年头,却没想到李衡此时主动的提及此事。 略一细想他也明白李衡心思,刚刚自己低落的情绪必然是被对方抓住,用此事警醒他别动不改动的念头,也是对他在南楚所受委屈的一个弥补。 “多谢公子。” 片刻,许清和起身出门,侍卫迅速的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曲九复和宛葭月也立即担忧的神情冲进居室去看望李衡。 朝外走之时,许清和对侍卫嘱咐:“对方要去哪儿都不用拦着,暗中盯紧,任何细节都过来回禀。” 幽篁居内曲九复问李衡他们说了什么,李衡冷笑着反问:“他来还能说什么?” “不是当说客就是来羞辱一番,不会干什么好事。”宛葭月在一旁坐下,一脸埋怨。 曲九复闻言倍觉意外,取笑:“这么绝色的美男,你还舍得责怪?” “你什么意思!”宛葭月当即不满,“你当我善恶不分呢?” 曲九复立即笑了,还真的善恶不分。 李衡瞪了他一眼,轻斥:“你出去!” 曲九复回瞪他一眼闭嘴不言,却赖着不走,李衡也不理他,对宛葭月道:“我正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听到对方有事相求,想着自己又有机会和他交易,顿时就来了兴趣。 “帮我联络令兄,我想见他。” 宛葭月灿烂的笑容慢慢的消散:“你见我哥干什么?”总不可能是谈论她的事情,必然是杀人,许清和只是东宫客卿,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再多酬金枯朽谷也不会接。 “自然是谈生意。” “他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每日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可没心思谈生意。”她纳闷不知道是祭拜的何人,让他如此的魂不守舍,赭檀和鸦青两个人口风紧、警惕性高一点都诈不出来。 李衡猜想是因为十年前岷王府的事情,如此更加说明那个故人可能是元嘉县主,他对此更加的有信心。 “我想令兄会见我的。” 看他自信满满,宛葭月勉为其难的应下。 次日,宛葭月出门后甩掉身后跟踪的护卫便去了喻暮商那里,没想到刚开口说了李衡要见他谈生意的事情,兄长就答应了,约定三日后南湖游船上相会。 南湖位于炎都城东南,湖岸茶聊酒肆林立,形成热闹的一片街市;湖中大小不一的花楼歌船众多,白天黑夜在湖面上漂浮。 李衡出了园门就瞧见了门前停着一架双驱马车,旁边是几名便衣护卫,其中为首的一名走上前来,礼貌的拱手道:“听小厮禀报说李公子今日出门,特意备下了车马,李公子请。” 他朝一旁知情的夏桐瞥了眼,夏桐低垂着头回道:“李公子是殿下的贵客,自不敢怠慢,李公子请。” 他冷笑了下:“真是让贵邦太子费心了,替我谢过。” 夏桐规矩的应了声,上前去搀扶李衡上车,李衡故意避开他的手,就着池渊的手臂踏进马车。 宛葭月紧跟着钻了进去。 池渊瞥了眼一旁立着的御者,冷冰冰的道:“不劳烦这位爷,我来驾车。”伸手夺过对方手中的缰绳和马鞭,转身跳上了马车。 御者正想发作,旁边为首的护卫给了他一个眼色,他立即退了下去。 南楚·炎都 马车一路缓慢的朝南湖去,左右前后七八名护卫,宛葭月甩下车帘收回目光嗔怒:“怎么像押解犯人似的。” 李衡自嘲:“难道我现在不是犯人吗?” 宛葭月瞥了他一眼问:“南楚太子要做什么,难道要这么关你一辈子?” “当然不。” “那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李衡这些天也有细想过,琢磨来琢磨去,真的没有琢磨出赵煜的真实意图,这也是让他隐隐不安的一个地方。 两日前许清和用赵煜的一个机密和东宫在永王府的一个眼线取得永王信任。随后给赵煜献计说服了永王和襄王,并联合了朝中一些意欲北渡的朝臣,准备今日在朝堂上奏请南楚皇帝恩批发兵大周之事。 这个时辰若是平日早朝早就散了,但是今日却没有得到消息,朝堂之上应该很激烈,他完全想象得到永王、襄王和太子之间争论面红耳赤的场面,也想象到那个年迈体弱的南楚皇帝是如何的头疼欲裂。 他掀开帘子望着外面,街道车马行人熙攘,男女老少脸上都挂着笑意,谁都不会想到炎都已经暗潮翻涌。 马车很快到了南湖,湖边停靠一排的乌篷小船,李衡朝最近的一只走去,护卫队正走上前客气的道:“李公子若游湖,在下去包下一艘游船,乌篷船太小,不仅拥挤且湖面风大颠簸不舒服,也无法出舱欣赏景色……” “诶诶诶,这位爷,你这话说错了,咱这小船坐着才舒服,坐在船头伸手都能掬把湖水,就是抓条鱼都成,而且这湖面这会儿哪里有风?都说船小好调头,咱船小行的自在。”船家是个中年男人,一脸的油滑。 “这位公子,一看你就是来游湖的,那就上小的这船,小的这船里还有自家酿的果酒和凉茶,小的摇船带您绕湖游一圈,包你舒爽满意,若是你今日游玩不开心,我一分钱不收您的。”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说完一脸嫌弃的指着湖面上的那些花船:“那种大船人多呜呜喳喳的根本就不适合游湖赏景。” 李衡笑了笑:“大哥这般热忱,在下怎好推辞。” 船家一听,立即笑呵呵的跳到岸上,把船撑稳,热情招呼:“公子,你快请上船。” 李衡朝前走了两步,转身笑着对护卫队正道:“这小船虽不大,坐四个人宽敞有余,尹队正不如一起吧!”打消他的疑虑。 尹队正朝一旁的船家瞥了眼,几分怪怨。许大人吩咐李公子做什么不得阻拦,但是要仔细盯着,特别是接触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若是没有一个人跟在身边,小船一旦入湖,湖面如此多的船只,很容易跟丢,便应下。 几人陆续的登船后,船家吆喝了一声立即的摇橹开船,明处跟着的八名护卫,两人一组上了四只小船跟了过去。 李衡将舱内小方桌上酒坛的布塞打开,里面浓浓的果酒味立即散发出来,飘满船舱。 “真香。” “那可不,这是我媳妇亲手酿的,她们娘家祖传的手艺,宝贝的很,连我都不教。”船家声音提高些一脸的自豪,“在我们那片街坊,这一碗果酒都能卖一文钱呢!我这也是为了招揽游人才免费给喝的,若是别人,我可舍不得!” 李衡示意池渊给每人倒一碗,笑着对船家道:“好酒难得,今日我就多饮两杯了。” “公子尽管喝,这果酒不醉人。” 道了谢,李衡便端起一碗品了两口,连连称赞果酒味道口感上乘,船家更是得意,又是一番话将自己的媳妇大夸特夸。 船家是个健谈之人,他们一边欣赏秋日南湖景色,一边听着船家说着南楚的历史由来,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包括这湖中有名的几艘花船。说到花船上的姑娘,他却很不屑,说这些女人没一个有他媳妇长的漂亮,没一个能干持家。 船舱内的四人听着均是笑了笑。 宛葭月见船家说话有趣,是个性情随意之人,便和他开起玩笑:“你媳妇那么好的女人,怎么就瞧上你了呢?” 船家呵呵呵的几分骄傲:“那我也不赖啊,我年轻时候也是俊俏的小伙儿。”朝李衡努了努下巴,“可不比这公子长得差,看上我的姑娘排一条街。” 宛葭月朝他多瞅了几眼,哈哈的笑道:“大哥,你是骨头都长变了吗?” 船家也跟着大笑:“姑娘,我这话可不是吹嘘。”然后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几人也都有心无心的听着。 尹队正却一直小心的注意李衡,他只是面带笑意的看着湖中船只和湖岸的景色,似乎今日真的只是出来游湖赏玩,别无他意。 宛葭月喝完一碗果酒,抱起酒坛又倒了一碗,瞧见尹队正碗内的果酒丝毫未见少,揶揄道:“你们护卫出门都是不喝酒的吗?倒是挺尽职尽责。” 尹队正瞥了眼果酒,未答也未喝。 宛葭月端起果酒感叹一声:“这么好的酒你是没口福。”对着船家又是一声谢。 李衡远远的瞧着湖面一处围着十几条船只,还有吵吵嚷嚷之声传来,好奇的询问:“船家大哥,前面是做什么?” 船家伸手遮刺目阳光眺望过去:“是两个花船上的姑娘在斗技,这在南湖上最常见,斗的歌舞琴曲皆有,每当这个时候都吸引许多人围观,这还算是少的了,去年那场才大呢!” 船家又唾沫横飞的详细给他们说去年争夺花魁赛的那场比试,船也不知不觉的朝着那边摇去。 当他们的船接近两艘花船,周围已经围过去大小船几十艘,相互之间钻着空子朝里挤,争取能够有个靠近两艘花船的好位置,能够一览两个花船姑娘的容貌舞姿。 李衡所在的这艘小乌篷船,很快就被其他大的船给挤到了边边角角的位置,周围更有其他的船只涌过来,他们小船更没有了位置,也与跟随他们的护卫乘的四只船挤散。 花船上两位姑娘比的是舞技,南楚最有名的舞莫过于“细柳腰”,花船的两位姑娘也的确柳腰纤细,盈盈一握,娇软如若无骨。花船、游船上的男人们个个都挤在了甲板上,垫着脚伸头朝那两艘花船上望,欢叫声此起彼伏。 李衡起身出了船舱,尹队正正准备起身跟着宛葭月拍了下他肩头:“还是坐着吧,免得被美人迷了眼,忘了职守。” 尹队正回头朝她看,忽然面前有什么一闪,瞬间身子一软没了意识。 李衡踏上一艘游船二楼的船舱,喻暮商正坐在临窗的一张方桌边望着湖面一片黑压压的凌乱船只,手中的茶盅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神情专注,似乎在冥想什么。 鸦青走上前低声禀了句,他才转回目光,起身相迎,笑容冷淡:“李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喻公子一切安好。”李衡欠了欠身。 喻暮商指了下对面的位置:“请坐。” 李衡落座后,朝四周打量了眼,所在的位置刚刚好,能够见到船外一侧的情况,而外面的人很难瞧见他们。 “李公子要与在下做生意?”喻暮商客套的话不多说,开门见山,“李公子应该知道我枯朽谷的规矩,李公子现在的身份可没有资格来做我枯朽谷的买主。” “喻公子不是还应下了在下之请吗?” “是”喻暮商冷笑了声,“我只是想见见你,并非是要与你做笔生意。” 李衡笑了下:“因为宛姑娘?” “正是。宛宛对你情义如何,李公子是聪慧之人,必然心中了然。只是李公子不知,我枯朽谷的规矩,女子不外嫁,否则被废去武功、夺去记忆逐出谷。即便她是谷主的女儿也不例外。” 李衡微愕的看着喻暮商眼睛,确认他所言非虚。 这些他竟然从未听宛葭月提过一字。她总说看够了他就走了,总是会提及要回谷,原来是因为不得不回去。 她半道折路前往缁墨,如今又舍了兄长跑去万竹园,她是冒着可能失去一切的危险留在他身边。而她却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嬉嬉闹闹,心中一定是煎熬的。 在缁墨那夜她从卧虹阁回去痛哭过,多半是因为此,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知她又为此流过多少泪,伤心难过多少回。 回想她一次次的亲近他,而他却还故意冷言冷语的回她,无形中伤了她那么多次。愧疚自责顿时袭上心头,心口一阵酸痛。 回头朝着窗外楼下的船舱望去,宛葭月正探出头朝上面看,瞧见他笑着挥了下手。 他此时却丝毫笑不出来,连一个伪装牵强的笑容都扯不出来。 “你要带她走?”许久他低声问。 喻暮商凝视他须臾,看到他温润的眼神中痛心、不舍和恳求,生出几分共情的情绪来。 他微微的瞥了眼手腕处的一串红石手链,苦笑了下道:“我既然身为兄长,自是要护她无虞。” “别无他法?”以前不知,他尚可心安理得,如今得知,他怎能再让她为他经受这般折磨? 喻暮商未答,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说。 “如若……”他顿了须臾,最后还是把那句“如果我入枯朽谷可否”的话咽了回去。 这本是他给自己选择的一条退路,可在温让刺杀怒斥他的那夜,他就弃了这条路,即便前路刀枪剑戟,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再回华阳。 如果说华阳的一切于他是最冷硬的存在,宛葭月就是他心中最温情的柔软,他皆放不下。 喻暮商看出他的纠结、挣扎和痛苦,恍惚看到当年的自己,在枯朽谷和那个人之间抉择。他选择了前者。事后他在身上刺下了三刀,却盖不住心中的痛苦;他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将谷规背了上千上万遍却依然忘不掉那个人。 李衡和他一样,两者可兼得时,他们分量相当。当二者只能选其一,他的选择是大周。 “别无他法!”他断然的回道,“李公子,你本无资格与我谈生意,还是请回吧!”对一旁的鸦青吩咐,“送客!” “喻公子。”李衡见他态度决然,也不再客气,冷声诘问,“你是想葭月步你后尘吗?” 喻暮商惊愕,冷然注视他。 李衡严肃道:“一国之法尚可变,何况一谷之规。” 南楚·炎都 他细查过他当年之事? 真的出乎他预料。 当年他备受折磨,生不如死,他知那种痛多难熬,时至今日,每当想起心中还隐隐作痛。他怎舍得宛宛也遭受这样的情劫。 正是因为不想她受此磨难,他才应下今日见李衡。 “一国之法尚可变,何况一谷之规。”李衡的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一直维护谷规,可这么多年每当想到那个人,他都在思考这条谷规是否还该存在。 姑母因为这条谷规生不如死,他因为遵守这条谷规追悔一生,眼看着宛宛也要因为此而赔上自己的一辈子,这么多年,谷中多人都为此痛苦。 它存在的意义是否可以换一种方式? 他曾试探的向父亲和谷中的长老们提过更改或废除这一条,除了个别人支持外,其他均反对,甚至对他严厉呵责。 看着李衡如此坚定,他蓦地笑了下,玩味的道:“历来国之变法均要死人流血,一谷之规变止,李公子认为就不用流血吗?” “喻公子是畏惧吗?” 喻暮商冷笑未答,转头朝窗外望去,两艘花船斗技已经结束,最外层有的船只已经掉头准备离开, “李公子该回了。” 李衡望了眼自己所乘的乌蓬小船,停在此船的不远处。 他回过头道:“喻公子,如果你无力去改变贵谷规矩,也请不要去为难葭月,她交由我来护着。” “你能护她几时?”喻暮商讥诮的道。 李衡自知处境艰难危险,大周内卫还潜在炎都,陈王用不了多久会再次的派人追杀,大周内还有其他追杀的人马。如今他被困在赵煜的手中,白狄八皇子对他亦是仇恨,南楚又是如此情况,的确危机重重,但即便再危险他也要护着身边的人。 “我在一日就护她一日。若不在,亦会让信任之人护着,只要她不是心甘情愿回枯朽谷,便一直护她。” 喻暮商轻笑,朝一旁鸦青示意。 鸦青上前一步:“李公子,请回吧!” 李衡未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喻公子说完了见我的原因,我也该说说我要见阁下的意图。”将纸递了过去。 喻暮商打开,是契约,重金请他刺杀南楚皇帝。 “安乡侯?”看到落款处的印章和名字,他心存疑惑。大周侯爵虽不少,但他几乎都有耳闻,却对安乡侯没有印象,李徵这个名字更感到陌生,倒像是与李衡同辈的皇族。 “侯爵身份的买主,合乎贵谷规矩。”李衡道。 “恕我未听过此人。”他将契约放下。 “喻公子怀疑我作假?” 喻暮商再次瞥了眼落款的印章,的确是大周乡侯之印,而且他也信李衡不会以如此拙劣之计来诓骗于他,他只是好奇此人是谁。 “李公子既然以安乡侯的名义来与我交易,安乡侯便是买主,我总要知道买主何人,酬金能不能拿得到。” “安阳长公主独子,随母姓。” 喻暮商思索须臾才想起来,安阳长公主早年与彭国公嫡长子彭诲的确有一子。和离后,安阳长公主携子嫁给寒门出身的武将曲澹,没几年病逝,曲将军也于数年后战死。 大周皇帝李契感念嫡姐一生悲苦,登基后封其子侯爵,因安阳长公主痛恨彭诲,其子拒认彭氏为宗,遂赐李姓。 其子当年年幼并无官职,随后也未听说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无声无息,他也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如今提起,从李衡身边的人来看,安乡侯李徵最可能就是那个浪荡不羁的曲九复。东宫一案他没有受牵连,想来一是因为其母,二是因其空有爵位并无官职实权。 他笑着朝椅背上懒散的靠了靠:“酬金倒是诱人,但是南楚皇宫岂是说闯就闯的?一国之君又岂是说杀就杀的?你即便拿得出身份和价码,我枯朽谷也不是一定就接的。李公子且回吧,你这单生意我枯朽谷不做。” 说完看向窗外慢慢散去的大小船只和远处湖面景色,丝毫没有再与李衡谈下去的意思。 李衡见他坚决,没有多言相劝。喻暮商不愿意接,除了这笔交易风险太高外,也因喻暮商在宛葭月的事情上对他并无好感。 在栗城他已有察觉。随后宛葭月在回谷的半途折返奔向他,如今又留在他身边,喻暮商心中对他多少有怒气,只是又无可奈何,因为他阻止不了宛葭月,也不忍心伤害这个妹妹。 收回契约,他站起身道:“喻公子,今日搅扰了。”微微欠了下身。 转身刚迈了一步,又想到了什么,笑了下回头道:“据我所知喻公子十年前和东宫做过一笔交易,如今不如考虑和永王也做一次。” 喻暮商从窗外转回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含着一丝怒气和讶然。 李衡礼貌性的点头一笑,转身径自离开。 刚走到舱外甲板,宛葭月跑到跟前,侧头朝舱内看了眼,压低声音问:“我哥答应了?” “没有。” 她嘟了下嘴巴:“我就和你说了嘛,我哥素来守谷中规矩,你如今身份,他断然不会应下的。” 看着她几分怨气的模样,想到她为了他违背枯朽谷的规矩,越发的愧疚,心疼她。 “葭月。” 宛葭月愣了下,这是李衡第一次称呼她名,惊异的昂首看他,正对上一双温柔深情的眸子,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是怎么回事,李衡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紧紧的抱着。 她惊的僵住,平日都是她去招惹他,今日他竟然一反常态主动且毫无征兆的抱她? “怎、怎么回事?”她用力想挣开,奈何李衡的手臂像铁臂一般,越挣扎他还抱的越紧。 “你要勒死我吗?”她故作透不过来气吃力的说话。 李衡垂头贴着她的耳鬓低语:“对不起。” “什么?”宛葭月不解,这话说的莫名其妙,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是不是我哥和你说了什么?”否则不会这般反常。 “他……令兄让我好好照顾你。”他声量稍稍提高一些,确保舱内的人能够听到。 “不可能!”宛葭月立即的否定,这次炎都相见,兄长虽没有明确的阻止她去找李衡,但是有意无意间还是劝她不要痴恋,怎么可能忽然转性让李衡照顾她。 李衡慢慢的松开她,看着她满脸的迷糊不信,笑着道:“你可以去问问令兄。” 她朝舱内望去,喻暮商脸色阴沉目光含怒的望过来。 “骗我!”朝李衡翻了个白眼。 “那你要不要我好好照顾?”李衡宠溺的笑问。 宛葭月瞧他一脸诚挚,并非与她玩笑,心中窃喜,咬着唇努力控制情绪,最后还是喜不自禁霍地笑出声来,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脯道:“我这次帮你联络我哥,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 “以后我都加倍还你。” “一言为定,不许耍赖。”一双玉手立即伸过去要与他击掌为誓,生怕他反悔。 李衡点头笑道:“君子一言,誓死不悔。”清脆的掌声传到舱内喻暮商的耳中。 看了这一会儿,他已看不下去,唤道:“宛宛,进来!” 宛葭月应了声,回头瞥了眼湖面,围着花船观看的大小船只已经散去大多半。 “你先回吧,我自己回万竹园。” “我在一层等你。”随手帮她理了下被风吹乱的鬓发。 宛葭月更是惊愕,这人今日太不正常了,肯定是兄长和他说什么了,应了李衡一声,走进船舱。 李衡回头看了眼冷着脸的喻暮商笑了笑,转身下楼。 “哥,你和李公子说了什么?”宛葭月可不信自己兄长会嘱咐李衡好好照顾她,那不过是李衡故意气他罢了。 “说什么重要吗?你现在可还听我的话了?”喻暮商微怒教训。 宛葭月轻哼一声,回嘴道:“你说的我不爱听,我当然不听了,你说我爱听的,我肯定听。” “你……”喻暮商抓起手边的折扇佯装要打,宛葭月立即跳起来一把拉过鸦青挡在身前。 “少主息怒,小姐并非有心顶撞。”鸦青不痛不痒的求了句情。从小到大少主均是这般吓唬,从没有一次真的打到身上,谁都看得出来他不舍得。 喻暮商冷扫了鸦青一眼,满眼失望,父亲有将宛宛许配给他之意,奈何他没有守住宛宛,还让她喜欢上了李衡这个不该喜欢的人。 “退下,传殷绯来见我。” 殷绯与朱绛相同均是负责刺杀行动,传他必然是有刺杀任务。刚刚李衡转身时说的那句话少主听进去了。 鸦青不敢迟疑,领命退下。 宛葭月四周扫了眼,赭檀不在,其他的弟子根本就当不了挡箭牌,她退了两步在对面的桌子坐下,和喻暮商保持三步开外的距离。 “哥,男子汉大丈夫,你不能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小姑娘,这么多弟子看着呢,你可不能丢人。” 喻暮商被他气的哭笑不得:“过来!” “不!你说话我听得见。”她甚至还挪了个位子,距离喻暮商更远半步。 看着她警惕的模样,他暗叹了声,语重心长的道:“宛宛,李衡现在所做的事均是九死一生,前路更是波折坎坷,随时殒命。如果他身遭不幸,你该怎么办?” 南楚·炎都 宛葭月从没有认真的去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虽知道李衡的处境危险,但她丝毫没有担心他会有一天身遭不幸。 现在被兄长如此郑重其事的问,她深想之下心中害怕、难过,双手不由紧紧的扣在一起。 她垂着头,许久,低声却无比坚定的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替他报仇,然后忘了他,找个对我好的人嫁了,生儿育女,平平静静的过完后半生。” 抬眸瞧见面带惊色的喻暮商,苦笑的道:“他定然也是希望我余生无忧的。” 喻暮商沉默了半晌,他没有料到素来喜怒随性的妹妹,在这件事情上会如此的冷静、看的透,甚至他都远不及。 如果真的如此,他对她这方面的担心纯属多余。 “你能想的开,哥哥以后不再劝你。只要他不欺负你,哥哥能与他方便便与他方便。” “你可说真的?”宛葭月将信将疑。 喻暮商郑重的点了点头。 “哥,你太好了。”笑嘻嘻的跑到跟前,抱了下喻暮商,又拍了下他的肩头顽皮的笑道,“这才像做哥哥的嘛!” “我平素怎么就不像做哥哥的了?真是把你惯坏了。” 宛葭月皱了下鼻头轻哼:“你凶我的时候就不像。” “你顶嘴时也不像个妹妹的样子。” 宛葭月嘻嘻傻笑道:“彼此彼此,哥,我不多陪你了。”指了指下层的船舱,转身跑出去。 喻暮商看她雀跃的背影,无奈的摇了下头,宠溺一笑。 围着花船大小船只已经散开,万竹园护卫所乘的小船正在四处的搜寻目标,暗中不知还有多少赵煜的人,李衡再想回乌蓬小船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直接弃了。 游船在天近傍晚的时候靠岸,他才下了船,躲开护卫回到早上下车的地方,尹队正等人这才发现他。 “李公子,你这一日去了哪里?”尹队正黑着一张脸迎上来,虽然已经很克制,语气还是充满怒意。 李衡笑道:“游湖。” 那么多人找了一天,湖中湖岸找了一遍,就差没有上游船、花船上搜了,均没有瞧见人影,怎么可能只是游船? 尹队正怒气就要喷涌而出,努力的压下去:“李公子既然游湖为何弃船离开?此处鱼龙混杂,若是有个好歹,我等担待不起。” “让尹队正挂心了,那就回吧!”说着就朝马车走去,瞥见车前被两个护卫押跪着的船夫,弓着身子,脸颊红肿嘴角还有血迹,表情痛苦。 瞧见他立即的冲他哭喊求救:“公子,你快给他们解释,小人之前真不认识你,没有和你串通,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小人也被迷昏过去,公子,求你给他们说说情。” 李衡扫了眼一旁的尹队正,并没有开口,径直上了马车。 船夫更加害怕大叫:“公子,小人不认得你,你不能害小人啊。”见李衡进了车内,立即朝护卫求道,“各位爷,小人冤枉,小人祖祖辈辈本分人,湖上撑船混口饭吃,各位爷饶了小人吧。” 池渊坐上马车后,对尹队正问:“可以启程了吗?” 尹队正瞪了眼他,又瞥向一边哀嚎求饶的船夫,迟疑了下,让手下的兄弟将人放了,翻身上马启程回去。 宛葭月放下车帘低声问:“你就不怕尹队正盛怒之下将船夫给杀了?” “杀了便杀了,难道你认为我认识他?” “你不认识?”宛葭月大惊。 李衡摇摇头:“不识。” 宛葭月还是疑惑不信,却也没有细问。 回到万竹园,李衡从曲九复哪里得知今日朝堂上的事情。一切与他所料相差不多,太子对永王在朝堂上食言而肥大动肝火,两方争论不休,一片混乱,南楚皇帝当堂被气的差点背过去,送到后殿整个人脸色惨白,刚缓过来就将太子骂一顿。如今太子在殿外请罪,永王、襄王假意陪着,南楚皇帝一个没见。 这已然达到了他预期的结果,这会儿赵煜恐心中对永王恨之入骨。 恰时夏桐和刘荣两小厮端着晚膳进来,他似是无心的朝曲九复问了句:“襄王生母是哪位宫妃?” 这是明知故问,曲九复心下会意,答道:“冯贵妃。” 李衡点点头,两小厮布好饭菜退了出去。 宛葭月此时肚子饿的咕咕叫,催着他们别聊了先吃饭,自己已经一屁`股坐到桌边。 李衡笑着走过去,见她正在剥虾,调侃:“今日不挑食了?” 这几个月常与她一起用餐,知道她不喜欢吃虾,因为要剥壳,嫌麻烦。 “今日我心情好。”将虾仁丢在了嘴巴里,纤细的十指沾染油汁,多有不协调,李衡便取过一只虾帮她剥。 他素来喜欢吃虾蟹之类的食物,但极少会动手去剥,宫内膳房准备膳食不是提前将壳去掉,便是用膳时候有宫人伺候。自己动起手剥虾还真的生疏。 旁边的曲九复看他剥虾费劲的样子,揶揄道:“屠户杀羊剥皮都没你剥虾费劲。”说完遭李衡一个凌厉的白眼。 宛葭月见他手指笨拙样子,帮他剥,刚剥好准备将虾仁递过去,李衡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剥好的虾仁放在了她的碗中。 她愣了下,疑惑的看着李衡,李衡正垂眸在剥第二只。 看了眼手中虾仁,迟疑了下,笑着坐直了身子,将虾仁递到李衡的嘴边。 李衡身子向后倾了倾,看清面前的东西和宛葭月满脸调皮的笑,也不由的笑了下,微微摇头。 “怎么?还怕我下毒不成?”宛葭月撑着桌子凑近,声音几分魅惑撩拨,将虾仁再次送到他的唇边。 “你可没那么傻。”这次没有拒绝宛葭月的喂食。 曲九复在旁边狠狠的咳了两声,白了两人一眼,将筷子朝桌上一丢,起身气汹汹的朝外去。出了门大声的叫道:“池渊,去伺候你家公子用膳。” 池渊刚跨进前室,听到屏风后传来吩咐:“不用伺候,下去吧。” 他顿住步子,疑惑朝里看了眼,隔着厚重的屏风什么也瞧不见,但心下也猜到必然是曲公子在公子这里受了气,让他来找公子的晦气。 他应声退出去。 中室内的李衡还在艰难的剥着虾。 看着他不利索的样子,宛葭月真的怀疑李衡是不是手指有什么缺陷,否则自己这么懒的人都能够将虾剥的顺当,他却捣鼓半天剥出来还那么的难以入眼。 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屈伸灵活自如。这样的一双手,怎么剥虾就那么难? “又想什么呢?” “你手受过伤?”宛葭月将剥完的虾仁送到李衡的嘴边,李衡摇了摇头,她不强求,自己吃起来。 李衡笑了笑,宛葭月这是怪他笨手笨脚。“多剥几个就熟练了。” “哦,那你继续吧!”取笑道,抓过旁边的湿巾将手擦干净吃其他的菜。 一座高墙大院的中堂,喻暮商正曲着右腿懒散随意的坐在棋桌前,神情专注的琢磨面前棋局。对面的青年殷绯规矩的盘膝而坐,见他发愁,自己也犯愁,棋局只下到中盘,自己的错漏也暴露的这么明显,少主素来棋艺卓尔不凡怎么还为难上了。 正在掂量要不要开口言他暂时打断对方的注意力,对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入南楚皇宫刺杀赵适,你有几分把握?”话音未落手中的棋子已落,把他的一角堵死。 他还未来及松的一口气,提的更紧。 “属下听闻少主今日见了大周废太子李衡,他有此意向,少主并未接他的生意。” “是我的意思。” 殷绯沉思片刻回道:“属下三年前独闯过一次南楚皇宫,这几年也研究过南楚皇宫地形和布防,细查过皇宫内外的换防、巡逻时间,若是独闯刺杀应该有八`九成的把握。” “带着你手下的弟子呢?” 殷绯不解,少主应该知道皇宫刺杀不比其他地方,不是凭靠众人的武力能取胜,最好的方式是鸩杀或远程射杀,人越少目标越小越容易成功,且不会让无辜弟子送命。 但喻暮商有问,不得不回:“属下一人尚可,若带着手下弟子,除了白白送了性命,并无益处,反而会受其拖累,成功在五五之间。” 喻暮商沉思须臾,抬眼示意殷绯该落子,殷绯心思已不在棋盘上,胡乱的落了一子,他颇为不悦的皱了下眉头,丢下了手中的棋子道:“你挑二十名弟子待命,赵括不必杀,惊吓即可。” 说完回头对一旁侍立的赭檀吩咐:“留意永王那边动静,寻个时机,我要见他。” “少主是要与永王交易刺杀南楚皇帝?”殷绯诧异的道,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皇族父子兄弟相杀,但南楚的情况却不同,“今日朝堂之上,赵适虽然被气倒,但永王自始至终顺着赵适之意,赵煜失宠,他得圣宠,此时怎会自毁前程?” “赵煜即便失宠,赵适也不会轻易动他储君之位,赵灼还是被挡在东宫门外。目标遥不可及时他可能不会去奢想,当储位就在眼前,他会为此铤而走险。弑君嫁祸,此时他不可能不想,只是害怕不敢走这一步,我帮他走。” 鸦青试探的问:“李衡今日来见少主是否也有此意?” 喻暮商冷笑:“他何止有此意。”永王素来有北渡楚江之心,虽不似赵煜那般当面违抗圣意,却也不赞成赵适保守的想法,今日竟公然挑明立场驳斥赵煜,附和圣意,这一切应该都是李衡的手笔,为的就是接下来他要走的这一步。 “赵灼这边谈拢,行动前知会李衡一声,或许他能暗中助我们一臂之力。” 南楚·炎都 喻暮商很自信永王赵灼会和他做这一笔刺杀君父的交易,因为在帝王家皇权永远高于亲情,做了这么多年诸国朝堂皇室的生意,他早已看的分明。 南楚永王府东跨院的小花厅内,喻暮商正坐在下首的圈椅上,悠闲喝茶望着上首眉头皱了一大把在纠结的赵灼。 刺杀君父,许清和向赵灼提的时候他就在考虑,如果东宫失宠,自己是不是要走这一步,还是再多等几年待陛下下诏废黜东宫。 如果多等几年,有太多的变数,且不说东宫会不会被废黜,就是北渡楚江夺回失地的最佳时机也错过。 这些天他思来想去,一直拿不定注意,心里对东宫之位的渴求却是越来越强烈,特别是前几日朝堂之上的争论,太子惹怒陛下被罚禁足东宫思过,陛下虽然没有对他夸赞一句,但眼神却是赞许。 这是许清和为他谋划的第一步,也是对他表忠心,如今顺顺利利,许清和还是可信任的。 刺杀君父是谋逆大罪,许清和给他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听起来十分完美,但是细细推敲还是有疏漏之处,事后陛下彻查,他不能保证所有参与的人都视死如归不会出卖,所以不敢行此事。 如今枯朽谷找上门,他们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枯朽谷素来拿钱杀人,从无出卖买主先例,这一点甚至比自己的人还值得信。 现在只是在他一个点头与摇头之间,他心中竟生出一丝惶恐和害怕。要刺杀的不是寻常布衣,也不是皇亲国戚,而是一国之君,自己的父皇。 赵灼的纠结挣扎,恰恰说明了他有此心,喻暮商也不催促,而是坐在一边等着他最后给出答案。 既然猜到朝堂争论是李衡的安排,不难猜出李衡在赵灼身边安排了人,已然进行过劝说,赵煜心已经动摇。 一国之君,至高无上的权力,父子手足之情与之相比算的了什么?对于还是赵灼这样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 没有等多久,赵灼便转回目光,灼灼如火的看着他,充满了欲念。 他压低几分音量:“你确保万无一失?” 喻暮商放下茶盏,轻笑:“我枯朽谷何时出过差错?更何况只是假意刺杀,目的不是贵国陛下,而是东宫那位,无伤贵国陛下分毫。永王如果无此魄力,就当在下只是来贵府讨杯茶喝。” 他撑着圈椅起身,刚走出几步,赵灼唤住了他:“本王和你做这笔交易。” 喻暮商笑道:“好,五日内一半酬金送到城外无量佛寺后山,事成之后,老地方收尾金。”说完打着折扇出了小花厅。 恰时从旁边回廊走来一中年男子,见到喻暮商眉头拧了下,待人走过去才快步走进花厅。 “殿下,刚刚那位是何人?”此人是永王心腹沈雏。 赵灼支吾了声敷衍道:“下面办事的人。” 沈雏感慨一声:“难怪属下瞧着有几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赵灼疑惑的朝门外望去,人影已经消失,心下却又几分不安。 * 万竹园,宛葭月在偏室小憩,曲九复外出,李衡带着池渊在后园的小山中信步闲走,也让自己清净下来理一理思绪。 喻暮商派人给他透了消息,十日后会入宫刺杀,用意明显,欲和他联手,这倒是出乎他预料,但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前些天清和借着姿仪公主之口传话,劝冯贵妃借着侍疾的机会,言语中有意无意挑拨南楚皇帝和太子、永王之间的关系。三位皇子争了这么多年,皇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冯贵妃自然是要为自己皇儿筹谋打算。 当许清和再给出建议,让襄王借着陛下因举兵之事气病期间暗查白狄呼延钟与东宫私下联系之事,借此再给东宫一击。 襄王是十足的武将,鲁莽有余、谋略不足,相对于赵煜和永王容易应付,借着冯贵妃之口去劝说,襄王自然会听,甚至乐意之至。 现在李衡只是在静等时机,等最后的一场暴风雨,既期待又忐忑。 他深深的吐纳两口,看着小径两侧茂密的竹林,伸手摘了片竹叶随意的摆弄把玩。 “池渊。”唤了声,没有得到回应,微微回头望去,池渊正垂首似乎想什么入迷。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他声音提高几分,池渊才恍然回过神来,意识到李衡刚刚又和他说话。 “公子恕罪。” “罢了!”李衡丢下手中的竹叶,朝山顶凉亭上去。 瞧李衡神色不悦,他不敢再多想其他,立即跟上去。 小山顶的凉亭内,温让靠着亭柱坐着,目光空洞的盯着一个方向发呆。察觉背后有人才转过头,看清来人立即从长凳上起身。 李衡走进亭子上下扫了他一眼,休养了这些天,伤已好的差不多。 调侃的道:“温将军这么紧张,是想要杀我,还是怕我杀你?” “在下不敢。” “这才多少时日,怎么就不敢了?”李衡轻笑。 温让面露愧色,撩衣跪下请罪:“温让不明其中因由,出言不敬,冒犯公子,甚至意欲鸩杀,请公子降罪。” 李衡没料到他的态度转变这么大,看上去并非是虚假矫饰,走过去抬手虚扶了下:“温将军想通了?” “是温让鲁莽愚笨,只看表象未做深想,不知公子忍辱负重,差点酿成大祸,温让该死。” “不必请罪,我既然留你至今,便未有想要追究过错。”他走到一旁石桌边坐下,笑道,“你刺杀我不成,现在被我留在身边这么长时日,显然内卫你是回不去了,就长留我身边吧。” 温让略想了想便应下了。 既然李衡非叛国,此来南楚必然是有自己的原因,如今被赵煜囚在手中,贴身保护只有两三人,太危险,多一人保护也多一分安全。 李衡示意他坐下说话,随意聊了几句内卫的事情,状似无心的问:“你当年是因何得罪了阴安王世子被发配到西陵军去?” 这是他履历中的一个污点,但陛下从西陵军挑选内卫之时竟然忽略了这点,他也不由的心生好奇。 温让面色沉了沉,微微苦笑:“当年属下被阴安王派到世子身边保护,世子彼时年少,喜欢上醉梦楼的一个乐妓,属下如实回禀阴安王,世子因此遭了责罚,那名乐妓也被阴安王命人卖出帝都。世子恼怒,随后设了个圈套,属下中计误伤世子,世子便以以下犯上不敬之罪,将属下发配到西陵军。” 李衡当年刚入京时听说过这么一件事,阴安王世子小小年纪迷恋一个乐妓,被阴安王重责。年少无知做的风`流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想背后还有这么一段事情,牵扯其中的人竟然是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温让。 阴安王世子殷柯素来和陈王李衍交好,阴安王府明面上不偏不倚,实际上倒向陈王,李衡对殷柯不可谓不熟悉。少年时候的确做了不少荒唐事,随着年长渐渐成熟,几年前行了冠礼之后被阴安王赶到郊外大营去历练。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去年末宫宴之上,进退有礼,举止持重,全无少年时候放浪不羁的影子。东宫之祸,他多少也参与其中。 由殷柯之事他发现温让这么多年性子没变,还是那么的直。 从后园小山回幽篁居,曲九复已经从外面回来,他支开温让和池渊,两人在中室坐下。 确定室内无人,曲九复迫不及待的开口道:“刚刚收到徐琮和丁韧的来信。”将一个小竹筒和一个小指细的卷纸递过去。 李衡先打开了丁韧送来的小竹筒,脸色冷了下去,眼中含着一丝怒意。打开徐琮的来信后,眉头不由紧了紧。 曲九复解释:“时晏身边人是不是出了问题,所以信一直未有送来。” 丁韧在信中所言时晏奉勐国长公主之命亲自前来炎都寻找神医为勐国小皇帝医病。算着时间时晏已经出发几日了,如此竟然未有来信。 从南楚皇帝得怪病至今一个多月,他也是未送来任何消息,这很不正常。丁韧在信中也未提查到了什么。 二人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曲九复更是担忧时晏最后落得和桑葳一样的结局。 对于叛国之人,无论有什么理由什么苦衷,李衡从不会心软,桑葳他尚且毫不留情,何况时晏。 李衡起身点了烛灯将两张纸点着,丢进一旁的香炉里。冷声道:“有没有问题,很快便有答案了。派人盯着,一旦入城立即来报。” 瞥着香炉内另一张纸的灰烬,声音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池渊既然不是尚乾武馆的少主人,他的姓名、身份,包括那张脸都是假的。”他不信世上毫无血缘的两个人会有长的完全一样,连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和陪着他长大的妹妹都辨不出。 特别是在他见到顾府的几位公子五分熟悉五分陌生的面孔后,他更确信一个人的脸是可以重塑的。 “池渊是从我曲府出去的人,交给我来处置吧。” “先等一等,他既然行刺呼延钟,无论真实身份是谁,必然和白狄有关系,南楚的事情呼延钟牵扯进来,他这几日有些魂不守舍,应该会有所动作,接下来我会故意让他出门,你让人盯紧了,且看他有什么动作。” 说完,轻叹了声,坐回矮桌边。这一路池渊舍命相护身受重伤,真情实意并非虚假,对他的关系照顾也都发自真心,他不希望最后这些只因他伪装的太过逼真。 ※※※※※※※※※※※※※※※※※※※※ 又出来一个异姓王阴安王,和洛王不同,他虽非李姓却和皇族渊源颇深,源头在下本《温柔婿》里,讲述他们高祖辈的故事,若是有小可爱感兴趣可以先收藏下~ 南楚·炎都 待里面谈话结束,池渊端着新茶进去换下茶盏。看着他那张冷峻硬朗的面孔,觉得陌生,这层皮相之下不知道是谁的脸。 “公子,宛姑娘刚刚出门了,没说去哪儿也未说去做什么。” “嗯。”李衡瞥了眼几盘糕点,吩咐:“你去趟荣记茶楼,昨日宛姑娘说那家的如意花糕味道很好,你买些回来。” 池渊这几日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家公子处处想着宛姑娘,应是退了下去。 曲九复玩笑的揶揄他:“你是开窍了?看来我的一番说教还是有用的。” 李衡不屑的白了他一眼。 曲九复立即朝前凑了凑问:“要不要我再传授你几招?” “不用!”都是应付那些莺莺燕燕的手段,哪里值得学。 “我现在免费教授你不学,待赶明儿你想请教,我可要收重金教学。” 李衡取笑怼他:“自己学艺不精半吊子,至今孤身一人,还想误我?” “总强于你的吧?一点虚心请教的态度都没有,孺子不可教也。”气愤拍桌子起身走人。 李衡笑道:“叶斓那么稳重端方的姑娘应该会喜欢一个成熟持重的男人吧?” 曲九复回头凌厉的瞪了他一眼,冷嗤一声径直出门。 离开万竹园去了上次去的那家玉石铺子,定做的一对羊脂白玉镯已经赶工做出来。他用锦帕包着从锦盒中取出细看,质地细腻、光泽温润,精雕细琢,做工精巧。两只玉镯内侧分别刻着两句古老的情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曲九复满意的点头夸赞:“贵店玉匠师傅的手艺不错。” “这可是我们老东家亲自操刀的,知道贵客你急等,熬了好几个通宵,你瞧瞧这镯子里的字和花纹,如此精细,就是金银之物雕刻都是困难,何况这玉石之物。也只有我们老东家这样的行家几十年的手艺人才能够做得出来。”掌柜对着曲九复将东家一通夸赞。 曲九复点着头听着,他选择这家玉石店也是提前打听过,是炎都最好的玉石铺子,铺子里几位玉匠师傅都是炎都出了名的,常给宫里和达官显贵雕琢玉器,若非是他出的价高,对方还不愿意接。 他将一对玉镯用绸缎包好放回锦盒内,掌柜拿来锦袋将盒子装进去。 曲九复付了尾金,宝贝似的抱着锦盒朝回走,心中想着将镯子送给叶斓时候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么多年秦楼楚馆中进出,送过太多东西给女人,胭脂水粉、金钗玉环,甚至金银之物,但从没送过一样给叶斓。以前是因为她与桑葳两情相悦,他不想介入其中;后来她遭遇抛弃,但对桑葳依旧念念不忘,他不想勉强。 栗城再会,他看得出她心中虽有一丝的情义,但淡忘了差不多,随后桑葳事情的揭开,叶斓也算彻底的放下了过去,他才表露自己的心意。 叶斓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回应,他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征兆。这一次他不会让她再喜欢上别人,要及时下手。他准备待南楚事平再次和李衡提让叶斓回来,东越之事交给裴煦或者其他人,叶斓一个姑娘家为了大周付出大半青春,已经够了。家国是男人的事,不该让女人去承担。 心中这样想着,心下也轻松许多,望着怀中的锦袋,这副玉镯叶斓一定喜欢,她最喜欢的首饰便是玉镯。 再抬头却忽然见到前面街口转角一个熟悉的身影,想跟过去瞧瞧,又意识到自己现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自从前几日李衡去了南湖甩开护卫之事后,赵煜加派人手,对万竹园盯的更紧,虽然不限制园内的人进出,但想甩掉他们跟踪已非易事。 如果跟过去会将对方暴露,迟疑了下,他先回万竹园。 李衡听到他的回禀很意外。桑蕤来炎都已经出乎他的预料,现在耿妍也来了炎都。桑蕤本也是南山医馆大夫,此来还有名头,耿妍来做什么? “是否需要命九楼旧人盯着?” 李衡想了好一会儿,微微的摇头:“既然对方不想让你我知道,就不用去管了。顾先生、耿先生和其他几位公子都未动,他们此来应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既然顾府不愿插手南楚之事,我此刻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虑他们。”几分无奈和失望。 对于耿妍,他心中还是有一丝的不同,她毕竟曾对自己有意,这么多年未嫁,心思如何也能猜到,还是不要有牵扯的好。 在顾府的时候,宛葭月就看出了其中端倪,两次在耿妍面前故意亲近他,就是为了气耿妍,他也不想宛葭月误会什么。 正想着人,外面传来宛葭月的声音,两人朝屏风望去,宛葭月手中拿着池渊刚买回来的如意花糕走进来。 “你让池渊买的?”一边吃一边笑着走到跟前跪坐着。 “不喜欢?” “喜欢。”伸手挎着李衡的手臂,娇笑问,“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李衡瞥了眼她抓着的手臂,宛葭月将剩下一口如意花糕劝塞进嘴巴里,故意将李衡手臂抱的更多,昂着小脸嘻嘻笑,两腮被撑的鼓鼓囊囊。 “很突然?” 宛葭月被他问的懵了下,眨了眨眼想想,很肯定的点头,以前可没有在乎过她的喜好。 “那以后可能让你感觉突然的事情就更多了。” “什么意思?”宛葭月一块糕吃下去有点噎,李衡想帮她倒杯茶水,右臂却被她抱着,只好单手倒了杯递过去。 宛葭月端起大喝两口,眼睛却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李衡神秘笑了笑:“以后自然知晓了。” “现在先透露一点。”摇了下他手臂期待的盯着他,像个等待老爷爷讲故事的稚童。 李衡笑着摇头。 曲九复瞥了眼两人,发现自己又成了多余的,抱着自己的锦袋识趣的出去,顿时更思念叶斓了。 室内的宛葭月缠着李衡问了两遍,李衡均不透露,她觉得不痛快,眼珠子转了转,贼兮兮的笑了下,手顺着李衡的胳膊慢慢的滑向他的肩头。 李衡立即的抓住他手腕温言道:“不许乱来。” 宛葭月却挣开他的手,顺着肩头一路下滑探进他的衣领,人也跟着绕到他的身后环着他。 又来了! 李衡抓住她下滑的手,将她拉着按到原位坐下,沉着脸,语气略带情绪:“你还这般调`戏过谁?” 宛葭月笑道:“这不叫调`戏。” 李衡懵然,这不叫调`戏,难道还叫搭讪吗?心中更加的不悦。 她喜欢长相俊美的郎君,之前必然也没有少搭讪良家儿郎,若只是言语搭讪小小动作倒也罢了,若是对其他郎君也如此这般……他心中憋闷的要炸开。 宛葭月朝他面前挪了挪,双手撑在他的膝盖上,媚眼如丝的昂首注视着他,看的他心乱跳。 “这叫撩拨。”她轻声笑语,故意冲他挑了下眉眼。 李衡手紧了紧,将她双手从自己双膝上拿开,别过脸去。 撩拨和调`戏有多大区别吗? 宛葭月继续道:“我眼光那么高,没你这般俊美高雅、温润端方的公子我可看不上。” “那你遇到几个我这般的?” “两个。” 那就是如此这般“撩拨”了两个公子了?他眉头皱的更紧,面色又沉了几分。 宛葭月瞧他不悦,笑着调侃:“你不会是吃醋吧?” “胡说。”立即的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喝了口稳稳心神。 宛葭月咯咯的笑着单手撑在桌上歪头看他躲避的眼神:“你吃醋我很开心,但是我觉得没必要。” 李衡斜了她一眼,几分请求几分命令的道:“以后不许对别人如此。” “没有别人,只有你。”手不安分的伸向李衡脖颈处的伤疤,指间轻轻的划过,解释道,“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我哥,一个是那位许公子。难道你认为我会对我哥如此吗?那他肯定能骂我三天三夜,至于许公子,他人太清冷孤傲,无趣。” 李衡心中闷着的一口气这才算舒畅。 “李公子,其实……”她手指顺着脖颈下滑勾着他的衣领,挑逗的笑道,“我那次只顾着给你治伤了,都没有瞧你的身子,不如……” “不行!”李衡立即将她手拿开,理了下衣领起身。 “你说不行就不行啊!”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将他扯坐回原位。 “我说不行就不行!”李衡坚决道,可不能让她养成这种不良的习惯,而且自己现在身体怎能让她看。 “你还欠我一份人情呢,你说加倍还我的。”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公平交易,“‘君子一言,誓死不悔。’你自己说的。”她理直气壮的回击。 “此事不行,换其他的事,我答应你。” “有何不行?我就要用此事交易。” 这算什么交易? 李衡微微的垂眸看了眼自己衣领,沉声道:“我身上都是伤疤,太丑陋,待寻得良医祛了伤疤再说。” “我就是良医啊!”宛葭月立即笑道,摩拳擦掌起来,“你的伤我都能治好,祛疤算什么。不如我帮你平疤祛痕,一举两得。我先看看你伤疤情况。”说着就去帮李衡解衣。 李衡拗不过她,怕硬拦着下手重伤着她,最后半推半就间被她扒了外衣,又去帮他解中衣。 “好了,我自己来吧。”手脚如此的笨拙,本是活结被她着急之下扯成了死结,就差没有直接将带子给扯断了。 宛葭月立即的收回手,笑嘻嘻的道:“就该你自己解的。” 李衡白了她一眼,垂头慢慢的将死结一点点解开。中衣刚褪到一半,忽然夏桐端着茶水进来,瞧见了面前一幕,惊的整个人僵住。 上次撞破宛姑娘面含娇羞,这次撞见李公子室内去衣,自己这是有多巧?可他一点都不想这么巧。 “李公子恕罪。”惊慌的端着茶盏转身出去。 李衡回头看宛葭月,她却是浑不在乎,目光盯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肩头、胸口、肋下、腰际、腹部、双臂均有深浅长短不一的伤疤,有的是旧伤,有的是这几个月留下的新伤,有刀剑伤,也有箭镞的伤。好些伤疤有缝合的针痕,像一条条长蜈蚣趴在原本白净的肌肤上,几分可怖。 轻轻帮他褪下中衣,背后亦是如此。 “是不是很丑陋?吓着你了吧?”李衡低声惭愧的问 宛葭月微微摇头,满眼心疼。 手指轻柔的抚上伤疤,不敢用丝毫的力,似乎怕弄疼了它的主人一般。 枯朽谷的杀手都是刀尖上滚爬的人,她却未听说谁满身伤疤;他本是大周尊贵的太子,金玉一般的人,却一身伤痕,有几处甚至致命。 这些伤当时该流了多少血,该多疼,想到这一路上他反反复复的受伤,新伤叠旧伤,眼角不由的湿了。 “你……你不让我看,也是因为这些伤疤?”她声音几分哽咽。 李衡未答,见她难过,将中衣穿上,玩笑着问:“瞧过了可有办法祛除?” 宛葭月帮他将外衣披上:“有两处伤疤隆起太高我尚且无能无力,其他问题不大。” “那就先祛除能祛除的吧。” 南楚·炎都 自决定给李衡祛除身上的疤痕,宛葭月便亲自出门买相关的药。 李衡以保护宛葭月为借口让池渊陪着她,顺便帮忙拿东西,一来的确是有这样的心思,二来也是给池渊出门的机会。 宛葭月先是拒绝,毕竟池渊的性子太冷,又沉默寡言,太无趣。但是李衡执意,她也没有强拒。 宛葭月在药铺买了药之后让池渊先送回去,自己要去见兄长,池渊自不方便跟过去,便应下,择路回走。 走了小半条街,他察觉身后有个头戴帷帽的姑娘在跟踪,对方显然不是万竹园的人。 他瞥了眼一旁空荡的巷子,立即钻了进去,身后的姑娘也紧追两步跟了去。见巷子里没人,那姑娘朝里追了一段到巷子岔路口,左右依旧不见人。 “怎么丢了?”姑娘懊恼的躲了下脚,转身回走。 池渊从一处院墙上跳下来,看着远去的娇小背影,反跟踪过去,姑娘没有意识到。 跟踪大约一条街,那小姑娘上了一架马车,朝着西城方向去,他下意识想跟过去,想到自己还要及时的送药回万竹园,耽误太多时间公子必然生疑。 最近公子对他已经不似从前,很多事情故意的支开他,若是再让公子心生疑窦,公子断然不会再留他,放弃跟踪折身回走。 * 宛葭月从一处高墙深院后门进府,来到前院的书房正瞧见鸦青正从书房内出来,她急忙蹑手蹑脚的小跑上前,一把将鸦青拉到一侧的回廊中。 “干什么,鬼鬼祟祟的?”鸦青声音也压低,回头朝书房瞥了眼。 宛葭月眯着眼笑嘻嘻的道:“借钱啊!” 鸦青冷笑一声,立即打掉她的手,一本正经道:“没钱!” “又不是不还你。” “可我也没看到你还,你自己算算累计借了多少了?不仅我的,还有赭檀、朱绛、黄栌、殷绯,你一个都没还。” “小气!”宛葭月冷哼一声,拨开他朝书房去。 “回来!”鸦青一把将她拉住,“少主此刻正和殷绯在谈正事。” “杀人的事?” 鸦青未答,反问:“你又借银子做什么?” “吃喝玩乐,哪一样不要银子?”又凑近昂首贼兮兮的道,“借百十两用用。” “没有。” “鸦青哥哥。”抓着鸦青撒娇,“借点吧,你看我都饿瘦了,借一百两行不行?” 鸦青甩开她的手,靠在廊柱上,故意上下扫了她一眼:“万竹园既然那般不好,为何不回来?没银子。” “鸦青哥哥……” “喊什么都没有。我都被你借的倾家荡产了,哪里还有银子,没瞧出来我现在穷的饭都吃不上,饿的皮包骨头了吗?” “你明明胖了!” “是吗?”鸦青摸了下自己的脸,宛葭月认真的点头,他立即笑道,“那你就回来吧,府中伙食好,我们一起长胖。” “哼!”宛葭月见他是坚决不借钱,甩开他的胳膊,气呼呼的道,“你自己长胖吧!”转身朝书房去。 鸦青伸手要拦,她人已经窜出去好几步,他立即的追了上去。 两个人在书房前低声的争论起来,忽然里面传来喻暮商的声音,让他们进去。 殷绯退出书房,见到她意味深长的笑了下离开,搞的宛葭月一脸迷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进书房宛葭月立即笑嘻嘻的讨好道:“哥,我来想向你借个东西。” “药?” 宛葭月微惊一溜疾走到书案前:“哥,你怎么知道?” “你这几日不是都外出买药吗?此来只能求药,否则你还愿意踏进此门?” “哥,你说的什么话,我也是想你了呀。” “想我的药吧?” “不不不,药次要,想哥你才是主要的。”嘿嘿的笑道。 喻暮商冷嗤一笑,不和她计较。 “我猜你会回来,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宛葭月疑惑:“你知道我要什么药?”转念一想,自己在万竹园身边都没有带个人,兄长必然派人暗中盯着,知道她去药铺,无论如何会去打听她买了什么药,是不是生病什么的。 “多谢哥。” 喻暮商从书架上取过一个小盒子递给她,“怎么用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她打开盒子取出药瓶拔开塞子嗅了嗅,的确是自己要的药粉,立即装进腰间的小包。眼珠子转了转又拍了拍小包凑到喻暮商身边放低姿态娇声道:“哥,再和你商量个事呗。” “要钱?”喻暮商瞥了她一眼,刚刚在廊下和鸦青的说话他也模糊的听了一些。 “要钱多难听,叫借钱,以后还你。” 喻暮商轻笑声,瞪她一眼,以前在谷中但凡有了银钱就朝谷外跑,四年前为了去大周华阳,暗中向他身边人借了一圈钱,带上一些值钱的珠宝首饰就跑了,这四年她倒是诸国游玩逍遥自在,让他好找。 父亲最初以为她出走是因为她毒死了他养的猞猁,被他骂一顿负气离谷,将他训斥了一顿。她明显就是早有预谋的。 想起来让他又气又无奈的想笑。 “不借。” “哥哥,你想你唯一的妹妹被饿死吗?” “饿不死你。”伸手取过书案上纸笔坐下来写信,她央求两句,喻暮商均没有搭理,她气哼哼的道,“哥哥你太抠门。”转身出了书房。 喻暮商将信写好封口,递给鸦青吩咐:“让一个弟子送到华阳去。”又从书案下的抽屉内取出一个小的锦袋,“给宛宛。” 鸦青接过捏在手中,里面似乎是一个印信,心下也猜到七八分,领命退了下去。 宛葭月刚回到万竹园附近的街道,鸦青就追了过来,将锦袋给她。 她疑惑的打开,取出来瞧了瞧,是南楚一家钱庄的契子和印信,立即乐道:“回去替我谢谢哥哥。” 鸦青取笑:“这回不再骂少主抠门了?” “那你再代我向哥哥道歉。”想了想道,“还是我下次见到当面和他道歉吧。” 将东西收回锦袋放进腰间的小包中,笑道:“这次我就把欠你的银钱还了,免得你真倾家荡产媳妇都娶不上,还要赖我呢!” 鸦青望着她认真的脸,心中酸涩,微微苦笑道:“那就不娶了。” “那怎么行。”宛葭月笑着伸手抚了下他的脸颊道,“这么俊俏的郎君都要孤独终老,得让天下多少男人汗颜,多少姑娘惋惜。” 鸦青微微的侧头躲过她手,牵强笑了笑:“若不能与喜欢的人相伴终老,孤独终老也不一定就不好。” 这伤感的一句话让宛葭月心头也凉凉的,现在兄长不拦着她与李衡往来,但是谷中的规矩却是死的,李衡不能陪她入谷,她也不可能出谷嫁给他。 如果真到那一天不得不分开,自己真的会选择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嫁了生儿育女吗? 她开始怀疑自己。 抬头正对上鸦青深情灼灼的眸子,心中微惊,立即的移开目光四周看了眼,略带几分慌乱:“我们别当街说话了,四周都是眼线盯着呢。”手下意识的摸了下腰间的小包,“我先回万竹园,你代我谢过我哥。”说完转身离开。 鸦青张了张口想喊她,终是咽了回去。 * 李衡坐在幽篁居前的木台上,看着宛葭月在捣药调药,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十来个瓶瓶罐罐,有的药味浓香,有的则苦涩刺鼻,其中还夹杂这一缕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 “你身上的香叫什么?”李衡也无心思看书,索性将书合上放在一角。 宛葭月抬眸看他一眼,笑问:“你也想要?” “很好闻。”他笑道。 “叫停云香,是我娘调配的。”她笑道,“我娘是制香高手,这种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化浊辟秽、醒神益脑。” “名字挺好。” “你喜欢我待会送你一个香囊,里面装的就是停云香。” “多谢。” 宛葭月捣鼓了小半天,将十来种调配成了乳白色的膏状物,笑着对他道:“可以了。”指了指他的衣领。 李衡站起身朝居室去,宛葭月端着药膏跟进去。 在内室的方桌边李衡解开衣带,宛葭月则紧盯着他看,李衡笑道:“这么多伤疤有何好看的。” “就好看。”她笑道,这么健美结实的身材,哪里会因为那些伤疤就打了折扣。 李衡无奈一笑,便由着她看,反正也都已经被看一遍了。 宛葭月挪到跟前,看着满身的伤疤,心中不免又心疼一次。 “这药刚涂上去凉凉的,不一会儿就会发热,最后可能会有灼痛,你身上的伤太多,一次都涂抹会很不舒服,我分三次帮你祛除。” “嗯!”李衡点下头。 望着身前认真帮他涂抹膏药的姑娘,低垂着眉眼,长长睫羽轻扇,玉瓷般的肌肤,眼角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痣,在抬头低头间时隐时现,发间和身上均是停云香的香气,将膏药的药气都掩盖下去。 他轻轻的嗅了嗅,这种香的确很好闻,嗅着嗅着,他忽而觉得这种香气似乎以前在谁的身上嗅到过,苦想却想不起来。 “令堂是制香高手,这技艺都传给了什么人?”他随口问,像是话家常。 宛葭月回道:“除了我就只有我哥了。不过我哥哥喜好制毒,所以制香上是个半吊子。” 李衡心中否定,那个带着停云香的人不是喻暮商,应该是在认识喻暮商之前,甚至是在华阳之时。 南楚·炎都 身前的伤疤涂上膏药后,待膏药慢慢的吸收进去,李衡才感到伤处在发烫,最初涂抹的伤处已经有细微的灼痛,慢慢变成火辣辣的疼。 “很不舒服?”宛葭月放下药膏,关心道,“若是太痛,我帮你洗掉。” “这点小痛无碍。” 宛葭月见他眉头展平,也放心下来,取过中衣帮他穿上,恰时听到脚步声传来,两人齐齐望去,夏桐正立在内室门前,朝里瞥了眼,忙垂首禀道:“许大人过来了。” “嗯!” 李衡取过青衫穿上,整理好衣带领袖,走到前室,许清和已经到幽篁居前。 宛葭月知他们谈论的话自己不该听,识趣的出去,和许清和擦肩而过之时,她笑着歪头凑近许清和低声道:“你身上有女人香。” 许清和侧目看她一眼,耳根微热。 宛葭月咯咯的笑了两声,双手插怀得意的沿着木台朝一旁的居室去。 李衡在矮桌边坐下:“许公子此来是贵邦太子殿下有什么交代?” 许清和微微的笑了下:“殿下记挂李公子,命在下过来看望。”让身边的人在门外候着,独自走进了室内,朝李衡微微的欠了欠身在对面落座。 李衡不屑冷笑:“赵煜将我留在此处也有些时日,我倒是很想见见他了。一直听闻其人未曾逢面有些遗憾,不知我可有这等机会?” “在下必当为李公子传话。” 一个随从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长木匣,小心翼翼的放在桌上,恭敬的退了出去。 许清和淡笑:“在下此来还有一事想请教李公子。”一边打开木匣一边说,“听闻李公子擅长书画,特别对于人物古画颇有研究,这是太子殿下新得的一幅前大夏朝书画大家临淮居士的《淮阳元夕图》,宫中画师博士鉴赏过,对此画真伪一时难辨,殿下特让在下带来请教李公子。” 说话间已将画从木匣内取出,递了过去。 李衡瞥了眼:“贵邦太子倒是挺有闲情雅致。” 前些□□堂争论赵煜惹怒皇帝,被罚禁足东宫,如今研究起书画来,显然是想讨君父欢心。南楚皇帝赵适是当世一位书画大家,素来喜欢收集古画,早年喜欢山水,这些年独爱生活人物画。 前大夏临淮居士是难享负盛名的书画大家,以其独具特色的人物画风格开创了淮阳画派,受后人追捧,许多书画爱好者不惜万金收藏其画,即便是赝品摹本也是千金难求。 《淮阳元夕图》是临淮居士巅峰之作,大夏末年战乱,此画遗失,后来传言是在南楚,至于在何人手上便不得而知。 如今赵煜却让人捧着这幅画过来,李衡心中还是有些惊讶的。 他接过画轴,展开三尺,不过才是画中一段,他起身朝屏风后的中室去,随口吩咐门前的池渊:“摆案。” 池渊应声叫过同样侍立在门外的夏桐进去,护卫朝里看了眼,许清和却给他们一个眼色,让他们守住整个幽篁居,他们领命散开。 中室内池渊和夏桐已经将几张桌子拼接好铺上干净的白布,退到一旁侍立。 李衡将画轴在长桌上铺展开,许清和瞥了眼一旁的两人吩咐:“看茶。”夏桐忙退了下去,池渊知自己也不该逗留,退出去。 许清和朝屏风看了眼,低声轻语又语速飞快的说:“公子,属下今日在宫内遇到桑二公子,他让属下带话给公子,询问公子这几日是否有顾五公子消息。” 李衡疑惑看他一眼。 许清和解释:“顾五公子数日前失踪,顾府已经派人四下寻找,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为何失踪?”李衡心头一紧。 “公子恕罪,宫内说话不便,属下未来得及细问,但见桑二公子神情紧张愁眉不展,顾五公子应该不是一时顽劣离家。” 李衡也担忧起来,半个月前桑蕤将其送回缁墨顾府,怎么会无辜失踪?顾小寒虽然顽劣,但还不至于玩失踪。他身边护卫众多,顾璞相和顾惊蛰更是看的紧,怎会让他失踪? 想到两三日前曲九复说在街上见到耿妍,看来她此来炎都是为了寻找顾小寒。 桑蕤既然拖许清和来问他,顾小寒可能会奔着他来。 以顾氏在南楚的势力至今还没有查到消息,顾小寒此次失踪非同寻常。 “未有。”他摇头,顿了下又迅速的道,“你且回桑蕤,我会派一部分人去找。” 许清和狐疑的注视他,现在是最紧要的时候,南楚之事容不得丝毫差池,此时最不该分心,公子却去关心顾小寒的失踪。 他虽是顾先生之子,但毕竟有顾府的人在寻找,而且顾府此次对南楚之事持旁观者的态度公子已经不满,怎么对这个少年如此关心? 看着面前人眼中的忧虑他心下对顾小寒的身份几分猜疑。 既然公子不言明,他也不多嘴问,现在于他而言这并不重要。 夏桐端着茶水进来,李衡和许清和转而谈论起长案上的画作。 李衡在书画上虽有一定的造诣,毕竟非专司此事,自不比南楚翰林文人和宫廷书画博士的水平高,最后给出的答案也不过是模棱两可之间,没有定数。 谈完画作,天色已不早,许清和带着画和人离开。 他刚走曲九复回来,神色焦急。李衡还未来得及问他缁墨那边的事情,曲九复先开了口。 “我们安排在缁墨的人被秦大公子给抓了,顾小寒失踪。”走到矮桌边倒了杯凉茶咕噜两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喝了一半,才放下茶杯歇了两口气。 李衡也将刚刚许清和说的事情向他明说,询问他缁墨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安排调查顾小寒身份的人被秦大公子发现,秦大公子倒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抓起来关着,倒是顾小寒去凑热闹无意间听到了我们的人和秦大公子之间的谈话,从而怀疑自己的身份。” “他随后跑去找顾先生和秦大公子,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他在府中闹了一场,挨了秦大公子责打,随后人就失踪了,顾府的人几乎都派出去,至今没有他下落。” 曲九复说到这儿,语气也低沉下去:“如今已完全能确定他并非是顾先生之子。” 李衡眉头皱的更紧,不是顾先生之子,最可能就是辛儿。 如果他是辛儿,八年前山洞里那个被群狼撕咬破碎的孩子已被掉了包。 细细的回想当年之事,他独自一人去求陛下放人,随后又是独自一人带着辛儿离开,九楼有人不放心暗中跟踪保护并不奇怪。得知九楼的结局已无可逆转,他们偷偷的救下洛王世子也合情合理。 “他既然离家出走,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这炎都,你派人四处打听,他万万不能有事。” “这不用你交代,我得知消息时当即已命人去办了。” 李衡目光朝室外方向看了眼,满目惆怅、无声叹息。 如果他真的是辛儿,无论如何他都要护他无虞。 “还有一事。”曲九复将上午派人盯着池渊发现有小姑娘跟踪池渊并被反跟踪的事情说一遍,“我们跟踪小姑娘的人还没有回来禀报。” 李衡嗯了声表示知道,和顾小寒失踪的事情相比,池渊的事情倒是可以相对的缓一缓,他现在脑海中全是顾小寒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 心中担忧害怕更甚。 * 人定十分,冷月高悬,炎都街坊的灯火已经灭的差不多,百姓家的院子内传来男人的鼾声,看门的大狗闭眼趴着,夜鸟停在枝桠上不再飞窜,秋夜的风带有凉意,整个街坊安静、冷清。 万竹园不远的一条巷口大青石上蜷缩坐着一个身影,双臂抱膝,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才惊觉的抬头朝街道望去。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在一人,身形高大,黑色短打,背着月光看不太清楚脸。 男人朝他跟前走了几步,他警惕的从大青石上跳下做出戒备之状。 “敢问小公子可是顾五公子顾小寒?” 男人已走到三步距离,朦胧月光下将人看的几分模糊,但大致能分辨出样貌,是一张陌生面孔,口音不是南楚一带,倒更像北方大周人。 “你何人?” 男子此时也将面前人看的分明,回道:“大周人,奉命暗中保护李公子,五公子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到在下居处暂做休息。” 少年凝视了他须臾,忽然转身朝巷子里跑。 “五公子……”男子立即的追了过去。 少年脚步更加的紧急,男子见此立即飞身而起拦在少年的面前。少年退了两步,微微的摇头,“我哪也不去。”转身欲再跑,男子出手敏捷迅速,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少年用力甩开,两人交了几招,少年身手不及,被对方反扣双臂制服。 “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男人声音严厉。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去,我哪也不去。” “那你来炎都做什么?” “你管我!”少年低吼,挣扎想要甩开男子,双臂却被对方死死的扣在身后,整个人贴在墙壁上,动弹不得。 “若非是李公子有心要寻你,谁管你死活?” “他自身都难保了,谁要他寻要他管?” “闭嘴!”男子用力的一掌劈下,少年慢慢的昏了过去。 南楚·炎都 顾小寒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见到门前廊下站着的正是昨夜那个将自己给劈晕的男人,他眼神能射出刀子,若非是自己打不过,他现在绝对要将面前的人给按在地上狠揍一顿。 “五公子,早膳时辰已经过了,你要挨到午膳了,屋内有水,喝点水垫垫吧。” 顾小寒狠狠的瞪他一眼,走到门前石阶坐下,扫了眼院子里散落站着的七八个短打的精壮男人,又扭着头眼睛四处的瞟。 “别瞟了,你跑不出去的。”男子笑道。 “谁说我要跑了?” 男子冷笑声:“那就好,你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若是想跑,我这几位弟兄可能下手会很重。” “李公子的命令?” “不是。” “你们不是李公子的人,奉谁的命暗中保护他?我怎么瞧着你们好像不怀好意,杀他的吧?而且你似乎认识我,是不是从大周到缁墨的一路上我们交过手?” 男子笑了笑:“五公子倒是聪颖,不过没全说对,我们的确是保护李公子。” 顾小寒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双臂搭在膝盖上撑了一会儿,眼睛还在四处的瞟,想找个能够偷跑的路径,忽然似想到什么,扭头看着还站在廊下的男子,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忽而笑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次林中内卫围杀及时赶来相救的人。你的眼睛我记得,声音也是。” 男子有些惊异,没料到只是匆匆一面,当时他还蒙着面,面前的少年竟然能辨认出他来。 “五公子好记性。” “那是!”他嘚瑟的伸长腿双肘撑着石阶道。 男子不由的笑了,还真的是少年人。 “唉,说说你们的主子是谁,这么不怕死,竟然敢公然的从内卫手中救人。李公子都被冠上谋反的罪名,东宫一脉几乎斩尽,他就不怕累及满门?” “五公子操心的有点多了。” 顾小寒斜他一眼,点点头:“那好,我问我自己的,李公子要寻我,你现在寻到我是不是要将我交给他?” “不会。” “为何?” “情况复杂和你一个小孩子说不清楚,你也别多问。” “谁小孩子!”顾小寒冷嗤一声,起身回屋。 知道对方身份,对自己也没有恶意,他也放心。现在与其被顾府或者李衡的人找到,他宁愿就和这几个陌生人待在一起。 刚跨进门槛,肚子咕噜叫了起来。已经三顿饭没吃了,从顾府跑出来的时候一文钱没带,还是变卖了随身的配饰勉强混到炎都,到炎都更身无分文,还要躲着顾府的人,就差没有当街要饭了。 若是昨夜没被这人给抓回来,此刻还真的可能临街乞讨。 他脚步退出门槛,瞥了眼廊下的人,傻笑了下,转身朝后院厨房去翻找吃的。 * 池渊奉李衡吩咐到书铺买兵器类的书,也没有指明要哪一本,只让随便买几本。 书铺内卖的书多是一些经史子集或其他杂书,兵器类的书根本没有。他跑了几家书铺,最后在一家较大的书铺内找到几本。 买完书刚出门,忽然迎面一人撞了上来,他刚想发作,发现自己的手中被对方塞了东西。他紧了紧摸出是纸条,余光朝那人瞥了眼,是个年近而立的男子。 “小兄弟很是对不住,走的有点急。”对方歉意的冲他拱了拱手。 他揉了下肩头:“没事。”径直的出门。 到了僻静地方,他急忙将纸条打开,只有短短的两行字,看完后他立即的搓成细条放进腰间。 “喂!”刚欲迈步身后忽然有人唤了声。 回过头,见到头戴帷帽的姑娘,还是昨日的那一身衣着打扮。 “你何人,为何一直跟踪我?”池渊冷声质问。 “你不记得我了?”姑娘声音甜甜,将帷帽的轻纱掀起,露出一张可爱的圆脸,约莫十三四岁,甜甜的笑道,“我是妙言,常妙言。” 池渊见那张脸抓着书的手猛然抖了下,神色一瞬间阴冷。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他转身离开。 “喂,你是池渊哥哥对不对?我怎么可能认错,你不会忘了我吧?”小姑娘不依不饶的追上去,“你不是在大周吗,怎么来南楚了?我昨日在附近见到你,还以为认错了人,今日就再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的让我遇到了呢!” 池渊身前的拳头忽然握紧,眼中寒光掠过。 小姑娘追到身边,昂着头依旧笑容甜润:“你当初回去,你兄长没有责怪你吧?” 池渊的步子猛然的停住,冰寒的眸子紧盯小姑娘,小姑娘被他盯的有些畏惧退了一步,声音柔柔怯懦的道:“我、我就是关心一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我有点害怕。” 池渊愣了几瞬,看着面前小姑娘胆怯的模样,眸中的寒意慢慢的收敛起来。开口声音却依旧冰冷:“你怎么来南楚了?” 小姑娘见他面色缓和,害怕也慢慢散去,笑着道:“我和祖父几个月前就来了炎都,现在住在城西永田街枇杷巷,祖父前段时间还念叨你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 “不必了!”他冷淡拒绝,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太过无情或失了礼貌,声音柔和三分解释,“我今日还有事要做,你说的地方我记住了,过几日过去看你们。” “真的?”小姑娘欢喜的拍手道,“说话算话啊。”伸出小指要和他拉钩。 池渊没有回应,只道:“我还有急事,不能与你长话,你一个小姑娘别在街上乱跑,快回去吧!” “先拉钩。”小姑娘跟上两步手指朝他面前再次的伸了伸。 池渊为了尽快的打发她,敷衍的和她勾了下小指。 “我回去告诉祖父,他一定很开心,池渊哥哥,我等你,你可一定要来哦。”还伸了伸小指,意指他已经承诺,不能反悔。 看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的融进街道熙攘的人群消失不见,他才收回目光,那抹凌厉的阴寒再次爬上了冷硬的面孔。 伸手轻轻的摸了下自己的脸颊,面色微微和缓,目光也黯淡下来。 在街上愣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目光朝四周打量一眼,暗处不仅有万竹园的眼线,也有公子的人,自前几日他便察觉公子派人在盯着他,每次支他出来,不过是在是试探他,只要他稍有额外的动作,公子必然知道,所以这几日他一直规矩的办完事便回去。 他怎么也料不到昨日和今日常妙言会两次的出现。 以今日他们的对话和公子现在对他的怀疑程度,必然派人去打探常妙言祖孙的身份来历以及和他的关系。 他拳头握的更紧,黯淡的目光之下充斥阴狠。 看了眼手中的几本书卷和朝万竹园去的路,迟疑了须臾,转而朝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追去。 * 万竹园中,李衡和曲九复正对坐在幽篁居后的水榭中,李衡的脸色阴沉,目光盯着水榭外的池面沉思。 曲九复刚刚将下面人查到的情况禀报。 昨夜派去跟踪小姑娘的人回来,查到那小姑娘住址,家中只有祖父和一名中年仆人。三人均是上渝国人,几个月前来到炎都,老人家是个大夫,临时在附近永田街的一家医馆坐堂,医术高超,很得附近百姓的信赖称赞。 李衡听到这些,更加确认自己的猜测,池渊的那张脸是重塑的,而且帮他重塑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常老大夫。否则一个上渝国的人怎么可能认识在大周京畿长大的池渊。 自从当年大周与上渝国一战后,两国一直是敌对状态,并无邦交,朝廷到民间两国少有往来。几年前上渝国霍兰意欲从桑葳入手来复仇,最后被识破,现在又出现一个池渊。 他又立即的生出新的疑惑,如果池渊是上渝国的人,他刺杀呼延钟又是为何? 难道真的是为了不让南楚和白狄联盟吗? 他摇摇头,否定这个猜想。 这个跟在他身边一年多的少年,竟然像个谜团一样,让他看不透也猜不透。 但无论如何,他来历已然太不清白,自己身边不可能再留他。 “你留人在枇杷巷了吗?” “留了两人盯着,池渊若是与那对祖孙联系,会立即来报。” “嗯!”他朝天上看了眼,“这个时辰,池渊早该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猜到了几分。 一直到午膳时辰池渊还没有回来,跟踪池渊的人也并没有传话进来。 午憩后,李衡坐在小方桌前,折了花瓶中的一根细长的花茎,沾着茶水在桌子上横竖的画着什么,不时停下来眉头深锁、苦思冥想一阵,待桌上的茶水痕迹快干时,又蘸水朝旁边画了画。 细心的人便看得出这是整个炎都的坊市图。最后他将花茎停在了西城门的方向,轻点了两下。 外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将花茎插回花瓶内,随手取过一旁的方巾将茶水抹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池渊,在门前告进一声捧着书卷进来。 他快速的扫了眼池渊,待对方将书放在小桌上,才开口语气平和的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南楚书铺鲜少有卖兵器书籍,池渊多跑了几家。”说着又从腰间取出那卷只有孩子手指粗细的卷纸递过去,“这是出书铺时一陌生男子塞给池渊的。” 南楚·炎都 李衡接过卷纸打开,简单的两行字,顾小寒在对方的手中,并无伤病,被保护起来。纸条没称呼没落款。 能将这样的纸条塞给池渊,必然不是自己人,应该是暗处相护他的华阳那边的来人。他第一想到的便是那日林中出手相救的一批人,至今不知其身份。 随手将纸条重新的卷起来,望着对面规矩跪坐的池渊,一如去年第一次见他时候一般。面容冷硬,微微垂眸,目光微寒,眉间不蹙却带着几分忧愁。 曲九复将他推荐给他,便是看中他身世清白,沉默寡言,做事沉稳,身手不错,加之年少未经多少世故,更能培养忠诚。 如今,出身不明,忠诚更无从谈起。 池渊察觉到李衡紧盯的目光,心中有些慌,直了直身子道:“公子无其他吩咐池渊先退下了。” 李衡开口,声音冷淡:“你跟在我身边一年多,对我的事也不可谓不了解,应该详知两年前卫棠一事。” 池渊心头一紧,抬眼看着李衡,这句话不是无来由的说出,今日的事情公子是知道了,放在双`腿上的手也不由己的攥紧了两分。 李衡注视他目光中的惊慌闪躲和几分恐惧,语气压迫:“我给你坦言的机会。” 池渊心中更慌,手也微微的颤抖,两年前李衡在杀卫棠的时候也是如此,给对方坦言机会,只是那时候李衡不是心平气和,而是带着悲痛和愤怒。 卫棠是李衡视若幼弟疼养了四年的人,亲自教他学文习武,教他道理,偶尔会和他讲朝局政治,甚至有时和臣僚议事都会让他在旁边侍候,目的是让他多听听学学,李衡是一心想将他培养成材。 李衡对卫棠的宠爱比对年幼皇弟皇妹更甚,昌宁公主为此频频吃醋,甚至玩笑的说过:“以后昌宁就选卫棠做驸马好了,这样皇兄就能多疼昌宁一些了。” 只是这样一个让李衡倾尽兄长之爱的人,却是白狄的细作,是白狄十三皇子呼延铭。 李衡算是疼之切恨之极,最后亲手一剑穿心而过刺死卫棠,并命人将其尸首丢入城外乱葬岗,那个虎狼出没、蛇鼠满地的恶臭之地。 李衡对背叛之人的狠从来都是让人畏惧的,即便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桑葳,对他有教诲之恩的阮太傅,他都没有心慈手软过。 何况于他池渊? 心中恐慌更甚,不说李衡会对他严刑逼问,说了他会死的更惨。 他心下摇头,他不能死,他的仇还没报,恩还没还,他不能就这么死。 望着李衡阴冷肃杀的目光,他心中害怕痛苦参半,跪直身朝后退了两步,深深稽首,声音哽咽:“公子,池渊选择不了出身,但池渊从无背叛公子,池渊只想争一回命。”一行泪从眼中滑落,与此同时也人已经飞速的冲向了居室半掩的窗户。 刚飞出居室,便被外面侯了多时的温让拦住,他迅速出手,匕首斩断温让一招将他擒拿的机会,见脱空立即的朝居室后园方向逃,温让紧追两步再次的拦下。 温让是武人出身,多年沙场和内卫训练,武功远在池渊之上。池渊深知自己远不是对方对手,稍有空隙便立即的脱身逃走。 李衡站在居室后的木台上,望着被温让步步紧逼的少年,一招一式都应对吃力。 宛葭月听到这边有打斗声,以为是李衡遇险,立即的跑了过来,这才瞧清楚状况。林子里温让对池渊出手凌厉丝毫没有相让,池渊边退边抵挡间挨了两掌,伤得不轻。 这不是在切磋武功,是动真格的。 她紧张的走到李衡身边,将他扫了眼,没有受伤的痕迹才略略松口气。 “出什么事了?” 李衡未答,只是目光注视池渊。 “你这是要取池渊性命,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宛葭月疑惑,看着池渊再次被伤,几分同情。 池渊性子不讨喜,人却老实规矩,一路上对李衡尽心尽力保护,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犯什么大错要如此教训。 她欲开口再劝,李衡冷冷回她两字:“背叛。”生生将她要劝的话堵了回去。 对背叛之人李衡从不留情,据她所知最典型的就是两年前的卫棠一案,他杀尽了当时华阳的所有白狄人。也因此在世人眼中他被认为是个嗜血狠辣之人。 池渊背叛他又怎会留他性命。 打斗声很快将居室伺候的小厮和附近的护卫引了过来,见相搏的双方均是李衡手下的人,护卫没有插手。他们的任务是确保李衡性命无虞不会逃脱,其他人的事情,他们概不负责。 池渊身受温让几掌,胸腔内似乎被震碎一般,疼的不能自已。温让的招招紧逼让他几乎无逃脱之机。 李衡是真的想他死,就如当初杀卫棠一样坚决。 他余光朝李衡的方向望去,距离太远,隔着树林,他只能瞧见一袭青衣长立。正是这一点分神,温让一掌毫不留情的拍在他的胸膛。他身子顿时飞了出去,撞在身后只有碗口粗的树干上,树被撞的枝干猛然颤动,落叶纷纷。 他摔在地上时一口血喷了出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散了架。 温让走近跟前,一把将他提起来,他闭了闭眼,拼劲气力再次的出手,匕首直向对方喉咙处切去,温让没料到对方伤如此重竟然还有这凌厉的招式,立即松手躲避,与此同时感到有什么朝自己的腹部刺来,他灵机反应出手格挡,却感觉自己右腿被什么刺穿。 面前少年已逃出两步,他正欲追去,被刺伤的右腿使不上任何力气,低头一看,腿上插着一片薄薄的钢刀,血晕染衣裤,他却没有任何的痛感,意识到刀上涂了强`性麻`药。 池渊不管身后如何直直的朝后院小山奔去。 整个万竹园他观察过数次,后院小山成片竹林没有居舍,只园外有护卫,也是护卫最松散的地方,其中一角外面临着一条小河,四周是灌木丛,视线遮挡,也无守卫,是最好的逃生之径。 这本是他为李衡勘察,为了有一日南楚太子下杀手,他带着李衡从此逃脱,现在却给自己用上了。 他心中自嘲,却更加的痛心。 李衡远远瞧见温让中暗算跌跪在地,池渊仓皇朝后园逃去,眉头紧拧。 宛葭月见此,立即的要追去,刚迈一步李衡一把拉住她手臂,眼神复杂,声音低沉:“别追了——危险。” 宛葭月愣了下,就这么放虎归山了?还是留有后手? 李衡吩咐旁边的小厮去将温让扶回来。 温让腿上是皮肉伤,并不重,因麻`药的作用,此时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腰际和全身也渐渐的没有了力气。 “很快你就会晕过去。”宛葭月帮他取刀处理伤口时道。 李衡坐在一旁看着铜盆里的薄刀,比匕首小了一圈,是藏在匕首里面的暗器。那柄匕首是去年池渊刚跟着他的时候他所赐,他一直都随身带着,现在却用它来对付他了。 宛葭月帮温让处理好伤口,温让在麻`药作用下已经昏睡过去。 李衡回到内室,曲九复从外面进来,显然是听说了刚刚的事情,进门还未坐下便问池渊之事。 午前刚出去打听消息,这才两个时辰不到,面前人已经动手了,而且让人给跑了。 “你为何放他走?”曲九复质问,这不是李衡一贯做事的风格,池渊知道了他们太多的事情,若是放他走,就等于把许多重要的机密都拱手送给了敌人。 “是他自己逃走。”李衡随手拿过一本刚刚池渊从外面买回来的兵器书籍。 “你若未有心,他怎么可能逃的掉?别说是万竹园了,这幽篁居他都踏不出去。” 李衡冷冷的看他,曲九复被他这样逼视倒有些心虚,是他失误在先,没有查清池渊的身份就将人送到他身边,现在反过来怪李衡也是于理不合。 “我去将人除了。”他刚起身,李衡拦道,“先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曲九复回头盯着他,这是不想让他去杀池渊,明摆着是想放人走。 “你还关心这个?自己的生死,身边人的性命都不管的,你还关心这些做什么?” 李衡昂首目光犀利,曲九复与他僵持了须臾,气恼的甩袖重新的坐回原处,语气嗔怒:“池渊去了枇杷巷,意图杀了那对祖孙,被家仆拦下,家仆武功在池渊之上,他没有得手便放弃先回来了。” 见李衡疑惑,他道:“具体的原因下面的人还在查,想必是杀人灭口。” 李衡放下书卷思忖片刻后不由的朝窗口望去,透过窗户正可看到居室后的那片树林,穿过树林便是后院的竹林小山。 刚刚在池渊逃走的那一瞬间他想亲自动手,可也就在那一瞬他脑海中却是池渊含泪的双眼,竟然心软了。 收回目光,宛葭月走了进来,瞧他神情沮丧,在其旁边坐下,轻声安慰:“是不是你弄错了,池渊不可能会背叛你。” 李衡深深望她一眼,宛葭月解释:“你在葛镇遇刺那次,重伤垂危,他心焦如焚,担忧害怕的都哭了,一个劲的求我一定要救活你,彻夜守着你,把你看的比至亲还重,怎么可能会背叛,可是有什么误会?” 李衡不知道那夜的事情,但他莫名的脑海中又闪现刚刚池渊含泪的双眼,悲痛、恐惧、绝望、无助和无奈混杂。 如果是有误会,他只需要解释没必要逃,他自会去查证。离开时他也自言出身无奈,这里面没有误会,也没有冤枉他。 “此事你别过问了。”他声音温和几分。 宛葭月扁了扁嘴,嘟囔:“我才懒得过问。” 南楚·炎都 南楚东宫,几位东宫属官、幕僚从大殿内出来,瞧见廊下走来的许清和,几人面上表情不一,却均是表现不喜。 许清和知这些人心思,在他们文士武人眼中,他才华是有,但取得太子信任偏宠则是靠色相。女子以色侍人尚被人不耻,何况是一个男人。翩翩太子对他爱重,听不进他们等人劝谏,让他们很不快。 所幸太子未有因他废政,这些人也就不再多言。 不言并不代表从心里面接受他这位客卿。 前段时间传出永王对他垂涎之事,永王的嗜好私下无人不知,这些属官幕僚看他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层意思。 他们不喜,他也不凑上去,待一行人走远他才步入大殿。赵煜斜靠椅背,单手撑着扶手拧着眉心,显出无比疲惫之态。面前书案上摆着一摞折子,几本被翻乱。 许清和走到殿中施礼,赵煜才抬头朝他看来,无力的招了下手让他上前。 “殿下是因何事烦忧?”目光朝一本展开的折子瞥了眼,是关于沿江军备的折子。 “陛下因此大动肝火,这几日圣体才稍有起色,殿下万不该在这个时候再起这样的心思。” 赵煜长叹一声,颓然的躺在椅子上,目光疲倦的望着许清和:“孤怎会不知,只是……”想到陛下如此糊涂,永王又背信掣肘,他一腔怒气无处发。 若非是永王阴险阳奉阴违,他又怎会被禁足东宫?想起赵灼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为了与他争权夺位,竟然弃大周不取,将要白白错失良机。 “大周会落到今日境地,便是因为这么多年内乱不止,更是因为大周陈王与太子争权,我南楚若是再如此下去,恐要成为第二个大周了。”颇有壮士未酬的感慨。 “殿下忧虑过甚,大周积病已久,弊端又何止是内乱和皇子争权,国家机制出现疏漏,从朝廷到地方矛盾重重,这才导致这么多年内乱不断。大周如今皇帝心生狭隘,生性多疑,嫉贤妒能,如今朝中无贤臣,四境无良将,若没有一位力挽狂澜的君主,即便我南楚错失这次良机,大周未来二三十年内也会亡于我南楚和邻国之手。” “殿下若是耐得下心,便不必再争这一时之机,等上几年也未尝不可,大周从沉痛中缓过来的可能并不大。” 赵煜沉吟了许久,抬头看向他问:“李衡近日如何?” “万竹园的人来禀,前几日其属下的人叛逃,心情不是很好,一直窝在居室内,除了看一些无用的闲书便是和身边的那位红颜知己消磨。” 赵煜思忖须臾,目光深沉,微微摇头:“这不该是他的性情。一位曾经的储君,为国东征西讨,殚精竭虑,不可能在大周面临如此危急之时还有如此闲情。” 许清和迟疑了下淡淡的笑道:“殿下忘了,李衡是以谋反定罪被废黜贬为庶民,如此逆臣贼子,又怎可能真的忧国忧民,不过也是为了争权夺利罢了。” 赵煜准备起身的动作微滞,凝眉看着他,目光中透露一丝犀利和质疑。 许清和见对方神情,意识到刚刚自己言语用力过猛,想要解释挽回,难免越描越黑,便装起糊涂的问:“可是臣说错了什么?” 赵煜站起身来绕过书案,目光冷了下去:“你说这话看来还不够了解李衡,他与陈王李衍不同,他是洛王秦戴川教养长大,血脉里流的是皇家的血,骨子里信仰的却是秦戴川的忠勇无畏。所以他不会反,不过是有人想让他背负这个罪名罢了。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反,反的不过是大周皇帝,却不是大周,如今大周有难,他怎会不忧虑?” 许清和愣怔,公子的所想所为,竟然被赵煜看的如此分明透彻。他心中不由的替大周朝廷惭愧,替陛下汗颜,也为李衡的处境感到担忧。 “是臣思虑不全,多谢殿下教诲。臣这就命人盯紧万竹园。” 赵煜紧盯他,声音如下了霜,清冷带寒:“李衡在万竹园这些时日,伺候和护卫的人竟然没有丝毫的异样发现,就连跟踪的人也频频被甩开,至今查不到其暗中往来之人情况,反而给对方提供了联系的良机。” “清和,你如此聪明的人,就没有发现这些不寻常吗?”步子逼近,语气难掩怒意。 许清和顿时心跳如雷,面上一稳再稳,略显惊慌的俯身拜倒:“臣失察,臣失职,殿下降罪。” 赵煜在他身前蹲下来,单手抓着他手臂迫他直起身,目光紧紧的盯着他眉眼。 许清和垂眸紧抿双唇,露出惶恐之色。 赵煜伸手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昂着头对上他的目光:“清和,孤听说你最近和姿仪往来频繁,你是想做我南楚的驸马吗?” “臣不敢。”许清和欲再次拜倒,赵煜手却捏紧了他的下颚,“清和,她是襄王赵炀胞妹,孤很不喜欢你和她往来,更不喜欢你因为她而迷了心窍,忘了本分。” 许清和咽了咽喉咙未应答,赵煜是怀疑他因为姿仪公主才失职,他心下稍稍的松了口气。 赵煜松开手,许清和急喘了两口,立即拱手:“臣不敢。” 赵煜站起身走回书案后,冷声命令:“殿外跪着。” 许清和宽袖中的手捏紧几分,眼皮微颤,压下满腔的情绪,平静的回了声:“是。”起身走到殿外廊下跪侯。 两边的内侍宫婢见此纷纷朝后退了一步,头埋的更低。 殿外的宫人进进出出,端茶送水,伺候午膳、小憩,东宫属官也偶尔进去禀事从他身边经过,均是异样的看他一眼,充满讥诮玩味和不屑。 许清和垂着眉眼,面上无一丝表情,好似一尊石雕,无人知道他此刻内心的翻涌,直到日已偏西赵煜才命他进殿。 傍晚,坐在从东宫回小院的马车内,许清和一句话未说,石玉几次回头朝车内看,只见到他双唇紧闭绷着脸,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和他说话也无反应,他也不敢再多言。 回到小院天已抹黑,石玉拴好车马走进堂屋,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模糊的见到许清和坐在地上,他慌忙将屋内的灯光点亮,许清和面前一片鲜血,嘴角和莹白的袍子上沾染斑斑血迹。 石玉吓的忙过去搀扶,许清和摆了摆手推开他。 “公子,赵煜他……” “我没事。”他忙拦下石玉的话,喘息几口,阴冷的笑了下,“不会很久了。” 石玉慌忙起身倒了杯清茶过来给他漱口。 “公子何必受这种屈`辱,属下去求李公子。李公子待公子仁厚,必然会答应让公子离开南楚。” “不必。”他咽了咽口中残留的一点腥涩,“现在是紧要时刻,不能出一点差错。”借着石玉手臂的力量站起身来。 “只有公子事成,我的屈`辱才没白受,这仇才能报。” “可公子你……” “我没事。”他撑着身子走到椅子上歪斜的坐下,伸手要去倒水,石玉立即抢过去倒好送到他手上,转身从一旁抽屉中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一丸递过去。 吃完药,疲惫无力的靠在椅背上缓了一阵,目光涣散的望着门外淡淡的月光,好似呓语般含糊道:“死容易,活着难;杀一个人容易,毁一个人难。” 石玉听得毛骨悚然,担忧的看着他。 片刻后他对石玉吩咐:“明日去万竹园。”起身跌跌撞撞的朝外走,石玉上前搀扶,被他摆手拦下。 秋日清早,竹林空气清新,晨风微凉,让人身心舒爽,头脑清醒。 许清和到万竹园的时候,李衡正和曲九复在后园的小山上四处闲走,他没有让小厮通报,直接朝后园去,在山腰一处游廊中寻到李衡。 李衡瞧他过来,便察觉他有异样,面色惨白,脚步略显虚浮,前几日见他还容光焕发,今日竟似久病之人。清瘦身形,宽大的袍子将人衬托的更加虚弱,遇风而倒。身后跟着的尹队正和两名护卫面容冷峻。 “许公子带病前来,想必是有紧要的事情。” 许清和微微一笑:“无甚要事,太子殿下听闻李公子身边人叛逃,命在下来慰问,让李公子不必忧虑,殿下已经派人去帮李公子抓捕叛徒,届时必然将人送过来。” 李衡盯着许清和的眼睛,确认他说的是真的,赵煜是想从池渊的口中探知关于他的机密消息。 “倒是有劳贵邦太子了。”李衡冷声暗讽。 “是在下疏忽,万竹园内的守卫不严,才让人给逃了。李公子放心,在下已经加派了人手,这万竹园如今铁桶一般,别说是个少年了,就是十个将军也逃不出。也无人能迈入万竹园半步,伤不得李公子毫分。” “这话怎么听着像是把我们囚禁了?”曲九复针锋相对。 “曲公子多心了,这也是我们殿下的一番好意,叛逃之人难免起歹心,殿下是为了李公子安危着想,待叛逃的少年抓捕回来,自然不敢再拘着诸位。” 曲九复冷眼一翻,望着廊外的竹林,阶下之囚还有什么条件可提。 李衡面色不善,目光却打量许清和,刚刚的一番话对方中气不足,明显身有内伤,而赵煜隔了两日才下令封锁万竹园,定然出了事,不免几分担心。 “既然如此,许公子便回吧!”说完转身沿着游廊继续逛着竹园。 知道李衡看出端倪,不想他在此消耗体力,心中慰藉,暗暗的舒了口气,却因一口气松懈下来,忍不住咳嗽,他立即的抬袖捂着口。 李衡走出去不过十来步,听的到身后强忍的低咳,眉头微微的皱了下,装作未闻。 待走的稍远些,曲九复道:“清和应该出了事。” “是,他神色不安,应该是赵煜那边出了状况,没有表明,想必是他能够解决的。” 顿了顿又道:“与枯朽谷暗中联手入宫刺杀之事尚有几日,此时不宜久等,尽快动手。” 曲九复沉思片刻,朝后园西北角位置看了看:“我今夜出园安排!” 南楚·炎都 李衡和曲九复从后园回到幽篁居听到前院传来争吵声,夏桐沿着一侧游廊匆匆过来,面色焦虑,声音急切:“李公子,宛姑娘被护卫抓了。” 李衡和曲九复相视一眼,猜想应该是要出门被护卫拦下,起了冲突。 他立即朝前院赶去,但见院门内地上躺着四五个护卫,宛葭月正被两个护卫押跪在地,另有一名护卫拿着绳索欲将其五花大绑。 “住手!”李衡厉声斥吼,人疾步走了过去。 护卫们被这一声厉吼惊的精神一震,瞧见来人龙行虎步,神色威严带愠,手不自觉的松了松。 宛葭月趁机挣开护卫朝李衡跑去,护卫反应过来要去抓,人已跑出两三步,犹豫了下收了手。 尹队正从七八个护卫中走出来,礼貌性的拱了拱手:“惊扰李公子了,如今叛逃贼人未捉拿归案,城中危险,几位是贵客,殿下自是要确保诸位安全,所以不得已请诸位贵客暂时在园中休养几日,若是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我等义不容辞。” 李衡目光冷峻的扫了尹队正和旁边一群肃立的护卫,最后落在身边的宛葭月身上,她正龇牙咧嘴一脸疼痛的揉着肩头,埋怨的看着对面的尹队正。 “伤的重吗?”声音瞬间温和下来。 “胳膊都要脱臼了。” 尹队正闻言言辞不悦的道:“伤了宛姑娘实属无奈,但还请宛姑娘将解药交出来。” “没有。”她冷斥一声。 “宛姑娘——”尹队正的脸色冷了下来,示意身边护卫上前。 李衡拉了把宛葭月,迈步将她护在身后,护卫不敢对李衡动手,止住步子动作。 李衡瞥了眼几位被搀扶的受伤护卫,全身软若无骨,但头脑清醒,旁边的廊柱上还钉着一根长针,是宛葭月常用的软骨针。 李衡冷声解释:“他们非中毒,半个时辰后药效过去就会恢复正常,于身体无损,此针的确没有解药,尹队正见谅。” 见李衡袒护,尹队正也不能拿宛葭月如何,而且没有解药再逼迫也无用,只能忍下,让其他护卫将受伤的弟兄扶去休息,提高嗓音命令护卫们守好万竹园,“守好”二字咬的极重。 护卫兄弟也高声应是,语气含怒,转身各司其职去。 李衡冷扫护卫一眼,回头见到宛葭月咬着唇在慢慢的活动肩周,温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 “让他们去请?”她朝门前的护卫们瞪了眼,“指不定会收买大夫坑害我呢!我没事。” “真没事?”见她活动一下手臂眉头皱一下,颇为心疼,赵煜派来的护卫必然个个高手,出手稍未控制好,便是重伤。他想帮她瞧瞧有没有伤筋骨,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刚欲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没事。”宛葭月苦笑了下,“就是跌打的轻伤,不算什么,我那儿有药。”抬头看着他疑问,“这些护卫怎么忽然就将园子给封了?说是池渊叛逃担心你的安危,这不是鬼扯嘛?”真担心那日就不该站在旁边愣看半天没一个出手帮忙的。 李衡浅笑下:“我不知道。” “你不知?”宛葭月几分不信。 “真不知。”他猜到赵煜那里肯定出了事,但是出什么事不知,今天外面的消息还没传进来。瞥了眼肃立两排的护卫,这信想传没那么容易了。 “先回去上点药。”轻轻的拍了下她的背。 “嗯,这次算我欠你的了。”她随口道,揉着肩头朝回走。 李衡步子微微一顿,她竟然和自己算的那么清楚,彼此之间就只是一场一场的交易? 他靠近她一步:“一直是我欠着你。” 宛葭月诧异的侧头,看他一脸认真表情,歪头想了想道:“我们一直是你情我愿公平交易,你没有欠我的,之前咱们扯平了,这次是我欠你的,我会还你。” “非要互不相欠吗?”装作玩笑语气,心中却酸涩难当。 “当然。”她不假思索,回答理所当然,“以后不再见了,欠着你的情分怎么还?”。一笔一笔算清楚,将来分开了,至少心中不觉得亏欠,也不会思之如狂。 “葭月。”李衡急了,一把拉住她,却不小心扯到她的肩头的伤处,疼的宛葭月轻叫了声,“干什么?还伤着呢!”凝眉嗔怪。 李衡忙松开手道歉,伸手想要抚她的肩,又怕再次的弄疼了她,手顿在半空显的无措。 宛葭月瞧着他紧张模样,心中温暖,伤处也不那么疼了,窃喜的垫着脚盯着他的眼睛笑问:“这么关心我?” “不应该吗?”目光更加深切。 宛葭月愣了下,继而咯咯一阵欢笑,狂喜难以自持,张臂扑上去环扣李衡的脖子,在他脸颊啄了一下。 李衡被她激动时一连串动作惊的僵住,愣愣的看着怀中的人儿,一张灿烂的笑脸,好似春日最艳的牡丹,双眸如泉,欢喜直达心底。 他小心的拍了下她的肩,关心的问:“不疼了?” “不疼了,一点都不疼。”摇摇头,笑的像个孩子,垫脚要再啄上一口。 李衡立即的别过头躲开,温柔的劝道:“都看着呢!” 宛葭月侧目朝旁边看一眼,曲九复摇头叹声,双手背后回走。夏桐垂首立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为难之际,曲九复回头训斥:“你小子是傻的吗?” 夏桐这才慌张的朝曲九复小跑过去,心里暗道:但凡这两人在一起,自己决计不到跟前伺候了,说不准哪天撞见了什么不可说的事,自己小命难保。 宛葭月笑着对李衡道:“现在没人看着了。” 李衡哭笑不得,要拿开宛葭月勾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刚碰到她衣衫她就吃痛般叫起来:“不能动,疼!” 这伤可真蹊跷,说不疼就不疼了,她说疼就疼。 看出她心思,他也不勉强,放下手笑道:“你就准备一直这样搭着站在这儿?” “不会一直,待我肩不疼了就放下来了。”笑嘻嘻的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嗯?这问的也太直接了吧?但是他却没有思虑微微的点了下头。 “别点头,我想听你说。”她撒起娇。 “是!”李衡郑重的道。 宛葭月笑着将他扣的更紧,再次的在他脸颊烙下一个温热的吻,这才满意的松开他,刚放下手臂,又苦叫连连喊着疼。 李衡皱眉轻抚了下她肩半心疼半教训:“谁教你有伤还胡乱动的?” “我一时激动……情不自禁了。”她咬了咬唇带着女儿家的一点怄气心理,“其实要怪你。” 李衡不解:“怎么就怪我了?”和他可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是为了给你买药才出门的,这才和护卫动了手。刚刚又因为你的那句话才会激动动作大了点扯到伤处,当然要怪你了。” 李衡啼笑皆非,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古怪想法和理论。 “前一条怪我,我致歉,但是后一条——以后这种话我不说好了。” “不行!”她立即的反驳。 “那可真的让我为难了。”他佯装无奈的叹声,朝回走。 宛葭月窃笑追上一步:“我想听。” “以后慢慢说与你听,不过……”他故意的拉长声音,将话搁置,宛葭月心急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看着她期待焦急的模样,笑道:“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才行。” “我当然会……”话说一半忽然没有勇气说下去,能不能留下来,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也许兄长离开南楚回谷时,她就要跟着一起回去了,距离那日还有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 李衡看出她的愁苦心痛,枯朽谷的这条规矩折磨她太久,她一直都是一边欢喜一边挣扎。 他停下步子收起几分笑意,轻抚着她的肩头认真道:“葭月,别再想着离开,枯朽谷有枯朽谷的规矩,而我有我的规矩,你在一日我护你一日。” 宛葭月讶然的望着他,好半晌才回过神:“你这话是真心的吗?” “是!”他说的斩钉截铁。 宛葭月好似受宠若惊,怔怔的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忽然开怀大笑,张臂再次的扑上去,李衡这次一把抱住她,笑问:“肩又不疼了。” “不疼了,秀色可餐,美色可治伤。” 李衡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这还用学吗?” “说笑归说笑,有伤还是要医的,否则烙下病根就不好了。”哄着她松开手。 宛葭月乖巧的从他怀中抽身,稍稍的耸了耸肩头,嘟了下嘴道:“好像是很疼。” 这又疼了,这伤看来是根据心情来的。不过这两番折腾他也瞧出来,她伤是有,但是不过小伤,他也放心了。 回到幽篁居,命小厮去叫了两个侍女过来帮宛葭月上药。 自从上次几个侍女被赶出去之后,她们也不敢再到跟前伺候,一直居住在西边的园子里,面都很少露。现在被叫过来他们本以为是李公子想通了寂寞了,不成想原来是给宛姑娘擦药,心下一阵失落,她们的美貌、温柔、歌舞在李公子眼中竟然不值一顾,不由的心中恼恨。 李衡坐在居室前的游廊中,随手摘了几片细长的竹叶在手中摆弄起来,不一会儿编了个东西出来,恰时曲九复过来,瞧见他手里的东西捧腹大笑:“我说你这双手可真的是有意思,可提刀拉弓,可执笔书画,为什么虾蟹不会剥,草虫不会编?” 李衡瞪了他一眼,回怼:“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懒得学!”丢下手中编的四不像的东西。 曲九复笑着随手捡起来,左右看了看,实在看不下去,一边帮它修改一边取笑:“别狡辩,你就一双半残手。你自己说说,除了提刀握笔,你这双手还能干什么?” 李衡白了他一眼,起身朝居室走,曲九复跟过去继续取笑:“对了,还能拿双筷子,穿个衣服。” “闭嘴!”回头斥责。 曲九复抿嘴嗯嗯的点了点头,嘲笑的将手中整改好的草蟋蟀递过去。 李衡冷冷的瞥了一眼,未接。 南楚·炎都 宛葭月从居室内出来正和李衡迎面撞上,瞧他一脸不悦,身后的曲九复倒是笑的开心,便猜到几分。 瞥了眼曲九复手中蟋蟀,笑问:“你编的?” “嗯,送你了。”伸手递过去。 宛葭月不接,取笑道:“编成这样你还好意思送人?在我们谷中随便拉个孩子都比你编的好看,你可别丢人了。” 曲九复仔细瞧了瞧,也不算太差,还是很像的。 “还不是他头没开好,影响我后面发挥。” “你若是真的有那手艺,完全可以补救回来,就是技艺不行。你还是拿去哄哄三岁小孩不哭用吧!” 李衡窃笑。 曲九复再次的瞥了眼手中的蟋蟀,气恼的随手丢给侍立一旁的夏桐:“拿去哄孩子用吧!”叫过两个侍女离开。 见夏桐懵然,李衡笑对宛葭月道:“你刚刚要出去买什么药,写个方子,让小厮去买吧。” 宛葭月瞥了眼夏桐,想到自己现在被囚禁不能出门,心中气难平,写药方的时候故意多写了一味普通药铺难买的药,想折腾折腾夏桐,也算出出气。 曲九复回到西园便醉酒声色,居室外伺候的人面面相觑,心中感慨这些舞姬被送来是伺候李公子的,最后倒都被曲公子享用了。 歌舞不歇一直到黄昏,里面才传来咿咿呀呀的醉语,伺候的人进去掌灯,见全都醉的东倒西歪爬不起来,曲九复搂着一个同样大醉的舞姬朝内室去,伺候的人都退了出来。 天黑时,里面彻底的安静下来,后园的西北角一道人影闪进竹林,没了踪影。 李衡独坐内室桌前,迎着灯光翻阅兵器书籍,夏桐端着夜宵进来:“李公子,秋夜里凉,这是厨房刚熬的羹汤,趁热用吧。” 他放下书卷,见到夏桐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两下,拇指向上,其他四指划了半圈,暗示他消息压在托盘下,幽篁居屋顶和四周均有护卫在监视。 “下去吧!”随口吩咐。 夏桐退了出去,李衡坐直身子伸了下腰身,双手去端羹汤,手指一勾,纸条到了掌心。 喝完羹汤放下汤碗,漱了几口,起身朝一侧屏风后的帷幔走去,借着帷幔遮挡快速的打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时晏、秦大公子已至炎都,池渊于时晏处。 没有落款,但是字迹他认得是清和。 快速的将纸揉进掌心,心思沉重,时晏那边情况不明,如今池渊又在他处。池渊是去年跟在他身边,根本未有见过时晏,虽然听过时晏之名,但时晏前往勐国后化名燕昀他并不知。 只是巧合?可又太巧合,不免多想几分。 顾惊蛰前来炎都,主要是为了顾小寒,如今也难免会卷入南楚之事中,顾府想置身事外已不可能。 他凝眉沉思,久久不能安睡。 次日,日上三竿曲九复揉着太阳穴磨磨蹭蹭的朝幽篁居过来,进门就让小厮准备解酒的汤茶,精神萎靡不振,单手撑着脑袋靠在桌上,昏昏欲睡之态。 “事情办得如何?”在夏桐端来汤茶退出去后,他压低声问。 “你就不问问我有没有和护卫交手,有没有受伤?” 李衡轻笑:“这还需要问,你若真的受伤,就先开口说了。” 曲九复想想是如此,也不和他争论这些,将昨日出园子办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 枯朽谷答应今夜动手,此事也通知九楼旧人将消息传给我们的人,此刻清和应该得到消息,永王和襄王那边也让人做了安排。 “这永王倒是听话。”曲九复取笑道,“自从南楚皇帝病倒后,果真每日进宫侍疾,从未有断过,真是孝子楷模。” “太子被禁足,此刻正是他表现的时候,况且他等的就是今夜,此事于他百利无害,他自然乐意听话。” 曲九复感慨一声:“今夜注定又睡不好了。”两口将汤茶喝下后,爬起身,“借你的地方补个觉。” “西园香艳之地容不下你?”李衡调侃。 曲九复冷哼,瞪着他:“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你,你睡的踏实?” 李衡嗤笑了声,由着他朝偏室去。 傍晚李衡闲着到后园走走,夏桐和刘荣跟着,此时小山竹林起了风,有些寒意,李衡对身边刘荣吩咐回去取件外衣来,带着夏桐朝西边游廊去,准备待会看日落。 夏桐见四下无人,跟紧一步:“清公子传话给公子,东宫、永王和后宫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请公子不必忧虑。还有,池渊似乎是主动找上勐国那边来人的,此事古怪,清公子安排人在暗中细查,一有情况便会来禀报。” “主动找上?”李衡嘀咕。 “是。” 李衡略不安,池渊和时晏本不该相识,甚至不知道勐国那边来人,怎么会主动找上?除非早有联系,或者他本就是勐国那边的人。 时晏知他在炎都,此来炎都却没有丝毫音信传来,让他更加的怀疑。 当年派他到勐国查探消息,四年前勐国长公主退婚后,便让他统领勐国暗探,可以说是把勐国那边的所有权利都交给了他,现在却是这般局面。 时晏少年之时便跟着他,也曾经陪他东征西讨过,他真不想去怀疑他的忠心,但现在却不得不让他多心。 “你传话给清公子,南楚现在是紧要关头,他如今身体有亏,不必再分心勐国之事。勐国那边的消息让他透露给桑二公子,让桑二公子命人盯着勐国来人,在我未见到勐国来人之前,想办法把他们留在炎都。” 夏桐犹豫了下,想说什么最后咽下没开口,他不过是个马前卒,帮公子传话的人,也不该多嘴。应了声是。 李衡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有话直说吧。” 夏桐犹犹豫豫一会儿才开口:“小人斗胆了,桑二公子是顾府的人,顾府如今对南楚和公子的态度均漠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桑二公子,小人怕有失。” 李衡打量了他一会儿,夏桐被盯的惶恐不安,垂首后悔不已,自己听吩咐行事就是了,瞎插什么嘴。伺候的这大半个月,真的是把公子得罪透了,公子秋后算账,自己只有等死的份。 他正准备开口认错,李衡笑了下道:“顾府的态度是顾府,桑二公子是桑二公子。”如果没有桑葳一事,他会把桑蕤划到顾府去,但是如今桑葳一事揭开,桑蕤可以从顾府内划出来。 “桑二公子是大夫,在炎都也小有名气,勐国那边来人必然会找上他,他接触勐国人顺理成章,不会招致怀疑,也能更多的知晓其中内情。以桑二公子的身份更容易留住勐国那边的人。” 夏桐垂首听着,他不明白李衡为何与他说这些,听着倒像是给他解释,让他恍惚间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这时刘荣捧着外衣匆匆的朝这边过来,他披上外衣立在游廊中,看着西方天际,落日熔金,绚烂夺目,周围的竹林也染上了一层金色。不由的想到了八年前九楼的落日。 下个月就是洛王的祭日,每年他都会亲自到洛王陵墓前祭拜,今年却不能前往。目光不由的朝大周华阳的方向望去,眸中哀伤,慢慢化作凌厉。 红日渐渐沉入西山,余晖一点点的退去,西方的天际渐渐爬上暮色,竹林的风也跟着冷了几分。 “李公子,逛了这许久,天色暗了,此处风大,还是回去休息吧。”夏桐劝道。 李衡轻叹声,转身回走。 幽篁居内已经掌灯,周围散落立着十来名护卫,两个小厮在准备晚膳。 曲九复坐在居室前的木桥上隔着半个院子和游廊处下的宛葭月斗嘴。李衡穿过居室走到前面,听到宛葭月威胁道:“你信不信我让你这辈子站不起来。” “毒女,真不知道九津怎么瞧上了你。” “浮浪之徒!” 李衡皱了皱眉,轻咳了声,两人朝这边看过来,顿时也停下了斗嘴互骂。 宛葭月立即跑到他身前,一副告状的架势指着正缓步走过来的曲九复:“他欺负我。” 曲九复闻言加快了几步指着宛葭月斥道:“你这毒女,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你听听,他骂我。”抓着李衡的手摇了摇,带着撒娇的口吻。 “你!”曲九复双眼圆睁瞪着她骂不出话来。 “你看看,他还凶我!”宛葭月委屈的扯着李衡。 “我这叫凶你?”曲九复真觉得自己冤枉,“九津,你瞧见了,我这是凶她吗?睁着眼睛瞎说。” 李衡拍了下宛葭月的手,对他责了句:“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和一个姑娘家计较这些?” 曲九复愣了下:“见色忘友。” 李衡白他一眼,转身回居室,宛葭月眯着眼睛冲曲九复得意的笑了笑:“李公子这叫伸张正义。” “九津你太过分了。”曲九复声讨着跟进去。 此时小厮已经备好晚膳,曲九复毫不客气的坐下来就开吃,一顿饭他又和宛葭月拌了几回嘴,李衡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只在宛葭月吃亏的时候帮她两句,曲九复一顿饭都吃的不顺畅。 晚膳后宛葭月见两人有话要说,便识趣的回去了。 李衡起身朝内室去,言语责怪道:“你以后少与葭月拌嘴,她都要被你带偏了。”偶尔扯上一两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曲九复不服气的道:“她本来就是偏的,如果你不想我和她拌嘴,很容易,让我去接叶斓回来,我以后何止不和她拌嘴,我看都不看她一眼,不不不,我把她当神供着都行。” 李衡回头白了他一眼,在内室坐下来,声音压低几分,确保周围的护卫不能闻:“东越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待南楚事情结束,你去一趟栗城,将东越的事情都移交给裴煦。” 曲九复猛拍桌子大笑:“早该如此了。” 李衡瞥了眼被震落的杯盖,冷冷的看着他道:“今夜不知道情况如何呢!” 两个人目光同时朝一旁的刻漏望去,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三个时辰。 ※※※※※※※※※※※※※※※※※※※※ 隔壁开了篇古耽向沙雕文《敢把将军拉下马》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看~ 南楚·炎都 子夜过半,幽篁居的内室李衡和曲九复在灯下对弈,四周一片寂静。 南楚皇宫同样安静一如平常,多座宫殿灯光已经黯下去,皇帝赵适因病早早休憩,外殿伺候的内侍靠着桌子门柱眼睛眯着打盹儿。 忽然一个耳尖的内侍听到了什么异样之声立即的惊醒,仔细听听好像是夜鸟叫声,接着迷糊起来。 “有刺客!”殿外忽然一声大吼,内侍惊的一个激灵人跟着跳起来,其他几名内侍也相继清醒过来。 “有刺客!”殿前侍卫又一声大吼,接着几声连吼,殿外骚动起来,甲胄、兵器声音碰撞,紧接着喊打喊杀之声不绝。 管事公公立即带着内侍冲进内殿去,皇帝赵适也被外面声音惊醒。 内殿的灯次第点亮起来,明如白昼,皇帝朝公公询问殿外是何情况。 管事公公立即宽慰:“有大胆的刺客,已经被侍卫拦下,禁军也赶过来,必将其全部斩杀,陛下不必忧恐。” 皇帝哪里能不恐慌,听着殿外兵器相接、打打杀杀的声音,他心不由瑟缩几下。 皇宫威严之地,竟然有人行刺,这还了得? 门外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甚至听到门窗被撞坏的声音,屋顶瓦片簇簇滑落之声,内侍宫女们频频的往来内外殿禀报外面的情况。 “刺客有二三十人。” “禁军统领已经带人赶来。” “永王被刺客刺伤……” 皇帝心头一紧,恍然间才想到这段时间永王一直在宫内侍疾,他也将一些朝中的事情交给永王处理,这两日因政务之多,常留宿宫内。 “伤的如何?”皇帝紧张询问。 “伤了手臂,鲜血如注。”内侍小心的回话。 皇帝眉头一拧,内侍不敢再答话,旁边管事的公公立即命令内侍再去探看消息,并对皇帝宽慰。 砰!寝殿的大门被撞开,紧接着听到嗖嗖几声,似箭支射进殿内,皇帝吓的面如死灰。 “禁卫还没将刺客拿下?”皇帝急吼。 伺候的宫人也不敢回话。 外面打杀声音不断,此时一批侍卫冲进来,将内殿死死护着,内侍们又将皇帝紧紧保护起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的打杀声渐渐弱了下去,随后听到禁卫统领大吼:“追!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了!” 禁军领命立即朝刺客逃走的方向追去。 须臾永王带着几名侍卫进来,左臂上扎着的白布被鲜血染红大半,锦缎华服之上点点血迹,胸前和后背亦有伤处。 走进殿门便向皇帝问安,皇帝看着他狼狈模样,不由动容,旁边管事的公公立即的命内侍去请太医。 皇帝忙询问:“刺客是何人?” 永王垂首回禀:“刺客武功高强且狡猾,见禁军围剿立即撤逃,未逃掉的也都自杀了,现在正在查。” 皇帝立即面露不悦,恰时一个侍卫在内殿门外禀报:“找到一个刺客还有气。” 皇帝一喜,永王心头却是一紧,立即要出去查看,皇帝怒声命令:“将人带进殿来,朕要瞧瞧是何人这般放肆。” 永王几分紧张,不知道枯朽谷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中那般的可信。开口劝道:“刺客狡诈凶狠,父皇不可犯险。” “如今他还能伤的了朕不成?”皇帝厉声道。 永王见此也不便再坚持,生前一步去搀扶皇帝,皇帝瞧他手臂上伤处,没有应,管事公公上前扶着。 前殿的地上趴着一人,黑色的劲装掩盖身上伤处,但双手沾满鲜血,地板上也留下一道道血痕。 侍卫统领立即走到皇帝身边,附耳低语一句,皇帝瞬间面色大变,怔怔的看着殿内趴着有气无力的人,颤抖的手指了指那人,又看向永王。 永王被皇帝的模样惊着,心口砰砰直跳,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他顾不得许多立即的冲到刺客身前,掰过刺客的脸一看,顿时也惊住,继而心中大喜,嘴角不由的勾起,意识到场合又立即收起,回过头惊恐万分的看着皇帝。 “这、这不是……太子……怎么会……”故作惊愕的语不成句。 皇帝见到永王说出那两个字,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怒指刺客:“把他给朕医活了,朕要亲自审问。” 这时太医已经提着药箱匆匆的赶到殿门外,听到皇帝的声音,先是一愣,朝里一望,见到地上趴着气走游丝半开半合双眼的刺客,也顿时明白。 两名太医为永王治伤,两名去帮刺客医治,剩下的立即去为皇帝复诊。 东宫之中,许清和从自己寝室行色匆匆赶往赵煜的寝殿,此时的赵煜已经得知皇帝遇刺一事,正更衣准备过去探望。见到许清和进门吩咐他陪同一起前往。 许清和瞥了眼两边侍候的宫人,走到赵煜身边附耳道:“在陛下那边的人传话过来,禁军活捉一名刺客是东宫侍卫。” “什么?”赵煜大惊,不可置信,“谁?” “未有说。但能让禁军和永王都认出来的,想必不是普通的侍卫。” 赵煜惊的慌了下神,上次朝堂争论惹怒陛下,陛下对他已经生出不满,如今又出了这等惊天大事,陛下毫无疑问会怀疑东宫所为。加之这段时间永王在陛下面前得宠,今夜又救驾身负重伤,怎么会不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借机攻击于他? 弑君,这是灭门之祸,他惶恐的看着许清和,许清和皱着眉头没有再言语。 愣神了一会儿他立即的朝殿外去。 “殿下此时还要去吗?”许清和一边跟上去一边问。 “越是这般,孤越是要去澄清此事,否则孤岂不是要被坐实了罪名。”赵煜愤愤的道,不断的猜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刺客怎么会是东宫的侍卫。 许清和着急的劝道:“殿下以为此去就能澄清?那侍卫无论如何是东宫的人,殿下难道要和陛下说他不是奉殿下之命,是自发去行刺吗?殿下认为陛下会信吗?” 赵煜忽然顿住步子,回头怒目瞪着许清和。 许清和稳了稳情绪:“还有一事是入夜后臣得到的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禀报殿下,襄王已经盯上了白狄八皇子,并且掌握了殿下和白狄八皇子见面的人证。” 他看着赵煜目光冷淡,继续道:“如今遇上行刺之事,襄王必然将此事立即禀报陛下。殿下认为自己有几张嘴能够辩的过他们?认为自己有多少的赤诚忠心能够经得起陛下的猜忌和怀疑?” 赵煜被他说的心下更加的惶恐不安,许清和说的并没有错,这几件事情加起来,加上永王如今得宠,后宫冯贵妃吹枕边风,这条罪名他很难洗清,或许根本就洗不清了。 他颓然的退了一步,脑中思绪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清和看出赵煜被自己的一番话唬住,沉默一会儿后走上前声音低低而阴森:“殿下现在要想自保,唯一可走的路便是学当年的宣宗皇帝。” 逼宫?! 赵煜惊骇的望着许清和,面前这个素来温润平和的人,瞬间犹如深夜的饿狼,身上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性,他竟生出了一丝丝的畏惧。 “不可!”他果断的否决。 逼宫,他就是造反,再没有可挽回余地。 许清和闻言也不劝了,只是站在赵煜面前紧盯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疑惑、慌乱、恐惧和阴狠反复、掺杂。他知道赵煜的心没那么坚决。 恰此时一个侍卫奔过来,回禀东宫已经被禁军围住。 许清和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赵煜恐惧不安,眼神慌乱,脑中更加的混乱。 许清和此时语气温和一如平素:“陛下现在只是怀疑殿下,暂且囚禁殿下,一时半刻还不会拿殿下问罪。一旦那个侍卫开口——”他眼神轻蔑的朝外瞟了眼,“想必他已经被人收买了,恐怕就是来扳倒殿下的,说出来还不如永远的闭嘴。” 赵煜整个人已经跌坐在一旁软垫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事情来的这么突然,他根本毫无防备,更没有任何的还击之力,此刻犹如案板鱼肉、待宰羔羊。 紧接着便听到了有宫人行礼的声音,朝殿外望去,一位雍容华贵的宫妃疾步前来,正是太子妃。 许清和退到一旁见礼,太子妃冷冷的扫他一眼便奔到赵煜的身边,询问是怎么回事。 赵煜凝眉深锁,越想越觉得此事是永王赵灼所为,整个南楚也只有他最想扳倒他,使得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这段时间他的表现也足以证明。如今更和襄王联手,趁他被禁足,用如此阴狠的毒计害他。 他恨恨的一拳垂在桌上,起身不顾太子妃也不顾许清和,直直的朝宫门奔去。 许清和没有再拦着,而是跟着走到了殿外便驻足,看着昏暗宫灯之中急匆远去的背影,暗暗的松了口气。 赵煜刚到宫门前就被禁军拦下来,奉陛下旨意,太子暂时禁足东宫寸步不得离开。任凭他威逼利诱禁军坚决不放人离开,赵煜此时意识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乐观,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必须筹划起来。 次日准备上朝的大臣们听到了昨夜陛下遇刺一事,纷纷到皇帝寝宫前拜见,襄王和几位重臣入殿,见到陛下安然无恙均放下心来。 “听闻昨夜活捉一名刺客,可有查出是何人指使?”一名老臣开口问询,其实他已经听闻了东宫那边被禁军控制的事情,这其中的意思也很明了,只是还需要挑到明面上说,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皇帝阴沉着冷哼一声,满腔怒火。 南楚·炎都 皇帝动怒,老臣要的目的达到,也就装作识趣的不再多言。 襄王赵炀此时上前禀报自己查到白狄八皇子和太子私下晤面的确切消息。 这事情已经不是什么机密,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南楚与白狄非敌国非友邦,两国皇子见面也无甚紧要。但是此时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提到明面上说意味就多了。 老臣虽觉的襄王此举意图表现太明显,但众臣也都知道襄王的性子,一是一二是二,性子直,不似太子和永王,虽然脾气不好,说话让人听着不舒服,心纯,与之交往却不用提着太多的小心。 襄王此话一出口,犹如火上浇油,顿时把皇帝心中的怒火激到了极致,当即大发雷霆,满殿的皇子朝臣宫人匍匐在地瑟瑟不敢言。 恰时一个内侍在殿门前回禀:“昨夜的刺客醒了。” 皇帝盛怒立即命令将人带往偏殿,亲自审问。 * 东宫之内,许清和站在后园假山前的水池边,看着池水从东宫北侧宫墙外缓缓流入宫内汇聚池中,然后分出几条小溪曲曲折折的向东宫的其他地方延伸。 如今东宫属官除了他只有曹瑞目前还在宫内,此时曹瑞在正殿和赵煜商议事情,有心避开他。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赵煜才提防他,是不是太晚了?他心中冷嘲。 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望去,是太子妃,神色焦急的朝这边走来。 他迎上两步见礼。 太子妃依旧目光怨恨嫌恶:“许大人此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赏景?” 习惯了太子妃的态度,许清和平静拱手道:“臣不敢,只是殿内议事臣不便作陪,所以来此静思,惟愿能有一二建议可供殿下参考。” 太子妃扫了他一眼,目光转向面前的池面。 现在东宫处境危险,陛下下旨封锁东宫,不召见太子也不许太子踏出半步,根本不给东宫任何解释的机会,这已是废储的先兆,甚至更严重。 昨夜之事现在发展到了什么地步里外消息不通根本无从知晓,这种时候东宫就是一座豪华囚牢,殿下只是在坐等降罪罢了,这才是真正恐惧之处。 她是后宫妇人,不问朝政,也觉得这一切太过突然,突然道根本没有反应和喘息的机会。 她收回神思,瞥了眼身边这个比女人还惊艳俊美的阴柔男子,心中依旧不喜,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太子一个难得的谋士,自从入了东宫,为太子出谋划策,打压永王和襄王,帮太子不少。 此时东宫被隔绝,太子身边除了曹瑞只有他,她态度也稍稍缓和一些,语气难怪,不咸不淡的问:“可有想出什么来?” 许清和朝太子妃身后的宫人望了眼,太子妃犹豫了下不太情愿的让人都退下。 许清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容臣先问太子妃一句,若是当年宣宗皇帝没有发动宫变将会如何?” 太子妃面色陡变,惊愕的望着他。 当年宣宗皇帝的情况与此刻的太子多么相似,宣宗皇帝本是亲王,贤德仁厚,奈何东宫容不得他,处处逼迫,设计陷害,最后不得已而策动宫变。 这事情虽然被粉饰,道理想通。若是当年宣宗皇帝没有策动宫变,最后的结局应该和大周废太子李衡的结局相同,一脉斩尽,甚至不如,当年的东宫后来的违侯可不会饶宣宗皇帝性命。 话说三分,点到为止,太子妃自然明了,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顺着面前水池朝北面宫墙望去。 “臣记得这池水是引自宫外澧河,穿过宫墙导流至此。” 太子妃顺着他目光望去,顿时明白他言下之意。 再转回目光看着面前人,依旧温润和煦,嘴角似有似无的笑着,而她却感觉到一阵寒意。 * 万竹园,李衡坐在游廊中,望着远处的落日,丹霞似锦层层叠叠,半边天绚烂多彩。不远处的护卫依旧神色肃穆,似乎并不知道昨夜宫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东宫发生了什么。 曲九复走到他跟前坐下来,低声道:“赵煜已经顺着东宫水道离宫,想必此刻正逃往城外大营,联络下属,接下来应该如你所料,举兵逼宫,这必然是一场血腥,你还要留下来看看吗?” 李衡沉默了片刻后感慨道:“看看吧!”看看南楚最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是不是结局还会如自己所料,“只是不能留在此处看了。” 东宫如此局面,他在万竹园也不是秘密之事,永王一心想要北渡,又怎么可能轻易的放过他这个大周废储,只是现在他所有的心力都在赵煜身上还没有顾及到他,但很快就会想到他。 “今夜便走,趁夜市之际,你去安排。” 夏桐拿着外衣过来给李衡披上,耳语:“陈公子尽忠了。”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但真的听到,心中还是微微一痛。落到南楚皇帝的手中,死前想必也是受尽了折磨。 “我知道了。”声音低沉。 沉默了片刻,对曲九复道:“清和如今还在赵煜身边,届时必然凶多吉少,让我们的人务必护佑。” “我会吩咐下去,而且清和素来机谨,知道临危脱身。” 李衡点点头,心中却总觉得不安。 天刚黑下来,宛葭月过来幽篁居,左右没有瞧见曲九复,询问了声,李衡未答,她猜到必然是离了园子。 凑到李衡身前,轻声道:“万竹园已经不安全,我哥安排了人,今夜我们离开这儿。” 李衡微愕,笑道:“令兄对我可很不喜。” “我喜欢就行了。”眉眼带笑望着李衡。 恰时听到外面有躁动,两人走到前室,幽篁居四周散落的护卫聚集一起,直奔前院方向去。 须臾夏桐进来禀报护卫听闻了东宫之事,如今只剩下一半,其他均已离开,幽篁居伺候的人全都迷倒。 李衡吩咐夏桐去收拾几样要紧的东西。 宛葭月看着忙碌的夏桐,这才明白,夏桐是李衡的人。 沉思了须臾,恍然大悟,却震惊不已:“许公子是你的人?” 李衡笑着点了下头,现在明白过来也不算太晚。 联想他半个多月前找自己兄长做生意和昨夜南楚皇宫、东宫发生的事情,她彻底弄明白,原来刺杀一事是他与兄长联手所为。 这么长时间明着是南楚太子在软禁他,暗地里是他在搅动南楚朝廷的这潭深水。 自己与他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发现。她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平素都想什么去了,被蒙了这么久。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搅动南楚朝廷,肯定不止是要除掉南楚太子这么简单。 “什么也不做了。”李衡笑了下,一切都安排就绪,下面就等着天意了。 宛葭月不信,正要追问,隐隐听到前院传来打杀之声,温让进来禀道:“公子,后园西北方向的护卫已经解决。” “走吧!”李衡拉着宛葭月的手朝居室后走。 路上遇到几个被放倒的护卫,后园中也隐隐听到有打斗之声,距离有些远。 西北高墙边是一片竹林,并无小径,淡淡的月光遮挡,看不清脚下,路不好走。李衡搀扶宛葭月叮嘱她小心。在顾府虹桥前崴伤过脚,此段路不平,更容易崴伤,以后脚踝脆弱会形成习惯性崴脚。 宛葭月却不在意,笑道:“我也是从小习武的,哪有那么容易……哎……”脚下一个大意踩到隆起的石块上,脚下一歪,李衡眼疾手快立即的将她拉进怀中,减轻她脚部受力。 “伤着没?”李衡准备去看她的脚,宛葭月立即的甩了甩脚踝笑道,“没伤着。” “还要自夸吗?”李衡带着教育的口吻,“小心些。” “没事。”口中这么说,手上却反抓李衡手小步子朝前走。 穿过小片竹林到了西北墙边,墙体虽高,几人均是习武之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出了园子是一片灌木林,曲九复带着十几个人正在等他们,旁边地上躺着几个身着护卫服饰之人,光线太暗看不清是晕过去还是已经断了气。 穿过灌木林是一条小巷,一行人刚进巷子,见到巷中迎着月光的一面墙壁靠着一人,太远看不清面容。 他们走过去,那人也迎面走来。 “鸦青?”宛葭月先认了出来,松开李衡朝前跑了两步。 李衡手臂一空,心里头也跟着一空。 “怎么就你一人在这?” 鸦青笑着朝李衡等人看了眼道:“我瞧见了曲公子带人朝这儿来,便让我们的人去别处引开护卫了。”又朝李衡问,“前院硬闯引开大批护卫的人想必是李公子安排” 李衡点点头。 鸦青笑了笑,几分玩味道:“李公子早有谋划,我家少主多此一举了。” 这语气很不友好,李衡不以为意:“若非喻公子安排人从中帮忙,也不能如此顺利,替在下谢过喻公子。” 此处非久留之地,双方也不耽搁时间,离开小巷,便是一条热闹的街道,此时正是夜市正盛之时,熙熙攘攘,车马辐辏,李衡等人立即散开融入人群并保持一定距离保护前往事先安排的地方。 鸦青站在巷口看着街灯人群中一抹炎色越来越模糊,渐渐的淡出视线,神色颓然。 此时身后一黑衣人赶过来,近前道:“万竹园护卫死伤大半,另一批人已经退了。” “嗯,你们去吧!”自己穿过拥挤街道走向对面一个巷口。 李衡离开约一条街的距离,侧面的街中窜出来一人,一身寻常布衣,曲九复认识此人,唤了句:“闵善?”李衡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安插在永王赵灼府中的九楼旧人。 “公子,赵灼已经派人去了万竹园。” “此处不便多言,到地方再说。” 南楚·炎都 一座普通的商户宅邸,闵善将永王赵灼那边情况禀报一遍。 晚膳时发现太子已经潜逃,皇帝立即的派人捉拿,赵灼趁此回了趟王府,召集了几位心腹幕僚商议,小半个时辰后幕僚们匆匆离开。 随后赵灼派人去万竹园,欲将李衡控制起来,以备后用。 “永王到万竹园发现你不在,会不会派人搜捕?”宛葭月担忧的问,现在身处炎都城内,一旦搜城,势必逃不出。 李衡沉吟了须臾摇头安慰她:“不会,永王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心力,他如今的心思都在太子赵煜的身上。我对于他来说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毫无损失的存在,他不会浪费过多人力来搜捕。” 宛葭月放下心。 温让询问:“炎都城内已然不安全,公子是否明早就离开炎都?” 李衡迟疑下摆下手:“不安全还不会波及到这儿,先不急。”吩咐闵善先回去,赵灼那边有消息立即来报。 人定时分,夜市已罢,探听消息的人也回来禀报,赵灼的人到了万竹园见到前院打杀过的场景意识到来迟一步,派一部分人四处搜寻,人力有限,目前还搜不到这里。 次日,关于南楚宫中、永王、襄王的消息陆续的传来。 先是以太子母族和太子妃母族为主的太子一党开始活动,皇帝意识到太子意图,立即下诏捉拿太子一党,并下诏调兵,自己却病倒在榻。 接着是永王的人暗中召集兵马,后是襄王的亲兵严阵以待,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宫廷内外一片混乱,炎都城内军马往来,百姓嗅到危险多半闭门不出。 午后接到消息,皇帝派出去调兵之人半路被截杀,诏书和虎符落于对方之手,至于何人所为,尚且不知。 这个消息让李衡始料未及,皇帝派出去调兵的必然非常人,竟被截杀,对方的实力不弱。这个关头劫走诏书兵符最有利的人是太子赵煜,但赵煜现在情况明显没这机会和能力。 这个变数在他的计划之外,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来可能是何人。 一直到次日清晨李衡才收到暗探的消息,昨日截杀皇帝派遣调兵之人的襄王,这无疑是更大的一个意外。 太子、永王、襄王三人争权,襄王为人粗犷,忠勇有余、谋略不足,能够和两位皇兄相抗,不过是因为两次平叛南境地方叛乱有功,在政绩上没什么建树,是三位皇子中实力最弱的。 李衡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是他截下诏书和兵符。 如此这般,南楚的局势便发生了翻转性的变化。 “襄王身边亲信除报给我的那些人外,是否还藏有其他的幕僚谋士?”此计阴狠,不会是襄王这样的武人和其身边亲信能想出来的。 “没有。”曲九复又想了想,“襄王身边武将偏多,谋士不过寥寥几人,也都无甚惊才之辈,否则靠着军功和冯贵妃的圣宠,他也不会落于赵煜和永王之后了。” 这话说的在理,但是襄王的这个举措太让他震惊意外,想必南楚朝廷无人会去怀疑他,统军大将也会深信。 他正准备转身,忽然瞥见院内一抹艳色,双手插怀沿着回廊朝前院去。顿时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问向来人:“清和对姿仪公主如何?” 来人被问了的一怔,脑中迅速的转了转,不由的心惊,慌忙回道:“清公子为了利用襄王和冯贵妃接触过姿仪公主几次,对姿仪公主也只是利用。” 李衡淡淡的嗯了声,让人退下。 曲九复疑问:“你怀疑襄王劫取调兵诏书和兵符是清和向襄王献的计策?” “嗯。”李衡点了下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若是清和,这么大的事情他事先必然和你商议,不会自作主张,是否你想多了。” 李衡轻摇头:“清和不是四年前那个少年了,他变的太多,我已看不透他的心思了。那日他到万竹园时身受内伤,但自始至终未言因何,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使他做了这个决定,大概是怕我忧心才未言明。” “现在这么大的一个变数,后面必然影响你原定的计划。”曲九复带着怒气,“这小子真是胆大妄为!” 李衡却是笑道:“即便影响,结果也只会更好不会差。” “谁知道他还瞒着我们什么,弄不好又冒出个惊悚的事情来。”曲九复嗔怪。 “我信他。” 入夜,暗探传来消息,赵煜的人马已经到了城门外,守城将军得了诏令太子负罪潜逃、意欲谋反,已关闭城门,大军在门外叩城,城内如今已是混乱一片。 “清和是否在军中?”李衡问来人。 “未见清公子。” 李衡琢磨了下,脑海中呈现炎都的地图来,炎都城共计十一座城门,东西南均三城门,北侧两城门,根据清和给他的消息,这十一座城门中有两处守门军将是东宫的人,分别位于东、北两方,其中东北门的守将明面上是永王的人,暗地却是东宫之人。如今赵煜领着大军却偏偏在防守最严的南正门叩城。 赵煜没有那么不明智要真的攻城,应该是假意攻城,领着一部分兵马绕从东北门而入,东北门靠近东宫,也临近皇宫。 大半个时辰后,便听闻了赵煜带领大部分兵马从东北门直奔皇宫,南正门外的兵马只是一少部分,借着夜色使用了障眼法。 宫内的情况如何消息一时半刻传不出来,但宫内的杀伐之声却传到宫外很远,李衡坐在正堂内静等。之前一直心中焦虑担忧,此时竟然能够平静了下来。 一直到下半夜传来消息襄王领兵前来勤王。 此时的皇宫之内已经血流成河,禁军、永王兵马和赵煜的兵马混战于宫廷之中,枪林箭雨,到处伏尸,手足相枕,死相凄惨。兵器铠甲之声,兵士喊打喊杀之声,还有受惊的宫人嘶吼之声混作一片,如百鬼夜哭。 许清和未着甲胄,依旧一身莹白宽袍,只是此时已经沾染了大半血迹,有自己的,更多是南楚军将的。 经过半夜的厮杀,禁军和永王的人损伤惨重,赵煜领兵直逼皇帝寝宫。 永王站在殿前台阶之上,周围是退守的禁军和他的人。大殿前赵煜带领的大批将士已经杀的眼红,他身边站着的一个莹白袍子的瘦弱身影在甲胄森森魁梧高大的将士之中尤为的醒目。 一张惊世绝艳的脸此时沾了血迹,看去更加的诱人。 永王怒睁双眼盯着他,这一切就是他给他的谋划,让他假意与太子合作临堂悔信,让他顺着陛下君前侍疾,让他刺杀陛下嫁祸太子,让他埋下伏兵借着诛杀谋逆之名杀了太子,他都听他的,一切都顺顺当当,却在最后的关头,他却倒戈,让自己伏兵惨遭围杀,让太子长驱直入直逼陛下寝殿。 他心头恨意汹涌要破膛而出,抓过身边一个禁军手中弓箭,开弓便朝许清和射去。 许清和未出手,旁边的一名将军砍断了射来的箭矢。 “永王赵灼,收买杀手,收买东宫侍卫行刺陛下嫁祸太子殿下,并于宫墙之外设下伏兵意欲逼宫造反,太子出师伐逆,护佑圣驾。诸位莫要被永王这谋逆犯上之人欺瞒,助纣为孽。”太子身边的一位将军冲着禁军和后面寝殿高声吼道,身后的士兵也跟着高喊。 赵煜也走上前一步:“四弟,你我即便政见不合,也都是从南楚大局考虑,我从未见怪半分,却不想你为了私欲,竟然勾结枯朽谷杀手,收买我东宫侍卫弑君犯上嫁祸于我。又私自引兵入城埋伏宫墙之外,意欲造反,今日孤便要杀了你这逆贼。你是自缚谢罪还是让孤动手?” 禁军闻此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子所言是真是假。 殿内的皇帝、冯贵妃、姿仪公主和诸位大臣等人亦均震惊,这套说辞听着也是合情合理。 其中一位倒向永王的大臣出言,此乃太子诓骗将士之言不可信。 另一个大臣也跟着附和。其他大臣却没有开口,相互交换个眼神,不置可否。 坐在榻前的冯贵妃一脸忧愁的道:“太子政见虽与陛下不同,但素来仁厚,弑君杀父之事或许真不是太子所为,只是——永王素来孝顺,也不像太子口中所言之人。” 皇帝虚弱的看了她一眼,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他此刻心中惶恐纷乱,也有几分后悔当日盛怒没有细查刺客之事,更没有给太子解释的机会,才会酿成今日之祸。 派遣去调兵的爱将到此刻还未前来,也未有消息,让他心焦如焚、恐惧不安。 殿前台阶上的永王被赵煜说中,心中忽然慌乱,很快就稳住,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说这些已是无用,自古成王败寇,史书歌颂的是王者不是正义。 “赵煜,你弑君谋逆,还敢狡辩,速速请罪,父皇仁德,或许不降罪你妻儿。诸位将士均是被太子诓骗,趁早迷途知返,否则必是同罪论之。” 赵煜这边的将士毫不动摇。 许清和看着这样的局面,口舌之争毫无意义,禁军已经死伤大半,对方显然无力反抗。他朝赵煜走了一步:“殿下,襄王和他的人均未露面,此事古怪,恐有诈,还是速战速决吧!” 赵煜也意识到这一点,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依照襄王的性子早就冲进宫来了。 他挥手正准备再次的向寝殿攻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杀之声,声音越来越近,同时传来一个士兵嘶声高喊:“襄王领兵勤王来了!” 南楚·炎都 宫殿之内,冯贵妃和姿仪公主闻声立即露出欣喜之色。 “陛下,是炀儿。”冯贵妃甚至激动的站起身朝外张望,姿仪公主带着几分雀跃的跑向外殿。 “珏儿,外面危险!。”冯贵妃惊骇,忙让内殿门前的宫人拦着。 姿仪在父皇母妃面前没有任性,收住了步子,心中忍不住欢喜,清和让她给兄长的计策果然是妙,现在太子和永王可谓两败俱伤而且谁都不清白,现在六哥来的正是时候,清和果真为了她最后帮了六哥。 越想心中越是高兴,甚至开始畅想,此事过后她就可以向父皇母后提要招清和为驸马,想必他们不会再反对了,就算是他们反对,六哥已经保证过了,一定会帮她促成这桩好事。此事过后这南楚已无人能与六哥争锋,六哥之言必然会成真。 襄王的人来势汹涌,直指太子弑君谋逆,永王挟君逼父,让他们自缚认罪,见二人不从,他武人的性子加上自己此来也非名正言顺,不待双方多言直接打杀起来。 殿外刚止住的厮杀声再次响起,惨叫之声不断传来,殿内之人已经没有了刚刚的恐慌。 皇帝无力的闭上双眼,听着不绝于耳的杀戮,今夜过后自己会如何,南楚会如何也已经料到。在位二十多年他自问勤政爱民,无愧先祖、无愧社稷,暮年却因几位皇子争权夺位被逼到如此境地。 不由的心灰意冷,心中默默的念了句佛号。 不知多久外面的打杀声渐渐的弱了下来,忽然一声厉吼:“许清和!”带着满腔愤怒和仇恨。 殿内的姿仪闻言惊的心一颤,这是六哥声音。 “出什么事了?”她不顾一切的推开拦着的宫人朝前殿跑去。 大殿门前被禁卫军守护严实,她一边斥吼一边推禁卫军:“清和怎么了?” 禁卫军见是公主,不敢强拦,被她拨开一条缝,正瞧见殿外许清和和七八名侍卫装扮之人被近百名军士围攻,太子和永王的人早已被俘,对他动手的是自己六哥的人。 “怎么回事?”她惊慌目光四下搜寻,见到殿前一侧被几个将士搀扶的六哥,似乎受了重伤,背对着她看不清。 许清和武功平平,应对几名军士已经稍显吃力,更何况是围攻他的十多名军士,身上不住被长刀砍伤,莹白的宽袍已经尽染血色。 “清和!”姿仪奋力拨开禁军从缝隙中钻出去朝石阶下狂奔而去。 “住手!都快住手!”她一边奔跑一边怒喊。 军士并不听她命令,手上的动作不减半分。 “清和!”见喊不停这些军士,她便要冲进围杀圈去阻止,被赶来的两名禁军拦下。 “六哥,快让人住手,六哥,你不能杀他,你答应我的,你不能杀他。”他冲一旁襄王嘶声力竭的狂喊。 襄王不为所动。 “六哥!” 看着被军士围困的人一点点的失去反抗的力气,最后手中的刀滑落,整个人就好似地上的陀螺被周围军士一刀一刀的抽着,血一道一道飞溅,莹白袍子破碎不堪,再无半点白色。 又是几刀,人终于倒了下去,周围的军士才住了手。 “清和——”姿仪发了疯的冲开禁军,狂奔向地上的人, 满身是伤,满身是血,脸颊处也被刀划出长长的血口。 “清和,清和……”颤抖的手不知道要落在哪儿,面前的人破碎的无一处完好肌肤。 “清和,你看看我,你不要死。”她抚着他的脸放声大哭,试着想要抱起地上的人,又怕触碰到他满身的伤,弄疼他。 清和在一声声撕心裂肺呼喊中微微的睁开眼,没有看面前的少女,而是直直的看着夜空,没有星没有月,他只看到一张朝气蓬勃的少年笑脸。 “你的理想是什么?”他似乎听到少年温和的声音。 嘴角微微的勾了下,唇瓣动了动,声音在喉间滚过,终是没有力气吐出,双眼缓缓闭上,眼角滑落一滴泪,混着鬓角的血流向耳郭。 “清和——”姿仪扑在许清和的身上大哭。 * 李衡一夜未眠,在天色微亮之时,曲九复从外面进来,神色疲惫沮丧。 “有消息?” “嗯。”低低应了声,喉间蠕动了几下才回道,“赵煜和永王在宫乱中被杀,襄王身受重伤,如今情况不明,南楚皇帝病重昏迷,目前是冯丞相在住持大局。” “冯贵妃兄长?” “是。” “清和呢?此事结束,他也该离开南楚了。” 曲九复眉头皱起未答。 李衡朝他看了眼,见到他目光中的哀婉悲切,心中一紧,手不自觉的颤了下。 “他……”声音都在打颤,半晌才艰难的突出后面的字,“殉国了?” 曲九复沉默许久沉重的点了下头:“死在赵炀军士的乱刀之下,保护他的八名护卫也身亡了。” “赵炀?” “是,赵煜和永王被杀后,他意欲趁机杀了赵炀,一击未成被军士拦下……” 李衡愤怒的一掌拍在桌上,震的茶盏杯盖滑落摔个粉碎。正准备进门的夏桐吓的身子瑟缩下,退到门边侍立。 “他疯了吗?谁让他杀赵炀的?就算要杀用得着他亲自动手吗?他……”悲痛全都化作愤怒,骂着骂着眼中湿润,再骂不出来,颓然的坐在椅上,双手掩面,失魂落魄。 悲声哽咽:“他素来沉稳,怎会如此冲动,怎么会如此的不理智,这不是他性情。”依旧不愿相信清和殁了。 曲九复没接话,此刻任何的话说来都无用,反而更招惹悲痛伤心。 李衡素来与身边人亲厚,清和十岁时做他的书僮,李衡很喜欢他性子,沉默寡言、乖巧听话,见他聪颖善学,凡是洛王给他安排的课业他都将清和带上,在他看来清和更像是他的同窗知己。 半晌,他才再次的出声,声音颓然无力:“把他带回来。” 曲九复迟疑了下,应声出去。 他一直呆坐在房中,没人敢进去打扰,宛葭月好几次想去劝他,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够宽慰,最后便让他自己静静。 晌午时候,他叫人准备午膳,宛葭月见他主动要用饭,神色稍稍和缓,才进去劝慰他几句。 “你不用安慰,我已经没事了。”努力的掩饰,神色还是透出消沉。 她不再多言,多言不知道哪句话可能会触到他的弦,惹他伤心。 傍晚,李衡独立在后园小亭边,目光凝滞在面前的几株半枯的花枝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不时的轻皱。 夏桐踟蹰下,咬咬牙走上前禀道:“公子,清公子身边的石玉求见。” 李衡朝亭外望去,石玉一身黑衣立在不远处。 石玉与其他暗探不同,非他当年派给清和之人,他本就是清和身边的人,跟着清和从华阳到南楚。 缁墨到炎都一路上他也接触过此人,对清和忠心不二,清和也向他透露过,他做的事情石玉几乎全知。 他应了声,夏桐领着石玉过来,见了礼后,将一个锦囊呈上:“这是公子当日入东宫前交给小人,命小人寻个时间交给李公子,小人想现在应该就是公子所说的时间了。” 李衡接过锦囊,里面是一颗白玉雕刻的棋子,他认得此棋子,这是他在东宫之时喜欢的一副棋子中一枚。在清和离开华阳来南楚前日他们下过一盘棋,分析南楚局势,临别时他将其中一颗棋子送给清和,并言将南楚的这步棋交到他的手中。 清和在入东宫前已交代了石玉将南楚这步棋还给他,便是做好赴死准备,不是不能活着,而是不想活着回来。在此之前他并未察觉清和有这样的想法。 握着那枚白玉棋子许久,问石玉:“清和的内伤是怎么回事?”清和最后的决定必然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关。 石玉垂首面露难堪之色,未答。 李衡紧盯着他,石玉僵持不下去,才低声含糊回道:“怒恨凝结,伤了心肺。” 李衡望着石玉满脸的悲切不愿再多吐一字,想到了外面的流言,心中了然。 清和表面温和柔顺,内心却是冷清孤傲,他本出身清贵世家,怎可堪如此羞辱,这才是他最后改变既定计划,想要南楚几位皇子一起陪葬的原因。 为了大周,为了他的计划,他牺牲了所有,心中一阵悲痛,不由眼眶湿润。 回到正堂,闵善回来禀报白狄八皇子呼延钟趁此乱离开南楚北回。 他低低嗯了声,联合南楚的希望打破,呼延钟也没有必要留下。北回后白狄对大周恐有动作。 闵善又禀道:“桑二公子那边传来消息,勐国来人已经寻到了神医,不日便准备回程,强留不易,询问公子是否要见勐国来人。” 李衡沉思了片刻,现在南楚已成定局,安排好南楚后事也要尽快离开北上,的确该见一见时晏。 次日,来到约定的一家茶楼,马车刚停下,耳边有凌厉破空之声直刺而来,他身形躲了下,一枚短箭穿过车窗射在对面车壁上,短箭上裹着一卷小纸。 他立即探头望去,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回过头解下短箭上的小纸,快速看完,面色沉下来,顿了顿,再看字迹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并非本就不善书写,而是刻意为之。 对方应该是他熟悉之人,将这等消息传给他,却故意隐瞒不愿暴露身份,心中有三分猜测。 将小纸捻成一条放入腰间起身下车。 南楚·炎都 茶楼后园一间雅室,开门的是一名年轻人,见到李衡立即垂首让步。 李衡透过轻薄的绢纱屏风见到后面茶桌边坐着一人。 绕过屏风,看清茶案边一身锦衣的年轻人神色不安,目光忧郁的望过来,迟疑了一瞬才起身迎了两步,跪伏见礼:“属下拜见公子。” “你不愿见我,我只好来见你了。”李衡笑了下,走到茶案边坐下。 时晏转过身膝行一步:“属下知罪。” 李衡打量他一眼,和当年离开之时并无变化,只是眼底多了一分忧苦之色。 “几年没见,这半年多也没收到你的消息,一切可还好?”李衡声音平和,听着是关心,言语中却满是责怪之意。 时晏惊慌拱手:“属下……知罪。” “你远离故土,在勐国这几年统领暗探甚是辛苦,也并无任何过错,认什么罪,坐下说话吧。”声音依旧平和温润,时晏却不敢动半分。 他了解李衡的性子,这半年未传回消息,甚至连勐国小皇帝病重此等要事也瞒着,犯了这么大的错,李衡还能耐着性子和他说话,多半已心冷,他今日一劫难逃,更加惴惴不安。 见时晏不言不动,李衡随手取过镊子夹了块茶饼在炭火上烘炙,一边着手煮茶一边随口道:“你这次来炎都寻找神医救治勐国小皇帝,那小皇帝是什么病竟然国内无良医要寻到炎都来。” 时晏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并非病,是中蛊毒,夜间一如常人,白日蛊虫活跃全身发红如赤焰火烧,双目无色,发狂咬人吸血。” 李衡早听闻勐国民间有一种蛊术,因其阴邪,历代皇帝都压制禁止此术,但均未有根本性的消除,私下还有人行此邪术。 现在如此阴邪之术竟然用到了皇帝的身上。 “小皇帝如何中蛊毒?” “一个多月前勐国圣灯节,皇帝微服出宫赏灯,对民间东西新奇,误饮了一杯被下了蛊的血酒。” “何人所为?” “长公主还在查,据属下了解的情况,应该是沧王白岐所为。” 李衡正舀着茶汤的手微顿一下,侧目瞥了时晏一眼,继而舀了两碗茶汤:“许久没有这般认真的煮茶了,坐下尝尝吧。” “属下不敢。” 李衡见他还笔直跪着,也未再唤他,稍稍抿了口热茶,沉默片刻后道:“目前来说,勐国算是对大周最无威胁之国,先皇帝驾崩后新皇年幼,慎淑长公主虽代掌朝政,但朝中大权一半还在沧王手中,如今上渝对其也有侵扰之意,自身处境艰难。” 他看着时晏讥诮道:“这一年你应该帮了慎淑长公主不少。” 时晏惊的心头一颤,紧张的道:“属下不敢。” 李衡见他至此还不愿主动开口坦言这大半年来为何不回传消息,还在隐瞒,心中一直克制的怒气也开始上涌。 “你有何不敢?欺上瞒下,阳奉阴违,早就忘了自己叫燕昀还是时晏!”茶碗重扣在茶桌上,茶汤溅出。 这话说的太重,时晏察觉李衡是知道了什么,惊慌无措,忙俯身请罪,依旧未作解释。 李衡冷声道:“勐国不用回了,我已经命人接手,届时会传出你于南楚动乱中不幸身亡的消息。” 时晏震惊的望着李衡,这个决定不是怀疑他,而是彻底的放弃并降罪他。 “公子,属下……”刚开口求情,李衡一封信甩了过来,“看完再求情。” 时晏见到落在膝前的信,封口处是勐国暗探的标识,迟疑下捡起信打开,顿时惊的目瞪口呆,迅速的将信看完,整个人僵住。 信是数日前传出,勐国长公主在他离开勐国的这段时间对大周暗探进行抓捕,幸而他们警觉及时的撤离,但仍有少数落在了长公主的手中,严刑逼供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全被残杀,亡者六人。信结尾还隐晦的提及他与慎淑长公主私情之事。 他不可置信的将信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此时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紧接着闵善走了进来,朝时晏瞥了眼后拱手回道:“如公子所料,茶楼附近的确有勐国人潜伏,都已解决。” 时晏心中一紧,却也不再震惊。 长公主将他支到南楚后对他的人动手,是早已经怀疑他,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也无甚奇怪。 他心跟着沉下去,满眼痛心、失望和悲愤,不禁自嘲,终究还是他太蠢,信了慎淑长公主,对她毫无防备,而对方却对他处处提防算计。 因为对她的那点心动,他帮她出谋划策对付沧王,帮她千里寻医;瞒着公子,瞒着手下。因为心中那点不该有的情份,他愧对公子,不敢传信回来,更觉无颜面见公子,令公子对他生疑。 可最后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长公主之前对他的种种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必要时候毫不留情的除掉。 李衡神色冷峻:“慎淑长公主是勐国掌政公主,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当年勐国先皇驾崩,新皇年幼,朝内沧王大权在握,有取而代之之心,她没有与大周联姻以求支持、庇佑新皇,反而前往大周退婚,回国辅佐幼弟对抗沧王,你以为她是女儿家的任性胡为吗?” “她是怕大周借姻亲之邦身份趁此插手勐国朝政,从而控制勐国,让勐国成为傀儡国。所以才冒死前往大周请罪退婚。” 说到这儿,目光流露出几分敬佩,同时也含一分冷嘲:“这样的女子,心中早就没了情爱,即便喜欢一个人也是带着目的和利用。” 时晏垂首,这些话当年李衡便和他说过,但是和慎淑长公主几年相处下来,在他动心的那一刻早已忘却了这些,如今才连累手下人惨死。 满心的内疚、自责、悔恨,俯身拜倒:“属下犯下如此大错,已知死罪,求公子开恩让属下回一趟勐国了结此事,事毕属下必到公子面前以死谢罪。” “怎么了结?”李衡质问。 时晏哑然,他没有想好,他不知道该怎么了结。慎淑长公主既然已经对他出手,他再去见她,无异于送死,对方也根本不会听他一言一语。 许久,李衡道:“我允你回去,回去之前把你带来的勐国人都解决了。至于那位神医——听闻是住在永田街枇杷巷的常老大夫。” “是。” “可有查过具体身份?” “查过,本是二十年的虞国人,如今身份是上渝国虞州人。” 虞国二十年前被上渝国所灭,常老大夫既是前虞国人,就不会忠于上渝国。池渊当日欲杀他,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易容的真相。 “池渊如今可在你手上?” 时晏惭愧的道:“属下看管不严,让他昨夜逃了,公子降罪。” 李衡想到腰间的纸条,其上内容是告诉他茶楼附近有勐国人,他却很奇妙的认为传此消息的人会是池渊。 “向常老大夫详细的打听池渊以前身份,顺便画一张池渊易容前的画像,天黑前送过来。” 时晏疑惑,思忖了下豁然明白,池渊不是犯错,是隐藏身份,是背叛,一如当年的卫棠,立即应下。 “常老大夫年岁大了,也不宜奔波远行,还是让他留在炎都吧!” “是。” 他看了眼时晏,满是失望,同时也自责用错了人,不该派他到勐国。时晏虽心细却非心计深沉之人,根本不适合统领暗探,而他也低估了慎淑长公主,这也是他的失误。 起身离开时叮嘱一句:“无论作何了结,别轻易犯险,你就是罪至死也不该死在勐国长公主的手中。” 时晏闻言心中一暖,拱手回道:“属下必当回来向公子请罪。” * 离开茶楼回到小院,刚进门见到正堂前停放一口棺木,心头一震,脚步不由顿住。 颤颤的走到棺木前,轻轻抚上棺盖,心底一片冰凉。 清和真的没了! 曲九复走到身边低声问:“要再见一见吗?” 他盯着棺盖视线再次模糊,许久低沉道:“不了。” 不想看到那张已没有生气的脸,不想看到一双紧闭的双眼,不想看到一身的伤,他怕见了控制不住自己情绪。 在棺木前愣愣站了半晌,怔怔的对一旁跪哭的石玉吩咐:“明日送你家公子回嶂州,别让他再留在南楚了。” “是。”石玉哽咽应声。 回到房间,在书案后呆若木鸡的坐了许久才叫进夏桐铺纸研磨。 提笔顿了须臾在纸上落笔,夏桐瞥了眼,只见题头六个字“清子平墓志铭”。 李衡一边写脑海中一边回忆起过往点滴,写写停停,当一张长纸写满日已偏西,他也好似经过了漫长的十数年奔跑,精疲力竭,颓然的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 天黑之际时晏过来,他还坐在书案后,面前的长纸已被夏桐卷起放在了一侧。 时晏未有禀报查到的情况,而是直接将一张纸递给他。 他打开,瞬间惊的瞠目,再次的辨认,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时晏回道:“属下见到也震惊不已,再三的向常老大夫确认,他说池渊之前面容被毁,但面相还是可辨,的确如此。” 李衡不敢相信,面前宣纸上的少年画像竟然和当年的卫棠七八分像。 卫棠是他亲手一剑穿心刺死,随后让人丢入城外乱葬岗,怎么可能还活着? 据他所知卫棠呼延铭是白狄最小的皇子,并无孪生兄弟,上面的十二皇子尚且比他长几岁,池渊即便亦是白狄皇子,也不可能与卫棠如此相像? 时晏继续回禀:“还有一事蹊跷,据常老大夫说池渊身上各种伤口众多,最特殊的是心口的一处,似刀剑所伤,从伤疤上看当初伤的不浅,按理说该是致命的,但池渊自己解释说只是不小心划开的皮肉伤,处理不当才会让伤疤看起来骇人。” 这更加符合卫棠的情况,相同的脸,相同的伤口,截然不同的习惯和性情。 池渊就是卫棠。 但他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亲手杀死的人还活着,而且再次的回到他身边,却不是来杀他报仇,恰恰相反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一路护着他。 再看向面前的画像,脑海中不断闪现卫棠临终前和池渊临别前的模样,始终无法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合为一人。 ※※※※※※※※※※※※※※※※※※※※ 【小恶搞】 宛葭月气呼呼的收拾行礼,李衡进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整个南楚篇,我存在感太弱了,我不干了,我回枯朽谷养山猫去。” 李衡一把将她抱住按在榻上:“急啥,这不来了吗?” 南楚 天色微亮,炎都各城门次第打开,石玉和一队人马护送清和的灵柩从西城门缓缓而出。 李衡的马车跟随其后。 城外长亭,马车停下来,看着渐行渐远的一队人马,悲楚惆怅再次的涌来。 曲九复宽慰道:“嶂州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也算是圆了他最后的心愿。” 片刻后李衡微微的摇头:“他真正想回的是华阳,想把父母亲人的坟都迁回华阳祖坟,只是我如今无力帮他。” 曲九复轻叹了声。 直到最后的一点缟素消失在视线,曲九复也向李衡辞行前往东越安排事宜并接叶斓。 李衡在长亭站了片刻,转身准备出亭上车,见到都城方向奔来一队人马。 宛葭月眯眼看了看道:“是我哥他们。” 一队人马在长亭外停下,喻暮商从马车上跳下走过来,面带三分冷笑。 “李公子准备离开南楚?想来是要北上了。”喻暮商走到跟前朝北方向看了眼,“大周北境和西北也的确不会太平多久了。” “喻公子这是也要离开,难不成要去白狄做生意?”李衡冷意讥嘲。 喻暮商皱了下眉头,不悦道:“赵灼死了,我枯朽谷另一半的尾金也打水漂了,我总要找个地方补上来。” 李衡冷笑道:“若是当初喻公子愿意与在下做这笔生意,何至如此?” 喻暮商冷哼一声,走进亭子中坐下:“李公子,说来这笔账我是要算在你的头上,若非你赵灼不会死,另一半尾金也不会收不到。” 李衡冷然一笑:“喻公子这笔账算错了,各谋其利罢了,怎么能算到在下的头上?” 喻暮商凌厉扫他一眼,对旁边的宛葭月教训口气道:“听见没有,他是什么样人,你还要跟着他去大周北境吗?” 宛葭月看了眼两人,朝李衡靠了一步,帮腔道:“哥,我觉得李公子说的对,本来这笔账你就不该算在李公子的头上。”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我……不糊涂。本来你和李公子之间就是相互配合的,李公子没收你一点好处还帮了你,最后结果是始料未及的,怎么能够怪到李公子头上。” 喻暮商怒瞪她一眼教训:“胳膊肘朝外拐!” “我是帮理不帮亲!”宛葭月反驳道。 “歪理!” “那胳膊肘本来就是朝外拐的呢!” “当着外人的面你就这么和兄长说话的?” “你不还当外人面教训我呢?” 两人斗起嘴来,李衡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下,原来这兄妹俩平常就这样的相处,可见喻暮商是真的宠这个妹妹。 他轻轻的拍了下宛葭月的手臂,让她莫要再顶撞,对喻暮商道:“南楚之事无论喻公子目的为何,在下还是多谢喻公子相助。” 宛葭月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喻暮商最后找上赵灼,说服赵灼刺杀,除了原本就对赵煜有怨和想做这笔生意外,其实也有一层是出于帮他。 争论归争论,这一点他不能真的装糊涂。 喻暮商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起身朝亭外走,在李衡身边顿住,望了眼宛葭月后对他七分嘱托三分命令道:“照顾好宛宛。”擦肩走了出去。 李衡回头,喻暮商走到马车前,对鸦青吩咐了一声什么,然后头也未回的上了马车,命人上马启程,鸦青和六名弟子留了下来。 一队车马迅速的在视线中远去,鸦青带着六名弟子走过来,朝李衡欠身点了下头:“李公子不必存太多心思,少主不是去白狄,是前往勐国。” 勐国现在的内争炽烈,外部上渝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越是如此越是枯朽谷容易现身之处。 他目光朝西方勐国勐都望去,慎淑长公主四年来艰难维系的勐国局势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么深情的望着,想你那位退了婚的未婚妻?”宛葭月阴阳怪气的在他耳边道。 李衡回头瞧见她吃醋的模样,笑着下反问:“你为什么不认为我会心存怨恨?”他堂堂大周太子,最后被勐国长公主亲自上门退婚,这等奇耻大辱孰能忍? “我可没看出来你心存怨恨。” “那你怎么就瞧出来我是深情望着了?” “就是看出来了。”宛葭月强行狡辩。 “那你瞧瞧我现在的目光是什么心思?”李衡盯着她的眼睛笑问。 宛葭月昂首迎着他的目光,温柔似水,深情脉脉,倒映着自己影子的黑瞳深处却又好似炽热的烈火,灼灼耀目。她朝眸底最深处望去,却如深潭一般将她吸了进去,四周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 “瞧出什么来了?”李衡温和的声音将她从他幽深的眸子拉回来。 她愣了愣缓过神道:“你心思那么深,我哪里看得出来。” “那你可冤枉我了,要么你再仔细瞧瞧?” 宛葭月努嘴轻哼一声,推开他转身朝长亭外走:“再不起程天黑都没处落脚了。” 李衡笑了下,朝北方望了眼,也不再耽搁时辰。 他一行明着只带了温让和夏桐,暗中的人依旧留在暗中随行,南楚的暗探也让他们继续留在南楚,暂时交给闵善安排。南楚现在情况,短时间对对大周无威胁,他也稍可放心。 册子上的人,他全都交给了桑蕤,这些人虽然已经非顾府人,但终究效忠顾府八年,桑葳是顾府四公子,更容易服众。 赵煜和永王薨逝,襄王伤重,皇帝病重,朝中已经乱成一锅粥,顾府也算暂时躲过未被殃及,不知道接下来会做怎样的决定。 不由想到顾小寒,自从上次暗中相护之人将找到顾小寒的消息传给他后,至今再没有半点消息,顾府那边动用了在炎都的所有人也没有查出眉目。对这些人确切身份怀疑的同时,更加担忧顾小寒的安危。 如今他离开炎都,对方必然也一路跟着他离开,不知顾小寒会被他们一路带着还是交给顾惊蛰。 这些也不是他能够计算到的,想了也无用,索性也就不想了,靠在软靠上看着旁边的宛葭月一边无聊的看着舆图一边吃着葡萄果干。 他发现宛葭月对葡萄特别钟爱。 他不打扰她,静静的看着她认真研究的模样。 李衡不会想到就在他的马车行了不远,后方一匹马奔驰而来在长亭处勒僵。 望着远去的车马,马背上的少年翻身下马,对着车驾深深一拜。 “公子,池渊此去白狄,若能活着回来,必到公子面前请罪,要杀要剐池渊再不会逃。”说完眼中晶莹,起身纵身上马,扯过围巾遮挡头面,扬鞭向着车马疾驰而去。 马匹从马车旁狂奔而过一瞬,他朝车内望了一眼,风带动纱帘掀起一角,只瞧见车内的人正侧脸看向另一侧。 “奔命呢!”马匹疾驰过后,惊扰了车马,一名枯朽谷弟子埋怨道,众人朝那马匹望去,已经奔到了前方数丈之远,马背上的人身背略显单薄,更像是个没有长壮实的少年。 “不知哪家顽劣小儿。”温让道。马匹已经奔远,没有人再去注意。 马车内的李衡并没有被外面人的情况吸引,正在看着宛葭月一颗一颗的将葡萄果干朝嘴巴里丢。 “你就不怕吃胖了?”他笑着道。 宛葭月放下手中的舆图,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笑嘻嘻的挪到他身边笑问:“我是胖点好看,还是瘦点好看?” 李衡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故作深思拖了片刻后反问:“好看和胖瘦有关吗?” “什么意思?”宛葭月脸色沉了沉,“你是说我怎么都不好看了?” 李衡苦笑反问:“难道我这句话表达的不是你怎么都好看的意思吗?” 宛葭月一听,乐的噗嗤笑出声来,伸手捏了下李衡的脸颊:“这还差不多。” 李衡挡开她的手劝道:“不可动手动脚的。” 宛葭月撇撇嘴:“不动手动脚,那你要我动什么?”昂着小脸凑上前去。 李衡被她问的愣了下,这理解的方式真是奇怪。 “哪儿都不许动。” “那不成石雕了?” 李衡顿觉无言以对,果真是不怕对方糊涂,就怕对方装糊涂。 他拿起舆图来看,准备不理她。 宛葭月也的确乖乖的靠在靠枕上,只是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不知道脑袋里想什么,时不时的傻笑两声,让他完全沉不下心来。 “李郎——” 李衡被唤的愣了下神,抬眼看过去,宛葭月笑盈盈的道,“我以后就这么的唤你了。” “好听。”他笑道。 马车行程不算慢,却也不算太快,天黑之时赶到下一座州城,找了家客舍住了下来。 已经秋末,南楚的夜也有了寒意,夏桐让伙计多备了一床被子。见李衡坐在案边手中摩挲那枚玉棋子,神情低落,知他又是想起清公子,整理好床榻,端了杯热茶进去便默默的退了出去。 李衡叹了几声,将玉棋子再次的收进锦囊中,不禁感叹往事不可思。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知何时茶已经凉了。 “夏桐。”他唤了声,外面没有回应,他站起身朝外面走,刚迈出两步,忽觉腹部绞痛如割。 南楚 李衡撑着身子走到内间门槛处,嘶哑的喊了句:“来人!”便已经没有力气。 房门被推开,温让首先进来,瞧见李衡跌坐在里间门前,面色灰白,冷汗森森,表情痛苦,全身微微抽`搐,大惊,立即奔过去搀扶,冲着房门外连连怒喊几声:“快来人!” 李衡房间另一侧居住的是宛葭月,此时她正和鸦青在房间内拌嘴,听到焦急惊慌的喊声立即奔了过来。 李衡捂着腹部,全身已经没有力气,温让立即的扶他到一旁床上,宛葭月慌忙的查看情况,脸色惊吓惨白。 “鸦青,去取我针包和药袋。”焦急的对身后紧跟进来的鸦青命令,手已经压住李衡身上的几处穴位,瞬间李衡哇的一口大吐,但腹内的绞痛之感却丝毫未减。 温让除了扶着李衡再帮不上别的忙,见床上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意识越来越薄弱,干着急却没有办法,清楚宛葭月虽懂医术并非大夫,必然能力有限,冲门外大喊:“去请大夫,将全城大夫都请来!” 发现这边有异样的枯朽谷几名弟子赶过来,闻声一时间愣住,不知道该不该去请大夫,毕竟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小姐。 拿针包和药袋过来的鸦青重复的命令一遍,几名弟子才立即的领命而去。 李衡此时感觉天旋地转,面前人影憧憧,意识越来越模糊。 宛葭月惊慌害怕,有些手足无措,叫过鸦青帮忙。 枯朽谷杀手或多或少都对毒了解一些,喻暮商擅长制毒,鸦青从小跟随在其身边,耳濡目染,对于毒知晓一二,虽然枯朽谷的人只制毒不解毒,但毕竟相通的,总能想出一点法子。 一会儿施针,一会儿放血,一会儿灌水,一会儿灌药……李衡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腹部绞割般疼,他只觉得自己恶心的几乎要把胃吐出来,整个身体好似被掏空,全身都已经散了架,直到最后彻底没了意识。 温让心焦如焚,想上去帮忙,自己什么都不懂,又怕添乱,想询问情况,又怕让两人分神,宛葭月吩咐他什么就立即的做什么,剩下的就是默默祈求,求上苍保佑千万别出事。 他不敢想象若是李公子出事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这时客房外一片混乱尖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均没有心思去问。 须臾一男子惊慌的冲进来,温让认识此人,在他一路追杀李衡的时候与此人交过手,知道来者是友,没有抵触。 来人名唤骆翼,见到榻上躺着已经没有生气的人,满眼的恐慌,愤怒的眉头皱了一把。 “公子如何?”骆翼急忙问。 宛葭月和鸦青正在救治没有心思回他,温让愁苦着脸,他也不清楚情况。 李衡的脸色渐渐灰暗,宛葭月越发心痛、焦急、害怕。 她不是老大夫,没有什么经验,她只是跟随母亲学了些年医,医术平平,给人治小病治伤尚可,从没有给人解过毒。 她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的后悔没有跟着父亲和谷中长辈学毒。 哪怕是自己的兄长在,也必然有更好办法的。 她心慌恐惧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不得不逼迫自己稳下来,不能乱,乱容易出错,她不能出错,丝毫都不能。手上救治的动作不敢停下来半分。 这时枯朽谷弟子拎进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大夫,腰带歪歪扭扭,衣衫不整,满脸的疲倦和惊恐,显然是弟子将其从床榻上生生给提来的。 老大夫见床榻上的人,丝毫不敢怠慢。 将他“请”来的人蛮横,拿他一家老小威胁。进客栈时,瞧见客栈周围全是黑衣劲装之人,个个手中执着兵器,客栈大堂地上还躺着两个被砍死之人,满地血污。面前躺着的人必然是位贵人,稍有懈怠马虎,全家跟着陪葬。 他仔细的检查一遍,和宛葭月、鸦青简单的交流几句后,对着旁边站着的温让和后来的男子拱手作揖赔罪哀求道:“老朽医术浅薄,解不了此毒。” 弟子又接连带进来一中一老两位大夫,均是神色慌张,与前面一位老大夫一般,看完李衡的情况后,连连告罪称自己无能为力,求饶了他们性命。 最后一位大夫过来后,亦是如此!威逼利诱均是无用,众人看出他们是真的束手无策。 骆翼立即的命手下的人再去请大夫,哪怕是将全城的大夫都请来。 李衡身体被毒一点点的蚕食,情况越来越糟,宛葭月再次的扑倒李衡的身上,此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救活面前的人,他不能有事,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她什么办法都想不出。 榻上的人气息越来越微弱,脉搏也越来越慢。 她使尽浑身解数,她真的没办法了,在感觉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挣扎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一哭,周围的人更加的慌了,心跟着沉入谷底。城中的大夫无能为力,宛姑娘和鸦青公子束手无策,再去请的大夫还没有来,现在如此紧迫去哪里找可救治公子的人?李衡又怎么等得起? 众人绝望悲痛,心中希望一点点的流逝,就好似看到永夜慢慢的罩了下来。 如果他死了……众人不敢想下去。 一个黑衣劲装男子火急火燎的跑来回禀:“顾四公子……”话还没有说完,一位霜衣公子疾步走进来,二话未说直接奔到里间榻前,迅速的打量一眼榻上的人,便出手检查救治,看也未看屋内其他的人。 众人瞧见顾霜降,提着的心稍稍安了三分,知道或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均知晓他通晓医术,在这个时候就意味着是来救李公子的命,床上的人可能有救。 顾霜降桑蕤声音急迫的吩咐所需要的东西,众人没一个敢迟疑半拍,紧急配合,宛葭月和两名老大夫在一旁帮忙打下手,其他帮不上忙的便退站在一边守着。 忙了一夜,直到卯时天际微亮桑蕤才罢手,此时已经精疲力竭,虚弱不堪,好似用完了所有力气,身形颓然的坐在榻边。床上的李衡的脸色和缓了些,呼吸依旧微弱,让人忧心。 “顾四公子,李郎怎么样了?”宛葭月望着床上的人立即询问。 桑蕤缓了缓,有气无力的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虽然他这么说,宛葭月却不能够放下心,众人依旧半提着一口气。 “李公子暂无危险,小姐先回去休息吧!”鸦青心疼的劝道,这一夜她先是为了救李衡费劲心力,顾四公子来后,又是担忧帮忙打下手,一刻都没有闲着,一双眼布满血丝,哭肿,他从没见她为谁这么的担忧伤心过。 “我不累。”宛葭月坐在床头小凳上守着床上的人,身体不过是在苦苦的撑着。 鸦青见此心疼不忍,伸手在她面前轻扬了下,宛葭月立即头脑昏沉慢慢的沉睡过去,他一把搂住将其抱回房去。 骆翼走上前劝道:“顾四公子费神劳力一夜,且先休息,公子这里我来守着。” 桑蕤这才定看了骆翼一眼,认出来是以前洛王身边的人,当年跟随李衡去了华阳。 “我无碍,李公子只是暂时无生命之忧,尚未脱离危险,你守着也无用,留下两名大夫帮忙,你去查昨夜投毒一事吧。” 骆翼朝床榻人看了眼,虽然忧心忡忡,但自己留下来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先离开。 温让听完两个人谈话后,疑惑的看向桑葳,他在缁墨见过桑葳,是顾府四公子,按理说是南楚太子赵煜一脉的人,与公子势不两立,现在却前来救公子。 他想不通。 桑蕤看他满腹疑窦,也未跟他解释,而是瞥向了一旁夏桐。夏桐吓的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的认罪:“小人该死,一时失察将毒茶端给公子,顾四公子治罪。” 桑蕤不悦的皱眉:“治不治你的罪,待公子醒来公子定夺。你且去端杯热水过来。” 温让听桑蕤一声声的称呼李衡为公子,恍然明白面前的顾四公子和清和一样都是李衡安插在南楚的人。 夏桐须臾将热水递了过去。桑蕤检查一遍,确定水没有问题,才让温让帮忙扶着李衡一点,将热水一勺一勺给李衡服下。 不一会儿一名黑衣护卫端着汤药进来,李衡服下后,脸色稍缓,呼吸微微均匀了些,众人都退到外间。 骆翼过来将查到的情况向众人说明:“抓到两名投毒之人,均是驯养的死士,刑逼却一字不吐,但听两人口音是华阳人。” “十之八`九是陈王的人,若是问不出其同伙藏身之处,不必留着了。”桑蕤淡淡道。 骆翼犹豫下,点了点头。 客栈的前院传来吵闹之声,夏桐刚出门要去看个究竟,被迎面进来的人撞跌一步,摔在门板上。 来人也被撞退了一步,被身后黑衣护卫扶住。 “小寒?”桑蕤大惊,失踪一个月,顾府几乎把炎都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人,现在他却自己跑出来。 顾小寒进门朝里间望去,人也跟着走过去,桑蕤立即拦住劝道:“李公子刚用完药,睡的稍稍安稳些,别进去打扰了。” 顾小寒回头盯着桑蕤,一双眼布满血丝,眼眶潮湿,脸上还有隐隐泪痕。 桑蕤被他盯的有些心虚内疚。耿妍来炎都时和他详细说了顾小寒失踪的前因后果。他偷听到九楼旧人和大公子的谈话,知道自己身世,知道父母惨死的真相,更知道整个顾府的人都在瞒着他。 他伸手安抚的拍了下顾小寒的肩:“有四哥在,不会让李公子有事的,别担心。” 顾小寒抬手打掉桑蕤,怒气道:“我为何担心他,若非是他当年过失,我不会大病不会失忆,不会稀里糊涂的活了这么多年,不会被你们合起来欺骗,你们都一样!”说道后面声音哽咽,眼泪漱漱滚落。 此时屋内的众人见到面前情况,虽然不明所以,却知道不该再待下去,均识趣的出去。 南楚 顾小寒抹了把泪,回身在桌边坐下,眼睛却愤怒的瞪着里间紧闭的房门。 桑蕤暗暗叹了声,走上前再次的拍着他肩头劝慰:“此事我们都有错,但顾先生和大公子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再卷入这样的争斗中,想你这辈子都平安喜乐的活着,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 “所以他们帮我做了选择?他们凭什么帮我做选择?”他怒斥。 “小寒!” 顾小寒怒瞪他,气愤不再说话,目光再次转向里间,里面没有半点声音。 这段时间和那批护佑李衡的人在一起,侧击旁敲知道了许多当年洛王之事,更知道李衡之事。 知道他一直都继承洛王遗志,知道他心怀大周,知道他的步步退让和隐忍,可最后这一切换来的却只是周皇的猜忌和亲手布局废黜。 即便已是庶人,他还是为了大周筹谋算计,而周皇和陈王等人却始终不愿放他一条生路,才落得如今这般命悬一线的结局。 他为他感到不值、心痛,那样一个不仁不义之君,根本就不配坐在那样的位置之上。若是他能早生二十年,他绝不会让父亲去辅佐这样一位昏庸之君。 若是父亲还活着,知道他亲自教养,倾尽所有培养的学生如今落到这般境地,也一定会后悔的。 “小寒……” “四哥,我想跟李公子去北境。”他出言打断桑蕤开口的劝说。 桑蕤从他望过来的眼神中看到了悲戚和坚定,似乎看到了一丝当年洛王的影子,劝阻的话咽了下去,但心中依旧不支持。 “若是大公子知道必然不应。” “四哥若诚心想帮我瞒,大哥不会知道,李公子身边除了四哥没有大哥的人。” 桑蕤犹豫,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李衡去北境为何,不言自明。白狄联合南楚失败,八皇子回国后,白狄必然立即兴兵来犯。如今北境已进入凛冬,明年开春将有一仗要打,北境危险重重。 “待李公子醒来吧,若是他愿意带着你,四哥不拦着,若是他不应,我会通知大公子。” “他不会不应。”顾小寒说的笃定。 午后,宛葭月醒来后立即过来看望李衡,桑蕤帮李衡行了一遍针,又喂了一碗汤药,情况稍有好转。 一连好几日,李衡都是昏迷状态,众人跟着提心吊胆,为了他的安全,客栈被强行的包了下来,里外都是黑衣护卫。 客栈掌柜和伙计每日战战兢兢地的伺候,不敢半分得罪。前前后后已经死了四五个人,这群人是他们小小客栈得罪不起的,甚至连报官的勇气都没有,只因怕人没到官府,脑袋先落了地。 李衡是在一个午后慢悠悠的转醒,迷糊的看到床边的椅子上一抹炎色,看不清脸,却已知道是宛葭月。 “你终于醒了。”伴随一声惊喜欢叫,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到床边。 李衡这才看清宛葭月的面容,面色苍白消瘦,双目微肿,眼底一片乌青,两鬓的头发略显凌乱,整个人沧桑了几岁。 她平素最注重妆容,如今却是这般模样,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她应该一直担忧,吃睡不好。心疼的伸手想要去抚她瘦削的小脸,胳膊却使不上力,抬了一些又无力的垂了下去。 他张了张口想唤她名字,喉咙处干涩,像是有什么卡着,发不出声来。 “你要什么?是不是渴了,要喝水是吗?”见他张了张口,宛葭月立即的起身到旁边的暖炉上倒了杯热水过来。 自从他中毒昏迷,尤为的畏寒,里间已经点上了暖炉。 宛葭月将热水端到跟前,用小勺一点一点的喂他。 李衡抿了两小口润了润喉咙,觉得喉间通畅一些,有了些许力气。 “葭月。”声音细小如蚊蚋,“对不起。” 宛葭月愣了下:“你对不起什么,怎么胡言乱语了?”伸手探到他的额头上,还有些热,她扭头就冲门外叫道,“李郎醒来,快请顾四公子。” 外面一阵躁乱,但听夏桐一边小跑出去一边唤着顾四公子,同时里间的门被推开,顾小寒、温让和骆翼三人疾步走进来。 李衡瞧见顾小寒不由诧异,不禁怀疑自己昏迷了多久,怎么桑蕤和顾小寒都在这儿,顾小寒一张清秀的脸蛋清减不少。 见到他平安他也放心了。 须臾桑蕤进来,宛葭月立即的道:“顾四公子你快瞧瞧李郎怎么了,都说胡话了。” 桑蕤被她说的心中大惊,毒药伤心智是常有的事,立即的为李衡检查口眼,然后搭上脉搏。其他几人也都面露惊骇之色。 李衡眉头微蹙,哭笑不得,自己刚醒来,脑子刚清醒,怎么就被当成弱智了? “我昏迷多久了?”声音很轻,但众人都听的清楚。 桑蕤检查一遍,听到李衡说话正常,放下心来,回道:“六日。” “这么久。”身上用力想要坐起来,却只能微微小幅度挣扎。 宛葭月从旁边榻上抱过两个软枕,桑蕤扶着他支起身靠在软枕上。 “顾四公子,李郎怎么样?” “没事,只是余毒未完全的清,还有些低烧,现在醒来无大碍,多进食进水,再吃两次药,低烧就会褪去。” 宛葭月点点头,放下心来,刚刚不是因为毒作用说胡话,脑子没事就好。 “让你们都担心了。”李衡有气无力的说。 “你醒了就不担心了。”宛葭月嘴角终于挂上了笑意。 他也回以微笑,只是笑起来太费力,强扯着嘴角,他觉得自己的笑看起来肯定很牵强敷衍。 朝顾小寒望去,虚弱的问:“这段时间照顾你的是什么人?” 顾小寒愤愤然道:“你都这样了还问这些,你身体好了我自然告诉你。” “不是没事了吗?” “这叫没事?那你下地走几步我瞧瞧?”顾小寒没好气讥讽。 桑蕤轻声的斥责他一句,他不悦的冷哼一声,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李衡笑笑,桑蕤劝他先多休息,待身子好些,会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的禀告。 李衡也的确觉得自己体力不支,才这么一会儿,几句话没说,觉得全身都乏的要死,眼皮沉重的又昏昏的睡过去。 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次日的清晨,第一眼见到的依旧是宛葭月,她正蹲在一旁的暖炉,缩成火红的一小团,侧面对着他,一只手臂遮挡看不清是在摆弄什么,但是瞧得出她很仔细认真。 他没有惊动她,静静看着她线条明朗的侧脸,曦光从半开的窗户迎面照进来,整个人温暖明媚,好似清晨门前还未睡醒的懒猫。 她蜷缩蹲在那里,只有手臂略微的动一动,若不仔细瞧,以为是睡着了。 好一会儿,她点了点头,拍拍手,站起身来,兴许是起的有点猛,眼前发黑,步子不稳退了步,伸手去抓什么作为支撑却抓了空。 李衡惊的忙要去扶,竟忘了自己还躺在床上,猛然翻身伸手,碰到床头的小几,将上面的茶盏和一瓶药扫掉,哗啦几声脆响。 宛葭月又退一步抵在了一旁的长条桌上稳住身子,闻声望过来,眼前模糊也清明起来,但见床上的人翻着身子,几乎要一头栽下来,表情痛苦。 “李郎。”立即的奔到跟去扶着。 李衡缓过疼痛来,精疲力竭,背上全是冷汗,躺在床上再使不出力气,眼睛半睁半合的望着床边的人。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宛葭月惊慌的忙帮他检查。 在外间守着的骆翼和夏桐闻声立即的冲进来,瞧见床头地上打翻的茶杯和药瓶,再见床上之人呼吸不顺,俱惊的色变,夏桐慌忙奔出去请顾四公子。 “没……没事。”他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 “你脸色惨白,一声冷汗,这手也抖的厉害,怎么会没事?”宛葭月抓着他的手,十指冰冷。 “真没事。”只是动作猛了些,耗了太多的力气,身体吃不消,心口和腹部扯痛了。 桑蕤疾步过来,帮他检查之后,发现只是虚弱些并无事,众人才放心。 李衡吃了些东西喝了汤药后,复躺下休息,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宛葭月在守着。 他只是躺着未睡着,目光朝暖炉边望了望,低声的询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宛葭月回头看了眼,笑道:“燃香,是鸦青给我的配方,可以除秽解毒,我放在暖炉边,这样弥散的快一些。” “他也会制香?”李衡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嗯,他跟我娘学过一段时间,懂一些,而且他懂毒,也知晓一些简单的解毒之法,所以调配出来的香与我的不同。” 他目光从暖炉边收回,心也沉了沉,半晌又问:“他怎的能随令堂学制香?” “这有何不能的,我娘性子温婉娴淑,对谷中人都很好,而且鸦青是我哥身边的人,我娘挺喜欢他的,其实我爹也挺喜欢他的。” 李衡眉头微蹙,语气带着酸意:“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宛葭月笑着点头:“当然。”见李衡脸色变了变,一本正经道,“我哥身边的几个人我都挺喜欢的,因为我小时候干了坏事,他们都会帮我瞒着,有时候还帮我顶罪。” 李衡心情稍稍舒缓些,微微笑问:“你小时候都干了什么坏事?” “那可多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说几件来听听。” 南楚 李衡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身上余毒虽未彻底清除,但影响不大,在别人搀扶下能够勉强下地行走。 这么多天躺够了,午后阳光温暖,顾小寒和宛葭月搀扶他到客栈小院中晒晒太阳透透气。 客栈伙计已经备好了桌椅茶果点心,上座的椅子上放了几个松软的垫子软枕。 三人刚坐下,桑蕤和鸦青并肩从一旁的游廊走过来,两个人身量相当,一个身着霜色长衫,一个身着铅白,色泽相近,又均是面色秀气,类江南书生的文人气质。 顾小寒轻轻捣了下李衡问:“李公子,你有没有觉得鸦青公子和四哥两人有点像?” 李衡经他这么一提醒,再看向两人,以前不觉得,如今并肩而行,两相对比,气质相似,五官也的确有三分像。只是桑蕤的面相是重塑过的,若是和少年时候的桑蕤相比却没有那么的像。 两人走到跟前,顾小寒笑着打趣:“你们这般走出去,别人定然误认为你们是亲兄弟呢!” 桑蕤半教训的道:“信口胡言。”在伙计搬来的凳子上坐下。 “真的,你们不觉得彼此长的有几分像吗?” 两人相互一视,不自觉的将对方多打量几眼,发现彼此的确有三分像。 顾小寒玩笑的道:“四哥,鸦青公子,你们该不会上叙几辈还是亲戚吧?” “不得胡言。”桑蕤再次教训。 鸦青和宛葭月已知顾四公子顾霜降非缁墨顾氏子侄,但是听到顾小寒这么说还是有些诧异。 “世间长相相似之人并不少见,这有何奇怪的,或是我与鸦青公子有缘。”桑蕤解释。 顾小寒好奇心未泯,继续的问:“鸦青公子祖籍是哪里?” 鸦青闻言朝宛葭月看了眼,自嘲的笑道:“枯朽谷。” 顾小寒不信,据他所知枯朽谷的弟子大多数都是从天下诸国挑选的孤儿,即便是在谷中出生,父辈或者祖辈也可能某国之人。 鸦青是故意避而不答,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弄僵气氛。 宛葭月却开口道:“他和李郎一样是华阳人。” 三人诧异,李衡不由朝鸦青和桑蕤两人多看一眼,桑家本就是华阳名门,这还真的有些巧了。 鸦青笑笑:“各位别多猜想了,在下和顾四公子并无任何关系。” “那你怎么知道?”宛葭月伸手抓了把葡萄果干,一边吃一边道,“说不定上数几代是一家人呢!” “你就别添乱了,越说越离谱了。” 桑蕤也道:“我也未听说家族中有兄长年幼走失,兴许只是巧合。” 两人都如此的否认,他们也便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恰时一个枯朽谷弟子过来有事禀报,鸦青起身离去处理。宛葭月见鸦青走到对面廊下朝她看了眼示意她过去,他随手丢下葡萄果干,拍拍掌心,起身走去。和鸦青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两个人带着枯朽谷弟子朝大堂离去。 李衡于是询问起顾小寒前一个多月保护他的是什么人。 “前往栗城时在林中被枯朽谷追杀半路救了我们的那批人。”顿了顿补充道,“为首的是一位二十五六的男子。”顾小寒将那人身材样貌描述一番。 这样的相貌之人并无特色,太多,李衡也猜不出是何人。 “我偶尔一次听到他身边的人喊他杜三哥,应该是姓杜。” 杜姓在华阳算是较为普遍的姓氏,他所知道的京城杜姓官员和名门大户便有不少,这些不是清贵闲职便是陈王的人,断然是不会来救他。 一一排除,最后竟然没有剩下可能的人。 桑蕤在一旁疑惑的问:“会不会是郑国公?” 郑国公自从当年在对东越之战后遭猜忌,为表对陛下的赤诚忠心,已经交权赋闲,这么多年不是含饴弄孙,便是钓钓鱼下下棋,早就不过问朝中之事。 东宫一案,他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没有替他说过一句话,求过一句情,完全置身朝廷之外,又怎可能暗中相救? 听闻杜三公子杜慈更是个眠花宿柳之辈,两位兄长还在军中或朝中担任职务,他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因为爱好琴曲,曾经还和曲九复一同逛醉梦楼去给歌姬填词谱曲。 这样的人又怎能会是一路暗中保护他的人? 他沉思了下,吩咐夏桐准备笔墨,根据顾小寒的描述将人肖像画出来,让顾小寒确认已经有八`九分像,又叫来骆翼让他辨认。 杜三公子他并未见过,但是骆翼因为某些任务经常与世家公子打交道,必然认识杜三公子。 骆翼见到纸上的人便一眼辨认出:“肖像是郑国公府三公子杜慈。” 李衡诧异,骆翼不会认错人,暗中保护的他的人真的是杜三公子,他必然是奉了郑国公的命令。 郑国公本是九楼的人,只是早早就被洛王推举给陛下,并被安插在朝中,说起来二十多年前就和九楼没有关系了。 这些年也只忠于陛下一人,当年又因为打消陛下猜忌而辞官致仕,如今更毫无理由冒着“谋逆”同党的危险来救他。 看着纸上的肖像,若蒙面人真的是杜三公子,杜三公子这么些年纨绔不羁的形象完全是假的,郑国公闲云野鹤想必也是做出来给别人看。 他询问顾小寒可知杜三公子等人现在落脚之处。 顾小寒摇头:“他可狡猾了,今日这个窝明日那个洞的,那日肯放我过来,必然早就挪了地方。” 李衡肯定的点头,若非如此,不可能以顾家在炎都的势力寻了那么久会寻不到顾小寒的任何踪迹。 “可有什么规律可循?” 顾小寒想了想再次摇头:“没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必然距离你不远。” 李衡沉思了须臾,对骆翼吩咐:“你查一下暗中盯着客栈的人,试试能否顺藤摸瓜找到他,我想见一见这位杜三公子。” “是。” 李衡端起面前茶盏准备饮,茶水已经凉了,复又放下。夏桐立即去端了三盏热茶过来,将凉茶换下。 顾小寒瞥了他一眼,教训的口气的道:“连茶水都伺候不好了?”还因为夏桐失察将毒茶端给李衡而心生怒气。 夏桐惊吓的慌忙向李衡伏首认罪。 “李公子,你身边怎么带了这么个没用的人,完全不及池渊十一。” “小寒。”桑蕤立即的打住,余光瞥向李衡,果见他脸色微变。池渊是因背叛逃走,他在时晏处见到池渊受了极重的内伤,可见李衡当时是想要取他性命的,最后却饶了他,这其中必有隐情。 顾小寒也察觉李衡神色变化,咽了咽喉咙歉然一笑,端起茶杯喝茶掩饰窘迫。 李衡心中不禁自嘲,夏桐是不及卫棠十一,这世上能有几人比卫棠更了解他的喜好和性情,只是他以池渊身份留在他身边时,一直都在故意隐藏这些。 望着战战兢兢的夏桐,他开口道:“对方所下之毒无色无味,也不能全怪你,这次之过我不责罚你,权且记下,起来吧!” 夏桐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了眼李衡,从李衡中毒到今日他一直都忐忑不安,犯了这么大的错,即便不被赐死也会要了他半条命,如今却连一句训斥都没有。 “小人该死,不敢奢求公子宽恕。” 李衡有些不耐,桑蕤出声让他先退下。 顾小寒放下茶杯偷瞄了李衡一眼,正好瞥见他脖颈处的伤疤,之前他不知,疑惑他一个储君为何会留下脖颈处那么明显的疤痕,如今才明白,那是因为他。 李衡察觉他目光,微微整了下衣领遮住,眸子暗了暗,沉默片刻后看着他问:“是否怨我?” 顾小寒移开视线沉思须臾:“心中肯定是有怨的,但是我知道其实怨不得你,也不该怨你。” 回想起当年的事,李衡心中依旧内疚自责:“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而且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能释怀。其实该怨我爹……顾先生,他救下我之后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不该瞒着你,明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情悔恨自责,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 在这点上,他李衡的确对顾璞相的做法心存怨气,对方的担忧他能理解明白,可在他到缁墨的时候他还刻意瞒着,准备此生都不让他知道真相。 “终究是我欠了你,对不起你。”看着曾经的男孩长成这么大的少年,鲜活的坐在面前,眉眼虽然已经没有年幼时候的影子,但他还是那个活泼的孩子。这么多年心中的那一块缺角终于填补上。 “你不也承受这么多了吗?我们也算是互不相欠了。”他打破沉重的气氛开朗的笑了下。 李衡心里也轻松了些,笑了笑,伸手似小时候一般宠爱的揉了下他的头。 顾小寒立即的躲开理了理头发,抱怨:“李公子,你弄乱我头发了,我今天好不容易用发带和簪子束起来的。” 李衡忍俊不禁,疼宠的道:“我的错——别称呼我李公子,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唤我哥哥。” “我小时候是直接称呼你哥哥的吗?” “那你是要唤我九津哥哥吗?” “不敢。”他嬉笑下,理好头发,甩了下发带调皮的问,“有没有发现我今天这发带飘逸,人都英俊了不少?” 李衡蓦地笑了声,配合的认真点了点头。 南楚 宛葭月从外面回来已经是傍晚,到李衡房间时候,他正在看丁韧从勐国送来的信。 信中的内容先说了时晏回到勐国后见了慎淑长公主,此后再没有见到他踪影,吉凶不祥,正在暗查;其次提到了枯朽谷的人在勐国出现,现在还看不出有任何的行动。 “李郎,我有个事想问你。”宛葭月站在门槛处略显拘谨开口。 “嗯,什么事?”李衡将信折起塞回信封看着她。 宛葭月嗯着声走到桌子对面坐下,支吾问:“镇守西北的长平侯梁摧之将军与陈王关系如何?” 李衡诧异她怎的忽然问这样的问题。 “你认识长平侯?” “不认识,只是当年去华阳和大周西北的时候听说过他,没见过不认识。” 李衡看她目光略有闪躲,知道其中必有其他缘由,不便和他说。 笑着回道:“梁侯是武将世家出身,梁家素来不参与权争,只忠于朝廷和陛下。梁侯本人为人低调,见事就躲,虽然性子不为同僚所喜,但和同僚也均无过节,与陈王并无什么交情。” “他是不是做过什么得罪陈王的事?” 李衡想了想,摇头:“据我所知并没有,至于是不是私底下的过节我就不知了。” 见宛葭月眉头微皱,神情不属,眼神几分忧虑,反问:“你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枯朽谷杀手遍布天下诸国都城,对各国朝堂的事情了如指掌。午后她与鸦青同时出门,必然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宛葭月眼神稍稍的慌了一瞬,低眸想了下道:“的确是听到了一些消息。” “可否说来听听?” 她暗叹了声,道:“华阳那边传来消息,陈王上书参长平侯在西北私养兵马。” 李衡震惊:“消息是否可靠?” “消息是我哥在华阳的联络人送来的,他本以为我哥还在炎都,消息准备传到炎都去,消息不会有假。” 李衡恼怒的轻捶了下桌案。 宛葭月不知道他是对长平侯私养兵马愤恨还是对陈王愤恨,没有开口。 恰时骆翼告进,进来就将一个小竹筒递给他:“华阳来信。” 他立即的打开里面卷纸,果然是关于陈王参长平侯私养兵马之事,朝臣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有这种可能,一派认为长平侯赤胆忠心绝不会行此谋逆之举,陛下不置可否,让内卫去查此事。 “简直疯了!”李衡将纸条揉成一团狠狠的拍在桌上,怒气上翻,连连咳了好几声。宛葭月立即的过去帮他顺气。 骆翼也忙劝道:“公子息怒,身子要紧。” 李衡刚想开口,又咳了一阵,直咳的面红耳赤,青筋暴出。 听到这边动静,桑蕤、顾小寒和温让立即赶了过来,桑蕤立即的上前去帮李衡检查情况。 不禁劝说:“公子身子被毒侵损严重,如今还没有恢复完全,不可动怒。” 李衡缓了好半天呼吸才平稳些,虚弱无力的摆了下手:“我没事。” “出什么事了?”顾小寒朝宛葭月和骆翼看了看,一个下午心情都很好,刚回房间没一会儿就被气成这样? 宛葭月朝桌子上被拍扁的纸团示意一眼,顾小寒好奇的拿过去拆开,也一脸的震惊。 “这……长平侯是要造反吗?” 骆翼吃惊,立即的夺过皱巴巴的纸条,快速的扫了一遍,顿时明白李衡为何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长平侯要造反,是陈王在这个时候还想着除掉西北军统帅。 长平侯他没有接触,但听闻长平侯府二十年对抗上渝,父兄皆战死,自己拼死孤战最后击退敌军。这么多年镇守西北,未让野蛮的白狄踏入大周半步,对朝廷对陛下绝对忠心耿耿。长平侯的大公子梁卫城他接触过,也是有勇有谋的忠勇之将。 满门赤胆忠心,怎么可能会私养兵马有不臣之心? “公子,消息或许有误,属下立即去信让人细查后回禀。” 李衡怒视他手中的纸条,如今枯朽谷和徐琮来的消息完全一致,怎么可能还会有误? 他虽与长平侯无任何私交,但他信长平侯不会有反心。他怒恨陈王李衍是疯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了,西北和北境岌岌可危,朝内已经没有良将可用,他还要将长平侯拉下来。 长平侯镇守西北多年,与白狄交过无数次手,比任何人熟悉白狄,熟悉对方实力,熟悉对方将领和作战方法,大周朝野上下,没有任何一人可与其相比。 现在罗织罪名搞垮长平侯,无异于自插心肺一刀。 想到此,心中又是一阵怒火上涌,咳了几声,身子更加撑不住。桑蕤和宛葭月忙搀扶他回里间的床上躺下。 “公子好好休息,切莫忧心此事了。”桑蕤劝道。 李衡微微摆手:“我没事。”吩咐骆翼准备笔墨。 “公子,你还是先休息吧。” “此事耽搁不得。”声音微弱,语气却凌厉,骆翼不敢再劝,立即转身取来笔墨。顾小寒已经将一张小几放在了床上,宛葭月扶着他坐起身来。 他匆匆的写了封信,因手腕虚浮,字迹也稍显潦草。落完款,他咬破手指按了个指印,其他人不知这是为何,桑蕤和骆翼却清楚,这是生死之托。九楼遇到最机密重大的信,最后落款人都会按下一个血指印。 将信入封后,交给温让,嘱咐道:“立即进京,当面将此信交给郑国公。” 温让愣了下,怔怔的接过信。 “温将军,你现在已非内卫,回京危险,但是如此重要之事不敢轻易请托他人,劳你辛苦奔走这一趟,一路切记小心。” 温让这才似回过神,看着手中给郑国公的信,恍惚明白过来,这种事情的确是需要朝中老臣出面,郑国公即便不问朝政,他在朝中的地位和陛下对他的信任都还在,他说话自是有分量。 他立即领命:“属下必不辱使命。” 温让离开后,李衡感到自己体力不支,身子一软朝后靠去,却跌进了宛葭月的怀中,一个猛然冲击,宛葭月跟着仰面斜倒在床上,自己的头正枕在她的小腹上,压的她轻叫一声。 床边几人看的一愣,桑蕤眼疾手快的扶起李衡,宛葭月也跟着爬起来,揉着自己的肚子。 “是不是伤着了?”他心疼的忙望过去。 宛葭月从床边起身:“没有,你快休息吧!脸色都白了。” 李衡下意识的摸了下自己的脸,到底是虚弱,还是被刚刚压着宛葭月吓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刚刚浑身无力朝后倒去,身体的重量全都压过去。她虽然不是娇娇小小的柔弱身子,却太过清瘦,这样压下去,着实让他担心。 见她揉了几下小腹就放下手像没事人一样,面上挂着宽慰他的笑,这才放下心。被桑蕤扶着躺下,再看宛葭月,她转身去点熏香,动作自然流畅,他彻底安心,觉得已经体力不支,困倦之意袭来,慢慢的眼前模糊,睡了过去。 宛葭月将一个小香球放在他床边小几上,看他睡的安稳,脸色也稍稍缓和了许多,和众人都先出去。 此时外面天已黑,回到自己房门前,房内有光亮,推开门,鸦青坐在冲门的方桌边,桌上是准备好的晚膳,也是她平常喜欢吃的几样。 “饿了吧?让厨房做的。”鸦青笑着示意她快坐下。 “怎么对我这么好?” “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把你捧在手中当宝一样,你就是没良心。” 宛葭月歉意的痴笑走过去,见到还有一壶酒,立即的倒了两杯,是葡萄佳酿。 “真香!”端起就要一饮而尽,鸦青立即的拦下,劝道,“我不和你抢,都是你的行不行,别喝的这么猛,否则菜没吃又醉了。” “不会。”推开鸦青的手,将一杯酒全部喝下,刚刚的笑意也慢慢收敛,眸中多了几分愁色。 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准备再次的一饮而尽,鸦青这次没依她夺下酒杯放在了桌上,沉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你当年离谷去华阳便是因为此事,可……真的不值得。” “我知道不值得。” “那就忘了吧!彻彻底底的忘了,其实于他而言,不是早就忘了吗?甚至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宛葭月苦笑了下,看着他,端起酒杯再次一口将一大杯的葡萄酒都喝下,又倒满杯,这次没有狂饮,而是看着鲜艳的酒色,感伤了须臾,抬头望着鸦青。 “鸦青,其实我挺恨他的,可是我又想见他。当年我去华阳,我跑到西北,我都没有见到他。我娘说她对那个人早就没爱没恨甚至没有怨,可在她去世前,她还是想到了那个人。” 她自嘲苦笑,“即便不爱了,他还是我娘心头刺。” “小姐,忘了吧。”鸦青心疼的握着她的手。 宛葭月端起酒杯又喝了半杯,沉吟了片刻,问:“鸦青,如果你是我,你真的能忘了吗?” 鸦青沉默了许久:“那就逼自己忘吧!” 顿了顿他又道:“我七岁在华阳遇到夫人,之后遇到谷主跟着谷主去枯朽谷,从那时起我就逼自己忘记,他生也罢死也罢,于我已无关。” 宛葭月盯着他,单手撑着头问:“你从不提自己父母,他们是什么人?你和顾四公子真的一点血亲关系都没有吗?” “没有。”他回答干脆。 宛葭月不信的摇摇头:“你回答太快了,不是实话。” 鸦青见她小脸红润微醺,眼睛直直看着他在等答案,迟疑片刻道:“我不知道,顾四公子真名并非顾霜降,不知其真正身份,又怎知是否有关系?” “这个倒也是。” 南楚 宛葭月将酒杯倒满,笑着对鸦青道:“陪我喝酒吧,喝醉了就忘了。”说着一杯酒又下去一半。 鸦青张了张口终是没再劝。 喝醉了真的会忘,可酒终究会醒,醉一时就痛快一时吧! “好,我陪你喝。” 一壶葡萄酒喝完,又让伙计送来了两壶,不多会儿宛葭月醉意便浓了,眼睛迷离的看着他:“鸦青。”拉着他的手臂,人也跟着站起来,却步子不稳朝一边跌去,鸦青立即的扶住,她转而便抱着鸦青的胳膊。昂着小脸看着,醉眼朦胧。 “鸦青,我想我娘了。”她松开手扑在鸦青怀中环着他的腰际,可怜兮兮的靠在他胸膛。 鸦青清楚她一旦醉了抱上什么就会不放,这是要抱上他了。 若是以前,他想就这样让她抱着,哪怕是赖在他的身上,吐在他的身上他也欢喜。但是现在知道她心中的人不是他,被她这样的抱着,心底却生出了越礼之感。 “小姐。”他要推开,宛葭月却抱的越紧。 “我想我娘了,我想见我娘,带我去见我娘好不好?” 这是醉的深了,都说胡话了。 鸦青用力的要掰开她手,她却嘤嘤的叫疼,不愿意松。 他无奈的抚了下她的脸颊,手指轻弹,宛葭月立即身子一软,双手无力的松开,整个人朝下瘫去,他慌忙抱住,将人抱到床榻上。 坐在旁边看着昏睡的人,取过湿巾帮她简单的洁面,轻声道:“有些事有些人,忘不掉也要忘。宛宛,若有一日你真的嫁给了李衡,我会强迫自己忘记你。其实忘记也没有那么难,若非今日提起,我真的要忘记自己曾经也姓李。” 低头自嘲苦笑:“也许能忘记的,是原本就没有放在心里的吧。” 从宛葭月的房间出去,正瞧见顾霜降站在隔壁自己的房门前。 “顾四公子有事情吗?”他走上前。 桑蕤朝院子中看了眼,笑问:“鸦青公子可否方便到那边坐下谈谈。” 迟疑了下,点点头。 月光冷薄,院中安静无人,两人在花架下落座。 桑蕤开门见山的道:“鸦青公子冒昧的问一句,不知可认识高雅言。” 鸦青轻轻的念了一遍,微微摇头,笑问:“四公子忽然问我此人,是想打听我的身份?” 桑蕤没有否认,下午他否定彼此可能有某种血缘至亲,是因为他只考虑了桑氏一族这边并无兄长走失这种可能,却忽略了母亲高氏一族。 他的长相更多是随母亲,母亲有一位同胞的姐姐,两人虽非孪生,却长相极其相似,那位姨母二十多年前因为某些缘故失踪了,有无子嗣他并不知道,如果有,恰恰孩子模样也随了姨母,那他与那个孩子长相相似也并无不可能。 他的容貌虽然重塑过,只是动过几分,眼睛没动,偏偏鸦青与他的眼睛最像。 “四公子,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你仔细回想一下,兴许年份久远已经忘了。” 鸦青认真的想了想,再次的摇头:“的确未听过。” 桑蕤歉意笑道:“或许真是在下多心了,的确纯属巧合,打扰鸦青公子了。” 看着桑蕤离开背影,鸦青皱眉想了片刻,自言自语琢磨:“他是华阳桑氏?九楼——缁墨顾氏——”恍然明白,“缁墨顾氏全是九楼旧人,是当年没有随李衡入京的那部分人。” 顿时也了然李衡从大周经东越到缁墨,又顺利的进入炎都,背后是缁墨顾氏在推助。 回到房间他立即的写了张纸条塞进小竹筒,暗中交给一名弟子,吩咐:“快马将信送回炎都,让炎都那边飞鸽传给少主。” 弟子接过竹筒立即去办。 翌日,李衡吩咐骆翼准备启程北上,桑蕤帮他复诊了一遍身体,建议他再多休养几日,李衡坚持,他们此时再劝毫无意义。 桑蕤要回炎都,与他们分道,临别之前,将李衡调理身子的方法详细的写了几张纸,交给懂医术的宛葭月,请她在医药方面照料。 启程时,他不由的朝鸦青和他身后的五名弟子看了眼,拱手告别。 李衡身子虚弱,半躺在马车内,左右分别坐着顾小寒和宛葭月,宛葭月昨夜酒喝的有点多,现在头有些不舒服,靠在车壁上眯着眼,顾小寒正在翻看李衡给他的一本兵书,对着书中内容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李衡透过车窗朝外看,正瞧见一侧车窗外马背上的鸦青。 今早刚醒来,桑蕤给他复查身体的时候和他说了昨夜与鸦青谈话之事,随后鸦青派人朝炎都的方向离去,必然是传信。 桑蕤向他提及了姨母高雅言,如果鸦青真的是高夫人之子,那么他已经猜到了桑蕤的身份,甚至知道了缁墨顾氏的真实身份,派人传信,毫无疑问是将此传给喻暮商。 如果他真的是高夫人之子,不知道是高夫人在失踪前已经怀了他,还是失踪后有了他。 若是失踪前,他的身份的确不该再被揭开。 鸦青似乎是察觉到车内的两道目光,回头看过来,李衡装作闲闷胡乱瞟着,鸦青也别过脸。 忽然顾小寒啪的一声将书合上,朝旁边车板上一拍,烦躁道:“看不懂,我不看了。”惊的对面宛葭月猛的睁开眼,斥了句:“你想吓死我。” “哪里看不懂,我帮你解说。”他坐起身将书拿过去。 “全都不懂,太深奥,你能不能给我一本浅显易懂的,我以前从没看过兵书,怎么也要讲究循序渐进。” 李衡瞥了眼车厢一旁的几本书道:“你自己瞧瞧,看得懂哪本看哪本吧。”让他看点兵书也是一时兴起,没有去专门找适合的书,随便递了一本自己认为比较浅的,没想到对他来说那是深了。 顾小寒扫了眼眉头皱了一把:“我和你都不是一个层级上的,你看的书,我肯定一本都看不懂。” “有几本兵器书籍,你总看的懂吧。” “这个我喜欢。”立即的去翻找,拿过一本翻看。 看了小半个时辰,又喊着看累了,将书一丢对他问东问西,最多的还是询问南楚国的事情。 “哥,如今南楚十成十是襄王的了,很快皇帝便会传位于他,依着襄王刚直鲁莽的性子,岂不是会立即的召集兵马进犯大周?” “不会。”李衡道。 见他迷惑不解,解释:“刚刚一场宫变,太子和永王同时薨逝、皇帝病重,朝中必然一片混乱,不会这么快的缓过来,襄王即便是登上皇位,以他的能力很难掌控朝局,冯氏必然会趁机揽权,朝中矛盾必然激化,群魔乱舞。” “南楚安逸了二十多年,未有兵事,军队的战力必然不及当年,将领中又多太子和永王的心腹,他二人死于赵炀之手,这些人一时半刻不可能对新皇乖乖俯首听命,而且这些将领,相争这么多年,彼此谁都不服谁,难齐心,心不齐这仗如何打?” “短时间内南楚不会有大动静,但是小规模的进犯却会有,大周南境有晏济大将军坐镇,南楚讨不到半点好。” 顾小寒想了想,如此南楚的确不足为惧。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南楚人,还当着李衡的面维护过南楚,现在忽然南楚就成为了他国,甚至可能是敌国,心中五味杂陈。 宛葭月休息了这么久,此时精神很好,看李衡精神反而疲倦,劝他:“别费心费神了,还是多休息吧。大周北境和西北现在才至关重要,你若是病倒了,可就去不成了,算盘就白打了。” 李衡见她几分不悦的神情,笑道:“这话说的倒是,我是该好好休息。”靠在软靠上闭起了眼睛。 “眼珠子还乱动呢!”宛葭月拆穿他还在胡思乱想。 李衡笑了下,这是盯着呢,管得可真多,心里却暖暖的,乖乖的停止了动眼。 顾小寒冲宛葭月笑道:“宛姑娘,没想到,转来转去最后你还是给我当嫂子了!” “谁给你当嫂子了?”宛葭月觉得莫名其妙,“小孩子别乱说话!” “谁小孩子?几岁的那才叫小孩子。而且你不准备给我当嫂子你干嘛跟着我哥?干嘛不回枯朽谷去?” 宛葭月愣了下瞥了眼闭着眼睛安静的李衡,恍然注意到刚刚顾小寒是喊李衡哥来着。 “怎么就成你哥了?”这也太突然。 “我们拜把子了。之前保护李公子几个月,如今我四哥又救了李公子,这交情还不够拜个把子的?” 虽然猜到顾四公子是李衡的人,顾府与李衡可能渊源颇深,但是没有猜到关系进展的这么快。 “那你现在算不算还是要给我当嫂子?” “你很想我做你嫂子吗?”宛葭月换了笑脸打趣问。 顾小寒皱眉想了下:“得知你是枯朽谷大小姐的时候不想,现在不同,想了。” “知道我的好了?” “不。是知道你们枯朽谷得罪不起了。”顾小寒玩笑道,却也并非全是玩笑,还有三分真。 如果宛葭月和李衡在一起,至少枯朽谷不会对李衡下手,甚至还会暗中相助。枯朽谷杀手的实力从南楚国宫廷刺杀能够全身而退便可看出。 若非是宛葭月在李衡身边,李衡早就命丧枯朽谷杀手之手。 宛葭月伸手捏着他的脸颊教训:“会不会说话?” 顾小寒疼的嗷嗷叫,立即伸手拍打宛葭月:“我错了,错了,知道你的好了,快松手,松手啊。” “知道我哪些好?” “人美心善脾气好。” “还有呢?” “还有……还有聪明,武功好,医术好,还有……快松开,脸要肿了。”顾小寒疼的用力拍打。 宛葭月被他打的手背生疼松开手,手背通红一片。顾小寒也忙揉着脸,疼的抱怨道:“你太狠了,一点都不温柔。” “对你温柔做什么?要温柔也该是……”目光转向李衡,却见到他正睁着眼饶有兴致的在看他们。 “你没睡?” 李衡冷呵一声:“就你们这么大动静,我能睡的着吗?” 顾小寒立即告状:“哥,你瞧,我脸都要毁容了。” 李衡歪了下头瞧他的脸,笑着调侃:“没毁容,还俊俏着呢!白里透红很是好看。” “见色忘义!”顾小寒气哼哼的转身爬出车厢到前面驾车去。 大周 因为李衡身体的原因,一直缓车慢行,几日后渡过楚江离开南楚,再次的踏入大周疆域。 一行人下了船后,继续车马行路,李衡一直望着车窗外。 终于又回来了。 他以为可能需要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没想到才半年的时间,他再次的踏足大周土地。 一行人扮作商人,行路通畅,当夜在一个县城的客栈落脚。 这几天赶路,身子的确有些吃不消,李衡洗漱完,喝了汤药,准备早早休息。夏桐扶着他刚起身朝床榻去,骆翼敲门,在外禀报:“方添从北境回来,求见公子。” 方添被他派去西北有两个多月,一直没有消息,凶吉不详,如今朝中出了这种事情,他应该是因为此事急急赶了回来。 立即的让人进来,自己撑着疲惫的身子复在桌边坐下来。 方添进门见礼,他忙抬手打住:“别那么多虚礼了,坐下说事吧。” 方添道了声谢,便将此去北境见长平侯的过程说了一遍。 信亲自交到长平侯的手中,长平侯对平狄策想法一致,对于信中提及的那个腹地很怀疑,他镇守西北和北境多年,并不知道温合山和五巴山之间有腹地,派遣一队亲兵前往查探,并走了一遍,且详细的画下了腹地的地形图。 他立即的赶回是听闻朝中陈王参长平侯的消息,如今内卫已经到了西北,着手调查此事,所幸朝廷还不糊涂,没有停长平侯的军职。 接着又向李衡禀报西北军的情况和白狄那边的动静,李衡心中也一直在掂量琢磨。 “公子,属下在回来的路上偶遇了白狄车马,还见到了池渊在其列。属下以为是瞧错了,刚刚听骆大人所言才知是真的。公子……为何留他?” 李衡冷眼望去,方添知道自己多嘴犯了忌讳,忙起身俯首认错。 李衡收回目光,他这段时间也问过自己为何留他,也许就是在他人生最黑暗、最无助之时池渊陪着他,在他被内卫和各方人马追杀朝不保夕之时,池渊不离不弃舍命相护。 这不是一个细作暗探该有的行径,池渊是真心真意护着他。 他不能接受池渊是卫棠是白狄人的身份,但是这份情他承了,那日放他走,后来没有追杀,也算是还了他。 只是这点心思他不能和骆翼、方添这些人说,但他们一直疑惑不解,必然心中多有猜测和质疑,自己也总要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回道:“他曾经刺杀过白狄八皇子,应该与其有私仇,如今回到白狄未必全是坏事。以他的武功和心智,兴许无意中还能帮我们。” “他毕竟……”方添欲言又止。 李衡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白狄尚武慕强之国,太过渺小无用。 他不以为然,池渊是卫棠,是他亲自教养四年的人,他太清楚卫棠的能力。短短一年时间,他换了脸改变所有喜好性情习惯,这已非常人能做到的。留在他身边一年,他竟然丝毫未有察觉,若非是因为一路逃亡朝夕相处,他又多了心思,也不会发现他的异样。 对于一个将他养大的人都能够骗过去,取得八皇子信任太容易,现在能够留在白狄人身边也说明结果。 “此事你不用操心,一路过来也辛苦,先去休息吧!”说完自己疲惫之态尽显,方添不敢再搅扰和骆翼退了出去。 李衡暗叹声,夏桐上前扶他起身去休息。 渐渐步入了冬季,一路向北天气越来越冷,李衡身上的毒在宛葭月的细心照料下已经清的差不多,只是身体还因为毒损伤不小,加之一直车马劳顿不能静养,身子虚弱。 这几日气温忽然降下来,他坐在马车内不得不盖着毯子,车厢内燃着一个小暖炉,顾小寒被热的把披风外衣全脱了。 一路上李衡一有精神便教他读书,最近教他读的绝大多数是史书,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将兵器兵法之类穿插其中,顾小寒也不觉得枯燥无聊,动不动和李衡讨论起来。 宛葭月则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听他说,也算是跟着他学习。 这些历史很多她以前也听父母和兄长说给她听过,但是他们说的与李衡说的不同。他们只是纯属把历史当成一个可以把玩的故事来说,简单明了,趣味性很强,不似李衡如今说的这般深刻。 其实父兄说那些历史,只是仅仅让她知道曾经有这么个事件,并不想让她深入的知道这其中的阴谋和血腥。而李衡所说,是在讲述这历史事件为什么会出现,各方都有什么心思,做了什么举措,最后是怎样的结果,对于各方的影响是什么,说的详尽。 看着他从容淡定的深入剖析一段段历史的神情,她沉迷了,生出深深的敬慕之情。 原来面前的男子还有她不知道的这样一面的存在,深刻、睿智、坚韧、温润,不骄不躁。 “在想什么?”胳膊被轻拍了下,她回过神。 “想你。”望着面前清风朗月般的面容道。 “我不是在面前吗?” “那也可以想。”她笑道,“你在面前,你只是在我眼里,想你,你就在我心里。” 李衡愣了下,低眸笑了下:“你以前就是这么撩`拨其他公子的?” “才不是。”她双手撑在双膝上捧着脸蛋笑眯眯的望着他的眼睛道,“这话我可不会随便说。” “那我算是太荣幸了,被你想着,住进你的心里。” “所以啊,你可要对我好点,否则我就把你从心里赶走了。”伸出一只手去摸李衡的脸颊。 李衡侧脸躲了下:“又动手动脚了?” 宛葭月收回手看了眼,朝他挪了一步紧挨着。 “又要干什么?” “你说呢?”宛葭月意味深长的冲他挑眉眨眼笑了笑。 旁边的顾小寒愣愣的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去,实在是看不下去,知道自己也不该再看下去。一边伸手擦着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一边道:“车内可真热啊,我出去透透气。”抓着披风将自己裹紧,人就钻了出去。 “你是姑娘家,还是要矜持点。”瞧着她凑上来,李衡心中荡漾,却欲迎还拒的说。 宛葭月痴笑声:“我若是矜持,你我可就是下马镇一别此生不见了。” 说完抱怨的戳了几下李衡胸膛:“我是姑娘,你让我矜持,你倒是男儿郎呢,你怎么不主动点?” 李衡闻言一愣,怔怔的望着近在三寸的娇颜,眸子清亮,嘴角笑意正浓。 “我是……” “你看上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羞涩,其实你……”只是故意克制罢了。 后面半句话被唇畔突如其来的温热堵了回来,在喉间转了一圈,生生的咽回去。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近在寸许的一双紧闭的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像个姑娘一样,微微的颤抖。 她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立即的想要推开,却被面前人双手紧紧扣着,竟是推不掉。温热和柔软竟然比冷硬的武器更加的有侵略性,试图想要叩开大门,进一步的侵略。 她立即的咬紧牙关,呜呜嗡嗡的发声,并捶了两下李衡的手臂,李衡才松开,一脸得意的坏笑,看着她问:“其实我什么?” 宛葭月摸了下自己的湿润的唇,抿了抿,白他一眼:“其实你看着一本正经的贵公子,其实特别不正经。” “你不是让我主动点吗?而且,是你先撩`拨我的。” “可我没让你不正经。” “正经是吧?”李衡故作沉思的想了下笑道,“那我再试一次。”说着伸手温柔的去捧她的小脸。 “别想又占我便宜。”宛葭月立即的推开他。 “我被你占了那么多次了,总要占回来一两次。” “之前我们是公平交易,不算占你便宜。” “以后也可以公平交易,我的全都记账上,你以后什么时候想占我便宜了,尽管讨回去。” “你!”宛葭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李衡瞧着她气的绯红的脸颊,笑着伸手捏了下,柔声讨好的问:“怎么还生气了?不喜欢?不想讨回去?” 宛葭月冷冷的瞪着他,心中纳闷,面前人忽然便的也太快了,夏日的天都没他变的快,上一刻还一本正经斯斯文文的公子,现在这怎么像……风`流浪`荡的公子? 所以她没想错,他本性就是如此,之前肯定一直都在克制压抑自己。 “当然要讨回来的。” “那我就多给你一次讨回去的本钱。”说着手滑到她的后颈,倾身慢慢的靠过去。 宛葭月瞪着慢慢靠近的俊美容颜和好看的唇,迎面扑来炽热温度的呼吸,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抗心理,甚至还有一种渴望,她咽了咽喉,任由那点炽热触碰、侵占,自己不由的也迎合、沉浸在柔软与甜蜜之中。 坐在车前紧裹着披风的顾小寒被被风吹的有点哆嗦,却又不好此时进去拿外套,万一撞见不该撞见的那太尴尬了。 他扯过夏桐身上的一点斗篷遮挡。 夏桐见此解开斗篷给他,顾小寒立即的裹紧,捣了下夏桐道:“够义气,看在这件斗篷的份上我以后不骂你了。” 夏桐哭笑不得:“五公子你还是骂我得了,你不骂我,我怀疑你是要动手的。” “瞎说,我是那种人吗?” 车外北风寒凉,车内却暖如暮春。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大周 “曲公子?叶姑娘?”马车外传来骆翼的声音。 “真是被猜着了,你们果然是走的这条路。顾五公子,没想到你也在。”是曲九复的声音。 李衡透过车窗的缝隙见到路边是一家茶棚,曲九复和叶斓刚刚在这里歇脚。 “公子呢?也不出声?”曲九复说着就朝马车走来。 顾小寒立即的伸臂挡在前面:“李公子他身子病弱畏寒,不能着风吹,曲公子还是别过去了,待……待到前面城内寻了住处你再面见。” “病弱?怎么回事?”曲九复紧张,询问的看向一旁的骆翼和方添。 骆翼朝茶棚内的几名歇脚客瞥了眼,压低几分声音:“这儿说话不方便。” 曲九复与叶斓相视一眼:“严重吗?” “很严重!”顾小寒立即的抢过话,推了把曲九复,“别耽误了,赶紧上马赶路。” 李衡回头朝宛葭月看了眼,脸颊的红晕已散去,正双手交叠托着下巴,贝齿轻咬着粉唇,眼神迷离恍惚。 他笑了下,对车外道:“小寒,你就诅咒我病弱病重是吗?” 顾小寒闻声一愣,语气平缓,如平常一般无丝毫异样,回头朝马车看了眼,车帘被撩开,李衡面色如常,他意识到自己瞎想了,歉意的傻笑了两声。 李衡朝走过来的叶斓望去,一身干净利索的男儿装,披着雪青色斗篷。几年未见,面容依旧,没有岁月痕迹,但目光和气质沉稳许多。 叶斓拱手施了一礼,眉间微皱,目光几分心疼:“公子清减了。” “无妨。”他笑笑。 曲九复道:“我才离开一个多月,你怎么就成这样了?病怏怏的。” “已经好多了,这不是说话的地儿,先启程吧!” 曲九复应了声,众人上马。 顾小寒钻进马车内,瞧见宛葭月坐在一旁双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想什么,凑到李衡的跟前问:“那位叶姑娘,我怎么瞧着像东越春风化雨楼的缥玉姑娘,哥,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李衡质疑:“你怎么认识春风化雨楼的姑娘?” “我……我偶然在街上见到,听别人说的。”他立即遮掩。 “你是不是去过春风化雨楼?” “没有!”言辞凿凿的否定,“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让大哥知道了还不打残我。” “说实话。” “我亲眼瞧见他从里面出来过。”宛葭月在一旁笑着插了一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顾小寒狠狠的瞪她:“鬼扯!” 李衡抓起旁边的书敲他的头教训:“你才多大就朝那种地方跑,真该让大公子打残你才对。” 顾小寒捂着头躲到车门处:“我就是一时好奇去看看,我可什么都没做,人没碰,酒没喝,纯属溜一圈出来,总共待了不到两刻。” 说完忽然冲着宛葭月怒问:“你一个姑娘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衡也立即质疑的望过去。 宛葭月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我也好奇啊,而且谁说那种地方姑娘不能去的?我去听曲赏舞去了。” “你是去找俊美公子吧?” 宛葭月不屑冷笑:“去那种地方找俊美公子?找到的还不都是曲公子那样的?甚至还不如。” 车窗忽然从外面打开,车帘哗啦被撩开。曲九复探着头看进来:“宛姑娘,你怎么可以背后骂人?” “谁背后骂你了?”宛葭月不服气,“我若是骂你肯定当着面骂。”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你以前得罪的,我记仇不行吗?” 曲九复竟然一时语塞,想不出反击的话,指着她“你”了好几声后气愤甩手,转身去和叶斓说话。叶斓笑语嫣然。 宛葭月又哗啦将车帘拉上,回头见到李衡眉眼带笑一副沉醉的表情看着她。 “很好看?” 李衡微微点头。宛葭月与别人斗嘴,从来没输过,他不禁在想,若是以后他们之间斗嘴是什么样,估计他也只有输的份了。 到了前方的城池落脚,曲九复和叶斓先将东越那边的事情向李衡禀报,随后询问他身体亏损原因。 听到可能是陈王所为,曲九复愤怒的将陈王骂了一通,觉得不解气,又将夏桐骂一顿。 气出完了,才问及他北上有什么计划。 “你现在的身份去西北,便是坐实了长平侯的罪名,甚至连累整个西北军背上谋反之罪。”曲九复担忧的道。 “我知道。”李衡长叹一声,“所以这段时间陈王派来刺杀我的人才销声匿迹,一路上才会顺顺利利,他就是等着我去西北。但如今的局势,我不去西北,你难道让我坐观不动吗?” “我只能尽量的小心,不接触西北军,不让陈王抓到什么把柄。至于陛下,如今大周形势危急,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不敢动西北统帅,他也怕西北军哗变。” 曲九复沉默以对,半晌才道:“如今大周的危局远过当年雍王之乱,我……”看着李衡清瘦苍白的面容,不忍心说下去。 当年洛王面对的是内乱,即便真的雍王造反成功了,大周还是大周,不过是换了个君主。可如今,若是白狄一路南下,大周便不再是大周。 李衡的性子他很了解,若是真的到了逼不得已的一步,他会选择当年洛王相同的路。 李衡自是看出他的心思,笑着宽慰:“这半年这么多次死里逃生,我很惜命。” 曲九复半信半疑的泄了口气。 入夜,李衡闭眼靠在椅背上,夏桐进来,瞧见他一动不动,以为是睡着了,叹了声,转身退出去。 李衡听到愁闷的叹息声睁开眼:“何事?” 夏桐复走进去,回禀:“阴安王府那边来人要见公子。” 李衡诧异,坐直身子,现在他们所在的州城距离阴安王统领的西陵军驻地相去较近。阴安王是陈王的人,派人暗夜前来,他摸不透对方的意思。 “来的是何人?” “阴安王府长史吕詹。” 思索了须臾,让夏桐去请,自己也稍稍整理了下衣衫。 步入外间时,曲九复和一位年约四旬体态微胖的男人走进来。 互相礼貌的寒暄两句,李衡便开门见山的询问对方来意。 吕詹笑道:“郡王听说李公子北行至此,念及许久未见,特命吕某前来相请到府中一叙。” 李衡打量吕詹的神情,不倨不骄,不卑不亢,目光专注,甚至带着诚意。只是这前往一叙,自然不是那般简单。 他细思了下,笑着道:“郡王相邀,我本不该推辞,只是如今形势不遂人意,不敢牵连阴安郡王,吕长史替我谢过郡王。”拒绝的直接干脆。 吕詹听出李衡的试探之意,这般邀请本就不合常理,对方与郡王无多深交情,在对方看来郡王是陈王一党,虽无仇,却非友。他若是再不表露真实意思,今夜是要白跑一趟。 他幽幽轻叹道:“李公子北上为何,郡王心中了然,救国之难本不该阻拦,只是朝中局势、西北局势如何李公子更加清楚,陈王不拦,陛下是绝不会由着您北上。李公子再朝北行,必然凶险万分。” 吕詹说到这儿起身朝他躬身施了一礼:“还请李公子莫要涉险。” 李衡沉思须臾,哂笑:“不劳阴安郡王挂心,生死天定,吕长史且回,替我谢过阴安郡王好意。”撑着桌子起身,转身朝内间去,夏桐立即上前搀扶一把。 “李公子身体有损,即便心切,也总要先顾及身子。如今西北和北境已是冰雪寒冬,行路困难重重,兴许未及西北,便已大雪封路。李公子何不前往鹤州安养?” 李衡未应,吕詹未坦白此来的所有意图,虽然还猜不透阴安王真正目的为何,至少吕詹的话说服不了他。 见他几乎要迈进里间,吕詹也露出几分焦急,朝前行了一步,声音急切三分:“李公子在东越和南楚的事情,郡王均有耳闻,郡王不忍见李公子再步入险境,愿出手相助。” 李衡在门前顿步,迟疑了下,回过身。 吕詹面露愁苦之色,继续恳请:“东宫之祸时,郡王未在帝都,不知具体是何缘故,但信李公子绝不会行谋逆之事,这半年来李公子所为更让郡王坚信。如今前路危险重重,郡王实不忍见李公子奔赴,所以命在下相请李公子前往鹤州,一来静养身子,二来与李公子商议西北和北境之事。” “阴安郡王倒是坦诚。”李衡心中冷笑,“阴安王领的西陵军,守得的是西境,一旦与白狄交兵,西境上渝国难保不会乘势而起,阴安王守住西境便可,若是西北战况吃紧,到时援兵相救便罢,怎的如此上心的关注西北和北境?” 吕詹想说什么,最后咽了回去,苦恼的轻叹。他未有想到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衡还无动于衷,甚至对郡王产生怀疑。 李衡看出他的心思顾虑,此刻也了然阴安王之心。夺嫡政斗他可以倾向陈王,但面对家国危难,他会选择有利大周一方,这也是殷氏风骨。此来相请或许诚意十分,但他不能应。 “吕长史回禀阴安郡王,多谢他此番诚意和关心,只是如今我身边之人鱼龙混杂,其间必有陛下和陈王之人,实不敢连累郡王,为其引来不必要的祸端。如今大周再承受不起多一位将军遭受猜忌。” 吕詹喟叹一声,无奈怅惘。 大周 送走吕詹,曲九复进门瞧见李衡整个人靠在里间椅子上,目光微垂,神情专注,似乎在想什么。 阴安王对李衡的邀请他内心是赞同的,但李衡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想劝他的话咽下。 “夜深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若是不前往鹤州,明早我们还要启程,尽量赶在大雪封山前抵达序州。” 李衡点点头。 越往北天气越冷,走了大概十来日的行程,遇到了飘雪,只是小雪,落在地面只是薄薄一层,并不影响行路。 又行了几日,翻过一座山抵达恕州之时遇到了一场大风雪,一夜过后,积雪尺厚,行路困难,他们便在此处歇马停下来。 一连几日风雪不停,积雪越来越厚,向店家打听,此往北积雪更厚,前面的山上车马根本无法通行。 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强行行路,不仅人受不了,就是马匹也难承受。于是在恕州临时租了个院子住下来。 书房内炉火烧的正旺,暖烘烘,窗外却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眼看有雪霁之意。 顾小寒坐在暖炉前,一边吃着干果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看手中书,看几页忽然放下来,抓了一把核桃丢在炭火上烤,干核桃立即烧了起来。他慌忙拿火钳去夹出来,不小心把放在炉边的书蹭进炉子内,触火即着。 伸手要去拿书,火舌添上手背,灼痛的缩了回来,又拿火钳把书夹出来,用脚拼命的踩。火灭了,书也烧的不成样子,满地灰烬,屋内充满烟味。 抬头,李衡正看过来,眉头微皱表现不悦。 “哥,我……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茶。”转身麻溜的小跑出去躲祸,却撞上了正进门的曲九复。 进门嗅到屋内的烟味,抬手扇了扇,见到炉边一片狼藉,知道顾小寒干的,闯祸怕被骂逃了。 吩咐夏桐进来收拾,走到李衡旁边的窗口透透气。 “怎么有空过来了?”李衡转身在桌边坐下。 自从将叶斓接回来,曲九复门不出,花楼不逛,酒也不怎么喝了,每天和叶斓一起,没事也不朝他面前来。 曲九复一声哀叹,人跌坐一旁椅子上:“宛姑娘拉着阿斓说悄悄话,将我给赶出来了,天寒地冻无处去,就来你这儿了。” 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身体感觉怎么样?” 李衡稍稍活动下筋骨:“的确好了许多。”望着外面积雪感叹,“这样困在此处,要不了月余也便恢复如初了。” “强行北上太危险,你身子也吃不消,安养也好,这里距离华阳近,打听消息也方便些。” 提到华阳,李衡心沉痛几分,前几日传来消息,内卫查出长平侯于北境饲养兵马五千,陛下连下诏书召其回京奏陈,明着给长平侯分辨的机会,暗中已将长平侯家眷控制。 几日来他苦思冥想,始终无法接受长平侯会做出这样谋逆之举,但内卫所查十之八`九是真,他总认为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内情。 如果连长平侯府世代忠良、满门忠烈之家都有不臣之心,大周倾覆不过须臾之间罢了,还有什么气数可言? 他让华阳那边的人在暗查,郑国公也在从中周旋求情。 这几日诏书差不多能送到西北,如今与白狄的战事一触即发,统帅怎可离军营?不离便是抗旨,坐实罪名,长平侯家眷难逃。 曲九复看他愁眉不展,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对于李衡这样理智的人,对什么都看的明白,不是随便就能解开心扉安慰的了。 如今内外皆忧,这些天传来的消息没一个是好的,他也忧愁满腹,就连骆翼、方添都跟着眉头紧锁,瞧不出半分喜色。 几日来和叶斓在一起,常常会回忆起在九楼一起读书、习武、玩闹的时光,那时候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恣意飞扬,肩上没有背负这么重的责任,也不知道一朝入朝这辈子都会心系朝堂之上。 他想再回到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只是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大周如今局面已不是你能够挽回,你已经尽力。” “尽力有什么用!”李衡自嘲冷笑,还是不能改变结果。 两人都陷入沉重氛围,书房内忽然间静的出奇。似乎炉火烧的更旺,两人都觉得心中闷热烦恼。 直到夏桐端着茶水进来,两人才回过神。 片刻后,李衡淡淡的口吻道:“大周定国至今,历经十朝,我最仰慕的是武宗皇帝,南据南楚,北逐白狄,西北驱赤戎一族,平东海贼乱,定下大周如今疆域,让四邻惶然,数十年不敢来犯。可如今……” 如今大周饿狼环伺,虎视眈眈,他倍觉有愧无力去守护先祖留下的基业。 沉默许久,曲九复凝望李衡深锁的眉头,起身走到桌前,迟疑了半晌开口,声音低沉严肃:“九津,这大周——你想要吗?” 李衡愣了下,怔怔的抬头注视着他。曲九复目光坚定凌厉,不容置疑。 上次他问如果当初自己反了呢,曲九复震惊的骂他是疯了,现在却主动的问及这种谋逆的问题。前后相隔也不过几个月罢了。 “若你想要,我倾尽所有助你,我不在朝为官,没有官场人脉,先父的部将存者也不多,但经营这么多年商号,财力上还是能够给你帮助。如今大周动荡,也正是良机,不如就趁势而起。” 李衡深深凝望他的眼睛,确定他不是一时兴起而言,是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外面的细雪已经停下,天地一片干净素白,穹庐茫茫。 自从当年洛王临终前求陛下立他为太子起,他就想要大周江山。他知道这条路坎坷,一刻都不敢停的朝那个终点努力,因为这是洛王的遗愿,是九楼人的心愿。 只是现在一切成空。 身为太子时,他尚且没有走顺这条路,落得被废的结局。如今他只是一介庶民,再想要这大周江山太难。 深深的叹了声,他转而望向华阳方向,此去华阳不足千里,却阻隔重重,他望不到华阳。 心中两个想法都在试图说服他:不想要,他能为大周尽多少心力就尽多少,大周的兴衰存亡不是他一介庶民能够左右;想要,前路便是血雨腥风,可能最后坐拥天下,也可能让追随他的人全都赔上身家性命。 东宫之祸,因他而死的人溢血江河、尸骨成丘,他真的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再拿他们的命去搏,他们是他最后的一点支撑和寄托。 内心挣扎许久,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他才缓缓的转身,曲九复还站在远处,直直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这是一条不归路。”他言语疲惫。 “在你放弃东渡东海转而前往东越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所有追随你的人,无论是东越的裴煦,南楚的桑蕤,勐国的丁韧、时晏,还是身边的骆翼、方添,华阳的温让、徐琮。甚至是郑国公府、长平侯府和缁墨顾府都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 “既然不归,就走下去!我想他们如今内心的想法必然和我相同。” 李衡沉默未回应,走回桌边坐下,靠在椅背上微垂视线,再次的陷入了沉思。 曲九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这些话他只需一点李衡就全都明白,只是他有自己的担忧顾虑,他需要时间来衡量其中的利弊得失,去筹算如果真的选择这条路,要怎么走,胜算多少。 他留下一句不再打扰的话先出去让他静静的想。 坐在桌边看着外面天渐渐黑下来,看着夏桐将书房内的烛灯一一点亮,心中的那团灰暗也渐渐被照亮。 他一直没有给与曲九复答案,只是让他去帮他送几封信,安排几件事,曲九复已知道他的选择。 天气阴晴不定小半个月又飘起了鹅毛大雪,连续下了几日积雪覆膝,李衡身子经过调养已经好的差不多,披着锦裘站在廊下看着院子中宛葭月和枯朽谷的几名弟子在堆雪人。 堆着堆着不知道鸦青说了什么,两个人打起雪仗,互不相让,一来一往两人从头到脚全是雪,玩的倒是欢畅。宛葭月退步退的急了些,仰天`朝身后雪地上倒去,整个人陷进雪中,许是穿的太厚雪太深几乎要爬不起来,鸦青上前两步搀扶。 手刚碰到宛葭月的手臂,李衡走过去抢先一步抓着,半搂半抱将人扶起,手指轻拂她面上和发上的散雪,询问:“有没有摔伤?” “没有,穿这么多怎么可能摔伤。”自己也拍打肩头和胳膊上雪,拍着拍着倏忽停下动作。 “怎么了?” “脚。”一副吃痛的表情,轻轻抬了抬左脚。 李衡意识到她左脚扭伤过。“我看看。”立即蹲下捧着她的脚在脚踝处轻轻的按了下,关心的问,“是不是这里疼?” “好像不是。” 李衡疑惑,又换了个地方轻轻的捏了下:“这里吗?” “好像……也不是。” 李衡责怪道:“玩的上了心就不注意了,我抱你到屋内褪了鞋袜再仔细检查,可别又是旧伤处才好。”说着站起身,身子刚起一半,忽然被迎头一击,雪洒了他满头满脸全是,脖子里被灌进冰凉的散雪。 他忙拍落,面前的人咯咯笑着跑开好几步,手中正团着一团雪准备再打过来。 李衡意识到自己上当,拂了几下脖颈的雪后,掩口连连咳了几声。 宛葭月见他咳的厉害,想他的身子还没有完全的康复,必然是这一会儿受了寒,立即丢下手中雪团跑上前帮他顺气,担忧的问:“怎么样?是我大意了,快进屋暖暖身子吧。”扶他朝屋内去。李衡偷笑了下,顺手一勾将人揽进怀中,紧紧的抱着。 宛葭月一惊,抬头瞪着他:“你……你骗我?” “你骗我在先的,我回敬你。” “你……小心眼。” “是,我就小心眼,而且很小很小。”垂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声音低柔带着一丝暧`昧,“所以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宛葭月脸颊忽尔有些发热,不知道是对方温润的呼吸还是自己内心的一点羞赧。 她余光朝旁边的鸦青瞥了眼,鸦青已转身朝游廊去,几名弟子也都离开。 李衡瞧见她小表情,笑着道:“外面的确冷,我们到堂屋里好好聊。”不问宛葭月的意思打横将人给抱了起来,朝堂内走去。 大周·恕州 厚重的门帘落下,隔绝外面的寒气,也阻断了鸦青的视线。 他立在游廊中凝望了许久,自苦的笑了声,转身朝自己的房间去,一个弟子急匆走上前,递上一封信:“勐国那边来信。” 回到房间内,他将信封拆开,是喻暮商的亲笔信。将两页纸看完,不禁满目愁绪。 弟子试探的问:“可是少主在信中有什么命令?” 他惆怅的点点头,将信再看一遍后,随手丢面前的炭盆中,信纸遇火立即燃了起来,须臾烧成灰片。 弟子想继续问下去,鸦青开言:“没你们的事,先出去吧!” 望着炭盆中的灰烬,怅然轻叹,眉头拧起,一脸无可奈何。 堂屋内,宛葭月坐在暖炉边的矮榻上,搓着已经开始发烫的双手,皱着鼻子轻嗅几下问:“燃的是什么香?” 李衡端着热茶过去,下意识的嗅了下,熏香淡雅温和。 “这香有什么不妥?”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她又嗅了嗅,脑海中搜寻记忆。 李衡将茶盏放在小几上,安静的坐下来,没有打扰她苦思深想。她偏爱调香,遇到未知的香必然是想弄个明白。 倏忽宛葭月拍了下手叫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经过恕州时在一个香料铺子嗅过这种香。” “这都记得?”李衡几分惊讶。 “那是当然,我娘喜欢调香,所以我从小对香料接触就多,而且我鼻子向来灵敏。这种香这么的好闻,我自然是不会轻易忘的。”神色颇为自豪。 李衡给她解释,熏香是昨日叶斓送过来,的确是在城中的一个香料铺子买的,因香味淡雅温和,能够凝神静气,就让夏桐给燃上。 “估计还是那家铺子!” 李衡却忽然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很熟悉,太快他没有抓住。他愣怔的再去回忆,那个念头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法搜寻。 “怎么了?”见他忽然发怔,宛葭月不知情况关心的问。 “没什么。”握着她的手,帮她搓搓手,以防刚刚玩雪冻伤,鼻息中嗅到了宛葭月身上的停云香,脑海中的那个熟悉的感觉再次的闪过。 他连连暗吸几口,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微微的闭上双眼,脑海中搜寻熟悉感的来源。 停云香他之前便嗅过,他模糊的能判断是在华阳嗅过,但一直想不起来是在何人身上。 这香是葭月的母亲宛夫人所创,宛夫人二十年来未离开过枯朽谷,他不该在华阳嗅到这种香。 “想什么呢?”宛葭月晃了下双手问。 他睁开眼,宛葭月正满脸期待的看着她,笑颜如花,一双眼睛分外的明亮。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类似的眼神,也豁然想起香味的来源。 “梁小姐。”他无意识脱口而出。 宛葭月手一顿,目光收紧,笑容慢慢的散去,手也随着欲抽回。 李衡心头一紧,立即抓住歉意道:“葭月你别误会,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个人而已。” “想到梁小姐?哪个梁小姐?”宛葭月收起笑容,面色冷沉,语气也多有不悦。 “是……”李衡恍然意识到宛葭月这不是在吃醋,她吃醋不会如此严肃的沉着脸,她眼神分明是愕然、紧张甚至有几分慌乱,似乎是什么隐藏的心事被别人勘破揭晓,从而刻意去掩饰。 梁小姐身上也有一样的停云香,这不是巧合。 去年初皇后打着为他选妃的幌子设下宫宴,召命妇携女进宫,他不得不前去走个过场,在园子里撞见几位贵女,其中一位身上便是这种停云香,因为香气独特,他留意了下,询问之下得知是长平侯嫡女梁思思。 皇后本也不是真的为他选妃,他自己也无心于此,所以此事过后便忘了。以至于再嗅到停云香一直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在谁身上嗅到过。 葭月四年前只身一人离开枯朽谷去华阳,随后又前往西北,去序州,甚至去温合山与五巴山一带,绝不是她自己说的好奇贪玩,她是奔着长平侯梁摧之而去。 所以上次她得知陈王参长平侯后第一时间向他询问情况,当时她的确眼神中带着关心担忧。只是他因此事愤怒没有太在意她后面的神情。 原来她认识长平侯,而且还不仅仅是认识。 望着面前的人,他想找到一点线索,但是没有,她音容相貌与梁摧之无半分相似。 “是什么?”见他许久不答话,宛葭月语气不善的追问。 “长平侯嫡女梁思思,你可认识?” 宛葭月目光闪烁一下,继而平静的道:“不认识。” 李衡见她不似说谎,但绝对知道这个人。“她身上也有停云香。” 宛葭月微惊,微微的垂眸,心下了然,嘴角一丝冷笑:“你和她很熟?” “只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你就记得她身上的香味?看来在你心中不一般啊。” 李衡看出此刻她是在吃醋,而且和以往都不同,是动真格。 “我……只是嗅到你身上的停云香忽然想到她罢了。” “对啊,嗅到我身上的香,心里想的是梁小姐嘛。”冷冷瞥了眼李衡从矮榻上起身,直直的朝堂外走。 李衡立即一把拉住她,扶着她的肩头,想解释,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这件事情,越解释误会只会越深。 “葭月,对不起,是我言语不当让你误会了。你我相识这么久,你当知道在遇见你之前,我心中从未有任何姑娘,以后除了你也不会有。” “我不知。”宛葭月昂首眼中微湿,“我怎知道你心中有没有别人?” 瞧她欲哭模样,他更加的慌了。宛葭月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心思重,所以很多烦恼伤心都自己默默的承受不展现于人前。现在伤心欲哭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从没有去哄过姑娘,更是不知道从哪句话哄起。 他心慌无措,一把将宛葭月揽进怀中紧紧抱着:“对不起,是我言语有失,别难过伤心,你这样让我心疼。我与梁小姐只是偶然见过一面而已,我对她无半分心思。” 宛葭月被他这样抱着,整张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膛,忽然内心那根绷着的弦就断了,防护的盾牌也碎了。闭上眼泪水溢出,顺着脸颊滚落,忍不住抽泣出声来。 她的确吃醋,却不全是吃醋。 她伤心是因为梁思思身上的停云香。 那是母亲研制的香,除了母亲和她只有那个人知道配方和制作之法。母亲恨了他多年,一直恨到无爱无怨,恨到忘记。原来他还一直记得母亲,记得母亲喜欢停云香。 四年前她到华阳便是想见一见他,甚至想当面问他:是否还记得曾经虞国医女宛宁。如果不记得,此生陌路;如果记得,她想告诉他,宛宁去世了,对他无爱无恨走的。 她伸手环着李衡的腰际哭出声来。 李衡更加不知所措。却也从她的哭声中听出那不再是吃醋闹脾气,是悲伤无助。 梁思思与她年岁相仿,自不会与宛夫人有什么交集,有交集的当是长平侯梁摧之。事情就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长平侯与宛夫人必然有一段奇遇,她是为此而落泪。 他搂着怀中的人,轻轻的抚慰。 宛葭月哭了一阵慢慢止住哭声,李衡面前的衣襟已被她泪水浸湿一片。 他轻轻的抬手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吻她的额:“葭月,有我在,思之无益之事就别思了。” 抬头一双眼睛红红,泪水湿润。 “我……我想我娘了。”话音未落眼泪又滚落下来。 李衡再次为她拭去:“我待会就让人为令堂立一个灵牌,我同你一起祭奠。” 宛葭月抽泣两声摇摇头。 李衡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轻声哄着。 李衡刚安抚好宛葭月,夏桐掀帘子进来通禀鸦青要见他。 鸦青进门后刚走两步忽然步子停下来,看着李衡和双眼猩红、满脸泪痕的宛葭月,眉头皱了下。 “鸦青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鸦青朝宛葭月瞥了眼后笑道:“没什么事,只是刚刚接到勐国那边的来信,有个事情觉得应该和李公子说一声。” 李衡有近一个月没有收到勐国来信,对那边如今形势毫不知情,几分期待的望着鸦青。 “勐国小皇帝已经殡天,勐国长公主欲立先皇庶子,年仅七岁的腾王继位,沧王以腾王年幼多病为由,推举自己的儿子,两方僵持不下,勐国朝廷水深火热。其中长公主身边有一幕僚姓燕名昀,经查是大周人,不知是否为李公子贵属。” 燕昀时晏自回到勐国后见了慎淑长公主便消失,丁韧两次来信中均提及至今尚未有查到他的下落。却不想时晏又为慎淑长公主所用,至于他如今是何心思,他尚琢磨不透,只是点了点头。 “在下明了。”鸦青再次望向一旁的宛葭月。 出了堂屋,向门旁的夏桐打听:“堂内燃的是什么香,从哪里得来?” 夏桐听闻鸦青本也学过制香,想是瞧出这熏香好,笑着回道:“不知叫什么,叶姑娘昨个在街上买回来的。” 他道了声谢,便转而朝叶斓所在的西厢去。不一会儿从西厢离开,独自出了门。“ 大周·恕州 天黑之际,曲九复过来,递给他勐国那边的来信。 信中消息和鸦青所说相差不多,区别在于时晏非是真的为慎淑所用,只因慎淑欲扶持的腾王是个弱小无能的孩子,这样的未来君主对于勐国来说并非善事,他站在支持的一方,并帮慎淑出谋助她一切顺利。 对于时晏的做法他并不赞同,腾王弱小,慎淑就会再次的操控幼帝,慎淑是个有野心的人,她所图谋的不仅仅是皇权。相反沧王贪恋的却是勐国的权力和富贵,一日得手,必然纵欲肆意妄为。 将信递还给曲九复,叹了声,也罢,勐国如今的局势还是要乱上一段时间,无疑是好事。他现在也无太多的心思放在勐国。 十来日后,他又收到华阳的来信,长平侯梁摧之在奉诏回京的路上遭遇截杀,亲兵死伤近半,长平侯身负重弄后下落不明。 李衡震惊,一是没想到梁摧之会真的奉诏回京,二是未料到有人敢半路截杀。朝廷已派人在搜寻长平侯下落并查找凶手,如今人生死不知,凶手也无丝毫线索。 “莫不是陈王所为?”顾小寒拨弄火盆中赤红的炭火随口问。 “不会。”李衡道,“陈王既然参了长平侯,如今查有实据,长平侯回京,他想除掉长平侯已经很容易,不会再冒风险半路截杀,一旦暴露身份,功归一篑不说,还会折上自己。” “或许和长平侯怨恨极深,等不及呢?”顾小寒继续的提供想法。 曲九复冷笑回他:“陈王没那么傻,而且就算他傻的等不及了,他身边还有魏丞相,魏丞相必然会拦下,所以他不会这么做。” “不是他还会是谁?” 李衡摇头,目前猜不到会是什么人,长平侯既然回京,陛下也不会多此一举半路截杀。 长平侯在朝一直低调见事就躲,并未有树敌,更不会与谁结下生死之仇。 琢磨须臾没琢磨出来,从书案边起身走到窗边透透气,正瞧见半掩的窗外宛葭月的身影,一身雪色斗篷。 自从那日哭了一场,她这几日一直心事重重,必然和长平侯有关,他不敢在她面前提此人,如今长平侯遇到此事,更是不敢向她透露一字。 想必鸦青知道后也不会泄露半分。 “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顾小寒继续道,丢下火钳走过来。 李衡和曲九复都望向他,他笑了下:“我前些天和鸦青公子闲聊的时候,鸦青公子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枯朽谷杀手并非只替雇主杀人,也可能是替雇主明杀暗救,以此来迷惑对方。” “明杀暗救?”李衡和曲九复交换个眼神。 顾小寒双手插怀得意的道:“对啊,也许是朝中有人得知长平侯回京凶多吉少,故意刺杀,实际是将其救走,所以才会出现人重伤失踪的消息。” 李衡揣度半晌,这种情况虽有可能,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会对长平侯为人如此的信任,敢冒死而为? 他看向曲九复,对方凝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猜测不到。 回头朝窗外瞥一眼,宛葭月朝这边走来,双手拢在斗篷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脸上洋溢欢喜,是这几日来她第一次开心的笑。 瞧见他冲他笑着挥了下手,另一只手捂得更紧,似乎怕一不小心把怀中东西摔着。宽大厚实的斗篷遮挡,丝毫瞧不见她抱着什么。 走到窗外,昂着被冷风吹的泛红的小脸笑道:“给你看个宝贝。” 说着稍稍的掀开一条缝,李衡只瞧见一小团灰色的东西,分辨不出是什么。 见李衡一脸糊涂,她伸头朝书房内看了眼。李衡知她心思,是瞧有谁在,自己方不方面进来。凡是他和曲九复或下属谈论事情,她都刻意的避开。 “不过闲话而已,外面天寒,瞧你冻的鼻头脸颊都红了,快进来。” 宛葭月将斗篷拉了下把怀中东西遮起来,抱着进了书房。 “什么宝贝东西?”顾小寒好奇心重,立即凑上前要去瞧瞧。 她朝一旁的小方桌努了努嘴,顾小寒会意,立即将小方桌上东西拿开收拾出来,急不可待的再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宛葭月小心的将怀中一团灰色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李衡也走到跟前,这才瞧清楚,原来是一只刚孵出壳没多久的禽鸟。浑身皆是灰色,羽翼刚开始长,还飞不起来,两只脚和喙是黑色,一双眼乌溜溜四处的瞟显得很精神。 “这是什么鸟?”顾小寒好奇的伸手抚着禽鸟的翅膀。 “它不是鸟,是鹰,雪鹰[1]。” “雪鹰?”顾小寒从没有听过这种飞禽。 “西北温合山和五巴山一带的猛禽?”李衡听宛葭月之前提到过,四年前她去西北寻找雪鹰,没有找到雪鹰却意外发现了两山之间的腹地。 宛葭月笑道:“是,它现在才一个月大,渐渐长大身上的灰色羽毛会变淡变硬,羽翼渐渐丰满,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够自行飞了。待长到成年通体雪白,双翼硕大强硬,能飞上三万尺高空,捕猎地上野兔山鼠为食,有时候也会捕其他体型小的飞禽。” 顾小寒愣了下,立即将手从小雪鹰的身上缩回,暗暗搓了搓,看着小雪鹰的眼睛都变了变。 “你那里寻来的这玩意儿?不养鸟雀鹦鹉小巧的,你养这么凶猛的飞禽做什么?”顾小寒质问。此时看着倒是挺弱小可爱,长大了竟然那般凶猛,岂不是家中猫儿狗儿都不是它对手? “是鸦青从一个猎手那里买来的,不是我要养,是要送给我哥,他喜欢驯养飞禽走兽。” 顾小寒浑身一哆嗦,一脸冷笑:“喻公子这爱好真特殊,不愧是枯朽谷少主。” 听出他话中讥讽,宛葭月剜了他一眼。 李衡双手将小雪鹰捧起来,笑道:“幼时倒是挺温顺。”看着雪鹰一双犀利的眼神,知它此时的温顺不过是太弱罢了,眸中的锋锐桀骜注定它还是属于雪山苍穹。 “这种雪鹰怕是不好驯养。” “听说是鹰类中最难驯养的,不过我哥他驯养飞禽很有经验,应该对他来说不难。” 聊着聊着,话题不由转向喻暮商,一个风度翩翩、恣意洒脱的枯朽谷少主,表面看上去做事都是利字当头,实际不然。李衡对他印象最深的便是东越放弃对他的追杀和南楚暗中相助。 喻暮商之所以做这些一半为了利一半是为了唯一的妹妹葭月。他最后愿意让葭月跟着他来西北,已然做好帮她去对抗谷中规矩的准备。他对这个妹妹的疼宠无以复加。 忽然间他想到了长平侯,喻暮商必然知道长平侯和宛夫人之间有一段过往,知道宛葭月四年前离开谷是因为母亲去世从而寻长平侯。喻暮商对长平侯不可能没有情绪。长平侯半路遭遇截杀之事既然朝中没有可能的人,难保不是喻暮商所为。 枯朽谷杀手的刺杀能力他太熟悉,长平侯回京只带了数十名亲兵,这无疑给枯朽谷杀手更多机会。 他朝顾小寒看了眼,前些天鸦青恰巧和小寒说枯朽谷不仅为雇主杀人,也可能是明杀暗救,是在暗指此事? 脑中有些凌乱,但枯朽谷无疑是现在可能的猜测之一。 “把它还给我。”宛葭月瞧见他又想什么出神,从他手中将小雪鹰夺过去抱在怀里,拨弄它的头背。 李衡手中一空,瞧她这么喜欢这小东西,逗她:“鸦青公子送的就这么宝贝?” 宛葭月抬眼瞥了下他,故意高兴的笑道:“对啊!我当年找了那么久没瞧见,现在能够养一只当然宝贝了。”越发的将怀中的小雪鹰抱的温柔小心。 “那你可要看好了,说不准哪天我让人把它放了。” “那你就亲自去将它抓回来。”冲他哼了一声,将小雪鹰抱的紧了些,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 “找鸦青,弄肉喂雪鹰。”人已经掀着帘子出门。 曲九复笑道:“宛姑娘有时候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简单纯真。真难想象她是以杀人名动天下的枯朽谷谷主的女儿,身上没有丝毫杀伐凌厉之气。” 许是被长辈和兄长们保护的太好了吧,李衡想,父母兄长都那般的宠着她,鸦青等谷中弟子也都是让着疼着她,很多阴暗的东西都刻意的避开她,所以才会如此。 回过头问向顾小寒:“你最近和鸦青走的很近?” 顾小寒愣了下,不知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回道:“没有,同住一个宅子,抬头不见低头见,闲着没事,打了招呼可能就闲聊上了。而且我发现,他人前看上去和四哥一样像个温文尔雅的书生,私下里是个特别贪玩的人,绝对在我之上,前几天还带我去城东冰湖钓鱼。” 李衡豁然明白为何这几天每天餐桌上有鱼,看来两个人钓的不少。 “那不正合你意?”李衡佯怒教训一句。 顾小寒挠了挠头傻笑:“我最近已经收敛许多了。” 李衡也不真计较这些,心中揣测鸦青做这些的用意;长平侯回京路上被截杀到底是不是枯朽谷所为。 ※※※※※※※※※※※※※※※※※※※※ [1]提及的“雪鹰”是作者瞎编的一种猛禽,但还是要说明一下。根据我国《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所有的猛禽都属于国家二级以上保护动物,严禁捕捉、贩卖、购买、饲养及伤害。 大周·恕州 恕州位于山北,无所屏障,寒冬腊月,朔风如刀,靠近年关风雪更胜,恕州如若空城街巷之中人迹罕至,就连看门的狗儿都钻进灶房秸秆堆里取暖。 今日是除夕,大清早李衡站在堂屋门前,瞧着院子中的人忙着,巷口的老孙头给他们特地送来了一对喜庆的红灯笼。老孙头家是做灯笼生意,年近半百得子,上个月年逾古稀才抱上孙子,前两日孙子满月大操大办了一场,鸦青和顾小寒贪图热闹去喝了满月酒,还送了礼,就这么和老孙头一家认识,大过年图喜庆送了对大红灯笼。 两个护卫正准备挂起来,李衡唤住:“不用挂,门联也别贴了。” 护卫愣了下相互看了眼,依命行事。 骆翼从廊下过来瞧见此,暗叹了声,这一年东宫巨变,公子身边的亲人、心腹遭难无数,哪里还有半分喜可言。 他忙走上前去请罪:“属下疏忽,未有吩咐下去,公子恕罪。” 这等小事本也不是骆翼关心的,他未有责怪,转身回了堂内,骆翼紧一步跟进去。 “可是有消息传来?”他将裘衣退下,走到炉边暖暖身子。 “是关于杜三公子,昨日查到杜三公子的落脚之处,在与此相隔两条街的坊中,属下昨夜去了一趟,见到了杜三公子,的确是奉郑国公之命一路保护公子。”禀报完见李衡面上并无半分喜色,以为是对他几个月才查到消息不悦,立即俯身告罪,“属下无能,至今才查到杜三公子行踪。” 李衡摆了摆手:“是杜慈隐藏的太好,他非我们素来闻知的纨绔子弟,必有过人之处,哪里是寻常的人?若是你轻易的就能找到他,内卫和陈王岂不是早就查知他身份了?郑国公又岂敢派他一路暗中相护?” 骆翼闻言心中松了下来。 “你去告知他,今夜我要见他。” 今夜是除夕,骆翼有些犹豫,最后还是领命出去。 冬日天黑的早,除夕年夜饭后时辰还早。宛葭月在年夜饭前说饭后要出门去看坊里安排的烟花,年夜饭上却和曲九复两句话没说到一块去斗起酒来,赢得少输得多,若非是李衡拦着,一段饭没结束都已经喝倒下。 此刻她正半躺在榻上抱着李衡不放,一会儿揉捏他的脸,一会儿将冰冷的手伸进他的脖颈里取暖,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当成肘子啃,更甚者直接扑在李衡的怀中抱着他一个劲的狂吻,还傻笑含糊说:“好软。” 原本还在旁边伺候的夏桐见到这一幕,放下茶汤麻溜的退了出去。 李衡看着怀中人醉眼迷离,一直傻笑,无奈的捂住她又凑上来的嘴巴,几分教训道:“别仗着醉了就可以胡乱来。” “谁胡乱来了?”她傻笑一声,伸手揪着李衡的耳朵,好像察觉哪里不对劲似的,左右歪头看了看,眨了眨眼,似乎要将他的耳朵看仔细。 “黑虎,你耳朵怎么变小了?”眯着眼朝前凑了凑,手指在他耳朵上搓了搓,搓的李衡耳根发痒。 “黑虎是谁?”他欲拿开宛葭月的双手,宛葭月却是死死的揪着他的耳朵不放,扯的他疼的放弃。 “黑虎就是你啊!”醉言醉语,从榻上爬到李衡的身上,眦着眼睛看李衡的耳郭,温热的呼吸吹拂,李衡奇痒难耐忍不住朝一旁躲了躲,耳朵立即被扯住,将他拉回去。 他正要抬手阻止宛葭月,宛葭月却吻上他的耳郭。 他心中一阵酥麻,几分燥热,心跳也快了几拍。待会他还要见杜慈,哪里能由她这么的摆弄撩`拨。 “不许胡来。”忍着耳朵揪疼强硬的将人按回榻上,宛葭月手从他耳朵上松开。 “你不是黑虎,黑虎长的没这么丑。”宛葭月双手乱抓,盯着李衡醉语含糊。 李衡心中一紧,含着三分怒气,黑虎长得英俊他长得丑?还他的耳朵没有黑虎的大?刚刚对他的一阵狂吻其实就是把他当成了黑虎? 越想心中越不平不甘,气愤,黑虎这个名字显然是枯朽谷弟子,原来她心中还藏着人。 “那你倒是说说黑虎是谁?”语气严肃几分。 “黑虎就是黑虎。”翻了个身,忽然哇的一口吐了,还未有缓过来,又连吐了两口。 瞧她如此不舒服的模样,他咽下胸口的怒气,帮她擦拭给她喂下解酒的茶汤。宛葭月还醉眼朦胧看着他,双手紧紧的抱着他的手臂,嘴角含着傻笑:“你真没用,连、连……”后面的声音变的嘟囔起来,听不清楚。 李衡气的胸膛剧烈起伏,将她抱着自己手臂的手生生的掰开,宛葭月却不依不饶硬是拉扯他的袖子,嘴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说的什么。 “来人!”他冲外面喊了声,夏桐掀着帘子进来,在里间门外驻足,不敢抬头朝里看,怕又看到不该看的画面。 “去叫叶斓过来。”夏桐了然,立即的退下。 不一会儿叶斓过来,身后还跟着曲九复,他一边进门一边抱怨:“好好的除夕夜,你非要拆开我们是吗?”瞧见榻上此时抱着他腿不放的宛葭月,愣了一瞬,立即的笑着揶揄,“九津,你过分了,让我们过来看你们腻歪的呢?” “还不是因为你!”李衡刚刚憋着一肚子气,冲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宛葭月发不出来,他来了倒正找到发泄口。 “关我什么事?”曲九复一脸无辜的在外间桌边坐下。 “你明知她酒量不行,还和她斗酒,诚心灌她。” “否否否!”曲九复立即摆手否认,“斗酒是她提的,输赢各凭本事,我可没灌她。你就算是心疼她,也不能怪罪到我头上。” 叶斓回头朝他示意一眼,让他莫和公子争吵,曲九复立即闭了嘴。 “公子,我来照顾宛姑娘吧。”上前想要扶开宛葭月,宛葭月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抱着李衡的腿不放,嘴里呜呜含糊出声似乎是在反抗不愿。 李衡用力掰开她的双臂将她再次按回榻上,宛葭月不乐意恼的哼哼唧唧几声又要去抱他,他身形极快的朝一旁躲了步,宛葭月抱上了叶斓。 李衡走到外间严厉的瞪了眼曲九复出门,走到门外似乎还不解气冲里面喊:“九复,你出来!” 院子内守卫的人听到李衡含着怒气的一声喊,均是身子一震,公子素来性子平和,鲜少动怒,今夜是除夕夜,怎么还动了肝火? 曲九复掀开帘子出来,瞧见廊灯下之人阴沉的脸,道:“你有气别朝我身上撒,我还满肚子气没处撒呢!” 李衡瞪了他一眼:“到书房。”人已经走出去两步。 “干什么?”见李衡根本不理他,朝身后门望了眼,长长的叹了声。本来今夜和阿斓互诉情肠,李衡忽然就将人给叫过来,诚心搅他的好事。 李衡走到穿堂正瞧见鸦青过来,想到宛葭月与他关系亲厚,莫名的对鸦青也是一肚子火。 “李公子不是在陪着小姐吗?”鸦青朝厢房方向望去,见他面含愠色颇有不解。 “鸦青公子,请问贵谷中黑虎是何身份?”李衡尽量的压住内心的火气,声音还是难掩一丝不悦。 “黑虎身份?”鸦青愣了下,瞧着李衡的怒色想到宛葭月晚宴之时醉酒,心中猜到几分李衡不悦的原因,笑着道,“若是小姐提到的,李公子还是待小姐醒了亲自问她吧。” 鸦青的笑带着幸灾乐祸,完全是朝李衡心头怒火上浇油。 李衡瞪了他一眼朝书房去,鸦青窃笑了下向宛葭月的房间去。 曲九复踏进书房的门,李衡坐在茶桌边怒视着他。 “你别拿我出气,这事真不赖我,是宛姑娘非要找我斗酒,我现在头还懵懵的呢!”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头疼之状,走到李衡对面落座。 吹了一路冷风,李衡此刻头脑清醒,心中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心中暗想,待明日葭月醒来一定要让她说清楚,黑虎到底是谁,骂他没黑虎好看就算了,还骂他没用,更可气可恨的竟然把他当成黑虎狂吻一通。 想着想着,刚消下去的怒气又蹿了上来。 此时骆翼进来瞧见他面有怒气,朝曲九复询问的看了眼,曲九复摊了摊手,他小心的禀道:“杜三公子过来了。” 李衡强制的压下满腹的火气。 杜慈进来拱手施了一礼,李衡第一次见杜慈,面相与画像几乎相同,身高体健这点和郑国公较为相似。 曲九复笑着起身走过去拍了下杜慈的肩背道:“还真的是你,你竟然把我都骗了。” 杜慈笑道:“曲公子你这话冤枉我了,我可没骗你。” “你还没骗我?一起逛醉梦楼,喝酒编舞,谱曲填词的可有你一份?” “那可不是骗,编舞谱曲填词都是我真本事。”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杜慈笑了下,自然明白,转而对李衡解释道:“李公子见谅,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家父致仕后不想子侄太过招眼惹来陈王一党迫害才出此下策,只是自保罢了。” 李衡点点头表示理解,自从当年洛王负罪离京,这十数年间,为了家族自保而致仕或者直接挂个闲职、领个闲差的老臣也不止郑国公一人。即便是手握职权的也不乏像长平侯那般见事就躲的臣子。 一国朝堂,老臣俱是如此,想来不由心中悲叹。 “这一路多谢杜三公子舍生忘死相救。”李衡起身朝杜慈拱手一礼。 杜慈立即的还礼:“杜慈不敢,杜慈失察几次让李公子身处险境,杜慈有过,还请李公子见谅。” “怎可相怪,国公爷和三公子的这份情义,我必铭记。” 几人寒暄了一阵,便说起了华阳的事情来。 大周·恕州 杜慈在两日前收到京中父亲的来信,他未有避讳,从怀中将信取出,直接递给李衡。李衡对他此举有些吃惊,也未做推辞将信细细阅览一遍。 长平侯的下落如今还没有查到,西北军心不稳,陛下私下召见郑国公,有重新重用之意,甚至言语间流露让其领西北裂云军统帅之职。 郑国公借口年迈且多年不问军政而推辞,但陛下左右衡量,南境的晏济和西境阴安王都不能动,如今朝中已无能够统领西北军的武将只剩下郑国公,最后还是强行的任命。 诏令已下,郑国公只能接下任命,并于接到诏令的三日后前往西北。 如今西北依旧积雪覆盖,行程缓慢艰难,按照时间来算尚未及西北军。 李衡将信递还杜慈,心中感慨万千,郑国公已是年近花甲之人,如今却要披上铠甲坐镇军中。 “三公子可知白狄此次主帅是何人?”由于风雪阻路,白狄的情况他一直没有得到消息。 “白狄四皇子呼延钧。”杜慈回道,“帐下并有八皇子呼延钟,大将军盛袤、翟虎等勇将。” 李衡耳闻过呼延钧之名,是个有勇有谋的战将,十年前击溃西部舒龙国十数个部落,侵占舒龙国千里疆域,战功赫然,是白狄八大勇将之首。 这么多年他主要是领兵攻打西、北勇猛的游牧部落,如今白狄朝廷任命他为三军统帅,对大周是势在必得。 他心中担忧更甚几分。 杜慈和曲九复相视一眼,皆是沉默,现在大周的境况,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杜慈离开宅子是在下半夜,曲九复也被他遣回去,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西北北境和白狄的事情。 一直到黎明才回了卧房。 次日近乎午时他才醒来,夏桐端着些许的吃食进来,宛葭月也紧跟着掀帘子进门。应该是彻底醒了酒,精神不错,轻快的步子走到方桌边坐下,嘱咐夏桐多备一份碗筷。 李衡瞧着她馋的舔着嘴巴,立即的想到了昨夜吻他的事情来,忙唤住夏桐:“宛姑娘不饿。” “我早饭都没吃。”话音刚落肚子就配合的咕咕叫了起来。 “没吃就回去吃,否则就饿着。”语气不善,抓起筷子自顾的吃起来。 这什么态度?宛葭月懵然,对方还从没有对她如此态度不友善过。难道自己昨夜醉酒后又干了什么荒唐事? 她醒来后明明问了叶姐姐,自己就只是抱着他而已,醉的太深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就得罪他了? 疑惑的朝夏桐望去。 夏桐愣了下,也一脸的不解,昨夜他就没有瞧出公子的火气是从哪里来的。不想遭池鱼之殃,他立即的退了出去。 宛葭月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咽了咽口水,撸了下袖子,取过旁边的茶杯当碗,用五指代替筷子,直接开吃。 李衡被惊住,从没瞧见哪个姑娘这么个吃相,手指被抓的黏黏糊糊,她还毫不嫌弃的在嘴巴里唆了下,抹的嘴角下巴都是油渍。 他不悦的皱了下眉头,立即叫夏桐去准备一份碗筷。 宛葭月知道他是忍受不了这种野蛮的吃饭方式,故意满嘴食物,挥着黏糊糊发亮的手,含糊道:“不用不用,这样吃着方便。” 夏桐没有听她的,立即取来一副碗筷,同时递给她一条湿巾。 她傻笑了声:“我都吃一半了,还要这干什么?”口中这么说,手上已经接过湿巾擦拭嘴角下巴和黏糊糊的双手,将碗筷拿起。 李衡见她浑不在意,对于昨夜醉酒后的事情问都不问一句,心里更加憋屈。既然她不说,他就主动开口问。 “黑虎是谁?” 宛葭月吃菜的动作顿了下,抬眼看着面前人一张阴沉的脸,心念电闪,明白他为何今日态度冷淡,一副好似她欠他万八千两似的,原来如此。 “昨夜醉酒后把你当黑虎了?” 见她一派风轻云淡,根本不将这当回事,他心中火气更大,却对着她发不出来。 宛葭月还是察觉出他脸色越来越差,故意逗他,笑问:“是不是抱着你狂亲了?” 还笑得出来?李衡胸中的一团火几乎要喷出来,克制情绪的将碗筷一丢,拍了下桌子起身准备出门。刚走几步脑海中什么一闪而过,立即停下了步子。 回头望去,宛葭月若无其事吃的津津有味。 “黑虎不是人!”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如果是人,宛葭月不可能这么淡定,鸦青也不会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昨夜一时气昏了头,竟然没有细想,现在回忆起来,是有许多的不合理之处。 “当然不是人了。”宛葭月玩味的笑道,“它是我哥养的一只山猫,名字叫黑虎,就是当年我不小心毒死的那只。” 李衡既庆幸又憋屈尴尬,合着自己生了一夜的气,憋了满肚子的火,还被鸦青笑了一番,最后是吃山猫的醋,和一只山猫过不去? “山猫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抱怨一声,乍一听就是枯朽谷弟子的名字。 “这名字多威武。那是我哥最喜欢的一只山猫,对它不比对谷中弟子差。”说完叹了声,若非是那般的喜欢,也不会因为她不小心毒死了它,就将她骂一顿。 李衡此时也觉得腹中饥饿,重新的拾起碗筷吃饭。 宛葭月笑着给他夹了菜,问:“我昨天醉酒后还干了什么?” “骂人。” “不可能!”她板着脸自信满满的道,“我醉酒后从来不骂人的。” 李衡不知道她自信哪里来的,责怪的瞥了她一眼。 宛葭月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酒后失态骂人了,笑嘻嘻的讨好问:“我骂谁了?骂了什么?很难听吗?说来我听听。” 李衡没有搭理,还想他把话说出口将自己给再骂一遍吗? 宛葭月见他脸色难看,心下明了,歉意道:“我真不记得了,都是醉话,别往心里去。” 李衡也懒得和她计较,因这个和她计较,就是和一只山猫怄气,他还没那个闲心。 示意她一眼:“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她乖乖的吃起饭。 * 过完上元节气温回升,天气转暖,积雪也渐渐消融,山路逐渐通行。 李衡等人未有在恕州多逗留,北上直奔西北裂云军驻扎的序州而去。 从恕州到序州,因春暖雪融道路泥泞并不好行,耽搁了不少时日。未到序州听到前方传来白狄和大周已经动兵戈,大周首战失利,所性伤亡不重。 及至序州,又传来前方战败的消息。 李衡立即的取过舆图按照所得的消息分析现在西北和北境的情况,不由愁上心头。 骆翼在一旁声音消沉的道:“白狄行军迅猛,左右两军为翼,左军已经连连挫西北军,右军拖住北境军,而十数万中军直奔华阳而去,白狄并未有想在西北和北境硬战,意欲急速行军直取华阳。” 杜三公子忧心的道:“北境到华阳一路城池只有竟城和屏州城坚兵利,可若是没有援军,靠着守城的军将,根本抵御不了多久。” 众人均是眉头深锁,如今西北军和北境军根本分身乏术,大周四境均不安,可前来支援的军队数量有限。 李衡眼睛盯着大周西北和北境的一座座州城和疆土神思凝重。 如今他们身处西北序州,前方西北军再退败,序州也将不保。 目光最后盯着序州以及西北侧的温合山与五巴山。当初他让方添将平狄策与腹地地图交给长平侯,目的就是充分的利用那片腹地,没想到最后长平侯遭遇如此,去查探的亲兵也因为他的缘故被连累,未能发挥其作用。 如今西北军和白狄左军形势,正可借此以轻骑兵绕至敌军后方突袭。 打定主意,他将两山之间的腹地说与杜慈听,杜慈明了其意,当下便前往西北军面见其父郑国公。 因为两国的战事起,宛葭月才听到西北军的统帅换成了郑国公,而长平侯被大周皇帝召回京时半路遭遇截杀,至今生死不知。 几日来闷闷不乐,偶尔神情悲戚,李衡知她心事,劝她:“长平侯浴血沙场数十年,必然不会有事,年前消息回报说是重伤失踪,想必一直在养伤,又不方便露面。” 宛葭月听到他如此规劝,惊疑的看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李衡苦笑了下,点点头:“从停云香猜到了几分,别担忧了。”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手臂温言安慰。 宛葭月歉意的道:“如今大周面临劲敌,你每日已经都烦心的了,我没能够为你分忧,反而让你忧心了。” “这些事情我自己处理就可以,无需你为我分忧。” 她微微的垂头,许久后昂首注视着他问:“如果长平侯没有离开西北军,是不是如今西北的情况会好一些?”她听母亲说过长平侯才略过人,当年去华阳也打听过。 李衡沉默须臾暗暗叹了声:“长平侯统领西北军多年,和白狄交战无数次,对白狄熟悉,有他在的确战况不会这么糟。” 郑国公虽然战场厮杀多年,军功无数,毕竟对西北地形不熟,对西北的将领不熟,对白狄不熟,在这一块比不过长平侯。 他微微的抬眼望着廊外灰沉沉的天,似乎要有一场春雨要下,这一切难道是天意吗? 鸦青从外面进来,瞧见二人搂着,顿了下步子才走过来。朝李衡欠了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我家少主给你的来信。” 他诧异,但见信封上的确是他的名字,字迹刚毅遒劲中又带着一份洒脱。 接过信拆开,里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我哥说了什么?”宛葭月探头要看过去,他立即的将信合上,笑着道,“让我好好照顾你呢。” 宛葭月自是不信,若是这种事,可不值得她兄长单独写一封信过来。李衡的紧张也让她看出其中有端倪。 大周·屏州 宛葭月没有追问,心中却不安,兄长和李衡都瞒着她,显然事情是关乎她的。 可两日来李衡并没有任何的动静,似乎那封信真的就如他所言只是让他照顾她一般,并无他事。 又几日,李衡收到前方消息,白狄左军受西北军突袭受挫,但损伤不重,主要军力尚存。 西北军和白狄左军胶着,北境军和白狄右军互有胜负相持不下,而白狄中军却一路攻关破城,如今已至竟城。 李衡正焦虑之时,方添过来回禀时晏从勐国回来。 他朝门外望去,时晏正立在廊下,风尘仆仆,应是一路舟车劳顿尚未作休息梳洗直接过来。 这段时间他心思全在西北和北境,勐国那边倒是疏忽,只上个月丁韧来信说勐国大局已定,勐国小皇帝驾崩后慎淑长公主和太后联手扶持腾王继位,沧王虽处弱势,慎淑长公主目前还没有能力将其彻底铲除。 对于时晏,丁韧在信中并未提及。 时晏进门后俯身下拜请罪。 他如今未有心思问罪,询问勐国那边的情况。 时晏恭谨的回道:“勐国长公主十日前遇刺,身受重伤,暂未能临朝听政,太后暂代,沧王飞扬跋扈,朝局混乱不稳。” “遇刺?”李衡意味深长的朝门外看了眼,猜想八`九成是枯朽谷的手笔,他们在勐国小半年不可能一直没有动静。 “既然勐国长公主遇刺,你怎的反而归来?”当初去勐国说要了却与长公主之间的仇怨,如今该是最好的时候。 时晏俯身一拜,未有回话。 李衡稍作思量已明了,时晏对慎淑有恨不假,但是仇恨之下还是藏着情义,断不了,终究下不去手。 他冷冷的吩咐:“下去吧!” 时晏未动,求情道:“属下自知死罪,不求公子开恩宽恕,但求公子让属下去一趟北境。” 未听到李衡的回应,他抬起身拱手再次请求:“属下生在北境,少年之前一直长在北境,因父祖关系对北境山脉水文地质了若指掌,如今北境军与白狄右军虚耗已久,属下但求能够尽一份心力,求公子成全。” 时晏父祖皆是地理名家,他从小随父祖行遍西北、北境以及白狄南境,对这一带的地理的确熟知。当年大周与白狄之战中其祖献策,利用地形风向火烧白狄数万甲兵,但其父祖却在那场战役中惨遭不幸。 时晏跟他这么多年,他深知他偏好于此,也颇擅长于此。他不擅人心算计,当年他思虑不周让他去勐国,将他用错了地方。勐国之事时晏有过,他更有错。 “好。”他沉声道。 时晏未料到李衡会这般轻易应允,疑惑的抬首望去。 “既然决定去北境,趁早莫趁晚,即日启程吧!” 时晏谢恩站起身来,退了两步刚欲转身,李衡补充一句:“活着回来。” 时晏愣了下,当初回勐国公子嘱咐他这么一句,如今依然如此一句,心中感激万分,终究公子对他宽仁,面上动容,躬身郑重的回了句:“是!” 时晏离开后,他在书房静坐至天黑,脑子里盘旋的都是前方传来的消息。 序州虽然还在大周掌控之内,但城中早已乱了起来,百姓纷纷逃难离城,他甚至听到院子外面有叫唤声,似乎白狄人已经开始攻城一般。 几次交战郑国公对白狄左军作战应该熟知,无需他多虑。喻暮商给他的信中写道长平侯梁摧之身负重伤逃往北境,北境如今的统军将领曾是他麾下亲信将军,他此次前往北境军必然能协助北境军。 现在最让他担忧的是竟城,西北军和北境军如今给不到支援,其他也暂无援军,单靠竟城的守将,再坚固的城池也扛不住呼延钧率领的十数万中军主力的狂攻猛击。 辗转一夜,次日决定前往竟城,众人知他心思虽担忧也知劝了无用,依命启程。 前往竟城的途中遇到无数逃难的流民,甚至半途中遇到白狄人,同时听闻殷柯率领六万西陵军前往驰援。 但殷柯率领的援军终究晚了一步,抵抗一个多月的竟城最后失守,守将挂旗投降。白狄军一个多月久攻不下,怒恨高涨,不顾竟城守军已降,呼延钧下令屠`城,火焰冲天,血流成河,步步尸骨。 李衡听到此消息,愤怒、悲痛,手中的茶盏被生生捏碎,瓷片陷入掌心,血在茶桌上汇成一片,顺着桌沿滴滴打在地板上。 夏桐吓的不敢上前帮他处理。 宛葭月被他动作惊的愣住,怔怔的望着他,一双湿润的红眼,内中似乎有喷天烈火,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悲痛和愤怒到如此地步,竟生出几分畏惧,心中想劝慰,也不敢开口。 瞧着手上的血还在流着,终是心疼不忍,吩咐夏桐去准备处理伤口的东西,夏桐才敢动。 曲九复等人个个噤声不敢言。 最后是顾小寒跳起脚来骂白狄人,才稍稍缓解堂内的气氛。 曲九复声音低沉凄凉:“竟州城破,接下来的州城并不能抵挡,如今只有屏州和望却关,若……”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 若是屏州和望却关都守不住,白狄便兵临华阳城下,大周如何可想而知。 李衡瞪了他一眼,沉默须臾命令道:“连夜启程,前往屏州。” 众人应声而动。 前往屏州一路上,各路消息传来。西北军听闻竟城破,白狄残暴屠`城,知华阳岌岌可危,郑国公欲率军前来救援,奈何白狄左军追袭拖住。北境军亦是如此。 李衡此时方看出来呼延钧左右军的作用,并非是要三军南下会师华阳,而是用左右军拖住西北军和北境军,甚至可以说完全是牺牲左右军而耗死大周西北和北境两军。这种野蛮的打法呼延钧当年攻打舒龙时用过。 中军在攻破竟城后兵分东中西三路,攻占州城,并欲对屏州东西北三面攻城。 白狄一路势如破竹,大周节节败退,无一捷报传来。及至屏州之时,终于传来一则好的消息。 殷柯率领的西陵军兵分两路,绕至白狄军后方,一队千里奔袭后勤军,烧毁一部分白狄军械粮草物资,一队对白狄西军进行偷袭,虽未伤及主力,西军损失不小。 李衡至屏州城后直接去见了守城将领芈望。 芈望是位年过四旬的粗犷男人,乃魏丞相的连襟,属陈王一党。他与此人几年前逢过一面。 他在暂时处理军务的衙所见到芈望,芈望刚与麾下军将谈完军务,正愁眉不展的在堂内来回踱步。 亲兵通报李衡来见,他以为亲兵传错了话,当抬头看到缓步走进来的人,愣在了当堂。 自去年东宫被废后,他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废太子的事情,东越、南楚,以及前段时间前往西北。与白狄战事爆发后,他的心思都在固城防备上,这两日应付白狄一路南下,更是在整军准备随时出城迎战,没有再听到废太子任何消息。 “芈将军别来无恙。”李衡笑了下。 芈望朝其身后望去,门外只跟着一名持剑护卫。 “李公子?”神情充满疑惑,迟疑了下引他入座,“李公子怎到屏州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人。 陈王和魏丞相自然不容此人,欲杀之而后快。他于私心而言,对废太子倒是心怀敬重,不是因为对方曾是皇储的身份,而是因为他身在太子之位这些年所作所为,更因为这一年来他被贬为庶民却依然忧国忧民的胸怀。这一点他自愧不如。 “白狄人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我来请教芈将军有什么应对之策。” 芈望了然,是来当帮手的,他现在也的确需要一个能够给他出主意的人,李衡多次领兵对敌,且熟谙兵法,他的建议必是他麾下的将领不及。 “芈某不敢当。”立即的命人看茶,坐下来与李衡谈论起如今局势。 当李衡离开衙所,芈望便再次的召集属将,传令坚壁清野。 李衡回到住地立即写了一封信,命曲九复亲自送与前来屏州支援的殷柯,请其率军于北面断白狄中军后路。 数日后,殷柯率领的西陵军遇上白狄西军,正面交锋,与此同时白狄的中东两军会于屏州城外,芈望出城迎战,终是寡不敌众退于城中。白狄对屏州进行疯狂的攻城。 李衡一身盔甲凛然站在城墙之上望着城下万军之中那个身披玄甲之人——白狄四皇子呼延钧,身材高大威猛,坐于马鞍之上威风凛凛。身侧左右分别是八皇子呼延钟和翟虎。 忽然一只弩`箭迎面射来,他朝一侧城垛躲一步,弩`箭穿过垛口直直设在身后城楼廊柱之上。 此时楼下投石机、云梯、床弩、轒辒车、冲车等一轮接着一轮的进攻,如火如荼。城上的连挺、□□、狼牙拍、夜叉擂、火油等也是一波接一波的反击。城墙四周全是喊杀惨叫之声,空气中弥漫的除了血腥便是被烧焦皮肉的刺鼻气味。 宛葭月本是被李衡嘱咐留在宅中,但她忍不住跟了过来。听到城墙外惨叫之声,心中已经发虚的抽了几下,嗅到空气中气味,反胃的几欲吐出来,强忍回去。 看着弩`箭如雨射来,惊慌的朝后躲,鸦青一边搀扶一边护着她。 城上被砍杀射死的士兵哀嚎倒地,她惊恐不忍,当瞧见城下残尸断骸和一具具烧焦的尸体,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李衡余光瞥见城墙上甲胄间那抹醒目的炎色,侧头望去,鸦青半搂半抱着宛葭月,她撑着鸦青的胳膊吐的直不起腰来。 “该死!”他暗骂一声,立即的奔过去,在其身边的护卫和芈望安排的一队亲兵立即的跟过去保护。 “你来这做什么?”厉声斥责,手上动作却温柔,从鸦青手上接过人搂在怀中。 “我……”话未出口,又歪头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吃得东西都已经吐完,此时吐的全是酸水。难受的眼泪溢了出来。 看她如此模样,心疼的帮她擦拭,恰时城下一支弩`箭射来,他闻声环抱宛葭月迅速躲开,箭矢从肩头擦过。骆翼等人立即的挡在前面,将他们护在身后。 “鸦青公子,你就这般保护你家小姐的吗?你不知此处多危险?敢带她来这种地方!”她不忍心责骂宛葭月对鸦青训斥。 鸦青张了张口想回击,忽然一支箭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话生生咽了回去。 “回去!”他命令道。 宛葭月抓着他手臂,声音虚弱无力:“你和我一起回去,我不想你有危险。” “不许胡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这也不是你该来的。”宛葭月毫不妥协,据理力争,“你不是将军不是甲兵,守城有芈将军等人,用不着你。” 一串话说的急,有点接不上气,缓了缓继续道:“你回去我就回去,你不回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这不是闹着玩的,鸦青公子,带你家小姐回去。”说着准备将宛葭月交给鸦青,宛葭月却扑在他怀中,紧紧的将他抱住,“我不!” 大周·屏州 鸦青上前相劝,宛葭月不听,依旧抱着李衡赖着不走。 李衡见强硬态度不行,换了种方式,好言好语相劝:“这里危险,你先回去,我在这儿有护卫和芈将军安排的亲兵护着不会有事。白狄军应该很快就会收兵暂歇,我便回去。” “那我就在这儿陪你,待白狄暂歇攻城后和你一起回去。” 软硬皆无用,李衡拿宛葭月没办法。 鸦青没有劝宛葭月,转而劝李衡:“芈将军善守城,依照如今白狄攻势和城屏州城防固情形来看,就是十天半个月白狄也不一定能够攻下屏州,李公子有何放心不下非要涉险在此观战?” 李衡怒瞪他,斥道:“你懂什么!” 鸦青冷笑:“我不懂你心里想什么,但我懂宛宛她不想你有危险,所以我不能让你出事!” 李衡愕然,宛葭月也错愕的抬头。 他冷冷的扫了两人,牵强解释一句:“这是少主给我的命令。” 李衡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有事,带葭月回去。”说着要拿开宛葭月的胳膊,宛葭月确实死死的扣着。 “我陪着你。”她任性道。 “听话。” “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还欠我那么多次交易,你要听我的。”昂着惨白的小脸,泪水盈盈,可怜楚楚。 李衡瞬间心被狠狠击了一下,伸手轻轻的抚着她瘦削的脸颊,帮她拭去眼角泪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目光深深的望着她的泪眼。 “葭月,对不起。” “李郎,我不要你陪我回去,我只想在这儿陪着你。我不想看不见你为你提心吊胆,我想在这儿看着你。”泪水一串串滚落。 他不忍心让她难过,可想到这里的危险,更不忍她留在此处,但他此时不能离开。呼延钧的攻城战术没有章法,却又凶猛异常,随时会有突变的情况,他要留下来。 心中纠结片刻,他望向一旁的鸦青和几名枯朽谷弟子,嘱咐:“带葭月到城楼里去。”又劝了葭月几句,葭月明白这是他最大的妥协。 一阵箭矢如雨,一部分守城军士受伤,垛口有白狄兵顺着云梯爬上来,被士兵砍伤,一声惨叫从云梯摔下。 惨叫杀伐之声不绝于耳,李衡朝西北和北境方向望去,不知道其他几路人马此时如何。 白狄的攻势一批接着一批,日夜不息,连续三日后,终于短暂性的休整。芈望也立即与麾下将领商议守城策略,并询问李衡意见。 自李衡参与守城,屏州的将领官员无一人将其视为被贬为庶民的废太子,更多将其视作御敌的将军,因其数次提出的建议均行之有效,众人每当论事不由自主的想听听他的意见。 李衡清楚,自己偶尔给出的建议可行,是因为他这些天一直都在城墙上观看,知道敌我优势劣势在哪,若论真正的守城之能他不及芈望。他只给参考性的意见,最后还是要芈望衡量做出决策。 白狄对屏州猛攻了七八日,将士死伤不在少数,士气疲惫。攻打竟城时他们用了月余,攻打屏州虽然也做了相同的准备,但是这样攻下去,终是不耐烦。 不仅士兵不耐烦,呼延钧更不耐烦,左军右军没有捷报传来便罢,西军竟然受到大周西陵军重创,仓皇落败。如今西陵军出其不意绕至中军后方欲重新夺回城池,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的打法迅猛野蛮,对方似乎也不按章法,兵走险招。一旦后方落入大周之手,阻断援军和军需,他便犹如困兽。如若此时折返,前功尽弃,后方他只能寄希望于援军。 面前他要以最快的时间攻下屏州城,一旦屏州城破,望却关用不了几日便可攻破,大军可直取华阳。 接下来呼延钧没有攻城,而是言语相激欲逼芈望出城迎战。 芈望是武人猛将,自是受不得对方的羞辱挑衅,几次欲出城应战,均被李衡劝阻。 芈望虽然勇猛,但相较白狄八大勇将之首的呼延钧尚逊色,即便是和翟虎相较也不见得能占上风。 白狄激将之法便是要逼芈望出城,将其斩落马下。没有芈望守城,屏州便不再固若金汤,白狄可轻易攻破。 白狄在城下叫嚣两日,芈望和其麾下将士均满腔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能直接从城楼跳下去将对方大卸八块一消被羞辱之恨。 李衡再相劝却惹的芈望和其麾下将士恼怒不满,甚至出言讥讽。他如今身份已非太子,不过一介庶民,芈望等人对他的劝言可听可不听。 他终是没有劝住芈望极其麾下将士,甚至亲自出手也未拦下。 望着芈望策马出城,城门从身后关上,他手中长刀狠狠的射在了城墙之上,发出嗡嗡之音。 骆翼见此上前劝道:“芈将军是武将出身,素来勇猛,或将对方主将斩落马下也未可知。” 李衡痛心失望的闭了闭眼:“他回不来了。” “公子……” 他再次望向已关闭的城门:“守城大周军将难有与之匹敌,但马上交锋非他所长,他不是呼延钧对手,甚至不是翟虎对手。” 紧紧的握拳,转身望着身后几名未有随芈望出城的将军,愤怒道:“芈将军若遇不测,屏州城若是失守,尔等全是大周罪人!” 几位将军和一旁的将士均被他一声怒喝惊的身心一颤。 他转身上了城楼,城外的芈望已经和翟虎交锋,他心中悬着,双手死死的抠着城墙,望着他们一招一式相接,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几十个回合后,芈望已经处于下风,却被对方言语相激仍旧不知撤回城中,再次相搏。 未几,但见翟虎一个虚招晃眼,紧随实招长刀砍在芈望前腰,翟虎紧接着回马一刀砍在芈望背上,芈望整个人从马背摔落。他欲起身,翟虎长刀抵在其脖颈。 李衡终是不忍,微微闭眼,一拳打在城垛之上,耳畔传来白狄军肆意狂笑。 “你们守将芈望将军已被我擒,还不投降!” 城门外的将士有不忿之人,策马欲与翟虎一较高低,接连三人均被斩落马。 白狄的笑声和擂鼓之声越发肆意张狂。 白狄在城下继续叫道:“主将被擒,尔等何苦负隅顽抗?速速出城投降,我白狄允你们不杀降兵。” 城楼上的将士面面相觑,个个心中打起了退堂鼓。主将被擒,三位将军被斩杀,这城还怎么守?不投降就会如竟城军将一般屠杀,投降尚有生机。 “大周将士宁死不降!”就在守城将士心中动摇之际,城下发出悲愤一声怒吼,众人齐齐望去,声音是芈望发出,他面朝屏州城门跪着,白狄士兵的长刀正横在他的脖颈处。 听到他这一声怒吼,呼延钧欲开口嘲讽,芈望冲着城楼大喊:“李公子,屏州交给你了。”说完抓起长刀朝脖颈刺去。白狄兵士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血喷涌而出。 屏州将士心头一震,李衡望着倒在白狄军前的芈望,最后一句交代,犹如千钧巨石压在心口。 回头,芈望麾下几位将军走来,刚刚他们满腔愤怒喊着可杀不可辱,不听规劝、不顾力阻支持出城迎战,如今落得主将自刎城下,屏州无人镇守。 此时他们个个面露悔恨之色,追悔莫及,一时冲动中了计。 其中一人单膝跪下道:“大将军将屏州交给李公子,末将愿唯李公子令是从。” 他是芈望侄儿芈涉,得芈望信任,在军中有一定威望。他这一跪一声听令,身侧身后的将领也纷纷单膝跪下:“末将愿唯李公子令是从。” 城下白狄人仍在叫嚣劝降。 主将亡,军心必定动摇,他看到旁边将士面上已有退缩之意,这是不祥之兆。 他冲芈涉等将领以及城上将士怒喊:“守城!凡降者,斩!”声音如夏雷轰鸣,响遏行云。 众将士精神一震,传令兵立即左右奔走敲锣高声传令,全城戒备守城。 望着城下芈望的尸首,已落入白狄之手,他无奈的颓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但真正的大丈夫是能屈能伸。” 芈涉等人惭愧垂首,自责悔恨不已。 “议事。”芈望之死已不可挽回,他不该这个时候再去伤感。转身走进城楼内,芈涉等人立即跟了进去。 李衡守城不及芈望,但这些时日也从芈望那里受教不少,加之有芈涉等将领全力协助,很快稳住军心,全力守城。 接下来白狄的攻势愈发凶猛,几日来不停不歇,将士轮番上阵。守城的将士也一批替换一批。 李衡这几日几乎不眠不休,精神疲惫,强撑着身子坐在沙盘边的圈椅上,听着将士一波接一波的来禀报外面的战况,从而指挥防守。 许久,他刚欲起身忽然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脚下不稳,脑海中意识渐弱,感觉到似乎有人搀扶了他一把,便再无知觉。 骆翼扶着他坐回圈椅上,唤了几声均没有回应,宛葭月瞧见这边异样立即的奔了过来为李衡检查。 “公子如何?”骆翼等人担忧的问。 “劳累过度昏过去了。” 骆翼和芈涉等人相互望了眼,如今屏州靠着他在指挥防守,如今他倒下可如何是好? 宛葭月知他们心思,但看着圈椅上的人,几日来已经消瘦一圈。他身子早就撑不住了,还能坐到现在,也不过是拼着那点顽强的意志罢了。 若非去年屡遭刺杀频频受重伤,年前中毒又损伤根本,他身体不会撑不住。 “他需要休息,否则强行唤醒,意识也不清醒,根本无法指挥防御。”不顾芈涉和骆翼是何想法,立即命枯朽谷弟子帮忙将人扶去休息。 大周·屏州 李衡醒来发现躺在自己的房间,外面晨光透着窗户照进来,远处似乎还有杀伐之声,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昏睡之前是在城楼指挥防御,立即起身叫来人。 顾小寒推门进来,瞧他精神不错,笑着走过去:“哥,你醒了。” “我怎么沉睡了一夜?”从衣架上取过外衣穿上,心中存疑。 “是两夜。”顾小寒更正。 李衡惊愕,顾小寒点头肯定:“两夜一天。” “怎么回事?”他从没有一次沉睡这么久过,微微的揉了揉头,还有些沉痛,严厉责怪,“怎不唤醒我?”如今屏州境况哪里允许他如此昏睡下去? 顾小寒冷嗤一声:“疲劳多度,能醒过来都不错了,还嫌两夜一天长?你再不醒,我都准备今日去棺材铺帮你预定副棺材了!” 李衡教训的瞪了他一眼,他根本不在意,在一旁桌边坐下,夏桐端着洗漱用具进来,另有一名护卫端着早膳过来。 他一边洗漱一边询问现在屏州城的情况。 顾小寒随手拿了块糕塞进嘴里,声音含糊道:“你就别操心了,朝廷派陈王过来了,哪里还用的着你,你还是想想赶紧收拾走人吧,保不齐陈王暗中派人来把你给宰了。现在满城的军将可都听他的,我们身边也就那么几十个护卫,他想宰你就跟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他朝伺候洗漱的夏桐问询的看了眼,夏桐点点头:“陈王前日进的城,如今正在指挥作战。” 恰时宛葭月过来,上前便要检查他的身体状况,他躲开:“我无事。” “无事你怎么昏迷这么久的?”李衡无言以对。他也纳闷自己怎么会昏迷这么久,以前即便是再疲惫劳累也不会如此。难道去年身体伤势落下的后患? 为了让宛葭月安心,便让她检查。 确定没事,他匆匆的吃了早膳,准备出门时骆翼过来回禀如今城外的情况。 昨夜一队白狄士兵潜入城中,已被全部抓获斩杀。天未亮白狄又进行了攻城。 “昨夜白狄士兵如何潜入城中?”如今这等时候,全城戒备,白狄但凡有此行动便很容易被发现,怎能够让其入得城来? “顺着城内外互通的水道。”骆翼回道,“防护铁栏被损而入,一队人刚入城便被发现及时围杀。” “如今城外情况如何?” “不容乐观。” “曲公子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尚未有,但昨日收到北境传来消息,伏鸣将军率领的北辰军驰援北境,与北境军歼灭白狄右军主力,伏鸣将军正率军前往屏州支援。” 李衡紧皱的眉头松了松,这么多天终于有一捷报传来。 待他一身盔甲再次站在城头望着屏州城战况,再次忧心忡忡,白狄的攻势较之前更加激烈。白狄攻城前后二十多天,守城军士已经疲乏,士气低落,而白狄军却越战越勇,一批批攻城将士视死如归。这有些不合常理。 按照现在的情况下去,屏州城难撑几日。 方添此时过来回禀,刚刚得到消息,殷柯已经截断白狄后路,白狄如今军备粮草难继。 他望着城下的白狄军方明了,之前清野,如今后方被断,白狄没有退路只能以最快的方式攻下屏州城。他急忙的朝城楼走去。 城楼中陈王李衍一身甲胄、神色微颓,正和芈涉在讨论军事,两人脸上均挂满愁色。如果三日内没有援军赶来,屏州可能守不住了。 他走进去时厅内的氛围忽然凝滞,两人和一旁的亲兵均齐齐的看向他。 他朝李衍欠身一礼,李衍愣了一瞬,褪去愁容笑道:“听闻兄长累的病倒,因军务繁多、战况胶着未得空前去看望,兄长身体可好些?” “多谢陈王殿下关心,并无大碍。醒来后得知白狄攻势不减,所以过来,却不想情况会如此不妙。”人朝沙盘走去。 望着沙盘上屏州城墙和街坊问:“陈王殿下和芈将军可有解围之策?” 两人面面相觑,芈涉反问:“李公子可有良策?”芈望将军战亡后,守城将士均是听他令,已成了习惯。 他微微摇头,询问芈涉这两日敌我详细情况,越听愁绪越在心头凝结,不过短短两日,情况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屏州守城将士死伤过半,军需粮草不足,援军不知何时才到,屏州能不能撑到援军前来尚不可知。 他朝李衍瞥去。 李衍明了他这一眼的意思,是将这两日来惨烈战况的原因归罪到他的头上。 他心中不平恼怒,却尽力的将其压制下去。如今屏州城守将身亡,屏州危难,他临危受命,但他并不擅攻城守城,还需要依靠李衡。 他稳住情绪后道:“白狄军后路被断,攻势猛烈,屏州孤立无援,以此下去撑不了三日。一旦城破,白狄必然屠城抢掠。” 这是他最担心的。一旦白狄破城屠城,他罪责深重,此生与储君之位无望。 李衡也同样担心,白狄军需不足,一旦破城,抢掠屠杀是必然之势。 揣度片刻后看向李衍和芈涉两人,语气坚定:“组织全城百姓撤离!” 两人均是一震,李衍质问:“你想弃城?” 李衡望着他愤怒的目光,冷冷的道:“巷战!” 两人如五雷轰顶,李衍试探的再问:“你说什么?” 李衡看了眼两人和旁边的将士,再次的提高些许声音重复:“巷战。” 众人再次被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李衡,你——” “陈王殿下!”李衡阻断他,冷冷而坚定的道,“殿下组织百姓撤离,这城我来守,这战我来打。” “你——”李衍惊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愣愣的看着他。 “事不宜迟,殿下还是尽快下令安排吧!屏州城是华阳最后的屏障,决不能弃,百姓必须撤离。”顿了许久,在李衍从惊愕中缓过来,他声音压低几分,“城中青壮年留下,编入军伍。” 李衍对于这样的决定不忍,但如今他已然没有更好的办法,看向一旁的芈涉和身边的几位将领,他们均是沉着一张面容,目光紧紧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命令。 等不来援军,屏州城真的守不住,屏州决不能成为第二个竟城,这是最好的选择。 犹豫踌躇许久,他最后沉重的点了点头,下令组织城中青壮年守城,并组织其他百姓撤离。 再望向李衡,心中复杂,临走之际轻叹了声:“兄长保重!” 李衡微微点了下头,望着李衍一身戎装的背影,心中自嘲,此时李衍必然矛盾,既希望他死又怕他死,最好算是城守住了而他死了。 他对身边的方添命令:“你带一队人护送宛姑娘和顾五公子随百姓一同离开。” “属下留下保护公子,还是让……” “这是命令!”他面色冷然,声音严厉不容辩驳。 方添朝一旁骆翼请求的看了眼,骆翼上前劝道:“宛姑娘身边有鸦青公子等人,他们个个均是一等一高手,公子无需担忧,顾五公子那里属下命几名护卫护送前往华阳,公子身边离不开人。” 李衡冷冷瞪了他一眼,声音冷硬:“我不是和你们商量。”对方添命令,“他们二人均不能有事,务必安全的护送入京。”想到两人的性情,必然是不会依他的,特别嘱咐一句,“捆也要捆走。” 方添见他如此坚决,不敢再劝说,领命而去。 顾小寒一听让他和城中百姓一起撤离,死活不愿意,方添最后只好让两个护卫将他给绑上了马车。 宛葭月气恼的要去找李衡,答应过要她陪着他一起的,关键时候想送走她。鸦青劝不听,最后用药将她迷昏,带着弟子护送她出城。 屏州百姓撤离,白狄军认为李衡自知屏州城守不住,准备弃城,攻势稍缓。 李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指挥守城一丝一毫不敢懈怠,能多撑一日,就多一日的希望,或许能够等到援兵前来。虽然他知道这个希望渺茫,但依旧怀揣着。 屏州城终究没有能够等到援军,城破之日,屏州守军和城中的青壮年与白狄展开一场厮杀。 李衡从城楼退到府衙。城中的一切要地都已经提前安排,能不能守得住,这已经不是他能够掌控和预料,一切只能看天意。 立在府衙正堂廊下,看着手中曲九复送来的最后一封信,按照时间和西陵军的行军速度,最快两日后方能够抵达。 两日,守军和城中男儿能不能撑得住,他不知。 城中的喊杀声震天,火光四起。府衙外刀枪剑戟铿锵相接,隔着重重的府衙大门,他似乎能够看到那一张张仇恨弑杀的面容,瞪圆的双眼,看到飞溅的鲜血,横尸遍地。 他深深的呼吸一口,空气中全是硝烟和血腥刺鼻之味。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外面的火光却越来越多,每一处的火光都是一个地方失守。府衙周围被团团的围住,厮杀丝毫未减,斥候立在衙内临时搭建的望楼上观望,不时禀报城中的情况,不是这儿被占领,便是那儿大火肆虐。 夜越来越深,天上没有星月,屏州城却明如白昼,声音震天。 他身边除了芈涉带领的亲兵和知府等几名官员,只有府外的一众士兵,其他的将领官员全都在守城中要地。 四更天,忽然夜风狂起,树木狂舞,门窗砰砰,旌旗烈烈,城中的火势借风席卷,一排排房舍燃了起来。片刻后天空一道闪电劈下,夏雷滚过,紧接着又是几道闪电,撕开东南的天际,阵阵夏雷震耳欲聋,如劈山裂地,李衡甚至觉得大地在訇然的雷声中晃了一晃。 雷电交加,狂风暴雨肆虐,如银河倾泄,城中的火势在暴雨中渐渐熄灭,甚至廊下屋内的灯笼都被大风吹灭,闪电过后,夜黑的恐惧。 李衡站在廊下全身已被风雨打湿。望楼看不到城中状况,得不到一丁点消息,李衡更是给不到任何指挥。 外面厮杀声已经掩盖在风雨中,前院中几条雨水淡红。 大雨一直到天明方歇,许是一夜疲惫,城中的厮杀声弱了下去,府衙大门传来被撞击的声音。 一名士兵奔上前回禀呼延钧带着白狄军已经杀到了府衙门前。守护府衙的军士和男儿死伤近半,其他还在拼死抵抗。 一阵箭雨射来,望楼上的士兵被射下来两名,又有两名替补。李衡看了眼身旁的芈涉和知府等人,知府几人虽然面上大义凌然,但目光中还是透露一丝畏惧。他们怕死但知道必须舍生忘死。 守护府衙的士兵与白狄军死战了半日,终是寡不敌众,呼延钧带着一批将士冲进来府衙,芈涉和骆翼等人立即命人抵抗。 大周·屏州 府衙大院杀成一片,李衡立在廊下望着呼延钧,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面容,一双眼睛有着白狄人显著的特征高眉骨深眼,身材高大魁梧,手中的长戟寒光幽幽。 立在其身边的是翟虎,身高略逊,同样孔武有力,满脸络腮胡,手中所持一把长刀。而在翟虎的身后几位普通的将士中,李衡瞧见一位相对清瘦的身形,中等个头,头盔遮住了两鬓和小半张脸,但一双眼眸如鹰似隼,他再熟悉不过。 触及到他的目光,少年微微的垂下目光。 “你就是李衡?今日本王倒是瞧清楚了。”呼延钧声音淳厚,铿锵有力,“因谋反被废,东宫一脉被皇帝断尽,你何苦还为大周卖命勠力守城?不若早早降了。”神情倨傲。 李衡冷然驳斥:“你右军被围歼,左军损失惨重,破城之时中军所剩兵力不过五成。军需不足粮草短缺,后路被断,前路遭堵,屏州城你至今未占领,你有何资格来劝降?要降的也该是你,这屏州城便是你白狄中军最后埋骨之地。” 呼延钧被他的几句话激怒,他纵横沙场近二十年,素来所向披靡,对大周一战,他本信心十足,并在朝堂发出豪情壮语要三月内攻入华阳,如今三个月早已过,不仅被困在屏州城,且几十万大军损失惨重。 若非是李衡在屏州拦了一道,屏州城早已攻下,如今大军已兵临华阳城下,甚至已囚了大周皇帝及官员。 心中怒恨,喝道:“你也曾是疆场战将,今日本王给你最后一点尊严,让你以军人的方式为国尽忠!”声音落下,手中长戟已横扫而来。 他一把抓过长`枪迎了上去。 呼延钧是白狄第一勇将,在勇武上他远不能及,只能用巧,却依旧招招走险。 骆翼见此紧张害怕一手心的汗来,翟虎立即对骆翼出手不给其上前相救的机会。他一动,身后所有的士兵都动起手,护佑李衡的所有人也都立即迎战。 知府等几名文官根本不会功夫,拿着刀乱砍乱舞一通,身边军士护佑不及,几人均被白狄军砍到。 几十招后,李衡已经处于明显下风,毫无攻势,处处防守,艰难吃力。骆翼和芈涉干着急,奈何被翟虎和白狄士兵缠住脱不开身。 又几招,李衡腰际盔甲被长戟划开,留下一条血口。呼延钧第二招紧随攻去直刺李衡心窝,李衡勉力躲过,尚未稳住呼延钧的第三招攻来,让他措手不及。 紧接着又是两招,一招伤在肩头一招伤在心口,李衡退了几步,长`枪撑着地才站稳身子,呼延钧的长戟紧随刺来,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 几招后,身上又多了两条伤口,盔甲破碎,身子已经撑不住,当呼延钧的长戟再次攻来,直刺心窝欲取其性命时,忽然一把长刀帮他挡住长戟,一个鸦青色身影替他接下呼延钧的攻势。 李衡诧异的看着来人,担忧的立即四下搜寻,没有那一抹炎色,心中才稍稍松了些。 鸦青乃杀手出身,武功阴狠诡异,招招直攻对方要害,呼延钧前几招有些乱,很快稳住。 白狄兵立即对李衡围攻,李衡身上伤重,应对吃力。翟虎瞧见呼延钧被人拦住,转而立即去攻李衡。骆翼欲上前阻拦,十多个白狄军将其拦下困住。 李衡此时身体情况根本不是其对手,再次被伤。翟虎手中长刀高举朝李衡脖颈砍去,躲闪已来不及,亦无足够的力气去抵挡如此凌厉一刀,做好了重伤或可能丧命的准备,千钧一发之际他瞧见翟虎的身后忽然跃起一人,手中长刀直直砍向其后颈。 翟虎察觉到后颈的寒气,想回身格挡已然太迟,只闪开几寸的距离,长刀重重砍在肩头,砍透甲衣,几乎砍掉他的一条胳膊。 他一声大吼手中长刀一抖欲回扫,身后之人一招将其长刀击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刀直刺翟虎咽喉,刀尖入肉数寸,将其脖颈刺穿,几乎要斩断,血喷涌而出,口鼻鲜血汩汩溢出。 双目圆睁怒瞪面前的少年,呃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出,直直的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围攻李衡的白狄将士均顿时傻了眼,惊的愣住,自己人把大将军给杀了?。 少年上前搀扶李衡,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起攻向少年。 呼延钧瞧见翟虎被属下士兵所杀,震惊之余愤怒到了极点,打开鸦青奔过去,翟虎已经断气,一双眼还恨恨的瞪如铜铃。 “叛贼!”呼延钧大骂一声,手中长戟直刺少年,少年一把推开李衡接下呼延钧招数。 鸦青、骆翼此时才瞧清楚这位身着白狄盔甲的少年竟然是当初逃走的池渊。 “李公子。”鸦青回到李衡身边保护,李衡艰难的应对围杀来的白狄兵,并寻机会问,“你怎可回来,葭月呢?” “其他弟子护送她前往华阳,她不放心你,我替她回来。” “多谢!” 鸦青承了他这句谢。 旁边的池渊在十数招后被逼到廊柱下,已浑身是伤,呼延钧手中长戟毫不留情刺穿他胸膛。 池渊望着面前满脸愤怒的人,心中自嘲,他最终还是死在了兄长的手中,如母亲和姐姐一般。 “池渊!”李衡心疼的唤了声。 呼延钧长戟抽出,他身子跟着摔在了地上,鸦青立即前去拦下呼延钧,李衡打开阻拦的白狄兵奔到他身边,。 池渊一口血涌出,手颤颤的去抓李衡的手:“我从没背叛过公子。”声音微弱吃力。 李衡眉头紧皱,眼中不由己流露心疼不忍。 池渊看到他的怜惜的目光,嘴角勉力挤出一丝笑意,艰难的断断续续道:“白狄弃我,父兄弃我,我早已无国无家。”缓了缓,攒足力气继续道,“我感激公子教养之恩,自始至终都把公子当成唯一亲人,从无背叛。” 缓了缓,一口鲜血又涌出来,顺着下巴流进脖颈里,抓着李衡的手也松了松。 “公子,求你信我。”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池渊痛苦的眉头皱起,身子颤了几下。 看着他奄奄一息,李衡说不出心中的滋味,卫棠是他最疼宠的人,也是他至今最恨的人,现在他因为救他就要命殒,他心痛不舍。 如果他不是白狄人,哪怕他是白狄人,只要他不是白狄皇子,只是白狄一名普普通通的百姓,他当年或许能够说服自己留他。终究事不遂人愿。 “小棠。”他唤了声曾唤了四年的名字。 池渊咧嘴微微的笑了:“哥——”声如蚊蚋,淹没在嘈杂的厮杀声中,李衡并未听到,只看到面前少年的眼睛慢慢的闭上,手也向下坠落。 院内横尸遍地,有守城的兵将,有城中青壮男儿,有他的护卫,也有白狄将士。旁边知府等官员的尸体横斜,鲜血漫流到他的脚下。他拿起手边的长刀将扑过来的白狄士兵砍到,又接连砍伤砍死几人。 骆翼、芈涉、鸦青等人均受了轻重不一的伤,恰时外面闯进一队守城士兵,遇到白狄人挥刀砍去。 交战许久,彼此都有疲惫之色,天色也渐渐的暗了下来,黑云浓稠,似乎又要有一场风雨要来。白狄也未讨到任何便宜,两方暂时休战。骆翼搀扶李衡进堂内处理身上伤势。 天将入夜之时,忽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正堂屋檐琉璃瓦被震落,众人不知何故,愕然之时又是几声震天轰响。 “火雷?”骆翼惊道。 芈涉冲出正堂,朝远处张望一眼:“南门方向。” 李衡立即走到正堂门前,城南门方向火光冲天,须臾斥候奔过来回禀:“南城门坍塌。” “怎么回事?” 斥候不知因由立即前去打探。 “塌了也好。”李衡感叹一句。 未几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又高昂起来,众人立即警惕起来。斥候前来禀报阴安王世子带领的西陵军和伏鸣将军率领的北辰军两路援军已到。呼延钧此时再次扑杀而来,府衙内残留的士兵护卫立即抓紧兵器迎战。 及至深夜,双方皆疲惫不堪,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势。府衙前前后后守城士兵和护卫已经战死七八成,白狄虽有身亡人数相差无几,但人数上依旧占据优势。 李衡已撑不住身子,鸦青和骆翼一边搀扶一边抵挡扑来的白狄军,步子不断的向堂内退去。呼延钧和手下的将士步步紧逼。 “四皇子,大局已定,你又何必再负隅反抗,白白枉送将士性命?” “我白狄将士,只有亡,没有降。”呼延钧怒喝,双目猩红,手中长戟挥舞虎虎生威。 李衡未再劝,白狄四皇子,第一勇将,也的确不该降。 当殷柯和曲九复带着将士冲进府衙之时,守城将士和护卫只剩下十几人,均浑身是血护在正堂门前,白狄残余只胜数十人。 面对数百精兵围困,呼延钧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心中这一瞬竟坦然了。 身上盔甲残破被鲜血染红,他长戟撑地立在将士身前,双目如猎鹰一般盯着李衡:“败军之将不敢苟活,要死也当死的有尊严。” 李衡点点头,这是他该给与对手的最后尊重。 “四皇子,最后在下有一事相询,还请四皇子能够如实回答。” “你是想问本王十三弟。” 李衡微微颔首,池渊的尸首就躺在旁边,他心中意难平。 “为何要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 “不知。”呼延钧回答的干脆,“本王素来只关心沙场,这等事一概不问。” 李衡叹息的朝廊下池渊的尸首望去,呼延钧也不由的看过去,认出是那个杀了翟虎大将军并被自己长戟刺死的叛贼小兵。 顿时心如遭一击,愣了几瞬,微微的闭了闭眼。 大周·屏州 仲夏的晌午烈日如火,李衡坐在府衙后院藤架下纳凉,茂密的藤叶遮挡日头,风从一侧的竹林里吹来,凉意习习。 他身上伤重,这些天一直在府衙养伤。如今屏州有殷柯、伏鸣和朝中派来的大臣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用问,但他们有什么大的决定却会来询问他的意见。 如今白狄四皇子呼延钧自刎殉国,八皇子呼延钟被俘,与其他战俘均被关在府衙之内,这两日就押解进京,事务也多了些。 刚刚送走了朝中的几位官员,殷柯和伏鸣一起过来,他们并无大事,只是说了些现在事情处理的近况,一切都有条不紊。 随后两人关心的问起他身状况。 “已无大碍。”他道。 两人细细打量他,脸上有了血色,精神也较昨日好了些,略略放心。 面对这位废太子,他们内心均是复杂。 阴安王府是陈王的人,殷柯与陈王走的亲近,但是此次对白狄之战,李衡在芈望大将军战死后坚守城池,最后不惜巷战阻挡白狄南下,他从心底是敬佩的。 更何况去年所谓的太子谋反一案,真相是什么他也知道的七七八八,只是这样的真相无人敢言罢了。 伏鸣不知真相,但他信东宫不会谋反,当年洛王之事依旧历历在目,他多少能猜出几分。如今的陛下是什么性情,作为臣子又岂会不知? 终究谁都抗不过皇权,东宫一案不是没有朝臣站出来替东宫说话,最后的结局不是背安上谋逆同党罪名被斩首,就是被流放贬谪偏远之地,无人再敢言。 这一年听到了废太子许多的事,从东越到南楚,再到屏州城,即便身受迫害,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周,如今谁还会信他有谋反之心呢? 李衡瞧见他们神情忧郁,猜到几分他们心思,有心的问道:“北境之战长平侯立了大功,不知朝廷现在对他是何态度?” 两人相视一眼,伏鸣眼中一丝失落:“我与北境王引大将军均上书为长平侯说情,至今未有旨意。” 李衡微微的点了下头,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素来是陛下喜欢做的,洛王,郑国公,当年从龙有功之臣,甚至包括他自己,哪一件不是? 他嘴角一丝苦笑,垂下目光,轻轻的叹了声,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目光望向南方天际。 两人均看出他的哀伤落寞,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许久,他再次的开口,问向伏鸣:“伏将军在北境军中可听闻时晏之人?” 伏鸣愣了一瞬:“李公子所言是否是先地理名家时留先生之孙?” “正是。” 伏鸣面露笑意夸赞道:“他在北境之战□□劳不小,他提议的水淹之计,重创白狄右军。随后跟随北境军追击白狄右军部分残余。” “时晏。”殷柯念叨了两遍,“我若没记错,他应该是李公子身边的人,数年前离京。” “世子好记性。”李衡笑道,连他身边几年前的一个普通的护卫都记得,之前真没有少在他身上费心思。 殷柯听出话外之意,此刻生出几分惭愧。当年李衡刚回朝被立为储君,他为陈王细查过李衡身边人的身份来历。 只是后来许多人莫名的消失,他颇为好奇,暗中打听到是被外派出去,至于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却一直没有查到。 直到去年听闻南楚宫变中有一位名叫许清和的绝色客卿惨死,让李衡为其悲痛不已,他才想起以前李衡身边有个倾城色的少年名叫清和,猜到当年那些莫名消失的人的去向。 以前他对李衡不大喜,是因他与陈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更因为阴安王府已经和陈王绑在一条绳上,他必须选择站在陈王这边。 但自从去年东宫一案后这一年多,陈王与李衡各自所为,他才真正的看清,面前之人相较陈王更有帝王的谋勇和胸怀。 * 两日后,呼延钟等俘虏被押解回京,殷柯也随之回京。 李衡站在府衙后院廊下喝茶纳凉,骆翼坐在对面陪着他。忽而听到院门前有些吵,抬头望去,宛葭月一身赤红裙裳推开门边拦着的守卫朝这边跑来。 “葭月?”李衡惊喜的从茶几边起身。将她送出城这么多天,她一定是担心他担心的要紧。 “李混蛋!”宛葭月奔到廊下,直接扑到他身上,李衡忙抱住,却不想宛葭月双手却捏着他的脸,气骂道,“你竟然将我送走,答应让我陪着,你竟然失言,竟然骗我。” “疼啊!”李衡双颊被他捏的生疼,求饶道,“我的错,我错了,快松手。”话也呜呜说不清。 “你不守信用!”她松了手却狠狠的揉着,像搓面团似的,揉的李衡五官都扭曲。 “我错了,快住手,还有外人在呢!”目光给她示意,廊下站着骆翼和另外两名伺候的小吏,而院中站着跟着她过来五六人。 宛葭月朝旁边看了眼,收敛了怒气,环上他的脖颈,在他被捏红的脸颊处狠狠的吻了下。 “你以后不许送我走,如果你再送我走,我就回谷去,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嗯!不会了。对不起,这些天让你担心了。”李衡笑着道。 “你的确该好好的向我道个歉。”宛葭月板着小脸道。 李衡宠溺的笑着点了点头,看她嘟着的小嘴,凑上去吻了下:“好!” 曲九复从院门走来,瞧见廊下一幕,提高嗓音不阴不阳的道:“看来李公子的伤都好了,大夫啊,你回去吧,以后不用过来了。” 跟在身后的大夫愣了下,前两日过来检查的时候李公子身上的伤口才刚愈合,怎么可能就好了,不敢多言,也不敢真的就走了。 宛葭月回头朝曲九复和背着药箱来的老大夫看了眼,立即的从李衡身上跳下来,关心问:“伤的很重?还没好是不是?” “没什么大碍了,都是皮肉伤。” “你肯定又骗我,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扒拉李衡的衣领。 李衡立即的按住她的手,低声劝道:“满院子的人呢!” 宛葭月回头看了眼,傻笑了下,拉着他就朝屋内去。回身将房门砰的关上。 “九津!”曲九复走到廊下敲门,“宛姑娘,我可告诉你,你别干坏事啊!” 里面没人回应,回头见到廊外枯朽谷的几名弟子个个脸色难看,双目含怒的瞪着他。 他毫不客气的瞪回去,吩咐大夫留下来,待会给李衡检查,对屋内调侃几句后离开。 房中,宛葭月为李衡检查完伤势后,手指轻轻的划过他胸口的一道刀伤,满眼心疼的道:“我刚为你祛除了身上的疤痕,你又给自己添了这么多,你瞧瞧又跟蛛网似的。” “也就几道而已,哪有那么夸张。”将外衣穿上。 “伤疤不说了,你内伤还那么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让人心疼?”说着眼中泪光闪动。 李衡将衣服穿好,将她揽进怀中,哄着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以后你再受这么重的伤,你都没机会再睁眼了。”赌气的说着狠话,将他推开。 李衡笑了下:“那就没有以后,这次是最后一次。” 宛葭月撇撇嘴,清楚他这话是安慰她,若是将来再有如屏州之事,他依旧会豁出性命,这样才是真正的他。但是他能够说这话安慰她,她也很开心。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喝起来。 “我在华阳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次对白狄的战事你立下了功劳,有一批朝臣上书为你说话,甚至有要求彻查去年东宫谋反一案。京城的百姓也都暗中称颂你呢!” 李衡微笑着走到桌边坐下。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只是敢上书替他说话的人,明显是不知道去年一案的真正内因,换而言之,他们在朝中还没有足够的分量。 即便是上书求情,陛下也不会听,何况还有陈王和魏丞相。他们此时应该很恐慌,会想尽办法来压制这一部分朝臣。 “你该回华阳去听听的。”。 他随手倒了杯凉茶抿了口,苦笑:“没有陛下旨意,我是不能回华阳的。” 宛葭月扁了扁嘴,迟疑须臾问:“接下来大周的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而且陈王说不定又要对你动手,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去华阳。” 宛葭月疑惑不解,刚说不能回,现在又说要回去,她不懂他此话何意。 “我现在身上伤未痊愈,就先在这儿养着,待伤好了或许我们就能回华阳了。 “你不是说没有陛下旨意不能回吗?” “保不齐就有了旨意呢?”宛葭月皱眉想了想,了然其意,霍地笑了,点点头。 “哥!”忽然门外一声炸响。 顾小寒气一脚将门踹开,李衡和宛葭月齐齐的望过去,顾小寒满脸怒气瞪着李衡,走到跟前,狠狠的一掌拍在桌上,怒斥:“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李衡愣了下,朝门外望了眼,方添进来告罪:“属下没有看住顾五公子,公子恕罪。” 顾小寒更怒,对着李衡和方添诘问:“我是囚犯吗?你们那么看着我?又绑又关!犯人还有个放风的时辰,我是犯了哪条律法要将我当死囚一样捆着?”说着袖子一撸朝李衡面前一伸,“你自己瞧瞧,我这胳膊都要断了,要死给个痛快,别这么折磨人行吗?” 李衡瞥了眼,手腕一圈血痕,四周青紫肿胀,明显是被绳索等粗糙之物捆绑摩擦割伤。 对于挨了两筋条打都能够哭爹喊娘的顾小寒来说,这伤的确能够要他命,难怪怒气这么大。 方添不会没分寸,这些天顾小寒必然也没少折腾他们。 “你若是听话,能够受这罪?”李衡见门外大夫还在,让其进来给顾小寒看伤。 顾小寒一挥手,置气道:“不用,让我死了算了。” “浑话!”示意大夫上前医治。 “我说不用就不用。”他吼了句,“有事情你就将我送走,你凭什么送我走?就是我爹在,他也绝不会这么做,不会让自己儿子临阵退缩。” 提到洛王,李衡心中不由抽了一下。若是洛王在,的确不会将顾小寒送走,但是洛王可能会将他送走,一如他将顾小寒送走一样。 他此时理解顾小寒的心情,只是有些道理还是要和他说清楚。“那你告诉我,你凭什么留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凭着一腔热血留在这里白白送命?” “我……”顾小寒被教训的无言回嘴。他的确论文论武都没有可圈可点之处。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他强硬的扯一句反驳。 “有责?这个责任你还担不起。你若真的有这心,以后就好好的学文习武,自是有你要扛起的责任。” “我……我现在就去!”怒捶了下桌子气呼呼的转身出去。 李衡示意方添跟过去瞧瞧,现在城中还乱着,不能出了差池,自己怅然的暗叹了声。 宛葭月难得看到他这般教训顾小寒,这大半年来,他对顾小寒一直很疼宠,即便不听话也只驳斥两句便过去了,今日倒是动了真格,言辞间也听得出是激励顾小寒,不想他以后还如此的贪玩任性。 李衡几分无奈,他以前希望顾小寒将来做个富贵闲人,后来他发现顾小寒终究是洛王之子,他骨子里是做不了富贵闲人。既然做不了,只能够让他做洛王一样的人。 顾小寒被气的狠了,好几天没有见到人,方添回禀说他跑去帮官府安置回城的流民。 * 李衡在屏州城又呆了大半个月,身上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内伤还需要时日慢慢调养恢复。 这段时间城内城外,华阳、北境、西北的消息听了一耳朵,不由的留心长平侯的动静。 陛下召其回京,路过屏州之时,听闻李衡还在屏州养伤,顺路过来看望。 以前他与李衡除了公务之事很少往来,并无私交。若非是跟随他身边的时晏要来拜见,他也听闻李衡在屏州守城之事,断然是不会过来。 到府衙后院之时,李衡正在藤架下纳凉顺便教宛葭月书画。 宛葭月的画技这一年没多少长进,画出来的李衡虽然不似雷劈的了,也像是完全的另一个人,勉强的能够有一二分神韵像。 “我是不是太没书画天赋了?”宛葭月自我怀疑,看着手中的画像,无奈的感叹。 李衡笑了笑:“只能说天赋一般。不过你在调香上倒是颇有天赋,听闻叶斓这几日都跟着你学调香。” 宛葭月颇为自得的笑道:“那当然,不过叶姐姐对调香天赋一般。” “她的天赋是音律。” “这些天没有见到曲公子,估计在为叶姐姐谱曲填词!” “你想见他?”李衡调侃。 “当然不是,若不是因为叶姐姐,我正眼都不想看他。不过自从叶姐姐在他身边,他倒是规矩了很多。” 两个人在藤架下说说笑笑,未有注意到不远处回廊处站着的几人,为首男子年近五旬,面相威严,此时愣怔的看着藤架下的人失神,眉头紧蹙。 “梁将军。”身旁时晏轻唤声。 梁摧之怔怔的回头看了眼时晏,慢慢才回过神思,问:“那姑娘是何人?” 时晏朝宛葭月望了眼,她并未与宛葭月接触过,只是听闻她的身份是枯朽谷谷主的女儿,这样的身份自是不方便和梁摧之说,故借口道:“时晏不识。” 梁摧之诧异,又看向另一旁引路过来的府衙官吏。 官吏笑着回道:“那位姑娘名唤宛葭月,是李公子的知己。具体什么身份,下官便不知了。” “宛?葭月?”梁摧之默默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姓宛,十一月生,看上去双十年纪。他微微的摇头,心中否定,不可能。 “梁将军认识宛姑娘?”时晏询问。 “几分眼熟。”他牵强的笑了下敷衍过去,朝藤架走去。 李衡见到来人,放下手中笔。宛葭月立即将自己画的四不像的画纸折起来压在镇纸下面。 “李公子。”梁摧之拱手施了一礼。 李衡回礼笑道:“今早听闻梁侯到了屏州,在下还感叹可能无缘相见,不曾想梁侯会来,让在下喜出望外。” 两人寒暄客气着,宛葭月却在听到梁侯二字之时目光便紧紧的落在了梁摧之的身上,大周侯爵梁姓只有一人。 面前之人就是母亲在临终前忆起之人,身材高大,面相威严冷硬,虽知天命年纪,却精神矍铄,一双眼锐利如锋。他和母亲描述的不太像,应该是这二十年的岁月改变。 此时夏桐端着茶水过来,宛葭月接过去,给几人一一奉茶,梁摧之抬眼细瞧端茶的姑娘。 中等的身量,略显清瘦,娇俏的脸蛋,柔美的五官,特别一双眼睛灵动纯净,与他记忆中的女子六七分像。 李衡注意到梁摧之和宛葭月的目光,两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打量对方。 宛葭月奉完茶便退立到一旁,未有如以往若是他与属下或者官场中人相谈就回避,了然她心思便由着她。 他询问了一些北境的事情,又询问起去年半路截杀之人。 梁摧之微微的摇头:“我并不知那些人身份,但是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招式阴狠诡异,从未见过,看上去倒是像驯养的死士或杀手。” 他更加确信那批人就是枯朽谷杀手,宛葭月听到这话也清楚可能是兄长所为,只是她不理解为何兄长会救梁摧之,兄长并不喜他。 “他们除了相救,阻拦梁侯去回京,之后阻拦梁侯返回西北,还有何动静?” 梁摧之摇头道:“未有,我一直想弄清楚他们是何人,但现在看来很难。” “有缘自会再见,梁侯也不必灰心。” “是啊!”梁摧之余光不自觉又朝宛葭月扫去,兴许这就是缘分,相隔二十年还能够再见,面前的姑娘应该是阿宁的女儿。 李衡转开话题询问他此次回京之事,陛下此次听从朝臣谏言将其召回,自不会再治罪于他,即便陛下多疑依旧不信长平侯,也不会在白狄刚平定就问罪功臣。 闲谈了片刻,梁摧之因奉旨回京不能多耽搁告辞,离开之前依旧是不舍的看向宛葭月。 李衡起身相送,宛葭月也立即跟了过去。府衙门前翻身上马后,他忍不住再次的朝阶上宛葭月望去,眼中忧郁。 驱马行了两条街,他忽然驻马对身边一名亲兵吩咐:“去查一下李公子身边那位宛姑娘的身份来历,越详细越好。” 亲兵不明其意,见将军眉头深锁,知必然有隐情,不再多问,领命带着身后两名亲兵调转马头。 宛葭月神色犹豫的看着街道上早就不见的一队人马,李衡搂过她轻声安慰:“今日事急,长平侯行色匆忙,你们不便多言,很快你就会有机会与他单独相谈。” 宛葭月微微的摇头:“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见到他,我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李衡心疼的拍了拍她手臂,搂着她回去。宛葭月情绪有些低落,想自己静一静,他没强留陪着。回到书房前对骆翼吩咐:“若长平侯派人打探宛姑娘的身份来历,不必隐瞒,据实相告。” “可宛姑娘是枯朽谷身份。”骆翼颇为担忧。 “无妨。” 数日后,李衡和曲九复在书房说着如今的局势和接下来计划,骆翼在门前禀道:“公子,殷世子前来传谕旨,在前堂等着公子。” 李衡与曲九复相识一笑。 大周·华阳 马车缓缓驶离屏州城,李衡掀起车帘望着车窗外。 已经入秋,远处农田却荒芜一片,往年这个时节豆苗深深,再过月余便可收成。今年因为战争离乱,不仅夏收耽搁,秋季庄稼也荒了,百姓一年收成全无,接下来只能靠着朝廷的救济。 他心中长长叹息,朝廷救济必定有限,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饱受饥饿离苦,百姓不安不宁,大周又怎能安宁?怎能昌泰? “哥,朝廷会免了这些百姓的赋税徭役吗?”见到路旁一个妇人携老扶幼朝屏州城去,顾小寒问。 李衡望着妇人身边孩子可怜兮兮的眼神,心中恻隐,屏州青壮年留下守城,死伤无数,他们或许已成孤儿。 半晌他回道:“应该会!” 回头见到宛葭月趴在车窗上望着另一侧,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没了之前的闹腾。自从那日见到长平侯后,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安慰她许多次,也只是当时心情好些,过后又是这般。 她心中还是放不下。 “葭月,回了京城去见一见他。” 宛葭月呆趴了须臾,回头看他,吐了口气:“我哥在华阳,他应该不会让我见。” “喻公子怎么跑华阳了?”顾小寒立即不悦地皱眉表示不满,“他到哪儿哪儿就死人,到华阳干什么?杀谁啊?又来祸害大周?天下都被他祸害几遍了。” “小寒!”李衡斥了句。 顾小寒冷哼一声:“哥,你别忘了,最初枯朽谷也追杀过你,你还差点死在了他们手上呢!” “行了,别多嘴。” “哼!”顾小寒气恼地推开车门出去。 宛葭月对李衡解释:“我哥不是去杀人,他只是想见我。” “嗯。”李衡也玩笑道,“大周现在也没有生意可做。” * 清早阳光带着秋日的凉意,车队驶入华阳城。早市刚开始,街道上车马熙攘,车队行得缓慢。望着车窗外熟悉的一切,李衡心中不由感叹:终是回来了! 时隔一年多,却好似相隔了十年之久。 车马在曲府停下来,李衡下了马车,曲九复走过来玩笑道:“陛下仁德,没有将我府宅给查封了,与其住在朝廷安排的泰平馆,倒不如住在我府上。” 殷柯提醒:“泰平馆的确不及此处,只是李公子若是居住曲府,难免要留下将士守卫曲府。” 所谓的守卫就是监视罢了,李衡笑道:“也好,我还真担心这曲府不安全呢!”说着先一步朝大门走去。 殷柯安排好了一切回去复命。 接下来冷清了一年多的曲府奇迹般的门庭若市,每日各种借口送拜帖的人一波接一波,三省六部九卿的官员几乎来了大半,其中不乏曾是陈王的人。 朝中的形势李衡不去打听从这些官员状态也能知道的详尽。 郑国公、长平侯等武将和朝中的一批老臣新贵纷纷上书陈述废太子这一年的功绩,尤其是此次对白狄之战,居功甚伟。并为废太子喊冤,要求彻查去年东宫谋反一案。形势逼人。 陈王、魏丞相等人终是抗不过这些老臣,周皇也被迫无奈宣召李衡。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李衡下马车后,曲九复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嘱咐:“你要多加小心。” 李衡自嘲一笑:“小心能管用吗?”以前他何曾不小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八年,最后还是落了被废的结局。 曲九复担忧地看着他。 李衡捶了下他胸膛贴近他身侧玩笑道:“陛下被朝臣逼迫,现在满肚子怒火,不过是召我到跟前斥骂一顿出出气罢了,难道还能将我杀了不成?” “你以为陛下不敢?”曲九复怒瞪他,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敢啊!”李衡笑道,“只是陛下不会将我召进宫明着杀,否则去年就已经明旨将我赐死了。所以你放心,我进的了宫门也出得来。” 曲九复想到陛下的顾忌,稍稍心安。 顾小寒和骆翼几人同样心中担忧,李衡宽慰他们两句。 一位御前传旨的阎公公上前,朝两人作揖:“李公子请移步辇车吧。” 李衡瞥了眼一旁侍候的人车,微笑道:“我还是一步一步走去吧。”说着已迈了步子。 阎公公不敢多劝,带着众人紧跟其后。 临德殿是周皇李契批阅奏章私下召见臣子议政之处。李衡抬头看了眼大开的殿门,一步步走上石阶。殿门前内侍立即进去禀报,须臾身边的阎公公领着他进去。 内殿中,御案后周皇斜靠在矮榻的软枕上,半睁着眼,神色颓靡,相较去年他离开之时清减一些,一身玄色龙袍衬的人更加萎靡不振。 李衡顿了下步子,微微理了理衣冠才跟着阎公公进去,在殿中间撩衣俯身下拜。 “草民李衡拜见陛下,陛下万寿。” 李契在身边高公公搀扶下坐起身,打量御案前的年轻人,一身青色布衣,未有戴冠,只是一条发带一支木簪简单的将发挽起。俯首不见其面,但身形比去年离京之时瘦了一大圈,声音却依旧那般不卑不亢。 他忽而想到了九年前在奚州见到他时,他便是这样的一身装扮,像个普通小户之子。他清晰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神,乍看之下温和清澈,细看却深不见底,让他不喜。 他给高公公使个眼色,高公公挥手命退殿内伺候的宫人。 “朕还是小瞧了你,这一年多你搅的东越、南楚不安,搅的大周朝堂不安,更搅得朕不安。”后面一句带着怒气。 李衡顿首:“草民不敢。” “你还有何事不敢?逼君逼父,你是否要再策划一场南楚那样的宫变,弑君夺位!”李契声呵斥。 李衡再次伏首:“草民万死不敢,陛下明鉴。” “不敢?这都是什么?”李契抓起御案上的折子朝李衡砸去。 李衡直了直身子,捡起手边的折子,是长平侯为他表功并请求重审去年东宫一案的折子。他又捡起另一本是阴安王的折子,亦是如此,旁边散落的还有郑国公,晏济将军,工部尚书,翰林太傅等人。 这些他早已知晓,这些人绝大多数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有从龙之功的老臣,亦或是不涉及党争只效忠陛下的臣子。如今这些人来为他求情,陛下忽然之间犹如众叛亲离,怎可能不动怒,如今这般怒火已经是很克制。 他放下折子,俯身回道:“草民不知。” “你还和朕装糊涂!”李契愤怒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的桌面嗡嗡,自己也气得连咳好几声。高公公立即上前帮他顺气,劝着息怒。 李衡回道:“草民的确不知诸位大人会上书请求重审东宫一案。” 李契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制怒火。 不知朝臣上书请求重审东宫一案,便是早知朝臣为其表功,为其求情。甚至这些老臣所作所为都是他早就算计好的。东越,南楚,西北,北境,屏州,大周四境统帅,朝中老臣新贵,均上书表其功绩。这一年多他无形中一步步的笼络朝中众臣之心。 在朝之时他从不动这些老臣半分心思,离朝被贬竟然有这等能耐,李契生出几分后悔和畏惧。面前这个儿子,较之洛王更甚。洛王他尚能控几分,而面前这个儿子完全脱离他的控制。 “你心中也想重审!”他怒吼。 李衡直起身,抬首望着御案后周皇怒不可遏的神色,沉声道:“草民含冤受屈,心中想重审有何不可?” “朕不准!” “陛下不准,因为陛下知道草民冤屈,知道主谋是谁,陛下不敢。” “你——放肆!”李契被这一句话彻底激怒,将面前御案掀翻,冲到李衡跟前扬手狠狠一耳光,声音在内殿回想。李契犹不解恨,当胸一脚狠踹。 周皇本是南征北战武将,虽然身居高位多年,拳脚功夫未底子还在,这一脚让李衡吃痛,尚未痊愈的内伤再次受创,跌在地上,强忍着低低咳了两声。 李契欲再踹高公公立即扑到跟前拦下求道:“陛下息怒,不可啊!” 李契怒火未发泄完,目光扫到旁边的花几,一把将花瓶打落,碎瓷片迸溅到处都是,一连串的动作太猛,加之怒火中烧,气的咳喘一阵,被高公公搀扶回榻上半靠着。 李衡咽下口中的腥涩,复跪直身子。 语气悲凉失望:“陛下,李衡于东宫八载,从未动过一丝反心,可八载来李衡却是战战兢兢,为了陛下想要的平衡,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跳。程准,赵申,杨冶,贾匡哪一件不是陈王和魏丞相设的局?就连去年东宫一案,李衡却也不得不踏进去。” “草民本以为陛下想除掉的只是草民一人,被贬被废即便被赐死,草民都认了。草民未想到陛下竟如此容不下东宫,灭池侯满门,将东宫一脉斩尽。他们俱是忠臣良将,俱为大周呕心沥血。若他们尚在,东越何敢屯兵西北,南楚何敢有北渡楚江之心,白狄又何敢南下一步?大周何至于受战乱之苦?” 李契被气得浑身发抖,喝骂:“放肆!” 他冷笑声,扫了眼周围洒落的折子:“没有东宫一脉又如何?陛下现在是要将这些老臣都斩了吗?”他随手拿起几本奏折,讥诮地冷笑几声,“若陛下真的敢斩,即便李衡不想反,他们也会逼李衡反。” “李衡你——”李契愤怒气血不顺咳喘连连。 高公公听到这儿吓的浑身冒冷汗,不敢插嘴一个字,一个劲地给李契顺气。 李衡见李契被气得太过,未再言。李契缓了半晌才缓过来,怒气稍稍消了一些,摆手让高公公退下。 高公公担忧的朝两人望了眼,见气氛缓和不再剑拔弩张,提着小心退了出去。 两人相对许久,李契死死地瞪着殿中间跪着的人,一侧脸颊红肿,嘴角一丝血迹,唇紧紧抿着,眉眼微垂,但满脸却都写着不屈。 他此时也冷静许多。今日召李衡入宫他料到这个儿子不会屈服。却没料到他敢说谋反这等话来。 即使不说,他现在所作所为不也正是变相谋反吗? “你就如此逼迫君父?” 李衡依旧垂着目光,并不答话,默认。 李契轻咳一声,有些力不从心。 “你想要如何?”声音也低沉下去。 李衡咽了咽喉咙半晌才抬眸望着李契,声音沉重:“李衡想要大周四海升平,万民安乐,四邻来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契身子颓了下去,最终想要还是大周。 殿内静得出奇,殿外亦没有丝毫动静,一切都仿佛静止。两人都面沉如水,似乎都在思索什么。 许久,李契沮丧落寞地道:“这么多年,你何曾像一个儿子,心存半分孝道。” 李衡微怔,望着李契,这一瞬他发现面前之人不知不觉中已经老了,目光中不再有帝王地凌厉威严,更像一位孤独的老父亲,怀揣着满腹的心事想要说给儿女们听,却不知道从哪句说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心生几分不忍之念,语气也柔和几分。 “是陛下从未将李衡视为子,未满周岁便丢给洛王,十六之龄方接回,却要李衡以臣子的身份来制衡魏相,平衡大周朝堂势力。陛下当年为李衡改赐名衡,想必也是此意。陛下只教李衡如何做一个臣。” 李契无言,暗暗轻叹。 内殿中再次陷入安静,榻上之人身形颓丧,面容愁苦,微微垂着目光望着脚下翻倒的御案和凌乱的文墨折子。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苍老:“衍儿无论如何是你手足。” 李衡闻言心沉了沉,陛下已经妥协,做了决定,但事到如今还是偏袒李衍。李衍可以陷害于他,可以买凶杀他,却要求他不动李衍。 望着榻上之人,心中最后一点父子之情被泯灭。 重新拾起身边的折子,一本一本的整理整齐叠成一摞。起身走到御案前,扶起御案,将折子放在御案之上,把御批朱笔放在一侧。 “决定陈王如何的是陛下。” 李契扫了眼一摞折子,再望向李衡,心头的希望被浇灭。 “陛下政务繁忙,草民不敢搅扰,草民告退。”李衡对愣怔悲戚的李契深深作揖,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李契回过神思李衡已经走到内殿门槛处,身影单薄清瘦,步履缓慢而沉重,却很冰冷决绝。 “你那么像他,让朕如何视你如子。”声音悲凉无奈。 李衡跨出临德殿,长长地舒了口气,殿前的高公公瞧了他一眼,吩咐阎公公送他出宫后,立即进殿伺候。 阎公公垂首低眉走上前来,这半天殿内的情况他在外面也模糊听了几句,能够惹陛下盛怒却不加治罪也是第一人。最近朝中形势他也听了一耳朵,连陛下都将其无可奈何,哪容他半分怠慢。 宫门外曲九复和顾小寒等人还在等着,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爽,但两人却面露焦急愁苦之色,并没有享受的心情。 “哥。”顾小寒眼尖先瞧见他出来,立即奔过去,看清他脸颊的伤,心疼的眉头皱了皱,“身上是不是也有伤?” “无碍。”他笑着宽慰。 曲九复朝一旁阎公公询问的望去,阎公公不知情况不敢乱言,垂下目光当做未见。 “陛下竟然动手,他……” “先回吧!”他径直朝马车走去。 坐在车内曲九复询问宫内情况,他微微笑道:“陛下因为诸位重臣上书为我表功并请求重审去年东宫一案雷霆大怒,训斥一顿罢了,并没有将我如何,你不必担忧。” “还动了手。”曲九复拆穿他,“瞧你气息不稳,身上还有伤吧?” “小伤。” “你身子骨已不如以前,在屏州身受内伤还未痊愈,现在小伤在你身上就不是小伤了。” 他冷嗤一笑:“怎么将我说的像个娇弱小姑娘似的。” “差不多!” “去你的!”李衡当胸锤他一拳,力道不大。曲九复见他还有心思玩笑,宫中的事情应该还算顺利,不再刨根究底的问下去。 到了曲府门前,宛葭月从门前石阶上跑下来,这两日她去了喻暮商那里,说过两日才回,李衡没想到她今日就回来了,倒是心中几分雀喜。 “疼吗?”他下车站刚稳脚,宛葭月就伸手轻抚他脸颊心疼的问。 原本白皙俊美的脸颊此时已经红肿老高,看着尤为骇人。 “你亲一下就不疼了。”他低首轻语,并微微的侧脸凑上去。 身边的曲九复听到他的说话,轻咳了下,立即扑向缓步走来的叶斓:“阿斓,我想死你了,这半日不见如隔半生啊!”一副久别重逢大喜过望的模样。 叶斓皱皱眉头,却被曲九复抱住。 宛葭月被曲九复夸张的情绪吸引,转头看过去,李衡立即捧着她小脸搬回来。“看他做什么?” “曲公子今天犯病了吧?”顿了下,看着面前人受伤的脸,“你今天也不正常,不,是不正经。今日进宫你们都受什么刺激了?陛下将你如何了?身上是不是也有伤?”担忧地问。 “没有。” “陛下最近因为你被众臣所迫,肯定怒不可遏,既然动了手,又岂是这点伤能消了怒火的?” 李衡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安慰:“我没事,别担心,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宛葭月抬头看着她笑着点头。 “进府吧,门前这么多人呢!”搂着她朝府内去。 顾小寒双手插怀看着两对四人腻歪,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回到房间,宛葭月帮李衡查看伤势,并帮他处理脸颊的伤,一边用药轻揉一边埋怨道:“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动手打人呢,而且下手这么重。又是内伤又是外伤。” “陛下是气极了。”李衡解释。 “他自然气极了,我听哥哥说,这段时间朝臣不是上书就是当面谏言,要求重审东宫一案。可东宫一案的真相朝臣不知,几位重臣和陛下却是知道的,重审那岂不是让陛下自打耳光吗?而且是当着天下人的面,陛下肯定不会准的。” “朝臣们知道内情不知道内情的,都逼陛下重审,其实是逼陛下认错。陛下当年为了洛王下过一道罪己诏,一国之君,绝不会在同等事情上再认错,否则天下百姓都会寒心。朝臣是想让陛下明白他的错已经不可原谅。” 李衡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药膏自己轻轻涂抹揉压,问道:“这话是你自己分析的,还是喻公子和你说的?” “当然我自己分析的。” 李衡思忖下再次笑着点头:“也对,如果是喻公子,必定看的比这深。” “那你说我有什么没看明白的?” “你自己慢慢琢磨。” 宛葭月想了想,觉得伤脑筋,索性玉手一挥:“我又不是朝臣我才不烦心朝堂的事情呢,只要与你无害,我才不费那个劲。” 涂抹好药,脸颊稍稍好了些,小厮端着饭菜过来,他才感觉腹内空空的确饿得很。 次日,但杜三公子杜慈和长平侯嫡长子梁卫城结伴来曲府。 杜慈借着找曲九复研究词曲来借口看望李衡,梁卫城完全是冲着宛葭月来。 茶厅内,宛葭月望着面前和长平侯五官相似的英俊公子,想象长平侯年轻的时候模样。那时候母亲还是二八少女,见到那样高大俊朗的长平侯应该一眼就喜欢了吧?否则怎可能瞒着师父偷偷救他,又怎可能与他有一段云雨之恋。 只是母亲深情,长平侯薄情。 当年母亲得知怀有身孕,一路跋涉千里从虞州到华阳,最后才知心心念念的人骗了她。 他说自己夫人亡故数年,他说会娶她,而她寻到长平侯府时,看到他一身喜服迎新妇进门。 母亲说那时候她并不伤心,她只觉得自己心没了,直到后来每次从长平侯府门前经过,看到那鲜红的喜字她才觉得心痛。 父亲这么多年的疼宠呵护都没有抚平母亲心头的那道伤,临终之前还是忆起了他。 梁卫城注意到她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自父亲从北境回来,这段时间总是魂不守舍,似乎一直都留意李公子身边的这个姑娘,期初他以为父亲是担心李公子的安全。后来知道她姓宛,想起幼时父亲从上渝打仗回来,常常会抱着他说给他寻了一位漂亮温柔的新母亲,待处理朝中府中事后就将新母亲接进府内,那新母亲姓宛。 父亲每提到新母亲都异常的开心,在父亲口中新母亲似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可几个月后父亲接进府中的新母亲却不似父亲说的那样,父亲对新母亲也总是本着一张脸。他当时问父亲是不是新母亲做错事了,所以父亲不喜欢。 父亲说新母亲没做错什么,是他做错了。 他当时不明白,渐渐长大,懂得男女之事,懂得朝堂之事,懂得家族利益,他才明白,有些事无法抗拒,父亲最后为了长平侯府负了宛夫人。当年父亲在续弦一个月后终是放不下,前去寻宛夫人,终究迟了一步。 面前的姑娘娇美明艳,一双眼睛灵动清澈,虽未见过宛夫人,他想宛夫人也必然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娴淑温良,所以才能让父亲二十年来念念不忘。 “梁世子,听闻年底你就要大婚,娶得是文侍郎的长女。”李衡瞧他已经看了这许久,打断他神思。 “是。”他回过神答道,又笑着解释一句,“本是去年就要成婚,奈何家父蒙冤,文小姐不弃一直苦等在下,深情不敢辜负。” 李衡笑了下:“文侍郎是个忠义耿介之人,文小姐必然也非一般女子。” 宛葭月皮笑肉不笑道:“相守一辈子才叫不辜负,预祝梁公子与文小姐百年好合。” 梁卫城牵强笑着点头致谢。迟疑了须臾,又笑道:“希望到时宛姑娘能够惠临鄙府喝杯喜酒。” 这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她瞥了眼李衡,李衡没接她的目光,瞥向手边的茶盅,在有心无心地把玩。 她的事情还是要她自己决定如何选择如何做,毕竟这不是小事。 她犹豫了一瞬,笑了声:“嘴上说说我可不当真,若梁公子真有诚意,就差人将喜帖送来。” “那是一定。”梁卫城见她答应,心中也轻松些许。 梁卫城离开后,李衡笑问:“你真的决定去?” “就当沾沾喜气了,我想长平侯府的喜酒应该不会差吧?” 听到喝酒,李衡微微皱眉:“那我也要去。” “人家可没请你。” “我跟着你去。” “你又不喜欢喝酒,你去了,新人敬酒,你是喝还是不喝?” “我若不去,你喝醉了怎么办?”若是喝醉后抱着某个宾客不放,不用第二天全华阳都能知道,他的脸往哪儿放? 宛葭月自知酒品太差,转了转眼珠子傻笑道:“好吧!那我就带着你。” * 数日后,朝中传出陛下下旨重审东宫一案,但未有交给三司,而是直接交给内卫。内卫只听命陛下,这是何意众臣心中明了。有些臣子对此有异议,但知道东宫一案真相的老臣知晓这是陛下最大的让步,没有再紧逼,想看皇帝要给朝臣和天下怎样的一个交代。 十来日,朝中有不少的官员陆续地下狱,紧接着魏丞相下狱,陈王被软禁府中,整个朝堂再次因为此案人心惶惶。 这些天曲府大门每日进进出出的朝堂官员络绎不绝,各怀心思。 温让未有回内卫所,但上下认识的人多,打听消息还算方便。李衡从他那里第一时间得到案情的每一步进展。 月余案情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魏丞相成了最后的替罪羊,被判斩首抄家,陈王被罢免一切职务,贬为东海侯,一批牵扯进来的官员按照罪责轻重,被判斩首流放罢官降职。 李衡看到抄录的一份结案文书,冷笑的丢到茶几上:“陛下还真是……袒护陈王。” 两个罪魁祸首,一个摘得干干净净,一个只是罢官降爵。 曲九复将文书拿过去看了眼,讥诮道:“陛下袒护陈王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陈王和魏家倒了,对于朝廷来说倒是好事。你的冤屈也算是洗了,这几日朝中正在议论复立东宫之事。” “复立东宫?”李衡自嘲冷笑,起身走到正堂门前,朝皇宫的方向望去。许久后他声音低沉道:“下个月初九是洛王祭日,陛下必然会选下月初九。” 曲九复走到他身边,感叹一声:“陛下就那么容不下洛王和你。” “陛下是容不下掌控不了的人。”他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 没几日复立李衡东宫太子之位的诏书颁布,如李衡猜想的一样,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洛王秦戴川的祭日。 朝臣们或许大部分忽略了这个日子的特殊,但九楼旧人却无一不知皇帝的用心。 次月,李契以年迈多病为由,由太子监国。 * 华阳城外长亭。 喻暮商的马车停在亭外,他站在亭子内打量四周萧条的景色。已经入冬,天色也灰蒙蒙,眼看这两日是要有一成风雪。 “少主,小姐来了。”赭檀禀道。 他回头朝驶来的车驾望去,须臾马车停下,先下车的是李衡,转身准备搀扶宛葭月,宛葭月急不可待自己跳下车奔过来。 “哥,你真的要回谷?”一脸不舍地拉着喻暮商。 喻暮商冷呵一声,看了眼李衡对她道:“我再不离开,某人会认为我有所行动了。” 李衡走进亭子冷笑了下:“我大周可没生意给你做。” “是啊,我枯朽谷以后在大周的财路都被断了。” “如今上渝国倒是有笔生意可做。” “说来听听。”他还没有收到上渝国那边什么好的消息。 “上渝国荣国公与中书省何丞相,针对立哪位皇子为储争执不下。” 喻暮商微微笑了笑,如今大周百废待兴,周边诸国虽都受重创,但还有上渝能够对其构成威胁,李衡的意思很明了。 他与李衡相交不深,却了解他,他以后必不是一个能够满足大周国泰民安的君主,他想要的是周边五国归于大周舆图。只是如今大周千疮百孔,这个烂摊子想要收拾好,想要国富民丰兵强需要十几二十年,他需要时间去积蓄,在此期间,周边诸国朝堂自然能乱则乱。 但是于他枯朽谷而言,天下一统并不是好事。 他笑道:“的确是笔大生意。不过我枯朽谷这两年大生意做得有些紧,需要两年时间来处理谷中之事。”叹了声道,“人都是有欲`望的,位置越高欲`望越大,生意是做不完的。” 李衡听出他话外之音,笑了下未应,对宛葭月道:“月儿,你刚刚说有很多话对喻公子说,快说吧,可别耽误喻公子行程了。” “大不了晚走两天嘛!”话虽这么说,还是忙不迭的说正事。 李衡朝一旁侍立的鸦青望去:“鸦青公子,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借一步说话。”说着朝亭外一段石板路走去。 鸦青迟疑下,跟了过去。 距离亭子一小段距离,确定周边的人听不到他们谈话声音才止步。 “李公子有什么话要如此神秘?” 李衡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锁递给他。 他看着有些眼熟,伸手接过,翻看背面,刻着一个隐字,立即想了起来,这是他幼时佩戴的东西。起初从哪里来的他记不得,只知道后来他生病,无钱医治,母亲将其拿去典当了。 现在这金锁在李衡的手中,他必定知道他的身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准确的确定你身份是在恕州。你去香料铺子打听一种香料和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的生母高夫人高雅言,先帝淑妃。因你走失,她一路从华阳寻到恕州,却不知你当年回过家,只是她已离开,你认为是她抛弃了你。” 鸦青稍显动容,他在得知真相后悲伤过一阵,他恨母亲抛弃,最后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母亲,母亲因为寻他病死他乡。 “按照你出生年月推算,高夫人是在离宫前已有身孕……” “李公子,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鸦青如今的身份是枯朽谷弟子,此生不会变,李公子尽可放心,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威胁,此生也绝不会杀李氏皇族一人。” 李衡笑了声:“你想多了,我并非此意。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看来也释怀了。” “我从未放在心上。”看了眼手中的金锁,“这金锁在下收下了,多谢李公子。” 长亭中,喻暮商递给宛葭月一个锦囊:“这里面是大周万源钱庄的印信和契子,足够你挥霍的了。” “我哪里有挥霍?”她未接,“我现在也不缺银钱。” “你不缺,但不是哥哥给你的,这些就当是哥哥送给你的一部分嫁妆。” 宛葭月看了眼锦囊,笑道:“那我就收着了。”伸手接过。 “哥,如果我成亲了,你会来吗?” “当然会来,你一生中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来?” “那爹会来吗?”她小心地问,“我想爹,我想回去看他,可……” 喻暮商从勐国回谷后,提出了废除“谷中女不外嫁”这一谷规,和谷中的长老们争执不下,谷主喻挚反而成为夹在中间的人,最后虽然支持喻暮商,难免还有怨气。谷中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她此时回去,一切都不由她,很可能出不来。 她不能看李衡和枯朽谷之间有怨恨,对任何一方都是很可怕的事。 喻暮商笑着帮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哄道:“爹不是在气你,他老人家是在生我的气。这次回谷我会好好劝爹,爹那么疼你,他的宝贝女儿要嫁人,怎么可能不在呢?若非是现在谷中情况还不稳,我不会不让你回去。” 番外·九楼篇 奚州九楼的东跨院,一间宽敞的学堂内,七八个少年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讨论。 “你瞧这脸蛋,圆圆嘟嘟。” “还有这小嘴巴,小小嫩嫩的。” “耳朵软软的诶。” “这小鼻子就这么点,太有意思了。 “我喜欢眼睛,乌溜溜,水汪汪的。” “这手肉乎乎的。” “胳膊,你们捏捏这胳膊,太软了。” …… “砰砰砰!”学堂的木门被敲三下。 少年们麻溜的四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本正经的立着,其中一人宽大的袍子遮挡,将面前桌上的东西抱进怀中,小心拍着。 等了须臾,不见先生进门,众人相互打了个眼色壮着胆子扭头朝门望去。 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去看看。”其中一位少年对近门处少年压低声音道。 近门处少年迎着射过来的十数道目光,无奈的走到门边探头出去,见到门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捂着嘴偷笑,手中拿着一根小木棍,见到探出头来的少年,吓得立即将手中木棍一丢,双手背后。 “辛儿!又是你!你又欠打了是不是?”少年怒气冲冲地上前要抓男孩。 男孩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跑,他哪里跑得过少年,三五步就被少年抓住。 学堂内的少年们听到声音立即挤出门看。 “牧哥哥别打,是津哥哥让我来的。” “九津?让你来干什么?”牧狄松开辛儿。 辛儿揉了揉被抓的胳膊,看了看学堂门前的众位哥哥,贼兮兮地笑道:“津哥哥说今天天气好,让我来问你们要不要一起出去踏青。” “踏青?”少年们相互看了眼,桑葳问,“他不是前两日文章写得不好,被洛王罚写十篇吗?现在写好了?” “我不知道,反正津哥哥就让我来问各位哥哥要不要去。” “这……”少年们相视为难了,“先生说今日要考核我们功课的!” “是啊,若是出去了,回来先生必然要挨个骂,挨个罚。” “还有他呢!要怎么办?”少年池良怀中抱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婴儿,一双眼睛四处的瞟,似乎想要弄明白这么多的人围在门前要干什么。 婴儿有缺陷,不会哭发不出声,被父母遗弃在后院外的草丛中,他们发现抱回来。从没瞧过这么小的孩子,他们都十分喜欢这可爱的孩子。 众少年讨论了须臾,得出结论:不去! 辛儿长长舒了口气感叹道:“看来津哥哥赢了。”翻了翻眼珠子转身准备走。 “赢什么?”曲九复好奇,立即唤住辛儿。 辛儿道:“津哥哥和清和哥哥打赌,清和哥哥说诸位哥哥在学堂埋头苦学一个多月了,今日风和日丽,必然会答应一起外出春游的。但津哥哥说诸位哥哥胆小如鼠,肯定不敢违先生之意,是要在学堂读书的。” “现在诸位哥哥不去春游不就是津哥哥赢了嘛。” “九津骂我们胆小如鼠?”曲九复气的撸起袖子准备干架的架势,身旁两个少年立即拉住,劝道,“激将法,不能上当。” “对对对,激将法,息怒,忍,忍一忍。” 辛儿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津哥哥说的可真准。” “他还说什么?”曲九复忍着怒气问。 “津哥哥还说,第一个动怒的肯定是复哥哥你,然后会有两个蠢笨的人劝你说是激将法。” “什么?骂我们蠢笨?”牧狄和池邕两人立即要冲出去,另有几个少年拦着。 辛儿笑得更加肆意,指着拦着两人的几个少年:“太对了,津哥哥还说必然有几个糊涂蛋会拦着两个蠢笨的。”辛儿笑得前仰后合,止不住声。 “还忍吗?”曲九复压着怒气环视身边的少年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七八个少年撸着袖子就朝李九津的房间冲去。 一脚将门踹开,房中竟然没人。 “人呢?”转身问院中小厮。 “公子带着清和出门了,说……” “说什么?” “说待会儿有一群疯子找他算账,出门避祸了。” 疯子?七八名少年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不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了。” “我也是。” “我也是。” “待会谁都别拦着,我要打的他满地找牙。” “不会拦你,我们和你一起打。” 少年们命人备马,询问李九津去向,池良将婴儿交给一个小厮,众人出九楼纵身上马追了去。 一片林子中,两个少年悠闲地骑着马,吹着林风,嗅着林中花香,听着鸟雀鸣叫,好不自在。 “你说他们几个会追来吗?”李九津问身边的秀雅的小少年。 “其他几位公子清和不敢保证,但是曲公子和牧公子的性子必然受不得公子这般辱骂绝对会追来,而且可能要将公子你打一顿解气才罢休。” “记得保护我。” “啊?”清和愣了下,为难地皱了下眉头,低低应了声,“是。” 李九津瞧着满脸愁苦模样,逗他道:“这么不情不愿?” “公子,清和不是不情愿,只是……清和也不是其他几位公子的对手啊。” 李九津呵呵笑道:“没指望你保护。”朝前方看了眼道,“前面有片果林,我记得有一片地种的是樱桃,这季节正好成熟了,咱们去瞧瞧。” 两人打马出了树林,行了几里路,见到路边河对岸一片茂密的果林,临河的一侧正是樱桃树,这个季节绿叶间一颗颗樱桃红得耀眼。林间还有农人穿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公子,前面有座桥过去。” 两人牵马走过木板桥,忽然听到林中密集的犬吠之声,紧接着奔过来两条大狗,一黄一黑,冲着他们狂吠。大狗的后面跟着跑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瞧见他们,两个孩子目光露出一丝畏惧,一人抱着一条狗。 “你们要偷果子?”大男孩警惕地问。 李九津笑了声,问:“你见过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明目张胆偷东西的人吗?” 两个孩子相互看了眼摇摇头。 李九津朝樱桃树看了眼,笑问:“我可以尝尝吗?” “只能尝几颗。” “好。”李九津笑着走到近前的一棵樱桃树下,随手摘了几颗尝了尝,“挺甜。”丢了两颗给清和。 清和尝了一颗,细细嚼了嚼,忽而灵机一动:“公子,不如……”话没全出口,李九津抢过话笑道,“利诱。” “正是。”清和笑道,“几位公子若来,必然是从学堂急匆匆赶来,身上是不会带银钱的。” 李九津立即向两个孩子说明要买一些樱桃,孩子不能做主,便叫来了家长。 这一片果林是附近一个村子上开荒种的,农户也正采摘樱桃准备明日运到附近集市上卖,现在有人要买,而且给的银钱比平日高几倍,自然是乐意。 这边刚交代了农户夫妇,河对岸的路上便有七八匹马奔驰而来。 其中一个眼尖,瞧见了站在对岸樱桃树前站着的李九津。 几人纷纷下马越过木板桥来到果林。 “九津,你跑得倒是挺快,我看你还望哪儿跑。”曲九复和牧狄两人冲在最前面,忽然一黑一黄两条大狗冲了出来,就要朝两人扑去,惊得两人连连退步,两个孩子立即唤住它们。 “吃不吃樱桃?可甜了。”李九津靠在一颗樱桃树干上,随手摘了几颗,一边吃一边笑呵呵道,“要不要尝尝?我请。” “吃什么吃,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说着又要上前,两条大狗立即冲他们狂吠。 李衡哈哈笑道:“连狗都不待见你们。” “你……” “尝几颗樱桃消消气。”说着指了指他们头顶上的樱桃。 “是挺甜。”桑蕤已经摘了几颗吃起来,“几位哥哥,你们也尝尝。”说着递了几颗给身边的桑葳和池邕。 两人各尝了一颗,的确香甜可口。 曲九复和牧狄回头瞧见三人已经开始吃起来,火气更大。说好一起来打人的,最后竟然吃上了。 李九津笑着道:“火气别这么大,在学堂憋了那么久,你们不想出来透透气啊?天朗气清,春风和煦,还有可口的樱桃,那边还有樱桃酒、梅子酒和葡萄酒,都是农家自酿的,可不能辜负。算我赔罪行不?” “别想收买我?”曲九复立即道,“不打你一顿我消不了气。” “那你就是不吃不喝了?那好,打架吧!”随手将剩的几颗樱桃丢掉拍了拍手掌。 “我觉得还是吃喝重要。”桑葳立即朝李九津指的方向走去。 “哥,我觉得你说的对。”桑蕤也跟去。 “既然九津诚心赔罪,我接受。”池邕伸手又摘了几颗樱桃,“这几颗红得透,更甜。” 池良和阮途立即附和。最后只剩下曲九复和牧狄。 “打架还是吃喝玩乐?”李九津笑问。 两人见队友纷纷倒戈,想想总不能真把他给打得满地找牙,算了,难得出来一趟,还是吃吃喝喝比较重要。 樱桃林中,众人围着临时用石头和木板搭成的长桌坐下,农户夫妇也将果酒取来,并且洗了两筐樱桃,还拿来了几份其他果干和果酥,这些都是自家所制。 农夫还在林边的河里抓了几条鱼上来烧烤,香味飘满了整个果林。 众人刚开始吃,旁边趴着的两条狗忽然警醒地站起来,冲着樱桃林外就是狂叫。 众人望去,来了两位少年,是时晏和方添。 “你们怎么来了?”李九津问。 两人朝农户夫妇看了眼,他们明了,带着孩子和狗离开。 “洛王知道公子文章没写就跑出来,动了怒,命我们找公子回去。”又朝曲九复等人望了眼,“先生去了学堂未见到几位公子,知道你们逃课了,将事情禀告了大公子,这会儿洛王应该也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曲九复道,“现在回去挨骂一顿,吃饱喝足玩够回去还是挨骂一顿,那不如选择后者,否则岂不是太亏了。” “对。”李九津立即招手让他们两人也坐下。 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少年们吃饱喝足,泛着困意蔫蔫地,或撑木板托腮,或直接趴在木板上,或者靠在一侧的板车上,或是直接仰面躺着。 “如果一辈子都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曲九复感慨一声。 “我也想,吃饱睡、睡饱吃。”桑葳笑道,仰面躺着,伸手遮挡刺目光线。 曲九复取笑道:“你若真如此,桑老先生非要把你打残废不可,桑家的医术可还指望你呢!” “让小蕤去扛吧!” “我才不干,你是大哥,别把责任丢给我,我也想吃饱睡、睡饱吃呢!” “你们理想是什么?”李九津斜靠在池邕背上,听他们提到愿望随口问。 池邕笑道:“我自然是和父亲一样将来征战沙场的。”踢了踢脚边懒洋洋半躺着的池良,“你别想偷懒,你也一样。” “我不喜欢打杀。”池良立即反驳,“我喜欢读书,我想将来开一家书院,聘一些大儒教习平民子弟读书。” “这个理想挺好。牧狄呢?” 牧狄坐直身,笑道:“我将来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将军。” 桑葳道:“我还是乖乖地继承祖父的医术,将来写一本流传后世的医书,也算造福后人吧。” 桑蕤道:“我没那么大的理想,我想当太医,或者开一家医馆,当个大夫也成。” 阮途枕着桑葳的腿道:“我走仕途,将来能够造福一方百姓便足矣。” 李九津看向曲九复:“你呢?真要吃喝玩乐一辈子?” “我理想可多了。” “说来听听。” “首先我要开一间酒坊,酿制一种符合自己口味的酒,还要谱一曲流传千古的名曲。” “果真离不开吃喝玩乐。” “这有何不可?造福社稷、造福百姓的事情有你们了,我管着吃喝玩乐就行了。” 李九津又歪头问身旁的清和:“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清和忽然被问到,愣了下,看了眼众人,微微垂首道,“跟着公子。” “你不能一直跟着我,你满腹才学,当有自己一番天地去闯的。” 他沉默须臾道:“公子的理想便是清和的。” 曲九复笑着调侃:“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清和,你不会是对公子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清和不敢。”清和惊慌地跪直身子。 “你这个小美人,不如以后跟着我得了。”曲九复伸手去勾清和下巴。 清和微微躲了下,没敢真躲,被曲九复手指勾住了下巴。 “九复!别胡来!”李九津立即拿起手边刚刚插着烤鱼的细木棍朝他手臂打去。 曲九复吃痛收回手,揉了揉:“我只是说笑而已,你怎么动真格的。” “以后不许这般说笑。” 清和垂着头,眼中晶莹,最后没忍住一滴泪滚落。 “怎么还哭上了?”曲九复意外,刚刚只是逗他一下而已。 清和忙拭去泪:“清和知错。” 李九津轻叹了声,安慰道:“一句戏言,别太放在心上。” 桑葳反过来问李九津:“我们的说了一遍,你的理想呢?” “我?”他笑道,“自然是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 “可别!”牧狄立即反驳,“师父这辈子背负太多了,你还是轻松点吧。” 池邕笑道:“他的身份注定不能轻松,将来回京更有的累。” 李九津沉默片刻苦笑了下:“不说这些了,酒足饭饱,要不要活动活动?”站起身,指着果林外道,“前面不远有片山坡草地,不如赛场马如何?” “好主意,好久没畅快淋漓的驰骋一回了。”池邕和牧狄立即赞同。 其他几人也立即同意,要好好恣意奔驰一回,发泄下被关了一个多月憋闷心情。 少年们上了马,朝山坡草地驰去,桑葳道:“比赛总要有个彩头。” “没彩头,谁输了今日出门的罪一人揽下。”牧狄道。 “这么狠?你们欺负我骑马不好呢?”阮途道。 “谁让你平日偷懒的?” 少年们说笑间已经到了山坡草地,众人立即扬鞭驰骋而去。 山坡上放牛放羊的孩子们看到十多匹呼啸而过的骏马纷纷张望过去,投去羡慕的目光。 在山坡下农田劳作的百姓,听到马蹄呼啸望去,瞧见十多个恣意的少年感叹道:“真好!” 不知道是感叹他们长得好,马骑得好,还是感叹这样的少年时光好。 山坡草地沿着河岸延伸十多里,少年们一路奔到草地尽头,人马都疲乏,脸上却都洋溢欢快洒脱的笑。 池邕第一,落在最后的阮途、池良和桑蕤三人并辔而行。 “回去后,你们三人揽责了。” 李九津笑道:“他们三个素来老实规矩,就算一起揽责先生也不会信。” “今天谁都逃不掉被骂。”曲九复道。 桑葳指了指前方道:“好像是迎亲的队伍。” “那我要去凑个热闹。”曲九复立即驾马顺着田间小路奔过去。 “等我。”桑葳立即追去。 “一起去看看吧,讨杯喜酒喝,沾沾喜气,说不定回去不会挨先生骂呢!” “说的有理。”众少年协商一致,陆续跟了过去。 娶亲的是镇子上的一秀才,弱冠年纪,新娘是其青梅竹马的表妹。 少年们随着迎亲的轿子到秀才家,周围来庆祝和喜酒的亲朋宾客都是看的愣了,个个高头大马,锦衣华服,风`流俊雅,不是一般儿郎。宾客均以为他们是秀才的同窗,有几个家有适龄女儿的,还暗中询问秀才他们是何家郎君,要秀才给牵线。 更有甚者直接当面询问他们哪儿人,年龄几何,可有订婚之类,让他们既尴尬又无奈。只有曲九复应付自如,别人问什么答什么,真假参半。 镇子上听说了秀才家来了十多位隽秀少年人,都围来瞧,其中不乏姑娘们,半羞半掩地偷瞄,也不乏大胆的上前搭话。 看完秀才拜堂,喝了喜酒,天已不早,他们打马回九楼。一队人马穿过镇子时,仍有不少人探头张望。 “不知都是谁家儿郎,真好。” “是啊!真好!” 番外·炎都篇 “啊——”炎都繁华拥挤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阵惊叫,行人纷纷左右避让。 “出什么事了?”马车内的少女好奇地拨开车窗帘子探头朝外望去。 “县主,是……是大猫。”一个侍女跑到车窗边回道,惊得面容失色。 “大猫?”元嘉好奇,但是隔着重重人群瞧不见。 她钻出马车,站在车前朝街道人群中望去,一位十七八岁少年,五官俊逸非凡,笑容灿烂,像个温润的贵公子。少年手中牵着一只成年的山猫,山猫面相很凶,对着街道上行人龇牙咧嘴很是骇人,与少年的俊美丝毫不相配。 “真是可恶!”元嘉跳下马车,拨开人群朝少年走去,侍女们吓得忙跟过去。 少年和山猫所过之处,行人两边避开,但在前面竟然有一人当街横拦,一身淡紫色裙裳,容颜俏丽,面色却阴沉似水,双目含怒地瞪着少年。 “姑娘为何拦路?”喻暮商顿住步子,拉住山猫。 “你好大的胆子,炎都街头,你竟然带着如此凶兽横行。” 喻暮商爽朗地笑了两声:“姑娘可冤枉我了,黑虎很温顺的,哪里是凶兽了。”伸手摸了摸山猫的头,山猫乖顺地坐下来。 “姑娘不信?可以上前来摸一下,绝对不会伤人。” 元嘉瞪着少年:“凶兽就是凶兽,再乖顺也是凶兽。” 喻暮商冷笑一声:“明明不凶,你非要给它定个罪,好没道理。如果有人脸上有刀疤长得丑,或者是面相凶,姑娘就认定此人要杀人吗?”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是据理力争。” 元嘉被气得脸蛋通红,侍女立即上前冲少年斥道:“你竟然对我们县主如此无礼,你好大胆子。” “县主?”喻暮商将面前姑娘打量一遍,笑问,“哪位县主?” “珉王县主。” 喻暮商点了点头:“听闻元嘉县主喜欢打抱不平,今日是见了。既然县主发话,那我总要给县主个面子,今日便作罢了。”拍了拍山猫的头,“黑虎,我们回家。”转身便朝回走,又引起身后行人的一片恐慌。 “你站住!”元嘉高声叫道。 喻暮商顿步,回头笑问:“元嘉县主还有什么赐教?” “你是哪家公子?” “干什么?要上门拿人吗?” 元嘉县主见对方玩世不恭的模样,怒哼一声,转身朝马车走去。 喻暮商也带着山猫离开。 * 数日后,百戏楼,台上表演即将开始。 元嘉刚坐下,身边侍女低声道:“旁边桌的少年好像是前几日牵山猫上街的公子。” 元嘉望过去,喻暮商笑容灿烂地望过来,并挥手示意打招呼。 元嘉狠狠白了他一眼。 喻暮商将手边一个小木盒递给身边鸦青:“送过去。” “我啊?”鸦青立即将木盒朝对面赭檀跟前一推,“你去。” “我不去,那个县主那么凶。”赭檀推了回来。 “快去!”喻暮商低斥,脚在桌子下踢了下鸦青,面上却依旧挂着温雅迷人的微笑。 鸦青咬咬牙起身将木盒送到隔壁桌,道了句:“我家少主送给县主的。”立即奔命般冲回原位。 元嘉怒哼,对身边侍女道:“丢了!” “县主先瞧瞧是什么,那公子主动示好,应该是为前几日事道歉的。” 元嘉未应,目光看向台上表演的幻戏,一个空木箱,忽然变出一个大活人出来,箱盖子合上,再打开活人又没了。 她被这种戏法惊到,看得入神,忽然面前一人遮挡住视线。 抬头望去,正是隔壁桌的少年。 “你干什么?” “给县主变个戏法如何?” “不想看,不感兴趣。” 喻暮商不在乎对方的拒绝,将刚刚送过来的木盒打开,里面空空,什么都没有。 元嘉有些不悦,虽说不在乎面前少年的东西,但是送来的竟然是个空木盒,明显就是耍她。 “县主信不信我将木盒合上再打开,里面放的必是县主身上的一样东西。” 元嘉听他这么说,倒是提了三分兴趣。 “不信。” “如果是,县主以后就不许对我这么冷冷淡淡的。” “如果不是呢?” “那我任凭县主处置。” “好!”她可不信面前这个纨绔少年真的会变戏法,更妄论是将她身上东西变到木盒里了。 她笃定面前少年会输。 喻暮商朝元嘉县主周身扫了一圈,笑着道:“县主可要看仔细了。”啪嗒将木盒盖上,推到元嘉面前。 “县主打开看看。” 元嘉一愣,有些诧异,这么快?比台上幻术大师变的都快? 她不信,很不屑地打开,原本空空的木盒中竟然放着自己的一只耳坠,身边侍候的侍女也都惊得瞠目结舌。 元嘉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双耳,左耳垂上竟然真的是空的,面前木盒中的坠子就是自己出门前戴的那只。 “你要守信,对我不许再冷冰冰的。” 元嘉还在摸自己的耳朵,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坠子怎么就在眨眼间到了面前木盒中,简直不可思议,她一点知觉都没有,这人太神了。 “你……你怎么做到的?” “想知道?” 元嘉愣愣地点了点头,这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如今脑中对此事还是懵懵的。 “过几日月夕节,若是县主能够陪我一起赏灯的话,我就告诉县主,并且还可以教教县主怎么变戏法。” “你别得寸进尺!” “那我就不说了,县主自己琢磨吧!”说完绕过桌子带着鸦青和赭檀离开。 元嘉迟疑了下,忍不住回头问:“你叫什么?” “暮商。月夕节我在云雀楼相候。” * 月夕节,云雀楼。 喻暮商趴在二楼临街雅间的窗台上,望着明如白昼的长街,熙熙攘攘行人,此起彼伏吆喝叫卖声,将夜市衬得更加热闹非凡。 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搜找。 “少主,咱们都等一个时辰了,元嘉县主应该不会来。今日月夕节,她必然和家人一起过,哪里会出府,就是出府也是和家人一起。”鸦青已经等得饿了,先拿着糕点吃了起来。 “她会来的。” “少主为何这么确信?” “因为少主我魅力无边啊!” 鸦青没忍住笑呛得一块糕噎在喉咙里,赭檀立即给他拍着背顺气。 “噎死你算了!”喻暮商随手捏了颗手边盆栽中的小石子弹过去,正打在鸦青的胸口穴位,喉咙里的糕点慢慢顺了下去。 “少主恕罪。”转身立即倒了杯水一口狂饮下去顺顺气。 喻暮商刚转过脸望着窗外,正瞧见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朝云雀楼走来。 他笑着走到鸦青身边,拍了下他肩头道:“人来了,现在是不是觉得少主我魅力无边?” 鸦青咽了咽喉咙:“属下眼拙。” “欠打得你。”抓着折扇要打去,鸦青立即抱头躲开。 喻暮商笑着收回手开门出去。 从二楼走下去,元嘉也走进楼来。 “我以为县主不会来呢,县主能来,真是暮商三生之幸。” “我……我本也是准备出来赏灯的,又找不到作陪的人,才来找你的。”元嘉强行解释。 喻暮商笑了笑:“至少还是被县主想起的,那也是暮商三生之幸。” 元嘉白了他一眼,转身朝外去,喻暮商笑着跟了出去。 鸦青和赭檀准备跟过去,喻暮商回头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立即止步。 街道两边和上方全是各色各式的灯笼,身边经过的少女们手中也都提着一个灯笼在摆弄。 喻暮商四周扫了眼,瞧见了一只小猫形状的灯笼,胖乎乎的,画得也尤为逼真,显得特别可爱,他走过去买了下来,递给元嘉。 “听闻县主喜欢猫儿,这个灯笼不知可喜欢?” 元嘉好奇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猫儿?” “打听到的,听闻县主在府中养了十几只猫。”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多知道一点县主的事情罢了。” 元嘉顿了顿,目光清亮了一些,嘴角忍着一丝笑意。接过灯笼,看着灯笼形状,喜欢得很,冲着灯笼笑了笑,摆弄起来。 “其实……我养的山猫也是猫,就是大了点凶了点而已。”喻暮商笑着解释。 “根本就不一样。” “差不多吧,要么过几日我带它给县主细瞧,它真的很听话乖顺的。” 元嘉思量了下,昂头问他:“真的?” “当然真的。” “那好吧!” “一言为定。” “那你该和我说那日在百戏楼变的戏法了吧?我的坠子怎么会忽然跑到盒子里?”这几日她一直都在琢磨,就是想不通。甚至还私下询问了幻术师傅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幻术师傅因为行规不便明说,只道了句:“都是障眼法,不足为信。” 可那日她是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这可不是障眼之法用来骗人的,身边的侍女更是夸张的说他可能是个神仙。 喻暮商笑着问:“县主想再看在下变一回吗?” “嗯。”元嘉点头期待地望着他。 喻暮商笑着看了眼元嘉,将手掌伸到元嘉面前。 “县主瞧仔细了。” 元嘉盯着喻暮商的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掌心有一层薄茧,掌纹清晰。 喻暮商将手慢慢握成拳。 “县主不如吹口仙气吧!” 元嘉看了他一眼,喻暮商示意她吹一口。她犹豫了下,才对着他手掌轻轻吹了口。 “太少了,再用力吹一口。” 元嘉顿了顿,深吸口气用力吹去。 “县主可以掰开手指看看。” 元嘉没有掰开他手指,而是先摸了下自己的坠子,坠子还在。 她半信半疑的掰开喻暮商的手指,见到一颗珍珠,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把自己发间的珠钗抽下来,上面镶嵌的最大的那颗珍珠没了。 “你……怎么做到的?”她惊道,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人动了她的珠钗。 “因为在下手法比较快,快过县主的眼睛。”说着从她手中接过珠钗,帮她将珍珠重新的镶嵌到金丝里去,并帮她插在发间。 “这珠子尚能说得过去,可那日的坠子,我并无察觉你将它从我耳上取下。” 喻暮商笑道:“县主那日可正生着我的气呢,有真的注意到自己坠子在不在吗?” 元嘉想了想,那时候的确是没有在意,但她并未瞧见面前人朝她耳际伸手,坠子怎可能到他手中?真的手法快过她的眼睛? 她还是有些不信的。 “前面有猜灯谜的,不如我们也过去凑凑热闹吧!” “好。” 猜过灯谜,两人又去看放天灯,接着撑船游玩,上了岸吃了街边小摊的小吃,元嘉第一次吃这种东西,觉得尤为新鲜可口。 两人一直逛到月过中天,元嘉有些累了,侍女和随从们劝她回去,喻暮商才送她回王府。 * 数日后,城外南湖边,元嘉在马车内远远就瞧见了前方一艘游船停靠的岸边站着三位少年,其中一位牙色长衫少年手中正牵着一只山猫。 山猫乖顺地坐在他的脚边,犹如她养的那些小猫一般。 她下了马车,侍女还是警惕着将她护着,怕山猫扑上来咬人。 “真不会伤人的。”他弯腰抚了抚山猫的头,山猫慢腾腾站起来,迈着慵懒的步子朝元嘉走去,侍女吓得立即拉着元嘉朝后退。 “你摸一摸它,不会伤你。”喻暮商鼓励道。 元嘉将信将疑,犹豫好一会儿才让身边的侍女松开手,走了过去。小心试探地伸出手,山猫稍稍动了下,她吓得立即缩回手。喻暮商笑着走到她身边:“我拿着你的手试一试。”说着抓着她纤细的手腕,慢慢地靠近山猫,触到山猫的毛,手指还是轻轻颤了颤。 当手掌全都抚在山猫的头上,心中不那么的害怕了。 “它叫黑虎?” 山猫听到自己名字,歪头朝元嘉望去,元嘉轻轻抚了抚它的头笑道:“黑虎乖,不许伤人。”黑虎乖顺地坐下来,很享受元嘉的抚摸。 “今日天气很好,我租了游船,一起游湖吧?” “好。” 喻暮商拍了拍山猫,山猫好似通人性一般,自己朝游船跑去。 南湖风光无限,两人在甲板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凉意,便到了船舱临窗赏景,聊着景色,聊着养猫,聊着山猫等等。 “暮公子,你不是我们南楚人吧?” “嗯。” “你是哪儿人?大周人吗?觉得你谈吐有些像大周人。” 喻暮商笑了笑回道:“前虞国人。” 元嘉没有再问下去,见面前人对亡国并无多悲痛,心中稍安。 “你来炎都做什么呢?” “听闻南楚风光好,所以来看看。” 元嘉有几分失落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暂时没有想好呢,县主是舍不得我这个朋友?” “才没有。” 喻暮商看着她口是心非娇羞模样,笑道:“相交一场,离开炎都时,我会向县主辞别的。” 元嘉点了点头,此时山猫走了过来,喻暮商伸手揉了下山猫的脖颈,山猫乖顺的在桌边坐下。元嘉也学着喻暮商主动大着胆子去抚摸山猫,可能手法不对,山猫有些不自在,喻暮顺了顺它的毛,立即老实了。 不多会儿山猫和她亲近了,她摆弄它,它也不怒,反而很享受这个陌生人的抚摸。元嘉也在暮商鼓励下大着胆子将山猫半抱在怀中。 远处花船上飘来琴曲之声,悠扬婉转,两人听着曲子赏着景,喻暮商靠在凭几上看着面前少女一遍逗弄山猫一边悠闲赏景,嘴角不自觉笑了。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元嘉回过头见到喻暮商盯着她的目光,稍显不自在。 “觉得县主今日特别好看。” 元嘉脸颊微红:“你这么看人很没礼貌。” 喻暮商笑着歉意道:“失礼。”目光转向船外远处的湖岸,虽然已过中秋,炎都依旧有着夏日的景象,湖边绿树葱葱,树下亦有人迎风纳凉。 “听闻下月十六是贵国皇后寿辰,县主要进宫吗?” “肯定是要随母妃去请安的。” “令尊去吗?” 元嘉笑着道:“父王去是要去的,但父王是外臣,不会久留,不过我倒是要和母妃久留的。” 喻暮商微微的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笑了笑。 * 九月十六,傍晚,一座高门深院中。 喻暮商站在院子正中间,手中拿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琉璃珠迎着落日晚霞在看。琉璃珠倒映着天际落日熔金的景色,更加缤纷绚丽。 脚下的山猫不知道主人在看什么,也昂着头对着天边的景象看,似乎被美景迷住,看愣了眼。 “少主。”鸦青走过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少主今夜要去吗?” 喻暮商沉默了许久,慢慢地放下手中琉璃珠,在手中摩挲了几下,声音低落:“去。” 鸦青朝他手中珠子看了眼,那是元嘉县主前几日送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少主却尤为喜欢,几乎不离身,时时在手中把玩。 “少主可是对元嘉县主动了真情?”鸦青小声问。 喻暮商握着琉璃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将琉璃珠在掌心转了几圈。 许久,声音凄凉:“鸦青,我后悔了。” 鸦青一怔,惊愕的目光望着他:“少主……这单生意已经接了,买主不可能放弃,谷中规矩接下的生意必须做,就是少主不杀,谷主也必然会派其他弟子来杀。” “我真的后悔了。”喻暮商望着最后一点残阳道。 “少主,这……” “我后悔认识她了,后悔接近她,后悔动了心了。” 鸦青沉默无言,这段时间他也亲眼看着少主对元嘉县主感情一点点的变化,本以为少主能够自控,如今看来是陷得太深。 “若不相识该多好,她之于我不过陌生人,她的喜怒哀乐与我毫不相干,我也不会想着她,不会难过。” “少主今夜别去了,属下们都安排妥当,不会有失。” 许久,他微微摇头:“既然珉王注定要死在枯朽谷的手中,我去不去有何区别?难道你认为能够减轻我心中的负罪感吗?” 鸦青垂首未答。 喻暮商再次望着手中的琉璃珠,须臾,抚着脚边山猫的头,怅惘地道:“黑虎,今夜我要去杀一个人,就是前几日给你许多腌肉吃的那个姑娘的父亲。若是她父亲死了,她就会恨我一辈子,整整一辈子。” “我恨薄情人,最终自己却成为了薄情人。” * 月过中天,夜分外寂静,炎都的街道上空寂无人,岷王府主院的灯火已经熄灭,无人注意一群身着黑衣之人越过重重屋檐落在了岷王府内,即便是王府的侍卫似乎也没有察觉。 忽然主院内传来打斗之声,附近的侍卫立即奔过去。 枯朽谷杀手与珉王已经缠斗了半盏茶的时间,不能再拖下去,必须速战速决。 喻暮商和鸦青、赭檀三人围攻珉王,珉王是战将,练的是正派的硬功夫,沙场拼杀可以一敌百,但面对喻暮商三人阴柔诡异的招式,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受了不少处伤。 此时外面的侍卫都拥了进来。喻暮商抓住对方一个漏洞,手中长剑迅速朝对方心窝刺去,对方避无可避,长剑立即直直刺入心口。恰在此时,他感到身后冷冷的杀气直逼后心,回手一根长钉朝杀气逼来之处射去。 听到身后一声姑娘的闷哼,她惊愕的回过头,却见到那枚长钉不偏不倚地刺入少女的心口,那是淬了毒的长钉,暗色的血立即在少女淡粉色华服上晕染,犹如一朵鬼狱之花。 少女双目死死地盯着他,充满了震惊和疑问。她张了张口,什么声也没发出,身子直直朝后倒去。 番外·华阳篇 仲夏时节酷暑难耐。 华阳城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额头一层薄汗,一屁股坐在三岔路口的一排大槐树下乘凉,马儿栓在一旁树上悠闲地吃着草儿。 她从包裹中取出一块糕饼啃了起来,眼睛四处的瞟着,路上一个鬼影都没有。 “唉——”吃了几口糕饼,长叹一声,“这到底哪一条通向华阳城啊?也没个人经过。” 吃饱喝足靠在树干上歇息,顺便等着有经过的人问个路。这么热的天,她可不想走错路绕回来。 兴许是树下太过阴凉舒爽,迷迷糊糊竟然睡了过去。睡梦中似乎有人碰她脸,她猛然惊醒,一张硕大的脸正在自己面前半尺距离。 “啊——”惊叫一声,一拳朝面前人脸打去,抬脚将人踹开,自己一骨碌翻了身爬起来。 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衫完整,并没有被对方轻薄的痕迹。 抬头才看清情况,面前站着七八个年轻人,看着行头是护卫下人之类的身份。被打的是位年轻公子,一身锦缎华服,在两名护卫搀扶下站直身,摸了把被打红的一边脸。 邪佞冷笑了声:“小丫头,下手倒是挺重。” “你们干什么?”宛葭月戒备地抽出身上匕首握在手中。 年轻公子笑得更加肆意:“怎么着?你还想打架呢?你觉得能够打得过我们这么多人?” 身后的七八个护卫也都朝前走了一步,一副威逼恐吓架势。其中一人道:“公子,这丫头比您院里头那几个标致多了。” 另一个附和:“是啊,你瞧这身段和脸蛋,可是难得的。再长几年就是咱们县城那个人称第一美人的柳小姐也不及啊。” “就是就是。” “你们别乱来,否则……否则我可真不客气了。” 众人听了立即乐了。 “你还对我们不客气?”年轻公子笑的肆意张狂,满脸轻蔑。 “我可是会杀人的。”宛葭月硬着头皮说着大话。 “杀人?”年轻公子哈哈大笑,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本公子没杀过人,但是本公子玩过人,玩过女人。”说着话人朝前逼近两步。 “你……”宛葭月有些畏惧,退着步子。 和对方真的动手,对方人多势众,而且看着个个都是练家子的,她没有胜算。她看了眼旁边树上栓的马,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了。 咽了咽口水,她下定决心,手中的长针立即朝年轻公子射去,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射向拴马的缰绳,一刀斩断,人也奔到马跟前,翻身上马。 年轻公子猝不及防,没有避过,长针刺入手臂,顿时整条手臂都酥麻没有知觉。 “有毒。”年轻公子惊叫,“快抓住她。” 护卫留下两人扶着年轻公子,其他人立即去牵马朝宛葭月追去。 回头瞧着身后的人马越来越逼近,她心中惊慌,若是被这群混蛋抓了去,自己不仅到不了华阳城,连家都回不去了,死了都没人收尸。 她有几分后悔独自离家了。 咬着牙扬鞭,马儿似乎跑不动了一般,不多会身后的几匹马已经追了上来,其中两人直接拦住去路,众人将她团团围住。 “臭丫头,快交出解药来。” 她朝后看了眼,年轻公子已全身瘫软,和一护卫共骑一骑。 对方竟然以为自己是在长针上下了毒。她顺势而为,说道:“你们放我走,我才给你们解药,否则他就得死。” 众人被唬住,纷纷看向年轻公子,等着他拿主意。 “把她给我抓了。”年轻公子全身无力,扯着嗓子吼,声音很是难听。 护卫得令立即朝宛葭月出手。 她被对方逼下马,借着身上藏得暗器勉强抵挡一阵,却也只伤了对方两人。在年轻公子身边的护卫也被命令上前来围捕她。 最后寡不敌众被对方抓住,年轻公子在两个护卫搀扶下走到跟前斥道:“解药给我!” “在我的包裹里。” 其中一个护卫立即跑到她马匹上,包裹里根本没有。 “丢在刚刚三岔路口的那个包裹里了。” “你耍我是吗?”年轻公子想要动手,奈何使不上丝毫力气,而且越动怒浑身越是没力,酸麻得更加厉害。 “我没耍你,不信你派两个人回去找找,肯定在。” 年轻公子吩咐身边一人回去。 回头看着她热得红扑扑的脸蛋,笑得淫`邪:“果然是诱人。”无力的手还伸向宛葭月的脸蛋。 “混蛋。”宛葭月立即别过脸,“我告诉你解药了,快放了我。”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而且,本公子什么时候说放了你了?”说话有些使不上力气,但无力的手还吃力的朝她衣领位置滑去。 “禽兽玩意,你敢对我无礼,我宰了你。” “嘴巴还挺毒。” 手已经滑到身前衣领,夏日单薄的衣衫让她感到那恶心的脏手朝下滑去。 “混蛋!”她铆足全力朝年轻公子裆下狠踢。 只听一声杀猪般惨叫,面前人身子弓成河虾捂着命根子位置,整个人栽倒在地,浑身抽搐。 身边几个护卫全都吓得傻了。 “公子!”两人惊慌上前去看情况,宛葭月立即挣开左右护卫,转身朝旁边马匹奔去。 “杀……”年轻公子全身冷汗,痛苦的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来。 听到命令,两个护卫立即朝宛葭月扑来。 宛葭月还没有奔到马匹身边,身后一名护卫已经抓住她的肩头。 他立即挣脱,拼命的要逃,身后两个护卫死死地缠着,接着又两名护卫过来帮忙。 这丫头要了自家公子的命根子,自家公子要杀人,那就是要杀了,四名护卫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宛葭月根本不是他们对手,被伤了好几处,整个人跌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名护卫一脚踹在她的肩头将她再次踹到。 她余光瞥见到后方驶来了一队人马,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伤了我家公子,你是要死,谁都救不了你!”一名护卫踢了她腿一脚,又一脚朝她心窝踹来。 她正准备滚开躲过,却见踢来的那人身子一歪噗通一声栽在地上。紧接着身边的另外三名护卫也都被打倒,鬼哭狼嚎求着饶命。 她躺在地上怔怔的看着立在身边居高临下的人,弱冠年纪,微微的垂首看着她,一张白皙俊美的脸,在蓝天白云的相称下,干净醉人。犹如一阵竹林间的凉风,还带着一点清雅的幽香。 微微一笑,温润如玉,清冽如泉,缓缓从心间流过,顿时抚平了她内心的恐慌害怕和身上伤处的疼痛。 李衡望着地上躺着满脸汗水和灰土的小姑娘,双颊涨红,一双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好似入了迷一般,反而对自己身上的伤毫不在意,他心想,伤得应该不重。 “以后别一个人出门了。”嘱咐一声转身离开,吩咐身后的随从,“给那小姑娘一点盘缠,让她回家。” 随从应是,询问:“这几个人公子如何处置?” 李衡扫了眼躺在地上蜷缩一团半死的华服公子和旁边六七瘫倒惨叫连连爬不起来的护卫:“都被你们打成这样了,还想打残废了不成?抓紧回城吧!”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随从应是,立即跟随上马。 宛葭月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一个随从迎面抛给她一个钱袋:“小姑娘,快回家去吧!”说完回身上马离开。 宛葭月望着远去的一行人发呆。 “还有比哥哥好看的公子?” 她愣了下,傻笑几声,立即追过去。刚迈步,牵动身上的伤疼得她轻叫一声,瞥了眼旁边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两名护卫,拿起路上一截树枝,朝每人狠抽几下解气,然后瘸着去牵马,朝着李衡的方向追去。 李衡一行人快马,她追到华阳城前,远远地看着一行人进了城,但当她进城之后,城内一片繁华热闹,丝毫不见刚刚一群人的声影。 她朝城门口摆摊的人打听,摊主指了个方向,她立即追过去。 华阳城纵横街道无数,小街小巷更是数不胜数,没走多远便再打听不到那好看公子的行踪。 * 多日后,宛葭月在清波楼二楼一个角落位置坐下,点了酒菜后,从怀中掏出一幅画在桌上展开询问伙计:“小哥可见过这位公子?” 这画是她专门找的一位画师,按照她的描述画出来的,虽然不是十分的像,至少也有七八分,若是见过此人的,必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伙计神色稍稍一紧,微微摇头:“姑娘听着口音不是华阳人,这公子是您何人?” “我的救命恩人,我想当面谢她。听说你们清波楼进进出出大都是京城贵人,我以为你们会认识这人呢!” 伙计笑了笑:“京城贵公子那可多了去了,三天三夜都数不完,我就一个跑堂伙计,哪里有幸能够一个个都认识的。” “你说的倒也是。” 她准备将画收起来,伙计立即道,“姑娘这般知恩图报可谓难得,不如我帮你去问问我们管事的,他认识的京城贵公子多,或许认得此人!” “那太好了。”宛葭月乐呵着立即将画像递给伙计,连忙道谢,“辛苦小哥了。”塞给他几两碎银子。 * 清波楼后苑一间雅室内,李衡满脸怒气的望着窗外竹林,曲九复提着一壶酒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你还喜欢那个勐国长公主不成?自从退婚的事情出来,你这怒气就没消过。” “这本就是两国联姻,哪有什么喜欢,我是气愤,我堂堂大周太子被她勐国长公主退婚,天下人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我,怎么看待我大周。” “反正你本来也不乐意这桩联姻。” “不乐意,也不是能由人这般羞辱的!” “难道你要将那个勐国长公主杀了泄愤不成?现在勐国给得赔偿丰厚,陛下明显已有应允之意,你可别冲动。喝点酒,消消怒气。” 李衡看了眼面前酒杯,不悦皱眉,瞥了眼手边的茶杯,已经空了。 曲九复立即对门外呵斥:“人都死绝了吗,没死的进来个伺候茶水。” 门外应了声,立即有一名茶博士绕过屏风进来,刚要伏首告罪,曲九复给他使了个眼色。茶博士忙走到茶桌边,从冰桶中取出食材调制凉茶。 一杯凉茶饮下,李衡的怒气也消了大半。 茶博士退到一旁侍候。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公子,我进来了。”少年稚声未脱。 走进来一位十一二岁小少年——卫棠。感受到雅室内的气氛不对,小心的看着两人。 “手里拿的什么?”李衡伸过手去。 卫棠走到茶桌边跪坐下来,将手中的画纸递给他。 “伙计送来的,说前堂有位客人在寻画中人,伙计瞧着是公子,摸不清情况,不敢轻易处置,就送了过来。” 说话间李衡已经将画纸展开,画像上果然是自己,只是画的七八分像而已,认识他的人自然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什么客人?” “是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听口音不是京畿一带人,自称公子救过其性命,寻找公子是为了报恩。” 李衡想了想,记起半个月前回京在城外随手救的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猜想应该是她。 当日听闻勐国长公主退亲,心中憋着火,见到一群恶徒,也算是借着打人发泄,才亲自动手。瞧见被欺负的是位小姑娘,想确定她伤势轻重,多瞧了一眼,没想到竟然被对方记着。 “我需要她报什么恩。”随手将画纸递还给卫棠,他已经够烦心了,这种事情还来禀报。 曲九复取笑道:“估计又是个被你色相迷惑的姑娘,要上演一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只可惜碰到了你这个心如止水的老和尚。” 李衡狠狠瞪了他一眼。 卫棠看了眼手中画纸:“小棠让伙计去回话了。”起身出去。 * 伙计将画纸还给宛葭月笑道:“我们管事的说没瞧见过,还说这么英俊的公子京城不多的,他倒是都见过,兴许这人不是我们华阳的,只是有事来华阳一趟罢了。” 宛葭月失望地看着画纸:“你说的倒也可能,多谢你小哥。” “姑娘慢用。” 伙计离开后,她拿着画纸对着上面的人长叹了声,若不是华阳人,那去哪儿找啊,无异于大海捞针。 “恩人公子,难道我们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了?我可和你说啊,你的救命之恩不是我喻葭月不报,是我没寻到你人,你可别认为我是知恩不报的小人。” 看了须臾将画纸折起来放进腰间的小包内,自言自语:“先把你留着,说不定以后咱们还有机会巧遇。” * 一个多月后,前来大周退婚的勐国长公主车驾离开华阳。李衡未有按照礼节以大周太子身份相送,而是以个人身份。 于国,他对勐国长公主白霜序是有敌意的;于私他佩服这样一个女子,纤弱的身子挑起勐国。 望着车队远去,他也上了马车,车马方准备启程,一对人马在队伍前停下来。 “几位大哥,请问序州要走那条路?”宛葭月望着前面又出现岔路感到头疼。 车前的随从笑道:“姑娘去序州怎得从南门出了?这样可绕了一些路,应该从西城门出。” “西?这不是西门外?”宛葭月抬头望了望天,阴天没有太阳,辨别不出方向。 自己这是又转向了? 随从呵呵笑道:“自然不是,姑娘回走,从西城门出吧,不用绕路。” “多谢大哥。”宛葭月调转马头回城。 马车外另一个随从道:“这小姑娘瞧着怎么有点像上次在城门外殿下救的那个?” “那个要报恩的?”忽然马车内探出一张小脸来,伸着脖子朝远去的一袭红衣背影望去,满脸好奇。 “是,虽然那日那小姑娘满脸污秽,但还是能辨出几分模样的。” “这可真是有缘!”卫棠坐回马车内笑着对李衡道,“殿下,你和这姑娘缘分真不浅,这都算是第三次相遇了。” 李衡抬手拍了下他的头教训:“小孩子胡乱说什么话。” 卫棠揉了揉脑袋,委屈巴巴地道:“戏文里都这么说的。” 番外·儿女篇 春日融融,御花园中百花争奇斗艳。 宛葭月和几位夫人、长公主逛了一阵后在亭子内歇息,说着内宅或儿女们的家常话,时不时的望向远处花草间玩耍的几个孩子。 不知不觉进宫已经十载,宛葭月也渐渐习惯了宫内的生活,特别是在儿女出生后,做了母亲,心思更是不同,多半都放在了儿女的身上。 旁边陪着的叶斓、文夫人、昌宁长公主和其他几位夫人在听到远处孩子的笑声时,也抬头望去,脸上挂着笑意。 忽然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几人心中都提了下。 宛葭月立即吩咐身边的女官过去看看。 须臾,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抹着眼泪过来,旁边还有四五个孩子,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也才四五岁模样。 哭的是曲辰,曲九复和叶斓的长子。 “辰儿,谁欺负你了?”宛葭月心疼的问,招了下手让女官将孩子带到跟前来。 叶斓瞧见辰儿衣衫上有泥土,抚着儿子的头道:“是不是摔着了?男孩子摔着怎么可以哭?” 曲辰好似更加委屈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却一个字不说。 “怎么回事?”宛葭月问向另外几个孩子。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我,都咬着唇绞着手指不说话。 “瑾儿,你说。”宛葭月点着名。 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朝身边五六岁的小女孩看了眼,为难的走上前一步:“回母后话,是……是真儿。” 亭子内的几位夫人均是诧异的朝小女孩望去,真儿是陛下和皇后的长女,素来顽皮得很,但毕竟一个女孩子家,还不至于将辰儿给打哭了。 真儿抬头瞧见数道长辈的目光,撅了撅小嘴,走上前道:“我就亲了辰哥哥一下,他……他就哭了,我没有欺负他。” 众位夫人心中俱是一愣,目光不由落在宛葭月身上。 宛葭月顿觉几分尴尬,耐着心道:“你是女孩子,而且年纪这么小,怎么可以随便的亲哥哥呢?” “没有随便,我很认真的。” 一句话堵得宛葭月无言,亭内的夫人们也被女孩这一句单纯的童言引得笑了起来。 曲辰更加觉得自己委屈,刚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那你告诉母后,你为何要亲辰哥哥?” “辰哥哥长得好看,真儿喜欢辰哥哥,所以才亲辰哥哥的嘛。可……”她委屈的看向还抹着泪的曲辰,“辰哥哥竟然哭了,他都不喜欢真儿。”说着嘴巴一撇也哭了起来。 宛葭月和众夫人有些哭笑不得。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竟然说出这般话来,又不由觉得孩子天真。 宛葭月叫过真儿,搂在怀中一边哄一边教着:“以后不许这样,你即便喜欢辰哥哥也不能随便就亲,就算是太子哥哥,你也不能随便亲的知道吗?你是女孩子,不可以这样。” “真儿都说了,不是随便,是很认真。” 宛葭月觉得无奈,劝哄:“认真也不可以的,你看看都把辰哥哥欺负哭了。” 真儿也满心委屈,趴在宛葭月的怀中哭了起来。 * 入夜,李衡看着宛葭月在在一旁岸边认真书写东西,走过去瞧了瞧,上面写的竟然是白日真儿亲曲辰的事。 他也听内侍说了今日御花园的事情,当时心中就在想,真的是女儿随母,甚至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宛葭月以前看到俊美的公子,只是上去搭讪,女儿倒好,见到好看的哥哥直接上去亲了。 “你写这做什么?”他好奇问。 宛葭月笑着道:“把瑾儿和真儿小时候做的荒唐事都记录下来,待他们长大了,拿给他们看。你瞧,这才一个月,都这么多了。” “他们俩做了这么多荒唐事?朕怎么都不知,你是不是怕朕责怪他们,都替他们瞒着了?”李衡饶有兴致地拿起册子翻看。 “都是小孩子的事情罢了,瞒不瞒着你有什么要紧。” 李衡翻看的是真儿的一册,这一个月来,在游船上放纸鸢差点落水,用蜡烛滴虫子把自己烫了,学制香把自己呛哭,学刺绣把自己扎的满手是针眼,玩躲猫猫把曲辰衣服扒了,让曲辰帮她抄书被先生发现挨罚,和曲辰打架将对方鼻子打得流血,送曲辰糕点道歉自己却全部吃光…… 翻到后面的几乎都是和曲辰有关。 “月儿,你觉得辰儿如何?”他放下册子问。 “辰儿挺好的,聪颖好学,温良敦厚,很像叶姐姐,一点都不像他爹。” “若是将来孩子们长大了,真儿还这么喜欢辰儿,倒是可以考虑这桩姻缘。” “可我瞧着辰儿不太喜欢真儿,只是被真儿缠着没法子,这种事情可不能强求。” “说不定咱们真儿穷追不舍,辰儿那小子就动心了呢!” 宛葭月想了下,忽然想到什么,昂首追问:“当年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是我穷追不舍你才动心的?” 李衡转身朝卧榻走去:“胡说。” “那你就是一早就对我动心了?什么时候?”宛葭月跟上前去好奇问。 “这……怎么能够告诉你。” “怎么就不能说了?我都这般直言,你还不好意思呢?” “不说。” “说不说?” “不说!” “真不说?” 李衡坚定地摇头:“不说!” 宛葭月双袖一撸,人就朝卧榻上的李衡扑去,将他直接扑在身下。 “你还不说是吗?”宛葭月双手按着他的肩头。 李衡望着身上的人娇嗔模样,还一如当年,伸手一把将她抱住翻身压在身下。 “朕不说,月儿能怎样?” “我……”宛葭月想起身,身子和双臂都被死死地禁锢动不得。 “为什么不说?这点勇气就没有?” “朕要保持神秘。” 宛葭月不屑:“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好神秘的?” “那可多了呢,要么今夜给你透露透露?” 宛葭月脸颊微红,嗔怪:“又占我便宜。” “这怎么能叫占你便宜?你也占了朕的便宜。退一步说了,若是不占你便宜,哪里来的瑾儿和真儿,是不是?”说着身子低伏下去。 * 曲府上房,曲九复来回踱步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好似有什么百思不得其之事。 曲辰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父亲。 “小辰儿,你给爹说说,那真儿亲了你,你为什么哭?” 曲辰又似受了委屈,眼中泪光闪闪。 “你就别再问了,他今日哭得可伤心了。”叶斓上前拉着儿子轻拍着劝道,“今日真儿妹妹也伤心哭了,以后不会了。” 辰儿眼泪啪嗒又落了下来,抽泣道:“真儿妹妹亲了辰儿,辰儿以后就要娶她了。” 曲九复和叶斓一听这话懵了。 “谁说的?” “殷姐姐说的。” “瞎扯!逗你玩的你还信了?”转念又问,“你不喜欢真儿?” “不是,只是梁哥哥也喜欢真儿,梁哥哥说以后长大了要娶真儿妹妹,若是辰儿娶了真儿妹妹,梁哥哥肯定生辰儿气。” “因为这?” 曲辰点了点头。 曲九复叹了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指了指曲辰,又看向叶斓,无奈感叹:“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傻儿子。” 曲辰以为父亲是责骂他,委屈的又哭起来。 叶斓闻言笑着劝哄辰儿:“爹爹不是骂你的意思。” 曲九复走到儿子面前,点了点儿子的脑袋,恨铁不成钢般教育:“小辰儿呀,你说你这小脑袋怎么转不过来弯?梁哥哥喜欢就喜欢呗,只要真儿喜欢你,你喜欢真儿,你管他梁哥哥还是杜哥哥、殷弟弟的。爹爹告诉你,你若是喜欢真儿你就大胆的喜欢,其他的人爹爹帮你摆平。” 曲辰愣了下,没太明白父亲的意思,一脸懵然地看着他。 “今日真儿不是亲了你吗?你赶明儿见到她亲回来。” “啊?”曲辰愣怔地看着父亲。 曲九复在旁边坐下来,一把将他拉到面前,一本正经教育:“你长相不比梁小子差,学文习武不比他差,出身也不比他差,难道还争不过梁小子?何况你背后还有爹爹在,爹爹随便教你几招就让梁小子一败涂地。” 曲辰更是懵了,不知道曲九复在说什么,一脸迷茫地看向一旁的母亲。 叶斓责怪道:“辰儿才多大,你不教他好,教这些东西。” “这种抢媳妇的事情,就应该从小培养,先下手为强。我当年就是下手晚了,否则咱们的辰儿现在都十几岁少年了。” “当着儿子面胡说什么!” “无论胡不胡说,这真儿我们家是要定了,不能输给姓梁的。”拍了拍曲辰的肩头一本正经的道,“小辰儿,你可要努力啊。” 曲辰很懵。 曲九复见儿子这般模样,无奈的心中长叹,怎么儿子这方面就没有继承他一丁点,以后自己真的要多开导开导儿子这方面。 * 十年后,东宫。 一个少年公子靠在后花园长廊中纳凉,双目闭着养神。 忽然眼睛被人从身后蒙住,有少女尖着嗓子变音问:“猜猜我是谁。” 少年还是听出少女的声音,也辨出少女身上的香味,嘴角一笑。双手朝后一伸,一把抱住少女的头,自己迎上去,在少女的脸颊落下一吻。 少女当即松手要躲开,少年转而一把将少女从廊外抱到廊内坐在自己的身上。 少女惊的忙起身躲开一步,责怪道:“你怎么可以这般无礼,而且……而且……”她脸颊羞红朝廊外睇了眼。 少年忙回头望去,廊外站着三四名少年,后面还有一群宫人,惊得立即从长凳上站起身。 “你……你们怎么都在?” “哦!那个,那边水亭应该凉快些,咱们到那边去吧。”其中一名少年装作视而不见朝远处指了指。 “是啊,那地方好,那地方好。”几名少年带着宫人朝水亭走去,嘴角忍不住偷笑。 少年回头看了眼少女低声道:“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你还怪我呢?”少女摸了下自己的脸蛋,气哼哼道,“谁让你亲我的?” “我……那你还亲我了呢!” “我那是……” “是什么?” “我喜欢不行吗?” “那我也喜欢呢!” “你……”少女在长凳上坐下笑道,“父皇母后这几日提出要为我选驸马。” 少年也收敛了几分情绪:“陛下和娘娘有指定谁了吗?” “有啊!” “谁?” “你猜。” “我哪里敢猜陛下和娘娘之意。” 真儿机灵一笑,道:“父皇和母后在梁哥哥和杜哥哥之间犹豫不定,你说他们谁更好呢?” 少年心顿时沉了下去入谷底,微微垂首,笑容也慢慢敛了起来,最后还是强撑扯出一点笑意:“都挺好。” “那我也不能招两位驸马呀,你帮我选一个。” “我……公主选驸马是陛下和娘娘定夺,公主喜欢的,我怎可帮公主选。”看着面前少女满脸笑意期待的看着他,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起身沿着长廊疾步离开。 “曲哥哥,你要去哪儿?” 曲辰头也不回。 * 临德殿,李衡看着御案前跪着的少年,忍不住笑了声。 “你这是向朕求娶真儿之意吗?” “求陛下成全。” “朕倒是有些糊涂了,你这是唱的哪出,又是安乡侯给你出什么馊主意了?” “出自臣本心,诚心诚意求娶公主,与家父无关。” 李衡点了点头,笑道:“也对,令尊都教唆你这么多年了,可不会最后闹这出。” 曲辰听这话心中惭愧,垂首未敢再言。 李衡感叹道:“你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又是被真儿给戏弄了。你与真儿从小青梅竹马,早就互生情愫,朕岂是看不出来,怎会拆散良缘。” 曲辰愣了下,这才明了,难怪真儿说选驸马的时候那般的轻松自在,问他两位哥哥哪个好时,也那般随意,原来是故意逗他。 他一时紧张,竟然乱了方寸。 “还跪着做什么,等朕收回成命?” 曲辰忙道不敢,谢恩急忙退了出去。 李衡低头瞥了眼面前的御案,放着一道赐婚谕旨,是刚刚拟好呈上来,笔墨还未干透,曲辰和李真的名字赫然于其上。 ※※※※※※※※※※※※※※※※※※※※ 全文已完结,以下是作者的碎碎念。 首先感谢姐妹们能够看到这里。 本文写的不如人意,存在很多的问题,感谢姐妹们包容。 原定大纲全文五六十万字,最后完结只有一半字数。东越郕王之死,南楚宫变,白狄入侵,都写的简略。勐国部分和男主回京后逼君退位更是一笔带过,大纲删减了大半。男女主感情线更是粗略。 原定的六篇番外,一篇太虐一篇太长就不放出来了。 作者正在反思、学习,希望下一本有缘再见的时候能够让姐妹们看到进步。 下本同系列文《温柔婿》主要讲述女主殷拂云从侯门之女将军身份沦为营妓,从新认识被她拒婚的李忻,在多次的相斗中相互欣赏,产生感情,最后生死相依,追求理想并扛起家族的故事。男女主感情、事业双线并重,略偏大女主,以军营为主。 朋友说写这样题材的文就等于被打入寒冰地狱,没办法,自己喜欢。读者朋友看文图开心,作者写文也应该是自己喜欢的,只有喜欢才能不顾一切追求更好不是? 作者主打正剧,故事一般很另类,偶尔也走沙雕路线。 最后,感谢姐妹们支持。 有缘再会,无缘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