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第一章 早上六点多,柏舟就被豌豆从床上叫了起来。 豌豆是一只不到四岁的柴犬,性格活泼,十分好动,每天最期待的活动就是早上被柏舟带着出去跑步。 只是它这段时间,有越起越早的趋势。 柏舟还没睡醒,她迷迷糊糊地起床,喂狗,洗漱,打开冰箱。 冰箱里空空的,只剩了角落里的一个面包和一罐纸盒装的鲜奶。 柏舟拿过鲜奶看了一下保质期,已经过期好几天了。 牛奶被扔进垃圾桶,柏舟拿了面包当早餐。 豌豆已经吃完狗粮在门口等着了,它嘴里叼着自己的牵引绳,仰头看着柏舟,一脸期待。 柏舟换了鞋,看了它一会儿,叹息着摸了摸它的头,给它系上绳子:“走了,去玩。” 深秋的清晨,雾蒙蒙的,才走上百来米,头发上就沾了一层水汽。 柏舟几口吃完了面包,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就和豌豆沿着一条人烟稀少的柏油路跑了起来。 两边的树已经彻底枯黄,风吹过树林,稀疏的枝叶发出萧索的响声。 地面一晚上就积了一层落叶,踩上去软软的,簌簌作响。 柏舟跑了二十几分钟,气喘吁吁地放慢了速度,豌豆在前方停下,回头汪汪地叫,示意她快点。 柏舟缓缓地走,顺便和它打着商量:“我跑不动了,我们休息一下。” 豌豆汪了一声,不是太满意,但还是回到她身边,贴着她的腿边走。 走了几分钟,前方路边出现一座小木屋,长得有些像路边那种报亭,不过这是一家花店。 “走,我们去买花。”柏舟小跑起来,豌豆吐着舌头,尾巴高高地竖着,兴奋地冲了出去,结果跑得太快,又被绳子扯了一下,回头不满地叫了一声。 柏舟笑了起来:“慢点啊。” 花店门口摆了张小板凳,老板坐在板凳上,拿着剪刀正在修剪今天新到的鲜花,见一人一狗拉扯着过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今天挺早啊。” 柏舟几乎每天都在这条路上跑步,花店老板都认识她了。 她说:“狗起得早。”又看了看今天的花,蹲下来,挑选了几枝。 老板知道她的习惯,挑的都是当季的鲜花,不会挑多,一般就是几枝,包成小小的一捧,正好能插满一个花瓶。 今天也不例外,柏舟仔仔细细地挑拣,选择的都是当季的鲜花,沾着露水,有着饱满的花瓣与漂亮的颜色。 她拣好后交给老板包起来,然后付款。 “明天见啊。”老板冲她们摇了摇手。 手里抱了束花就更不好跑了,这条路人少,工作日的早上更是见不到什么人影,豌豆也被教得很好,虽然是只活泼的大狗,但一看到人,就会乖乖地跑回主人身边避让。 柏舟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干脆解了绳子,让它自己跑前跑后地玩。 狗狗最开心的就是玩,它迅速地冲出去,又欢快地跑回来,绕着柏舟转圈,爪子在落叶上踩出沙沙的声音。 有人打电话过来,柏舟掏出手机,是姜苑。 她接了起来。 姜苑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小舟,起床没有?” “起了。”柏舟一边说,一边留意着把脑袋钻进矮树丛里的豌豆。 “好早啊,是不是豌豆吵醒你了?” “是啊。”柏舟拖着长长的调,懒懒散散地问,“怎么了?有事吗?” “倒是没什么事,只是周六晚上我们有个聚会,你也来吧?” 姜苑大概也是刚睡醒,声音有些哑。 柏舟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好,你把时间和地方发给我。” “行。”姜苑笑了笑,“那我不打扰你了,周六见。” “周六见。”柏舟挂了电话。 不到一分钟,姜苑就把时间地点都发过来了,周六下午六点钟,地点是医学院门口的那家酒楼。 多少年了,他们每次聚会还是挑的那里。 柏舟把手机塞回口袋,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万一哪天酒楼倒闭了,那就连聚会的地方都没有了。 豌豆不知道从矮树丛里找到了什么宝贝,嘴巴里叼着,兴奋地摇着尾巴,朝着柏舟冲来。 柏舟赶紧弯下身,抱住急冲过来过来的豌豆,大狗狗猛烈的冲击力险些把柏舟撞倒,她抱住它,摸着它的脑袋:“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豌豆特别擅长找东西,在家里也经常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找出陈年旧物。 它漆黑的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张口在柏舟的手心吐出一颗橙色的小球。 柏舟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小豌豆,这是你去年弄丢的小球吧?” 豌豆用力地汪了一声,扬着脑袋一副得意洋洋等待夸奖的模样。 柏舟揉了揉它松软的皮毛,站起来,把球丢了出去:“捡回来!” 豌豆像是一阵风,顷刻间便朝着球冲去。 好快啊,柏舟看着它奔跑的身影,小豌豆就要四岁了。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 柏舟突然想起她和桑泱在宠物店见到豌豆的场景。 决定要一只宠物,是一件很偶然的事。 那天是个休息日,恰好也是桑泱她们同学聚会的日子。 桑泱本来和姜苑她们约好了去逛商场,然后一起去聚会的酒楼的。 柏舟有意见,闷在被窝里和桑泱抗议:“好不容易休息,你不陪我,还要去和别人约会。” 桑泱坐在床边,怕她闷坏了,试图把她从被窝里剥出来:“不是约会,而且,我们一起去啊,快过年了,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她总是用这样哄小孩的语气和她说话。 哪怕她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柏舟还是无法对桑泱的一切产生免疫,她特别想从被窝里出看看桑泱,和她说话时的桑泱是最温柔的。 但柏舟还是忍住了,桑泱不妥协她就不出来,躲在被子下面生闷气。 过了几秒,被子外传来手机拨号的声音。 桑泱在给谁打电话开了免提。柏舟一下子就竖起了耳朵。 “喂?”手机外放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依然能听出是姜苑,“桑泱。” “不能跟你们去商场了,我们晚上聚会上见吧。”桑泱笑着说道。 被子里的柏舟顿时一本满足,她偷偷地掀开了点被子,探出了一点脑袋,恰好对上桑泱含笑的眼眸。 柏舟被抓了个正着,正要躲回去,便听姜苑说:“怎么了?你们家小家伙有意见了?” 姜苑和桑泱是同学。 他们那一圈的同学,都是看着小他们七八岁的柏舟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桑泱身后“姐姐姐姐”地喊,然后有一天变成了桑泱的小女朋友的,和她也算是多年的好朋友了,平时都特别爱逗她。 桑泱的目光中笑意更盛,看着柏舟缓缓地说道:“是啊,我家小孩闹脾气了。” 柏舟的脸顿时红得发烫,正要抗议不能这么叫她,她都二十二了,便听姜苑不紧不慢地说:“哦,孩子不听话啊,那打一顿就好了。” “喂!”柏舟气得大叫,什么叫打一顿就好了。 姜苑听到她的声音,笑出声来。 桑泱拍了拍身边,示意柏舟过来,拿起手机,笑着说道:“好了,不跟你说了,小孩要生气了。” 柏舟不高兴,她认识桑泱的时候只有十六岁,确实挺小孩的,可是现在都过去六年了,桑泱还是觉得她没长大,依然像对待十六岁的小朋友一样对待她。 她从被子里出来,爬过去,却没有待在桑泱边上,而是枕到了桑泱的腿上,环住桑泱的腰:“她又欺负我,你的朋友都老是欺负我。” 桑泱挂掉电话,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是你比较好玩,他们都很喜欢你。” 柏舟的头发是天然卷的,有一点点乱,发质又细又软,待在她的脑袋上,像是一朵可爱的云。 她勉强接受了桑泱的说法,又问:“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我啊……”桑泱温柔的眼眸像是月光下的池水,映着一池轻柔的月色,泛着淡淡的笑意,“我当然是最喜欢你的那个,我爱你。” 柏舟心花怒放,转了个身,将脑袋埋进桑泱的小腹,声音有些轻,却很满足:“我也是,我爱你。” 她环着桑泱的腰,抱着她,桑泱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出来,让柏舟格外地依赖沉迷。 桑泱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手指穿插进她的发间,轻柔摩挲着:“我是不是好久没有好好陪你了?” 桑泱是名医生,工作很忙,经常需要加班,有时和柏舟在外边玩接到电话就要赶回医院,遇到大型手术彻夜不归,也是常见的事。 而柏舟偏偏是名自由职业者,画画的,工作也待在家里完成,很少出门,这样看来,就更显得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多,桑泱陪伴她的时间少了。 “是啊,你一直加班。”柏舟拖着嗓音说道,语气里却没有什么不满。 她松开手,翻身仰面躺着,目光干净纯粹,她很快想出一个主意,轻快地笑:“那要不要去逛逛?” 桑泱也跟着笑了,弯身吻了吻柏舟的眼睛:“要,你快起来。” 聚会在晚上,她们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逛。 已经临近过年了,家里还没买什么年货,不过她们两个也不太在意这些,而且,从出柜以后,过年都是去桑泱父母家里过的,爸爸妈妈会包办一切,她们只需要买一些新年礼物就行了。 而挑选礼物,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她们去了商场,桑泱一如往年般给柏舟买了许多画材,柏舟给桑泱买了一副皮手套,她们一起给爸爸妈妈买了羽绒服,还有一些智能小家电。 东西多得手里都拿不下,分了好几次才搬上车。 从商场出来,去往聚会的酒楼时,路过了一间花店,花店里摆满了花,满满当当的,像是温暖的春天。 桑泱很喜欢花,尤其喜欢当季的鲜花,见了花店总喜欢进去买上一捧,也不多买,够插满一个花瓶就行。 柏舟跟她进到花店里,开在冬季的花不多,但也都很美。 桑泱细致地在店里挑选,柏舟四下随意地看,晃到门口时,发现隔壁是一家柴犬主题的咖啡店,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深冬的商铺玻璃上总是蒙着重重的水汽,柏舟站在落地窗外,抬手轻按在窗上,隔着迷蒙的玻璃往里头看。 有好几只柴犬,或是在店里相互追逐着玩,或是被客人抱着撸,在这样冷的冬日里,里面的画面格外温馨。 柏舟看了片刻,正要离开,收回手时,玻璃上的水汽被手擦了一大片,画面清晰了起来。 一只小柴犬趴在玻璃上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她,见她们的视线对上了,小柴犬歪了下头,吐着舌头,露出柴犬的招牌笑容。 ※※※※※※※※※※※※※※※※※※※※ 大家好,我来开个坑,这篇不太长。 文案先这样放着,其实我觉得已经蛮贴切了,关键词都在了,不过现在好像流行那种很长的文案,等我想出来再换。 求一下收藏和评论,码字的夜晚,因有您的评论而不孤单。 第二章 这里怎么有只落单的小狗?柏舟惊讶了一下,随即笑着对小柴犬摇摇手。 小柴犬胖乎乎的,身上有厚软的皮毛,两只小耳朵还没立起来,软趴趴地耷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特别明亮。 柏舟弯下身,在玻璃上点了一下:“你怎么落单了?” 她问完,又用手擦开更多的水汽,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小柴犬是被用高高的栅栏围在这个角落里的,栅栏是蓝色的,不透明,店里的客人不特意走过来的话,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只小狗。 “好可怜。”柏舟有些同情它,其他狗狗都有人一起玩,只有它被被孤零零地圈在角落里。 桑泱买好了花过来,站在柏舟身边,和她一起看了会儿小狗,缓缓地道:“真可爱。” 柏舟点头:“是的呢。” “好像我们家小舟哦。”桑泱又慢吞吞地说道。 柏舟愣了一下,眉头皱起来,鼓着脸道:“哪里像了!” “哪里都很像啊。”桑泱笑了起来,目光柔和,“笑起来很像,傻乎乎的,眼睛也很像,有很干净的亮光,还有毛茸茸的小脑袋也像。” 她居然还列数起来,柏舟不服气,直起身要走,小柴犬立了起来,两只前爪都搭在玻璃上,不过它太小了,没什么力气,很快爪子就落到地上,它呜呜地叫着,看着柏舟。 柏舟心一软,不忍心走了。 一人一狗就这样对视着。 “送你一只小狗当新年礼物好不好?”桑泱突然说道。 柏舟眼睛一亮,兴奋地问:“可以吗?” 她们从来没有谈过要宠物的话题,柏舟一直以为桑泱是不喜欢宠物的。 “当然可以。”桑泱说着弯下身,点了点玻璃,小柴犬在里面高兴地追着尾巴转圈,是一只很活泼的小狗。 柴犬主题的咖啡店里,把一只能让顾客怜爱心爆棚的小奶狗隔离起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桑泱带着柏舟进去,问了店员,得知这只小柴犬是半个月前新来的,但店里的原住民们非常排外,不欢迎这只小狗,总是联合起来欺负它,店长不得已,只能先把它隔离起来,现在正在和宠物店协商退货。 柏舟和桑泱的出现正好解了他们的难。 就这样,她们带着一只小奶狗离开了咖啡店。 带着一只新买来的小狗当然就不好去聚餐了。 她们回了家,路上顺道去了一家宠物用品店把小柴犬需要的东西都买全了。 到家的时候,下雪了,墨蓝的天空黑央央地压下来,路灯昏黄的光影下,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 “冷死了冷死了。”柏舟抱着小柴犬,一下车就冻了个哆嗦,哈出的气都在空气中凝成了白雾。 桑泱在给姜苑打电话说聚餐不去了,一面还分成一半的注意力在柏舟身上。 柏舟跑到桑泱身边,听到电话里头姜苑在大叫:“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太不够意思了!” 她笑嘻嘻地凑到手机边上:“生不生气?” 她们两个总不对盘,从刚认识那会儿就经常吵吵闹闹的,直到现在六七年过去了,还是时不时就会拌几句嘴。 “我不生气,我跟一个离不开姐姐的小孩生什么气。”姜苑的声音凉凉地传来,不屑得很。 柏舟见气不到她,反让她埋汰了一顿,立即就要反击,桑泱开了口,对着电话那端的姜苑道:“你别老逗她了。” 柏舟见桑泱站在她这边,有些得意,姜苑笑了一声:“你就惯着她,哪天……”那边有人在叫姜苑的名字,大概是人齐了要上菜了,姜苑打住了没再说下去,讲了句下次再约,就挂了。 “哼,就知道跟我吵架,她肯定看我不顺眼。”柏舟不满地嘀咕道。 她们正好走到家门口,桑泱开了门。 “等下次见了她,我要……”柏舟话还没说完,就停下了,桑泱捏住了她的耳垂打断了她:“都冻红了。” 柏舟立即顾不上和姜苑置气了,她可怜地望着桑泱:“脸也好冷,肯定也冻红了。” 她们站在玄关口,大衣和围巾都没来得及脱。 桑泱双手贴到柏舟的脸上给她暖暖,手心的温热很快就让冷冰冰的脸颊暖了起来,柏舟望着桑泱,情不自禁地倾身,想要吻她。 “汪。”小柴犬叫了一声,打破了寂静。 她们低头一看,小狗在柏舟的怀里也正仰头看她们。 柏舟与桑泱都是一愣,而后对视了一眼,又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得让小狗熟悉家里,它的窝也要搭起来。”桑泱说道。 柏舟连连点头,养宠物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赶紧把它安顿下来。 她们先把小狗放到地上,让它自己探索新家,然后就去车上把东西都搬了下来。 宠物用品堆得像座小山,柏舟和桑泱一起,把东西一件一件拆出来,摆到屋子里。 小狗的窝、食盆,还有狗粮、罐头、零食,它的各种玩具,绳结骨头、胶质的小球、漏食玩具、飞盘,都放到相应的位置上。 小柴犬对这个陌生的新家有些畏惧,但小狗天生旺盛的好奇心很快就战胜了胆小,它迈着小短腿,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 “小狗。”柏舟叫了一声。 小柴犬正探索到楼梯旁的角落,像是被她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朝声源处看。 柏舟丢过来一只橙色的小球。 小狗还不会接球,直愣愣地任由小球砸到小脑门上,脑袋被球的力道撞得向后仰一下,它呆住了,傻乎乎地仰着头看柏舟。 “好笨,接球都不会。”柏舟叹着气摇摇头。 “你得教它。”桑泱坐了下来,逛了一天,有点累了,她半靠在扶手上,单手撑着脸侧看柏舟捡起小球又丢了几次,这回小狗不再是呆呆地站着不动了,但也还不会接球,只是兴奋地追着小球跑。 柏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挥着:“不是让你追着球跑,是捡回来给我。” 小柴犬哪里听得懂她的意思,还是高高兴兴地追着小球玩。 桑泱的眼中不自觉地漫上了笑意。 柏舟和小狗玩累了,跑到桑泱身边坐,自然地靠到桑泱的身上。桑泱坐直了身,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柏舟笑起来,低下头,像一只大狗狗一样用脑袋轻轻地蹭桑泱的脖子。 她细软的头发像是蒲公英,蹭得桑泱有些痒。 桑泱仰头朝后躲了躲,柏舟顺势把她扑倒在沙发上。 “快去洗澡。”桑泱笑着催促,柏舟刚玩了小狗,衣服上沾了一些狗毛。 柏舟不吭声,只是抱着她。 “不洗澡,就是个脏孩子了。”桑泱柔声说道,仿佛嫌弃,手却揽住了柏舟,与她贴得更加近了。 柏舟弯了弯唇,有些固执地说道:“变成脏孩子也要抱住姐姐。” 桑泱便没再说话了。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左侧的落地窗户没有拉窗帘,白蒙蒙的玻璃上隐约可见外头浓重的夜色里,雪花在院子的路灯下静静地飘落。 桑泱的呼吸浅浅的,就在她耳边,柏舟闭起了眼睛。 过了会儿,她想到什么,问:“为什么会突然我送一只小狗?” 她们没有养宠物的计划,而桑泱是一个很有条理很讲究计划的人,这么突然地在大街上遇到一只小狗就带回家,真不像她会做的事。 “因为你喜欢它,我想让它在我不在的时候陪你。”桑泱缓缓的说,她加班的时间太多,她总担心小舟一个人在家会无聊,她说着,话音里又染了些笑意,“而且,它真的好像你,尤其像十六岁的小柏舟。” 柏舟听到前半句还不觉得有什么,听到后半句的时候,一下子炸毛了:“哪有!它看起来傻乎乎的。” “嗯,十六岁的小柏舟也傻乎乎的,还很可爱。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很忙,着急地赶去上一堂课,你背着画板跟在我身后走了一路,我也没顾得上你,然后在进教学楼的时候,你叫了声姐姐,我回头,就看到你又委屈又可怜地看着我,那个表情,和小柴犬真的好像哦。” “不记得了!”柏舟气道。 小孩生气了。桑泱吻了吻她的发顶来哄她,柏舟这才气消,但还是有些沮丧:“我觉得好不公平。” 桑泱凝神听着。 “你见过我十六岁的样子,我却不知道你十六岁是什么样的。” 桑泱惊讶,随即轻笑:“我十六岁还挺无聊的,就是上学啊,天天都是念书,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考个好大学,应该是最乏味的那种学生生活了。” 她话里大有很无趣不必了解的意思。 柏舟不高兴了,开始歪缠:“我不管,很乏味我也想知道。那么多人见过你十六岁的样子,你的老师,你的同学,还有许许多多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见过,只有我没见过。” “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听什么样的歌,同桌是谁,和谁的关系最好,有没有任性的时候,会为什么而大笑。”柏舟一口气地说下来,她的神色很认真。 看来是真的很想知道。 桑泱既无奈又好笑,却没有把这个当成小孩的任性,她说:“那好吧,你让我回忆一下。” 柏舟立即安静下来,望着桑泱静静思索的面容。 桑泱开始慢慢地说起来:“我在一中上学,高二九班,教室是新教学楼三楼靠东侧楼梯的那一间,同桌是个男生,高高瘦瘦的,爱打篮球。那时要求穿校服,我们的校服是白色的,蓝领子,我成绩还算不错,一般都能考年级前五,大概是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的缘故吧,周一的升旗仪式,我是主持人……” 她一一地讲述,柏舟听着她轻缓的声音,目光逐渐柔和。 她的思绪回到那一年,那一年桑泱十六岁,她九岁,上小学,是在距离一中有半个城那么远的实验小学上的。 这么远,她们很难有接触的机会。 但她每周六都会去一个地方学画画,那个地方距离一中不到一千米。 或许某一日,阳光正好的时候,她从画室出来,在画室门口的浓密树荫下,如世上千千万万人一般,与那年尚且是个少女的桑泱擦肩而过。 于是在九岁那年,她们就有了第一次接触,第一次命运的缠绕。直至七年后,她十六岁,桑泱二十三岁,在一间小小的礼堂里,有了第一次对视,第一句对白,第一个相视而笑的默契,第一次不经意的触碰。 柏舟仰头凝视着桑泱,她温柔的脸庞,含着笑意的眼,还有顺着她的心意的柔声讲述。 柏舟倾身过去,吻她的唇。 桑泱猝不及防,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一下,缓缓合上了眼眸。 那是很好的一天,是很完美的一天,她们在早上拥抱,去商场给彼此准备新年礼物,带回了一只小狗,然后在一天结束后的夜晚接吻。她全然记不得冬天的寒冷,记忆里留下的只有桑泱温暖的体温与她带着笑意的眼眸。 可那样美好的一天,放到她们相处的漫长时光里又是如此平常的一天,因为她们的每一天都是那样度过的,相爱这件事对她们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 豌豆跑上台阶,转头叫了一声。 目的地到了,柏舟的回忆也被打断。 “别急。”柏舟笑着说道,缓缓地迈上了台阶。 台阶两侧的小雏菊开了,秋意也烂漫。 柏舟抱着花慢慢地走,一级又一级的台阶。 最后她停在一座墓前。 “今天来得有些早。”柏舟把鲜花放在墓前,那里已经放了一束花,还很新鲜,是柏舟昨天放在这里的。 墓碑上的照片里,桑泱笑意温柔地看着柏舟。 柏舟也看了她一会儿,伸手触碰照片里那张刻在心尖上的面容。 墓碑冷极了,再也没有了让她依赖沉迷的体温。柏舟垂下手,随即又努力撑出一个笑容:“都怪豌豆,这么早就把我吵醒了,我一睁开眼,就满脑子都是你。” 照片里的桑泱笑着注视她,没有任何回应。 柏舟的笑容消失了,无望而酸胀的思念充斥她的心,她无力地低下头,说着再也得不到回应的想念:“姐姐,我好想你。” 遇见桑泱的那年,她十六岁,现在她二十六岁,已经独自度过了三个春秋。 明天就是桑泱的忌日,她离开她,三年了。 第三章 晨间的雾气在退去,草木叶子上蒙着的水汽凝成了精英的露珠轻轻地滚动。 阳光渐渐强烈起来,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柏舟靠着墓碑周围的围墙坐下来,斜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豌豆跑了一路,大概是累了,也蹭过来,窝在柏舟的边上。 “我想让它在我不在的时候陪着你。” 这三年,陪伴她的只有豌豆,似乎是当年带豌豆回家的那个夜晚,桑泱说的这句话一语成谶。 柏舟摸了摸豌豆,豌豆低低地呜了一声,仰头看她。柏舟对它笑了笑,让它靠在自己的腿上。 二十六岁的柏舟,长成了桑泱没有见过的样子,她变得内敛,变得阴沉,她的快乐像是都被吸走了,变得郁郁寡欢。 可她的眼睛依然干净纯粹,保留着桑泱最喜欢的样子。 “好快,豌豆下个月过生日就四岁了,现在是一只大狗狗。”柏舟轻轻地说着,像是她们平时聊天一般。 桑泱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柏舟怎么都无法适应,她像是还没有接受这个噩耗,许许多多的琐事就像水里的海藻一样涌了上来将她缠得死死的。 她要操办桑泱的后事,要照顾桑泱悲痛的父母,要应付亲朋的慰问,要喂豌豆,还有她手里许许多多还没交稿的画。 时间就像桑泱还在时那样井然有序地往前走,柏舟被时间裹挟推动着朝前,机械而麻木的做着一件件零碎的事,连落泪的空暇的都没有。 直到过去三个月,悲伤似乎都沉淀下来,除了她们一起生活的那栋房子,桑泱的痕迹越来越少,逐渐地很少有人提起她,也很少有和她相关的事发生。 仿佛她的存在根本不重要,她的离开也影响不了任何事。 只有柏舟,在某一日清晨醒来,看到身边那个本来属于桑泱的位置空空的,冷得像冰。 她的脑子里突然炸开一个念头,桑泱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一瞬间,眼泪刷地淌了下来,她木然的神色像是被一拳打碎的玻璃一般有了裂痕,她缩成一团,蹭着桑泱的枕头撕心裂肺地痛哭。 那天以后,她开始失眠,开始频繁地焦躁,开始莫名其妙地突然落泪,心就像是彻底地死了,感受不到喜怒哀乐。 姜苑几个很担心她,给她预约了心理医生。 医生建议她从和桑泱一起生活的那栋房子里搬出来,等到悲伤平息后,再回去。 柏舟办不到。 房子是她和桑泱一起布置的,那里有桑泱存在过的气息,那是柏舟如今唯一拥有的能感受到桑泱的东西。 她起初阳奉阴违,后来医生反复地提,她烦了,干脆就放了医生鸽子,再也不去了。 她也很好奇,在失去桑泱以后,在没有桑泱陪伴的未来,她的尽头会在哪里。 直到去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她带豌豆出来散步。 她们沿着林间的柏油路走,一路地走,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公墓外。 她在墓园外站了好久。她平时是不敢来这里的,每年只有在桑泱的忌日与清明节时陪着桑泱的父母一起过来。 她总觉得她在这里,在桑泱长眠的地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但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天气很好,让她想起了和桑泱初见的那个秋天,又或许是她真的很想她,想到即便情绪失控也没关系,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她实在支撑不住了,她只想见见桑泱。 她牵着豌豆走了进去。 桑泱的墓在一处角落,因为她喜欢安静。柏舟只来过几次,但却觉得这里一切都很熟悉,她找到了墓碑的位置,看到那座寂静的、没有任何声响的墓,还有墓碑上桑泱的笑容。 奇异的,她的心居然很平静,是久违的平静,像是找到了一个归处。 她在墓前坐下来,和桑泱说了好多话,然后离开。 隔了几天,她忍不住又来了,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她渐渐从容起来,会在路边给桑泱带一捧花,桑泱喜欢花。 她能够工作了,也会笑,会好好地说话,不再歇斯底里,会代替桑泱去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会照顾桑泱的父母,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就像桑泱还在一样。 朋友们都很欣慰,但柏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墓园见桑泱。因为她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其他人知道了会不赞同。 可她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周六又要聚会了,还是那家酒楼,真担心那家倒闭的话,他们会找不到能聚的地方。”柏舟讲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自己先笑了起来。 “有家美术馆开业,给我发了揭幕请柬,请柬里给我的称谓居然是画家。”柏舟说到这里,唇边有了淡淡的笑意,她从小的梦想就是当画家,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么正式的大场合里被这么称呼。 她的目光落在墓碑的照片上,像是在和桑泱对视。 “姐姐,你会为我骄傲吗?”她轻轻地问道。 墓园寂静,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风声轻柔得不似秋日,从柏舟的面容徐徐拂过,就像是曾经许多回,桑泱抚摸她的面容,含着温柔的笑意望着她。 柏舟没再说话,长长地静默着,思绪不知飘到记忆里的哪一处去了。 又坐了半个小时,她站起身:“我先回去了,明天会和叔叔阿姨一起来。” 说到这里,她又道:“他们都很好,我每星期都会去看望,你不用担心。” 桑泱自然不会回答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自言自语。 柏舟转身走了,迈出几步,她又停下,回头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她的唇角微微地弯起,目光却是那般哀戚,声音轻得像旷野上的风:“三周年了,本来我们是差七岁的,现在只差四岁了,很快我就要赶上你了。姐姐,我要赶上你了。” 回到家差不多十点,柏舟给豌豆喂了些水,就让它自己玩了。 她进画室工作到下午一点,出来时,豌豆正在储物室的门口,拖着什么东西从里面倒退着出来。 柏舟叫了声:“豌豆。” 豌豆听见声响,身子一抖,惊讶地转头望过来,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还有些震惊与不知所措。 “又闯什么祸了?”柏舟一边说一边走过去。 豌豆发出心虚的低低的呜声,柏舟一走近,它就跑开了,留下扑在地上的一个画框。 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画,许多画得还不错的练笔作,有时柏舟也会裱起来留着。 她以为这也是那些练笔作里的一幅,走过去弯身捡了起来。 翻到正面一看,却是愣住了。 这是一幅太空的油画,却不是她近期画的练笔作,而是她小时候刚学油画不久时画的。 那时候刚流行太空、宇宙、科幻之类的概念,她也很感兴趣,看了一些这部分题材的电影,然后根据自己想象中的宇宙,画了这幅画。 画的用色比较绚烂,天体闪烁,星云盘旋,色彩很漂亮,正中是一个扁平圆状的黑洞,黑洞看上去是黑色的,但柏舟记得自己当年调色时加了一些别的颜色,让黑洞看起来就像是很深很幽沉的墨蓝。 因为她觉得黑洞不只是吞噬,还意味着希望与神秘,与广袤无边的夜空一般的墨蓝很适合。 柏舟看了一会儿,走出去,随手把画放在茶几上,然后喊豌豆:“过来,带你去叔叔阿姨家。” 豌豆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跑到她身前,兴奋地摇着尾巴,已经忘记刚刚闯的祸了,只想着去叔叔阿姨家玩。 柏舟也没忍心责骂它,笑着摸了摸狗头,给它挂上牵引绳,打开门,带它出去。 桑泱的父母家离得不远,柏舟这三年常去,走得比桑泱在时还要勤。 他们两个这两年先后退休了,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每星期最高兴的就是柏舟带着豌豆去看他们。 今天知道柏舟要来,早早地就洗了水果,买好了食材,在家里等着。 柏舟到的时候,恰好是下午两三点,她一般都会在这个时间来,有时会留宿,就睡在桑泱以前的卧室里,有时工作忙,晚饭后就要回家。 桑泱的父母总希望她能多待一会儿的,但今天她还有幅画要收尾,晚上得回家去。 “哎呀,豆豆也来了。”桑妈妈很喜欢豌豆,还自己给它取了爱称。 豌豆开心地吐着舌头,摇摆的尾巴就没停下过,它坐在柏舟身边,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桑妈妈和桑爸爸,颇有些彬彬有礼的样子。 柏舟换了鞋,给豌豆也把爪子擦干净了,才走进屋。 “快进来,我刚泡好茶。”桑妈妈热情地说道。 桑爸爸已经坐下倒茶了,他退休前是名中学语文教师,一辈子的职业病病入膏肓,开口便带着严肃,又不由自主地语重心长道:“这天气干得很,小舟啊,来喝口茶润一润,回去的时候让你阿姨给你包一袋,你自己在家也要泡着喝。” 柏舟走过去,接过了茶杯,又把手里的几个袋子交给桑妈妈:“买了几身冬装,您和叔叔看看喜不喜欢。” 桑妈妈忙道:“衣服我们都有,你这么忙,就不要管这种小事了。” “好,下次不买了,这回买好了,您就看看吧。”柏舟很快便顺着她说道。 “每次都这么说。”桑妈妈叹着气嘀咕,横了她一眼,但打开袋子的时候,她显然是高兴的,还到房间里去试了试。 衣服很合身,样式也很合桑妈妈的心意。以前桑泱给父母买衣服时,柏舟总会在场,帮忙出谋划策,他们的尺码和喜好,她早就熟记在心,这几年买了这么多次衣服,从没有出过错。 “好看。”桑妈妈的面上带着些喜意,又催促桑爸爸,“孩子买了衣服,你也去试试。” 桑爸爸对衣服不是很感兴趣,他已经在摆棋盘了,闻言不耐烦道:“小舟买的不会有错的,你帮我放起来,天冷了再拿出来穿。”说完,又招呼柏舟,“来和叔叔下下棋。” “好。”柏舟笑着坐到了棋盘对面。 棋局一摆开,没个几十分钟结束不了。桑妈妈去把新衣服放好了,便搬着条板凳坐到他们边上来。 桑爸爸是个棋迷,围棋、象棋他都来得,还相当精通。柏舟以前不会下棋,是桑泱带她回家那年,她好紧张,生怕桑泱的爸爸妈妈不喜欢她,缠着桑泱问叔叔阿姨有什么爱好,她要投其所好。 桑泱那时不住安慰她,说没事的,你去了,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我爸是老师,我妈呢是儿童文学出版社的主编,像你这样乖乖的小孩儿,他们最喜欢了。”桑泱笑着安慰她。 柏舟怎么能轻松得起来,她是要和桑泱过一辈子的,迟早要面对父母这一关,那第一次见面留下的第一印象就至关重要。 她缠着桑泱好半天,才得知桑泱的爸爸喜欢下棋。 她不会下棋,就去学,花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算是完成了象棋的从入门到精通和围棋的从入门到熟练。 不过即便下了很大的工夫,第一次和桑爸爸下棋,她还是输得一塌糊涂。也是,毕竟桑爸爸下了好几十年的棋了,怎么会下不过她这个才接触了一个月的小菜鸟。 她那天很沮丧,晚上和桑泱在她房间里睡觉时,连她的房间都没好好看,垂头丧气地问桑泱:“叔叔会不会觉得我不太聪明啊?” 桑泱的目光分明在说“这小孩怎么这么傻”,可是抱着她时,还是柔声安慰她:“我爸我妈都很喜欢你,你放心。” 那是她们在一起的第四年,她满二十岁,她们开始安排未来的生活,也有过一些坎坷,可是牵在一起手从没有松开过。 那时候,她是笃定了,她不会离开桑泱的,也笃定了桑泱也绝不会离开她。 柏舟走了会儿神。 “吃!”桑爸爸喝道。 关键的一子被吃了,顿时满盘皆输。 “你今天水平不行啊。”桑爸爸分拣棋子,又忍不住犯了职业病,教育道,“下棋要专心,不能一心二用。” 柏舟笑着说:“再来一局。” “行。”桑爸爸痛快道。 二人重新摆开棋局。 柏舟还是忍不住悄悄地想念桑泱,不过这些年,她早就学会了把想念藏在心底,即便她再怎么锥心刺骨,面上还是可以漫不经心地和人谈笑。 又厮杀了半个多小时,这回柏舟险胜一招。 晚饭好了,桑妈妈喊他们吃饭,桑爸爸意犹未尽,但也只好先上了饭桌。 晚饭很丰盛,连豌豆都有一份专门给他做的食物。 桑妈妈不住地劝柏舟多吃点,劝得柏舟多盛了一碗饭。 饭后,柏舟帮忙收拾,收拾完了,桑妈妈还是忙里忙外的,给柏舟张罗了很多吃的用的让她带走。 “你喜欢螃蟹,阿姨给你装了几只活的,带回去,明天后天自己蒸一下,就能吃了。还有这个茶,多泡着喝,还有我腌了小坛酱菜,你早上不是爱吃泡饭吗,这个就泡饭最好了。” 柏舟跟在她身后,没推辞,只说谢谢阿姨。 桑妈妈都收拾完了,停下来,看向柏舟,微微地笑了一下,道:“小舟,明天三周年祭要用的东西,阿姨都准备好了。” ※※※※※※※※※※※※※※※※※※※※ 主角就是她们两个。 不会换的,结局也是长寿地在一起(为什么我要强调长寿 下一章就会见面了。 第四章 她突然提到这件事。 其实也不突然,他们都惦记着这件事,只是谁也不敢先提罢了。 柏舟点头:“那我明早七点来接您和叔叔。” 桑妈妈说:“好。” 接着厨房里就静默了下来,柏舟蹲在地上,把桑妈妈给她准备那些吃的用的都装进袋子里。 豌豆叼着一根玩具骨头走进来了。狗对人类的情绪很敏感,察觉了厨房里不同寻常的安静,它低低地呜了一声,趴到了柏舟的身边。 柏舟弯了弯唇角,伸手揉了揉它的脖子,豌豆亲昵地凑过来,舔了舔柏舟的手。 桑妈妈在一边看着,她想起第一次见柏舟的时候,她全然还是个小孩,站在泱泱身边,笑眯眯地问好 ,那会儿她第一感觉就是这小孩的眼睛干干净净的,真是招人疼。 后来每次见她,她都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像是什么都不挂在心上,只要泱泱在就好了。 而现在,不过几年时间,她像是一瞬间长大,迅速地变得沉默,走到哪里都带着泱泱送给她的这条狗,给他们买衣服 ,买各种营养品,嘘寒问暖,做着泱泱会牵挂的事。 桑妈妈的心头一片酸软,她轻拍了一下柏舟的肩:“我和你叔叔打算下礼拜去旅行,去东北,学滑雪。” 柏舟仰头,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桑妈妈温柔地笑着说:“我年轻时就特别喜欢雪,可惜工作忙,没时间。现在好了,趁还能动弹,赶紧去,不然过几年老了,就有心无力了。” 柏舟点了下头,又笑了一笑:“好,那您过去了,每晚给我打个电话,我好放心。” 桑阿姨和桑叔叔这三年过得很不容易,先是一见她就哭,怎么都接受不了桑泱离开的事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桑阿姨吃不下东西,生理性呕吐,精神恍惚,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完全没法工作,看了很多医生,接受了心理干预,直到今年年初才好一点。 她能想开,愿意出去走走,柏舟挺高兴的,她低下了头,继续揉豌豆。 “小舟。” 柏舟抬头。 桑妈妈望着她,目光里带着怜悯与慈爱:“你也要走出来。” 柏舟的眼眶蓦然发红,她忙低下头,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豌豆,喉咙紧得发疼,最终只低低地应了声:“我明白的。” 心里想的却是,我不会忘记她,也不会停止想她。 只要还有人惦念她,她就算还活着。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柏舟拎着大包小包,牵着豌豆下了楼。 外头很冷,感觉冬天就要来了。 路边停了一辆警车,警笛关了,车顶上的警灯还在闪动。车边围了一圈人,一道道凄厉的哭声传来,像是冰天雪地阴冷的风钻进人的骨头里一般,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柏舟停下脚步,豌豆打了个喷嚏,不安地贴着她的腿边。 柏舟没什么想要探寻的好奇心,正要离开,一个眼熟的阿婆挽着菜篮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见了柏舟,打了声招呼:“是你啊。” 柏舟在小区里见过她几次,但并不知道她怎么称呼,便点点头,说了句:“阿婆好。” 阿婆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回头朝人群望了眼,对着柏舟念叨起来:“听说是抑郁症,造孽啊,他这么一跳倒是一了百了了,可让父母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下半辈子要怎么熬?” 她这么一说,柏舟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她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阿婆似乎也不需要她应和,只叹息着:“哪怕好好道个别呢,如果死亡真的不可避免,好好地道个别,说句再见,也能弥补很多遗憾了吧。” 一边叹着气,一边摇着头走了。 柏舟回头看着阿婆走进电梯里,然后牵着豌豆离开。 经过那堆人群时,她瞥见里头被人扶着痛哭的女人是隔壁那栋楼的一个阿姨,地上还有一个一动不动倒在血泊里的人,那些兴许还滚烫的血液在夜色里是黑色的,飘着一股令人揪心的血腥味。 阿姨凄厉地哭喊,想扑过去,却被人拖住了。 警察在附近拉起警戒线。 原来刚才发生了这样的悲剧,可他们在楼里却没察觉分毫动静。 柏舟打开车门,把豌豆安顿在后座。豌豆似乎受了影响,默不作声地舔了舔她的手,漆黑的眼眸可怜巴巴地望着柏舟。 柏舟弯下身,摸了摸豌豆的脑袋,柔声道:“你别怕。” 豌豆低低地呜了一声,低下头,把脑袋枕在了自己的爪子上。 柏舟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 回家路上,她想起那个痛哭的阿姨。她在小区里见过她好几次。 她只有一个儿子,是美院比柏舟大两三届的学长。 叫什么名字?柏舟忘了。 回到家里,还不到九点,柏舟解下豌豆脖子上的项圈,拍了拍它,示意它自己玩,然后去洗了个澡,就进了画室工作。 等她完成了这幅画,已经过了十二点。 她打开画室门出来,房子里静静的,豌豆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客厅只开了厨房门口的一盏小灯,光线昏暗,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细纱,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柏舟习惯了,可今晚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愣了一下。 好像桑泱离开后,家就越来越不像家了,变得冰冷,变得空旷,变得……没有一丝人气。 桑泱物件分明都还待在原处。 有一次,豌豆不小心碰倒了桑泱的杯子,摔了,碎了,柏舟到处找修复师,说什么都要把那只杯子修好。被姜苑劝了回来,让她不要这样,要是桑泱知道她这样子,不会安心的。 柏舟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要把桑泱的痕迹多留些时日,她只有这些了。 最后她还是把杯子修好了。 剩下的东西,柏舟每一件都保护得很好,都让它们在原来的地方。 她想这样就能把桑泱的痕迹留住。 可是柏舟发现,她错了。 三年过去,东西都还在,可是桑泱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就像是曲终人散后的宴席,桌上的杯盏都还在,酒菜也还在,可人都走了,宴也凉了,东西也没了生气。 柏舟感到很绝望,她沿着门框,慢慢地蹲下来。 她突然想起刚才那个阿婆说的话。 “哪怕好好道个别呢,如果死亡真的不可避免,好好地道个别,说句再见,也能弥补很多遗憾了吧。” 柏舟以前天天做梦,天天幻想,如果桑泱能回来就好了,如果桑泱还活着就好了。 而现在她的愿望变得无比卑微,哪怕只是道个别也好,哪怕只能多说一个字都好,或者只是多看一眼,她都愿意用她的全部去换。 柏舟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好似都被抽空了一般,心脏刺痛得厉害。 她唇色雪白,不知蹲了多久才缓和了些。 扶着门框站起来,突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响声打破寂静,柏舟怔了一下,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走过去。 是客厅。 豌豆把她早上出门前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那幅画拖下来了,发出响声的是画框摔在地板上的声音。 “豌豆。”柏舟斥了一声。 豌豆发现自己惹祸了,松了口,朝着柏舟走过来,露出可怜的神色。 柏舟一向挺疼它的,也没忍心怎么斥责它,只是走过去把画框捡了起来。 豌豆很狡猾,发现柏舟没骂它,就像早上那样赶紧溜掉了。 柏舟余光看着豌豆蹑手蹑脚地跑掉,弯了下唇角,也没去追究它,把画框翻到正面,看了一会儿。 这幅画还挺稚嫩,是她接触绘画不久后画的,但是已经能初初地窥见一些她的风格了。 不知道是不是盯得久了,画上的黑洞仿佛骤然间深邃起来,似乎在旋转。 柏舟突然觉得不对劲,这画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用的也只是很普通的颜料,可是画上一点都没褪色,反而新得像是刚画好一样,甚至有种颜料还湿润的感觉。 一种诡异的感觉漫上柏舟的心头,她一手拿着画框,一手摸了摸画,干的。 她莫名地松了口气,垂下手,走进储藏室,打算把画放回去。 突然手上尖锐地一阵刺痛。她抬手一看,是手指被画框上的钉子扎破了。 口子有点深,鲜红的血迅速渗出来,柏舟忙换了个手拿画,结果换手的时候,拇指上的血不小心滴在了画上。 她没在意,把拇指放进嘴里吮吸。 血的味道有些腥,但还好很快就没有再流了。柏舟又低头看了眼画。 却发现,画上的血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柏舟忙把画抬起来,两只手端平,仔细检查,但血就是消失了。 而画面就像是蒙了上一层淡淡的血雾,仿佛是吸了血。 刚才那种诡异感又回来了,甚至愈演愈烈。 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了,她猛然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柏舟跌倒在地,画框也随之摔落,发出一声闷响。画面上宇宙仿佛活了,黑洞不断地扩大,伴随着飞速的旋转,它转得越来越快,好似能吞噬一切。 - 柏舟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她的头有些疼。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迟缓地想,天亮了,今天豌豆怎么没来叫她起床。 她的思维混混沌沌的,转了下头,看到身边的人。 这一瞬间,时间像是静止了。 柏舟浑身都在颤抖,眼泪瞬间蓄满了她的眼眶,可她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她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身边那人的脸庞,柔软的,温热的,是她熟悉的模样。 桑泱还在沉睡,她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胸口微微地规律地起伏。 会呼吸,会心跳,是活着的桑泱。 柏舟张了张口,强烈的喜悦布满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桑泱为什么会凭空出现,也顾不上去想是为什么。 只是眼泪不住地滑落下来,她的嘴角却在不住上翘,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她又忙捂住口鼻,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中桑泱,不舍地看着她,爱意深切地看着她,惶恐地看着她。 生怕这一切是假的。 这时,闹铃的声音骤然间打破寂静。 柏舟吓了一跳,转头去看,看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她连忙拿过来,关了闹铃,正要把手机放回去,却瞥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2017年11月29日。 ※※※※※※※※※※※※※※※※※※※※ 明晚不更新。 第五章 柏舟愣住了,这是三年前,桑泱出事的那一天。 时光倒流了? 她回到了过去? 柏舟怔愣地坐起来,被子从她身上滑下,她丝毫无所觉,先是环视了一圈周围。 卧室的格局清清楚楚地投映在她的视网膜上,厚厚的窗帘,墙上的画,豌豆不知什么时候偷溜进来落下的那个橙色小球…… 一件件东西分明那样眼熟,可在当下的情形里,又那样不可思议。 柏舟低头看自己的手,曲了曲手指,很灵活,不像是做梦。 她脑袋里一片混乱,这是真的吗?她在心里想道。 可是很快她就顾不上去怀疑是真是假了。 桑泱醒了。 “小舟。”她刚醒来的嗓音有些沙哑,要比她平时的清冷娇软一些。 柏舟愣愣地转头,看着她。 桑泱的眼中还有些睡意绵软的慵懒,但在看到柏舟的脸色那一瞬间,睡意都消失了。 她坐起来,关切地望着她:“怎么了?” 柏舟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桑泱一面问,一面想替她把眼泪擦一擦,可是她一抬手,手腕就被柏舟紧紧地抓住了。 她的力道很大,桑泱被抓得很疼,但她顾不上手上的痛意,因为柏舟的脸色很不对劲,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柏舟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时光倒流的话,那么噩梦还没发生,她还来得及做出改变,她能让桑泱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们不用再面对残酷的生离死别。 “到底怎么了?”桑泱又问了一遍,这次她严肃了很多,然后话音刚落,她就被柏舟用力地抱住。 这个拥抱用力得像是用尽了柏舟全部的力气,桑泱被她的手臂箍疼了,担忧更甚,正想再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了柏舟的哭声。 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仿佛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明明连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可是光是听着柏舟的哭声,桑泱的眼睛就跟着酸涩起来,她不再问怎么了,抬手抚摸柏舟的脑袋,让她靠在她的肩上,柔声地哄道:“没事的,小舟乖哦,不哭了,姐姐在,不会有事的。” 柏舟却哭得停不下来,上一刻,她还在奢望,让她再看桑泱一眼,哪怕只是说句话也好,她都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换。 而此时,她却得到了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桑泱就在她面前,好端端的,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桑泱哄了她好久,却一点用都没有,再这样哭下去,眼睛会受不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佯装不悦道:“不能再哭了,再哭我要生气了。” 她是这样说的,却没抱多少希望,小舟早就让她宠坏了,面对这样的毫无说服力的威胁,多半有恃无恐,兴许还会得意地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不生我气的。 可是今天这招居然有了效果,小舟伏在她的肩上,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些低低的啜泣。 她的眼泪濡湿了桑泱的肩。 桑泱一面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一面在脑海中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昨晚睡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睡了一觉小舟就这样伤心了。 柏舟慢慢平静下来了,她松开了手,退开了一些,仔仔细细地端详桑泱,她湿润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深切的悲伤,嘴角却已高高地扬起,眼泪还在她脸上挂着,就看着桑泱笑了起来。 她的情绪总是很容易就能影响到桑泱,她哭的时候,桑泱的眼睛跟着酸涩,现在她笑了,桑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弯了弯唇,可是该问的,还是要问。 “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柏舟刚刚脑袋还很混乱,现在哭了一场倒是清晰起来了,她抬头对上桑泱关心的目光,心念微微一动,想要不要告诉姐姐她是从三年后回来的。 这件事太荒谬了,哪怕现在穿越小说早就烂大街,可那也只是在虚构的小说里,现实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说了的话,姐姐会相信吗? 她望着桑泱,即便是三年不见三年分离,她却没有丝毫生疏感。几乎是极短暂的一瞬间,柏舟就得出了结论。 桑泱会信的。 她比她大七岁,平时总是她照顾她更多,她成熟稳妥,可是有时候,她也傻傻的。桑泱从来不会怀疑她,有几回她调皮了,捉弄她,她也全然地相信,只是在反应来后,才无奈地笑,也不生气,温和地说一句:“不要戏弄姐姐啊。” 柏舟有把握,如果告诉桑泱,她是从三年后回来的,她也许会愕然,会沉思,但最后一定会相信她。 可是,真的那把那么残酷的事情告诉她吗? 今晚八点十分左右,东信大道和北鞍路的交界处会发生一起特大连环车祸,车祸正中的一辆公交车遭受剧烈撞击后当场爆炸,车上十二位乘客和司机在爆炸中被烧得面目全非,无一生还。 而桑泱就是那十二位乘客之一。 一只手轻抚她的眉心,柏舟回过神,看到她面前的桑泱正关心地望着她。 “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高兴的,伤心的,我都想听。”桑泱说道,“但是有不愿意告诉我的事的话,也可以不说。我只希望你健康快乐就好了。” 柏舟望着她,过了片刻,才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眼,低声道:“我做噩梦了,做了很可怕的噩梦,我在梦里很害怕,醒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决定还是不说了,要阻止一起车祸很简单,只要不让姐姐上那辆公交车就可以了。 不止桑泱信任她,她也很少对桑泱说谎。 于是这些话一出口,柏舟就心虚得浑身不自在。 她竭力显得真诚,说完又转回头看着桑泱,显出惊魂甫定地模样来:“现在就没事了,我知道是梦。” 似乎是没想到竟然只是因为一场噩梦,她就哭得这样厉害。桑泱担忧的神色微微一松,安慰道:“噩梦都是相反的,不要怕。” 柏舟竭力让自己的心情放松下来,听到桑泱这样说,笑意更深了些:“那好的梦难道不相反吗?” 她的笑容真实多了,桑泱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笑着道:“是啊,美梦都会成真。” 她们这么一耽搁,已经好晚了。 桑泱说完,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眼,忙从床上起来,一边仓促道:“要迟到了。” 柏舟这才想到上班这回事,她连忙拉住桑泱的衣袖,说:“不上班!” 桑泱被她拉住了,有些惊讶,柏舟忙整个人抱住她的手臂,可怜地哀求:“今天不上班好不好?陪陪我吧。” 她一向都不会这样的,医生工作很忙,甚至有几次她们在外边约会,桑泱接到医院的电话让她回去加班,她们只能中止约会。 但即便是那样的情况,柏舟也不会生气,更不会让她不要去医院。 她一直都很支持桑泱的工作。 但是今天,今天只有让桑泱完全待在她的视线里,她才能放心。 “可是我们下周就一起去旅行了,我下周再好好陪你好不好?”桑泱有些为难,温声与她商量。 “可是今天才周三,可是还有漫长的五天,可是我刚做噩梦,还是很害怕,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可是……”即便三年不见,柏舟撒起娇来还是很得心应手。 这几乎就是桑泱惯出来的,不论什么事,只要柏舟一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就狠不下心拒绝。 桑泱拿出手机拨号,柏舟立马安静下来。 桑泱无奈地看着她,抬手整了整她睡得乱糟糟的小卷毛,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柏舟连忙点头,几乎是刚点头,电话就接通了,桑泱正经了神色。 医院本来就忙,请假都得提前,这么无病无恙地临时请假是很难批的,桑泱只能编了个理由,她拿着手机,跟对面说了好久。 柏舟在边上看着,直到她挂了电话,才彻底放了心。 桑泱挂了电话,才摇了摇头,问:“高兴了吗?” 柏舟立即笑得弯起来眼眸:“高兴了!” 哪有这样不让人工作的坏小孩。桑泱摇了摇头,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催促一句:“我去做饭,你也不许再赖床了。” 说完转身要走,柏舟却抱住了她。 桑泱动作一顿,片刻,也抬起手,环住了柏舟的腰,轻轻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柏舟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桑泱的体温,桑泱的心跳,桑泱的呼吸,桑泱柔软的身体。 在她怀里的桑泱是活生生的,她把她抱得很紧,在她耳边用微微沙哑的嗓音,说:“姐姐,我好爱你。” ※※※※※※※※※※※※※※※※※※※※ 我来了。 我又走了,晚安。 第六章 如果可以,柏舟希望桑泱永远都不会知道,在某个平时时空,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 她们会在这个时空,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像桑泱希望的那样,健康快乐,直到许多年后的某一日寿终正寝。 柏舟抱着桑泱,原本因为紧张有些僵硬的身体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我也爱你。”桑泱在她耳边温柔地回应她。 柏舟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她松开手,从床上跳了下来,不等桑泱反应,就往外跑:“我来做饭,你先洗吧!” 她积极得像是会有人和她抢厨房,桑泱都来不及说话,她就打开门,跑出去了。 桑泱只能无奈地看着柏舟消失的身影,然后弯下身,整理被子。 三年前的厨房和三年后的仿佛没有区别,家用电器摆放的位置,收纳碗筷的柜子,连冰箱上冰箱贴都是一样的。 但是柏舟还是觉得是不同的。 她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才缓缓地走了进去。 打开冰箱,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新鲜的食物,有许多桑泱喜欢的蔬菜,一排柏舟每天都喝的酸奶,鸡蛋放在里侧的角落里,一罐蜂蜜快喝完了。 好像是桑泱离开后,冰箱就没有这么满过了,毕竟她连活着都觉得很辛苦,又哪里顾得上照顾好自己。 柏舟轻轻地吐出口气,心里有种酸涩的幸福。 这种细枝末节的差异让她更加安心了,她确实回到三年了。 柏舟不再去想那三年,她决定就当那三年没有发生过,只要不让桑泱上那辆公交车,她们就能改写命运,把这样细枝末节里都透着温暖的生活延续下去。 她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清洗,开火。 柏舟的厨艺很不错,但也不是天生就好的,是大学毕业那年,她和桑泱一起搬进这栋房子后,渐渐地学会的。 有三年没有碰过厨具,柏舟一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得心应手起来。 天气转凉了,柏舟喜欢热热的食物。 她做了鸡汁泡饭,又配了两碟酱菜,端出来时,桑泱已经洗漱好了,坐在沙发上打电话,还不满一岁的豌豆在她边上,抬起两只前爪,搭在沙发边缘,兴奋地吐着舌头,要桑泱摸它。 听到响声,豌豆和桑泱同时看过来,豌豆看了一眼,就不理她了,继续仰着它的狗脑袋往桑泱怀里钻,虽然和柏舟相处的时间更多,但豌豆一向都更喜欢桑泱多一点。 桑泱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另一只手则无声地指了指卧室,示意她去洗漱。 柏舟盛了两碗饭放在桌上,进卧室的时候,她听到桑泱对着电话说:“……那你专心开车吧。” 是在和谁打电话?柏舟一边走一边回忆。 走进浴室,她才想起来,应该是许颂意。 买这栋房子花了很多钱,还向桑泱的父母借了一些,所以虽然她们有两个人,家里却只有一台车。 平时一般是桑泱在开的,毕竟柏舟不太出门。 但这段时间,柏舟忙着准备自己的第一次个人画展,每天都在外边东奔西跑的,桑泱就把车留给了她,自己乘公交车或是搭同事的车去医院。 而今天她搭的是许颂意的顺风车。 她临时请了假,得和人家说一声,路过这边的时候,不用停车了。 柏舟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第一次个人画展开幕的日子。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恍惚。 她从小就想当画家,也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第一次个人画展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曾经为这场画展紧张焦虑得寝食难安。 而现在,如果不是回忆桑泱会和谁打电话顺带想起来,她大概根本记不起画展的事。 柏舟怔了一下,却只是意外,而没有别的感受,毕竟最重要的是桑泱,别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她记得画展上人很多,还有许多来捧场的同行,她那天忙得几乎没有片刻清闲,身边一直围着人。如果今天也按照原来的轨迹去画展,她肯定会顾不上桑泱。 柏舟去卧室拿了自己的手机,给画展策划人打了个电话,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不过去了。” 策划人大惊失色:“这可不行,我们宣传里的重要一项就是你会亲自到场,许多参观者都是你的忠实粉丝,正是冲着能见到你本人来的,你不来,那不就是虚假广告了吗?” 柏舟垂下眼眸,不再看镜子里的自己,镇定地说:“我们有应急方案,你就照方案做吧。” 策划人头都大了,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柏老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奇怪?柏舟怔了一下。 策划人没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的语气,还有说的话,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啊,要是平时即便不来,你多半会客客气气地说,应该还会道歉吧。而不是现在这样,完全是决策通知的口吻。所以是发生了什么事?离开幕还有几个小时,我可以帮忙一起解决,你不来真的不行。” 柏舟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说了一句:“我确定不来。”就挂了电话。 没把策划人那句奇怪放在心上,本来就没有人能一成不变,三年后的她和三年前的不一样,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柏舟刷牙洗脸,出去时,桑泱正坐在餐桌前等她,豌豆趴在餐桌底下,尾巴悠闲地一晃一晃,显得时光格外幽静。 柏舟不由自主地有了笑意,桑泱看到她,眼睛里也漫上柔和的光。 她们一起吃早饭。 鸡汁泡饭冒着热气,得吹一吹才能入口,吞进胃里,暖意便从胃蔓延开来,整个人都格外熨帖。 柏舟像是很久没有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了,还有几分狼吞虎咽的架势。 “慢点,别着急。”桑泱在边上说道。 柏舟咽下一口,才乖乖地说:“好。” 速度是慢下来了,可她急切的样子,还是像饿坏了似的。 桑泱没办法,起身去拿了个空碗,盛出一碗来散散热气,等柏舟手里那碗空了,就可以接着吃这碗。 不过虽然柏舟很怀念鸡汁泡饭的味道,但胃容量并没有凭空变大,手里那碗空了时,就已经饱了。 等她放下勺子,桑泱才站起身,一边收拾,一边说:“你先去换衣服,我来洗碗,半个小时后,我们就出发。” 画展开幕式在十点,时间还很充裕。 “我们不去画展。”柏舟平静道。 桑泱露出意外的神色,收拾碗筷的动作停了下来,有几分错愕地看向柏舟,重复她的话:“不去画展?” “嗯。”柏舟点点头,“我已经和策划人说过了,那边会安排得很好的。” 她眼中有些忐忑,她可以随意地应付策划人,但要对桑泱说谎,她总有几分紧张。 桑泱放下碗筷,抽了张擦了擦被碗口沾湿的手指,坐到柏舟身边:“怎么了?你准备了这么久,不是一直都很期待吗?怎么突然就说不去了。” 柏舟刚刚就找过理由的,可是现在说出来却一点也不流利:“我怕我表现不好,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画展上肯定都是陌生人,不如就不去了。” 她说完,就悄悄看了眼桑泱,想知道她有没有相信。 “发生了什么事?”桑泱的声音就在耳边,柏舟看到她微微皱着眉。 她没有相信。柏舟心一紧,随即又松懈下来。 当然不信啊,连只合作了一段时间,见过几次面的策划人都能看出她的反常,桑泱怎么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心虚。 柏舟莫名地感到一阵酸楚,她不想说谎了,可她也说不了实话,于是只好半真半假地恳求:“我不想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那个噩梦真的很可怕,你今天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让我一直能看到你。” 这个要求提得太荒唐,明明是职业生涯里里程碑式的大事,她说不去就不去了,理由居然只是一个梦。 桑泱的神色很凝重,过了会儿,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猜测,几分轻柔:“梦是关于我的,对吗?” ※※※※※※※※※※※※※※※※※※※※ 趁着才开篇,我得说一下,我对甜的定义和一般人的不太一样,这肯定不是那种没有大起大落的甜甜甜,从文案就能看出来的。 第七章 她知道了! 柏舟大惊,脊背上仿佛猫炸毛一般,炸起了一身汗毛,她惊恐地看着桑泱。 房间里蓦地一静,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阵令人不安的窒息。 直到过了几秒。 柏舟因惊恐而停止转动的大脑才像生了锈一般迟缓地动了一下,她醒过神来。 她用那个“噩梦”来指代那三年,但桑泱不知道,她不知道她所说的噩梦是真实发生过的,桑泱口中的梦就只是梦。 柏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是关于你的,所以我今天不去了好不好?” 她的一系列反应都落在了桑泱的眼中。 桑泱微微地低头,垂下了眼帘,柏舟看不到她的神色,有些心慌。 但过了会儿,桑泱便抬起了头,神色平静地说:“小舟,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柏舟当然知道这个理由不充分,不仅不充分,大概是荒唐到光是说出来都让人感到惊愕。 可是她短时间内也找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了。 “画展有多重要,就不用我说了。”桑泱的语气认真了起来,“你辛苦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画展能顺利举办,单单只是因为一个梦……” 她说到梦这个字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太随便了。我陪你去,你想一直能看到我,那我保证不离开你的视线范围,行吗?” 柏舟摇了摇头,她知道画展有多忙,媒体会要求单独采访,许许多多的粉丝会挤在她身边要签名,同行也会热情地和她说话。 那种情形,哪怕她全程牵着桑泱的手都可能被冲散。 柏舟不想冒这个险,哪怕有一丝危险的可能,她都不敢试。 “今天已经安排好了,我明天再去,画展开三天,明天去也一样的。”柏舟坚持道。 画展开三天没错,但是开幕仪式,媒体的采访,重要的宣传这些要紧的流程都集中在第一天,明天就来不及了。 这个道理,桑泱知道,柏舟当然更清楚,但是她打定了主意,宁可说这样错漏百出的借口,也不想松口去画展。 她们僵持着,最后,桑泱让了步。 “我先把碗洗了。” 她起身继续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端去了厨房。 她退让了,柏舟却并不觉得轻松,她坐在餐桌前,感到很沉重。 她以为会很简单的,避开那辆公交车,避开那个车祸地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结果单单不去画展就花了这么大的力气。 桑泱一定生气了。 都怪她没有想出一个好的理由,柏舟自责地想。 从睁眼到现在,才不过一个小时,她光是接受时光倒流这件事都用了不少时间,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一个缺席画展的理由,实在太仓促了。 可是柏舟也明白,即便给她充裕的时间,她也未必想得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毕竟画展这么重要,放在三年前,如果有人告诉她,她会缺席画展的开幕式,她恐怕怎么都不会相信。 而现在,她不仅不想去,甚至还很排斥,因为如果没有这场画展,桑泱也许就不会出车祸了。 厨房里传出哗哗的水声,与碗碰撞的清响。 柏舟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桑泱站在洗碗池前,背对着这边。 柏舟走了过去,她很想抱抱桑泱,放在从前,她大概会不管不顾地直接抱住桑泱,可是现在,可能是刚刚才和桑泱有一段很不愉快的对话,又或许是她们有三年的时差,柏舟产生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胆怯。 她走过去,走到桑泱身边,看着桑泱的侧脸。 桑泱把碗洗干净,用清水冲洗掉碗上的泡沫,放到一边的架子上,把水沥干。 柏舟没有干站着,伸手拿了抹布,帮忙把溅到流理台上的水都擦干。 她做家务的动作很熟练。 工作性质决定她的时间比较灵活,又是长期待在家里的画室里工作,所以平时,家务一般都是她来做的,不过也不绝对,因为只要桑泱在,就会把事情都揽过去。 擦干净水滴,她小心翼翼地捏住桑泱的衣袖:“你不要生气了。” 桑泱的动作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把最后一个碗放到架子上,然后转身看着她:“我不是生气,我只是担心你会留下遗憾。” 柏舟张了张口,她以为桑泱是因为她太过任性,说不去就不去,没有责任心才不高兴的。 她的眉心皱起来,感到很内疚,因为她处理不好这件事,而把事情变得很复杂。 桑泱想摸摸柏舟的头发,让她别皱眉,可她手上还沾着水,只好忍下了。 “你这段时间焦虑得晚上都睡不好,担心画展会不成功,担心做得不够好,可是一到白天你就会又充满信心的去和策划人商量展厅的布置,去选画,去安排嘉宾名单,很忙很累,但你始终都很开心。” 至少在昨晚睡觉之前,还一切如常,可是今早醒来,就都变了,桑泱是很信任柏舟,她说的她都会相信,可是桑泱也很了解柏舟,她看得出来,柏舟说谎了。 没有所谓的梦。小舟的性格是比较天真纯粹,但也不代表她分不清轻重缓急。她不可能因为一个虚假的噩梦就放弃这么重要的事。 桑泱停顿了一下,接着才说:“直到昨晚睡前,你还很高兴,说明天以后就会有更多人来看你的画了。” 她强调昨晚睡前,希望柏舟能听出她的疑惑和担忧。 如果是平时,柏舟一定能听出来。 然而此时,桑泱的话,让柏舟想起那段时间她确实紧张又焦虑,中间一段时间一度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桑泱很担心她,为了她能放松下来,提出画展后她们就一起去旅行的计划。 柏舟听到去旅行,果然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她们好久没有一起去旅行了。 于是白天她还是四处忙碌,累得不像话,但一到晚上,就会在桑泱的声音里舒缓下来,桑泱会问她我们去这个城市好不好?会说那条小巷里有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和一般的甜品店不一样,口感绵软舒滑,奶香浓郁。 柏舟现在回想起来,已经记不得那种担心画展会失败,担心做得不够好的焦虑了,她能记起来的,只有桑泱为了让她晚上睡好些,千方百计地想办法。 明明她也很忙,很辛苦,却还抽空查了许多城市的旅行攻略,挑取里面柏舟会感兴趣的部分,睡前讲给她听,只为了让她放松紧绷的神经,睡个好觉。 “我不会遗憾。”柏舟肯定地说,她的眼睛有些酸,却还是露出了笑容,像是她平时无忧无虑的样子,“姐姐,我们旅行的时候,要去吃那家甜品店,就是你说牛奶味特别香浓的那家。” 桑泱有些失望,小舟没听出她的疑惑和担忧,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事。 柏舟却很心急。 她们已经把旅行的时间定下了,桑泱请好了假,机票也买好了,就在下周一。 上一次,她们没有去,她在很久以后,因为太过想念桑泱独自去了一趟。 那个旅游城市就像桑泱描绘的那样好,甜品店排了好长的队,她站在太阳底下等了大半个小时,才买到一份冰过的芒果班戟。 她尝了,果然奶味香浓,又绵密又香滑,还不腻。 可是柏舟只吃了一口,情绪就失了控,她坐在那个陌生城市的街头,在陌生人异样的目光里哭得泣不成声。 “一定要去那家店。”柏舟拉着桑泱的袖子。 桑泱看着她固执又坚持的样子,只能暂且放下心中的忧虑,答应她:“好,把每样给你都买一份。” 豌豆在自己追着球玩,看到她们从厨房出来,就兴奋地跑了过来,围着桑泱跑前跑后。 桑泱弯下身揉了揉它脖子上软滑的皮毛,豌豆得到了回应,让桑泱摸了一会儿,就跑了开去,不一会儿就叼着一只小球回来,放在桑泱的脚边想让她陪它玩。 柏舟觉得这只狗太讨厌了,总是跟她争夺桑泱的注意。 她毫不客气地把那只球踢开,豌豆惊呆了,对着柏舟大叫一声:“汪!” 然后跑过去把球捡了回来,放到原来位置,仰头看着桑泱,疯狂地摇尾巴。 桑泱见柏舟又想使坏,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别老是欺负豆豆。” 柏舟很委屈:“明明是它总是欺负我。” 虽然当初带小狗回家是因为她喜欢它,可是,她们一直处于相看两厌的境地,白天桑泱不在家,豌豆才会勉强地趴在柏舟身边,慢悠悠地晃着尾巴,安安静静地看她画画,偶尔会叼着球,让柏舟陪它玩。 等到桑泱一下班回家,豌豆就绝不会到柏舟身边来,总是跟着桑泱。 她们好像一直都互相看不顺眼,直到桑泱离开,才不得不和睦相处,彼此慰藉,很有一些相依为命的凄凉。 现在,时光倒流了,柏舟不用跟它相依为命了。 她不让桑泱陪它玩,有些任性地说:“不行,你要陪我玩。” “你怎么这么小气。”桑泱看着她细细软软的小卷毛,还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柏舟有点嫌弃,桑泱刚刚才摸了狗的,可是因为是桑泱,她又舍不得躲开,只能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我没有小气,你本来就是我的。” 她又恢复了平时无忧无虑的样子,桑泱安心了些,顺着她:“好,你不小气。” 不去画展的话,今天就没有别的安排了。 桑泱和柏舟坐了会儿,见家里有些乱,就说:“我们把房子清扫一下吧。” 柏舟当然没意见,她和桑泱分工合作,又觉得豌豆跑来跑去太碍事了,她们刚把一个地方整理干净,豌豆就把那里又弄乱了。 她干脆把豌豆关进了一个空房间,又送了一堆它的玩具进去。 豌豆趴在门上呜呜地叫,柏舟站在门边,直到听见豌豆自己追着玩具玩的动静才放心走开。 “小舟,你把墙上的画框擦一下。”桑泱拿了两块抹布出来。 墙上挂了许多装饰画,有些是柏舟画的,有些是她去看展,去旅游时买的,还有一些是桑泱拍的照片。 她们的审美都很不错,这些风格各异的画挂在一起,也不会显得突兀。 柏舟拿着一瓶清水喷剂,先往画框上喷了点水,擦了一会儿,她看了眼时间。 九点多了,距离晚上八点十分,只有不到十一个小时的时间。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前,柏舟都难免担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希望时间能赶快走,最好像赛马跳栏那样,又高又稳地把那个时间点跃过去。 她一边擦着画,一边失神地想着。 突然,她意识到一件事。 车祸怎么办? 她可以阻止桑泱上那辆公交车,那公交车上的其他人呢? 他们也许还是会按照原本命运在几辆车的剧烈撞击下,在高温爆炸里凄惨死亡。 柏舟愣住了,她突然有些晕眩,她想起那天赶到医院太平间的情形。 她那时失魂落魄,根本不信桑泱会遭遇这样残忍事,更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可现在,那一幕幕居然很清晰地浮现,家属的痛哭,空气里焦糊的气味,一具具烧得面目全非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柏舟感到一阵反胃的恶心。 “小舟。”楼下传来桑泱的声音。 柏舟忙定了定神,一边应,一边往下走。 桑泱站在储藏室门口,吸尘器靠在一边,她手里拿着一个画框。 “这幅画怎么扔在地上?”桑泱正在看手里的画,听见柏舟过来,抬头问她。 柏舟看到那幅画,神经猝然紧绷,她快步走过去,一把把画夺过来:“别碰这幅画!” ※※※※※※※※※※※※※※※※※※※※ 我来了我来了,来晚了,明天也这个时间更。 以及, 不是《忌日快乐》那样的。 第八章 即便不明白时光为什么倒流,柏舟也知道绝对和这幅画脱不开关系。 她夺过画框,反手藏到了身后,看着桑泱,重复了一遍:“别碰这幅画!” “这幅画怎么了?”桑泱不明所以,偏了偏视线,茫然地望向她的身后,柏舟下意识地侧身,把画框牢牢地挡在了背后,目光里甚至流露出些许防备。 桑泱朝着她走了一步,柏舟浑身都紧绷着,往后退了一步,背撞到了墙,她飞快地朝后看了一眼,后边已经无路可退了。 她的唇角绷得紧紧的。 桑泱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再试图探究那幅画,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柏舟,直到柏舟的眼中流露出哀求,她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好。” 拿过边上的吸尘吸,从柏舟的身边走了出去。 她一离开,柏舟就把画拿到了身前 ,眉心紧拧着。 她记得昨晚豌豆把这个画框弄到了地上,她去捡起来,拿回储藏室时,手指被画框上的钉子扎破了,血滴在了画面上,接着,记忆就有些模糊了。 柏舟用力地回忆,只隐约地记得,画上的宇宙似乎动了起来,星体的光芒璀璨得刺眼,中间那团深蓝的黑洞旋转着朝她以飞快地速度冲过来,像是要冲出纸面。 大脑里一阵钝痛,柏舟能感觉到太阳穴处的血管跳动了两下,她深吸了口气,抓着画框的手用力收紧。 时光倒流必然是和这幅画有关的。 但柏舟不知道具体的条件是什么。 是那滴血吗? 还有为什么正好回到这一天。她记得她从画室里出来就接近零点了,中间在门口停留几分钟 ,等她被豌豆弄出的声音吸引过,绝对已经超过了零点。 所以时光倒流是正好倒流三年吗? 这些柏舟都无法确定,因为只有一次,一次的经验也许存在着很多巧合,不足以总结出规律。 而柏舟也不想让时光再倒流。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桑泱能躲开那场车祸。 柏舟感觉到脑子有点混乱,她打开储藏室的灯,走到最里头的一个大大的纸盒边,掀开了盖子,正要把画框放进去,却突然想到一件事,她的身体骤然僵硬,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这个时间,这幅画不应该在这里,它应该在画展上! 画展特别开辟出了一块专题将她各个时期的画作组成一条时间线,作为她的个人简介。这幅画就是作为她油画启蒙的那个时期的代表,被她选中的。 柏舟猛地回头,望向储藏室的门口,刚刚桑泱站的那个地方,就是她昨晚失去意识的地方。 按照常理,她失去意识后,手里的画框会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也就是说,桑泱捡起画框的位置,应该就是昨晚画框坠落的位置。 柏舟紧张得喉咙干涩,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唾液,慌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画展的策划人打了个电话。 几乎是瞬间,电话就接通了,策划人语气高高扬着,透着开心与期待:“柏老师,你改变主意了吗?现在过来还来得及!” 柏舟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问:“请你替我去展厅看看,特别展区那一块有一幅宇宙主题的油画,你去看看还在不在。” 她这要求提得相当古怪,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展了,展品自然是早就挂好了,并且每幅展品上都装了报警装置,如果有人偷拿或擅动,警报器会马上响彻整个展厅。 “当然在,我们这边很安全,不会发生画作失窃的事的。”策划人有些不满地嘀咕着,还是朝着那块特别展区走去。 过了一分钟左右,柏舟听到策划人的声音在听筒响起:“在的。如果你想亲自确定的话,我可以给你开视频。” 柏舟有些失魂落魄地说了不用。 这幅画和她一起回来了。 柏舟挂了电话,又把画拿起来看了看。 那种紧张感渐渐地消失,柏舟心中空荡荡的,有种无处安放的迷茫。 先别去管这些,先安全地度过晚上八点十分才是最重要的。 她这样想着,掀开纸箱的盖子,把画塞了进去,然后走出了储藏室,经过画室时,看到桑泱在里边。 她正在帮她整理那些扔得到处都是的画笔、颜料。 柏舟画画的习惯很糟糕,她一拿起画笔就会很入神,于是使用的画材的时候就相当不拘小节,时常把东西丢的到处都是,有时还会打翻颜料盘,画室的地板上有很多洗不干净的颜料痕迹,斑斑驳驳的。 柏舟朝着桑泱走过去,她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她的反应太大了,也许让桑泱伤心了。 她走到桑泱的身后,桑泱没有回头,她把使用过的画笔放进白色的塑料盒里,把空了的颜料丢进垃圾桶。 柏舟有些不知所措,桑泱肯定听见她走进来的脚步声了,可是她不想理她。 柏舟迟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微微地前倾身子,把额头贴在了桑泱两肩的中间。 桑泱穿的是睡衣,纯棉的,触感很舒服,过不了几秒钟,柏舟就感觉到了隔着柔软的布料的桑泱的体温。 “对不起。”她向她道歉。 桑泱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低着头,问:“你是为什么道歉呢?” 她的声音很低,传入柏舟的耳中,让柏舟觉得她真的让桑泱很难过。 “我刚刚……”柏舟嗫嚅着,伸手环住了桑泱的腰,试图用肢体的接触安抚她们之间的不安。 “我刚刚太凶了,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她愧疚地说道,仔细想一想,如果反过来,桑泱这样完全没预兆也不给理由地凶她,她可能会很伤心,然后说不定还会和桑泱闹。 桑泱轻轻叹了口气,把柏舟环在她腰间的手拉开,柏舟心一慌,站直了身。 桑泱转身面朝着她,柏舟一对上她的目光,就低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因为桑泱的眼神黯然而伤心,是她让桑泱这么难过的。 “小舟……”桑泱的声音依然很温和,透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让柏舟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攥了一下,酸涩又愧疚。 “你今天从醒来就很反常,突然痛哭,你从来没有哭成那样过,不愿意去画展,给的理由恐怕七八岁的小孩都不会信。刚刚又因为一幅画……”桑泱勉强地扯了扯唇角,像是试图让氛围轻松些,“我不是想管着你,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是很不安,很害怕。” 柏舟张了张口,却只说得出:“对不起。” 她像是只会说道歉的话,桑泱有些失望,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发现收效甚微,她还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我了?” 哪怕明知道不该怎么想,知道柏舟不会这样,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柏舟从来这样反常过。 柏舟惊愕地抬头,桑泱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而是问她:“我们在一起快七年了,你对我还有好奇吗?” 桑泱看到柏舟脸上的惊愕被愤怒代替,她眼神凶狠地等着她,眼眶却急得发红:“不许你这么想!” 柏舟不等桑泱再开口,用力地抓住桑泱的手往外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九章 柏舟是真的生气了。 她开着车,眼睛直视前方,全程都没有看一眼身边的桑泱,连红绿灯停下时,都没有转一下头,更没有告诉桑泱她们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车厢里的空气都仿佛因她的生气变得稀薄了。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了美院门外。 柏舟拉下手刹,低沉地说:“到了。” 她还是没有看桑泱,眼睛刻意地望向另一侧的窗外,想让桑泱知道她很生气。 “嗯。”桑泱的声音低低的,有点不太明显的鼻音,还有很明显的温顺。 柏舟察觉这是桑泱在示好,她僵硬了一下,就想要不生气了,可是她又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桑泱竟然觉得她没有那么喜欢她了。 她不能因为她一点点的示好,就不生气。 “咔哒。”安全带解开的声音传来。 柏舟也不再磨蹭,也解开自己的安全开,推开车门下车。 刚好中午,秋日的暖意和煦的照下来,秋风也被阳光照得懒懒的,吹拂在人的脸上,施展不开应有的萧瑟,反倒有几分乱了季节的暖意。 这是秋日里最好的天气。 学校门口熙熙攘攘的好多人,都是刚放学的大学生,有成群结队的,也有特立独行的,都涌出来,奔向各自的方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朝气。 桑泱走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问:“是在里面吗?” 柏舟终究没忍住,转头看了看她,她发现桑泱已经不像在家里时那样难过了,她面上带着笑意,有些怀念地望着美院恢弘而又极具现代艺术气息的大门。 察觉她的注视,桑泱转头看向她,笑了笑:“我们进去吧。” 她怎么不伤心了?在家里时,不是还很伤感吗,问她是不是没那么喜欢她了,还问她对她还有好奇吗。 柏舟真的快气炸了,她想桑泱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桑泱怀疑什么,都不应该怀疑她对她的真心。 她一生气,脑子根本就无法思考了,直接把人带来了这里,结果,才过了半个多小时,桑泱就一点都不难过了,仿佛问着你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我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们混在那些大学生里走进了校门。 “去哪里?你的画室吗?”桑泱问道。 画室是她们以前很常待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特别的回忆。 柏舟冷酷地说:“不是。” 她带着桑泱往里走,绕过人群,径直地往里走。 走到图书馆楼下时,柏舟突然明白为什么桑泱又不难过了。 因为她生气了,桑泱从她的焦急与愤怒中明白了,她对她有多在意。 “怎么不走了?”桑泱问道,她仰头看了看这栋高大的建筑,“我们是去图书馆吗?” 柏舟摇了摇头,那点本来就所剩不多的愤怒都消散的干干净净,然后她就别扭了起来:“不要去了。” 她生气时,只想找到让桑泱明白她有多喜欢她的证据,可现在不需要找了,因为她在桑泱面前,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被点燃,就无法控制的情绪就是证据。桑泱已经知道她有多喜欢她了。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不要去了。”桑泱问。 柏舟看了她一眼,别别扭扭地说:“因为你肯定会觉得很幼稚。” 她说完,就看到桑泱短促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你哪天不幼稚啊”。 柏舟的脸蹭的红了,有些恼羞成怒地瞪着桑泱:“你不要笑!” 桑泱顺从地收敛了笑意,指尖在柏舟的手心轻轻地挠了一下:“去吧,我们已经到这儿了,我保证不会笑话你。” 柏舟犹豫了一下,才说:“好吧。” 她其实并不介意桑泱的笑话,因为桑泱不会真的笑话她,她有时候说“小舟,你怎么傻乎乎的”,可是她的眼睛却是满满的轻柔的笑,柏舟经常一边反驳她,要她不许这样说,一边又忍不住沉溺在她的眼睛里。 桑泱从来不会真的笑话她。 只是柏舟依然会羞涩,会窘迫,尤其是向她展示她年少时期的一些幽微的心思。 她们绕了很久,终于到了。 是一面涂鸦墙,上头有许许多多美院学生的涂鸦,画的东西很杂,最醒目的那大概是正中不知道哪个学生画的缺了一只耳朵的梵高。 桑泱不太懂绘画,但她在柏舟的影响下,对基本的风格能鉴赏一些,她看了一圈,都没发现哪部分是柏舟画的。 柏舟的脸已经开始发红了,她说:“不是画。” 她拉着桑泱的手,到最边上,那一块鲜见地留了一块空白,就像是所有来涂鸦作画的学生,都刻意地绕开了这一块。 桑泱的好奇心已经高高地被柏舟勾起,她随她走近,才发现,上面写了字。 是那种很粗糙的,用黑色水笔,借着满腔的情绪,往墙上发泄般写的字。 “如果七年后,我们还在一起,我会回到这里,我永远都不会和她分开。2011年3月21日。”桑泱轻轻地把上面的文字念了出来。 是柏舟的自己,娟秀又纤细,不过写的时候,她大概很生气,笔迹里满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恼怒,尤其那句我永远都不会和她分开,字迹特别重,像是写的人恶狠狠的,想要把这行字刻进自己的心里。 桑泱忍不住笑了起来,柏舟已经无地自容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桑泱来看这个,她只是听到桑泱说“我们在一起快七年了”,马上就想到了这面墙。 可能所有人都在学生时代留下过类似的文字,有的是在课桌上,有的是在课本里,有的在学校某个人迹罕至的小角落,但是恐怕很少有人,在六七年后,带着文字里的那个她回到原地。 “小舟……”桑泱轻轻唤了她一声,更紧地牵住了她的手。 那行字的底下还有许多别的学生留下的文字。桑泱一一念出来。 “现在是2014年9月7日,学姐,你们还在一起吗?” “现在是2015年3月26日,学姐加油哦!” “2015年12月3日,七年后是2016年还是2017年?我会回来见证这个特别的日子的!” 中间还有好多的留言。 最后一行是七天前留的。 “现在是2017年11月22日,两位学姐一定要幸福!” 可能就是那么多人的见证与祝福才让涂鸦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留下了这块空白。 柏舟想来都来了,难为情也难为情过了,不如就给这篇文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她从包里找笔,却被桑泱阻止:“3月21日,还有四个月,我们四个月后再一起来。” 四个月后才是真正地满七年。 柏舟动作停下了,她看着桑泱的眼睛点头说:“好。” 她们四个月后再来。 桑泱很喜欢这些留言,她拿出手机把这些经年累月的见证与祝福都拍了下来。 柏舟等她拍完了,才说:“好饿啊。我们去吃东西吧。” 桑泱收起手机,说:“好啊,你想吃什么?” “想吃二食堂的排骨饭,想喝三食堂的奶茶,想去四食堂买麻辣烫。” “一食堂呢?一食堂离这里近。” “啊,不要,一食堂的饭菜都好难吃,阿姨还很小气。”柏舟不满地说道,她回头看了那面墙一眼,想,四个月后,我们一定会一起回来的。 “小舟,快过来。”桑泱已经走出五六米了,才发现她还站在原地,朝她招了招手。 柏舟连忙跑过去,拉住桑泱的手。 不远处图书馆的楼顶有一个巨大的钟,那是学校最高的地方,每个学生走在校园的任何一条路,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时间,寓意着请每一位美院的学子在一生最青春的年华里牢牢抓紧每一秒珍贵的时光。 一群白鸽从碧蓝的天空飞过,柏舟看到巨大的钟上时针与分针重叠,指向了12。 距离车祸还有八个小时。 ※※※※※※※※※※※※※※※※※※※※ 我来了。 第十章 夜色浓重得仿佛蒙了一层化不开的雾,路边两侧高高的路灯竭力发出微弱的光,在这深重的夜色里显得如此无能为力。 两条马路的交界处本该车水马龙、川流不止,此时却只有几辆撞在一起的车,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围观的人都不敢走得太近。 就像是战后被炮火轰炸后的断壁残垣,现场乱得根本看不出哪辆车是车祸的源头,几辆私家车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车头冒着白烟,看不清驾驶室里是什么情况。 撞击最严重的是那辆侧翻在地上的公交车,它的车头塌陷,车身被另一辆卡车狠狠撞击,几乎拦腰折断,残破不堪地横在马路中央,后面的一个车轮还在转,一种压抑恐慌的气氛蔓延开来,令人窒息。 “车里有人活着!”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叫,一个站在最前方的七八岁小孩指着那辆被撞得乱七八糟的公交车。 怎么可能会有人活着,都撞成什么样了。众人脑海中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却没有人说出来,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那辆车。 静默的空气中一声极为微弱极为缓慢的敲击声颤颤巍巍地穿透空气传了过来。 “砰、砰、砰……” 仿佛撞在人心上,人们的心头跟着狠狠一颤,辨别声源,似乎真的是那辆公交车里传出来的。 “快!快!去救人!” “报警了吗?救护车呢?” “找硬的东西,要把车窗砸开才行!”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他们朝着那辆车跑去,跑了三五步,突然人群像是被踩了急刹车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人们下意识地反手挡住眼睛,一团猛烈的火焰将这漆黑的夜晚撕开一道口子,火光窜到空中,跑在最前的人感受到一股猛烈的冲击力,被推着后退了几步。 整个车身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吞没,那橙黄的刺眼的火焰倒映在人们眼中,绝望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缓慢微弱的敲击声消失了,只有烈火燃烧的声音仿佛吞没了空气 ,寂静在蔓延。 “小舟。”桑泱拍了柏舟一下,“你在看那个钟吗?” 柏舟瞳仁猛地收缩了一下,回过神来,将目光从图书馆楼顶的大钟上收回,落在桑泱身上,点点头:“十二点了。” 她的目光还有些呆滞,桑泱抬手在她面前横着晃了两下,柏舟的眼球随着她的手转动,像是被逗猫棒逗弄的猫。 桑泱被她可爱得笑了起来,将手心贴在了她的脸上。 柏舟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与自己脸贴得更紧密。 只有桑泱是温暖的,空气是冷的,那段记忆是冷的,连天上难得晴朗的日光照在身上都感受不到分毫温度。 只有桑泱能让她感觉到温暖。 桑泱没有将手抽回来,还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有没有想好去哪个食堂?” 柏舟早就顾不上去什么食堂了,满脑子都是那场车祸的场面。 车祸发生时,她在庆功宴上,没有亲眼看到那场爆炸,但是后来,她自虐般地找过许多这场车祸的新闻,一些新闻网站附上了爆炸当时路边监控拍到的监控视频。 刚才她抬头看时间时,想到还有八个小时,就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慌,那些监控视频里的画面仿佛活了一般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听到公交车里有还活着的人敲击窗户也是看的新闻,记者采访了现场目击者。 于是这三年里,柏舟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地想那个人会不会是桑泱,如果是桑泱怎么办,只要一想起有可能是桑泱忍着剧烈的痛挣扎着爬到窗边,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却只等来一场更残酷更不讲道理的爆炸,柏舟就痛苦得要发疯。 曲起的食指指节敲在她的脑门上,不重,但足以让她回神。 “又在发呆了。”桑泱站在她面前,眼神里带着些许不悦。 柏舟慢一拍地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然后,她不止没有因为桑泱的不悦而紧张,反而因为眼前会微笑、会生气、会抱着她安慰、会介意她的隐瞒、会说我也爱你的桑泱而幸福地笑了起来。 她一笑,桑泱那些微不满瞬间便荡然无存,她叹了口气,也跟着笑:“你啊。” 最后她们决定去三食堂,因为有好喝的奶茶,柏舟想要喝点热的。 这个时间的食堂人很多,柏舟向一位同学借了校园卡,买了许多她们爱吃的菜,也买了大杯的红豆奶茶,加了布丁,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 窗户关着,带着冷意的风被阻挡在外面,阳光却可以透过玻璃照进来,柏舟喝了一大口奶茶,满足地眯起了眼,然后把奶茶杯送到桑泱嘴边,让她也喝一点,会很暖和。 桑泱要比她矜持得多,只喝一小口。 “味道是一样的。”柏舟尝了一口鱼,味道一点也没有变,是同一个厨师的手艺。 桑泱胃口小,小半碗饭就饱了,见柏舟还是和以前一样最爱吃鱼,就给她剔刺。 她们不赶时间,可以吃得慢一点,可以说说话。 柏舟今天要比平时不健谈一点,但她还是很容易满足,很容易能被细微的快乐取悦。 食堂的饭菜和以前一样,她会开心,奶茶热热的喝下去胃里很舒服,她也会很开心,桑泱笑一笑,她会因为桑泱的开心而开心,她本质就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柏舟的心情渐渐平和下来 ,她看着桑泱正低头替她剔鱼刺,有那么一瞬间,柏舟产生一个侥幸的念头。 从她醒来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就都发生了变化,她没有去画展,也阻止了桑泱去医院,所有在原来的时空和她们接触过的人的行动轨迹都发生变化,而与他们接触过的人,也跟着有了改变。 她就像一滴水,滴入一片名叫世界的湖泊里,在她融入湖泊那一瞬间产生了一圈涟漪,距离她近的水滴被波及,而被波及的水滴又去波及别的距离他们近的水滴,于是波纹一圈圈漾开来,发散到很远的地方,被波及的水滴无数。 这片湖泊因为一滴水的融入而发生巨大的变化,一切都不一样了。 桑泱绝不可能按照原来的轨迹在那个时间点去到那个公交车站,乘上那辆公交车,甚至连那场车祸也可能在各种蝴蝶效应的叠加下不再发生。 这是最正常也最合理的逻辑。 柏舟应该相信这个想法,不要再这么提心吊胆,可是因为关系到桑泱的生命,柏舟无法放松下来。 可能只有等到晚上八点十分以后,她才能彻底的安心,然后让生活回归到原来的轨迹上。 “饱了吗?”桑泱见她放下筷子,把手边的纸巾递给她。 柏舟点点头,又有些发愁地看着剩了半杯的奶茶,她喝不下了,又不想扔掉。 桑泱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把奶茶端在手里:“我给你拿着。” 完美解决难题。柏舟牵住桑泱空着的那只手,和她一起朝食堂外边走去。 “我们还有半天时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桑泱问道。 好不容易能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一起出来,什么都不做好像太浪费时光了。 柏舟听她说还有半天时,下意识地想要看时间,但她忍住了,她现在变得左右为难,既期盼着时间过得快一点,赶紧过完那个可怕的节点,一边又畏惧那个节点的到来。 她竭力平静,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偏过头想了想:“我好像没有想去的地方,你呢?” 她们说着话,走出了食堂,图书馆顶楼巨大的钟就在原处矗立着,一抬眼就能看到,柏舟忙偏开目光,可心跳还是不可避免地因恐惧重重一跳。 她将桑泱牵得更紧了一些。 桑泱察觉到,低头看了看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她用指腹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安抚道:“小舟,别怕。” 这次,她没再追问她隐瞒了什么,也没有问她在害怕什么,而是说,别怕。 柏舟想说些什么让她安心,却在桑泱柔和而包容的目光里偃旗息鼓。 说什么都没用,她已经知道她瞒着她事情了。 柏舟只能弯了弯唇角,告诉桑泱:“我不怕的,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 虽然昨天没有更新,但我也没闲着,换了一张封面,是不是非常好看。 第十一章 她们没有再商量去哪里,只是沿着食堂外的那条路静静地走。 周围有来来往往的学生,有些背着书包步履匆忙,有些悠然自得,享受午后的阳光,也有和同学嬉笑打闹的,还有严肃地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突然一个小个子的女孩从生活区跑了出来,她背着一块大大的画板,神色焦急,唇角却带着笑,奔跑着穿越人群。 桑泱看着她跑远,不由地微笑起来,眼睛里流露出怀念,她想说什么,转头看柏舟,却见她仍自神思不属。 笑意便消失了,桑泱蹙了下眉,少见地感到一阵无力。 小舟在心烦什么呢? 她怎么都猜不出来,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反反复复地回忆过了,却毫无头绪。 就像是今早醒来的那一瞬间,小舟有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她不愿意告诉她,宁可自己烦闷,自己恐惧,都不愿向她吐露一个字。 桑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问她你是不是不那么喜欢我了,一方面是真的患得患失,另一方面也是小舟最怕的就是她们的感情出问题,听到她这么问,一着急,也许就说了。 可是她没有,她宁可大老远地将她带到这里来,把她七年前写下的那句话给她看。 借此告诉她,在那么早以前,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她过第一个七年,第二个七年,第三个年,永远都不分开。 也不愿意将她心里的秘密说给她听。 一群拿着篮球的男生毛毛躁躁地一边笑一边推搡着,经过她们时,险些撞到柏舟身上。 桑泱眼疾手快地将出神的柏舟拉到身后,男生们连忙道歉,桑泱冲他们点了下头,示意没事,男生们又笑嘻嘻地走了。 柏舟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怎么可以在路上追逐打闹,走路应该好好走路。” 你也没有好好走路,你在发呆。桑泱想这样说,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想象得到,她说完这句话后,小舟内疚又为难的神色。 她们接着往前走,柏舟的眼睛看着前方,目光却逐渐放空,她又在走神了,可是她还是将她牵得牢牢的,手上的力道比平时要大得多。 桑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她很担心柏舟,可又知道她不会把心事告诉她。 究竟是什么事? 桑泱转头看到原处图书馆顶楼的那个大钟,钟上的时针正在以缓慢均匀的速度逐渐靠近“1”,似乎是看到这个钟,小舟就开始惶然走神。 这个钟有什么问题? 桑泱也不由地出神思索。 突然,她的手被摇晃了一下。 “姐姐,你看那里。”柏舟在她身边欣喜地说道。 桑泱看了看她,见她面上不再迷茫出神,而是带上了兴奋的笑,眼睛明亮地望向前方。 桑泱也不由地弯起唇角,跟随着她的视线朝前看,看到了那座小礼堂,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 “我们过去看看。”柏舟拉着桑泱朝前小跑起来。 小礼堂开着门,大概是下午有什么活动,好几个学生在里边装扮。 柏舟在门口探头,望了一圈,回头对桑泱说道:“好像和那天不太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小礼堂是要承办各种活动的,装饰经常在变,更何况柏舟口中的那天是七年多前的事了。 桑泱没有把这些说出来,而是问:“可以进去吗?” 柏舟迟疑地看了看里边那几个学生,有一个看到她们了,但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便继续手里的工作。 于是柏舟判断可以进去。 她朝桑泱说了声:“可以。”把门推开一些,她们一起走了进去。 那几个学生手忙脚乱的,有一个一边做自己的工作,一边还要指挥其他人,其他人一边听从她的指挥,一边又要质疑她说得不对。 他们忙死了。 柏舟和桑泱没给他们添乱,也没走过去,而是坐在边上的那条长椅上。 柏舟想喝奶茶,可是奶茶已经凉掉了,桑泱没把奶茶给她,而是说:“我们再去买一杯。” 柏舟就不要了,她想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不渴,那我们等会儿再去。” 桑泱就没再说别的。 她是隔壁医学院的,这间礼堂只来过一次,就是和柏舟初见的那一次。 柏舟也只来过一回。 那时候大一刚入学,她像所有刚进入大学的学生一样,对这个全新的阶段充满了好奇和探索。 那天,她听说美院要和隔壁医学院的研究生联谊,联谊在小礼堂举行,会非常好玩,她就过来凑热闹了。 她是直接从画室过来,白色的t恤的下摆还沾一抹红色的颜料,中途从门口溜进来。 联谊确实很有趣,牵头的学长学姐们下了大功夫布置礼堂,安排流程。 这种活动往往很难把握度,太正式了很容易尴尬,太随意又显得儿戏,大家玩着玩着说不定就忘记今晚的主题了。 但这次的组织者将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们安排得小游戏有趣又好玩,还有一些恰到好处的暧昧,柏舟在外围,看着台上,看他们紧张地保护游戏道具,看他们大声欢笑,自己也跟着笑。 她从小就沉迷画画,只知道画画,在大学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更没有参与过这样生动又充满欢笑的活动,她觉得很新鲜。 但是有好心的学姐看到她,邀请她一起去玩的时候,她又觉得十分拘谨,摇头拒绝。 她只在边上看,然后她就发现了坐在她对面的桑泱。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一眼就被吸引。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桑泱穿着米色的毛衣,看起来柔软又舒适,她在听身边的女生说话,那个女生十分健谈,绘声绘色地说个不停,而她只是专注听着,偶尔点头,偶尔笑意戏谑地摇头。 柏舟走到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她想靠近她,又不敢靠得太近。 她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微笑的侧脸,柏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变快。 有好几个男生过来,但说不了几句话,桑泱就会歉意地摇头,于是那些男生就只好失望地离开。 柏舟虽然年纪小,但她也明白一些事了。她知道那些男生的来意,于是内心不仅紧张,还着急。 她鼓足勇气将她和桑泱间的距离慢慢缩小,最终她站到了她的边上,这期间,柏舟心跳鼓噪,她觉得她可能要被自己的心跳震聋了。 她不停地在心里想开场白,却怎么都确定不下来 ,她从来没有和人搭过讪,不知道第一句说什么才好,她更从没有对谁一见钟情,于是忐忑紧张又不免激动。 桑泱早就注意到这个穿着白色t恤,穿着球鞋、工装裤就跑来联谊的小孩了,开始只以为她是哪位老师的孩子,因为柏舟实在太小,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大学生。 她皮肤特别白,白到剔透,头发颜色也格外浅,灯光下看起来是深棕色的,发质微微的卷,五官立体,眼睛圆圆的,有女生靠近她,请她一起玩,她显得很惶恐,然后礼貌地拒绝,很乖巧的样子,像个埋头读书,很少与陌生人接触的高中生。 桑泱觉得这个小孩很特别,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再关注她。 但是到了今晚的后半段,这个小孩不知怎么就走到她身边来了。 她坐在她边上的椅子上,手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端杯饮料,也没有看台上做游戏的人,更没有和别人聊天,只是坐在她身边,然后小心地、隐蔽地偷看她。 如果是个男生这样偷看她,桑泱会走到别处去,但是这个小孩的眼神乖巧而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她只是悄悄地迟缓地偷看她一眼,然后连忙转开视线,紧张地用力抓着自己的大拇指。 她可能是有话想要对她说。 桑泱这样想着,但小孩实在害羞,直到联谊结束都没有对她说一句话。 联谊结束,柏舟都没想好要对桑泱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隔着距离她们十来米远的距离跟在她们身后。 医学院就在美院隔壁,非常近,出了学校大门,走十来分钟就可以到医学院的后门,后门里边就是生活区,所以两个学校的学生经常串门。 夜里的门禁很严,有保安站在门口查校园卡。 柏舟感受到紧迫,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专业班级,如果今天她没有抓住机会的话,她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她。 柏舟顾不上别的了,她加快脚步赶上去,却看到她们停了下来。 桑泱让同学先进去,自己留在了门外。 柏舟看到她们的动静,迟疑地慢下了步子,然后,她看到桑泱回过身,望向她,眼中含着淡淡的笑。 那一瞬间,柏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成了静态的,心跳停止了,呼吸停止了,也许连细胞都停止工作了。 柏舟怔怔地看着桑泱,无意识地朝她靠近。 桑泱目视她走到身前,才温和地问她:“小朋友,你跟着我做什么?” 柏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张得喉咙滑动了一下,脑子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刷子刷过一般,刷去了她所有的想法,变得空空的。 最后,她只能凭着本能,认真地说道:“你让我很好奇,我想认识你。” 她第一眼见到她,就对她产生了了解的欲.望,想靠近她,想知道她的喜好厌恶,想参与她的喜怒哀乐,她全身心地被吸引,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接触绘画那样,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被打开了。 只不过第一次接触绘画时被打开的世界叫梦想,而这一次的世界叫爱情。 桑泱很惊讶,她看着柏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即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小朋友,很晚了,快回家吧。” 柏舟因为比同届的同学小的缘故,经常被认作小朋友,她都习惯了,平时也不觉得困扰,可是现在,她却莫名地一阵沮丧:“我不是小朋友。” 她望着桑泱,认真地告诉她:“我叫柏舟,是油画系10级新生,我住在西区2栋宿舍楼508,我的号码是……” 她在桑泱惊讶的目光下,把自己的信息全部都告诉了她。 一个同学把装饰用的气球踩爆了,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柏舟被吓了一跳,朝他们看去。 “那时候,你特别乖,第一次见面,就愿意对我毫无隐瞒。”桑泱回想起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有些怀念地说道。 柏舟转头看她,很不服气地问:“我现在不乖吗?” 当然不乖,藏了一个让自己心神不宁的秘密,明知道她那么担心,却还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桑泱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因为她看到柏舟也意识到了,她张了张口,圆圆的眼睛里光芒黯淡了下去,内疚地低下了头。 其实如果柏舟没有那么反常,没有坐立难安,没有发呆,没有害怕,她不会那么想知道她藏了什么事。 毕竟她只是爱她,并不是想控制她,小舟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归根到底,她也只是担心她。 桑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细细软软的,经常让桑泱感到心软。 柏舟越发地内疚起来,她不想再让桑泱担心,她抬起头,忍不住说道:“等晚上就好了,等过了八点多,就好了。” ※※※※※※※※※※※※※※※※※※※※ 晚安。 第十二章 晚上,过了八点多。 桑泱在心里默念柏舟的话,八点多会发生什么? 她心思转了一圈,依然没有任何头绪。 装饰礼堂的学生们在聊天,声音不大,只能隐隐约约地传过来一些,但并不能听清内容。 说完刚刚的话,柏舟突然间连故地重游的欢喜也都消失了。 就像她那一瞬间冒出来的侥幸念头一样,从她睁开眼睛那一刻起,事情就彻底改变了。 她最初想的是只要阻止桑泱上那辆车就能避免悲剧,这很容易。 直到她看到跟她一起穿越回来的画。 那幅画像一颗怀疑与恐惧的种子,在她心上扎根发芽,让她坐立难安。 她的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个让她浑身冒冷汗的念头。 会不会她什么都改变不了,桑泱最终还是会出现在那辆车上,然后和一整车的人一起,遭受惨剧。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柏舟的手紧了一下,桑泱安抚地注视着她,将电话接起来。 她先是听那边说,然后笑了笑:“没事。” “对。” “今天不去医院了。”桑泱说着话,目光始终注视柏舟。 柏舟握着她的手,手指上移,移到了桑泱的手腕上,找到她的脉搏,感受她心跳的频率。 桑泱又说了几句,神色和语气始终很轻松。 等她挂了电话,柏舟问道:“是姜苑打来的吗?” 桑泱道:“不是,是许颂意,她和我一个科室,我突然请假,很多工作都移交到了她手里,把她忙坏了。” “哦。”柏舟没什么感受地说道。 桑泱笑了起来:“作为感谢和补偿,我答应请她吃饭。” “哦。”柏舟还是没什么所谓,但是想了一会儿,她提议道,“那在家里请她吃火锅吧,我们自己煮火锅吃,把姜苑也叫上。” 她只是随口一提,但桑泱却显出了些许惊讶。 “怎么了?”柏舟问道。 “你以前可不会主动说要请姜苑来家里吃饭。” 她这样讲,柏舟才意识到好像是这样的,她和姜苑一见面就吵架,平时都是能不见就不见,根本不会主动说要一起吃饭。 但是那三年里,姜苑帮了她很多忙,也关心了她很多。 “偶尔请她来一次。”柏舟只能含糊地说。 桑泱就没再追问,只说:“那我明天见了她跟她说。” 大概是装饰工作快要做完了,那几个学生陡然松懈下来,嬉笑打闹起来。 礼堂的门窗都关着 ,风都被挡在了外面,但是天窗上照入了一束温暖的阳光,投映在地板上,那束光泛着金色的光芒,光里飘动着微小的灰尘。 小礼堂变成了一个温暖安静的地方,安静到连那几个学生的奔跑和嬉笑都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 柏舟握着桑泱的手腕,静静地说:“我想把那束光画下来。” 那束光很特别,既稳定,又像是代表了某种生命力与希望,很好地安抚了柏舟心里的恐慌。 桑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会儿光,她没有柏舟那样纤细敏感,但也觉得这束光很治愈。 “那我们回家。”桑泱站了起来。 柏舟却没有动,她仰头看着桑泱:“我不想动,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这里是封闭的,没有风,唯一的缝隙,照入的还是希望。这里让人感觉很安全。 柏舟现在像一只努力地把头缩紧壳里的蜗牛,想把时间熬过去,想把桑泱也藏在她的壳里,然后把时间熬过去。 而事实上 ,除了熬,她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我们晚一点再走吧。”柏舟又说道。 桑泱只好坐回了原处,她有种无力感,可是对上柏舟柔软的目光,无力感又会渐渐地消失,她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只能陪着柏舟。 她们在这里待了不知多久,期间柏舟接了几个电话,有画展策划人打来的,也有一些合作得比较深的合作方来关心出了什么事。 但每次挂了电话,柏舟都会告诉桑泱是朋友打来的。 “是帮我策划画展的朋友打来的。” “是上次让我画她们家杂志插画的朋友打来的。” 桑泱知道柏舟的这个习惯,对柏舟来说,只要是认识的人,都是朋友。家门口的保安和她打过几次招呼,于是对她来说,也是朋友。 她第一次听到柏舟提到朋友这个词,是她们认识不久后。 从那天礼堂初见后,柏舟就经常来找她,她像是一点都不觉得这样频繁地找一个刚认识的人有什么不妥。 每天都很高兴地跑来,有时是问她有没有时间去看她画的画,有时是想和她一起吃饭,有时只是随意地说些她遇见的开心的事。 但更多时候,她见不到桑泱,只能沮丧地离开。 她会给桑泱发短信告诉她,她来过了,往往是开心中透着丧气的语气:“我来找你啦,你不在,好吧,我等你半小时。” “好吧,你没回来,那我先走了,我要去画画了。明天我再来找你哦!” 有时候桑泱在忙碌的学习里,在课程间,甚至有一回在导师的目光下,都忍不住笑。 她觉得很神奇,为什么这个小孩可以天天这样仿佛完全不知道疲惫地来找她,她甚至有些羡慕,难道这就是十六七岁的小孩的活力吗。 最初一个月她们交流得并不多,因为柏舟对桑泱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直到有一次,柏舟来见她时,脸上没有笑容,甚至眼神还有些躲闪,不敢直视她。 桑泱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了?” 柏舟毫不犹豫地把苦恼都说了出来:“我朋友说,我那天晚上跟在你身后像跟踪狂,你不理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是变……”她把那个词吞了回去,迟疑着换了一个温和些的表达,“坏人。” 桑泱这才想起,她已经连着一个多星期让这小孩空跑了。 “你真的觉得我是坏人吗?”柏舟又问,神色是毫无掩饰的伤心。 她像是一个透明的人,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坦诚得不可思议,桑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我没有这样觉得。”桑泱说道,她确实没有这样想,她甚至觉得柏舟这样柔软的人,不被别人欺负就不错了,哪里当得了坏人。 柏舟立刻就高兴了,她大松了口气:“我也觉得你肯定不会这样想,可是我朋友说得太笃定了。” 桑泱见她笑容明朗的模样,突然心软,找出了一张课表给她:“你以后再我空的时候来。” 柏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地翻找她的书包,找出了一张自己的课表,和她交换,神色郑重虔诚得让桑泱想起在婚礼上交换戒指的新人。 桑泱为自己的这个联想感到一丝不自在。 柏舟却没发觉,她小心地把桑泱的课表收起来,然后开心地说:“我要告诉我朋友她想错了,这张课表就是证据。” 桑泱忍不住笑了笑。 后来她见了柏舟口中的朋友一次,是她的同学。 那次她有事去柏舟的画室,那位同学正好在,正和另一个同学说,她约了平时很难见到的一位教授,要去请他指导一下她们的画。 柏舟在边上听,也很感兴趣,就提出她也想一起去。 桑泱明显地看到两个同学显出为难的神色,但柏舟没发现,她还兴冲冲地提出了好几个方案,最后是那位同学找了个借口,拒绝了她。 她也没发现,信以为真,还真诚地说那下次我们再一起去。 桑泱觉得她这样很容易吃亏,便将那几个同学的心思剖析给她听:“她们只是不想带你一起去。” 又想到她那天一口一个我朋友,委婉地提醒她:“朋友是相互的,得别人也把你当朋友才是朋友。” 她记得柏舟当时露出了愕然的神色,随即便显得十分失落,桑泱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直白了,正想安慰她。 柏舟十分沧桑地叹了口气:“还好莫奈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有莫奈陪我。” 桑泱觉得如果别人说这样的话,她可能会觉得那个人很装,但柏舟不会让她有这样的感觉,她甚至认为柏舟就是这样的人。 她像是被关在某个只能画画的地方关了许多年,突然被放出来,让她融入社会。她做得还不错,让自己和这个社会适应得很好,但许多时候又会显出一些微妙的格格不入。 她有时候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在这个所有人都慎重衡量人际关系的年代,她把每个认识的人都当做朋友,也都真诚地对待她们。 她热爱画画,每天都做许多练习,几乎每件衣服上都沾了颜料,有些已经洗淡了,有的是新沾上去。 她画出一幅满意的画能高兴很久,会跑来开心地展示给她看,完全不嫌烦地向她仔细讲述她的构思。 托她的福,从小就没什么艺术细胞的桑泱已经能详细地说出绘画的各大艺术流派,欧洲绘画史,还有许多知名画家的生平事迹。 连他们院的教授都认识柏舟了,有一次她听到有位教授,笑眯眯地问坐在台阶上等她的柏舟:“小朋友,你又画了什么好看的画要给姐姐看啊?” 于是看着眼前这个庆幸还有莫奈当她的好朋友的小孩,桑泱不由问:“那我是你的好朋友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因为柏舟的心思浅显得很,她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她一直都很清楚。 果然柏舟听完她的话,脸骤然间红成了一个大番茄,目光也闪烁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装作随意的样子,说:“啊,你不能算好朋友吧,我觉得你和朋友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柏舟还在看那束光,不过太阳偏转后,那道光不再是从上往下直射,也没那么清晰了。 桑泱想到这些许多年前发生的事。 她的记性其实不是特别好,但是和柏舟间的事,她总是记得很牢,许多经年的往事,她甚至连时光中柏舟细微的表情都记得很清楚。 她现在已经比十六七岁时稍微警惕了一些,没那么轻信了,至少别人再随便找借口敷衍她时,她能看出一点了。 但是喜欢把认识的人统称为朋友的习惯没有改,真诚对待每一个与她接触的人的习惯也没有改。 桑泱有时候会担心她会被人欺负,有时候又觉得,她的小舟就是这样的。 突然小礼堂的门开了,那门应该有些年头了,发出吱呀的声音。 礼堂里的人都朝着门口望过去,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影子长长地倒映在地板上,他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 桑泱正要起身,忽然发现柏舟的脸色变了,她望着门边那个人唇角紧紧地抿起。 ※※※※※※※※※※※※※※※※※※※※ 又迟到了,但是这章比较长。 第十三章 这一整天有太多令人疑惑的事。 桑泱抬手搭在柏舟肩上,问:“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柏舟正想说什么,那个男人朝她们走过来了。 他应该是来找那几个布置礼堂的学生的,向她们走来途中,朝那几个学生招了招手,学生们也朝他挥手。 很快他就站在了桑泱和柏舟的面前,笑着招呼,伸出手:“桑泱。” 桑泱和他握了握手:“陆老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清指尖指了一下那几个学生:“学生会要在这里办一个活动,请我来给他们设计场地。”说罢,又哼笑一声,“叫什么陆老师啊,寒碜谁呢桑医生。” 他说着,看向柏舟,挑了下眉,面上笑意不减:“小柏舟,你好啊。” “学长。”柏舟礼貌地叫人。 陆清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点着头道:“嗯,感觉气质成熟了许多。” 他和柏舟其实并不熟悉,不过是互相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罢了。 但他显然非常开朗,也很健谈,笑容一直没消失过,俊朗的脸上容光焕发,像是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能让他找到乐趣。 桑泱一直在留意柏舟的神色,但除了刚才看到陆清出现在门口那一瞬间柏舟面色有异外,接下来便一直很平静。 陆清都天南地北地胡侃了几句,一个女生喊他,才和她们说了回见。 “你觉不觉得陆学长很乐观?”柏舟问道。 她们走出了那间小礼堂,桑泱“嗯”了一声:“他不是一直这样吗?一天天傻乐,跟谁都玩得好。” 柏舟忍不住笑了笑,她和陆学长不是特别熟,在学校里见的也不多,毕竟学长大她两三届,本科毕业后就出国深造了。 但圈子小,里头的人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能传开了。 柏舟也是听那位画展策划人说的,陆清回国后回到了母校任教。 “还挺适合他的,毕竟他这么话唠的人,有一对学生陪他说话他肯定高兴。”策划人是这么讲的。 她们在小礼堂里坐了好久,天色已经不早了,太阳被云挡了起来,秋风裹上了凉意。 经过一个垃圾桶,桑泱把那半杯凉掉的奶茶扔进垃圾桶里。 “姐姐,你觉得陆清热爱这个世界吗?”柏舟又问。 桑泱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很奇怪,想了会儿才回答:“我觉得他相当热爱这个世界,不过比你还是差了点。” 柏舟没想到会说到她身上,意外地“啊”了一声。 桑泱牵住她的手,她们一起朝着校门口走去。 还没到下课的时间,校园里行人不算多,操场上倒是有许多人,应该是在上体育课。 “那你觉得陆清有没有抑郁症的预兆?”柏舟又问。 桑泱古怪地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柏舟立即想起那天,确切地说,对她而言是昨天晚上。她从桑泱的父母家里出来,看到的场面。 陆清从高层坠落,倒在血泊里,他的妈妈撕心裂肺地痛哭,想冲过去把儿子抱起来,却被人拦住。 柏舟昨晚没有太多的感受,因为她的心很迟钝,就像是冬眠了一样,不管快乐还是悲伤,都很难让她的情绪有波动。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就像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她的心活了过来。 “我就是问问,从你专业的角度来看,他像不像容易患上抑郁症的那类人群?”柏舟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直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桑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抑郁症得挂精神科或者心理科,我是外科的,专业对不上。不过很明显,他事业做得不错,感情生活也很稳定,性格又开朗乐观,是那种既有追求,又有寄托的人生赢家,是最不容易患上抑郁症的那一类人。” 柏舟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昨夜看到的那个场景,满地的鲜血在夜色中呈现近乎于黑的神色,陆清倒在地上,她没看到他的脸,但他的衣服被血浸透了,碎肉散在地上,他整个人都狼狈透了。 柏舟又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个衣衫整洁到衬衫上一丝褶皱都找不出来的青年,想到他笑容满面,口中说着轻松热络的话语。 要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他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们走出校门。 柏舟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回头去看图书馆顶楼的那个钟。 “我们回家吗?”桑泱站在车边问道。 柏舟说:“回家。” 她开车门,没有立即发动汽车,直到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才踩下油门。 一路上她都将心思都放在前方的路况上,将车开得前所未有地稳当。 连桑泱和她讲话时,她也专注地盯着前方,口中随意地应和着,敷衍得非常表面。 渐渐地,桑泱也就不再开口了,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回到家里,柏舟听到挠门的声音才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把豌豆放出来了。 她忙打开房间门,豌豆就坐在门边,仰头望着她,眼神居然有些哀怨。 “汪!”它冲着柏舟不满地叫了一声,绕过她跑去了桑泱那边。 桑泱安抚地揉了揉它的脖子:“豆豆乖,自己去玩。” 豌豆赖在她身边,用脑袋蹭她的手背,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到其他地方疯玩起来。 打发走了一个,桑泱望向剩下的另一个:“小舟呢?小舟乖不乖,要不要自己玩?” 柏舟走过去,走到桑泱的身边。 深秋天黑得很快,从学校出来时,还是黄昏,回到家里,天已经接近黑透了 ,院子里的路灯在每天相同的时间点自动打开,将周围照出一片惨白的亮光。 “快到冬天了。”桑泱说道。 柏舟也这么觉得,她还记得这个冬天非常寒冷,雪下了厚厚一层,天空成日的阴霾,望不到一丝阳光,严寒仿佛没有尽头。 “我饿了。”柏舟说道。 也是时候准备晚饭了。 桑泱去了厨房。 柏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她深吸了口气,将屏幕按亮。 从屏幕亮起到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秒的时间,柏舟却觉得无比地漫长,长到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大脑里出现了一段长长的空白 ,长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拿不稳手机。 17:49。 屏幕的光有些刺眼。 柏舟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她直直地看着屏幕,而后,像是被惊醒,她猛地将手机塞回口袋里,长长出了口气。 还有不到两个半小时。 “两个半小时。”柏舟轻轻地对自己说道,心却跟着这句话逐渐地收紧,让她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 桑泱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但味道十分可口,土豆牛肉汤炖得香浓,喝一口仿佛能像驱散寒意一般驱散所有的担忧与愁闷。 于是柏舟有了片刻的安宁,但也仅只片刻而已,几乎是下一瞬,那漫无边际的恐惧便又卷土重来,并随着越来越靠近那个时间,柏舟越来越紧张。 她不让桑泱离开自己的眼前。 “我想画光,我想你看着我画,你陪我好不好?”她把画室的门关上,让桑泱待在她身边。 桑泱感觉得到她的紧张,她没有拒绝,就待在柏舟看得到的地方,主动地把自己的手交到柏舟的手里。 她记得柏舟说的,过了晚上八点就好了。 时间像是被人用擀面杖碾扁、抻长,过得极为缓慢。 柏舟的画笔在纸上落下几笔,却全无章法,只能说是胡乱地涂抹。 桑泱把笔从她手里拿出来,放到一边,而后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她的脖颈,她柔软的头发,然后亲吻她的额头,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鼻尖,亲吻她的唇。 “我在的,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桑泱的声音那样轻柔,像是蒲公英飘散在阳光下,温柔地飞舞,轻轻地落在柏舟的心上,接着坚定地生根发芽。 “我不怕。”柏舟对她说道。 她想,这一次,如果平安,她和桑泱永远在一起,如果发生了像上一个时空那么可怕的事,那么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保护桑泱。 她们在画室里深吻,挨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柏舟将头抵在桑泱的肩上,连呼吸都变得那样明显。 过了不知多久,桑泱看了眼手机,温声道:“小舟,八点十五分了。” 八点十五分了,什么都没发生。柏舟一下子站直了身,她的目光有呆滞,却一团光逐渐地放大,随即在她眼中绽放,连带着她的唇角一起。 “太好了!”她喜不自胜,把桑泱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 她开心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原地跳了两下,又用力抱住桑泱,口中不住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桑泱也被她的喜悦感染,抬手反抱住她,跟着轻轻吁了口气。 这处处反常的一天仿佛在柏舟兴奋的心情里就这样安全地毫无惊险地过去了。 ※※※※※※※※※※※※※※※※※※※※ 。 第十四章 回顾这一天,平静又寻常。 太阳在固定的时间升起、降落,马路上的车辆行驶在自己的车道上,树叶因秋风坠落,在地上积起厚厚的落叶。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轨迹上,毫无偏差。 似乎除了柏舟,全世界都在安定有序地运行着。 而柏舟的反常也终止于夜晚八点十五分。 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外边的风声,但却可以看到路灯下院子里被卷得飞起来枯叶。 柏舟和桑泱一起坐在墨绿色的沙发里。 这间画室完全是柏舟的风格。 她主攻油画,喜欢印象派,审美偏向西式,个人风格很鲜明。 于是到她家里来的朋友参观了她的画室以后,都会感叹装修的风格独特但又不会让人觉得猎奇,完美地和柏舟融为一体,然后认定,这一定是柏舟自己设计的。 但事实上,这间画室是桑泱的手笔。 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柏舟很担忧会在装修风格上和桑泱产生分歧。 因为桑泱的审美偏向中式,她的父亲是语文老师,母亲是出版社主编,相对于艺术,她接受的文学熏陶要更多些,和柏舟是完全不同的偏好。 柏舟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向她承诺:“如果我们有不一样的意见,我不和你吵架,我听你的。” “不至于那么惨烈吧,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达成一致意见的。”桑泱笑着说。 柏舟却不乐观,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是她们的家,不管最后是什么样的,只要有她有桑泱,她都会很喜欢。 可桑泱却非常乐观,她想了会儿,说:“不然你把你画室那部分的装潢交给我,我肯定可以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工作区域。” 柏舟将信将疑,但她觉得很有意思,就答应了。 之后桑泱把工作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设计画室的装修上,和装修公司反复地沟通了许多遍,几乎每天都会去看进度,判断和她预想中的样子有没有偏差,有的话及时调整回来。 柏舟的期待值越来越高,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画室最终的样子。 等到那一天终于到来,她推开门,看到整个房间的模样时,那些期待就像变成了烟花在眼前五彩缤纷地绽放,绚烂无比。 桑泱说得一点也没错,整间画室完完全全就是她理想中的模样。 “你怎么做到的?”柏舟又惊喜又好奇。 桑泱想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你画的每一幅满意的作品都会拿来给我看。” 看了好几年,当然知道了柏舟的审美偏向。 现在,她们就待在这间桑泱为柏舟准备的画室里。 高度的紧张之后,柏舟感觉到一种近似虚脱的疲惫,她枕着桑泱的腿侧躺下来。 桑泱在看窗外,看树叶打旋,看冷白的路灯下居然有一只飞蛾在寒风中绕着路灯转。 柏舟闭着眼睛,她找到桑泱的手,放到嘴边亲吻。 身体和精神都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现在的心情就像飘浮在云端,轻快得很。 桑泱的指尖在她的唇上,柏舟的眼睛闭着。 指腹轻轻压着她的下唇,缓缓地抚摸,柏舟的唇色较浅,是很漂亮的粉色,下唇柔软,指尖缓缓地顺着唇缝往里,碰到柏舟轻合的牙齿。 柏舟睁开了眼睛,她微微张唇,咬住了桑泱的指尖,柔软湿润的舌尖在指腹上似有若无地划过,柏舟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现在好了?”桑泱问道。 柏舟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无事发生,便显得她这一整日的紧张都很莫名其妙,也许还让她看起来很可笑。 可柏舟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桑泱不会笑话她,何况,只要桑泱好好的,别的也没什么要紧的。 真像一个梦,这一整天像个光怪陆离的梦。 而上一个时空发生的事,在尘埃落定,重归宁静后,也像一个遥远虚假的梦。 只有这一刻是真切踏实的。 柏舟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桑泱没有再问柏舟究竟发生了事,为什么突然那样紧张忧虑,突然又平静下来,这中间明明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桑泱又肯定,一定还有隐情,因为柏舟不是一惊一乍的性子,能让她这样情绪大起大落,一定是非常严重甚至可怕的事。 但桑泱不打算现在问,因为柏舟心情很好,她的笑容那么轻快,不像白天时的沉重。 桑泱不想破坏柏舟的好心情,她决定明天空下来的时候再和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柏舟翻了个身,平躺在沙发上,依然枕着桑泱的腿,灯光有些微刺眼,她用手捂住了眼睛,然后将手指分开一些,透过指缝看桑泱。 “我觉得我和陆清一样,我也既有追求,又有寄托。” “嗯。”桑泱点了点头,语调微微地上扬。 她明白柏舟的追求指的是什么,她的寄托又是什么。 “我也是。”桑泱又说。 她们都是很幸运的人。 柏舟忍不住设想明天要怎么过,后头要怎么过,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都值得期盼。 她明明在深秋冷风吹拂夜晚,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却都像被强烈的阳光照耀那般,充满了希望。 “你要不要继续画那束光?”桑泱问道。 “要!”柏舟马上站起来,走到画架前。 桑泱也跟着她,站在了她身边,看着她作画。 柏舟现在心情好,看什么都是金灿灿的。 拿起画笔,她回忆起那束光、那个空间,她感受到一种异样的祥和宁静,祥和到近乎圣洁。柏舟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新的构思,她在画纸上比划了一下构图,正要落笔。 小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振动的声音本来很微弱,但画室里没有别的动静,于是这点微弱的声音也格外明显。 她们动作一致地看了过去,屏幕亮起来,应该是进了一条消息。 那是桑泱的手机。 柏舟怔了一下:“要看看吗?” 桑泱也和她一样,有些迟疑地说:“应该……只是垃圾短信吧。” 工作上有要紧事的话,医院都会打电话给她。 她们两个看向对方,一致决定不管它,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画上。 结果还没两秒,柏舟的手机响了。 拿着画笔的手一顿,柏舟产生一种今天是没法安心画画了的预感。 铃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响。 桑泱看着柏舟皱得紧紧的眉峰笑了笑,推了推她:“去接起来。” 柏舟想等它自己停,可是打电话的人显然很有耐心,怎么都不挂。 她只能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看了眼屏幕,显示着画展策划人的名字。 柏舟已经把画展忘到脑后了,这时看到策划人打电话来,也没什么动容,只觉得他很讨厌。 “柏老师,你在忙吗?”策划人的声音相当轻快,可见今天柏舟缺席也没造成大的影响。 柏舟低气压地发出一声:“嗯。” 她不高兴得这么表面,引得桑泱抿唇轻笑。 策划人却一点也没发觉,兴致勃勃道:“柏老师,我在你家附近了,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把粉丝送的礼物给你带过来了。” 柏舟一点也不想去,她只想和桑泱一起,待着这个小小的,舒适的画室里,可是他来都来了。 “五分钟后到你小区门口。”他又补了一句。 “好吧,知道了。”柏舟没精打采地说,然后挂掉了电话。 桑泱走到她身边,柏舟看向她寻找安慰,口中抱怨道:“他好烦,怎么会有这么烦的人。” 人家明明是好意来给她送东西的。 桑泱顺着她道:“真是的,怎么可以这个时候来……要我陪你去吗?” 外面还挺冷的,柏舟道:“不用,我自己去,一下就回来了。” 从家里到小区门口走过去差不多五分钟,柏舟虽然说着好烦,但也怕去慢了让人等,很快就换了鞋出门。 外面真的很冷。 柏舟想起天气预报似乎说过,这几天冷空气来袭。 也许明天就入冬了。她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她走得很快,从一个路灯下到另一个路灯下。 她回头看一眼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云层很厚很厚。 走到门口,策划人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她,推开车门下来,手里抱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全都塞到了柏舟手里,口中说着:“柏舟老师,明天你可一定要到!” 柏舟“嗯嗯”地答应:“好的好的。” 又冲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他们接触了几个月,策划人哪能不知道她的性格,笑着说了再见。 柏舟抱着礼物盒子正要回去,看到路边那家烧鹅店门口排了几个人。这家烧鹅很好吃,她和桑泱都喜欢。 她们晚饭都没吃多少,过会儿也许会饿。 柏舟走了过去,决定带一份烧鹅回家,晚点煮面吃。 店员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轮到柏舟。 往回走时,柏舟又想起那句既有追求,也有寄托。 桑泱是她的寄托,桑泱很厉害,她身上有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让柏舟感到安全感到安心,让柏舟觉得,不管前方怎么样,都没关系,因为桑泱会始终在她身边支持她,不管怎么样,她都会陪着她。 可是柏舟又很清楚,桑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她也有很脆弱的时候。 柏舟永远记得那一天,桑泱在她面前失声痛哭,反复地说着那一句:“我没有救下他,对不起、对不起……” 那是她第一次遭遇手术失败,她的病人在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 每个医生都会遇到这样无能为力的事,因为医生只能治病,而不能起死回生。 可是桑泱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她会自责。 每当有病人放弃治疗的希望离开医院,有病人最终还是没能跑过死神,桑泱都会很难过,那是她最需要柏舟的时候。 柏舟决定以后还要做得更好。 她打开家门,一边换鞋,一边说:“我回来了。” 桑泱没有回答。 柏舟怔了一下,她把东西都堆在玄关的柜子上,快步走到画室,画室的灯开着,桑泱不在。 “我回来了!”柏舟又喊了一遍,依然没人,她跑上楼,桑泱也不在。 整栋房子都没有桑泱的踪影。 桑泱不见了。 ※※※※※※※※※※※※※※※※※※※※ 需要死亡预告吗? 谢谢teresa的长评,写得超级好! 第十五章 桑泱不见了! 仿佛有人拿着一面锣对准柏舟的耳边用力敲击,她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鼓膜疯狂地振动,让她的大脑里也充斥杂乱的嗡鸣。 她抬手扶住楼梯栏杆。 白天的恐慌在尘埃落定后加倍地卷土重来,这栋空荡荡的房子,仿佛在告诉她,她太天真了,事情还没结束。 桑泱哪里去了。柏舟努力地想要平静下来,她反复地深呼吸,平息剧烈跳动地心脏。 抬手看了眼时间。 8:40。 她又打开通话记录,看到策划人的来电是8:23,她和桑泱说了几句话,又换了鞋,最多一分钟。 她待在外边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左右。 只有短短的十五分钟,桑泱怎么会不见。 柏舟茫然地看着表,恐惧在她心里扩大,她的脑海冒出了一个词。 消失。 凭空消失。 “汪!”豌豆从一个房间跑出来,看到柏舟站在楼梯口,冲着她叫了一声,然后歪了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柏舟瞬间清醒过来,她得找到桑泱。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柏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桑泱两个字显示在屏幕上,柏舟迅速接起来,听着电话接起瞬间的沉默。 “小舟。”桑泱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回家了吗?” 平静温和,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柏舟却像是浑身都脱了力,她靠着扶手滑坐在楼梯上:“嗯。” 桑泱向她说明了一下去向:“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很多人受伤,医院忙不过来,我得去帮忙。晚上可能会回来很晚,也可能不回来,你早点睡,不要等我。” 柏舟听到车祸两个字,缓缓地弯下了身,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你在开车吗?那你专心看路,别太赶,要注意安全。” “我在颂意车上,她路过接上了我。”桑泱说道,“但我也不能跟你多说了,快到了。” 她们家去医院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当初选定这栋房子的原因之一,就是离桑泱的工作地点近。 “好,到了给我发条信息。” 柏舟埋首在臂弯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往肺里灌满了空气,胸腔在极度的恐惧中平息下来后闷闷的钝疼。 柴犬走了过来,蹭了蹭柏舟曲着的膝盖,轻轻舔着她的手背。 狗对人的情绪有很敏锐的感知力,豌豆感受到柏舟此刻情绪的动荡。 柏舟抬起头,平日里湛亮的眼眸此刻脆弱而无力。 “我好害怕她又出事,我好怕失而复得的最后是另一场更无能为力的绝望。”她对着豌豆虚弱地笑了笑。 豌豆吐着舌头,整个身子都挨着柏舟的小腿,仰头看她,眼神清澈柔软。 柏舟看了它一会儿,伸手抱住它的脖子,揉了揉它脑袋上的皮毛:“谢谢你找到那幅画让我回来,以后我都会和你和平共处,不嫌弃你跟我抢泱泱了。” 豌豆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感受得到她的情绪没那么低落了,于是呜呜了两声,从她怀里挣出来,跑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柏舟看着它跑远,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攥得紧紧的手机。手机坚硬的边角硌得她的手心有点疼,她的心情蓦地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太好笑了。 如果是平时,桑泱不见了,她第一反应肯定是打电话问问她去哪儿了,但刚刚,可能因为时光倒流这件科学无法解释的事,还可能是因为总担心会回到上个时空的既定走向里,她居然以为桑泱凭空消失了。 真是自己吓自己 。 柏舟心有余悸,脸色还没缓过来,仍是病态的苍白,但眼睛重新灵动了起来。 她走到门口,没拆那些礼物,而是拎起装在外卖盒子里的烧鹅看了看。 原本计划的煮面是行不通了,桑泱不在家,她没有给自己煮东西吃的动力。 柏舟看着烧鹅思索了会儿,决定炖个汤吧。 一场手术时间长的十几个小时也很常见,太辛苦了,炖个汤给桑泱送去,把烧鹅也带上。 桑泱坐在许颂意的车上。 见她放下手机,许颂意才回头看了看她,又望向前方,口中闲聊着:“跟小舟说过了?” “嗯。”桑泱看向窗外,路旁的灯光水流般照入车子里,又如潮水般退去,给她脸上打上一道流动的光线。 “怎么了?怎么心事重重的?”许颂意又问。 桑泱在想刚才柏舟在电话里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可听起来却像是格外的遥远,又或许是她太过敏感了。 桑泱抬眼,看了看许颂意,淡淡地笑了笑:“没怎么。”又想起刚刚医院打来的电话,“今晚恐怕得忙到天亮了。” “嗯。这么严重的车祸,我猜肯定忙不过来,也多半会让你也回医院,一接到通知就给你发了微信,正好顺路捎上你。” 前方就是医院正门,门口有两辆车正排队过关卡,保安亭站了个保安,正在维持车辆进出的秩序。 许颂意转动着方向盘跟在那两辆车后,调侃道:“不过早知道小舟在家,我就不发你微信了,她肯定特别乐意送你。” “你就少和姜苑学了。”桑泱没好气道,姜苑最喜欢调侃她们,尤其喜欢调侃小舟,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 她们口上开着玩笑,但等车一停下,两个人口中虽还说话,神色却已变得端正,一推开车门,便朝着急诊飞快地跑了过去,迅速加入到救人的行列中。 柏舟收到桑泱到医院的消息时,正在洗炖汤用的材料。 她手上沾着水,随手抽了张厨房纸捏了两下,弄干了指尖的水滴,点开手机屏幕。 “我到医院了。”桑泱的微信十分简短。 到医院就好,柏舟接着洗那几块排骨与配菜,然后看了看时间,决定先放一会儿,晚一个小时再去炖,然后等到两三点,给桑泱送去,运气好的话,那个时间她也许正好下班。 柏舟经常接送宋迩,偶尔也担心她加班饿到,会给她送吃的,已经送出经验来了。 她洗干净手,捏着手机走出厨房,想了想,给桑泱发了条微信:“下班记得告诉我。” 然后就看到豌豆趴在厨房门口,谴责地望着她,显然以为她背着它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眼看都九点了,还有三个小时这一天结束了。 柏舟心情放松,给豌豆开了个罐头。豌豆一闻到罐头的香味,立即讨好地摇起了尾巴,柏舟高高举起罐头逗了豌豆一会儿,才在豌豆呜呜的焦急叫声里,把罐头拨进它的碗里。 豌豆津津有味地享用美食,柏舟走去了画室,正想继续画那道光,却看到了她上午放在立柜上的那幅画。 她走过去,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走到沙发边坐下。 早上发现这幅画跟她一起穿回来时,柏舟觉得很恐怖,现在她依然对这幅画怀着几分警惕。 但是看了会儿,她想起小时候画这幅画时,她对画的构思。 那时宇宙算是一个新时新的概念,许多孩子在家长老师的带领下接触这方面的知识,黑洞在当时最普遍的理解是未知和吞噬。 她当时听老师解释了黑洞关于时空扭曲的那部分概念后,脑海中便冒出了一个广阔无边的旋涡,旋涡飞速旋转,仿佛能搅碎一切,然而一旦进入它,另一端或许就意味新生。 毕竟但凡是人,总有些懊悔的事吧。扭曲时空,穿梭时空能够让时光倒流,让懊悔的人生得到弥补。 于是这幅画的用色偏向璀璨光明。 柏舟拆开了画框,将画取了出来。 取出来后,就是一张薄薄的画纸了,柏舟把画背着放到桌上,拿起一支笔,思索了会儿,在画的背面写起了字。 她写写停停,眼睛里泛起了些许笑意。 因为她的存在,因为她穿梭时空,两个时空间有了一个交点。而她现在正在写的,是另一个时空的柏舟想对桑泱说的话。 不太长,只有几句,但柏舟写了好一会儿。 放下笔,她把画重新装回画框里,然后将画框放进了立柜中。 她算是用简短的话将上一个时空发生的事做了一个记录,画了一个句号,准备连同这幅画一起永久地藏起来,而她则会桑泱一起,继续往前走。 救护车的警笛声响彻黑夜,听得人心惊肉跳。 还未等车停稳,桑泱和几个医护人员就一起冲了上去,将病人从车上抬下来。 血腥味浓重,伤员还有意识,痛苦的呻吟与他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处使得人头皮发麻。 但医护人员们早看惯了生死病痛,他们保持着最专业的清醒,一接到伤员便马不停蹄地迅速往手术室转移,随车医生飞快地说着伤员状况。 他们争分夺秒,和死神抢人。 “这个病人还算幸运,你们没看到那辆公交车上,太惨了,车上的人应该都没生还的希望了。” 等病人情况稳定,一个医生唏嘘着说。 “人间惨剧,我当了这么多年医生,都没见过更惨的情况。” 桑泱伸手,护士将一把手术刀递到她手里。 她没有说话,不时地看仪器上显示的体征数据。按照随车医生的说法,这位病人的状况确实是不幸中的大幸,伤处虽然严重,但都可恢复。 桑泱听他们议论这场车祸,心情莫名地烦躁。 等到手术结束,一名护士跑过来,看到桑泱,忙道:“桑医生,李医生请您过去一趟。” “怎么了?”桑泱一边摘口罩一边问。 “那边病人伤口大出血,现在暂时稳住了,那个情况你先前遇到过……”她们一边走,护士一边把状况描述了一遍。 桑泱神色严肃,她步子迈得很大。 走到楼层另一端,却看到过道角落一个男人蹲在地上,神色呆滞地念叨着什么。 医院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既有着生病的喜悦,又笼罩着死亡的阴沉,希望令人雀跃,病痛与死亡有人绝望,中间还能牵扯出无数人性的阴暗与光辉。 在医院看到什么样的人都不必奇怪,这里本来就是汇合了人间百态的大染缸。 许多医护人员看得多了,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走近些,桑泱便听清了他细碎嘀咕的话语。 “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先救她,明明还有希望,明明她还活着……” 他抬起头,目光正好与桑泱的眼睛对上。 他的目光空洞,让人看着有种毛骨悚然的畏惧,仿佛那空洞的眼底隐藏着某种汹涌剧烈的情绪,又像是被囚禁的凶兽狂躁地撞击着笼子,而那笼子岌岌可危。 桑泱被他盯着,有种被困兽盯上的心底发寒。 “他什么情况?”她一面走,一面压低声音问。 小护士皱了下眉,但语气间没怎么当一回事:“是那场车祸的伤者家属,没的救了……他们感情挺深吧,他一开始还闹,现在就变成这副样子了。” 平时医生还会安慰家属几句,可今天医院这么忙,连桑泱这样请假的都被喊回来加班,急需救治的伤者占据了他们全部的精力,刚经历丧妻之痛的家属自然就没人顾得上去安慰。 桑泱听明白情况,心中顿时充满了酸涩,这样的事落谁头上都受不了。 可她也没工夫去管那家属,她得去救人。 手术室就在眼前,桑泱伸手推门,进去前,转头对小护士正色地叮嘱:“他状态不对劲,你现在就去找个人看着他。” 小护士有些茫然地站住了身,状态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医院对医闹格外敏感,小护士亲眼见过几起,更是害怕,她听桑医生这么说,有些拿不准桑医生说的状态不对,是指家属状态不对劲需要人照顾,还是家属状态不对劲也许会伤人。 但不论哪一种,小护士都转身往回走,外科这边忙着,但别的科室也许有人有空,可以提一嘴,或者干脆让保安来陪那家属。 他老婆没了,后事总得料理。 小护士这么想着,走到那条过道,猛地站住脚步,整条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家里十分静谧,灯光因安静显出一种冷调的阴沉,豌豆趴在厨房门口,厨房里柏舟正在忙碌。 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引得人食指大动。 柏舟将外卖盒子打开,把重新热过的烧鹅装进一个保温盒里,装的时候,偷吃了一块。 这家最令人难忘的就是鲜嫩肉质间鲜美的汁水,还有调得恰到好处的蘸酱。柏舟吃了一块,忍不住又偷吃一块,然后才将保温盒封起来,防止冷得太快,还在外边缠了几层保鲜膜。 骨头汤也炖好了,排骨炖得骨肉脱离,伴随着莲藕的清香。柏舟尝了咸淡,觉得正好,满意地装进保温饭盒里,又找了袋子把这两样都一起,放入餐具,便要出门去医院。 她走到门口,穿上大衣时,原本趴在厨房门口睡得直打呼噜的豌豆突然醒过来,对着她大叫起来。 “嘘!”柏舟示意它噤声,“乖一点。” 豌豆站了起来,跑过来,又冲着她叫。 “你都快一岁了,要学会独立,怎么能这么粘人。”柏舟一边开门,一边漫不经心地念叨。 余光瞥见豌豆似乎还要冲上来,柏舟眼疾手快地从门缝里溜出去,关上了门。 “呜……”豌豆望着那扇门,在原地焦躁地走了几步,最后它趴下,下巴枕在它的两只前爪上。 柏舟上了车,把保温盒都放在副驾驶座上。 深夜两点多,路上已没什么车辆,但她依然将车开得很小心。 十几分钟的路程很快走完。 柏舟到了医院门口,保安认得她,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在深秋凌晨凛冽的寒意里冲她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柏舟也冲笑了笑。 将车停到停车位上,柏舟没有急着下车,而是看了看手机,没有桑泱的信息。 说明她还在忙。 柏舟便合上眼来休息。 她其实一点也不困,但闭着眼睛,在这样温暖又密闭的空间里想想事情,也挺好的。 下周就要和桑泱一起去旅行了,柏舟唇角扬起。 现在已经是11月30日,已经算是第二天了 。 今天的画展可以去一趟,再不去策划人恐怕就要暴躁了。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睁开眼睛又看了眼时间。 快三点了,还没好吗? 柏舟一向知道桑泱的工作很辛苦,可依然忍不住心疼。 一直等到快四点,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我下班了,好累,就不回家了,在值班室凑合一晚好了。我们明天见哦。”桑泱的信息显示在屏幕上。 柏舟的脸上立即有了笑意,她拿起袋子,下了车,一边走一边回复:“我在医院啦,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哦,我现在拿过去给你。” 她大步地走,寒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 “你又不听话。”桑泱回得很快。 柏舟知道她是说她明明叮嘱了她早点睡的,结果她却在凌晨跑来了医院。 柏舟一点也不担心桑泱生气,桑泱从来不会真的生她的气。 她走得更快了些,想到桑泱能在一晚上的辛苦后喝到她煲的热乎乎的汤,柏舟就很开心。 桑泱刚脱了手术服就给柏舟回了信息。 “桑医生,回家吗?”一个医生拍了下她的肩。 “不回,都这个点了。” 其他人也差不多,这个点了,值班室里随便凑合一晚也就是了。不过桑医生不一样,她家里有小女朋友。 一看他们促狭的笑,桑泱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笑着摆摆手:“快走吧你们。” 她落在了最后,给柏舟打了电话。 柏舟很快就接了起来,她的呼吸有些重,隐约还能听见风声。 “姐姐。”柏舟的声音很欢快。 桑泱的心蓦地柔软,一夜忙碌的疲惫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了。 “冷不冷啊?有没有多穿点?”桑泱温声问道。 “不冷,我穿了好多,围巾也戴上了。”柏舟乖巧地回答。 她走到楼下了,快步迈上了台阶。 “我现在去值班室等你。”桑泱在电话那头说道。 柏舟也告诉她:“我在等电梯了。” “那我们说不定差不多时间到。” “嗯。” 电梯到了,柏舟走进去,按下楼层。 “还有两三分钟就能看到你了。”柏舟笑着说。 桑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柏舟看了眼屏幕,信号有点弱。 她皱了下眉,又舒展开。没关系,下了电梯,就能看到桑泱了,她暂且挂了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 走廊里没有人,脚步声在长长的空旷的过道里带起一阵回声,越发显得夜色宁静。 再走一个拐角,前面就是值班室。 桑泱加快了步子,突然,拐角后窜出了一个人,是那个家属。 他手里拿着一把刀,目光凶狠地盯着桑泱,他口齿间仿佛黏连着什么东西,口中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股阴森的气息。 桑泱往后退,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自救的办法,这条走廊没有设置值班室,也没有人,呼救也没用。 “你别冲动,你冷静点。”她用镇定的语气,试图稳住他。 他一步步朝她逼近,桑泱被逼到墙边,摸到墙上的报警器,她用身体遮挡着,按了下去。 保安赶上来只需要三四分钟。 桑泱想到柏舟很快就要过来了,顿时便慌了。 她试图拖延时间,拖到保安上来:“我们以前没有见过,你妻子的伤也不是我看的,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男人歪了歪头,露出扭曲的笑,猛地将手里的刀朝桑泱捅去,桑泱惊险地避开,男人一击不成,眼神更加疯狂,口中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去死!” 他话音没落,就扑了上前,男女力量悬殊,根本没有桑泱挣扎的余地,那把刀高高举起,下一秒就要扎进桑泱的身体,电光火石间,背后却突然冲出一个人,拼尽了全部力气把他撞开。 “快跑!”柏舟喊道,但没等她喊出第二句,一阵冰冷的剧痛席卷,让她整个人顿在了原地。 柏舟低头,看到那把刀捅进了她的胸腹间。 好疼。 怎么会有这样的疼法,就像是她整个人都被从中劈开了一般。 柏舟的眼神发直,她抬手,用尽了力气,抓着凶徒的手,喉咙里艰难而急促地发出一声:“快、跑……” 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间,桑泱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般的绝望。 “小舟……” 兴许是人到了绝境爆发出来的力量,凶徒被柏舟抓着,一时居然没挣脱开,保安终于赶到,把他制服。 “快救她,快救她。”桑泱几乎是爬过去的,她抱住柏舟,柏舟胸口已经被鲜血浸湿。 她眼睛里光很微弱,瞳孔那一点微微地移动,落在桑泱的脸上,她想说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看着桑泱,看着她哭成了泪人,看着她对她做各种急救措施,试图挽救她的生命,柏舟突然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 好可惜,她炖了好久的汤,刚刚洒掉了,桑泱喝不到了。 不过还好,她来了,她保护了她。她真难以想象,如果她没来,桑泱会遭遇什么。 可是她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桑泱要怎么办呢,她也会像她的那三年一样,生活在怎么都走不出来的伤痛中吗? 柏舟好舍不得,她看着桑泱,满心地割舍不下。 黑暗不容分说地侵袭,她再留恋也没有用了。 ※※※※※※※※※※※※※※※※※※※※ 没想到吧,没想到吧,没想到吧,没想到吧。 我前两天去写晨昏的番外了,那个番外有点难写,耽搁得有点久。 这章有六千多字,二更合一章。 明天也双更,补一下前两天的。 第十六章 第一个时空。 2017年11月29日,是柏舟举行第一次个人画展的日子。 柏舟从小就想当个优秀的画家,个人画展的举办对她梦想的实现是很重要的一步,她每天都很紧张很焦虑。 桑泱为了让她放松一些,定下了下周去旅行的计划,并且每天晚上跟她讨论旅程怎么安排,在哪里住宿,去哪条小巷找饱受赞誉的当地美食,哪里的风景很好看可以拍张照。 柏舟虽然是个审美相当超前的文艺工作者,但她拍照的技术也真是相当的一言难尽。 不过可能是叛逆作祟,越不擅长做什么,就越喜欢做什么,柏舟对拍照的热情一直很高,家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她买的相机和镜头。 “我们站在那片墙中间,从那个角度拍肯定很好看。”柏舟兴致勃勃地讲。 桑泱认真地听,偶尔还会搭上几句,有时是夸她,有时会说“不行吧,我觉得这样拍不好看”,然后柏舟就会着急地说“一定好看,不信我到时候拍给你看”。 “这样子吗?那我等着看。”桑泱总会适时示弱,显出被说服的样子来,满足柏舟那小小的好胜心。 柏舟于是便眉开眼笑地高兴,还会和桑泱说那家甜品店。 明明没有去过,明明只是看过图片,可也许是说得多,那家店就像是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几乎和拍照一起,成为她们睡前的必谈话题。 桑泱会专注地听着,然后确定柏舟的焦虑缓解,没那么紧绷了,才会在柏舟有些困倦地蹭过来时吻她的眼睛,她们互道晚安入睡。 那天早上,桑泱再一次问道:“确定不要陪你吗?” 柏舟紧张了好几个月,临到画展正式开幕这一天,她反倒平静了下来:“我可以的,你也要好好上班。” 桑泱想了想,见柏舟确实打定主意了,才笑了笑,说:“好。” 阳光照在秋日的小院里,半黄半绿的草坪撒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辉。 桑泱为她整理领口,就像是一个送爱人出征的妻子,吻了吻她的唇角:“祝我的小画家画展成功。” 柏舟点头:“一定会成功的!” 她说完想起什么,有些高兴地拉住桑泱的手:“我已经订好餐厅啦,等下午结束,我就去接你,我们去庆功。” “嗯。”桑泱答应。 她们在门口分开,柏舟去取车,桑泱走另一个方向,许颂意在小区门外等她。 天气好得令人惊叹,柏舟的心情也轻快得像天空中那一缕缕飘逸的云。 她走到车边,回头望了眼,望到桑泱逐渐走远的背影。 桑泱的背影很漂亮,她的体型十分优美,脊背永远是直,修长的颈犹如天鹅。有时候柏舟会觉得桑泱像是竹子,也许是在传统文人家庭长大,桑泱的性格里有一部分十分温润。 但许多时候,柏舟又觉得用竹子这样过于坚毅的物体比喻桑泱并不合适,并不是说桑泱不坚韧,而是,她太温柔了。 她的身体是柔软的,她的眼神像流动的水,宽阔而轻柔,仿佛能包容柏舟的一切,她其实不常笑,可她一旦见到她,便总会有一抹宠溺的笑意挂在唇畔。 柏舟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泱泱!” 桑泱的步子慢下来,她回头,柏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冲她使劲地挥了挥手。 桑泱莞尔,像是觉得柏舟这样子傻乎乎的,她笑着摇了摇头,也抬了下手。 她们就这样分别。 这一天,柏舟果真过得很顺利。 前期准备做得极为充分,画展上的流程都在计划之中,没有出错。 对柏舟来说,最难的事,大概就是和人打交道了,但这一天她和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说话,全部都顺顺利利的。 直到下午五点,柏舟接到桑泱的电话,医院临时出了些事,她必须要加班。 “对不起小舟。”桑泱歉然道,“姐姐下次补偿你好吗?” 柏舟当然很失落,但她知道桑泱的工作就是经常会有这样的突发事件的。 “没关系,你专心工作吧,不用担心我,刚好策划那边也要开庆功会,我和他们一起,会玩得很热闹的。你要记得吃饭,再忙都不要饿肚子。” 桑泱那边有人在着急地叫着“桑医生”,她匆匆答应一声,便挂了电话。 庆功会的地点是一早就订好的,柏舟跟他们一起去玩。都是年轻人,自然是怎么疯怎么来,这一晚上确实如柏舟说的那样,玩得相当热闹。 七点四十几分时,桑泱总算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零碎的事,桑泱找了许颂意,请她帮忙善个后。 许颂意抬手看了眼表,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回头请柏小舟给我签个名行不行?我有一朋友特别喜欢她的画。” “没问题。”桑泱赶时间,见她答应了,匆匆换下白大褂,便朝外走。 医院门口堵得厉害,出租车完全开不进来。 桑泱有些焦急地站在夜色里,她打开地图查了一下,发现这里到柏舟开庆功会的地方不远,公交车 也只需要十几分钟。 又恰好,那辆公车停在了站台上。 桑泱没再多想,忙小跑过去,上了车。 公交车有独立的公交车道,堵得不那么厉害,很快就畅通地开了出去。 车上人不算多,一眼望去,座位空了不少。桑泱走到最后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先拿出手机,给柏舟发了信息。 “我加完班了,现在过来,你们在哪个包间?” 她捏着手机,轻轻舒了口气,心里有种轻快又庆幸的放松,还好能赶上。 不管怎么说,这样特别的日子,她还是希望她可以在小舟身边的。 柏舟几乎秒回。 “我现在就下楼等你!” 火急火燎的,桑泱光是想象,都想得出柏舟在打下这行字时有多开心,也许是收到她的信息,她就跑出来了,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在手机的打字。 桑泱被柏舟感染了,也急于想见到她。 她突然涌起一阵遗憾,可惜太仓促了,时间宽裕的话,至少应该带一束花给小舟的。 公交车正驶到一个路口,路口亮着绿灯,司机踩下了油门。 “师傅,天黑,您开得慢……”有个乘客是谨慎性子,她见车速过快,提醒了一句,然而话都没说完,便化作了一声尖叫。 公交车撞在了前方一辆私家车上,而灾难并未就此结束,侧面一辆货车急速驶来。 那晚,柏舟没有等到桑泱,只等到一个交警打来的电话。 四个月后,她接到母校的邀请,邀请她作为优秀校友,给那届大一的学弟学妹们开一个关于如何在美术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的小讲座。 她本来是要拒绝的,她连如何让自己的人生继续下去,都感到万分艰难,又何谈去教别人。 但最后她还是答应了,因为联系她的是她以前的辅导员,不知道桑泱已经不在,笑着问候道:“桑泱有空也可以一起来嘛,你们毕业后没回来过吧?这里到处都是你们在一起的痕迹,趁这个机会故地重游,不是挺好吗?” 柏舟就被说服了,她在某一天,独自回了母校。 不过,她还是拒绝了讲座的邀请,她知道自己的状态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她只是去故地重游,去看看她和桑泱一起去过的地方。 四个月,正是人们开始遗忘那个过世的人的时候。 柏舟却每天都很想她,甚至一天比一天想,她一走进校门,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这一切。 她几乎想调头就走,可最后她还是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记忆变得格外地清晰,过往甜蜜历历在目,此刻却全化成了扎向她心口的刀。 她走到涂鸦墙前,看到那段自己七年前留下的文字。 “如果七年后,我们还在一起,我会回到这里,我永远都不会和她分开。2011年3月21日。” 其实已经忘了。 毕竟都过了七年,毕竟这些年她们都过得很好,怎么会记得这七年前因一次小小矛盾后写下的赌气般的话语。 如果不是这次凑巧看到了,这段文字大概就停留在了七年前。 柏舟拿出笔,笔尖触到墙时,她的手颤抖得几乎写不下字,可她的神色又是那样冷静,冷静得透出一股麻木。 她深吸了口气,左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右手手腕,接着把笔对准墙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 “我们还在一起,且永远不会分开。2018年3月21日。” --- 第二个时空。 桑泱画下句号。 “我们还在一起,且永远不会分开。2018年3月21日。” 墙面上留下了桑泱的字迹,与另一个时空的柏舟在同年同月同日心有灵犀地写下了相同的话。 她们隔着时空,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凝视相同的话语。 桑泱抬手抚摸最上方的那一行字,这么多年,字迹淡了许多,她轻轻抚摸着,墙壁冰凉的,有凹凸不平的颗粒,蹭在指腹有些粗糙。 她感到一阵透不过气来的疼闷,挨着墙,弯下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那一阵像是把心脏用利刃切开来的痛意才算缓过气,她站直身,有人打了电话来。 她接了起来,等着那边说完,答道:“我过来了。” 今天是那起持刀杀人案第一次开庭的日子。 法庭里到了不少人,还有当地媒体赶来了解案情。 医闹是近几年的社会热点,这起案子残忍血腥,受到了社会的诸多关注。 桑泱到的时候,桑父桑母在门口等她。 他们一起进去,坐在旁听席前排。 庭审对于被害者家属来说,是又一次尖锐的伤害。 在公诉人和被告与被告律师的交锋中,案发当日的情形会事无巨细地在他们口中重现,被害者是怎么中刀的,是怎么出现的,刀捅进哪个部位,是当场死亡,还是抢救无效全部一一讲述出来。 桑泱作为案件相关人员,被要求作为证人上庭,将那天的情形陈述出来。 被告叫丁辉,他现在倒是清醒了,竭尽全力地想要为自己脱罪。 但他杀人是既定事实,他只能反复说明:“我当时神志不清,我老婆是在医院里死的,比她伤得重的都救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她没救过来,为什么我老婆先老医院的不先救她,我是一时愤怒,做了错事,但医院也有责任,医生没有尽到治病救人的责任,我是被逼的,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她死了我就疯了,我接受不了……” 旁听席传来窃窃私语。 法官高喊:“肃静”。 公诉人转向站在证人席上的桑泱:“被告的老婆是你救治的吗?” “不是。” “你与被告老婆有过接触吗?” “没有。” 旁听席再度响起议论,这次比前一次更响。 “她就是医我老婆那个医生!”丁辉在被告席上大喊,他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双目圆瞪,眼角赤红的,整个人呈现出凶狠的亡命之气,法警立即按住他,但他已经呈现狂躁失控状态,在庭上大喊大叫。 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 桑母皱紧了眉:“要是律师用精神病辩护怎么办?你看他那个样子,跟疯了似的,我听说精神病就不用坐牢了。” 桑泱的双唇抿成一条线。 过几天还会继续开庭,具体需要斟酌的只有量刑问题,丁辉为自己做的辩护毫无说服力,更像是谎话连篇,他的律师本来就被公诉人逼得开不了口,被他一搅和更加焦头烂额。 桑泱把父母送回家,桑母担心她,拉着她的手说:“这段时间就住家里吧,不要回去了,你在家里住,妈给你做饭,你也能省点事。” “我也闲着,做饭费不了什么时间——我先回去了。”桑泱还是想回她和柏舟的家。 见桑母还想劝,她适时露出一个笑容,拍拍母亲的肩:“我没事。” 家里当然没什么变化。 豌豆这几个月也精神萎靡,经常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有时又一直待在门边看着门,像是在等谁回来。 桑泱看着时间给它的碗里添了狗粮,自己没什么胃口,就把这顿饭省了。 她上了楼,觉得很累,就先去洗了个澡,然后上了床,想睡一觉,却怎么都睡不着。意识清醒得像被打了兴奋剂强行地吊着,任凭她再怎么累,都无法得到片刻的安眠。 桑泱于是放弃,她坐起来,打开电视。 影像出现在屏幕上,似乎是一个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清晰利落,一下子将满室孤冷凄清都挤开,整个房子里适当地活跃了起来。 桑泱看着屏幕,明明每一帧画面都映入了她的眼帘,可她的大脑和视觉神经之间的联系像是被切断了,丝毫不知电视里在播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身旁的位置,那里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那里空的,本该躺在她身边的人不在了。 屏幕图像变动,带起房里一闪一闪的光影变幻。 桑泱出神地想着什么。 “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惨烈的场景却仍历历在目,这期节目,我们请来了交警大队的廖队长,请他给我们说一说车祸的详细情况。” 车祸两个字钻进桑泱耳中,她定了定神,看向屏幕,一个身着的警服的中年男人坐在了舞台正中心的沙发里。 “车祸的起因,在于公交车的失控。”中年男人长着一张刚毅的国字脸,一开口没和观众打招呼,也没和主持人寒暄,径直就进了正题。 “当晚八点十分,该辆公交车在靠近东信大道和北鞍路的交界处时突然加速,撞上了一辆躲避不及的私家车……” 桑泱被那个时间吸引了。 八点十分。 她记得那天小舟一整天都很不安,问她怎么了也不肯说,直到晚上八点多,她突然就放松了下来。 桑泱盯着电视屏幕,没来由地想,这场车祸也发生在八点多,小舟的异常和车祸有关吗? 这种猜测是很没道理的,一方面柏舟没提过车祸,另一方面车祸是晚上发生的事,小舟怎么可能从早上就开始为它焦虑。 小舟又不会未卜先知,算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她如果有这个本事,那天晚上也不会…… 桑泱的思绪像是被踩了急刹车,心头一阵尖锐的痛楚。 电视里再说什么,她便再也听不进去,她始终都没有习惯柏舟的离世,可现实中又有无数的声音都在提醒她柏舟确实不在了。 桑泱捂住脸,身体蜷缩起来,她贴着柏舟的枕头,悲痛仿佛刺穿了她的每寸肌肤敲碎了她的每一处骨骼,浸润到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泪水从指缝里渗出。 “小舟……”她哽咽着。 你回来啊,再让姐姐看看你,哪怕只看一眼。 春天已经到来很久了,院子里半黄半绿的草都像是换上了绿衣焕然一新。 去年深夜的寒风被留在了那个夜晚,而今即便是凌晨最冷的时候,夜风也似带着一股格外温柔的关怀,不忍心冻到这人间。 桑泱睡不着,她躺了很久都睡不着。 她下了床,洗了脸,走到楼下的画室。 她这段时间睡不着的时候,经常会来这里,这里是柏舟最喜欢的地方,也是她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桑泱穿着白色睡裙,站在画架前,她木然的神色,在看到柏舟的作品时才有些许回暖,干涩的眼眸中也蕴含了柔和的光。 画架上那幅画已经画完了,桑泱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她意识到,不能把这幅画就这样放着。 柏舟对自己的画看得很重,满意的作品都会收起来,不会这样随意地放在外头的。 家里有装裱的工具和画框,得把它挂起来。 桑泱打开柜子,翻到一个新的画框,正要拿出来,便看到边上那幅宇宙主题的画。 是那幅柏舟不让她碰的画。 桑泱动作一顿,她盯着那幅画看了会儿,松开拿着新画框的那只手,移到了那副画上。 她把画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 晚安。 第十七章 柏舟画过很多画,她满意的作品,桑泱都看过,因为柏舟在画完的第一时间就会想捧到她面前,和她分享创作出好作品的愉悦。 家里的画摆得到处都是,多到不得不拿纸箱装起来。 柏舟在画室里又有个丢三落四的毛病,如果没有桑泱时常替她整理着,画室恐怕早就画材画纸丢满地无处落脚了。 她的画室,桑泱一向是随便进的,她的作品更是从不藏着,桑泱想看就看,想碰就碰,她从不介意。 正因如此,这幅她极度着紧,不许碰的画,才会让桑泱印象深刻。 她将画框从柜子里拿出来,先是站着将整幅画端详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奇特的地方,只能瞧出一些遮掩得很好的稚嫩。 是小舟小时候的作品,多半是学习画画不久,像大部分孩子会掩饰自己的稚嫩,喜欢模仿大人的模样一般,小舟在画画时也有这样的孩子气,她看过许多她刚学画的作品,无一不在掩饰她笔法上的稚嫩,学习着名家的笔触,强装出娴熟自在的笔法。 其实就像海边细沙堆砌成的沙堡,只有个骨架,连桑泱这样没有系统学习过绘画鉴赏的人,都看得出来。 可她却觉得这样“装腔作势”的小舟也格外的可爱。 她拿着这幅画,容色间漫上了几分怀念,这点怀念还未在她心里铺平,便又猛然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于是刚酝酿出来的那点温情便又变成了锋利的冰锥,反扎向自己。 桑泱深吸了口气,竭力地平静下来,不去想其他,只看这幅画。 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这是一幅很普通的画,风格已经窥见些柏舟后来的成熟作品的雏形,题材是宇宙,用色偏向绚丽,没有任何古怪。 可如果真的只是一幅平常的画,小舟为什么不许她碰? 桑泱将垂下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往房间正中走了几步,走到灯光更为明亮的地方。 她反复地观察这幅画,试图从画的内容里找到些隐喻。 宇宙、黑洞,都是很宽泛的概念,能找到很多隐喻,但是都没什么能支撑的证明。 最让桑泱在意的是画中占幅很大的黑洞,黑洞的颜色很深,像是能吸收一切的光。 桑泱盯着它,她抬手碰了碰,是颜料干燥后有些微坚硬的质地。 她在这幅画前站了一整夜,直到外头天光大亮,玻璃窗上蒙上一层浅浅的水汽,室内的灯光被外头照进来的自然光所隐没。 桑泱的身子因长时间的站立而有些僵硬,小腿也酸疼了起来,她无意识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目光依然在那幅画上,联系起那一天柏舟一整天的反常。 小舟一整天都很紧张,不让她离开她的视线,到晚上,她越来越不安,焦躁到连画笔都抓不稳,需要她抱着她亲吻她安抚她 ,才能稍微好一些。 她的身子在颤抖,她靠在她的肩上,将她抱得很紧,她喊她的名字,又长久地静默。 直到八点十五分,那个时间点就像一把刀斩断了柏舟的紧张焦躁,她一下子就好了,虽然还有些激动,但情绪平缓下来,恢复了她平时的样子。 桑泱回忆着,柏舟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像是刻在她的心上一般清晰。 她发现了,那一天真正古怪的地方就在于,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小舟便很焦虑,很紧张,什么都没发生,她又放松下来。就仿佛危险都在无形之中,而熬过了那个时间点,危险便过去了。 她盯着黑洞,心里隐隐地似乎抓到了些什么,似乎找到了这两者间的联系,但又仿佛始终隔着一层模糊的雾,说不上来。 桑泱想得入神,甚至有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执迷与疯魔,突然,客厅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桑泱转头,就看到豌豆跑了进来,她的目光还有些迷离,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 豌豆走到她面前,朝着她叫了一声,桑泱才发现天亮了,外头太阳也出来了,照在草坪上,照进窗子里。 桑泱一夜没睡,思维有些迟钝。 得喂豌豆了。她这样想着,撑着扶手站起来,却觉一阵天旋地转,她顿时失了力,跌坐回去,抬眼,就看到画架上那幅画。 一阵剧烈的悲痛猛然间袭上心头,像飓风一般肆虐,侵入到她的每一分骨髓。 她想这些还有意义吗?小舟已经不在了,她即便想明白,又有什么用。 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气,桑泱全身都瘫软下来,连坐着都觉得勉强。 豌豆凑上前,舔了舔她的手背。 桑泱抬手摸它,柔软的皮毛在她手心划过,她却只觉得悲伤。 过了好一会儿,桑泱才缓过来些。 “我们去吃饭。”她低声对豌豆说道,声音哑得厉害。 豌豆贴着她的腿走,这是它害怕的表现,于是桑泱喂完它,又抱着它揉了好久,好好地安抚它。 豌豆低头,大口地吃狗粮。 桑泱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是因为小舟喜欢,她们才会带着这只小狗回家。 因为小舟那段时间心血来潮觉得豌豆的绿色绿很漂亮,她们才会给小狗取名叫豌豆。 于是又是一阵透不过气的难受。 生活里许许多多的细节都带着柏舟的痕迹,让桑泱每分每秒都陷在对柏舟的想念中,丝毫逃脱不得。 她站起身,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几个月,她经常陷入这样不知该做什么的境地里,工作时还好,一件件事都是按部就班的,只要去完成就可以了,可一旦闲下来,她便会站在原地,不知不觉地出神。 门铃突然响了。 桑泱稍微地回了回神,走过去看监控,是姜苑站在外边。 桑泱开了门。 姜苑穿着米色的风衣,提着一篮水果,站在门外,看到门打开,她微微退了半步,见到桑泱,她笑了笑,抬起手里的果篮给她看到:“代表大家来看看你。” 桑泱也跟着笑了一下,侧身让姜苑进来,在鞋柜处蹲下身,拿出一双新的拖鞋,放在姜苑脚边。 姜苑换了鞋,她先是有些拘谨地环视了一圈里边,然后回头,看向桑泱,问:“你还好吗?” 桑泱垂下眼眸,缓缓地点了下头,然后又说:“里边坐一下吧。” 家里有些日子没收拾了,但也不脏,姜苑在沙发上坐下,桑泱去端水了。 “饮料,水,你要什么,自己选,不用客气。”桑泱在她对面坐下。 姜苑随手拿了罐饮料,没好气道:“我跟你客气什么。”又将桑泱的脸色细看了一遍,想说什么,又觉不好开口,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多长时间没好好睡一觉了?你看看你的气色?你这样去上班,病人都不放心让你看病,你自己就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桑泱端起水杯,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陶瓷杯壁上缓慢地摩挲。 “过两天就好了。”她缓缓地说,目光只在姜苑身上停留了短暂的片刻,便移开了。 因为她发觉,看到姜苑的那一瞬,她想的是,小舟要是知道姜苑来家里了,肯定会和她拌嘴,她们两个肯定又像两个小孩似的吵个没完。 然后小舟呢多半吵不过姜苑的,会慢吞吞地到她边上来,拉着她的手,向她求援。 姜苑不知道桑泱想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失去爱人的痛苦,哪里是外人随便安慰几句就能消减的。 但总不能就这样干坐着,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圈,才问:“庭审怎么样?什么时候出判决?” “休庭了。”桑泱说道,她站起来,问,“要不要吃点水果?” 她说着不等姜苑回答便朝着厨房去,边走边说:“我去给你削点水果。” 一进入厨房,走到姜苑看不见的地方,桑泱便靠着墙壁弯下了身,心口沉闷得像是被狠狠挤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满脑子都是柏舟或是微笑或是委屈或是和姜苑吵架吵赢后得意的表情。 心痛因为这些生活的过往更为剧烈。桑泱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直起身,拿了水果切盘,她几次差点切到手,好不容易才将果盘放满。 她端着盘子出去,却看到姜苑不在客厅里。 “姜苑。”她叫了声,便听画室里传出声音:“我在这儿。” 桑泱把果盘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走了过去。 姜苑站在画架前看那幅画。 桑泱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她勉强笑了笑,问:“这画怎么了?” 姜苑的目光仍紧紧黏着那幅画,语气里却有几分疑惑:“这画是柏舟小时候画的吧?我有个朋友很喜欢柏舟的画,去了她的画展,特意把这幅画拍下来给我看,说从这幅她小时候的作品里,就能看出她在绘画方面的天分极高。” 姜苑一面说,一面细细地又看了一遍,笑了笑:“我没艺术细胞,我看不出来。” 她说得随意,桑泱却发觉了其中的一处一样,她飞快问道:“你说,这幅画在画展上?” 姜苑“啊”了一声,声音弱了下去:“怎么了?” 桑泱缓缓地摇了摇头,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同姜苑说道:“我就不招待你了,我们周一医院见。” “啊?”姜苑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桑泱神色严肃,她立即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也不再停留,朝着门口去。 到了门口,姜苑仍是有些不放心,又说了一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记得跟我说。” 桑泱简短道:“好。” 姜苑一走,桑泱就去了储物室把画都搬了出来。 画展上的画都收了回来,用白布袋严谨地包好,放进纸箱里,还做了干燥处理。 桑泱把纸箱一个一个地打开,将里边的画都从布袋里拿出来。 她一幅一幅地找,将那几个纸箱都拆开了,直找最后一箱,才在倒数第二幅找到了那幅。 那幅一模一样的宇宙图。 桑泱小心地将那幅拿出来,拿到眼前,她目光飞快地扫视一圈,站起身,走去画室。 画室的画架上摆放的那幅画,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样。 桑泱的手微微发颤,她走到画架前,将手里的这幅放到画架边上,将它和画架上那幅放在一起比对。 一模一样,连最细微的差别都没有,想得像是镜子里外的两幅。 哪怕再高明的模仿者,都模仿不出两幅这么像的画。 一股诡异感蔓延开来,桑泱抓着画框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她联系起昨夜想了一晚上的事,脑海中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小舟却那么紧张,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到了某个时间点,小舟就放松下来。 画里的黑洞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桑泱的心跳越来越快,明明是有几分诡异恐怖的事,但她非但不害怕,甚至让那颗死了四个月的心,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她再度比对了两幅画,仍是一模一样,桑泱把手里的画框拆了下来,将里头的画取出来,正反面都细致地观察过,又将画框的边边角角都查看过一遍,没什么端倪。 她把这部分放到一边,将画架上那幅取下,按刚才的方式将画框拆开,取出里边的画,刚一翻到背面,桑泱只觉得那跳动剧烈的心仿佛猛然间静止了。 她看到了上面的字,是柏舟的笔迹。 第十八章 “hello,hello,是泱泱吗?我是小舟,是来自三年后的小舟。” 只看到这一句,桑泱的手就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脸上一片湿冷,她胡乱地摸了下泪,一面看,一面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这个世界没有很大的变化,但是我们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你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过得不太好,因为很想你,不过幸好我们过往七年的相爱给了我许多的勇气,就像是用七年时光给我的人生提前充满了电,足以支撑我在未来时光中的透支。” “三年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夜晚很冷,床很大,墓园台阶旁的花开得太过伶仃,豌豆真粘人,还有我真的好想你。好像整个世界都把你忘记了,第一年时,偶尔还会有人提起你,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说到你,我感到很孤单,就像是独自活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岛,有时也会觉得未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我去期待了。”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尽头在哪里。但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出现了!你猜怎么样?豌豆翻出了这幅画。它是一把钥匙,让我回到了三年前的现在,我们平安地度过了那个可怕的‘死亡时间点’。” “我真的感到很幸福,前所未有的幸福,我这一生笃信科学,热爱艺术,若说有什么信仰,那么那个信仰的名字一定叫桑泱。但这一刻,我真感谢一切的神明,感谢一切给人类带来过寄托的宗教象征,感谢能让我回到你身边。” “现在你去医院了,就像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画家,你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现在你去实践你的理想了,而我的画笔就在我手边,我们都好幸运。” “刚刚又看到了这幅放在立柜上的画。画的是宇宙,宇宙真是个宏大的命题,也是最浪漫的命题。我想起有个人说过,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而我们不止共享了一段时光,当共享截断后,我穿梭了时空,回到过去,与你再度相见,我们是不是世界上最有缘分的人?我们理当做一对宇宙中最亲密无间的微尘,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我把这些话写下来,把这幅画藏起来,连同另一个时空的悲剧一并收起,或许有一日,我会拿出来,像是讲一个浪漫故事一般说给你听,又或许就让那一段时空作为我们故事中作废的支线让它永远埋没,都好。最后,我爱你,至死不渝。2020年11月29日。” 桑泱将这份柏舟留下的小小的“记录”看完了,她满脸的泪,捏着画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慌忙松开了手,唯恐把画弄坏了,忙将它放到桌上。 眼泪失控地下坠,桑泱咬紧了牙关,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都失败了。她缓缓地弯下身,她难以想象小舟在对她的刻骨想念中独自过了三年,光是想象她站在墓园的台阶上孤单的一个人看边上开得伶仃的小花,都让桑泱泣不成声。 她还想起小舟满身是血地倒在她怀中,她疼得说不出话,望向她的眼神中满是不舍与哀伤。 桑泱心疼得肝肠寸断,她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哭是没有用的,她得回去,她得去找她,就像小舟回到过去找她一样,她也得找到她。 可是道理都明白,堆积在心中的悲苦哀痛却像是洪水泄闸一般失了控。 但痛苦之后,桑泱也振作了起来,因为未来不再是毫无希望的空白了。 控制住情绪后,她去洗了脸,洗了手,回来重新将那幅画拿起来,这次,她更加小心了。她将柏舟留下的那篇话又看了一遍。 她推断出,她在三年前死了,根据柏舟提到的“死亡时间点”,再想到那晚,小舟是八点多后放松下来的,而那个时间点,据她所知,发生的一件唯一与死亡相关的事,就是那场车祸。 桑泱搬了笔电过来,从网上搜出了车祸相关的新闻,她发现那辆全车无人生还的公交车恰好从他们医院门口经过。 桑泱猜测,她在那晚很可能上了这辆车。 她必须回去,但是,根据小舟那一整天都将她不离视线地锁在眼前,最后却仍是发生了悲剧来看,也许单单只避过一次死亡的原因是不够的。 她得多搜集些信息。 难道那场车祸是关键?如果没有车祸,就不会有人在车祸中死亡,自然也不会有死者家属在医院里行凶。 桑泱将新闻的信息都记了下来,而后将目光又落在了画上。 现在光是看到画,桑泱的眼眶便开始酸涩,她缓缓地放慢呼吸,冷静下来。 2020年11月29日。桑泱看着这个柏舟最后落下的时间。应该是她穿越回来的那一天,写这个时间,也是出于一种类似纪念的想法吧。 她揣测着。 小舟反常的那天,也是11月29日。 穿越回去的时间是固定的吗?还是说跨度是三年? 她回去,会回到哪一天?是回到三年前,还是回到固定的11月29日? 这些都是不去试,就无法揭晓答案的事。 但对于桑泱来说,最难的恰好是怎么使用这幅画。 根据柏舟的说法,画是钥匙,但这把钥匙的使用方式是什么? 桑泱被难住了。再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幅画,一张纸——一张纸要怎么让它发挥时光机的作用? 她陷入了困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桑泱毫无头绪。 她将放回画框里,将地上散落的那一堆画,都重新包好,放回到纸箱中。站起时她眼前一黑,一阵晕眩,险些摔倒。 好不容易稳住身,桑泱才想起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觉,没有进食了。 她站起身,拿着那幅画上了楼,她在床上躺下来,将画安顿在身边,安顿在柏舟的位置上,然后闭上了眼。 这次,也许是有了希望,她居然很快便睡着了。 身体在极度的疲惫后继续睡眠,大脑也停止了工作。桑泱睡得很熟,睡了不知多久,她做了一个简短的梦。 梦的对象自然是柏舟。 梦里柏舟年轻许多,是她还在大学里的模样,那天恰好是圣诞节,是她们认识后的第一次圣诞节,约好了要一起过节的。 柏舟早早就订了一家餐厅。 她们都是普通的学生,餐厅自然不会太贵,和她们现在去的那些更为高档的餐厅相比,只能算是廉价了。 但梦里记不得环境优不优雅,餐点美不美味了,记得的只有柏舟开心的笑容,她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礼物,放到她手边。 桑泱自然欢喜,也十分好奇里边是什么,便问道:“我能拆它吗?” 柏舟点了点头。 桑泱拆开,是台手机。 她们那时还没有在一起,送手机太贵重了。 她愣了一下,想着要找什么理由推辞,就听柏舟认真地说:“我看到你的手机摔坏了,就送你一台新的。” 她这样真诚,倒让桑泱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柏舟拿起桌上的礼盒,是桑泱送她的圣诞礼物,是一条围巾,她亲手织的。准备礼物时,也想过不如去商店买一份,但是想了想,又觉得柏舟肯定更喜欢她亲手制作的,就花了一个多礼拜织了这条围巾。 她确实很喜欢,拿到的时候,眼睛明亮,迫不及待就试戴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到盒子里,笑眯眯地向她道谢,说她很喜欢。 可是和她送的礼物相比,一条手织的围巾实在太寒酸了。 桑泱那天没说什么,和柏舟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圣诞节,但她惦记着这件事,想着要怎么再回柏舟一份贵重些的礼物。 结果,还没等她行动,柏舟先来了,她又送了她一条手链。 “上次圣诞节送你的礼物不好。这是我自己设计,自己去店里做出来的,是亲手做的,送给你。”柏舟的笑容有些羞涩,却仍是她真挚的模样。 桑泱突然意识到,对柏舟来说衡量一件礼物贵不贵重,不在于价值,而在于用心程度。 她觉得自己不够用心,于是又补了一份更有心意的。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桑泱问她,又是一次明知故问,可桑泱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那四个字。这个小傻瓜追了她好几个月,却连一次像样表白都没有过。 柏舟显然有些慌了,但好歹稳住了阵脚,过了好一会儿,才害怕她生气一般,认真地说:“我想对你好,我以后都会对你很好的,我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还会保护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那时候还十分笨拙,只会说这样直白又简单的话,但听在桑泱耳中,与“我爱你,至死不渝”一样缠绵。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桑泱醒了,心口酸胀得厉害,她看到枕边画,拿过来抱在怀中。 ※※※※※※※※※※※※※※※※※※※※ 晚安。 第十九章 长时间的不眠不休后得到的一场睡眠,就像往大旱中干涸龟裂的土地上骤然降下一场甘霖,表面上是湿润的,然而水流却无法立即渗透进土壤深处,土壤内里,还是干涸的。 桑泱从床上起来时,整个人舒缓了许多,但身体深处像是被挖空了,一阵由内而外的迟缓疲惫。 她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清醒了很多,然后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冰箱里不剩多少食材了,面便是清汤寡水的,素得很。 但不知在哪个角落玩的豌豆立即闻到了食物的味道立即跑了过来,待在厨房门口。 因为柴犬掉毛严重的缘故,厨房是它的禁地,从小就限制它进入,它长大以后,也就知道家里哪儿都能去,只有这个地方不能去了。 于是它待在门口,焦急地走动,一边朝着里边看,生怕这顿饭把它落下了。 桑泱听到动静,转头看到急惶惶的小柴犬,不由地弯了弯唇。 她关了火,没急着将面盛出来,而是出去,给豌豆的食盆里添上狗粮,又加了一个它最喜欢的牛肉罐头。 豌豆心急火燎地埋头进食,桑泱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豌豆不护食,进食时也能随便摸,即便把它吃得正欢的食物端走,它也不会生气,最多只是可怜巴巴地呜上两声。 这时被摸了两下,它下意识地在桑泱的手撤开时跟过来用脑袋在她手心敷衍地蹭了蹭,然后就像完成了任务一般,赶紧继续享用它的食物。 桑泱笑意更深,直染上眼眸。 自从柏舟离开,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松地真心地笑过了。 她望着小豌豆,在心里轻轻地说:“谢谢你那三年里陪着她,也谢谢你找到那幅画。” 只这一小会儿,锅里的面就有些坨了。 桑泱洗了手,将它们盛出来,其实感觉不到饥饿,其实夹了好几筷都尝不出味道,不知是咸是淡,但桑泱还是强迫自己把一整碗的面都装进了肚子。 身体吸收了食物和热量,犹如那块干涸龟裂的土地,在降雨后,水分终于逐渐渗入地底,让整块土地都湿润了起来。 桑泱整个人都熨帖了许多,她收拾了碗筷,又将那幅画拿到了眼前。 她已经不像刚看到柏舟留下的那篇字时那么激动了,她将自己平静成了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不论水底如何暗潮汹涌,至少表面都稳住了,镇定了。 桑泱思索了会儿,试探地拿起画,走到窗边,这个时间,太阳正好能照进窗户。桑泱将画放在阳光下,慢慢地变动角度。 她盯着画面,期待发生画面经过阳光照耀显露出什么的一幕。 但是,没有,那一片浩渺美丽的宇宙纹丝不动。 于是,桑泱知道光照不是掀开秘密的途径。 她把画放回画架上,在画室里来回地踱步,走了不知道多少圈,她发现虽然知道这幅画是让她和柏舟重聚的钥匙,但她几乎寸步难行。 因为画是画在纸上的,而纸是最容易损坏的,除了这样被阳光照一照的办法,她即便想出类似影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往纸上倒水,往纸上刷酸或者加点别或者干脆物理损坏的手段,她都不敢往画上试,因为一旦试错,画也就毁了。 至于另一幅一模一样,出现在画展上展出的那幅宇宙图,按照逻辑,和这一幅应该是同一幅,确切地说,这两幅画分别是同一幅画三年前的状态和三年后的状态。 但桑泱不敢肯定这个时空的这幅也有能穿越时空的作用。 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只有一次机会,试错了,就没有了。 这个发现,让桑泱凝重起来。 如果不能试,那她要怎么找到使用这把钥匙的办法。 柏舟当时是怎么发现这幅画的奥秘的? 桑泱在画室里来回地踱步,她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柏舟看到这幅画的情景,设想她会怎么做,可是她知道的细节太少了,完全没法还原出当时的情景。 她拿着钥匙,却发现这把钥匙太过脆弱与神秘,与钥匙配套的锁孔也无处可寻,她被困在了原地,寸步难行。 接下去的一整个周末,桑泱都在研究那幅画,她的重点还是落在画里那个占了不少面积的黑洞上。 经过众多的科幻电影、科幻小说科普,黑洞具有强大引力使空间折叠,能够穿越时空的概念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不知是桑泱看得久了,还是心理作用,一到夜晚,在灯光的映照下,黑洞便会显得格外幽深,犹如一团浓墨中间坠入了一滴水,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 再细看,又没有了,只是一幅平平常常的画,让人以为不过是幻觉。 桑泱束手无策,连遛狗时,也都在想着这件事。 仍是毫无头绪,她获得的条件太少,只有柏舟留下的那篇话,还有她一整日的反常,但不论桑泱怎么回忆,都想不起任何有用的细节。 天已经黑透了,桑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豌豆系着牵引绳在后边的草坪上开开心心地奔跑玩耍,从草丛里叼出一颗石头,啃着玩。 路边每间隔一段距离便亮起一盏路灯,路灯是圆形的,散发出冷白的光。 路上有许多行人,或是独自快步行走,或是一家人慢悠悠地散步。 桑泱抬头看夜空,空中有明亮的月亮,还有零星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星空寂寥,桑泱想出了那幅画。 这些天看了太多回,几乎每分每秒都注视着,那幅画上角角落落每个细节几乎都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在想象中将画上的宇宙铺平在夜空中,不由自主地又去想究竟要怎么才能通过这幅画回到过去。 有几个路过的女孩看到豌豆,停了下来,靠在一起,嬉笑着冲豌豆发出“嘬嘬”的声音,想逗它过来。豌豆停止啃石头,警惕地躲到桑泱身边,不想和陌生人玩。 桑泱察觉它跑过来,转头看了眼,看到那几个凑在一起,仍旧望着豌豆,很想和柴犬玩的女孩,便朝她们歉然地笑了笑。 女孩们理解了主人的意思,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豌豆大概是玩够了,到了桑泱的身边后便没再跑开,乖乖地仰头看她。 桑泱与它的目光对视上,柴犬的眼睛漆黑明亮,倒映着路边的一点灯光,它吐着舌头,有些傻乎乎的,但又真心实意地依赖着桑泱。 桑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柏舟。 柏舟也是这样,有着干干净净的眼神,会对着她腼腆地笑,最喜欢待在她身边,乖乖地依赖她,但大部分时候又很懂事,把家里所有的事都照顾得井然有序,记得桑泱父母的生日,会在桑泱忙得脱不开身时,替她每周都去父母家里一次,会经常送她上下班,会在她生病时照顾她。 许许多多的事,经常让桑泱觉得,是她依赖柏舟更多。 没有想起柏舟,只是坐着出神的时候,她还能镇静理智,甚至还在潜意识里安慰自己,她总能回到过去,和柏舟团聚的。 可一想起她,心就像被虫蚁噬咬,密密麻麻地疼。 豌豆将前爪搭在她的腿上,桑泱抚摸它的脊背,轻轻地与它说:“你在哪里翻出那幅画的?小舟肯定很生气,她不喜欢有人乱动她的画。那她是不是把画拿过去了?然后呢?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小舟无意中做的,会是什么呢……” 豌豆自然不会回答她,桑泱也没有指望它能告诉她,只是很轻很轻地低语着, 第二天是周一,起床的闹铃响起,桑泱睁开眼睛,好一阵恍惚,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割裂感。 她呆坐了很久,才起床,下楼时又去看了那幅画。 到了医院一路都遇到同事。 他们一如平日,笑着和桑泱打招呼,走到科室,已经到了好几个同事了,或是查房,或是在吃早饭,低声聊着天,谈论周末去了哪里玩。 见桑泱进来,他们都朝她笑了笑,桑泱留意到有几个同事神色依旧欢快,还留着刚才聊天的热忱,有一两个看到她,便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目色中显露担忧。 “桑医生,我们在讲那部电影呢,拍的是好,你这周末去看了吗?没去的话一定要去,真的好看,不看就亏了。”一名男医生兴冲冲地说道。 恰好许颂意过来串门,进来听到这一句,转头看向了桑泱,其他人见此,也跟着看向桑泱,而后有几个同事后知后觉地想起桑泱大概是没什么心情去看电影的,柏舟那案子才庭审。 “瞎说什么呢?”许颂意横了那男医生一眼,“还不去查房?” 一时间,氛围便尴尬了起来,众人纷纷起身出去,一名女同事经过桑泱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作为安慰。 桑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她只是想到柏舟写的那句“就像是独自活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她记得起初大家都很小心,不在她面前提起小舟,渐渐地,这件事就被遗忘了,只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同事还记得,还会处处留意着,到现在,四个月过去,基本没人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他们连柏舟是谁都不记得了。 桑泱并不是觉得非得人人都记得小舟才行。 她只是发现,小舟说得很对,周围的人逐渐都忘了她,慢慢地,就仿佛世界上记得她的人只剩下了她一人,那种感觉,真的像是活成了一座孤岛。 她极度地想念柏舟,很想柏舟。 “桑泱。”许颂意还在办公室里,她小心翼翼地唤了声,观察着桑泱的神色。 桑泱看向她,许颂意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好一会儿才勉强地笑了笑,轻声慢语道:“这辈子还长着,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小舟那么关心你,她事事以你为先,要是知道你这么伤心,肯定担心死了。” 安慰人无非就几种说辞,前路还长,要往前看,还会遇到更好的,又或是振作起来,别让亡者不安心。 许颂意说得没什么不对,桑泱却因为她提到柏舟,越发地难过。 一整天忙碌后,下班时突然下起雨了,花坛里的花被雨打落,在水泥地上,几片花瓣顺着涓涓细流往下淌,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 桑泱下了楼才发现下雨了,她没带伞,见这雨实在太大,便决定上楼再待一会儿。 路过服务台时,一个中年女人正在对前台激动地说着什么。 桑泱没怎么在意,因为每天都有这样的场景,但她经过时,她听到中年女人在说:“他开的那辆车出车祸了,药用不上了,留着就是浪费钱,退给你们,你们继续卖,又没什么损失,凭什么不能退?” 桑泱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听到车祸两个字,有些敏感。 “阿姨,不是我们故意不给你退,是医院规定门诊开的药是不能退的。你想,如果能退,万一坏人来开了药,拿走,然后掉包换了假药回来,医院再开给其他病人,不是害人吗?”服务台大概解释了挺久,那中年女人又气势很强咄咄逼人,服务台的护士也有点不耐烦了。 桑泱一听,就觉得不好。 果然中年女人逮住这句话不依不饶:“你是说我掉包了假药骗人?你看我穷就会来骗钱?我是命苦啊,老公活着是个病秧子,但好歹还会开公交车,还能赚几个钱,现在人没了,药开多了没用,来退,还要诬赖我骗钱,你们就是……” 桑泱的注意力被公交车三个字吸引了,服务台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围观的人,桑泱在人群里,看向服务台上丢着的几盒药。 药原本是装在袋子里的,大概扔的时候有些用力,袋口散开了,有几盒掉了出来,桑泱看到了药名,判断出病人患的什么病。 中年女人喋喋不休,但最终还是被劝走了,等人散了,桑泱走到服务台,问:“刚刚那位阿姨是哪位病人的家属?” 护士认得她,先跟她吐槽了一下,然后才说:“是之前那起特大车祸的公交车司机的家属,车祸发生后,公交车爆炸了,司机就没了嘛,可他之前在我们这里开了不少药,她想退。” 桑泱听着,思索了片刻,又问:“那位司机是哪天来看诊的知道吗?” “知道,是去年11月29日上午来的。她给我看了开药单,证明就是在我们医院开的药,我看了眼日期,还想时间都这么久了才想起来退。”护士一说起来,就忍不住撇嘴。 “上午几点?”桑泱又问。 护士听她问得这么细,倒是有些疑惑,神色也凝滞了,但还是回答:“九点十来分吧?记不清了。” 外头雨已经小了,许多人不想再等,便冲进雨里小跑起来。 桑泱没有跑,她走在雨中,到了停车场,上了车后,没立即发动,而是陷入了沉睡。 这未免太凑巧了。 那位司机在车祸当日来过医院看诊。 这算是她们在车祸前就有了交集。 但真的要说有什么凑巧,有什么古怪,又说不上来,毕竟来医院的人多了,生病来看医生很正常。 第二十章 桑泱思来想去都只能将这件事归结为巧合。 但巧合,总是让人不安心的。 回到家,桑泱拿着笔电将车祸的新闻重新搜出来看。 这场车祸十分惨烈,社会大众都极为关注,所以有关部门在公布调查结果时也格外详细。 桑泱找出通告来看,通告将车祸过程写得非常清楚。 起始是公交车司机在经过路口时踩了油门,突然加速,撞到了前方正常速度经过的私家车,公交车司机立刻踩下油门,但侧面恰好有一辆货车开出来,货车司机为了多赚点钱,不仅疲劳驾驶,车上运载的货物也超重了。 那个关头,等货车司机反应过来,想踩油门的时候,货车已经狠狠地撞在了公交车车身上。 造成了一系列连环撞。 这样看下来,整起车祸的源头是公交车司机路口的那一下突然加速。 桑泱找到路口的监控视频,发现视频里,公交车就像是突然发了疯,直直地朝着前方的私家车撞过去。 这个视频她这几天看过好几次,虽然觉得公交车突然加速很奇怪,但警察调查结果里显示,公交车司机,和那辆私家车上的司机与乘客从无交集,连双方的亲朋好友都查了,都是干干净净的,从根源上排除了人际矛盾的可能。 包括货车司机也是,货车司机是外地送货的,连到这座城市来的次数都不多,更加不认识车祸的其他受害人。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一场简单的交通事故,只不过造成后果太过惨烈,有关部门才会调查得格外细致。 桑泱原本并无怀疑,毕竟警察都出通告了,而且整场车祸的调查过程都十分公开透明,和许多将调查过程遮遮掩掩的公共事件形成鲜明对比,被众多网友交口夸赞,奉为楷模。 但现在,桑泱却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哗哗地打在玻璃上,玻璃上的水珠映着室内的灯光,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画室几乎被桑泱当了书房,她抬头,视线越过笔电屏幕的上方,便看到画架上的画,她依然对这幅画一筹莫展。 现在又多了对那司机的怀疑。 所以在那个路口的地方,司机为什么突然猛踩加速? 桑泱突然心一紧,会不会是司机故意的?警方只查了三个司机之间的人际关系,万一,司机不是和那辆被他撞上的私家车有仇,而是和车上的某位乘客龃龉极深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桑泱便感到一阵森冷的寒意,仿佛一股冷气自地底钻出来一般。 但她很快便扑灭了这个猜想。 司机自己也丧命了,为了向车上的某个人报复,而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桑泱轻轻吐出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只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了。 但还没等她彻底放松,一个设想便犹如闪电划破漆黑的天际一般在她脑海中冒出来。 如果,司机本来就不想活呢? 如果他本来就不想活,自然就不会在乎车上的人会怎么样,撞上那辆私家车后又会造成什么后果。 院子里路灯的那些许光芒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显出格外脆弱,玻璃窗的隔音很好,听不见外头的雨声,却能看到玻璃上急迫汹涌的水帘。 画室门开着,外头客厅的灯关了,黑黢黢的,幽深寂静。 桑泱感到浑身冰冷的,手指仿佛都被冻僵了,她曲了曲手指,关节僵硬。 这设想实在太过黑暗了。 那场车祸里死者伤者加起来有二十多人,公交车最后爆炸了,车里的人最后抬出来时都烧得看不清面目。 陷入在生活压力,或是工作焦虑,再或是对自己的迷茫里挣扎不出,最后被绝望吞噬选择自我了断的人很多,但是,能阴暗狠心到让那么多人陪葬的恐怕屈指可数。 桑泱觉得自己真是太疑神疑鬼了。 她在键盘上输了几个字,搜出了一篇关于司机家庭背景的报道。 记者采访了司机的家人,包括下午下班时在服务台嚷嚷着要退药的那位阿姨,她是司机的妻子。 “我们家生活条件不好,我们老方工作特别拼命,孩子大了嘛,要买房要娶媳妇,我们也要老了,得攒养老的钱,不拼命不行,老方特别辛苦,白天开公交车,晚上还会打份零工,半夜回家时,经常腰都直不起来。” 记者注视下的阿姨显得通情达理得多,一边讲一边掉眼泪,哭诉家庭不易。 不过没说几句,阿姨就抹了把泪,双眉一竖,显出几分泼辣来:“你看,家里穷得叮当响,要我们赔钱,我们肯定是赔不出来,何况老方也死了,就算是赔命了,让我们家在赔钱是没可能的,再怎么闹都没可能!” 桑泱听明白了,应该是其他死者家属或者伤者,认为这场车祸公交车该承担责任,应该要给他们赔钱。 记者问:“公交车司机很辛苦,全天都坐着,注意力每时每刻都得警醒,方师傅晚上还打工,夜里估计也睡不了多少时间,白天再去开车,岂不是对自己对乘客都不负责?” 阿姨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她便让自己的泼辣蛮横将这点不自然遮掩了过去,拔高嗓音道:“我们老方辛苦是辛苦,但对工作绝对是很负责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负责?他开了十几年公交车了,从没有出过问题,你凭什么说他不负责?” 她瞪着镜头逼问,颇有几分气势凌人。 记者的声音轻了下去,但好歹算是稳住了语气,没露怯:“根据警方调查,方师傅疲劳驾驶,精神恍惚,才在路口时踩了油门。” 那位阿姨还在嚷嚷,但后面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原来是疲劳驾驶。 桑泱关掉了视频。 这个结果让她方才冒出来的那点毛骨悚然消了下去。 普通公民对于犯罪还是很有距离的,光是设想,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般不舒服。 桑泱在画室待到半夜,她离开时,在画架前站了良久。 其实很焦虑,因为想念,因为逐渐冒出来的恐惧,恐惧万一她怎么都找不到使用这幅画的办法,那该怎么办。 她总觉得,小舟在等她,等她回去改变她们的命运。 她们是世上最有缘分的人,是宇宙中最亲密无间的两颗微尘,她们理当白头到老。 “小舟,你别急,我会找到办法的,你看我也在努力,我多掌握些信息,回来后就能有更多的把握。”桑泱看着那幅画,在心里说着,期望柏舟能听到她的心声。 或许是因为越发焦灼的担忧焦虑,桑泱夜晚又梦到了柏舟。 她常梦见她,有时会梦见她们漫长过往中的某一段从前想来平凡而如今却万分珍贵的记忆,有时则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今晚的梦里,她们像是在一个不知名的空间里,周围都是白色的,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别的景物,柏舟站在她身前,笑容腼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姐姐,你要照顾好自己,要注意休息,要好好吃饭,回家后要记得关好门,豌豆别忘了喂,还有桑阿姨的生日快到了,你忙的话,也别忘了打电话。 她唠叨得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是个啰啰嗦嗦的小老太太,桑泱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另一个自己轻柔地注视着柏舟,等她叮嘱完了,她抬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柔声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要乖乖等我来找你。” 柏舟便认真地点头,一点也不慌张,也不焦急,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 然后,桑泱便醒了,睁开眼,外头天才蒙蒙亮,雨倒是停了,不过应该也刚停不久,因为玻璃上还残留着水珠。 离起床还有一个多小时,桑泱再闭上眼,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她的思绪不由地飞远,想起小舟叫她姐姐的样子。 其实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叫她姐姐的。 刚开始那将近半年的时间,她们从认识到慢慢熟悉,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不止是柏舟天天来找桑泱,桑泱有了时间,也会主动去美院找她。 待在一起的时间一多,桑泱发现,柏舟从来不叫她,既不叫名字,也不叫学姐,有事要说的时候,就拉拉她的衣袖,又或者发个类似“唔”、“嗯”之类的语气词,引起她的注意也就是了。 桑泱发现了这件事后,一开始还会逗她:“我比你大这么多岁,你怎么连声姐姐都不叫?” 柏舟显然怀有某种心思,不肯叫,便支吾着,突然挑起一个新话题,试图蒙混过关。 次数多了,桑泱也就不逗她了,毕竟她并不在意小舟怎么称呼她,小舟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都好。 直到某个周末的下午,桑泱没有课,但有一篇论文要写,便待在柏舟的画室里,她们一个写论文,一个画画,在一个空间里,但互不干涉。 桑泱喜欢这样的感觉,亲密,但又互相留了空间。 小舟画完了一幅画,便跑到她身边来待着,她并不吵闹,只是自己翻着一本画册。 那天天气很好,背后窗子里照进来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小舟很快就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觉。 桑泱写完后,见已经过了正午,便将她推醒,准备和她一起去吃些东西。 柏舟睡得很沉,她睁开眼睛,目光迷离,脸庞枕在臂弯里,水汽朦胧的眼睛缓缓地眨了两下。 “醒一醒,带你去吃东西。”桑泱缓缓地说道。 柏舟清醒了过来,她弯起了唇角笑,将脸埋进臂弯里,然后又从手臂间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眼睛里满是笑意。 “姐姐。”她突然叫了她一声。 桑泱惊讶,随即便笑,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小舟好乖啊。” 柏舟笑意更深,她坐直了身,头发乱蓬蓬的,自己抬起双手抚平。 桑泱突然心念一动,目光里不由地带了几分期待,她微笑着问她:“怎么突然愿意叫姐姐了?” 柏舟立即看了她一眼,支吾着没吭声。 她不愿意说的事,桑泱从来不会强迫她,于是便道:“我们走吧。” 柏舟点头,她们一起走出画室。 周末的校园格外慵懒,学生们的步调也比平时舒缓得多。 她们走在去餐厅的路上,看到路边好多牵着手的情侣,他们慢悠悠地走,和柏舟她们擦肩而过。 有两个女孩,显然是在交往关系,其中一个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拍了拍身边的女生,想说话,结果还没开口就先笑了出来,身边那女生开始还等着,凑过去追问:“什么事啊,也说给我听听。” 那笑个不停的女孩却突然吻了一下那凑近的人,然后飞快地跑开,眉眼间都是得逞的笑意,容色明媚地看着那个被突然而来的吻亲得愣在原地的女生。 女生迟钝了三秒才回过神,仿佛恼了,脸颊都红得厉害,可她眼中分明是带着笑得,跑过去追打。 二人笑闹着跑远了。 桑泱正看着她们,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弯唇,衣袖便被轻轻地拉了一下。 她回头,看向身边,柏舟的脸也红红的,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低声道:“因为我想起来,宝玉也叫宝钗姐姐,但并不妨碍他娶她。” 那是圣诞节之后,情人节前夕,那是柏舟第一次明确地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 到了起床的时间,桑泱下床洗漱。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小舟紧张得不敢看她,也记得自己明明很开心,却也被传染了紧张,一度都不知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忍着剧烈的心跳,强作镇定地说出一句:“你打错比方了,他们两个不是两情相悦的。” 而她们是。 但小舟没听出她的潜台词,以为她是在拒绝她,神色骤然灰败下来。 因为这段回忆,桑泱一整天的心情都平静了许多,也更为笃定,她一定可以找到办法回到过去的。 中午在食堂遇见许颂意,桑泱把她拉到一边,问:“你知道方晟是谁的病人吗?” 许颂意呆愣了片刻,才笑了一下,问:“谁是方晟。” 桑泱拿出手机,把那个公交车司机的照片给她看:“他,有没有印象?” 她昨天留意了散在服务台上的药,是治疗心脏方面的药,挺贵的,而且不走医保,也难怪那阿姨想退。 心脏方面的疾病,恰好是许颂意他们科室的。 许颂意只看了一眼 ,面上便露出恍然的神色,她抬头看向桑泱:“我的,他是我的老病人了,我不太记得住名字,不过一看到脸我就知道了——怎么了?” 居然是她的病人,那倒是凑巧了。 她们盛了饭,坐到角落的餐桌上,桑泱斟酌了片刻,才问:“那你记得这名的病人的精神状态怎样吗?” “精神状态 ?”许颂意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他很长时间没来复诊了,打电话给他家人说是已经过世了。” 一般人也许会关注一场惨烈的车祸,但很难记住车祸里丧生的人叫什么名字。 许颂意的语气里染上些许惋惜,她看了眼桑泱的神色,回忆着道:“精神状态还行吧,他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术后恢复不太理想。一般这个年纪的人压力大,又生了这种难以根治的毛病,都不会太乐观,但也没有很差,他复诊都挺准时的,也没自暴自弃,算是病人里挺配合的那一类了。” 对医生来说,最棘手的就是病人自己丧失信心,不肯坚持用药及时复诊。 桑泱点了点头,方晟配合治疗,说明求生意志颇强。 看来确实只是一场意外。 “怎么突然问起他了?”许颂意问道。 桑泱舀着碗里的饭,对着许颂意笑了一下,垂下眼帘,随口道 :“没什么,昨天大厅看到他的家属了。” “他家属啊……”许颂意显然和那位阿姨打过交道,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 下章就能回去了。 第二十一章 她们在餐桌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了别的,直到离开食堂走到外面的那条路上时,许颂意突然又说:“方晟的家属是真挺凶的,那次我打电话去问为什么没来复诊,他老婆语气特别冲地讲,别打来了,出车祸死掉了。” 看来刚才那句“打电话给他家人说是已经过世了”还是经过美化修饰的。 桑泱缓缓地走着,却不知道说什么,便笑了笑。 许颂意朝她看了好几眼,语气微微地迟疑起来,似乎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是经过仔细斟酌的:“所以方盛有什么问题?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桑泱挑了下眉,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许颂意深吸了口气,笑了一下:“我就随便问问,你肯定不会因为在大厅见到病人家属就打听这个病人的,你不是那么八卦的人。” 那倒是的,桑泱向来对与自己无关的人与事都没什么好奇心。而柏舟则相反,她很有探究精神,有时遇见新鲜事,她总很乐意去探究个明白。 早上还下过一场小雨,地上半干半湿的。桑泱看到路边绿化都已经枝叶繁茂了,她又想起小舟离世时还是深秋,一下时间都来到春日了。 “桑泱。”耳边许颂意叫了她一声。 桑泱回过神:“怎么了?” 她们走进建筑里,这个时间电梯是最忙的,她们干脆就走了楼梯。 “我刚才问你,怎么突然打听方晟?”许颂意微微笑着。 “就是那场特大车祸,你记得吗?他是在那时丧生的。”桑泱说道。 许颂意露出恍然的神色,点了点头,她的楼层到了,桑泱便与她笑了一下,算是道别。 她沿楼梯朝上走,感觉有些累,手不时地挨一下扶手,走到拐角处,背后响起不算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地离开了楼梯间。 目前看来,司机没什么问题,是一个生活有重担,身上生了病,却仍积极治疗,也辛勤工作的中年男子。 桑泱心想,是她疑神疑鬼了。 晚上有加班,回到家已经八点多了。 豌豆饿坏了,趴在家门口,怏怏不乐地看着门,门一开,它就立即蹿了上前,一边叫一边往桑泱身上扑。 桑泱鞋都没换,赶紧往里边走,找到狗粮,倒到碗里。 豌豆狼吞虎咽地埋头苦吃,桑泱这才直起身,走回门口,换了鞋,然后上了楼,洗了个热水澡。 湿热的水汽弥漫在浴室里,从水下出来时,肌肤被烫得微微发红,蒸腾着热气。 桑泱觉得舒服多了,她没有上床,依然是回到楼下,将进完食等在门口焦急地一边挠门,一边回头看她的豌豆系上牵引绳,带它去外边遛了半小时。 半小时的运动量对于柴犬,只能说是,都没热好身,但桑泱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哄着豌豆往回走,豌豆虽然没有闹,但显然是不高兴的,脑袋垂得低低的。 桑泱走了几步,看到它这委屈的模样,只好带着她又多玩了半小时。 豌豆这才开心,尾巴摇得飞快。 回到家后,桑泱把豌豆白天打翻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用吸尘器将地上的狗毛清理干净,又将地面拖了一遍。 养狗是这样的,宠物带来的是陪伴与快乐,但同时又会将家里弄得脏兮兮的。 桑泱打扫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家里都清理干净。 豌豆啃着玩具到处跑,好几次把她刚收拾的地方又弄乱了,桑泱只能重新收拾。 这样一番忙碌,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她还没吃饭,却毫无胃口。 她推开画室的门,打开灯,看到正中画架上的那幅画,那幅她研究了大半个星期,却毫无头绪的画,那幅唯一能让小舟回来的希望。 桑泱关上门,走进去。 孤独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即便在喧闹的医院里,即便在人群中,都像有一面无形透明的墙将她隔离开来。 她在画前坐下,在这寂然无声的黑夜里,生出一阵烦躁。 人的情绪真是十分起伏不定,昨晚还怀着希望,觉得哪怕找上一辈子,她都要找出那个回去的办法。 可现在这念头便松动起来,因为一辈子太漫长,因为有太多的不确定,因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幅画会她回到哪里去,是回到哪个早晨,还是回到三年前,如果是固定的三年,那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她甚至在想,会不会这幅画只能用一次,小舟用过了,就作废了,她试图攥紧的希望其实只是镜中花水中月,都是假的。 她求一辈子都求不到她心心念念的重逢。 桑泱心绪紊乱,她闭上了眼,调节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这些负面的可能。 她向来坚定,一定下目标,便义无反顾,从没有这样踟蹰徘徊过。 她反复默念冷静,但一合上眼帘,出现在她脑海中的便是柏舟那天早晨怔怔地望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紧紧抱住她,眼泪说什么都停不下来,又哭又笑的。 桑泱想起柏舟挂着眼泪对她笑的样子,不由地也跟着想笑,但笑意还未展开,便成了更深的痛楚。 如果她回去,看到活生生的小舟在她面前,一定也会这样控制不住情绪。 过了好几分钟,她才静下心。 她把画从画架上拿起来,她这两天还查了一些油画的资料,包括怎么看懂一幅画的深层含义,但到目前为止都没什么用。 画面看得久了,黑洞仿佛幽深起来,边缘在视觉上变得虚化。桑泱眨了下眼睛,这种不知是视觉带来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变化,有过好几次,但每次都让她心头一紧。 捏着画框边缘的手往下滑了一点。 指尖突然尖锐一疼。 桑泱注意力在画上,迟缓了几秒,大脑才反应过来,她松开手,拿到眼前一看,指尖被扎了一下,没破皮。 她一直观察的都是画,倒是没怎么留意这个画框。 桑泱将画框翻转过来,仔细地找了找,才看到画框内侧边缘有一枚小小的钉子,银色的钉尖露在外头,钉子和画框交接处有一层暗红色的漆,比其他地方的漆颜色要深一点。 这画框制作得十分粗糙,有几个地方都脱漆了。 桑泱猜想应该是小舟小时候买的,买不了太好的画框,只能用这样粗制滥造的凑合。 她目光扫过,没放在心上,翻到正面继续琢磨。 但慢慢地,桑泱迟疑起来,那钉子十分隐蔽,她拿着这幅画这多次,都没有发现,如果不留神,会不会扎到手?就像她刚才那样。 桑泱翻到背面,目光落在钉子与画框交接的那个部分,如果这层暗红色的物质,不是漆呢?仔细地看,似乎也像血迹。 她先低头嗅了嗅,没有什么气味,又用指尖去碰,那部分面积很少,只一点点。 桑泱不敢想当然,但她隐约觉得,她或许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她将画摆到一边,即便此时心慌且急,放下画时,她还是格外小心,唯恐损坏一点。 她到外面,从放杂物的抽屉里找到一把陶瓷伸缩刀,看了看刀刃,然后回到画室,抽了一张干净光滑的白纸垫在底下,她用纤薄锋利的刀刃将钉子上那层分不清是血还是漆的物质刮下来,只有很少的一点,但应该足够了。 她好好地包起来,然后翻开通讯录,找到一名中途转专业做了法医的同学。 那位同学正好深夜加班,桑泱和她说好了以后,立即出门,马不停蹄地去了对方的工作位。 “什么事这么着急?”同学站在门口等她。 凌晨赶过来,肯定是很重要的事,她没多寒暄,直接领着桑泱往里走,快到实验室时,朝后伸出手说:“东西给我吧。” “多谢。”桑泱把纸包交到她手里。 她不知道自己脸色既苍白憔悴又带着隐隐的希望振奋,嘴唇白得毫无血色,看上去就像疯魔了一般。 同学在门口停下来,看了看她的气色。 圈子就那么大,车祸里的有几具尸体还是她验的尸,当然听说了柏舟的事,她有心宽慰,又找不到合适的话,看着桑泱湛亮的仿佛溺水的人抓到稻草一般的希望,心里有些难受,最终说了一句:“是不是血迹验起来很快,你在外边等几分钟就好。” 桑泱点了下头:“好。”又说一次,“好。” 如她所言,确实很快,即便桑泱等得度秒如年,也没多难捱。很快,同学就走了出来,径直告诉她:“是血。” 是血。 桑泱神色凝滞,随即微微地有了笑意。 “桑泱。”同学叫了她一声。 桑泱看向她,目光聚焦到她身上。 同学其实也没什么好讲,毕竟,旁人再怎么关心,也都只是旁观者,感受不到那份切肤之痛。她想了想,还是从她知道的事情说起。 “车祸里最严重的那辆公交车的司机是我解剖的,没什么问题,就是疲劳驾驶,他胃里都是空的,我看他可能前一天晚上就没合过眼……车祸都是意外,后面的那个家属在医院行凶更加是飞来横祸。” 飞来横祸的事,谁能说得准?几乎就是破解不了的死局,落到头上了,除了骂句倒霉,又能怎么办? 她说完却见桑泱魂不守舍的,便担忧地叫了她一声。 桑泱几乎没听她说了什么,一回神,便道:“麻烦你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匆匆回到家。 那幅画还在桌上放着。 桑泱慢慢走过去,心跳剧烈。 那晚,小舟看到这幅画被豌豆拖出来,她会捡起来,然后第一反应一定是物归原位。 这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她自然不会知道它的奥秘,直到不小心被画框上的钉子扎破了手。 扎破了手,然后呢?血很可能落在了某个地方,画上、画上边缘之类的。 然后误打误撞,她就回溯了时光。 桑泱这样揣测着。 她想着,将手指对准钉尖,用力按下去。 痛意尖锐,桑泱疼得皱了下眉,指腹上血涌了出来。 她又生犹豫,这只是她的推测,万一,猜错了呢? 但在摸到真相边缘时,人就是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 桑泱一手拿着画,一手将手指上的血滴到黑洞上。 几乎是瞬间,血滴消失了,就像是被画吸食。桑泱屏住了呼吸,画上的宇宙骤然苏醒,黑洞如同一个飞速旋转的旋涡,朝她扑面而来,伴随着星河万千,一并朝她涌来。 桑泱突然失去了知觉。 ※※※※※※※※※※※※※※※※※※※※ 我来了。 明天要入v,入v当日三更,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