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 第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章 “王工,王工,等等啊,等等我!”急切的胖子墩儿墩儿地往前追,追上前方俊秀的青年后殷切地拉着青年的手,热情无比地说,“王工,今晚我请客,你可千万要赏脸。” 被喊住的青年名叫王雱,是省所里最年轻的工程师。他设计天马行空,进入所里之后解决了不少积留已久的重要问题,很得上面喜欢。王雱婉言相拒:“我已经有约了。” 王雱确实有约了,一场相亲。他坐上来接自己的车前往约定地点。王雱的腿在十年前为了救一个险些命丧车轮的小孩没了,现在装的是义肢,不能自己开车。 负责接送他的司机相当健谈,一路上起了不少话题。可惜王雱心不在焉,一个话茬儿都没接上。司机讨了个没趣,只好住了嘴。 到了地方,王雱拿起手杖独自走了进去。一个恬静的女孩坐在约定的座位上,神色平和从容,瞧着像是仕女图里走出来的窈窕淑女。当然,她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贤良淑德的木头美人,她的气质、她眼底蕴藏着的聪慧与沉静都是同龄人很难媲美的。 没想到相亲对象竟是这样一个女孩子,王雱眼里掠过一丝欣赏。 王雱平日里每天和图纸、工地打交道,有时候扎进深山老林、深河大海里好几个月都不会回家,因此年近而立也没想过谈恋爱的事。 并不是说王雱真那么无欲无求,只是他这样的工作、他这样的情况,没必要非要为了走全所谓的“人生必经之路”而结婚生子。这样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伴侣不负责。 “你好。”王雱把手杖放到一边,礼貌地向对方问好。他的态度很坦然,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曾经失去一条腿的事实。 王雱从脑海深处调出对方的资料,他这次的相亲对象姓司马,名琰。姓氏和名字都很特别,工作也很不错,是省第一医院的医生,中西医都学得很不错。司马琰和他一样把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奉献了一大半在专业上,时间表紧凑到每天只单独抽出几分钟来处理私人事务。 “你好。”司马琰的声音很软和,和她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无害的感觉。她等王雱坐下,居然毫不避讳地问,“你的腿截肢多少年了?” “十年了。”王雱也不在意,他笑着说,“怎么,想问问我是不是还有幻肢感觉?” 所谓的幻肢感觉是截肢者失去部分肢体之后,会感觉自己的这部分肢体依然存在,百分之五十的截肢者术后都会患有“幻肢痛”。 王雱也有过这种痛苦的经历,不过他是个乐观而理智的人,总能有意识地去克服和抵抗。十年过去,他虽然还是有很多事不能做,但也不会再被幻肢痛苦困扰。 司马琰听王雱直白地把话说出来,脸有些发烫。第一次见面、开口第一句话居然就问别人这种带有冒犯性质的问题,实在太不应该了。 司马琰想道歉,对上王雱温和的眼睛之后却把话咽了回去。 眼前这个男人有着很好很强悍的心理素质。 司马琰下意识地作出评估。 聊开之后,王雱和司马琰都觉得彼此很投缘,可以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他们都是被家里安排出来相亲的,没有这一趟也有下一趟,回去的路上索性商量好对家里说看对了眼。 王雱回到家,打开家门一看,他母亲在陪弟弟做作业,脸上带着满含慈爱的笑容。弟弟今年九岁,是他伤了腿以后生下的。 在他截肢之前他一直是母亲的骄傲,是母亲向别人炫耀的资本。他出意外之后这份骄傲大概少了些滋味,所以母亲再次怀孕生下第二个儿子。 万幸的是,父母对他有过的所有严苛要求都没有转移到弟弟身上。 王雱关门,把寒风档在门外。弟弟听到动静昂起头来看他,高高兴兴地喊:“哥哥你回来了!” 王雱走过去揉揉弟弟脑袋,说:“回来了。” 母亲开口问:“怎么样?人家看上你了吗?” 王雱好脾气地笑笑,应了句:“应该看上了,约好下次再见。” “难得人家学历高,工作好,还懂医术,平时也好照顾你。”母亲絮絮叨叨,“你可要抓紧些,早点把人给拿下。难得有个不嫌弃你这腿的,一定要好好把握。” 弟弟悄悄抓王雱的手,用力地握紧。王雱笑容不改,把母亲的话都应了下来,回房间补画图纸去了。 再怎么样,生活还是得过下去。她是他的母亲,哪怕说的话有点儿扎人,他还是得听着。难道他还能反驳说人家不好、人家其实挺嫌弃自己这个残废不成? 别说人家确实好、确实没嫌弃,就是人家真嫌弃了,王雱也不会说一个女孩子的不是。 王雱摊开一张白纸,扫空了所有思绪,一心扑在新型水利建筑的设计上。 又一个周末,王雱和司马琰都被赶出家门,要他们去解决一下人生大事。王雱与司马琰约了见面,无奈地相视苦笑。他们都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挺好,忙碌而充实,根本塞不下“结婚生死”这个重大议程。 见都见了,王雱不会没风度地和司马琰干瞪眼。他邀请:“今天皇陵开放,听说那里有苏东坡抄录的《圣散子方》原稿,我觉得你应该有兴趣。” 司马琰一听,果然来了兴致:“那我去开车。” 所谓的《圣散子方》,相传是北宋元丰年间流传出来的药方。 当时有个叫巢元修的人在寒疫爆发时拿出药汤救治了不少病人,苏东坡和他相熟,看到这药汤能救人后立刻追着巢元修问药方。巢元修表示这是祖传药方,不能外传,告诉他也可以,不过他得发誓不再传给别人。 苏东坡发完誓拿到药方,转头却传了出去,还建立了一个叫安善坊的古代“公立医院”。 苏东坡推广《圣散子方》很成功,这个药方很快变得广为人知。可惜知道的人不一定能用对,到了南宋时期京城爆发热疫,一群苏东坡迷弟表示苏东坡大大说这个好用、大力推荐,都积极主动地张罗着给患热疫的人服用这圣散子。 用治疗寒疾的方子治疗热疾会是什么结果?结果自然是事与愿违! 这就比如着火了,你想灭火,捧起火油嗤啦一声泼过去。这火能灭吗?肯定是不能的。 不仅不能灭,还愈烧愈烈,噼里啪啦火势燎原。 完球了! 王雱也是偶然看到过,才对《圣散子方》有点印象。哪怕这方子曾经因为被人用错了地方而闹出无数人命,它仍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方子。王雱上了司马琰的车,两个人一起前往皇陵。 周末皇陵这边本应该热闹得很,这天看起来却静谧得很,王雱两人离开停车场时竟没有看见几个人影,天阴沉沉的,看起来像要下雨。 司马琰才刚折返把车上的备用伞拿下车,豆大的雨点已经啪啦啪啦地往下掉,重重地敲击着石板砌成的结实路面。 司马琰忙跑到王雱身边打开伞。王雱个儿高,伸手接过司马琰手里的伞,让伞身微微地往司马琰身上倾斜,挡住到处乱溅的雨花儿。 司马琰的目光悄然落到王雱身上。王雱这个人永远很平和,哪怕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也丝毫不显狼狈。可她有种难言的直觉,她觉得王雱平和的表象下藏着一颗不如表面般温文的心。 他有一双令人挪不开眼的眼睛。 雨势太大,两个人也没来得及看前面是什么地方,急急地走进前方一处屋檐下躲雨。王雱脚刚迈进屋檐,忽然感觉脚下不对,低头看去,他的落脚处竟变成一个诡谲莫辨的漩涡。 那漩涡散发着莹莹绿光,直直地将王雱整个人吸了进去。 弥留在这世界的最后一瞬间,王雱抬眼朝司马琰的方向望去,只见司马琰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另一个漩涡吞噬。 风停了。 雨停了。 两个童子从天而降,在地上摸来找去,终于如释重负地在角落里找到两颗圆溜溜的绿珠子。 还好还好,没有真弄丢! 年长些的童子骂年幼的童子:“叫你别跑去和龙太子打架,真要把这俩胎珠弄丢了有你好受的!人家那边正等着生产呢,要是生出傻子你叫人家怎么办?” 两个童子边说着话边化为虚影,消失不见。 天气转晴,碧空上的阴云已被风吹散,露出澄澈如水的碧蓝天穹。 王雱家中,他的母亲正在收拾着刚在因为下雨收了回来的衣服。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空了不少的衣架子,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闷疼。 总觉得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她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 公元1044年,庆历四年春,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婴孩呱呱坠地,发出了来到这个陌生时代后的第一声哭叫。 第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章 庆历六年冬,开封早早飘了初雪。一辆牛车辘辘地跨过护城河,驶向南熏门。守城的卫兵身穿甲衣挺立在雪中,哪怕风雪积在肩膀也不曾抬手去扫。负责核检的卫兵有条不紊地查看着进城者的“身份证”,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做安检。 牛车之中坐着三个人,一个是一身文气的文士,一个是挽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妇人;最后一个,是个年方三四岁的男孩。他头发没有像一般小孩一样剃得剩下一小撮,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看着乖巧得很。 这一家人是从扬州任满回来的,文士名叫王安石,这三年都在扬州任签书淮南判官,干的活儿大概就是扬州市政府办公厅秘书,对于刚刚考上国家公务员的官场新人来说很不错的职位了。可惜的是王安石和领导韩琦不太对付,这三年干得很不得劲。 这三四岁的小童自然是王雱。王雱混混沌沌地长到能开口说话,从零开始学习大宋官话。他随着王安石在扬州长大,年纪又小,身边没什么参照物,只能摸索着学习,免得一不小心表现得太超前被人当妖怪烧了。 王雱的小心谨慎一度让母亲吴氏担心不已,觉得自己生了个傻儿子,说话比别人慢、比别人少,走路也比别人慢,不爱哭也不爱闹,每天就自己坐着发呆(王雱偶尔偷偷摊开书认字,看起来就像发呆)。 别人生了傻儿子,那肯定是哭天抢地、以泪洗脸,吴氏偏不。吴氏因着王雱的“发育迟缓”忧心了一段时间,便想开了,可着劲疼王雱,把他当眼珠子爱护! 吴氏性格爽利又泼辣,护起犊子来连王安石都敢挠。王雱在她的翼护下活得快快活活,没人能欺负到他头上去,渐渐地也就越变越活泼。 王雱还带着上一世的记忆。上一世他从小聪明,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因此要求格外高、管束格外严格。他所有的时间都必须花在学习上,但凡考试丢了一分就得挨上一星期的骂。 王雱享受过吴氏全方位的爱护之后,聪明地怎么当个幸福的“傻子”,王安石要给他开蒙,他乖乖跟着学,不过学了十分他只表现出一分。聪明才智什么的,够用就好,表现那么突出干嘛? 反正王雱在知道自己老爹叫王安石之后,他就打定主意好好享受人生。王安石是谁?未来大佬啊!他不是学历史的,对王安石不太了解,只知道一件事:他爹以后是要当宰相的!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他以后可以当全大宋最牛逼的二代,老爹是朝廷第一大佬的那种。既然未来无忧,王雱前世一心扑在专业上的冲劲全没了。背靠大树好乘凉! 比起在这个大宋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王雱更倾向于吃喝玩乐享受生活。 这回跟着他爹进京,王雱还有一件事想弄清楚:司马琰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来到了这边?如果是的话,司马琰投生在哪里? 想到古代社会对女人的不友好,王雱免不了替司马琰惋惜。要是生在大户人家还好,生在穷人家可就惨了,什么条件都差。 不过司马这个姓氏让王雱想到一个人:司马光。 司马光,他老爹的未来政敌,死磕到底的那种。他们的主张完全相反,脾气却一样拧,一个被人称为拗相公,一个被苏东坡大大骂成司马牛,瞧瞧,一看就是不可调和的死敌! 好在这个时期司马光和他爹应该还没有成为敌人。王雱不知道这个时代有多少姓司马的,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司马光在不在京城,不过来都来了,总得去找找看碰碰运气。万一找到了呢? 王雱眼珠子溜溜转。 牛车在城门停下,王雱迈着小短腿跳下车,跟着吴氏接受检查。王雱这个年纪的小孩,只要收拾得齐整一些都玉雪可爱,王雱也不例外。王雱踩着雪跟在吴氏身边排队,前后的人免不了要和王安石夸上几句:“令郎长得可真俊。” 王安石也才二十六岁,早早得了儿子哪有不稀罕的?他假意谦虚:“三四岁的小孩,哪里看得出俊不俊?” 王安石虽有些不修边幅,身材却俊拔如松,英挺过人。他的脸瞧着黑了些,但五官端端正正,自带几分清直之相,任谁看了都会夸他一本人才。 前前后后的人绕着王雱说了一会话,终于轮到他们进城。吴氏接受完检查,本该轮到王安石了,王雱却跳上前,举起双手一副“你检查吧我保证什么危险的东西都没带”的正经样儿。 负责检查的卫兵都被他逗笑了。小娃儿确实也该检查,以前就有过把东西藏在小孩身上试图蒙混过关带进城的家伙。卫兵把王雱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表示完全没问题,态度极好地让王雱赶紧回他娘旁边去。 王安石接受完检查,带着妻儿去找住的地方。 作为进京等待新职务的官员,他们可以用非常低廉的价格租到官府出资建成的“公租房”。大部分公租房位于国子监附近,带上身份文书去租住非常方便,完全可以拎包住入。 王安石一家三口看完房子,去做好租住登记。按租金分,房子有三等。王安石刚入仕几年,母亲是父亲的续弦,父亲则早些年就不在了,家中给不了多少支持,囊中羞涩、官职又不算特别高,只好挑那最差一等的房子。 这房子特别小,没院子,只用箱笼隔出一间房,和后世出租的单间差不多。王雱一路上只偶尔能靠着嘴甜脸可爱讨点水擦脸洗澡,早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一搁下行李便央着王安石:“去洗澡!” 王安石是最不爱去洗澡的,尤其是这大冷的天,脱了衣服多冷。他硬梆梆地说:“不去,别胡闹。” 王雱见王安石一脸拒绝,改弦更张找上吴氏,不要脸地撒娇卖萌摇她胳膊:“娘,去洗澡。” 吴氏什么都好,就是无条件宠溺儿子。她拉着王安石说:“也不差这几个钱,就带他去吧!雱儿他最爱干净,身上脏他晚上睡不舒坦。” “对!”王雱直点头,“还会长虱子!” 说起虱子,那真是王雱的噩梦。他前两年和王安石他们睡一块,虽则没完全想起前世的事儿,却也比别家小孩早熟许多。有天早上他睁开眼,猛地看到只吃得鼓鼓囊囊的虱子在枕头上爬啊爬,马上要爬到他这边来了! 哇,虱子!王雱小时候虽然天天被逼着学习,可生活条件从来没差过,他就没见过虱子! 虱子的源头,是他爹。 他爹最不爱洗澡。有一回他娘看他爹脸色黑黑的,很不好看,怕他爹熬夜看书熬出病来,就暗暗叫来邻居大夫给他爹看了看。邻居大夫看过之后,摇头说:“没病,脸色黑是因为没洗脸,污垢积太多了。” 王雱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条件差,不能天天洗澡,王雱也忍了,可他爹连脸都不洗,他能说什么?王雱是不能忍的,从能走路、长牙齿开始,就坚持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洗脸,还一脸凶狠地拉上他爹一起——当然,他爹会听是因为他凶狠得够凶还是凶狠得太萌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哪天他爹不洗脸,他就啪叽一声,一大早把浸了冷水的毛巾往他爹脸上盖去,硬生生把他爹冷醒。 这会儿王安石见妻儿主意已决,还想再挣扎一下:“那你们去吧,我在家看看书就好。” “不行,”王雱坚决不同意,小脸严肃得很,“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去女澡堂。” 王安石无奈,只能带上钱携妻儿出门。开封繁华得很,澡堂子也不少,王安石一家三口带着换洗衣物出门,没走出多远便看到一处门口挂着壶的店家。 这就是宋朝的“洗浴中心”标志了,王雱抱着自己那套小衣服跑进去,先问了价钱。开封是首都,首都物价高,他们在扬州时三五文可以洗一次,这儿要十文钱,不过店家说会给配胰子,也就是肥皂的原型,擦身洗头都能用。 王雱见王安石听到价格后想走,赶紧和店家砍起价来,什么我看另一家比较便宜,什么一家三口都来洗能不能便宜点。王雱人还没有前头的柜子高,只能踮起脚趴在那儿和店家商量:“打个五折六折什么的呗!” 店家奇了:“什么叫五折六折?” “就是折个价,”王雱眼睛亮亮的,可萌了。他卖力地给店家举例子,“比如十文钱的五折就是五文!” “哟,这么小就会算数了,这说法也挺新鲜。”店家说,“那你给我算算,一家三口算你们五折是多少钱?” “算出来你给我们打五折吗?”王雱锲而不舍地砍价。 “行啊,你算。”店家年纪和王安石差不多,家中也有这年纪的儿子,因而对机灵可爱的王雱很是喜欢。 “十五文!”王雱直接报数。他报完就转身催促王安石,“爹,给钱给钱!” 店家更觉稀奇了,这小孩全程是自己问的价,此前应该是不知道价钱的。这么小的娃娃,算起数来居然这么快!店家接过王安石递来的十五文钱,朝王安石夸道:“令郎可真是聪明伶俐。” 王安石原本舍不得花钱来洗澡,听店家夸了王雱后才心情舒畅起来。不过,他是不会表露出来滴~当爹的人要沉稳,沉稳!他家这小子,没人夸就够皮了,有人夸还不把尾巴翘上天去?于是王安石一脸不以为然地说:“他啊,顽劣得很。” 第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章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哦哦哦~小心跳蚤蹦蹦跳跳~哦哦哦~我爹爹想逃跑~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我的爹爹干净了~~”大澡堂分了男女,男澡堂这边飘着王雱嫩生生的嗓儿。 不少人听这歌儿,都忍不住转头往他们父子俩的方向瞧上几眼。见王雱迈着小胳膊小腿卖力地给他爹搓澡,口里还把歌儿翻来覆去地唱,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别看这歌儿都是大白话,听起来还真是朗朗上口,回去教给自己孩子也不错。就是词儿得改改,什么“我爹爹想逃跑”“我的爹爹干净了”,要是自家臭小子唱出来,他们非打死不可。 王安石对自家儿子骂也不是,揍也不行,只能绷着脸皮由着王雱给他搓背。这大概就是成亲带来的改变吧,以前他有这时间绝对会选择多看几本书,可是儿子学会说话之后他不知不觉会把时间花在和儿子相处上。 别看王安石总一副“我儿子也就一般般啦”的样儿,在他心里是觉得他这儿子是天底下最聪明可爱的小孩。哪怕现在王雱胡乱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儿引得众人侧目,王安石也不觉得生气,反正他才刚来京城,也没几个认得的人,不带怕的! 话不能说得太绝对,王安石才刚这样想着,便听有人开口喊:“这不是介甫吗?” 王安石,字介甫。王安石绷着的脸皮瞅了瞅,斜眼瞧了瞧在自己背后蹦跶的儿子,意思是“不要唱了”。 王雱还是很给自己老爹面子的,不给他搓背了,他绕到王安石面前踮起脚用湿巾子往那有点发黑迹象的脸可着劲擦了擦,咦,擦不黑白巾子! 看来是脸本来就黑啊!王雱对自己的努力成果非常满意,他爹现在天天坚持洗脸,脸上都干净了! 王安石把王雱拎到一边,朝和自己打招呼的人看去。看清来人,王安石露出笑容:“子固兄近来可好?我初来京城,也没来得及去太学寻你。” 这人姓曾名巩,字子固,早些年与王安石相识,交情甚笃。曾巩为人大方,待人至诚,见到欧阳公之后甚至还向对方推荐过王安石。 王雱乖巧地站在王安石身边,眨巴着眼看向曾巩。这年头每个人又是名又是字的,贼难记,光凭一个“子固兄”,王雱还真不晓得这人是谁。 曾巩见了王雱,夸道:“这便是你们家雱儿吧?你在信中常提到他,我早就想要见一见了,一直没机会,没想成在澡堂里见着了。”末了他还促狭了一句,“介甫你可是澡堂里的稀客啊。” 王雱闻言顿时一脸谴责地看向王安石,意思是“老爹你看看你,不爱洗澡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谴责完王雱又回过味来,他爹和这位好友通信时常提起他!王雱两眼亮晶晶,麻溜地追问:“哎呀,子固叔叔,我爹都怎么说我的啊?” 王安石绷着脸敲他脑袋:“叫曾叔父。” 王雱只能捂着脑袋乖乖改口:“曾叔父。” “小孩子嘛,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曾巩性格疏朗,笑着揭了王安石的底,“你爹爹在信中总说你机灵,从前与我是以文相交的,自你稍长些,他的来信便都是写你的趣事。我还没见你呢,已从信里知道你学完几个字啦!” 王雱看向王安石的目光顿时不同了。难怪这位叔父要来挤兑他老爹了,原来他老爹居然是隐藏的秀娃狂魔!妥妥的朋友圈毒瘤之一!又不是自家孩子,谁会想看你儿子怎么吃喝拉撒学跑学跳? 曾巩与王安石许久不见,边冲澡边聊着,到走时雪意更深了。王安石等了吴氏出来与曾巩见了礼,便与曾巩一起往回走。他们的“公租房”在国子学旁,太学又与国子学连在一块,回去的路是一样的。 “国子学那边来了位新直讲,年纪与我相仿,课却讲得极好,我们偶尔会结伴过去听一听。”回去的路上曾巩给王安石讲起在太学求学的事,“介甫应该也听说过他,就是那位‘砸缸救友’的司马先生。” 王雱本来就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听到这“砸缸救友”之后心怦怦直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雱按捺不住提问:“什么是砸缸救友啊?” 小孩子对这些稀奇事总是好奇的,曾巩也不觉得奇怪,给王雱讲起了那位司马先生砸缸救友的故事:“司马先生小时候和朋友在院子里玩,一个朋友掉进大缸里去出不来了,司马先生怕朋友出事儿,就拿起一旁的石头把缸砸破救出了朋友。” 有儿子在,王安石免不了要借机教育教育:“能想出砸缸办法是谋,敢用石头砸缸是勇,这位司马先生从小就有勇有谋,长大果然成就不凡。” “是极!”曾巩虽羡慕司马光与王安石早早进士及第,心胸却极为开阔,毫不妒忌地夸赞,“我看同辈之中,数介甫与司马先生最为出众。” “子固兄这话可别在别人面前说起。”王安石说,“天下能人无数,便是子固兄也是因不擅时文才蹉跎了好些年。若以策论取才,子固兄定然早就金榜题名。” 时文,就是传说中的应试作文,要求写得漂亮、写得正能量。策论则是议论文,针砭时弊,提出论点,甚至还负责给出解决方案。 曾巩直摇头:“我怎么敢在介甫面前夸口说策论做得好?” 眼看马上要进入文人互吹模式,王雱忙插话:“曾叔父,什么是直讲啊?” “直讲就是国子监直讲,在国子监讲学的先生。”曾巩耐心地解释,“司马先生学问极好,品行也极佳,只要我们愿意问他便乐于倾囊相授,从不会藏私。” 王雱对大宋的官职一窍不通,只能记下曾巩所说的“国子监直讲”这职位,准备寻机溜出去找人。不过其实记不住也没关系,只要找“砸缸救人司马光”就可以啦~感谢九年义务教育把砸缸救人的故事选进课本,要不然他都不能确定这位司马先生就是他惦记着要找的人! 王安石与曾巩分别,回到家中。吴氏点了灯,对王安石闲谈:“这便是你提到过的曾子固吗?” “子固兄是有才能之人。”王安石道,“可惜朝廷如今的取士之法对他不好。不过子固兄已拜入欧阳公门下,晚些出仕也不算什么,将来必然也能大有成就。” “这些事我不懂。”吴氏笑道,“你难得有个要好的朋友,得多些往来才好,记得找个日子请他过来坐坐。”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带着王雱用晚饭。饭后,王安石要看书,王雱坐一旁,面前摆着纸和笔墨。他手掌还小得很,抓笔很不顺手,哪怕再努力地把字写规整,字也丑得不行,完全是在浪费纸。 王雱对着自己写废的一张纸抓耳挠腮。 这些他用来练字的纸,都是王安石厚着脸皮去扬州府衙讨回来的废弃公文。各种政令、文书过了时间就得处理掉,有的需要归档留着,有的则卖了换钱。王安石好歹也是签书淮南判官,给儿子弄点废纸来练字还是可以的。 王安石看书一向专心,不过儿子在旁就不一样了,他余光时不时扫一扫一旁的儿子。 见儿子小眉头皱得死紧,一脸“我的字怎么能这么丑”的苦恼模样,王安石安暗乐在心。 别家小孩像他儿子这么小的时候别说写字了,连字都认不全,他这儿子居然还晓得苦恼起自己字丑来了!他儿子果然聪明过人! 骄傲归骄傲,王安石是不会表露出来的。他前两年就写过一篇杂文,叫《伤仲永》,写的是临川老家那边一个叫方仲永的小孩。这方仲永从来没有接触过诗书笔墨,却能提笔作诗,时人奇之,纷纷重金求诗。他父亲见有利可图,不想着好好教导孩子让他发挥自己过人的天赋,反而带着他到处拜访同乡之人、靠作诗赚钱扬名。结果自然是小时了了,长大后却泯然众人。 玉不琢,不成器! 是以王安石平时不爱夸王雱,不仅不夸,还会板着脸指出他哪里做得不好,哪里需要改正。他实在憋得不行了,就把炫娃的魔爪伸向与自己通信的好友,比如,嗯,曾巩。 至于曾巩爱不爱听,王安石一点都不在意,反正他炫完了浑身舒坦! 这不,见王雱愁眉苦脸地坐在那,王安石放下书对着他的字指指点点,说这里走笔不对,说那里写得不齐整,反正毛病一堆,这得改啊,那也得好好改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字已经写得老好啦。 王雱:“……” 大佬大佬,求您做个人吧! 给平凡普通天赋一般般的儿子留点活路行不行! 王雱唇一撇,笔一扔,跑到床上把脑袋埋进被褥里乱拱,没脸没皮地耍赖:“我不学了!我不学了!” 第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章 安顿好了,王安石有正事要干。 这次他任满回京,要做的就是和上头述职:主要是讲讲在地方都干了啥、有什么突出表现、对未来有什么宏远规划等等。 不过年底归京述职的人多,得排队,所以前头几天先和其他外放归来的官员排排坐,聊聊地方管理经验,说说风土人情,交流一下今年的考核标准,最好能顺便暗暗交换情报看能不能谋个好差事。 王安石一路上早写好了工作报告,也不慌,从从容容地和其他人相谈。 家里头,王安石前脚一走,王雱马上生龙活虎。他们一家三口没请什么人,家里事事都由吴氏拿主意。 吴氏早起送王安石出门,便要去些吃的喝的用的。王雱一副乖宝宝模样,乖巧听话地坐在书桌前说:“娘你去吧,我练字!” 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吴氏可不信他会这么安分。吴氏道:“这可不是扬州,你忽悠不到衙役带你出门玩儿。别想胡闹,跟娘一起出门!” 王雱没法子,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吴氏往外走。 国子学这条街有一点好,临近南熏门,不少农夫直接挑了东西进城卖,便宜又新鲜。 王雱见偷溜计划失败了,乖乖巧巧地跟在吴氏后头买这个买那个。他仗着年纪小,脸皮厚,一路连砍价带索要赠品,竟把吴氏本来不准备买的东西都拿下了。 吴氏虽然喜欢自家儿子的机灵,回去的路上却免不了担忧:“照这么花法,去任上的路费都会花完。” 钱的问题,王雱也没法子。没办法,他才三四岁,有想法也实现不了,只能乖乖当个米虫。 反正,以后他爹会当大官!当了大官还怕没钱吗?不怕!不怂! 王雱给吴氏鼓劲:“爹爹马上要发月俸啦。” 吴氏想到儿子在旁,收起了忧色。王安石虽然有月俸,可这正逢年节,又来了京城,过个好年要钱,朋友走动也不能囊中空空,钱不禁花! 吴氏笑着摸摸王雱的脑袋,中途买了些绣线回家准备做些绣品帮补家用。 王雱想说“做绣活伤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吴氏是王安石表妹,嫁给王安石之前就知道这个表哥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比如不通人情,比如不爱打理自己,比如一旦忙起自己的事来就极少关注其他的东西。 吴氏不是温良贤淑的性格,相反,她的本性还有一点点小泼辣,可对王安石这个丈夫,她是真心爱着的。 这种爱也许不是后世那种轰轰烈烈、天雷勾地火的热烈爱情,但他们之间的相处给王雱的感觉就是细水长流、相濡以沫。 也正因如此,想让吴氏不操心实在太难了。 王雱垂眼看了看自己小小的爪子,有点发愁,唉,当傻小孩虽然舒坦,可除了撒娇卖萌什么都做不了啊! 午间吴氏做绣活累了,放下绣帕哄王雱上床歇着。王雱装睡,装到吴氏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缓,他一骨碌地翻身坐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跑到书桌前写字条表示“我想去国子学找点书看看,走几步就到啦,很快就回来”。 王雱一笔一划地把字条写完,压在油灯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来说,外头的街道着实很大,王雱左看看、右看看,认出国子学所在的方位便迈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国子学门口有个老头儿在守门,大中午没什么人进出,老头儿坐在那儿打盹。 王雱个儿小,悄悄从老头儿眼皮底下溜了进去。 国子学里头绿化很好,空气可比他们小小的公租房好多了,王雱在里头溜达了一会儿,大致摸清了方位,直奔先生讲学的“教学楼”去了。 国子学和太学比邻而建,太学招收的是七品以下官员家的子弟,国子学招收的则是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 换句话说,国子学生员的爹都是朝中大佬,虽然有的是大大佬,有的是小大佬,但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儿! 国子学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生员们都回到教室听先生讲课。 王雱一个个教室跑过去,偷偷摸摸地趴在窗外往里看。第一间教室,老头子;第二间教室,老头子;第三间教室,还是老头子。王雱一脸失望,再往前走了一间,发现讲学的终于变成了个相对年轻的中年人,长着张国字脸,很是正派。 哇,这不会就是司马光吧! 司马琰要是成了他女儿,女儿随爹,岂不是也会变得脸方方的? 王雱想到司马琰姣好的脸蛋,免不了替司马琰忧心起来。最好不是吧! 王雱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呢,一把凛如清泉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是谁家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王雱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相貌出众的文士站在自己身后,年纪和他爹相仿,气质却大不相同。 他眉目秀逸,丰神俊朗,更重要的是衣袍整齐而洁白,一看就是个爱洗澡的! 这是一个老帅老帅的大帅逼! 王雱眼睛忽闪忽闪,直觉觉得这就是自己想找的人。他小脸蛋上带上了恰到好处的迷茫和害怕,一脸无辜地说:“我,我迷路了。” 文士打量着眼前这才三四岁大的小孩,穿得齐齐整整,样子乖乖巧巧,一张脸蛋儿白白嫩嫩,一双眼睛乌亮乌亮,瞧着就是被养得极好的。 文士温声道:“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你家里人。” “不行。”王雱眼神儿十分坚定,奶声奶气地拒绝,“爹爹说不能随便跟别人走,会被拍花子拐走卖掉。” 所谓的拍花子,就是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文士觉得小孩有点警惕心很不错,脸上露出更加温和的笑容,耐心十足地向王雱表明身份:“我姓司马,单名一字光,在这儿任国子监直讲,里头有不少人都听过我讲学,不是拍花子。” 王雱两眼一亮。 果然是司马光! 哎呀,女儿随爹也不怕了! 再仔细一看,司马光这眉眼、这鼻子,和他记忆里的司马琰还真有点像。 一想到有可能得到司马琰的消息,王雱立刻兴奋起来。 一个人来到与自己前二十几年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代,许多话、许多想法都没法和别人讲。 太孤单了。 所以哪怕只是知道世上有一个“同乡”,感觉心里也舒坦很多。 王雱心里激动不已,面上却装得乖巧小心,乖乖跟着司马光走。离开了“教学楼”,司马光便状似无意地套起王雱的话来。 王雱只是性格比前世活泼了点、脸皮比前世厚了点,又没真傻成小孩,哪会不知道司马光是想从自己口里掏出什么话来? 于是—— 司马光问他名字,王雱老老实实回了两个字:雱儿。 司马光问他住哪,王雱老老实实回了两个字:外面。 司马光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王雱也老老实实地回答:爹娘。 司马光:“……” 司马光只能说:“还记得是从哪个门进来的吗?我带你过去,说不定你爹娘过来找你了。” 王雱直点头,迈着小短腿跟着司马光走。结果还没走到门口,王雱已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妙!是他老爹!他老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雱忙止住脚步,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废纸做成的小玩意,说:“我看到我爹啦!谢谢这位叔父带我出来!叔父家里有弟弟妹妹吗?这个送给弟弟妹妹玩!” 司马光看向被王雱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只见那是几个纸做的小动物,虽不甚精巧,瞧着却颇为有趣。 这小玩意给自家女儿玩倒很不错。想到自家女儿,司马光到嘴的推拒咽了回去,笑着把那几个小玩意放进口袋里。 收起了王雱的“谢礼”,司马光抬眼往大门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英挺、面庞俊朗的文士正在与门人说话。 司马光问王雱:“那便是你爹爹吗?” “对啊,他就是。”王雱肯定地点点头。已经从司马光的反应里确定他家里有孩子,王雱开开心心地迈开小短腿往王安石那边跑,口里喊,“爹!” 王安石见到儿子果真在国子学,一颗心放回肚里,取而代之的是腾腾怒气。 这小子在扬州就不安份,经常缠着衙役要人家带他出去玩,现在到了京城还这么大胆,没人带着都敢说跑就跑! 注意到还有个陌生文士跟在王雱后头,王安石暂且压下火气让王雱站一边,拱手朝司马光见礼致歉:“对不住了,小儿顽劣,扰了你们讲学。” 司马光替王雱说情:“没有的事,令郎误闯进来而已,不曾吵闹。” “那便好。”王安石也没揭儿子的底。见司马光姿仪不凡,他主动报上姓名,“我乃临川王安石,先生可以喊我一声介甫。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听了王安石自报家门,司马光目露惊讶,显然从别处听说过王安石。他笑着说:“陕州司马光,介甫你唤我君实便好。” “这倒巧了。”王安石也觉得惊奇,与司马光相视而笑,“昨日子固才和我说起君实兄,今日便见面了。” 两人一番寒暄,算是认识过了。王安石还得回去教育儿子,没多留,与司马光辞别后便拎着王雱回家去。 第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章 回家路上,王雱的小爪子被王安石的大掌抓着,小脚板学着王安石那样一步一步踩实了往前走,一大一小父子俩走起路来瞧着竟如出一辙。 王雱认错相当积极:“爹,我错了。” 王安石不理他,牵着他回到家,大马金刀地往书桌前一坐,看向怂兮兮站在一旁的王雱。 他这儿子装乖认怂杠杠的,态度绝对良好,表情绝对可怜,坚决不给人揍他的机会。 最头疼的是,儿子丢了担惊受怕到抹眼泪的是吴氏,回头他要管教儿子时死命护着的也是吴氏! 是以自王雱会说话、有自己的主意之后,王安石想管儿子就得和他们娘俩斗智斗勇。 首先要记住的一点就是,绝不能动粗。 这小子滑溜得很,巴掌才抬起来他立刻哇哇大哭直喊疼,哭声响亮惊天动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心狠手辣要把三两岁的小儿打死! 在扬州时上峰韩琦听到过他家的动静,还打趣般教他儿子:“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晓不晓得?” 这话出自论语,说的是孔子有个学生叫曾参,曾参很不受他爹待见,有次他爹因为一件小事抄起家伙打曾参,差点把曾参打得半死。孔子知道之后,在曾参伤愈上门时叫人把门关了不让进,对其他弟子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今参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义,不孝莫大焉。” 这话的意思是,你爹要小小地揍你一顿你就受着,让他出出气;你爹要是暴跳如雷想打死你,你得跑啊!要不然你爹一怒之下打死你,岂不是要背上杀子的恶名?你这是要陷父于不义,大不孝! 他儿子别的不爱学,这种东西他最爱学了,知晓这话后每回都活学活用,拔腿就跑,边跑边嚷嚷“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那会儿他和同僚们都在府衙旁边住着呢,每次他人没打着,第二天还被所有人笑:“介甫昨天又对儿子动大杖了?” 这小子不要脸,他还要脸! 王安石采取“不言不语我就这么静静盯着你”的措施。 等把王雱盯得再一次可怜巴巴地认错,王安石才从一旁抽出本论语摆到王雱面前:“既然知道错了,那就把学而篇抄五遍。慢慢抄,不用急,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出门。”他看向吴氏,“这次你也别帮着他,你要出去买东西就把门锁了,他机灵得很,一个人在家没问题。” 王雱还想争取一下:“我才三岁!” 王安石说:“上回你还说自己四舍五入就是四岁了。” 王雱委屈:“那也是只有四岁。” 王安石睨他:“别人家四岁的小孩可不会留书出走。”真是能耐了,还能混进国子学去。 王雱觉得这日子不能过了,眼巴巴地看向吴氏。 吴氏今天一醒来发现儿子丢了,心里别提多焦急。王安石回来后还和她说了一通道理,说年底了,到处人都多,流窜的拍花子也多,人家就等着拐几个孩子卖掉过个好年;哪怕没遇上拍花子,光是外面人来车往就够危险了,这么小一小孩,牛蹄子一脚能把他踩扁。 儿子这胆子确实太大了,事关安危必须好好管管! 于是吴氏狠狠心不理会王雱的求援目光,转身准备饭食去。 王雱求援无果,只能翻开王安石扔到桌上那本论语,努力装傻:“好多字我不会写。” “照着它抄。” “好多字我不认得!” “不懂就问。” “学而篇是从哪里到哪里啊?” “自己看,抄少了补上,抄多了你自找的。” 王雱:“……” 妥妥的王·冷酷无情大魔王·安石上线。 王雱没办法,只能坐到自己的小马扎上,认命地拿起自己专用的小短笔一字一字地抄起来。 到吃饭时,王雱才写完一页纸,字丑得他浑身不舒坦,恨不得扔掉重来。可一想到得抄五遍,王雱觉得自己指头已经开始发酸了,只能默默把它搁到一边,眼不见为干净。 吴氏招呼垂头丧气的王雱:“雱儿,先吃晚饭。” 王雱放下笔,勺了一瓢水洗了手,又把那瓢水递到王安石面前让他也洗。洗完了,他又迈着小短腿去另勺一瓢干净的,殷勤地让吴氏洗手。 水嘛,外头的井里随便打,不值钱。 王安石:“……” 个臭小子,哪学来那么多讲究?! 这会儿百姓家一般只吃两顿,早起一顿,下午三四点吃一顿。吃过晚饭,天还亮着,王雱又坐回桌上抄书,遇到认不出来的字就问坐一旁看书的王安石。 吴氏坐在窗下,借着微微西斜的日光做绣品,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并排坐在那的父子俩。见他们时而各自安静地看书写字,时而你问我答地说说话,吴氏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再好不过。 接下来几天,王雱老老实实抄书,爪子都快废了,才把学而篇抄了五遍。 学而篇差不多五百字,五遍就是两千五,两千五百个毛笔字啊! 更要紧的是,这破书没标点,看着怪累人的,王雱又不想让字全挤成一坨分不清怎么念,所以连蒙带猜地分了句、分了段。 这着实难为王雱了,要知道他可是实打实的理科生,要他画画设计图、搞搞测绘那容易,要他分析背诵文言文可就太强人所难了啊! 王雱自己把抄写内容检查了一遍,叠得整整齐齐等王安石回来。 结果王安石回来时带着点忧愁。 王雱察言观色,觉得这节骨眼上开门见山要求他爹让自己免罪释放不太好,赶紧先把自己的罚抄内容摆一边,上前殷勤地给王安石捏肩:“爹,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有人欺负你你带上我,我帮你揍他们!” 王安石正享受着儿子的殷勤,听了这话被逗乐了。他斜睨了迈着小短腿帮他左边捶捶右边捶捶的儿子,说道:“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揍谁啊?” “就这样才能揍,”王雱一脸理直气壮,说得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我揍了他们还不敢还手呢!” 王安石直笑:“你说得还挺有道理。你要是跳起来揍人家一拳,人家真不好意思回揍你。” 见王安石还有心思开玩笑,王雱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也放下心来。他再问:“既然没有人欺负爹,那是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王安石揉揉王雱脑袋,没瞒着他,“上头想让我考馆职,考上了可以留在京城做官。可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所谓的考馆职,就是通过朝廷安排的考试考进史馆、昭文馆、集贤院这几个地方,别看这些地方听起来像闲职,在这时代想要入主中枢,馆阁是必经之路。 考了馆职,等于拿到了将来入中枢的通行证。 王安石觉得还太早了。他才二十六岁,身体康健,能走能扛事。这个年纪要王安石进京城入馆阁,享受安逸的工作待遇,王安石不愿意。比起现在入馆阁当个边缘人物,他更想外放去管个一县之地,趁着还能上山淌河多去看看民生民情。 吴氏也在旁边听着,见王安石面带犹豫,劝道:“官人是不愿留京吗?” “唐时有人都说‘长安居,大不易’,如今长居汴京也一样。你看我们这次留京一段时日,花销比在扬州可大得多。”王安石看向给自己捏肩捶背的儿子,“便是雱儿想去多洗几次澡,我都出不起钱。” 吴氏管着家里花销,对汴京物价再清楚不过:“是这个理。” 王安石道:“再有便是我还年轻,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入了馆职,我怕是要当好几年闲差。” 今上年迈,王安石有许多主张都不能施展。别人都想谋个好差使,王安石的目标却很明确:他想去地方当一把手,积攒点执政一方的经验。 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当个知县正适合。 吴氏道:“官人既然有了主意,拒了便是。” 王安石叹息:“只是怕苦了你和雱儿。”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地有人敲门。王安石起身去开门,只见来的是曾巩。王安石把人请进屋里,邀曾巩坐下说话。 曾巩是为了馆职试来的,他从恩师欧阳公那儿听说这批举荐馆阁试的名单里有王安石,当下便转道来找王安石。曾巩颇为高兴:“以介甫之能,入馆阁肯定不在话下,往后我不愁找不着人了。” 王安石只能把方才对吴氏说的话再与曾巩说了一遍。 曾巩听了,慨叹道:“我不如介甫。”他屡试不第,蹉跎到如今,若是一朝及第怕是会喜不自胜。王安石这种名利在前仍不动如山、想再外放多锻炼锻炼的好心态,着实让曾巩钦佩不已。 两人谈完正事,王安石心里那点阴翳消散无踪。他用余光扫了眼自家儿子,又动了当面炫儿的心思。 王安石假模假样地正了正脸色,转头对王雱说:“把你抄的学而篇拿过来,我让你曾叔父检查检查。” 第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章 王雱老老实实把罚抄内容拿给曾巩。 曾巩与王安石交好,一直听王安石在心里夸他儿子,也有些好奇。他接过王雱抄写的内容看了起来,抄的是《论语》的学而篇,字绝不算好,可对三岁小儿来说能写成这样着实了不得。再仔细一看,曾巩发现句与句、段与段之间都有简单又规整的分隔,竟是能先把话断句了再抄下来! 若能断句,离理解句义也不远了。 曾巩当即惊奇,拉着王安石一起看了,又和王安石一起考校王雱几句句义。 王雱对三四岁这个年纪的记忆有点模糊,还有个经常变着法儿说“我和你这么大时学早会了”的老爹,着实拿不准自己这个岁数该学会多少。曾巩每问一句他都得在心里先打个转儿,谨慎地先考虑几个问题:一、这道题我会不会;二、这道题我该不该会;三、这道题我该会到什么程度。 这可是老爹的朋友,要是自己支支吾吾一点都答不出来岂不是丢了老爹的脸? 要不,就挑点答吧! 王雱停顿思考的模样落入王安石和曾巩眼里,都觉得有趣。曾巩会考校王雱原也就是探探底,王雱这认真的小模样儿却是让他较上真了,一连抽考了好几句。都问完之后,曾巩是真的惊叹了,朝王安石夸:“你们家雱儿真是聪明。” 这问上一句,偶尔他还能联系上下文给解释出来,一看就是不仅理解了句义,还内容都给背了下来啊! 王雱一听,暗道要糟。 果然,王安石也瞅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着和曾巩一样的了然。王安石笑着说:“任谁抄了五遍都能记下的。”说完他又把王雱被罚的因由说了出来,明里是在说王雱顽劣不堪,居然敢留书说要去国子学找书看;暗里却句句在表示“我儿子就是这么机灵,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曾巩算是听出王安石的意思来了,王安石就是想他夸他儿子啊!曾巩对友人一向体贴,明了了王安石的意图之后对着王雱好生一通夸奖,把脸皮奇厚的王雱夸得都脸红了,才在王安石的相送下离开。 王安石浑身舒坦地回到屋里,就见王雱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他摇头叹气。王安石一拍他脑门,骂道:“小小年纪的,摇什么头叹什么气。” 王雱当然不会傻到和王安石说什么“你再这么朝炫娃狂魔进化下去,我怕曾叔父早晚和您断交啊”。 前世宋代皇陵的遗址就在他们市郊,王雱虽然对历史没有太多的研究,对王安石的生平隐隐约约有点印象:王安石早起人缘很不错,许多人都看好他,后来弄出个变法派来,好友、兄弟就都和他分道扬镳。虽则事情还没发生,王雱还是不想说这种话戳王安石心窝,怎么说都是他老爹对不? 王雱捂着自己脑袋装乖卖傻:“爹你天天敲我脑袋,把我敲傻了怎么办?” 王安石瞅着他笑:“傻不傻还不是我养着?” 王雱:“……” 王雱不吱声了。 见王雱一脸“我在心里嘀咕你”的忿忿样儿,王安石乐得不行,心情极好地和王雱说了件意外的好事:他和司马光约好休沐时到对方家里玩儿。 “我要去!”王雱顾不得装了,拉着王安石的手就蹦起来,又一次对王安石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了,殷勤得不得了。 王安石逗他:“怎么这么想去?” “司马叔父长得好看。”王雱一脸喜滋滋,故意地旁敲侧击,“司马叔父家里有个弟弟吧,我还送了弟弟我自己叠的小动物呢!不知道弟弟他喜不喜欢啊!” “可不是弟弟。”王安石道,“是个妹妹,巧的是她和你同一天出生,连时辰都差不多。” 正是这缘分让王安石和司马光相谈甚欢。司马光显然也把女儿当眼珠子疼,提到他女儿时眼睛都是放光的,今儿再一次碰上,司马光邀请他等国子学休沐时到他家玩,最好带上王雱。王安石觉得稀奇,细问原由,才晓得王雱居然送了人家女儿东西。 司马光女儿也才三岁多,得了新玩意儿自然是开开心心的玩。结果她一不小心把其中两个小动物拆坏了,叠不回去了,一连两三天都闷闷不乐,时不时会看着拆坏的小动物露出难过的神情。司马光心疼女儿,只好邀请他带上儿子去做客。 司马光对他说:“我本来夸下海口说我能给她叠回去,结果研究了两天也没研究出来,只好给介甫你下帖子了。正好他们两个小孩凑个伴,我们也坐下好好聊聊。” 想到司马光一脸苦闷的模样儿,王安石心里直乐。他叮嘱王雱:“你比人家早出生半个时辰,到了你司马叔父家里可不能胡闹,更不能欺负人。”王雱在扬州时就是孩子王,府衙大小官员和差役家中只要有年纪在十岁以下的小孩,没有不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没办法,哪怕只给王雱一张纸,王雱都能想出百八十种玩法来。 王雱替自己叫屈:“我可从来没有欺负人!” 王安石斜睨他一眼,不置可否。 王雱也不和他扯淡了,跑桌前趁还点着灯又是写写画画又是玩叠纸,说是要给妹妹准备礼物。王安石看了几眼,没阻止。王雱这么小就得跟着他到处跑,好不容易交到的玩伴转眼全没了,王安石心里始终挺愧疚。难得这么巧有个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娃儿,要是他们合得来的话让他们凑一起玩几天也没事儿。 两个小娃娃都才三四岁,提男女之防什么的还太早了,王雱在扬州时还时不时和他上峰韩琦家的小女儿一块玩来着。 王安石在心里也有盘算,司马家算是官宦世家,家风良好,司马光模样儿也端正,女儿想必差不到哪儿去。要是两个小孩处得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将来两家指不定能成为亲家。 没错,虽然王小雱才三四岁,王安石已经开始盘算起他的婚事来了。在王安石心里,自家儿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他得早早开始为儿子物色物色,一定要娶个能夫妻和睦、相互帮扶的贤妻。当然,这些念头都是一瞬之间的事,他也没真正把心思都摆在这上面。 撇开让两边儿女认识认识的心思,司马光也是个极值得结交的事。 王安石开怀,王雱也开心。 这几天王雱旁敲侧推地从王安石口里弄清楚了一些情况:国子学和太学就相当于后世的大学,读完能够考国家公务员的那种。国子监直讲,其实就是大学教授。 他们的司马教授今年才调到国子监当教授。 国子学因为全是七品以上大佬的儿子,作风自由散漫,科举录取率普遍不高。这本来也没什么,考不上还能靠父亲升上去给他来个荫官(上一辈官升到一定程度,就可以让儿子直接获得官职)。问题就在于前些年范仲淹范大佬主持新政时,选了个叫胡瑷的教育学专家去太学那边当校长。 太学招收的是七品以下官员子弟。胡瑷接手太学之后做了次大整顿,不仅把学校改为寄宿制的全日制学校、把生员进行统一管理,还建立了健全的考试制度,每月一小考,每季一大考,全面贯彻“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的先进考试精神。 这样的严抓重管之下,太学的科举录取率大大提升。 人往往不怕差,就怕比。朝中大佬们一看这情况,不干了,他们也想自己儿子能考个进士出身啊,说出去好听多了!于是大佬们齐刷刷要求胡瑷把国子监也一起管了。 现在连司马光这个教授也被严管着,想要会客都得等休沐日才能见。 知道司马教授不仅有个女儿,这女儿还和他同一天出生,王雱立刻确认那肯定是司马琰! 打从听到王安石说司马琰对着拆坏的叠纸闷闷不乐,王雱心里就乐得不行。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他什么话都没带,司马琰已经想办法让司马光主动邀请他们到家里去了! 这可是司马教授主动请的,不是他死皮赖脸上门啊! 王雱心里美滋滋,晚上开开心心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缠着吴氏要一起出去,甚至还揣上自己的小荷包。里头是他死死护下来的一部分压岁钱,都是他去年过年时仗着年纪小、脸皮厚和韩琦大佬他们讨的~ 王雱准备买些花种和药材种子之类的送给司马琰,司马教授家里有钱,住的地方肯定有院子。有院子就能种东西啊!种子播下去了,小孩子不得天天去看看吗?既然要天天去看看,他可有理由去找司马教授家的阿琰妹妹玩啦! 王雱算盘打得噼啪响,死皮赖脸地拉着吴氏去买种子,说要送给妹妹当礼物。 宋朝重农桑,春耕开始时连官家都会带着宗室去田里摆个耕作的架势做宣传,吴氏觉得王雱能想出这礼物倒是很不错。 想到儿子乖乖在家抄了这么多天书,吴氏没有拒绝王雱这点小要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挑种子。 第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章 司马光正儿八经地下了帖子,王安石如约拖家带口地到访。这几天,王雱每天都美滋滋地和吴氏出门,准备给阿琰妹妹的礼物鼓鼓囊囊一大布包。 王安石有意逗他,拿到手里掂了掂,问道:“你这都是什么东西?要不我先给你检查检查,看能不能带去给你司马叔父家的妹妹。” “不行。”王雱绷着小脸,咻地一下把布包抢回怀里,用他那短乎乎的小胳膊环抱着,“您,一个有学问的人,可不能乱翻别人的东西!圣人都说了,非礼勿动!说得多对,乱动别人东西,不礼貌!” 王安石觉得这小子又皮痒了,非礼勿动能解释成这样吗?! 吴氏见父子俩又要杠起来,忙调和道:“都是和我一起去买的,能有什么不相宜的东西,官人想知道有什么问我便是。” “不行,圣人还说了,非礼勿言!爹一问娘你就把我送妹妹的东西告诉他,也不成!”王雱一脸理直气壮,“我是送妹妹的,又不是送爹的,凭啥让爹知道呢?” 王安石气得都笑了:“我是你爹,你说凭啥?”眼看马上是约定的时辰,王安石大方地没和王雱计较,领着妻儿去司马光家拜访。 司马光家中宽裕,俸禄比王安石高,又在国子学任职,住的房子果然带院子。房子的位置也好,就在国子学临街一侧,前门直接朝着国子学里头开,后门则是面街的,方便家仆和仆妇外出。 王安石领着妻儿穿过小半个国子学,从院子的前门进去。虽是带院子的房子,却也不是外头那些高门大户,没门房守着。王安石才敲两下门,司马光便亲自迎了出来,两人边寒暄边入内,司马光之妻张氏也出来与吴氏说话。 与吴氏一同来的,还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小女娃眉目像张氏,唇鼻随了司马光,还小,没长开,却依稀能瞧出长大后会出落得多么出众。 王雱一下子睁圆了眼,目光直直地黏在了小女娃身上。哪怕缩小了很大一圈,王雱还是能断定这就是司马琰,甚至能从她现在的眉眼回忆出她长大后的模样。王雱回过神,蹬蹬蹬地跑了过去,嘴里一本正经地冒词儿:“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司马琰:“……” 司马光上回觉得王雱是个机灵孩子,人也乖巧,这才下帖子把王安石一家邀过来做客。听了王雱这话,司马光眉头一跳,心底的警惕蹭蹭蹭地往上冒。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男娃儿,再长大些可别打他女儿主意才好! 没错,女儿才三岁,司马光已经有了防狼之心了。 没办法,张氏身体不适合受孕,生下女儿司马琰时更是九死一生,差点一脚踏入鬼门关。大夫说了,张氏往后不可能再怀上了。这也就是说,往后司马琰是他唯一的孩子。 司马光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既与张氏成了婚,他便打定主意与张氏相守一生。两人唯一一次吵架,便是张氏得知自己不能再生育时提出要给他纳妾。 司马光是不会纳妾的,一家人过得好好的,再来个外人给生个孩子算什么事?再说了,女儿没什么不好,至少司马光觉得自己女儿乖巧可爱、聪明伶俐,论聪颖、论学东西快,哪家的儿郎比得过她?两人因着纳妾的事吵过一回,彼此间反倒更亲近了,夫妻间如胶似漆、举案齐眉,日子再圆满不过。 对两人唯一的女儿,司马光和张氏都如珠似宝地疼着。女儿刚会说话时,司马光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将来要怎么给女婿来个九九八十一难,以免自家女儿嫁了不好的夫君。 睨了眼还是个小豆丁的王雱,司马光觉着是自己多心了,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也就是小孩子随口说那么一句而已。 司马光才要开口夸夸王雱,却见王雱把抱在怀里的布包递给自家女儿,开开心心地说:“这是我给你备的礼物,我们找个地方玩吧,不给他们看!” 司马光:“……” 王安石拿王雱没办法,只得把出门前的对话给司马光学了一遍,直摇头:“这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把《论语》里的颜渊篇也看了。” 司马光看了看王雱那小胳膊小腿,暂且放下警惕,由着王雱把自家女儿拐到外头的台阶上玩儿了。 都是三岁小孩,王雱和司马琰都不讲究,都一屁股往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坐去,就是王雱坐得潇洒些,司马琰坐得斯斯文文。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没感慨什么世事真奇妙。王雱小声问:“我历史学得不好,你学得好吗?” 司马琰历史也不好,她的天赋点都加在医学上了,别的领域都不太了解,甚至连怎么和人相处都不太会。前世就有不少同事说她很高冷,不爱理人,难追得很。事实上司马琰根本没感觉出他们在追她。她平时话少,只是想花更多时间在临床研究上面而已。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没办法,想要在某个领域出头,必然要放弃另外一些东西,有得就有失,没什么好多的。司马琰想了想,说:“因为我们家也姓司马,所以我对我爹的事知道一些,比如他后来编撰了《资治通鉴》、当了宰相。对了,他是守旧派的先锋,”司马琰望向王雱,“而你爹,是变法派的领头人。” “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妙。”王雱对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的了解仅止于“王安石变法”这五个字,还有就是变法的结果:失败了。如果一个人的思想比时代超前一步,那他可能会成为伟人;如果一个人的思想比时代超前无数倍,那他只会被认为是疯子。变法失败了,变法派和变法派的领头人会有什么结局着实在明显不过。王雱不由嘀咕,“这样的话,我爹和你爹岂不是死敌?” 司马琰点头,和王雱齐齐往屋里看去。这会儿司马光和王安石已经聊上了,两个人都是学问广博之人,聊得颇为开怀,眉宇齐齐舒展,不时还相互给对方杯里续茶。 “不像啊。”王雱说。 “是不像。”司马琰赞同。 这架势说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都不为过,哪里像是死敌的样子。王雱比司马琰又多点儿人情往来的经验,说道:“人是会变的,现在是这样,以后可能是另一个样。” 司马琰点头。 王雱又和司马琰探究起身体变小后的各种变化。王雱说:“我总觉得变小之后,我的心智和性格都变幼稚了,有时候明知道我爹在使激将法我还是忍不住和他杠。” “正常的,”司马琰说,“不管你戴着的记忆是多少岁,人得服从身体的状态。我们现在还小,神经系统还没发育完全,激素水平也和成年时不一样,自然会影响你的思维和心理状态。”她迟疑地看向王雱,“和你第二次见面时我就想说,你可能经常压抑自己,强迫自己表现得足够优秀。你时刻都像一根绷紧的弦,力求让自己向所有人展现最好的一面。刚过来时我就在想,你如果也和我一样有机会再一次经历童年阶段的话,你可能会变成个熊得不得了的熊孩子。” 王雱:“……” 王雱忍不住说:“没想到你还兼修心理学啊!” 而且学得还贼好,基本都给她说对了。前世他的童年一直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从来没偷过懒,从来没和同龄人一样到处玩闹。哪怕他天性之中有着顽劣又恶劣的基因,他还是好好地当了二十几年的好儿子、十几年的好哥哥。重活一世,他完全不想再重复前世的活法——他想享受许多前世不曾享受过的东西。 比如吴氏给他的纯粹的母爱。 王雱奇道:“你也会这样吗?” 司马琰说:“会。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一件事,我偶尔会憋不住眼泪跟我娘或者我爹哭。” 知道司马琰也和自己一样“变幼稚”,王雱总算放心了。他和司马琰说了自己伟大的“播种看苗长”计划,眉飞色舞地说:“等会儿我们把种子种在你们家院子里,回头我来找你玩就说我来看看苗儿长了没!” 司马琰也想多和王雱见面,闻言表示计划很不错,她一定会好好配合。司马琰想了想,问王雱:“以前你在我们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我爷爷是个中医,那时候他在给我看《伤寒杂病论》,药材也已经能辨认出上百种。” 司马琰也想找个对照组当个普通娃娃。 王雱听完司马琰的话,幽幽地说:“我那时候,在做奥数题。”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以前的学习能力都非常超前,没有半点借鉴意义。 司马琰:“……” 王小雱:“……” 空气突然安静。 王雱想到王安石暗搓搓在曾巩面前当炫娃狂魔的事,迟疑地与司马琰对视:“……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已经露过馅了?” 第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章 关于“我们是不是露馅了”这个问题的交流戛然而止,两个人都默契地不再去提这件事。提了还能怎么样,该露馅的还是会露馅,适当地比别人超前一点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司马琰把王雱带来的种子拿出来。 这些种子囊括药用、食用、观赏用,王雱头一回去买时直接说每样只要一点点,全都给他来一份。量太少人家不肯给他包,他索性记下种类,回家自己做了许多两指宽的小纸包逐一写上名儿,第二天再去买!摊主都觉得这小孩着实稀罕,大多只意思意思收了点钱,甚至还有免费送他一撮的。 司马琰沉吟片刻,指着灶房的方向说:“我们在外头搭个暖棚子,要不然大冬天的可能种不活。”她挑了一包韭菜种子,保守地估计,“不如你明儿多买一些韭菜种子,这个可能容易活。” 王雱欣然同意。韭菜炒蛋,香喷喷,还壮阳! 两个人有了主意,便到处找材料。司马琰选的地临近灶房,做饭生火时暖烘烘的,温度有保障。透光的薄膜不存在,用布又肯定会被打,看来想兼顾采光和防寒肯定得人为操控了。两个小孩哼哧哼哧地用木柴搭了个架子,又用结实纤长的细草绳把一撮撮引火用的稻杆、竹叶、干蕨草捆一起,做成了可以轻松揭开的“棚顶”。 这样一来,阳光好的时候可以早早掀开棚顶让它好好长,天气不好和入夜之后可以盖上棚顶防寒保暖。王雱没设计过这样的小工程,不过知道要求之后对他而言自然是小意思。 可惜他们还太小了,忙活了一通,司马琰和王雱额头上都渗着细汗。 王雱感叹:“劳动人民不容易啊。” 司马琰也觉得两只爪子酸酸软软的,认同地点头。时间不早了,两个人把顶棚盖上,洗了手,回屋里看王安石他们说话。 刚才两小孩在那闹腾,几个当爹当娘的还一起到窗边偷看过。这会儿见儿子女儿玩够了,王安石便笑问:“你们两个在弄什么?盖房子吗?” “对!”王雱负责任地站出来回答,“天气太冷了,阿琰妹妹说种子在地下觉得冷,肯定不肯出来,所以我们给它们盖了暖棚子。等它们发现外面很暖和,一定会乖乖出来啦!” 司马光温言笑道:“这想法倒很不错。宫中就有暖房专门在冬天种植果蔬,过年时官家还会赏赐一些给有功之臣。” 对于古人也有温室种植这件事,王雱和司马琰都不觉得稀奇,人国子学还像后世一样有大考小考月考期末考呢! 司马光留王安石一家用了饭,亲自送他们到门前。 顺利会师,王雱心情棒极了。回家时煞有介事地数了从国子监到公租房的距离,对王安石说:“家里到国子学,不到两百步,爹,我明天还想去国子学找阿琰妹妹玩,不用你们带,我自个儿去。” 王安石不置可否。 王雱积极地踮起小短腿给王安石捏肩膀,早想好了说辞:“我今天和阿琰妹妹把种子种下去啦,我得每天去看看发没发芽!” “也成,”王安石斜睨他,“每天背一段《论语》,背出了,早上我出门时便顺道把你带到国子学门口去。” 王雱眼珠子溜溜转。偷奸耍滑第一要诀,但凡领导安排的任务,你最好不要表现得很轻松,更不要提前做完。否则下回任务一准加倍~ 他顿时一脸难色,小脸皱得不行,为难地说:“还要背下来吗?我怕记不住。” 王安石悠悠道:“早上不是记得挺清楚吗?还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振振有词得很。” 王雱毅然跑到书桌前坐下,哼哼唧唧地嘟囔:“背就背。” 第二天王雱才想起自己没问“一段《论语》”到底是多少,他估摸了一下,意思意思地把学而篇后面的为政篇给王安石背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王安石脸色变都没变,压根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睨着王雱:“就背到这?” 王雱眼巴巴地看着自家老爹,一脸的可怜无助又无辜:“老多了!我背了一晚上,早起还温习了好几遍。” 见儿子不像在说谎,王安石这才点头:“成,我带你过去。”事实上昨天看到两个小孩玩得那么好,王安石已经跟司马光提过这事了。知子莫若父,王雱那点儿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他?小孩子总是爱玩的,总拘在家里也不是事儿。王安石道,“司马叔父家藏书不少,你阿琰妹妹也识字,你俩要是不想玩泥巴了可以多看看书。” 王雱认真反驳:“我们可不是在玩泥巴!”他们可是正儿八经地种韭菜呢!韭菜多好,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又好种又好吃,美得很! 王安石没再挤兑他,把他领到国子学门口,和门房打了个招呼,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这回光明正大进了国子学,王雱挺着小胸脯往里跑,熟门熟路地摸到司马光家门前。他刚要敲门,巧了,司马光正要去讲学,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司马光笑道:“哟,来了。你爹爹昨天就说你今天肯定会过来,我刚还嘱咐你婶婶记得给你开门呢。” 王雱一听,哪还知道自己上当了。他老爹早料到他要跑来找阿琰妹妹玩,都和司马光打过招呼了!什么背一段《论语》才给出门,根本是在诓他! 王雱气鼓鼓地和司马光告状:“原来爹爹早想好让我来的,他昨晚还和我说要我背《论语》才让我来,害我背了一晚上!” 司马光被王雱气呼呼的模样逗乐了,不由问:“背到哪了?” “背到孔夫子十五岁立志要学习那句,”提到自己刚背诵完的内容,王雱兴致勃勃地给司马光做了个算术题,“司马叔父,孔夫子都十五岁才立志学习,我是不是还能再玩十二年?” 司马光:“……” 这要是自己儿子,自己肯定也会和王安石一样变着法儿坑坑他。这小子聪明是聪明,可没用对地儿啊! 小小地皮了一把,王雱热情地挥送司马光去给国子学生员们上课,进去向张氏问好。司马琰也早起来用过早饭了,这天没下雪的迹象,两个人去给暖棚掀棚顶。 播了种的泥地还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个人瞅了一会儿,都很清楚一时半会不可能看到韭菜种子发芽。既然不打算一装到底,王雱和司马琰便和张氏说了一声,钻进司马光的书房里找书看。 两个小孩到底才三岁,张氏煮了茶水,拿了针线活守在一边。王雱在家也是有娘专门守着的待遇,没觉得不习惯,和司马琰一起在书架前叽叽咕咕,小声讨论看什么书好。比起一穷二白经常要去借书看的王安石,司马光家底显然殷实多了,光是史书就摆了整整半架子。 王雱和司马琰说:“怪不得你爹能写出那本大部头编年史,光是看到这一架子书我就眼晕。” 司马琰深以为然。 两个人挑挑拣拣,找了些字少图多的书跑到书桌前继续叽叽咕咕地一起看。偶尔张氏给他们送些蜜饯果子时顺带瞧一眼,看到的都是各种简明易懂的插图。 晚上司马光回来,张氏与他提起两个小孩的事,说他们早上先去看种子发没发芽,随后便去书房一起看书。张氏夸道:“再没见过比这小孩更乖的男孩儿了,一点都不捣乱。” 司马光想起王安石提到过的一些“光辉事迹”,笑道:“再看看吧。” 事实证明司马光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王雱往司马光家跑没几天,就已经不满足于看看苗儿看看书。 每天结束阅读时间,王雱就开始带着司马琰去外面认识新的小伙伴。司马光家是国子学的“教师宿舍区”,租住的都是国子学的教授们,年纪有大有小,不过家里没孙子的有儿子,没儿子的有女儿。 经过王雱锲而不舍的撺掇,这些熊孩子开始准时往外跑,每天跟着王雱上房揭瓦。司马琰原本性格喜静,跟着王雱闹腾了几天也活泼多了。左右他们才三四岁,再怎么胡闹也没人会骂他们! 王安石这天正式拒了参加馆职试,回到家,便见王雱又蹬蹬蹬地腆着脸跑来给自己捏肩捶背。王安石奇道:“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王雱为自己抱屈:“我是那样的人吗?” 王安石斜眼看他,意思是“你不是那样的人吗”。 唉,自己在老爹面前压根瞒不住任何事啊,太亲近了就是不好!王雱只能麻溜地从怀里掏出张纸,对王安石说:“爹您看,有个书商想买我和阿琰妹妹做的牌儿,要拿去印着卖。我叫他写了契书,您看上头写的有没有问题,没问题我和阿琰妹妹就签了,你和司马叔父当见证!” 王安石奇了,什么牌儿还能卖钱? 第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章 这事儿要从胡瑷胡校长的孙子说起。 胡瑷胡校长,前面提到过,就是他接手太学之后雷厉风行,用雷霆手段治好了一堆官宦子弟的臭毛病。 胡校长孙子很多,都教得极好,只是再怎么一碗水端平,对儿子孙子总有偏心的情况。 一般来说,长子被看重,幼子被疼爱,中中间间的最可怜,伤心难过时压根没人注意到。 胡校长有个孙子叫胡守恭,守恭这娃儿今年七岁,聪明过人,就是有点倒霉—— 胡校长有三个孙子,他爹排行第二;他爹有三个儿子,他排行第二。 也就是说守恭这娃儿是老二中的老二,老二中的战斗机,从小到大都不被重视! 这回胡守恭病了,父母都没注意到,胡守恭伤心欲绝,躺在床上悲秋伤春暗暗抹泪,想着“要不我就这样病死算了”。 也不知是不是情绪影响了病情,胡守恭的病越来越严重,竟是大半个月没下过床了,大夫过来后也束手无策,急得他父母兄弟团团转。 胡守恭有个好友,是李子仪李教授家的老二。这位李老二憨厚老实,继承了他爹方方正正、正气凛然的国字脸(没错李子仪就是王雱第一次溜进国子学看到的在讲课的李教授)。他与王雱相识之后,知道王雱鬼点子多,暗暗拜托王雱想法子让胡守恭解开心结。 王雱听了,有些可怜胡守恭,可父母心长偏了你也不能赢把它掰正是不是?还是得自己走出来啊! 他与司马琰合计了两天,弄出一副原始的纸牌出来。 按王雱的想法,他更喜欢玩三国杀,这是他参加世奥赛和其他国家队成员会师后学会玩的卡牌游戏,对他来说颇有意义。 可惜司马琰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想法:“你先把我爹书架上的三国志读完,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技能。” 王雱只能暂且把这个想法搁置。反正以他们现在的水平,也还原不了后世那漂亮的卡片,还是先用红砖、梅花、红心、黑桃那一套带这些小孩入门吧,好歹也能和数字混个眼熟,打完肯定会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呢! 王雱有私人小金库,当天就央着吴氏带他去外头挑纸。 这年头制纸业也发达,王雱溜达一圈,还真找到了硬度符合他和司马琰要求的纸。 纸有了,王雱和司马琰辛勤地涂了两天,可算把纸牌折腾出来了。小孩子对新东西的接受度总是高得很,四个人正好凑成一组开始打牌。 有王雱和司马琰边打边讲解规则,胡守恭和李老二都迅速学会。 结果过了一会儿有别家小孩过来看胡守恭,看了一会,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很快地,躺在病床上的胡守恭挤不进牌局了!胡守恭才刚学会呢,瘾头上来了,急得直接下了地,冲过去要占位置。 这下众人都惊奇了:这牌儿居然还能治病啊! 司马琰坐在王雱旁边看着王雱大展身手,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人要是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尤其是胡守恭这种从小被人忽略的孩子。只要有东西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他那点儿心病也就没了。 天色转暗,王雱收起纸牌送司马琰回去时直夸:“阿琰妹妹医术高明,连纸牌都能用来治病!” 司马琰说:“这有什么?以前还有人用掀裙子治好了局部麻痹。” 她给王雱讲了个例子,说是一个老中医给一女孩治病,只看了一眼对方僵直动不了的双手,便抬起烟斗去掀对方的裙子。这一掀,女孩羞愤欲绝,忙伸手去按住裙摆。这样一来她的手就活动自如了。 王雱惊为天人:“这更高杆,耍流氓治病!阿琰妹妹你收徒弟吗?我也想学点医术,尤其是这种掀裙子治病这种神奇手段!” 司马琰:“……” 司马琰看了他一眼,说:“如果你想被打死的话,就去试试吧。”这种偏门手段要不是够惊世骇俗,也不会一代代地在学医人口里流传。 王雱想想王安石那张黑脸,秒怂,立刻打消了弃文从医的念头。他把司马琰送到家门口,自己揣着纸牌溜回家。 没想到第二天,胡校长家有客人登门,是胡守恭的远方舅舅方洪,还是个书商,登门来是想走走胡校长的门路。 胡守恭这远方舅舅很会做人,来了也没开门见山地提出想走后门,而是先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和药材去看望胡守恭这个远方外甥。 方洪与胡夫人问了好,走向胡守恭的屋子。还没进门,方洪已经听到里面热闹的小孩子说话声,仔细一听都是什么“对七”“对九”“三张八带对四”“同花顺”。 方洪一头雾水。 王雱这人鸡贼得很,见有外人来了,正好又结束一轮,立刻停了下来。一群小孩虽然都玩过,要他们说出个完整的规则、画出整套牌根本不可能。 方洪扫向矮桌上的纸牌,好奇得想抓耳挠腮。 王雱从胡守恭那摸清方洪的品行和能力后麻利地开始忽悠方洪,准备把方洪忽悠上贼船。 过招几轮之后方洪迅对纸牌有了极大的兴趣,再听王雱画大饼畅谈营销手法,他的眼睛都亮成灯泡了! 王雱趁热打铁地让方洪正儿八经地列出契书,他和司马琰出纸牌模板和详细玩法,他负责生产和销售,只要每卖出一副纸牌分别付他和司马琰一文钱就好。 一文钱那么少,方洪自然是爽快地应下来。这东西虽然好仿制,但市场大得很,教个一遍后谁都能玩,方洪有信心能把它卖到各家各户。 王雱还给了方洪一些提示,比如质材不同、花样不同,档次也不一样;卖给普通百姓和卖给高门大户,自然不能是同一个价钱。 等市场彻底打开了,逢年过节时还能卖“特别纪念版”。不要小看收集癖的消费能力,只要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绝对不介意多花点钱——很多时候换个花样、换个外壳,他们立刻会挥着钞票高呼买买买! 王雱和司马琰还小,方洪完全可以搪塞哄骗他们,把利润全部自己吞了。可听完王雱信手拈来的奇招妙着之后,方洪彻底歇了独吞的心思。 这两娃娃才这么小,脑筋已经这么好使了,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可不得逆天? 为了一点小钱得罪两个将来肯定会非常厉害的人物,完全不符合方洪的处事原则。 要知道走后门艰难得很,你就是想塞钱人家都不一定收你。人家愿意收你的钱,你可谢天谢地去吧! 这就有了王雱带回家的契书。 王安石把王雱递来的契书看完,又问清楚了事情始末,点头说:“这契书写得倒挺特别。你这纸牌可以这样分钱,书册售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分?” 王雱顿时有点佩服王安石的敏锐了。 眼下稿费的付费方法一般是买断,意思是书商给你一笔钱拿你的稿子去印,你拿了这份钱之后后续卖出多少都和你没关系。 这种稿费拿法对卖不出去几本的作者很友善,毕竟按本数来分他们根本拿不到多少钱;可对于书能大卖的作者来说,这种买断方法可就亏大了,哪怕卖出几千上万本也只能拿少得可怜的稿费。 按照他让方洪写下的这种抽成法,其实就是比较原始的版税算法,卖出多少本就给作者售出价的百分之多少多少。 王雱点头说:“立下契书的话,肯定是可以的。” 王安石若有所思。读书人不屑于言商贾之事,可要是著书立说那可是颇为光耀的事。若是他儿子一通胡闹成功了,这模式倒是可以在稿费上面推广开,让广大读书人都能多一笔钱银帮补家用——尤其是一些颇有名望却生活清贫的读书人。 王雱当下想起王安石是个大佬,他怂恿王安石:“爹,反正过年这段时间我们不走啦,不如来做点有意义的事。” 王安石斜睨他。 王雱积极提议:“司马叔父说如今他们国子学和太学都经常考试,我觉得爹你和司马叔父可以合出一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他这身体到底还小,说这么长一段话有点累,报完书名就停下了。 王安石不明所以:“《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王雱说:“我给您数数啊,阿琰妹妹说司马叔父是宝元元年中的进士,爹您是庆历二年中的进士,相隔五年呢!”他慢腾腾地给王安石剖析书名含义,“您和司马叔父分别整理整理近几轮科举的真题和解题实例,破题文章也不用选别的,您和司马叔父都是前十呢,直接用你们的就可以啦!这就是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就得你和司马叔父回溯往年真题,出它几套模拟题给生员们练习。” 王安石觉得王雱这个《五年科举三年模拟》的思路很新奇,面上却不露声色:“你哪来那么多想法?” 王雱和王安石斗法久了,早摸清王安石是什么脾气,哪会不知道王安石已经意动? 这其实是他和司马琰密谋出来的对策之一,想些办法不断加深他们老爹之间的关系。 这又是一起出书又是一起赚钱的,将来要翻脸也不至于做太绝对不? 不过,这事急不得,太急切的话可能会被他们瞧出异状来。 王雱见好就收,麻溜地转开话题:“爹我跟你说,我和阿琰妹妹种的韭菜长出很长一段了,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割来吃了!” “哟,还真种出来了?”王安石惊异。 “那当然,那可是我和阿琰妹妹搭的暖棚!”王雱一脸骄傲。事实上那暖棚还不到一米高,小得很,就够长几撮韭菜。 第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章 方洪是个行动力颇强的人,正好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有钱没钱的人家都会挤些钱出来过年。这有闲又有钱的,人又聚齐了,还愁纸牌卖不出去吗? 方洪自己手头就有印刷作坊,纸也能自己制。制纸师傅是个老经验了,一听方洪要求便明白要怎么弄,隔天就做了一批硬度比寻常纸要大些的“卡牌专用纸”出来。既然纸能自己弄,成本就大大降低了,不过是找几个模子刻出版子来把牌面印上去罢了,甚至都不用费多大力气! 方洪晓得这生意持久不了,总会有人仿冒的,便听王雱的怂恿多做了套模子,给背面也印上了带着方氏书坊印记的图样。这样工序多了一道,却能趁过年这机会打出些名堂来。王雱怎么说来着,说这叫“品牌”,又兼着“广告”功能。 方洪听得雾煞煞,不过王雱和司马琰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完,他就动了,堪称是醍醐灌顶。他煞费苦心想往太学、国子学里头塞自己书坊印的书,可不就是为了借太学和国子学的生员们打响名头,让这些大宋上下最拔尖的学子们给自己做个活广告吗? 方洪心里有了底,纸牌又攒了一定产量,立刻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发售日期。方洪心思活络,先悄然往各个茶馆、闲汉聚集地发了一副牌,教他们认了牌学了怎么玩,便让他们好好打打看,喜欢的话顺便给宣传宣传。 很快地,不少人都去方氏书坊买纸牌了。国子学、太学也陆续结束了课程,有出去买书的士子见一些寻常百姓出入书坊,都觉得稀奇,毕竟许多百姓都不识字。再仔细多看了一会,发现他们都拿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出来,呼朋唤友说“走走走打牌去”。 士子们很快也拿了纸牌回家,拉上家里人一起玩。这些士子大多在国子学、太学念书,家中都有人在朝中做官,一个两个都算是官宦世家,家中即便是姊妹也能识得几个大字。 这种容易学会又容易上瘾的博戏向来传播得最快,一时之间不管是兄弟相见还是闺阁相聚,大多都玩起了纸牌。 月底,王雱拿到了方洪送来的第一笔钱。 因为这钱是买点子用的,算不得王雱沾商贾之事,王安石帮王雱收下钱时异常痛快。方洪走了,王安石才把他送来的钱袋子打开。这一开,王安石和吴氏都顿住了,这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里装的居然不是铜钱,而是银子! 王安石把钱袋子的口子拢好,递给了吴氏:“你收好。”家里的钱一直是吴氏管的,没道理钱多了就他收着。 王雱一直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呢,听王安石这么说立刻说:“爹,我赚的!” 王安石斜眼睨他:“怎么?你赚的不能给你娘收着?” 王雱:“……” 在王雱的积极争取之下,王安石终于松动了,同意让吴氏把王雱的小金库补满,并且拿出一锭银子去兑换成铜钱备着当“洗澡经费”以及过年买年货用。 王雱傍晚就拉着王安石舒舒服服地去澡堂洗了个澡,卖力地在澡堂子里传播魔性至极的“洗澡歌”。 临近过年,吴氏与张氏相约去逛大相国寺。准确来说,是去逛大相国寺外繁华的集市。这地方热闹,耍杂的,卖唱的,卖花鸟虫鱼的,卜卦算命的,什么都有。吴氏手头宽裕了,想扯几块布料给儿子丈夫都做一身新衣裳,正拉着张氏帮她挑布料呢。 两个小孩也跟着出来。司马琰还小,没什么不许出门的规矩,两个娃娃也在布料堆里跟着大人挑来拣去,一点都不闹。店家看了觉得稀奇,笑呵呵地逗他们:“小郎君,今年几岁啊?” 王雱正儿八经地回答:“四岁了。”他指着角落堆着的一堆大小不一的布头,问店家,“这个我能不能买啊?” 店家一乐:“可以是可以,你有银钱吗?” “我有啊。”王雱认真地点头,“可以买吗?” 吴氏和张氏挑完布料,回头一瞧,王雱已经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儿等在那。张氏奇道:“你们买了什么?” 店家刚才被王雱砍了一通价,以极低的价钱把那堆布头都给卖了出去,有些肉痛。为了避免再被王雱的算数能力算得脑仁疼,店家直接给了吴氏两人最公道的价格,相当实诚地夸道:“放心吧,我可骗不了这位小郎君。”他对吴氏说,“这位娘子,令郎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 司马琰也是头一回现场看到王雱砍价,这家伙分明是用压倒性的计算能力去欺负人家。回去的路上,司马琰忍不住和王雱小声嘀咕:“你玩得可真开心。” “下回我把砍价机会让你。”王雱理所当然地说,“我爹太厉害了,我需要找回点信心!欺负别人很减压的,不信你下回试试看。” 司马琰:“……” 她真没见过无耻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家伙。好在王雱现在年纪小,长得又可爱,一般人都不会和他计较。 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走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小孩啼哭。王雱抬头看去,只见两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女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穿着华贵,瞧着不像普通人家的。王雱见那对中年男女贼眉鼠眼,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那小孩又哭得厉害,顿时拉住司马琰说:“有古怪。” 司马琰也瞧见了,她和王雱对视一眼,齐齐拉住吴氏、张氏的衣摆,吴氏两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不由俯下身问:“怎么了?是渴了还是馋了?” 王雱摇摇头,对吴氏说:“您站这儿,我到前面和官差说几句话。”吴氏还没来得及反对说“这可不是扬州”,王雱已经灵巧地溜过去,拉住一个面相忠厚的差役给他指了指正在往巷子里拐的那对男女,飞快地把古怪之处说了出来。 那差役年近中年,家里也是有小孩的,最恨拐卖小孩的拍花子,顿时也顾不得太多,当机立断地领着其他人去追堵那对中年男女。 这时吴氏已追了上来,见差役们都去追人了,不由问:“怎么了?” “没什么,发现拍花子拐小孩啦。”王雱主动拉着吴氏的手,“娘你可得把我牵紧点,要不我可就被人拐走了!” 吴氏“呸呸呸”地连啐好几声,骂道:“不许说这种话。” 张氏也从司马琰口里知道她们和拍花子擦肩而过,心下不安宁,赶紧和吴氏说:“我们快回去吧。” 吴氏平日里是个爽利人,但遇到这种事还是挺害怕的,也牵着王雱快步回了外城。吴氏还和张氏说:“往后要买什么还是直接在这附近买好了,都是读书人,没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到处游荡。” 张氏深以为然。平时她们总唬孩子说外头有拍花子,实则对京城的治安还是非常放心的,这回差点直接遇上了她们哪能不忧心。两人各自回了家,张氏把东西放下,与司马光说起方才遇到的事。说完了,张氏又感叹:“那孩子胆子真大,又聪明。我和妹妹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还直接跑去找差役说了这事。” 司马光不由问:“抓到人了吗?” “我们走的时候已经快追上了,就算抓不到也能让他们把小孩留下。”张氏感叹说,“这倒是免了一户人家的苦难。拍花子真是十恶不赦!”孩子养到这么大要花费多少心神,没有人比张氏更清楚了。只要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知道了,要是她们如珠似宝疼爱着的孩子被人拐跑了,她能哭瞎十双眼睛! 司马光点头:“下回你们再要去大相国寺那边,定要叫上我们陪着。” 张氏立刻应道:“那是自然。”她是不敢再和吴氏两个人带着孩子出去了。说完了这事,她又看向司马光说道,“官人你与王先生倒是志趣相投,最近你一得闲就与王先生在书房读读写写的,从前没见你和谁这么亲近过。” 提到王安石,司马光脸上多了几分笑容:“介甫学识广博,又重实干,是当世难得的大才。前些天他提议和我一起合著一书,我觉得很不错,便时常与他在书房里整理书稿。” 张氏问:“什么书?” 司马光道:“也不算什么书,就是给赴考士子们用的参考书。介甫已与方洪那边商量好了,不必我们出钱,我们只要给稿子就好,要是卖得好的话我与介甫能拿个‘版税’;便是卖得不好,只要这书能给赴考士子们一点帮助也不算浪费。” 起初司马光不太喜欢写什么《五年科举三年模拟》,王安石劝说他:“这能让赴考士子们少走弯路,把精力花在更该花的地方。” 司马光便应了下来。 这年头科举还是要求写“四六文”。所谓的四六文就是骈四俪六,全篇都是前半句四个字,后半句六个字,还得讲究韵律,死板得很!司马光觉得把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确实太浪费精力、浪费光阴。那就好好给他们指一条捷径吧! 第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王安石回到家,也听吴氏说了大相国寺那边的事。大相国寺那边偷儿横行,三教九流之人到处游荡,王安石也觉往后吴氏要是想去得更谨慎些。 临近过年,王安石不必再去朝廷报到,走动却多了起来。他从弟王沆是今年及第的,正在京城接受“公务员上岗培训”。所谓的从弟就是堂兄弟,王沆的上岗培训也结束了,赶紧过来见嫂子和堂侄儿。 王雱对这族叔没什么印象,不过人都来了,该喊人的时候还是得喊人。 王沆看着他感慨:“兄长许多年没回临川,我们都没见过侄儿。” 王安石笑着应和。 他母亲是续弦,父亲前头还有个妻子。后来父亲得了官职,带着妻儿和祖母到任上生活,回去临川王家的机会便少了。前些年父亲去世,灵柩暂葬江宁,他们兄弟几人一直商量着要选个好日子、挑个好地方正式为父亲下葬,这耽搁来耽搁去一直没成。听着王沆说起临川诸事,王安石也十分怅然,表示等上头批下葬父之事后一定回临川小住。 叙过旧,王安石又不动声色地提起吴氏她们在大相国寺碰到的事,嘴里假意说道:“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小小年纪的,胆子这么大,连这种事都敢掺和。” “兄长教训侄儿做什么。”王沆觉得王雱这事做得很对,“若是叫拍花子把人拐了去,那才叫不对!叫我看,我这侄儿聪明又有胆识,遇事不慌,不莽撞、敢出头,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王安石被王沆这一通夸,浑身舒泰,对这从弟观感颇好,热情地留王沆用饭。 王雱一脸无语地坐在一边,看着王沆的眼神满是怜悯。 恭喜,您已加入“炫娃狂魔炫耀对象候选人”名单,以后一准能经常在信里看到你夸的这些“一定有大出息”的事儿啦。 王安石一向是节俭的,可敌不过王雱这样爱吃那也爱吃。以前家里没钱,王雱想吃也忍着,懂事得叫吴氏心疼。手头宽裕之后,管着钱的吴氏花钱也大方起来,每顿至少都是带荤的! 王沆起初见王安石租住的地方小,还想着自己从兄日子是不是挺困难,自己是家中独宠的,手头宽裕,要不要找机会匀些银钱给从兄。结果一顿饭吃下来,王沆便打消了这念头。 他这从兄住的不好,吃得却颇不错,吃过饭侄儿还提醒他从兄说早说好了等会儿要去澡堂洗澡的。这小日子过得真美!难怪他这回见了从兄感觉有哪里不同了呢,原来是原本邋里邋遢的衣服变得干干净净的,须发也打理得很不错,和离开临川时着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大概是嫂子的功劳吧? 于是王沆临去时直夸:“娶得嫂子这么贤惠的贤内助,兄长运气着实好啊!” 王安石喜欢听人夸自己儿子,但也没有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妻子,他颇为赞同地点头:“那是自然。”他亲自送了王沆一段路,兄弟之间瞧着颇为亲近。 踏着满地白雪回到家,王安石赞道:“这弟弟不错。” 王雱正捧着本书背着呢,闻言瞄了王安石一样,感觉王安石眉梢眼角都透着“我老婆儿子被夸了我贼高兴”的得意。 王雱哼哼唧唧地接着背书,他这爹什么都好,就是爱让他背书,想去国子学找司马琰她们玩,得先背书;想去澡堂子洗澡,得先背书。这小半个月背下来,他都快把《论语》背书了! 这简直是理科生的奇耻大辱! 凭什么要理科生背论语啊?!理科生把论语都背出来了,让人家文科生怎么办?这也太伤害人家文科生了! 王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晚上去澡堂洗澡的时候,王雱试着和王安石讲道理。他搜肠刮肚,勉强在九年义务教育里想到一篇自己还能记得的文章:“爹,你听说过《伤仲永》的故事没有?” 这可是入选九年义务教育的古文啊!可见它寓意深远,发人深省,正适合王安石这种看到儿子有点小天赋就迫不及待到处炫耀的人!就是他学的时候还挺小,记不太清是谁写的了,应该挺有名的吧。 王安石一挑眉,听王雱不唱那首洗脑的洗澡歌、反而讨论起文章来,他觉得稀奇极了,不由问:“你还知道伤仲永?” “知道啊,那个叫方仲永的倒霉娃儿因为比其他小孩聪明一点点,小小年纪已经能写诗,他爹就一天到晚向别人炫耀自己有个神童儿子!”王雱说,“结果呢,炫耀着炫耀着他儿子被耽搁了。我觉得这故事很有道理,爹你可千万别学方仲永他爹啊!我才三岁呢!你不能为了和别人炫耀儿子聪明就天天让我背书!拔苗助长要不得!” 王安石乐了,瞧了他一眼,说:“我怎么记得《伤仲永》这个故事讲的是‘玉不琢,不成器’,天赋再好也得好好教育,要不然只会白瞎了好天分。” 王雱:“……” 这意思是得加重他的学习任务啊!王雱一激灵,赶紧否定:“写这个故事的人肯定不是这个意思,爹你可别听别人瞎说!” 王安石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王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欣赏够了王雱有点懵逼又有点疑惑的表情,王安石才慢悠悠地说:“这故事就是我写的,你说我是不是瞎说?” 王雱:“………………” 你是大佬了不起吗?! 你的文章入选九年义务教育课程了不起吗?! 是的,就是了不起。 …… 王雱第二天去找司马琰,蹲在韭菜苗子前和司马琰叽叽咕咕地说起昨晚的惨案。见他一脸生无可恋,司马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没良心地觉得王雱这日子过得太逗了。 直至王雱气鼓鼓地瞪她,司马琰才宽慰说:“不就是背书,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王雱一脸深沉:“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深沉了短短几秒,他又恢复了平时的皮皮雱状态,“我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官二代,咋就这么难呢?” 司马琰想说,你三四岁就能在短短一个月内给家里赚十几贯钱了,这比背出《论语》能力更大好吗? 不过司马琰想了想,没提醒。司马琰和王雱不一样,司马琰前世的家庭也不简单。她很清楚若是他们不能改变将来那一场守旧派、变革派的斗争,现在这种安宁欢快的小日子绝不可能再有。 哪怕这个时代对女性还算宽容,允许女性出门与交游,却也不可能让她插手这种朝堂大事。再有就是,她也不擅长这些。所以将来若是朝堂之事需要人居中转圜,只能由王雱去做。 司马琰平日里常在司马光书房玩耍,耳濡目染之下对如今的社会制度也有一定了解。 司马琰娓娓说:“朝廷一向是‘刑不上士大夫’,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的人,你要是考了功名在身,将来就等于多了一道保命符,将来遇上什么事顶多是被流放外地。”比如后来苏东坡遭遇了类似“文~字~狱”的事儿,一贬再贬,一路贬谪到最南边的海南岛。 王雱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这人安分守己,怎么会遇上什么事?” 司马琰一脸“你真这么觉得吗”的表情瞅着王雱。 王雱:“……” 王雱怂了。看来这该考的还是得考,早点考上早点加一条小命,作天作地也不怕不小心把自己作死了! 他唉声叹气地点头:“成,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早点考个进士。” 两个小豆丁对着韭菜苗苗聊完未来规划,又去找胡守恭他们玩儿。胡守恭已经完全好了,每天精神奕奕地抢着玩牌,压根没再想过“我是个不被爱的小可怜”这种事儿。 太学也放假了,胡瑗胡校长每天基本都在家。他对学生严厉,对小孩却很宽容,不仅不觉得王雱他们太吵闹,还叫人准备些小食送去,免得小孩子闹腾久了会饿着——一般家里都是两顿,早上太阳高升时吃一顿,晚上日头将斜时再吃一顿,别的时间都不备饭的。 王雱和司马琰每天去找胡守恭时,都会先去向胡校长问好。别家小孩怕校长,他们从来都不带怕的,毕竟他们是学霸,学霸从不怕老师,更不怕校长——校长看了他们永远慈眉善目! 王雱带着小伙伴们在国子学里祸害了一圈,临走时蹬蹬蹬地跑回去找张氏,一点都不见外地喊:“婶婶,韭菜能割啦!”张氏笑了,亲自去割了不大不小的一捆让他带回去给吴氏炒蛋吃。 这天晚上王安石和司马光家都吃上了新鲜喷香的韭菜炒蛋。一想到这是自己儿子/女儿亲手种出来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就觉得这韭菜炒蛋格外香。 晚上张氏翻来覆去一会儿,没睡着,不由和司马光说起了私话:“官人,阿琰她们两个处得可真好。” 张氏一起这话头,司马光立即听懂了,张氏这是觉得王雱和他们女儿挺相配。他也觉得王雱聪明过人,可聪明都不能当饭吃,两个小娃娃都还这么小,能看出什么来啊?万一王雱过几年长歪了怎么办?司马光说:“过了年阿琰才四岁,急什么?你别想太早了,再好好看看。” 张氏觉得是这个理,也就不再多言。 第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二章 炫耀这事儿,光对从弟干是远远不够的。趁着好友曾巩没回家,王安石又不着痕迹地把儿子做的事夸耀了一遍,曾巩很给面子地夸了一通,又第一时间得知了王雱想拿《伤仲永》说事的事情。王安石佯叹道:“我猜他是见着了我的稿子,囫囵着看了个一知半解。他这小子惯会曲解句义!” 曾巩道:“能看懂已经很了不得了,我和他这么大的时候可认不出多少字。” 两人聚过了,曾巩傍晚又和同窗们聚会。谈到酣处,曾巩免不了又提起好友王安石。上回曾巩感叹了王安石不做京官要外放,这回则是直夸王安石儿子聪敏过人。 同窗之中有个叫张恕的,年方十九,性格却稳重持重。听曾巩说起王安石之子他也不曾插话,只在回家后和他父亲张方平说道:“子固兄与那位介甫兄感情可真好,每回聚会时总不免提上几句。” 张方平教子宽纵有度,父子感情甚笃,考校完后总会说些别的话题,张恕今儿就把曾巩所说的事告诉了张方平。 张方平如今身兼多职—— 首先是翰林学士,给皇帝当顾问的。 其次是史馆修撰,修史书的。 再次是权三司使,权,暂时的意思,也就是临时的全国最高财政官,管着朝廷的钱袋子。 还有一样,权知开封府,还是一个意思,临时的开封府知府。 宋朝的官职大多都这样重重叠叠、繁复无比。 昨日张方平去开封府衙门上班,正巧听了差役抓获拍花子的事儿,听儿子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巧了,昨天衙门那边抓了两拍花子,一男一女,差点把小宋官人家一孩子给拐走了。” 小宋官人名叫宋祁。 张方平叫对方小宋官人,并不是因为这位小宋官人年纪比他小,而是小宋官人家中还有个兄长,名叫宋庠。宋家兄弟两同一年进士及第,据传本来宋祁排第一,当时太后讲他们兄弟皆在榜上,表示弟弟岂能在兄长前面? 于是把宋庠点为状元。 时人都说他们一门双状元,把他们合称为二宋。 为了区分两位宋官人,大部分人都把宋祁称为小宋官人,把宋庠称为大宋官人。 大宋官人以清正闻名,生活节俭。小宋官人却与他兄长恰恰相反,他好奢靡,好美妾,好蓄婢,好寻欢作乐,就如他那句诗写的那样:浮生常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今年小宋官人年仅四十六岁,底下已儿孙满堂,光是儿子就有七个,女儿也不算少。换了别家丢了个孩子肯定急得不行,他倒好,还是差役把人送回去才发现丢了个儿子! “小宋官人昨天重谢了抓住拍花子的差役,听差役说是有个小孩发现的,还托我找一找是哪个来着。”张方平捋须一笑,“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明日我这就让人去把这事告诉小宋官人。” 张方平与宋祁正奉旨合修《景祐广乐记》,平日里还算相熟,第二日他便收到宋祁的帖子,说是邀他一起来见见一眼识破拍花子的四岁小神童。 张方平早从儿子张恕那听了许多关于王安石父子的事儿,也很好奇这位王介甫和他儿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很快便差人去回了宋祁说会按时到。 另一边,王安石也收到了宋祁遣人送来的帖子。 王安石吃了一惊。相比他一个才入仕没几年的官场新丁,宋祁可以说是前辈中的前辈,怎么会给他下帖子? 等看完帖子王安石才晓得缘由。他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伏案在那写写画画的儿子半响,心中既骄傲又担忧。 儿子出名太早,到底是不是好事? 帖子中还提到,开封知府张方平也会过去。宋祁与张方平的文章王安石都读过,今年张方平上书提出“恢复古文”的事儿他也在司马光那边知道了。 这恰巧也是曾巩恩师欧阳公的主张。 所谓的“恢复古文”其实是套个“复古”壳子而已,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少人有志于改变目前追求华美文风的风气,让文章“返璞归真”。王安石对此很是赞同,也响应号召写了不少“复古文”,算是为“恢复古文”摇旗啦喊。王安石和司马光编纂《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就讨论过这件事,这书应该每科举完一轮就重新编整,不出十年科举必然会有大变! 而小宋官人宋祁的文章也给了王安石不少启示,尤其是宋祁前两年管财政时提出的“三冗”更是令他认同不已。 三冗,指的是冗官、冗兵、冗僧。 冗官的意思是科举录取率太高了,又有许多关系户,不行啊,得裁员! 冗兵的意思是招募的厢兵太多了,又不加强训练,一点用都没有,不仅白费军饷,还荒弃良田,也不行啊,得裁兵! 至于冗僧,那就更不用说了,不少人随随便便找个寺院挂名出家,寺院立刻可以分一份僧田。这些僧人每日不事生产,念念佛经就有远超于其他百姓的好待遇,长此以往对国家发展完全没好处,得让他们还俗! 宋祁这话得罪人的面可就广了,谁家没几个关系户?谁家不吃吃军饷?还有僧人,僧人们背后关系大着呢,达官贵人之中有多少是不信神佛的? 范公范仲淹,就是因为主持新政时让冗余的公务员大规模下岗犯了众怒,被撤了副相之位外放到外地去了。若说当朝王安石敬佩谁,范公肯定算一个。 哪怕马上要见到两位官职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王安石也没有过于激动。他放下帖子云淡风轻地对王雱道:“等会儿别跑出去玩了,响午我带你去拜访小宋官人。” 王雱自是好奇地追问小宋官人是谁。王安石简单地给他说了说,王雱没怎么听懂,除了听出那天那个差点被拐跑的小孩是宋祁儿子之外,就只知道这小宋官人叫宋祁。 至于官职,王安石也给王雱说了,这小宋官人又当修史的(史馆修撰),又当骂人的(谏议大夫),还兼管各大牧场营收(群牧使)。 还有他哥大宋官人也身兼数职。 王雱:“……” 王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朝廷里头每个人都要搞这么多兼职的吗?这怎么记得清啊?” 脑壳疼。 吴氏知道王安石要带王雱去小宋官人府上,忙把新给王雱做的衣裳拿出来让他换上。 王雱有点小强迫症,按照他有条不紊的生活习惯,换衣服这件事应该摆在洗澡后门。可惜强迫症再强大,也敌不过他娘一瞪眼。 响午王雱乖乖换上新衣裳,迈着小短腿跟着王安石一块出门。小宋官人住在内城,要走过长长的御街,王雱也不嫌累,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 等走到小宋官人的府邸那一带,王雱看着那宽敞漂亮的大院子在心里感叹:这可是黄金地段啊。不过他们也不差,他们租的是学区房呢!王雱自我安慰完,转头问王安石:“爹,这里的房子多少钱?” “小点的民居至少一千贯钱打底,大一些的没上限。”王安石也了解过开封城的房价。 天子脚下,寸土寸金。前些年寇准当了宰相,在京城还是得租房子住。给宰相的工资和补贴算个总和,当一年宰相约莫能有个500贯钱,也就是说就算你当上朝廷最高长官也得两年不吃不喝才能买个窄小民居;想要买配得上宰相身份的豪宅大概得不吃不喝攒个十年! 可你当宰相总得吃喝吧?得应酬吧?得养点下人吧?得应付应付来打秋风的吧?再有就是,宰相也是个轮流做的,没有总让你当的理。 所以啊,想要在京城买房对于没有家族支持的人来说着实太难了! 王安石恰恰是没家族支持的人。他也没打算在京城买房,毕竟在他的职业规划之中暂时没有当京官这个选项:一是没钱,二是想多磨练。 王安石逗王雱:“怎么?赚了几个钱就想在开封买房了?” “没有的事。”王雱在心里算了算账,觉得不太划算,美滋滋地说,“我等爹你将来当大官就好,到时官家会给你赐房子住!” 王安石:“……” 个混小子,还把主意打到这上头去了?! 王安石笑骂:“天子赐宅是何等荣耀,你以为人人都能得吗?”他一向不爱享受,给他豪宅美妾、酒宴丝竹,还不如给他一批令他读后能有所收获的新书。饭菜,能入口便好,是好是差都无所谓;房子,能住人就好,是大是小都一样。 王雱却一脸笃定:“你可是我爹。” 王安石不再接这话题,因为宋家到了。一看宋家的大门,王雱就知道宋家肯定家底殷实。门房接了他们带着的帖子,知道是小宋官人亲自请来的,忙躬身引他们入内。 王雱好歹也是见过许多园林建筑的人,对宋家敞亮又精致的院子倒不觉得有多惊叹,他乖乖由王安石牵着往里走,不多时便见到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帅逼在那挥毫写字。 这中年大帅逼不仅自己帅得醒目,四周还有四个极其美貌的婢子伺候着,美人如花,君子如玉,远远瞧着简直像神仙一样。 大帅逼远远见到王雱父子俩来了,把手里的笔一扔,叫人把桌上收拾了,亲自迎了上来,笑着招呼:“这便是介甫和我们的小神童吧?来,安道还没到,我们先坐下喝些茶。” 第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三章 小宋官人风流惯了,待客也有美婢随侍在侧。酒菜还没上,已有另外几个婢子款款端着温热的清水和一小块雕着细花的胰子上来,却是要伺候他们净手的。 王雱拿起那漂亮的胰子熟门熟路地把手洗干净,感觉指头间还飘着淡淡的香。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多了,他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封建时代资产阶级的腐败生活,心里暗搓搓生出一咪咪小妒忌。 当然,只是一咪咪而已,再多的不能有了,否则有损他二十一世纪根正苗红好青年的光辉形象。 张方平随后便到,他也长得很帅,而且还比小宋官人多了把乌黑漂亮的美须。 皇帝也是人,选材用人看才华之余也看脸,比如真宗皇帝年间,一位状元郎蔡齐长得格外出色,真宗皇帝见之心喜,立刻叫一旁的金吾卫给他配上御赐车夫、随从,一路鸣锣开道去游街,以前的状元可没这么热闹! 张方平能得重用,三十来岁就当上国家最高财务长官,长相自也是出众的。 他在小宋官人的邀请下落座,见王安石在正色婉拒婢女送上的酒,不由笑道:“居然有人登了小宋官人的门能不沾酒?” 宋祁也道:“就是,这让我的面子往哪搁,介甫你且喝一杯吧。” 王安石一向不爱掺和酒局,张方平和宋祁齐齐劝说他也不想沾酒。 王雱见状,挤到王安石身边把那美貌婢女挡开,转头一本正经地说:“我爹不能沾酒的。” 宋祁见他小脸严肃,乐道:“为什么?” “我娘凶呀。”王雱理所当然地说,“我爹他喝酒过敏,过敏你们听说过吗?扬州的大夫说喝酒过敏的人一沾酒,身上马上会长很多红疹子,难看得很!我娘说了,要是我爹敢喝酒她就把我爹赶出门去!” “原来介甫也惧内啊。”宋祁取笑。 张方平虽与宋祁有些交情,平日里的作风却也和宋祁截然不同。他居中调和:“有我们的小神童在,酒水还是免了吧。”他看了眼左右的美貌婢女,意有所指地说,“伺候的人是不是也不用这么多?” 宋祁哈哈一笑,也没勉强。王雱前世参与过的酒局算起来比王安石要多,年纪又小,长着童言无忌轻轻松松地活跃气氛。一顿饭快吃完了,宋祁才差人去把自己儿子带过来让王雱认识认识,告诉王安石有空可以让人带王雱过来玩儿。 了解了王安石是什么脾气,宋祁也没送钱致谢,他叫美婢去他书房收拾出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了王雱,还捎带上一块他珍藏的白玉梅花镇纸。宋祁道:“这是给你的谢礼,多亏了你及时发现,要不然我这笨儿子可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王雱瞄了王安石一眼,见王安石似乎要开口婉拒,立刻先下手为强地接过宋祁送的宝贝,麻溜地道谢:“谢谢小宋叔父!” 宋祁自己就不爱那些虚来虚往的,王雱收得干脆他更觉这孩子机灵又可爱,亲自送王安石父子出门。张方平也一同起身离开,在宋家门口与宋祁告辞回了家。 张方平家中妻儿都已用了饭,见他回来,妻子上前替他扫去肩上的雪花儿,口里问道:“怎么样?见了人家的小神童了?” “那小孩确实聪敏伶俐。”张方平夸了一句,接着道,“不仅是脑袋转得快,待人接物也机敏得很,对上小宋官人也敢像个小大人一样聊天儿。还有那王介甫,我也觉得很不一般。”具体这王介甫哪里不一般,张方平却没与妻子说。 另一边,开封的黄昏飘起了雪,金黄色的余晖顽强地透过层层云霭透下来,令翻飞的雪花儿都染上了丝丝亮色。王雱一手抱着自己收获的宝贝,一手乖乖让王安石牵着。 走回外城沿着长长的御街往回走,王安石才问他:“感觉怎么样?” 王雱一时没明白王安石这问题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怎么样?” “羡慕吗?”王安石问,“高官厚禄,华屋香车,美酒佳人。” “我还小,我不晓得。”王雱装傻。高官他是不羡慕的,高官太累,还是让他爹去当吧,他只要享用他爹的厚禄就好。到时什么华屋香车、美酒佳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王雱美滋滋地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王安石停下脚步,看着个头还没自己腰部的王雱,认真地说:“我当官,不是为了这些。” 王安石的眼神太认真,王雱怔了怔,昂起小脑袋与王安石对视。余晖落在王安石的眼睛里,让他漆黑的眼睛染上了变换不定的霞彩。 王雱收紧被王安石牵着的手。他爹今年二十六岁,可是有些东西显然已经在他爹心里扎根。这些东西是王雱陌生的,他以前虽然也跟进着许多据说为国为民的大工程,实际上那些工程对他来说就像小时候组装玩具一样,成功组装出来了,他高兴又满足——这种高兴和满足,跟为国为民没太大关系。 他爹不一样。他爹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从小还读书,学的都是圣贤道理。司马琰悄悄和他说过,他爹科举时本来也是排在头名的,结果官家看到他在文章里写了句“孺子其朋”,就把他排到了第四。 这句孺子其朋出自《尚书·周书·洛诰》,原句是长辈对晚辈的训导,意思是“你这年轻人啊,以后得像朋友一样和百官相处”。 按理来说这并没有犯忌讳,只是官家今年已经四十六岁,他爹科举那年只有二十二岁,官家却已经继位二十年,看到这句“孺子其朋”后心中不悦,觉得你小小年纪的咋敢这样来教育我?于是官家就把他爹挪出前三甲,排到了第四。 这些事,他爹却从来都没和他说过,是司马琰从司马光那听来的。他爹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在他爹看来,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第一名还是第四名,对他而言都没有不同,他的目标始终很明确:科举入仕,做些实事。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爹后来才会成为变革派的先锋吧?他想做纨绔的心思很可能已经被他爹看出来了,所以他爹才这么正儿八经地和他说话。 有个大佬当爹就是麻烦啊!王雱在心里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王安石说:“爹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我和娘永远支持你。” 王安石得了儿子这句话,脸上露出笑容。不管是在扬州还是在开封,遇到这些交际场合他都很不适应,在扬州时他就曾与上峰韩琦闹翻过许多次。刚才在宋祁让美婢给他斟酒,他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无法消受这样的福分。反倒是他的儿子聪敏得很,无论韩琦也好、宋祁也罢,他都能装乖卖巧逗个趣,谁想考校考校他他都能轻松过关。 儿子这样聪明机灵,王安石自然高兴。只是儿子还小,他怕他被宋家那样的生活迷了眼。 对王安石来说,要他像宋祁一样潇洒肆意地奢靡度日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如果儿子想过那样的生活,他也许永远都给不了——他也不希望儿子把太多精力放在酒色上面。 王安石说:“酒色伤身。你还小,别和小宋官人学这些。” 王雱在作死边缘试探:“还小不能学,长大了能学吗?” 王安石心里那一丁点莫名的沉重全没了,冷笑说:“你再长个二三十岁也还是我儿子,敢学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很快到了他们住的“公租房”,父子俩边说话边走进家门。吴氏听了王安石最后一句,顿时不乐意了,叉起腰质问道:“你说打断谁狗腿?我儿子的腿要是狗腿,那你是什么?公狗儿吗?” 王安石:“……” 王安石闭了嘴。 王雱麻溜地把门关上,上去给吴氏捏肩捶背揉手腕,当他娘的贴心宝贝儿,嘴巴也跟抹了蜜似的:“娘,今天你在家辛苦了。我们家要是没了您哪,那可真会变成狗窝!” 吴氏被儿子哄得眉开眼笑,拿出王雱托她做的小鱼儿和小蝙蝠,那是小孩拳头大小的小挂件,按王雱的说法这小鱼儿代表年年有余,小蝙蝠代表五福临门,寓意好着呢! 王雱图纸画得好,吴氏觉得这鱼儿和蝙蝠圆乎乎的可爱极了,做出来后更是爱不释手,这才第一时间拿出来给王雱看。 反正只要是自己儿子想做的,肯定都是极好的! 王雱一看,也满意极了,吴氏的针线活可比后世许多“手工制品”要精巧得多。他把几个小挂件收了起来,只把两个颜色自己不怎么喜欢的放在一旁,对吴氏说道:“娘你明儿带我去方氏书坊一趟,我去和方叔商量点事。” 王雱正正经经说事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年纪。吴氏问道:“去做什么?你难道想把这东西拿到书坊去卖?”吴氏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王雱上回把纸牌摆到书坊里了。既然能卖纸牌,再卖个小挂件似乎也不稀奇。 见王安石也在一边竖起耳朵旁听,王雱故意道:“不,这个不卖,明儿你带我过去就知道啦。”他蹬蹬蹬地跑到箱笼前掀起盖子,抱出一套自己的换洗衣物朝王安石喊,“爹~” 王安石还以为今天能蒙混过去,见王雱跑去掀箱笼就知道不好。他瞪儿子一眼,无奈地说:“行了,别喊了,走吧走吧,去洗澡。” 第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四章 第二日,吴氏便带王雱去找方洪。方洪见吴氏来了,忙请她们进后院小坐,又叫妻子出来陪客。 方洪这人,有魄力,有眼力,能来事儿,就是出身低点。可那不要紧,家业攒下来了,再把儿子教出来,将来照样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官宦人家。 王雱就是看出方洪这样的劲头,才在方洪面前显露自己与司马琰与别家小孩不同的地方。 有些事他和司马琰都还小,不能去做,总要有能做的人选。合作过一次之后,王雱便摸清了方洪的底,愿意再与他合作下去。 钱不钱倒是其次,要紧的是他们得在外面有眼睛——最好还能有手有脚。 王雱迈着小短腿和方洪去屋里头谈事情。 方洪做的是书坊生意,家里也改了间书房,挂些名画、摆些摆件,倒也似模似样。 王雱把抱在怀里的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两个小挂件以及一份“策划书”。 王雱写策划书很有一手,以前做计划练出来的,再难的问题经他一捋思路都会变得简单轻松。他先把策划书递给方洪,让方洪看。 方洪不明所以,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心中更觉得自己和王雱成为“忘年交”这件事做得很对。他夸道:“你这些想法可真妙啊,肯定能那什么——”他低头看了眼策划书,念出上头那有些陌生的词儿,“哦,肯定能拉动消费。” 王雱点头,一脸“你夸吧,你继续夸,骄傲了算我输”的镇定。 在王安石和吴氏面前,他不好表现出超出同龄小孩太多的心智,所以在选定方洪当“合作对象”之后他就开始逐步向方洪展露一些东西。 王雱给方洪解答完几个疑问,被方洪亲自送了出门。 回去的路上,王雱对吴氏说:“娘,你也认得一些小官的内眷了,若是他们家里缺钱过年,针线活又过得去,你可以带她们到书坊这边领些活做。就是你这两天缝的那些鱼儿和蝙蝠,接下来书坊这边可能要挺多。” 吴氏奇了:“怎么?他们真要卖吗?” 王雱笑眯眯:“不卖,白送。” 吴氏更糊涂:“白送?那不是亏了吗?” 王雱卖关子:“娘你不也常说吃亏是福吗?” 母子俩边说话边回了家,吴氏还是没想清楚,到家后免不了和王安石说起这事。 王安石在家看书呢,其实从他们母子俩出去后就没看下去,心里在琢磨王雱找方洪有什么事。 见王雱连吴氏都不说,王安石把脸一横,瞪他:“你小子说清楚,又想做什么勾当?” 王雱还没吱声,吴氏先不乐意了:“你这话怎么说的?我儿子做的事能说是‘勾当’吗?别欺负我没读过书,我可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儿!” 王安石深谙“在家里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的处事原则,点头改了口:“说说,这回到底想做什么?” 王雱也没瞒着,乖乖吐露实情:“也没什么,就是搞个小小的抽奖活动。过年了,大家都想讨个好彩头,书坊可以趁机搞搞活动,买够了一贯钱书可以抽奖。抽到鱼呢,就是年年有余;抽到蝙蝠呢,就是五福临门。这五福临门还有个门道,那就是集齐五只蝙蝠可以兑换‘书香卡’一张。拥有书香卡,一年内买书享受九折优惠;书香卡累计消费十贯钱,三年内消费享受九折;累计消费二十贯钱,可以享受终身八折优惠。” 拿到鱼的,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们可以得到一张“小小书香客”优惠券,带儿子来买启蒙书籍可以享受八折优惠。 当然,书香卡也可以直接购买,比如你一次性消费满十贯钱肯定给你办~一般人很少一次性买这多书,这条件就是用来凸显书香卡有多难得的! 这活动摆在后世没什么特别之处,任何一家超市都可以搞。不过摆在这时候可就有些稀奇了,至少连方洪这么见多识广的人都没见过。 这年头书的均价,一般约莫是100文一本,对很多人来说算是“奢侈品”,比如王安石在扬州时为了多看借来的书,都是晚上熬夜读的,经常导致上班时很没精神。他上司韩琦总说他:“晚上做什么去了?年轻人不要太放纵自己,认真工作才是正理。” 王安石回家后还和吴氏说起过这事,表示自己在韩琦手下干得不开心,韩琦压根不懂他,听听这话吧,韩琦肯定是觉得他晚上纵欲过度去了! 王雱当时还在襁褓里吐泡泡玩呢,听到王安石这话都觉得韩大佬也很冤枉,你干活的时候没精打采还想上司夸你不成?! 总之,这时代书很贵,穷人大多是抄书、借书来读。 读书人要是帮人抄书帮补家用的话每个月约莫能赚三贯钱。一贯钱,也就是1000文钱,一般人家真舍不得一下子买上一贯钱的书。 王雱划这条线,就是想给那些觉得“买也行,不买也行”的人一个爽快花钱的理由。 这理由不需要多了不得,只要就能让人觉得“这钱花得值、这钱花得爽、下回我还要再来花”就可以了。 王雱年纪小,说话不紧不慢的,还带着点奶气。 王安石早听说过他的打折理论,听完也不算特别惊奇,倒是有些好奇王雱怎么会让方洪优先把针线活给周围那些小官同僚的内眷去做。 王雱听了王安石的疑问,又扔出一个新词儿:“这叫‘夫人外交’。” 王安石敲他脑袋:“夫人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用的,还外交?”在这时代,只有宰执以上官员的妻子才有机会被称为夫人。不过王安石也明白了王雱的意思,打趣道,“那有没有‘儿子外交’?” 王雱生气:“本来是有的,敲傻了就没有啦。” “傻点好。”王安石睨他,“一天不整点事出来你浑身不舒坦,上辈子也不知是不是个野猴儿。” “这不是要跟爹去外地了吗?爹你要是当个县令,以后我们可就住县衙了!我听胡爷爷说,外头讲究‘官不修衙’,县衙都破得很,屋顶能漏雨的那种!”王雱可有远见了,“我得攒些钱修修啊,要不然到时您可要写诗说什么‘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啦!” 王安石平时最爱杜甫的诗,因为杜甫诗里总带着一股子忧国忧民的味道,很合他的胃口。 听王雱还能念出几句杜甫的诗来,王安石暗暗在心里那本写满“我儿子贼聪明”小本本上记上了,面上却板着脸说:“背书不见你这么快,掰扯歪理倒是不带停顿的。就你那几个钱,还能修县衙?” 王雱才不和他争这个事儿。 另一边,王雱前脚刚走,方洪后脚就忙活起来。他知道这个“书香客”计划只是个起点,再往后也许可以发展出更多的东西。 书香卡和优惠劵、抽奖券的制作完全不是问题,方洪手里头还有专门做卡牌的熟练工呢,需要提前做好准备的大概就是纪念品小挂件,方洪优先把这活儿分了一部分给吴氏介绍的小官内眷。 这活儿轻松,只要照着剪好的碎布缝合小挂件、收口前往里头塞足够的填料就成了。 填料也便宜,几乎不费什么钱,就是些米糠、麸子、荞麦皮之类的。这也是王雱当初去实地勘察住在某个小镇上时了解到的,当时国家大力扶持传统手工业,那小镇的玩偶算是沾了边,一下子来了个大翻身。 那小镇的传统玩偶用的就是这些填料,而且还都是有寓意的:米糠,寓意健健康康;麸子,寓意幸福快乐;荞麦皮,寓意心灵手巧。 后来网购发展起来了,小镇几乎每天都要卖出数以万计的大小玩偶,毕竟玄学这东西只要不太贵,许多人都愿意信一信的~ 方洪私下里和他妻子说起过这事,暗暗觉得这些主意都是王安石出的,只是假借王雱的口来和他商量而已。至于为什么,一来是读书人不爱和他们这些商贾打交道,二来则是想锻炼锻炼聪慧过人的儿子。 读书人的脑子就是灵活啊,连米糠麦麸这些东西都能说出花来! 想到纸牌的红火,方洪信心十足地为“书香客计划”做准备。 年关越近,开封城就越发热闹起来。五日之后,第一次“书香客活动”开始正式揭开序幕,方洪已经准备了醒目的抽奖箱和一千个齐齐整整挂在夹子上的胖胖鱼挂件、五十个可爱至极的蝙蝠挂件。 小孩子最容易被新鲜玩意吸引,书坊一开立刻有不少孩子立刻拉着大人围拢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那一条条可爱的胖胖鱼。 哇,好可爱,想要!!! 方洪派了口齿伶俐的人守在气派的抽奖箱前,人多时解说活动细则,人少时敲锣打鼓吆喝。 不少小孩听得一知半解,可都抵不过胖胖鱼和胖胖蝙蝠的诱惑央家里人过快掏钱买书——买书可以抽奖呢!只要抽了都有奖,最差也有胖胖鱼! 胖胖鱼多好,健健康康、年年有余呀! 第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五章 品牌和广告这些观念,在宋朝已经有了雏形,街上到处都是五花八门的招牌,大饭店前面还会扎个“欢门”,就是用竹子铁丝扎成门楼,往上面缠上各色丝带,讲究些的还缀上鲜花,美得很。 方洪玩的这一手,可算是给开封城百姓们添了不少谈资。据说某位国公家的小孩为了抽奖,愣是缠着他祖父一口气买了十几贯钱的书,几乎把店里每样书都搬了一份!他祖父财大气粗,还在那鄙夷:“你们这家店书怎么这么少啊?”弄得方洪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这国公爷的小孙儿手气还不错,抽了十几次奖,抽到了足足三只蝙蝠儿。小孙儿听了五福临门的说法,扯着国公爷衣角喊:“五福~五福~” 国公爷没法子,只能以国公府的名义给某某书院捐一批书,又大手一挥花了十贯钱,总算是让孙子集齐了五福。也就是说,这位国公爷的小孙子花了足足两万五千文钱,成为了第一个集齐五福的人! 方洪给国公爷爷孙俩分发奖品和书香卡、书香券时还算镇定,等第二日一早他才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去找王雱,和他分享这一喜讯。 方洪是假镇定,王雱可不同,王雱是真镇定。他笑眯眯地说:“这只是开始而已。” 这个时候国公爷的孙子已经在圈子里帮他们打起了免费活广告,这位国公爷小孙儿还有点风流衙内苗头,他在小朋友们聚会时大摇大摆地掏出几个可爱至极的胖胖鱼挂件,一个一个分给自己喜欢的、长得好看的女孩子~ 没错啦,只给女孩子,男孩子是不给滴~哦还有,长得不好看的不给,不爱和他玩的也不给,哼,叫她们平时整天老觉得他笨不带他玩! 这风流小衙内的做法见效很快,拿到胖胖鱼的女孩子都围到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其他没拿到的不是生气地骂他,就是哇地一声哭出来,场面一度失控! 第二天,一群勋贵涌入买买买,每个人都是来花钱让小孩抽奖的。有什么办法哦~我孩子都被欺负哭啦,而且又不是什么败家事儿,买书哎,买书是不会错的,可以用来传家~ 购买欲是会传染的,围观的百姓们见他们买得火热,免不了要进去看一看,瞧一瞧。偶尔有人捡漏得了张勋贵们不想要的“小小书香客”优惠券,原本不打算买书的人免不了为孩子挑些启蒙书回去,可比平时便宜了许多钱呢! 方洪根本没料到一个抽奖和一批小挂件能差点把他的库存卖光。好在有一批新书已经在印刷完毕,很快可以填补这份市场空白!方洪趁热打铁地把新书摆到货架上,迎接这个让他感觉美到不行的新年。 王雱一点都没掺和,每天依旧往国子学里头跑,和司马琰嘀嘀咕咕。司马光和王安石也在年前把《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整理完了,方洪从王雱那得了消息,扔下一堆事亲自上门取稿子,老实回了司马光和王安石好些问题才离开。 司马光说:“京城今年可真热闹。” 想到这热闹有自己儿子出的一份力,王安石心里有些小骄傲,笑着说:“那天雱儿去大相国寺那边买了堆布头回来,我还觉得他在胡闹,没想到现在这些布头摇身一变成了小孩子们的最爱。” 司马光道:“有时小孩子的脑筋可比我们灵活多了,像他们捣鼓出来的纸牌都能赚十来贯钱了,比我们俸禄都高。”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自己儿子/女儿棒极了,儿吹/女儿吹知己相逢、惺惺相惜! 另一边,方洪趁热打铁把《五年科举三年模拟》的印刷工作安排下去。这年头的印刷都是雕版印刷,一本教辅资料得弄许多块雕版。方洪让雕版师父先把其他工作停了,全力完成这书的雕版工作,赶在年前把书给印了出来,趁着“书香客活动”的尾声大卖了一波。 当然,教辅资料最重要的渠道是直接面向学校销售。方洪第一时间给胡瑗送了一批,让胡瑗看看这本由司马光和王安石联手编纂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胡瑗本就是“考出人才”的推崇者,见到这份教辅资料后非常满意,觉得内容详实、选题全面,最要紧的是要是学生人手一份,可以大大提高课堂效率,不必每次都由先生念题、写题! 胡瑷对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个年轻人也非常看好,捋着须说:“行,放着吧,我会让人推荐下去的。” 除夕这天,书坊终于歇业了。方洪亲自跑了趟王雱家,给王雱送钱。这一回虽然没写契书,方洪却还是卖出的每一本书分了一份钱给王雱。份利肯定不大,不过对吴氏而言却多得惊人,拿到手的时候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还回去。 这大概有五十两银子了吧? 王安石对吴氏说:“收好吧,你儿子可是想着要修县衙的。” 吴氏听了不由骂:“什么我儿子?难道他不是你儿子?” 王安石不吭声了。他和司马光联合编纂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卖出去也会得一笔版税,他们一家人手头会宽裕许多,往后就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他儿子还很会安排,煞有介事地设立了一笔洗澡经费、一笔买书经费以及一笔衣服首饰经费,一家三口都可以动用自己那份“特殊经费”。 用他儿子的说法那就是:“赚了钱就是要花的,光靠省根本省不出几个钱来。” 王安石深以为然。就比如方洪这次花钱搞活动,带动的可不止他自己的书坊,雕版师父、印刷工、店里伙计有了活干,家中可以攒下余钱;书卖得好,造纸的、产墨的都能带活,也能养活一批人。这些人手里有了余钱,会出去购买年货,卖货郎得了钱,又会花钱割些肉过年包饺子……如此一来,许多百姓都会比平时多得些钱也多花些钱! 王安石心里对这个“商品经济链”隐隐有些想法,不过还不成熟,他连司马光都没提起。他还太年轻,经验不够充足,说出的话肯定没有说服力,他得去外面实践几年! 关于未来的计划,王安石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难得在京城过一次年,王安石放下书对吴氏和王雱说:“走吧,我带你们去看舞火龙。已经和君实约好了,一块出去走走吧。” 王雱对舞火龙兴致不大,不过听说司马光要去,王雱马上套上外套往外蹿。 司马光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又可以见到阿琰妹妹啦~ 年后他会跟着王安石外放,再见还不知会不会是好几年后,他们得珍惜每一次见面机会啊! 吴氏见王雱蹬蹬蹬地往外跑,不免对王安石说:“这小子,一听到他阿琰妹妹就跑这么急。” 王安石对司马琰印象很不错,那孩子又聪明又乖巧,和他这上房揭瓦的儿子可不一样。他说:“难得遇到个能和他说得上话的,他自然欢喜。” 两个人边说话边往外走,外头已经有不少人往御街方向走,都是去看火龙的。王雱这会儿已经熟门熟路地跑到国子学门前,嘴巴甜得抹了蜜一样,机灵地向司马光夫妇拜年。 司马光掏出个红封递给他,笑着说:“新一年可得少让你爹操心了。” 王雱乖乖谢了司马光,口里却说:“那可不行,我爹就爱为我操心。”他目光瞄向司马琰,见司马琰换了身新衣服,外套是红通通的袄子,顿时觉得天底下的妈妈都是一个审美,觉得自己儿子/女儿贼适合大红色。没错,他身上也是红通通的棉袄子! 王雱笑嘻嘻地拉起司马琰的手,又蹬蹬蹬往他爹娘那边跑,替脸皮薄的司马琰讨压岁钱:“爹,娘,阿琰妹妹给你们拜年了!” 吴氏一看,两个小孩身高差不多,都穿着红袄子,脸颊被风吹得白里透红,瞧着怪喜庆。她柔声训道:“你自己一个人跑来跑去就算了,还拉着你阿琰妹妹跑,摔着了你阿琰妹妹怎么办?”边说着她边掏出个红封递给司马琰,“阿琰,雱儿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司马琰可没王雱脸皮厚,她收下吴氏的红封后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才说:“他没有欺负我。” 两个人跟着人流往御街走去,不一会儿便看到火龙从南熏门那边进城,一路沿着御街前行,沿途走走停停,仿佛在向每一个往来的路人致意。王雱和司马琰个儿矮,人一多什么都瞧不见,还得让王安石和司马光把他们抱起来才能看个大概。 两个人被各自的父亲抱着,都有些不自在:其实他们对火龙真没兴趣呀~ 忽然,朱雀门的方向传来“嘭”“嘭”“嘭”的几声异响。 王雱拉拉司马琰的袖子和她一起往天上看去。 灿亮的焰火争相在朱雀门上空炸开,绽放出绚烂夺目的烟花。王雱和司马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还没散去的烟火。 既然已经来到这个繁华的时代,他们就好好跟着他们的大佬爹到处看一看吧! 第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六章 年后,王安石正式上表婉拒馆职试,外调任鄞县知县。王安石与曾巩等人一一道别,便收拾箱笼准备赴任。王雱跑到司马琰家,拉着司马琰的手殷殷嘱咐:“阿琰妹妹,我会经常写信给你,你可得第一时间给我回信。” 司马光在旁边看着,心想两小孩要是再大些,他非打死这小子不可。不过两个小豆丁依依惜别,倒是让司马光觉得有些好笑。想到两小孩都识得不少字,确实比同龄人要聪明,司马光倒不介意他们通个信:左右是塞到他和王安石的信封里的,算不得两个小娃娃私相授受。 王雱是真舍不得司马琰,要是大家在一块,有个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分隔两地的话他想和司马琰说点什么指不定还得打暗语呢!他都和司马琰商量过了,要是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信里商量,他们就在背面写英文,描得跟花纹似的,他们肯定认不得! 关于鄞县,王雱和司马琰也在司马光书房里摊开张粗糙的舆图看过,所谓的明州就是往后的宁波一带,与舟山岛遥遥相对,海路陆路都挺发达,是个很不错的任地。王雱兴致勃勃地说:“看来我可以天天吃海鲜了。” 司马琰提醒:“你可得先确认确认你对海鲜过不过敏。” 王雱呸了两声,忍不住伸手捏司马琰的脸:“我才不会海鲜过敏,我以前一个人能吃一锅海鲜全宴。”哎哟,软软的,真好捏。 司马琰也不恼,拨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又不是以前,你得注意一点,先少吃些试一试再说。”说完她又拿出一本让人订好的药方,“这是一些急病方子,要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可以拿着方子和大夫对对症,抓药熬了喝。还有,我写了一些关于孕期和新生儿的备用方和注意事项,你拿着备用。” 吴氏与张氏不同,张氏是伤了根底不能再生育,吴氏却是很有可能再孕的,这年头生孩子凶险至极,无异于一脚踏入鬼门关。即便生下来了,新生儿死亡率也很高,若是司马琰再长大一些,肯定会考虑想办法把手里一些已经经过千百年检验的药方公开。只不过她现在还小,一切还得慢慢计议。 王雱不同,若说这时代他们还能无条件信任谁,对他们来说肯定就是对方了,所以司马琰把这段时间能想出来的方子都给王雱整理出来。司马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边水网密集,春天来了容易出现传染病,有些防疫常用药材你得让你爹早早备着。” 王雱笑眯眯地收好司马琰给他整理的东西,拍着胸脯保证:“将来我要是当了大官,一准让你当防疫部长。” 司马琰也笑了:“不知道谁说的,连科举都不想考,就想当个官二代。” 王雱哼哼两声,不接话。 两个小娃娃再舍不得,该来的别离还是会来。元宵灯会看过之后,王安石便得由水路往东边出发,前往位于东海岸的明州。 王雱还好,到哪都活蹦乱跳,吴氏这回上船却有些不适,过了一段路就开始想吐。 王雱顿时紧张了:“娘你不是有了吧?” 吴氏笑骂:“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自己有没有,吴氏心里还是有数的。在开封这段时间他们都与王雱睡一起,哪来的机会怀上?也就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才会瞎猜。 王雱也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当了老久的电灯泡,住了嘴。熬到船在途中靠岸,王雱拉着王安石上岸洗了个澡,又去买些蜜饯、到药店切些含片之类的回船上给吴氏。 吴氏一看,便知道这肯定是王雱的主意。王安石这人不能说他不体贴,只是他心里一般没有这些东西,只有她儿子才会这么贴心。吴氏说:“你自己也留些,一天到晚蹦到甲板上去,小心晃晕了。” 王雱说:“才不会晕,您还是担心爹吧,他整天在船上看书!”王雱估摸着自己该开始琢磨怎么做眼镜了,毕竟他爹爱书如命,早晚能高度近视。 王雱想法一堆堆,背地里掏出磨尖的炭笔在司马琰送他的小本本写写画画,记法很理科,大多只有个草图,即使王安石无耻地偷看儿子隐私也不可能看懂。 从开封到鄞县,花了差不多两个月。正是因为路途之遥远,接下来三年之内他们都不会再回京了,接下来得把根扎在这里三年之久。县衙那边早得了消息,主簿和县尉恭恭敬敬地带着差役来迎接。 主簿,管文书的,相当于知县秘书,协助知县处理各项事务;县尉,管治安的,相当于派出所所长,负责抓盗匪贼人。 主簿名叫郑荣,年约三十五六,留着一把美须,照王雱看可以去和张方平比比,说不定还能赢呢!县尉叫武大兆,粗人一个,生得威武雄壮,别的不说,光是这身量就能震慑一方。 王雱等两人给王安石行了礼,也有模有样地上前朝他们一作揖,甜甜地喊:“两位叔父好。” 郑荣与武大兆乍然见到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儿跑到自己面前来还有些发愣,等他作揖问好后才恍然回神。这是知县家的小衙内啊!瞧瞧这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可比县里所有男娃儿女娃儿都要好看,那眼睛乌溜溜的,多有神! 郑荣自诩读过些书,没好意思把马屁拍得太直白,武大兆可不同,他开口就夸了王雱一通,说什么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可爱的小孩儿。 王安石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这武大兆很有眼光。本来这时代文人大多瞧不起武人,这会儿王安石怎么看武大兆怎么顺眼,和气地与他们说了些话,让差役抬上箱笼往县衙而去。 到了县衙前,王雱心道“果然如此”。古人讲究“官不修衙”,一来县衙破破烂烂显得政府清廉,二来则是不想花自己的钱造福后人。他们年后出发,抵达鄞县是二月中旬,冬寒刚走,春寒料峭。吴氏看着破破烂烂的后衙,有些忧心春天来了雨水多,这屋顶会天天漏雨。 王安石对吃住不太关心,他问郑主簿:“春耕安排下去了吗?” “我们这边近海,春天比开封来得晚些,杏花还没开哩。”郑主簿笑道。 杏花开了耕好地,桃花开后正好播种,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经验。王安石听了点点头,当即就与郑主簿、武县尉商量起春耕事宜来。 春耕没过,王雱暂时不能招人来修府衙,倒是有几个年轻差役自告奋勇要帮忙,弄来梯子爬上屋顶把把可能漏雨的瓦片都换了,暂且解决了吴氏的燃眉之忧。 后衙虽然破,却比他们在开封租的房子要宽敞,有单独的厨房、澡房,晚上灶上生了火正好可以用余温烧热水来洗澡。在院子里还有个水井,可以直接打水用,省了许多事!总的来说,这硬件设施还是很不错的,王雱非常满意。 王安石这人坐不住,到任没几天见县衙没什么事,便换上寻常衣物下乡考察去了。王安石刚走那天,王雱正儿八经地坐在书桌前读读写写,一次性把王安石留下的背诵任务完成了,顿时像鸟儿出笼似的到处玩耍。 郑主簿等人虽不住府衙,家却和府衙离得近很,王雱去串了几次门,成功把郑主簿和武县尉的长子勾搭出来玩儿。郑主簿的儿子叫郑思,和他爹一样文气,胳膊小腿儿也小,开口就是“夫子说这样不行”“爹说这样不对”;武县尉的儿子叫武兴,是个小霸王,平日里素来和郑思不对付,时常会抡起胳膊恐吓郑思。 两个人年纪都比王雱大,已经是十岁了。他们老爹暗地里都嘱咐过,让他们好好陪王家小衙内玩,因此哪怕他们都瞧对方不太顺眼也得好好相处。王雱也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涌,不过他不太在意,小孩子嘛,哪有不爱较劲的? 读书的人清高,嫌弃武人粗鄙;练武的人强健,嫌弃读书人弱鸡,这着实再正常不过了。王雱每天在两个新小伙伴的陪伴下这里走走那里逛逛,又去搜刮了不少医书和药材准备托人送去司马光家。过年借着“搭暖棚种东西”的由头,司马琰已经向司马光和张氏显露了一点点对医学的喜爱,他送这些过去也不会显得突兀。 听司马琰说,鄞县这边产的贝母很不错,回头他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个名头当特产推广出去。王雱在心里琢磨完了,又想到刚刚搬家什么都缺,花起钱来更是眼都不眨一下。 武兴看得羡慕不已,郑思却心惊肉跳。两个人帮王雱把砸钱买的东西都搬回后衙,回家后都与家里说了这事。 武大兆与郑荣的反应各不相同,武大兆说:“那敢情好,最怕遇到扣扣搜搜的家伙,做点小事都要算百八回钱。” 郑荣却有些忧心:“王大人一过来便到下面去走动,我还以为他是个勤俭爱民的好官,难道我看错人了?” 郑思疑惑:“难道花钱多就不爱民了?” “花钱多,钱哪来的?”郑荣道,“王大人是从扬州调过来的,那可是扬州啊,多繁华的地方。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大人要是把鄞县当成扬州,那鄞县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我看不像。”郑思年纪虽小,却是郑荣从小手把手教导的,在郑荣面前敢插话。 “哦?”郑荣来了兴趣,问道,“你怎么看的?” “我看郎君教养极好,与谁都能说上话,买东西时虽然会砍砍价,却从不会搬出衙内身份压人。”郑思把自己这几天观察到的事都说了,“王家婶婶也是个极好的人,与差役说话都很和气,给他们帮忙搬东西、修屋顶的人都得了谢礼。我听大伙私底下都说,王知县一家不愧是京城派下来的,果真是不一样。” 这些小事,郑荣却是不晓得的,听郑思这么说来也觉得王知县一家都极好。他说:“那许是王大人家底本就殷实吧。”他叮嘱郑思不要把听到的话说出去,转而开始考校儿子的功课。 另一边,王雱带着亲自摘回来的一捧杏花蹬蹬蹬地跑进后衙,美滋滋地去找他娘献宝:“娘,这送你了,新开的!”等他送完花,才注意到屋里有另一个胡子拉碴、裤腿上沾满泥的家伙——不是他爹又是谁。 王雱:!!!!! 爹您出去下乡几天就变成山顶洞人了,像什么读书人啊您! 王雱立刻跳起来,推起王安石往澡房那边走:“洗澡洗澡洗澡!” 见丈夫一脸无奈地被儿子推着走,吴氏在后边笑着提醒:“别给你爹冲冷水啊,大锅里的水已经烧热了。” 第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七章 鄞县远不如开封繁华,到处的房子都破破烂烂的,王雱溜达了几天就基本溜达遍了。 两个小伙伴的性情,王雱也基本摸清楚了,比如他要去干一件事,郑思肯定会说:“我们再想想吧,要是出事儿了可咋办?”武兴却绝对会说:“干干干!不干不是大宋人!” 这两小娃娃挺逗的,王雱不介意带他们一块玩。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孩子王,王雱对于诱拐别人家小孩这件事一点都不陌生,没多久就统治了鄞县两岁以上十岁以下这个阶级。更大一点,就不爱带他们这些小屁孩玩了。 王安石到底下走了一圈,又回县衙把需要自己处理的工作都做完了,才腾出手来检查王雱的功课。 郑思和武兴都没来得及离开,被迫在旁边看着王雱接受王安石严格的考校,头皮都麻了。 武兴还好,他不爱学文,从小就和他爹一样习武,准备长大后继承他爹的县尉之位。在他们这种小地方,他这种理想算是非常伟大的了,至少他还想当个县尉不是?别人只想当巡捕呢! 郑思就不一样了,郑思他爹对他寄予厚望,从小就手把手教他练字识文。 虽说吧,他爹水平也就那样,但他很确定同龄人里头他书念得最好,连刚调走的那位知县家的衙内都比不上他。可现在听了王安石与王雱的对答,郑思觉得自己简直没学过他们说的那些句子!最要紧的是,王雱满打满算才四岁! 晚饭时间,郑思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整个人像是掉进水里再捞出来的小鸡一样,蔫耷耷的,没点精神。 郑主簿最着紧这儿子,不由关心地文:“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郑思把事情这样那样地一说,神色沮丧得很。 郑主簿一听,也觉惊异,第二日谈完公务便和王安石讨教教子方法。王安石谦虚地说:“没什么方法,就是严厉一点罢了。” 他又把自己和王雱斗智斗勇的经历给郑主簿说了,简而言之就是从严抓起,定点定量给任务,不完成不许出去玩,绝对不给儿子半点偷奸耍滑的机会。 郑主簿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回去后琢磨了一宿,琢磨出个从严教子的具体方案,白天就正式开始实行了。 早上用过早饭,王雱叫上武兴溜达去郑思家找人,郑思他娘出来说:“思儿今天要写功课,不能和你们去玩了。” 王雱和武兴面面相觑,都觉得奇怪,不过小孩子听到“xx要学习不能去玩了”这种事的第一反应都是赶紧溜。 这当然得溜啊!要是多留一会被他们爹知道了,把他们也抓去学习怎么办? 王雱和武兴还是和平时一样到处溜达。 杏花开了,春耕开始了,街道上人少得很,至少沿街摆摊的农夫没了大半,王雱和武兴跟着巡逻的巡捕溜达出码头,看着一早出船回来的渔夫们在那叫卖河鲜海产。 郑思不在,王雱觉得可以干点坏事,他扭头问武兴:“会生火不?” 武兴中气十足地应:“会!当然会!” 王雱让武兴蹲下身叽里呱啦地耳语几句,武兴两眼一亮,便和王雱分头行动,王雱去买鱼虾,武兴去弄柴火。 不一会儿,他们在河滩上弄起了个小火堆,拿东西戳起一只只虾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王雱嘴巴甜,还在周围的渔家里讨了些自家磨成细末的香料,烤得差不多就撒一些上去,香得很! 两个人吃了一些解了馋,也没忘记郑思这个可怜的小伙伴,又烤了几只虾和一条鱼溜去找郑思。 郑思正沉迷功课,欲生欲死,忽然闻到一阵香味儿从外头钻进来。 他探头一看,看到窗外探出两颗脑袋,一颗属于王雱,一颗属于武兴。 郑思跑到窗边问:“你们怎么过来啦?” 王雱踮起脚把手里攥着的烤鱼烤虾递给郑思:“我们去烧烤了,留了几串你尝尝。” 郑思瞪圆了眼,忙问:“你们生火了?火灭了吗?可别把周围烧了才好。” 瞧瞧,这就是典型的郑思式担忧。王雱说:“灭啦,在河滩上生的火,到处都是沙子,烧不着的。” 王雱怕晒伤,见太阳高高升起就不玩了,用沙子把火堆一捂,什么火都烧不起来了。 郑思这才安心,接过烤鱼烤虾,想了想,又往回分了两只虾给王雱和武兴,三个人一起咔呲咔呲地吃了起来。 王雱只是一时兴起才拉武兴烤鱼烤虾,玩过一次也就没去了,可也不知谁家小孩远瞧见了,回头便也领着其他小孩跑去河滩上生火玩,大多都是嘴馋馋的,都自己抓鱼钓虾烤着吃。 王安石这天走到码头巡视,远远看到几个小孩躲躲藏藏地在那烧火,溜达过去把人逮着一问,才晓得这个“烧烤风潮”还是自己儿子带回来的。这臭小子,居然还敢玩火了! 再一问,他儿子天天都到处溜达,大伙都悄悄看着他呢,他干什么,他们就跟着干什么!大家都觉得王家小衙内会玩得很,做什么都很有趣! 王安石板着一张脸回到家。 由于王安石一贯都爱装模作样地板着脸,王雱也没发现不对。他麻溜地跑上去给王安石捏肩捶背,问道:“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啊?” 王安石斜睨了王雱一眼,对王雱每次信誓旦旦说“不能再多了,再多我记不住”“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写不完”这种话生出了几分怀疑。真要已经学不来了,他怎么还有精力天天往外窜?吴氏肯定是管不住这儿子的,她太宠着他了。王安石心里有了主意,对王雱说:“春耕开始了,你随我一起到外面去走走,也了解一下民间疾苦。” 王雱想到王安石上回“下乡考察”回来后的模样,一激灵,麻溜地说:“不去,我还小呢,我才四岁!” 王安石决定的事可不会轻易动摇。他说:“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往外跑?” “没有的事,我天天在看书和练字,忙着呢。”王雱振振有词,“了解什么民间疾苦啊,我们家就很苦,爹你以前都没钱带我去洗澡呢。” 提到洗澡王安石就想踹他一脚,洗澡钱挤挤也不是没有,只是去澡堂又费钱又耗时的,还不如攒些钱多买几本书,至少书看完了学问肯定是自己的——洗个澡图什么呢? 王安石专横独断:“这事我已经决定了,你不去也得去。” 王雱只能跑去抱着吴氏的腿。 王安石把王雱跑去玩火的事儿告诉吴氏,吴氏也不站王雱了,连夜替王雱收拾个小包袱,让他自己背着跟王安石一起下乡去。 王雱现在无比痛恨封建社会,这要是换成二十一世纪,他这个岁数的小孩还不得当成小皇帝供着?! 带一个四岁小娃娃下乡考察,真亏他爹想得出来! 对于王安石这个爱下乡考察的领导,郑主簿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 领导要去体察民情,他只能留守县衙代为处理各项公务。 王安石前脚刚带着王雱离开县城,后脚就有邻县主簿过来商量水源分配的矛盾,水源是农户的命根,一个分配不好是要出事情的,相邻的乡县得提前商量好,免得到时你挖一个渠把水往这边引,我挖一个渠截断你的水源,分分钟能打起来! 鄞县这一带水网密布,矛盾没一些内陆乡县那么大,主簿之间相处非常和谐。 要知道知县一般三年一换,主簿、县尉不一样,主簿、县尉都是本地人里挑出来的,很有可能一干就是十几二十年,主簿与主簿之间也相熟。 这邻县过来的主簿和郑主簿就有十几年的交情,听说王安石下乡去了,邻县主簿便说:“看来鄞县百姓有福了。”郑主簿捋着须笑道:“我也这样觉得。” 邻县主簿羡慕得紧:“你们新知县也信任你们哪,县中事务全都放心地交托给你们了。”不像他们,遇到新知县上任就得受一番磋磨,搞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民生民情不去了解,上来就是发政令、捞政绩,把县里弄得乱七八糟之后拍拍屁股走人。气人! 郑主簿笑着送走邻县主簿,心里也觉得庆幸。一般上头派下来的知县都是来捞政绩的,混个资历就往上走,哪会把心思放在处理县务上? 王安石别的不说,至少他没有瞎指挥,愿意先亲眼看看百姓的生活。 郑主簿正想着,忽见武县尉急匆匆地找了过来,手里拿着张纸条,说:“老郑,你给我瞅瞅这纸上写的什么?我家那混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了写字,留了个纸条不见人了,急得我婆娘直接找到府衙来了。” 郑主簿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妻子也找来了,手里也拿着张纸条。两张纸条放一起看,好了,两个都悄悄跟着王安石父子俩出去了。 武兴不用说,王雱这样那样地撺掇几句,他立刻收拾东西摩拳擦掌等天亮。 郑思则是这几天被他爹安排的功课压迫狠了,咬咬牙答应和武兴一起尾随王雱父子俩出行。 王雱和他们说好了,他们先自己悄悄跟一段路,等出了城再追上来会合。到时他们都走出老远了,王安石这个注重效率的人肯定不会再折返送他们回城,他们就能跟着王安石到处玩去啦! 至于回来后会不会挨打,那就等回来再说吧~ 武县尉与郑主簿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底藏着的想法:打,必须打,狠狠打! 王雱一点都没有拐跑人家儿子的自觉,见到郑思和武兴追上来之后假模假样地问:“你们怎么来啦?” 王安石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两个十岁大的小孩,没把他们赶回去。 带着三个小孩,王安石走得比原计划慢一些,不过也正因为领着小孩的缘故,沿途遇到的农户更愿意与他说话了。县城周围的农田都是良田,王安石一行人走了半天也没遇到太大的问题。 等走到一处村庄外,王雱的小眉头一直皱着,虽然宋朝已经会用堆肥来保持地力,农村的卫生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王雱看着到处都是小水洼的土路以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人粪牛粪,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脚。 王安石笑他:“小小年纪穷讲究。” 武兴很实在,拍拍壮实的胸脯提议:“要不我背吧,我力气大得很,背着你走也不累!” 不,就不,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让人背。 王雱在王安石和两个小伙伴的注视下毅然往前迈出一步,鼓着稚气的小脸说:“我自己走。” 第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八章 许多年后,王雱亲自为他爹写了篇传记《我的老爹王大佬》(后来在方洪的强烈反对下改了个不怎么通俗易懂的名儿),传记开头是这样的:我的老爹王大佬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比如会带儿子去看别家小孩抢牛粪。 是这样的,王雱刚毅然踏出一脚,就看到旁边蹿出个毛猴似的小孩,咻地一下把前头那坨黑不隆冬的牛粪铲起来,塞到自己背着的粪筐里。小孩才五六岁,脸黑,身板儿也小,但动作快得叫人吃惊。 王雱还不算震惊。他曾经去过草原跟进一个工程,当时他们去当地的蒙古包做客,当地人在蒙古包外头堆了不少干牛粪,都是用来生火取暖的。干牛粪耐烧,工程队还曾经围在烧得火红的烧牛粪上面烤干粮吃。生产力发展程度越是原始的地方,牛粪的用处越多。 郑思和武兴却是真的震惊了,他们虽然只是鄞县里长大的,却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从小就没往田里去过,自然不晓得这牛粪大有用处。 等另一个小孩蹿出来,和那捡到牛粪的小孩大打出手,口里嚷嚷着“说了不许你过来这边捡”,郑思两人才不可思议地回过神来。 王安石上前去调解了几句,从两小孩口里得知他们小孩之间也是“划区捡粪”,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捡的。最近各个乡都在忙春耕,耕牛到处借来借去的,捡到粪的机会也多了,他们每天都有任务的哩! 黑瘦小孩是张寡妇家的,一脸倔强,挡在粪筐面前一脸警惕地瞪着所有人。那比较能说会道的小孩见状也没法子,只能说:“算了算了,捡了就捡了吧,他们家也怪可怜的。”说完他一脸晦气地背着粪筐去别的地方找牛粪去了。 黑瘦小孩看了那小孩的背影一眼,又看了看王安石一行人,也揣起粪筐跑了。 王安石扭头看王雱:“怎么样?看看人家的小孩,得到处找牛粪呢。” 王雱麻溜地拍马屁:“多亏了我爹厉害啊!” 王安石:“……” 接下来的小半天,他们碰上了好几次骂战,大多是你的水渠挖偏了,你的田埂堆歪了这种事儿。王雱发现鄞县这边虽然水网密布,大大小小的河都不少,但是水利工程搞得很糟糕,没有全面的规划,水都白白往海里留去了,该不够浇还是不够浇,该闹干旱还是闹干旱,但凡发生打架斗殴事件一准是因为引水不均! 王雱瞅了眼王安石,总觉得王安石这段时间天天往外跑,好像就是想搞搞这一块。搞工程,他的老本行啊!王雱琢磨着要不要小小地给他爹露一手。 算啦~等他爹开始筹划时他再瞅瞅这年代的工程师是什么水平~ 马上要见到同行了,想想有点小激动。 王安石可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这回还带了别家的小孩,响午之后王安石特地找了处佛寺吃饭和借宿。宋朝什么都不多,就是佛寺多,光是鄞县一地儿就有六七个,怪不得小宋官人要说什么“冗僧”了! 吴氏信佛,王雱常被带着去佛寺上香,僧人之中有诚心向佛的,也有浑水摸鱼的,王雱看多了,觉得他们大多也都是普通人。 换成上辈子,王雱心里绝对一丁点神佛概念都没有。现在不同了,他和司马琰都经历了穿越这种邪乎事儿,王雱遇到佛寺会礼貌性拜一拜,遇到道观也会礼貌性拜一拜,谁晓得是哪方神佛把自己送过来的呢? 来都来了,老天可得保佑他们这辈子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郑思和武兴见王雱小手合十,嘴里还念念有词,顿时也被感染了,闭起眼睛对着正殿的大佛拜了拜。王安石看着三个小孩对着佛像瞎拜,没说什么,和出来与他说话的主持简单地说明借宿的意图。对方知道是知县亲来,当下便把最好的禅院腾出来给他们借宿。 晚饭吃的虽然是素菜,味道却还挺不错。王雱正一本正经地解决着自己那份晚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迈步入内,看着也是来这边用饭的。那少年讨了份斋饭,坐在离王安石一行人不远的一桌吃饭,边吃手里还边拿着本书在看。 王雱吃饱了,随意扫了一眼,顿时来了兴致。这少年看的好像是本医书。王雱看了看还在解决斋饭的王安石,自己跳下椅子跑去少年那边,问道:“你的书可以借我看看吗?” 少年讶异地抬眼看向王雱。少年长相清秀,就是眼睛小,单眼皮,脸色也偏苍白,瞧着身体不大好。 他见王雱年纪虽小,说话却慢条斯理的,不像同龄小孩那样毫无章法,顿时点点头把书递给了他,口里提醒道:“小心些,可别弄坏了。” “我晓得的。”王雱小脸严肃得很,翻回封面看了看,是医书没错。再翻翻内容,是自己没见过的医案,写得详实又有趣。王雱不由追问,“这书你哪儿买的啊?我也去买一本。” 少年这下真的惊讶了。他说:“你真看得懂?” 王雱给他一个“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说道:“我看不懂干嘛借来看啊?” 少年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老实回答:“这不是买的,是我自己抄的。”他给王雱说起这医书的来历,原来离这不远的月湖一带有位隐士姓楼,单名一字郁,人称西湖先生,家中藏书破万卷,虽隐居不理世事,对士子却极好,允许士子免费到家中抄录书卷,偶尔求教的人多了还会开堂讲学,在士子之中颇有名望。 少年名叫沈括,家住杭州。他读完家中所藏之书,得知西湖先生这边藏书无数,慕名前来借阅。这一借,便借了两个多月,他把自己感兴趣的书都抄了下来,日夜捧读,如痴如醉,临近晚饭时间便匆匆赶回这寺中吃些斋饭。 寺庙里都有给过往行客租住的空房,一般是从朝廷出租建造的澡堂子里隔出的单间,沈括住的就是那地方。没错,僧人人数众多,朝廷还会拨出专项资金给僧人们修建澡堂子——澡堂子占地之大、设施之好,足以租用给行客暂住。 比如每年到了赶考的季节,开封大相国寺的澡堂子就会住满了前来参加春闱的读书人。这样既可以让读书人低价住在内城,大相国寺也会多一份收入,双赢的事儿! 王雱听沈括介绍完这些事,看向沈括的眼神顿时不同了。沈括,字存中,一个在科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北宋文人。他天文地理什么都捣腾捣腾,拥有一个科学家最基本的素养:时刻拥有旺盛的好奇心! 沈括把他一生里头了解的技术、看到的八卦、学过的装逼技巧全部写在一起,写成了一本书——《梦溪笔谈》。 比如有个叫王子野的人是素食主义者,一辈子不沾荤腥,过得很快乐,他听说以后麻溜地写进书里。 比如学士院第三厅有一学士阁子,这阁子门前有棵大槐树,俗称“槐厅”,据说以前住进槐厅的人大多当上了宰相,因此有学士们争相抢住槐厅的现象——他亲眼看到有人搬开别人的行李强抢,也麻溜地写进书里。 这还是其次,王雱记得科学史上写过,《梦溪笔谈》介绍了指南针的用法、三节压埽法(河工堵黄河缺口用的),还记录了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事实上,毕昇死后他的儿女并没有把活字印刷术推广开,活字印刷术的工具一直被沈家收藏着。 王雱正是因为三节压埽法注意到这本书的,毕竟是他老本行。他抽空去把这书读过一遍,里头的内容本来因为换了具身体忘得七七八八了,现在这位沈括先生一来到他眼前,他又想起了大半。王雱顿时来了精神,活字印刷术哎! 虽然他不太懂具体怎么操作,不过他记得后来活字印刷术传到国外,就变成了“铅字”。从推广角度上来看,做铅活字应该是最佳选择了。 问题在于中文和英文不一样,英文只要二十六个字母就可以了,中文常用字就几千个,所以一套活字至少得备上几千个活字,要是有人写文章爱用生僻字的还得现场雕几个,麻烦! 而且现在的字典贼难用,这些活字平时怎么摆才方便排版也是个大问题。王雱琢磨着,还是再过几年吧,回头找个由头让方洪去找找我们伟大的发明家雕版工毕昇,然后摸索着弄套活字出来。 王雱在开封时看过朝廷刚让人编出来的新字典,叫《集韵》,是按读音编排的,看着就叫人头大:一个字经常分正体、或体、俗体、古体,最多的居然有七八种写法! 这要是让雕版师傅对着排一套活字,难度得多高啊!都能认得这么多字了,干嘛还去当刻工?刻工可苦了,往往雕刻五千字才拿一两银子,眼都雕瞎了才赚那么点钱!所以这技术想推广,要么方洪赚得盆满钵满,高薪养一批技术人员;要么朝廷重视起来,派官方匠人来搞。 不管哪一种,王雱暂时都做不来。王雱暂且搁下脑海里的种种想法,积极地和还是个少年的沈括套近乎。他对沈括提到的大澡堂子很感兴趣:“沈哥,吃过饭你去洗澡不?” 沈括:“?????” 他错过了什么吗?! 话题为什么忽然从医书变成洗澡了?! 第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十九章 两边离得近,王雱和沈括的对话王安石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王安石一听到大澡堂子,便觉有些不妙,结果王雱下一句还真是约沈括一块去洗澡。 很快地,王安石带着三个小孩、一个少年到了大澡堂子。正是洗澡的时间点,澡堂子里热气腾腾,往上看是光头,往下看是光溜溜的膀子。 这寺里的僧人似乎长期坚持练武,肌肉都很壮实,相比之下王安石脱了衣服的身板儿有些不够看。司马琰还告诉王雱,王安石好像有轻微哮喘。 好在不算太严重,平日里注意一些不会有太大问题。 武兴自小习武,和武人厮混惯了,说话便口没遮拦,他拉着郑思比鸟:“我们年纪一般大,来比比看谁的鸟大。” 郑思这段时日和王安石接触多了,对学识渊博的王安石颇为敬慕。乍一听武兴在王安石面前说这话,郑思吓得魂都飞了,忙问:“你别瞎闹。” 武兴很是不屑:“都是男的,藏着捂着做什么?小也别害羞啊,你可能晚点长。” 郑思想暴起打人。 王雱又唱着他的洗澡歌麻溜地给他爹搓澡。 沈括知道王安石是谁之后,对王安石和王雱父子俩的相处格外感兴趣,王雱给他爹搓澡时甚至感觉沈括的视线一直没挪开。 王雱心想,沈括不会把他给他爹搓澡的事写进《梦溪笔谈》里?没事儿,沈括要是敢写他叽叽小,他就写一本书让方洪印出来黑沈括,一准把沈括黑得体无完肤! 一行人洗过澡后,沈括的意图很快暴露了,他拿着一本厚厚的小本本,巴巴地跑过来向王安石请教。这家伙显然是那种求知欲旺盛的人,问到灯油都快烧没了才肯走。 王雱早呼呼大睡了。 王安石送走好学的少年,转头见儿子四仰八叉地睡床上,睡相要多香甜有多香甜,摇了摇头,也脱了外衫睡下。 第二天一早,王雱醒来听到外面传来嘿哟嘿哟的打拳声,洗漱过后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僧人们在练拳。 僧人里头还混了个长着头发的,不是武兴又是谁? 武兴也嘿哟嘿哟地打着拳,只不过练的是他爹教他的,旁边有个僧人热心地给了他一些指导,把拳法改得更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小孩。 王雱兴致勃勃地跑过去说:“我也要学!” 僧人们知道他是知县家的小衙内,又见他年纪小小,模样儿粉嫩可爱,都逗他说:“练拳可不仅仅要练拳,还得练基本功,你肯吃苦头吗?” 王雱干脆利落地回答:“不肯!” 僧人们:“……” 王雱说:“不用真教会我的,我可不会偷学你们师门绝学,万一你们非要我出家怎么办?”他一脸忧心地说完,积极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你们教我个花架子就成啦,让我每天活动活动拳脚、吓唬吓唬坏人就可以了!” 僧人们觉得这小衙内真有趣,也不介意带着他玩。 王雱如愿学了套寺里的拳法,小胳膊小腿嘿吼嘿吼地迈开,瞧着还真有点样子。 随后郑思和沈括起来了,也被王雱拉着一起来强身健体。若是武兴叫的,郑思怎么都不会答应,王雱不一样,听王雱说什么“身体是科举的本钱”,郑思马上觉得很有道理。 沈括觉得王安石学问好,而王雱却很有趣。他在心里默念着“身体是科举的本钱”这句话,感觉说得很在理。 这些话都是王安石教儿子的吗? 沈括胡思乱想着,王·教官·雱煞有介事地用他那小短腿踱步到他身边,整整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背,虎着小脸说:“不对不对,你马步姿势没站对!” 没错,他一个小豆丁不用吃苦头,沈括三人却是要练点基本功的。王雱乐滋滋地过了把教官瘾,才和找过来的王安石一起去用早饭。 早饭还是斋饭,只是换了些新花样,王雱吃得很满足。吃饱喝足,又该出发了,这回王安石没带他们往村里走,而是和沈括一起去了月湖一带。 王安石这一次过来是为了请一些隐居大儒出山。 前些天王安石到鄞县县学里看过,发现鄞县县学教学质量奇差,甚至还有县学的夫子在应该讲课的时间聚众打牌。 没错,这个大众娱乐活动已经从开封传到地方,没比王安石赴任的速度慢多少。 王安石打发王雱几人在月湖边上玩儿,自己登门去拜访隐居大儒。 沈括自觉自己年纪大,有义务照顾三个小孩,难得地放弃了去楼先生家抄书的机会带着王雱他们在月湖边上游玩。 到了响午,王安石才重新出来。看他的表情,王雱知道王安石没请成功。晚上他们又宿在寺里,第二天再去了一趟,还是无功而返。 第三天,王雱一早起来就鼓励王安石:“以前刘备请诸葛亮出山,可不就得三顾茅庐吗?” “哟,你还知道刘备诸葛亮?”王安石睨他。 “当然知道。”王雱这才想起《三国演义》这会儿还没写出来呢,三顾茅庐这个梗还不算广为人知。为了“创造”三国杀这个盛极一时的卡牌游戏,王雱在司马光家特意拜读过《三国志》,扯淡起来也不慌,“我和阿琰妹妹读了《三国志》,里头就写了刘备找诸葛亮时‘凡三顾,乃往’。” 王安石还没说什么,一旁和他们坐一块喝稀粥的沈括已经惊讶地开口:“你已经开始读史了?” 这可不仅读过而已,还能随便引用其中一句啊!而且这“三顾茅庐”总结得可真好,一听就能感受到刘玄德的求才若渴之心。 王雱一听沈括的话,立刻知道糟了,好像又露馅了。他紧闭着嘴巴,坚决不再往外蹦一个字。 王安石似笑非笑地瞅了自家儿子一眼,装,叫你装,学了东西就不信你憋得住不用! 玩了三天,王雱几人把月湖一带都游遍了。 也许是因为王雱的嘴巴开过光,王安石第三次上门还真请动了几位大儒。其中一位就是沈括这段时间时常登门拜访的楼郁楼先生,他脾气最疏放豁达,答应过来之后当即把家里的事都交给儿子打理,收拾了几件衣裳跟着王安石一块来找王雱几人。 王雱一见到这位楼先生,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楼先生年过半百,身体康健,头发花白了,胡子也半黑不白。他有双锐利的眼睛,跟鹰隼似的,瞧得王雱心理发憷。 这位楼先生有点吓人啊! 王雱一路装乖卖巧,绝不给这位看着就像教导主任的楼先生半点挑他刺的机会。武兴反倒坐不住,路上搞了两次事,被楼先生训得跟孙子似的。王雱与郑思对视一眼,都很感谢武兴先去蹚雷! 这天郑思与王雱他们分别,偷偷摸摸地回到家,原想先找他娘的,结果被郑主簿当场逮着了,不由分说狠狠揍了他一顿。 第二天郑主簿带着郑思登门感谢王安石带他儿子出去长见识。路上他们父子俩与武县尉迎面碰上了,两个大人相互说着“知县贤明”,郑思和武兴对视一眼,都注意到对方古怪的走路姿势,确认过眼神,是挨过揍的人! 大人就是虚伪! 真觉得贤明,怎么打儿子啦! 两个小孩齐齐腹诽着。 郑主簿这趟来,还有一件事要找王安石商量,那就是他也想把郑思送进县学里。以前他觉得自己教就行了,是觉得县学夫子们的水平也就那样,还不如自己教。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也想让郑思入县学。郑主簿说:“别看思儿年纪小,他学得一点都不比县学里的士子慢。” 都是当父母的人,王安石听到郑主簿这个要求自然不会不应允。他点头道:“这自然没问题,你让他去便是。” 王安石问起郑主簿、武县尉关于春耕的事宜,郑主簿与武县尉对视一眼,武县尉如实回答:“别的倒没什么,就是东乡因为水源打起来了,我抓了几个出头的,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郑主簿说:“正值春耕时节,总关着也不是事儿,我们还得管他们饭。这事儿,不好办!” 王安石皱起眉头:“我看县里水网密布,怎么会因为水源打起来?” 郑主簿叹息:“水网密布是一回事,能不能浇上水又是另一回事。争水上头谁都不会让步,要不接下来地旱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王安石于是问:“你们都是鄞县人,可知道鄞县有没有精于水利的人?若是有,你们去找来。” 王知县是打算兴修水利了!郑主簿与武县尉两眼一亮,连连应下。 农为天下本,对农户而言有什么比兴修水利更让他们欢喜的?有了水,就不愁庄稼种不活;庄稼种活了,来年的生活就有了盼头。 百姓所求的很简单,吃饱穿暖而已! 王雱不知道王安石已经行动起来,他这会儿正享受吴氏的爱心点心。 虽然王雱才离家四五天,他娘还是觉得他饿瘦了,肯定受了不少苦,特地开小灶给他做了他爱吃的糕点。 王安石商量完正事回到后衙,看见的便是吴氏手把手将糕点喂王雱嘴边,口里还殷殷叮咛:“慢点吃啊,别噎着了。” 王安石忍不住骂:“……慈母多败儿!”他瞪向王雱,“你自己没长手吗?” 王雱麻溜地把手放背后藏着,啊呜一口把吴氏喂来的糕点吃光了,乐滋滋地对王安石说:“没长。” 第二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章 郑主簿急着让郑思进县学,原因很简单。这几位大儒是王安石请出山的,王安石是京城派下来的人,任期顶多三年,三年一过,王安石是要走的。到那时小小的鄞县还能留住几位大儒吗? 郑主簿免不了对郑思耳提面命一番,让他好好进学。王雱和武兴少了个小伙伴,颇为失望。其他小孩虽然也不少,但是这段时间他们三个人结伴到处浪,早成了铁三角!当然,也不能因为少了个小伙伴就不玩儿了,王雱还是和武兴一起到处溜达,教小孩子们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或者“一个呀和尚挑呀嘛挑水喝”。 县学休沐这日,楼先生回到县衙给安排的住处便听自己孙儿在唱《三个和尚》。楼先生起初不以为意,再细细一听,便听出几分味道来。他喊来孙儿追问起出处。 “街上学的。”他孙子还小,奶声奶气地回答。 楼先生耐心问了挺久,才问出这歌竟是王知县之子唱出来的。王知县学问广博,他们几个被他请出山的人相互交流过后,都觉得王知县是当世难得之才,若不是王知县诚意相邀,他们也不会齐聚在这小小的县学里头。 楼先生心道,王知县果然有心,想出这种教化之道。别看这歌儿是大白话,讲述的道理却很有用:一个和尚能挑水喝,两个和尚能抬水喝,三个和尚为什么反而没水喝? 只是再听到孙儿唱那《两只老虎》,楼先生又迷茫了,这《两只老虎》到底是什么意思?楼先生是个执着之人,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用过晚饭便散步去县衙那边找王安石,询问起《两只老虎》的意思来。 “……《两只老虎》?”王安石听了觉得奇怪,再听楼先生一本正经地把词儿念出来,不由失笑,“这就是那小子随口唱的。”对儿子总随口哼哼些歌儿,王安石早就见怪不怪,没看到《洗澡歌》现在已经在开封各大澡堂子流传开了吗? 楼先生很吃惊,又问《三个和尚》难道也是王雱随口唱出来的? 王安石老实回答:“对,我问过他,他说是梦里听来的。”小孩子说话总是比大人跳脱,王安石虽然觉得儿子在胡扯,但也没去深究。既然楼先生都送上门来了,王安石自然又免不了把自己儿子的学习进度给楼先生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还把儿子进展飞速的练字成果拿出来给楼先生评判一番。 王雱从外头溜达回来,看到的便是王安石拿着他的“作业”在和楼先生指指点点。 王雱刚要蹑手蹑脚绕去找他娘,王安石就扫见他的小身板儿了。王安石招手:“又去哪里野了?过来和楼先生问好。” 王雱对这位颇有教导主任威严的楼先生很是忌惮,总觉得多和这位楼先生接触会很不妙。他乖乖巧巧地跑王安石身边,响亮地喊人:“楼先生好!” 楼先生仔细一看,知觉这小孩比上回见到时更俊了,见天儿往外跑也没见晒黑。他问王雱:“《两只老虎》和《三个和尚》是你教其他人唱的?” “对啊。”王雱一本正经地扯淡,“我梦里听来的!”其实他还想哼个《一枝竹仔》凑够歌儿一二三,不过这首是粤语,改编难度太大,想想还是算了。 楼先生听他们父子俩都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夸了王雱几句便离开了。 王雱坐王安石身边发问:“爹,你要寄信给司马叔父吗?我想寄信给阿琰妹妹,还有寄点东西给方叔。” 王安石奇道:“你要寄给阿琰妹妹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寄给你方叔?” 王雱说:“沈哥不是刚回去嘛,他给我留了份稿子,我准备寄给方叔让他给印出来。” 沈括知道王安石把五位隐居大儒都请了出山,厚着脸皮跟到县里来一一拜见,孜孜不倦地请教问题。 王雱说是沈括留下的,实际上这稿子是他磨着沈括给画的。 没错,画的。 这是王雱让沈括给画的连环画,沈括才十六岁,画工不算特别精湛,不过作为大众读物已经很不错了。 这段连环画故事画的是《三顾茅庐》,前面有沈括写的小序,从他借读楼郁楼先生藏书时的所见所闻,引出刘玄德三顾茅庐的故事。 《三国志》里关于三顾茅庐的内容提及得少,除了王雱说的那句,剩下的便是《出师表》里的‘三顾臣于草庐之中’,于是整个故事全得靠王雱艺术加工了。 沈括听王雱说完整段加工过后矛盾冲突特别明显、特别刺激的《三顾茅庐》,顿时灵感爆发,迫不及待地按照王雱的意思把它给画了下来。 王雱得了一份稿子,拍着小胸脯给沈括保证:“这书一定会大卖的。” 沈括到底是个少年人,对于把自己的作品刊印成册这种事非常期待。不过他这人实诚,最开始还把创作过程也写了下来,表示这《三顾茅庐》由他与王雱一起完成,整个故事甚至全由王雱口述! 王雱一脸严肃地反对:“这不太好,我还小呢,不想出名。”他对沈括说,“再说了,你要是说这是我写的,别人还不得怀疑我在给我爹炒作?” 沈括好学不倦:“什么叫炒作?” 王雱如此这般地给沈括解释了一番,沈括学完了新词儿,这才点头把这一部分删了。于是他写的序里头只记录了王安石三请隐士的过程,说是这事儿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 沈括把稿子给了王雱,留下家中地址后便回杭州去了。 王安石这才知道王雱每天跑出去撺掇沈括做什么。 他拿过稿子看完了,也觉得这故事非常精彩,既体现了刘玄德诚意十足的求才之心,也体现了诸葛孔明的过人才华,情节更是环环相扣、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王安石不由夸赞:“没想到这沈家小郎君还有这样的才华,把这《三国志》里短短的一句话编得真够精彩。” 王雱心道,这可是经过千百年考验的精华片段,什么戏曲啊、评弹啊、影视剧啊,翻来覆去都不知道改编多少次了,想不精彩都难。 当然,王雱也跟着夸:“对的,沈哥编故事真厉害!我和沈哥说好了,把这稿子送到方叔那印出来卖,要是能卖出很多本的话沈哥就能攒不少钱买书啦。” 王安石对好学的后辈一直非常喜爱,听完后点点头,把稿子收了起来,表示回头会连着写到开封的信一起送出去。 王雱见说动了王安石,心满意足地练字去。经过这么久的勤学苦练,他悬腕写字手终于不会抖了,可喜可贺! 《三顾茅庐》第二天就随着驿马去了开封。王雱煞费苦心借沈括的手画这段《三顾茅庐》,自然不是为了吹诸葛亮,故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沈括写的序里头他老爹为鄞县请动了五位隐居大儒。 文教,也是地方建设的重要部分!做了事怎么能不吹吹牛逼呢?做了好事一定要说出来让人知道! 他老爹这人不善交际,更不善吹牛逼,他是个干实事的人,而且想做什么就会一门心思往里扎,有时为了把事做成还会变得极为专横。 王雱对他老爹要做的事不太了解,只知晓他老爹将来要走的路是“改革”,他不知道怎么改,可但凡改革,绝对没有不触动某些阶层利益的可能性。 王雱希望暗中把王安石的好名声吹起来,将来能有更多人站在王安石这边。 变法变法,这变出来的新法肯定要有人去执行!人才储备很重要啊! 再好的新法,没选对负责人都会变成恶法! 要王雱自己去干,那是不可能的,专业不对口!不过他可以帮他老爹挑挑人,现在还早着呢,他老爹才二十六七岁,要当上宰相怎么都得三四十吧? 屈指一算,至少还有十来年,完全可以开始着手搞人才培养计划! 比如可以先从鄞县里的基层干部——也就是本地照进来的胥吏先开始培训。 等培训方案摸索着完善了,可以找机会推广全国,到时不管地方官还是地方小吏,要上岗,统统先培训;花个几年把培训变成定例,往后要负责执行新法的,也统统先培训,能力和理解都及格了再说。 烦是烦了点,却也比任由他们“自由发挥”强。 底层官吏的“自由发挥”,绝对是当地百姓的一大噩梦! 王雱边练字边瞎琢磨,字写得不咋地。 他爹捧着本书看完了,扭头一瞧,不满意了,又开始对着他的字指指点点,继续搬出了那套“你爹我小时候写得老好了”的瞎话唬他。 王雱哼了一声,把写砸的一张纸团成团扔纸篓子里,专心致志地开始写新的一张。 反正时间还挺多,人才啊方案啊什么的,都慢慢来,不着急。 王雱不着急,王安石却有满脑子想法急于付诸实践。春耕结束之后,新粮没熟,旧粮又吃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一般被形容为“青黄不接”。 王安石想了个新法子,很快叫差役和胥吏出去宣讲:县粮仓里的粮食可以借出,要是有需要的可以来登记拿粮,等夏秋有收成了再还回来。 宋朝户籍制度很完善,每个村有多少户人家、每户人家有多少口人、每口人占多少田,这些都是有记录的,官府借出粮食不怕对方赖着不还。 这样一来,百姓不怕熬不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期,县粮仓里的陈粮也可以更替成新粮,一举两得。 此法一出,不少百姓都抱着试试的心态过来借粮。借的虽然不多,但也把粮仓里的一小半陈粮放了出去。 一大设想成功实现,王安石颇有成就感,马上要把兴修水利也提上日程。 一直到借粮的事情执行下去,王雱才从王安石记录“变法灵感”的小本本里看到关于借粮这件事的规划,原来王安石把这称为“青苗法”,意思是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面向农民搞借贷,得收利息的那种。 王雱看到都呆住了,这是要靠借贷来充盈国库啊! 没想到他爹这么早就开始琢磨变法了! 借贷这事儿,搞好了赚是肯定有赚的,但是借贷得有标准,比方说绝对不能超过贷款者的还贷能力。超过了会有什么后果? 后世实例可不少:还不起贷款卖车卖房的有、还不起贷款跳楼喝药的有,一些信奉“超前消费”的国家每年申报个人破产的、被追债到自杀的都不在少数。 这面向农户就更直观了,农户手里有什么?几亩薄田。要是他一年只能赚个几贯钱,你要他贷款十贯,缺口还不上怎么办? 官府肯定说,拿你的田地来抵吧!没了田地,农户就成了流民。流民一多,地方就要乱! 出了乱子谁的责任? 肯定是这“青苗法”的责任。 王雱看他爹这规划,讲的都是借贷怎么去执行、怎么去落实,以及展望“每户农户都参与借贷可以为国库增加多少钱”的美好前景,至于怎么设限这方面完全没提及。 这事,不成啊。 王雱记性好,看个一遍基本把他爹的构想记下来了。现在他还小,只能慢慢想办法影响他爹的想法。他悄然把“变法灵感”放回去,琢磨着改天想个法子给他爹提个醒。 王雱这才刚摸到新法的边儿,第二天还在心里想着这事儿呢,武兴就急匆匆跑了过来,和他说郑思在县学被人欺负了。 武兴平日里虽然总爱鄙视鄙视郑思的弱鸡,可别人要是欺负到郑思头上他肯定会出头。 武兴是个急性子,开了个头话就噼里啪啦地往外倒:“就是那姓鲍的,仗着家里有钱在县学里和其他人拉帮结派的,整天合伙欺负郑思。郑思也是个没出息的,谁都不说,连告夫子和告诉他爹都不敢,一个人躲着哭。还是我见着了逼着他说,他才说出是怎么回事。”武兴嘴里骂郑思没出息,心里却挺气的,拉着王雱说,“要不我们帮帮他呗!” 第二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一章 郑思一直有点怂,习惯性瞻前顾后的那种。他读了些书,学了什么“君子耳不闻人之非,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告状这种事他做不来。他那姓鲍的同窗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去了几天就欺负他几天。 武兴就是听了郑思的大道理头疼,才会把王雱给搬来。这学文的家伙脑袋弯弯曲曲的,他着实不懂郑思的想法,只能让王雱过来想想办法。他总不能冲进县学去揍人吧? 王雱听完郑思一通道理,也懵了。君子就要不听不看不说吗?他严肃地瞅了郑思半饷,小脸蛋绷得紧紧的。小小年纪就学了邪门歪道长歪了,怎么办? 郑思被王雱看得心里发虚:“不对吗?” 王雱瞅着郑思:“君子五常,知道是哪五常吗?” 这个问题太极除了,郑思答得很快:“仁、义、礼、智、信。” “他欺负你,你明明有能力制止他们却不制止,以后他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欺负其他人——你等于当了害人的帮凶,不仁!你爹千托万请把你送进县学,先生每天督促你们向学,你们却把精力消耗在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上,不义!不仁不义,就是无礼!”王雱说,“至于智和信,那就更不用说了,照你那套不听不看不说的理论,你肯定是做不到的——你这仁义礼智信样样不行,早点转行吧,别读书了。” 王雱年纪小,说话慢腾腾的,偏偏每一句话都戳心得很,郑思越听越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整个人都蔫了。 王雱把郑思说通了,又开始教郑思怎么告黑状,告状是有技巧的,首先绝对不能让夫子觉得你是个爱告状的小人;其次,告状不能零零散散,一定要逮住最大的黑点可着劲告,争取一击到位,免得对方反扑! 这下轮到郑思懵了。 郑思是个老实孩子,老实孩子有什么好处?老师信任啊!郑思按照王雱的指示,对夫子恭恭敬敬,主动问要不要帮忙收作业、主动给夫子添茶水,王雱说这不是狗腿,这是对师长的尊敬。 尊敬师长不对吗?看到这么博学的夫子,你不会打心里想多往他跟前凑、天天请教问题吗?既然你想,那给夫子忙前忙后、斟茶倒水,难道有问题吗?你要是只有在请教问题时才想起夫子,那才叫功利,那才叫市侩! 郑思被王雱一番话忽悠瘸了,鼓起勇气照做。他这人心诚,做什么都带着打心里透出来的尊敬,很快被几位夫子记住了。有的事不用郑思特意去告发,几位夫子稍稍分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就会发现。 换做以前,即便夫子问到了郑思也不一定会说。现在不一样,王雱的“不仁不义”理论把他唬住了,夫子一问他立刻把那个鲍伦欺辱同窗的事说了出来。爆脾气的楼先生当场发了飙,让鲍伦回家去,以后不必再来了,县学不收这种品行不端的学生。 楼先生这一发飙,引爆了不少学生们的情绪,有几个一直被欺辱的学生在鲍伦走后也忍不住说出事实。 郑思看到这种情况,并没有因为鲍伦被逐出县学而欣喜。他在想王雱的话,王雱说的果然很对,若是他这样能阻止这种事的人都不敢开口的话,其他人更加不敢开口。 傍晚散学后,郑思麻溜地去找王雱和武兴,和他们分享起鲍伦被赶回家的事儿。郑思高兴地对王雱说:“阿雱你年纪虽然最小,却最聪明。” 面对小伙伴的夸奖,王雱一脸骄傲:“那当然。” 武兴哼哼两声,不屑地说:“可惜聪明在拳头面前不管用。” 郑思的事情解决了,除了郑思上课的时间之外三个小伙伴又恢复到结伴到处浪的状态。 王雱不知道的是,县学这次驱逐的鲍伦家中是鄞县豪强,他回到家之后气愤地找他爹哭诉。他爹也生气,儿子不就欺负一下别的小孩吗?怎么就不能念书了?鲍伦他爹当即怒了,问清因由之后怒气冲冲地去找郑主簿理论。 郑主簿都不知道自己儿子被欺负了,听到鲍伦他爹登门质问才晓得有这事。郑主簿冷静地问:“是我儿子告令郎的状吗?” 鲍伦他爹语塞,看向自己儿子。 鲍伦心道,郑思是没告状,可要不是郑思见天儿往夫子跟前跑、在夫子面前混了个眼熟,夫子也不可能注意到他欺负同窗的事。总之,肯定是郑思的错!鲍伦振振有词地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郑主簿冷笑:“我倒是好奇了,我儿子被欺负是他的错?我儿子尊敬夫子是他的错?” 鲍伦他爹被问得面红耳赤,来时的气势全没了。自家儿子自己是知道的,从小被惯坏了,不欺负欺负别人就浑身不舒坦,目前看来也不是读书的料。为了这事儿得罪郑主簿、王知县,不值当。 鲍伦父子俩离开了,郑主簿才找郑思来问话,把事情始末问得明明白白。郑主簿听完郑思复述的一番话,看着儿子慨叹:“你要是有小衙内万分之一的聪明,爹也不用为你操心了。” 王雱这番话句句都往大道理上套,实际上就是拿准了郑思的性格,知道郑思最吃这套。 这事毕竟涉及到县中豪强,楼先生与郑主簿都免不了要与王安石通个气。王安石对楼先生说:“先生您放手去管,县学一切事务都可以由楼先生你们来裁决。”至于后脚到的郑主簿,则在王安石兴趣浓郁的目光中把王雱对郑思说的所有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郑思年纪小,容易被忽悠住,王安石可不同,王安石一听就知道王雱又把他自己的歪理塞进圣贤道理里了。 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王安石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妻子性情爽直,他自己也不是巧言善辩的人,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来的? 不过有这本事也好,至少不会吃亏。 县学里的小风波就此揭过,有了鲍仑这个前车之鉴,豪强之家的小孩再也不敢欺侮同窗了,五位新夫子也真正树立了威严。王雱这人闲不住,和小孩子们玩腻了,悄悄去长着教导主任脸的楼先生家里撺掇:“身体是科举的本钱,我觉得县学应该增加体育课。” 楼先生奇了:“什么叫体育课?” 王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体育体育,自然是体能教育。大夫和我说,人的身体可精明了,你要是偷懒不动脚,脚上的肉会退化,变得软趴趴;你要是偷懒不动手,手上的肉会退化,也变得软趴趴。您看看,您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人,五十多岁了身体也棒棒的,有的富贵人家的人年过五十,经常挺着个大肚子,比怀胎十月还大!肉也软趴趴的,走几步就能喘粗气——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啊!” 楼先生说:“有几分道理。那你说的体育课该怎么搞?” “爹去请您出山的时候我们天天住在寺里,寺里的僧人们在做早课之前就起来扎马步、练拳,我们可以请几个厉害僧人来当教练,教一些强身健体的技巧。”王雱把自己指导郑思完成的课程表翻出来,积极给楼先生提议,“下午我觉得也可以设置课外体育活动,比如蹴鞠啊,蹴鞠多好,又能锻炼身体,又能增进同窗之情。” 蹴鞠,足球的前身。作为一个男生,王雱或多或少也懂球,在这个娱乐极其匮乏的时代要是能看看蹴鞠比赛也可以解解乏。偏鄞县这边好像不太流行蹴鞠,王雱都没听说哪儿有比赛!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王雱说干就干,立马来撺掇楼先生搞“体育活动”了。 楼先生一直注意着王雱了,见他提到蹴鞠时眼睛格外亮,明白了!敢情这小孩绕这么大的圈子其实就是想看学生们蹴鞠,脑瓜果然好使。楼先生笑呵呵地说:“我先和其他先生商量商量。” 王雱总觉得楼先生目中精光闪闪。若不是自己想看看热闹,王雱还真不想往楼先生跟前凑。他给楼先生留下课程表,麻溜地跑了。 楼先生妻子出来,见楼先生在看王雱拿来的“课程表”,笑着问:“那就是王知县家的孩子?” “对。”楼先生也笑了,给妻子说起王雱的奇异之处,“别家小孩和他这么大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利索,他说话却一套一套的,怪有趣。这次是想看人蹴鞠,就跑来撺掇我开什么体育课,体育体育,这说法倒是新鲜。” 就在楼先生把体育列入下一阶段教学计划、王雱摩拳擦掌准备欣赏蹴鞠比赛的时候,效率奇高的王安石已经凑齐搞水利的班子,拍板决定趁着这青黄不接的时期动员农户积极参与水利工程建设。 王雱注意到这点后,立刻不往外跑了,天天仗着自己年纪小趴在桌边看着王安石他们对着鄞县舆图做规划。所谓的舆图,就是地图。王雱瞅了一会儿就看懂了,心里也明了了这地图的比例尺,时不时用自己软趴趴的嗓子插一句嘴“为什么不往这边修”。 王雱几个千百年前的半同行一开始有些惊异和不喜,后来见王安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没人开口让他闭嘴了。 经过一连几天的热烈讨论,王安石拍板敲定了具体方案,接下来就是选日子开工。鄞县财政还算宽裕,哪怕王安石递上去申请专款的折子还没批复回来也可以先从账上划出钱来,这事不能等,等夏秋农户忙起来之后可就没劳动力了! 关于这件事情上,王雱又有新主意。他暗暗给王安石提示:“爹,是不是每年都有人要掏钱给家乡修路什么的?那这个水渠有没有人修啊?” 王安石睨了他一眼,说道:“你小子怎么对这事这么积极?这也有主意,那也有意见。” 王雱说:“这可是挖大沟啊,多好玩,比二狗子他们玩泥巴强多了!这挖好了是不是能管个一百年?” “那是自然,修好了那是能造福百年的。”王安石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舆图,一下子出了神。他的头脑比一般人敏锐多了,王雱简简单单的两句提示迅速在他脑袋里发生复杂的化学反应,变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大计划。 第二天,王安石让人在布告栏上贴出一张简易的水利规划图,最上头是他亲笔书写的“百年大计”四个字,两边还文绉绉地贴了两句联子,吹嘘这水利工程有多利国利民。 好处吹上去了,正经内容还在后头,王安石把大大小小的水渠标上号,对外表示“这些水渠对外征集名字”“愿为家乡修渠的人可以踊跃参与”“哪怕没有采用你的名字也会把你的名字写在记录这次修渠的碑文里。” 一时间,整个鄞县都沸腾了,尤其是县中一些富户!要知道富户一旦赚足了钱,免不了想要个好名声——谁不想风光转身,跻身官宦门楣呢?可要转这个身,不仅得儿子孙子争气,还得摆脱身上的铜臭味! 农户们也格外激动,兴修水利,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郑主簿当主簿十几年了,没见过王安石这种操作。王安石打开县粮仓借粮时他就见识了王安石的大胆,没想到竟还有这种令人大开眼界的奇思妙想。这真的能成吗? 很快地,郑主簿知道这事可行。王安石让人贴出告示后就再一次亲自下乡,想走王安石路子的人摸不到门路,只能去找郑主簿和武县尉。自从“百年大计”传开之后,提着礼物上门的人就没断过,都想抢先占个渠! 第二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二章 这回王雱没被拎去下乡, 他目睹了他爹整套操作, 不由感慨大佬果然是大佬, 他爹不当大官谁当大官! 王雱心安理得地扔下兴修水利的事儿, 专心跑去看楼先生发展体育教育了。 作为一个极有责任心的教导主任, 楼先生充分动员了所有学生, 第二天早上王雱就看到县学生员们绕着县学跑起圈来。 走近一听, 一开始还能听到有人暗暗嘀咕“哪个缺德玩意儿和夫子提这种意见”,后来则没人再说话了,都哼哧哼哧直喘气, 累的! 王雱看得直摇头,这小身板儿不行啊! 到时候省试锁院考三天,吃住条件都差, 那可是体力活, 他们肯定撑不住的。想想就觉得自己劳苦功高、高瞻远瞩,宁愿背负骂名也毅然向楼先生提议让他们锻炼身体。 王雱抱着个烧饼坐在树荫下咔呲咔呲地啃, 欣赏县学生员们累成狗的漫漫晨跑, 看着乖巧又可爱。 武兴则没那么消停了, 他看见郑思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乐得不行, 居然在那捧腹大笑,引来了不少仇恨目光——其中就包括跑得很狼狈的郑思。 万事开头难。许是因为有武兴在旁边看热闹, 郑思他们反而咬咬牙坚持到最后,没谁提出要提前结束。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越跑越轻松, 虽然汗还是会流、气还会喘, 身上却松快多了,不会再有酸痛的感觉,反倒能精神奕奕一整天,读起书来如有神助。 这莫非就是体育的奇效? 不管是楼先生还是县学生员们,都对这结果又惊又喜。回家后又暗暗把这个“秘诀”告诉家里人,一时间鄞县里头流行起了体育运动,一早起来跑步的小孩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偶尔还夹带几个大人。 连吴氏都听说了这件事,回到家后给王雱也说了,让他早上也起来锻炼锻炼。王雱有些无语,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流行在古人里的传播速度和他们对先生的推崇程度。他娘发话了,他还能怎地,跑呗。 楼先生在监督生员们晨跑时看见队伍后头缀了个小尾巴。这小尾巴胳膊短腿也短,别人跑完三圈他才跑完一圈,楼先生看着乐到不行,在王雱跑完两圈后走过去问:“哟,小神童也来跑步啊?” 王雱哼哼两声:“强身健体有什么不好?”在家,他娘就是权威,他能不听话嘛。 楼先生要去给学生们上课,没再逗王雱。王雱蹬蹬蹬跑回家,扒光衣服冲了个澡。这时王安石从外头回来了,王雱见他身上是干净的,颇为惊讶,绕着王安石转了一圈,还吸着鼻子在王安石身上嗅了嗅,没味道!他啧啧称奇:“爹居然自己去洗澡了!” 王安石一脸无奈地道:“昨儿路上遇到两个老友,本来要秉烛夜谈,结果没聊几句他们都推我去洗澡。” 王雱乐滋滋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王安石一拍他脑袋,问他:“这些天我不在,你又折腾了什么事儿?” 一回到县里王安石就发现有些不同,县里怎么到处有小孩在路上喊着“一二一、一二一”瞎跑? 现在王安石已经养成好习惯:但凡有什么新鲜事,往自己儿子身上想就对了! 王安石问得自然,王雱可不乐意了,什么叫折腾了什么事儿?他可是个正直人,从来不搞事。王雱坚决否认:“我每天都认真练字和背书,什么都没干!” 王安石才不信他。不过他也不急,和儿子一起用过早饭之后就上衙去了。郑主簿和武县尉一直等着王安石回来,听到消息说王安石今天一早到家了,都早早等在县衙里。 一见到王安石,郑主簿两人立即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王安石在告示里头已经讲得很明白,大家可以自愿出钱给水渠、堤堰命名,谁的钱高谁得名字,这些天提着礼物找他们的人多不胜数,有的是想来走捷径的,有的是想探听别家底价的。 郑主簿两人哪里能给人透底?他们自己都不晓得其他人会出多少钱的。总之,这些礼他们收得不踏实,每天都如坐针毡,只盼着王安石快些回来把“百年大计”搞完才好。 王安石也没让他们失望,下乡之后紧锣密鼓地做了安排,做了一溜箱子把大小水渠按照标号排好,愿意出钱的可以把姓名、渠名、堤堰名和报价投进去,全都投完之后立即统计和公布结果,公正又公开,绝对没有走后门暗箱操作的余地! 郑主簿主动提议:“我和武县尉商量过了,把我们家里人也叫上,要是一开始没人投我们家里人先上。” 王安石点头允了。有时候找点托儿炒热气氛是必要的,毕竟不是谁都肯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事实上他们太小看县中富户的财力了,这修渠、修堤堰其实不费多少钱,做好规划只要找人照着图修整堤堰、开挖水渠就行了。等农忙时节一过,县里人力便宜得很,干的又是修渠活儿,农户积极性很高,根本费不了几个钱。 富户们在心里估过价,包吃包喝带薪水都要不了多少!再综合其他人可能会出稍高一些的价钱,富户们投给自己志在必得的水渠时还往上稍稍提了价。 一轮“竞标”下来,县衙收到的买名钱竟比预算要翻了两番,也就是说不用费一分一厘县衙就能把这被吹成“百年大计”的水利工程搞好,甚至还有盈余! 郑主簿都惊呆了。 王安石显得很淡定。没办法,自从儿子每个月都能从方洪那分到一笔不小的钱,他对钱这方面就淡定了很多,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富户们手里有的是钱,缺的是让他们花钱的动力,这次小试牛刀让王安石摸到点门道了。要是这次运作顺利,鄞县的百姓很快会是周围几个县里头最富裕的,只要不是每个人都想着把钱攒起来给儿子娶媳妇,花钱的人就会变多,县里应该会迎来一次小飞跃。 今年修渠,明年可以修路,总之不让钱闲下来也不让人闲下来就不会有错了。这样既可以搞发展,又可以降低犯罪率,一举两得! 钱陆续到位了,王安石紧锣密鼓地把任务安排下去:先是实地考察,修正规划图纸;然后是下乡宣讲,动员农户参与。农户们得知挖渠修堤不仅可以拿工钱,还管吃管喝,高兴得不得了,都踊跃地参与进来。连家中的女眷都被动员起来了,到河边架起大锅给修渠的男丁们做饭——这也是有钱拿的。 等农忙时节过去、梅雨季节进入尾声,整个鄞县一下子活了起来。 明州知州想起了王安石递上去的拨款申请,也派了专人下来考察,看看鄞县这边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 上头的人才刚到鄞县境内就看到有不少农户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竟已经动工了!再向边上一个监工模样的人问了几句话,来人这才晓得这监工是某富户派下来的,富户出钱修这段水渠,他们这些当管事的也捐了钱,到时名字会刻在渠碑里哩! 说起这些话时,监工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虽然他只是富户家里的管事,可碑上有名也足以让他在乡亲面前昂首挺胸了。钱给出去不肉疼,那肯定是假的,可衣锦不还乡有什么意义?赚了钱,就是要花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来人一路走到鄞县县城,已经和好几个一脸骄傲的监工说过话,心中的震惊与不敢置信难以言说。敢情县衙只要出钱刻个碑,这些人就心甘情愿掏钱啦? 见了郑主簿,明州那边派来的人免不了把疑问说出来。郑主簿恭恭敬敬地解释:“当然不止刻个碑,还会有王大人和县中有名的五位先生亲笔书写碑文,荣耀着哪!” 荣耀能换钱花吗? 别说,还真能的! 来人把一路的所见所闻记下来,回去明州这样那样一说,知州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知州说:“今年已经有些迟了,可以先让人去鄞县取取经,明年可以效仿一番。”这就是要发展成“鄞县经验”了。 虽说王安石已经想办法弄到修渠钱,知州还是帮他把拨款申请递了上去,王安石这种有能力有手腕还能付诸实践的人将来必然有大成就,多拨些钱过去也能让王安石摸索出更多治理地方的好方法。于公于私都没理由卡这个钱! 知州不仅决定让其他县学习“鄞县经验”,还给身在邓州那边的老友写了封信,把这令人耳目一新的事情告知好友。他这好友不是别人,正是前些年主持新政的范仲淹范公。范公主持新政时得罪了不少人,没几年便罢了参知政事贬谪到邓州。 文人之间也有张人脉网,王安石还未见着范公,便已这在范公这位变法先驱那边留下了一点印象。 第二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三章 去年刚刚结束一场科举大选, 庆历七年没有秋闱, 县学的学生们把旺盛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体育活动之中。比如他们已经把蹴鞠练得非常棒, 在王雱看来非常有水平, 踢的校内比赛都能让他频频喝彩了! 半年多时间足以让王雱把县里能玩的事儿都玩过了, 他觉得日子少了点滋味, 有心想把魔爪伸向邻县。比方说搞个什么跨县友谊赛就很不错!明州这边水路发达, 坐船去哪个县城都要不了半天,方便得很,不搞搞联谊多可惜? 最重要的是, 空闲时间这么多,不搞搞事情多乏味啊! 王雱搞事的机会来得很快,因为知州对相邻几县下达学习“鄞县经验”的指示, 相邻几县的主簿陆续来到了鄞县。 为了不重复讲课, 王安石让郑主簿等人齐了再给他们统一讲解操作流程,还顺便把开仓借粮的经验也夹带在里头准备传授出去。 王雱一次性见到了相邻几县的所有主簿。他怂恿郑思当学生代表去问问主簿们有没有搞友谊赛的兴趣, 郑思胆儿小, 正好可以借机锻炼锻炼。 郑思太紧张, 拉上武兴陪他一起去, 两个人对着各县主簿磕磕绊绊地把蹴鞠比赛的事说出来。 各县主簿时不时会来鄞县一趟, 自然晓得郑思和武兴是谁的儿子。他们私底下一琢磨,觉得这说不定是郑主簿他们的想法——甚至是王知县的想法。 于是各县主簿当场给了郑思两人肯定的答复, 说回头一定让县学也组织个蹴鞠队过来比赛。 可等他们跟着郑思两人去县学现场观摩过后,他们就后悔了。各县县学的生员们虽然也玩蹴鞠, 但都散学后随便玩玩而已, 县学没有正儿八经地组织过比赛。 瞧瞧,他们居然还请武僧过来当什么“技术指导”! 见识了鄞县县学这么一群长期坚持锻炼的小狼崽子,他们都准备回去后得第一时间让人督促县学生员们抽空练练再说,免得输太惨丢人! 郑思和武兴把事情搞定了,王雱美滋滋地找王安石说起这件事,让王安石把县学的蹴鞠场地好好修修,最好一些观众席位让大伙可以来观赛。 王雱给王安石算了笔账:“场地修好些,往后比赛就都在我们这边举行了。比赛这事儿多好啊,头一回人可能少些,要是成了定例,往后孩子比赛他爹娘得来看看吧?爹娘都出门了,身上总不会一文钱都不带,比赛期间不得喝些水吃些小食?来都来了,看到街上有好吃便宜的土产不得买些回去?孩子踢完球渴了饿了,不得吃饱喝足再回去?” 王安石斜睨他:“你就是想热闹点吧,就你能掰扯。” 王雱哼哼两声,不理王安石了。 王安石嘴上没说答不答应,转头却让人去修缮县学一旁的蹴鞠场地,没几天就整得宽敞漂亮。观众席也设上了,还贴上了友谊赛的广告,先把县里的人鼓动过来看比赛。 这年头娱乐少,一件新鲜事能迅速传遍全县。得知县里要和邻县搞比赛,百姓们茶余饭后都在议论这事儿,偶尔还有闲汉跑去看县学学生们练习,回去后和别人吹嘘:“那蹴鞠场地啊,老大老大的,草长得又齐又好,走上去比我家被褥还软哩!要紧的是咱县学里的小郎君们踢得好极了,那鞠球飞得哟,我的心都跟着它一起上蹦下蹦。” 闲汉这么一传播,百姓们对蹴鞠赛事更期待了。贩夫走卒们敏锐得很,早早准备好货物等着邻县县学的蹴鞠队过来。 第一个邻县友队过来时,着实被鄞县这边的架势吓到了:鄞县县学的家长们都被儿子邀请过来观赛,观众席上齐刷刷都是给鄞县学生加油的亲友。商贩们也闻风而至,蹴鞠场地四周卖小食的、卖水果的、卖花的、卖杂货的,都聚齐了。 这么热闹,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又过了一次中秋呢! 友队实力差了一截,鄞县这边赢得毫无悬念。好在王雱早有预料,准备了第二场精彩的比赛:武僧蹴鞠赛! 鄞县这边佛寺多,僧人大多从小练武,闲暇时也会蹴鞠放松。他们踢起球来那是真的气势汹汹,每一下都特别有劲。 王雱怂恿郑思他们去请武僧来做“技术指导”之后,早仗着人小嘴甜和武僧们混熟了,这回他让武僧们出来比一场他们也答应得很爽快。 王雱和郑思、武兴都在观众席上,郑思年纪偏小,没办法代表鄞县县学上场,只能正襟危坐看比赛。王雱旁边还坐着个熟人,是一起洗过澡、一起遛过鸟的沈括。 有过一起洗澡的情谊,王雱一向归入“好朋友”行列,今天贴在门口的《武僧蹴鞠赛》宣传画就是沈括给画的,画上一群光头热血地追着鞠球跑,可以说非常夺人眼球了! 当然,两县联谊赛也有宣传画,以表明县里对这场赛事的重视。 热闹的赛事结束之后,邻县友队的学生们失魂落魄地走了,带走的还有鄞县赠送的纪念品:一个相当可爱的鞠球小挂件。 回去之后,不少学生都抱着爹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人家的爹娘都坐在观众席上给儿子加油鼓劲,他们孤零零的没人加油也没人喝彩,简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小白菜,还是蔫耷耷的那种!爹娘能怎么办,只能哄道:“下回我们也去!” 这场友谊赛闹出的事儿很快传到其他县,不少人暗暗骂王安石太能折腾,对上儿子期待的目光却没办法拒绝,只能在自己儿子比赛当天腾出空来一同去了鄞县。 王雱看了一个“赛季”的热闹,鄞县的商户和小贩们也赚得盆满钵满,甚至还有商户主动出资扩建蹴鞠场地、增加观众席位。 王安石接受新东西相当迅速,很快照着王雱贴宣传海报的思路给出资商户们打上了广告,放出一溜类似“鄞县神席,经久耐用”“鄞县贝母,清热润肺”的广告词。 沈括也在鄞县泡了一个赛季,一来是鄞县楼先生他们在,他可以请教很多问题,二来是《三顾茅庐》在开封那边的反响很好,方洪派人送钱过来了,和《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一样按版税给的。沈括还是头一回靠自己赚那么多钱,一下子被砸晕了,糊里糊涂地答应给鄞县蹴鞠赛也画一篇。 这回不用王雱引导了,沈括自己就能找到很多素材。他把主角原型锁定在一个自幼失母的县学学生身上,跟踪了这学生一个赛季,把他和他爹相依为命的细节深化深化,再把比赛过程加工加工,创作了一个类似于《从被排挤的寒门穷小子到县学最强前锋》的爽文大纲。 沈括边看比赛边修正故事大纲和画稿,一个赛季结束之后他也完成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成长流故事。 王雱看完后都觉得非常感动,掉了一两滴宝贵的泪珠子。 这回王雱不用把稿子送去京城了,因为方洪亲自来了一趟。 方洪是来东边跑生意,顺便来给王雱和王安石今年的利钱。得知沈括也在,方洪非常激动,搁在后世,沈括就是一炮而红的畅销书作家啊! 看完沈括的新作之后,方洪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会趁着今年过年搞活动把它推出去,让它大卖特卖! 方洪办事,王雱一直放心得很,没和方洪客气什么。 方洪见识了鄞县的新风貌,越发确定自己上王家这艘船上对了。他把过来时就决定好的事告诉王雱:“我会派个管事在这边开书坊和造纸作坊、印刷作坊,到时候会有不少人手在这边,你有什么话要捎给我可以让他们跑一趟,有什么事要办也可以让他们去,尽管把他们当自家人差遣就好。” 方洪这么上道,王雱自然不会不领情,他开心地领着方洪去见王安石,表示县里要有一位开封来的投资商啦。 王安石对方洪这个坚持给自家儿子分利钱的商贾印象不坏,听了方洪的话后许了不少优惠政策。 方洪带管事过来认了人,带着沈括的稿子回开封去了。他的办事效率很高,没过多久沈括的新作就在开封城流传开了,鄞县的新风潮也因此广为人知。 没办法,沈括的序依然是用来给王安石吹牛逼的,详实地记录了鄞县一个赛季的精彩热闹! 司马光今年进了学士院,当上了馆阁校勘,住处却没换。这天他下衙回到家,便看女儿拿着本书和妻子坐在一起看,不时还昂头给妻子讲解几遍。他走过去一瞧,才晓得妻女在看沈括的新作。 司马光脱了官帽放好,口里问:“好看吗?”这书他已看过了,当值时其他同僚也在议论鄞县这热热闹闹的“县级联赛”,还有书里透露出来的热闹繁荣。有去过鄞县的人言之凿凿:“这定是假的,我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司马琰老实回答:“好看。”这书有泪点有爽点,画得也非常精彩,不火爆天理难容! 张氏也说:“确实好看。看完之后我都想去这鄞县瞧一瞧了,要是能到那儿看一看他们比赛多好!” 司马光说:“京城里的蹴鞠赛也不少。” 张氏辨道:“这怎么一样,不一样的。” 司马琰也跟着点头应和:“对,不一样的。”这可是畅销作品里提到的地方,要是沈括影响力能再大些,分分钟变成热门景点! 第二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四章 可惜沈括现在还是个半大少年, 影响力并不是特别广, 新作《蹴鞠少年》也只是因为题材新颖、情节紧凑才在开封引起热潮。 这年头出书往往不仅不赚钱, 还得自己掏钱付印刷费, 像沈括这样一年之内就出两本绘本的还真不多。方洪现在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营销手段:茶坊、酒楼讲书宣传, 随书小赠品赠送, 什么主题书签、主题挂件应有尽有, 许多人甚至不是冲着书来的,是冲着方氏书坊出品的小玩意来的。 比方说最近最近勋贵的小孩之中又流行起《蹴鞠少年》里的鞠球挂件,鞠球还有各种不同的颜色, 你要是能攒齐一套绝对能让别人羡慕死! 王雱也在过年前修缮完毕的方氏书坊分店里拿到一本《蹴鞠少年》,虽说沈括的分镜简单粗暴,一页就是一张图, 但是印成书之后感觉还真棒。 王雱决定了, 以后多怂恿沈括产出,除了帮他爹吹牛逼之外也满足满足他的阅读欲。 沈括本来要随他父亲去任地, 现在也不想去了, 索性入了鄞县县学, 直接到鄞县这边读书。课余时间, 他随着王雱穿街走巷, 见识鄞县的风土人情。 多了个十六七岁的人带着,王雱的活动范围更广了, 有天他们天南海北地扯着蹴鞠赛的事,王雱不知怎地忽然蹦出一句“我们所在的地方也是个球”。 这句话引起了沈括极大的兴趣:“你也看过《浑天仪注》?这书里说‘浑天如鸡子, 天体圆如弹丸, 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你说的球是不是就是鸡蛋黄的形状?” 《浑天仪注》这书王雱还真没读过,不过听着不难懂,大意是天包着地,就像鸡蛋包着蛋黄。这说法虽然模模糊糊,但也已经摸到点边。 王雱道:“要证明它是个球也不难,我们悄悄乘船去海边看一看就晓得了。” 沈括只看过汉时张衡写在《浑天仪注》里的猜测,还真不晓得怎么证明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球。他与王雱约好休沐日去海边一趟,郑思和武兴自然也兴致勃勃地跟着。 有人看见他们上船,跑回去告诉郑主簿。郑主簿知晓是沈括带着的,谢过前来通风报讯的人,心里却没多少担忧,只去知会了王安石一声。 王安石说:“你们家郑思一向听话,肯定是我家那混小子撺掇的。”对这个越来越活泼好动、一天不搞事就浑身不舒坦的儿子,王安石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随王雱去了。 另一边,王雱蹦跶到甲板上吹风,小脸儿被北风冻得通红。入冬之后,鄞县的空气湿冷湿冷的,挺不舒服,不过小孩子是天然的火炉,王雱一点都不觉得冷。 沈括到鄞县之后也跟着同窗一起锻炼身体,也抗寒得很,和王雱一起站在前头赏玩沿岸徐徐倒退着的风景。 鄞县离海不远,王雱一行人很快从客船上了岸。王雱这里走走那里看看,直至沈括按捺不住让他说说怎么证明“地球”这个说法,他才领着沈括三人到一处可以远眺海平面的地方。 王雱说:“往远处看,要是有海船回来了,我们先看到桅杆再看到船身,就可以证明‘地球’是‘地球’了。” 沈括平时就是个很爱思考的人,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王雱的意思:前面的海平面没有遮挡物,如果地是方的,你应该可以把水上所有部分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你先看到的只有桅杆,船身随后慢慢出现,说明原处看上去很平坦的海平面不是方的,而是圆弧形的! 明白了判断方法,沈括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海平面。 王雱没兴趣蹲着等船出现,他对沈括说:“你现在这里看着,我去码头上逛逛。”这边的码头比鄞县那边的码头大得多,停泊着不少南来北往的客船。 王雱带着郑思、武兴到处溜达,不时跑上前看人家卸货,用半吊子的江浙话和人搭话,小孩子说话软乎乎的,总是讨人喜欢,闲下来的船工不介意与他磕叨磕叨。 王雱对各种货物的兴趣不大,反而更喜欢南北各地的风土人情,有几个船工刚卸完货,错过了饭点,烧起火架了口大锅烫菜吃。 这种吃法还挺普遍的,船工们一天到晚在水上飘着,大冬天的天气冷,船还是得开,下了船搭伙吃个火锅又暖和又省力。 当然,这时候还不叫火锅,只能说是把肉烫熟了吃。王雱本来不觉得冷的,看他们吃得热乎,也馋了,跟着凑了几个钱拉郑思他们坐下尝尝鲜。 小孩子吃不了多少,船工们腾了个位置给他们坐下,继续操着各地口音天南地北地闲扯。 武兴平日里就和武夫厮混在一块,这样吃东西也不觉得不习惯,倒是郑思有些不自在。 瞄见王雱兴致勃勃地试图插入船工们的话题里,郑思对他真的佩服极了,天底下好像没有王雱交不了的朋友!想到这里,郑思老老实实地跟着夹菜,小口小口地吃那翻滚的汤水里烫熟的菜叶子。 王雱把身体吃暖和后,沈括满脸兴奋地找了过来,激动地给王雱看他刚才用炭笔画下来的画面。 这法子他是和王雱学的,炭条磨尖之后可以随身携带,涂涂画画都很方便,自个儿裁一本小本本就能随时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了! 沈括刚才看了好几艘船,都是先见桅杆,后见船身。他对王雱说:“你说的没错,果然是‘地球’。”他还沉浸在证明了一个新知识的喜悦之中,和王雱说起自己的新猜想,“如果我们把船一直往前开,是不是能绕着地球一圈回到原处?” “是这样没错。”王雱肯定了沈括的说法,“可惜我们造的船还走不了那么远。” “现在不成,以后总可以的。”沈括对未来充满了各种想法,“要是可以的话,真想去看看。” 王雱心里咯噔一跳,感觉自己好像改变了什么。沈括不会从此沉迷探索环球航海之路吧?作为一个了解历史发展轨迹的穿越者,王雱是很赞成出海探索的,不过这条路太艰险,作为沈括的朋友他不太希望沈括亲自出海。 海上变数太多,容易出事儿啊!他还等着看沈括的产出呢! 王雱一本正经地说:“父母在,不远游。” 沈括听了这话,收起了脸上的向往之情。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且不说他没钱造可以支持跨海远航的大船,即便是有,他爹娘也绝不会同意他去涉险。 宋朝海上贸易虽然挺发达,但也仅限于贴着陆地航行,没人会不要命地把船往茫茫深海里开,迷失方向、遭遇海盗、卷入暴风雨,样样都会让人丧命。 沈括遗憾地说:“希望我的儿孙能见到那一天。” 王雱这才稍稍放心。他越发明确了一件事:对于脑洞奇大的家伙来说,你随随便便一句话都会让他爆发出惊人想法,千万不要在他们面前提起超前的东西! 王雱拉着沈括他们去买海产,准备拿回去加菜用。郑思忍不住问:“我们不是偷偷出来的吗?” 王雱说:“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吗?”王雱就没想过能瞒着他爹跑出来,他爹耳目多着呢。 王雱买了一篓子海产踏上回程,回去的路上沈括还在发挥想象:“我们这个地球到底有多大呢?海上是只有一片陆地,还是会有很多片陆地?如果不止我们这一片陆地,其他陆地上有什么东西呢?” 王雱被沈括烦得没办法,只能给沈括画了张大饼:“大概是黄金国吧,遍地都是黄金,还有珍珠啊宝石啊香料啊什么的,一切宝贝应有尽有。” 沈括听得出了神,没再烦着王雱,一个人沉浸在王雱描绘的“黄金国”里头。少年人总有一颗冒险之心,哪怕不能亲自去体验,在想象里过把瘾也是好的。 沈括一路上都在构思关于“黄金国”的故事,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想象太空泛,决定接下来多往海边跑跑,好好了解一下船工们见识过的海上世界。 王雱怎么说来着,故事最要紧的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既让人觉得真实、有代入感,又让人能够体验现实中难以获得的爽感! 王雱不知道沈括的新作脑洞已经打开,他抱着一篓子海产回到家,兴冲冲地拿给他娘让他娘给做来吃,还夸口说:“这可是最新鲜的,出海的人刚回来我就买下啦!” 吴氏笑着拿去料理。 王安石可没吴氏那么好脾气,他板着脸问王雱坐船到哪儿去了。王雱老实回答:“到海边去了。”他说着又兴致勃勃给王安石说起码头上的见闻,“海边的船工们弄一口大锅,把菜夹着放下汤里去滚两下,烫熟了立刻能吃,又香又鲜,吃了身体还暖融融的!爹,要不我们也弄个小锅,冬天架在火炉子上烫菜吃!” 王安石不置可否:“就你想法多。” 王雱知道他爹在吃喝方面不讲究,也不磨着他弄。反正他想做小火炉和小火锅也不用他爹同意,他爹只要吃就好了。 当然,对于不懂得享受的王安石,王雱还是忍不住多给他安利几句:“我听人说有种吃法叫拨霞供,把新鲜的兔肉切成薄片,用调料腌制入味之后用筷子夹着放进汤锅里轻轻拨动几下,兔肉立刻会变幻出云霞的色泽,可漂亮了,听听这名字,多风雅啊!又好吃又好看,还好听!”他边说还边掏出小本本给王安石画了火炉子和火锅的模样。 王安石没理他。 不过几天之后,王雱发现家里多了个特制的小陶炉,上头摆这个同样是特制的小圆锅,与后世的火锅已经十分相近了。这是口里说不要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啊! 王雱蹬蹬蹬地跑到他爹身边,整个人往他爹身上一扑,美滋滋地直夸:“我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王安石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训道:“马上要五岁了,别一天到晚这么闹腾。” 王雱重新扑上去,环着王安石的脖子不撒手,毛茸茸的脑袋还在王安石脖子旁蹭来蹭去。 吴氏熬好汤底走出来,看到王安石浑身僵直地被儿子挂身上瞎蹭,乐得不行。她这丈夫内心重情,只是嘴拙不善言辞,自小就不大与人亲近。有这么个儿子在,也算是能治治他这毛病了。 第二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五章 红泥小火炉, 喷香高汤底, 冬天吃火锅, 舒服赛神仙!鄞县近海, 肉类大多以海味居多, 知道王雱馋羊肉, 吴氏还特意去割了一斤, 用她那了得的刀工地给切成薄片。一家人蘸着姜末和自制酱料,边涮边吃美滋滋。 王安石从不贪图享受,可一家人坐下美美地涮火锅还是让他吃得开怀。第二日上衙, 他难得地与郑主簿他们分享起涮火锅的乐趣来,还把王雱那套拨霞供的说辞给搬了过来,遗憾地说:“可惜冬天兔子难猎, 羊肉又贵, 不能常吃。” 郑主簿和武县尉都给王安石说馋了,回家便叫自己婆娘去和吴氏走“夫人外交”途径, 问清楚火锅该怎么整。县里做火炉的和做铁锅的见县衙里的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接二连三地跑来做同样的东西, 免不了问起这特制的炉子和锅到底有什么妙用。 武县尉是个大嘴巴, 当下便把火锅的事传了出去, 一时之间火锅的吃法在县里传扬开了。有钱的叫人做新炉子新锅, 没钱的拿别的替代,知道这事儿的人家都关起门来尝了鲜, 心道王知县果然是京城派下来的,吃都能吃出新花样来。 传说中的拨霞供也成了不少人念念不忘的美味, 近来出城进山逮兔子的人多了不少。武县尉就是其中之一, 当他家的“火锅套装”做好时,他也揪着好几只长耳朵兔子从山上回来了,他让武兴给王雱家和郑主簿家都送了两只,说是让他们也尝尝冬天里的野味。 水井边,王雱蹲着看他爹杀兔子,好奇发问:“不是君子远庖厨吗?” 王安石睨他一眼,镇定自若地清兔子毛:“还偷摸着看《孟子》了?” 呸,这什么话!他才不会偷摸着看书!王雱哼哼两声,说:“没有,我听人说的,嗯对,听沈哥说的。” “知道君子远庖厨出自哪里吗?”王安石把可怜的被清了半边毛的兔子翻了个身,口里提问。 “您刚才说,出自《孟子》。”王雱回堵他。 “出自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王安石给他解说,“梁惠王干过一件事,一次祭祀时他看到底下的人要杀一头牛当祭品,那头牛挣扎哀嚎,看起来非常痛苦,所以梁惠王下令把它放了。底下的人问,那就不用祭品了吗?梁惠王说,用羊代替它吧。” 王雱忍不住嘀咕:“羊真可怜,羊又做错了什么!” 王安石横他一眼。 王雱闭了嘴。 王安石说:“百姓都说梁惠王吝啬,用小的羊代替大的牛。孟子对梁惠王说,其实是因为牛在眼前,羊不在眼前。这就是君子的仁慈与不忍。所以这句话其实是这样的:‘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君子远庖厨,不是因为这事儿低贱或者肮脏,而是因为会于心不忍。” “我明白了!”王雱一脸的恍然大悟,“爹你不是君子,不会不忍心,看到它们长得肥肥嫩嫩只会想到红烧清蒸煎炸炖煮!哎,都说儿子随爹,我也是这样的。” 王安石:“……” 这儿子不想要了,打死算了。 吴氏最近身体不大爽利,父子俩抬杠归抬杠,还是麻利地配合着把拨霞供这道兔肉涮锅给准备好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尝了个鲜,到收拾碗筷时吴氏却有些不舒服,撑着灶台想吐却吐不出来。 王雱最先发现不对,急忙把吴氏扶去坐下,关心地问:“娘你怎么啦?” 吴氏摇摇头,她心里有个猜想,却没说出口。有过怀王雱的经验,再算算月事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十有八九又怀上了。老一辈的人说这事儿在头三个月不能张扬,张扬开了容易出事儿,她准备晚上再悄悄和王安石说说。 见王雱一脸焦急,吴氏说:“娘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王雱让吴氏坐好,自告奋勇要去把碗洗了。 他个子矮,又是小胳膊小腿的,蹲在盆子旁边哼哧哼哧洗碗怪叫人心疼的,王安石只能跟着捋起袖子蹲过去,父子俩合力把碗三两下刷完。 王雱晚上自己睡一间房,吴氏总是不放心,每天都是先进王雱房间看看他、帮他掖好被子才回房睡觉。这天夜里她从王雱房里回房,才与坐在灯下看书的王安石说起自己的猜测。 男人嘛,哪有不喜欢自己儿女多的。他听了高兴得很,摸着吴氏还很平坦的肚子说:“最好是个女儿,女儿省心些。”混世小魔王有一个就够了,可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可吃不消。 吴氏倒是觉得男孩女孩都好,女孩儿贴心,男孩可以相互帮扶。她横了王安石一眼:“雱儿哪里不省心了?”她觉得自己儿子哪儿都棒极了,没一处不好。 王安石不和她辨这个。好是真的好,闹腾也是真闹腾。 吴氏和王安石商量:“现在家里也有余钱,不如到牙行雇两个人回来。雱儿也该开蒙了,他想法又多,身边该有个书童跟着。”她要是身子爽利,绝不会想费这个钱,可她这一胎反应太大,才刚怀上身体就撑不住了,总不能天天让王安石做饭洗碗。 王安石想了想,同意了。第二天王安石正好休沐,带着王雱去牙行选人。 牙行,也就是宋朝的中介机构,手里有各种人力资源:当佣人的、当杂役的、当厨师的、修园子的、赶车抬轿的,只要说出你的要求,牙人都可以给你介绍。 宋朝的奴仆已经不是终身制,而是聘用制,和后世请佣人差不多,签契约时写明每个月工钱多少、雇佣到什么时候。而且法律上规定,一家人雇佣某个佣人最多只能雇佣十年,以免主家限制了佣人的人身自由。 王雱觉得这年头的柜台对小孩真不友好,王安石和牙老说要求时他得踮起脚才能趴在柜台边上往里看。好在牙老很快认出王安石的身份,殷勤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亲自领着王安石去选人。 选人也不是一溜的人站着让你挑,而是你提个要求,牙老或者牙人先把资料给你说道说道,你觉得适合就把人叫来见个面,双方都同意了才签契约。 王雱甚至还看到了一摞厚厚的“个人档案”,上面详实地记录着姓名、性别、家庭住址、身世背景。王安石挑了对看着手脚勤快的中年夫妇,转头问王雱:“你娘说该给你挑个书童了,你想选什么样的?” 王雱问:“我要书童做什么?爹你小时候也要书童吗?” 王安石小时候自然没有,他母亲是续弦,前头有个异母哥哥,下头又有弟弟,母亲做事得一碗水端平,掏不了那么多钱请书童。可自己儿子不一样,不管后头再有几个小孩,这儿子都是他的心头肉。王安石对妻子都从不说肉麻话,自然更不可能对儿子说,只硬梆梆地训他:“让你选就选,哪那么多问题。” 王雱想想有个人帮自己跑跑腿也好,不由接过牙老递过来的“个人档案”翻了起来。牙老惊异地问王安石:“小衙内已经识字了?” 王安石说:“对,不过也只是能看懂,字写得不好。” 王雱忍不住嘟囔:“能写就不错了。” 牙老也夸:“是啊,小衙内这年纪能写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知县家的小孩,小小年纪就这么不一般。再一问,王雱这才四岁多,还不够五岁,牙老更是觉得王雱哪儿都很了不得。 王安石不动声色地听着牙老夸王雱,时不时还补充个可夸的点,让牙老夸得更精准一些。 王雱却不是安分挑人的,看完书童们的“档案”后这个问一下那个问一下,问得牙老都有点哑然,很多问题根本答不上来。牙老索性说:“我让人把他们都叫过来,小衙内你看着挑。” 王安石向来最不喜欢搞特殊,闻言问道:“这合规矩吗?” “怎么会不合规矩?”牙老摸清了王安石的脾性,顺溜地往下说,“都是小孩子,也没钱念书,这个点没别的事,不碍事的。” 王安石选中的那对夫妇过来之后,书童候选人们也陆陆续续到了。王安石扫了一眼,自己选的那对夫妇忠厚老实,看着没问题;再看向那群小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机灵。 书童这活儿,得机灵,可别反过来要他儿子教他们做事。王安石不大满意,王雱也不大满意。 王安石说:“都在这儿了?” 牙老一听,知道这事可能不成了。知县家这小衙内长得好,人也聪明,哪里看得上这些愚钝的家伙。牙老挥挥手让小孩们都散了,遗憾地说:“暂时没了,回头我再帮您和小衙内打听打听。” 王雱本来就觉得书童没什么用,也没在意,趴在一边看王安石和那对中年夫妇签契约。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到这年头的契约呢,横看竖看都觉得很新鲜。 王雱正研究着契约上的字句,忽听有人在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王雱抬头看去,只见外头有个男人抡起木棍往一男孩身上打,打了几棍之后那男人才把棍子扔了,大步走进牙行。 王雱目光稍稍往下挪,对上了一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 那男孩本来正盯着男人的背影,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把目光转向他,眼里冷冰冰的,瞧着阴沉又孤僻,扶着挨揍的肩膀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第二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六章 这男孩别的不说, 长相就比刚才那些书童候选人好, 虽然脖子上刚被打出一段红印子, 胳膊也因为受了伤而耷拉着下垂, 但他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 走向牙行的马厩, 似乎是要去喂马。 王雱觉得这小孩不一般, 转头问牙老:“那孩子是谁啊?” “那孩子,”牙老有些迟疑,“那孩子刚生下来, 娘就没了;没过多久,北边又传来消息,说他父亲去了。他婶子怜他年幼, 带着身边养着。可没几年, 他婶子也病没了……” 王安石一下子明白了牙老的未尽之意。 这是在说这小孩命带不祥,亲近之人都会遭遇不测。王安石不大相信鬼神之说, 可这是要给儿子选人, 王安石心里免不了有顾虑。 王雱却觉得这小孩真可怜, 刚才那家伙肯定是他叔父吧?不管哪个年代, 妻子柔善、丈夫混账的情况都不会少。这小孩的婶婶一死, 他肯定就没过过半天好日子。王雱不由问:“叫什么名字啊?” 牙老对上王雱澄澈明亮的眼睛,喉咙里藏着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小孩手脚勤快, 愿意做事,小小年纪干起活来比一个能顶两个。要是让牙老在这孩子和他叔父之间选一个, 他可能会选这孩子, 而不是他那个滥赌成性的叔父。 若能遇到贵人,也算是这孩子的造化。牙老缓声说道:“他叫曹立。” “曹立啊。”王雱点点头,“爹,就他了,他看着腿脚好,平时能帮忙跑跑腿。” 王安石知道王雱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既然王雱开了口,他也没反对。王安石问牙老:“这曹立可以吗?” 牙老点头,喊来刚才那男人:“去,把你侄子叫来,知县家的小衙内要挑书童呢。” 那男人既惊又喜,搓着手说:“好,好,我这就去。” 曹立很快被带了过来。王安石这才看清曹立的模样,比起刚才那些小孩,这孩子确实俊秀许多,瞧着是个肯干活、会办事的人。 王安石心里那点疑虑消失了,温声询问曹立的年纪。 曹立没想到事情会轮到自己头上,不过能出头谁不想出头?曹立老老实实地答了,牙老再问他愿不愿意和王安石签订契约,他也是一口答应。 曹立爽快地在契约上摁了个指印,算是自愿签下了契约。 轮到王安石这边,王安石对王雱说:“给你请的书童,要不要摁你的指印?” 王雱不乐意,麻溜哄道:“爹您是一家之主,当然是按您的!”开玩笑,那印泥红通通的,回去不知道得洗多久才能洗掉。 王安石别的不清楚,自己儿子什么性格还是清楚的。瞧瞧,光是提一句让他摁手印,这小子就皱着小眉头往他手上瞅,显然是在嫌弃他的手上红通通、油乎乎的印泥脏。 这混小子讲究着呢! 王安石收起三张契约,领着王雱和曹立他们回家。 王安石一请请了三,吴氏免不了有些肉疼,不过契约都签下了,她还是把人都安排进后衙的空房子里头。吴氏原想让他们坐下一同吃饭,张婶却说这不合规矩,主动表示他们在厨房里吃了就好。 吴氏想想平时他们都是一家人吃饭,多几个外人也不习惯,也就没坚持。只是这多了三张吃饭的嘴巴,光是米粮就要多费不少,吴氏晚上躺下一算账,还是觉得心里疼。 王安石说:“方洪把我和君实的书卖到国子学、太学和各个学院去了,赚了不少钱,养得起。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君实通信,琢磨着下一轮科举之后才弄一本新的。钱的事你别愁,再不济我们不还有个忒会赚钱的儿子?”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吴氏说,“哪能惦记自己小孩的钱?我得给雱儿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王安石识趣地没再多说。 素来节俭的丈夫都支持雇人,吴氏也没再多说,她微微翻转了一下身体,很快进入梦乡。 张婶和张叔都是勤快人,一早起来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张叔在井边一桶一桶地往上打水,麻利地把屋里和院子里的缸子都挑满了。 王雱一觉醒来,曹立已侯在他房门外。 王雱看了看天色,发现自己没起晚,不由问曹立:“起这么早做什么?” 曹立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书童该做什么,我没念过书。” 王雱说:“不用拘着,我练字看书的时候你可以跟着看,想认什么字可以问我。要不想看也行,可以练练拳脚。”王雱其实也不知道书童要做什么,大概就是个陪读的,再帮忙跑跑腿之类的。这曹立也还是个孩子,搁现代算童工中的童工,他没准备让曹立干太多事。 曹立点头。 王雱很满意自己的眼光,觉得曹立不错,话少。他说:“你以后想考科举还是想当武官?” 曹立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他跟着他叔父在牙行干活,工钱都归他叔父拿,包括这次他签下两年契约得的钱也归了他叔父。婶婶养育他的恩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所以他没提出过反对意见。 以后的事,他没机会去考虑。 科举?一般人哪有机会读书? 武官,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曹立说:“我没想过。” “那就赶紧好好想想。”王雱积极鼓励,“当过我的书童,以后连个一官半职都弄不到,说出去多丢人啊!” 曹立:“……” 王雱给曹立树立好一个远大目标,要带曹立去干一件大事:堵信差!鄞县有信差负责信件投递,王雱自给司马琰写了信便算着日子等回信。经过大半年的信件往来经验,王雱早能掐着点儿截信了! 没办法,在这时代长辈一点隐私都不给,拆了信就顺便把你的也看了。虽说他和司马琰写信时也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就是有点不爽,凭啥写他的信老爹能先看啊! 王雱领着新跟班曹立去堵人,那信差都认得他了,笑呵呵地喊:“小衙内,又来帮县尊等信啦?”他掏出一叠厚厚的信,掂量着重量,感叹道,“县尊与他的朋友可真能写啊。” 王雱直点头:“对的对的,他们在京城时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分隔两地也见天儿写信,感情可好了!”对这个现状,王雱和司马琰都很满意,可见他们的努力卓有成效。 王雱抱着信回到家,支使曹立在房门外给他望风,自己偷偷拆信。怎么啦,只许爹拆儿子信,不许儿子拆爹信么?就拆,就拆!王雱胆大包天地拆了信,先把司马光写给王安石那封给看了。 原来王安石把司马光引为知交,上次写去的信里把自己在鄞县的“改革经验”都和司马光说了。司马光对主持新政的范公也颇为敬服,只是新政无声无息被叫停让他有些担忧,免不了又在信里全说了王安石一番。 司马光并没有全盘否定王安石的构想,只是理智地提出了不少可能出现的问题。虽说司马光地方经验不多,但司马光调任馆阁校勘之后徜徉在馆阁藏书的海洋中,史籍典故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王雱发现自己的小脑瓜能想到的东西,司马光基本都能想到,虽说少了点前瞻性,但也把问题都说到点子上了! 王雱越看越觉得牛逼牛逼,大佬果然牛逼。现在他爹的“变法灵感”还只是灵感,应该不会听不进意见才对,两个大佬一起参谋,肯定能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王雱正看得入神呢,外头就传来他爹的声音:“那小子在里头?” 曹立老实回答:“在。” 个不机灵的! 王雱麻溜地把被自己看过的信归拢在一起,两只小手放背后,乖乖巧巧地看向他爹,喊:“爹,你怎么回来啦?不是去上衙了吗?” “我听说有人帮我收了信。”王安石看着王雱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手藏身后,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我的信你也敢偷看,胆儿肥了。” 王雱手不藏了,得捂脑门呢。他哼哼两声,振振有词:“你偷看过我的,我当然得偷看回来。司马叔父写了好多字,没意思,还是阿琰妹妹的信好看。” 王安石也是算着日子等信。他有不少朋友,但聊得来的就那么点,对司马光的来信他心里期待得很。今天没等到信,着人去一问,才晓得信被王雱给截了。王安石急着看信,自然是直接杀了回来。 王雱偷看信,王安石也没在意,左右以他儿子这岁数肯定是看不懂的。不过该教育的还是要教育,他板着脸训了王雱一通才收起司马光写来的信回了前衙。 见王安石这么迫不及待想看信,王雱放心了。 有个故事叫智子疑邻,大意是土豪家里的墙破了个洞,儿子和邻居都提醒他可能会被偷。第二天土豪家真被偷了,土豪觉得他儿子特别聪明,这都能料到;可对邻居,土豪怎么看怎么怀疑,觉得邻居说不定就是贼,要不然怎么知道会有人偷东西呢?这就是说,人容易把亲近人的劝诫听进去,把外人的话当成别有用心! 现在司马光之于他爹,是志同道合的知交,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司马光的话,他爹应该可以看进心里去! 偷看不了王安石的信了,王雱才拆开司马琰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才看了个头,王雱还是很镇定的。为了符合小孩子的年龄,他们通信时基本都在写“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什么,可好玩可有趣了”。 司马琰写,她见到了司马光的恩师庞籍,是个相当和气的老头儿,脾气和他爹差不多。 这庞籍又是一个名人,是包青天里面庞太师的原型——没错,包青天包拯大人也在这个时代。通过司马琰的描述,王雱掐脚一算,庞大佬肯定又被话本传奇之类的黑了。没办法,故事总需要反派啊,你是个大佬,你不当反派谁当反派! 王雱接着往下看,很快就坐不住了。司马琰在信里说,她见到狄青啦。朝廷和西夏达成和议,西夏国主和他们官家称臣了!这几年狄青在西边立下不少大功,这回是回京接受封赏的! 为了震慑一同前来的西夏使者,朝廷对这次封赏极其重视,还大搞宣传让大家都出去看。狄青回来那天,开封城万人空巷,到处都是人挤人。她爹带她出去茶坊二楼占了个好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狄青骑着高大的马儿进城。 狄青长得老帅了,回京时他没戴面具,道路两旁挤着的小娘子们都忍不住发出尖叫。司马琰还听到邻桌有人说“第一次觉得刺青这么好看”。 狄青少时代兄受过,定了刺配之刑。所谓的刺配就是指在你脸上刺个字,还给字染个色,然后发配到边远的地方去服役。这就是要让你这辈子走到哪都被一眼看出你犯过罪! 狄青这是帅得让人觉得他的刺青都贼好看! 王雱了解司马琰的性格,知道她这人一向不会太关注别人的长相,她说那是个大帅逼,那一定是个超级大帅逼。 王雱遗憾极了,那可是“面涅将军”狄青哎! 打仗的一把好手!据说他会戴着面具打仗,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 这次狄青在西夏那边立了功,回京受赏和调职,接下来应该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岁月了。可惜的是,宋朝向来重文轻武,狄青脸上还有个代表着罪犯身份的刺青,将来他越升越高,朝廷百官肯定不待见。 王雱对着司马琰的来信叹了口气。他这几年要是看不到狄青凯旋的风光,将来可能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了。王雱想着想着,把目光转向自己新挑的书童,这身板儿和这脾性怎么看怎么像练武的材料。 曹立在一旁练习磨墨,余光时不时悄悄扫向王雱,见王雱时而叹气、时而惆怅,最后还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问:“衙内怎么了?” 王雱一脸严肃地说:“我在想你如果不是读书的料子就得当武官了。到时你到底是当大将军好,还是不当大将军好?” 曹立:“……” 衙内你是不是想太远了? 第二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七章 沈括最近一有闲暇便往海边跑, 直至年关将近, 家里派人来催了, 他才依依不舍地和王雱道别。 杭州离明州不远, 水路陆路都只有一天的路程, 他掐着时间回到家, 沈母随父亲去任上了, 不在家中,但沈家祖父祖母身体康健,都在。祖母一见他, 眼泪便簌簌地流,拉着他的手说:“我的乖孙儿,那边到底有什么好, 你怎么一去就不愿意回了?” 沈括便给祖母看自己的书, 《三顾茅庐》故事大纲是王雱给的,《蹴鞠少年》则是完全由他自己创作。祖母摩挲着那印刷出来的画本, 欣喜不已, 别家少年哪里能在这个年纪著书?祖母开心地说:“走, 跟你爷爷去把书先供给祖宗。” 沈括:“……” …… 王雱最近比较安分, 一来是有个新书童要好好调-教, 二来是吴氏孕吐的次数多了,他终于发现了端倪, 紧张关注着吴氏的身体。 他没事就往附近的郭大夫家跑,请教孕妇胃口不好怎么办、孕妇情绪低落怎么办、孕妇要是不小心摔跤了冷着了热着了怎么办, 问得郭大夫看到他就头疼。 混熟以后王雱暗搓搓把司马琰给的经方验方拿给郭大夫看, 郭大夫极为惊讶,没病人时就看着药方琢磨得如痴如醉。 郭大夫投桃报李地教给王雱一套温和的锻炼方法和按摩方法,说可以让女人生产时更加顺利。 郭大夫说:“生孩子是力气活,要是天天在房里躺着不多,生的时候会有诸多艰难。能活动的时候还是得多动动,要不然孩子生了,身子也废了。”他还给王雱介绍了几个经验丰富的稳婆,让王雱烦稳婆去。 稳婆们还是头一次遇上当儿子的这么紧张他娘,见王雱年纪小,又长得玉雪可爱,免不了要逗他几句。王雱一点都不害臊,腆着脸问东问西。 被王雱这么一闹腾,全县都晓得王知县家里要添丁进口了。王安石去前衙时不少人都对他说恭喜,弄得王安石不明所以,一问才知道自家儿子又干混账事了! 下衙后,王安石急匆匆回到家,就见王雱在那做些古里古怪的动作给吴氏看,吴氏则笑着坐在一边。王安石走上去往王雱脑袋上拍了一记,扭头对吴氏说:“你还说头三个月要瞒着,这小子闹得全县都知道了。” 吴氏心永远是偏的,儿子往外说什么都可以。吴氏说:“算算也差不多三个月了,说出去有什么关系?”她看了儿子记的笔记,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夫和稳婆说的话。有这样的儿子,她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王安石拿他们母子俩没办法,只能摇摇头进屋去了。王雱还把衙役们家里的女眷集合起来,托了个稳婆给她们培训急救方法。 这些急救方法里头有些是现在就有的,有些是王雱看完司马琰留给他的“医学秘籍”后夹带私货塞进去的,主要针对产妇和小孩。 这年头,谁家里没个女人和小孩,一听是可以救命的方法女眷们都学得异常积极。别以为女人家都是娇滴滴的,又不是谁家里都家财万贯可以不干活,许多小娘子动起手来比男人还利落呢! 急救讲座展开得非常成功,都是女性,理论和实践可以一条龙地教。 就在讲座开完第二天,有一家人家里的小孩就被噎着了。他们家娘子关心则乱,一下子慌了手脚,还是邻居家爽利的刘大娘听到动静赶过来,上手就是一个海姆立克急救法,三两下把事情解决了。 有了这事,大伙就晓得这急救讲座的好处了。不仅自己学了,邻居也学了,有个什么事可以相互帮一帮着,免得自己着急起来什么都忘光光。 那家人带着小孩、提着鸡蛋上门感谢王雱,说谢谢王雱救了他们家孩子一命。这事要不是王雱牵头,稳婆怎么会愿意把救命的法子全教给她们?自己藏着的话,别人有事儿都得去求她,有钱着呢! 当然,等他们谢完了王雱,还是会去谢稳婆,毕竟不管稳婆心里愿意还是不愿意,她都出面教了,还教得细致又认真。 楼先生也听说了这事,因为他儿媳也去学了。他与同在县学任教的杨适闲谈,免不了聊起这次“急救讲座”和王雱。楼先生道:“这孩子行事不一般。” 杨适道:“瞧着贪玩爱闹,却每回都能闹出些新名堂了。” 楼先生道:“他紧张母亲有孕,便想到让每家每户都学学怎么护着孕妇和小孩,让我想起一句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重自家的长辈,进而尊敬别家的长辈;爱护自家的孩子,进而爱护别人的孩子。这是孟子的“仁爱”思想。 杨适点头。说实话,若不是王安石把王雱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每日都腾出空来亲自给王雱开蒙,压根没想过给儿子找个老师,他们说不定早把王雱收下当学生了。 杨适晚上回家跟妻子遗憾着这事儿,结果隔天楼先生直接去找王安石,光明正大地提及想收王雱当学生。 五位先生都是王安石请回来的,王安石对他们的学问和人品自然非常信任。一听楼先生主动要收王雱这个学生,王安石大喜过望,马上把王雱给喊了出来。王雱一看到楼先生,心里咯噔一跳,老老实实地上前喊人。 楼先生越看王雱越喜欢,面上却不显。王安石对王雱说:“你也不小了,该好好学点东西。我和楼先生已经说定了,往后你好好跟着楼先生学文。”说完他又转向楼先生,“今日没来得及准备束脩,明日我亲自带着雱儿登门拜师。” 楼先生捋着须说:“不急,不急。”说完就乐滋滋地回去了。 杨适几人转脚知道了消息,都暗骂楼先生狡猾,居然主动去提这事儿。可他们还能怎么办?谁叫他们脸皮没楼先生厚呢? 王雱突然多了个老师,脑子都是懵的。再想到楼先生那钢铁一般的硬脾气,王雱觉得前路艰难,一整天都耷拉着脑袋。 知子莫若父,王安石一见王雱那模样便晓得他的心思。本来他还觉得方才决定得有些草率,现在不了,看到王雱那蔫耷耷的模样他心里就乐呵。让你皮,就该找个严厉些的先生治治你! 翌日,王安石早早撵王雱起床,喊他拜师去。 王雱有什么办法,王雱只能乖乖对楼先生行了拜师礼。拜了师,楼先生没让他跟着王安石走,而是留他下来考校他功课,还让他写字。 王雱的字现在还是不怎么样,他年纪还小,爪子不能长期握笔,每天练习的时间都挺短,只能保证字写得齐整。 楼先生非常满意,在这个年纪能认得这么多字已经很难得了,更别提写出来。至于考校的结果,楼先生更加满意,王雱能背出的东西比他预想中还多。 当然,作为这个时代的长辈,楼先生和王安石一样会装,面上一点“我非常开心非常满意甚至还有点得意”的表情都没显露出来,只点点头说:“还不错。”他摆摆手让王雱先回家,自己则去找杨适他们说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收了个天资卓绝的好学生”。 杨适几人:“……” 杨适几人想打死他。脸皮厚了不起啊?主动跑去提收学生了不起啊?隐居人士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楼先生才不管他们的愤怒和羡慕妒忌恨,楼先生今天心里真呀真高兴。 王安石很高兴,终于有人能光明正大帮忙管着他儿子了。 唯一不高兴的只有王雱,他觉着自己还是个小孩,怎么就要上学了呢?他搬出孔子十五岁才开始学习的事儿和他爹理论,被他爹搬了一堆书放桌上:“过年期间把它给看完了,回头我让你楼先生考校你。” 王雱:!!!!! 不带这么坑儿子的! 王雱自己过得水深火热,回头便也给曹立下了任务。曹立学了几天文,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确实不是读书的料。王雱又想了个主意,那就是让他去训练衙役。曹立天生冷脸,颇有气势,王雱觉得这就是优势。他给曹立写了个训练方案,又去找武县尉,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 武县尉虽然觉得让个十岁小孩训练自己手底下的人是在胡闹,但抵不过王雱是县里人人夸赞的小衙内。现在县里那些妇孺哟,看到王雱比看见自己小孩还欢喜,一口一个“小衙内过来玩玩”“小衙内要不要尝尝我新做的炊饼”,人气高着呢。 要是他连王雱这点小要求都不答应,回去后一准被他婆娘罚跪搓衣板!自家小孩都没这么纵着的! 武县尉答应了,过年当值的衙役们就遭了灾。别看曹立年纪小,冷起脸来还真镇得住那群平日里有些散漫的衙役。 那训练方案也寻常,就是站站岗走走路,没什么稀奇。可武县尉在旁边看了几天,居然看出点门道来了:这训练简单是简单,可经过几天训练之后衙役们居然能做到令行禁止! 现在衙役们每天早上出来操练时,大街小巷都会有不少人探出头来悄悄张望。有些人家瞧见衙役里头没成亲的小伙子精气神十足,居然悄悄叫人上门问亲事去了。 衙役们原本叫苦不迭,后来听多了邻里们的夸赞,竟觉得这训练是件大好事,每天都积极参与。曹立跟进了一段时间,回去告诉王雱说这事儿已经不必他在旁了。 这时已经过了个年,冬雪渐渐少了,天气也越来越暖和。王雱琢磨了一会儿,对曹立说:“我有个加强版训练方案,用来训练衙役们不好,我去和武县尉说说,让武县尉把苦役营的囚犯给你玩儿。那都是凶神恶煞的家伙,你敢去吗?” 曹立点头。 武兴早对曹立把人像孙子一样训的风光地位眼馋得不得了,听了王雱的新计划后踊跃表示“我也要去”“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阿雱你怎么总把好事给曹立去干”。 王雱被他烦得没办法,只能说:“行行行,今天开始你就是副将了,协助我们曹将军训练一干士卒!” 第二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八章 春天, 草长莺飞, 天气渐暖。苦役营的囚犯们顺利熬过严冬, 俱是松了口气, 觉得自己不会死在苦役营中。 劳动改造, 是华夏千百年来的优良传统。犯了罪把人关进大牢里好吃好喝地供着是不可能的, 再过一万年都不可能, 罪名落实之后轻些的就地劳动改造,重些的则要发配到边疆和偏远地区去当苦力! 这鄞县的苦役营,关着的就是就地劳动改造的囚犯们, 他们犯罪情节较轻,好好干活可以争取刑满释放开开心心回家去。 衙役们本来对曹立手里拿着的“魔鬼模式”训练计划很感兴趣,跟曹立说:“有什么计划冲着我们来, 对那些囚犯费什么心思啊!” 曹立把训练计划递给识字的衙役瞅了瞅, 那衙役瞬间把自己刚才说的话生生吞了回去,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 我们会在旁边把他们看好, 保证让他们老老实实接受训练!” 囚犯等同于暂时被剥夺了人身权利, 曹立折腾起来眼也不眨。很快把什么负重长跑、水底闭气、铁沙掌, 花样繁多, 应有尽有。最要紧的是,曹立自己居然身先士卒跟着做, 他忍耐力极强,比如这“铁沙掌”, 初期用的是裹满硬梆梆豆子的沙袋, 每轮击打两百下,逐步锻炼出拳、脚、手、肘、膝的力量,再把沙袋里的豆子换成铁屑! 武兴本来也想照做,后来发现自己跟不上曹立逆天的体能。他只能在旁当个监督,眼巴巴地望着训练得热火朝天的“军队”。 一天的锻炼结束之后,武兴蔫耷耷地去找郑思:“唉,怪不得阿雱选曹立当将军。他最近还开了窍,每天跟着阿雱学几个字。” 武兴本来是大咧咧的性格,一直想着自己只要继承他爹的位置当个县尉就差不多了,现在看到曹立这么拼命,他顿时觉得自己被人比下去了。最近王雱课业多,武兴不好意思去让王雱顺便把自己也教了,只好来磨郑思教他识字。 王雱说了,不识字等于一半的瞎子,以后哪怕当个县尉都得事事经别人的手,更别提当大将军了。 郑思到底是和武兴一起长大的,哪怕平时有些不对付,见武兴这般失落还是心软了,答应教他认字。 小伙伴们都在努力,王雱也没落下,他每天除了腾出空来指导指导自己的“书童”,剩下的就是读楼先生给他挑的书。楼先生家中藏书丰富,是沈括的最爱,可这对王雱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噩梦。 主要是,他不知道该读到什么程度,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已经把它全背下来的事实。记忆力好得差不多过目不忘也不是他的错,对吧? 偏楼先生这人外表看着清正严直,实际上可狡猾了,表情永远跟他爹一样深沉莫测,压根瞅不出他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若不是王雱偶然听到楼先生在和杨适先生他们吹牛逼,他都不晓得自己的表现又超前了。 王雱痛心疾首! 这世道到底咋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奸诈狡猾!诚实点坦然点不好吗!简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王雱腹诽着完成课业的时候,沈括也回到了鄞县,恢复时不时往海边跑、时不时和王雱探讨新作大纲的状态。 太宗时期朝廷一直“禁海贾”,也就是禁止民间私自搞海上贸易,不过太宗以后松缓了一些,虽然明面上还是不许,但海上往来还是有的。 沈括还是个半大少年,又整天拿着本本子写写记记,船工们对他没有太多警惕心,大多时候都会满足他的好奇心。沈括把资料攒齐了,开始理顺故事大纲创作名叫《黄金国》的新作。 这次故事的主角是个家产快要败光的败家子,他因为欠下一身赌债害怕债主上门,连夜跟着海船出了海,一路上遇到各种奇闻异事,最终抵达了传说中的“黄金国”,满载黄金、珠宝、香料回国。 这还不是结局,结局是败家子又被赌坊骗光了家财,他的儿子却将他随手带回来的种子种出了新的粮食,其中一种粮食颗粒分明,莹泽如玉,众人见了大为惊奇,命名为“玉米”;还有一种粮食长在地上像绿油油的杂草,拔起根茎一看却能发现底下长着一大串瓜状物,掰开一看,肉质微红,还渗出些许乳白色汁液,因此有人将它称为“地瓜”,也有人将它称为“红薯”。 这两种植物极易生长,山地与房前屋后都能轻松种植,很快成为大江南北的口粮之一,败家子的儿子也因此而名扬天下,甚至还被官家召见。 结局这一笔,是王雱给沈括提议的。沈括非常喜欢这两种粮食作物的设定——没错,他现在已经明白虚构的东西叫什么了,叫设定! 要是这两种粮食真的存在,那么许多荒田也可以变成良田了!沈括照着王雱的提议画了几个版本的玉米和地瓜,王雱暗搓搓地做了些纠正,非常写实的玉米和地瓜就跃然纸上。 沈括很有成就感,和王雱畅想未来:“要是将来我们大宋的船真能到达其他大陆,是不是真的能找到这些吃的?其他大陆的东西不知道好不好吃,哎,真想尝尝看。” 对于中华民族的吃货本质,王雱早就见怪不怪。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进一步完善新粮食的口感和味道。王安石回来时看到沈括过来了,免不了询问几句他如今的课业。 沈括最近沉迷创作《黄金国》,学习却也没落下,应对起来很轻松。 王安石考校完了,才顺势问起他俩在叽叽咕咕什么。沈括对王安石崇敬得很,二话不说把《黄金国》的设定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倒。王安石取过沈括刚画出来的玉米和地瓜,心里也有个念头:这两种粮食会不会真的存在? 没办法,沈括的画工越来越好了,把玉米和地瓜画得十分真实,给王安石一种对着图去找可能真能找到的错觉。 王安石把沈括手头上的画稿都看完了,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才抽出几张稿子对沈括说:“有些地方得改改,要不然会给人留话柄。”王安石精通律法,对于什么事情犯法、什么事情犯禁熟记于心,轻轻松松地给沈括指出了触及禁忌内容的地方。 沈括得到王安石的指点,高兴不已,抱着画稿走了。 王安石睨向王雱:“你小子又想干什么?” 《三顾茅庐》一出,曾巩来信夸他在鄞县搞文教搞得好,连胡先生都在讲学时夸过他;《蹴鞠少年》一出,“体育课”的概念风行各地,司马光在信中说国子监也开始开设“体育课”。 蹴鞠这事儿并不新鲜,开封城每逢节日也会有街头“蹴鞠表演”,但终究只是一种玩乐。现在冠以强身健体的名义学生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玩了,司马光也不赞同死读书,对于学生适当上上“体育课”也是赞同的,至少能增进同窗友谊。 这《黄金国》,分明是在鼓吹远航探索。不管是“黄金国”里的黄金、珠宝、香料,还是故事末尾惠及天下百姓的新粮食,都足以鼓动不少人对那子虚乌有、遥不可及的“黄金国”动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道不要命的人常有,不要钱的人可不常有,只要诱惑足够,冒险远航的人肯定会有。别说那些被利益蒙了眼的商贾了,便是官家与朝中百官,看到玉米和地瓜怕也会心动! 换了别家小孩王安石不会想太多,搁到自家儿子身上王安石免不了会多想。毕竟他这儿子一天不搞事就浑身不舒坦,绝对不是闲着没事花时间陪沈括虚构这么一个“黄金国”。 王雱眨巴着眼,一脸无辜地看着王安石:“爹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沈哥的想法太棒了,看得我都想出海看看了!” 王安石说:“你敢去出海,我打断你的腿。” 王安石不是迂腐之人,若是海运对朝廷、对百姓有巨利,他是赞成出海远航的。可这事儿要搁在自己儿子身上,他绝对不会赞同。 谁知道这海船出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指不定还会沉在半路,再也回不来。自古以来开疆辟土就没有不死人的,若是朝廷要他去,他愿意去;可他儿子要是想去,他还是先打断儿子的腿再说。 想到这里,王安石抬手敲王雱脑门:“别一天到晚瞎琢磨,好好看书去。” 王雱对王安石这种家暴行为十分不满,蹬蹬蹬地跑去找吴氏告状! 吴氏现在从杂活里抽了身,便有更多时间做针线活了,她给王安石和王雱都做了春衣和鞋子,又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服。 听王雱噼里啪啦地把他爹的“恶行”说出来,吴氏心疼地摸了摸王雱红红的额头,免不了要说王安石两句:“说话就说话,你打雱儿脑门做什么?” 王安石辩解:“我就顺手敲了一下。” 吴氏说:“好啊,你不仅打了,还打顺手了?雱儿哪做错了,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 王安石瞪向王雱。 王雱麻溜地躲到吴氏身后,喜滋滋地朝王安石做鬼脸。 第二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二十九章 曹立已经养成良好习惯, 每天训练完都来跟王雱习字。傍晚夕阳正好, 王雱拿着笔在心里算了算日子, 扭头问曹立:“坚持下来的有多少人?” 曹立自己跟着做了高强度训练, 皮肤黑了不少, 身体也健壮了不少。吴氏都悄悄问过王雱, 说他平时都让曹立做什么去, 怎么他吃饭得吃五大碗,鱼虾也能吃光一整锅。吴氏一开始看得心惊胆颤,生怕曹立会把家里吃垮。后来曹立发现自己的饭量太惊人, 也不回来吃饭了,拿着王雱给的“餐补”跟着苦役营的人自行解决。 “魔鬼模式”的训练自然不可能人人都受得了,曹立每天淘汰点人, 到现在满打满算只剩七个了。能坚持这么久的七个人, 在曹立心里已经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兵”,王雱给的“餐补”不够七个人吃饱, 曹立就带着他们捞鱼和打猎自行加餐, 进一步加强训练强度。鄞县这临河近海的, 倒也不愁食物跟不上。 现在王雱问起, 曹立也就老老实实和他说了。 王雱仔细听完, 发现曹立还真是领兵的料子。别的不说,光凭这与士兵共甘苦的“爱兵如子”作派就足以让他赢得士卒的爱戴。要换成武兴, 早跑来嚷嚷说“阿雱我们不够吃咋办”。 两种性格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坏处。 王雱问道:“这七个人家庭情况如何?” 曹立一愣。他回忆了一下, 把平时“士卒”闲谈间透露出来的情况告诉王雱。这几个人犯的都不是大奸大恶的罪过, 有些甚至算是见义勇为的游侠儿,那些真正人品低劣的早被曹立变着法儿折腾到淘汰了。他们有的家里有老有小,有的则是孤家寡人。 王雱只一听便知道曹立的喜恶,这还是个嫉恶如仇的小少年呢,真坏的他都不要! 王雱问曹立:“养兵难不难?” 曹立没真正当过将军,可从这些天在苦役营练兵、挑兵的经历来看,养兵当然难,光是养一群普通的兵,每天只叫他们走走队列、站站军姿,他们就能没了半条命,饭量比平时翻一番;要养出真正的精锐强兵,不仅饭量得加,还得吃肉,用王雱的话来说就是用飞禽走兽的肉来补给、强化自己身上的肉。 钱是好东西,吃饭要钱,吃肉更要钱。 可问题就是,他没钱。 听王雱说,当上将军也没钱,得和朝廷要。朝廷那边发下来了,一层层地分钱,分到将军手上只有那么一点,就够士兵填填肚子,再多的,就没有了。 这样养出来的兵肯定不顶用。曹立和武兴偷偷去鄞县兵营看过了,松松散散,没什么军营样,基本都是强征进去的杂役兵,和苦役营这边差不多——他把手下的七个兵训练一段时间,能打他们七十个! 曹立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地给王雱讲了,又对王雱说了自己的见解:“朝廷这钱,花得不值当。”花钱养这么多不中用的兵,还不如裁减裁减养一批精锐。 王雱说:“这些兵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修路挖渠挺能干的。” 宋朝的厢兵说是兵,事实上除了马军能算地方军之外,剩下的基本只负责搞基建、做苦工、跑物流等等,和后世的工程队或者苦力差不多。 区别在于领的钱少,活又多又重,很多人不是死就是逃,特别可怜。 厢军制度的好处是,这些苦活儿都有人干了,百姓只需要服个兵役就好,其他各种名目的劳役都免了,只要能撑完这段苦日子便好。不像以前,你种着种着田,上头突然说这里要修路,你去修吧;或者说哪里要挖个河道,你去挖吧。各种突发任务强行摊派下来,庄稼哪里种得好?可种不好你也得交赋税啊! 交不上怎么办?卖田卖地!以后要么成为佃户帮人种地去,要么流离失所成为流民,要么落草为寇投身绿林。 所以说,这厢军制度还是有点用处的,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社会安宁。 去年王安石大搞水利工程,厢兵就出力不少。王雱建议王安石给厢兵出点优惠政策,虽然不能明着给他们加军俸——那不归知县管,但要是谁家有在厢兵服役的,家里人可以优先获得一些做起来轻松、报酬又高的活儿。 王安石觉得这个提议很在理,宣讲的时候一并公布出去了。厢兵得知家里人得了好处,干起活来尽心尽力,今年开春鄞县境内已经能用上新渠浇灌农田,再不会为争水打起来了! 工程队的积极性,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工程质量和工程进度。王雱觉得这厢兵制度还可以拯救一下,至少搞基建的时候可以很不错,哪怕农忙时期也不至于停工。就是他还小,现在手伸不进厢兵里头,只能迂回着影响影响。 将来他爹再牛逼点儿,他肯定是要把手伸到这一块的。曹立是个好苗子,现在多培养培养,以后就能直接用了。 王雱大方地给曹立拨了笔专款:“你先拿你挑的人练练手,别怕花钱,好好攒点经验。” 曹立一向不爱说话,点头收下了王雱给的“练兵专款”。吴氏端着点心进来时正好见到曹立收起钱往外走,她笑着应了曹立无波无澜的问候,看着曹立走远了才把点心搁到王雱桌上,问王雱:“别家的书童都跟着跑前跑后,你的书童怎么一天到晚在外头?”还那么费钱! 王雱眨巴一下眼,笑眯眯地说:“娘你又心疼钱了是不是?赚了钱就是要花的,不花赚钱来做什么。” 儿子都明说了,吴氏也不藏着掖着了:“我还想帮你把钱攒下来,将来好给你娶媳妇!” 王雱一本正经地胡扯:“我这么厉害的人,就算没钱媳妇儿肯定也愿意跟我。” “哪有你这么想的?”吴氏戳他脑门,“人家愿意跟你,你就真让人家跟着你吃苦?” “当然不会。”王雱笑眯眯,“我会赚更多钱的。”等沈括把《黄金国》创作完,他可以拉着沈括一起开搞《三国杀》,正好沈括博览群书,《三国志》看过了,《三顾茅庐》也画过了,推出《三国杀》一点都不突兀。最重要的是,目前来看沈括人品不错,将来不会因为钱的问题闹矛盾。 …… 春季到来,江南水乡湿气重,容易得病。王雱拜了楼先生当老师,手可以伸得更长。他对楼先生说,开封国子学的胡瑗胡校长表示学生不能死读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少年人该多出去外面走走,看看民生民情长长见识。 不知民间疾苦的人一举跃入龙门,一路顺风顺水地当上大官,发布一系列想当然地政令,这是他的大运气,却是百姓们的厄难。所以胡校长建议,国子学的生员们一定要出去游历几个月,回来后写几篇千八百字的心得。 楼先生深以为然。 王雱又提议,现在春天疾病多发,要有人下乡宣讲防疫知识,我们县学的学生们又识字、又身体康健活蹦乱跳,正好可以随同差吏下去宣讲,一来可以锻炼学生们,二来又可以帮助百姓远离疾病,是极好的事儿啊! 楼先生回去与杨适他们一商量,觉得可行,亲自去和王安石说了这事。 王安石稍一试探,便知道这事是王雱的主意,点点头同意了。 回到家看到王雱美滋滋地在那看闲书,王安石手又痒了,有点想弹他脑门。王雱警惕地抱着书蹬蹬蹬地跑吴氏旁边坐定,才向王安石问好:“爹你回来啦~” 这下王安石连脚都痒了,想踹他一脚。 见过折腾的,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好不容易找了个能管他的先生,他竟还有法子找事情把人支开。 宣讲这事儿是好事,王安石也赞同,可学生要下乡宣讲,先生们总不能干坐着吧?先生们得着手安排各项事务、得及时跟进有没有意外事故发生,总之,也都忙碌得很,管不了王雱了! 要带他一起下乡去,他肯定会搬出吴氏来说:“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这小混账! 王安石没办法,只能随他去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春季防疫工作。去年王安石来得晚,没赶上乍暖还寒的时候,问了郭大夫才晓得去年这个时节得病的人不少。 郭大夫很赞同王安石让人下去宣讲,教人辨识和采集药材、防治春季传染病的举措。郭大夫说:“县尊说得极是,防疫和治疗同样重要,防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他还由衷赞扬了王安石把防疫药方拿出来与县城中所有大夫共享的无私做法。 王安石一听,明白了,王雱又拿着鸡毛当令箭,把那些不知打哪来的防疫方法拿出来给郭大夫他们了。王安石和郭大夫这边了解完情况,带着宣讲方案去找郑主簿和楼先生他们。忙到晚饭时间,他才有空回家审问王雱。 王雱说:“都是阿琰妹妹从书里找来的,说我们这一带气候潮湿,可能能用上这些方子。我不晓得这些方子能不能用,所以让郭大夫找齐所有大夫开个研讨会分析分析呀!怎么?郭大夫说不能用吗?” 王雱说得有理有据,王安石倒挑不出问题来。他斜睨着王雱:“防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也是你给他们说的?” 王雱毫不犹豫地推锅:“您说的呀!” 王安石:“……” 宣讲还是有用的,沈括那个小分队下乡不久,差吏们便抬着个病号回来。那是个瘦弱无比的壮年男子,肚子却挺得老高,跟怀孕了似的,一路上引来不少人围观。郭大夫平日里只在县城看病,也没见过这样的病号,人送来了他也一筹莫展。难道男的也能怀上小孩?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 王雱正在听曹立汇报近几天的情况,听到外头的动静后停了下来,带着曹立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爱看热闹是中国人的天性,这时郭大夫的店外已经围着里三重外三重的围观群众。这个说“哇,真的,肚子老大了”那个说“我看至少七个月了吧?”,还有人煞有介事地讨论会是谁的种,太厉害了能让男的都怀上。 王雱挤不进去,给曹立使了个眼色。曹立年纪虽小,个头却长得快。他强横地挤进最里头,冷着脸呵斥一声:“都回去,不要影响大夫给病人治疗!” 曹立是能把自己狠狠摔打了几个月的狠人,身上有着一般人无法比拟的煞气,他一发话众人便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一旁的衙役也回过味来,帮着曹立开始赶人。很快地,郭大夫店开围观的人都散了,王雱才见到那个抱着肚子狂呕不已的中年男人。 那肚子果然很挺,难怪会被人说怀了七个月! 沈括见着了王雱,凑过来说明情况:“我看他情况不对,叫人帮忙带回来给郭大夫看看,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这时王安石也赶过来了,见沈括在自己儿子身边站着,急忙问:“怎么回事?” 第三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章 郭大夫没见过这样的病人, 叫来学徒去把县里其他大夫叫过来会诊。一听病征, 其他大夫都陆续赶到。 王安石免了他们所有虚礼与寒暄, 让他们赶紧给病人看看。 几个人又是诊脉又是检查, 很快有了结论:这不是怀孕, 是肝脾出了问题, 肚子里积了水。 这农夫平日里性子就独, 看自己肚子大起来之后更是不喜与人往来,觉得每个人都在嘲笑自己。今儿他下地干活时突然痛得浑身不适,在地上打滚, 这才被沈适他们注意到。 几个大夫一合计,判断出这可能是“蛊胀”。 蛊,因为巫蛊而蒙上了奇异色彩, 实际上在许多记录之中蛊是一种寄生虫病。 比如《神农本草经》里头说“治蛊毒以毒/药”, 《肘后方》里说“中蛊,令人腹内坚痛, 面目青黄, 淋露骨立, 病变无常”。 到唐朝药王孙思邈更是在《千金方》里详细记录了蛊胀的症状和治疗方法:四肢浮肿, 肌肤消索, 咳逆腹大如水状,死后转易家人。 司马琰给王雱写防疫事项时, 也特意提了这种病,说是“蛊”, 其实是血吸虫。这种病极易感染, 虫卵容易随着患者的粪便污染水源,随后在钉螺体内大量繁衍,通过各种方式侵入人体,感染有机会接触到这片水域的人。 若是吃了没有煮熟的水产、喝了含有幼体的水,感染几率也很大。 以宋朝乡野这样的卫生状况,这种病一旦蔓延开会尤其危险。 郭大夫取来《千金方》,和其他大夫探讨这“蛊胀”的治疗方法。 王雱掏出小本本,给王安石看司马琰给他写的东西,司马琰说,一旦出现血吸虫病患者,必出派出足够人手去清理那一带的钉螺。 钉螺长什么样,王雱也不晓得,是司马琰给他画的。 王雱对王安石说:“这是阿琰妹妹在一本医书上看到的,书上说,这是肚子里长了虫子。虫子要是在这人的肚子里生了虫卵,虫卵会随着粪便排出来。要是粪便接触到水源,很快会孵化,在水里游啊游,找到人就钻进人身体里,找到这种螺子的话,它们就钻进里面去。这螺子就是蛊虫的房子,它们在里头拼命生孩子。生够了,它们就齐刷刷地跑出来祸害人了。这病可不能让它传染开,要不然以后男的女的全都挺着大肚子,多吓人啊!” 王安石被王雱讲得浑身发毛。他看向患者那大肚子,这要是真是长了虫子,那得多少虫卵才能胀这么大!不过刚才他听郭大夫他们说了,这是腹水,不是虫卵。 王安石按住王雱脑袋,说:“我知道了,把螺子画给我,我叫人多画几张,等会儿让武县尉带人下去查查哪里有这些螺,都给灭了。” 王雱来画当然画得不怎么样,好在沈括在旁边,轻轻松松把司马琰画的钉螺给“复印”了好几份。 这时郭大夫他们已经定好药方,听王安石问起要去清理疫水、宣讲防疫要则需要注意什么时,他们都有些发愣。 因为王安石说出的传染途径在《千金方》里没有记载。 这传染途径不知真假,所以郭大夫决定趁着病人排腹水这几天亲自带着学徒去走一趟。 鄞县现在的风气大抵是被王安石带出来的,一个两个都喜欢实地考察。王雱还小,可不爱往外面跑。 沈括去的村子离得不太远,郭大夫一去一回,只用了小半天。他们还真带回了钉螺,一群人围着看了一会儿,还真有小小的虫儿从钉螺里面跑出来,一扭一扭地在水里扭动,看着怪渗人。 郭大夫说,这村里的水田大多有这种螺,它们生命力顽强,什么脏水都能长,田里也时不时能看见。大概是因为经常看它长在脏兮兮的地方,许多人也不爱吃这个,倒是有时候牲畜会误吞。 村里的耕牛就有拉痢和消受迹象。这个村的人脸色青黄,都有黄疸的征兆,这是肚子里长寄生虫的病征。 郭大夫判断,村里不少人怕都感染了这个“蛊毒”,只是症状较轻,没这病人那么明显。 这事王雱帮不上什么忙,倒是沈括他们得忙了,下乡宣讲时尤其注重这一块,召集村民们查螺、灭螺,管理粪便和水源。 在乡野间喝生水是很普遍的事,毕竟不是谁都会费那么多柴火把水煮沸再喝,要杜绝这种情况很难,只能尽量避开可能有血吸虫在繁殖的疫水。 王安石对这事十分重视,亲自指挥防疫工作。 郭大夫很快对染上“蛊毒”的病人对症下了方子。过去一年王安石动员群众多到山野采集药材,鄞县的药物储备还算充足,面对这种情况倒不算困窘。 县中豪强富户很快听说了这事,也听说了那耸人听闻的“大肚子病”,大家都是扎根在鄞县的人,谁家没个穷亲戚或者奴仆佃户在乡下的? 顿时都第一时间派人往县衙或者郭大夫那边跑,想问问这病会不会传染。 王安石一听是他们派来的,马上动员他们也加入到防疫工作里来。这些水田里还有许多是豪强富户家里的呢,他们不行动谁行动? 一时间,一场堪称全县总动员的灭“蛊”行动在鄞县境内全面展开。邻县途经鄞县的商贾们第一个得知消息,也忙回去询问自家佃户有没有出现男人大肚子的事儿。 这事若只是发生在乡野之中,又或者病人的病征没那么引人注目,很可能不会引起任何重视。 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病死了也就病死了,或许他们到死都不会到县城去找大夫看病,顶多只找路过的赤脚大夫瞧瞧——能不能碰上还得看缘分。 可鄞县县学那几个学生明晃晃地抬着个病人回县城,闹得鄞县满城皆知!“男人大肚子”着实太耸人听闻了,足以惊动鄞县的豪强富户。 豪强富户们发现自己入口的东西很可能也会沾染虫卵或幼虫,自然非常紧张,主动协助鄞县县衙展开防疫工作。 其他县的豪强富户自发加入,这才让“除蛊防疫”这事儿辐射般蔓延开。 明州知州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主簿主动跑鄞县取经去了。随着消息一同送上的还有王安石详细记录这次防疫安排的文书。 知州没敢耽搁,快马加鞭把这份防疫计划往上送。 这个时候,连周围的婺州、越州、台州、杭州等等都听到了相关的消息,派人骑快马过来询问明州知州具体怎么操作了。 长江下游流域的防疫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着,王安石的文书也加盖了明州知州的印子,一路送往开封。 开封的春季也潮湿多雨,知府张尧佐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各项疫情,生怕在自己任开封知府期间出什么大问题。这天子脚下的天灾都不是天灾,是人祸,得有人背锅! 张尧佐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妻子出来伺候他更衣之后,便把入宫见张家侄女的事情告诉张尧佐:“侄女说,官家有意册封她为贵妃。这短短几年的,侄女就得如此恩宠,我心里总不太踏实。” 张尧佐道:“我这侄女自幼在宫中长大,温柔娴美,能得官家喜欢挺好。”夫妻俩说了会话,便睡下了。 第二日官家却召张尧佐入宫,说有事要相商。 张尧佐急匆匆地赶过去,官家给他看了份防疫方案,说是从两浙路那边送过来的。 官家道:“虽说京中没发现这蛊胀患者,你也可以拿去参详参详。” 官家宠爱张妃,对张尧佐也十分看重,他本就是仁厚的君主,得了这防疫方案自然想让张尧佐也依样画葫芦地推行下去。 这王安石年纪虽轻,写起文章来却犀利又清晰,比如这“防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听着是句大白话,念出来却觉得铿锵有力。 张尧佐连忙应下,带着防疫方案回衙门安排任务去了。 司马光下衙后与同僚小聚,听茶坊里的人说开封府衙出了新的“防疫令”,觉得有些稀奇,细细问了具体章程,回到家后也和妻子张氏说了说。 司马琰在一旁越听越觉得熟悉,不由问:“这是从鄞县那边传回来的吗?” 司马光奇道:“为什么这么问?” 司马琰一听,明白了,司马光也还不晓得。她只能说:“我觉得很新鲜。” 许多新鲜的事都和鄞县那边有关。 司马光很快也知道这套防疫方案的来源,因为他收到了王安石写来的长信。 王安石在信里先跟他道了歉,说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写信,心里也甚是想念。随后王安石才把这个春季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在信里给司马光说了一遍,司马光虽然没去鄞县任职,却跟去了鄞县没两样! 司马光也任过知县,不过那是在他恩师庞籍手底下做事,没做两年就跟着恩师进京任职了,地方经验很少。听王安石在鄞县干得如火如荼,司马光竟也有种想到外边历练历练的冲动。 有王安石摸索出的这一套经验在,他应该也可以做好吧? 司马光把信仔仔细细看完了,又把最近京中发生的事写在信中与王安石交流。 第三十一章(小修)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一章 王安石忙完了, 也有空料理这段时间天天偷奸耍滑的儿子了。他这儿子正事不干, 歪脑筋倒是多, 居然伙同沈括找了鄞县一群穷书生分批给他画什么卡牌。 纸牌的话年节时王安石也会玩, 这东西有贵价有贱价, 可以有彩头也可以没彩头, 人人都玩得起。王安石一年从头忙到尾, 不是在办公就是在看书,节假日自然得和家里人一块玩。但卡牌的门道,王安石就不太懂了。 王安石决定先暗中观察观察。 王雱不晓得自家老爹又开始闲下来盯着他, 他已经和沈括合力把《三国杀》游戏框架定好了,把卡牌分好类外包给鄞县穷书生们,算是给他们找份外快。 没办法, 眨眼又过了一年, 沈括已经十七岁,他对家里说是来鄞县念书的, 总不能天天不念书只顾着画画赚钱。 有沈括和王雱定好的基调在, 收上来的稿子都挺不错。沈括有些龟毛, 精益求精地打回几份画稿要求返图, 还揪出了两个抄袭的——论博闻强识, 鄞县里头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沈括,你上哪个旮旯抄他都能给你扒出来。 沈括虽然年少, 板起脸却有点凶残主策的模样:“诚信交画,以后还有活儿给你们画, 抄袭的, 糊弄的,再没你们的事了!” 王雱美滋滋啊美滋滋,事儿都有人干了,他躲在背后赚点钱就好。察觉最近王安石忙完了,王雱收敛了不少,乖乖呆家里看书,瞅瞅书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可以挖掘。 迈入七月的时候,书坊那边来了消息,说《黄金国》校印完毕,可以开始上架了。沈括不是第一次出书,但是听到这消息时还是非常期待,对王雱说:“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卖好。” 王雱说:“正好赶上七夕,京城热闹着呢,方叔肯定能趁机炒作一波。” 沈括跟王雱混多了,对营销啊炒作啊之类的手法也很熟悉了。他本来就是心思活泛的人,对这些倒没多大反感,心里反而还有种跃跃欲试的期待。 方洪不愧是商人,心思比谁都灵活。自从被王雱点亮了营销技能,他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不少炒作方法,比如这回沈括出了《黄金国》,他便去番巷找了些外邦人托他们到书坊门前进行一些表演。 在宋朝外邦人的出现并不算稀奇,开封城的居民们更是见怪不怪。不过,这些外邦人齐聚在书坊外头就有些稀奇了,书坊不是卖书的吗?怎么会请外邦人过来表演? 哪怕这些表演都很业余,唱的歌开封城居民听不懂,做的东西开封城居民吃不惯,还是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 这些围观群众中有一些是看过《三顾茅庐》和《蹴鞠少年》的,得知书坊又出了沈括的新书,不少沈括的书迷都第一时间抢购。 这就是免费的托儿了,有些原本不想买的人见他们兴冲冲地去买,免不了要问上几句。 书迷们立刻自发地把《三顾茅庐》和《蹴鞠少年》也安利给他们,以前没买过的翻着看了看最薄的三顾茅庐,瞬间被精彩的故事和漂亮的画工吸引,一口气把三本都买了回去。 几天下来,有看完《黄金国》的人回到书坊门口看那些外邦人,感觉便完全不一样了,甚至还有勇气尝一尝那个浑身黑漆漆的家伙做出来的手抓饼!书里写过的,这些昆仑奴人人都能养大象,打仗也骑着大象去打,十分粗犷,怪不得吃饭都用手抓的! 七夕这天是妇人和女孩们的节日,街上到处都在卖乞巧有关的货物。这一天,小儿可以摆些笔墨纸砚在对应位置上“乞聪明”,女孩儿则可以摆些针线箱笥在对应位置上“乞巧”。 张氏也带着司马琰上街去买乞巧用的东西。司马琰在路上看到不少“磨喝乐”,是一些憨态可掬的小佛像,泥塑的,颇为可爱。张氏见她多瞧了几眼,还问她要不要买一尊回去。 母女两人正在御街上逛着,忽听有人说城外有热闹可看,是昆仑奴在表演训象,要是胆子大又敢花钱的话还可以亲自骑一骑哩!张氏没见过大象,闻言也有些意动,回家叫了司马光一起到城外去看象。 司马光向来疼女儿,自然欣然应允,带着张氏和司马琰出了城。看象的地方离得不远,周围居然摆了书摊和座位,群众逛街走累了可以过去看外邦人表演,顺便买一本《黄金国》回家细细品读。 司马光一看,明白了,大象不过是噱头,这明摆着是想推广《黄金国》这本书,顺便带动其他图书的销量! 临时架起的方台上,方洪见人聚得足够多了,当场把年度消费最高的“书香客”挑出来,派人把《黄金国》、《蹴鞠少年》、《三顾茅庐》的原稿和特制精装本送给他们,在现场的直接给,不在的直接送上家门。 这可把不少已经成为沈括忠实书迷的人眼红坏了,暗暗决定以后要买书都到方氏书坊去。消费不多也没关系,接下来还有抽奖活动,参与互动免费送新书! 司马光也抽中了问答机会,在自家女儿景仰的目光中拿下了一本崭新的《黄金国》。 回到家后司马光自己把书看了一遍,便把它拿给女儿看了。这年头娱乐少,司马琰虽不是爱玩的人,却也乐于看看沈括的新作。 张氏陪着女儿一起看书,断断续续看了两天才把《黄金国》看完,晚上睡觉时还和司马光念叨:“不知这玉米是不是真那么好吃,据说放在锅里蒸一蒸就能吃,不费事,还甜嫩可口。还可以用来做饺子,”张氏翻了个身,看着司马光近在咫尺的侧脸说,“要是真有这个玉米就好了。” 司马光约莫是被张氏念久了,第二天下衙后竟找鸿胪寺的“外交官”好友结伴绕去番巷问了一圈。司马光不仅学了几句外语,还带回了一些种子:胡荽、胡豆和胡萝卜。 胡荽和胡豆,其实早就有了,又叫香菜、豌豆。这胡萝卜倒是很新鲜,长得和萝卜很像,叶子却细细的,长出的萝卜也小,颜色更是稀奇,橙红橙红的,瞧着很鲜艳。 那些外邦人说,这是他们家乡爱吃这个,新鲜爽甜时吃最佳。 司马光知道女儿素来最爱伺弄花菜药草之类的,与好友分别后便带着种子和几根红通通的胡萝卜回了家。回到家,张氏和司马琰都围上来看司马光弄到的种子和胡萝卜,张氏有些犯愁:“这胡萝卜怎么吃?” 司马光早问过了,应答如流:“据说用来煎蛋或者摊饼子都可以。” 张氏麻利地拿去张罗。 晚饭时间,司马琰吃上了胡萝卜煎蛋和胡萝卜煎饼。 司马琰晚上给王雱写信,还往信里塞了些司马光给他弄来的种子。现在七八月了,其实很多东西不好种,不过鄞县那边气候好,搭个棚子应该能种活,拓宽一下食物种类也挺好。 连司马光家都如此,其他人更不必说。经方洪连番动作,《黄金国》爆发出比前两本书更高的热度。主角怎么样许多人都不关心,他们被那一次又一次的奇遇吸引了眼球,尤其是见过了那么多可以作为确凿证据的外邦人之后,他们感觉那个遍地黄金珠宝的“黄金国”是真正存在的。 还有,最后那两种粮食看起来真的很好吃啊!!! 为什么要详细描述它们的吃法!!! 为什么要描述它们的口感!!! 为什么要把众人吃着烤地瓜的陶醉表情画得那么惟妙惟肖!!! 一时之间,到处都在议论玉米和地瓜,甚至还有士子因为“玉米好吃还是地瓜好吃”这种问题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国子学的胡瑗胡校长其实早早拿到了《黄金国》,不过他对这种书不太感冒,一直没看。直至国子学上下都开始讨论这书之后,胡校长才回家拿出书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胡校长看着最后两幅玉米和地瓜的“全身照”,有些出神。他是从底下走过来的,最清楚粮食的产量对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 像江南这些地方是鱼米之乡,天灾再大也伤不了根本,别的地方可不一样,来点天灾人祸对许多人来说就是破家之痛。胡瑗记得自己曾在某地看到被亲生父母溺毙的婴儿——生下来养不起,养着就是全家一起死。这种情况在许多穷困的地方并不少见。 若是真能找到产量高、易栽种的新粮食,那真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事。朝廷的海船过去出海时不知有没有把异邦的粮种带回来试着种一种?哪怕找不到这传说般的玉米、红薯,找到有它一半好的作物也行。 胡校长想着想着,猛地回过神来。他合上书,看了眼封面上的“黄金国”三个字,心中感叹:果然是黄金国啊,连他这种年近六旬的人看着都生出点想要扬帆远航的豪情壮志来,难怪那些年轻人看了会那么激动。 胡校长到底没给学生们下禁令,默许了让他们继续讨论这令人怦然心动的“黄金国”。大宋的未来,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 第三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二章 同是七夕, 王雱无心准备什么“乞聪明”, 因为吴氏要生了。王雱从进入预产期开始就急得团团转, 恨不得寸步不离跟在吴氏身边。 真到了要生这天, 王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才五岁的小豆丁, 总不能跟进产房去吧?跟进去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啊!王雱怂恿他爹进去给他娘加加油, 结果他爹才从进去没几秒就被吴氏和稳婆们赶了出来,说男的不能进产房。 父子俩只能一起在院子里团团转。好在这是二胎了,吴氏生产没遭什么罪, 响午用饭后发动的,天没黑就生出来了。孩子刚出生时没哭,被稳婆轻轻拍了两下屁股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还响亮得很。 王雱马上冲了过去, 仗着个子小先挤到床边拉吴氏的手:“娘你怎么样?还疼不疼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吴氏刚生产完,哪有力气回答他这么多问题, 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 感受着儿子手上传来的温度, 低声赶人:“产房污秽, 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能进来。” “哪里污秽了, 谁不是产房里出生的,难道人人都出生在污秽之地不成。”王雱才不信这些歪门邪说, 他见吴氏精神还好,也没出现出血情况, 这才转头问稳婆, “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稳婆刚才都被突然蹿进来的王雱吓呆了,老半天缓不过神来。她们忙说:“小祖宗哟,你怎么进来啦?” “我是我娘的儿子,我怎么不能进来见我娘了?”王雱哼哼两声,跑过去踮起脚要看弟弟妹妹。 稳婆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弯下身给王雱看,口里报喜,“是个妹妹,我觉得应该有六斤多。”这重量的小孩在这时代算挺重了,亏得生产顺利,要不然还不知道吴氏要受多大罪。 王安石也按捺不住进来了,听到“是个妹妹”,也很开怀。虽然不少人都追求儿子多,但养过王雱这么个儿子之后,王安石觉得自己没有更多心力再教另一个这个的混世小魔王。女儿好,女儿多宠宠也不怕她娇气,女孩子娇气些多可爱。看看司马光吧,一天到晚在信里炫耀他女儿乖巧聪明! 王安石有过抱孩子的经验,伸手抱过女儿,坐到床沿让吴氏看看女儿。他们双方的长辈都远在别处,月子期间只能让张婶来照料,许多旁人避忌的事儿他们家自然不会在意那么多。 稳婆见王安石父子俩都没把自己前面的告诫当回事,想再说两句,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算了,人家自己都不在意,她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开口当恶人? 说实话,自己当初也是一路生孩子生过来的,每回刚刚生完孩子,丈夫问的第一句永远是“男的女的”,哪会往床上看一眼?王知县不仅为政勤勉,当丈夫、当爹也是堪称楷模!稳婆退了出去,向一直忙前忙后的张婶叮嘱了一些月子期间应该注意的事情。 得了个妹妹,王雱像是多了个新玩具一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瞅瞅妹妹,妹妹稍稍有个脸红身子热马上紧张得不得了,直接跑去把郭大夫拉过来。 郭大夫自己都笑着调侃:“看来我以后不用做饭了,天天往县尊家蹭饭就好。”没办法,查不出毛病,诊金不好收,只能蹭顿饭了事。 王雱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想要过得好,脸皮不能薄! 想要混出头,脸皮必须厚! 妹妹还没出生,王雱就天天跑去找木匠们和铁匠们玩耍,准备给妹妹打造点东西。小的时候,自然得有婴儿床、小推车。 王雱以前虽然没有孩子,但他有个弟弟啊!小孩子什么阶段该准备点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知道是妹妹之后,王雱又把各种设计修改修改,叫人把一件件东西搬回家。 小妹还小,但听话得很,每天不是吃就是睡,不闹腾。王雱让吴氏把小妹放进木匠精心帮他打造的婴儿床里,美滋滋地趴在旁边看妹妹吐泡泡玩。 王安石看王雱跟蚂蚁搬家似的,每天哼哧哼哧地往家里搬东西,不由背着王雱和吴氏说:“还以为家里有个小的他会消停些,我怎么觉得他能更闹腾了?” 吴氏横了他一眼,说:“雱儿怎么闹腾了?雱儿叫人做的这些东西我觉得都挺好,他疼妹妹还错了不成?” 王安石闭了嘴,默然地看吴氏给儿子女儿做手工绒毛小熊,非常大的两只,一只有儿子那么大,一只则有女儿那么大。也不知王雱从哪听来的,居然对吴氏说小孩子会喜欢熊娃娃,熊娃娃哪里可爱了?等它长大能一爪子能把人拍死! 直至收到司马琰的信,王雱才从“我有妹妹啦”的巨大喜悦里稍稍找回点理智。 这个时候他已经着手准备了给妹妹的一溜玩具设计图、启蒙绘本出版规划,他美滋滋地给司马琰列了个清单,想和司马琰讨论讨论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忙活完宝贝妹妹的事,鄞县也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自打春季组织学生下乡进行防疫宣讲之后,楼先生迷上了实践课,秋收季节特地带着沈括他们到学田里感受农夫的辛苦。 王雱因为经常去骚/扰妹妹,被王安石赶出家门去玩儿,他只能熟门熟路地找到学田那边当看客。 所谓的学田,是朝廷分配给各地州学、县学用来供给学校运作用的,现在变成了楼先生十分喜爱的实践基地。 看着沈括好端端一个单眼皮薄嘴唇的花样美少年被晒黑了不少,一画百金的宝贝手掌被一把把的稻梗弄得发红,王雱诗兴大发,蹲在沈括旁边吟诗一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沈括和他周围的同窗们简直想把没晒过几天太阳、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王雱摁在泥地里摩擦摩擦。 见过拉仇恨的,没见过这么爱拉仇恨的!你看热闹就看热闹,念什么《悯农》啊!还有,这是锄禾吗?这是收割啊! 偏偏楼先生还是个心偏的,踱着步子走过来听了王雱背诗,点着头夸赞:“不错,就是这个意思,感受感受耕作的辛苦,才不会心安理得地坐在高堂酒宴之上高谈阔论。” 沈括:“……” 真的好想把这小子摁倒泥地里摩擦摩擦啊! 王雱拉够了仇恨,也学着楼先生的模样背着手踱着步子在田垄间走动,欣赏学子们挥汗如雨地辛苦劳作。 楼先生走了半圈,才觑见身后缀着的小尾巴。他扭头看了王雱一眼,笑着问:“今儿怎么不在家陪妹妹玩了?” “我爹嫌我扰着妹妹睡觉,把我赶出来了。”王雱可委屈了。 “你叫人做的那些小玩意不错,你师兄的孩子也快出生了,你师娘想让人也做一套给你师兄的孩子。”楼先生既然是王雱的老师,两家自然没少走动。他家儿女不少,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陆陆续续都会多起来,他妻子见王雱准备的东西又巧又好,自然动了心思。 王雱宝贝自己的妹妹,爱屋及乌地也喜欢别家小孩。他拍着小胸脯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就叫人做一套送到老师家里去!” 王雱跟着楼先生巡视完学田,又跑去找木匠。 木匠姓李,是个老实人,干了一辈子的木工,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前些年他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孩子,老婆虽然有些泼辣,可心地好,也懂持家,一家人也算圆圆满满。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不开心。 他做每一件东西都很认真,做工非常好。在王雱看来,他做的不是产品,是艺术品!换了别的木匠来做,做出来的婴儿床和玩具很可能会藏着倒刺什么的,根本不适合给小孩玩。 听到王雱又给他拉来了个生意,李木匠憨憨地笑道:“多谢小衙内了,我会尽快帮楼先生做出来。” 王雱笑眯眯:“谢啦。” 李木匠和王雱提起另一件事。县尊家添丁进口,不少人都登门去祝贺。一些家境殷实的人见那婴儿床精巧漂亮,也想给刚出生或者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一张,都遣人来问李木匠能不能做。 这要是其他木匠那肯定直接给做了,李木匠不一样,他祖上就是做木匠的,最不耻那些仿做之人,所以王雱过来后他主动询问王雱这婴儿床能不能给别人做。 王雱听了爽快地说:“成,你给他们做吧。”李木匠这实诚人定价一向低廉,除去木料成本已经赚不了多少,王雱不介意送他几张图纸。事实上许多图样他早就让人送到方洪那边,让方洪帮忙寻找合作对象。开封有钱人多,愿意在这些东西上花钱的人比鄞县多多了,勉勉强强能让他蹭点专利费吧! 这时郑思和武兴一个结束了“实践课”、一个结束了训练,齐刷刷跑到木匠铺外头找王雱。 小伙伴们找来了,王雱挥挥手和李木匠道别,生龙活虎地跑外面玩去了。 第三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三章 进入官场之后, 王安石的日常是这样的—— 某个上官升迁了, 写个贺文祝贺一下。 某个朋友来信探讨问题, 写个回信答复一样。 某天读书读到个令他拍案叫绝的点, 立刻写个信给好友说道说道。 总之, 给王安石送信的信差每天都很忙。 这天王安石收到一封特殊的来信:曾巩替他父亲写的墓志。 这年头, 墓志是非常重要的:有点文化的人都会找相识的文化人给写一篇, 吹吹亡者的功绩、吹吹亡者的品行、吹吹亡者一生的成就。 这墓志吹得好了,长眠地下的人面上有光,子孙后辈也面上有光! 王雱祖父宝元二年就已去世, 灵柩暂时浅葬在江宁府。 王安石为官之后一直在往上打报告,申请回去葬父,但一直没被批准。 去年入冬后王安石又给上头打了报告, 这回上头终于批复了, 允许他今年秋季某天回江宁葬父! 可现在上头批复的日期到了,王雱妹妹却刚出生没两个月, 吴氏才刚出月子啊! 王安石有些愁, 上书时他不晓得吴氏怀上了, 自然不会预料到这样的情况。 吴氏道:“要不你带雱儿回去一趟吧, 家里有张婶她们在, 肯定顾得过来。” 到底是朝廷批示的日期,总得回去挑个好地方、好日子把王雱祖父的灵柩下葬。 王安石点头:“那我带他回去见见他祖母。” 王雱刚和沈括最后一次复核完《三国杀》的卡面终稿, 听说王安石要带他回江宁府,心里颇为不舍。 于是王安石又暗中观察到王雱陀螺似的忙活:把收信送信的事沈括给曹立、把与书坊接洽的事交代给沈括、把蹴鞠赛事宣传交代给郑思和武兴。别看王雱人小, 手上的事儿可多了, 好在平时他也只需要出出主意,并没有参与太多,所以脱身并不难。 王雱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他妹妹,他把张叔张婶叮嘱了一遍,又找左邻右里都拜访一遍;接着还跑去找郭大夫拜托郭大夫定时上门给他妹妹做体检。 王安石取笑他:“你可比我这个知县还忙。” 王雱才不理他。 父子俩轻装简行,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各自背了个小包裹就上路。倒是吴氏一直不放心,临行时还亲自烙了几块饼子让王雱带着路上吃。 沈括也跟着一起他们前往杭州。快年底了,县学一些士子刚考完秋闱,夫子们忙着给他们开最后的小灶,好让他们明年开春上京赶考去,其他学生的课都先停了。 已经是十月末,天气转凉了,沿岸都是黄叶飘零,一派秋凉景致。 哪怕是坐在客船上,王安石也手不释卷,他们的行李里头最重的就是书。 三个人在水路上走了一天多,便从鄞县到了杭州,到沈家用了顿饭便辞行继续往苏州走。 没了沈括这个外人在,王安石的书痴本性更加暴露无遗。他前段时间刚得了杜甫遗诗两百余篇,每日在船上捧读揣摩,颇有如痴如醉的势头。 王雱悄悄凑过去读了几首,没读出太多滋味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看楼先生给他布置的“作业”。 王安石见他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瞄几眼,不由教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屁股底下藏了钉子,总那么坐不住。” 王雱矢口否认:“我没有。” 王安石斜眼看他。 王雱只好积极向王安石请教杜甫诗的妙处。 提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王安石脾气好了不少,挑了几首特别喜欢的给王雱讲解。王安石和沈括一样喜欢看书,满肚子都是史籍经典,对杜甫的生平和每首诗的背景都烂熟于心,讲得那叫一个详尽精彩。 王雱以前只晓得杜甫是李白迷弟,一天到晚“呈李白”“赠李白”“梦李白”“忆李白”之类的,还真没仔细了解过杜甫的诗和他的生平。王安石仔仔细细一讲解,王雱就懂了,这也是一位常驻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的大佬啊! 王雱蠢蠢欲动,悄咪咪地提议:“爹你给我讲的这些东西,可以写一本书了。”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雱乐滋滋地说:“爹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写了?”他积极怂恿,“这么多好诗,这么厉害的人物,多值得写一本书好好夸啊!回头把稿子送到方叔那边去,一准能让更多像我这样不知晓这些诗、不知晓诗圣生平的人读完就了解他!” 王安石淡淡地说:“再说吧。” 父子俩一路乘船到了苏州,王安石领王雱去拜见苏州知州梅挚。这梅挚与王雱祖父是同年,王雱祖父生前与他交情还算不错,王安石这算是领着儿子去见长辈。 既然是晚辈拜见长辈,长辈当然是先关心王雱这个小孩。王雱表现得很乖巧,梅知州问什么他就答什么,顺利赢得了梅知州的喜爱。 剩下的,就是大人的事了。 王雱在一旁美滋滋地吃着苏州特有的各种美味糕点,听他爹与梅知州先是回忆回忆他祖父,然后他爹吹捧吹捧梅知州的过去,梅知州夸赞夸赞他爹治理鄞县的能耐,可套路了! 套路归套路,王雱还是从对话里听出了梅知州的秉性,这又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梅知州在南方当官时那边瘴疠横行,百姓一旦染了疟疾就会死去;可当官的也容易染五种瘴气——好吃、好财、好色、好强加租赋、好滥用刑狱。这五种“瘴气”染任何一种,都会倒是民不聊生、天怒人怨。 人的性格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比如王雱以前从小被寄予厚望,他的一生几乎都是按照父母的期望去成长的,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而他爹显然也一样,他爹从小接触的都是梅知州这样的人,免不了也会向清正刚直、嫉恶如仇的性格靠拢。 每回他爹尝试新手段,出发点都是为了百姓和朝廷。 王雱到这个时代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他陆陆续续听说了前些年开展的“新政”是什么结果:主持者、参与者全都被外放了,新政无声无息地被全部废除。 主持者范仲淹范大佬,现在已经被调到邓州当知州去了!可想而知,他爹未来的变法也不会轻松。尤其是他爹想法那么多又那么超前,结果可能会比范大佬还惨烈!可以他爹的脾气,想拦着他别搞变法肯定是不可能的。 王雱正对着一片桂花糖糕发愁,梅知州恰好给王安石提了一件事:“今年我也要到别处去了,接任我位置的是杭州知州蒋堂。我听说,范公会从邓州调任杭州。” 王安石听了,精神一振:“兴许我和雱儿回鄞县时能见范公一面。” 王雱祖父生前在江宁任职,宅院也置办在江宁,王雱祖母一直住在那儿,由王安石几个弟弟在身边伺奉。既然回了江宁,自然得陪王雱祖母过个年。 明年开春他们父子俩会鄞县时,范公应该就从邓州迁到杭州了! 王雱听到这事也觉得很棒,范大佬哎!范大佬主持新政的时候可牛逼了,他试图把国家公务员的铁饭碗变成考核淘汰制—— 冬天来了,又到了朝廷考核的严冬季节,范大佬拿着本国家公务员生死册,一手拿着朱红判官笔打叉叉。 看一眼,这个不及格,划掉! 再看一眼,那个也不及格,划掉! 划掉划掉,统统划掉!革职,除名,开除你啦! 不管你是十年寒窗苦读考来的功名,还是跑关系走后门进来的,能力不达标全都淘汰! 这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一下子闹得群情汹涌,新政根本搞不下去了。毕竟这些国家公务员都是千百个家庭供养出来的,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你把人家全家人升官发财的希望给掐了,人家能不闹吗? 对于这位敢于捅马蜂窝的大佬,王雱是十分敬佩的,也完全相信九年义务教育里要背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绝不虚假。这样的大佬,能见一见绝对能升华升华他庸俗又污浊的思想! 王雱带着期待和王安石一起回到江宁府。还没进家门,他们就看到有大夫行色匆匆地往王家走。 王安石心中一紧,见领着大夫的是弟弟王安国,忙上前问:“平甫,怎么了?” 王安国转头见是兄长归来,又惊又喜,如实说道:“母亲与兄长都病了,我寻大夫来给他们瞧瞧。” 母亲自然是王雱祖母、他们母亲吴氏,乃是王雱母亲的姑母。而这兄长王安仁却是他们的异母兄弟,王安仁母亲徐氏早逝,王雱祖父续娶了王雱祖母。 他们这兄长性格直烈,平日里不苟言笑,学问极好,江淮一带不少人慕名来向他求教。今年秋闱王安仁名次很不错,开春便可入京参加春闱,春闱若再中了,便是进士了! 听说母亲和兄长齐齐病倒,王安石心中担忧,急忙领着王雱入内去见他祖母,让大夫快些给他们看诊。王雱记事以后还是头一回与江宁这边的亲人见面,可惜阖家上下都有些兵荒马乱,压根来不及让他好好认人。王雱向病倒的祖母问了好,目光便落在屋里的两个小女孩身上。 两个小女孩年长些的约莫十岁,年幼些的约莫七八岁,比他年长一些,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和他一样长相随娘!(毕竟他爹和他几位叔父脸都偏方,想来大伯肯定也一样) 王安国给王雱介绍:“这是你大伯家的元娘和二娘,你要喊她们大姐姐和二姐姐。” 漂亮的小娘子看着就让人开心!王雱两眼一亮,乖乖巧巧地喊人。元娘和二娘对王雱这个小堂弟印象也颇好,上前拉王雱去找其他堂弟堂妹玩。 王雱认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兄弟姐妹,本来想摸出初始版的《三国杀》来热闹热闹,可一试探兄弟姐妹们的认字水平,放弃了。他决定舍命陪君子,陪兄弟姐妹们玩简单好玩易上手的五子棋去! 他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兄弟啊! 第三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四章 家里病倒了两个人, 自然不好为王雱祖父迁葬, 长兄倒下, 张嫂性格怯懦, 吴氏又不在, 王安石自然成了家里做主的人, 过年的迎来送往都得他来张罗。 王雱在几个兄弟姐妹之中不算最小的, 不过其他人都一块长大,他这个堂哥/堂弟倒像是外客了,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王雱不费吹灰之力又成了孩子王, 每天领着人爬树下塘、上房揭瓦,闹腾得不得了。他最出名的还是下得一手厉害无比的五子棋,方圆十里的小孩没一个人能赢他! 江淮之地关扑之风盛行, 所谓的关扑就是有事没事下个注赌一把, 比如走在路上手痒了你可以掏出几个铜钱拉几个人来赌正面还是反面! 为了遏制这种好赌风气,朝廷还立法规定财物来赌博的按偷盗罪论罚, 你压了多少钱就算你偷了多少钱来处置! 好在法理不外乎人情, 几个重大节日比如春节、寒食、清明等等都是开放赌博许可的, 这些日子朝廷大佬们也都休假, 可以约在一起打叶子牌(类似麻将), 合法赌博,文明联谊。 腊月初至, 江宁府飘起了雪。碰上大寒这节气,照例开放关扑三天, 江淮的孩子们都裹得跟圆球似的, 聚在一处小亭子噼噼啪啪地下棋,还是五子棋。 王雱照例大杀四方,一点都没有欺负小孩的愧疚感,反而还美滋滋。 王雱这段时间和元娘她们混熟了,大致也摸清了江宁府小屁孩们的食物链构造:其中有两个小屁孩特别皮,见元娘和二娘长得好,他们便时不时想法子来欺负元娘和二娘。 元娘和二娘其实也是有护花使者的,只是年纪都小,奈何不了这两个小混账。 王雱今天设这场关扑,就是冲着其中一个小混账来的。这小混账已经上钩了,狠输了一场。 小混账还有点气节,哼哼着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王雱把小混账领到僻静处,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从口袋里掏出前几天从别人成亲放的鞭炮堆里捡来的几个小炮仗,使出激将法:“怎么?不敢就算了,你现在去冲着所有人喊一句你是小狗汪汪汪就可以了!”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小混账说:“谁说我不敢了?你等着,我保证做到!” 两个小混账是好朋友,连对方什么时候上厕所、上厕所时爱蹲哪个坑都知道。 王雱让其他人趴在矮墙上远远地观察,只见另一个小混账如期来上茅厕,这茅厕的构造很简单,上头两根宽木横着,底下是粪坑,周围都是悬空的。 赌输的小混账小心翼翼地靠近,趁着里头的家伙没注意,点着一把炮仗冷不丁地往里一扔。 这炮仗引子短,几个炮仗一起点绝对是作死!小混账手抖得不行,扔完立刻拔腿就跑! 砰砰砰砰砰! 几声闷响在茅坑里头传来,看来炮仗还是扔到位了! 等里头跑出个光屁股的家伙,王雱也立刻拉着元娘她们跑了,口里说:“不能看不能看,看了会长针眼!” 元娘和二娘都笑了起来。她们这小堂弟鬼点子可真多! 王雱替元娘她们出了口气,神清气爽得很,回到家还拉着他爹、他叔、他大伯一起来下五子棋。 他大伯是个非常严肃的人,脸皮绷得比他爹还紧,下五子棋的姿势都笔挺如松,每下一步还得考虑许久的那种。 别的小孩都怕他,王雱可不怕。王雱特别喜欢用五子棋把他大伯逼得开口说:“这下法有辱斯文!我们来下正经的。” 王雱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下,不下,我还是个孩子,我不懂下棋。” 气得大伯王安仁病都好了。 王安仁去找王安石说他们这侄子天资聪颖,就是没放在正路上,得好好管教。 王安石还想着怎么找机会教育教育王雱呢,恰巧有人带着孩子过来告状,说王雱撺掇人往茅厕里头扔炮仗。 王雱一脸无辜地被喊出来,立刻看到两个小孩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一个扭来扭去好像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一个也扭来扭去看着就像挨过揍。 王雱眨巴着眼,满脸开心地望向那扔炮仗到粪坑的小孩,仿佛看到了最好的玩伴:“是你啊,我们接着玩吗?” “就是他,就是他让我扔的!”小混账挨了一通揍,心里委屈极了,他只是愿赌服输,凭什么只揍他。 另一个小混账抡起拳头要冲上来揍王雱。 王雱麻利地躲到大伯王安仁身后,没办法,他着实不太信任他爹,很怀疑他爹会借这个机会让别人揍揍他。 王雱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攥着王安仁的衣角,仰望着一身正气的王安仁说:“大伯,他们怎么一来就想打人啊?” 领着小孩来告状的家长噼里啪啦地把事情给王安石兄弟俩说了,齐齐看向表情依然很无辜的王雱。 王雱对王安仁说:“我们当时赌的是赢了的可以让输了的做一件事,要是不愿意做可以说一句‘我是小狗汪汪汪’就过去了,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啊!当时可多人在场了,不信可以把其他人喊来问问。”王雱一脸唏嘘地煽风点火,“我以为他们关系这么好,他肯定不会答应炸茅坑的,没想到他宁愿炸自己好朋友一身粪也不愿意丢点面子,可能他心里一直都看不惯他朋友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王安仁也知道这两个小混账平时欺负自己女儿的事,他板着脸说:“你们都听到了,阿雱还小,虽然他提出的赌注不对,但你的孩子又不是没得选,他自己不想做阿雱还能压着他去做不成?” 两家人灰溜溜地走了。 才走到门口,两个小混账已扭打到一块,你一拳我一拳地往对方身上招呼,根本顾不上自家家长在场。 王雱也被王安石拎去书房抄书。王雱把任务抄完,在书房里翻翻找找,找出祖母存放着的王安石练字“遗迹”。他蹬蹬蹬地跑去找祖母,问祖母这是他爹几岁练习的。 等他爹从外面回来,王雱就把“遗迹”摆到桌上,又把自己写的字写到一边,一脸骄傲地说:“爹你骗人,你十岁的时候写的字还没我写得好!” 见王安石一脸想揍他的表情,王雱麻溜地躲到祖母身边找靠山。 王雱祖母是吴氏的姑母,对王雱自然分外喜爱,每天被王雱过来闹腾一会儿,病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这都腊月了,迁葬的事不好再办,只能等下回再回来选日子了。 王雱祖母对王安石说:“雱儿还小,你别老逼着他写字背书,小孩子么,多玩玩挺好。” 王安石无奈地说:“他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雱一点都不在意王安石的评价,殷勤地给祖母捏肩捶背,坚决不给王安石揍他的机会。 第二天,所有小孩都听说那混账二人组打起来的事,两个混账拆伙啦,简直普大喜奔! 王雱还教元娘她们学成语:“所谓的普大喜奔,就是普天同庆、大快人心、喜闻乐见、奔走相告,都是好词儿!” 几个小屁孩很快掌握新词儿的用法。 过年了,好日子多,放鞭炮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炸茅坑的玩法在小孩子间早传开了,大家都第一时间赶到鞭炮燃放现场,七手八脚地挑拣没点着的鞭炮,都准备暗搓搓地炸了炸看不顺眼的家伙。 这事儿逼得大伙不得不用木板把能扔炮仗的空隙都堵了起来。谁都不想光着屁股往外跑! 作为整个炸茅坑事件的始作俑者,王雱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他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小孩们都爱和他玩,长辈们都对他赞许有加! 年节近了,王安石带上王雱访亲寻友,分外繁忙。 王雱还跟着王安石到江宁府官衙溜达了一圈。 这地方以前是南唐的宫殿所在地,结果今年年初被一场大火烧光了,现在的府衙是新知府奉旨过来划着重建的,亭台楼阁、廊子飞檐全都簇新簇新。 王雱都没法诗兴大发地背几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拜访完知府,王雱觉得机不可失,缠着王安石要去看秦淮河。王安石睨了他一眼,带他去秦淮河溜达。 已经入夜了,秦淮河畔虽不如开封热闹,却也商家林立,尤其是夫子庙一带,卖书的,卖字画的,卖文玩的,应有尽有。 当然,还有各种糖糕、果子和烤炸类的小吃。 这和王雱想象中的秦淮河不太一样,说好的什么金陵十二钗啊、秦淮八艳啊,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什么遍地秦楼楚馆、满楼红袖乱招了! 王雱随意挑了些香喷喷的炸肝边逛边吃,王安石则又沉迷于挑书大业,这书想买那书也想买,几个书摊和书坊逛下来手上已经拎着沉甸甸一摞书。 王雱正觉得没趣,忽然看到前头有个熟悉的招牌,竟是方氏书坊的江宁府“分店”! 方式书坊的招牌之下,居然有人在搞皮影戏。 夜幕掩映之下,一场精彩的《三顾茅庐》正在上演。从王雱父子俩的方向看去,能看见做皮影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这老者口技极好,张口一个哈欠,便按着话本念出一首诗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刘备久候、诸葛亮初醒时念的诗。明明老者已是耋耄之年,声音却恰似正当壮年的诸葛亮! 王雱两眼一亮。 高手在民间啊! 拎着一摞书的王安石也注意到前头的热闹,领着王雱绕到正面去看这场《三顾茅庐》。 第三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五章 这种街头皮影戏, 后世已经不多见, 是需要复兴的传统文化, 在宋朝演皮影戏也是一种稀罕手艺, 能赚个吆喝、挣口饭吃。 书坊请来这老者, 自然不仅是为了给《三顾茅庐》打广告, 看旁边的宣传, 接下来还会有关于三国的新书《草船借箭》推出,一并推出的还有一套全新的卡牌《三国杀》! 这《草船借箭》创作者自然是沈括,为的是给《三国杀》造势。往后沈括会把重心摆在学习上, 所以他只会当主策划,和王雱负责串联这套“三国系列”。 按王雱的想法就是把基础的大纲列出来,按卡面相关的内容分好模块, 到时候可以举办一系列活动, 哪个人物人气高,可以先推出哪个人物相关的剧情。有大纲在, 有沈括把关, 质量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本本单行本全部发行完毕, 可以再按照时间线串联起来发个典藏版, 搞个大活动!沈括心里还是有造大船的想法, 毫不惧怕这个庞大的计划,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王雱心里乐滋滋, 认真欣赏起眼前的皮影戏来。对于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电影院的时代来说,这皮影戏是非常吸引人的, 书坊外围里三重外三重都是人。 王安石带着王雱完完整整地看完一出戏, 在一旁看着王雱拿出方洪给他的章子上去弄了套《三国杀》和《草船借箭》过来。王雱手里也有这套卡牌,不过和正式版有点小差别,还是玩正式版比较开心! 父子俩回到家,王雱不许王安石去看书,拉着大伯王安仁、叔父王安国等等一起玩《三国杀》。 王家没有不读书的男丁,规则和卡面代表的意思都是一看就懂,左右已经快过年了,也没人扫兴说不玩,都坐下摸索着开始厮杀。 很快地,几个长辈都投入进去了,王雱和元娘她们坐在各自的老爹身边给自家老爹加油鼓劲,看起来比真正下场的人还激动。 王雱祖母身体恢复得不错,早已能下床走动。她听到前头的动静,走到门外看了眼,发现几个儿子和孙子孙女齐聚一堂,连最不苟言笑的王安仁都露出几分笑意,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王雱祖母在儿媳搀扶下回了房,看了看灯花,朝儿媳笑道:“这才是过年啊,多热闹。” 以前王安石不在家,王安仁虽然是长子,但是是王雱祖父第一任妻子留下来的,到底隔着一重,一家人处着总有些隔阂。今年却不一样,还没过年就能觉出那其乐融融的感觉来。 王安国妻子也笑了起来:“今年最不同的,就是阿雱了。” 提起王雱,还得提起最近闹起来的“炸茅坑”。乖巧的小孩永远乖巧,皮孩子永远皮,得知有这玩法那些平日里就顽皮的小子们居然纷纷效仿。 最后连知州都惊动了,叫衙役佯作把这批熊孩子都逮起来,抓去衙门“一日游”,吓得这批熊孩子现在安分多了,都不敢出来欺负其他小孩了! 江宁府热闹,开封府也热闹。开封作为大宋最繁华的都城,每日人流量远远高于江宁府,搞事情自然也更容易。方氏书坊多管齐下,营销搞得飞起,《三国杀》这个既要动脑又能增广见闻的游戏很快在它的忠实客户群里激起巨大浪花。 最先流行开的人群自然是国子学、太学的学生们。放假了,同窗之间要聚会吧?以前的朋友也要联络吧?除了作作诗、叫个美人助助兴之外,《三国杀》是个大俗又大雅的好消遣。 要雅,里头有不少精彩的“锦囊妙计”,要俗,它本质上又是一种博戏。而且卡面上的人物各有各的帅,各有各的美,瞬间征服了不少人:这么好看的卡面,哪怕不能玩,买回家收藏也是好的! 一时之间,你要不会玩《三国杀》都不好意出来聚会了! 方洪还极其狡猾,他随机在每盒卡牌里面放一两张“精装版”卡牌,不管做工还是材质都远超于其他卡牌。这可把一些有钱又有强迫症的家伙给逼死了,为了凑齐一盒“精装版”卡牌买上百八十套也是有的(而且还可能凑不齐)! 这天宰相文彦博下衙回到家见儿子们在玩牌,牌面还挺新鲜,不由也加入其中。玩完一轮,文彦博便道:“这方氏书坊近两年可真能折腾,闹腾出来的新鲜事物多得很。” 宋朝出版行业本就兴盛,可像方氏书坊这样出一本书炒一波热度还真不多,关键是居然真给他们炒成功了!这纸牌和《三国杀》,也是从方氏书坊出来的。 见文彦博感兴趣,他那已经是方氏书坊忠实客户的小儿子便滔滔不绝地给他科普起方氏书坊的种种妙处来。反正,他现在想买书肯定先考虑方氏书坊! 方洪到底只是个商贾,文彦博虽然觉得稀奇,却也没再关注。临过年了,文彦博也约了几个好友前来相聚。 这年头,同一年考取进士的一般都称为“同年”,文彦博的同年就不少:韩琦、包拯、陈旭、吴奎等等。韩琦现在在河北练兵,来不了,文彦博便约了包拯他们一起聚聚。酒过三巡,文彦博咬他们一起玩玩新出的纸牌博戏。 包拯这人天生皮肤比旁人黑,偏又长着张正气凛然的脸,没人敢拿这个取笑他。瞧见文彦博取出的纸牌,包拯便说:“我儿也在玩这个,不想宽夫也在玩。” 文彦博道:“要过年了,消遣消遣。” 于是几个人便围坐一起玩了起来,文彦博虽因为平乱有功升为宰相,包拯几人却也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只以同年论交。真要说起来,包拯比文彦博还要大上几岁! 几个人都不算太年轻,对胜负不甚执着,边出牌边闲谈着。牌桌交际是千万年不变的传统,牌桌上一交流,包拯几人都晓得新的一年要做什么准备和大概的人事变动。 今年河北闹水灾,官家决定改元:改庆历为皇佑。也就是说,明年将是皇佑元年。 一开春,朝廷官员就会有大变动,春闱也要如期展开! 与此同时,司马光也在于同年相聚。同年之中与他最要好的是范镇,他们都听到了风声,开春他们将要担任贡院点检试卷官。也就是说,他们要负责阅卷工作,有资格决定考生的分数——决定考生的生死! 范镇私底下取笑司马光:“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你和介甫兄合写的那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怕是又要大卖了。” 司马光道:“写这书只是为了让考生们少走弯路,岂是为了卖书。”他让范镇守口如瓶,千万不能把这事外传。 司马光不愿意外传,方洪那边也没大肆宣传,这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毕竟知道这消息的不止他们本人,不少人也能从别处知晓这消息。这些人回到家都让自家子弟赶紧找出来好好研读,没买的立刻去买。 这口口相传的,倒比方洪打广告要可信多了,一时让《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本来已经有些下降的销量大幅度回升,一下子卖断货了!这可是考官出的书啊,不买是不想高中了吗?! 司马光去拜见恩师庞籍,庞籍也提了这事,笑道:“听说你们那本书卖得极好。” 司马光自认书中没有泄题,也没有掺杂过多的个人偏好,更多的是讲授一些破题方法。这些东西司马光在国子学内讲学时也提及过,不算什么秘而不宣的秘诀,心里自然是坦荡的。他老实说道:“他们愿意认真看、愿意认真练习,肯定会有所获益,买了不会亏。” 庞籍道:“你这直性子啊,容易吃亏。” 不管是喜是愁,皇佑元年如期而至。 过了年,领了一波压岁钱,王雱算是又长了一岁,成功成为了六岁的男子汉!要回去时,元娘她们都很舍不得王雱,元娘年纪最大,已经学会做些针线活了,她从王雱回来后不久就开始动手,临分别时终于给王雱做完一个漂亮的荷包。 王雱欢欢喜喜地把小荷包揣在身上,和元娘她们一一道别。他好久没看妹妹啦,得回去哄哄妹妹,免得妹妹把他给忘了! 王安石早已动手写了封信送到杭州沈家,托沈括等范公赴任后帮忙送上去。若是赶巧了,他们指不定真的能见一见范公! 沈括那边收到信也很雀跃,他也听说过范公做过的事,前两年出的《岳阳楼记》他更是拜读了许多遍,对范公的胸襟颇为钦服! 正月还没过,沈括便听说范公到了,第一时间把王安石的信递了上去。范公刚从邓州过来,得完成各项交接才有时间处理私人信件,于是等王安石父子俩抵达杭州时沈括正巧接到范公的回信! 王安石三人都颇为欢喜,寻了个好时机登门拜访范公。 正好是正月末,二月将至,冰消雪融,垂柳吐绿。杭州街头不少梅花都开着,街头巷尾都能嗅见幽幽暗香。沈括在前领路,王雱跟着王安石一同前往杭州府衙的后衙。 门人听说是来寻知州的,姓王,便爽快地放他们入内。还没走近,王雱便听到一阵琴声在梅花掩映处传来。 王雱循声看去,只见稀疏的梅树之后有个亭子,亭子里坐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他须发已花白,身形却清瘦修长,脸庞也略显清癯。王雱只看了一眼,便看出这老者年轻时也是个长得贼好的人,贼帅贼帅的那种! 这清正脸庞、这抚琴风姿,再加上这疏梅与小亭,何等风雅!谁要能照着画下来,过个千八百年没准能拍出亿万天价! 王雱与沈括对视一眼,乖乖站在王安石身后,耐心地听老者弹完这一曲。 第三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六章 一曲终了, 王安石上前向老者见礼。老者自然是范公范仲淹, 看见晚辈, 范仲淹眉目和善, 朝他们露出笑容:“来多久了?” “刚到。”王安石答道。 范仲淹的目光落到王雱和沈括身上, 一个少年、一个小孩, 看着都很精神。王安石给范仲淹介绍:“这是沈括, 就是杭州沈家的;这是我儿王雱,这回跟着我回江宁。” 范仲淹点头。他邀王安石坐下,叫人送上些茶点。王雱乖乖巧巧地在旁边坐着, 听范仲淹和他爹寒暄。 范仲淹会腾出时间来见他们,显然是从好友那听说过他爹在鄞县的做法。 这两人一讨论起民生民情,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 王雱听着听着目光顿时落到桌上的糕点上, 戳了戳正襟危坐的沈括问:“你杭州人来着,那种比较好吃啊?”一样一样尝过去太考验运气也太失礼, 王雱自认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孩, 绝对不干这种事~ 沈括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压低声音给他指了两样。 王安石听到王雱和沈括窃窃私语, 转头横了眼王雱。王雱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迈开小短腿用他那小胳膊给王安石和范仲淹续了些茶汤,口齿伶俐得很:“范爷爷您和爹说这么久了, 多喝些水解解渴!” 范仲淹笑道:“谢了。” 王安石早被王雱磨得没脾气,对范仲淹道:“这小子从小好动, 一天到晚都闲不住坐不住, 范公莫怪。” 范仲淹道:“哪家小孩不是这样的?”他把刚才沈括说的糕点之一推到王雱面前,招呼王雱尝尝看。 沈括面上一臊,给王雱一个“让你再闹腾”的眼神。王雱当做没看见,他才六岁呢,六岁贪吃贪玩多正常,范大佬说得多有道理,哪家小孩都是这样的! 王雱美滋滋地拿起糕点尝鲜。被王雱这么一闹,气氛倒是没了刚才那种死沉死沉的感觉了,王安石也比一开始放得更开。 临去时,王雱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蹬蹬蹬地跑回范公身边,要范仲淹俯下身来,他有悄悄话要和范仲淹说。 范仲淹觉得稀奇,也不觉得被冒犯,笑着俯身听王雱说话。王雱附在范仲淹耳边嘀嘀咕咕几句,在范仲淹没回过神来之前已跑回王安石身边。 天色已不早了,王安石决定在杭州再多留两天,好寻访寻访友人。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有仆人找了过来,对王安石道:“范知州让我过来接令郎到府里玩,说是昨日说好的。” 王安石不由瞧向捧着本书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的王雱。王雱两眼一亮,看向他爹:“爹你出去玩吧,我去范爷爷府里玩。” 王安石板起脸问:“你昨儿和范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王雱依然无辜,“就是说爹你还要多留两日,问范爷爷能不能让我去他那儿玩。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出去,你们又是爬山又是作诗,可没趣了。” 王安石半信半疑地瞅着他,可范仲淹遣来的人还侯在一旁,他不能继续盘问下去。王安石道:“成,你去吧,我回头去接你。” 王雱乐滋滋地跟着人走了。 能让范仲淹派人过来接他,王雱自然不可能只说了“无聊想去玩儿”。王雱有个长处,耳朵特别灵。他不会任何乐器,看不懂五线谱,可给他一段曲子,他能轻松听出哪里好、哪里不好。昨天他附在范仲淹耳边说的自然是范仲淹那首曲子哪一段有问题。 范仲淹喜好不多,琴恰好是其中一样。昨天王雱走后他又试着弹了一遍,发现王雱说得对,这一段还可以再改进。对于机灵的小孩范仲淹一向极为喜爱,更何况王雱的天赋还很不错。 王雱被领到范仲淹那,范仲淹正在调整琴弦。见王雱来了,范仲淹招手让他上前,问他:“学过琴?” 王雱老老实实地摇头。 他爹没学过琴,楼先生他们也不爱琴,倒是沈括琴艺还不错。 可惜他这人别的有点没有,就是爱说实话,每次都跑去和沈括说“你这段没弹好”“你这段可以更激昂一点”,气得沈括都不在他面前弹琴了! 范大佬就不同了,范大佬不仅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还特意让人去接他过来继续探讨! 王雱嘴甜得很,张口就夸:“范爷爷真是胸襟广阔的人!”说着还在范大佬面前黑了沈括一把。 范仲淹失笑摇头,让王雱在琴前坐下。他想指点王雱学琴。 这正是他让人把王雱带来的原因,王雱没学过都能听出门道来,学起来应该很快能上手才是。人到了他这个年纪,看见聪颖些的后辈便忍不住想要点拨点拨。 王雱见范仲淹要亲自教自己,自然积极学习。 范仲淹得去处理公务,王雱一早上都在后衙叮叮咚咚地练基本功,练得他自己都发愁了:对别人指指点点那么容易,自己学起来咋这么难? 范仲淹忙完所有事再回到后衙,便见王雱一张脸皱成了包子,盯着那几根琴弦像盯着杀父仇人似的。 范仲淹上前问:“练习得怎么样?” 王雱苦着脸摇头。他连“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都弹不出来! 范仲淹揉揉他脑袋,笑道:“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做什么都不能急。” 主持新法的时候范仲淹也“急”过,不过那是因为他必须当一把锋利的刀,不够快、不够利,只会功亏一篑——可惜他们确实还不够锋利。 看着王安石年轻而充满锐气的脸庞,范仲淹想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对王安石这个年轻人、对年幼的王雱,他都颇为喜爱。 王雱感受不到范仲淹目光中深沉的思绪,他比较关心自己垃圾的琴技。这么糟糕可怎么办才好哟! 哪怕只见了两回,相处了半日,范仲淹也摸清了王雱的性子。他让王雱给他展示一段,耐心地点拨起来。 王安石过来接王雱回去时,看到的便是王雱在那叮叮咚咚地乱弹,范仲淹还一脸赞许地坐一旁旁听。 王安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朝范仲淹见了礼,范仲淹还对他夸:“阿雱很有天赋。” 王雱一看他爹那神色,就知道他爹对他的水平很是不屑。他愤愤地替自己辩解:“范爷爷说我能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王雱自个儿上前和范仲淹约定明日再来,跟着王安石回去了。回到落脚处,王安石免不了又是一番盘问,王雱信誓旦旦:“范爷爷见我天赋异禀,非要教我学琴!长者要教,我怎么能不学呢!” 王安石有什么办法,只能在第二日用过早饭后亲自送王雱去范仲淹那。 王雱又学了一天,央着范仲淹用过晚饭后陪他去挑琴,还给范仲淹展示他的小金库。明日他就该回鄞县看妹妹去了,得挑把好琴回去好好练习啊! 王雱这人有点拧,不学还好,学了他就想学到最好。 范仲淹答应下来,在王安石过来接人时留他们父子俩在府中用饭。 饭后,华灯初上,范仲淹穿上便服领他们外出挑琴。苏杭之地向来富庶,入夜之后自然到处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范仲淹是行家,很快帮王雱挑好了琴。王雱伸手去抱那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家伙,他个头还小,一把琴都快能把他整个人挡住了,抱起来格外费劲。 王安石睨了他一眼,伸手轻轻松松把琴拿了过去。父子俩先恭敬地送范仲淹回府,依依不舍地在大门前道了别,才带着琴回落脚处。 王雱和王安石展望未来:“等我把琴练好了,可以教妹妹练!” 王安石讥笑:“等你能把两只老虎弹出来再说大话。” 王雱不想理他了。 第二日一早,沈括来与王雱父子俩会合。得知王雱跑去跟范仲淹学琴,沈括羡慕不已,埋怨道:“你怎么不叫上我?” 沈括乐理方面也很有天赋,比王雱这个没有丝毫基本功的人强多了。他也想跟着范公学学琴! “怎么能叫上你。”王雱理直气壮,“你是学过的,叫上你岂不是显得我很差劲。” 沈括说:“你才六岁,弹成什么样都不会有人说你。” 王雱直摇头:“不一样,有对照组和没有对照组,完全不一样!” 沈括气闷不已,王雱还刺激他说要回去好好练,回头再来杭州时一定还得继续请教范仲淹。这是他和范仲淹约好了的! 两个小孩在旁边嘀嘀咕咕,王安石已经整理好行囊。 三人一同上了船,一段水路、一段陆路换着走,最后在傍晚时分从水路回到鄞县。 王安石一路上写了信回家报平安,但没说哪天能到,吴氏一直盼着他们回来呢。 口上说得放心,可儿子头一回离开自己身边那么久,吴氏心里还是担忧的。她刚给女儿喂完奶,忽听武兴那小孩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婶婶!婶婶!阿雱他们回来了,船已经靠岸了!” 吴氏整理好衣裳,抱着女儿往外走,高兴地问武兴:“真的?” “自然是真的!”武兴咧开嘴笑,“我远远见着就立刻过来和您说了!”他边说还边在面前领路,说要带吴氏和王家妹妹去码头那边。 吴氏早出了月子,身体也养得极好,抱着孩子也走得不慢,三步并两步地跟着武兴往码头方向走。还没走到码头,吴氏便看到王安石父子俩的身影,她心里明明是高兴的,鼻子却莫名有些发酸。 王雱远远见到吴氏,立刻挣开王安石的手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吴氏:“娘,我可想你啦!” 王安石在一旁看得心里泛酸,男子汉大丈夫的,搂搂抱抱还带啥撒娇的,像什么样!他迈步上前,从吴氏怀里接过女儿,胳膊肘有些僵硬,小心翼翼地抱着哄了哄,对吴氏说:“重了些,脸也圆了。” 王雱听了直摇头:“怎么能这么夸女孩子?等妹妹再长大些一准生你的气!” 年龄和体重,那可是女孩子们的禁忌话题——怎么可以说人家女孩子脸变圆了! 王安石手痒了,想敲他脑门。他怎么生了个这么欠揍的儿子? 第三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七章 王雱得了把琴, 曹立这个书童总算有用了, 每天醒来先帮王雱把琴搬到半山腰, 免得王雱叮叮咚咚乱弹太扰民。王雱哼哧哼哧跑一趟山腰, 也算是坚持了晨跑。 坚持不懈地练习了小半个月, 王雱自觉小有成就, 能给妹妹弹《小星星》逗她玩啦! 于是王雱开始写信给范仲淹吹牛逼, 顺便把托方洪搜集来的琴谱手抄一份托人给范仲淹送去,一来是练字,二来是表心意。 范仲淹头一回收到王雱厚厚的信, 有些惊讶,小小年纪竟能写这么多!王雱写信还逗趣得很,这是给司马琰写信练出来的, 小孩装久了行文都皮皮的, 范仲淹读了都忍不住发笑,忙碌了一天的疲惫消散无踪。 范仲淹妻子张氏带着幼子过来, 见范仲淹少有地面带笑容, 便问道:“是纯礼来信了吗?”当初范仲淹为了支持太学搞改革, 让儿子范纯礼也入了太学, 今年堪堪十八, 还在开封求学呢。范仲淹向来疼爱这个儿子,是以张氏猜测是范纯礼的信。 范仲淹道:“不是纯礼的信。记得上回到我们府上来的那孩子吗?王家那个。” “记得, 跟你学琴的吧,长得可俊。”张氏揉揉幼子的脑袋, 口里说道, “口齿也伶俐得很,要是纯粹长个两岁有他那么机灵多好。” “这信便是他写来的,才六岁,字已经写得很端正,识的字也多,一封信能写好几页纸。”范仲淹道,“这孩子还有心,从我这学了琴,知我好琴,便抄了些曲谱一并寄来。” 范仲淹没怀疑过这是王安石让王雱做的,他与王安石也有通信,王安石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性情显示他绝对做不出这种七弯八绕的事儿。人家小孩子一片心意,妄加猜测多伤人心! 范仲淹前几年刚娶了续弦、得了幼子,这幼子今年才四岁,对只长了两岁的王雱便有了爱屋及乌之心。 范仲淹逗弄了一会儿幼子,回到书桌前给王雱回信。过些天他要到明州走一趟,他让王雱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去明州一趟,到时他亲自检验检验王雱的练习成果。 王雱收到范仲淹回信,马上跑去找他爹。他爹听说范仲淹相邀,淡淡地问王雱:“你准备和谁去?” “沈哥可以。”王雱掰着手指数,“要是沈哥赶不上休沐日,我与曹立去一趟就成了,我们都这么大个人了,总不会连去明州的路都不会走。” 对范公,王安石心里一直极为景仰,这种敢为天下先的人他向来非常佩服,甚至也想成为这样的人。王安石心里挺想去,可王雱没数到他,他也没好说。到晚上才跟吴氏嘀咕这件事:“儿子翅膀越来越硬了。”这出门去州府都不用爹跟着了。 吴氏也没想到王安石身上去,她笑道:“曹立长得可真快,一点都看不出才刚十一二岁。听说他和衙役们对练,一个能打十个,厉害得很,雱儿和他一起出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放心是放心,就是我也想去。王安石没把话说出口,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憋闷去了。 临近约定日期,沈括居然正好碰上月考,去不了。王雱幸灾乐祸地拍拍沈括的肩膀,佯作叹息:“看来沈哥你注定和范爷爷有缘无分啊!” 曹立抱着琴,王雱骑着驴,两小孩按着约定的日子抵达明州。范仲淹有正事要忙,这两州知州见面相当于后世两个市长见面,肯定是有重大议题要讨论的。 王雱乖巧得很,没去打扰大人物开会,领着曹立在街上瞎逛,还差遣曹立路见不平、见义勇为三次,抓了三个小毛贼扭送官府。他估算着范仲淹该谈完事情了,才麻溜地让人去通秉。 范仲淹听说王雱来了,马上让人带进落脚处,先问他吃过了没,知道他吃过了才让他弹一曲。 范仲淹说什么都是王雱正儿八经的琴技启蒙老师,王雱没敢皮,规规矩矩地弹了一曲入门级别的曲子。范仲淹目露赞赏,夸道:“很不错,看来回去后练得很勤快。”琴技和书法一样,有天赋是前提,可具体能把天赋发挥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你花了多少功夫在上面。 王安石和楼先生都是那种“你做得好我也不夸你”的臭脾气,弄得王雱特别喜欢听范仲淹这种肯定的夸赞,感觉心里美滋滋,因而更加认真地听范仲淹的指点。 范仲淹在明州留几天,王雱就留几天,到范仲淹要回去那天王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真想天天听大佬夸啊! 明州知州与范仲淹交情不错,待范仲淹送走王雱后免不了与范仲淹谈起这王家父子。 见识了范仲淹对王雱的喜爱,明州知州对王雱也是一通夸赞。只不过谈到王安石时,明州知州就有了别的看法:“这介甫啊,胆子有点大。去年开始,他就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把县粮仓的存粮放了出去,说是借贷给百姓收些利息。” 范仲淹道:“这想法挺好的。” 作为庆历新政的主持者,范仲淹知道朝廷财政的困难:养官需要大笔大笔的钱,养兵需要大笔大笔的钱,搞建设需要大笔大笔的钱,还有朝廷要给辽国岁币、要给西夏“赏赐”! 算一算吧,光是朝廷科举,每轮都要录取几百甚至过千人,只要他们考上了,就是国家公务员,得发俸禄,得给福利!再加上关系户、基层胥吏、军队自上而下的一大批武官——这些人每一年都得花一大笔钱养着! 能想些新办法生财,范仲淹觉得很不错。 听范仲淹赞同王安石的做法,明州知州也不再多说。江浙一带土地肥沃,这么折腾也不会出什么问题,自己多盯着看就好。年轻人嘛,初生牛犊不怕虎,让他们多尝试尝试去。 范仲淹回了杭州,带回的还有王安石在鄞县的种种举措。这些事以前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晓具体的施行方案,现在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 另一边,王雱写给司马琰的信也到了开封。因为回临川过年,很多时候都在路上,所以他们通信不太方便。 王雱攒了许多事想写给司马琰乐乐,所以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堆,什么忽悠熊孩子炸茅坑啦,什么用五子棋征服他大伯啦,还特别写了大伯家俩姐姐,臭屁地夸元娘人温柔,针线活还好,分别前给他送了个小荷包,现在他揣在身边用来装铜板了。 司马琰收到信,先是正儿八经地回了段“论炸茅坑的危害”,劝说王雱别再干这样的事等等。随后才把过年期间攒的信拿出来叠在一起准备让司马光一并寄出去。她把信封好,重新拿起王雱的信看了看,想了想,拆开信把其中一些拿了出来,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相比说起什么都兴致勃勃的王雱,她写的信实在太无趣了。司马琰心里闷闷的,把剔除了一半的信再一次封口,去看张氏做针线活。 张氏见她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笑着问:“怎么?想学吗?” 司马琰一顿,闷闷地说:“想做荷包。”做荷包有什么难的,看王雱在信里花百来字大夸特夸他那小荷包。她自己也能做,想做什么花样就做什么花样! 这年头女孩子都得学会针线,自己的一些贴身东西、未来家里人的贴身东西,总不好叫别人帮忙做。张氏听司马琰有兴趣学,立刻手把手地教她穿针引线。 司马琰前世是做实验的好手,别的不说,操作精确度那是一等一的好,穿针引线对她而言再简单不过,普通的针法张氏教一遍她就能用得规规整整。 张氏喜出望外,夜里免不了和司马光说起这事儿:“我们阿琰可真有天分。” 司马光道:“又不去人家绣房做事,没必要花太多心思。”换了平时,司马光肯定挺高兴,觉得女儿认字读书强,种花种草强,针线女红也强。 可王雱那厚厚一沓信,司马光也是看过的,听张氏说女儿想学做荷包,司马光一下子想到了王雱夸他堂姐给他做的那荷包。司马光心里憋闷得紧,有些怀疑王雱是不是故意这么夸的,好暗示他女儿也去学! 有个女儿可真不踏实!反正司马光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总觉得周围那些个混账小子都可能在打他女儿主意。他女儿这么聪明又这么可爱,万一被那些个小混账给骗走了可怎么办? 一干混账小子里头,嫌疑最大的就是这见天儿给他女儿写信,信还写得贼长贼详细的王小雱! 这小子还在信封的封口上写什么“司马叔父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偷看的对不对”。 不看才怪,不看谁知道你会写什么玩意?! 看看这次写的吧,都什么东西?!别的不说,最前面那一段这王家小子居然写“我趴在矮墙上看着,熊孩子果真把鞭炮往茅坑里扔去,炸出个白花花的屁~股来”,有这么给女孩子写信的吗?! 司马光简直气得肝疼,都想写信和王安石断交了! 第三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八章 相比司马光, 王安石对王雱的顽皮接受良好, 甚至还真没拆看过人家女孩子写给王雱的信。 看到司马光信里有点隐晦但又明显很想不隐晦的提醒, 王安石找王雱来谈话。 王安石虎着脸:“你给你阿琰妹妹写了什么?” 王雱老实回答:“没啥啊, 就写干了什么, 吃了什么, 见了什么人!” 王安石不太信任地扫了他一眼, 怕王雱看的闲书太多,学了些坏词儿。他严肃要求王雱以后写的信要先给他看一遍,不然不给送京里去。王雱很是惊讶地看了他爹, 对他爹的道德水平有了极高的评价:没想到他爹还真没偷看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王安石瞪他。 “没,就是觉得爹您太棒了!”王雱吹捧的话信口就来,“司马叔父就不同了, 我都在封口那拍马屁说‘司马叔父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偷看’, 他还拆开看!虽然吧,我没阿琰妹妹那么听话、没阿琰妹妹那么聪明, 可我爹比她爹好!” 王安石敲他光溜溜的脑门:“有你这么编排长辈的吗?” 王雱捂住自己脑门, 深感拍马屁不容易, 自己还得再修炼修炼。王雱蹬蹬蹬地跑去找他娘, 口里喊道:“娘, 热水还有吗?爹说他想洗澡啦!” 吴氏笑道:“有的呀,你妹妹洗澡只用了一点儿, 够你们爷俩洗澡的!等着啊,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换洗的衣服。” 王安石:“……” 王安石日常想揍儿子。 转眼到了三月多, 春闱放榜了。开封那边传来喜报, 王安仁会试名次很不错,殿试发挥也没问题,高中进士! 一切尘埃落定后,王安仁才写信给家里、给王安石报喜,也按照王安石的意思去拜访司马光、曾巩等人,接下来一年里他都得在开封接受“国家公务员上岗培训”,认识几个人总是好的。 司马琰也和王安仁见了面。她不是喜欢和人打交道的性格,但她隐隐看出王安仁身体不大好,在王安仁第二次上门前做了个铺垫:学诊脉。 司马琰现在年纪还小,给同辈、给长辈诊脉,别人都只当她是闹着玩。她在王安仁上门前积极地给每个人把脉,在国子监的“宿舍区”算是小小地出了把名。到王安仁第二次上门,她爹已经会主动挤兑她:“琰儿,要不要给王叔父也诊诊脉?” 王安仁很是好奇地询问一番,司马琰也就顺势给王安仁把脉。探明王安仁的脉象之后,司马琰眉头直跳。 这是雀啄脉,特点是像鸟喙啄食,脉象连续跳动数下之后会有一次较长的停歇,反复发作,短促而不规则!出现这脉象,要么是妇人孕产,要么是脾衰。王安仁是男子,不可能是孕胎或者欲产,那就是很可能是心脏出了问题! 这年头没有仪器、没有各种检验方法,要进一步确认到底是什么毛病很难,至少凭司马琰现在的水平还做不到。司马琰沉默下来,王安仁才三十来岁,心脏要是有问题,一旦病发很可能就是大问题了。 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年代,排在心血管疾病第一位的是风湿性心脏病,而且这病一般集中在中青年阶段!从王安仁种种脉象看来,很可能是风湿性心脏病。对这样的重病,司马琰也没办法,即便她敢做手术,也没有做手术所需要的各种条件。 司马琰收回手,不吭声了。王安仁见司马琰年纪小小,小脸却绷得跟个小大人似的,不由说起了过年前那场大病:“年前刚病过一场,差点以为好不起来了,结果被阿雱回到家一闹腾竟好了七八分。” 司马琰说:“王叔父平日里需要休息好些,凡是放宽心。” 王安仁点头应道:“大夫也这么说。”他向司马光夸了司马琰好些话才起身辞去。 司马光送走王安仁,折返屋里问司马琰:“怎么了?王叔父的脉象有什么不对吗?” 司马琰犹豫了一会儿,才对司马光说:“王叔父可能有心疾。” 风湿性心脏病一般是后天感染导致的,会对心脏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前期没有太明显的症状,一旦发病就会出现各种并发症。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这种病根本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王安仁年前的一场大病,应该是因为秋闱考好了,日夜思虑着来年的会试和殿试,心脏负荷不来! 司马琰把王雱给她送的书搬出来,指着其中一个脉象给司马光解说。她平日里和司马光交流都会做到有理有据,为的就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和大人平等交流。 司马光看着司马琰认真的小脸,揉揉她脑袋,说道:“我回头给你王叔父找个好大夫好好瞧瞧。”照理说他与王安仁不算亲近,对人家说“你有病得好好治”这种话很失礼,不过他与王安石交情好,不能坐视不管。 司马光给王安石把这事儿也写到信里,让人加急送给王安石。王安石得了信,有些焦急,王安仁自幼丧母,是他母亲养大的,与他们感情颇深,若王安仁真得了心疾,王安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安石和吴氏商量过后,托人送了些钱到京城去,让王安仁一定莫要太劳心,好好听大夫怎么说。王安仁已在生死边缘走过一趟,在司马光的带领下看过几个大夫之后很快接受了事实,回信让王安石安心。 王安仁妻子得知此事,二话不说辞了王雱祖母,带着两个女儿上京城。夫妻一团聚,王安仁妻子徐氏先把大夫的叮嘱都问了个遍,也不曾落泪,只体贴地张罗一家人的衣食。七月时,元娘、二娘被王安仁带去见司马琰。 司马琰一看到元娘,马上想起来了,这就是王雱说的“绣荷包极好看的姐姐”。元娘不仅针线好,模样也好,脾气更是温柔软和! 司马琰与元娘、二娘很快成了好朋友,元娘两人得知司马琰能和她们阿雱弟弟通信,羡慕得不得了。她们虽然也识得几个字,但写得不好,更不可能让父亲、叔父她们同意她们和别人书信往来。 司马琰性子独,王雱在开封时还好,会跟着王雱到处闹,王雱走后她又天天泡在书里了。眼下来了两个小伙伴,司马琰的小闺房总算热闹多了,时不时能多两个娇客。 元娘和二娘想习字,司马琰便挑了些适合她们的字帖让她们照着写,纸她这儿也不缺,她爹在朝廷做事,总能拿些废弃公文回来给她们涂涂画画。 相处久了,司马琰便发现元娘在画画上很有天赋。趁着元娘年纪还小,还有好几年可以闹腾,司马琰便给她和二娘讲些新鲜故事,先让元娘对“怎么构建一个故事”有点概念,回头披个马甲和沈括一样卖卖书,也算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了! 至于故事材料,司马琰也不缺。倒不是司马琰前世博览群书,而是王雱这厮明显是个显性妹控,见天儿在信里和她交流“这个故事可不可以和我妹讲”“你觉得这篇课文的教育意义在哪里”“你看过啥童话故事给我讲一个”。 两边互通有无之后,司马琰随口就能说出一堆堆有趣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以元娘的年纪画什么风花雪月不太适合,但练个一两年画点小孩子的绘本绝对成。这时代商业发达得很,司马琰觉得她们能做的事挺多,有点追求挺好的,至少不必把心思都摆在后宅杂务上! 元娘和二娘也很积极,看过沈括的几本绘本和那些可爱逗趣的布偶小挂件之后她们感觉打开了新世界,每天不是画新样子就是练字学画。 王安仁见两个女儿乖巧听话,还都跟着司马琰写写画画,心里很欣慰,感觉心情通泰,哪怕马上要闭眼都不觉得遗憾了。 王雱不久之后收到元娘的“习作”后非常高兴,他上回回去只知道元娘针线好,却不知道元娘有这天赋。 所以啊,这年头的人就是太谦虚了,有这本领也不拿出来秀一秀! 王雱给司马琰回信大谢特谢一通,怂恿司马琰多给元娘灌输些鸡汤,千万要把她带上畅销绘本作家的康庄大道。 才华这东西,你愿意秀出来就是才华,你不愿意秀出来就是“内秀”,内秀这玩意别人都瞧不见,多浪费! 时间不知不觉又晃过一年,王安石在鄞县的工作已经陆陆续续进行交接,毕竟这一年开春他便要任满,该离开了。上回回江宁迁葬不成,这回他得再去一趟,不过这回路程更远,得先带妻儿回临川老家一趟,而后再转去江宁为王雱祖父迁葬。这路途周折得,起码给花个小半年! 王安石忙交接,王雱也忙,忙着和小伙伴们道别,忙着把各个“小事业”转交给郑思他们。 曹立已经去坟前拜别父母与婶婶,收拾好包袱准备跟王雱一起走,哪怕他与王雱一家的契书已经到期。而郑思和武兴和家里抗争不果,去不了京城,每天都蔫了吧唧的。 即便有人欢喜有人愁,分别的日子终归还是如期而至。 第三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三十九章 临别那天, 天飘着雨。王雱做主把带不走的东西都给了张叔张婶, 让他们给带回家去。张叔张婶很舍不得这宽仁又大方的主家, 一路送他们出门。 王安石选的还是水路, 刚走出县衙, 他便看到路的两旁站满了人, 从后衙出入的大门一直延伸到码头那边, 乌泱泱的全是人头。王安石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两旁站着的百姓。 这里头,有的是这两三年来一直和他斗智斗勇的乡绅豪强, 有的是他在田间有过一面之缘的农夫,有的是曾笑嘻嘻让他关照生意的商贩。 王安石不能说每一个面孔都认得、每个人都能说出名字,可一眼望去, 每个人都是那么熟悉。前些年在扬州做事的时候, 他与上官韩琦不和,不管做什么总不得劲, 有种满腔抱负得不到施展的憋闷感。 到了鄞县, 一切都完全不同。王安石第一次尝试到把各种设想付诸实现的快感, 财政上的宽裕、百姓们的配合, 让他这个头一回当“一把手”的人做起事来如有神助!王安石看着沿途等候的百姓们, 拱手朝他们行了一礼:“多谢乡亲们来为王某送行。” 百姓们何曾被人这样礼待过,想想过去三年发生的种种, 所有人眼眶都湿润了,哪怕天飘起了小雨也没让他们退却。自从王安石一家来到鄞县之后, 鄞县多热闹啊, 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他们再也不愁没水浇庄稼,不愁路不好走,每天只想着今天有什么乐子好玩明天又有什么好戏可看,日子那是越过越好啦。 现在,王县尊一家要走了。 带雨的空气之中响起了压抑的哭声。 王安石受了县中老者送上的万民伞,所谓的万民伞,就是在官员离任时乡绅组织百姓为官员送伞,寓意官员像伞一样庇护一方,送的伞越多代表着官员越受爱戴。 王安石任满离开的消息传开后,本来许多人都想亲自送一把伞,后来王雱暗暗叫人去给众人说了,伞不用那么多,要不然用不完也是浪费,合送一把留个几年就好。 此时王安石拿到的万民伞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有些不会写字的还沾了印油在上头摁个指印。王安石看着那大小不一的名字、错落不齐的指印,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再次朝围在码头替他送行的百姓行了一礼,哽咽着道:“多谢诸位乡亲!” 王雱起初没多少离情别绪,见此情景心头也有些触动,学着王安石的模样朝鄞县百姓们行李。武兴大哭出声,上前拉着王雱的手说:“阿雱阿雱,我们很快会去找你的!” 王雱看看武兴,又看看一旁的郑思,认真地点头。 三年之前,武兴还只想着接任他爹的县尉之职就好,再不济当个衙役也成。这一刻他站在郑思身边看着王雱一家人上了船,曹立也跟着去了,心里难受之余又生出了远志来:他们阿雱肯定会和王县尊一样当大官的,到时候他们也一定要出人头地,才可以像过去三年那样和阿雱开开心心地玩! 等船走远了,武兴转头对郑思说:“我先去练练刀。”拳脚练出来之后,他爹终于让他摸刀了! 郑思一顿,点头:“我去看书。” 归临川的路上王安石父子俩依然忙碌。临川县在江南西路,他们一路回去要穿过两浙路、江南东路。还没出发,王安石已经去信一个个相约,每到一个地方就和朋友登临游玩,作点小诗。 王雱捏着鼻子跟在一旁,古往今来的父母和亲朋好友都是一样的,带着孩子出去场面非常一致:“会什么呀?表演一个呗!” 王雱作为王安石的孩子,还被人点名作诗。作诗作诗,七岁小孩作个什么诗! 王雱连连摇头,敬谢不敏:“我还是个孩子!”上辈子还是个理科生呢!和我比画图样试试看! 偶尔被逼急了,王雱才会挤出几句打油诗来,水平很有理科生的风范,比如解释自然现象、阐述结构问题之类的,画风和其他人的一干小酸诗很是不一致。如此三四次,王雱再不乐意跟王安石去和那些个文人应和了。 直至到了杭州,因着要等叔父王安国过来与他们会合,得多留几天,王雱开开心心地去找范仲淹学琴。范仲淹长子范纯祐恰好也在,接下来两日便和王安石兄弟俩他们在杭州游玩。 学琴一年多,王雱的琴技进步飞速。主要是王雱这人有点小强迫症,总想把事情做到最好,每天练习得可勤了,几乎从不中断!王雱让曹立收起琴,对范仲淹说:“范爷爷,等我再长大一些就自己来杭州找您玩儿!” 范仲淹笑道:“等你回了京,离杭州就远了。”他叹了口气,“到那时我也不一定还在杭州。” 王雱与范仲淹往来多了,对范仲淹的前半生已有所了解。 范仲淹生父早逝,幼年跟着母亲改嫁,一度改姓朱,后来朱家生活艰难,本就看他不顺眼的继兄将他的身世说了出来。范仲淹从此离开朱家,一天一顿白水送硬馒头熬出头,改回父姓把他母亲接回来奉养。 范仲淹虽然金榜题名,仕途却不是一路顺遂,而是一波三折:太后垂帘听政时他上书请太后还政;官家厌烦郭皇后要废后时他上书劝阻反对;宰相吕夷简当权时他上书弹劾。即便一次次得罪不同的大佬,范仲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就像他对朋友所说的那样:“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这也正是官家想要施行新政的时候让他出来主持的原因。 新政这事儿,就需要范仲淹这种不怕得罪人的硬骨头。 他爹被选中去主持那一场“王安石变法”,也是因为他爹那一身硬骨头吗? 天气晴好,时候也还早,王雱跟着范仲淹道后山散步,沿着春意盎然的山路前行,两旁开着些梨花、桃花,有点香。王雱仰头看向范仲淹,发现范仲淹两鬓花白。 范仲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于古人而言这已经算是高龄。他依然身板挺直,面容峻肃,似乎永远都不会放松自己。只有提到琴的时候,他才会稍稍露出些笑容来。 他们这样的人不在意自己住的是什么地方,不在意自己吃的是什么,不在意自己穿的是什么,不爱华车美人,不爱财帛美酒,不爱高官厚禄。他们在意的,只有能不能实现心中所想所念的事。 像他爹。 范仲淹感觉到王雱的视线,也转头看他。范仲淹一语道出事实:“你心里有很多疑惑。” “很多事,我不明白。”王雱说。上一世,他努力达到父母和其他人的期望,成为一个所有人希望他成为的人。毫无疑问,他是成功的,只是心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这一世,他从小泡在甜滋滋的蜜罐里,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父母对他好,他自然也想加倍地对父母好。这正是他踟蹰的地方。吴氏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好;王安石不一样,哪怕王安石很疼爱他这个儿子,他的心里还是装着更多东西,他想做的事比任何人都多,他有满腔的抱负想要去施展。 作为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明知道变法极有可能会失败,却不能拦着王安石不让他去做那些事。范仲淹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搁在王安石身上也是一样的,让王安石什么都不做,安安稳稳活到一百岁,对王安石来说比死了更痛苦! “你还小。”见王雱神色纠结,范仲淹揉揉他的脑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现在不用想那么多,高高兴兴地玩吧。” 第四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章 别了范仲淹, 王雱跟着王安石、王安国一路回了临川, 见过临川王家的族人们。 随后他们折返江宁府, 正式将王雱祖父下葬。这一回没有太多周折, 一切都顺顺利利。 眨眼已经是五月多, 王安石领着王雱抵达开封。再一次来到开封, 王雱总算抓住了春夏交接的好时节, 可以赏玩官道两侧的好风光。 与三年前相同,王安石又收到了馆职试的通知,当京官还是地方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事曾巩没经验, 王安石只能去找司马光商量商量。 司马光早考了馆职,算是时人口中所说的“清要之臣”。以前王安石的顾虑之一是“开封居,大不易”, 如今其实已经没了这方面的烦恼。 只是若留在京城, 能做的事便少了。王安石犹豫不定,只能问问司马光的意见。 两人交情匪浅, 司马光沉吟片刻, 说道:“以你现在的资历, 再次外放恐怕不会再当知县。知县之上, 知州之下, 最有可能的可能是通判之职。” 通判一般是辅佐知州做事的,有提议权, 没有决策权。 王安石点头。 “同样是当通判,在不同人手下做事, 可能会有不同的遭遇。”司马光娓娓道来, “若是你能先考了馆职,当个一两年京官,到时你寻个时机与你敬慕之人说定之后再寻求外放,会比眼下直接分下去要好很多。”按照律例,京官外放到底下当通判是可以自己选地方的。 司马光这个理由很现实,王安石被他说动了。 没办法,司马光所说的是大实话,他这样的性格很多人都看不惯,当初在韩琦手底下做事时就很不得劲,他提建议韩琦不采用,韩琦提点他他也不乐意听从,可谓是相看两厌烦! 王安石驾轻就熟地把一家安顿好。这一回他们租用的房子比上一回要好很多,离王安仁的“公租房”也很近。 两家人相聚,王雱格外关心王安仁的身体,听王安仁说大夫表示情况很不错,只要不受太大刺激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王雱领着元娘、二娘还有自己家小妹去找司马琰玩,夏天了,是吃西瓜的好季节,王雱和司马琰买了两个小西瓜,一个他们一人分一半,用汤匙挖着吃,另一个元娘她们分着吃。 吃饱喝足,元娘带着二娘和小妹画画,小妹在家中小娘子里排行第六,家里人都唤她六娘,王雱则喜欢叫她小妹。 小妹对元娘她们做的事很感兴趣,趴着一旁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们画图。她长得和王雱小时候很像,眉目清秀,白白嫩嫩,看着就叫人喜欢。更难得的是,王雱是外乖内皮,她是里里外外都乖,跟着王雱出门从不闹腾! 元娘她们在书桌那边写写画画,王雱和司马琰则背着她们嘀嘀咕咕地说话。得知王安仁虽然是“心疾”,但发现得早,病情控制得挺好,王雱才稍稍安心。 王雱免不了摇头:“在江宁时大夫也给看了,不过我看大夫给大伯开的药和给我祖母开的药一模一样,也没提什么心疾,我怀疑那是个蒙古大夫!” 司马琰慢条斯理地说:“不同时期的病征不一样,某个时期查不出病因来也是可能的。我与你大伯见面时他刚金榜题名,情绪难免起伏不定,这才碰巧能看出问题来。” 王雱知道司马琰性格认真,便也不和她开玩笑。元娘和二娘都在一边画画呢,他们不好窃窃私语太久。 大家都聚在开封了,王雱可以第一时间欣赏到元娘的“习作”,而二娘也边给元娘当“助手”边入门,两个人都颇有天赋,已经能把人物画得很不错,故事也能编圆。 王雱假模假样地品鉴一番,直夸:“姐姐真厉害,画得可真好!” 小妹说话虽然还不太连贯,却也能准确地往外蹦词儿。她奶声奶气地跟着夸:“厉害,好!” 所有人都笑了。 王雱把其中一些画稿整理出来,叫曹立去方氏书坊那边交给方洪。曹立一直在外头练武,听到王雱的话后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接过画稿领命去了。元娘有些担忧:“这真的能成吗?我画得不好,总觉得印出来会亏。” “放心,亏不了。”王雱说,“故事新鲜着呢。” 人的创造力是最让人惊喜的东西。元娘听司马琰讲过一系列的童话故事之后,自己衍生出了不少新故事,其中一些只在自己脑内想象过,一些则都画在了纸上。 虽然元娘画工不算顶好顶好的那种,但是那令人眼前一亮的剧情就是最大的卖点!再加上方洪过人的包装能力,王雱一点都不愁元娘的书卖不好。 王雱把元娘往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们平时也在玩《三国杀》,等你出名之后可以把其中某个人物个传给你画,到时候你们可以相互带动作品人气。” 王雱年纪小,说出的话却让元娘和二娘信服不已,都欢欢喜喜地辞别司马琰,把王雱兄妹俩送到门口去才回自己家。 王雱才一进家门就被王安石训斥:“一天到晚上那儿野去了?你楼先生不在就没别人能管你了是不是?” 王雱麻溜解释:“我和姐姐她们去找阿琰妹妹玩呢。”他把小妹往王安石怀里一塞,指使他妹,“小妹你快嗅嗅看,爹爹身上臭不臭?要不要去澡堂洗澡?” 小团子似的小妹最听哥哥话,闻言还真往王安石身上凑了过去,皱着小鼻子嗅了嗅,“哇”地一声,扭头对他哥说:“爹爹臭臭的,得洗澡!”说完小妹手脚并用地从王安石怀里爬了下去,蹬蹬蹬地跑去喊吴氏,“娘,洗澡!洗澡啦!” 王雱得意地朝王安石笑。 第四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一章 进士出身的人每逢一任满便有资格考馆职, 考试内容很简单:作诗赋各一篇上送即可。 王安石在鄞县政绩斐然, 要参加馆职试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考完没多久便来了消息说他得了史馆修撰的职位, 要他按时入职。 这职位司马光也干过, 给王安石传授了不少经验。王安石虽然不太喜欢干这种清闲活, 却对崇文院浩瀚的藏书非常感兴趣, 一头扎进了庞大的“国家图书馆”里头。 爹当上了京官,王雱日子美得很,每天不是在家逗妹妹玩, 就是带着曹立出去外头晃悠。当然,每天吃过晚饭,他会散步去找司马琰嘀嘀咕咕说几句话, 两个人虽然都七岁了, 但他们自小亲近,也没人提出让她们少见面。 傍晚时分, 王雱跟着司马琰在院子里学习“广播体操”, 哦不, 强身健体的太极拳。 司马光和张氏看了也不知两个小孩到底是谁教谁, 反正司马琰时不时指正一下王雱的动作, 王雱也时不时装模作样地过去拍拍司马琰的肩膀、托托司马琰的胳膊,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王雱和司马琰可不是在玩, 他们是在考虑养生问题。 王安仁的心疾和张氏的产后虚弱都让他们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医学落后的无力,若是他们不从小锻炼好身体, 指不定活不了几岁呢!毕竟这时代一个感冒都能死人。 等他们摸索出一套养生门法, 自然要捎带上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之类的。张氏虽然不能再生育,但司马琰也有叔伯,叔伯家的兄弟姐妹也是一家人。 两个人练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王雱继续和司马琰嘀咕:“我觉得还得弄个定时体检。”病向浅中医啊! 这可是司马琰的专业,王雱没法越俎代庖。 司马琰沉吟片刻,跟王雱一起列体检清单,年纪大点的,必须特别注意心血管疾病;年纪轻点的,得特别注意视力、牙齿等等。 虽然没有各种检测仪器,有经验的大夫还是可以从各种表征看出具体有没有某方面的疾病。哦,还有心理问题! 司马琰压低声音和王雱交流情报:“我记得有研究说,赵氏皇室有精神病病史。” 宋朝是个特殊的时代,北宋众多皇帝都子息单薄,比如目前在位的仁宗皇帝生了三个儿子,三个都死了;女儿也早夭数个,最后竟要从宗室之中择立英宗为太子。仁宗之后,英宗继位,英宗却在继位数天之后突然发病,怀疑有人要杀他大呼“救命”,没几年就早早去了。 由此可见,当皇帝压力也大。皇帝压力大,朝臣压力大,考生们压力也大,心理问题必须重视啊! 王雱问司马琰:“心理测定表能写出来吗?” 司马琰点头:“可以的。” 其实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司马琰挺想叫王雱测试测试心理状况,王雱少年时出了意外,在许多人眼里成了“废人”,可是他却装上义肢天南海北地跑,比许多四肢健全的人走过的地方还多、得到的成就更大。 当时司马琰就在想,这个人一定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坚韧心智以及潜藏在心底的、与温和表现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来到这边之后,王雱倒是真的把另一面表现出来了,有点……活泼,在司马光、王安石他们眼里甚至活泼过头。 司马琰却知道这应当是王雱上一世压抑太久的结果。司马琰每天和王雱对着“体检方案”修修改改,日子过得很舒坦。 没过多久,方洪那边来了消息,说元娘的处女作印刷完毕,可以上架了。 王雱第一时间拿到样书,领着妹妹带去给元娘看。元娘性情素来温柔软和,乍然看到自己的习作变成了一本书却还是满心激动。 元娘把书看了又看,和二娘一起又惊又喜地等着王安仁培训回来。 王安仁傍晚回到家,看到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把印出来的书送到他面前,心像是坠入了煮沸的水里似的,滚烫得很,又夹着几分欢喜、几分酸涩。 他的两个女儿都听话又乖巧,自从知晓他得了心疾便处处帮着妻子徐氏忙里忙外。 元娘抓着王安仁的手,说道:“爹,我以后还会画很多很多本,您要给我的每一本书都写一篇序。”这处女作绘本正是王安仁给写的序。 王安仁点头答应:“行,往后爹给你的每本书写序。等看到你嫁人了,我再把这事儿让给你的未来夫婿去做。” 这年纪的女孩儿哪好意思提什么夫婿?元娘面上一红,不愿意和王安仁说话,抱着书跑回书桌前和妹妹一起看。 晚上睡觉时,徐氏对王安仁说:“要不,我们再给元娘和二娘生个弟弟吧?” 眼下两个女儿还未及笄,没到嫁娶的时候,若是他这几年有个好歹,往后她们连个能帮衬的兄弟都没有,日子会很艰难。 王安仁摇头。徐氏年纪不算大,若他真没撑过去,等女儿嫁了她还可以找个好人家再嫁,若是再生个儿子,徐氏怎么办?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吗? …… 王雱不知晓伯父一家的计议。他最近又怂恿方洪搞了个大热闹:从水路运了大龟壳回来。 这大龟壳是渔船出海时拖回来的,有好几个人合抱那么大。一般把东西放大个百八十倍,再普通的东西都会变得稀奇,大龟壳一运到码头上,不少人就慕名前来观赏。 海上贸易目前是禁止的,可朝廷没说不能捡这种没什么涌用处的大壳子! 有出海捕鱼的人好奇地把它拖到岸上,不少人还嘲笑他费那么大劲拖个王八壳,方洪也听说了,和王雱闲聊时免不了提一句。 王雱贼心不死,还是想继续给《黄金国》刷一波存在感,便让方洪去打听这壳子有没有被人买走,没买就买回来,归来时沿路让说书人坐在龟壳上给人讲讲《黄金国》的故事。 这一路讲到开封,本来只在开封热过一波的《黄金国》已经在大江南北传开了。 回到开封,说书人已经自由发挥给了《黄金国》加了段跌宕起伏的“龟壳变奇珍”。 《黄金国》顿时再一次卖断货。 十二岁的元娘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里看自己刚刚上架的新书。 王安仁这天正好休沐,一手牵着一个女儿看着有人花钱买了元娘的书、看一些人边看边议论着书里的内容说要买回去给孩子看,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来。 王安石与兄长一家吃饭,饭桌上王安仁免不了要和王安石夸耀夸耀这件事。 虽然说小孩子不能夸,夸多了他们容易骄傲,可王安仁真的很高兴。 自从得知自己可能陪不了妻女多少年,王安仁刻板的性格改变了不少。没有经历过生死的人,不会体会到这种感觉:原本平平无奇的一切,一下子变得弥足珍贵,恨不得细细品尝吃的每一口饭、看的每一页书。 王安石从兄长家离开,面色有些不大好,看向儿子的眼神更是带着明显的不满。 明明儿子学什么都快,书背得好,字写得好,小小年纪能作诗,画画很不错,琴艺更是越好越好,可那有什么用,全都夸过了,不新鲜了。 人比人,气死人!看看兄长的女儿,十一二岁已经出书了,听王安仁说还卖得很不错。自己儿子怎么就不能出本书呢?王安石心里郁闷,牵着女儿、领着女儿回了家。 王雱和王安石斗法多年,一瞅王安石那神情,心里便生出点不妙的感觉来。他爹心情好像不大好啊! 王雱还琢磨着要不要彩衣娱亲一番,王安石已经开口教训:“你看看你大姊都出书了,你东搞搞西搞搞,什么都捣腾一下,怎么一本都整不出来?” 王雱没想到他爹在想这事儿呢。他才七岁,出个什么书啊,比起出书他还是更喜欢躲在背后闷声发大财。没办法,谁叫遇到的是实诚人方洪?方洪看重他后续带来的各种新点子,给他的“点子费”永远源源不断,他年纪这么小,出这个风头做什么? 王雱语重心长地劝他爹:“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千万不要和人攀比,攀比是最要不得滴,妒忌使你内心丑陋,妒忌使你面目狰狞!” 王安石:“……” 吴氏刚给小妹换下被汗浸湿的衣服呢,就看到王安石拿着根竹鞭子在院子里追着王雱跑,明明只有他们父子俩,愣是闹出了鸡飞狗跳的架势来。 吴氏怒冲冲地叫喝:“王介甫你做什么?动不动就抄起你那破竹鞭子,有你这么教儿子的吗?!” 小妹一脸大义凛然地挡到王雱面前,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我,保护,哥哥。” 王安石:“……” 这家不能呆了,还是回崇文院当图书管理员去吧。 王雱欺负完他爹,美滋滋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王雱熟门熟路地跑去敲司马琰家的门,招呼司马琰:“我们该去看热闹了!” 《黄金国》新炒起来的热度马上要过去,王雱和方洪说好要弄点新鲜玩意出出来热闹热闹。 正巧他和司马琰琢磨出来的“体检方案”已经快要收尾了,王雱觉得可以稍稍对外抛出一部分。 这不,方洪今天就要开始搞事情了。 第四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二章 这一天, 工部尚书兼知开封府刘沆一早醒来, 时间有些紧, 没在家中用膳, 牵了匹代步矮马出门, 胡乱在家门口附近的烧饼摊子买了个烧饼, 一手抓缰绳, 一手拿烧饼,边走边吃。 沿途遇上不少同样赶着上朝的同僚,刘沆也不局促, 笑笑算是打过招呼。大伙都是赶时间的人,谁都别笑谁! 宋朝大佬们的朝会定在每月朔望日,也就是初一和十五上朝。这日正逢朔日, 官员们都陆陆续续抵达紫宸殿外等着官家到来, 没有人敢迟到。 刘沆下了马,悄悄拍掉身上的芝麻碎, 昂步列入朝班, 聆听大佬们讨论政务。 刘沆这人性格疏豪, 不拘礼仪, 嘴还毒, 不说话还好,说话能噎死人。很多时候他都不说话, 不是他不敢说,而是为了同僚们的身心健康着想! 朔日朝会无波无澜地过去, 刘沆给自己今天的冷静理智打了个高分。回到当值的地方处理完公务, 便听底下的人来报:“刘尚书,大相国寺那边又有热闹了,要不要多派些人过去?” 前头说过,刘沆这个工部尚书兼着开封府的知府之位,开封府的大小事务也是归他管的。 刘沆听到这“大相国寺又有热闹”,眉心突突直跳。 大相国寺那一带,人多又杂,难管。偏偏还有人一天到晚在搞事情,打从前两个月他刚从那钱明逸手里接了知府之任,那边都不知闹腾出多少事儿了! 远的不说,前些天那商贾自汴河运了个大龟壳过来,搬在大相国寺一带讲什么《黄金国》续编,直接把周围的大人小孩都吸引过去了,每日讲书时大龟壳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 “又有什么热闹?”刘沆问。 “还是那方氏书坊弄的。”底下的人细细回禀,“今儿一早,方氏书坊便在门前张贴了几张什么‘视力检测表’,还请来几个人在旁边吆喝,让往来路人上前测一测视力。” 视力这词儿虽然新鲜,但也不难理解,明显就是视物之力。刘沆本要细问一下何谓视力检测表,转念一想,新出东西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当下说道:“行,你多派些人手过去。” 刘沆行事不拘小节,去休息用的里屋脱下官服,换上一身便服出了开封府往大相国寺那边走去。 两边相隔不过两坊,近得很,刘沆步行而去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大相国寺再过不远,便能见到一大群人热热闹闹地围在那儿。 刘沆也年过半百了,自认身子骨不算硬朗,没打算挤上前去。 左右看了看,刘沆选了对街一处茶坊,走上二楼准备寻个临窗的好位置瞧个仔细。 很快地,刘沆注意到最好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小童,还有个看着有十四五岁的少年默不作声地守在两小童身后。 谁家竟让两个小孩往外跑?两小童瞧着衣着倒是普通,可都长得粉雕玉琢,他们家里人竟不怕他们遇上拍花子? 刘沆迈步走上前,开口询问:“你们对面的位子空着么?能不能让我老儿坐下歇歇腿?” 王雱把司马琰拐出来看热闹,乍一听有人上前搭话还挺警惕的。他转头看去,只见刘沆一身儒生打扮,长得也不甚壮硕,显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还成,不像坏人!王雱点点头,很是乖巧地说:“您坐!” 司马琰也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规规矩矩地问好:“您好。” 刘沆把王雱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戒备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夸了一句“好机灵的小子”。他笑呵呵地问:“这一大早的,都在看什么热闹呢?” 王雱一脸懵懂和无辜:“看方氏书坊的热闹啊。”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把“视力检测”的大致过程给刘沆讲解了一遍,看了看刘沆脸上皱巴巴的皱纹,积极怂恿,“您也可以去试试,听说还可以试戴一下店里的‘护目宝镜’来着!” 司马琰:“……” 刘沆奇道:“护目宝镜又是什么?” 王雱脸上写满了“这你都不知道”的得瑟,给刘沆科普:“就是往镜架上嵌入用晶石磨成的镜片,镜片冰冰凉凉的,戴着可舒服了。要是你远的东西看不清,就用凹镜;要是你近的东西看不清,就用凸镜;要是你近的远的都能看清,只是想试试护目宝镜,也可以用平镜。” 这护目宝镜,自然是眼镜。这时代也有少量玻璃产出,只不过玻璃的配方不对,产出的玻璃都是不透明的,要捣腾出适合的玻璃还需要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 王雱暂时没那个财力,方洪则是没这个想法,前两年方洪派人南下找商机,最终在边远的琼州买下了一处矿藏,那矿藏里的矿石十分奇异,雪白皎洁,光亮照人,偶尔还能找着粉色的“桃花水精”。 方洪给王雱看了这“水精矿”,王雱当即提议方洪就地培养一批制镜师傅,那边地处偏僻,人力便宜得很。这“水精”作为镜片需要精挑细选,从色泽到杂质都需要考虑,加工起来也比较困难。 但,这是个淳朴的时代,你愿意出钱,自然有人愿意勤勤恳恳地给你干活!只要给钱足,制镜师傅们可以花上小半个月给你磨出两片完美的镜片来,绝对的精工细活出精品。 经过一整年的“秘密准备”,方洪手底下已经有纯熟的“配镜团队”。前些天方洪还来跟他合计,什么时候把这护目宝镜推出去。 由于成本的高昂,这护目宝镜注定不可能面对大众市场,事实上需要它的人范围也很有限:首先得是读书人,然后得是位高权重、极其有钱的读书人! 没办法,穷人根本没机会识字,更没机会看书看到近视眼——书老贵老贵了! 方洪准备先炒一波,再带着配镜团队找几个“活广告”,把这护目宝镜往高端市场卖去。广告的良好效应,方洪现在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王雱会积极地给刘沆推销,自然是因为这“护目宝镜”生意他也投了钱,最终收益和刘方洪是五五分成的——他把《三国杀》自己那份分成都投了进去,一点都不心疼,反正吧,方洪把钱送到他家也不归他管,还不如扔出去让它生点钱。 这刘沆气度不凡,显然是个有钱人,说不定是个潜在客户啊! 刘沆不晓得王雱的小心思,只觉得王雱的说法很稀奇。 这什么凹镜、凸镜、平镜,他还是头一次听,不过他在恩师那儿看过一个“取火镜”,那镜片就是水精磨成的,镜面莹泽透亮,十分雅致,轻轻抚上去,可以感受到它并非平整的,而是两面凸起。若是在取火镜下放一张纸,对着太阳照久了便能让它烧起来! 这想来便是这小童所说的“凸镜”了。 刘沆道:“这护目宝镜真有那么厉害,能让眼睛看不清的人把东西看清楚?” “那当然。”王雱锲而不舍地卖起了瓜,“人上了年纪之后,看书定然模糊得很,很难把字瞧清楚,眼睛也容易累。戴上这护目宝镜,看起书来就清清楚楚啦!” 刘沆和公文打了半辈子交道,年过五十之后确实越来越感到吃力。听了王雱这话后刘沆竟真有些意动了,问王雱:“那你可知道这护目宝镜上哪儿买?” 王雱麻溜地道:“对面方氏书坊可以预定,到时会有专业的团队给您检验视力、测定眉间距,为您量身定做一副护目宝镜,服务可周到啦!” 刘沆听着王雱顺溜地卖广告,心里便有了点猜测。他不动声色地询问王雱更多问题,最后终于摸清一件事:这小子和那方氏书坊关系匪浅,想他去买那护目宝镜呢! 光听王雱这么说,刘沆已听出那护目宝镜肯定不便宜。专人上门配镜、半个月手工制作,这样光是人工就很不得了了,更别提那镜面是以水精磨成的,价钱哪可能低! 刘沆笑了笑,把自己叫的那壶茶喝完了,招来个一桌桌兜售果子香药的小厮买了份果脯送给王雱三人,起身和他们辞别。 王雱拿起个果脯尝了口,眉毛鼻子都皱一块了,酸!王雱麻利地收起被酸倒牙的表情,一本正经地把它推给司马琰:“挺好吃的,你尝尝。” 司马琰瞪他。刚才她一直看着他呢,以为她没看到他刚才被酸得皱鼻子挤眼睛吗? 王雱阴谋没得逞,哼哼两声,编排起刘沆来:“你说这位老爷爷给我们买这酸果子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人家什么意思你还敢吃?”司马琰觉得王雱警惕心太弱了。 “买都买了,人也走了,不吃多浪费。”王雱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司马琰说:“我看你那小心思人家全看清楚了,特意挑酸果子送你。” 王雱拒不承认:“我什么小心思?” 司马琰实话实说:“推销‘护目宝镜’的心思。” 王雱摸摸鼻头,继续哼哼:“我亲自给他推销呢,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儿!” 不得不说,王雱的推销还是很成功的。 刘沆越过人群,按照王雱说的去书坊里找人登记,小厮立刻毕恭毕敬地把配镜流程给他讲了一遍,服务到家地请他到雅室里进行视力检测。 雅室不像外面那么喧嚷,可以让刘沆从从容容地体味这项新事物。 测定好各项数据,有人取来一副崭新的护目宝镜给刘沆试戴。 刘沆走到书架前去下一本书,翻开一看,发现自己的目力果然大不相同,可以毫不费劲地把书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了! 对效果满意了,配镜师傅又拿出画着眼镜框样子的“宣传册”给刘沆挑。刘沆拿过宣传册一翻,发现这方氏书坊果然周到,竟还配上个半身的人像,给购买者显示不同场合、不同脸型、不同轻重的眼镜框搭配起来是什么效果。 摸着那顺滑漂亮的宣传册,刘沆不由想,自己出的文集纸张都没这么好!他甚至有些意动,准备下回要出书时找这方氏书坊挺好。 刘沆薪酬不错,无不良嗜好,家底还算丰厚,当下便给了定金,回家等方氏书坊给他送这“护目宝镜”。 另一边,王雱和司马琰趴在茶坊二楼的栏杆上瞧够了热闹,招呼曹立一同回家去。大相国寺一带鱼龙混杂,曹立紧跟在王雱两人身后警惕着过往的所有人,哪怕看到有偷儿在偷别人荷包他都没挪动半步。 保护王雱和司马琰才是最重要的。 王雱倒挺想支使支使曹立去见义勇为,可惜曹立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娘叮嘱说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寸步不离地跟着,茅厕都不带上! 安然无恙地把司马琰送回家,王雱有了新主意:“我们在京城也安顿下来了,曹立你总跟着我多没趣,不如我们找点事干。” 曹立点头听命。到京城后他的职责就是护着王雱到处玩儿,确实把他给闷坏了。 王雱道:“我听说京城有个地方叫‘无忧洞’,你听过没?” 曹立老实回答:“听外面的人提过,说那是盗贼聚集的地方,住着许多‘江湖人士’。”事实上这些三教九流的人也不全都是盗贼,他们偶尔也会做点正经事:跑跑腿、卖卖果子、传传口信、拉拉皮条。 “你想办法混进去,拉拢一些能用的人,到时候我们把他们干的活计全盘接下来好好规划规划。”王雱大言不惭,“你性子太直,与他们打打交道,对你往后领兵打仗有好处。” 一开始王雱笃定地说什么“你以后要当大将军”,曹立心里还挺别扭,现在曹立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听着了。他应下王雱的话,拿着王雱给的“活动经费”想法子寻那无忧洞去了。 曹立离家半个月,方氏书坊的护目宝镜正式在朝中大佬之中传开了。因为望日这一天,刘沆戴着他刚拿到手的护目宝镜上朝去了! 第四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三章 望日这天, 刘沆依然骑着矮马, 啃着撒了芝麻的烧饼, 踩着点赶朝会。到紫宸殿外, 他衣袖上落的碎芝麻已经拍干净了, 取出上朝用的笏板。 这笏板是百官上朝时记事用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要紧事全先打好草稿记在上面,免得上朝时殿前失仪,忘事儿了或者磕磕绊绊。 像刘沆这样的老臣, 上朝经验丰富得很,基本不需要往上面写什么,比如刘沆从前就只在上头写“忍住不要瞎哔哔”“忍无可忍也得再忍忍”“不要轻易放出毒舌这终极武器”等等箴言。 没办法, 上了年纪写再多也看不清不是?索性拿着充样子。 今儿刘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 腾出手扶了扶自己花了大价钱买的眼镜,左右一打量, 周围人笏板上的“小抄”尽收眼底。 大部分人都明敞敞地亮在那儿, 不怕谁瞧见;那些个藏着掖着的, 等会儿一准要搞事情! 刘沆气定神闲地扫了一圈, 不出意外地瞧见御史台的几个家伙面孔紧绷, 笏板死藏,一看就是要怼人了。 御史台的官员专职怼人, 上至官家、宰辅,下至文武百官, 他们都能瞅准机会弹劾几句。今日也没出乎刘沆的预料, 官家议完大事,御史台官员立刻出列:“臣有本要奏!” 刘沆正准备看戏,对方的话却让刘沆的好心情消失无踪。 这一次,御史台怼的是他! 前不久,张贵妃母亲娘家一个家仆犯了事,刘沆这个开封知府依法判处了那家仆。御史台的意见是“你处理了家仆,怎么不处理曹家?这是包庇,这是想讨好后妃”! 说起这张贵妃,那是圣眷极浓的,去年刚被破格封为贵妃,可谓是独宠后宫。 官家因为对张贵妃的喜爱,还给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好些个肥缺——若是能讨好张贵妃让她吹吹耳边风,绝对是个了不得的进身之阶。 刘沆觉得自己挺冤,哪有家仆犯事就要“除恶必尽”把主家也连根拔起的?他忍了忍,没回怼,默不作声地等官家裁决。 张贵妃眼下是官家的心头肉,官家哪能容忍御史把这帽子往张贵妃头上扣,他不仅没训诫刘沆,还夸了刘沆处事公允,绝无讨好之意。 御史一听,晓得了,官家心偏! 御史们齐刷刷看向刘沆,觉得这人颇有奸诈之相,决定以后多找找他的茬。 可细看之下,他们又注意到刘沆脸上戴着个古怪玩意,有资格参加朝会的人大多有儿有女,依稀也听儿女说起过这么个叫“护目宝镜”的新事物。只是京城每日稀奇事那么多,他们也就听听罢了。 于是又有御史上前一步,举起笏板弹劾起刘沆殿前失仪来:上朝的着装是有规定的,你怎么自己戴了个所谓的“护目宝镜”?! 刘沆本就因为被弹劾心里不爽,再听御史继续找茬,没忍住怼了回去:“敢问你身上是不是连个荷包都没带?我戴这护目宝镜,与你带荷包有何不同?我年过五旬,目力减弱,如今有了这护目宝镜,视物轻松多了!” 刘沆与御史唇枪舌战起来,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官家在中间和了和稀泥才终止互怼。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刘沆的护目宝镜倒是出了名。不少与他交好的同僚都过来问他:“护目宝镜当真这般神奇?” 刘沆也不吝啬,借给几个有同样困扰的人试戴,那几人一戴,眼前果真一亮,原本模糊的书文都变得清晰起来。众人便骂道:“得了如此好物,你也不与我们说说。” “我那日也是听说大相国寺那边很热闹才过去瞧瞧,”刘沆道,“光是这小小的宝镜,那边的人就来了几回,把镜片磨来磨去,中间还废了好几片,最终才挑出这大小、厚薄都适合的。价钱贵是贵了些,却也值得。” 刘沆的同僚们官职都不低,自然不差钱,一听人家服务这般周到,做起宝镜来精益求精,便都起了去做一副的心思。 方氏书坊这半个月来一直在展开“护眼宣传”,在门口贴上一些用眼注意事项,什么不能伏案久读啦、什么看书久了最好远眺远眺啦、什么每天坚持做眼保健操啦。 这些宣传话里话外透出一个意思:你眼睛不好,是读书读多了,用眼太勤伤了眼。如果你兜里有钱,你视物又不清晰,不要害羞,不要担心自己特立独行,戴眼镜是读书人的标志啊! 可惜这护目宝镜是新鲜事物,价格又极其高昂,宣传来宣传去都只有方氏书坊一批老客户愿意预定,堪堪让方洪的前期投入回点血。 方洪没怀疑过王雱的主意,因而也没太着急,不急不缓地铺展着宣传工作。 这一天书坊负责登记护目宝镜订购名单的人却匆匆赶来,告诉方洪这天忽然多了好些个订单,来人都是仆从,报出的名儿非富即贵。 方洪精神一振。 来了,终于来了! 风潮这事儿,一般是从上而下地带动,用王雱的说法就是上头流行什么,下边很快会流行什么。只要能撬开朝中大佬这个高端市场,一切就好办了! 每个大佬家里总有读书人吧?每个大佬总会收几个门生吧?年纪大点的,门生又会收门生!只要是个大佬,肯定会桃李满天下啊! 方洪叮嘱:“预定的人再多、身份再高,也要按顺序来、按程序走,每一个环节都不能轻忽!”大佬们的光没那么好沾,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小商贾肯定扛不住。 方洪把管事打发走,马上去找王雱说起这事儿。 王雱笑眯眯:“挺好的,市场打开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哪怕得知即将会有巨额进项,王雱还是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在王雱面前,方洪总觉得自己才是七岁的那个。方洪在心里感慨一番,把要紧事务挑拣出来与王雱商量完了才离去。 方洪前脚刚走,王安石下衙回来了。自从当了兼职修书的国家图书馆管理员,王安石每天都泡在书堆里,自在得不得了。 今日他回来时面色却不大对,王雱掐指一算,有事儿!他麻溜地跑上去给王安石捏肩膀,乖乖巧巧地问:“爹,您遇到啥烦心事了?说来听听!” 小妹见状也立刻搁下新得的绘本,迈着小短腿跑过去。她个头矮小,只堪堪比王安石膝盖高些,抬起短胳膊积极地给王安石捶膝盖,还学她哥讲话:“说,听听。” 王安石把小妹抱起来,教育她:“别老学你哥,迟早学坏了。” 小妹不高兴了,撇撇嘴反驳王安石:“哥哥,不坏。” 王雱得意地笑。 王安石从怀里掏出王雱让人给他做的“护目宝镜”。自从得了这护目宝镜,他看人竟奇异地清晰多了,看书也轻松了许多。 王雱说他是看书看多了,以前还总爱通宵读书,看坏了眼睛,算是什么“近视”。 王安石让王雱给他把凹透镜凸透镜的原理讲了一遍,没听太懂,况且别人都没这玩意,他自己戴出去太突兀,免不了被人问东问西。王安石最烦那些没用处的寒暄,因此都只在独自看书的时候戴上,知晓这事的只有三两个相熟的同僚。 不想今日朝会居然因为“护目宝镜”吵了起来! 王安石还不够格上朝议事,这事儿是同僚听说后过来给他讲的。听说不少朝中大员都去刘沆那试戴“护目宝镜”,大约是要去定做了! 王安石问王雱:“这东西是你想出来的?” “哪能啊。”王雱一脸无辜,“不早说了吗?方叔琢磨出来的,书坊那边正在往外卖呢。爹你看到同僚戴了吗?那多好啊,你不用藏着掖着了!” 王安石不太信任王雱,自从纸牌分来的“个人所得”被要求上交以后,王雱看着就消停多了,竟没有再捣腾别的东西。 上回和沈括搞那个《三国杀》现在还流行着呢,这小子却说那全是沈括搞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眼下这个护目宝镜卖到了朝会上头,王雱也说和他无关。 王安石不得不怀疑王雱是想悄悄藏个小金库。 时人讲究“父母在不有私财”,意思是只要双亲还在,你的俸禄、田产都得交给父母打理,各项支出都得从大家分到小家。 王雱年纪小小,小金库却比很多大人都殷实得多,若是他自己再私藏更多钱就过线了,对他往后很不利。 若是将来他金榜题名、步入仕途,旁人知晓了这事少不得会用来攻讦他。 王雱见他的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立刻指天发誓:“我一个铜板都没碰。” 王雱和方洪没签契书,也没收半点真金白银,方洪诚信待他,他也以诚待方洪,有什么好想法自会捎带上方洪。 反正钱拿到手他花不了多少,他爹也不是好奢华的人,更花不了多少,所以王雱的想法是砸钱买人才,各行各业的人才都先培养一批出来,搞搞研究搞搞发明。 只要运气够,砸出一样能推广的东西,前期的投入就能彻底回本! 来到宋朝七年多,王雱早看清楚了:宰相这活儿就是轮流当的,开封城内随随便便拉个人将来都有可能当宰相。 所以他爹将来能当宰相,那也只是短短几年、一两个任期而已,结束了就结束了。若是变法失败,下场更惨,像韩琦、富弼、范仲淹都在新政失败之后扔到外地搞基建。 到那时候,要去的地方可不一定能像两浙路那么富裕,想要发展起来艰难得很呢! 搞基建,搞经济,哪样不要钱?王雱准备先攒攒本钱和人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他可是要当纨绔衙内的人,绝对不能穷困潦倒啃窝窝头! 王雱自觉自己情怀高尚,即便对上他爹狐疑的目光还是一脸坦荡。 王安石斜睨着他,淡淡道:“且信你一回。” 王雱成功蒙混过关,警惕心极强,接下来几天都在装乖,没事就带着妹妹、叫上元娘二娘去找司马琰玩儿。三个姊妹认真在桌前涂涂画画,王雱又悄悄拉着司马琰嘀嘀咕咕地说他爹眼睛太毒辣,一点蛛丝马迹都能看出端倪来。 司马琰从来都没把她爹和王雱他爹当好忽悠的人,看王雱一脸唏嘘地叹气,只能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好骗吗?” 眼镜因地制宜的改良和研发,司马琰也是出了大力气的,毕竟她对眼睛这个构造的了解十个王雱也比不过。 可从一开始司马琰就提出自己不会出面也不参与分成。 没办法,她爹是个想法十分保守的人,允许她与王雱书信往来、每日见面,掺和什么纸牌的“创作”,完全是得益于他们认识时年纪足够小。 相比王雱,她将来肯定会受到更大的限制。 王雱见司马琰被自己的叹气弄得情绪有些低落,立刻转开话题:“以后你还打算当医生吗?” 司马琰说:“不容易。我了解过了,这年头的女医有两种,一种是官府挑选无夫无子女的官婢去学医,主要给贵人女眷诊病;另一种是出家,方外之人自然不受拘束。” 不管哪一种,司马琰都不可能,她算是官宦子女,哪能做那女婢之事;出家更不可能,她爹娘只得她一女,她要是出家了他们还不得哭瞎眼睛? “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王雱对司马琰说,“别怕,你还小呢,我会给你搭桥铺路的。你只管好好钻研,多学些看家本领。等你长大了一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厉害医生,等着挂你号的人会排个十年二十年。” 司马琰有些忧心:“你还是不要做出太标新立异的事。” 与众不同又表现突出的人最容易招来横祸。哪怕她再不愿意在后宅里过一辈子,也不想王雱冒天下大不讳去做那些会让他变成活靶子的事。 王雱没心没肺地说:“没事,有我标新立异的老爹在前面顶着呢。” 司马琰瞪他:“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爹的吗?” 王雱理直气壮:“才不是编排,我是实话实说。你不知道,前两年我看我爹的手稿,上头写的是搞贷款赚利钱;前不久他稿子里又出了新东西,这次搞的是宏观调控!” 他爹的想法是,物价时贵时贱,价格波动太大,遇到荒年极可能对百姓造成破家灭门的打击。所以,可以对物价实施宏观调控! 简单来说就是商品滞销时官府统一买入货物给囤起来,高价时把东西放出去平价卖掉,这样可以把物价维持在稳定状态,还可以把商贾们的利益收归朝廷所有! 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钱来得多也来得快。 可惜就是打击面太广了。一棒子打下去后商人们全都赚不了钱,工商业、零售业大面积被打击,商贾统统破产,失业人口急剧上升,造成的社会问题绝对不会小。 哪怕失业问题先不考虑,朝中官员也不会乐意的,眼下的商贾哪个不是背靠大山? 官员们虽然自己不能经商,可不妨碍商贾们给他送钱啊!一般来说这不叫行贿,这叫孝敬,晚辈要孝敬长辈,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他爹想出的这“宏观调控”,也会大大地得罪人! 王雱嘀嘀咕咕地把自己偷看来的新法给司马琰讲了一遍。 司马琰也没话说了,只能说王安石思维灵活,脑洞奇大,每个想法都比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了。 王雱老气横秋地直摇头:“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蛋啊!” 司马琰:“……” 有他这么说自己老爹的吗? 王雱在司马琰家玩耍够了,带着妹妹回了家。这一回他们有钱了,租的地方是带院子的。一进门,王雱便嗅到了炖肉的香气,美滋滋地领着妹妹去找他娘:“今晚炖肉吃么?老香了!” 妹妹也跟着说:“老香!” 吴氏戳王雱脑门:“别把你妹妹也带成小馋鬼了。”她笑着提了另一件事,“方才曹立回来了,家里木柴不够,我让他出门买柴去了。” 王雱看了看锅里分量十足的炖肉,点头说:“怪不得你炖这么一大锅。” 曹立那饭量,这一大锅肉他自己能吃光光! 吴氏说:“你天天支使人家在外面跑动,还不想给人吃点好的不成?”一开始吴氏被曹立吃得挺心疼,后来相处久了,又见识过曹立叔父对他的恶劣态度,吴氏早把曹立当自家人看待。 王雱上前踮起脚给吴氏捏肩膀,哄道:“有的人看起来凶凶的,实际上人可好了,比如我娘!” 吴氏笑骂:“你说谁凶?” 小妹年纪小,不畏权威敢于直言,奶声奶气地应和她哥:“娘,凶凶的!” 第四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四章 宋朝吃肉, 体面的不便宜, 便宜的不体面。 比如牛肉, 牛向来是禁宰的, 得留作耕地用, 朝廷颁布了许多次禁令严禁民间宰杀。 当然, 为了满足富贵人家的口腹之欲, 宋朝的笨牛特别多,有的撞树上撞死,有的往悬崖下摔死, 还有的平地摔崴了四只脚。总之,死都死啦,不吃多浪费! 是以市面上还是会有牛肉供应, 就是贵。比牛肉更贵的还有羊肉、鹿肉、獐肉, 没办法,数量少。 宋朝疆域太小, 适合养羊的地方都被少数民族把控, 冬天想涮个羊肉都得数着片来吃, 太可怜了! 寻常人家, 能炖点猪肉吃已经很难得了。家中只有四口人, 厨房也小,吴氏强拉着曹立坐下一起吃饭。曹立推辞不过, 只能坐下。 王雱给他妹妹卖安利:“猪肉吃多了有点腻,回头换点别的给你尝尝。去年你还小, 吃不得羊肉, 今年冬天我叫方叔弄点新鲜羊肉来,烧开汤底烫熟就吃,有点膻,可特别鲜,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小妹立刻吃了这安利,眼睛闪闪亮亮,迫不及待地说:“想吃!” 王雱继续发表高论:“照我说,收复燕云十六州算什么,打几片草原下来才好,那草原虽不能产出多少粮食,可是牧草鲜美,养出来的牛羊可好吃了。”王雱豪气干云地在饭桌上点将,“曹立,等你进了军中呢,先拿回那燕云十六州鼓舞鼓舞士气,回头再北上把上头那一大片草原打下来,咱一起吃个烤全羊!对了,还有大兴安岭,据说那儿‘锦鳞在水,香菌在林,珍禽在天,奇兽在山’,一听就遍地好吃的,必须得打下来啊知道不?” 小妹也一脸期待地望向端着贼大大碗吃饭的曹立:“打下来!” 曹立:“……” 王安石虽则已经习惯自家儿子不着调的性格,却还是被他的大言不惭弄得手痒痒,想好好揍揍他。别说北上了,光是燕云十六州就足够让人头疼! 当初太~祖皇帝在宫中特别设立一个“封桩库”,说等攒够了前就把燕云十六州赎回来或者养兵打回来。 可惜到了神宗时期这封桩库被挥霍得差不多了,到官家继位之后朝廷财政紧张,冗兵、冗员问题加剧,每年官家都必须从内藏库取出钱绢补给军需军储。 比如今年二月需要犒赏河北、陕西、河东三路大军,官家就从内藏库取出了五十万绢。 没有钱,没有猛将能兵,想要开疆扩土谈何容易?更何况朝中百官大多不喜言战,在许多人看来安安稳稳守住边防就挺好,真要打起来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变数太多! 王安石道:“这些话你在自家饭桌上说说便好,到外面可别说了。” 王雱望向他爹:“为什么?” 对上儿子乌溜溜的眼睛,王安石一下子没了话。他自己就不是谨言慎行的人,很难要求儿子闭上嘴。 再有,男人大丈夫哪有不想建功立业的。若是能碰上满腔壮志的雄主,朝廷当真如儿子所说的那样去开疆扩土,那他哪怕是得罪天下人也乐意去做。 “哪有那么轻松?”王安石说,“你要打仗,首先得朝廷有钱;朝廷有了钱,你得让朝廷上下齐心迎战;朝廷上下愿意支持了,你还得有好兵好将——我说的三件事,不管哪一样都很难办到。” 王雱给王安石背书:“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王安石敲他脑袋:“行吧,我活久点,看你给生些子子孙孙为大宋开疆扩土去。” “曹立你可别听他的那些丧气话,”王雱殷殷地嘱托曹立,“为了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吃上涮羊肉,你千万要迎难而上啊!” 王小妹也学着王雱的语气:“迎难,上!” 晚上睡觉时王安石和吴氏嘀咕:“小妹整天和她哥腻一块,早晚会被她哥教坏。” “哪里教坏了。”吴氏觉得挺好,“男儿志在四方,雱儿能说出那样的话,我挺高兴的。难道你喜欢那些个唯唯诺诺的傻小子?” 王安石听了,没再多说。主要是连他都不敢多想的事,他儿子却轻轻松松地在饭桌上说出来逗妹妹。瞧王雱说得跟玩儿似的,真做起来能有那么轻松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且不提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军中纷争和朝廷纷争就不是寻常人能卷入的。 可是人活一世,若是连想一想都不敢,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王安石这一整夜的睡眠都极浅,梦里翻来覆去地浮现“收复燕云”“打下草原”两句话,早上醒来前,他已经坐在草原烧起的篝火旁吃起了烤全羊。 梦醒之后,王安石翻身坐了起来,摇摇头晃去脑海里还没完全散去的美好画面。 吴氏也醒了,她起身收拾收拾,替王安石整理好衣襟与腰带,口里问道:“官人夜里梦见什么了,又是打打杀杀又是哈哈大笑的,听着怪吓人。” 王安石面上一臊,绷着脸说:“没什么,醒来就不记得了。”王安石早早用过早饭去上衙。 崇文院有弘文馆、史馆、昭文馆三馆,王安石这个史馆修撰工作很轻松,看看书修修病句错句就可以了,偶尔接到上头的编书任务才会忙起来。 他把自己的任务做完了,在“国家图书馆”内找舆图看,舆图版本颇多,画得都挺粗糙。 王安石作为一个实打实的文科生,还真没仔仔细细看过舆图。许多读书人都在喊收复燕云,实际上很多人连燕云在哪里都不晓得! 王安石也是第一次认真地在地图上找燕云十六州,找到之后他在心里给它画了个圈,又去找王雱所说的“产出大量牛羊”的草原。 一看之下,王安石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对的,草原都在别人手上呢,辽国、西夏都占了好地方,牛羊能吃到腻! “介甫在看什么?”一把熟悉的嗓音传入王安石耳中。 王安石下意识道:“想牛羊。”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抬起头一看,来的不是司马光又是谁? 在好友面前,王安石自是不会觉得窘迫的,坦然问道:“君实你怎么来了?” 司马光道:“我如今在太常礼院任职,九月将有一场大祭,有些事我需要过来知会一下史馆的人。”忙完了正事,司马光自然想寻王安石说说话,一问其他人才晓得王安石自己躲着看书!司马光问,“你刚才说想牛羊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也不隐瞒,把王雱在饭桌上的戏语给说了出来。 王安石道:“那小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说。偏我听了晚上还做了个梦,我梦见我与君实还有子固他们在草原上吃烤全羊。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司马光听了默然片刻,也被王安石所说的场景勾了去。他比王安石虚长几岁,王安石能想到的种种难处他自然也能想到,叹息着说:“也只有年纪小才敢畅所欲言。”年纪越大越是瞻前顾后,再老个十几二十岁怕是连做梦都不敢做了。 王安石道:“君实你这话就有些丧气了,我们不过而立之年,能做的事多得很。我儿说得对,‘子又有子,孙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若是他们真有那等雄心壮志,我们给他们垫垫脚又何妨。国穷则富国,兵弱则强兵,世事总有千难万险,一步一步往前迈总是不会有错。” 富国强兵! 司马光道:“谈何容易?” 王安石道:“若是容易早有旁人做了,何须等到你我来做?人生一世,须得迎难而上才不算白活。”王安石对司马光诉完衷肠,又想到了自家混账儿子尾巴随时能翘上天的德性。他赶紧补了句,“这些话你切莫与我家那混账小子提起,那混账小子本就胆大包天,决不能再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司马光笑了起来,若说王安石什么时候才像个尘俗中人,那肯定得是提及他一双儿女时了。 司马光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你在鄞县给阿雱找了个先生,如今离了鄞县,先生不在这边,你在家又难管束他,不如让阿雱跟我学文好了。” 王雱没事就往他家跑,别人不注意他就拉着司马琰坐一旁嘀嘀咕咕,司马光横看竖看,觉得这小子必然是功课太少、过于清闲了! 司马光这番来寻王安石,正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治治这小子。 王安石听司马光说“你在家难管束他”,不由老脸一红。论起家中地位,他确实是挺低的,那混账小子最会搬救星,不是躲他娘身后就是躲他妹妹身后,想揍他都揍不了! 王安石诚挚谢道:“君实你若愿意收下那顽劣小子,我自然求之不得。” 王安石傍晚回到家,马上提着束脩、拎着王雱去司马光家,生怕去晚了司马光会后悔。王雱脑子还是蒙的,想再挣扎一下:“我不是拜了楼先生为师吗?” 王安石道:“换了地儿读书,不得换人教你?等将来你金榜题名了,你还是‘天子门生’呢。” 为了防止拉帮结派搞党争,宋朝把参加殿试被录用的士子都归为“天子门生”,意思是别惦记帮你老师和别人撕了,你的老师是天子,以后好好给天子做事才是正道。 王雱一脸生无可恋。虽说吧,司马光是司马琰他爹,不仅很牛逼,还长得挺帅,并且写出了后世皇帝、官员们都爱摆在书架上装逼的鸿篇巨著《资治通鉴》……可是,他还是不想沉迷学习啊! 王安石瞅见王雱那小模样儿,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正确。楼先生不在就可以天天到处溜达玩耍?做梦! 王安石亲自领着王雱上门,司马光也正儿八经地整装相迎。 瞧见王雱站在王安石身边装乖巧,司马光露出和气的笑容收下束脩:“介甫何必如此客气。” 王雱知道自己没法违抗两个长辈的决定,只能乖乖行了拜师礼,喊司马光一声“老师”。 司马光一脸镇定地还了礼,当场考校了王雱一番。 王雱以为自己读的书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司马光博览群书,考校完以后精准无误地给他列了一长串单子,淡淡道:“这些书我的书房里就有,你过来时可以到我书房里读一读。” 王雱拿过单子一看,两眼一黑。这都是从那个旮旯找出来的书啊,他居然一本都没看过! 王雱能怎么办,只能乖乖把“扩展书单”给收好。司马光与王安石还有话要聊,打发他去找司马琰玩。 王雱一见到司马琰立即叽里呱啦地把两个狼狈为奸的大人控诉了一番,唏嘘感叹:“减负说了多少年,我们这些可怜孩子的书包还是那么重啊!” 司马琰被王雱的理直气壮弄得有点无语,这家伙到底哪来的脸说自己是“可怜孩子”?她只能宽慰:“多看点书没坏处。” 王雱自然也知道没坏处,可他就是想搞搞事。王雱和司马琰说起另一件事儿:“我今天和曹立出去了一趟,见了个人,这人你肯定也认识。” 司马琰问:“谁?” “你猜猜看。”王雱卖关子,“我给你点提示,‘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也是一首选入九年义务教育的古诗词! 司马琰记忆力不差,立刻报出一个名字:“柳永?” 王雱点头。给司马琰说起柳永的情况,柳永老啦,长得已经不算特别帅,而且病重在旅舍里,听说住店的钱还是某个女伎帮付的,店家怕他病死在店里,一直想方设法催促他搬出去。 这半个月以来,曹立一直在和“无忧洞”的人打交道,已经顺利让一部分人归拢。 所谓的无忧洞,其实就是开封府下水道。着开封府下水道又宽敞又曲折,不少无家可归的人以及盗贼之流都躲在里头苟且生活。 有人和曹立提起了这位“柳先生”,说他没喝醉时会给在无忧洞外玩耍的小孩们教几个字,是个好人。 曹立考虑过后便掏钱给这位柳先生请了大夫,途中曹立碰到心慕柳先生的女伎,才晓得柳先生非常有名。 想到自家衙内热爱搞事的性格,曹立自然是立刻回家找王雱。 王雱对这种上青楼不必花钱的风流人物十分敬佩,屁颠屁颠地让曹立领他去见见柳永。 柳永果然病得挺重,一脸的病容让王雱看不出他曾是个风流才子,不过不要紧,这可是传说中的“奉旨填词柳三变”,据说柳先生出名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王雱积极怂恿柳永到方氏书坊出个书,赚一笔稿费改善改善生活。被王雱拉着打了场《三国杀》,柳永精神好了不少,还给王雱指出卡面上的美人图缺了点“媚骨”。 论品鉴美人,柳大大绝对是专业的! 王雱说:“媚骨不能有,会被说有辱斯文。” 柳永沉默片刻,点头表示王雱说的对。他写的词就一直被那些个正直儒生说是“淫词艳曲”“轻浮浪荡”“不堪入耳”。 柳永笑着看向王雱,戏谑道:“想不到小友你年纪小小竟懂媚骨是什么。” 当然,这些对话王雱没敢给司马琰说,只和司马琰说自己和柳永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 作为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男孩儿,王雱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司马琰对柳永的了解不多,更不知道柳永是青楼常客——还是可以不花钱的那种。听王雱说柳永病倒在旅舍,日子过得穷途潦倒,便说:“你给他牵牵线也好。” 王雱听司马琰这么说就放心了。他又开始凑到司马琰旁边瞎扯淡起来:“现在你爹是我老师了,这么算来你就是我师妹啦。师妹赶紧叫声师兄来听听!” 王雱刚把话说完就被重重地拍了下后脑勺。 王雱转头一看,他爹和他新鲜出炉的老师司马光都在后头呢,他赶紧认怂:“爹,你和老师说完话啦?” 自己儿子调~戏人家女儿被逮了现行,王安石哪里还待得住,对司马光说:“我先带着混账小子回去了。” 司马光维持着一贯的良好风度:“我送送你们。”司马光从书架上抽出两本厚厚的书,送王安石父子俩到门口后把书给了王雱,殷殷叮嘱,“把这两本书看完再过来,到时候我会抽些内容考校你。” 王雱:“……” 叫你嘴贱_(:3」∠)_ 王雱乖乖把两本厚重的书抱在怀里,老老实实地跟着王安石往回走。 王安石见儿子一脸憋闷,心里乐得很,领着王雱回到家脸上还是笑着的。 吴氏见儿子怏怏不乐,丈夫倒是乐呵呵,不由关切地问:“雱儿怎么了?” 小妹蹬蹬蹬跑过来,昂起小脑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学她娘问王雱:“怎么了?” 王雱感受到母亲和妹妹对自己的关心,顿觉自己应该坚强点振作起来。不就是区区两本书吗!有什么难的! 王雱豪气干云地说:“没事儿,我要开始看书了!” 小妹跟着王雱坐到书桌前,也摊开自己没看完的绘本:“看书!” 吴氏看着他们兄妹俩有模有样地坐一块挑灯夜读,脸上不由带上了笑,转去厨房给他们煮甜汤去。 第二日王安石去上衙,王雱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带着妹妹在看书。 等王安石走远了,他把妹妹交给他娘,堂而皇之地跟着曹立出门去了。他与柳三变约好了,今儿再去陪他玩局三国杀。 到了旅舍,王雱便见到个娉娉袅袅的女子在给柳永喂汤药。王雱眨巴一下眼,看向精神好了不少的柳永。柳永招呼他坐下,三两下喝完汤药,笑着说:“小友果然守信。” 柳永邀那女子一同来玩三国杀,女子显然是时下很受士子们欢迎的女伎。 宋人风雅得很,但凡好友相聚免不了要下帖子唤几个女伎过来相陪,受欢迎的女伎琴艺好、唱腔好,还能识文断字。了解完规则,女子便轻轻松松地与两人玩了起来。 到三局杀完,柳永才取出一份文稿,让女子拿好离去。人一动,屋里掀起一阵香风。王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目送女子离开。 柳永斜睨着王雱:“怎么?头一次见着女伎,挪不开眼了?” 王雱直摇头,一脸的敬谢不敏:“这香有点呛人。” 他没有瞧不起这些女伎,因为这年头的女伎往往是身不由己,要么是家中犯事被发卖,要么是自小被拐卖,和后世一些为了享受和虚荣而卖身的人不尽相同。 只不过王雱是个相当洁身自好的人,再怎么口花花,他心里对拥有一个温馨稳定的家庭还是非常渴望的,不会因为这个时代允许纳妾、以招伎为雅事而动摇。 人要是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还指望能管住什么呢? 柳永见王雱年纪小小,脸蛋上的神情却严肃得紧,顿时笑了起来:“等你再大些,晓得了其中滋味,肯定不会这样说了。” 王雱才不接这话。 柳永取笑完王雱,正了正脸色,与王雱说起正事儿:“我听说你让人在外城租了处宅子,准备找夫子给‘无忧洞’里的小孩们开蒙?” 王雱望向柳永:“先生认为不妥?” “当然不妥,无忧洞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三教九流皆有,鱼龙混杂。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便是能稳住他们三两个月,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故态复萌。”柳永道,“你何必白白费这个钱?” “若先生真这么想,又何必教他们识字?”王雱亦正色道,“稚子无辜。若他们诚心向学,多费些银钱也无妨。” 柳永摇头:“初时我见了你还道是遇上了同道中人,不想我却是看走眼了。走吧走吧,你别再来了,看到你们这些人就烦。” 王雱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我就不来了!等蒙学修好我会让曹立来请先生,到时您可别偷偷跑啦,您还欠着我药钱呢!” 第四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五章 外城屋宅租金比内城便宜, 但也不是人人都租得起。曹立相中一地儿, 是居养院旁的空宅。 所谓的居养院, 是每年入冬后定时收养鳏寡孤独者的福利机构, 里头住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弃婴。 此宅独居一老翁, 无妻无子, 不与旁人往来, 也不参与科举,一生与书相伴。每逢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便张贴告示表示可以把半个宅子租出去, 换些租钱买书和吃喝。 曹立见了老翁的告示,当即上门去与老翁相商。老翁听他一半大少年说要办蒙学,讥笑道:“叫你主家来谈吧。” 于是老翁见着了小豆丁似的王雱。 老翁:“……” 许是因为王雱年纪着实太小, 再多的不合常理也让老翁无话可说。 两边一商量, 老翁不仅答应租出大半个宅院,还表示可以开放自己的一屋子书当“蒙学图书馆”。 王雱欢喜得很, 老翁却又提了个建议:隔壁居养院有不少弃儿, 若是能让他们一起入学他愿意参一份子。 原来老翁年轻时不屑情爱, 老来倒觉寂寞, 听旁边小孩欢声笑语少不了心生喜爱, 平日里会买些吃食过去逗小孩们玩,时日久了, 心中自是多了几分挂念。 见王雱这半大小孩还敢提出租房办蒙学,老翁也动了帮小孩们开蒙的念头。 王雱听了, 一口应承下来。左右不是他负责教, 管束一群熊孩子的事儿就交给这老先生和柳先生烦恼去吧! 于是两边交换了姓名,老翁与司马光他们一眼喊王雱一声阿雱,王雱则喊老翁“常爷爷”。 常老头要参一份子,这改造工作自然进行得非常顺利。 王雱挑了三间采光好的大房子当教室,又挑了间小房子当“教谕办公室”。大体定下来了,陆陆续续跑了几个木匠店,定做一批适合蒙学使用的桌椅。 其中一个教室不是蒙学专用的,是王雱准备用来开夜校! 在鄞县时,地方小,丁口简单街头巷尾都能说出彼此姓名,因而王雱要开什么“专题讲座”的时候大伙都很捧场。 两三年下来,王雱对于这种专业培训班已经非常有经验。 普通百姓入夜后娱乐不多,有些穷人家里为了省灯油会早早睡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许多老百姓的生活写照。 王雱准备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定期给百姓搞搞培训,哪怕是干农活,也能学个更科学、更高效的堆肥法子! 当然,方洪那边还会提供一些就业岗位,比如识字的提供图书校队岗位、雕版工岗位,会算数的提供主店分店及各工坊的会计岗位,愿意学制镜的提供配镜团队岗位,愿意到工坊干活的提供工人职位,薪酬优渥、福利健全! 这些都是王雱的初步规划,具体能不能实现还得先实践实践。王雱一点都不着急,若是前期培训出来的人都能有个好差使,不愁没人来参加。 只要这些培训班教授的方法比当前通用的方法先进那么一咪咪,那么这个“夜校”的影响就会轻松辐射到各行各业,甚至成为各行各业的风向标。 王雱伸着圆短指头比比划划,指挥漆工把磨得光滑平整的“板面”涂上黑漆。 瞅见这横在正中的新事物,常老头决定不耻下问:“这块黑漆漆的玩意有什么用?” “这叫黑板。”王雱给常老头解释,“它的小伙伴叫粉笔,黑板黑,粉笔白,写上去非常显眼。夫子讲课时遇到生字,当场用粉笔写到黑板上,这样就不用一个个教过去了。” 这也是王雱答应让居养院的小孩一起过来上课的原因,有了黑板和粉笔之后给小孩开蒙就跟赶鸭子似的,赶一只是赶,赶一群也是赶。 常老头问明白了,每日便搬张椅子坐在一旁监工,等工匠表示黑板能用了他第一个冲上去写了几个字。 看着黑板上显现出清晰漂亮的字迹,常老头激动不已。有了这黑板与粉笔,只要有人愿意去教,哪怕山野乡间都可以让人认字学文! 待王雱再过来,常老头免不了要问起粉笔是怎么做成的、造价几何。 王雱笑眯眯给常老头介绍:“这东西取些白垩、石膏和别的一些材料,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搅拌搅拌,再将浆液倒入模子里等它成型就成了,方便得很。” 常老头遍览群书,也听说过白垩和石膏,知晓它们都不是多金贵的东西,顿时更为高兴:“那敢情好!” 蒙学修整完毕,王雱果然让曹立去请柳永。柳永口里让王雱别再去,心里却听想念王雱这位“小友”,曹立一请便施施然地应邀来了。 柳永早年屡试不第,仕途十分不顺,直至五十来岁才真正高中。 高中之后,上头看他不顺眼,第一任官职任满后迟迟不让他改官,让他在京城苦等两年。 今年他已经六十六岁,仕途依然无甚建树,京官当了几年,也外放了几年,最终朝廷怜他年迈提高,给了他一个七品的屯田员外郎,只是个空领俸禄的虚职,并不需要做些什么。 柳永第一任妻子十五岁嫁他,他与妻子有了龃龉,离家到处游历,不久之后妻子便病逝了。后来许多年后才再娶,三十多岁方得一子。 儿子柳涚四年前早早登科,今年任满改官著作郎。二十五岁高中、二十七八岁改官,柳永心里是有些羡慕的,相比之下,他五十六七岁才当上著作郎,比儿子晚了不止一点半点。 柳涚刚改官时,他们父子俩还是住在一块的,可柳永为人不羁,与家人生活在一起难免会有种种摩擦。共住不到两个月,柳永便自己搬了出来客居旅店,连病重也不让人知会家里半句。 柳永这一生最不爱受拘束,唯一能拘住他的便是害他蹉跎了一辈子的科举。和儿子这一杠,就杠了半年有余。 步入被修整一新的小小“蒙学”,柳永看见一老叟在那拉动屋檐上垂下来的绳索,绳索上头挂着个悬钟,一拉绳,叮叮当当的声响轻松打破四周的寂静。 老叟见了柳永,松开了手里的绳索朝他笑:“你便是柳先生吧?” 这老叟自然是常老头。 两边互换姓名,柳永跟着常老头在这新修整出来的蒙学走了一圈,等看见那窗明几净的环境与新鲜的黑板粉笔,恍然觉得自己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蒙学正式开学。 无忧洞中有家有儿的人也顺利被曹立收编,这些人本来就包揽了京城一些跑腿活儿,曹立给他们做了名册,按照王雱的指示男的给配上统一服饰负责城中送快递、送外卖的活计,把人训练好再扩展其他业务。 女人能做的也不少,培训上岗之后可以从方洪那接一些精细活帮补家用。 虽不能给他们人手一套房子,可他们的孩子都坐到了干净整洁的教室里,接受常老头和柳先生的启蒙教育。每日一早,曹立把人领到蒙学外站好,听蒙学里响起孩童们的朗朗读书声。 即便他们还要辛苦地为温饱奔波,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随时有可能会被人驱赶出栖身的“无忧洞”,但,生活总算有了些许希望。 他们的孩子将学会识字断句,以后说不得能成为了不起的读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曹立选人的目光还是很可靠的,一直到九月大祭开始,整个编整过程都没有出岔子。 事实上没被曹立编入名册的人也不少,都是些奸滑狡诈之辈,只是大祭将近,所有躲在无忧洞的人都得夹着尾巴做人,这些家伙才没开始反扑。 司马光、王安石都随同朝中百官参加了九月大祭,这场折腾人的祭礼结束之后,“公租房”一带到处喜气洋洋。 王雱一打听,才晓得是官家大赦天下并且给朝中百官升职加薪了,见者有份,每人工资都升一级。 自古以来有什么比加工资更令人开心的呢?连向来正直又内敛的王安仁都很欢喜,割了三斤羊肉邀请王雱一家去吃。 王安仁身体不好,得好好养着,不能吃羊肉这腥膻上火的东西,王安石又不喝酒,是以兄弟俩只一边饮茶一边闲谈。 王雱吃得挺欢,耳朵却一直竖得高高的,听王安石与王安仁聊朝廷之事。在他们的交谈之中,王雱听到了一个名儿:包知谏。 知谏是个官名,全名知谏院,听名儿就是个言官。所谓的言官,自然得积极对朝中众人指指点点,参这个一本参那个一本,可谓是专管朝野不平事。 这位包知谏胆大包天,一连参了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好几本,见到官家就喷官家任人唯亲,把张尧佐这外戚给放到肥缺上! 官家被他和其他言官喷得免了张尧佐的三司使(国家最高财政长官)位置,回头想给张尧佐别的肥缺上,又被这位包知谏喷了个狗血淋头。 王雱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暗暗嘀咕:怎么感觉这画风有点熟悉? 第四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六章 既然蒙学顺利开学, 王雱也就没再往那边跑, 而是专心读书。比起出去“抛头露面”, 他还是更喜欢躲在后面当个清闲人。 司马光给的两本书他早看完了, 不过为了不表现得太突出, 王雱憋了好些天没去找司马琰, 只让元娘帮忙“鸿雁传书”, 写信和司马琰聊人生聊理想聊今天吃什么好。 因着是元娘帮忙带的信,司马光没理由再拦下来看,只能眼睁睁看着王雱在自己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和他女儿书信往来。 王雱到底是个闲不住的, 憋了一段时间就憋不住了,乖乖带着书去找司马光。 一见着人,王雱马上嘴甜地喊了声“老师”, 然后大诉苦水:“您给我的两本书太难了, 我这段时间日夜苦读,灯油都比往常多耗了不少!我看哪, 要是我再多读两本就要和我爹一样戴个护目宝镜啦!”说完他又问司马光眼睛好不好使, 需不需要配个护目宝镜。 司马光向来是个严肃正经的人, 听了他这番油嘴滑舌额头青筋直冒, 板着脸让他坐好再说话。 司马光虽然博览群书, 但家里从来不缺钱,自然不会像王安石那样熬夜看书把自己弄到近视, 暂时不需要什么护目宝镜。 司马光拒绝了王雱的提议,正儿八经地考校起王雱来。 一考之下, 司马光才发现王雱把书读得比他想象中透彻, 不管是整本书的内容框架还是书中的细枝末节王雱都掌握得极好。 若说前头起意让王雱拜师是想光明正大管束这家伙、让他别整天缠着自己女儿,那么司马光现在已是见猎心喜,真心想把王雱收入自己门下好好教导。 司马光拥有王安石、楼先生相同的绝技:我心里很满意,我偏就不告诉你。 司马光平和地点点头,问王雱:“这段时间你果真都在看书?” 从司马光的表情上看不出自己到底过关了没,王雱只能满脸无辜地与司马光对视:“那是当然,要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啊!” 司马光道:“最近我家的饭桌上可时常多出些新菜色啊。” 这小子极其险恶,虽然没让他女儿去学做菜,却在信里天天列菜谱,大夸一顿“这菜贼香贼好吃,不信你试试看”。 司马光绷着脸让女儿拿给他看过一段,这小子写别的不行,写吃的倒是头头是道,连他看了都觉得食指大动,恨不得立刻尝个鲜! 会这么想的显然不是他一个,没过两天他女儿就拿着信在一边教她娘怎么做了。 王雱更无辜了:“尝到了好吃的东西,不是该和好朋友分享吗?”他对朋友多好啊! 司马光见王雱脸色坦荡荡,一点都不像有什么不良企图的模样(比方说骗他女儿学做菜),也觉得自己可能太敏感了。 两小孩才多大啊,能懂什么? 司马光揭过了这事,领王雱去书房给他上课。学生收了,总不能天天让他自己看书。 王雱听司马光给他讲了半小时课,许多读书时一知半解的东西顿时豁然开朗。 与他爹不同,司马光讲课中正平和,没有过多尖锐的观点。 但这不代表司马光讲课枯燥。事实上司马光旁征博引起来连他爹都稍逊一筹,讲得那叫一个好。 王雱听到精彩处,在他爹面前养出来的老习惯又犯了,自动自发把椅子往司马光那边挪,又是给司马光倒水,又是给司马光捏肩,不要太狗腿! 司马光没好气地拍掉王雱乱捏的爪子,训道:“坐好,听个课都不安生。”他就没见过比这小子更活跃的学生。 王雱振振有词:“都说‘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老师您给我讲课多累啊,得把你多年所学捋得清清楚楚再给我讲,费的功夫老大了。我琢磨着您讲久了肯定会口干,才会给您倒水;您坐久了肩膀肯定会酸,我才给您捏肩!这都是学生应该为老师做的,怎么能说是不安生呢?” “就你油腔滑调!”能把狗腿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司马光还挺佩服他的。司马光道,“这些小意讨好终归只是小道,你若是真想让我和你爹高兴,应当把心思都放在正事上。将来你学有所成、金榜题名,能踏踏实实做些为国为民的事,我与你爹才会真正觉得开怀。” 王雱颇不以为然:“连小道都做不好,谈什么大道!” 在王雱眼里为国为民是挺遥远的事儿,司马光的学问能让他服气,他就乖乖跟司马光学;他爹想干什么事,他就坚定不移地站他爹那边。至于更高尚的情怀,他暂时还不能领会。 司马光也知道给半大小孩灌输这些思想为时过早,也就不再多说。左右有他和王安石在旁看着,这根好苗子绝没有长歪的机会。 王雱表现良好,被允许去见司马琰。哪怕是通过元娘传信,许多信也不便在信上多提。见了面,王雱拉着司马琰坐在雕花的窗户前,就着院子里那金黄的秋色闲扯。 王雱给司马琰讲了蒙学的事以及那位“包知谏”的丰功伟绩。 司马琰显然也在她爹那听说过包知谏的丰功伟绩,肯定了王雱的猜想:“那就是你想的那个人没错。” 王雱当场给司马琰唱了起来:“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 司马琰乐得不行。 外头天色还早,天气也极好,秋光晴好,微风徐徐。王雱在屋里待不住,拉着司马琰出去扫荡国子学里的桂花。 作为一座国家级示范性高等学府,国子学怎么可能没种桂花,王雱让司马琰拎着个布兜一路找过去,他负责摘,司马琰负责收着。 国子学东边有株桂花树龄颇高,上头花开得最好,可以说是香飘十里。 王雱两眼一亮,觉得这花老香,泡茶还是做桂花糕定然都是极好的,当即让司马琰在树下望风,自己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去,小身板儿十分灵巧! 司马琰在树下往上看,王雱已经爬到挺高的地方,兴致勃勃地采摘着手能够得到的桂花。 别人都是赏花的,王雱这家伙最俗气,就想做点桂花酱送馒头、晒点桂花泡茶喝,还有什么桂花糕啦、桂花饼啦、桂花夹心小汤圆啦。 司马琰正想着,忽听有交谈声从拱门处传来。司马琰忙紧张地提醒:“有人来了!” 王雱说:“你说错了,应该说‘风紧,扯呼!’,你真是没点望风技巧!”他边纠正司马琰边把自己藏在枝叶深处,假装自己不在。 司马琰:“……” 那她怎么藏? 司马琰只能躲到树后去,等那几个说话的文士从穿过拱门往另一边走,她才松了口气,抬头瞪向坐在树上直笑的王雱。 王雱见司马琰气鼓鼓的,顿时笑得更乐了:“以前没干过坏事吧?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爬到树上来看看?树上风景可好啦!” 司马琰才不遂他的意:“桂花已经够多了,我们回去吧。” 王雱也不强求,笑嘻嘻地从树上爬下去,跟着司马琰回她家分桂花。张氏见他们两人摘了这么多桂花回来,王雱身上还一身碎叶碎枝的,一下子看穿他干了什么坏事:“爬树去了对不对?” 王雱说:“这都被师娘你看出来了!”他拉着张氏的手讨好,“小孩子要是连树都不能爬,当小孩还有什么意思啊?师娘你可千万别告诉老师和我爹,要不然他们又要吹胡子瞪眼了!” 张氏见司马琰身上齐齐整整,知晓她没跟着胡闹,对王雱便纵容了许多:“行,我不说。” 王雱又是嘴巴抹蜜猛夸张氏一顿,和司马琰分了桂花美滋滋地回家去,磨着他娘给做桂花糕和桂花酱。 小妹对于王雱背着她跑去摘桂花的事很不高兴,吃桂花糕时还气鼓鼓的。于是第二天吃过早饭,王雱便带着小妹去敲司马琰的窗,喊司马琰再去摘桂花。 最大的那株桂花树又遭了秧,被王雱爬到上头作威作福。 小妹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自家哥哥爬树,一双眼睛睁得老圆,哇哇哇哇地直叫,还拿着个小布兜在下头奶声奶气地喊:“哥哥,这里,扔这里!”时不时又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肉疼地绷着小脸说,“琰姐姐,也要!” 王雱麻利地把满树桂花胡乱糟蹋了个遍。 三个人正玩得起劲,一声咳嗽声在拱门处传来。 王雱立刻抱着树干贴在上头,一动不动地装死。 司马琰和小妹刚才是玩得太乐呵,压根没注意到拱门那边有人过来。这会儿抱着布兜往拱门那边一瞧,来的不是王安石和司马光又是谁? 司马琰这会儿也想起来,司马光和王安石的休沐日是凑一块的,今儿可不就得空了吗?司马琰忙乖乖巧巧地朝司马光两人问好。 小妹也有模有样地跟着问好。 王安石看了眼自家女儿,问:“你哥哥呢?” 小妹想起王雱的叮嘱,立刻积极帮她哥打掩护:“哥哥,不在树上!” 王安石:“……” 王安石无语片刻,朗声朝树上喝道:“混账小子,还不快下来!” 王雱无奈地从树上滑落地面,还指责起他爹的不是来:“爹你明知道我在树上还这么大声吼,万一吓着我让我从上头摔下来了怎么办?这么高的树丫子,一准会把我摔傻!” 王安石骂道:“摔傻了正好,没那么闹腾。” 王雱还想叫司马光给自己评评理,一对上司马光那写着“你怎么可以这种有辱斯文的事”的眼神立刻怂了,乖乖在两位大佬面前认错,要多诚恳有多诚恳,要多爽快有多爽快。 王安石和司马光对视一眼,都想把他揪到书房好好揍一顿。认错认得这么溜,显见是明知故犯! 好在两位大佬还赶着去修新一轮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暂时没空认真修理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训了他一通就抓他到书房看书去了。 司马琰领着小妹走在后头,小妹还懵懵懂懂。 她明明说哥哥不在树上,为什么爹还是知道哥哥在上面呢?她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爹爹厉害呀! 王雱这边被妹妹卖得有苦难言,柳永那边也遇到点难题:有人半夜破窗而入,毁坏了蒙学的大半桌椅。大祭已过,京城不再是戒严状态,一些偷鸡摸狗的家伙又开始冒头了! 这显然是对曹立收编了无忧洞部分成员、抢走了大半的快递和外卖市场很是不满,蓄意报复来了! 即便已经不管事了,柳永好歹还是官身,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告官去。 钱财事小,小孩子不能继续上学事大。 知府刘沆一直没注意到还有这新开的蒙学呢,听柳永义愤填膺地来告也没放在心上,只表示晚上会派人去守着。 蒙学收的学生还不算多,几间教室躲过一劫的桌椅凑起来还勉强够用,学生们过来后摆好桌椅、挤到一间教室里上了一天课。 入夜之后,刘沆派了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守在外围,曹立则领着自己收编的人借夜色掩映躲在院子里,瞧瞧能不能来个守株待兔。 第四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七章 无忧洞, 一直是开封府一大难题。刘沆接任开封知府一职以来, 大大小小的案子就没断过, 尤其是大相国寺那些可恶的三只手。 初听柳永这蒙学的由来, 刘沆不怎么上心。真凭小小的蒙学就能招.安无忧洞那群乌合之众, 未免也太天真了! 不过再天真, 这到底也是个办法, 总比那些什么都不愿意做的人来得好。 是以刘沆还是派人过来伏守。昨天夜里常老头和柳永听到动静后起来了,这才保住了小半桌椅。白天蒙学没有趁那些人的意关闭,入夜之后他们很有可能会再来! 曹立抿着唇等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这差事是王雱给他的, 比起以前单纯地死训苦役营那些人,和无忧洞的人打交道要费更多脑筋。 原以为蒙学顺利开学,各种送餐、送货业务也顺利开展, 他算是圆满完成了王雱给的任务, 结果原来事情在这里等着! 哪怕接下来一整个月都不眠不休,他也会把这些人逮出来! 什么东西对猫的存在最敏感?自然是老鼠, 毕竟它们要是不够警惕肯定就活不下去。 暗中捣乱这些人就是一群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 他们对衙役的出没最为警觉, 刘沆派出的人连守了几夜都没看到半个人影, 纷纷打着哈欠回去向刘沆汇报这情况:一点动静都没有, 报假案的吧? 衙役们身上都有巡逻任务,也都有家有室, 总不能不休息不睡觉天天守着这小破蒙学。刘沆只能让人登门转告柳永,说逮不到作案的人, 没法子了。 柳永气闷不已, 却也不能怪刘沆不尽心。曹立这几天都睡得少,刘沆派人过来通知之后他反而大白天去空余的卧房里睡了一大觉,养足精神等着夜色降临。 这一晚月黑风高,四周黑得几乎看不见人影。曹立早早躲到房梁上,等待着不速之客到来。 开封城的夜市开到极晚,直至四更天外头才彻底安静下来。 曹立已经伏在房梁上两个时辰,他正要伸展了一下手脚,却听外头传来撬窗的动静。 他双目一凝,屏息等着外头晃动的人影翻窗进屋。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 一共是七个。曹立竖耳听清了,见外头再没有动静,便从房梁一跃而下,三下并两下地挪过靠墙摆着的书柜把被撬开的窗户挡起来,把七个人堵在屋里来个瓮中捉鳖! 那七人被从天而降的曹立吓了一跳,清醒过来见只有曹立一人,便晃起手中的铁锤等物要和曹立拼个高低。 七个人对曹立而言虽有些吃力,但还不至于落于下风,他惊人的怪力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把七个不速之客一个一个摔到地上,还层层叠叠地用大活人叠起了罗汉。 常老头和柳永听到动静点了灯找过来,见此情景当场愣住。 曹立一敛刚才的冷厉与好战,面色平静地对常老头道:“有绳子吗?我把他们捆起来绑到大门外,等明儿府衙开门了再去叫衙役把他们带回去。” 常老头忙去找来一大捆麻绳,都是修整教室时捆各种木材用的,结实得很! 曹立说:“计算一下他们砸坏了多少东西,到时让他们赔。” 若赔不起,那就签契书替蒙学干活,白干的那种。无忧洞内有家有室的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是漂泊无根的亡命之徒。 只抓住有家有室这一部分人还远远不够! 曹立垂眸看向叠成人肉罗汉的七个家伙,这些人虽然獐头鼠目、心术不正,但也未必一无是处,收拾收拾当牲口来驱使还是可以的,到底是人,总比畜生好驯养不是吗? 曹立把人捆好扔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杵在一边守着。次日一大早,街坊邻里们早早醒来,便听到外头传来阵阵哀嚎与惨叫。 爱看热闹的百姓们顿时围拢在常老头宅院外,对着门口高高的人肉罗汉指指点点。 常老头和柳永睡了个踏实觉,醒来后常老头便接替曹立的位置守在一边,把这七个歹人的恶行给周围的人讲了一遍。 得知这蒙学是好心人开给居养院的孩子们启蒙的,围拢过来的百姓都唾弃不已。 围在四周看“人肉罗汉”的人越来越多,七个歹人做的事也口口相传,很快在整条街上传开了。谁家若是有什么烂菜烂果子臭鸡蛋的,都毫不吝啬地拿出来往这七个人身上砸。 虽说平时这七人也被人鄙夷,可明晃晃地在阳光下被人捆起来指着骂还是头一回,一时都恨不得面前有个地洞让他们钻。 还是负责巡逻这一带的衙役们听到动静赶过来,围在周围的人才冷静了些,腾出空让衙役走进人圈里。 这案子一点都不复杂,无忧洞勤劳肯干的人都讨着了老婆——且不论出身和长相,到底都有妻有儿了。这几个人则无家无业,一天到晚游手好闲,脏事苦事都不愿干。 眼见被曹立“招.安”的人日子要好起来了,这些人便心生妒忌想要搞搞破坏。他们还说,想这么干的人不止他们,挺多人都准备动手来着! 曹立处理完所有事才去找王雱汇报。 王雱把曹立遣去收编无忧洞,本就是看这地方鱼龙混杂,能锻炼锻炼曹立的处事能力。听完曹立的汇报,王雱点头说:“这招杀鸡儆猴用得不错。” 曹立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我应该早些料到这种情况。” 王雱笑着宽慰:“谁也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会的。” 曹立不作声。跟在王雱身边越久,他越觉得王雱身体里住着的并不是个小孩,若是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者,王雱肯定算一个。 曹立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好胜心强,免不了会在心里比较:若是王雱来办这事,会不会处理得更周全一些? 王雱了解曹立的性情,也没多劝,放他走了。 吴氏正要张罗晚饭呢,见曹立又匆匆离开,进王雱的书房问:“曹立最近在忙什么?怎么连留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王雱笑眯眯:“忙要紧事。” …… 柳涚,目前任著作郎。所谓的著作郎,是负责编著“日历”的官员。日历并不是一天一撕的那种日历,而是把朝中诸事按照日期编整好。 说是编著,实际上只是将其他人写下的记录整理整理而已,好处就是可以看看官家及朝中大臣每天都说了什么。 朔日这日是著作郎相对忙碌的日子,毕竟朔望日要开朝会,需要记录的东西多得很。 柳涚过完忙碌的一天,一同僚忽然拉住他,一副要与他说悄悄话的架势。 柳涚忙问:“有什么事吗?” “今日我去了开封府衙一趟,听到了你爹的消息。”那同僚道,“听说他和人合开了个蒙学,不知怎地招惹了无忧洞的人,那蒙学遭了袭击,上百套桌椅被砸得稀巴烂呢!” 柳涚虽与他爹置气,却也不至于不管不顾,听了这话忙问:“人怎么样?有事吗?” “那些人不过是想蒙学开不下去罢了,倒没有伤人。”同僚说道,“可听审问结果,要是他们这蒙学继续开下去,怕还会招来更多祸患,你还是去劝劝他罢!” 柳涚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与妻子说了这事。 妻子不乐意与柳永同住,不满地嘟囔:“你爹一天到晚招惹的都是什么人?不是烟花之地的女伎,就是无忧洞那些个渣滓,若你把他接回来了还不得扰得家无宁日?” “总不能让爹一直住在外头吧?”柳涚难得强硬了一回,“这事要是传到御史台去,他们非参我一本不可。” 柳涚妻子想到丈夫的仕途,脾气没了,倒反过来劝柳涚说话软和些,别没把人劝回来又闹新矛盾。 柳涚点点头,换下官服出门寻那新开的蒙学去了。 因着同僚提到过蒙学开在居养院旁,柳涚找起来不难,很快到了蒙学门外。 甫一走近,柳涚便听叮当叮当的钟声从那不起眼的宅院里头传来,接着一群半大小孩排着队从里头鱼贯而出。 出了大门后,这群小孩又齐齐回头,朝门内一个白发老叟道了别才回旁边的居养院去。 接着另一批小孩也排着队走了出来,这回在门内相送的是另一个老叟,身形削瘦,脸庞也清减了不少,不过双目灼灼,瞧着精神矍铄,竟是他爹柳永。 柳永送走自己教的那群小孩,正要回屋,却见儿子柳涚立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柳永有些恍惚,竟想不起自己离家前和儿子吵过什么。 也许许多争吵本意并不在吵的东西,而在于谁都希望对方先服软。 柳永最近挺忙碌,又是教小孩又是告官的,没一天是清闲的,也就没时间去回想自己与儿子之间的破事。 他一生自负才高,哪怕屡试不第,也说什么“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他自己蹉跎了大半辈子,与儿子相处时少不了想把各种要求强加于对方,事事要对方遵循自己的意愿行事,让儿子变得“有出息”,好让自己吐气扬眉。 这样的父亲,哪个儿子会喜欢? 细思过去种种,柳永竟能数出自己的许多错处。究其所以然,无非是他老来无事,日日只盯着儿子看。 如今不同了。在知晓了王雱那小儿的诸多计划之后,他忽然想好好再活个许多年,好看看那豆丁般大的狂妄小子到底能做成几分。 柳永笑了起来,心情少有地平和,开口邀请柳涚进屋坐下说话。 面对这样的柳永,柳涚忽然有种感觉:他请不回他的父亲了。 第四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八章 如果有人问王雱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陪他搞东搞西, 王雱一定会反问他:“搞事情这么开心, 怎么会有人不爱搞事情呢?” 柳涚劝说柳永回家不得, 当即想要见见办这蒙学之人, 希望能曲线救国接柳永回去。他先是见了曹立, 见曹立还是个半大少年, 便对曹立说相见他主家。 曹立思索片刻, 领着柳涚去找王雱。 王雱刚吃过晚饭,见了曹立先问“吃了吗”,听曹立说吃了, 才和曹立出去见柳涚,当时饭后散步消消食。 柳涚见到王雱,第一感觉是这样的:“你他妈在逗我?”接着他莫名其妙和王雱在外城散起了步。 王雱年纪虽小, 与邻里却都挺熟悉, 一路上不少人见了他都招手打招呼。走出一段路,王雱才转头看向还恍恍惚惚的柳涚, 这年轻人长得挺像柳永, 眉眼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一瞅就知道他和柳永是什么关系。 王雱主动开口:“柳先生这人啊, 别扭, 你说话得顺着他的意他才听得进去。您是不是有媳妇了?” 柳涚见王雱小脸微绷,一副人生导师的模样, 心里颇觉古怪。他只能点头说:“早几年已经娶了妻。” “我猜你们夫妻恩爱,您还有点怕媳妇。”王雱笃定地说。明明是个半大小孩, 提起什么“夫妻”“媳妇”却一点都不害臊。 柳涚不吭声了。怕媳妇什么的, 能算是怕吗?那叫尊重! 王雱老气横秋地点明的来意:“相处易,共住难。与其左右为难,不如保持点距离。既然柳先生乐意在蒙学那边住,你又何必强行将他请回家。” 柳涚已经不把王雱当小孩看待,他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可这蒙学招惹了无忧洞的人,肯定不会安宁。” 王雱说:“若这蒙学是个安宁的地方,柳先生也不会甘愿留下。”有的人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会甘于平淡。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蒙学,哪能请得动柳三变当教谕?柳三变永远都有一颗漂泊不定的心,不受拘束,喜欢美酒,喜欢美人,喜欢挑战,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 柳涚沉默下来。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更喜欢眼前这个小孩。 柳涚道:“我哪能让父亲一个人住在外面?” 王雱顺势忽悠:“你若不想你父亲一个人在外面,往后休沐日可以抽出半天到蒙学兼任一下教谕,教教孩子们习字也好、读书也好,也算是好好陪伴柳先生了。换一种方式相处,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许能缓和不少。” 柳涚听了觉得有道理,可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表示回去后一定好好准备准备,休沐日一定会过去。说完他便与王雱话别,回家与妻子说说这事。 王雱顺利拐到个免费的进士级别教谕,优哉游哉地在曹立陪伴下溜达去蒙学那边,美滋滋地与柳永说往后他每到儿子休沐日都能见着儿子了。 柳永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自家傻儿子也被王雱给忽悠了。他直摇头:“我这儿子要有你一半机灵,我以前就不用为他的仕途发愁了。” 王雱欣然接受夸奖。 第二日一早,府衙那边把七个歹人送过来了,再三和曹立确认:“当真要他们以工抵债?” 曹立平静地点头。这群歹人犯起罪来非常专业,只打砸,不偷窃,也不伤人,犯罪程度很轻,只要交得起罚款连牢都不用坐。可惜这几个家伙都穷得响叮当,口袋空空如也,很光棍地说:“抓我去蹲大牢吧正好让我们吃吃牢饭。” 结果曹立这个原告方代表却提出让他们以工抵债,并且当场让他们签订三年契书。这不,今天衙役就把这群死不悔改的家伙扭送过来了。 见到曹立,七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想起了这人凶残的战斗力。 曹立接收了七个人,有条不紊地展开自己的“犯罪分子驯养计划”。被砸掉的桌椅那可都是真金白银买的,换句话说就是这七个人是真金白银买来的牲口,总得派上点用场才不亏! …… 位于外城的小小蒙学在经历过几波来自无忧洞的反扑之后,“保镖”数目大大增加,白天学生们在上课,曹立便带他们去码头干苦活,让他们靠体力吃个饱饭。到傍晚,曹立又领着他们去掏水渠、清垃圾,为京城环保工作做贡献。夜里,他们还得轮流在蒙学当值,给蒙学的学生们撑起一片天。 一番折腾下来,这些签了三年契书的家伙不仅把脏活累活全干了个遍,出门还得被街头巷尾的老阿伯夸:“小伙子,多谢你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们可是个个都身怀绝技的,什么坑蒙拐骗啦什么偷鸡摸狗啦,他们比谁都擅长,为什么要苦哈哈地干体力活!身为三教九流人士的尊严何在?! 可是第一次喝到独居老妪端出来的鱼汤那一刻,一辈子没做过好事、没被人正眼看过的“神偷”蔡老九居然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蔡老九,家中有九个兄弟,他继母刚生了个弟弟,又逢上旱年,便悄悄把他带到荒郊野外扔了。 他跟着流民来到京城时年纪还小,有个老偷儿见机灵,便带他“入了行”。 这老偷儿不仅善偷,还好赌,教会他偷东西之后每日都叫他出去“赚钱养家”,若是他偷少了便对他拳打脚踢。在外面挨打,回到无忧洞也挨打,想要回家吧,又不记得自己是哪边人士——更别提家在何方,只依稀记得自己在家也不被待见,九个兄弟之中只有他年幼体弱不能帮忙干活,总被继母骂“光吃不做的小赖子”。 老偷儿死后,他也练出了“神偷”本领,随随便便去大相国寺晃一圈便能拿下许多鼓鼓囊囊的荷包,一整个月不愁吃喝。可他这一辈子,从来没喝过一口家里人端来的热汤,从有记忆以来他就是饥一顿饱一顿。 蔡老九抹了一把泪,把老妪端来的热汤喝掉,主动提出帮老妪把水缸挑满。老妪慈爱地看着蔡老九笑,连声说:“好好好,谢了啊。” 临到皇佑二年年末,开封下起了鹅毛大雪,不出几日雪便寄得颇深。这批义工已经成为外城扫雪的主力,还兼了上门修瓦、帮抓窃贼之类的服务,每家每户几乎都认得了他们的面孔。 蔡老九还给曹立爆了个料,说无忧洞深处藏了个“鬼樊楼”,专门干那拐卖妇女的缺德事。 樊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据说登到樊楼最高处甚至可以看见皇城内部的情况。樊楼最初叫“白矾楼”,专营白矾生意,这是朝廷垄断的行当之一。可想而知,樊楼定然背景雄厚! 而这鬼樊楼,正是无忧洞中最穷凶极恶之处。当初他们这些人到蒙学捣乱,实际上也是受鬼樊楼的所有者指使,那边给他们钱,他们前仆后继地来破坏蒙学。 蔡老九道:“他们不仅拐卖妇孺,还会控制一些卖不出去的小孩出去偷窃。”因着自己就有被驱赶着出去偷东西的经历,蔡老九在见识过曹立的实力之后决定将这些事倾盘托出。 曹立听了蔡老九的话,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打发蔡老九去监督其他人参加每天的“魔鬼集训”,曹立带着蔡老九给的消息去找王雱。 王雱早猜出会有这样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何况是无忧洞这种三教九流人士的聚集地。他们建立蒙学、收编人手,抢走的不仅是各种就业机会,还有廉价劳动力! 王雱掏出一张特殊的舆图,这是他按照曹立的口述、借司马光和王安石的便利查阅相关营造记录之后画出来的开封下水道图纸。 作为一个享誉盛名的工程师,复原这种小图纸根本不在话下! 王雱耐心教曹立辨认舆图,等曹立能够分辨出鬼樊楼的老巢之后,他才给曹立下指示:“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训练了他们那么久,是时候练练手了。你觉得手底下的人都可靠吗?” 曹立想了想,摇头。无忧洞到底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他虽然有把握把其中大部分人驯服,却还是有一部分心怀叵测的家伙混在其中。 于是王雱又给曹立讲了些关于“谍中谍”“将计就计”之类的案例,教给曹立兵不厌诈的道理。别人想放暗棋就让他们放,到时候谁中招还不一定呢! 曹立认真听完,感觉眼前豁然开朗,又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不过他看向王雱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这小小年纪的,怎么就这么奸滑狡诈! 王雱一看曹立那眼神儿,马上晓得曹立在想什么了。他板着小脸教育:“先皇作过一首劝学诗,大致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头什么都有啊,你们赶紧去读书’。”王雱语重心长,“我说的这些东西呢,都是书里讲的,你平时别光顾着练武,也多看看书啊。” 书里还讲这些吗?曹立半信半疑,点头应了下来。 王雱也没想过真正让曹立涉险,他对曹立说:“记住,从你们进无忧洞到捣掉他们老巢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限,过了半个时辰,官府的人就会进入无忧洞。要是中途遇到伏击,你千万不要恋战,安全最要紧。” 曹立“嗯”地一声,虽然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却还是老实服从。 …… 自打被王雱拐带到蒙学,柳永便成了开封府府衙的常客。这日刘沆见到柳永再次找过来,眉头一跳,叹着气问道:“柳公这回又是何事?” 柳永丝毫不觉得自己讨人嫌,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给刘沆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说,大力渲染鬼樊楼拐卖妇孺的恶行,又拿出百户丢失过男孩、女孩家庭的联名诉状。 柳永一生写过不少风花雪月的词儿,本人就是个极其容易被感染的人,这回看过曹立带人去走访后记录下来的种种失儿丧女惨事,不由心生触动,写了篇声情并茂的“讨恶赋”,这篇讨恶赋感情真挚,言语动人,连刘沆读了也很没出息地掉了两滴老泪。 待回过神来,刘沆才赶忙答应了柳永一定会倾尽全力捣了这鬼樊楼,又劝说柳永先别外传这篇讨恶赋以免打草惊蛇。 柳永爽快答应。 送走柳永之后,刘沆擦了把额上的虚汗,心道好歹先把人给安抚住了,要是柳永把这篇赋文发了出去,他这个开封知府肯定被参得很惨:底下的百姓都这么痛苦了,你怎么还是没作为? 刘沆拿起柳永带来的舆图,上面已经标记出进入路线和撤退路线,以及哪个“洞”中有人可以接应。有了这地下舆图,也许真的能把那鬼樊楼给捣了! 下定决心后,刘沆立刻叫来心腹把事情安排下去。快过年了,捣了这贼窝倒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可以借此过个开心年! 第四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四十九章 临近年底, 游荡在大相国寺四周的三教九流人士更多了。 光凭蔡老九所说并不能真正确定鬼樊楼所在, 曹立盯着几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好些天, 确定了他们的行动路线。这个过程中还有点意外发现:不仅他手底下的人有鬼樊楼派来的“细作”, 衙役中也有被他们收买的。 曹立将把与他们有暗中往来的衙役记录下来, 又托柳永跑了开封府衙一趟, 把名单交给刘沆, 让刘沆想法子让他们传个假消息。 刘沆看完曹立详尽的记录,额头登时渗出冷汗来。衙役捞油水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可连这种油水都敢捞那是真的丧尽天良。 刘沆也是混了官场大半辈子的人精, 什么反间计之类的他也能玩得很溜,当下便领会曹立的意思,暗暗让这些人传消息说过年闹出大动静不好, 府衙准备年后再动手。他左思右想, 手书一封命亲信亲自送到三衙管军狄青那边。 所谓的三衙,是殿前司、侍卫步兵师、侍卫马兵师三衙, 统管天下禁兵、厢兵。管军则是三衙最高将领的俗称。庆历新政以前, 管军位置大多被些无用小人把持, 直至庆历改政之后才开始从有边功、有德行的将领之中挑选。如今任三军管军的便是在西夏之战中屡屡立下战功的狄青。 刘沆虽为开封知府, 能调动的禁军却只有很小一撮, 还得通过三衙管军的首肯。这禁军之中,总没有鬼樊楼能伸手的地方! 狄青戍边那几年蒙受范仲淹教导, 是武官之中能识字断文、熟读兵书的异类。他是最嫉恶如仇的,拿了刘沆的信知晓原委, 又读了柳永那情真意切的“讨恶赋”, 当场拍案而起,叫来亲信让底下的人伺机行动。 刘沆和曹立散出去的消息还挺有用,鬼樊楼那边知晓他们年前不可能寻来之后顿时没了动作。曹立再三修正行动路线,行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了无忧洞里。 开封城下水道四通八达,行走期间也丝毫不觉逼仄。曹立按照脑中的舆图走入无忧洞深处,他脚程快,也在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见到一处灯火通明的“花楼”。曹立隐在暗处,只见那地方传来嘈嘈切切的丝竹声,正厅装点得俗不可言,有些衣着暴露的舞娘在翩然起舞,只是这些女孩一个个神情木然,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那些看舞的看客似乎也不甚满意,一个两个高声喝出一句句污言秽语,大骂舞娘扫兴。还有些脾气暴烈的,起身冲上去往那舞娘身上狠踹一脚,大骂:“你他娘的哭丧着脸给谁看?还有你们这些弹琴的唱歌的,他娘的给谁号丧呢!” 曹立守在暗处一动不动,直至蔡老九来报说四面八方的出口都有禁军进来了,他才一跃而出,捣了里头的一室热闹。 除了这花楼之外,周围许多通道都被鬼樊楼控制,其中一个洞窟之中白骨森森,都是些妇孺的骸骨。除却一些落单的妇孺之外,鬼樊楼大多寻那外来客的妻儿来拐带,这些人从外地而来,丢了妻女往往求告无门,只能含泪回去。过个一两年甚至几个月,他们便会另娶新妇,再不惦记着丢失的妻儿。 而这些被拐到鬼樊楼来的妇孺都会被带到白骨洞前走一遭,先调.教该再发卖,或者留在鬼樊楼之中当低廉的妓子供无忧洞中人取乐。许多女子的一生便葬送在这暗无天日的鬼樊楼之中,再无重获自由的可能。 即便重活自由,她们和和满满的一生也早已被毁。稚子归家,家中已有弟弟妹妹,男孩儿还好,总不影响什么,女孩儿却清誉尽毁,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妇人归家,夫家亦有新妇,谁愿意再要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子?是以这些被拐到鬼樊楼的女子都行尸走肉般活着。 曹立与禁军破开女子们的“房门”时,里头是一张挨着一张的通铺,听禁军们说她们可以领些安身立命的银钱回家去,低低的哭声便在昏暗的屋中响起。 曹立冷着一张脸,提着灯在屋里走了一圈,揪出了两个假哭的女子。那两女子被扔到地上,衣衫敞开一道口,露出雪白的胸脯,楚楚可怜地哀叫:“官人,您这是做什么?” 曹立目光毫无波澜,对已经与他们会合的禁军道:“劳烦你们把这两个贼人抓起来。”好坏无分男女,这两个女人身上齐齐整整,露出的里衣衣料昂贵,哪怕匆匆忙忙穿上与其他女子相同的衣物,也掩不住她们养尊处优的事实。 曹立这一举动终于让一些女子放声大哭,压抑不住地上前对那两个女人拳脚相加:“就是她们,就是她们佯作好心人把我们骗来的!”还有更多的女子木然地流着泪,不知前路何在。 饶是曹立铁石心肠,也不忍再多留。出了狭长封闭的洞窟,曹立一顿,看见个玉面将军站在那,叹息般的目光落在前头留着污水的沟渠上。 曹立福至心灵,认出了这位玉面将军便是王雱提过的狄青。他上前朝狄青见了礼,报出自己的姓名。 狄青道:“我刚才听底下的人说起你,你本领很强。”以曹立的身量压根看不出年方十三四岁,狄青很是欣赏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样的事本来不需要狄青亲临,但亲信说有个少年收编了无忧洞的人——还训练得很不错,他才会亲自来一趟。 曹立认真道:“不强。”他所会的很多东西都是王雱教他的。 狄青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再长大些,便到军中来建功立业吧。”曹立不管是武力还是智谋,都绝不下于他带过的那些将领。这样的少年成长起来会是什么模样?狄青非常期待。 曹立点头。这边有狄青在,曹立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干脆利落地于狄青道别。他没有丝毫兴趣搜罗鬼樊楼中的财富——那些金银珠宝都带血。 曹立回到蒙学,处理完一身污秽,正要去找王雱,柳永却寻过来了,要问他鬼樊楼的事。 曹立叙述深入贼窟的语气颇平静,柳永却听得涕泪滂沱,他一生浪荡,在秦楼楚馆之中多有相好,知晓其中就有不少被拐卖的良家子。 柳永边以袖抹泪边骂道:“这些人着实可恨!”说着竟是又回书房处挥毫创作去了。 曹立能在狄青面前镇定自若,自是因为他性情与旁人不同,他遇到苦楚之事不会像柳永这样伤心之情溢于言表,遇到险境也永远能镇定自若、不是方寸。曹立看了眼柳永的书房门,转身出门去找王雱复命。 听曹立说完贼窟内的情况,王雱叹了口气,骂道:“这些杀千刀的人贩子。”自古以来买卖人口都能得巨利,人,到处都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父母一个松懈便会让这些家伙有机可乘! 曹立也默默点头。 王雱叮嘱曹立:“这段时间可能还会有些余党会反扑,你注意好蒙学那边的安全。” 曹立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吴氏她们都没有察觉。过了两日,吴氏才紧张地把王雱和小妹叫到身边,殷殷叮嘱他们平日里一定不能乱跑,以免被人贩子盯上。 王雱一琢磨,明白了,这是鬼樊楼的事传开了。许久没上门的方洪也再一次登门,这回他带来的稿子不仅是沈括创作的《黄金国》、《三国杀》后续,还有一份来自柳永的稿件。 作为一个青楼常客,柳永写起秦楼楚馆之事来简直头头是道,在这份稿子之中他虚构了三个美人,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长处,最终却都因为命运的捉弄死于非命。红颜化枯骨,多么令人唏嘘!这是三个美人的厄运,却也是一个个不幸家庭的厄运。 王雱只翻了一段,便明白柳永这是因鬼樊楼之事大为触动才笔耕不辍,一口气写出了这《秦楼三美》。 京城的鬼樊楼被捣了,外地还是有不少流窜在外的人贩子,这种事永远难以杜绝。王雱稍一思索,便道:“我们可以请城中女伎出演这秦楼三美,扩大影响。” 这些女子的凄惨命运越是为人所知,痛恨人贩子的人就会越多。只有做到人人喊打、人人警惕,这样的惨剧才会尽可能少发生。 这年头有些档次的女伎大多“卖艺不卖身”,只有门前悬挂着红栀子灯,且不论晴雨都在灯上盖着箬赣的地方才会提供皮肉服务。 大部分女伎只在官员、士子聚会时唱唱歌、跳跳舞和陪陪酒,或者到酒楼去当负责招揽客人的服务员。每逢节假日,有才华的女伎还会被邀请到瓦舍中的勾栏、乐棚中演出。 开封城内就有十余座瓦舍,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处。所谓的勾栏就是民间商业演出场所,每天都有不同的节目在其中演出,其中一处最大的勾栏可以容纳数千人,开个演唱会都可以了! 这些事都是曹立给王雱打探的,王安石休沐时王雱也缠着他去瓦舍那边看过,什么唱戏的、耍杂的、吹弹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找不到的! 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地利用利用。 王雱让方洪凑近些,与他嘀嘀咕咕一番,方洪两眼一亮,辞了王雱回去做准备。 王安石回来时正好撞见方洪,眉头一跳。 方洪恭恭敬敬地朝王安石见了礼,没有多留。 王安石走到王雱书房卧房二合一的房间里,撩袍坐下,问他儿子:“你又在捣腾什么?” “没捣腾什么。”虽说这年头士子多与女伎往来,可他爹是异类,他出去应酬连酒都不喝,更别提招妓了。要是让王安石知晓他给方洪出主意搞什么秦楼三美演出,王安石一准会追着他揍。父子之间嘛,还是需要善意谎言的! 王安石一看王雱那贼溜溜的模样,立刻知道这小子又要搞事了,免不了问出一句小孩子永远痛恨的话:“你司马叔父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 王雱顿时蔫了,像颗失了水的小白菜,再没了水灵灵的模样。他默默回到自己书桌前,惨兮兮地和他爹抱怨:“我还是个七岁小孩,哪里看得懂这么多书?” 王安石冷酷无情:“过了年,你就八岁了。” 哦,蛇鼠一窝! 王雱不理他爹了。 饭后,王雱教他妹弹琴。王雱觉着自己这么有天赋,妹妹一定也是天纵奇才,坚定不移地每天带妹妹叮叮咚咚地乱弹。 小妹不知道自己弹得是好是坏,听哥哥夸她弹得好,立刻叮叮咚咚得更卖力了。 黄昏金黄的夕光之中,兄妹俩一个教一个学,画面十分温馨,吴氏做针线活的空当会停下来含笑看着他们。 王安石看着吴氏一脸高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问吴氏:“你真觉得六娘弹得好听?” 吴氏嗔道:“小妹才那么小一丁点,弹成啥样有什么要紧的?” 王安石点头。这才对,幸好吴氏没有夸女儿弹得好,要不然他真的要觉得自己耳朵有问题! 王安石抄起一本书和一叠手稿,无奈地对吴氏说:“我去君实那儿读书。”这乱弹一气的琴声绝对算是噪音了。 没过多久,司马光也给司马琰买了把琴。他原想着请个女夫子上门教司马琰,结果王雱见缝插针地表示自己可以教,积极揽下了这活。 从此之后,王安石的另一片净土没了,连带司马光也被扰到不得安宁——毕竟王雱和两个“学生”的琴声交替响起,时而动听,时而嘈杂,比纯粹的叮咚乱弹更加扰人。 司马光也很无奈,只能亲自帮他们把琴扛到远处一处临水的亭子里,等他们练够了琴才帮他们扛回来。 王雱这边舒舒坦坦地教妹妹和司马琰弹琴,方洪那边却紧锣密鼓地推出了柳永写的《秦楼三美》。原本冲着香艳戏来的人看完后直接萎了,再翻开细看,都潸然泪下,为书中三美的命运而揪心。 趁着新书大卖,方洪跑出一个大饵:接下来要在女伎中选出“三美”,分别代表书中三位命途多舛的薄命美人。被选为三美者可得丰厚赏金或者柳永词一首。这柳永词,是为三美而作,柳永本已写好在书里,但方洪可以把它扣留下来用来做最终奖励。 柳永词在女伎之中十分受欢迎,消息一出,不少收到帖子的女伎都欣然答应。没办法,如今的秦楼楚馆就像后世的娱乐圈,出名的永远是那么几个,底下无数女伎想要出头、想要成名。 要是能独得一首柳永词,绝对可以让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名气大盛! 哪怕最终未能中选,参加这次“三美海选”也算是让她们露了露脸。名气大小,才情高低,决定了她们往后受邀的待遇。女伎本就是吃青春饭的行当,谁会拒绝这种能拔高自己人气、顺便给自己镀镀金的邀请? 一时之间,《秦楼三美》在京城中卖得火热,女伎们几乎都人手一本细细品读,想看看自己能应选哪一美。不少女伎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粉丝”,粉丝们得知自己喜欢的女伎要去参选,都掏钱买了本《秦楼三美》回去研读,摩拳擦掌准备给美人出主意。 便是朝廷官员们,闲暇之余也会议论几句这场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三美海选”。 刘沆因着鬼樊楼的事顺利解决,这段日子过得好不舒心,想想这事好歹也有自己一部分功劳,心里要多开怀有多开怀。等他听到底下的人来报说柳永出了本《秦楼三美》,要趁着过年这段时间搞什么三美海选,刘沆脸都绿了。 怎么又是这柳永?! 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好好在家里含饴弄孙不好吗?! 第五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章 方洪大方得很, 直接盘下皇城之东最大的勾栏半个月——就是可以容纳数千观众的那个。这处瓦舍邻近大相国寺, 过年前后最是热闹, 租金可不便宜。 评委阵容也颇为强大, 非专业的有从“书香会”挑选出来的死忠“书香客”数位, 个个都是土豪;专业的则有方洪手底下的几个“专职编辑”, 个个都把《秦楼三美》读得老熟。 本来王雱还想多忽悠几个人过来, 结果司马琰给他念律法,说这年代当官的人可以大家在公务场合一起嗨皮嗨皮,但不能私底下招妓淫乐, 违者得杖八十! 王雱屈指一算,自己还真不认识几个不当官的人,只能勉强接受这样的评委阵容。 三美海选如期开始, 这段时间青楼中精通化妆的“退休女伎”都忙得脚不沾地, 帮忙按照书中描述给参选者设计妆容。 海选现场十分热闹,王雱自己还小, 不管吴氏还是王安石都不会带他去, 他没法子, 只能派曹立去瞧瞧, 让曹立给自己说道说道。 曹立不喜热闹, 但还是照搬。他有独特的观察视角,回来后给王雱汇报:“人很多, 一大早就有几百闲汉等在那等着看‘三美’,临近中午时人更多了, 后排的人得垫着脚伸着脖子往前看。”顿了顿, 曹立又给王雱介绍女伎们的情况。 这些女伎们个个都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贴合“三美”角色的衣裳,有的是少女时期的“三美”,有些是年长些的“三美”。曹立告诉王雱,有的人的妆浓得很,能把耳朵边的痦子都挡住;有的人嫌弃自己胸太小,往胸口塞了东西;有的人觉得自己太矮,特意把鞋底做高了;有的人不喜欢自己的眉型,把眉毛剃光光画了上去。 王雱起初还听得兴致勃勃,听到后面就萎了。有他这么评价美人的吗?看人要看优点! 人家辛辛苦苦化好妆,你就给人家这样的评价?!什么叫长了痦子、眉毛不好、胸太小、人太矮! 王雱语重心长地教育曹立:“曹立,你这样是娶不到媳妇儿的。” 曹立有些疑惑地看向王雱,不明白自己照实汇报有什么不对。 王雱打发曹立回蒙学去,自己溜达去司马琰家找司马琰分享这事儿。王雱唉声叹气:“像曹立的这样的,以后可咋讨老婆。” 司马琰无语:“你才多大?还关心别人能不能讨到老婆!”对这“三美海选”的主意,司马琰倒没太大排斥,虽然她和王雱都没法出去见识见识这年头的“女明星”们,但是听别人聊聊过过耳瘾也不错。 王雱拉着司马琰去琴前说话:“我最近得了本新琴谱,你来听听看好不好,好的话我给范爷爷寄去。”哪怕他爹当了京官,王雱和范仲淹的联系也没中断。 今年两浙路天灾贫乏,到处闹饥荒,范仲淹想了个法子:以工代赈。意思是朝廷不直接赈济灾民,而是掏钱搞基建,雇佣灾民来做工。这样一来等同于花同样的钱,却既稳住了灾民的心,又能搞好杭州的基建工程。 王雱觉得大佬们的思路实在太牛逼了,他这小菜鸡也就配当个天天吃喝玩乐的小纨绔。 对于王雱借着自己年纪小不要脸抱大腿这件事,司马琰没法做出任何评价。她耳朵不如王雱灵,不过好歹也是从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过来的,基本的品鉴能力不算差。 王雱坐下一曲一曲地给她弹,司马琰一曲一曲地和他讨论适合还是不适合,不知不觉便弹到了司马光下衙回家。 司马光还没进门就听到自家院子里传出的琴声,推门一看,王雱坐在院子里弹琴,司马琰在一旁听着。一曲终了,司马琰给王雱说了什么,王雱拿起琴谱在上面写写画画做标记。 两个小孩一样年纪,坐在一起瞧着也一般大小,看着就是两小无猜的竹马青梅。 司马光轻咳一声,引得司马琰与王雱都抬头看向他。司马琰和王雱齐齐起身朝司马光问好。 司马光问:“在做什么?” 王雱如实相告。 听到王雱说要寄琴谱给范仲淹,司马光有些沉默。 王雱何等敏锐,一下子察觉了司马光的静默。王雱马上问:“是不是范爷爷出什么事了?” “朝堂中的事,你不必管。”司马光叹息。 王雱哪能不管,麻溜地跟着司马光进屋,等司马光坐下后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口里还甜滋滋地奉承着,弄得司马光无奈地骂道:“你这小子将来要是入了朝堂,一准进佞臣传!” 王雱不仅不反省,反而还美滋滋:“佞臣传那不都得当大官才有资格进,看来老师您很看好我!” 司马光算是明白王安石为什么对这儿子又爱又恨了,这要是他儿子,他也会天天想揍他。司马光还是没扛过王雱的拍马招数,把范仲淹的事给王雱讲了:哪怕范仲淹已经被调到外地去,有的人还是觉得范仲淹离京城太近了,尤其是范仲淹在邓州、杭州两地任职时都声名大噪,那些人的奏疏更是上个不停。 现在,上面扛不住下旨要把范仲淹调到青州去。 青州这地方,在舆图上看起来倒是比杭州近,只是路不好走,经济也不如杭州好,算是落后地区——哦不,欠发达地区。从好的地方平调到差的地方,可以说是贬谪了。 王雱听了安静下来。 国家财政扛不住,最着急的肯定是皇帝。皇帝想要推行新政,手里需要有刀,范仲淹是被挑中的那把刀,锋利而又锐气。 背后一起执行的,其实还有整个宰执班子:晏殊、韩琦、富弼等等。这些人现在都在外面按部就班地历练着,只要能做出成绩,他们都会再次被重用。 可是作为主持者、作为出头鸟,范仲淹无疑是反对者们的集火对象。只要他稍有重新被重用的迹象,马上会被反对者们集火攻讦! 皇帝对这把刀,到底是爱重还是利用? 王雱不知道。他没见过当今皇帝,对历史上用“仁”之一字还评价的仁宗没有太直观的印象。 他只知道许多年后他爹王安石会成为另一把刀。范仲淹如今的遭遇,让他看到了他爹的未来。 王雱顿了顿,起身对司马光说:“我先回去了。” 司马光叹气:“回去吧。”小孩子的感情是最纯粹的,爱憎分明,喜欢的人遇到了好事他会跟着高兴,遇到了不好的事他会跟着难过。 王雱跑回家,却在家中见到了范仲淹的儿子范纯礼。当初范仲淹支持胡瑗在太学搞改革,把自己的儿子也放到太学念书去了。今年范纯礼年方十九,依然在太学读书,算是“考试教育”教出来的第一批人。 范纯礼显然也听说了范仲淹调任青州的事,他把范仲淹寄给王雱的信带了过来,眼睛隐约有些发红。 王雱跟范仲淹学琴,算起来也算是范仲淹的半个学生,他向来最会攀关系,每回见面便“师兄师兄”地喊。这回见范纯礼眼眶泛红,王雱心里也觉难过,和往常一样喊了声“师兄”。 王雱回来了,范纯礼也就把来意说了出来:“我这次是来和阿雱你辞行的,父亲要启程去青州了,我不放心。读书么,有心的话在哪里读都一样。”虽然他父亲身边有继母跟着,可继母所出的弟弟比王雱还小几岁,正是最闹腾的年纪,范纯礼决定跟着一同到青州去。 王雱没拦着,他回忆着青州在舆图上的位置,那地方是未来的山东,入冬之后大雪纷飞,冷得很。王雱对范纯礼道:“师兄你什么时候出发?到时我给你送行,顺便给你些东西带给师父。” 范纯礼想要推拒,对上王雱坚定的目光之后却把话咽了回去。多些行李就多些行李吧,谁叫这是他父亲最喜欢的小孩儿。 接下来几天,王雱时而跑司马琰家和司马琰讨些御寒汤药的方子,时而领着曹立出去各个酒楼溜达、拉住报菜名的小二让他报些鲁菜菜名来听听,时而跑去拜访人家山东籍的大小官员和人家聊那边的风土人情。 更多的则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写写画画。 王安石有些纳罕,想瞧瞧他在忙活什么,王雱却藏着不让他看。到范纯礼出发那天,王安石亲自领着王雱去给范纯礼送行。 范纯礼受宠若惊。 王雱把准备了好些天的册子交给范纯礼。 范纯礼本以为王雱是要他稍些什物,不想居然是这么一本小册子。他和王安石一样好奇里头写的是什么,不由问:“这是什么?我可以翻开看看吗?” 王雱还没回答,王安石已经镇定地接话:“没事,看看吧。” 王雱:“……” 这是还不死心哪! 当着别人的面,王雱哪能下王安石面子,只能说:“当然可以。” 王安石瞅了他一眼,意思是“不是一直藏着不让看吗”。 王雱哼哼两声,不理他。 范纯礼打开一看,第一页居然是京东东路的舆图,青州是京东东路的一个州,王雱把它用红点标注出来了。接下来好几页是青州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附近州县值得游玩的地方、值得品尝的美味,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王雱建议范仲淹多邀请些朋友去吃吃喝喝玩玩,然后兴致来了作几首好诗到处传唱。这样一来,一个旅游胜地又打造成功啦!至于其他的,王雱就没指手画脚了,范仲淹肯定比他懂。 最后一部分,是给范仲淹自个儿用的。那边天气冷,范仲淹又上了年纪,受不得寒,王雱给范仲淹画了个盘炕流程,让范仲淹一到那边一定要盘个炕,不管严冬时节还是春寒料峭都用得着。要是非得冒着天寒地冻的天出门,一定得用些御寒汤药,还要用外用的药酒擦擦腰擦擦腿,可别把自己给冻坏了。 这洋洋洒洒的一通叮嘱,看得范纯礼眼眶又开始发热。范纯礼对王雱说:“多谢师弟了。” 王雱绷着小脸,一副小大人模样:“师兄路上可要小心。” 范纯礼见他这做派,心中的酸涩散了大半,脸庞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行,我会小心的,一定毫发无损地把你这册子带给父亲。” 王雱和王安石站在冬日的冷风中看着范纯礼走远。 直至再也见不着范纯礼的身影,王安石才呵出一口白气,牵起王雱的手说:“走吧,回去了。” 王雱“嗯”地一声,和王安石一步一脚印踏踏实实地往回走。 走出一段路后,王安石忽然问:“要是我也去青州了,你愿意跟着去吗?” 王雱仰头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也看着他。 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掩盖了他们方才留下的足印。许多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生便生,死便死,不曾犯过什么错,不曾做过什么重要决定,不曾为什么东西挣扎徘徊,所过之处毫无痕迹。可有的人注定会走最难的路、做最难的事,即便莽莽历史长河中落了再多的雪,也无法真正掩盖他们所做的一切。 “当然了。”王雱嘟囔,“我才七岁,不跟着去能怎么办?上回您还说父母在不置私产呢,我肯定不能自己弄个房子住京城啊!” 王安石:“……” 行吧,自己生的,受着吧。 第五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一章 范纯礼赶在年前与范仲淹会合。 范仲淹在杭州不过一年多, 任期未满, 接到调令后却很平静。他见到范纯礼先不是高兴, 而是板起脸:“不好好在京城念书, 跑来做什么?” 范纯礼道:“父亲与母亲身边总要有个能跑前跑后的人。”他为了不让范仲淹动气, 赶紧把一路护住的册子取出来交给范仲淹, “这是阿雱托我带来的。” 范仲淹看了果真忘了责斥, 接过册子坐下细看起来。 王雱写起东西来还是一样逗趣,仿佛天下没有不好玩的地方、天下没有不有趣的事。范仲淹看着那一页页的“吃喝玩乐地图”,唇角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 人开怀起来, 命都能长久一些。范仲淹噙着笑看到最后,眼眶却有些湿润。这孩子,贴心啊。 范仲淹合起册子, 对范纯礼说:“也好, 你跟着一起去,你也不小了, 该学着做事了。” 范纯礼心里泛酸, 心道王雱那小子到底给他爹下了什么迷~药, 这看册子前和看册子后的心情和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范仲淹松口了, 范纯礼自然高兴:“儿子一定好好学!” …… 另一边, 王安石等王安仁外调的任命下来了,把一些经验给王安仁仔仔细细地讲了, 又殷殷叮嘱王安仁:“身体要紧,莫要强来。”说完又叮嘱徐氏、元娘和二娘要看好王安仁, 万莫让他熬坏了身体。 王安仁如今也能开起了玩笑:“介甫,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兄长。” 王安石有些欢喜又有些怅然,离了家,便回家挥毫疾书,写下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谏言,表示官家把范仲淹贬到青州这一决定不对 ,希望官家能收回成命。 王安石没机会朝见天颜,不过上书的资格还有的,朝中大小官员都有,只是一般人不会用这个渠道来提谏言,更没胆子狂喷官家的决定。 即便这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谏言不一定能传达到官家面前,王安石还是决定递上去。他把这份折子写好,又写了另一份需要递交上去的文书。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定然改变不了官家的决定,所以这份折子是准备递上去申请外调的。身为京官,他有资格自己挑选担任哪儿的通判——虽然他只当了不到一年的京官。 这件事,王安石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他知道所有人都会劝说他不要冲动,让他好好当个京官,顺顺利利地往上升。但,他从来没想过要顺顺利利。 王安石把两份折子压在书案上,安然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他便把两份折子一同递了上去,正式开启了宋朝刺头接班人的崎岖路。 傍晚,王雱正在教司马琰弹琴,便看到司马光面色不好地回来了。 王雱一问才知道他爹的折子居然顺顺利利传了上去,官家以前看过王安石从鄞县那边写的折子,每回看了总觉心旷神怡、妙趣横生,这回他看累了各种杂事,打开王安石的折子准备放松放松,结果被王安石兜头喷了一脸。 王安石这人读书多,文辞佳,条理还清晰,开始提了范仲淹左迁青州之事,中间列一二三四五点引经据典地狂喷,收尾又表示:官家你这么圣明,肯定会认识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的错误,改正自己的错误,对不对啊? 官家本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他对这折子的期待和它的实际内容落差太大,气得他当场摔了折子。 这些折子宰执那边也是传阅过的,宰相宋庠也知晓能让官家怒摔折子的人是谁。说起来这人还曾与他弟弟有些缘法:前些年对方年幼的儿子向衙役指出了拍花子的行迹,救回了他弟弟家险些被拐卖的孩子。 不过他弟弟宴请过对方之后,对方就未再登门,也未再有书信往来。如今看来,对方怕是早就知晓了一个道理:道不同,不相为谋。 当初要求处置范仲淹的,除了当时的宰相吕夷简之外便是他这个“副相”了。现在他当了宰相,自然不愿意看到范仲淹再受重用,吕夷简已死,吕夷简一系的人内部并不平和,他可以伺机搅搅浑水,收拢其中一部分人。 这些人,祖上都是官宦世家,与范仲淹主持的各项新政有着天然的冲突!比如说,范仲淹想堵住往朝廷里塞关系户的路,想截了大商户和军中诸人的钱。 所以宋庠的立场不会变:把范仲淹一贬到底。 王安石这愣头青突然冒出来喷皇帝,宋庠是乐见其成的,看看,范仲淹的支持者连皇帝都这么喷,你们还敢让他们冒头吗? 于是王安石这刺头气得官家摔折子的事经宋庠的默许在朝廷百官之中传开了。台谏之人都忍不住嘀咕:这愣头青官儿不大,本领倒强,还抢起台谏的活儿来了! 司马光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他简单地把事情给王雱说了,却注意到王雱神色很平静,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司马光问王雱:“你爹早与你们商量过了?” “没有。”王雱老实回答。他老气横秋地学司马光叹气,“知父莫若子,我早看出我爹想做什么了。他肯定不止写了这封折子,一准还有第二封。” 司马光电光火石间想到自己劝说王安石当京官时说过的话。司马光说:“你是说,你爹想去青州?” 王雱一脸“我能拿他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的表情,正儿八经地朝司马光行了个弟子礼:“我觉得是。老师你可要多给我写写信,给我布置些功课。”顺便帮他和阿琰妹妹传个信,顺便,顺便的嘛。 司马光一看王雱那贼溜溜的眼睛,立刻明白他的心思。他笑骂:“行,我会多给你布置功课的。” 王雱在跟前时,司马光总觉得想骂他、想揍他,可一想到这小子要走,这大半年来热热闹闹的日子又要归于平静,司马光还真有些怅然。他大方地允许王雱去与司马琰说说话再回家,没和平时一样刁难王雱。 王雱与司马琰聊过了,回家吃饭。吴氏和小妹都不知晓朝堂中发生的事,一顿饭吃得风平浪静。饭后,王雱带小妹一起看书,等小妹累了去歇下了,王雱才放下手里的书,重新拆开放在抽屉里的一封信看了起来。 这是范纯礼离开前带给他的那封,那时候范仲淹已收到消息,准备启程前往青州。 范仲淹在信上说,他爹王安石性子直,又固执,若是知道他左迁青州肯定会上书提反对意见,让他多劝劝。王雱没有劝,不是他劝不下来,而是他也不想劝。 都重活一回了,王雱只想畅畅快快地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希望他爹也一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不会被任何障碍阻挡住脚步。 天地广阔,浩瀚无垠;世事如云,变幻莫测。人置身凡世间如蜉蝣般渺小,唯有痛痛快快地活一场才不枉此生。 王雱把信重看了一遍,正要把它收好,他房间的门被推开了。王雱抬头看去,看到了他爹。 王安石迈步进屋,也不多问,取过王雱手里的信看了起来。看完信,王安石睨着王雱:“这信里的话你一句都没提。” 王雱没躲着王安石的目光,定定地与王安石对视片刻,才道:“我不想提。” 父子之间从来都不必多言,所思所想总是一点就通。 王安石朗笑道:“好!”他眼神中满是骄傲和欢喜,“不愧是我王安石的儿子。” 父子俩就外调青州的事商量起来,准备明日一早再与吴氏好好谈谈。到灯油快用完了,王雱才暗搓搓地向王安石提要求:“爹,我们又快要离京了,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秦楼三美’啊!” 秦楼三美的海选进行得很顺利,只是期间出现过不少大大小小的意外,什么后台着火啦、女伎们毫无形象对骂啦、粉丝们拉票期间互殴啦,把开封知府刘沆的头发都愁白了不少。不过临近过年了,大伙都想热闹热闹,倒是没人出来叫停。 海选小半个月,秦楼三美已经各选出三位候选人,由于选票便宜,买了门票入内即可投票,有钱的还可以花钱加票,所以这九位候选人之间的战况十分,都使出浑身解数争取胜出,甚至还组织落选的姐妹陪同演出,争取把这些姐妹的粉丝也拉过来给自己投一票。 是以候选人范围越小,战况越激烈,勾栏之外甚至还出现了炒票的黄牛党! 王雱现在最爱热闹了,可一直得不到王安石的首肯,他也不敢领着曹立过去玩儿,怕被打断腿。 王安石瞪着王雱许久,才道:“成,明晚我带你去看一回,就一回,不能再多了。” 王雱美滋滋地答应下来,亲亲热热地把他爹送出房门。 王安石抬手往他额头上弹了一下,骂道:“这又不是出门,你送什么送?还不赶紧去睡觉!” 王雱哼哼两声,关上房门不理他了。 王安石瞧了会眼前关紧的门,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容,一转头,却见吴氏站在他们房门的门框旁望着他。 王安石忙问:“怎么起来了?” 吴氏道:“妹妹睡着了,我想起来看看雱儿睡下没。”刚才乍然看到王安石朝着儿子房门笑,吴氏隐隐有了些不明不白的预感。她上前问王安石,“大半夜的,你和雱儿在商量什么?” 王安石原想明天再与吴氏说,听吴氏问起了也没再隐瞒,把自己早就盘算好的事告诉吴氏。 吴氏听了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吴氏才说:“朝廷的事,我不懂。你和雱儿若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尽管去做便是了。”嫁给王安石之前,她便清楚自己要嫁的是怎样一个人。不管是在扬州、在鄞县还是在江宁、在开封,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到哪儿都一样。 王安石心中感动,却更为口拙,只能握住吴氏的手道:“辛苦娘子了。” 吴氏嗔骂:“一家人说这个做什么?” 王安石又与吴氏说了要与王雱去看那《秦楼三美》的事。因为《秦楼三美》瞧着就不是女儿儿子适合读的,吴氏也没拿来看过,只从其他人的闲谈之中了解过一点,知晓这《秦楼三美》说的不尽是那风月之事,更多的是揭露贩卖人口的黑~幕,诉说三个薄命佳人的不幸遭遇。佳人越美丽、越招人爱怜,自然越能体现那些拐卖妇孺之人的可恨之处。 知道儿子一直想去看看,吴氏便大方地说:“你且带他去看看好了,那是勾栏,又不是那种地方。” 夫妻俩执手说了会话,也歇下了。 第二日王安石被上头找去谈话,大意是让他再考虑考虑,王安石坚定地表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与他谈话的人便说“开春他可以随其他外放的人一起出发”,完全只是走个程序意思意思。 王安石很满意。下午那一顿,王安石一家一起到司马光家用饭,宾主尽欢。饭后聊到入夜,王安石邀请司马光一起领着王雱出去散散步。 司马光出了门才晓得王安石是要带王雱去看那“秦楼三美”,也不好直接调头回去,只能笑骂王安石不仗义,回头要和张氏她们告他一状,说都是他领着去的。 同是怕老婆的君子,王安石一脸镇定,丝毫不觉害臊:“我昨天夜里已经和内人说过了。” 司马光拿他没办法,只能瞅了王雱一眼,觉得这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才七八岁就想着去看美人了。好在这美人也不纯粹是美人,还有着控诉“鬼樊楼”恶行、警醒世人需要警惕拐子的用处在,倒也不算什么风月之事。 今夜是三选一的重要日子,皇城之东最大的瓦舍之中灯火通明,行人如织。王雱三人来晚了,没买着票。王雱可怜巴巴地跟着王安石、司马光挤出人群,左顾右盼,到对面的茶坊亮出方洪给他的章子。 这茶坊有方洪的份子,一看那章子便晓得是主家看中之人,当下引他们上楼腾了张视野最好的桌椅出来。 为了应对这种进不了场且不想和人挤的情况,王雱早有准备,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个木制的“盒子”,把盖在两端的盖子打开,对着勾栏那边调整起角度来。 司马光与王安石本来对那“秦楼三美”都不甚感兴趣,坐下便叫了壶茶闲谈起来。等注意到王雱拿着个木盒子在那捣弄,王安石停了下来,虎着脸问王雱:“你那是什么玩意?” 王雱一点都不怕他爹:“不告诉你。” 王安石瞪他。 司马光听他们父子俩一问一答,也看向王雱手里的木盒子。那木盒子一端对着远处的勾栏台子,一端凑在王雱眼睛前,看着用处似乎和那护目宝镜差不多。 司马光道:“给我瞧瞧。” 王雱还是很尊师重道的,听司马光这么一说便把木盒子递了过去。 王安石继续瞪他。这臭小子真是皮痒了! 王雱一点都不怂,积极给司马光解释:“这是我叫人把部件做好自己组装的,叫望远镜。哪怕茶坊这儿里对面的勾栏台子有点远,还是能把台上的美人看得清清楚楚!” 王安石想揍他。 司马光已经看到了王雱所说的画面:明明隔着宽敞的街道、隔着可容纳数千人的场子,那勾栏台子上的一切却像近在眼前。 虽然已有护目宝镜在前,司马光还是颇为惊奇。这木盒子镶嵌几块透镜,竟还有如此用处? 司马光犹自出神,手中的望远镜已被王安石拿了过去。王安石本来不信王雱的话,亲自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到了王雱身上。 王雱被他爹看得毛毛的,立刻装乖问他爹:“是不是很好玩?” 不知道为什么,王安石总觉得不管什么东西搁到自己儿子手里都是暴殄天物。这望远镜可用的地方不少,这小子却只拿来看美人。王安石问:“你没让人把这玩意拿去卖吧?” “没有。”王雱一脸正直,恬不知耻地溜须拍马兼自夸,“这东西我可不往外卖,我是叫人帮我做好零件自己装起来的!这世上像爹、像老师,还有像我这样品行端方的人可不多,要是有人拿这东西偷看小娘子洗澡可咋办?” 王安石没忍住,抬手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王雱捂住脑袋嘀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说实话还要挨打,这日子不能过了。” 王安石:“……”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不是喜好玩乐的人,很快把望远镜还给王雱让王雱自个儿看美人去。虽然透镜有点杂质,画面并不算高清画质,王雱还是好好地过了一把眼瘾。 果然,不管什么时代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经过几轮淘汰之后留下来的美人和节目都是精品,她们演的都是《秦楼三美》中的选段,或精彩绝伦或凄惶催泪,观众们反应热烈,时而高声喝彩、掌声如雷,时而潸然泪下,一片泣声。 王雱正看得津津有味,楼梯处传来了由下而上的交谈声,最先钻进王雱耳朵的是把属于十三四岁少年的嗓儿:“哥哥,早劝你早些出来了,你不听,看看,这会儿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了。” 另一把声音稍稍年长些,不过也约莫才到弱冠前后。他语气认真,透出由衷的不赞同:“我们出来本就不合规矩,何况你把大郎也抱了出来,还凑这种热闹就更不适合了。” 王雱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眉目清正的青年自楼梯拐角处走上来,身后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也与青年相仿,只是更清秀一些。清秀少年怀中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约莫两岁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处乱转,看起来机灵得很。 二楼临窗的好位置就那么几个,引路的厮儿忙把三人领到王雱旁边的空位上。那乐呵呵抱着小孩的少年见着王雱,只觉这小孩儿长得真俊,哪怕他入京后见的人都堪称人中龙凤,竟也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小孩了。 少年对王雱心生好奇与好感,多看了几眼,一下子便注意到王雱手里拿着的“木盒子”。少年把怀中抱着的孩子塞到青年手里,凑过去与王雱搭讪:“你这木盒子是什么啊?” 王雱大方地和这个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少年分享新玩具,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解说一番,少年兴致更浓,凑到王雱身边和他挤一块摆弄起来。等感受到了望远镜的妙处,少年惊叫起来,忙叫兄长和侄儿也过来看。 青年本来不欲上前搭话,见弟弟如此行状,不得不起身朝王安石和司马光致歉:“舍弟顽劣,扰着两位先生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都不是在意这点小事的人,听青年一口京城口音,且身上衣着、佩饰皆不是凡品,也就没阻拦几个小孩凑一块玩了。 两三岁的小男孩已经能走,迈着小短腿颠儿颠儿地跑到他小叔父身边奶声奶气地喊:“叔,叔。” 少年把小男孩抱怀里,教他用望远镜,引得小男孩哇哇直叫。 王雱家里有个年龄相仿的妹妹,还挺喜欢逗这年纪的小孩儿玩,等小男孩看腻了望远镜便哄他玩什么变戏法啦、绕口令啦、讲故事啦,小男孩哪里遇到过这么有趣的人,当场从满口喊叔叛变成满口喊哥,黏着王雱不愿意走了。他爹和他小叔叔要带他回家时,他还死死抱住王雱大腿,哭着喊着说不要回去。 少年看着酸溜溜的,却得承认王雱哄小孩很有一套,他蒙骗侄子:“明天我再带你找哥哥玩啊。” 侄子眼里含着一泡泪,想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怪可怜地跟着他爹和他小叔叔走了。 等三人的身影从楼梯处消失了,王雱才不赞同地直摇头,对王安石和司马光说:“他们这么骗小孩,明天一准哄不住。” 司马光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骗小孩?” 王雱说:“他又没和我们约好明天见面,又没和我们通过姓名,明儿上哪找我们去?唉,要是长辈对晚辈都不守信,怎么能教导晚辈守信呢?”他一脸自然地给他爹拍马屁,“我爹就不同了,说带我出来玩就带我出来玩!古时有曾子为子杀猪,今有我爹带我逛勾栏,都是品行高洁、为人清正、信守承诺的人啊!” 司马光:“……” 王安石:“……” 不如寻个拍花子把这小子拐了去吧! 第五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二章 第二日傍晚, 宗室入京时的落脚处中一片喧嚷。年幼的小童吃过饭后没见着小叔叔, 他爹又表示不会带他出门, 顿时伤心得哇哇大哭。 他母亲高氏又心疼又是气怒。 高氏骂丈夫:“你就不能带他去一趟?” “这不合规矩。”小童他爹叹着气说。 小童他爹名叫赵宗实, 身世有些曲折, 真宗皇帝因为数个儿子接连夭亡, 把他爹赵允让抱到宫中养着准备择个时机立为太子, 不想如今的官家出生了,他爹自然被送走了。 如今的官家也接连丧子,朝臣便提议官家从他爹膝下抱养一个, 他爹儿子众多,到现在一共二十二个,当时排行十三的他被挑中到曹皇后膝下养着。后来, 没几年官家的幼子出生, 他也和他爹一样被送回亲爹身边。 可惜没过几年,官家的幼子又夭折了。 现在赵宗实在担任岳州团练使, 但只是挂名, 并不需要到任, 这回进京是想给官家及皇后娘娘贺岁。近年听说朝中许多人都想旧事重提, 让官家从宗室之中选立太子, 赵宗性格中正平和,不喜与人争高低。 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两位文士谈吐不凡, 看着皆是栋梁之才,是以赵宗实才失礼地连姓名都没交换, 不想被人误会结交朝臣, 更不想连累那两位文士。 高氏见丈夫叹气,也不再多说,把儿子抱在怀里哄。 …… 王雱不晓得自己昨晚碰到了两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正在安排蒙学的事。 王雱找到柳永,与他说起自己要和王安石一起去青州的事。他诚挚地道:“有先生在,蒙学这边已经没什么可担忧,先生你若想继续留下,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方叔;先生若是不想留下,这边要请别的夫子也容易,先生不必心怀愧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柳永瞧着他直摇头:“小小年纪的,说话怎么跟七老八十差不多?我自然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哪用你来说。” 王雱也就没与他多说了。 柳涚就像王雱所说的那样,休沐日过来蒙学里兼兼职,果真与柳永缓和了不少。临近过年,蒙学的小孩们拿着蒙学的散学奖励回家过年,柳永也被柳涚请回家过年。 都说远香近臭,这话不是假的,柳永表明了不会与儿子住一块,柳涚妻子对柳永到时和气了许多,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了个年。 年后,王雱与开封城中的小伙伴们一一辞别,还给司马琰留了副望远镜,让她平时留着玩。 出发那日,他们竟又遇到了赵宗实父子俩。小屁孩赵仲针本来坐在马车上的,撩起帘子见到王雱他们正在与司马光一家话别,立刻撒泼打滚要求下车。抱着他的高氏抵不过混世小魔王的挣扎,松了手让赵宗实把他抱下车。 小屁孩一落地,立刻蹬蹬蹬地往王雱那边跑去,扯住王雱衣角奶声奶气地喊人:“哥,哥哥。” 小妹一听,瞪圆了眼,上前气鼓鼓地拍掉小屁孩的手:“哥哥,是我的。” 小屁孩看到小妹,也瞪圆了眼。 小妹的衣服是王雱给吴氏画的,小孩子嘛,胡乱穿都可以,王雱就给她设计了一身可爱至极的小裙子,梳起的小包包头还分别系着雪白雪白的绒毛小球,走出去不知羡煞了多少小女娃。 小屁孩直愣愣地夸:“这个妹妹好可爱。” 王雱眉头一跳,赶紧把小妹拉到身后不让小屁孩看见。这一刻他算是明白司马光为啥总阻挠他见司马琰了,自家粉雕玉琢的妹妹凭什么让这些小屁孩看了去!这些小屁孩往后说不定还会哄骗他妹妹呢,都滚远点滚远点! 王雱面上很和气,镇定自若地兴师问罪:“上回我们约好要再见的,你怎么没来啊?” 小屁孩想到自己上回没能出门,嘴巴一扁,委屈得眼睛里又含上了一泡泪,可怜巴巴地转头指着他爹说:“爹爹,不带去!” 小妹悄悄从王雱身后探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那小屁孩。 王雱捏了捏小妹包包头上的小毛球,悄然把小妹的脑袋按回去。他对小屁孩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不能哭,你爹娘都在等着你,回去吧。”他想了想,抽出一本册子递给小屁孩,可着劲忽悠,“这本填字游戏很难的,只有世上最聪明的孩子才能填出来,你回去以后可以让你爹娘先教你认字,然后再和你一起玩。” 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多留了,小屁孩只能乖乖接过填字游戏,脑袋里满满的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最聪明的孩子”。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回跑,赵宗实还是只和他们问了好,始终没上前攀谈。 赵宗实跟着儿子走回车前,正要伸手抱儿子上去,小屁孩却不乐意,嘟囔着“男子汉”“大丈夫”,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再拿回刚才让赵宗实帮忙拿着的册子,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赵宗实觉得有些稀奇,这个儿子虽然不怕生,与谁都肯亲近,可还是第一次这么听一个人的话,那半大小孩可真会哄小孩。 这时候的赵宗实还不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沦陷在王雱给他儿子留的小册子里,吃饭想,睡觉想,有事没事都得想一想。要不然的话,严父威严随时不保! 而始作俑者王雱,这会儿正可着劲在外头和他儿子挥手道别,一副很不舍的模样。 司马光和王安石说着话,余光却时不时地扫向王雱。见赵宗实一家人的马车走远了,司马光才问:“你给人家什么东西?” 王雱一脸无辜:“没什么啊,就是一些益智小游戏。益智您知道的吧,就是开发智力,让人变聪明的,所以要多用用脑子。” 这些年来王雱和司马琰闲着无聊会相互出题,下次回信时附上自己的答案和新出的题目。本来王雱整合起来想印本书玩玩,好歹也算是出了本书,满足满足王安石的炫耀欲。 可惜司马琰一语惊醒梦中人:“你以为谁都玩得了?” 所以吧,王雱就只让方洪先印几本留底,将来再把他和小妹玩的“入门版”整出来。给赵宗实父子俩那本,除了开头一两局是入门级之外,剩下的是他和司马琰玩的“地狱难度”! 哪怕王雱的表情再怎么无辜,司马光还是能看出点贼溜溜的感觉来。他刚才听到王雱对那小孩说是“填字游戏”,马上想到王雱和司马琰往来信件背后那些方格子,这东西他起初没在意,后来看见它们的次数多了也就上了心。 上心之后可就有点煎熬了,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有时候他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思路——反正司马光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所以有时他得抓耳挠腮地等待两小孩给对方回信,要不然就不知道答案了。 王安石回京之后,司马光试图与他讨论过两小孩那些填字游戏,但王安石这人居然异常正直,根本没怎么检查过两个小孩的往来信件,自然陷得没他深。 司马光问道:“就是你平时与阿琰玩的那些‘填字游戏’?” 王雱老实点头,甚至还积极推荐:“阿琰妹妹手边也有两本样书,您可以问阿琰妹妹拿去玩玩啊!” 王安石斜睨着王雱。 王雱乐滋滋地拉他爹入坑:“爹我给你也留了一本呢,等您到了青州就可以和范爷爷一起玩啦!” 王安石一想到自己要和范公朝夕相对,心里欢喜得很。想想自己可以随时和范公讨教,还可以和范公玩玩填字,日子简直美极了!不过他面皮还是绷得紧紧的,绝不在儿子面前泄露半点喜悦情绪:“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闲吗?” 再舍不得,该走的还是得走。曹立已经把无忧洞的事交给蔡老九,让他早些带着其他人走出无忧洞。他们人虽然离了京城,许多种子却已经悄然埋下,只等它将来生根发芽。 自从知晓范仲淹要调往青州,王雱便恶补了一番关于青州的事。 宋朝的州级机构分为府、州、军、监四类,府分为京府和次府,州府有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剩下带府字的地方就是次府,相当于后世的直辖市。 比如范仲淹前头所在的杭州府就是个直辖市。 青州若按照从低到高的军事州、团练州、防御州、节度州等级来划分,青州理当属于其中的节度州,算得上是宋朝重镇,寇准、夏竦、富弼之类的都先后曾经知青州。而青州下头所辖的益都、寿光、临朐、博兴、千乘、临淄不乏文教兴盛之地,古建筑也不少,很适合拾掇拾掇登临作诗,炒出旅游胜地! 这么看来,这地方其实还算是个挺不错的任地,只不过比不上杭州府这样的鱼米之乡、富裕之地罢了。王雱正要跟他娘一起钻进车里,忽见一行人从城门处走来,模样很熟悉,正是曾在鄞县给方洪打理“分店”,经常与王雱打交道的胡管事。 胡管事长着张圆圆胖胖的脸,看着很有福相。他的小眼睛笑眯起来,恭恭敬敬地与王安石与吴氏见了礼,接着对王雱道:“老方又让我出去开分店了,小衙内可要多看照看照小的。” 王雱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方洪是个实诚人,也是个好人。 胡管事领着的小商队缀到了王安石一家人尾巴后面。一行人没走出多远,又听后头有人驾着车赶上来。曹立倒过去探明情况之后,掀开车帘对王雱道:“是柳先生。” 王雱吃了一惊,让人先停下车跳下地,跑去截停了柳永所乘那辆车,手脚并用地爬进车里头,问柳永:“您怎么来啦?” 柳永道:“怎么?就许你们去青州,不许我去?” 王雱说:“这不是怕路途太远,您身体吃不消嘛!”柳永已经六十六七岁了,古人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哪能受这样的颠簸? 柳永满不在乎地道:“便是在家里躺着什么都不做,人也是会老死的。”京城虽然热闹,柳永却觉得有王雱的地方会更意思。柳永催促王雱赶紧回他爹娘那边去,要不然等会儿可能走不了了。 王雱还纳闷怎么会走不了呢,另一边的司马琰一行人已经看到了追着出城给柳永送行的女伎们。这些女伎个个带着三两婢子,很没形象地往送行处疾走,面色都很急切。 “秦楼三美”的海选以及公演活动都已完美落幕,花落三家的三首柳永词也成为这段时间开封府中传唱最广的三首新词。这三首词和柳永以前的词一样感人至深,只是传达的感情又比以前的词又更丰盈、更富有层次,简直无一处不好! 用王雱的话来说,这地儿有可以写一篇几万字的论文,探讨柳永“文骨”之变化!当然,往后柳永可以写入九年义务教育的词可能会更多…… 柳永这人,别的事情上都挺靠谱,就是过不了美人这道坎,他要走的事连儿子都没告诉,结果昨天与几个美貌女伎相聚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理想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于是今儿城中大半女伎们都要出城相送! 王雱很快也看到了这“美娇娘送行大队”,连忙跑回王安石和吴氏那边,麻利地上了车,催促赶车的人:“快走快走,咱赶紧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第五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三章 抵达青州时, 王雱刚刚迈过八岁的大关, 离长大成人又近了一大步。地方城镇平日里城门把守不严, 进出城都很自由, 不过王雱这浩浩荡荡一行人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连守城门的士兵都跑过来询问他们是什么人。 王雱一行人自然被引到了府衙那边。范仲淹早得了朝廷那边的消息, 前几天也收到王安石遣人送来的信, 大略说了抵达的日期。 听衙役来报说王通判到了,范仲淹起身走了出门,目光带着叹息。他会给王雱写那么一封信, 心里其实早料到王安石会做些什么。只是没想到王安石会直接上书旗帜鲜明表明态度,还自请调任到青州来。 看着走在最前头的王安石和他身后的王雱等人,范仲淹心中一暖, 笑着迎他们进屋。 都是老熟人啦, 王雱一点都不拘束,问清楚府衙或者府衙周遭有没有他们可以住的地方。 听说府衙旁也有给通判准备的院子, 王雱麻利地叫曹立跟人去把东西都放好, 积极发问:“范爷爷, 这不早不晚的自家肯定没备着热水, 你晓不晓得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宽敞的澡堂子啊?我们一路来得匆忙, 好好洗澡的机会太少了。” 王安石:“……” 王安石光荣地获得了与范大佬一起去澡堂子搓澡的成就。虽则王安石对洗澡这事儿一直有些排斥,但, 和崇拜之人一起洗澡是不一样的,反正这一澡王安石洗得很痛快! 每个人都很满意。 王雱寻思着范仲淹和柳永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身体容易出问题, 立刻马不停蹄地搞起事来,领着曹立到外面边溜达边在府衙附近寻找适合的“培训基地”。 不管什么时候,急救方法都是要科普的,谁家没个容易出事儿的老弱妇孺?还有基础的体检,王雱也准备挑些人培训好,免费替青州上了年纪的长者进行体检。 当然,其他人自然也可以来体检,不过人力物力有限,没满一定岁数的人就得收钱啦~ 王雱瞅了一圈,转去与胡管事商量:“这边的书坊索性把地方盘大一点,正面的铺面还是当书坊,里面改造改造可以作为宣讲场地和体检场地,若是没课程、没体检的时候,还可以开放给士子们进去读书,也算一桩美事。” 胡管事笑眯眯地应下:“没问题,老方说一切都听小衙内的安排。” 王雱没和胡管事客气来客气去,那不是他擅长的。方洪乐意和他一起干,他有好事时自然会带上方洪,这是双赢的事儿。 王雱把看中的宅子告诉胡管事,胡管事便紧锣密鼓地招人改建宅子去了。 王雱又给曹立找了个差使:“这边虽然没有无忧洞,但是我看街上无所事事的闲汉挺多,你和在京城一样把这些人编整编整。” 青州虽不如京城繁华,可什么外卖业务、快递物流的需求量还是挺大的。王雱始终信奉一个标准:人是闲下来的,一旦闲下来就会整点幺蛾子。 王雱把人都差遣出去,踱着步子优哉游哉地回到家。 小妹已经换上轻薄的春衫,包包头上别着青油油的叶子发饰,很适合暖阳煦煦、生机勃勃的春日。见王雱从外面回来了,小妹高高兴兴地蹦到王雱面前喊:“哥哥~!” 王雱变戏法一样摸出个糖人,笑眯眯地在小妹面前晃了晃。 小妹睁大了眼,吃惊地看着王雱手上的糖人,惊奇地问:“哥哥,长一样,和我长一样。”小妹虽然已经能说出比较长的日子,语序有时候却还是有点混乱,只有经常和她相处的人才能轻松跟她交流。 王雱说:“我看有人在街上卖糖人,就借他的工具自己吹了一个。”王雱说得轻轻松松,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实际上他早前在糖人摊子旁观察了好一会儿,接着先拿自己和司马琰练了手!不过,吃掉了的失败品能算失败品吗?自然是不算的! 小妹高兴地拿着糖人,左看右看舍不得吃,兴冲冲地跑吴氏身边献宝去了。 等听王雱说不吃会坏掉,小妹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想了想,又举高高递到吴氏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娘,甜,娘也吃。” 吴氏哪会和小妹抢糖吃,笑着抱起小妹说:“娘不爱吃甜的,你吃。” 小妹乖乖坐在吴氏膝上舔糖。 傍晚吃过饭,曹立才从外头回来。吴氏忙问:“忙什么去了?吃过饭没?” 曹立一一作答:“去办点事,吃过了。” 吴氏嗔怪地看了王雱一眼,意思是“才刚过来你就差遣曹立做这做那”。 王雱装傻。他边让曹立跟着他散步去范仲淹那边学琴,边问起曹立青州城中的情况。 曹立还真发现了点问题:“城里有些人似乎会秘密往外跑,应该是和城外某些人有联系。”他这一整天没有贸然接触任何人,而是隐匿在城中各处观察那些闲汉的行迹,准备先摸个底,所以很快发现不对劲。 王雱说:“先盯着,不要贸然涉险。” 曹立点头。 曹立帮王雱把琴抱到范仲淹那边,便又无声无息地出去了。王雱见范仲淹的书房亮着灯,从映在纸窗上的倒影看到范仲淹还在忙碌,他没进去喊人,而是坐在琴亭中弹了起来。 随意弹出的曲调悠扬宁定,入耳仿佛能驱散疲惫与烦忧。范仲淹本来正伏案疾书,听王雱琴声一起便停了下来。这几年来一再地左迁,若说范仲淹一点都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只是路是他自己选的,是以也不会有后悔的感觉。 只是,有些累了。许多回他都感觉到自己的疲惫,那种疲惫并不仅仅在他日渐衰老的躯体里蔓延开,还侵蚀着他曾经坚定不移的心。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停下来吧,该停下来了,你已经很累了。” 可他怎么能停下来呢?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是不能停下的。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再熬几年过了七十,便到了致仕的年纪。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想要抓紧这最后的、无比珍贵的光阴尽量多做一些事。 范仲淹起身打开书房门,抬眼望去,只见那半大孩子坐在琴亭中轻松抚琴,那琴音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似的,仔仔细细把心中种种思绪梳理得条理分明,一桩桩一件件捋得清清楚楚,积攒在心头的烦恼与愁苦一扫而空。 范仲淹等一曲终了,才走近坐下,夸王雱:“你已经练得很好,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他心里藏有太多的事,哪怕年长王雱几十岁也没法弹出这种澄明透亮的感觉。 王雱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您可别想甩掉我!我还想借着师弟的身份差遣师兄替我办事儿呢!”王雱这人不要脸得很,亲近起来喊范爷爷,有事儿又老师老师地喊,一点都不觉得乱了辈分。 范仲淹熟知他的性情,指着他笑骂了两句,又说:“你师兄左右也没什么事,你有什么事要办便差遣去他做吧。” 王雱一点都没客气,第二天就喜滋滋地找上范纯礼,说范仲淹已经把儿子卖他了,要范纯礼帮忙做这做那。 范仲淹好歹是当过宰执的人,家底挺丰厚,范纯礼身边有书童兼小厮跟着,买一送一,人手大增! 王雱让范纯礼帮忙搞好宣传动员大会,接着仿着鄞县和开封那边的先例、拿着已经宣讲过许多回的稿子开急救技巧讲座。 作为一个寒窗苦读过年的士子,范纯礼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每回同窗聚会可不都得轮流吹吹牛逼?范纯礼一点都不怂,大大方方地接下这个任务,照例先利用衙内身份让衙役们全部聚集起来听讲座、练实操。 王雱把事情都扔给其他人去干,自己伙同几个同龄的小孩躲在养鸡的人家外头,盯着底下一只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肥鸡。 王雱怂恿左右的小孩:“去吧,把那几只最肥的公鸡的尾巴毛给我拔来!分散点拔,不要逮着一只鸡去伤害它!” 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是人憎狗嫌的操蛋鬼,一点都不怂,爬过院墙就去残害别人家的公鸡。很快地,王雱收获了一堆的公鸡尾羽,长长的,亮亮的,色泽鲜艳,手感顺滑! 王雱非常满意,随手把几个木陀螺分给小伙伴们。这玩意儿好做,他特意拿来引诱小伙伴们干坏事! 一群捣蛋精在鸡主人抡起扫帚追出来之前一哄而散。 王雱拿着一大把尾巴毛回到家,把收集好的材料一样样摆整齐,在小妹期待的目光中麻利地捣腾起来。 第五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四章 王雱想做的自然是毽子, 这可是很适合街头巷尾随时随地玩耍的健身活动。毽子的前身其实是蹴鞠, 是以很多花样和蹴鞠差不多, 王雱不愁这年头的熊孩子玩不来。 毽子很好做, 拿一撮鸡尾巴毛、拿个铜钱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绳子碎布之类的捣腾捣腾, 差不多就可以了。王雱动手能力不差, 三两下便做出个一大一小两个毽子来。 王雱麻溜地领着小妹出去, 找了处软绵绵的青草地教小妹踢。小妹才三岁出头,身子还不平衡,总急着去追毽子, 一个不小心摔草地上了,扁着嘴想要哭。 王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朝着她哈哈一笑, 气得小妹金豆子簌簌地往下掉。王雱赶紧一屁股坐旁边, 把小妹从草地上扶了起来坐好,边帮小妹擦眼泪边劝说:“女孩子不能随便哭, 女孩子的眼泪是很珍贵的, 要用到刀刃上才行!” 小妹被王雱说得有点茫然, 连哭都忘记了, 奇怪地问:“眼泪, 用刀上做什么?” “不是刀,这叫比喻。”王雱给小妹科普, “有句话叫‘好钢用在刀刃上’,刀见过吧, 刀有刀刃和刀背, 刀背是钝的,刀刃是利的,平时要砍什么东西一般是用刀刃,所以好的钢材要用到刀刃上去。眼泪也一样,要是你随随便便就哭,眼泪就不值钱了,眼泪要在关键时刻掉,比如你要跟娘告状了,最好就噙着两泡眼泪去。” 王雱正在对妹妹谆谆教导,忽见小妹睁圆眼睛往他背后看。 王雱还没来得及依靠强烈的求生欲想出扭转乾坤的说辞,屁股已经被人踹了一下。他捂着屁股转头一看,来的不是王安石又是谁!王雱麻利地躲到小妹那边去,不让王安石再有家暴的机会。 堂堂一代名相,怎么能揍儿子! 王安石道:“有你这么教妹妹的吗?六娘早晚被你给教坏!” 王雱才不承认自己在教坏妹妹:“我在给小妹讲人生道理呢,哪里教坏了?”眼看王安石又要揍人,王雱连忙对小妹说,“爹年纪最大,踢毽子一定也很厉害,让爹给你示范示范,你一定能学会的!” 小妹觉得王雱说得很有道理,眨巴着眼看向王安石,亮澄澄的眼睛里全是期待。 王安石虎着脸瞪了王雱一眼。 王雱站起来给王安石示范:“爹你看,非常简单。”他每天都有坚持锻炼,区区踢毽子根本不在话下,在妹妹亮亮的目光中玩了几个花样,然后把毽子塞到王安石手里。 王大佬,未来的堂堂宰相,在一双儿女的注视之下接过毽子。 女儿这么期待,自己怎么可以认怂? 上,必须上。 于是王安石很快在儿女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运动废材本质,一连踢空好几次。 王雱:“……” 小妹:“……” 小妹怜悯地拉拉王安石的衣角,安慰王安石说:“爹爹不难过,六娘也学不会。” 王雱转开脸,偷偷憋笑。他爹王安石爱书如命,连通宵看书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身体虽然锻炼得很不错,爬山涉水到处考察不成问题,可平衡性显然不好,这种需要运动神经的健身活动不适合他! 王安石把毽子扔回给王雱,拎着两小孩回家去了。 吴氏正在做清蒸桂鱼,还是春末,桂鱼美肥得很,不需要太复杂的做法都很好吃。菜一上桌,王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先夸:“好香,娘你是不是又和别人学了一手啊!” 吴氏道:“就你鼻子灵,是隔壁苏婶教的。”这年头,许多菜谱都是家传的,很少会教给外人,不过这清蒸桂鱼也不是什么罕见的菜,聊起来时可以交流交流不同的用料和做法还。 王雱尝了一口,鱼肉鲜甜,吃不出半点腥味,味道棒极了。春夏之际鱼肚子最肥,王雱把鱼肚子朝着小妹,方便小妹吃软乎乎的鱼肚肉。 兄妹俩津津有味地吃饱,小妹开始给吴氏说起踢毽子的事,兴高采烈地将王安石也学不会的事情说了出来。 王安石:“……” 这个女儿也不想要了。 吴氏见王安石一脸憋闷,也有些忍俊不禁,借口收拾碗筷背着王安石笑去了。 王雱捣腾出这么个玩意,青州的公鸡遭了秧,一个两个丢了尾巴毛,再也没法神气活现地炫耀自己的漂亮羽毛,瞧着都蔫耷耷,可怜得很! 有人瞧见商机,便到处去收杀鸡留下的鸡毛,仿着做出毽子开始往外卖。 胡管事看着街上各种店铺都开始卖毽子,肉疼地对王雱说:“我们书坊也可以卖!” 王雱拍拍胡管事的肩膀,说道:“钱是赚不完的。”毽子的材料便宜得很,也好找,哪怕家里买不起也能自己做。这挺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柳永这一趟过来,其实也有差使在身。不过他年纪比范仲淹还大,没人真让他做事,柳永入城没几天,便被邀请去登临游览。邀请他的人自然也是美貌女伎,还不止一个! 柳永留词数首,在红颜知己们的簇拥下翩然归来,却见街头巷尾的小孩都在踢那鸡毛做成的新鲜玩意儿。 女伎们也觉稀奇,对柳永道:“从前我们这儿可没这东西。” 柳永便道:“一准是王家那小子弄的。” 女伎们都笑了起来。柳永自己有个儿子,聊起亲近人来却总开口王家小子闭口王家小子,可见与那王家小子很是要好。 柳永把女伎们一一送了回去,自己骑着小驴回落脚处。还没进门,就听有人叫了一声:“哟,柳先生回来了?” 柳永转头一看,不是那王家小子又是谁?柳永笑道:“我出去几天,你又闹腾了许多事吧?” “哪有。”王雱一脸正经,看着像个再乖巧不过的乖孩子,“您才是到哪都这般风流潇洒!” “承蒙美人们抬爱下了帖子,我怎么能推拒,索性约了个时间一起出游。”柳永是个感性之人,感动地对王雱说,“我们一路也算是耽搁得少的,结果她们以用自己的门路抄录了只在京中售卖的《秦楼三美》,还为我的三首新词填了新曲儿。如此盛情,我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王雱在脑袋里自动转换了一下柳永的话,大概就是这样的:我的书虽然只在京城卖,但是外地的粉丝哪怕手抄都要收藏一份,还给我的词写了同人歌广为传唱,粉丝这么喜欢我,我能怎么办?我自然要安排个粉丝见面会! 这位就是女偶像们的精神偶像啊! 还是实力宠粉的那种! 王雱十分钦佩,然后对柳永说:“您来得正好,明日开始府衙上下要进行体检,我还想差人去找您呢!” 柳永没听说过这体检的事儿,有些纳罕,追问起是怎么回事。 王雱也不瞒着,仔仔细细给柳永说了。 范纯礼是堂堂知州之子,为人又温和端方,从不做那欺横霸市之事,有他出马一切都水到渠成。除了组织老一套的“急救技巧讲座”之外,范纯礼还负责领着人分别走访城中各大医馆,把体检计划每个环节落实到各个医馆上头,让他们抽派人手先替府衙上下完成第一轮体检。 这次体检主要针对一些常见疾病,负责每个环节的医馆分到的也是他们擅长的部分,若是查出什么问题可以到相关医馆进行进一步的诊治。 这事儿对各大医馆来说是好事,有些病很多人平时不注意,熬着熬着也就把命熬没了,要是能把体检普及开去,医馆兴许能多许多生意! 总之,体检安排算是落实了。 胡管事那边已经清整好新店,也盘下了印坊。新印坊接的第一个活儿就是给府衙上下印体检表格,上头每个项目列得清清楚楚,有什么问题对症治疗就好! 王雱拿着表格跑去找范仲淹和他爹,他俩正在玩填字游戏呢,两个人反应速度不相上下,竟快把地狱级难度的某轮游戏玩完了。 还说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闲”,这不挺闲的吗! 王雱乖巧地跑上去,等他们玩完一局才往他们手里分别塞了张体检表。 范仲淹把王雱送他的护目宝镜戴上,拿起体检表瞧了瞧,一下子明白了这张薄纸的用处。范仲淹说:“你和你师兄这段时间忙前忙后,就是为了这事?” 王安石纠正:“这小子确实是忙前忙后,他忙着揪人家鸡尾巴毛。” 王雱振振有词:“不是我揪的,是别人非要帮我揪,青州的小伙伴们真是太热情了!” 王安石瞪他。这会儿青州街上不是踢毽子的就是玩陀螺的,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干了啥。最气人的是同僚聚会还会玩上一把纸牌或者三国杀,这小子都有份捣腾! 范仲淹却摇头,拿起手里的体检表说:“他师兄不通医理,哪弄得出这样的东西来?” 王雱恬不知耻地吹牛逼:“这可是我和阿琰妹妹一起弄出来的,阿琰妹妹可聪明了,有机会我一定带她见见您!” 王安石很庆幸司马光不在这,要不司马光真能打死这小子。什么叫“带她来见见您”,你是人家什么人啊?! 范仲淹见他们父子俩相处起来亲密无间,笑了起来,问王雱希望他们怎么做。 王雱自然是要让府衙上下先做个示范,摸索摸索经验。当然,最重要的是给范仲淹和柳永这两个重点保护对象检查检查身体。 范仲淹听王雱把各个检查项目的重要针对对象之后,一下子明白了,这小孩是要给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做一次全面的“体检”。 可人老了不是有这样的问题就是有那样的问题,身体的衰老是谁都不能避开的,哪怕再在意都无济于事。 范仲淹摸摸王雱的脑袋,点头说:“我明天给定个时间让你和你师兄去张罗。” 王安石也很支持。 第二天青州领导班子开了个会,很快把体检表下发到府衙上下所有人手上。范纯礼从早上忙到傍晚,到晚饭时间才有机会询问范仲淹的体检结果。 范纯礼一问,继母张氏便红了眼。 范纯礼把体检表讨过来仔细一看,眼眶也开始泛红。 他的父亲今年六十二岁,身体却由里到外都是问题,五脏六腑无一处是康健的,便是看着健实有力的腿脚也因多年寒气入骨,稍遇阴雨天气就会疼痛难忍!而他的父亲却拖着这样的躯体,连年辗转在各个州县之间! 第五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五章 范仲淹和柳永的体检报告一出来, 王安石更忙碌了, 几乎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 一天到晚不沾家。王雱每天一早, 先去敲柳永家的门, 拉着柳永去找范仲淹一起练太极拳。 王雱说服起人来很有一套:“像您这样受病痛困扰的老人家, 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 您先学会了,坚持下来了,觉得有效, 那就可以推广给更多的人。” 小妹也在一边鼓劲:“坚持!” 小妹在京城时也京城跟着王雱、司马琰学,虽然腿短胳膊小,做起来还真有几分架势。范仲淹小儿子范纯粹今年六岁了, 也跟在小妹旁边耍了起来, 范仲淹和柳永见他们小孩子玩得欢,心情也好得很, 便也乖乖在王雱的指导下练了起来。 锻炼之余, 范纯礼这个做儿子的又去学了些推拿按摩手法, 帮助范仲淹缓解腿脚的疼痛。范纯礼的继母也不甘落后, 按照大夫的嘱咐调整着饮食结构, 每天带上小儿子盯着范仲淹喝药调理身体。 王雱也负责盯着柳永。柳永是特意跟着他们过来的,他自然不能让柳永出问题!柳永被王雱烦得没办法, 只能和红颜知己们抱怨:“早知道这小子这么烦人,我就不过来了。”说归说, 提起王雱时他眼底还是藏着笑。 经过一番多方合力、多管齐下的折腾之后, 范仲淹和柳永的身体可算渐渐好转。 这时城中的豪强富户也听说了府衙上下接受体检、检查出不少问题的事儿来。虽说他们不缺钱,可以请大夫上门,可各家大夫总是有专精的方面,有时候可能发现不了其他毛病。有渠道的人都看过府衙那份体检表,什么病都能给查一查! 病向浅中医! 于是不少人想办法拜见知州范仲淹,提出他们也想要体检,并委婉表示要组织这样一次体检肯定不容易,钱不是问题,他们愿意出。 事关自己能不能长命百岁,掏点钱算什么? 范仲淹收到这样的拜帖多了,便找王雱过去商量。 王雱早有所料,见这些豪强富户这么积极主动,自然满意地说:“体检每年最好至少进行一次,我让胡管事那边列出大夫和其他人的劳务费、场地租用费、仪器使用费等等,给报个价,将来可以形成定例。” 范仲淹听王雱说得头头是道,想是早有准备,也就叫人去公布可以报名参与下月体检的事。 王雱一点都没想着要管这事儿,直接把事情扔给了范纯礼。有了上回的经验,范纯礼也没那么手忙脚乱了,办事竟开始有了点与他父亲相似的从容。 王雱抱着枸杞泡的水去府衙看望他忙得连轴转的爹,顺便和他爹夸范纯礼:“现在师兄办事已经很有一套了,可见人就是得多锻炼锻炼!” 王安石从公文堆里抬眼睨王雱。这小子年纪不大,可说起大话来都不带喘气的,人家范纯礼年长他十来岁! 王雱见王安石都多了点黑眼圈了,忙把枸杞水递给王安石:“爹您也三十多啦,喝点枸杞泡的水养养生吧!这一天到晚盯着这些公文看,早晚你的护目宝镜要换镜片!” 王安石面上没什么表情,接过还热乎的枸杞水喝了口,赶王雱走。王雱见他爹忙,没多留,送完热水就跑了。 王安石和左右说:“这小子就是爱胡闹,非说什么枸杞能清肝明目,要我多喝点这个,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 其他人立刻很给面子地夸了起来:“枸杞确实很不错。”“小衙内真孝顺。”“要是我儿子有这么懂事就好了。” 王安石听了觉得浑身舒泰,再喝一口枸杞水,感觉甜滋滋,心脾具净,疲惫全消,再一次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 回到家,王雱收到了司马琰的来信,以前都是他写好吃的馋司马琰,这回报复来了,司马琰说她做出了“樱桃酪”。所谓的樱桃酪,其实和樱桃味冰淇淋很像,把新鲜樱桃捣腾捣腾,加上新做的奶油,再用冰镇一下,在这春末夏初的好时节吃着不要太棒。 王雱瞪着信半饷,想打人,当下便让人去弄些能喝的鲜奶回来,自己带上曹立、领着小妹出城采樱桃去。青州樱桃不少,这季节也都熟透了,红通通的非常好看。要是司马琰的信再晚到一些,可就要过季了!简直用心险恶! 有曹立这个负责搬运的人在,王雱塞给树主人一把碎银子,挑了颗又大又甜的樱桃树,麻利地摘了满满一箩筐,带回城里分了大半给各家。 剩下的,王雱回家搞司马琰说的樱桃酪去了。王雱负责去给樱桃去核,曹立这个身强力壮的人则负责……打蛋。小妹拉过小板凳,跟着王雱一起去樱桃核,可积极了——因为王雱说要给他做个好吃的。 吴氏见几个小孩在厨房里捣腾,不由问他们要做什么。得知王雱要做冰镇樱桃酪,吴氏也坐到一旁给樱桃去核,口里问王雱:“这都快夏天了,哪来的冰?”富贵之家家中会挖冰窖,冬天时把冰削成块藏进去,夏天取出来用。可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哪里有这种讲究? 王雱说:“我自然有办法。”樱桃有人处理了,王雱也就撒手不管了,摩拳擦掌要去给吴氏她们表演一下现场制冰绝活。 关于制冰这事,他和司马琰也探讨过,在宋代医书里其实有过“土法制冰”的记载,其中需要一种材料:硝石。 只要有足够多的硝石,想要制冰就很容易了:硝石溶于水时会吸收大量热量!所以只需要在一个大盆里盛适量的水放入硝石,又在大盆中放置一个盛着水的小盆。待硝石溶解之后,小盆里的水便能凝结成冰! 硝石这东西好找,毕竟烟花爆竹都有了,这材料绝对不缺。王雱要用,胡管事便叫人送了一批过来,可供王雱好好捣腾。王雱哼哧哼哧地把东西都搬到院子里,开始正儿八经地琢磨硝石制冰。一开始大盆里的硝石放少了,小盆里的水只是有些凉,没结冰的迹象,王雱只能再往里放硝石,辛辛苦苦捣鼓半天,终于得到了冰! 这时曹立也全凭手打把陆续加进去的蛋、奶、糖给捣成了奶油,颜色不算雪白,不过看起来味道很不错。吴氏也带着小妹把樱桃腌制好了,出来一看,王雱还真弄出了一小盆冰! 王雱把吴氏做好的樱桃泥放进冰里冰镇得凉冰冰,最后分成一小碗一小碗,领着小妹往上面混奶油,最后往每碗樱桃酪上放上两颗莹润可爱的红樱桃,先给吴氏和小妹各分了一碗,然后支使曹立去给王安石他们分着吃。 范仲淹和柳永上了年纪,王雱分给他们的分量比较少。范仲淹这边是王雱亲自送的,送到之后王雱犯懒,也坐下陪范仲淹一起吃。 范仲淹不贪口腹之欲,但见王雱吃得津津有味,范仲淹也跟着尝了尝,夸道:“与宫中那些冰镇甜品也差不了多少了。这样的天气,你哪弄来的冰?” 王雱便把自己和司马琰从书上翻到的制冰法子告知范仲淹。他还还拍了真宗皇帝的马屁一把:“先皇那首诗儿写得好,书中自有黄金屋!看看,书里连制冰的法子都教!” 范仲淹听王雱连各种杂书都开始看了,有些忧心王雱会走了歪路,当场考校起王雱的学问来。 王雱:“……” 大佬您的思考角度还真是刁钻!不谈学习我们还是好朋友! 王雱艰难地虎口逃生,蔫耷耷地回家。 小妹远远见他回来了,蹬蹬蹬地跑到桌边,捧起还用冰镇着的一碗凉冰冰的樱桃酪递给王雱:“哥哥,吃!” 王雱揉揉小妹脑袋,化悲愤为食欲毫不客气地再吃了一碗。樱桃酪既带着樱桃的鲜甜,又带着奶油的淡香,口感比后世许多冰激凌都要好。见小妹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王雱笑眯眯地朝她亮出空碗,说道:“吃完啦。” 小妹委屈地扁扁嘴,但还是乖乖地没吵没闹,只趴在一边看着盆里要化掉的冰,忧心忡忡地说:“爹爹再不回来,冰都要化了!” 正说着,王安石就从外头回来了。小妹马上打起精神,捧着樱桃酪去给王安石尝:“爹,我们做的!做了很久!” 王安石没接樱桃酪,只揉揉她脑袋,说:“爹吃过了,你吃。” 小妹看向王雱。 王雱说:“下不为例,吃太多冰会闹肚子。” 小妹乖乖点头,开开心心地捧着樱桃酪吃去了。 王安石见女儿得了自己首肯还要看儿子的意思,真担心女儿会给儿子教坏,又把王雱拎去书房教训一番,教育他有时间捣腾这捣腾那还不如多看点书。 王雱决定下次弄了好吃的就自己悄悄吃光,再不给王安石和范仲淹送了! 他这好心好意给他们送吃的,怎么就被他们又是考校又是教训?看看人家柳先生多爽快,直接地问了做法,说回头叫家仆做了请女伎们吃! 王雱这边在祸害着青州最后的樱桃,另一边范仲淹派下去做防疫宣讲工作的人却连夜赶了回来,急急敲开范仲淹家的门,带回一桩急报:春季防疫工作做得还行,驱虫汤方已经派发到各家各户,基本没出大规模的寄生虫病。但是有个县里出现了另一种传染病,得病者眼睛奇痒无比,还会出现水肿、疼痛等等症状,有的人很快就好了,有的人却渐渐无法视物! 在乡野之中,许多人都是靠耕作养活一家老小的,眼睛不能用了等同于丧失了劳动力,这事可就严重了! 出了这样的事,范仲淹哪里坐得住,第二日便想下乡去了解情况。王雱得了消息,一琢磨,觉得这病显然是后世所说的“红眼病”,这病一般来得急,去得也快,但具有比较强的传染性。 关于传染病的种种预防方法,当初在鄞县时已经完善起来,朝廷也印刷成宣传手册年年派人下去宣讲了,应该能减少大规模扩散的情况。至于治疗,红眼病的病因多种多样,哪怕王雱写信给司马琰详尽地描述症状,等司马琰回信过来时也晚了。 王雱找久居青州的衙役问:“以前这边出现过这种病吗?” 衙役道:“每年都有这样的情况上报。” 王雱再问了些问题,谢过衙役,麻溜地赶在范仲淹出发之前拦下人:“这病传染性强,您身体还没好全,容易被感染,还是让我爹领着师兄去吧。” 范纯礼本就在劝阻范仲淹,听王雱这么建议之后一口应承:“对,让我们去便好,爹您得留在府衙里处理公务。” 范仲淹看看王雱,又看看儿子,叹息着答应了。 王雱给范纯礼提一些需要注意的点,首先他们自己要注意别感染了,其次这病不是头一回出现,当地应该有大夫擅长治疗,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实在不行再砸点钱,请求他们把对症的治疗方案公开出来。 范纯礼早没把王雱当小孩,认真记下了王雱的话,和王安石一起出发。王雱送他们到城外,叮嘱王安石千万要勤洗手多洗澡,别把红眼病带回来传染给小妹。 王安石只能说:“……好。” 王雱也没心情捣腾什么樱桃酪了,叹着气回家教妹妹认字玩游戏去。 …… 另一边,司马琰正与张氏回娘家为外祖父贺寿,结识了不少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司马琰年纪小,心智却比同龄人要成熟,瞧着乖巧又听话,很快赢得一干兄弟姐妹的好感,成功混入了小孩之中。 张氏带了些冰镇着的樱桃酪回娘家给司马琰外祖母她们尝鲜,顺便暗夸一把女儿的心灵手巧。众人尝了这又好看又好吃的甜点,都觉得是从未尝过的美味,对张氏自是羡慕得很。不管是张氏想出来往女儿身上贴金,还是真由司马琰自己想的,这份巧思都很了不得了! 只是樱桃快下了,夏天一到冰更不便宜,倒也没谁张口向张氏讨问怎么做这冰凉可口的樱桃酪。 吃饭时司马琰坐在张氏身边,听着司马光他们闲聊。男人们的饭桌上永远少不了高谈阔论,古今中外的事儿都扯一扯。这两个月来朝野上下议论最多的是这么一件事:包知谏又开喷了,喷宋庠占着相位不干事! 包知谏这一喷,把宋庠给喷到外放去了。 原本的工部尚书、开封知府刘沆上位成了参知政事。 所谓的参知政事就是副相,宰相的预备役,可以同时有好几个,只要没犯太大错误是可以轮流到宰相位置或者枢密使位置坐几年玩玩的。 还有另一件事也为人乐道:侬智高想要依附朝廷,派人训了几只大象、满载金银想要献给朝廷。 侬智高这人年轻时曾立志考科举,落第了,一气之下去广西搞了个国家。当他招兵买马建好自己的国家,侬智高感觉自己一个小国立足不易,一拍大腿叫人到开封去表示愿意依附大宋。朝廷根本不承认他这国家,怎么会答应让他依附?自然是拒绝了! 司马琰听到这名字,顿时想到了狄青成名的一战:昆仑关之战。狄青昆仑关之战的作战对象,似乎就是这个侬智高。 司马琰回家之后把寿宴上听到的种种消息都写给了王雱。 远在青州的王雱还心急地等着王安石回来呢,没想到先等到了司马琰的第二封信。看完司马琰讲述的侬智高生平,王雱顿时对这位反贼抱以十二分的同情:这位饱读诗书的反贼肯定是觉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怒之下反他娘的! 历史上,侬智高肯定败在狄青手下,要不然狄青不会因为功高盖世引得百官群起而攻之!王雱琢磨一会儿,把曹立给找了回来。 眼下侬智高刚刚惨遭拒绝,应该没有立刻反了,也没到狄青领兵的时候。王雱准备让曹立去投奔狄青,花个一年半载在狄青手底下混个眼熟,到时也好蹭点汤喝。 王雱和曹立商量:“你要是觉得自己年纪还小不想那么早去打仗,晚些再去也不迟。”这也是年前曹立与狄青碰过面、在狄青面前刷过脸,王雱才会有这个想法。 曹立顿了顿,开口说:“我想去。” 王雱拍拍他的肩膀说:“想去就去,我让范爷爷给你写封推荐信,你带着去开封。”范仲淹曾经守过边关,狄青、种世衡都受过他提拔,在他们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王雱给曹立讨好推荐信,才把这事告诉吴氏。吴氏很舍不得曹立:“曹立不过才十四五岁,怎么就要去军中了?” 王雱也舍不得一个人能顶十个人用的曹立,可跑腿干活的人到处都有,何必拘着曹立不放人?一匹良驹若是总困在马厩之中,岂不是浪费了它一日千里的才能? 王雱说通了吴氏,便让曹立带着信回开封去了。 这时王安石也从底下回来了,给范仲淹带回了找到治眼疾良方的好消息。 第五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六章 王雱得知他爹回来了, 先拉着人上上下下地打量, 瞅瞅他眼睛有没有发红, 甚至还想让他爹张开嘴巴给他看扁桃体发炎没。遭王安石拒绝之后, 他改为拉王安石先去搓个澡, 口里自有自己一套说法:“你刚从疫区回来, 身上肯定不干净, 得先洗过澡才能去见范爷爷和妹妹她们。” 那老的老、小的小,免疫力可都不强! 王安石被王雱给说服了,爷俩一起洗过澡才去寻范仲淹说话。王安石面对范仲淹时总是一本正经, 汇报公事时更是严谨得很,王雱搬了张凳子坐在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他爹和范仲淹一来一往地讨论着这次疫情。 王安石走访乡野的经验不少, 很快和底下的人拉进关系, 没下去多久便得知一位隐居山野的大夫治疗这眼疾很有一套。王安石再次发挥“三顾茅庐”的毅力,可算是打动了那位大夫。 那大夫虽然无官无职, 态度却专横得很, 他把王安石带到一处古井处, 说着泉水名甘泉, 以甘泉之水配药能药到病除, 只是他年纪老迈,体力不支, 汲不动水。 王安石二话不说便接过井绳,一桶一桶地往上汲水。但凡有人要上前替换王安石, 那大夫便表示今天不治了, 改日再来。是以这些天来有多少病人需要药,王安石便汲了多少水。 到今日那大夫才对王安石说:“你走吧,剩下的病人我自会治好。” 王安石还不放心:“您年老体弱,岂能让您劳累?” 大夫道:“自有人替我汲水,用不着你操心。” 王安石这才得以回来禀报疫情。 王雱听王安石说完这么一段,不由上前扒拉开王安石的手查看。 王雱心里既庆幸又心疼,庆幸的是若去的是范仲淹,那古怪大夫怕也会这样刁难,范仲淹的身体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心疼的是他爹这双手本是用来拿笔的,如今掌中却有几道井绳磨出的印记,可见这几日王安石汲了多少水。 王安石抬手拍拍王雱的脑袋,示意他坐回一边去,别妨碍他与范仲淹说正事。 王雱哼哼两声,正事什么的他才不爱听! 王雱一溜烟跑了出去,找药堂寻大夫讨药去。虽然是男儿大丈夫,手不必娇养着,可王安石一回来肯定又该化身工作狂魔,天天拿笔杆子批公文,不上药哪行! 王雱讨到了药,回家与吴氏说了这事。吴氏心疼极了,等王安石忙完后立刻拉他坐下,带上小妹给王安石上药。 王安石没干过多少粗活,回来后拿笔都有点抖,可他是堂堂男儿哪里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喊疼,所以他本来准备忍忍就算了。被吴氏强拉着要上药,旁边还有个女儿噙着眼泪给他手掌吹气,安慰说什么“吹吹就不疼啦”,王安石没奈何,只能瞪向在一边笑得乐呵的儿子。 王雱一点都不怕他。 这叫什么,这就叫以柔克刚啊! 吴氏给王安石上完药,和王安石提起曹立去了开封的事。吴氏道:“那孩子还那么小,我真不放心。” 王安石看了王雱一眼,说:“那孩子心志坚定,进退有度,往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吴氏点头,又和王安石商量起找新书童和随从的事来。如今他们家中宽裕了,不仅王雱身边该跟人,王安石身边也该有个人跟着,帮着处理一些杂务。王安石想了想,便道:“行,你拿主意。” 青州牙行的人比当初鄞县牙行要活泛多了,第二日一听说王安石家要雇人的消息便带了人上门,一溜排开,男的女的都有。吴氏留了个厨娘,又把厨娘的男人也雇了,还和在鄞县时一样。小妹也能到处跑了,吴氏还挑了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跟在小妹身边伺候。 至于王雱身边的人,吴氏准备挑两个,可挑来挑去都觉得不适合,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年纪太大,不是长得太胖就是长得太瘦,不是太会来事儿就是太木讷。 王安石回来时,青州牙行带来的人都换了三批了,擦着汗询问吴氏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王安石无奈道:“有你这么折腾人的吗?又不是挑媳妇,你还要求高矮肥瘦全按着你想的长?” 吴氏说:“总不如曹立好。” 王安石道:“曹立刚来时你也不满意。”吴氏什么都好,就是对王雱这个儿子太溺爱。这大概也是天底下许多慈母的通病,还是治不好的那种。 王安石叫牙行把最能打的两个挑过来,合同一签了事。听王安石这么一提要求,牙行那边立刻懂了,麻溜地给王安石带来一对兄弟,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家清白,只因家中母亲有重疾才想出来赚些药钱。若论能打,十里八乡的人都比不得这两兄弟,要紧的是还有孝心,品行端正,就是兄长有些结巴,弟弟又好说好动了些。 王雱去范仲淹那野了一天,还不晓得吴氏给家里挑了好些人呢,回到家一看,自己书房门前杵了两少年,都生得挺不错,一眼看去挺顺眼的那种。 王雱脑子稍稍一转,便知道这两个长相相仿的少年是吴氏挑来给他当随从的。他笑着邀请两人进了书房,问过他们的姓名,才知看起来老成些的是兄长周文、看起来活泼些的是弟弟周武,名字倒是起得挺响亮。 王雱问周文周武:“读过书吗?” 周文周武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县里的县学也收学生,只是他们一来没钱去蒙学开蒙,二来只由病弱寡母养大,能下地干活之后便下地干活去了,哪有闲工夫去读书识字。若不是急着要钱,牙行那边又说这家人是府衙中的,给钱十分爽快也十分公道,他们也不会把田地留给长兄耕作,相携出来“应聘”。 王雱点点头,又问了些问题,摸清了这兄弟俩的底。第二日,王雱一早起来,周文周武已在门后候着了,王雱带他们去寻了柳永,又和柳永一块去找范仲淹耍太极拳。 周文周武冷不丁见着了知州,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对这年头的百姓而言,县令就已经是天大的大官了,更别提知州! 范仲淹摆摆手说:“既是跟着阿雱的,往后不必行如此大礼。” 王雱领着两个老的、两个小的晨练完毕,将小妹和新来的小丫鬟送回家,自己则领着周文周武去城中一处医馆寻大夫去周家。 大夫知晓王雱是王通判之子,又很得范知州的喜欢,断没有推拒的道理,爽快地答应出诊。 见周家兄弟有些发愣,王雱道:“你们要跟着我做事,自然要了了你们心里的牵挂。” 周家兄弟对视一眼,把王雱和大夫领到家中。周家兄弟的兄长比他们大几岁,已经娶妻了,妻子有些泼辣,但心地还不错,伺候起周母来也尽心。 当初他们父亲早逝,周母艰难生下一双双生儿,是周家长兄又当父亲又当兄长辛苦地与周母一起将两个弟弟拉扯大。两个弟弟要出去找活干,周家兄长起初一直反对,直至去年遇到水灾,家里越发吃紧,周家兄长见家中几口薄田根本养不活一家老小、母亲又日益病重,才松了口——到城里做活好歹能填饱肚子。 周家兄长是个敦厚的青年,又黑又瘦,气度却不差。见两个弟弟回来,他忙问:“怎么会来了?是不是办错了什么差事?”质问完了,周家兄长的目光又落到两个生面孔身上,“这两位是?” 周武口齿利索,简单地介绍了王雱的身份,说这是他的新主家,又告诉他兄长另一位是大夫、是王雱出钱给请来的。 周家兄长道:“你们才刚签了契书,什么活都没干,难能让你们主家帮忙请大夫?” 王雱没等周文周武辩驳,先开口道:“人命要紧,不必计较那么多,就当是从他们的月俸里扣除好了。” 周家兄长也记挂着母亲的病,当下便引着大夫入内。 周母的病搁在城里,其实没甚要紧的,不过是本身体质虚弱,又染了些风寒,可惜村中没好大夫,病了只晓得按土方煮些药草喝,那些土方不对症,越吃病越重,这才导致周母卧病不起,甚至有了性命之忧。 大夫开了药方,又给周母做了针灸,没多久周母便有了吐意,被周家兄弟扶着去大吐一场,把积在身体里的秽物都吐了干净,身体便通畅多了。 大夫又叮嘱周家嫂子让她这几日给周母吃些清淡些的。 周家嫂子是个爽利人,一口应道:“大夫您放心,咱家里便是想吃荤的也荤不起来。” 大夫无言以对。 王雱正在周武的陪伴下溜达着看牛看鸡,还闲着无聊抓了把草料喂羊圈里养着的羊。转悠了一圈回来得知周母无碍,便差遣周武跟着大夫回去抓周母这几天要喝的药,自己慢腾腾地在田埂上挑拣着干净的地方落脚。 周文谨记着吴氏的话,一步不离地紧跟在王雱身后。 走出一段路,王雱见路况平坦多了,也没什么泥泞,转头与周文闲聊起来:“你有个很好的嫂子。”家中有个重病的母亲,家里上下却收拾得妥妥帖帖,耕牛养得很健壮,还养了羊和鸡,要做到这些,光凭周家兄弟是做不到的。 周文道:“嫂、嫂子很好。”他脸长得比周武方正一些,偏却有口吃的毛病,若非王雱是他们主家,又刚请了大夫到他们家替他们母亲看病,他可能根本不会开口说话。 王雱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文聊着,周文说的话多了,虽然还是结巴,听着却自然了不少。 两个人回到城里,王雱打发周文去校场和那些差役们一起训练,自己则去范仲淹那边读书。下午周武红着眼回来了,二话不说前跪到王雱面前重重一拜,才说他母亲喝过药后好多了,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说着眼泪便簌簌落下,想是想起了这些年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日子。 王雱搁下书把周武扶了起来,等周武哭够了才让他去校场找他哥。 兄弟俩一见面,又是抱头哭得稀里哗啦。 范纯礼也和王雱一起读书,等周武走远了,他才细问王雱是怎么回事。听完周家的情况,范纯礼叹气:“天底下这样的家庭不知凡几,我们帮得了一家,帮不了千千万万家。” 在城中做事,范纯礼事事顺遂,感觉做什么都很容易。可前些天跟着王安石到底下走了一遭,范纯礼才知道父亲少年时虽也艰苦,但到底有机会读书、有机会科举,而底下许多人一辈子大字不识,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生病了忍一忍便好,忍不过便随便挖了个坑埋了。 范纯礼越发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太少。 王雱说道:“看见一家便帮一家,看见两家便帮两家,尽力做力所能及的事,自认问心无愧就好。” 范纯礼听了,点头认同王雱的话。他埋头看了一会儿书,没看进去,又忍不住问王雱:“那你觉得我眼下可以做些什么?” 面对范纯礼这只迷茫的小羔羊,王雱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王雱拉着范纯礼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一通,范纯礼眼前豁然开朗,合上书对王雱说:“那我这就去州学那边一趟。” 傍晚王雱回到家,打发周文周武去冲个澡,自己也领着小妹洗手等吃饭。虽说家中有请厨娘和小丫鬟,但两个小孩还是习惯分工,王雱负责端菜,小妹负责端饭,把饭桌摆得满满当当等王安石回来。 王安石一到家,被王雱推着去洗了手,坐定,睨了王雱一眼,说道:“你又撺掇你师兄去做什么了?” “没啊。”王雱一脸无辜,“我早上去了趟周家,回来后认认真真在范爷爷那边看书呢。” 王安石才不信他。 要不是王雱撺掇,范纯礼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去和州学学官说什么“做学问不能埋头苦读,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了解了解民生民情,落笔才不至于贫乏空泛”。 范纯礼是范仲淹之子,学官一听便觉得这是范仲淹的意思,连忙主动写了个方案上来,说要安排生员们下乡、让他们都去村学磨练磨练。 各县县学还好,师资跟得上,村里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几个村合用一个村学。真正有学问的人也不会长留在村中,留下的大多是只粗浅识得几个字、囫囵着读了几本书的“读书人”,想随便混口饭吃而已。 王安石一看到这“下乡计划”,立刻想到了自家儿子。范纯礼那孩子他是知道的,老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王雱死不承认,王安石也没法子。第二日他拿着这“下乡计划”去与范仲淹讨论,范仲淹觉得可行,当初胡瑗改革太学时,其中一个变革之处就是要让学生出去游历一段时间。 王安石说:“只是不知道这些生员愿不愿意下去。”州学生员都是天之骄子,个个都是冲着科举去的,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范仲淹说:“这一点阿雱也想了个主意,让我们分别到州学、县学里面开‘动员会’。”范仲淹已经开始构思演讲稿了,尽可能地鼓动那些今年不必参加秋闱的人都行动起来。范仲淹自己就是带过学生、搞过学院的人,也曾经在边关直面西夏战局,不管煽情还是讲道理都很在行。 王安石骂道:“昨天我说是那小子出的主意他还不承认,到你面前倒是老实了。” “也是因为我对纯礼比较了解,纯礼瞒不过我。”范仲淹笑道,“州学这样办,下头的县学也这样办。我准备过一阵子贴出公告,往后县学州学招生优先招收曾在村学任教的,最好能逐渐形成定例。” 这些小年轻天天埋首书堆,也不一定能读书什么大才能来,还不如多利用起来,尽量提高各村的“开蒙率”。 王安石点头。 现在学官这么做只是看在范仲淹的面子上,只有形成定例才能长久地实施下去。 王安石认真拜读了范仲淹的“演讲稿”,启发颇大,也按照自己的风格写了篇请范仲淹斧正。两人你来我往地交流,算是确定了动员会上要说什么。 王雱悄悄窥看了两份“演讲稿”,摇了摇头,对后世的孩子们感到忧心:看来这九年义务教育又多了两篇相映成趣的新课文,还是得背诵全文的那种,可怜啊~ 接下来范仲淹与王安石分头到州学、县学激情演讲,王雱又让胡管事准备好“施工队”,准备到州学县学村学里头搞黑板。在方洪的努力下开封那边的大小学院都普及了黑板粉笔,粉笔的生产也已经进入正轨,多供给青州一州不算难。 范仲淹曾去“培训班”那边体验过黑板粉笔的好处,拨了专款给胡管事负责搞好这一块。自己人归自己人,该给的钱还是得给的,青州也不算穷,为了教育给得起! 王雱把能管着自己的人都支去忙了,自己逍逍遥遥地玩耍了好些天。这天一早,周家嫂子就领着周母前来拜见吴氏,说要多谢王雱请大夫救周母。 吴氏这才晓得儿子还曾带着大夫到周家去。儿子心善,吴氏自然是高兴的,忙免了周家嫂子与周母的礼,邀她们坐下说起家常来。 王雱才从柳永那边回来,见了周家嫂子与周母,也正正经经地坐下,对她们道:“我正想让周武回去寻你们呢。”与周文周武熟悉之后,王雱才晓得周家兄长也是读过村学的,后来为了养活两个弟弟才没接着读书。周文周武知晓兄长为自己放弃读书,便也都不愿入村学。 去年他们家那点薄田遭了灾,本就不怎么好的田地变得愈发贫瘠,今年栽下去的庄稼长得也不怎么好。王雱给她们想了个营生,只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做,若是能做成,一个夏天赚的钱便够他们几年收入了。 这营生也简单:卖冰棒。 王雱琢磨了一下,弄个模子,搞个简单包装,她们沿街兜售一下,不费什么事。 那硝石制冰的方法上回他们试过了,能用。硝石还可以循环利用,成本就是点水和糖,不贵。要是她们觉得有赚头,想扩大经营,盘个铺面研发更多口味,兼卖些冰镇酸梅汤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到时赚够了钱,周家兄长想念书也行,想多买些田地也成。 周家嫂子听了王雱的安排,红着眼起身要给王雱磕头,几乎要喜极而泣。 吴氏忙拦住她,说道:“你可别跪他,他还小,你年长他许多岁,受不得的。这小子什么都不多,就是鬼点子多!” 周家嫂子擦掉眼角的泪:“点子再多,也没人会白拿出来给别人。” 吴氏劝了几句,才把周家嫂子和周母劝回去。等人走了,吴氏问王雱:“这冰棒真能卖得好?可别让人赔了本钱才好。” 王雱笑眯眯:“我让柳先生撺掇他那些个红颜知己多到勾栏唱唱曲儿弹弹琴,顶着大太阳出来看表演的人多了,买冰棒的自然也多。放心吧,一准能成。” 炎炎夏日如期而至,范仲淹和王安石跑完几场演讲、与各县名流雅士开完几场文会回来,发现青州城内的勾栏变得极其热闹,大热的天还有一堆人围着。 再走出一段路,王安石两人都发现有些不对:往来的男女老少怎么都拿着根棒状的东西在舔食? 烈日当空,天气酷热,那棒状的东西却白得像雪、莹亮如冰,还冒着丝丝凉气! 男人们口一张,咔擦咔擦咬两口,表情十分舒爽;妇人以手帕掩着,斯斯文文地小口舔咬。小孩子们则没那么多讲究,舌头直接伸出来,一下一下地舔着那雪白的冰棍儿,眼睛半眯着,一脸的开心。 王安石与范仲淹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底的意思:那小子又趁着他们不在搞事了! 第五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七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州学县学的生员们受到范仲淹、王安石鼓舞, 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乡去了。有些原本就从乡下熬出来的生员们还好, 吃得好、睡得香, 想到考评能拿个优等, 还能在乡亲面前刷一波好名声, 感觉不要太开心! 那些城里的生员可就受苦受难了, 乡下地方,哪怕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们,还是让他们吃不习惯睡不着觉。 想想吧, 入夜之后蚊虫乱飞,群蛙乱叫,白天到处脏乱差, 茅厕里面是两块横木悬在粪坑上, 粪坑里……粪坑里就不说了,提起来根本吃不下饭。这样的环境, 叫他们怎么坚持得住? 可一想到范仲淹、王安石的一番劝言, 生员们只能红着眼眶坚持下来。 当第一批下乡的“城里人”生员们顶着蚊虫叮咬的满身红包、瘦削黝黑的脸庞回到家, 那些个把儿子送去州学、县学的豪强富户全都心疼坏了, 直劝儿子:“别去了吧, 太辛苦了!” 这批生员却都连连摇头,在家待了一天之后又再一次下乡。 …… 王安石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 发现儿子的日子过得非常逍遥:小小的书房里放着冰,可见一整天都沁凉得很。妻子坐在软榻上做针线活, 女儿坐在儿子旁边画画, 而儿子则拿着本闲书在那翻着看,书桌上还摆着吃了几口的冰沙,显然是婢子刚给他送上来的。 王安石在心里算了算,一点冰可以让妻子儿子女儿享受一天的冰凉,应当不算太奢豪。 左右家里的钱不是归他管,王安石在心里嘀咕过后也就迈步走进去,考校起王雱的功课来。 王雱老实得很,不管是谁给的任务他都一丝不苟地做完。王安石□□了一番,心里免不了一阵疑惑:这小子明明老老实实的,怎么就有那么多功夫瞎倒腾? 王安石没找到能找碴的点,只能捏着鼻子放王雱一马。 王雱倒是很孝顺,麻利地拉王安石坐下吃点冰消消暑。自从周家兄嫂把制冰棒的生意做大做强,又有周文周武帮他跑腿,每天往家里供应点冰块压根不是事儿。 王雱总算摆脱了酷暑的折磨,享用上大户人家的消暑待遇了。 王雱摸出两个冰镇过的蜜桃,拿刀子给王安石削桃子,边削边说:“爹,青州这儿的蜜桃可真甜,个头又大,您也尝尝看。” 王安石睨他。 王雱给王安石说说自己的想法:“今年蜜桃长得很好,青州境内销不完,价钱也卖不高,爹你不如组织个文会,邀请大伙一起来品尝这新鲜可口的青州蜜桃。” 文人开文会嘛,你来都来了,总得作首诗不是?你得夸夸主办方对不对? 到时候把诗文汇总起来,印成小册子到处派发派发,要是有一两首撑得住场子的诗文,这册子立刻就火了,青州也跟着火了! 王雱娓娓说完自己的想法,卖力忽悠王安石:“这边有把果子做成果脯的习惯,我琢磨着让人搞个统一包装、统一名号,把青州果脯的品牌打响了,往后青州这些果子都能卖个好价钱。若有人想吃新鲜的,也能趁着好季节亲自来吃。” 王安石道:“就你歪点子多。”开个文会叫人家过来吃蜜桃,然后把人家的诗文当广告用,也就这满眼只能看到钱的小子能想得出来! 王雱知道王安石的臭脾气,没再多说,将削好的蜜桃往王安石口里送了一块:“您尝尝,童叟无欺,汁多肉甜!” 小妹在一旁巴巴地望着,等王雱喂完王安石了,也啊地一下张开嘴,意思是“我要我要”。 王雱往小妹嘴巴里也送了一块。 小妹高高兴兴地吃了,也学她哥说话:“汁多肉甜!” 吃过晚饭,王安石和王雱一起散步去范仲淹那边,王雱在琴亭里练琴,王安石则和范仲淹说话。范仲淹当了一辈子事必亲躬的人,老来遇到脾气比自己还要执拗几分的王安石,想做事竟抢不过他。 范仲淹听王安石把王雱提的建议说了一遍,笑道:“这小子还是不死心。”他赴任之初王雱就给他写了个小册子,要他多组织组织文会,聚集起文人一起来青州吹吹牛逼,把青州吹成风景名胜区。 王雱和这年代的文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对许多东西没有敬畏之心,不管是王圣先贤还是达官贵人,在他眼里都不甚重要。 这一点范仲淹看得出来,王安石更看得出来。王安石叹了口气,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希望范仲淹能帮忙好好教导。 范仲淹沉吟良久,才道:“未必不好。” 这样的孩子,他心里爱惜多于爱重,他自己儿女不少,门生也多,可若论哪一个最让范仲淹觉得贴心,那肯定是王雱。 范仲淹看向王安石,这年轻人有能力,也有魄力,肯做事、敢做事。只一点让他忧心。 用人。 若说王雱用人是先收人心,那王安石绝对是“唯才是用”,只要对方能帮他做某件事,王安石就会让他去做某件事,而不会考察他的德行、考虑他的为人。 若是像在鄞县那样周围都是君子,那王安石做起事来肯定事半功倍,顺畅无比;可若是周围君子小人皆有,甚至周围皆是小人,王安石免不了会招来祸患! 王安石见范仲淹注视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紧张,忙问:“怎么了?” 范仲淹缓声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照理说,他不该对旁人这么指手画脚,可随着他与王安石相处的时日增多,他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不一般。 范仲淹道:“你这人长于识君子,短于识小人,我怕你将来为小人所害。” 王安石听了范仲淹这话,静静地在心里琢磨起来。 他入仕头几年在扬州当签书淮南判官,只负责签署一些公文,没甚可以有建树的事可做;到鄞县之后他放开了手脚,什么大胆的想法都敢去尝试,也都给他做成了。因此自请调任青州之后,他做起事来从不瞻前顾后。 一来是在鄞县的成功尝试给了他底气,二来则是因为他知道范公和韩琦不一样,范公肯定会支持他的这些想法。 现在范公都和他说起心里话来了!若不是喜爱他这个后辈,范公怎么会这样告诫他? 王安石心中欢喜,面上更是认真又诚挚:“范公的教诲我必定牢记于心。” 王安石领了王雱回家,入睡前还真翻来覆去地琢磨范仲淹给他的那句话:长于识君子,短于识小人。 以前他还真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可范公给他分析:同样一个政令,落到不同的官员手里可能发挥出不同的作用。若是有小人贪名图利趁机作乱,到时候就不仅仅是个人的得失问题,还会导致良法变恶法,成为人人唾骂的存在。这样的话,你的初衷就无法达成了。 王安石的初衷是什么?富国强兵。范公这番劝说还真抓住了他的要害,他的种种想法都在绕着这个目标转,绝不愿意任何人阻挠他去实现它。 但要识别小人谈何容易。 白居易写过这样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谁复知?”在小人没干那些个小人行径之前,谁又知道他藏有祸心? 王安石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王雱见他爹精神不大好,拉着他爹谈心,没一会儿就从他爹口里套出了范仲淹那句评价。 王雱心里给范仲淹点了个赞。不愧是变法先锋,果然有经验,一下子看出他爹的大问题! 王雱麻溜地增油添火:“范爷爷这话说得对啊!若是把您那些想法交给一些无耻小人去执行,简直相当于您十月怀胎艰难生下孩子,却把孩子交给个那些无德之人去教养——不出几年必然会把孩子给养歪!你往后就把您那些想法当孩子看,挑到了适合的人才让他们上,没适合的人选宁愿不上!” 王安石瞪他。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瞪完了,王安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眯起眼看自家儿子:“你是不是偷看我东西了?” 王雱一脸无辜:“没有没有,你在说什么?我才没看过你写的那什么青苗法啦,免役法啦,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见王安石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王雱当机立断地跑去找他娘,口里叫嚷,“娘,早饭好了没,爹说他饿了!” 王安石:“……” 这样的儿子,还是扔给别人养算了! 吃过早饭,王雱就捧着王安石给安排的一堆功课去找范仲淹告状了:“我还是个孩子,怎么可以让一个孩子做这么多功课呢?像我这么大的小孩,不该开开心心地和小伙伴们踢踢毽子、掏掏鸟窝吗?还气我看他写的东西,写出来不就给人看的吗?又不是闺女,得养在深闺不让人看!” 范仲淹笑骂他:“你就别老气你爹了。” 王雱可不会轻轻松松认输,既然他爹都知道他偷看了,他索性把王安石的手稿按照大体意思给范仲淹写了出来,让范仲淹这个拥有变法经验的人给王安石参详参详。 范仲淹看完后久久不语,直至察觉王雱还坐在一旁等着他发表意见,才说:“法是良法,只是要推行开并不容易。远的不说,就说这青州与杭州施行起来便大不相同,更别提举国有三百余州,州州情况不一。” 范仲淹说着说着,忽地意识到王雱不过是个八岁孩童,当即收了话头让他自己玩去,说回头会和王安石细细商量。 王雱得了范仲淹这话就放心了。王安石现在的方案是和司马光书信讨论过后才定下来的,再和范仲淹讨论讨论肯定更加完善!这些大事还是他们比较擅长,他就不瞎指手画脚了。 王雱轻轻松松地去找柳永玩耍。要王安石他们开文会不容易,还是柳永比较好说服! 王雱和柳永凑一起嘀嘀咕咕,很快定下文会的基调,要风雅,要高端,要能吃好玩好,要正经之中带一点点骚操作,哄文人雅士们开开心心留下墨宝。 柳永最喜欢热闹,自然不会拒绝王雱的建议,二话不说答应去张罗。 青州文会热热闹闹召开之际,青州新出的柳词也传到了京城,一同传回去的还有青州街头的热闹。 比如一些曾途经青州的人把“咏冰棒”之类的打油诗传到了京城,说什么偌大开封还不如青州,连个又便宜又能消暑的冰棒都买不到! 刚升任参知政事不久的刘沆也听到了关于青州的消息,摆在他案头的还有范仲淹夸王安石亲自替百姓汲水治眼疾的奏表。 只是比起这传出爱民如子好名声的王安石,更让刘沆在意的是在他任开封知府期间天天搞事的柳永。 听说柳永到那边后没搞什么事,每天修身养性好不安分,气得刘沆肝疼:敢情是专挑他在任时闹腾啊? 当然,在朝中引起最大反响的还是青州那已经施行的体检制度。 太医院那边听说青州那边搞体检不仅没有亏本,还小小地赚了一笔,负责这一块的人甚至收到了几块表彰牌匾,弄得他们也心动不已,想领头组织这事儿。 现成的体检表有了,京城又不缺大夫,组织起来并不难,就是需要上头同意! 宰相文彦博觉着这事不错,自己也可以趁机做个全身检查,他与其他宰执商量过后正式向官家提了这事。 范仲淹和王安石的名字再一次来到官家面前。 看到范仲淹三个字,官家心里是愧疚的。等再看到王安石三个字,官家却想起了王安石去年喷他的几千字,不由搁下手里的折子揉了揉额头。 大宋不罪上书言事之人,喷皇帝这事儿是允许的,可许多人都还想好好晋升,很少放开手脚开喷。 这王安石性情耿直,难得的是言行如一,喷了他以后又自请去青州,算是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意志。 单凭这一点,就已胜过许多人。 对于这种棱角分明的朝堂新丁,官家还是有心想用的,爽快地批复了自己的意见:成,大伙体检一下吧。 官家点了头,大宋第一次官方体检便热热闹闹地展开了。 已是酷夏,百官衣衫比冬日里要薄一些,体检起来倒比平日里要方便。方洪专业的配镜团队也获得了参与体检视力检测环节的殊荣,骄傲地替朝中众臣进行视力检测,并成功获得了一批新订单。 司马光拿着体检结果回到家,与张氏、司马琰细说了这事儿。 司马琰拿过那体检表,发现体检表标题下方有个漂亮花纹,细细分辨竟是她那极具医生特色的签名——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王雱设计体检表的时候,竟把这悄悄插入体检表一角。更了不得的是,这层层上送又层层下发,居然没有人发现王雱往里头夹带了私货! 司马琰不知该不该佩服王雱的胆大包天。她默不作声地把体检表还给司马光,跟着司马光到书房看医书去。 看到王雱在体检表上做的手脚,司马琰就想起王雱那天说的话。 王雱说,如果她还想做医生,他一定会让她成为名扬天下的名医。 …… 青州的体检之风才刚吹到开封,王雱撺掇柳永开的文会终于如期举行,还出了好几首不错的诗词。 王雱亲自当策划搞装帧,把这青州文会的文刊弄得精美无比,里头不仅有诗文,还有登临图,美人图,雅俗共享,美哉美哉。 文人雅士们离开时,王雱都让人给他们送了几本样刊,让他们回去分送亲友,有空可要叫上朋友再过来聚聚。 文人雅士们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回去的路上都对新鲜印出的文刊爱不释手,觉得倍儿有面子。 这种互吹文会多开点好,有益身心健康! 范仲淹和王安石起初不想把文会搞得像王雱说的那么市侩,好歹他们是正经读书人,不要面子的吗? 可拿到王雱给设计的文刊之后,王安石直接扔王雱一份稿子让王雱给做封设和排版。 王雱回去和他娘嘀咕:“有的人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呢!” 吴氏戳他脑门:“有你这么说自己爹的吗?” 王安石让王雱排版的是他写了很久的《杜甫诗选》,王雱听王安石讲过诗,排起版来得心应手,封设也做得很轻松。他捏着鼻子认了王安石这平平无奇的书名先把《杜甫诗选》给搞定了,让周武给送到胡管事那印样书。 王雱忙活了几天,可算是把样书拿到王安石面前了。 王安石拿过一看,封皮漂亮,纸张顺滑,字迹清晰。满意,非常满意。他翻了一页又一页,等翻到底了他才回过神来,端起一贯的冷静表情对王雱表示“不错,还可以”。 王雱觉得再不要给王安石搞封设和排版了。 王雱不理他爹,去范仲淹那儿玩耍。 范仲淹正好收到了定州的来信,写信人是韩琦。 韩琦!老熟人!在扬州那会儿给过他压岁钱的好人! 王雱悄悄挪到范仲淹身边偷看韩琦写了什么,看完之后却有些晕乎。 韩琦与范仲淹一起主持新法,这几年也被外放了,眼下在更北边的定州任职。韩琦正极力促成朝廷重新施行“见钱法”,这是一个和茶政有关的法令。 以前战事起时边境粮食紧缺,朝廷经常会用到“三说法”,凡是往边境送粮食的人都可以按一定比例获得钱、香料以及朝廷印发的“茶叶交引”,然后拿着这茶叶交引去淮南十三山场换取茶叶。 茶叶是禁榷商品,也就是禁止民间商贾私自贩卖,是朝廷的垄断生意。拥有茶叶交引,才能够做这茶叶买卖。边境官员为了完成任务以及分红利,往往会拔高某些大商贾送来的粮食价钱,和大商贾平分好处。 开封城中就有不少交引铺,专门做这交引生意! 通俗点来说,这茶叶交引就像朝廷发行的证券,商人们把它的价钱炒起来后一抛售,可以轻轻松松赚大钱,压根不用辛辛苦苦地买茶运茶卖茶就能坐收红利。 边关对粮食的需求越紧迫、经手官员对粮食的估价越高,朝廷需要发给商贾们的茶叶交引就越多。 可是,茶叶的产量是有限的! 茶叶交引过量发行会导致拿着茶叶交引的人等个三五年才能拿到茶,这样下去茶叶市场迟早会崩溃。 所以现在定州这边战事少,韩琦就提议实行见钱法,改回现钱交易,逐步回收市面上过量发行的茶叶交引。 想法是不错的,就是会被“炒交引”的大商贾和他们背后的靠山视为眼中钉。 王雱觉得大宋的牛人们真会玩,连炒股都会了。韩大佬也厉害,想把人家的证券交易所整破产! 范仲淹见王雱的小脑袋跟着自己转来转去,不由放下信瞅他:“怎么?你也看得懂?” 王雱连连摇头,跟个拨浪鼓似的。他还是个孩子! 范仲淹没再多问,也没看着王雱,接着往下看。 接下来的内容轻松多了,韩琦说他在定州建了个阅古堂,吹了一百字阅古堂格局,三百字阅古二字的寓意,最后表示不能与你们在里面聊天扯淡真是太可惜了。 王雱积极发表意见:“这个我看懂了!范爷爷你看人家,建了个堂子就晓得来信通知你要你写诗写文帮他好好夸一夸,您也一定不能落后,回头我们也造个亭子给他说道说道!” 范仲淹无言地看向王雱。怎么什么事经王雱一说都变了味? 王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凑到范仲淹身边堂而皇之地再往下瞧了几眼,意外发现韩琦居然还提到了他! 韩琦说才知道他也到了青州,要范仲淹提防着他点,要不然他能把你书房搬空。 王雱生气了,义愤填膺地控诉:“堂堂朝廷命官,怎么能在背后说小话?我是那样的人吗?也就向他讨了块砚台,要了几张纸几支笔,什么时候搬空了他的书房?!” 有王雱这小子在,似乎什么事儿都可以变成乐子。范仲淹笑道:“原来他最爱的那方端砚是让你给要走的。” 第五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八章 范纯礼最近, 忙! 王雱负责撺掇他几句, 剩下的都甩手不管。 范纯礼要负责给下乡的生员们集体培训, 准备开蒙讲义;要负责统筹规划, 确定每个学生分别到哪个村学去;等人下去了, 又得及时关注有没有意外发生。 这些学生大部分是十五岁到十八九岁的年纪, 相当于大一学生, 今年都不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 这样的少年,最不缺的就是精力和热血,最想要的是认同, 也最愿意负起责任。王安石和范仲淹一鼓舞,这些少年们都积极响应! 这事儿是范纯礼牵的头,范纯礼怎么能不上心?范纯礼自己也下乡去了, 正好碰上青州蜜桃大卖, 邻州邻县的人都涌到青州西南方向买蜜桃贩蜜桃,范纯礼捋起袖子帮忙赶收了不少桃子, 现在他闭上眼周围都是蜜桃的甜味! 由于他在卖桃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超凡算数能力, 不少村民还主动央求他开个算学课, 教教他们怎么算数。 范纯礼对上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能怎么办?捋起袖子加油干呗! 范纯礼这一忙, 忙到蜜桃季节过去, 秋收农忙时节到来。 这短短几个月时间,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看新书, 却对每一个文字了解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透彻;他没有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样的诗, 却终于知道一颗种子长成累累稻穗、麦穗需要费多少工夫;他发现坐在家里推算得再怎么轻松自若, 都不如多和蜜桃贩子们唇枪舌战几回能锻炼自己的算数能力! 对于范纯礼而言,这是一段终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第一批下乡的其他学生情况也与范纯礼差不多。学官们都注意到 ,这批下乡历练过的学生与其他生员相比有了大不相同的感觉。只是时日还短,谁都看不出这点改变会对青州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秋收的季节来临,也到了山楂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的红果子十分养眼。王雱看了,又撺掇柳永开诗会去。 这次诗会开在玲珑山脚,到处都是红通通的山楂果子。玲珑山上岩洞交错,风光优美,还有个白驹谷,一听这名字就很有文化,能想到什么“白驹过隙”“时光易逝”,妥妥的怀古伤今之地。 王雱领着周文、带上小妹她们过去溜达了一圈,采点红山楂回去吃,顺便瞧瞧这勉强可以称为名胜古迹的地方有没有炒作余地。 亲自绕了一圈,王雱对白驹谷很是喜爱,回头便让周武领着人去把白驹谷两边的山壁给清理出来,把上头的古人遗迹打理得光可鉴人,以供文人骚客们细细品玩。 风景这么好,这山壁这么空、这么平整漂亮,还有前人的墨宝在前——保留得那么好,百八十年过去了都还焕然如新,看着是不是很叫人心痒呢?是不是蠢蠢欲动想把自己的诗文也刻上去呢?想要,就大大方方地说出口,不必害臊,青州刻工时刻为您服务! 王雱把自己的文会计划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给柳永一说,柳永斜睨他一眼,说:“俗,太俗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不过闲着也是闲着,柳永还真骑着马儿去白驹谷赏玩前人诗文。回来之后柳永感觉灵感涌动,大笔一挥写了不少帖子邀请本州、邻州的文友们过来游玩。 王雱把人支得团团转,自己却在琢磨山楂怎么吃,糖葫芦不错,霜糖山楂也不错,山楂片山楂糕山楂果脯都是开胃消食的好东西! 夏天过去,冰饮的生意没那么好做的,周家嫂子正好歇一歇。她在城里盘了个铺面,做些吃食往外卖,赚得不如夏天多,却也比埋头耕种要有赚头。 周家兄长手头宽裕了,也可以重新把书本捡起来念了。两个弟弟平日里住在王雱那边,等他们回来,周家兄长忍不住提了句:“你们年纪也还小,如今家里不缺钱了,不如你们也别做了,赎了契书与我一同念书。” 周家嫂子做好饭端进来,听周家兄长这么一说顿时把饭菜搁下,骂道:“好你个周良材,我们能有如今的好日子不都仰仗人家出的主意,你契书签得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便是我大字不识一个,也晓得‘人无信不立’的道理!” 周文本就口吃,听周家嫂子发了怒,也道:“哥,科、科举之途,我、我走不通。” 周武更干脆,掏掏耳朵说:“哥你知道的,我从小最看不得书了,你让我读书还不如让我打大虫去。何况嫂子说得有理,我和二哥已和衙内签了契书,岂能出尔反尔?” 见妻子和两个弟弟都这么说,周家兄长只能作罢。 周文周武回到王雱身边时都默契地没与王雱提这事,一门心思跟在王雱身边做事。王雱待身边的人向来不错,给他们报了个范纯礼开的“扫盲班”,等他们学成之后自己看书时也扔他们一本书,让他们练武之余也学点别的。 别看周文口吃,说话笨拙,实际上他的计算能力很不错,王雱试着教他一些计算方法,他很快能融会贯通!王雱非常满意,挑了些算学方面的书先让周文打基础,接下来再寻些机会让他锻炼锻炼。 至于周武的话,脑子活,出去跑什么事情都能轻松完成。 王雱逐渐摸清了自己两个新随从的长处,又收到开封那边来的信。信自然是司马琰给写的,司马琰说转季了,秋高气燥,需要清肺润喉,给他写了些精细的食谱。 王雱把它们交给吴氏去琢磨,自己呼朋唤友出了城,准备投桃报李亲自摘一箩筐山楂让人给司马琰送去。 王雱现在爬树功夫一流,山楂树大多矮矮的,完全不够他发挥,很快让他摘满了一箩筐。 身为通判爱子、知州爱徒,又捣腾出了毽子陀螺等等小孩子最喜欢的玩意,王小衙内在青州可出名了,山楂树的主人都表示要把山楂白送他。 王雱立场非常坚定:“不成,我爹会揍我。您不知道啊,我爹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的文人,追着我揍的时候腿脚可快了,我怀疑他悄悄去练了个飞毛腿什么的!”他还顺便给山民和小伙伴们瞎扯了一下什么叫飞毛腿,就是跑得非常快,腿毛都迎风起舞的意思! 接下来几天,王安石在外头走动时总感觉有人在观察自己的腿。直至有人隐晦地把他儿子造的谣告诉他,王安石才晓得自己有了个“飞毛腿”的名号。 于是王安石回家揍儿子去了。 王安石刚找儿子算完帐,府衙就收到底下的急报:黄河下游闹灾,数以千计的灾民都朝青州这边过来了。 这灾民之所以大规模朝青州这边涌来,得追溯到富弼这个前任上头。富弼在青州任职时也闹灾了,大批灾民路过青州时富弼说服了城中富户开仓放粮、救济灾民。这些灾民熬过一场灾劫,呼啦啦地来,呼啦啦地走,没留多少在青州。 这一次,灾民又熟门熟路地找过来了,还积极地给同样受灾的人科普青州人是大好人,来青州这边有饭吃! 王安石眉头一跳,忙去找范仲淹商量这事。范仲淹去年才处理完杭州的饥荒,遇到这事也没慌,叫王安石坐下再说话。富弼已经当过好人了,城中的豪强富户可不是傻子,上回放了一次粮,这次还让人家放吗?人家凭什么给你放,效仿佛祖普度众生? 范仲淹道:“今年青州收成也不好,粮价被抬得很高,许多人都屯着粮等着高价卖出,肯定是不愿意拿出来白白送人的。”他揉了揉眉心,先和王安石商量另一件事,是关于缴皇粮的,“我们这边粮价高,博州那边粮价低,我准备让人直接带钱款去博州就地买粮,这样一来免了运输途中的耗损,二来也能留些粮食在青州。这件事不如你去办?” 王安石本想反对,可这又是正事,他没理由推辞。事关一州的皇粮,不是小事,要是有人动了这钱谁都补不上。王安石只能答应下来,回头与吴氏说了这事,又找王雱叮嘱:“看紧些,别让你范爷爷太辛苦了。” 王雱点头:“我晓得的。”他又给王安石推销周文,“周文可以保护你,他算数也厉害,有他帮忙你会轻松很多。”老实说,他对他爹的数学是不太放心的,毕竟他爹是实打实的文科生! 王安石没拒绝,下午便带上钱款、带上周文和另外几个衙役出发前往博州交皇粮。 王安石一走,王雱立刻谨遵王安石吩咐搬了张小板凳坐范仲淹身边。范仲淹正拿着舆图在琢磨,王雱是知道他那以工代赈思想的,只是这雇工搞基建也需要钱,不能一拍脑袋做决定。 王雱和王安石其实早琢磨过这事儿了。作为一个农耕大国,搞基建最重要的自然是修路和修渠,王安石在鄞县那边有过经验啊!范纯礼负责州学、县学生员们的下乡支教事宜,还按照王雱的意思让生员们实地调查各县各村的浇灌问题、道路问题,这段时间王雱正把这些资料汇总呢! 他爹王安石,曾享受过搞基建的快感,准基建狂魔一个,早琢磨着要修这修那。这不是正赶上农忙时节不好下手吗? 要是人力资源充足,钱根本不是问题。鄞县的豪强富户们能踊跃参与,青州的豪强富户们肯定也乐于投点钱,毕竟这可是能流芳百年的好事儿! 所以说,眼下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灾民好,灾民越多越好,正愁没人干活呢!既然他们今年地里没收成,过来干干活赚点钱买点粮度过荒年,多好啊! 王雱把椅子挪到范仲淹身边,对着舆图指指点点,表示这里要挖个渠那里要修条路,您觉得能有多少灾民过来呢?您这么有经验快给算算够不够使?能不能叫他们回去多领点人过来? 范仲淹:“……” 真当其他州的知州都是死人吗? 第五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五十九章 范仲淹把王安石支走, 也是准备做这件事。 这些灾民没有以工代赈的观念, 要整合好他们并不是易事, 更别提让他们留下完成工作;与豪强富户们打交道也不容易, 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 往后工作更难展开。 范仲淹不准备让王安石啃这块骨头。王安石还太年轻, 性格又太刚硬, 还得再好好磨练磨练。 瞧着王雱对着舆图指指点点,范仲淹有些默然。 这小子和他爹要是能中和中和,他倒是不用操心那么多了, 放手让他们去做便是。他都六十多岁了,给年轻人让让路没什么不好。 范仲淹考校王雱:“前些年彦国在这边的时候曾经放粮赈灾,灾民不习惯以工代赈, 要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王雱不上当:“您不是在杭州搞过吗?您有经验!”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才不给出主意!要是以后他们经常叫他出主意, 他是出还是不出好呢? 这小滑头!范仲淹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地说:“我老了, 记不太清了。” 王雱瞠目结舌。还有这样耍赖的啊! 不过见范仲淹确实疲惫, 王雱麻溜地过去替他按摩太阳穴, 口里说道:“这个简单, 我们青州地少, 粮不够啊,施粥什么的当然只能给飘着几粒米的稀粥。好好饿他们两天, 同时派几个托儿混进去吹吹风,让他们知道接下来会有许多青州百姓人人抢着干的好差使, 又能吃饱又能拿钱, 可棒了!反正,托儿很重要!” 反正灾民来自不同的地方,混几个人进去也没人能发现。到安排工作时再派一批托去抢着做,有人抢的东西吃着才香啊! 范仲淹没想到王雱还真给出了个主意。托儿这词他没怎么听过,不过听王雱这么说大致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范仲淹说:“听着倒是可行,可上哪找托儿去?” 王雱道:“这您放心,好找得很。刚到青州时我就让曹立盯着城中的一干闲汉,后来曹立发现他们许多人把家小安置在城外的山神庙,那儿环境差,地方小,一下雨有孩子生病了,满屋子老人小孩七连八带全病了。我让曹立盘了个庄子安置了这些人,让她们从胡管事那边接些轻松活计养家糊口。” 这依然是他们在开封做的那一套,安顿好这批人的家小自然能差遣动这批人,曹立安排起来非常从容。 曹立离开后,王雱便把这事交给周武去办。 范仲淹听王雱细细把事情说完,没说话。 许多人没了田、没了房,努力一辈子可能也没办法给家中父母、妻儿一个安身之地,做起事来自然没什么劲头。 古往今来百姓要的其实都是那么简单,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吃得饱穿得暖,没别的了。 王雱倒是没范仲淹那么多感触,他接着说道:“您要是觉得可行,我就趁着灾民还没到城外让周武去做准备。这些人常年混迹酒楼茶坊,最是机灵,不会露馅的。就是露馅也不碍事,我们给的钱是真的,给的粮也是真的,又没坑他们!” 范仲淹仔细端详着王雱。 与王雱接触多了,范仲淹大致能摸清王雱的性情,这小孩机灵,跳脱,鬼主意一堆。说他胡闹吧,他又能胡闹出好结果来;说他乖吧,他和乖字是绝不沾边的。 更重要的是,他年纪虽小,做事却理性多于感性,比方说安顿那些妇孺老小,明明做的是好事,从他口里说出来的却是“这件事应该这样做”“这样做能带来什么好处”。 换了别的小孩,说起来肯定是“她们这么可怜,我们得帮帮她们”;换了别的儒生文士,还能写个千八百赋文表达自己的痛心与不忍。 这小子不同,这小子就那么悄没生息地干完了。 这样的性情,也不知好还是坏。 总归是好事一桩,范仲淹还是夸了王雱一通,让王雱把托儿安排下去,到时候他也会亲自鼓动灾民踊跃参与基建工作。 王雱被夸得美滋滋,和人讨了笔墨,范仲淹在那思索怎么说动青州富户们投钱进来,他则在一旁把自己刚才给范仲淹说的那些大小工程给画了出来。 这可是他的老本行,画起来不要太轻松,在他的图纸上青州道路四通八达,农田水利遍布各县。 细分起来,还可以从图中的颜色深浅、线条粗细分辨出其中的一期工程、二期工程、三期工程等等—— 一期工程,主干道全部给修大修好,重要浇灌渠也给挖好。 二期工程,村村通路,村村通渠。 三期工程…… 最后王雱还大笔一挥,熟门熟路地在空出来的标题栏写下四个大字:百年青州。 牛逼嘛,当然要往大里吹! 范仲淹正处理着公文,抽空瞄了王雱一眼,顿住了,拿起墨汁未干的图纸认真看了起来。 刚才王雱也对着舆图给他指指点点,说要修这修那,可光靠嘴说和拿出实实在在的规划图感觉完全不一样。 王雱趁热打铁给范仲淹说出自己的构想:“我让胡管事印一批小册子出来,您把青州里头有头有脸的人聚到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人手分一本,等他们挑好路挑好渠就可以竞标了!”这事儿王安石在鄞县做过,只是规模小一些,内容没太大区别,王雱一点都不虚。 范仲淹见墨迹渐渐干了,抬手抚上那清晰明了的规划图。 这规划图若是真做成了,又何止能让青州受益百年。 范仲淹说道:“行,我叫人去下帖子。”要是真能做到,豁出他这张老脸去又如何? 另一边,王安石带着钱款去博州购粮。周文在算术上确实很有天赋,虽然说话有些口吃,算数却比许多粮行的账房先生都要快,几天跑下来很快帮王安石买够皇粮。 既然要改变惯常做法,范仲淹自然要先写信和博州知州商量。 博州知州得知王安石已经交完皇粮后亲自见了王安石,问起范仲淹的身体情况,知道范仲淹还算康健,便夸起这就地购粮的主意来:“这应变之法也只有范公才能想得出来。” 王安石和博州知州互吹一番,又在博州多住了一夜,才领着人回青州。 回去途中王安石看到不少灾民在往青州方向走,心中不免忧心出民乱,催促其他人加快步伐。 不想回到青州,范仲淹已经开完竞标会,把“百年青州”的规划图贴得满大街都是了。 每处布告下,还有三两些闲汉唾沫横飞地解说着这规划图是什么意思,告诉所有人接下来青州有多少好活儿可以干—— 先吹给钱的是什么有钱大老爷,待人仁善、家底丰厚,城里哪些铺子是他们家的。 再吹这活儿待遇多么优渥,一天两顿管饱,没肉也能喝肉汤! 反正,工作机会有的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干了。 什么?你说你不愿意干?你就犹豫吧,你就拖着吧,等青州本地人忙完秋收,你们想干都没机会了! 王安石进城之后看到几个报名点都排满了想要找工作的人,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若不是他们衣衫褴褛,倒真看不出他们是逃灾来的。 想到范仲淹身体不好,王安石打发走其他人,快步前去见范仲淹。 结果一到范仲淹当值的地方,王安石便看到自己儿子在给范仲淹捏肩,瞧着要多狗腿有多狗腿。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呢,又看到家中的小丫鬟就端着两盅冰糖雪梨过来了。 见了王安石,小丫鬟慌忙问好,说是吴氏让送过来的。 王安石领着她一起进去。 范仲淹见王安石归来,立刻让他坐下说话。 小丫鬟端着冰糖雪梨,不知该摆到谁面前好。 王雱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托盘,叫她先回去,自己麻利地把两盅冰糖雪梨分别端到范仲淹和王安石手边。 范仲淹打发他:“行了,你一步不离跟着我这么些天,该闷坏了,回去吧。” 对范仲淹这种过河拆桥的可耻行径,王雱非常不满。不过想想接下来范仲淹和王安石肯定是聊正事的,没他插嘴的地方,王雱也没再多留。 本来灾民都往青州去,邻州许多人还等着看好戏,结果看着看着感觉不太对味:怎么这些灾民去了就没动静了?青州上下一片祥和,这么多灾民一涌而入也没闹出什么乱子,真是奇了怪了! 有些人手伸得长些,光明正大地派人去青州一探究竟。派去的人到青州走了一圈,直接被人塞了本宣传册子,封皮上写着《百年青州》四个大字。 得了,人家这是要把灾事变成政绩了! 不服气的人也有,可不服气能怎么办?他们又不像青州那样早有准备,当场变出张《百年青州》规划图来。 与此同时,王雱让人送去开封的山楂也到了。 司马光收到一大箩筐山楂,摇了摇头,暗道王雱这小子越来越大胆了,以前还装模作样把信和王安石的信合在一起送来,现在居然敢直接让人送这么大一箩筐东西过来! 司马光气归气,还是没截下这筐山楂,直接让人抬去给司马琰。王雱写的信自然给司马光截下了,他拿着信到书房,光明正大地拆开信看内容。 王雱这厮写起信来,洋洋洒洒几千字都打不住。这次他花了好几百字和司马琰表功:这山楂都是我亲手从树上摘下来的,每一颗都经过我精心挑选,挑的是向阳长的,颗粒饱满,色泽漂亮,保准好吃! 接着王雱又给司马琰介绍吃法,周家嫂子做的霜糖山楂在青州限量供应,不少人排着队买,生意可好了!一路运输可能有些会磕坏,记得挑出来扔掉,剩下的要是吃不完可以做成果脯或者山楂酱,可以放很久,以后胃口不好就拿出来吃吃,开胃消食的。 说完王雱又开始感谢司马琰给他写的秋季食谱,表示吴氏都给他和妹妹做过了,好吃得很。青州入秋后海鲜肥美,真希望阿琰妹妹你也能过来吃吃~ 真是岂有此理!司马光觉得这信可以扣着不给女儿送去了。 司马光把那厚厚的信收起来压到一边,才慢腾腾地看起王雱写的另一封信——是向他汇报功课的。 司马光这边扣下了信,司马琰见到那一箩筐山楂却猜出是王雱让人送来的,理了理衣裳去和司马光讨信。 司马光瞅着女儿秀丽可爱的眉眼,叹了口气,把信给了她,又和她说起青州那边的事:“听说京东东路那一带遭了灾,不知道青州情况如何。” 司马琰倒是不太担心,大方说出自己的见解:“有范爷爷他们在,有灾情也可以解决的。”范仲淹经验丰富,什么灾荒没见过? 司马光听女儿这么一说,也觉得对。他点点头,放司马琰回去看信。 等女儿走远了,司马光免不了去和张氏说上几句,说那王家小子越发不像样,他马上要写信给那小子多安排点功课,让那小子没空给他女儿写信。 写给他女儿的信足足那么厚,给他的却只有薄薄两三页,像话吗?! 张氏听司马光骂王雱,都给听得乐了。她这夫君一向是谦谦君子,鲜少与人动气,总被王雱气得开骂也不容易。 张氏道:“那孩子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惦记着阿琰,自然会多写点。” 司马光才不管这些:“总之不能让他过得太逍遥。” 张氏心道,也是够懂事才照着你的信去做,别家小孩你写封信给他们安排功课试试看,听你的才怪!张氏聪明地没把话说出口,而是笑着劝说:“你可别把阿雱累坏了才好。” 司马光绷着脸道:“看几本书,写几篇文章,累不坏他。”说完他就回书房给王雱写信去了。 …… 司马光这边写信要给王雱增加负担,远在青州的范仲淹和王安石也琢磨着该想想办法把王雱给拴一拴,免得他天天闲着没事瞎捣乱。 书王雱读得够多了,字也练得不差,一手画图功夫更是比许多人都要出色。底子已经打好了,该写文章了。 范仲淹在中秋节这天,派人到方氏书坊的青州“分店”买了套《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作为礼物赠送给王雱。 王雱:????? 他还是个孩子!!!!! 一家人在范仲淹的琴亭里赏完月,王雱苦着脸抱着他爹和司马光联合编写的科举辅导书回家,长吁短叹地掰手指数:“孔子十五岁才开始学习,怎么我八岁就要学写文章啦?这可比孔子早七年!” 王安石抬手敲他脑袋,轻轻松松推锅:“这可不是我让你学的,是你范爷爷给你买的。” 王雱道:“您这个编写人就在这儿,何苦花这冤枉钱?好好找找的话,咱家里还能找到手稿呢!” 王安石没好气地骂他:“哪来那么多话,让你学你就学去。” 王雱没办法,只能唉声叹气地练习写文章去。 这年头的作文不仅命题,还要规定句式,纵使你再天赋卓绝也带套规定好的壳子来写,难发挥得很! 王雱把范文都读了一遍,把脑海里的词汇都按照范文的语法逐一归类,也不写文章,回头做了个小玩具去玩儿给他爹看。 这小玩具原理很简单,木匣子里头有一卷儿词汇可以随机乱转,随手就能转出一句句胡拼乱凑、语意不通的四六文。 王雱给王安石解释他的伟大发明:“爹您看,这样写起文章来就轻松了,随机抽几个词儿凑凑!”模板作文写起来多简单啊! 王安石有点手痒,想揍儿子。 写这四六文确实很难写出花样来,写来写去也就是那样了。 当初太.祖、太宗时期出过不少“快枪手”,就是在殿试是也不看文章好坏,谁先写完三道题谁就是状元! 太.祖时期还出过这样一件事儿:殿试时有两个举子陈识、王嗣宗同时交卷!太.祖让两个“状元候选人”当堂打了一架,打赢的王嗣宗成了状元——人称“手搏状元”! 这事儿虽是流传在文人之间的趣事,却也说明四六文只要破题无误、文法通畅、用典不犯忌,换谁来写都差不多! 王安石也知道这科举文章写起来很无趣,可那不是为了考试吗? 王安石说:“改制之事朝廷里有人在提,但现在还没改,你还是得学。” 曾巩就是因为不擅长写四六文才一直没考上,这几年又在家服丧,蹉跎到三十来岁了! 王安石可不想王雱耽搁那么久。 王雱这人吃软不吃硬,王安石要是强硬地逼他去写,他肯定不乐意。可王安石给他讲事实摆道理,把正例反例都给他举了,他只能乖乖让王安石把他制作的小玩具给没收了。 王安石打发走王雱,拿起王雱做的小玩意摆弄了一会儿,猛地发现不对。 王安石拿着王雱那“四六文生成器”去找范仲淹,摆弄了几下给范仲淹看。 虽则语句往往有不通的地方,但是涉及的典故、文法并没有太大问题,修改修改其实还真可以用。 这表明什么?这表明这小子书没白看,写文章肯定难不倒他!那小子的苦瓜脸一准是装的! 个小混账,又想蒙混过关! 范仲淹说:“罢了,你也别拘着他了,由着他玩去吧。” 王安石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板着脸和王雱约法三章:往后他和州学的学生们一起考试,考试及格了就由着他玩,没及格就跟着州学的学生们念书去! 王雱有什么办法?考就考吧,反正他上辈子从小到大都在考试,不带怕的! 当然,该抱怨的还是得抱怨。他给司马琰写回信,先控诉自己爹逼迫小孩令人发指,再控诉司马琰她爹爹逼迫小孩令人发指,然后表示自己才八岁就要考虑考状元的事,多么弱小可怜又无助!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小小年纪这么厉害,还长得这么英俊可爱,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第六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章 王雱多了个考试任务, 一点都没着急。他在忙活他爹的《杜甫诗选》, 他爹极其龟毛, 样书弄了几回都不满意, 要他翻来覆去地换设计换排版。 偶像的力量是无穷的, 王雱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他爹不仅是个文手, 还是个画手, 竟亲自给书画插图、给杜甫画画像! 这一拖,发行的日子拖到了九月九。这日子不错,适合文人雅士们登高望远。王安石坚决拒绝在青州搞事情, 他是要面子的,不搞自我吹嘘那套,要吹也是互吹或者别人吹他, 自己吹自己算什么事? 王雱也不介意, 他很照顾他爹的脸面,把搞事情的任务转交给方洪。 这是王安石的新书啊!方洪自然是大力支持, 错过了七夕、错过了中秋, 这不还有个重阳吗? 方洪提前派人占据几个“重阳登高热门地点”的山脚和山顶, 沿途搞些杜甫诗谜竞猜游戏、派送些《杜甫诗选》周边, 宣发搞得非常到位, 书的封设又是王安石要求退回的多次重制版,光是重阳这天就把印刷出来的第一批书给卖了大半。 这书虽然不如《黄金国》、《蹴鞠少年》通俗易懂, 但胜在装帧优美、文学性强,不少文人拿在手上感觉这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书”, 要是自己写的书也能印成这样该多好! 当然, 也有人喷这书是迷弟视角,不客观,不高端,心思全花在装帧上,压根没把杜甫忧国忧民的形象写出来!有趣的是这些人喷完之后原本对这书没什么兴趣的人都来了兴致,纷纷掏钱买了一本回去品读。 方洪让胡管事传消息给王雱,说书快卖断货了,要不再多印些吗?一同送过来的还有王安石的高额版税。 王安石都没看一眼那些银子,直接把它交给了吴氏,自己则抱着一箱子的“读者来信”回书房去了。 王雱给方洪写了封回信,继续和方洪密谋搞事情。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唐朝诗坛优秀选手那么多,怎么能只红杜甫一个!李白大大这个诗仙不帅气吗?王维大大这个佛系美男子不吸引人吗?还有什么白居易啊元稹啊李商隐啊杜牧啊~ 写诗这事儿过了这么多年还没被踢出科举行列,可见它在文人心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每个人心里大多都会像王安石一样有个喜欢的诗人。王雱的信一到,方洪马上开始张罗新活动:选出你最喜欢的诗人,唐朝限定。 只要有人投票就会进入候选栏,但凡某位诗人票数达到一千,就会有专人绘制诗人画像印刷成海报,投票者可以免费领取一张——最终按票数选出唐朝三大诗人。 活动开始当天,方氏书房门口就竖起了三个等身高度的背影立牌,旁边还有活动宣传:“希望你喜爱的诗人为你转身吗?投出你重要的一票吧~” 这唐朝三大诗人投票活动,很快在开封城文人之间掀起了腥风血雨。 刚出版《杜甫诗选》为杜甫狠狠拉了一波票的王安石对此一无所知。 司马光最近心情不大好,尤其是听到同僚们都在议论“唐朝三大诗人”活动的时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诗文上的事怎么选得出排行?王安石的《杜甫诗选》他也买了,内容很不错,与他读过的众多史籍没有出入,却又深入浅出、简单易懂。 好是好,可司马光喜欢的诗人是杜牧,人称“小李杜”中的小杜。 小杜写的诗气俊思活,既有晚唐独有的轻倩艳丽,比如“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又有针砭时弊的俊爽豪迈,比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时常还会有别具情致的佳作,比如“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要是王雱知晓的话,会评价说:“这是一个许多诗文都被选入了九年义务教育教材的牛逼诗人。” 司马光不知道后世的事,他是个好面子的文人,哪怕觉得杜牧的票数不高也不好意思给杜牧拉票。 司马光憋了几天,念头不通达,心情不舒畅。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绝不能能为了自己的偏好和人争执,有辱斯文! 可当听到有人评价说“杜牧忆妓多于忆民”的时候,司马光终于憋不住了,对同在京城的好友范镇说:“我要写《杜牧选集》!” 读书人的风流,能叫风流吗!人家写出忧国忧民的《阿房宫赋》时,你还没出生呢! 范镇对司马光的想法非常支持,左右他们现在没什么要事,著书是件不错的消遣。 司马光闭门搞创作,其他人也差不多,都对杜甫一骑绝尘的票数很是不满,决定也给自己喜欢的唐朝诗坛优秀选手写书正名。 有些本来就经常写这方面文章、又把稿子保存得很好的人直接把文稿整理整理,找上方洪表示自己也要出书,唯一的要求就是排版得照着《杜甫诗选》来! 收到不少优质稿件的方洪算是明白王雱为什么这么搞了,这投票完全是在拉仇恨啊! 作为一个立志成为大宋第一书商的有志青年,方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卖力拉拢各方优质文手、优质画手,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会让他们的书大卖特卖。 …… 始作俑者王雱,这会儿正背着他娘给做的小挎包,乖乖巧巧地去州学考试。 秋闱过去了,今年青州考得很不错,就是有一点比较特别:青州士子们所写的诗文都有一股子土味儿。 事情是这样的,州学的准毕业生们十年寒窗苦读,终于要上考场,感觉十分紧张,一个个压力巨大。学官们怕他们发挥失常,就领他们去乡下小住几天,帮着农户们秋收。准毕业生的师弟们也跟着过去,他们都是下乡支教过的,有经验得很,把农耕事宜讲解得头头是道。 学官们表示今年考不上的话,明年也要一起来下乡,好好体验农家疾苦。苦了几天回到州学,准毕业生们全都扑到了书本上,被麦杆稻杆割得通红的手哪怕微微地发着抖,他们也坚持苦读不懈。 不行,一定要顺利考上举人,一定要顺利毕业!瞧瞧他们的师弟们吧,都被祸害成什么样了! 短短数天的苦日子,在士子们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比起考不上被扔去种田,读读书写写文章算什么? 秋闱结果一出来,青州考生们的通过率奇异般比以前高。 可惜每州的录取名额是有限的,依然有一批人被刷掉。接下来,中了举人的毕业生庆祝过后便收拾东西,包袱款款地准备进京去备考,剩下的则要留下来复读,等待下一轮科举开考。 秋闱期间其他学生休沐了几天,学官们怕他们回来后会松懈,组织了一场突击的期中考试。 而王雱很不幸地被王安石强塞进去参加这场考试。 自从前段时间被范仲淹和王安石察觉他已经具备写文章的能力,王雱的生活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写完司马光留的命题作文,又得写楼先生留的命题作文;写完楼先生留的命题作文,还得写范仲淹留的命题作文;好不容易把范仲淹留的命题作文也给写了吧,他爹更残忍,他爹直接说最近太忙了让他给代笔写两份调查报告…… 总之,王雱感觉自己看到稿纸就要吐了,他明明是个理科生,为什么要让他天天写作文! 写作文就算了,现在他爹还让他去州学参加期中考,写写州学给出的命题作文。背地里让他写写就算了,居然还要搞公开处刑! 要是考砸了,他的面子往哪搁? 要是考好了,其他人的面子往哪搁? 这事儿啊,不好办。 王雱唉声叹气地走进最后一间考场,里头坐的大多是州学里的学渣,看到个不到十岁的小豆丁蔫耷耷地走进来,学渣们都对他投以注目礼。 今天早上上早课时先生们已经给王雱拉过仇恨:“今天有个八岁小童要来与你们一起考试,你们要是连他都考不过就收拾收拾东西下乡种地去吧!” 王雱平日里爱躲在背后暗搓搓出主意,与州学这边的交集比较少,有事儿都是范纯礼出面去办,州学里头认得他的人并不多。 本来听说有个八岁小童要过来打他们脸,学渣们都目露凶光等着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小神童呢。可见到王雱蔫得跟霜后茄子似的,学渣们顿时心生几分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 要不是家中父母逼得紧,谁想考这卵试?是蹴鞠不好玩,还是街上的小娘子不好看? 王雱依靠他无辜无害的长相成功获得学渣们的谅解,坐下之后旁边有个胖乎乎的圆胖小子还凑近对王雱说:“别怕,便是垫底也无妨,左右就是罚罚抄书,告知父母。”他显然垫底经验丰富,相当热心地开解王雱,“安心吧,不妨事的,自家爹娘还不知道儿子的能耐吗?” 王雱对这心宽体胖的胖小子很有好感,双方一交换姓名,他晓得了这胖小子叫冯茂,家里是经商的。宋朝不禁商贾子弟参加科举,是以冯小胖子这个学渣也能靠高额赞助费挤进州学念书。 只不过州学这地方大多是学霸,瞧不起冯茂这个商贾出身的学渣再正常不过。冯茂出手阔绰,为人爽利,狐朋狗友交了不少,整个州学的学渣都和他好。听听人家这话,当学渣当得多坦荡! 王雱这边和冯茂嘀嘀咕咕,先生已夹着卷子进来了。这先生天生一脸凶相,眉毛粗,眼睛大,瞪起人来跟铜铃似的,怪吓人。一干学渣显然很怕他,一下子静了下来,等着先生发卷子。 王雱个头小,隐匿在一群学渣之中本来不应该太惹眼,可他实在太小了,又坐在圆圆胖胖的冯茂身边,先生一眼瞧过去,他那位置等同于凹下去一块! 于是先生发完卷子后搬了张椅子坐在讲台上,目光直直地落到王雱身上。 王雱乖乖摊在考卷,摆出稿纸,开始审题。就像冯胖子说的那样,自家爹娘肯定知道自己儿子的水平,他要是敢胡编乱写王安石还真能让他到州学当旁听生! 现在问题来了,他要考几分好呢?这次期中考题目的难度是高呢,还是低呢,还是适中呢? 宋朝的考题,首先是经义。 所谓的经义就是找本书切一句话出来,让你联系上下文解释解释这话啥意思,讲讲你的见解。上下文在卷子上是不存在的,它存在于你的脑子里。王雱扫了几道经义题,发现自己脑子还算好使,几句话都能看懂。 其次是诗赋,诗歌体命题作文。 这个对王雱来说有点难,毕竟以他的文学水平写写打油诗还差不多,不过嘛,他还小,诗写得不好不要紧。他爹让他学写诗时还私底下拿曾叔父给他举例,说他曾叔父就是不会写诗吃了亏! 王雱听了更加心安理得了,看看,曾叔父不会写诗都成了唐宋八大家之一,会写诗还得了!得给别人留点后路! 还有个对许多人来说比较难的就是策论了。 策和论其实是两种东西,策是针对考官提出的某个问题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论则是针对考官给出的某个典故或者某个人物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种议论文最容易看出考生的政治倾向,是以策论考核的除了文化水平之外,还有考生的立场!这决定了考生们除了埋头苦读之外,还得把握朝廷风向,看看这科考官看重什么,别在破题的时候取了与考官相反的立意。 王雱愁眉苦脸,瞅着题目犹豫着要不要开始答题。他的烦恼是,这些题目他好像都能答,根本摸不清它们对正常学生来说难不难啊! 王雱抬头环视一周,周围的学渣们或银牙紧咬,或悄悄抠脚,或仰头灌水,总之一个两个都急得抓耳挠腮,显见这题目对他们而言是挺难的。 不过,这可是学渣班,几乎都是走后门进来的高价生。 王雱眼睛转了一圈,冷不丁地对上先生凶气腾腾的鹰目,他一激灵,乖乖开始答题去了。 王雱答题答得溜,刷刷刷地把经义题完成了,这场期中考没考作诗,剩下的就是策论。 王雱看了看题目,发现这次考的是试论,写议论文来着,简单得很。先破题,后立意,然后绕着立意列一二三点论点,最好能旁征博引,化用一些名人名言之类的。 王雱想了想,捏着鼻子慢腾腾地对着题目写自己的第一篇应试议论文。他不想表现得太突出,所以等其他人都陆陆续续交卷了才把自己的卷子交上去。 小胖子冯茂考完试立刻放飞了,呼朋唤友要一起去吃顿好的庆祝庆祝,王雱也被他拉了过去,用的还是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 周文一直侯在外头,见王雱和一群看着就不怎么靠谱的州学学渣走出来,默不作声地上前跟到王雱身后去。 冯茂自己身边也有俩随从跟着,因此也没在意周文的出现,拉着王雱就往青州最好的酒楼走。 宋朝饮食行业非常发达,开封就有七十二正店——所谓的正店,意思就是挂牌经营的正经酒楼,有资格自己酿酒的那种。其他的店叫脚店,得从正店买酒去卖。 青州虽不如开封繁华,正店也有许多家,冯茂一行人到了酒楼了,叫了不少好菜上来。 因着还没到休沐日,明儿还是得去上学的,冯茂没敢要酒。他把蔫耷耷的小白菜王雱当成学渣同道,坐下就把王雱引荐给其他人,还豪气地对王雱说:“这酒楼是我家开的,你不必与我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 出来吃饭当然是人多好,人多嘛,能点的菜就多!王雱也没推辞,差遣周文回家去和吴氏说一声,他与州学的学生们在外头吃饭。 饭菜还没上,学渣们就着噩梦般的期中考对起了答案,结果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没记住考题出自哪本书,大家一起全军覆没。 冯茂读书天赋不高,打探情报的本领一溜,喝了口茶就开始吐槽:“听说这月试之风是从太学那边传开的,国子学随后效仿,近年来各地州学县学也跟着学了。”他压低声音和座上的同窗们分享自己的第一手消息,“知道当初一力推行这事儿的是谁吗?” 王雱心里咯噔一跳,觉得这话题有点不妙。 其他人则摇头表示不知晓。 冯茂揭露谜底:“是咱们知州!” 王雱:“……” 冯茂又起了另一个话题:“让我们到各个村学去给那些个小孩开蒙的也是咱们知州!范师兄就是知州的儿子!哦,还有另一个人也出了力,就是咱们的王通判!哎,要换了别人我肯定不服气,可我爹说人家王通判都已经这么牛逼了,还经常亲自下乡去——上回不是有个地方闹眼疾吗?我爹说王通判为了帮那边的百姓治病,亲自汲了好几天水给神医做药引!” 其他学渣听了,都表示很服气王通判这做法,人家不是坐在府衙里说“你们给我下乡去”,人家自己也去呢! 王雱听着他们吹王安石,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吹归吹,这群走后门进州学的小纨绔对下乡这事儿还是心有余悸,都觉得范仲淹和王安石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按冯茂的说法,那就是苦得他掉了足足好几斤肉。 听着他们开始交流起下乡时遇到的种种苦事难事奇葩事,王雱聪明地决定先不告诉他们王安石是他爹以及这件事还是他撺掇范纯礼去牵的头。 说了,这饭可能就蹭不成啦! 第六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一章 王雱蹭了顿饭, 感觉很不错。他本就是会玩的人, 冯茂他们的许多话题他都插得上话, 一顿饭下来已经和学渣们打成一片。 冯小胖子为人热情, 一个劲地劝他吃菜, 临分别前还殷殷地抓着他的手让他有空多来找他们玩。 等和王雱分开走了, 才有人犹豫着对冯茂说:“我怎么觉得王雱这名儿好像在那儿听过?”其他人也表示有同感。 冯茂一如王雱想的那样心宽体胖, 丝毫没在意这点小事,带着小伙伴们回州学去。 这州学的住宿制度也从太学那边学来的,只不过地方上管得宽松一些, 放学之后可以允许学生到外面晃荡。 冯茂几人才刚走进州学,便见一群人迎面走来,是冯茂深恶痛绝的学霸团体。 这群人吧, 出身比他们高些, 脑筋比他们好使些,平时整日用鼻孔看人, 牛气得很! 冯茂极其讨厌这个学霸团体。当然, 他还不知道学渣和学渣两个词儿, 他只是单纯觉得这几个人很讨厌。 对面的学霸团体显然也很讨厌冯茂, 为首那人见他们吃得肚子滚圆从外面回来, 与左右嘲讽起来:“酒囊饭袋的囊字怎么写来着,我好像忘了!” “我也忘了。”另一人也高声问, “酒囊饭袋的囊字会写吗?” 冯茂狠瞪着他们,捏紧拳头想要冲上去揍人, 脑中却忽然闪过他父亲的身影。 他父亲一辈子只想当个富贵闲人, 安安乐乐地过日子,可有了他这个儿子之后就一直在求人。 求别人给他开蒙,求别人让他进州学。 他娘对他说,在他出生之前,她从来没见过他爹和别人弯过腰。 比嘴皮子比不过,打又不能打!冯小胖子咬咬牙,带着其他小纨绔绕开那几个家伙走了。 几个学霸团体成员见他认怂,不屑地撇撇嘴,讨论起夫子们所说的那个“八岁小神童”来。 虽则夫子们把那八岁小神童安排在学渣那边参加考试,但是夫子们可是对他们说过的,这小孩不一般,他们要是不认真点小心被人家小孩比下去! 为首的人说:“怕什么,今天不是有人看见那小孩和冯茂那群人一起出去了吗?小孩子是最经不得诱惑的,多和这些酒囊饭袋凑一块,神童迟早也变蠢人。” “我听说那小孩是王通判之子,又得知州喜爱,厉害着呢。”这些人对青州府衙的了解显然比冯茂要强一些,因此有人已经知晓王雱的身份。 “通判又如何,”为首那人冷哼,“便是知州,过个两三年也是要走的。” …… 另一边,王雱吃饱喝足回到家,吴氏免不了关切地问:“去哪儿吃的?一起去的都有谁?吃得惯吗?要不要我再给你热点吃的?” 王雱一一答了,和吴氏细说起自己新认识的几个朋友。 冯茂一行人虽不是根基深厚的地方豪强,家底却都颇为殷实,人呢,说不上才华绝伦,品性却都很不错,与人往来非常诚挚,都是值得相交的人。 吴氏不懂太多大道理,听王雱这么说也就安心了。 小妹很关心王雱:“哥哥,考试难吗?” “可难了。”王雱说,“要写老多老多字,足足好几页纸,你说难不难?” 小妹正在练字,想到要学完好几页纸就觉得害怕,点点头说:“可难了!” 王安石在旁边听王雱一一回完吴氏和小妹的话,才板着脸把王雱拎到书房问他考得怎么样。 王雱摇头说:“又不是科举,能考成什么样啊,一般一般,题目感觉不难。” 王安石在考完后去州学讨过题目,对于即将参加秋闱的生员而言这次突击考试的题目不算难,但是对于刚入州学不久的生员而言肯定很难。 毕竟他们没有经历过书山题海的磨练,只粗浅地把“科举必读书目”勉强读完。 听王雱说不难,王安石也不提醒,扔给王雱几份资料强制征调童工:“给我整理整理。” 王雱感觉他爹越来越不要脸了。他那君子端方的爹呢?看看这可耻的压榨者嘴脸,简直没点君子样儿! 腹诽归腹诽,王雱还是很乐意帮他爹干点活的。越早能在他爹面前说上话,以后能伸手的地方也就越多,不亏! 王雱这边哼哧哼吃地出卖劳动力,州学的先生们也在连夜批阅考卷。生员们今天考了试,他们都觉得最好明天能立刻把卷子发下去,趁着学生还有印象第一时间给学生查漏补缺。 一点油灯,照亮整个州学直舍。先生们批改着自己面前的一张张卷子,时而相互讨论,时而拍案直夸,时而破口大骂,热闹得很。 这也不是什么要紧考试,卷子没糊名,骂人的时候可以点名批评。 面相最凶悍的先生姓屠,教学渣班。屠先生改起卷子时反倒最心平气和,都是学渣,直接给末等,很方便,还不需要动气——反正气不气都一样。 有人见屠先生这么安静,不由问:“王通判不是让他儿子到你那和你的生员一起考吗?你改了那小衙内的卷子没?” 对于那位名气很大的王通判,众人还是颇为敬慕的,听有人提了这事便都让屠先生把那卷子翻出来看看。 屠先生想起王雱那乌溜溜的眼睛,直觉觉得这小子是个爱搞事的。可同僚们这么想看,屠先生也不会扫他们兴,翻出最底下那张卷子说:“我本来打算留到最后改,既然你们要看那就先看看吧。” 其他人都凑到了屠先生桌边,屠先生也低头看向手里的卷子。 粗略一看,那字是能入眼的,至少比起他教的那群学渣简直说得上是赏心悦目。 再仔细看经义题,出处清楚、条理清晰,再挑剔的夫子都没法挑出毛病来! 一干先生都惊了,有人伸手把后面两张稿纸抽出来,细细看起王雱的文章。 看了过半,他就一拍大腿,夸道:“当得甲等!” 其他先生被他抢了先,忙催促他快些看。 那先生看完之后怅然若失地坐回自己座位上,看着剩下的考卷叹气:“吃过了山珍,哪咽得下糠咽菜。” 王雱的第一篇应试作文在先生之间来回传阅,最后才传回屠先生手里。 屠先生已经把王雱前面的答卷都看完了,没找着可以挑刺的地方,等再看完王雱的那篇文章,屠先生目露喜色,捋着不算长的胡须欣慰地说:“既然他在我们这边考试,那他也算是我的学生了。” 其他先生齐刷刷瞪他,怒目骂道:“做梦!”“你也是个读书人,怎地就这般厚颜无耻!”“你教过人家半天吗!这就算你的学生了,你这个先生当得还真是轻松!” 屠先生岿然不动,泰然自若地在王雱的卷子上写下甲等判词,还提出要把这卷子选为优秀答卷张贴出来供其他生员学习。 面对屠先生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可耻行径,其他人都觉得无计可施。 听说王雱喊范纯礼师兄,算是范知州的学生,他们抢来抢去也没用,谁能和范知州抢啊!他们自己都想投入范知州门下呢! 既然没法把这学生变成自己的,那就好好利用起来好了。 所有先生都默契地给自己学生的卷子找碴挑刺,不是把经义部分评为乙等就是把策论部分评为乙等,有志一同地决定把王雱的卷子排到第一去。 年轻人么,最喜争强好胜了,结果一出来肯定不会服气,到时候肯定想和王雱争个高低。要的就是这股争高低的劲儿! 第二日一早,学生们才到学堂门前,便见布告处已经张贴出优秀答卷。学霸们十分欢喜,推搡着其中一人表示要好好观摩他的考卷。 这人名叫李元东,是青州李家的嫡长孙,自幼聪明过人,身边认得的也都是颇受家中长辈重视的出色子弟。 李元东的答卷经常被张贴出来,早不再引以为傲,听了众人说话还劝道:“我觉得我这次写得也不算很好,大家还是莫要看了。” 小胖子冯茂经过时听了李元东这话,感觉假惺惺的,转头学着李元东的口吻和小伙伴们说:“我看那如意楼的姑娘也不算特别好,下回还是莫要请她们了。” 学霸团体顿时对冯茂怒目以对。这商贾出身的小子,果然粗鄙! 李元东有些愠怒,却又不愿在学堂外发作。 这时忽听有人小声说:“这,这上面贴的不是李兄的卷子。” 李元东眉头一跳,挤到前面一看,上面贴着的答卷字迹陌生,绝非出自他的手! 冯茂虽不知道谁把李元东挤了下去,可听到这话还是乐得不行。他哈哈直笑:“看来李大才子这次确实写得不好!”他也挤到前面,想看看是谁干了这么大快人心的事,竟能把李元东比下去! 等答卷上的名字映入眼帘,冯茂眼睛瞪圆了,不敢置信地死盯着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两个字:“王……方?” 李元东心中虽是气极,却仍不忘纠正冯茂:“王雱,上雨下方的雱,不念方。” 冯茂也怒了:“他竟能考头名,亏我昨日还拉他一起去吃饭!!!” 身为学渣,冯小胖子是很有原则的,学霸不爱和他玩,他也不爱和学霸玩,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结果呢,昨天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瞎扯淡的准学渣小伙伴,居然把他们的李大学霸比了下去,一举夺下考试桂冠! 冯小胖子的愤怒传达到他的学渣伙伴们之中,布告栏前顿时成了愤怒的海洋。 李元东觉得自己不该和这些人计较,这些家伙的脑回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李元东站在布告栏前把王雱的文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再回想一下自己的文章,感觉虽然相差无几,但总归还是自己的文章少了点一气呵成的畅快感,便也不再纠结自己的头名被人夺取的事儿,走回学堂等待先生过来上课。 冯茂这边让随从去一打听,也打听清楚王雱到底什么来头了,原来王雱不仅能考赢李元东,还是王通判的爱子、范知州的爱徒。 个混小子,昨天听他们夸范知州和王通判时不仅不说,还笑吟吟地听他们夸!有时他们没夸了,他还下个钩子让他们多说点! 狡猾如斯,着实可恶! 散学之后,冯茂便领着人去府衙旁的院子前堵人:“出来!王家小子,你出来!”这小胖子人长得胖,声音也洪亮,一扯嗓子周围全听见了。 王雱正教小妹做风筝呢,趁着天气还好,不冷不热,风高物爽,正适合多去外头秋游。 小妹对出去秋游很是期待,积极地按照王雱指示给风筝涂色。 听到外头的叫喊声,小妹有些疑惑地转向王雱:“哥哥,‘王家小子’是喊你吗?” 王雱一听这声音,有点熟悉,好像是那冯家小胖子的嗓儿。再想想州学先生们的效率,卷子应该改完发下去了,冯茂他们难道发现他昨天蹭吃蹭喝了? 王雱一脸正经地逗他妹:“我觉得不是,他们可能是来找爹的吧!” 小妹疑惑:“爹也能叫‘王家小子’吗?” 王雱还准备胡说八道,他房间的门帘已经被人撩了起来,他爹刚正不阿的脸庞随之出现在他面前。王雱瞬间满脸堆笑:“爹你回来了!” 小妹乖乖跟着喊:“爹!” 王安石心情还不错,看到王雱一脸狗腿笑容却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明明学问也不差,可不知怎地他横看竖看,都觉得儿子很有奸臣相,能遗臭万年的那种! 王安石没好气地说:“有人在外头喊你,你还不快出去和人说说话。” 王雱正气凛然:“我不和这种当街大喊大喝的人往来,没点读书人的样子!” 王安石想踹他一脚。 老爹发话了,王雱只能唉声叹气地出门去见冯茂一行人。 冯茂几人见到王雱,顿时横眉竖目地谴责:“骗子!”“叛徒!”“混账小子!”接着冯茂把王雱拉到树后,小声和王雱嘀咕,“下次考试能给我抄一抄吗?” 王雱很瞧不起冯茂这道德水准,他指责:“昨天看你说得坦荡,我才与你交朋友,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是这种拘泥于成绩的俗人!你什么水平,你爹娘不知道吗?” 冯茂一听,蔫了。是啊,他爹娘哪会不知道!冯茂蔫耷耷地说:“下次考试之后马上就是过年了,我不是想考好点过个好年吗?” 王雱还挺喜欢这小胖子的,当冯茂质问他“你昨天为什么装模作样”时他还老老实实回答了:“没事让你去考个试你乐意吗?何况我是真的苦恼,你说我要是考砸了,我爹会让我去州学上学;我要是考好了吧,我爹又会觉得我可以学更多东西给我加功课,我也很痛苦的好吗!”他又把他暴露自己会写文章以后的种种遭遇告诉冯茂他们。 冯茂一行人听了,感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学渣日子不好过,学霸日子也不好过! 他们和王雱聊得来本来就不是因为成绩好坏,话都说开了冯茂几人又决定和王雱重归于好。 王雱喜欢热闹,当即邀请他们休沐日一起去郊游,他们不搞以文会友那一套,就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玩玩。 冯茂很是心动,一口答应下来,还表示不管是野炊还是烧烤他都可以出人出力! 王雱与冯茂几人约好了,各自回了家。 王安石早从底下的人口里知道王雱考得如何,见王雱回来了,绷着脸教导:“这次的考题比较简单,你考得好也别太骄傲。” 王雱才没有骄傲,这种考试充其量也就一次月考,连期末考都算不上,有什么可骄傲的,愉悦值还不如他们自己做的风筝能成功飞起来高! 州学里许多人期待的学渣与王雱内杠没出现,学霸与学霸的针锋相对也没出现,王雱趁着休沐日让冯茂他们陪小妹去郊游。 人多了,能玩的也多,王雱和冯茂他们搭了烧烤架,也架了锅煮汤、砍了竹子煮竹筒饭。 除了冯茂偷竹子时被农户追着打这点小意外之外,一伙人玩得非常尽兴。 回到城里后他们就分开走。冯茂回到家,与他父亲说起郊游的趣事,而后又夸起了王雱。 王雱虽是通判之子,学问又好,可感觉和州学那些家伙完全不一样。他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值得一交,相处起来也很舒服。 冯父自然很支持冯茂和王雱交朋友。 另一边,王雱与小妹到家时发现家门前站着个陌生少年。这少年看着和冯茂他们差不多大,瞧着却正经得很,一看就是那种品行正直的好学生。 王雱也端出好学生的面孔:“你侯在我们门外有事吗?” 这少年正是这回月考排到了第二名的李元东。 乍见王雱兄妹二人,李元东有些发愣,感觉老天果然格外优待一些人,这王小衙内不仅出身好、脑筋好,长得也好。 李元东彬彬有礼地道:“我乃李元东,今年刚入州学。前些天拜读了你的答卷,一直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讨教,今日逢上休沐冒昧前来,望莫见怪。” 王雱被斯斯文文的李元东弄得眉头直跳,只能邀请李元东入内探讨学习问题。 这李元东是个较真的人,带着问题而来,轻易打发不了,硬生生和王雱讨论到晚饭时间。 李元东拒绝吴氏的留饭,欢喜地离开了,看起来是很高兴找到了这么个能够尽情讨论学习问题的小伙伴。 吴氏进书房喊王雱吃饭,发现王雱又跟脱了水的小白菜一样蔫了,不由问:“这是怎么了?我看李家大郎走的时候挺高兴的,你怎么这模样?” 王雱一脸沉痛地摇头,说:“没什么。” 他活了两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较真的人,这些人给他一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等式,他都得探讨百八十万字,分析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 而这个李元东,恰好就是这样的人……人才啊!只要别来找他探讨问题,这就是个顶好顶好的人才! 王雱才不会和吴氏说这事,要是吴氏转头告诉王安石,他这唯恐儿子过得太开心的老爹一准会去鼓励李元东多来找他! …… 这个时候,京城的“唐朝三大诗人”投票活动如火如荼地展开。 司马光的书还没有写出来,但是方氏书坊和其他书坊都陆续推出了《李白诗选》《李太白传》《青莲居士谪仙人》等等同类型新书,趁着这一波热度卖书的卖书,拉票的拉票,好不热闹。 投票栏中,李白杜甫遥遥领先,李白是群众基础广阔,杜甫则是有王安石的新书拉票。 剩下的一个位置却厮杀得十分惨烈。 唐朝前后二百八十九年,诗坛前前后后涌现了多少天才人物? 许多人强烈要求方氏书坊把三大改成十大,方洪装作没看见这些书香客的来信。 就是要选三个才撕得起来,真要选十个,位置充足,还有什么看头! 方氏书坊这边岿然不动,战火终于烧了起来,粉的黑的,夸的喷的,渐渐地都多了起来。 入冬后有不少外邦人前来朝贺,看到开封人处处在讨论诗文,还有人跟店家争议“为什么挂小李诗不挂小杜诗”,外邦人都是懵的。这是什么跟什么?挂谁的诗还能吵起来? 而作为《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以及《杜甫诗选》的作者,王安石现在也算是畅销书作者了!就是其他诗人的支持者对王安石有点怨言:有本事选三大诗人,有本事你别偷跑啊! 远在青州的王安石,这时候才听说开封搞起了“唐朝三大诗人”的投票活动。他拧眉回到家,逮着王雱问:“这事儿又是你搞出来的?” 王雱一脸无辜,拒不承认。 不是我,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 傻子才把事情揽上身,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想活活撕了提出选“唐朝三大诗人”的人呢! 第六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二章 王雱否认也没用, 父子斗法这么多年, 王安石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是谁的主意。想到司马光在信里说他的《杜甫诗选》偷跑, 王安石有些庆幸司马光不晓得这评选唐朝三大诗人的主意是王雱出的, 要不然司马光非和他断交不可。 王安石隐晦地提示王雱:“你司马叔父喜欢杜牧之。”该怎么办, 让他儿子自己斟酌着来吧。 王雱听了王安石透露的内/幕消息, 很懂, 麻利地让胡管事给方洪托信,加大对杜牧的宣传,编个什么说书段子、皮影戏之类的, 给杜牧拉拉票,司马大佬很快要给杜牧写书啦,做好预热准备卖书去! 方洪那边得了消息, 马上紧锣密鼓地暗中安排拉票事宜。随着活动宣传铺展开, 参与投票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开文会讨论, 想要拉偏票并不容易, 只能暗搓搓多给杜牧刷刷存在感。 方洪这边忙着搞事情, 王雱那边也没闲着。冯茂这群学渣们和他往来多了, 学问居然大有进益, 至少写文章都很有一手,懂得套个模板写得有板有眼。至于其他的, 得靠勤学苦练才行,没有捷径! 以前冯茂几人要是能勤学苦练, 就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酒囊饭袋了。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认识了王雱,王雱脑瓜聪明,家世又好,可王雱每天的学习任务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随便抽本书指一页让他背出来他都能背! 王雱还忽悠他们:“学习这事是越学越轻松的,你们现在努力努力把基础打牢就等于把路修好了,往后可以在这路上瞎跑,一点都不费劲。” 冯茂信了,不仅每天早起晨跑兼背书,还做了件以前他绝不会做的事:拿着书去请教夫子或者学霸——这里的学霸专指李元东,因为王雱在冯茂他们面前狠夸了李元东一番,还把李元东拉出来让他们面对面完成学霸和学渣的握手言和。 李元东本不愿与冯茂这样的纨绔富家子往来,后来王雱把他拉去恳切而真挚地私聊一番,把李元东给忽悠瘸了,认认真真地给冯茂他们答疑解惑。 屠先生很满意,李元东的先生也很满意,都是州学的学生,竞争是好事,互助互利也是好事,都能提高乡试通过率。 王雱也非常满意,李元东被冯茂他们缠住了,自然没时间来找他探讨学习问题了,美哉美哉! 抓住秋天的尾巴,王雱让周武带着收编的人手开始着手做一件事:给范仲淹盘炕。 盘炕这活儿王雱以前亲眼见识过,而且还是号称建设美丽新农村的新型暖炕,具体盘炕流程他还是很了解的。不过要把暖炕搬到大宋来王雱心里挺没底,派周武领着人在庄子里拆了装装了拆,总算练出一支身强体壮的盘炕小队。 本来这事儿入秋后就该办,可前段时间灾民涌入青州,王雱不得不先让周武停了庄子那边的“盘炕研究项目”。 最近周武来报说盘炕活儿已经练熟了,王雱麻溜地跑去找范仲淹安利盘炕的好处:“搞这个,可不光是为了自己冬日里暖和,范爷爷您是知州,您盘了炕,手里有余钱的人看着觉得好就想学着盘一个。他们要盘炕,肯定不会自己动手盘,所以肯定得请人对吧?这样一来,学会盘炕的百姓就能赚上一笔。你盘了炕,冬日里肯定要多烧柴火,那么卖柴火的百姓又可以有更多进项。总之,让有钱的人多花花钱挺好!等府衙有钱了,可以给居养院也盘上炕,免得入冬又冻死人;百姓手里有钱了,也能买上厚衣服过冬。” 范仲淹听王雱这么一说,终于应了下来。周武把几个盘炕小队领过来,哼哧哼哧忙活起来,给府衙的后衙修了两个,给王安石家修了两个,给柳永家也修了一个。 王雱还没让范仲淹以炕待客打打广告呢,柳永就给他带来了好几桩生意。时下不少女伎是独居幽巷,不在某某楼里干的,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婢女,逼格很高。 柳永命人烧热了炕,邀她们趁着秋凉过来聊星星聊月亮聊人生理想,女伎们看到了这炕的好处,纷纷提出想要请盘炕小队到她们居处帮忙盘一个,她们名气都不差,手里余钱也多,不差这点钱! 王雱便让周武挨个帮她们登记了,按顺序择日登门盘炕。 柳永这边发力之后,范仲淹终于也邀人登门一起坐在炕上把酒言欢,顺道聊聊这炕床的好处。入冬之后,许多富贵人家家中陆陆续续用起了火炕,过上了难得的暖冬。 王雱把盘炕流程归整归整,让范纯礼开个盘炕培训班,可以让百姓学一门手艺,不管是帮人盘炕也好,给自家盘一个也好,都能让这个冬日变得好过些。即便城里的生意被他们揽下了,县里也还有人需要这个——哪怕青州不需要了,邻州也许需要呢? 范纯礼早被王雱支使习惯了,拿到活儿埋头就干,绝无半句抱怨。事实上现在要是让他闲着,他反而觉得浑身难受! 王雱很欣赏这种充满干劲的年轻人。 天上下着雨夹雪,王雱打着伞慢腾腾地前往冯家赴约。冯茂约他们到他家玩,说他家弄了个大宝贝,下雪天贼舒服。王雱掐脚一算,猜出冯茂说的很可能是炕床,因此欣然赴约,准备去听冯茂吹吹自己的杰作。 人活在世上,若是连几句吹捧都听不到还有什么意思? 王雱厚颜无耻地抵达冯宅,正巧在门口碰上学霸李元东。王雱顿时热情地迎上前,抢先把李元东那一通文绉绉的问好给说了出口!看着李元东只能干巴巴地应几个字,王雱心里十分舒坦,愉快地与李元东一起去找冯茂。 冯茂果然带他们去炕上坐着,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介绍这炕床的妙处,表示自己冬日里看书再不怕腿冷了! 李元东这人实诚,不会说谎,老实地说道:“我家也盘了。”他还补了一句,“上回我去阿雱家看到的,回家与我爹说了,我爹便让人盘了一个。” 冯茂:“……” 冯茂想要和他们绝交。有好东西不分享,还在他分享的时候说“我们都已经有了”! 太坏了!简直不是人! 当然,绝交是不可能绝交的,少年人的气愤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人很快又在李元东倔强的坚持下开始探讨经义。 冯母端着点心进来,看到儿子认识了两个这么俊的小孩,心中就欢喜得很;再听他们讨论的都是正经学问,冯母更是开心不已,转头去与冯父说:“认识了小衙内之后,我们大郎可上进多了。” 王雱这边愉快交游,州学的其他生员却不怎么开心,尤其是那些看不起冯茂这群学渣,时刻想踩他们几句的豪强子弟。这些人最不高兴的是本来他们都寄望于李元东,让他期末考把王雱给比下去,结果李元东根本不理会他们,还频频与王雱、冯茂往来! 这些豪强子弟愤怒得很,又奈何不了李元东和冯茂,更逮不着根本不是州学生员的王雱,只能化悲愤为动力埋头学习,决心要亲自把王雱从第一的位置上拉下来! 一切都在照着先生们的期望进行。 “期末考”如期而至,王雱又背着他的小挎包迈入州学学堂,这一回其他学渣们看向他的目光友善多了,屠先生也一脸期许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他最出色的学生。 这一回是期末考,下头六个县学约好一起搞全州统考,试题都是一样的,题目按前后顺序循序渐进,越来越难,经义的最后两道题就是提高试题区分度的地狱级难题。 幸运的是,王雱给冯茂他们划重点的时候恰好划到了这个范围,要是冯茂他们用心背了的话应该可以做出来。 考完之后,王雱又被冯茂拉出去聚餐。 明天领完卷子听完先生讲解就可以放假了,一行人吃饱喝足各自回家,冯茂心里美得很,一路想着过年这段时间该怎么玩。回到家门口,却听有人喊:“先生。” 冯茂一听,觉得有点耳熟,转头一看,是个猎户带着个小孩。 猎户身板瘦小,身上却带着点常年和兽类打交道的凛然。见冯茂望过来,猎户局促地一笑,露出与黝黑皮肤反差极大的牙齿,他亮出自己手里提着的山兔,磕磕绊绊地替儿子开口:“这两天我进山逮了不少野味进城来卖,这只兔子很肥,大郎想把它送来给您,谢谢您教他读书写字。” 送的人紧张,接的人也紧张。冯茂邀请猎户和小孩进屋,猎户父子俩却齐齐摇头,表示不进去了,免得脏了大宅子的地。冯茂低头看去,他们脚上都穿着打满补丁的鞋,一路上踩着雪过来,鞋面湿漉漉的,穿着肯定很不好受。 等冯茂拿了兔子,猎户父子俩就转身走了,死活不肯要冯茂给的钱,说自己刚卖了不少野味,钱够过冬的。冯茂拎着肥兔子进了家门,心里感觉有一万只兔子在翻腾,闹得他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傍晚正式放假,冯茂又邀请一起支教过的好友们聚在一起吃王雱所说的“拨霞供”。 肥兔子的肉被片得极薄,几个少年围坐在一起涮着吃,还喝了点小酒。不过这年头酒的度数都很低,喝了也醉不了,冯茂吃够以后,给其他人说起这兔子的来处。 接下来,冯茂便和他的朋友们趁着假期再一次下乡,烧暖了村学的学堂让小孩们趁着农闲时期再多学点东西。 上一次过来,他学问稀疏,有时候甚至会被问倒,好几次恼羞成怒想要转头走人。这一次他准备得很充足,恨不得把自己会的东西全都教出去! 冯茂他们这次“下乡支教”是自发的,李元东听闻之后非常惭愧,也与好友们商量着再走一趟。 两拨人一走,王雱就清净了。 王雱抱着书去蹭范仲淹的暖炕,与范仲淹说起冯茂他们的事:“没想到他们还愿意去。”冯茂明显是典型的富二代,最爱和狐朋狗友一起吃喝玩乐的那种,现在居然变得这么正能量! 范仲淹对王雱了解得很,知道他是闲得慌了,笑道:“人家在的时候嫌弃人家烦着你,这会儿人都走了,你又觉得冷清了吧?” 王雱才不会承认。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想要搞事小伙伴还愁没有吗!王雱道:“大冬天的,外头那么冷,我可不要出门,窝在炕上看看书挺好。” 王雱在书堆里躲懒,开封城的唐朝三大诗人活动却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在方洪的积极安排之下,司马光的《杜牧选集》也正式发行,给杜牧狠狠地拉了一票:这位选手既能忧国忧民,又能风花雪月,太厉害了! 别家虽然也拉票,可终归没方洪这铺天盖地的渗透手段,票数难免落后。后来有人看自己喜欢的诗人没机会选上,又看看大杜小杜都要“转身”了,竟有一批人抱团支持小李!小李粉丝还试图捆绑大李,要求大李粉丝也分一票给小李! 紧接着,支持初唐诗人的抱团了,支持晚唐诗人的也抱团了!还有山水田园诗派、边塞诗派、元白诗派等等也抱作一团,一时间粉黑乱舞,战况激烈,堪称腥风血雨! 连司马光上衙时都有同僚过来对他说:“想不到你居然喜欢杜牧之。”司马光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只能回答“是啊,确实喜欢”。 在群众基础同等薄弱的情况下,没水军的永远比不过有水军的,方洪正月里就让人公布了投票结果:李白、杜甫、杜牧。 方洪表示已经让人开始赶制立像,上元灯节那天他们将会在方氏书坊前与大家见面,到时其他参选诗人的画像和诗作也会以各种方式随机地出现在上元灯会上,欢迎大家自行找寻!对于其他人的落选书坊这边也深表遗憾,不服气的话要不我们明年再选一次~ 不服气的自然大有人在,不过听到上元灯会有偶像周边(主要是灯笼)随机掉落,众人还是非常开心。 上元灯会对这时代的男男女女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节日,这一天女孩们被允许出来赏灯,各家男女相互相看相看好定亲。有些已经定亲的,还能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见上一面,一起猜猜灯谜看看灯,度过一次难得的浪漫约会。 有家室的,也会带上妻儿出来走走。司马光也带着张氏和司马琰出行,御街上时而车马粼粼,时而游人如织,十分热闹。 一路上司马光遇到不少同僚,他们对司马光都热情了不少——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也喜欢杜牧,比起选唐朝三大诗人,同僚们更上心的还是朝堂中事。 去年年底朝廷经历了一场猛烈的互喷,这事还是从官家最宠爱的张贵妃说起。 包知谏把张贵妃叔父张尧佐京中的肥差喷没了之后,官家暗搓搓给张尧佐安排了一个外放肥差。 谏院头头吴奎、喷得官家一脸唾沫的包知谏见事不可为,都偃旗息鼓了,御史台另一个强力喷手唐介却不肯罢手,穷追死咬地一喷到底,骂官家爱听枕头风! 他还可着劲喷了宰相文彦博一把,表示文彦博当初为了升官悄悄给张贵妃送了金丝织成的名贵锦缎。 官家被他喷得勃然大怒,但是强力喷手唐介还没停止,他把矛头对准文彦博之后,又顺势把谏院的吴奎和包拯也给喷了,说他们阴结文彦博。 事实上文彦博、包拯、吴奎确实关系很好,他们同一年中的进士,即所谓的“同年”,逢年过节能光明正大坐一块喝个小酒的那种。 这场互喷影响颇大,牵涉颇广,官家不得不各打五十大板:文彦博罢相、吴奎外放,唐介贬英州!包拯因为到谏院还不满两年,上书要求外放自证清白也没被批准。 这与司马光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大得很。文彦博罢相,上去的便是他的恩师庞籍,是以同僚们如今待他格外热情——他可是庞籍最看重的门生。 司马光不是好交游之人,交友更看重志同道合,不太喜欢这些官面上的热情,索性带着妻女转去清静些的街道散步赏灯。 与此同时,曹立正在狄青麾下操练。曹立是作为狄青亲卫进入军中的,平日里又没少展露骁勇能战的一面,很快成为狄青最看重的新人苗子。 当初大宋以武立国,怀揣着“今天你们能给我黄袍加身,明天他们也能给别人黄袍加身”的思想,宋朝历代帝王对武将便十分防备,各路的将军调动频繁,力求做到“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不过,调到他处时带上几个亲卫还是允许的。 狄青的亲卫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起初对曹立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很不屑,后来一个个被曹立撂翻之后才终于改观,勉强承认这是个不错的好小伙。 曹立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其他亲卫排斥他也好、接纳他也好,他始终没有任何不同。过年这段时间士兵们可以收到家书,曹立除了一个滥赌成性的叔父之外已经没有亲人,但他收到的家书比别人的都要厚,其中包括王雱给写的信、小妹给写的信、吴氏口述王雱代笔写的信,曹立一一看完了,都好好地收着。 十五月圆,没轮到曹立当值,他拿了本兵书在亲卫共住的大通铺上翻看。狄青踏着远处的烟花爆竹声寻来,却见曹立丝毫听不见外头的热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捧着书坐在那。 狄青走上前拍拍曹立的肩膀,说道:“怎么不出去看看烟火?整天不是闷在练武场操练就是闷在帐中看书,早晚闷出毛病来。” 曹立摇头,对狄青道:“看过了。”去年王雱他们还在开封,自然拉上他一起去看。既然去年已经看过一遍,今年没什么必要去凑那个热闹。 狄青也没勉强,坐下讨过曹立手里的兵书来看,翻了几页便与曹立回忆起往昔来:“以前我读书少,行军打仗全靠一股蛮劲,多亏了当初范公给我指点。”他问曹立,“你收到了那边的来信,信中可有说范公近况如何?” 曹立道:“信中说范公最近身体康健,入冬后他们请人盘了暖炕,范公房中也用上了。”他又给狄青解释了何谓暖炕。这事本来该是他负责的,后来王雱要他来投奔狄青,这事便交给其他人去办了,因而曹立很清楚内情。 狄青听曹立说完,点点头,放心了。至于暖炕,他们这些整天在行军打仗的人根本用不上,狄青压根没太在意。 上元节后,又下了一场大雪。官家是个颇为勤勉的皇帝,年后第一场朝会如期举行,哪怕殿内暖烘烘的,一来一回还是把官家冷得够呛,等进了暖阁,官家又觉得太闷,浑身不舒坦。他坚持着把要批阅的奏折都看完了,召了秘书班子里的翰林学士过来聊聊文坛近况,想听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翰林学士奉命过来陪聊,一路上也灌了不少风,冷得直哆嗦。他毕恭毕敬地给官家说起了最近评选出来的“唐朝三大诗人”,还有上元灯节一群诗人迷弟在灯会上寻找偶像灯笼周边的趣闻。 接着他又不无咬牙切齿地给官家念了首最近传得很广的柳永新词。 这首新词咏写得极其出色,叫人在冬日里头读了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明明是歌咏青州的一样新鲜事物——暖炕,全文却无一字提到暖炕二字,只说自己与朋友由心到身都感到十分温暖,每日炕上把酒言欢十分快活。 明明是吹牛逼的咏物词,偏叫他写的一点都不俗!不仅不俗,还写得雅致而又鲜活,让人读了便想在自己家里也弄个暖炕——炕上会友,促膝长谈,堪称人间美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 京城里头谁他娘的知道这炕怎么盘啊?! 便是知道了,最冷的时候都快过去了,今年冬天哪还用得上! 我们这边寒风凛凛冻成狗,你在那吹牛说自己天天温暖如春、快活似神仙,这是人干的事吗?! 第六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三章 柳永给狠狠拉了一波仇恨值, 许多人也对青州投以关注目光。 明明青州以前也不算什么出名的地方, 这一年来却出名得很, 不少人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能说得出青州这地儿的许多特色:春末吃樱桃, 入夏吃蜜桃, 秋季山楂红通通, 入冬, 据说流行吃什么拨霞供,就是拿个锅浇上汤底烧热,把各种海鲜和肉类拿下去烫一烫,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围炉狂吃,很是不雅! 但是热闹! 现在还出了个暖炕! 究其原因,那就是柳永跑去青州了, 这人压根不是去当官的, 是去吃喝玩乐的,看看他这一年下来开的文会吧, 樱桃红了开一个, 蜜桃熟了开一个, 逢年过节也开一个, 自己写诗文夸了一通不算, 还让别人也跟着夸!别人跟着夸不算,还要歌女传唱, 甚至印成文刊到处卖! 这过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啊?柳永之子柳涚,今年依然在京中任职, 临近下衙便有同僚过来问他:“令尊来信可曾说过那暖炕的事儿?” 柳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同僚跑来问他了! 同僚又问:“你爹可有给你寄新文刊?若是寄了,一定要先拿来借我先睹为快!” 柳涚只好答应:“一定一定。” 回到家,柳涚妻子喊他:“爹来信了。” 柳涚听了依然面无表情,往桌上一看,上头依然是一封薄薄的信和一本崭新的文刊。很显然,他爹又开了个文会,上面是这场文会的文萃精选! 柳涚开了信一看,里面龙飞凤舞地写了短短一段话,大意是“你爹我做了什么,你看看文刊就晓得了,身体很好,日子过得很快活,不必挂念”,后面还补了一句“要是钱不够花,去方氏书坊找方老板,让他给你支些我的稿酬”。 柳涚:“……” 柳涚无话可说,只能默默把家书收起来,然后开始第一时间看那本文刊。明日一拿去借给同僚,一准拿不回来了! 入春之后,江宁府一片祥和。王安仁因着身体问题,上头特别照顾,将他的任地安排在江宁府,如今他在江宁府盐院任职。 元娘如今已经十五岁,除了自家人,旁人都不知晓如今方氏书坊最受欢迎的绘本作者是女儿身! 王安仁与徐氏近来在给她相看亲事,准备过些日子给元娘定亲,挑来选去,最终选的是徐家子侄,准备亲上加亲。 两家商定先把亲事定下,等过两三年再成亲,好把女儿在身边多养几年。王安仁母亲就是徐家人,妻子也是徐家的,徐家子侄他都熟,挑的准女婿虽不能说是什么天纵奇才,为人却仁厚热心、进退有度,品行信得过,能力也出众。 这一晚王安仁伏案书写,把选定的女婿人选告知弟弟王安石,想到机灵可爱的侄子,免不了又多问几句。封好信后王安仁躺到床上,没过多久便进入梦乡。 酣睡到半夜,王安仁忽地从梦中醒来,坐起身捂住自己的胸口。在他手掌之下,心脏依然有力地跳动着。 “怎么了?”徐氏关切地询问着,人也起身下床,急匆匆地把灯点上。见王安仁满头虚汗,徐氏忙道,“是不是心口疼?我去给你找大夫!” “没事。”王安仁忙制止徐氏,“我就是做了个梦。” 徐氏拿起手绢给王安仁拭汗,关切地问:“什么梦呢?怎么弄得一头都是汗?背上湿了没有?” 王安仁道:“这梦前头挺长,但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我迈过了一道坎儿。”哪怕已经从梦中醒来,王安仁还是能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本来我听到你和元娘他们在哭,等我迈过那道坎就听不见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你可把我吓得够呛,我才不和你说什么稀奇不稀奇的。”徐氏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过几日我陪娘去寺里上香,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王安仁知道妻子是真的被吓着了,当下便应了下来。 过了几日,王家一家老小一块去佛寺上香,王安仁遇到个衣衫褴褛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见他,吃了一惊,口中怪道:“怪哉怪哉!” 二娘还小,也不嫌老和尚穿得寒酸,奇怪地问:“您说什么怪哉?” 老和尚直摇头,口里还是念着那句“怪哉怪哉”,别的什么都没说,大摇大摆地走了。徐氏可被二娘吓了一跳,摸着她的脑袋道:“别乱和生人搭话,小心遇到拐子。” 却说这老和尚化了顿斋饭,离了江宁府,一路往北去了。这一路走走停停,到五月下旬终于走到一处山脚下。这山名叫沂山,乃是沂州与青州交界之地,过了一个山头,便是青州境内了。 老和尚过了沂山,又找佛寺蹭了顿斋饭,拄着杖走在田间看着沿途风光,见一农户迎面走来,又是一阵惊异,口中仍是叨念“怪哉怪哉”。 这一路怪哉到青州城外,老和尚仰头看着那巍巍城墙,更觉稀奇,这青州何时成了那文气交汇之地?老和尚拄着杖进城,城内道路通畅,车马如龙,十分热闹。老和尚找了处佛寺住下,听着众僧说起青州的稀奇事。 自打范知州他们过来之后,青州不仅文教兴旺,热闹事也多了许多。开春之后州学生员们先是举办了蹴鞠赛,又下乡帮助农户们春耕,一个个晒得皮肤黝黑、身体精壮,一顿饭能吃十个八个烙饼! 当然,最了不得的是王通判家的小衙内,这位小衙内年方八岁——哦,如今已经年方九岁了,却已能在州学里考头名,不亏是范知州与王通判亲自教出来的! 这一夜,范仲淹早早歇下,到了半夜竟也如王安仁一般从梦中惊醒。妻子还在睡,范仲淹没惊动她,第二日才与她说道:“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迈过了一道坎,迈过之后身体感觉松快多了。”范仲淹妻子便劝说范仲淹去寺里走一趟,上一炷香图个心安。 范仲淹少年时常年住在佛寺中苦读,也颇为崇尚佛理。等王雱过来练琴,范仲淹也与他说了这事。王雱左右也没事,自告奋勇要陪同他们去上香。 神佛鬼怪这东西王雱其实不大相信,不过他和司马琰遇到过带着记忆投生这种奇事,倒也不介意陪范仲淹去搞搞封建迷信。 这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看到道观,进去拜拜;看到佛寺,进去拜拜;看到孔庙,进去拜拜;看到妈祖像,拜拜;看到关公像,拜拜;反正,管它什么信仰不信仰,管它们到底负不负责保佑自己,先诚心诚意地许个愿再说——万一真有用呢! 王雱练完琴回到家把这事给吴氏她们一说,吴氏也表示她们很久没上香了,索性等府衙休沐跟着范仲淹他们一起去。 于是本来轻轻松松一来一回的事儿,变成了范王两家集体活动。小妹和范仲淹那比王雱小两岁的小儿子范纯粹兴奋极了,简直把这事儿当郊游看。 知州来上香,哪怕只是微服过来的,主持也十分慎重,派了两个伶俐的僧人一路接引。范仲淹摆摆手向殷勤的小僧说道:“不必如此,只当是寻常香客便好。” 即便范仲淹这样说了,他们一行人还是获得了最高规格的接待。等女眷与小孩走累了去后面的禅院歇脚,王雱跟着范仲淹、王安石在寺中散步,听着接引僧人介绍寺中景致。 三人走到一处院墙外,忽听墙内有琴声传来,那琴声酣畅淋漓,范仲淹与王雱听了都顿住脚步。王安石也懂琴,一听便知弹琴之人十分不凡。他们默契地站在墙外,等里头弹完一曲才迈步走入那禅院。 范仲淹口中道了声“打扰”,抬眼看去,只见一衣衫褴褛的老和尚坐在琴前,旁边摆着根木杖。范仲淹在看他,他也在看范仲淹。 细细看了范仲淹许久,老和尚又道:“怪哉怪哉!”他的目光转到王安石身上,没说什么,直至看见了王雱,他才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老和尚似乎无意与他们说话,打了个哈欠,大摇大摆地回禅房睡大觉去了。 接引僧人解释:“这位前辈平日便是如此,最爱说‘怪哉’二字,年纪小些的孩子都喊他‘怪哉和尚’。”这话说得有些含蓄,实际上他的意思是这老前辈有些疯疯癫癫,若不是刚才他还说了句“原来如此”,他们都以为这老前辈只会说“怪哉”两字呢! 接引僧人简单地把老和尚的情况给王雱三人说了,范仲淹惋惜道:“可惜了,他的琴弹得真好。” 王雱点头:“曲子也好。” 事实上王雱还真惦记上那怪哉和尚的曲子了,这次是两家人一起过来,王雱不好去讨教,唯有暗暗记下禅院位置准备回头再过来。 第二日王雱领着周文出门,径直去寻那怪哉和尚,这天怪哉和尚又在弹琴,曲子仍是王雱没听过的。王雱耐心听完一曲,走进院中朝怪哉和尚问好,他长得好,模样瞧着又乖巧,看着就是个听话的乖小孩。 怪哉和尚看着他。 王雱厚着脸皮上前坐下,和怪哉和尚套近乎:“这曲子我没听过,是您自己写的吗?”这位老和尚弹的两首曲子都是王雱没听过的,如果真的是自己写的,那这绝对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啊! 怪哉和尚一口承认:“对,我自己写的。” 王雱态度更为热络。柳永大佬的词为什么传唱度那么广?就是因为传唱里的“唱”字!就是眼下的曲风都偏柔了些看,若是能把这位琴技一流还会作曲的怪哉和尚拉拢过来,一定能引领乐坛新潮流!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王雱找上冯茂让酒楼师傅研究各式斋饭,变着法儿给怪哉和尚弄吃的,终于把怪哉和尚留了下来。事实上王雱有种感觉:这怪哉和尚本来也想留下。 怪哉和尚法号义海,辈分似乎挺高,其他僧人对他很是恭敬。王雱也问过怪哉和尚那天说的“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怪哉和尚却没告诉他。 王雱没深究。谁没个小秘密?只要留住了人才,一切都好说! 六月伊始,青州城南一处封门闭户修整了小半年的建筑终于再次对外开放了。这一天,范知州与王通判要亲自到场进行开业致辞,百姓们都对这新建筑好奇极了,纷纷翘首以盼等待范知州他们到来。 第六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四章 这建筑之前修了个宽阔漂亮的广场。广场正东方是个高高的看台, 修得和勾栏差不多, 却比勾栏要宽阔许多。广场修整得平坦而漂亮, 可供上万人列队其中。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便聚集在这广场之中。王雱也带着小妹出来看热闹, 小妹被他和吴氏一左一右地牵着, 周文时刻守在他们左右, 严防偷儿和拐子。 小妹好奇地看着牌匾上裹着的红绸, 扭头问王雱:“哥,底下藏着什么字啊?” 王雱笑眯眯:“等会范爷爷揭开了红绸,你就能看见了, 到时候你自己认。” 小妹现在认了不少字,听了王雱的话后兴奋点头,很高兴自己刚学的东西有了用武之地。随着广场中挤着的人逐渐增多, 王雱这些有内/幕消息的家伙所在的位置很快成了人人艳羡的风水宝地。 府衙领导班子今天全到了, 先出场的是柳永,他是出来热场子的。他衣袂飘飘地往那儿一站, 被他早早透了消息的女伎们马上激动起来, 有些名气大些的非常矜持, 只叫随侍左右的婢子拍掌欢迎, 名气小些的可没那么多顾忌, 当场就喊起“柳先生”来。 柳永非常友好地朝她们一笑,又让气氛更上一层楼。百姓们平时接触府衙班子的机会本不多, 可见了柳永便感觉颇为亲切。 接着是王安石到场。百姓们一看,这不是他们那个裤腿上经常沾着泥的王通判吗? 百姓们不懂什么百年规划, 只晓得这官儿没有官架子, 甚至还经常在田间与他们闲谈,于是许多人向左右炫耀完“我和王通判说过话”后也不甘落后地喊起“王通判”来。 王安石意思意思地讲了些话,分量最重的范仲淹终于出现在人前。他脚步健朗,精神矍铄,一双曾经锐利无比的眼睛像是狂风巨浪平息过后的海面,平静而又深沉。范仲淹露出笑容,表示欢迎各方人士到来云云,随后便与王安石、柳永一起拉开大门牌匾上的红绸。 “齐鲁博物馆”五个大字显现在所有人面前。王安石代替范仲淹开始宣讲参观规则:由于博物馆每日可容纳的客流量有限,今日只能抽取一批百姓入内,大家若想进入参观便列队领号,没有抽到的可以留在广场参加即将开始的互动节目。 所谓博物馆者,博物洽谈,通达古今。 齐鲁博物馆里设有士农工商四馆,其中士这一馆最丰富,总览百家之学,其中最具特色的便是齐鲁孔圣文化和齐鲁兵家文化!都不是单纯的展示某些书籍或者字画,而是选了些有代表性的器物或者模型进行展示。 若是游览期间文兴大发,想要留诗一首,还可以去文馆的长廊之中向人讨要笔墨尽情创作——若有佳作,文馆会誊写出来张贴于长廊之上供人阅览;哪怕算不算佳作,写在“留诗册”空白处的作品也会放置在阅览架上供人品读;要是你想以文会友,还能在诗作旁写上自己的通信地址,将来有人看了你的诗作觉得找到灵魂挚友说不定会给你写信! 另外三馆也同样丰富,农馆展示各种农耕器具、作物标本,还可以上手尝试一下农具该如何使用;工馆则是各种时兴发明,以及日常用到的各种工具器械的发展历程,同样有一些器械可以上手操作;商馆,展示的是陆上丝绸之路沙盘和海上商路沙盘。 这四个分馆内大部分器物,都是有经验的农户、工匠提供的,或者由州学、县学的生员亲手制作。 州学生员们穿着儒生袍充当“志愿者”,有条不紊地接引着入内的百姓,一开始讲解起来还有些生涩,后来被百姓们提问得多了,解说与解答起来便利落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非常自然。 由于都亲自参与了展馆的布置,州学生员们全程都带着点小骄傲,看到小孩子们哇哇惊叫也不觉得烦躁,只适时地提醒他们不要破坏展馆内的展品。 我们的柳永大佬,又下帖子请了一群文人、给了他们黑箱门票让他们在文馆内的亭子里开文会。 拿到黑箱票的文人雅士们欣赏完百家文化展,心潮澎湃,灵感涌动,一边喝着冰镇美酒一边吟诗作赋,几个书童负责在一旁拿笔记录着每个人吟诵出的佳作,偶有不足之处还悄然修饰修饰——反正喝多了以后飘飘然,大伙都不太记得自己写了什么。 王雱为了凑趣领着小妹去抽了奖,结果没抽到门票! 真是岂有此理!王雱麻利地亮出衙内身份,同样拿到了黑箱票,带着小妹他们入内参观。 小孩子们对文馆的兴致不大,倒是看农馆工馆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商馆硕大的丝绸之路沙盘之后更是哇哇惊叹,兴奋得不得了! 由于博物馆对客流量有限制,外头的百姓眼巴巴地在盼着里头的人早些出来,好让他们知晓里头有什么;若是他们出来得早,还能让他们也进去看看! 可惜的是,一直到外头的各种互动活动结束,晚饭时间快到了,里头都没出来几个人。直至博物馆宣布要闭馆了,第一批参观者们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展馆,表示回头还要叫上朋友一起来,收费也来! 还有些想要玩以文会友的,已决定回去之后立刻闭关写诗文,非要憋出篇绝世佳作来一鸣惊人不可! 博物馆顺利闭馆,王安石又代表府衙班子宣布了另一件事:今晚将会有第一届齐鲁文化节联欢晚会,节目由青州州学、青州瓦舍、青州各佛寺道观联合筹备,入夜后再开始,大家可以去吃过饭之后再来欣赏。 这消息一出,不管是看了一天展馆的还是等候了一天的都感觉疲惫尽消,离家近的人带着妻儿回家吃饭,离家远的就近找个店或者摊子吃点东西,急切地等待晚会开始。 事实上为了这次晚会,范纯礼简直忙得脚不沾地,各个节目的表演者来自不同阶层,彩排起来难免会有种种摩擦,连节目排前排后都要撕一轮。好在范纯礼上头有他爹在,还算镇得住场子,几次彩排下来大伙已经配合得非常好,只等入夜后把灯光、配乐、服饰妆容之类的准备到位就可以来个“万民同乐”了。 结果临近齐鲁文化节开始这几天,王雱还临时推了个节目上来,说是作为开场很有气势,可把范纯礼气哭了。 你说用来开场就用来开场? 知道这几个月来为了撕到开场和压轴,出节目的各个单位明撕暗撕了多少回吗? 范纯礼表示自己很想撂担子不干。可在看过王雱推过来的开场节目,范纯礼马上改变了主意! 没办法,这开场曲实在太有气势了,简直让人感觉置身于铁血战场,心潮激荡,热血沸腾,士兵听了想打仗,士子听了想背书! 范纯礼当场就问:“这曲子叫什么?我怎么没听过?”这一声声、一段段,仿佛直直地敲打在听者心中!如此好曲,正应了博物馆搞的齐鲁兵家文化主题,指不定以后还能入选军队出征必备曲目,用来鼓舞士气! 王雱告诉他,这是一个牛逼作曲人写的,笔名叫怪哉和尚,法号义海,平时大家可以叫他义海大师。等将来怪哉大师这个笔名红了,千金一曲不是难事,现在人家免费给你用你就偷着乐吧! 被王雱这么一忽悠,范纯礼还真感觉自己占了大便宜,毫无怨言地去调整节目安排、稳定各方情绪。 这天傍晚,王雱家来了个风尘仆仆的客人,乍一看,蓬头垢面,辨不清模样;再一看,是个熟人,不是没了王雱之后只能独自搞创作的沈括又是谁!一别两年,沈括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 作为一个声名远扬的畅销书作家,沈括做了件非常幼稚的事:离家出走。 沈括咕噜咕噜地灌了口水,对王雱说:“我爹和我的叔伯们都反对我继续写书,说这于我科举无益。我一生气,就决定出发来找你了,结果走到半路,我被山贼劫道了,带的银子都没了!好在看我是个读书人,那群贼人没杀我。”说起这些事,沈括抹了一把辛酸泪。 王雱一阵无语,叫人热了些饭菜送上来给沈括。这也不是小孩了,怎么想得出离家出走这种傻事来?果然好日子过久了,容易变成傻白甜。 来都来了,王雱只能让人快马加鞭去杭州给沈家送信,免得沈家那边被吓死。忙活完了,他嫌弃地让沈括先冲个澡、换身衣裳,再与他们一起去看齐鲁博物馆那边看联欢晚会。 沈括博览群书,知晓这京东东路正是古时的齐、鲁两国所在地,出过孔子、孟子、墨子等等大佬,吴起、孙武、孙膑等等牛人,自成一个文化圈子,只是有些纳闷:“这不是青州吗?怎么会叫齐鲁博物馆?” 来了个可以一起吹牛逼的老友,王雱心情颇不错,热心给沈括解答疑惑:“牛逼,当然要往大里吹,青州难道不算齐鲁之地?稷下学宫还在咱们的临淄县里呢,我跟你说,临淄县许多热心人士还准备修复稷下学宫旧址,搞个大书院。” 沈括嘀咕:“哪来那么多‘热心人士’?” 王雱面不改色地说:“等他们看到齐鲁博物馆的成功,自然就热心了,绝对火热火热的。” 沈括:“……” 入夜之后,一家人又领着小妹散步去看晚会。多了个关系户,王雱又叫人多留了个黑箱前排座位。 一行人到场时,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都等着晚会开始。 沈括这刚历尽艰难曲折来到青州呢,只冲了个澡、吃了个饭就被拉出门,到演出台前坐下后脑子还有点懵。 然后他就被王雱一力推荐的开场曲震清醒了。 这曲子气势豪迈,曲调高昂,听得人浑身血液沸腾,而上场表演的人个个孔武有力,按着曲调昂扬踏步挥拳,拳脚舞得虎虎生风。配上灯光、布景与壮士们的复古装扮,感觉一下子踏入了刀来箭往、血肉横飞的古战场,感受到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豪迈气势! ——直接导致不少人看着看着从自己带来的长凳短凳中站了起来奋臂高呼,场面一度失控! 沈括从不知晓歌舞能这样玩! 这,这也太震撼人心了! 痛快啊!真痛快!男儿就该听这样的曲子! 开场曲结束,许多人还意犹未尽,不过台上很快开始了不少精彩节目,迅速吸引了百姓们的注意力。到所有节目都上完了,百姓们还依依不舍地留在原处,想看看接下来还有没有别的可看。 小妹玩了一天,看完最后一个节目之后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拉着王雱的衣角说:“哥,我困了。”王雱才九岁,还背不动五岁大的小妹,王安石蹲下身让小妹到他背上趴好,一家人走路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里,青州操办的第一届“齐鲁文化节”正式拉开序幕,柳永写了词吹齐鲁博物馆,沈括也写了文章吹齐鲁博物馆。 王雱还怂恿范仲淹、王安石写信给好朋友们分享齐鲁文化节这一盛事,他们平时没少帮好朋友们写诗文吹来捧去,现在是考验友谊的时候了:有去有回,再吹不难;有去无回,下次不吹! 胡管事那边也相当积极,打过申请之后就在大广场上举办《三国杀》现场活动,来的人可以玩《三国杀》,可以看《三国杀》cosplay,不会玩也不要紧,可以来了解了解《三国杀》里的兵家文化。 本来《三国杀》在齐鲁一带不算特别普及,经过胡管事这么一操作,又吸引来一批新涌入的《三国杀》爱好者。这又能学知识又能玩尽兴的纸牌游戏,当然要好好玩! 不管青州本地人还是外来游客,都不觉得一个“节”持续一个月有什么不对,反正天天有热闹看、天天有新鲜东西可玩就好,去茶坊聊天扯淡的时候谈资都多了呢! 随着齐鲁文化节的噱头传开,涌向青州的游客多了不少,客流量有了,商贩们也都活跃起来,到处都呈现热火朝天的热闹景象。 齐鲁博物馆还推出了各个展馆的合作伙伴,喜欢文馆的,可以给你定制青州文化旅游路线;喜欢农馆的,可以给你推荐农馆合作农家乐,让你好好体验一下农家野趣;喜欢工馆的,可以让你亲自到合作作坊玩陶艺、玩木雕、玩编织,带走亲手制作的纪念品…… 整个青州上下忙得热火朝天,数着每日新增的进账,百姓脸上堆满了笑,自己花钱也爽快多了,舍得多买根冰棒吃吃。 而王雱呢,嫌弃天气热,躲在书房里优哉游哉地陪小妹练字学画。方氏书坊在这边也收稿,沈括进了州学念书,平时自己写写稿子,休沐便带上胡管事那边收到的稿子到王家书房里蹭凉顺便审稿,兼任王雱曾经担任的主编之责。 沈括见王雱一派悠闲地对着他妹的画作指指点点,走过去一看,发现小妹画的是只圆圆胖胖的猪,瞧着还有几分可爱——可爱归可爱,王雱也不用吹上天吧? 王雱兄妹俩察觉沈括过来了,齐齐抬起头看向他,王雱眼神里写着“你懂的”,小妹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沈括能怎么办?沈括只能发挥自己的才华很是夸赞了一通,表示小妹天赋卓绝,十分了不得,以后一定会成为厉害的大画家。 小妹很开心,拿着自己的新作蹦蹦跳跳地去给吴氏也看看。 沈括暗暗摸了摸自己的良心,不错,还在,甚至还活蹦乱跳,他看了看自己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稿子,又看了看窝回椅子里喝冰镇酸梅汁的王雱,忍不住谴责:“这么多稿子,你也不帮忙把把关!” 沈括有点怀疑自己离家出走的正确性了,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跑来给王雱当免费劳动力的。 王雱听沈括这么一问,发现现在的人都贼精贼精的,一点都不好骗了,真是令人痛心! 看看人家范纯礼,多淳朴,多可爱,和沈括一点都不一样!王雱面不改色地接着忽悠:“等你看完稿子,我们一起去拜访写出开场曲的怪哉和尚。” 王雱抛出这么个香饵,沈括立刻精神百倍,飞快地把稿子给扫完,挑出三两份爆点十足的让周武去交给胡管事,剩下的都放回收稿处让作者取回。 沈括出文出力这么辛苦,王雱当然得实现诺言。他领着沈括去找老和尚,老和尚瞅了沈括一眼,没说话,坐下弹琴。 沈括听完大师亲自弹奏一曲,顿时心悦诚服,回去的路上一直问王雱:“大师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我?要怎么才能和大师拉近关系?” 作为《三国杀》的总策划之一,沈括也清楚《三国杀》目前画完的许多场景若是有适合的配乐,演出时肯定会更打动人。还有《黄金国》也一样,要是能配上激昂的海上进行曲,演起来那该多激动人心! 王雱见沈括急得抓耳挠腮,善良地给沈括传授秘诀:首先,你得不要脸;然后,你得臭不要脸;最后,你得持之以恒地不要脸。 沈括:“……” 沈括也好琴,当初没得到范仲淹的指点就悔得捶胸顿足,不愿再错过义海这位大师。他想来想去没想出别的法子,只能依葫芦画瓢搬了王雱那一套:平时送吃的,转季送僧衣,好琴好谱接连送上,可谓是诚意十足。 义海大师没说什么,在穿上沈括送的崭新僧衣之后终于和沈括讨论起乐理来。当然,说是讨论,实际上主要是义海大师负责讲,沈括负责喊溜溜溜! 有沈括这及时雨过来了,王雱心安理得地带着小妹窝在家里避暑。等到入秋,天气渐渐转凉,王雱才再次开始活跃起来,积极出门撩撩猫逗逗狗,顺便让周文帮忙抱着琴去范仲淹那弹弹、去义海大师那边坐坐。 义海大师换了套行头,如今看起来还真有点高人样。王雱以琴会友给义海大师弹了一首新曲子,便坐下与义海大师喝茶聊天。 这聊天主要是王雱在说,义海大师负责听。王雱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恬不知耻地和义海大师扯淡:“虽说沈哥他的天赋不如我,但他还是很刻苦的,您可得多指点指点他。” 义海大师斜了他一眼。他会留在青州自然是因为王雱。他发现和这小孩离得近了,他自小所学的、所见的一些东西便没了用处,周围时时刻刻充满变数,纵使他天赋异禀也已窥不见任何天机。 这样的日子让义海大师很轻松,很自在,很快乐。想想看,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要死,感觉其实真不那么好。 现在,这见鬼的能力终于离他而去了! 就是这小子着实有些臭不要脸。 比如现在他不接腔,王雱也一点都不觉得尴尬,还兴致勃勃地询问起他除了豪放派曲子,还会不会写别的,比方说什么田园风啊、流行风啊、摇滚风之类的。 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试探,义海大师坚定地回答:“不会,一个都不会,别再问了。”他用脚趾头掐算都知道,要是回答会的话,这小子绝对又会派沈括过来磨他帮忙作曲。 王雱和义海大师磕叨完,领着周文从寺里离开,怀里还揣着本从义海大师那顺来的、准备带回去向范仲淹献宝的琴谱。他老气横秋地和周文感慨:“唉,现在的人越来越精明啦,想骗他们帮点小忙都那么警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周文:“……” 敢情你想骗人家还有理了? 第六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五章 入秋之后, 今年又有秋闱, 州学中除了冯茂这些年纪尚轻、学问尚浅的生员之外个个都磨枪上阵, 在秋闱考场上写起了最近极具青州特色的土味四六文。 本来按照惯例是三年一轮, 皇祐年间却改为两年一轮, 广纳人才, 都有人暗暗吐槽“《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该改名《五年科举两年模拟》了”。 王雱臭不要脸, 碾压完冯茂这一批,又去碾压州学的新晋生员,一点都没有跟着往上升的意愿。他现在与屠先生熟悉了, 偶尔找屠先生嘀嘀咕咕,商议怎么帮助生员们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这天州学月考刚结束,学霸李元东早早到外头等着王雱。 李元东又勤学苦练一年, 学问颇有进益, 平时也能抽出更多时间参与志愿活动,齐鲁博物馆中的丝绸之路模型就是他领头弄的, 这个考据党拉着王雱考据了无数史料, 才把这丝绸之路复原出来。 王雱现在一见到李元东, 头就有点疼。不过大家算是同窗好友, 王雱也不能转头就走, 那太明显了,会被打!王雱也学着李元东的模样斯斯文文地与他问好:“文清怎么在这里侯着?” 王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技能运用得十分纯熟, 李元东一直认为王雱是他的同道中人,并觉得王雱比他机敏、比他更善交游, 心里隐隐有些羡慕。 李元东找王雱也是为了这事, 他一脸惭愧地说明来意:他族中一位叔父来了,还带来个八岁的堂弟。他叔父和他爹要去游览,把小堂弟扔给他带,他从小与书作伴,着实不知道怎么哄小孩,怕冷场,想邀上王雱和冯茂一起带堂弟去逛逛博物馆。 齐鲁文化节过去后,博物馆的门票倒是好买多了,州学生员们因为曾经参与博物馆建设还可以买半票,因此不少读书人闲暇时都喜欢到博物馆里“以文会友”去。 难得李元东找自己不是为了讨论学术问题,王雱心里十分欣慰,一口答应下来。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他们便在南城门前会合。 李元东的小堂弟叫李格非,长得眉清目秀,和李元东还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王雱听到这名字,总觉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眼前这小孩比他还小,讨论他日后的成就还为时尚早,他和冯茂热情地带着李格非到博物馆里溜达。 正值州学休沐,博物馆里能看到不少熟悉的身影。乖小孩李格非听有他堂哥参与商馆的设计,第一个要参观的就是商馆。看着小孩趴在巨大的丝绸之路地理沙盘前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转头问他们沙盘上某个位置是什么地方,王雱顿时发现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偏好果然不一样。 沙盘之上,丝绸之路蜿蜒跨越千万里,时而出现沙漠古国,时而出现异域城市,每一个位置后方的墙壁上还展出着对应展品,展示着当年汉唐使者与胡商如何通过这条商路往来各地,完成跨域国界的兴旺贸易。 海上商路也是男孩子的最爱,尤其是上面那些按照比例缩小的精致船模,通过船模的外形和停靠的位置,可以看出海上商路的发展和海船的进化。 得知商馆还有船模可以卖,参观者可以买回去组装或者现场组装好带走,李格非开心得不得了,兴冲冲地掏出钱包表示自己有钱,也要动手试一试。 很少有男孩子能抗拒模型的魅力,王雱也不例外,见李格非捋起袖子要开始玩,他也掏钱买了个高难度船模和李格非一起兴致勃勃地玩了起来。 李元东其实也挺想玩,不过他已经十六七岁,不能再那么幼稚了。 李元东在一边站定想和冯茂说说话转移注意力——毕竟冯茂是他的同龄人,应该也不会玩这个才对。不料他转头一看,冯茂已经冲上去兴高采烈地加入王雱和李格非,出手还十分阔绰,一口气挑了几个模型。 李元东:“……” 李元东能怎么办?只能在冯茂的热情召唤下欣然加入。 几个人过足了组装瘾,王雱又忽悠李格非一起玩玩商馆算术游戏。 李格非毫无防备地答应了,结果各种数字陷阱、言语陷阱层出不群,丝毫没有怜惜李格非这个真·弱小可怜又无助·小孩,直接把李格非给弄懵了。李格非忍不住说:“当商人也不容易啊。” 冯茂也跟着玩了几把,结论是如果他爹把酒楼交给他管,要不了两年他就能让酒楼倒闭!李元东比他们都要好一点,不过他很谦虚地表示自己比不过王雱。 李格非转头一看,王雱的出错率居然是零!李格非顿时看向王雱的目光多了几分崇拜。 王雱幼稚地碾压了小伙伴们一把,愉快地带李格非去另外三馆晃悠。一天时间还是太短了,只够他们粗略地逛一逛展馆,不能再和在商馆那边一样动手参与。 李格非跟着李元东回家时还意犹未尽,晚上躺在他爹身边时不住地央求:“爹,我们多留几日吧,我还想去那个农家乐,秋天了,可以自己去摘山楂,还能自己动手做糖葫芦呢。” 李父被儿子缠得没办法,第二日只能带着李格非去体验了一把农家野趣。到了那儿,李父见到偶尔能见到些熟悉的身影,都是趁着有闲暇过来青州游玩,结果和他一样被儿子缠着不让走的可怜人! 这次王雱没陪着一起去,不过王雱还是从冯茂那听说了李格非父子俩接下来的形成。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古往今来许多家长都是一样的,再穷不能穷孩子,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抓住了孩子的心,就等于抓住了父母的钱袋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王雱非常满意,和小伙伴们玩了半天,愉快地回家看书去。一到家,小妹就蹬蹬蹬地跑了出来,告诉王雱京城那边来信了。小妹开开心心地说:“有阿琰姐姐写来的!” 王雱点头,拉着小妹到书房里看信。他爹也下衙了,换下了官服坐在那拆司马光给他写的信。 王雱也不急着拆自己的信,堂而皇之地拉椅子坐到一边,准备蹭王安石的信看。 王安石瞪他:“你自己的信捂得严严实实,怎么老爱看我的?” “爹你怎么这么小气?”王雱振振有词,“范爷爷看信从不避着我来着!至于我的信,那可是阿琰妹妹给我写的,阿琰妹妹是女孩子来着,信怎么好给你看!” 王安石知道自己儿子歪理一堆,也不和他分辨了。这小子也知道人家是女孩,回头人家司马光不让他们通信了看他哭不哭! 王安石想到儿子吃瘪,通体舒畅,默许了王雱坐旁边和他一起看信。 司马光信中大半都是在和他讨论上次他信中写去的一些想法,作为一个泼冷水好手,司马光又找出了不少可能出现的问题。换了别人这样挑毛病,王安石一准拉黑了,不过司马光是他的好友,他能看进去,并且时不时就停下来思考思考。 当然,王安石思考的结果王雱就不得而知了,要他猜的话大概是“虽然你说的都挺对,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拗相公与司马牛的本质,从这些你来我往辩来辩去的信件就能看出一二! 据司马琰给王雱吐槽,这两年司马光和他另一个好朋友范镇针对“大乐”来回讨论了几万字。 所谓的“大乐”,指的是礼乐制度里的“乐”里头比较高大上的类型,随着时间发展大乐已经从一个文字概念变成了具有具体形式和特定内容的音乐形态,主要用于从朝廷到民间的各种重要场合——比如祭祀和丧葬嫁娶。 光是这个“大乐”他们就来回用书信辩论洋洋洒洒几万字,可见司马光和他的好朋友显然是加强版的李元东,可怕得很啊! 王雱想起在开封时司马光给他当老师的日子,顿时头皮发麻。他赶紧停止回忆,跟着王安石一起往下看。比起司马琰只能边用美食伤害他边夹带点京城近况,司马光可以光明正大地给王安石传达很多消息。 今年开春,有心考状元结果落榜、收拢了一堆部属有心依附大宋又惨遭拒绝的侬智高果然反了! 自四月起,侬智高占领广南西路重镇、杀死知州建立大南国,紧接着便率兵一路打过去,把贵州、梧州、端州等等全都收归就有。 南边久无战事,各州毫无防备,城中守将反贼未到已闻风弃城而逃,侬智高仅仅一个月就连克九州,直接围了广州城! 广州城设有市舶司,是南方贸易重地,侬智高围城两月久攻不下,直至七月末才撤离! 朝廷百官得了消息都震动不已,这西夏才平了没几年,怎么广南那边又出事了!朝廷先后派去两员大将清剿侬智高,第一位大将死在侬智高手下,至于那第二位,日前刚传回消息,也因为轻敌而战败了! 两位钦将先后战死,极大地打击了士气,朝廷上下也一筹莫展,不知该在派谁过去平乱。司马光在信中告知王安石,枢密副使狄青有意自请出征,他恩师庞籍也打算举荐狄青前往广南。 如今已是九月末,想来朝廷应该已经有了决断。 王安石放下信,思索起其中的种种关联。 狄青曾经在西夏之战里立下赫赫战功,前些年来范仲淹、韩琦、庞籍陆续当过狄青的上官,都对狄青推崇有加,官家也对狄青十分爱重,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枢密副使——这已经是宋朝五官能拿到的最高职位了,枢密使一般只能由文官担任,严防武官坐大。 广南事态如此严重,狄青此去若是平了侬智高,归来之后必然会有封赏。不知到时会如何! 王雱也看完了司马光的信,得知狄青自请出征广南,王雱不得不承认历史的车轮是强横的,不管发生了多少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 上回曹立来信说狄青对他很不错,这次前往广南应该会带上他吧! 哪怕知道历史上狄青最终是获胜方,王雱还是站起来在屋里转悠了两圈。他不知道让曹立这么早去军中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战场刀剑无眼、曹立会不会因此而丧命,到底是曾经朝夕相处过几年的好友,真到了这一刻王雱心里还是不□□稳。 王安石见王雱在那瞎转悠,一下子知晓王雱在担心什么:“现在知道着急了,让人去军中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到军中去真不是什么好出路,军中出头难,军中士卒也容易被人看轻。若不是曹立有志于此,王安石也不会赞同他去——毕竟曹立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出色,这是他和吴氏都看在眼里的。 王雱唉声叹气:“道理都懂,事到临头哪能一样。”对王安石这种冷酷无情、不但宽慰儿子还要落井下石的糟糕老爹,王雱十分不满,摇着头叹着气跑一边躲着看司马琰给他写的信去了。 王安石:“……” 别人家的儿子都那么贴心又省心,怎么到了他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王雱和司马琰现在持之以恒地进行着“来啊相互伤害啊”的较劲,出给对方的填字游戏越来越难,描写起自己最近品尝的美食来也越发出彩。 王雱看完司马琰的来信,顿感痛心疾首:为什么他们现在都能文采斐然地描述一盘家常菜肴并让对方真切地感受到“哪怕你学着做一遍也尝不到这样的美味”?生活到底对他们两个理科生做了什么呢?! 痛心归痛心,王雱还是抄下菜谱去磨吴氏给他做。一家人刚吃完新菜,就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周家嫂子。 周家嫂子得了王雱的制冰之法,手头宽裕多了,在城中盘了个铺面做各种新鲜小食。虽说制冰之法很快有人仿制,但周家嫂子的食坊还是越做越好,旁人根本比不上。 今天秋闱放榜了,周家大兄试着去考了,没考上。他本就不喜周家嫂子抛头露面做食坊营生,看完榜后回到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非叫她把食坊关了,好让他安心读书。周家嫂子拿不定主意,这才想过来和吴氏讨个意见。 私心里,周家嫂子是不愿意关掉食坊的,一来丈夫和两个小叔子以后若要走科举之路,钱肯定不可能少花;二来婆婆的病得用药吊命,要是关了食坊,短了药钱,婆婆再病重的话上哪儿凑钱去? 这种家务事,吴氏怎么能插手?她只能温言劝说几句,让周家嫂子回家好好和周家大兄谈谈。 王雱可没那么客气,从听到周家大兄回去发脾气他就拧起眉头。 这种自己没考好就回家朝老婆发飙的男人,若真给他考好了,他怕是会更嫌弃老婆曾经抛头露面赚钱养家!等他手里有了两个余钱,再当个小官,指不定开始搞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那一套! 王雱前世可没少见过这样的男人,有些劣性根千百年都不会变。毕竟有时候无耻的人反而活得更滋润、更长久! 王雱道:“又没让他干活,他怎么就不能专心读书了?”他看向周家嫂子,问道,“周家嫂子,你不喜欢开食坊吗?你做的那些小食都好吃得很,在城里多受欢迎!每日一早就有人在你的食坊外排队等着,若不是你每日限量卖,你一个月就能赚别人一年的钱。这代表你做的食物有很多人喜欢。一件你喜欢做、又能让别人喜欢——还能赚钱的好事儿,为什么不能继续做?” 由于宋朝科举不禁商贾子弟,宋朝的商业还是非常发达的,女子做生意的也不少,尤其是饮食行当,不管是开酒肆的、卖饼的、卖粥的,都有女性的身影;至于出身农户,那就更不用说了,不管男女都是要干活的。 这贫穷的时候要妻子出来赚钱养家,等到日子好过了又嫌弃妻子抛头露面,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攥着钱袋子,在家里才有话语权,地位才不至于被一压再压,压到尘埃里去! 周家嫂子听了王雱的话,也觉有理。她本就不是那种习惯忍气吞声的人,回去就与周家大兄说开了,食坊肯定不会关,若是他嫌丢脸,她少些露脸便是,反正店里也请了些帮工。不过后厨肯定还是要去,她爱钻研各种美味食物。 周家大兄生了好大一阵闷气,却也没办法,他既不算能言善辩,也不敢对妻子动手(何况根本打不过),只能由着周家嫂子去了。 周文兄弟俩听王雱说起这事,告了假好生说了兄长一通。周文兄弟俩跟着王雱久了,眼界也宽了,男的女的都能做很多事,为什么非得让女的关在家里不出门?那得浪费多少劳动力! 王雱没把周家的家务事放在心上,给司马琰写信时只提了那么几句,话题就转到李格非身上。 王雱给司马琰写自己与李格非在博物馆玩这玩那,事实上就是在向司马琰发问:这名字好生眼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信花了大半个月跑到开封,司马光先拆开看了,看到王雱对周家兄长的评价与对周家嫂子的劝说,皱了皱眉。 司马光是个相当传统的人,坚持男女大防,认为新妇与小叔子平时不能多聊天、出嫁女回娘家最好都不要跟兄弟坐在一块的那种。 即便司马光也知道很多女子会出去做生意、干农活,可那也是为生计所迫。若是生活无忧,女子最好还是在家相夫教子,否则成何体统! 因而面对王雱这种有悖他认知的言论,司马光眉头紧锁。再往后看完,司马光的眉头才舒展一些,主要是他对齐鲁博物馆很感兴趣,王雱从小孩游客的角度给写了写,他便更能弄懂为什么齐鲁文化节能大获成功、这齐鲁博物馆成为众人津津乐道的新去处。 有着这么多勾着小孩玩的新鲜玩意儿,怪不得能那么受欢迎。司马光看完信,想了想,还是把信给司马琰送去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过王雱是他学生,信又经他过目,让他们通通信也没什么。 司马光这样说服自己。 司马琰想得没司马光多。她拿到信一看,就知道司马光又拆看过了,这年代儿女连私产都不能多藏,更别提什么隐私权。司马琰也没办法,只能坐到窗边看起信来。 看到王雱着重强调李格非的名字,司马琰眉头一跳,稍一思索,便在脑海里挖出了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消息。她读研时的室友是个宋词爱好者,宋词之中又最爱易安词,经常给司马琰说起李易安的词作与生平。 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李易安那首《声声慢》的背景了。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写《声声慢》时,金兵南下,焚了她与丈夫一屋藏书,她带着剩余藏书去与归家奔母丧的丈夫会合,丈夫却在两年后溘然病逝。遭了这国破家亡之痛,李清照才会写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的话。 当时室友还给司马琰说起李清照和她丈夫的爱情故事,纳兰性德那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用的就是李清照夫妻俩的典故。李清照自己为某书写序时提到自己记性好,夫妻二人家中藏书无数,两人平时煮了茶,随手指着一堆书说某件事记录在某书某卷某页某行,说中了就先喝茶。 还有一点就是李清照的父亲与她丈夫的父亲其实政见不合,一个算起来属于新党,一个则属于旧党,但是两人志趣相投,仍是结为夫妻。而李清照父亲的名字,似乎就是李格非! 再仔细一回忆,李清照好像确实是济南人,和信里说的齐州正好能对上。 时间过去太久,从司马琰开始工作到来到这个时代,满打满算也有十几年了,司马琰当时又只是个听众,对这个一晃而过的名字印象不是特别深刻。 好在司马琰记性也不错,虽然不能像李清照那样准确无误地说出某句话出现在第几页第几行,但把记忆翻出来梳理梳理还是能确认的。司马琰在回信上给王雱画了幅简单的背景图,取得意境是“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至于王雱能不能看懂,那就得看王雱的九年义务教育学得好不好了! …… 与此同时,官家也已经下定决心让狄青到广南平定侬智高之乱。第二日,官家任命狄青为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陆、经制盗贼事,并亲自在垂拱殿摆宴为狄青践行。 狄青深感君恩,践行宴过后便领着早早挑选好的亲兵往广南出发,踏向了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光。 第六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六章 王雱收到司马琰的信时, 狄青一行人已经远离开封, 李格非也已经随他父亲回了齐州。 王雱拆了信, 一眼便瞧见司马琰在信上一角画的画。司马琰好歹是能把人体(还是解剖后的人体)画得惟妙惟肖的人, 画画基本功不差, 寥寥数笔便让王雱看出她画的是什么:一叶小舟误入藕花深处, 惊起了藏在其中的鸟儿。 这不就是那首《如梦令》吗?王雱把司马琰的信看完, 发现一个父字停在信笺上一只鸟儿头顶,一下子明白了,前段时间他刚遇上的八岁小屁孩是李清照她爹! 这么看来这小屁孩以后还会是个开明的家长, 还许女儿和人喝个小酒,到傍晚才优哉游哉乘小船回家——还是喝得“沉醉不知归路”的那种。 这大宋真是人才济济,他这随便跟着他爹到外头晃荡一圈, 遇到的人不是大佬吧, 就是大佬他爹!一点都不给他们这些普通人活路啊! 王小雱唉声叹气地感叹完,又溜达去府衙那边找范仲淹怂恿范大佬晚上一起涮羊肉吃。 立冬那天范仲淹带着百姓们在城郊搞了搞封建迷信活动(冬祀), 青州就正式进入了吃羊肉的好季节。 王雱早让厨娘帮忙把涮锅找出来洗洗刷刷, 又把小火炉翻出来打理打理, 做好了万全的涮羊肉准备。 唯一的遗憾是曹立不在, 如何把羊肉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成了一大难题, 王雱只能让周文兄弟俩勉强一试。 王雱这人臭毛病一堆,看着厚薄如一、垒放得齐齐整整的羊肉片才觉得浑身舒坦。 如此这般吃过几次之后, 计算天赋过人的周文成功出任小肥羊火锅专用刀工,比较大手大脚的周武则被淘汰了! 溜进府衙, 王雱才发现有邻州的人过来找范仲淹商量事儿, 来的是各州的通判,和他爹一样属于州里的二把手。 王雱乖巧地摸到范仲淹旁边,悄然把蜜饯糕点挪到自己面前边吃边偷听。 这些人其实都是过来取经的,青州如今发展得红红火火,其他州坐不住了,想来向范仲淹讨教经验。 没办法,青州这边的发展不走寻常路,豪强富户们赚得盆满钵满,普通百姓也赚得盆满钵满,政绩刷个不停,府衙财政还十分宽裕。 看着,看着简直让人想哭啊! 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只发生在青州呢! 范仲淹不是自私的人,邻州诚心来求教,他自然一口答应。他表示先让这批过来学习的基层官员们先去感受感受青州的各项新兴产业,等青州这边准备准备就给他们讲讲经验、谈谈实践。 培训这事儿一向是范纯礼负责的,范仲淹这回也把这事交给他干。 这次培训的可不是目不识丁的老农、毕恭毕敬的商贩,而是一批邻州过来的府衙要员,范纯礼听到时有点小紧张,差点把夹着的羊肉掉回涮锅里了! 范仲淹绷着脸让他稳重点,别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他们在吗? 王安石也很赞同多培养培养年轻人,让范纯礼好好历练历练,早些独当一面。 眼下范纯礼想要陪侍在范仲淹身边尽孝,那是孝心,值得鼓励。但范纯礼已过了弱冠之年,早晚得去赴考或荫官,多接触些事务锻炼锻炼不是坏事。 王雱也非常赞同,坐在一旁卖力鼓吹:“师兄啊,爹和师父都这么看好你,你可得好好准备。我们既然扯了齐鲁的大旗,那么就要站得高点、望得远点,带着整个齐鲁之地好好发展!” 范仲淹觉得王雱这话说得古里古怪,不过话糙理不糙,听着确实是这样。既然一州之地发展好了,可以谋一路的发展,青州有青州的长处,齐州也有齐州的长处,每一个地方都有可以挖掘的地方。 范仲淹顺着王雱的话提点了范纯礼几句,让他宣讲时抓住重点,必须要让他们知人善任、因地制宜地搞开发,别盲目照办青州这一套。 范纯礼有些食不知味,草草涮了几片羊肉便觉得饱了,回去准备演讲稿去了。 剩下的三个爷们,一个年纪大,一个酒精过敏,一个才九岁,都喝不得酒,围着小火炉、就着酱料在亭子里涮羊肉吃。 吃饱喝足,王雱亲自送范仲淹回去,又回到亭子里找他爹。 天空升着一轮圆月,地上铺着薄薄的雪,衬得夜色更加寒凉。 小火炉里的炭火快熄灭了,这样的天气坐在外头其实有点冷,王雱见王安石没那么快回去的意思,便舍命陪君子地坐下陪他爹喝茶。 斜睨着殷勤地给自己续茶的儿子,王安石道:“你这小子总把别人支得团团转,自己躲在背后躲懒。”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小子天天不是给这个出出主意就是给那个出出主意! 也不知这小子哪来的能耐,连州学那些先生都全听他的,卖力忽悠州学生员们积极参加“实践活动”。 累是累了点,成效却颇为显著,今年秋闱的文章一传开,不少人都夸青州这边的考生“言之有物”。 事实上想要做到真正的言之有物,这些生员还差太远,但是至少他们脚步迈出去了,迈出了第一步,以后他们就会走得更远,而不会和许多读书人一样闭门造车,丝毫不关心民生如何民情如何。 王雱见王安石睨着自己,觉得自己可委屈了,决定抖王安石的黑历史:“我才九岁哎,上次伯父在信里说,爹你九岁时写的诗——” “闭嘴!”王安石绷着脸摆出身为父亲的威严,不让王雱这小混账开始念诗。 谁还没个黑历史?才九岁能写诗已经很不错了,还指望能写成什么样?你翻开自己九岁时写的东西念念看,看你羞耻不羞耻! 王雱乖乖闭嘴,在心里偷笑。 自从他和伯父打好关系,顺利掌握了更多他爹的黑历史! 现在他除了从祖母那顺来的“老爹练字遗迹”之外,现在还熟记了数首他爹幼年写的诗,专门用来在他爹欺负他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怎么怎么样”的时候甩他爹一脸。 看你还怎么炫! 王安石着实拿这儿子没办法。 天色不早了,王安石一手提起火炉,一手拎着其他家伙回家去,王雱则端着涮锅、迈着小短腿跟在王安石身后往回走。 哪怕如今家中雇了人,有些事王安石还是更习惯亲力亲为,不太习惯差遣别人去做。 小妹她们也在家吃涮锅,一顿饭吃下来感觉浑身暖烘烘的,小妹缠着王雱要王雱陪她玩《三国杀》。 小妹认得的字不太多,更不懂什么计谋,但是她觉得卡面很漂亮,兴致勃勃地瞎玩一通,开心! …… 入了冬,天气越发冷了起来。狄青一行人一路南行,都冻得直哆嗦,好在两员大将的死已经引起朝廷震动,军中物资倒是供给充足。 狄青要平广南之乱,曹立自然随行。 曹立未到过南方,不过方洪让人送来南方的舆图以及一些防瘴疠的方子。方洪的生意遍布各地,护目宝镜的水精矿就在南方,对那边比寻常人要熟悉,也比寻常人要看重。 曹立得了方洪送来的东西,没瞒着狄青,全都呈了上去。 狄青知晓前面两员大将都是因轻敌而死于阵前,并未看轻侬智高的乱军,行军之余每日便与一众亲兵对着舆图商讨作战方案。 不知不觉间,曹立已成了狄青的左右臂膀,议事时被狄青安排在近前的位置,发表的意见也能让大部分人听进心里去。 当然,还是有一撮人觉得曹立嘴上无毛,是个乳臭未干的无知小子。 曹立并不在意,只有有机会上场作战,他便不会输给任何人,不必做这些无谓的争执。 狄青很欣赏曹立的脾性,平日里更加爱重他。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广南。 越往南走,风越是冷得能渗入骨缝里。 等随行之人因为不适应南方湿冷气候病倒数人时,算算日子已过了腊月,来到皇祐五年正月。 狄青一行人终于行到了目的地,开始紧锣密鼓地接手南边的部属,他们都不准备休息太久,只等修整好便要一举夺回广南各州。 过去一年是多事之秋,不是这里淹了就是那里旱了,这没淹没旱吧,又有人要造反!因着广南起了战事,官家早早着人向百姓宣布今年的上元节灯会取消。 官家要大伙低调过年,为广南战事祈福,方洪也不好趁着过年搞活动了,只能默默按照胡管事捎回来的地理沙盘制作方法暗中叫人着手准备,回头给做个《三国杀》对战沙盘和《黄金国》航线,正月之后给同好们一个能够愉快聚会的好地方。 方洪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目前他坚持不懈地用各种方式做大《三国杀》这个招牌,为的就是发展各种周边产品,包括而不仅限于相关传记、画集、文房用品,赚大钱! 有了源源不断地进项,他就可以投资所有他感兴趣的行业,比如造船,现在他造造小船,先练练手,要是将来海禁开了,全民都能出海经商,他就造大船遣人出海探索。 自从跟王雱搭上线,每一次投资都能给方洪带来极大的收益。这收益除了黄金白银之外,还有难以言喻的快乐。 这种快乐,对于一个已经不缺钱的人来说就像是毒/药一样,对他们有致命的吸引力。 总之,方洪并不打算留多少家财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他准备紧跟王安石父子俩的脚步继续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豪赌般的投资。 至于子孙后代,要是他们自己没本事,给他们留再多东西也只会招来祸患! 第六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七章 开春是乍暖还寒的天, 还淅淅沥沥地下雨, 王雱懒得出门, 窝在家中躲闲。冯茂这厮去博物馆当完志愿者, 找过来和王雱说起自己当值时遇到的新鲜事:“阿雱我跟你说, 今儿博物馆那边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看着看着海上商路的航线沙盘便哭了。” 志愿者们都是年轻人, 很有恻隐心,冯茂尤甚,他当场上前询问对方怎么哭成那样。 许是压抑了一路, 那客人就把自己的身世给冯茂说了。 那客人叫钱乙,早早没了母亲,父亲是个擅长针灸、爱寻仙问道的大夫, 在他三岁那年一声不吭地离家出海远游去了。 钱乙当时年幼, 没到记事年龄,他姑母把他收为养子后嫁给一个吕姓的山野大夫, 他便以为自己是姑父的儿子, 一心跟着姑父学医要继承姑父衣钵。 结果今年年初, 姑父病重, 临去前将他的身世告知于他。钱乙这才知晓自己的身世, 披麻戴孝为姑父下葬后便与姑母辞别,要出来寻他亲生父亲归家奉养。 途经青州时听闻齐鲁博物馆有海上舆图, 钱乙不由掏了门票进商馆看那海上航线。看到墙上图文并茂地描述着海上航行之艰险、描述着历来出海航队遭遇的海难,钱乙顿时悲从心来, 感觉自己的父亲也许早已葬身海底。 冯茂向来热心, 听钱乙抹着泪说完这事儿自己眼眶也湿润了,当场极力邀请钱乙住到自家开的旅舍里,让钱乙先安心住着,找人的事他可以帮忙想办法。 王雱听完冯茂讲的事儿,不知该说什么好。这钱乙的父亲抛下年近三岁的儿子出去远游,硬生生把儿子变成孤儿被姑母收养,照他的想法是还找这爹做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可惜古人重孝道,知晓生父在世而不去寻会被说不孝;相反,若是去寻回生父诚心奉养,则可以落个好名声。经过长年累月的洗脑教育,钱乙会为知道生父远游在外而伤心落泪也就无可厚非了。 算起来范仲淹与钱乙也是差不多,都是在晓事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生父另有其人。范仲淹少年时独居寺中埋头苦读,为的就是考上功名从继父家接母亲出来奉养。 王雱问冯茂:“那你想了什么法子帮人家找爹?” 冯茂眼睛亮晶晶,目光灼灼地看着王雱:“我想到的法子就是来找你啊!你的主意最多了,你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吧,不用你做什么,你出主意,我去办!” 王雱:“……” 王雱横看竖看,发现在冯茂脸上只能看到“厚颜无耻”四个字,一点不好意思的迹象都没有!敢情这家伙压根没去想怎么帮人找爹,竟就大包大揽地把事情揽上身! 自己交的朋友,捏着鼻子认了吧。王雱已因为下个不停的绵绵细雨在家里躲了许多天,感觉有点闷,索性取了伞和冯茂一起出门去会会那钱乙。 好歹是司马琰的同行,认识认识也好,人品不错就帮忙出出主意找找人。 钱乙正坐在房里看医书,他自幼跟着姑父学医,姑父病重后更是开始替姑父接诊治病,理论扎实,实践经验也有一点,但青州这边的博物馆里头有相当齐全的医书,今日钱乙在文馆连抄了几本带出来,如今正借着余晖认真研读。 见冯茂领着个生面孔过来,钱乙忙搁下抄写稿起身相迎。两边一认识,冯茂又在钱乙面前大肆吹捧了王雱一把,什么八岁就力压州学群雄占据榜首、什么消息灵通人品一流,吹得向来自诩脸皮其厚的王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冯茂这么一吹还是很有效果的,钱乙听完后便对年纪比自己小十岁的王雱另眼相看。这年头,读书人永远受人尊重,王雱这样小的年纪就能让年长他好几岁的冯茂心悦诚服,将来的成就显然不会低! 钱乙知晓冯茂和王雱真心相帮,便把姑父告诉他的事合盘托出:他爹叫钱颢,在他三岁的时候离家,具体是哪年哪月、沿着什么方向走,当时他爹提过他是想出海寻仙去。 王雱听后爽快说道:“若是真出过海,我先让人帮你在各个港口问问,免得你多走冤枉路。这段时间你不妨先在青州住下等消息,看医书也好,找名医学点新东西也好,都成。我与方氏书坊的人相熟,这些年也帮我一好友收集过不少医书,你若有什么感兴趣的我可以给你找。” 一个年纪轻轻的专业人才,若是能留下来自然最好! 医学这一块王雱虽然时不时插手一把,让城中大夫们开个研讨会、搞个宣讲活动啥的,但终归没有自己的专业人才,很多事情不好展开。 这钱乙看着是个踏实人,学医也认真,若是能把他忽悠过来好好培养,肯定也能像范纯礼一样扛起一片天。 钱乙并不知道王雱已经盘算着把他变成未来劳动力,听王雱说可以帮他到各个港口打听,顿时感激不尽。 说是要找生父,但天下那么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姑母身体不算好,表妹又还年幼,钱乙也不能离开太久,时不时得归来照看姑母与表妹。 他已经做好边云游行医边寻个十年八年的准备。 若王雱真能替他找着生父的下落,那他可以尽快接回生父,不必来回奔波了! 钱乙写了封信将自己在青州暂住的事情告知姑母,安心在青州钻研起医术来。 入春之后气候反复,容易发生疫情,王雱麻溜地找上钱乙和他说起春季防疫事宜。 王雱还给钱乙提示,某县里有个神医,去年青州爆发眼疾就是靠这位神医妙手回春给解决的,暗示钱乙可以去拜访拜访,学上几手。 钱乙也不知听懂王雱的暗示没,反正是对王雱所说的防疫工作非常看重。虽然他头一次接触这些工作,但也知道预防的重要性,当下便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积极参与,拿着王雱给的资料埋头研读去了。 王雱非常欣慰,和沈括感慨:“你看看人家,多积极,多上进。”潜台词是“你看看你,越来越懒了,让你帮点小忙总推三阻四”。 沈括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面前的一堆稿件,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王雱。王雱一琢磨,沈括好像也还算勤快,自己还是不要挑刺了,麻溜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青州这边的眼疾,入春之后便容易复发,钱乙下乡宣讲时敏锐地发现了疑似病例,当即按照王雱留的提示去拜访神医。这神医似乎特别爱让人帮忙汲水,上回王安石找过来他让王安石汲水好几天,这回钱乙过来他也让钱乙哼哧哼哧地拉井绳汲水。 钱乙年轻,身体好,天天拉井绳也不喊累,任劳任怨地干了好几天,神医终于开始给他解说如何治疗这眼疾。这口古井的水和别处不一样,喝着甘甜宜人,天然含有某些药用物质,可以用来做治疗眼疾的药引,外敷内用它都是关键引子。 钱乙认认真真地拿着小本本记录神医给他解说的治疗方法,本子和炭笔都是王雱给他的,非常好用,方便他及时写医案、记录突发状况。 钱乙这边忙得连轴转,王雱那边则舒舒坦坦地给司马琰写信。他把挖掘到新专业人才的消息写在信里告诉司马琰,还强调这专业人才和她是同行,叫钱乙,可能干了,还很踏实,将来肯定会发光发热。 信走到开封时,开封也在开展春季防疫工作,开封有汴河横穿全城,外头多水环绕,春/涨时还得防洪防涝,城中差役都忙碌得很。 司马琰得了信,一看,钱乙。这不是宋朝那专治小儿科的名医吗?一直到后世,钱乙的很多理论和实践经验都影响着被称为“哑科”的小儿科! 给大人看病时可以问诊,了解病人吃过什么、有何感受、哪儿不舒服等等,小儿科却不行,小孩说不出来,更说不准,医生很难判定。再来就就是给小孩看病容易出意外,大人能忍痛忍苦,小孩不能! 所以愿意专治小儿科的,都是很有能耐、很有耐心的牛人! 钱乙有一味药很有名,叫六味地黄丸,是由张仲景的八味丸按照小儿情况化裁而成,用来治疗小儿发育迟缓——后世被用来“滋阴补肾”,但是真正用起来的时候其实还是应该对症才行,不该滥用。 也就是说,王雱这随手一捞,又捞着个医学界大佬。 司马琰不知该感叹王雱的运气,还是该夸王雱这博物馆弄得好。有这么个极具噱头的地标式建筑在,王雱根本不必费心去找什么齐鲁名人,安坐青州就能见到大佬——毕竟自古以来,群众都热衷于到著名景点打卡,大佬也逃不出这个心理! 第六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八章 此时, 一封捷报正快马加鞭地从广南传回。 狄青一行人正月里抵达广南, 守将趁狄青未到私自袭击昆仑关, 大败而归, 军心不稳。狄青连斩三十大小将领, 命亲兵与西北线过来支援的番兵迅速接手控场, 一下子齐了军心。 到了广南, 狄青以带上了狰狞的青铜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他那过于俊秀的脸庞。 狄青的雷霆手段震住了所有士卒,清整数日他便率兵奇袭, 使计将侬智高逼至平原地带用西北线骑兵冲杀。 广南多山地,侬智高手中没有骑兵,步兵在毫无遮挡的平原地带对上骑兵只会迅速溃逃。 狄青乘胜追击, 途中击杀一个身穿黄龙衣袍的男人, 许多人都认为这就是侬智高,欢呼雀跃地让狄青往开封报喜。 狄青语气冷淡:“或许这是金蝉脱壳之计。”他一向谨慎处事, 绝不授人以柄, 派人收拢了那身着黄龙衣袍的尸首, 清点杀敌数、俘虏数, 好向京中报捷。 一轮弯月自连绵的山头升起, 悄然退离老巢、逃亡交趾的侬智高正在熟悉的山路间赶路。 他们神色仓皇、警惕无比,一路上根本不敢停歇。 去年轻松连下数城, 前不久又大败宋军守将,给了侬智高一种宋军不堪一击的错觉, 等真正面对大宋的精兵强将时, 他才发现自己这些人才是不堪一击的存在! 侬智高不知道的是,暗处有许多双眼睛正无声无息地盯着他们。 曹立算准侬智高会败,分析过舆图之后早早带人绕路侯在此处,专门等侬智高从此出逃。 事实证明曹立的判断没有出错,他们果然等到了侬智高一行人。 这几年曹立接触三教九流的人多了,相人很有一手,一眼看出为首那相当狼狈的汉子便是侬智高,此人杀戮多,身上自带一种草莽气势。 曹立年纪虽轻,但行事稳重,等侬智高一行人完全入瓮他才下令围杀。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上场杀过敌,见了血也很冷静,他向来勇武能战,与侬智高交手之后不出十回便割下了侬智高的头颅。 曹立拧了拧眉头,把头颅扔给身旁的小兵拎着,着几个人带回去交给狄青。 这可是贼首! 受命的几人对视一眼,看向曹立和他身边仿佛历经百战、杀气凛凛的凶勇士卒,一激灵,领命带着侬智高的头颅连夜奔回去回禀狄青。 狄青刚让人把捷报往京中送去,见了这贼首后眉头直跳,立刻询问是什么情况。 曹立素有威名,几个兵卒不敢贪功,原封不动地把设伏围杀侬智高一行人的过程给狄青说了一遍,又将曹立搜罗出来的证物交给狄青。 狄青相信曹立的判断,收下信物后又问:“曹立呢?” 前来回禀的兵卒迟疑片刻,才把曹立的打算告知狄青。 前不久交趾那边派来使者说要帮忙清剿侬智高,要求朝廷给他物资支援,狄青觉得交趾居心不良,怕到时来个腹背受敌,拒绝了交趾的援助提议。 曹立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见设伏之处离交趾已经不远,决定带着手底下的人潜入交趾探明情况。若是交趾当真有异心,进入交趾境内一探便知! 当然,这只是曹立的目的之一,曹立的另一个目的是王雱说的“来都来了,一定得带点纪念品回家,自己人不好抢最好抢交趾去”。 倘若交趾当真磨刀霍霍向广南,那曹立可以光明正大地弄点好东西回去,比如交趾沉香什么的。而且广南这一年来久经战事,粮草供应也不是很足,他们挺久没吃肉了,弄批耕牛回去开开荤挺不错。 曹立说干就干,二话不说领着人潜入交趾。不潜入还好,一潜入曹立还真靠着随行“翻译”探听到交趾的一些算盘:他们还不知道狄青已经击溃侬智高,正得意洋洋地表示要等宋军再次溃败,上书叫大宋朝廷给他们送粮来养他们的兵。 连交趾边境的百姓都表示大宋广南的驻兵不堪一击,将来他们也要去广南那边掳掠一番。 随行的人都义愤填膺,感觉交趾这些家伙真是一群白眼狼,明面上依附于大宋,自称大宋属国,结果从军到民都对大宋满怀恶意。 曹立很平静,他遣人潜入交趾城镇取了些交趾文人言论做物证,堂而皇之地带着人以宋军使者的身份与交趾守将谈判。 仗着狄青大胜的势头,曹立威逼利诱地让对方狠狠割了肉放了血,还得毕恭毕敬地派人护送那些个钱粮香料、耕牛矮马送到邕州献给狄青。 这些事曹立做得得心应手,方洪在琼州岛有水精矿,广南这边也有生意与交趾往来,可以给他提供一些便利。 见曹立带着手底下一批人毫发无损地回来,还带回一批不小的物资,狄青十分快慰,拉曹立坐下细问具体是如何施行的。 得知交趾境内的言论,狄青拧紧眉头,一点都不觉得曹立敲这一笔敲得太狠。 明明是大宋属国,民间的言论却对大宋充满恶意,显见交趾国君怀着什么心思! 狄青曾长期与西夏交手,对这种明为属国,实则摇摆不定的“盟友”最为警惕,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腹背受敌。 最可恨的是,哪怕你知道它首鼠两端,却也奈何不了它,要是你带人把它灭了,不少人都要跳出来喷你一脸唾沫——无缘无故让人破家灭国,于礼不合! 狄青让人把东西都清点完毕,连着曹立杀贼酋的功劳一并报了上去。 曹立并无出使交趾的明旨,若是交趾守将当时反应过来把他们给杀了,狄青也奈何不了他们——可惜交趾那边猜不出曹立如此胆大,敢带着那么一点人进入交趾境内,又被曹立甩了一脸“反宋证据”,慌乱之下答应送了这么一批物资过来。 这等同于是亲自把罪证送来了!你要不是做贼心虚,干嘛巴巴地送这么多东西过来?以前都是朝廷送物资过去“援助”交趾,交趾何曾这般热心! 交趾守将这一决定,完全坐实了他们有反宋之心。 到底是两国之事,狄青没有傻到自己拿主意,只把东西齐齐整整地送到开封去,让朝中百官讨论此事。 狄青看向曹立,正色说道:“下回别再这样贸然行事,若是你此行折在交趾,于大宋而言完全是得不偿失。” 狄青本来就十分爱重曹立,这一战中曹立带人设伏诛杀贼首更是证明了他的眼光没出错,着实不愿曹立因为贪功冒进而出事。 曹立点头,平静地应下狄青的话。可惜要是再有下回,曹立还是会见机行事。 他天生爱兵行险着,要是他愿意舒舒坦坦地活着,跟在王雱身边自然能吃好喝好前程大好。 但他不愿意。 他享受战场上的步步惊险,享受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愉悦,这是做其他事时他完全感受不到的快乐。 王雱也说,他天生就适合上战场。 狄青向来细心,见曹立目光平静无澜,便只曹立并没有真正把话听进去。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对曹立道:“此次你诛杀贼酋立下大功,朝廷应该会对你有大封赏。” 曹立认真道:“大家都有功劳。” 狄青道:“这事你算首功。” 两封捷报快马加鞭地送到开封,前后脚送进宫里,官家本来正在午歇,听到广南有捷报传来后惊坐而起,快慰地下了龙塌去看南边传来的奏报。 广南大捷! 烦扰了朝廷将近一年的广南之乱,短短一月就在狄青的雷霆手段下平定了! 官家龙颜大悦,展容而笑,召来宰执一起商讨将士们的封赏与抚恤事宜。 …… 广南大捷要转到青州还有一段时间,王雱暂时还不知晓曹立干了两件大事,入春之后他跟着吴氏去寺里搞封建迷信活动,认真地拜了拜佛像祈祷一切顺利。 拜拜结束了,王雱又溜达去找义海和尚,看看有没有新琴谱可以顺走带去给范仲淹弹着玩。 义海和尚在青州住得很习惯,光头还是那个光头,看起来却光亮了许多,堪称光可鉴人。再仔细一瞧,还有点发福。 王雱忧心忡忡地劝说:“您可不能再胖下去啦,再胖下去弹琴就不好看了,没有那种飘然出尘的感觉,蒙不了人了。” 义海和尚想把他赶走。 王雱又问义海和尚能不能夜观星象,掐指一算,算出广南那边的战事现在如何了。 义海和尚斜觑他一眼,正义凛然地告诉王雱:我们要相信科学,不能搞封建迷信。 当然,这话是王雱自个儿翻译过来的,义海和尚说话引经据典,这里夹一句佛法那里夹一句警句,听着玄之又玄,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王雱在心里嘀咕,自己就是个和尚,还劝别人别搞封建迷信! 义海和尚看出王雱在腹诽他,又绷着脸纠正他:“夜观星象、掐指一算根本不关和尚的事儿。” 王雱说:“……大概是这个意思,意会就好!” 义海和尚很光棍:“我算不出来。” 王雱没能从义海和尚口里掏出话来,只能安安心心等南边的消息。 好在广南大捷的事传得很快,还没入夏王雱就知晓了狄青大胜回朝的事儿。胡管事还殷勤地过来道喜,说曹立在广南之战中也立下奇功,朝廷肯定会有封赏。 小伙伴未及弱冠就名达四方,王雱非常开心,美滋滋地让胡管事帮忙打听具体情况。 这时钱乙也在青州待了两个月,参加了几次青州医学研讨会,深深地爱上了青州热烈的学术氛围。 因着帮忙跑腿干了很多活,钱乙还拿了不少工钱,他亲自带着钱回了郓州一趟,告诉姑母一切都好,便又回青州等待父亲的消息。 王雱本就托方洪在各处港口探听各方消息,多打探一个人并不难,方洪那边把各处港口传回的消息归整归整,很快找着了钱乙父亲的下落,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给王雱。 这钱颢也是个奇人,真给他混上官船出海去了,这些年在海上跟着官船飘来泊去,某年在某个海岸病倒了,便在那里住下,没再回来过,据说在那边研究异域药草。 这么个人在船员之间还是有些名气的,一打听便能知晓这些消息。 一把年纪、有个儿子还能这么潇洒,王雱也不知该不该佩服。他谢过帮方洪带消息的人,拿着方洪的来信去找钱乙。 钱乙当场泪下如雨,再三谢过王雱,当场就想找船出海去寻父亲,早些把父亲接回来奉养。 这可是未来医学大佬,医学界的瑰宝,王雱可不放心他随便寻个私船出来。他给钱乙出主意:“我带你去见范爷爷,让范爷爷给你写个条子,你到时候随官船出海。既然你父亲曾经随官船出航,跟着官船走应该更容易找到你父亲。海上风雨无情,你不能太心急。” 钱乙听了大为感动,得知父亲还在生,而且似乎过得还挺不错,钱乙便听了王雱的劝说留在青州,等官船出海时再随行。 王雱知晓钱乙和那隐居的神医处得不错,又怂恿钱乙去向神医辞行,“顺便”提一嘴自己要跟着出海的事。 钱乙从神医那学了不少东西,听王雱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该向神医辞行,便下乡寻那神医隐居之所。 神医不喜与人往来,却也爱惜钱乙这个踏实肯学的年轻人,听他说要出海后示意他坐下说话,与他说了许多海上航行需要注意的事。 神医说,钱乙记,等钱乙走出神医隐居之地时,感觉出海一趟可能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不能用了,还得防着船停在某地时染上那个地方的恶性疾病。 钱乙的小本本上写满了注意事项和需要准备的备用药物,回去后给王雱也抄了一份。 听完神医全套可以编成《航海船员医疗手册》的理论,钱乙也明白王雱为什么特意强调要他告诉神医他准备出海。 这些东西若不是因为他要出海,脾气古怪的神医绝不会主动与人说起——神医也从不著书,很可能会默默地将它们带进棺材里! 王雱让他过去,就是想让他从神医那得到这些指点。 王雱拿到钱乙带回来的笔记,心中对这古怪神医更感兴趣,术业有专攻,哪怕司马琰以前也算是个很不错的好医生,在这远航医疗方面的知识怕也没有这位神医全面。 比对一下司马琰曾给他写的一些航海注意事项,司马琰能想到的多带些能长久保存的块茎类食物——比如胡萝卜、白萝卜等等,这位神医也想到了,只是没写明用来补充维生素而已。更重要的是,他与司马琰都没有出海经验,手里有类似的主意也不好拿出来,只能提示一下沈括在《黄金国》续作里头科普科普。 看来大宋明面上的大佬多,隐姓埋名不曾名留青史的大佬也很多啊! 看着这份足以编写《航海船员医疗手册》的笔记,王雱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直接拿了人家的东西献上去。他琢磨了一晚上,把稿子整理好,叫上“代理主编”沈括与钱乙一同前去拜访神医。 神医是个怪老头,又瘦又小,眼睛微凸,看着面带凶相。怪老头见钱乙领着两个生人过来,眉头直皱,开口就赶人:“回去回去,别来烦我。” 王雱一向能靠装乖卖巧讨不少好,还是头一回没开口就被赶。他麻溜地上前问好,硬是在怪老头砰地关上门之前挤了进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由轻微强迫症患者王雱来评分的话屋里的摆设可以给九十九分。很显然,这怪老头也有点强迫症啊! 王雱年纪小,脸皮厚,被怪老头冷眼睨过来也丝毫不害臊,恭恭敬敬地朝怪老头行了一礼,提起他爹去年在这儿汲水的事,又表示自己与钱乙是好友,看着钱乙带回的笔记非缠着钱乙带他来。 怪老头虽然脾气怪,却也做不出把个半大小孩往外推的事儿,何况这小孩还挺有礼貌。 他绷着脸坐下和王雱说话,问王雱过来做什么。 王雱打蛇随棍上,直接把来意告诉怪老头:“我想把这些文稿整理整理献上去,让朝廷的海船都做好这些准备。” 遇到海上暴风雨这种天灾没法子避免,医疗方面还是可以提高一下保障的,这《航海船员医疗手册》由范仲淹献上去最容易被朝廷采纳、尽早全面推行。 怪老头冷道:“与我何干。” 王雱一点都不怕怪老头的冷脸,诚恳道:“这是您的心血,自然要记在您的名下!” 他麻利地让沈括拿出文稿,在怪老头再次赶人之前以“我年纪小整理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出错”为由要给怪老头念稿子。 听到可能会出错,怪老头的强迫症立刻犯了,虎着一张脸听王雱给他逐项逐项地念,时不时还增补些内容。 两个人一个念、一个纠正,还有沈括和钱乙在旁记录,进展飞速,很快把《航海船员医疗手册》校对完了。 王雱恭恭敬敬地感谢完怪老头,讨了对方的姓名写在署名处,带着稿子回去整理整理,直接上交给范仲淹。 范仲淹已知晓钱乙想要出海寻父的事,得知稿子的来处后感叹:“民间多高人,可惜这位高人不愿入世。” 王雱信心满满地给范仲淹打包票:“您放心,我已经想好让高人入世的办法了!” 范仲淹奇道:“你有什么办法?” 王雱凑到范仲淹耳边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范仲淹听得直摇头:“就你主意多。”却也没阻止王雱冒坏水。 接下来王雱每日伙同钱乙溜达去怪老头家里,拿方家书坊最畅销的医书给怪老头念。 这年头医书虽然不少,毫无问题的却不多,连王雱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三两处相互矛盾的错误来,更别提他还认得个搞医学的司马琰。 王雱先给怪老头报销量,然后又把本书自相矛盾之处或者与其他书相互矛盾之处给怪老头念了一遍。 怪老头听第一处的时候还面无表情,听到第二处便眉头紧皱,再听第三处,太阳穴都开始轻轻鼓动起来,给气得不轻。 这种谬误百出的医书,竟也敢卖!若是有些庸医完完全全照本宣科给人治病,岂不是白白害了人命!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有这样的错误刊印在医书上,怪老头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不过怪老头能学得一身高明医术,绝对不是个笨人,岂会看不出王雱打的什么算盘? 怪老头绷着脸听王雱念完了,摆摆手赶人,冷冰冰地说:“这事和我没关系。” 王雱没气馁,第二天又拿着本著名药典过来给怪老头念,又是先报销量,然后才念有问题的地方,时不时还摊开里面的插图给怪老头指指点点,一派天真地问“是不是照着这个找就能找到药了呢”。 怪老头一看,险些没气晕过去,这画的都是什么药草啊! 简直是误人! 王雱这样跑了几天,第五天一早来到怪老头家中,怪老头已然收拾好包袱,一脸不愉地对王雱说:“行了行了,我跟你走。” 王雱美滋滋地领着怪老头回去,殷勤备至地将怪老头带到早就腾出来的住处。 人都拐出来了,还怕他不入世不成!王雱准备先把市面上的畅销医书都弄回来给怪老头修正修正,再拉一群大夫给怪老头培训培训,绝不给牛逼人士闲下来的机会! 还没到出海的时候,钱乙被王雱怂恿着每天陪在怪老头身边忙前忙后,争取能学到更多。 钱乙本就是个天赋奇高的好苗子,怪老头舍不得赶他走,半推半就也就都依了王雱的意思,该教的教,该修的修,脾气还是怪得很,但至少不是与世隔绝地隐居山野了。 第六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六十九章 王雱这边得了个隐藏大佬, 十分欢喜, 第一时间写信给司马琰得瑟, 告诉司马琰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放马过来, 他去让大佬给她解答。 隔着信纸, 司马琰都能看出王雱有多得瑟!司马琰还真整理了一批疑问, 写在信里让王雱去找怪老头问问。司马光虽然会检查他俩的往来信件, 但司马光是外行人,看到司马琰列的那些问题也看不出难易,没起疑, 放心地把信寄了出去。 怪老头姓曹,无家无室,无师无徒, 一辈子没什么相熟的人;不好赌不嗜酒, 也没读过书,不怎么识字。据他某次被大夫们灌醉后露了口风, 他从小到处漂泊, 走遍各地, 还出过海、随过军, 一身医术是这里学一点、那里学一点, 他也不晓得到底和谁学的,大抵是练手练多了就会了。 曹老头不怎么认识字, 王雱请专人给他念书、写稿,努力要从曹老头这里掏出更多东西。得了司马琰的信, 王雱便拿着满满几页纸的问题去找曹老头, 问他能不能给解答一下。 王雱这么问完全是客气客气,事实上他问完之后直接把问题也给曹老头念了。曹老头还来不及赶人,就已经被王雱提的问题吸引住。 得益于王雱够不要脸,司马琰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圆满答复,王雱把答案整理整理,准备回头给司马琰寄回去。曹老头见王雱问完就要跑,憋不住提出疑问:“这些问题都是谁让你问的?” “我的一个朋友。”王雱没有立刻把司马琰的存在告诉曹老头。没有到冲突真正出现的时候,你不会知道你面对的到底是不是一个直男癌老顽固,在古代,这个概率太高了,王雱不能不慎重点——要是曹老头知晓司马琰是个女孩儿,不知还会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司马琰探讨医学问题!王雱笑嘻嘻地说,“她说要等她想出能难倒你的问题才告诉你她是谁!” 曹老头道:“既然这样,我也给她提几个问题,你给写下来一并寄过去。” 王雱精神一振,欢欢喜喜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和炭笔:“好啊,您说,我保证一字不漏给记下来!” 曹老头按照司马琰的问题单子提了同样数量的问题,王雱一一记下,回去把认认真真整理好。司马琰现在着重理论研究,曹老头是临床经验丰富,双方结合结合,可以解答许多大夫行医时的疑难问题。 王雱以前是外行,现在和司马琰混多了,看到什么大病小病都和司马琰说道说道,算起来也算半个内行了。等司马琰和曹老头之间的问答多攒一点,王雱准备整理出来让方洪印出来发行,借机圈一波杏林高手读者,并在书后表示欢迎来信参与讨论。 聚集的杏林高手多了,可以搞些主题定期研讨,攻克许多目前医疗水平其实可以解决的疫病,并接受各方投稿。 简单来说,就是搞个医学核心期刊,时不时组织一下大宋医学峰会。 这事王雱一直在暗搓搓地筹备,比如在鄞县、在青州这边都会时不时召集大夫们开个研讨会或者开个防疫培训班,只是这都是小打小闹,缺个引子。 要是这本书能出成,竟方洪营销一下扩大影响,引子就有了,还能按着王雱的小算盘先把司马琰的“笔名”先给打响。将来司马琰马甲一掀,表明自己是核心期刊创始人和医学峰会创始人,多刺激! 王雱算盘打得噼啪响,麻溜地给司马琰写信把计划全盘托出,让司马琰把问题提得更有水平一点。 这封信,自然还是先落到司马光手里。对王雱这种天天密谋搞事情的家伙,司马光都不知该夸好还是该骂好。 司马光沉默地看着王雱写来的那叠信。 按照司马光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女儿家是不该干这种事的,和王雱这个“师兄”通信已经是有悖纲常了,现在王雱还撺掇着他女儿与一大群人通信探讨医学问题,这怎么得了? 可是想到乖巧懂事的女儿,司马光却做不了决定。他女儿聪慧过人,许多回他都暗暗惋惜女儿不是男孩,否则将来肯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不过,这小子虽然说得轻松,能不能做成却是另一回事,现在就担心这些未免为时过早!司马光这样一想,安心地把信收回信封之内,拿去转交给司马琰。 司马琰见司马光神色有些复杂,等司马光前脚一走便迫不及待地看信。看完之后,司马琰不得不佩服王雱的大胆,居然连这种想法都敢堂而皇之地写到信里! 怪不得她爹的怪怪的。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一般人根本不敢去想,更别提去实现! 司马琰平静下来,取出曹老头让王雱转交给她的问题认真分析。 …… 王雱专注筹备崭新的医学期刊,朝廷仍然陷在一场为时数月的辩论之中:官家有意提拔狄青为枢密使。 提到这一点,就得提一提宋朝的枢密院。枢密院是管军事一块的,从军队里升上来的武将最高只能升到枢密副使位置,而枢密使位置得由文官兼任。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宋朝以武开国,格外防备武官。而对于文官而言,“枢相”这个位置历来也是属于文官的,没你武官什么事。 现在官家想要破格提拔武官出身的狄青为枢密使,这可就让不少人不乐意了:不成,怎么能让武官当枢相,这事儿不行! 就连一开始极力支持狄青前往广南的庞籍也反对官家这一决定。 朝廷中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扯皮,一直到这一年五月才争论出结果:由狄青出任枢密使。 这一场争论说不清谁输谁赢,反正从五月开始,每月朔望日狄青都要以枢密使的身份跟着百官一起上朝,戳戳其中一些人的心。 曹立也得了丰厚的赏赐与军中的职位。广南之战尘埃落定后他被允许回乡探亲,随后直接前往驻地报到,往后也是能自己带点兵的人了。 曹立没回鄞县,他去的是青州。曹立的归来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有王家上下欢欢喜喜地买了鱼虾和羊肉回来庆贺。吴氏在曹立离家期间给他纳了几双鞋,见他平安归来,便让王雱把鞋拿给曹立试试看能不能穿。 曹立心中感动,仔仔细细地把鞋子收好,与王雱他们一同吃了顿饭,才说起自己在广南的见闻。 听曹立说到交趾的情况,连王安石都拧起眉头。这些属国自古以来都是这个作派,谁强他们就倒向谁,这回看到广南东、西两路的守备薄弱,免不了会生出异心。虽则狄青解决了侬智高,可广南两路要是不加强军备,交趾恐怕会效仿侬智高北上! 王雱说道:“你接下来会留驻广南吗?” “对。”曹立点头,把自己的驻地告诉王雱。 王雱心里有大致的大宋舆图,一听便知道那是临近桂州的地方,算是接近省会城市,对于一个刚入军中不久的新丁而言算是非常不错。 王雱道:“这地方还行。”他又问起狄青现在如何。 曹立把官家想要提拔狄青为枢密使的事说了出来。 王安石道:“朝中有很多人反对吧?” 曹立点头。 王雱现在已经不是对宋朝一无所知的人了,自然知道这事会引起多大的争议。可以说正是因为被破格提拔到枢密使的位置,狄青后来才会成为众矢之的! 枢密使属于“枢相”,但凡坐上和“相”沾边的位置,在朝中又有对头的话,那就要注意了:地龙醒了,你的错;水淹了,你的错;干旱蝗灾,你的错。 要不是你干得不好,上天怎么会降下这样的警示?! 这个锅你就乖乖背着吧,你不背难道想官家给你背?简直不忠不义! 像狄青这样的,那就是个天然靶子,谁往他身上扣锅都属于天然正义。 就像曹立带回来的消息一样,连庞籍这个极力促成重用狄青的人都反对把狄青提拔成枢密使。 狄青还有个更致命的地方,他长得帅,人气高。这年头的人气是什么?是民心! 狄青不比柳永,柳永他相当于娱乐圈大佬,狄青可是个将军。将军人气高,上头的人能不警惕吗? 王雱看了眼越长越出色、同样姿容不凡的曹立,想了想,问道:“狄将军待你如何?” 曹立道:“极好。” 能让曹立给这么个评价是非常不容易的,可见这一年多来狄青确实对曹立很好。 王雱认真望着曹立:“那你想不想给他分担点火力?” 王安石瞪王雱,感觉这小子又要闹幺蛾子。 王雱对他爹的凶狠目光视而不见,凑过去和曹立嘀嘀咕咕地密谋。 第七十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章 王雱安分挺久, 搞事之心饥渴难耐, 再三和曹立确定过“你要不要脸”“你能做到什么程度的不要脸”“你能不能一直保持这么不要脸”等等问题的肯定答案之后, 王雱开始亲自操刀写剧本。 这剧本是可以多元化发展的, 囊括了说书先生剧本、戏剧剧本、皮影戏剧本等等方面, 主题内容是曹立击杀贼酋, 夸张部分是曹立如何帅气如何应用如何用潇洒的身姿让经行之处的少女深深地惦记一辈子。 这种英雄模板, 王雱脑子里能拉出一百个模型,随便发挥发挥就能打造出一个全民偶像、少年英豪。 王雱还让曹立穿上朝廷给发的战甲给他画画像一幅。经王雱妙手一改,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形象立刻跃然纸上, 随后就是各方面地给特写给镜头。 灯光,全都给照到曹立脸上! 曹立拿着王雱的成稿看了几页,浑身鸡皮疙瘩直冒, 有种想打死书里那个家伙或者打死王雱的冲动。他果断地放下稿子, 和王雱一家辞行往驻地出发去了。 王雱送他离开,殷殷叮嘱他好好享受最后的平静时光, 以后他的日子会越来越热闹, 出门可能会被人扔一车果子鲜花小手帕的那种。 曹立:“……” 王雱这厮把这无脑吹的剧本给画完了, 暗搓搓找上沈括, 厚颜无耻地要借沈括马甲一用。 沈括一听是要给曹立画传记, 很是不满地嘀咕:“我也想试试战争题材,你怎么不叫我画?”等他把王雱的成稿看完, 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不得不说,王雱画得比他好, 人物栩栩如生, 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就是,就是太他娘不要脸了。沈括何等敏锐,粗粗扫完一遍就看出王雱这完全是在捧曹立,还不是普通的捧,瞧瞧这一张张特写,都快能出一系列精装《三国杀》卡面了! 沈括说:“你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出。” 王雱理所当然地说:“我没名气,借你的名气用一用。沈哥你不会这么小气,这都不肯借吧?”他都没让沈括操刀呢,多有节操啊! 沈括是很讲义气的人,王雱都开了这个口,他自然爽快地答应下来。作为方氏书坊的金牌畅销书作者,沈括的新书是有绿色通道可走的,一交到胡管事那边便紧锣密鼓地排上日程,一边是青州这儿马上开始印刷、排戏,另一边是派人快马加鞭把稿子送到京城去。 一同带去的还有王雱写给方洪的一封信。方洪收到信和文稿,当天便把所有安排推后,第一时间把这本专门为曹立造势的书按照王雱的封设和排版给印了出来,平日里散布在各处的“水军”也麻利地开始行动起来。 于是在狄青出任枢密使后不久,京城里议论最多的武官竟从他变成了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勇士”。 狄青下衙后回到家中,便有亲兵上前对他说起关于曹立的事儿:“文人真是能写,他不过乘胜追击,侥幸杀了侬智高而已,看这些人把他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狄青知晓这亲兵素来与曹立不对付,闻言摇头笑道:“这种虚名,有什么好在意的。” 曹立是狄青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为人到底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哪怕狄青是行伍出身,也很清楚自己被破格提拔为枢密使之后有多招人恨。这个时候若是百姓对他交口称赞,各书坊像给曹立著书一样替他扬名,那他的处境才更加堪忧! 狄青无意在朝堂上争个高低,他的心在战场之上。不管把他放到广南还是把他放到西线、北线,他都甘之如饴。方氏书坊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肆宣扬曹立斩杀侬智高的功绩,倒是把盯在他身上的视线转移走不少。 方洪的炒作功力一流,曹立的威名很快传扬开了。不久之后连宫中的张贵妃都听说了有这么个勇武少年,好奇地问官家这少年是不是真那么英勇无双。 官家看过狄青写的奏报,知晓斩杀贼酋的功劳确实属于曹立。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民间百姓并不知晓,那就是狄青趁着大胜侬智高命曹立为使者入交趾,好生敲打了不怎么安分的交趾一通。 对这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属国,朝中百官和官家都是不怎么在意的,得知交趾境内从官到民都有异心,自然觉得曹立敲打得对! 每年朝廷给你不少赏赐,你倒好,看见侬智高轻松连下数州就想效仿!打你就打你,就算只是个军中新丁打你你也得受着,要不然你还能怎么着? 不过曹立敢带着手底下那么点人深入交趾境内,三言两语把交趾守将弄得哑口无言、乖乖送上牛马与香料,胆量着实大得很,当得上英雄少年这个赞誉! 官家把这事给张贵妃说了,也夸了曹立几句。那曹立他也是见过的,年纪虽小,身量却极出众,相貌也周正,再磨练十年八年,说不定又能成就一员猛将。 官家这边一夸完,张贵妃转头又给自己娘家人说了。张贵妃宠冠后宫,向来是众人盯梢的对象,风声一传开大家都晓得这曹立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把名声传到后宫里去,这像什么样! 无耻小武官!勾连后宫,蛊惑民心!连他们都没这个脸去著书夸耀自己,这小武官哪来的脸搞这种阵势! 狄青也成为不少人的同情对象,因为他有个亲兵在外头喝醉了,不小心向同座的人泄露自己的怨言,说什么“那小子明明是狄将军带出来的,不过是捡漏杀了个贼酋就把功劳全捞自己身上了”。 这言论自然是不胫而走,飞快在京城内外传开,有的人站狄青,有的人站“少年英雄”,双方在茶余饭后你来我往地争论,说到激动处直接动起手来,硬生生给开封知府增添了不少打架斗殴案件! 沈括到秋天时才得知京城的激烈战况,不由问王雱:“你是不是早料到会变成这样?” “这还用想吗?”王雱十分镇定,“有吹就有黑,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你想想看,要是你一直看一种人不大顺眼,偏有人跑你面前大吹特吹,说他有多帅多牛逼多了不起,你能忍吗?” 沈括非常无欲无求:“能忍。” 王雱看了眼沈括,开始展开攻击:“你看看,我眼睛多大,又大又亮!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看我这眼睛,就知晓我这人又纯洁又善良又坦荡。”他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瞅着沈括的单眼皮小眼睛,“咦你怎么瞪我?你这其实也不差,窗户嘛,开小点也没关系。” 沈括抄起一卷书开始追着王雱满院子跑,要打死王雱这个小混账。 王雱腿脚灵活,经常锻炼,轻轻松松跑赢整天沉迷看书的沈括。到沈括气喘吁吁地扶着柱子不动了,王雱一派悠闲自在地停下来朝他感慨:“你看看,这就是现实啊。” 不得不说,沈括大致能理解王雱那一通狂吹为什么能拉那么多仇恨了。 瞧瞧人家曹立,长得好,武艺高强,有勇有谋,最要紧的是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劳,不出几年指不定会比狄青还受欢迎! 许多人人到中年还一事无成了,看见这么个少年郎一举成为各家小娘子口中倾慕之人,哪能喜欢得起来?只能想方设法踩他出身低、踩他是个行伍之人、踩他有勇无谋没脑子,看看人家狄青,立下的功劳比他多了去了,什么时候曾经这么不要脸地吹嘘过自己? 沈括和王雱打闹完就放下了这事,过了好几天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沈括”这个马甲也可能被迁怒。直至他爹写了封信过来大骂一通,说他吹什么不好,跑去吹个小武官!以前也是,不是吹踢蹴鞠的就是吹航海的,简直不务正业! 沈括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家里人不理解,收到这信后更不开心了。他唉声叹气地找王雱说自己挨训的事。 王雱听了以后很诧异,十分愉快地宽慰沈括:“你爹只是骂骂你,很开明了啊!要是换了我爹,一准打死我。” 要不他怎么要借用沈括的马甲呢!别看他爹挺开明,本质上其实还是和司马光差不多的,对待儿女教育问题上抓得可严了,绝对不允许他干真正离经叛道的事儿。 沈括:“……” 沈括想打死王雱。敢情这小子是知道里头是个坑,专门引他往里跳! 王雱还振振有词地对沈括说:“我早说了,出书最好起个笔名,你看看人家汀兰客,到现在都没露过脸,默默发财,多沉得住气。你就是太年轻了,好出名!” 汀兰客,元娘的马甲,王雱帮忙起的,取自《岳阳楼记》的“岸芷汀兰”一句,意思是水岸边的兰花,多美好!还能蹭他老师范仲淹的热度博一波路人好感! 沈括被王雱塞了一通歪理,讨说法无门,只能继续把王雱塞给他的锅牢牢背好。 王雱给曹立造了一番势、刷了刷存在感,顺便给狄青分散了一点仇恨值,正式开始筹备司马琰与曹老头合著的医学专著。好酒也怕巷子深,他得先给这书找几个爆点,把群众们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为着这事,王雱见天儿泡在曹老头那边,试图从曹老头口里挖出点传奇故事。不那么传奇也行,他可以帮忙加工加工。曹立的戏演了挺久了,是时候上点新奇劲爆的牛逼医学故事了! 曹老头起初不太配合,后来王雱开始使坏,拿着自己瞎编的医案缠着曹老头要他听故事。王雱把故事讲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就是治起病来压根不讲基本法,听得曹老头火冒三丈:“这他娘的都是哪来的庸医?!这么治是想把人治死?!” 王雱的新剧本顿时得到了医学专家曹老头的倾力指导。 王雱这边忙于搞事情,司马琰那边却横生变故。司马光已经当了好几年的京官,官路十分平顺,名声也很不错,许多人都表示他将来一准能顺顺当当地入主中枢、成为宰辅。 七夕刚过,司马光的恩师庞籍却遭到了台谏的弹劾。 弹劾的引子是他的一个亲戚卷入贪腐案。这案子案情简单、证据清晰,庞籍这亲戚很快被判了流放,并没有太大的问题。问题出在后面:庞籍这亲戚在流放途中死了! 言官们认为庞籍是怕朝廷深入调查牵连到他头上,特意杀人灭口。 五月初朝廷刚把广南一路那些被侬智高占领的州县清理了一遍,斩的斩、撤的撤、流放的流放,朝中百官都夹起尾巴做人,台谏的言官们挺久没出手了。 庞籍身为宰相,居然卷入了这样的事情,不弹劾你弹劾谁?! 言官来势汹汹,即便官家立即派人去彻查,弹劾奏疏还是雪花似的往功力递,大有不掐走庞籍不罢休的势头! 这一掐一查,就是大半个月。 真相大白,事情和庞籍没什么关系,庞籍这亲戚就是受不了流放之苦意外死在半途中的。 但是有的时候真相并不怎么重要,台谏的言官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目的只有一个:要让庞籍滚蛋。你都当三年宰相了,没错都该下去了,有错更该下! 官家扛不住压力,决定要罢庞籍相位,改知郓州。 司马光与张氏商量过后,上书表示要跟随恩师外调,出任郓州通判。 第七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一章 郓州这地儿, 跟齐州挨着, 和青州挺近。齐州有个地方众所周知:济南。 济南所在的齐州南边是青州, 西边是郓州, 大概就是这么个距离。 钱乙他姑姑就住在郓州, 得知司马琰他们要过来, 王雱十分积极, 磨着王安石表示要跟钱乙去郓州看看。 范仲淹将《远航船员医疗手册》递了上去,也拿到了几条航线出航时间,适合钱乙随行的航线在十二月, 钱乙得提前出发去与官船会合。 钱乙这边估摸着差不多要出发去随船出海了,正巧想回家一趟与姑姑辞行。 王雱才十岁,换了别家肯定不会让他自己出行, 但王安石这边也记挂着司马光外调之事, 稍作考虑便允了王雱带着周文一同前往郓州。 一来呢,周文为人最老实, 肯定能跟紧王雱;二来, 王安石一点都不担心王雱被人卖了, 反倒更担心他们途中遇到的人会被王雱拐了去。 王雱得了王安石许可, 数着日子准备去跟司马琰见上一面。 临到要出发了, 沈括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也说要跟着王雱一起过去。他听说司马光阅书无数, 按王雱说法那就是个“活动的百科全书”,早想见一见了! 王雱笑眯眯:“你就不怕再遇上盗贼?” 沈括想到自己独身一人来青州时的惨况, 颇有些痛苦。他拍拍周文的肩膀道:“这次不是有周文一块吗?我看过他指导蹴鞠队训练, 他可能打了,只比曹立差一点点。” 周文不是第一次听他们说起曹立,上回曹立回来时他们也见过,周武还拉着他一起挑战过曹立,结果输得惨不忍睹。 对沈括这个评价,周文是不太赞同的,他老实地说:“差,很多。” 最近周文在练习王雱教给他的“把口吃变成高冷的特殊技巧”,说起话来虽然还是有些磕绊,给人的感觉却和他冷峻的外表贴合多了。 人齐了,吃过早饭准备出发。 小妹得知哥哥要远行,两泡泪又涌了上来,依依不舍地送王雱出门,等王雱走远后才抱着吴氏哇地哭了出来。 吴氏好说歹说才把人哄好,心道真不知道儿子到底给小妹下了什么迷/药,送他走的时候一直忍着不掉泪,等人走了才哭成泪人! 王雱愉快地从青州出发,走水路一路带着小伙伴往郓州去。 两州之间直线距离其实不过三百多公里,后世开车几个小时就到了,只是这年头路不好走,山林间又有盗寇出没,还是行水路安全些。 王雱不晕船,一路上和沈括三人玩玩《三国杀》,设计设计医学期刊的未来发展路线。 中途王雱还记录了要去泰山爬爬山要坐多远的船,回头撺掇王安石他们一起去登临望远,写几首诗感慨感慨。 一行人在水上晃晃悠悠几天才终于抵达目的地,王雱先随钱乙去他姑姑家探访,买了些羊肉和米粮之类的。 钱乙姑姑家里还算殷实,邻里也都很不错。 见了钱乙,他姑姑先是含着泪握着他的手细细打量,而后才察觉钱乙还带了人回来,忙请王雱几人坐下,再三感谢他们对钱乙的关照。 王雱和钱乙约好会合的时间,便与沈括两人一起去郓州府衙。王安石已经派人过来送过信,王雱一报姓名,立即有人把他们往后衙领。 王雱这人正经起来还有模有样的,见了司马光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弟子礼,殷勤地问司马光可收拾好住处了,到郓州来饮食可还习惯。 王雱这么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司马光反倒有些不大习惯。 司马光打断了王雱说个不停的问候,接受了沈括和周文的见礼,才对王雱说:“亏得你爹放心你跑出来。”这生了儿子就是好,放着到处跑都不怕。 王雱道:“我爹嫌我烦,巴不得我多往外跑呢。” 司马光瞧了王雱一眼,知晓这小子很可能是冲着自己女儿来的,不动声色地先把王雱领去见庞籍。 庞籍比范仲淹还要年长一岁,不过精神矍铄,看上去比范仲淹要健康得多。 见到王雱三人,庞籍眉目十分慈和,不过眼神依然有着牛逼人士特有的锐利。 王雱一见到大佬,立刻麻溜地上前向庞籍见礼,张口就喊:“师祖!” 庞籍:“……” 司马光:“……” 理论上来说,王雱喊庞籍师祖倒也没错,毕竟他对司马光行过拜师礼——只是这小子张口就来,一点都不害臊,听着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要脸。 庞籍六十五六了,对王雱这年纪的小孩是爱惜多于严苛,笑着应了他这声师祖,让他们都坐下说话,顺势考校了王雱和沈括的功课。 遇晚辈问成绩,这是古往今来的长辈标配,王雱早就熟门熟路啦,还积极地和沈括抢答起来。 沈括本来有点小紧张,被王雱在旁边抢答几次后感觉面子挂不住,顿时也不管什么紧张不紧张了,使出浑身解数和王雱较起劲来。 司马光偶尔也会加入庞籍阵营,给王雱和沈括出一两道题。他俩回答得太出色,这问答游戏不知不觉便进行到张氏派人过来询问王雱到底到了没。 张氏是极喜欢王雱的,听说他要在早备着糕点之类的,左等右等等不着人,这才派人来催。 庞籍见张氏身边的人找来了,也不再留着王雱,笑着让司马光带王雱去与张氏、司马琰相见。 王雱嘴甜地与庞籍道了别,欢欢喜喜地跟着司马光回住处去了。 司马光住的很近,没走几步就到了,王雱跟着司马光入内,不多时便走到正厅,看见了正坐在那与张氏说话的司马琰。 两年多不见,司马琰长高了不少,五官汇聚了张氏与司马光的优点,说是眉目如画也不为过。 王雱不是颜控,可美好的事物谁不爱欣赏! 大宋的水土真是养人,他家阿琰妹妹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原来十岁的司马琰长这样的! 想想见到长大后的司马琰还是十年前,王雱感觉印象都有些模糊了,不知不觉多看了几眼。 沈括暗示性地朝他咳嗽了两声。 司马光很是不满地瞪了王雱一眼。见都见到了,他也不能当场让司马琰回房里去避着,只能看着司马琰与王雱、沈括相互见礼。 王雱一点都不见外,上前就拆开小包袱给司马琰塞见面礼,都是些小玩意和稿子。 司马光真后悔把王雱这小子给带回家。张氏却很是欢喜,拉着王雱坐下说话,问起吴氏和小妹的情况。 王雱一一答了,还告诉张氏元娘已经定亲了,订的是舅家的表哥,亲上加亲。 来的是三个半大小子,家中空客房又不少,司马光总不好把人赶出去住店,只能捏着鼻子让王雱在家中住下。 吃过晚饭,为防止王雱溜去找他女儿,司马光把人拎到书房讲经义和分析文章。 王雱现在时不时会去州学考个试,写起文章来驾轻就熟,行文用典什么的都很熟稔了。 等他熟门熟路地写出一篇四六文,司马光才慢悠悠地告诉他最新的内/幕消息:“等你到了参加发解试的年纪,朝廷就要废掉四六文这个限制了,接下来你要多练习练习别的写法。” 王雱:“……” 这大概就是对他多看了阿琰妹妹几眼的报复吧!明明都知道以后要换个文体来考,竟还让他白写一回! 王雱唉地叹了声气,感觉现在的大佬越来越没有大佬的节操了,居然来为难他这个十岁的孩子! 王雱没被打击到,第二天一早又早早起来,偷偷跑去偷敲司马琰窗户,召唤司马琰一起起来晨练。 司马光起床时天色微亮,洗漱完走到院子里一看,王雱已经领着他女儿在院子里耍太极,两个人动作整齐划一,自然流畅。 王雱那小子还有闲暇抬起头来朝他露出灿烂笑容,让人很想把他捆起来揍一顿! 晨练完毕,王雱又堂而皇之地叫上司马琰一起去占领司马光的书房,摊开他辛辛苦苦背过来的稿子和司马琰一起研究排版够不够完美、内容有没有缺漏、爆点够不够巧妙和直观。 司马光在书房盯到他们去用早饭,马上要去上衙了。他叮嘱张氏要守在书房别离开。 见司马光防王雱比防贼防得还紧,张氏笑道:“你可放心吧,阿雱这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 司马光放心才怪,强调道:“一步都别离开。” 张氏笑着应了下来,带上针线活去书房守着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两个孩子。 沈括本来是来拜会司马光和庞籍的,人已经见过了,人家上衙时又不好去请教打扰。 再看王雱,完全进入了有了妹子忘了朋友的状态,旁若无人地和司马琰腻在一块,压根没打算带他一起玩——他也不好意思和人家女孩子凑一块玩,他没王雱脸皮厚。 沈括没法子,只能和周文一块到外面溜达,看看郓州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好带些礼物回去给相熟的友人。 王雱和司马琰两年多不见,虽然信没断,想说的话却还是多得很,毕竟他们往来的信每次都要通过司马光检查,有些事着实不好往信里写。 两个人说够了话,已经是晌午了,王雱见好就收,没拉着司马琰赖在书房,而是乖巧地和张氏讨了些好吃又好看的茶点,拎着垒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的食盒去府衙那边找司马光和庞籍。 司马光今天一直惦记着自己女儿会不会着了王雱这小子的道呢,乍然听到王雱过来时还有些愣神。 等王雱拎着食盒跑进来给他和庞籍张罗,司马光才教训:“你当府衙是什么地方,还带这么多吃的过来!” 王雱道:“老师和师祖也是人,怎么可以一天到晚连轴转,晌午了,该歇一歇吃点东西垫垫肚了。”王雱还熟门熟路地给他们煮了热茶,一人送了一碗。 庞籍笑道:“看来君实这学生收得好,够贴心。” 司马光道:“他看着乖巧,鬼主意多着呢。”对王雱这油腔滑调的小子,司马光总是不怎么看得惯,和王安石一样老觉得这小子往后会变成很会钻营的那种大奸臣。 庞籍倒是很喜欢机灵的王雱,边用茶点边询问王雱青州的一些情况。 昨天夜里王雱已经得知司马光兼管郓州州学,重点忽悠庞籍和司马光要用好州学的生员们。 这些人都是大好的官员苗子,必须好好培养,有什么能历练的事儿一定要交给他们去办! 要不然过个几年他们成了应届毕业生,啥经验没有直接考上国家公务员走马上任,很容易两眼抓瞎祸害一方啊! 司马光还是头一回接触州级事务,比之王安石到底少了点经验。 他早从王安石信中知道他们在青州的种种举措,本就和庞籍商量着要照办一些经验。信上写的总不如听王雱说的详尽,王雱思路清晰、观点独到,三两下就让司马光不再把他当无知小孩,而是认真听他的意见。 几个人边吃茶点边说话,把王雱带来的食物都消灭光了,也到了下衙的时候。 司马光本来打算安顿好后就到底下各县去看看,王雱突然过来拜访等同于打乱了他的计划。 和王雱聊了一下午,司马光改变主意了:该下去走动还是该下去走动,不过不必把这小子留在家里祸害他女儿,带着一起下乡去正好可以解解乏。 到了饭桌上,司马光把这个决定说了出来,王雱和沈括同时开口—— “我也想一起去!”这是沈括说的。 “我不去!”这是王雱说的。 司马光睨着王雱,意思是“你看看人家这觉悟”。 王雱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叹着气答应跟着到郓州各县去走一圈,回味回味当年和他爹一起看过的乡野美景与牛粪。 王雱晚上和沈括挤一床上,强烈谴责了沈括不合时宜瞎起哄的行为。 沈括和王雱翻起旧账:“你小子在鄞县时就撺掇楼先生他们让我们去搞什么‘实践活动’,自己天天窝家里躲懒,就该让你多跑跑。在青州这边也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时不时跑去和屠先生他们嘀嘀咕咕是在说什么,每次你找完他们我们都有新活儿干……” 王雱:“……” 王雱决定使出最基础的终止话题技能:装睡。 第七十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二章 吃过早饭, 王雱没来得及好好和司马琰道别, 已经被司马光拎走了。 司马光出行可以骑马, 王雱几人各自租了头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的瘦马后头, 感觉比跟王安石出行时高档多了。 王雱驱着自家矮驴凑到司马光身边, 和司马光感慨起王安石当初的穷困来, 下乡都全靠步行的, 到村头还能看到小孩们背着粪篓抢牛粪。 司马光出身官宦之家,平日里只与诗书打交道,听王雱说那牛粪啊泥泞啊, 心里也不大舒坦。 当然,既然好决定要下乡去看看,司马光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困难而退缩, 他对王雱说:“牛粪有什么, 又不臭,晒干了还能点火。”这一点, 司马光是从王安石信上看来的。 王雱见司马光眉头都不皱一下, 知道自己道行太浅没法刺激到大佬, 只能乖乖跟在司马光后头前进。 他明明是过来看阿琰妹妹的, 怎么就跟着司马光下乡踏青来了呢? 不管王雱心里怎么嘀咕, 司马光还是照着原定计划走走停停,时不时下马与田间老农聊聊天。 本来司马光穿得好、气质佳, 长得还帅,给农户们的感觉非常有距离感的, 不过他后面带着三个小子, 其中两小子还挺能闹腾——主要表现在他们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就问东问西。 郓州的农户们不比青州那些这两年见惯世面的百姓,他们很少有被官老爷和小衙内们问话的机会。听王雱和沈括好奇心旺盛地朝他们求教,他们都受宠若惊地把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倒。 郓州治所在须城,天禧三年决堤水淹了一次,附近的湖泊吞了不少良田,这湖延延绵绵、时断时续数十里,能连到兖州大野泽去。 王雱听着农户们闲谈,大致知晓宋朝立国以来京东路这边已经经历十数次黄河水患。 看来黄河这只猛兽不管什么都凶狠难驯,温和时哺乳万民,凶残时良田尽没。 连千百年后都没人能治住黄河水患问题,以宋朝如今的科技水平自然也没法让它乖乖听从指挥。 王雱也奈何不了它。 他跟着司马光走了大半天,行到了寿张县。 这县也曾被淹过,不过百姓们在灾后又勤勤恳恳地将土地收拾停妥,继续安生地在上头过日子。 离寿张县不远处便有肥沃的水泽,河岸周围的湿地保持得很不错,据说它会“吞人”,所以上头要求大规模开辟耕地时没有人敢把它圈到自己家。 王雱跟着司马光一同进了寿张县,县令早在外头候着了,毕恭毕敬地上前迎接王雱等人。 王雱听着司马光与寿张县令你一句我一句地客套,悄悄戳了戳沈括的腰,挤眉弄眼几下,忽悠着沈括与他绑好驴到外头溜达去。 司马光留了个眼梢看他呢,见王雱要溜,冷不丁地叮嘱了一句:“别乱跑,半个时辰内回来。” “好嘞,知道了。”王雱爽快答应。 县令早知道上头派了知州和通判下来,也试图打听过他们家中的情况,但却不清楚司马光到底有没有儿子。 看到两人这般相处,县令顿时找到了切入口:“令郎可真是机灵可爱。” “这小孩可不是我家的。”司马光一脸敬谢不敏,却还是把自己和王雱的关系说了出来,“这是青州王通判的长子,也是我的学生,他与友人过来这边游历,我带他出来走走。” 虽说司马光脸上有些嫌弃,可语气却是亲近而又骄傲,显然很满意这个学生,且与青州那边的王通判交情也极好。 若非如此,王通判那边怎么放心把儿子送过来? 县令心中暗暗计较了一番,试着与司马光聊起青州那边的各项变革来。 比起寒暄和互吹,司马光显然更喜欢这个话题,欣然与县令入内坐下细谈。 没了司马光,王雱可自在多了,和沈括一起在寿张县瞎溜达。 沈括研读过齐鲁一带的风俗志,带着王雱去寻县中一处名胜:“寿张县有个百忍义门,相传是唐高宗给建了,夸这边一个九世同堂的仁义家族。” 王雱跟着沈括往当地人指引的方向走去,很快看到沈括说的百忍义门和百忍堂。 沈括给王雱科普:当年唐高宗前往泰山封禅时途经此地,召见了当地八十八岁高龄的张氏族老,了解到他们家做到了“九世同堂”,全族近千人聚居在一起而无纷争,十分赞许。 当时张氏族老亲自给唐高宗书写一百个忍字,告诉唐高宗这一百个忍代表什么:大概意思就是父子之间要忍,兄弟之间要忍,妯娌之间要忍,婆媳之间要忍……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要诀就是忍!不忍就要完球! 王雱听了,点点头表示记下了,看来这百忍堂和百忍义门有点搞头,就是不知道张家人还在不在这里聚居。 三人往前溜达,和周围的人聊了聊,才知道张家还是当地大族,不过有许多分支已经搬到别的地方去。 夸起自家当年的事情,沾着张姓的住户比沈括更在行,还煞有介事地给王雱讲了个野史八卦:据说张家人养了一百只狗,这一百只狗也极为忠义,一百只缺了一只就不吃饭,非等齐了才开始吃! 这连狗都这么讲仁义,张家家训之严自不必说! 王雱听了在心里嘀咕:亲,你们听过条件反射吗? 不过这事人家自豪的事,王雱自然不好泼冷水,只和人打听寿张县这边什么好吃。 提起吃的,对方更有精神了,当即给王雱介绍:“若说吃的,那自然是东头胡婆婆家的炊饼最好吃,皮酥脆,馅料香,还舍得撒芝麻,咬上一口那叫一个美。对了,她们家配的五香咸菜也很好吃,就着炊饼吃最适合。” 王雱麻溜地领着沈括、周文去尝鲜。齐鲁这边的炊饼一直很有名,后世卖得到处都是的武大郎烧饼就是从这炊饼演变而来的,只是花样变了不少,不如这边的正宗。 王雱很快找到胡婆婆家的店,要了四个炊饼,本来想要点五香咸菜的,结果胡婆婆说直接送,不必买,可实诚了! 王雱走进店里坐下候着,环顾一周,发现胡婆婆口碑好不是偶然,这店里店外打理得干干净净,不会出现倒人胃口的脏东西和苍蝇。 胡婆婆做炊饼时衣着打理得整整齐齐、双手洗得干干净净,做饼过程全程透明,客人可以轻松看到胡婆婆怎么用料。 这是一家有前途的店啊! 炊饼没做好,王雱与沈括、周文随意地闲聊着,主要是王雱和沈括在聊,周文并没有聊天这个技能。 三个人等候期间陆陆续续有几拨客人过来,有的也进店坐下等炊饼,有的则爽朗地和胡婆婆预定了几个,说先去忙别的事情等会儿再过来取。 胡婆婆笑呵呵地应下,接着做饼,很快便把四个炊饼送到王雱三人面前,其中一个还用纸包妥帖地打包着,方便王雱外带。 五香咸菜也送了上来,王雱夹了几根尝鲜,感觉滋味很特别,又按照邻桌本县人的热心教导就着炊饼吃,入口就觉得香到不得了! 王雱和邻桌的热心人士竖起大拇指夸好吃。 连外来的都认可县里的美味,热心人士十分开心,见胡婆婆在火灶前忙碌,又免不了和王雱三人说起胡婆婆的过往来。 胡婆婆的丈夫服劳役时死了,她的五个儿子早年饿死了两个,剩下三个,一个病死了,一个死在厢军里头,就剩一个在家里撑着几亩薄田过日子。 仅剩的儿子身体也不好,干不得重活,田又不肥,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胡婆婆这炊饼做得好,可以赚些钱给儿子娶媳妇,如今也算是有两个孙儿了。 旁边有人插话:“有了孙儿又如何,还不是得去服徭役,田赋又重,种出东西来还不够往上缴的。” 沈括听着,感觉入嘴的炊饼都不那么香了。 徭役、赋税,自古以来压在百姓头上的两座大山。 他跟着青州州学的同窗们下过几次享,知晓百姓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他们家中只有那么一点田地,那点田就是他们的命根。 稍微有点天灾人祸,对他们而言就是破家之灾! 胡婆婆自己有做炊饼的本领还算好的,更多的人遇到灾祸只能变卖田地,把自己变成租户。 各地都有豪强富户借着各种天灾人祸寻机兼并土地的事情发生,沈括就看过相关的记录:真宗在位期间青州临淄有个退休官员叫麻希梦,他回到老家之后占良田数千顷,当地官员又和他蛇鼠一窝,令麻氏家族迅速坐大成当地豪强! 到他孙子麻士瑶一代更是成了当地土皇帝,还得上头派了个硬茬子下来动了刀剑才把人治服帖。 这么一个退休官员就能勾连官府、军队占地数千顷,其他地方的土地兼并情况更不必说。 一州良田本就只有那么多,他占了数千顷必然有人失了数千顷,不知多少百姓将因此而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 这些豪强还会干另一件事:隐田。 这年头丈量技术不先进,底下的官员、胥吏又多与豪强眉来眼去,占有大片良田的豪强会瞒报土地数,并且把上等良田报成下下等。 隐田多了,这一州的赋税任务就摊派到许多守着几亩薄田的普通百姓身上,逼得他们卖掉田地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周围人不少,沈括没好当场把这些说给王雱听。 等王雱慢条斯理地把炊饼吃完了,沈括才在回去路上和王雱科普土地兼并带来的严重问题。 王雱听了,摇了摇头。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大宋有一定的“自由经济”苗头,不抑土地兼并,你有钱就能买地,自由又公平。 但问题就是,百姓没钱。 土地都集中到豪强手里之后,他们就等同于任人宰割的羔羊,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豪强决定分他们几口饭,他们就只能吃几口饭。 没了田地,百姓就没了根,没根的人容易造反,这就是“水浒传”出现在宋朝的原因。 虽说宋朝没有水浒一百零八将那么多,但是盗患频发是真的。 朝廷想的办法是,每到荒年把这些失地流民都招进军队里,朝廷拨军资养着。 这种办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盗寇作乱,但也带来不少问题:比如冗兵。 为了养着这支庞大到尾大不掉的军队,朝廷每年都要花大半的财政收入投喂它。 真宗时期还有前面积攒的财富可以挥霍挥霍,到现在已经要不断地靠内藏库补空缺。 财政窟窿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就是上头时不时在变法边缘试探的原因。 朝廷,缺钱了。 这个问题,王安石也是发现了的。麻希梦的事连沈括都知道,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知道,王雱在王安石隐藏的稿子里发现了相关的“变法纲要”。 按照他和司马琰这两天一起琢磨的结果,他爹这新法应该就是后世有名的“方田均税法”。 大意就是把各地的田地都好好量一量,再每年重新核定属于哪一等良田,评定出来之后每年该收多少赋税就收多少赋税,坚决杜绝偷税漏税行为。 这事儿对百姓而言是好事,虽然可能还是没法帮他们拿回田地,但是偷税漏税的情况少了,摊到他们头上的赋税肯定少了! 法是好法,能好好治治隐田的情况。可惜的是农家无隐田,隐田的都是当地豪强富户,而但凡豪强富户,又有能耐供养出一批批人才,这些人才为他们驱使利用,逐年编织成一张张组织严密、关系交错的保护网。 这方田均税法,就是要从这些躲在保护网下捞好处的人口袋里掏钱。 这钱不好掏。 王雱看了眼长着双小眼睛的沈括,对沈括此刻的忧国忧民很是满意,老气横秋地宽慰沈括:“将来总会有办法的。” 沈括总觉得这话由王雱来说怪怪的,不过他也是个天性乐观的人,点点头。他很想用这个题材画个故事,可是考虑到画出来可能会有的后果又退缩了。 他现在还小,哪怕能靠方氏书坊的推广打造几本畅销书也影响不了太多东西,真要把各地豪强得罪狠了,不仅对他没好处,对方氏书坊也没好处。 两人溜达了一圈,半个时辰很快过去,王雱麻溜地回去和司马光会合。 见到司马光,王雱捎回来的胡婆婆炊饼还热着,他把炊饼递给司马光,让司马光尝尝鲜。 司马光与县令已经聊完了,早把县令打发走,边看县令取来的一些文书边等王雱回来。 冷不丁被王雱塞了个炊饼,司马光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 教训归教训,司马光还是把王雱带给他的炊饼给吃了,并且给了很不错的评价。 王雱顺势把听了一耳朵的胡婆婆家事给司马光说了,怂恿司马光去胡婆婆儿子所在的村子里走走看。 司马光瞧了王雱一眼,没反对,不过天色也不早了,司马光决定先带着他们在县中歇下。 第二天一早,王雱精神抖擞地洗漱完毕,用过早饭之后便跟着司马光牵马牵驴离了寿张县衙。 寿张县令毕恭毕敬地赶出来送司马光一行人,等司马光几人走远了才擦了把汗,叫人赶紧暗中跟着,免得司马光在寿张境内遇到什么意外。 王雱骑着驴得儿得儿地跟在司马光后头,时不时和沈括闲叨几句。 不必王雱特意引导,司马光也从沿途的佃户口里听说了这边的情况。 都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一带也差不多,佃户大多失了祖上传下来的良田,靠替主家耕种为生,一年收成留在手里的少之又少,每年都得拿新粮去外头换些糙粮和陈粮来维持温饱,若是不幸遇上灾年交不起租赋就只能沦为流民了。 司马光从小不愁吃喝,整日以书为伴,这些日子以来见到的百姓疾苦已经刷新了他不少认知。 这些事司马光以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安坐在舒适的学堂与直舍,极少面对面地与这些百姓交谈,很多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每年出现的流民数目也仅仅是一些数字,没有实质意义。 可是这一路走来看见那些看到他们后或激动或欢喜的百姓,看到他们满含忐忑和不敢置信的笑脸,司马光忽然意识到这些百姓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司马光看了眼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的王雱,忽然想到王雱所提议的“让州学生员多参加‘实践活动’”的意义所在。 这些东西他本来早该看到的,只是他这么多年来始终端着读书人的清高,没有放下架子到田野之间稍稍走一走。 司马光摸了摸跟在自己身侧的矮马,对王雱和沈括说:“前面就是梁山了,你们打听到那胡婆婆家就是住在梁山这一带?” 打听这事是沈括的专长,他点头:“对,就在这一带。”他转头指着一旁浩瀚无边的水泽,和王雱、司马光说起自己探听来的事,“天禧三年黄河决堤,水灌到这边来了,直接把郓州原来的小湖冲出这么大一片水泽——周围的人都把这叫做梁山泊。” 第七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三章 梁山泊这地名, 王雱昨晚听沈括提到时有些吃惊。 昨天他还想“水浒”的背景是宋朝, 晚上就听沈括提起这湖以前叫大野泽, 梁山底下淹了以后众人称呼起来就成了“梁山泊”, 也就是后世时常出现在影视剧里的“水泊梁山”。 王雱牵着驴儿看向一望无际的浩渺水泽, 又往梁山那边瞅了瞅, 在心里数着“水浒一百零八将”。 那都是北宋末年的事了, 倘若这一百零八将真有其人,现在水浒好大哥宋江大概还没出生。 这一带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凶横能人辈出的样子, 就是很普通的村庄。不过上回黄河决口水往这边冲,下回难保不会再冲过来。 这水泊看着就不安全,要是黄河水又灌进来毁掉大片良田, 确实会滋生盗匪! 到时朝廷亏空更严重, 很可能连军饷都发不出,把流民招进军队这招很可能就不好使了。 这样一来, 大宋内忧连连, 外头又强敌虎视眈眈, 靖康之难的到来根本不难预料! 按照范仲淹现在不受待见的程度来看, 王雱可以轻松想象出靖康之难后大伙会怎么扣锅:都怪王安石变法祸乱纲常, 导致国运衰弱、外敌横肆! 想想就心疼。 这锅真重啊!他爹一个人怎么背得起! 王雱在心里唉声叹气,牵着驴儿跟在司马光身后, 沿着窄窄的乡间小路走向梁山脚下的小村庄。 这的确是个很普通的村子,村里大半农户已经转成了佃户, 合家租种着几亩地维持生计。他们慢腾腾地从村头走到村尾, 抵达了胡婆婆的儿子家。 胡婆婆儿子身体不太好,人却长得斯文俊秀,看着不像个农户,倒像个读书人。 司马光领着王雱上前闲谈,才晓得胡婆婆的儿子确实读过书,因着身体问题与天资有限,识了字、学了几本经义便未再往下学了。 农户与农户之间也也可以租借田地,胡婆婆儿子成亲前因为家中老的老、弱的弱,都直接把田地他租出去给人种,每年收到一点点佃租以度日。 娶了妻后,他妻子把其中一些地要了回来,种些果蔬米粮供自己吃,两个孩子也由他亲自启蒙,日子倒是过得很安稳。 司马光正听着胡婆婆儿子,胡家媳妇便从外头回来了,一看就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子,肩上挑了两大捆木柴从大门外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小子,也一人背了一小捆柴。 胡家媳妇见家中有生人,忙放下木柴道:“家里有客人?” 胡婆婆的儿子道:“先生路过此地,过来讨些茶水喝,顺便与我说说话。” 得知王雱几人是须城来的,胡家媳妇更为热络,把家中能拿得出手的吃食都端了出来,又让两个孩子朝司马光见礼。 司马光这两天处处都受到这种分外热情的招待,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感动的是他并未表明身份、只是穿着一身文人衣饰便让他们这样敬畏和优待;惭愧的是他其实根本没有为他们做些什么,有些愧对他们淳朴的好意。 离开胡婆婆儿子家,司马光带着王雱往下一个县走去,矮马还是不慢不紧地走着,心情却与来时有些不一样。 王雱叫嚷着不想跟,真跟了却适应得挺不错,把各县的美味都美滋滋地尝了一边,还撺掇沈括开脑洞,以梁山泊为原型创作一番—— 比如有个什么卢俊义,擀面杖使得天下无双,能擀出天底下最美味的面条,好吃得不得了。 比如有个什么鲁智深,三拳打死一头牛,犯法了,躲到寺里当和尚,匠心独具地做出了连佛祖闻到都点头的素肉,江湖人称“肉和尚”。 比如还有个什么李逵,绰号黑旋风,皮肤黝黑,最善抓野猪,煮的野猪肉一点都不腥膻,贼好吃。 王雱对沈括说:“你看,是不是很有意思,这故事发生在水边,我们给它起个气派的名字,就叫《水浒传》吧。” 沈括有过被王雱坑去做《三国杀》的经验,又见过王雱吹曹立时的画工,警醒地说:“要弄我们就一起弄,我差不多要考发解试了,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来。” 王雱对沈括的机警很是惆怅,这年头忽悠个人来干活真不容易啊。 司马光在旁听着王雱的构思,大致能依靠青州的经验想到接下来要怎么做了。他瞅向王雱:“你准备让郓州这边也弄那个什么农家乐?” “不,范爷爷说过,我们要因地制宜地搞发展!”王雱给司马光背范仲淹的话,“您看看这地方,地少,水多,我们可以发展船上经济。多弄几个船厂造船儿,一些造灵便些,用来捕鱼;一些造气派些,用来改造成酒楼茶舍。想想看,天高水远,乘船在浩浩水泽上泛游,吃着各种特色美味,聊聊天谈谈心,感觉多美!” 司马光摇头道:“想得倒美,哪有那么容易。” 王雱道:“很容易的,您想想看,您可是在国子监讲学过的,门下得多少学生啊!现在您又搞州学,那就更多了!您还有那么多同僚同年什么的,总有人要路过一下!就算不路过,你也可以写信给他们说说这事儿,他们肯定会回你信礼貌地吹捧一下!” 王雱又给司马光举例,举的还是韩琦,说韩琦在定州搞了个阅古堂,特意写信给范仲淹说道说道。 司马光心想,韩琦知道你见天儿拿这事来举例吗? 同样的语境,他已经在王安石给他写的信里看过了,这家伙连举例对象都不带换的! 这小子要是再长大些,恐怕会有更多人听说韩琦“建个阅古堂就到处让人写诗文和他商业互吹”这件事。 当然,王雱没黑到自己头上,司马光也没制止。他领着王雱回城。 王雱把租借的驴子还回去了,跟着司马光去须城的澡堂子好好搓了个澡。自己搓澡也就算了,他还和司马光感慨:“唉,我离家这么多天了,不知道我爹有没有好好洗澡,真担心他长虱子啊!” 司马光:“……” 没黑我,不管。 沈括也算王安石迷弟(虽然他是很多人的迷弟),听到王雱这话顿时替王安石抱不平:“叔父现在已经很自觉地洗澡了!” 王雱语重心长地说:“养成一个好习惯很难,废掉一个好习惯很容易。” 几乎是同一时间,远在青州的王安石打了个喷嚏。王安石擦了擦鼻头,忽然记起儿子说过“打喷嚏是有人在想你”,顿时停顿下来,挂念起带着沈括、周文跑去郓州的儿子。他下衙回到家,边脱官服边和吴氏说:“那小子是个小没良心的,跑到外面就没影了,连封信都不捎回来。” 正说着,就有人来报说郓州那边有信过来了。王安石拿到信一看,有两封,一封是司马光写来的,另一封则是王雱给他们写的。 吴氏不由催促:“快看看雱儿写了什么。” 王安石也正有此意,拆了王雱的信念给吴氏和小妹听。王雱在信里控诉了司马光把他带去下乡的恶行,重点描述底下的路有多难走,驴背有多硌屁股,写了半天没看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倒是把小妹逗得直发笑。 王安石把信念完了,吴氏便忧心忡忡地害怕王雱跟着下乡会遇到什么意外:“我听说郓州那边不怎么太平,雱儿可千万要小心才行,你要在信里写写这个。”担忧完了,吴氏又惆怅地说,“雱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在那边玩得不愿意回家了?他打小就喜欢和他阿琰妹妹凑一块。” 王安石道:“他跟着君实下乡去了,怎么凑一块?” 吴氏免不了又埋怨起来:“雱儿才那么小,他怎么就把雱儿也带去了?骑驴子多颠簸,在外头又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睡得惯不惯。” “你看看,你这就是慈母多败儿。他堂堂男儿,将来得当家里的顶梁柱,出去锻炼锻炼不是正好?”王安石把吴氏劝完了,心里却免不了也有些怅然。 哪怕是父母儿女,也不可能一辈子拴在一块,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儿子长大了要自己成家立业,一年到头可能只能见上三两面。像他这样任地离家稍远些的,可能还得等个两三年才能回家见见母亲,倒是比远嫁的女儿更难侍奉在母亲身边。 道理都懂,可他们都觉得儿女还小,这些事得很久以后才会到来。现在王雱离家好些天,他们都提前感受到儿女从身边离开的感觉。 平时他总爱骂王雱那小子,如今见不着了却真的有些想念了。 王安石宽慰了妻女几句,回房去给司马光和王雱回信,信里却只字未提希望王雱早点回家的想法,还让司马光多帮忙管教管教王雱,千万别让他在郓州那边也野上天去。 王安石的信送到郓州时,王雱正和沈括忙着创作《水浒传》呢。沈括如今熟知市场风向,还和王雱提议:“某某传听起来太严肃了,不如我们改成《水浒食神》或者《食遍水浒》吧。”反正故事讲的是一百零八个各具特色的好汉争当水浒最强食神的故事! 对于沈括这种毫无节操的建议,王雱当然是——当然是欣然应允啦! 两人正嘀嘀咕咕地商量着《水浒食神》的创作分工,胡管事就带着王安石的两封回信过来和王雱会合了。都是合作惯的老熟人了,王雱一点都没和胡管事客气,邀请胡管事坐下一起商量怎么在郓州搞事情。 首先,先把郓州的造船厂给盘下来,开始招聘人手造船,招聘厨子钻研《水浒食谱》、打造水浒特色菜,将来司马光那边讨论出优惠扶持政策了,他们可以抢先占领上层市场,带动其他大户和散户进场。 胡管事拍着胸脯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 王雱借着《水浒食神》的创作需要,光明正大地拉上司马琰加入搞事情行列。 司马光把王雱的小算盘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忙着处理各项工作,小小地管束了几天就由着王雱去了。 庞籍听司马光说起王雱提出的“水浒计划”,夸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怪不得这小孩一过来你就带他来见我。” 庞籍觉得司马光这学生就这点不好,爱藏事,什么都不外露!瞧瞧,这家伙看着很嫌弃人家,实际上心里稀罕得不得了! 司马光的想法和王安石很一致:“这小子夸不得,不夸他他都把尾巴翘得高高的,再夸他的话还不得蹿上天去!再说了,这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先看看他们能捣腾出什么好计划来吧。” 第七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四章 王雱要常住, 自然不能一直和沈括挤在司马光家, 他在周围找了处公租房让司马光帮忙租下, 平日里的一日两餐溜达去司马光那边吃, 搞事情也直接挪用司马光书房, 小日子过得很快活。 真正回郓州没几天就走的只有钱乙。王雱对钱乙这个未来医学大佬很是看重, 时不时借司马光家的仆妇送些东西过去给钱乙的妹妹玩儿, 都是些小玩意,不算值钱,只算友人表表心意。 仆妇是从司马光家出去, 许多人都能探听出她受雇于新来的司马通判家。知晓钱乙家还有这么一重关系,平日里有些看轻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的竟都另眼相待起来,甚至还有几户好人家请媒人上门和钱乙姑姑说亲。 钱乙与姑姑挑拣了几日, 赶着好日子把表妹的婚事定了下来, 先定亲,其他的等成亲再说。表妹的亲事有了着落, 钱乙才安心地拜别王雱回青州去。 钱乙一走, 王雱就一心扑在《水浒食神》上了。他主要负责拟定大纲和部分核心人设的设计, 其他的也和《三国杀》一样雇人来完成。郓州这边读书人还挺多, 会画画的更不少, 沈括招收了几天,人手就十分充足了。 王雱后世应酬时也登过几次船, 对这些游船的内部设计很有些心得,刷刷刷地画了些图纸, 找胡管事让他找人琢磨着做。 等王雱把能忙活的都忙活完了, 王安石催促他的书信终于按捺不住送来了,王安石洋洋洒洒地写了千八百字,大意很简单: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不准备回来了?! 王雱暗暗一喜,拿着信和司马琰嘀咕:“瞧瞧,有的人嘴里说我爱玩多久玩多久,实际上心里可想我了。” 司马琰对王雱这幼稚的较劲无话可说。 距离《水浒食神》能完工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庞籍和司马光也要花点时间才能完全掌控一州事务,短期内没王雱什么事了。 王雱把“水浒计划”收收尾,将沈括和胡管事打包给司马光,还特别和司马光强调:“沈哥他可有经验了,当初《三国杀》就是他给整出来的,您放心让他把《水浒食神》做出来吧。” 司马光不太放心,也有点不舍:“只你和周文回去行吗?” 王雱很放心,顺势黑了小伙伴一把:“行的,您想想看,沈哥这人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钱哥看起来也差不多。来时捎带上他们等于多了两个拖后腿的,这不也没事吗?” 司马光点头答应放他回去。这都要走了,司马光也不拦着王雱和司马琰见面,由着他们腻在一起泡了一整天。 次日一早,王雱用过早饭就在沈括、司马琰的相送下启程回青州。冬天水路窄了不少,客船都少了,王雱由方洪家造的船往回送,一路上清静极了,遇到结冰的地方还能停船和周文到冰上晃荡一圈,感受一下“战战兢兢,如临薄冰”的刺激。 王雱闲着没事找完刺激,回头一看,周文拿着支炭笔在那写写记记。他走过去瞅了几眼,发现周文居然在记录他一路上干了什么!图文并茂,十分清晰!王雱纳闷地道:“你记这个做什么?” 周文老实回答:“主家让记的。”他说的主家自然是王安石。 王雱:“……” 这就厉害了,他都不知道他带了个细作出门! 得知周文还奉命监视自己,王雱安分多了。郓州这边的“水浒计划”他已经起了头,定下大致走向,剩下的自有司马光他们把控,用不着他操心,他只要暗中分点钱就好。 有钱,才能想办法生更多钱。 王雱与周文回到青州,没通知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了家。还未入内,王雱就听到吴氏在询问管事的今年的木炭备够了没,小妹在旁边拿着本书在翻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瞧右瞧,显然没把心思放在书里。 小妹的目光一转到门口,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扔下书高高兴兴地喊:“哥哥!” 王雱笑眯眯地张手把扑向自己的小妹抱了起来,朝吴氏喊了声娘。 吴氏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木炭,打发走管事拉王雱坐下,细细地询问他在郓州那边过得怎么样。 王雱挑拣着在郓州碰上的趣事给吴氏和小妹讲,逗得吴氏和小妹开心不已。他正说得眉飞色舞,王安石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雱麻溜地站起来喊爹,顺势拉着王安石坐下,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外倒,什么“爹我可想你了”“我吃到好吃的就想,要是爹也在就好啦”,肉麻得很! 王安石被王雱说得受不了,脸色都快绷不住了,只能板着脸教训:“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说话,也不怕人笑话!” “我就是七老八十了,您也还是我爹啊!”王雱理直气壮,“我这么和我爹说话有什么不对?” 王安石面上没吭声,心里却很受用,当下便不追究王雱一跑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 回到自家地盘,王雱也得知朝廷准备给范仲淹一项新任命:京东路转运使。京东路就是指他们现在这一边,因着位于京城的东边而得名。 所谓的路呢,相当于后世一个省;转运使相当于一个省的行政长官。 这显然是看范仲淹这三年干得很不错,每年都能拿出新政绩,朝廷决定给范仲淹升官! 不过范仲淹拒绝了这项差使,上书表示自己身体老迈,当不得转运使之责;接着又大力推荐了王安石,全方位夸赞王安石一通。 于是他爹升官了,破格当上了京东路提点刑狱,也就是俗称的大宋“提刑官”。 这职位的设置主要是因为上头觉得转运使权利太大,所以把一部分职权分出来给提点刑狱司负责。 之所以说破格,是因为这职位一般需要曾任知州以上的人才能出任,但他爹这几年表现非常突出,展现出来的各方面能力都很出色,于是上头就把这位置安排给他了。 有了这职位,他爹可以在本路的各个州到处溜达了!可惜的是因为他有监察职能,到了底下是不能迎送聚会的——当然,这对王安石来说不是坏事,王安石又不会喝酒,又不擅长和人进行“亲切友好礼貌客气”的虚伪交际,干这个正适合。 在完成通判职务的交接之后,王安石可以带着家小回老家一趟,见见母亲、见见族人。 王雱抱着琴去找范仲淹弹了两首曲子、交流完最近的琴技心得,才和范仲淹聊起自己在郓州想出来的新点子。 范仲淹也去过郓州,对那片浩瀚无边的水泽有些印象,点头夸道:“若是能做成,倒是能给当地百姓多一些出路。”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有梁山泊这一大片水泽,多搞些水上营生的确很不错。 这些水上营生真要能发展起来,耕种的、捕鱼的、造船的、当厨子的、水上杂耍的,都能找到干活的好去处。 王雱积极怂恿:“等他们那边搞成了,我们悄悄过去尝个鲜。” 范仲淹笑道:“这哪用悄悄,我们光明正大受邀过去就成了。”他与庞籍年纪相当,也有些交情,郓州那边真要把“梁山水泊”开发好了,不可能不邀请他过去。 王雱回到青州没多久,又跟着王安石一道回江宁府见祖母,小住几日,舟车劳顿地回临川祭祖。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升官了,告诉祖宗一声;发财了,告诉祖宗一声;儿子出生了,告诉祖宗一声! 这年代走远路太累人,小妹被折腾得病了一场,可把王雱心疼坏了,找到落脚点后带着周文、周武满城跑,寻最好的大夫给小妹诊病。 没办法,这可是个连感冒都可能死人的时代! 一路走到临近过年,王安石才带着他们回到临川老家,与族中叔伯、兄弟们相见。 王雱年纪小、脸皮厚,到哪都能迅速找到一群小伙伴一起搞事情。 今年王雱自觉已经长大了,没有再怂恿小伙伴们炸茅坑,而是带着小伙伴在雪地里捕鸟。 可惜由于操作不太熟练,他们浪费了一地粮食也没抓到半只鸟儿。 王雱气得不行,索性找年纪大点的堂哥们教自己练弹弓去,准备开春就把这些不肯入套的鸟儿一个个用弹弓打下来! 王雱这边正无忧无虑地过年,方洪在京城正式将由司马琰和曹老头合著、王雱校对和排版的《医学问答录》给印了出来,还按照王雱的意思加了引人注目的腰封。 腰封上,赫然引着几行大字—— “你知道吗,你也可以当神医!” “有史以来最通俗易懂的医书,解答你日常生活中一切病痛问题,不看可惜!” “天才与天才的碰撞,两位杏林圣手为你带来一场颠覆你所有认知的头脑风暴!” 这些字句还会配上精美漂亮的宣传海报,张贴到方氏书坊各个分店外头打广告! 方洪不得不承认,在不要脸这方面他远远输给了王雱这个后辈。 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想出这些又俗又白又吸引人眼球——听着还特别欠打的耸动宣传语! 第七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七十五章 过了上元, 所有人的日子又渐渐恢复如常。眉州眉山城有一户姓苏的人家, 衣食无忧, 乐善好施, 名声极佳。 论起来, 这家的老大苏澹、老二苏涣都是进士及第, 只有老三苏洵玩了二十几年, 到二十七岁才决心读书向学,读书两年开始应试,蹉跎十年未中举, 又居丧在家,索性歇了心思专心教两个儿子读书。 这两儿子都聪明伶俐,年长的叫苏轼, 今年已十九岁, 家中正在为他议亲;年幼些的叫苏辙,比苏轼小两岁, 今年十七。 苏轼眉目英朗, 一双星目天生灼亮, 旁人见了免不得赞上一句“好个俊秀少年郎”。他悄然与弟弟商量:“母亲近来精神好些了, 我们这就去与她商量到成都府游玩的事。” 弟弟苏辙性格比较老成, 迟疑地道:“哥,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去年是个多事之秋, 不仅仅是南边有战乱,朝廷上下兵荒马乱, 他们家也出了乱子:他们的姐姐嫁到母亲娘家的侄子家中, 过了一年便郁郁而终,生前显见是受了苛待! 本是亲上加亲的亲事,这下加出仇来了。他们老爹气不过,聚齐了所有人当众和程家撕破脸,写了诗文大肆讽刺程家家风,还叫苏轼和苏辙往后决不能与那害死他们姐姐的表兄往来。 夫家和娘家闹成这样,程氏自然是最煎熬的,入冬后便是大病小病连着来,到过年时才稍稍好些。 苏轼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我们就是要闹腾点,让娘多牵挂牵挂我们。”父亲与母亲的娘家当众撕破脸,母亲一天比一天消沉。 父亲那边肯定是劝不住的,苏轼也不想劝。 程家比他们富裕、比他们有脸面,可那又如何?遭罪的是他的姐姐,死的也是他的姐姐! 母亲这边,他得让她转移转移注意力,比方说让她想起她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 苏轼瞅着弟弟:“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苏辙正是年少好玩的年纪,听苏轼说要撇下自己哪里愿意?他立刻说:“不成,我也一起去!” 兄弟俩便齐齐去寻程氏。苏轼脑筋灵活,要找理由可比旁人好找多了:“听闻过几日方氏书坊要出新书,我们两个都想去看看,第一时间买到手看看。”在同龄人之中若是没看方氏书坊出的新书,那可是要被排挤的! 当然,他们对程氏说的新书是指《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而不是他们颇为喜爱的闲书。 苏轼怕程氏不答应,又把从京城回来的人提起的太学变革给程氏说了,说连太学、国子学都鼓励学子外出游历,他们年纪也不小啦,该让他们出门走走,否则一直闭门造车,文章肯定写不好! 提到写文章,程氏松动了,帮儿子去问苏洵的意见。 苏洵年少时爱交游,时常会出去游玩,见两个儿子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便道:“成,你们去吧,最好多找几个伴,别半道上迷路了。” 苏轼与苏辙大喜过望,再三保证路上不会乱跑。 儿子要出门游玩,程氏怎么都不放心,亲自替儿子收拾包袱,把要用的东西地齐齐整整地摆进去。 忙活了一通,程氏倒觉得浑身舒坦多了,没了这小半年的病容。她不舍地送儿子,细细叮嘱他们兄弟俩路上小心。 等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程氏一转头,看到丈夫苏洵目光有些闪躲地转身走开,心中渐渐软了。 这是她的丈夫,哪怕对方是豪门大户,哪怕对方是姻亲熟识,为了他们的女儿他也能强横地表明立场。 宣扬程家家风不正,他无愧于心;对她,他是有愧的,所以闪躲、所以避让。 相反,若是娘家真的在意她这个出嫁女,怎么会那样苛待她的女儿! …… 另一边,苏轼和苏辙叫上三两好友,一同出发去成都府游玩。 随着生意做大,方式书坊在各个“直辖市”都铺设了书坊与印坊,收到样书后便可以直接按照上头的指示做雕版准备铺货,免了长途运书的麻烦。 成都府就有这样的“方氏分店”,整个成都府路的士子到了成都府都得去逛一逛,挑拣几本新书回去看看。 苏轼一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人,精力旺盛得很,一整天骑着驴子朝成都府走也不嫌颠簸,得儿得儿地走到傍晚才觉得又累又饿,在路过的县里吃了些东西宿了一宿。 第二日晌午,苏轼几人终于走到了成都府。看着高高的城墙、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群,苏轼竟觉得这乍暖还寒的天气有些热了起来。苏辙也感叹:“哥,成都比我们眉山热闹多了。”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们这一路的治所。”苏轼说得头头是道。 方氏书坊一向是城中人潮最密集的地方,说是书坊,外头却总有些勾人的新奇表演。 苏轼带着弟弟和小伙伴们挤进书坊内,里头可比外面安静多了,感觉像是从沸水里进入了冰天雪地的世界,感觉清凉又舒适,很有想要阅读的感觉。 苏轼也不自觉地静了下来,目的明确的取了沈括的两本新书,又取了汀兰客的两本新绘本,接着才意思意思地拿了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 倒是苏辙什么都没拿。他是个非常实在的人:“哥你看完我就可以看了。” 苏轼觉得自家弟弟平时笨笨的,到这种要花钱的时刻倒是很精明。 等看到最显眼处挂着的“广告”,苏轼顿住了脚步,上头赫然写着极其显然的一句宣传语:大宋人都应该读一读的精彩医书! 苏轼对他弟弟道:“这些商户为了卖书简直越来越没有底限了。还好我们是有计划的,早就想好要买什么书,不然还真会被他们骗到!” 苏轼说完一转头,发现他弟不见了,再往左右一看,他弟竟在报名要参加劳什子测评,做什么心理测试! 苏轼:“……” 苏辙填完个人信息,还坐在那朝苏轼招手:“哥,这个很有趣,你也来填填看吧。” 书坊里的厮儿训练有素地朝苏轼露出笑容,热情地取出另一张心理测评表给苏东坡填写,说是能简单测试你的心理状况,有利于自行进行情绪调节。 当然,这只是免费的测试,不全面的,如果想要做完整版的测试结果,可以购买书坊推出的《医学问答录》。 苏轼觉得,这正常无比的书名可能是作者和书坊最后的良心,其他的推广都是照着不要脸的标准来的。 既然是免费的,苏轼也没拒绝,和小伙伴们一起坐下刷刷刷地填起表来。 心理测试永远有种奇异的魔力,叫人欲罢不能。 苏轼飞快地浏览着一个个问题,偶尔还真有被戳中内心所思所想的感觉。 真要形容的话,那就是让你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裤子脱掉、鞋子袜子脱掉,最后还给个镜子让你照一照,看看你脱成什么样子。 有点刺激! 苏轼最晚开始填,却是最快填完,在旁给他们做测试的厮儿飞快帮他把问题统计出来,给他取出一个小锦囊,让他看里头的结果。 苏轼一看,里头写的是他的性格特质和相关建议,细细琢磨还真有些道理。 测试不用钱,看结果也不用钱,但是如果想要带走这锦囊还是要花点钱。 不过如果买了书,锦囊可以随书附赠的~当然,数量有限,送完即止! 苏轼:“……” 得了,还是玩不过奸商,不管怎么样最后他们都能把事情绕回让你掏钱的地方去! 最终所有人的购书清单上都多了一本据说看了就能当神医的《医学问答录》。 …… 王雱在临川过了个年,年后又赶路到开封办手续,接着他爹便走马上任,成了传说中的大宋提刑官。 王雱还没来得及享受老爹升官的好滋味,他爹就扔给他几本刑律典籍,要他认真看、仔细看,回头要用相关律例和案例就问他。 “我才十一岁!”王雱严词抗议。 王安石表示抗议无效,无情驳回。 宋朝司法机构其实很先进,比较有名的是“鞠谳分司”和“翻异别勘”。 所谓的鞫谳分司指的是审、判由不同的人负责,实现审问取证、判决罪名两相分离;翻异别勘则是如果对案子有异议想翻案,得由转移到别处审议。 要是争议非常大,还可以启动“台省杂议”,也就是找朝廷的大佬们做决断! 王安石这个提刑官需要负责的是普通案件的复核、重大案件的参判,但凡京东路出现需要判流放之刑以上的案件他都得好好把关。 王雱没想到他刚正不阿的老爹竟还学会奴役儿子了! 可他是个孝顺儿子,老爹的话怎么能不听?王雱在回青州的路上就抱着刑律典籍苦啃去了。 小妹蹲在一边陪王雱看书,好奇地问:“哥,看这个做什么?” “人要是连律法都不懂,那是非常危险的!”王雱语重心长,“读法才能知法懂法,知法懂法才能钻律法空子,知道怎么干坏事才不会被人抓去坐牢,懂吗?” 小妹眼睛乌溜溜,认真听着王雱说话,等王雱说完了,她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认真点头:“懂了!” 兄妹俩正聊着,王安石从外头进来了,说是要不了多久就回到青州。 见王雱兄妹俩在那嘀嘀咕咕,王安石感觉王雱又在给妹妹灌输乱七八糟的东西,绷着脸坐下问小妹:“你们在聊什么?” 小妹老实得很,一五一十地把王雱的话学给王安石听,一点都不带隐瞒的! 王雱见势不妙,扔下一句:“啊,外面天气真好,我先出去透透气!”求生欲极强的王小雱边说边溜之大吉。 王安石挺想追出去揍这小子一顿。什么叫做知法才能钻空子? 敢情你还想在犯罪边缘试探试探! “雱儿他也就说着玩。”吴氏在旁拉着王安石劝,“他比谁都有分寸,谁家小孩有雱儿懂事?” 王安石没好气地道:“你就纵着他吧,看你把他惯成什么样了!” 回临川过个年,他儿子又成了临川孩子王,带着王家那群半大小子横行霸道,十里八乡没哪个不绕着他们走的。 瞧瞧吧,这才跟着学了几天弹弓,这小子就玩得好极了,弹了好些个偷看小娘子洗澡的大小流氓的屁股,打光了没来得及飞走的野鸟,还把某些人家的窗纸给弹坏了,让人家找上门来理论—— 现在你给他找点事做,他还能给你歪曲成“学学怎么钻空子”! 这小子分明憋了满肚子坏水,吴氏还说他比谁都懂事! 另一头,王雱在船舱外吹了吹刚刚破冰的冷风,觉着有点冻人,又灰溜溜地转回船舱。 好在有他娘和他妹在,刚才的“钻空子事件”已经揭过,王雱可以安然无事地继续和小妹闲扯。 一家人回到青州,已是春寒料峭的天气,青州上下都在筹备春耕,城中也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王雱抱着典籍去找范仲淹,跟小白菜找着亲人似的和范仲淹控诉王安石想要征用童工的恶行。 范仲淹却不站他,反倒说:“你书也读得差不多了,文章也写得不错,待在家里念书太浪费,跟着你爹出去走走正好可以开开眼界。” 王雱感觉这个世界对他很不友好,搁二十一世纪,这么奴役小孩子是犯法的,小孩子是祖国未来的花朵!要是他这花朵还没盛开,就被蹂/躏到凋零了可咋办! 可范仲淹明摆着不准备帮忙出头,王雱也只能憋着。 他已经了解过了,他爹这是让他提前做好全面准备。参加完国家公务员考试还得参加上岗培训,一般培训完了得参加类似司法考试之类的专业考核,考过了才给你安排去哪儿当官。 比如他爹当年就是考试成绩牛逼,一下子被派到扬州那样的富裕之地去当签书淮南判官!也就是说他爹一上任就给当市委办公室主任了! 那会儿他爹还给他弄了不少公文废纸回家练字呢! 想到这里,王雱又想起当年他爹的顶头上司韩琦。那可是他爹的头一个上司,还总和他爹不对付,连他向韩琦骗压岁钱他爹都没骂他! 多令人怀念啊! 王雱和范仲淹打听起韩琦最近的动向来。 范仲淹道:“他前年去并州后来信少了,不过前些天倒是有一封信过来,说是去年冬天开始他身体便不大好,想要改知相州,官家已经恩准了,算算日子,约莫已经到相州了。” 王雱又从脑海里扒拉出舆图,在心里头计算计算,对范仲淹说:“相州离得近,通信方便了!” “相州还是稚圭老家。”稚圭是韩琦的字。 王雱乖乖听着。对于能力出众、简在帝心的官员,朝廷处理起来还是很人性化的,像范仲淹说他年纪大了不想再加活儿,上头没有勉强;韩琦说他生病了要回老家休养,朝廷就安排他回老家。 即便把范仲淹安贬到这齐鲁之地,其中也是有些因缘的:范仲淹父亲早逝,母亲带着他改嫁,便是嫁到了齐鲁这一带。 可以说这儿相当于范仲淹的第二个老家! 任何一个时代大概都是这样的:永远不缺少它冷酷一面的同时,也永远不缺少它温情的一面。 王雱和范仲淹磕叨过后,又搬出琴给范仲淹弹了两首曲子,陪够了范仲淹才回家。 到了家中,王雱就看见找过来的胡管事。胡管事一张无害的脸堆满笑容,把郓州那边的进展告诉王雱:第一批船是用郓州原来的旧船改的,如今已经下水了。 有司马光的大力支持,生意很不错,船厂正造新船准备扩大规模。 《水浒食神》的第一册稿子沈括已经也写出来了,写得非常精彩,马上要铺货到各个“直辖市”进入宣传,想必到时水浒菜会大绽异彩! 王雱问:“沈哥回家过年了吧?” 胡管事道:“早回去了,跟着商队一起回的,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 沈括这一回去,想再偷跑出来肯定不容易,王雱扼腕不已:这等同于少了个好帮手啊!不过书坊自有一套班底,倒也不用王雱来操心。 王雱说道:“那就得多辛苦辛苦胡管事您了。” 胡管事笑眯起眼:“不辛苦,不辛苦,我们一大家子都乐呵着呢。”有钱赚,谁会嫌弃钱太多呢? 聊完郓州的事,胡管事又将《医学问答录》大获成功的事告诉王雱。 《医学问答录》的读者来信王雱让胡管事专门组织了一批粗通医理的书生进行审核,把一些有讨论价值的信挑出来送到司马琰那儿,要不然司马琰的工作量太大了! 王雱怕司马光会把他打死。 还有一批信是送到曹老头这边的,王雱也专门搞了个“秘书班子”给曹老头念信写信,这秘书班子是由识字的药堂学徒、医馆学徒组成的,便宜好用,学成还能继续压榨。 对此王雱很满意,曹老头也很满意,解决问题对他来说就像按气泡袋的泡泡一样,嗯,很爽,很开心。 如果说里面的医学问答内容只能让业内人士如获至宝,那么王雱和司马琰琢磨着加进去的心理测评部分就在各个分店所在地掀起了不小的热潮。 字太多不想看也不要紧,里头还有一些简易测试,描述一下几个生动有趣的情景就能判断你某些方面的倾向! 这事儿就跟看手相、聊星座一样,是个很好的互动话题— 见了朋友不知道聊什么怎么办?一起做个心理测试,做完还能继续聊结果、聊书里介绍的疏导方法科不科学,有益身心健康! 和心上人见面了不知道聊什么怎么办?和她/他一起做个趣味心理测试吧! 总之,这书火了! 看完之后,你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一下什么心理啦情绪啦态度啦,简直和它宣传的一样:你也可以当神医! 第七十六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七十七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八十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八十三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八十五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八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八十六章 休沐日收了一波信, 王雱在食堂用餐时又有了新爱好, 给小伙伴们分享好友苏轼的来信。 主要是蜀中美食部分。 蜀中山美水好, 好吃的也多, 苏轼又是个吃货, 被王雱祸害过后更是想方设法叫人煮出各种美味, 好写信给王雱炫耀一番。 今日食堂饭菜清汤寡水, 王雱就给他们说起蜀中的椒香芝麻烧饼,花椒辛香不呛人,芝麻粒粒喷香, 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美啊。 陈世儒本就胃口不大好,听王雱这一说更是吃不下了。他没好气地瞪了王雱一眼:“你去过蜀中吗?说得有板有眼的,实际上你味儿都没闻过!” 王雱又开始向他们推崇好朋友苏轼, 说苏轼这人人品好, 仗义,文章也写得贼好, 这些美食都是他一字一字给写出来的, 他相信朋友不会说谎! 陈世儒夹起一块白水煮菜, 心中恶狠狠道:苏轼是吧, 我记住你了! 王雱把小伙伴们都祸害完了, 心情愉快地很。今日的课不是杨直讲来上,而是梅尧臣。梅尧臣一看就是那种读了一辈子书的文化人, 王雱抽空补了补课,把梅尧臣的诗文拜读一番。 梅尧臣显然是个才思敏捷的诗人, 一年平均能写个三五十首诗, 主要是给这个朋友、给那个朋友,谁谁谁要升官了谁谁谁要调职了,他都给写一首诗送上。 这也是时下文人的正常交际方式,和后世发个微博、发个朋友圈差不多。 除却这些日常应和诗词,梅尧臣的诗还是很有特色的,还带着点文人最爱的讽刺意味,比如《陶者》里写“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瓦片。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这就是真刀实枪地讽刺了。 写的《谕鸟》也一样,大意是官家用范仲淹来主持新政,无异于凤凰用乌鸦来管理百鸟。不过他不是光骂范仲淹的革新派,吕夷简那一系的守旧派也被他别的诗骂得狗血淋头,相当无惧无畏。 王雱觉得这是个大佬,连欧阳修都表示自己写诗不如他!就是有一点可惜:梅尧臣好像和范仲淹闹翻了。 不过算起来和范仲淹闹翻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那什么吕夷简、陈执中,范仲淹都硬杠过。 这拉仇恨的能力简直杠杠的! 王雱瞬间释然了,世间哪个大佬不是拉仇恨高手呢?身上仇恨值要是太低了,你都不好意思当大佬! 王雱很想当个平平无奇的好学生,可惜对他来说一天不搞事就浑身不舒坦。他认认真真地把梅尧臣的课听完,又积极地跑去直舍向梅尧臣请教听课过程中的疑问。 直舍,就是值班教师的办公室。 梅尧臣讲了一节课,口有点干,正要去给自己弄水喝,王雱已经跑去端了杯茶过来端到梅尧臣面前,然后自发地拉了张椅子坐到一边,等着梅尧臣喝完茶润完喉好提问。 梅尧臣:“……” 梅尧臣见识过王雱找杨直讲请教的架势,被王雱逮着提问倒不觉稀奇。这小子确实聪明伶俐,问的问题也很有水平,看得出是认真听讲、认真思考后才提出来的。 身为国子监直讲,梅尧臣自然不好对学生说“我和范仲淹闹崩了,你别来找我”,只好一一为王雱解答。 等王雱把每一个给他们讲过课的直讲祸害了一遍,国子学新生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月考。每季度的三个月分为孟、仲、季,秋季的第一个月就是孟秋。 按理来说这次孟秋考经义,轮到杨直讲出题。杨直讲是个相当宽厚的人,很乐意听取别人的意见,趁着人比较齐的时候询问其他人有没有好题想用来考考新生们。 当然了,题目最好难一点,给新生们一个下马威! 于是诸位直讲纷纷贡献自己手上的难题偏题。不知谁随口提了一嘴,说这是从王雱那得了启发,闹得所有人面面相觑。 “我也是。”杨直讲说。 “我也是。”梅尧臣说。 其他人纷纷给出相同答案。 正巧范仲淹过来了,见杨直讲几人对着桌上那堆难题偏题静了下来,神色极其古怪。范仲淹不由上前问:“怎么了?” 杨直讲把王雱绕着圈子给他们提供难题的事情告诉范仲淹。 范仲淹听了,拿过题目扫了几眼,确实难。又听是王雱从蜀中好友那边得来的,范仲淹点头说:“有这回事,我不过我猜是他先给别人出题的,平日里君实他们总给他出这样的题。” 杨直讲猛然想起王雱入学那天眼巴巴地朝自己求助。那天的考题可比这些要简单多了,甚至还有挺多类似的,这小子明显是在装模作样! 范仲淹又和杨直讲讨要王雱入学那天写的文章。杨直讲意识到王雱文章也有可能“造假”,愤愤地从存档的地方找到那篇文章。 范仲淹接过看完了,顿时明白那天他让王雱背出来时王雱为什么王顾左右而言他。五分的水平装十分难,十分的水平装五分容易,这小子就是故意把文章写得像模板作文,挑不出毛病,但也找不出多少出彩的地方。 范仲淹直摇头:“这小混账!” 杨直讲道:“这文章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就是和他以前写的不大一样。”范仲淹正好收了份王雱新交的文章,掏出来递给杨直讲,“这是他刚交给我的,你看看。” 于是王雱的文章在直舍之中手手相传,很快地,所有人都读完了王雱的两篇文章。本质上来讲,两篇文章的中心其实都很明确,前一篇写得也算四平八稳,只不过后一篇读来酣畅淋漓,宛如盛夏酷暑之时饮了一口凉冰,格外舒爽! 这就相当于一杯美酒和一杯白水的区别。 最令杨直讲和梅尧臣愤慨的是,王雱明明有能力酿美酒,却给他们上白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他们只需要用一杯白水打发? 梅尧臣是最愤怒的,本来王雱整天追着他问问题就够让他心情复杂了,现在王雱竟还在他眼皮底下弄虚作假! 更可恨的是,这小子还真蒙混过关了! 若不是范仲淹亲自揭穿他,他们可能还被蒙在鼓里,觉得这小子是个积极向学的好学生! 几个直讲对视一眼,都已经看出了彼此的决心:决不能放这小子逍遥自在。 范仲淹目的已经达成,含笑走了,留杨直讲他们在直舍里继续出题。 孟秋月考如期举行,考试还没开始,杨直讲已经到场了。宋佑国小声和王雱说话:“你是不是得罪了先生们啊?我怎么觉得他们经常盯着你,害我都不敢多睡了。” 王雱坚决否认:“没有的事。” 王雱也想不明白呢,他明明还是平平无奇王小雱,怎么感觉最近直讲们都有志一同地天天点他名,有事没事盯着他看,四平八稳的文章交上去竟还得了个最末等。没道理啊! 考试鼓声响起,杨直讲踱着步子把卷子发到每个人面前。走到王雱面前后,杨直讲把最底下几张卷子抽出来,淡淡地宣布:“由于这次的试题很多是由元泽提供的,所以我们特意为元泽出了份不同的考卷,一次性把经义策论全考了。” 所有人哗然。 王雱:“………” 杨直讲目光落到王雱身上,与王雱四目相对,眼底是冷酷无情的杀气,大意是“你要是敢再用那种模板作文糊弄我,就别想再叫我先生”! 王雱:“………………” 完了,这是东窗事发了! 到底是谁卖了他? 王雱脑筋何等灵活,一下子想到了前些天他刚给范仲淹交了功课。回忆起杨直讲他们这几天的异常和这事儿,王雱算是明白了:范仲淹一准把那文章给杨直讲他们看了! 感受到周遭投来的目光,王雱没有办法,只能专注地看向自己面前的“特殊考卷”。其他人都只需要完成经义部分,而他,得把论题和策题都写了,一次性考三个月的量。 更要命的是,这回他要是敢在写那“平平无奇”的文章,杨直讲一定叫他好看!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文化人!王雱没办法,只能摊开白纸开始答题。 这份特殊考卷,显然是所有直讲联合炮制的,将多年积攒的难题一股脑儿堆上来。 王雱越写越惊心,感觉自己要完蛋了,这种难度的卷子多来几张,他又得补一大批书!可是不老实答题又不行,同样的把戏用两次,被抓包肯定不死也得脱层皮! 惊心的不止王雱,其他生员也做题做得恍恍惚惚,相当怀疑人生地三省其身:我读过书吗?我读过《九经》吗?我根本就不识字吧? 这些字,分开都认识,组合到一起到底啥意思? 这真的是经义题吗?哪个旮旯找出来的经义? 一众新生怀疑完人生,又恍恍惚惚地把能答的题目都答上去,停笔后他们终于明白杨直讲为什么特意说“这些题目都是王雱提供的”——这些题目也太他娘的难了!!! 众新生看向王雱的目光已有些凶狠,连自诩和王雱最要好的宋佑国也狠狠地瞪着王雱,感觉自己一道题都答不出来完全是王雱的锅! 东窗事发是第一惨,加长考卷是第二惨,王雱感觉这可真是雪上又加霜、火上更添油,惨上加惨!他默不作声地拿着笔,坚强地把经义题答完,然后开始写文章。 他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到底为什么要天天写文章呢? 王雱决定找个休沐日,忽悠小伙伴们去实验室玩耍。他在郓州给司马琰打造了一个实验室,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和司马琰一起查漏补缺,摸索实验室条件。 将来国子监这些人都是国之栋梁,不一定要他们成为理科大佬,至少要让他们感受一下科学的美丽,以后可以考虑一下发展发展科学技术! 科学是个好东西,一个研究项目就能拉来不少投资!他这些同窗家中非富即贵,显见都是不缺钱的主,不拉他们一块玩耍怎么行? 这个领域并不是王雱的专长,不过他也不着急,慢慢培养,多多挖掘,总有能带项目的好人才。 王雱陷入沉思之际,交卷的鼓声响了。 杨直讲特别交待:“元泽你要加考论题和策题,允许你多答一个时辰。”说完他就抱着臂站在前头盯着王雱,示意他继续写文章,不写完不许走。 王雱没法子,只能把论题文章收收尾,着手写策题。好不容易一个时辰过去,王雱写完全部题目把答卷交上去,还被杨直讲冷哼着问了一句:“不知这次写的文章是给我们写的水平,还是给范公写的水平?” 王雱只能乖乖认错。 杨直讲已经不信这蔫儿坏的小子了,抱着答卷拂袖而去。 王雱摸摸鼻头,出去找自己的小伙伴们。结果小伙伴们一个两个都摆出“你走吧,我不想理你”的脸色,弄得王雱吃饭时都不敢和他们分享来自蜀中的美食了。 他叹着气给宋佑国他们解释:“那些题目,都是我那位好友苏轼给我出的,我就是不会做才去请教先生啊!” 宋佑国道:“那你至少得给我透个底。” 王雱一脸唏嘘:“我给你们讲吃的你们已经要我闭嘴了,我再讲题,你们不得赶我走?而且是先生让我别说的,要是我提前给你们露了底,其他人全考得不好,只你们考得好,先生还不得生疑?” 宋佑国想了想,觉得这话挺有理,勉强原谅了王雱干的坏事。 陈世儒评价:“你这朋友真是坏透了,又是说吃的又是出难题,都什么人啊!” 韩忠彦和吕希纯倒不这么觉得,能把食物写得那么诱人,又能列出那么多难题,可见文章写得好、学识也不差。韩忠彦道:“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挺想认识认识那位苏兄。” 吕希纯点头。 王雱道:“以后肯定能认得的,他一定会到京城来。” 陈世儒撇撇嘴,不吱声了。 王雱虽然得到了小伙伴们的谅解,却还是时刻接收着同班同学的仇视,连在澡堂都接收到不少深恶痛绝的仇恨目光,害得王雱感觉自己蛋蛋都有点凉。 直舍之中,杨直讲正和其他人一起批改答卷。 梅尧臣一语不发,先把王雱的答卷拿走,经义题看完,没找着扣分的点;两篇文章看完,梅尧臣感觉胸闷至极。 撇开王雱与范仲淹的关系不谈,这小子的文章写得很对他的胃口,论点精彩,文采斐然,却又不是那种佶屈聱牙的类型,读来自然流畅,很是让人喜欢。 这样的好苗子,怎么就早早被人收了去? 梅尧臣看完了,默不作声地把答卷还给杨直讲,拒绝评分。其他人轮流把卷子看完了,纷纷表示可以评为甲等,最后才传回杨直讲手上。 杨直讲这才有机会看王雱的卷子。即便杨直讲很想挑刺,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答卷不管卷面还是内容都堪称完美。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小子欺师! 心中百般愤然,杨直讲也只能叹息一声,在卷子上评了个甲等。若没有别的好答卷,这答卷就该贴出去给其他生员揣摩学习去。 范仲淹已经和他们说了,不必顾着王雱年纪小,有什么事情只管让王雱去做! 第二日跑操结束、吃过早饭,生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到学舍那边。公告处已经贴出了“最佳考卷”,不少人挨挨挤挤地凑在那儿看。宋佑国和陈世儒知晓这事肯定没自己份,先行进了教室。 倒是韩忠彦和吕希纯走了过去,准备瞧瞧贴出来的优秀卷子。王雱属于看也行不看也行的类型,与韩宗师一起站在外围看着同窗们在那儿人挤人。王雱转头和韩宗师搭话:“传道兄,你考得怎么样?” 韩宗师言简意赅:“不好。”说完他还看了王雱一眼,眼神里的意思是“你觉得这是谁的锅”。 王雱:“……” 王雱觉得绝对不是自己的锅。都怪那眉山苏兄啊! 这时韩忠彦和吕希纯已经看到“最佳考卷”,因为考题有两种,所以王雱那份被贴出来了,另一份卷子的答卷也贴了一份,是韩忠彦的。 韩忠彦年纪不大,字却写得极好,一看就是跟他爹学的。韩忠彦等人看看贴出来的卷子,又转头看看王雱,而后韩忠彦做了个惊人举动:他把自己的答卷撕了下来。 王雱也看到了韩忠彦这动作,见韩忠彦从人群里头挤了出来,不由问:“师朴你怎么撕卷子?”这做法太粗暴、太蛮横了,不是好学生该做的事啊! 韩忠彦道:“我错了三处,不该贴出来。”韩忠彦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王雱的卷子没有半个红圈,他的却错了三处,韩忠彦觉得不该把两份卷子贴在一起。 韩忠彦这样说着,看向王雱的目光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关爱,多了几分灼人战意。 吕希纯也用同样的眼神看向王雱。 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哪里愿意输给一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家伙? 第八十九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九十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一章 苏轼和苏辙兄弟俩虽然入学第一天就挨罚, 但并不影响他们在太学中和其他人打成一片。 苏轼还没来时王雱就给他塞了个锅:这些难题偏题, 都是苏轼写信时给他出的! 面对同窗们的探究目光, 苏轼连忙为自己正名:“是元泽先这么干的!” 可惜不管苏轼怎么解释, 其他人都把苏轼打上了“和王雱狼狈为奸”的标签, 连直讲们都特别爱找苏轼去干活:毕竟王雱只有一个, 需要助手的地方还挺多! 不过年轻人就这么稀奇, 他们天天积极向上当个好学生,其他人还不待见他们;他们敢于反抗先生权威,以身犯险搞事情挨了罚, 反倒拉近了和同窗们的距离。 一起挨罚之后,王雱消停了几天,痛定思痛, 在休沐日找上方洪, 让他承包食堂找几个好厨子过来改善改善伙食。 承包食堂这个说法有点新鲜,王雱这样那样地一说, 方洪懂了, 就是把食堂外包给别人去做。 国子监食堂本来只需要保证百来人的饮食, 可最近国子监名师荟萃的消息传开后, 不少人齐齐把儿子送往国子监当监生, 生员竟是破了三百,满人了! 当然, 这还得益于范仲淹这回自个儿把学生带到国子监入学。以前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时铁面无私,把外来生员都赶回原籍去考试, 杜绝寄应生的存在。 所谓的寄应生, 就是科举移民! 这时候的乡试叫发解试,顾名思义,在原乡考试,出发往京城考省试,即礼部试。 发解试第一,可称解元;礼部试第一,可称会元;礼部试之后有殿试,殿试第一,可称状元! 发解试时各州都有固定解额,按额取士;京城有优惠政策,解额比外地要多,于是就有了寄应生的存在。有的人没有找到官员保荐,为了在开封考试还认同姓当父亲,或者倾家荡产买“学区房”入籍开封。 范仲淹当时赶人回乡考试,可把寄应生都愁坏了。好在这几年由于科举频繁,几乎是两年一轮,废除寄应生的决策又无声无息地被推翻,科举移民的现象完全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现在,范仲淹自己都带头把学生带进国子监了,其他人感觉他总不会坑了自己的学生,也就从观望变成行动,把儿子都送了过去。 一来国子监师资好,二来国子监解额多,没有不让去的道理! 要供应三百人的饭食,这可不是小事情。方洪手下产业虽多,不过佃户、工匠之类的都是各吃各饭,不必他操心。既是王雱他们要吃的,方洪不能轻忽,点头应了下来,自去寻适合办这事的人。 正巧胡管事回京办事,方洪回家后见了胡管事,把王雱交托的事给他一说。 胡管事自信满满:“三百人而已,我在郓州时一艘游船每日载客就不止三百人。倘若主家能跑通国子监的门路,只管包在我身上。” 胡管事是很有想法的人,心思已经活络地运作起来。辟如说王雱教授的炒菜之法,用在大锅菜上最是方便,冷饭、细面下锅一炒,味道很不错!若是加些蛋肉、加些豆芽,那更是叫人食指大动! 黑豆芽、大豆芽长得快、量足,绿豆芽最细嫩,不管哪一种,都比一般蔬菜容易得来,还能离土栽培,钱乙他们出航时就带上了许多豆子,个个都学了一手发豆芽之法,据曹老头说这可以预防一些“航海病”。等入冬了,豆芽更是不可或缺的素菜! 见胡管事显然已经开始在脑袋里安排各项事务,方洪心里有了底,去找胡瑗商谈承包食堂的事。 胡瑗为人方正,最不喜欢别人走后门,不过方洪与胡瑗算是姻亲关系,还给胡瑗出过两本书,便耐下性子听方洪陈述吃得好穿得暖的重要性。 这承包食堂就像是把田地租给佃户去种一样,食堂还是国子监的,只是有别人负责经营而已。这些人想赚学生钱,自然得把饭菜做得好吃。 何况胡瑗知道方洪不是为了赚这个钱。胡瑗睨着方洪:“这事是元泽那小子托你办的吧?” “外卖”走不通了,这小子索性想把整个食堂的口味给变一变! 方洪并未隐瞒,笑道:“到底是少年人,自然想吃好喝好。若是本钱不变而能把饭菜做得好吃些,其实也没坏处。” 这自然没坏处,还大大地省了学丞的功夫。学丞一般是由直讲兼任的,又要教学又要管各项收支出纳,太费事。若是有人把食堂接管了,学丞的烦心事可以少一大半,只要定时把承包费用收了即可。 胡瑗道:“你拿出个章程来,我帮你呈上去。” 方洪顺势把王雱塞他的“食堂承包策划书”给递上去。 胡瑗仔细看完了,瞅着方洪道:“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方洪道:“总不好跑那么多趟烦扰你。” 胡瑗收下了策划书,表示会和范仲淹以及学丞商量此事。 没过多久,食堂中便飘出了诱人的香气。监生们跑到食堂一看,金黄金黄的炒饭、香气四溢的炒面,还有各式素菜、荤菜,齐齐整整地摆出来。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厨子还是分菜的人都穿着统一服饰,看着干净卫生又专业。 听说若是愿意花钱,还可以“开小灶”! 食堂还统一换了整齐划一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摆得齐齐整整。 王雱和小伙伴们一起走进焕然一新的食堂,对方洪的办事效率十分佩服,这怕是在签订契书后直接花了一天就把食堂内外全换了一遍! 即将参加秋闱的监生们更是感动得不得了,很高兴在冲刺阶段可以吃到美味的食物。 王雱端着香喷喷的炒面和宋佑国他们坐一块,过来拼桌的还有苏轼等人。自从一起共过患难,他们一行人的关系就很铁了! 解决了吃饭这个大问题,王雱就很乖巧了,让写文章写文章,让作诗作诗。 学业进入正轨之后,国子监下午开始开设骑射课,不少太学生员家中贫穷,没摸过弓箭也没骑过马,困窘得很。 王雱在所有生员之中年纪最小,许多人都想瞧他笑话,不过王雱可是得儿得儿地骑着驴子跟着王安石跑过大半年的,骑马也不虚,该摔还是摔,他是摔不怕的,倒是马被他摔怕了,很快就乖得不得了。再到弓箭,受年龄所限,王雱拉弓有些费劲,好在他目力极佳,准头好。 骑射课国子学和太学部分生员混着上,随着骑射才能逐渐拉开差距,王雱很快就和苏轼兄弟俩一块上课。沈括就惨了,他从小体弱多病,即便后来坚持锻炼,体能先天就别旁人弱些,始终留在“初级班”。 王雱和苏轼骑着马在校场溜达,苏轼道:“没想到你骑射也好,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去打猎?” 王雱一口应下:“当然。” 苏轼越发觉得王雱和自己志趣相投,扬起马缰表示要和王雱比一比谁先跑完一圈。 王雱哼了一声,一点不怕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苏轼:“谁怕谁啊?” 两个人在校场纵马疾行,都是年少气盛的年轻人,马蹄如飞,人亦身轻如燕,弄得其他人驻马的驻马、停步的停步,都齐齐往校场中的两人望去。 牵着马停在一旁看王雱两人比试的人之中有两个预备明年参加秋闱的“老生”,都是国子学生员,一个名叫章惇,建州蒲城人;一个名叫吕惠卿,泉州晋江人。由于都是福建路来的,年纪又相仿,平日里便走得比较近,骑射课也一道上。 章惇见两人肆意比试,对吕惠卿道:“此二子,最近在国子监中十分有名。” 吕惠卿道:“确实很有名。”他向来消息灵通,知晓国子监学堂外包之事,挑拣着与章惇说了。 此时王雱与苏轼已跑完一圈,韩忠彦与吕希纯在终点处等着他们,韩宗师平时不声不响,学起骑射来也快。 王雱骑的马没苏轼那匹高大,比苏轼骑得要慢一些,听韩忠彦三人说他输了,很是不服气,又拉苏轼去比箭,这回韩忠彦他们也一并下场。 王雱眼尖地看见旁边的章惇两人一直在看他们比试,一点都不害臊地跑过去求对方来帮他们裁定胜负。章惇与吕惠卿自然欣然应允,一个发号,一个看靶,很快给他们判出个高低来:射箭一道,王雱、韩宗师准头是最好的,苏轼、韩忠彦其次,苏辙、吕希纯略逊一筹。 不过能被教头这样“放养”的,差距自然大不到哪里去。 这回轮到苏轼不服,还要再比,王雱却一脸不乐意:“我饿了。”于是一行人谢过章惇两人,浩浩荡荡地跑去食堂扫荡。 王雱没消停多久,又干了件坏事。他估摸着秋闱要来了,撺掇陈世儒他们叫上其他监生一块替今年应考的师兄们呐喊助威,趁着熄了灯四周都乌漆嘛黑,一堆人对着师兄们的宿舍吼了半宿。 待值夜的梅尧臣寻来了,斋中又安静如常,瞧不出谁干了坏事谁没干。 梅尧臣如今已有经验了,若是这种寻不着祸首的事儿,去逮王雱一准没错! 于是第二日,王雱被发配去印书所干活。所谓的印书所,以前叫印书钱物所,顾名思义,这就是国子监的一大收益来源。 简单点儿介绍的话,这是个出版总局,国子监校印的版本叫“监本”,官方认证、缺漏极少、字体整齐、物美价廉! 私人印书或者盗版书籍往往错漏颇多、字体不一、纸张粗劣,是以朝廷把教材、经籍之类的都交由国子监统一印刷,禁止民间私自偷印。民间想要出书,是要走印书所过审核的,过审了才让印。 梅尧臣把王雱拎来印书所,就是想消耗消耗这小子过于旺盛的精力。 现在几乎所有直讲都看明白了,寻常的课王雱上不上都差不离,该学的他都学过了;若是要以王雱为中心开展课堂,其他监生很可能听得云里雾里,是以偶尔王雱被人提溜走,众直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自己下回也想把这小子拎走呢? 王雱跟着梅尧臣在印书所溜达,近距离观摩这年代的印书业务。此时印书多用欧体,即欧阳询体,欧体既筋骨分明,又不失秀丽,可谓是端方清正、正合君子之道,很得士子们喜爱。 雕版师傅们最擅长的也都是欧体,所有字的走势他们都烂熟于心,王雱这里瞄瞄、那里看看,琢磨着梅尧臣要罚自己干啥。总不会是让他练雕版刀工吧? 王雱小心翼翼地偷瞧梅尧臣的脸色。 梅尧臣当然没王雱想的那么心狠手辣,只叫他检查印出来的样书。实际上除了方家书坊那么能折腾的,市面上出来的新书根本不多,所以摆在桌案上的书大半是方家书坊那边送来的! 居然让他审核方家书坊送来的书有没有违禁内容,这不是让他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吗?王雱随手一拿,就拿到署名为他和他爹的《齐鲁探案录》,这么没爆点的名字是王安石钦点的,王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梅尧臣显然也见着了这本样书,瞧见上面并排的两个作者名,他默不作声地把书从王雱手里拿走了,板着脸说:“搬椅子过来坐另一边,好好把关。” 王雱自然兢兢业业地陪着梅尧臣搞审核,边看边在书上打圈圈。 梅尧臣睨他:“有这么多违禁内容?” 王雱道:“倒不是,我是圈错别字。”他看了看封皮,摇头直叹气,“这无良书商,仿书也不仿认真点,著者写什么安石居士,错别字还一堆,您看看这案子,还用错律例,像话吗?” 这是个假冒伪劣的《王·福尔摩斯·安石探案录》撞到王雱手上来了。 梅尧臣在送审目录上给那假冒伪劣品打了个红叉,让王雱把手里的书扔一边,继续审核其他书。 王雱继续兢兢业业地给送审书籍圈错别字,连方氏书坊的书都不放过。 对王雱来说繁体字最蛋疼的地方是,有时候一个字可能有许多种写法,有的人喜欢用这个、有的人喜欢用那个、有的人想到哪个用哪个,王雱遇到第三种就恨不得直接摔书。想到那不太礼貌,他忍了,悄悄把这类作者的书挪到梅尧臣那边,让梅尧臣接着审核去。 王雱在印书所跟着梅尧臣忙活了一天,傍晚跟着梅尧臣去食堂蹭“教职工窗口”,混了两盘小炒吃。 王雱还关心地问梅尧臣:“您整天看书,眼睛还好吗?我爹现在看东西得戴护目宝镜才清晰,我老师也是!” 梅尧臣道:“食不言,寝不语!” 王雱乖乖闭嘴。他可是注意到了的,梅尧臣老花倒还不严重,近视比较重,看书得离得很近。多不方便啊! 护目宝镜推出时,梅尧臣他们还不在京城,自从南边战乱,差点断了方洪手里的水精矿,护目宝镜的价钱节节攀升。这本就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的好东西,以许多品阶低些官员的微薄俸禄根本买不起。 秋闱期间王雱可以放好几天假,他又跑去找方洪,叫他把护目宝镜的配镜团队空出来,按照国子监的体检结果上门给直讲们免费配镜,就当是让他们在国子监中再帮忙打一波广告。 那都是王雱的老师,方洪应得很爽快。 王雱和方洪商量完回到家,范仲淹给他说了个消息:韩琦表示旧疾未愈,暂不回京,韩忠彦的婚事也随之延后。 一时半会儿看不到韩大佬,王雱感觉还怪可惜的,积极提议表示想写信慰问韩大佬,让范仲淹给韩琦写信时一并送去。 范仲淹感觉王雱不会写什么好东西,但也没阻止,由着王雱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纸,夹带到他给韩琦的信里头。 王雱把该写的信、该回的信都回来了,十分寂寞地摇头叹气:“爹和阿琰妹妹怎么还没给我写信呢,我都给他们写好几封了!” 范仲淹:“……” 谁没事天天给你写信? 闹闹腾腾的日子眨眼即逝,转眼入了冬,王雱终于迎来了大丰收,收到许多来各州的信。 王安石又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搞食堂贿赂同窗、送护目宝镜贿赂师长,好好的事儿经他爹笔下一批评,就成了败坏纲常、蝇营狗苟的钻营心术! 王雱瞅着他爹写来的信,越看越不可思议:想不到自己竟这么聪明!简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于是他美滋滋地给他爹回了封信,把自己的喜悦写在纸上。 一转头,王雱又写信给他阿琰妹妹和司马光告状,分别在给他们的两封信中反复说他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怎么会想到贿赂同窗和师长这种事儿?他这人最正直、最纯洁、最嫉恶如仇,绝对不会干那种事儿,他爹真是太坏了,冤枉好人! 王雱死皮赖脸跑了趟太医局,把太医局的新出医书都弄了一本,连着信一并叫人送去郓州。 王雱不晓得的是,他的信送到时,王安石正好又在郓州逗留。王安石看完王雱的信,气得不轻,司马光还火上加油把王雱的告状信给他看,王安石看得都想去京城揍儿子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他这个当儿子的人能用的吗?! 人不在身边,王安石气完了,又叹起气来:“从小到大他都在跟着我到处走,这还是他头一年自己在外头过年。”明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王安石还是很舍不得,又把差点想扔掉的那封信掏出来看看。 这时王安石出的普法读物已经正式送到各个印坊印刷出来,铺货到各个城市。因着王安石不许王雱搞哗众取宠的营销,上架上得非常低调,不过这次这本普法读物的内容很实用,讲的是一些常见骗局与应对方法。 方洪一琢磨,把里头的几个经典骗局排成戏在各地勾栏上映,还在街头贴些安全教育广告,比如“如何识别人贩子”之类的,一时间不少人都有了防诈防骗防人贩子的意识。 有些人家还觉得自家小孩教得很好,绝不会轻易被人骗走,结果方洪培训了一批人去搞“防骗演练”,愣是让不少人的小孩乖乖地跟着“陌生人”走了! 据说不少地方的县令还组织衙役统一学习,已经抓获好几个人贩子、破获好几起诈骗案,砸了不少三教九流人士的饭碗。 这样的“据说”越来越多,极大地带动了《齐鲁探案录》的销售。 入冬后天气渐冷,许多人都愿意买上一本这样的“防骗手册”和家人窝在家里一起看,商量如何教育自己小孩才不让他们被骗走、外出时如何警惕各种骗局。 销量再一次火爆! 苏轼也第一时间买了一本回去看。看到上头明晃晃标注着的“王雱”二字,苏轼想到一开始王雱躲在背后操刀不署名的事儿,顿时迫不及待地翻开琢磨一下哪些部分是王雱写的。 这一看,苏轼也大开眼界,原来世上竟还有这么多诈/骗手法,还有那么多蠢人被坑得倾家荡产! 苏轼拿着书去找王雱,感叹里头的人笨得太可怜。 王雱写的时候已经感慨完了,眼下对那些受害者倒是没多大印象了。 这两年来医学期刊俨然已经在医学界颇具权威,柳永的文刊也不定时发行,既然他爹说他把国子监上上下下都贿赂了,王雱有个小想法,准备开发一下国子监这个瑰宝。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汇聚着来自全国的精英人才,而且都是读书人。 读书人最宝贝的是什么?是思想! 他们是靠脑子生活的人! 王雱稍稍和苏轼讨论了那本用于提高全民防范意识的“防骗手册”,就拉着苏轼怂恿:“你想不想每个月都能看到许多好文章?” 苏轼一听,那自然是想的啊! 王雱又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和苏轼说起自己的新计划,说得苏轼的眼睛越来越亮。 第九十二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九十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三章 初一这日官家虽当场清醒过来, 病情却反反复复, 过了几日又强撑着身体宴请辽国使者。去岁辽国主耶律宗真病逝, 大宋遣使前去吊慰, 如今辽国那边又派使者过来致谢。 致谢还是其次, 辽国使者主要是来取岁贡的, 这意味着大宋这边又要大出血了。 官家身体虽未痊愈, 却还是强撑到酒宴结束。第二日辽使入宫辞行,官家接见完他们之后便再次昏迷过去,宫中一时大乱。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再度不能张灯。 王雱见范仲淹自大年初一入宫赴宴后就忧心忡忡, 听到上头罢上元灯节后更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由问关心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范仲淹见王雱一脸关切,想了想, 也没隐瞒, 把官家病倒的事给王雱说了。 以往上元节官家都要露个脸与民同乐,今年不能出来, 肯定是急病未愈!据范仲淹所知, 文彦博、富弼为了官家的病情已经和宦官争执许多回, 甚至设法留宿禁中, 这表明情况非常严重。 王雱一听, 没有太担忧。他记得如今的官家应该是宋朝在位最久的宋仁宗,在位约莫四十多年。眼下官家满打满算也就四十来岁, 他总不是刚出生就登基的! 总不能他来到大宋扇扇蝴蝶翅膀,还把官家的在位年限给扇短了吧? 王雱宽慰范仲淹:“不会有事的, 官家处事公允、待人仁厚, 一定能长命百岁。” 范仲淹点头,想着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总算能吃下点东西。 国子监已经开学,王雱陪范仲淹过完上元节便又回到国子监中念书去了。上个月的《国风》大获成功,引起最大反响的自然是欧阳修的文章,不过借这股东风红起来的却是苏洵。 翰林院中的翰林学士们都知晓,官家生病前读过《国风》。 《国风》刊登了苏洵的《六国论》,开头一句就是“六国破灭,非兵不利 ,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都觉得这句是在讽刺朝廷向辽国买太平,如今年年缴纳的岁贡不就是在贿赂那些个契丹人吗? 翰林院中有的人支持苏洵的观点,认为大宋不缺兵、不缺将,理应不怕打仗;有的则是顽固的主和派,表示能花点钱买来和平、不必受辽国和西夏两面夹击是很划算的事! 不管支持还是反对,这篇文章都成了这期《国风》里争议最大的一篇,苏洵这个籍籍无名的中年人也因此一炮而红,成为过年期间文士们讨论最多的名字! 不知是谁在翰林院同僚中提了一句:“你们若这么不服,自去投稿便是,上头不是说可以各抒己见、只要文章好都能上吗?”《国风》编辑部便在截稿日期前收到一波来自翰林学士的稿子。 国子监直讲之中,也不是人人都赞同《六国论》的,这一期竟也挑出一篇相对精彩的反驳文章,虽然论点不如《六国论》鲜明、言语不如《六国论》精炼,不过角度刁钻地做起了算术题,从人口增长、经济发展方面出发,计算和议之后带来的好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梅尧臣最近两个月看的文章比过去一整年都要多,和同僚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次数更是比以前多得多。 这一次梅尧臣看中了一篇文章,这文章并没有讨论时下热点,而是直接狙击了一个新问题:标点符号。 文章作者博览群书,洋洋洒洒地总结了目前已有的“标点符号”包括:连围号、半圆号、 圆围号、阴文号、八卦号、横括复合号、鱼尾号、圆括号以及诸多变式1。 作者表示,这标点符号太多太杂,各人用法还不一样,甚至还有人直接不用,文章很难读通,平白浪费广大学子的时间,不如统一一下标准。 接着作者列出了常用的标点符号:逗号,长得像小蝌蚪;句号,一个圆圈;接着是冒号、双引号、感叹号、省略号。在文章后面,作者还列出典型易错句子的有标点版和无标点版,直观地展现出统一及普及标点符号的重要性。 梅尧臣通读完整篇文章,感觉自己完全被它说服了,甚至还被后面错误断句的例句逗得发笑。细细一想,这样的笑话在过去并不少见,他们的同桌或多或少都遇到过这样的窘况! 句读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始终困扰着天下初入门的读书人! 不知为什么,梅尧臣读着这文章总觉得有些熟悉,回头一看书名,明显是个化名,叫什么“水镜先生”——我还卧龙居士呢!梅尧臣把选定的文章盖了个戳,表示自己觉得可以刊出,接着把盖了戳的稿子递给其他人审阅。 最终这篇呼吁统一标点符号、普及标点符号的文章集齐了八个戳,传到了客串主编的范仲淹手里。 范仲淹当主编已经快两个月,还没见过集齐八个戳的文章,看到那一排红戳后不由放下手里正在看的稿子先换这篇《论标统一点符号之必要性》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范仲淹盯着署名处那“水镜先生”半晌,没说话。 梅尧臣现在已经不和范仲淹冷战了,见范仲淹看完了还不发话,皱着眉说:“我觉得这文章很好,应该登在第一版。”他对刚才那篇被大半人通过的、鼓吹和议的文章没什么好感,还是苏洵的观点更对他胃口。 范仲淹道:“是不错,那就登吧。” 选稿工作马不停蹄地进行着。 这个月二十五日,《国风》如期刊出,许多悄悄投过稿的人都想知道自己上了没,早早侯在方氏书坊外等着买。 国子监生员是最早拿到的,打开一看,这期总算没有指着自己鼻子骂的了,倒是有篇提倡统一使用标准标点符号的文章。 监生们在自印书所买书方便又便宜,直接人手一本,边看边相互交流看法,都觉得这“标准标点符号”简单直接、容易上手,用起来颇为方便! 苏轼依然是第一时间看完所有文章,然后又翻回第一版,重新把那篇鼓吹统一标点符号好处的文章看了一遍。待到休息时他便跑去太学那边找王雱,劈头盖脸地质问:“这水镜先生是你吧?” 王雱一惊,没想到自己这次几乎用写学术论文的口吻去写了,苏轼居然还能把自己马甲扒下来。王雱虚心求教:“你是怎么发现的?”到底哪里还有问题?赶紧说出来让他给改了! 苏轼指着那几个范例道:“这几个段一看就是你会选的。” 说实话,看着前头那部分苏轼还真没认出来,重看时把那滑稽逗趣的范例段落看了两遍,又琢磨着会呼吁别人统一标准这种事肯定是王雱会干的——他已经从宋佑国他们口里听说王雱有“轻微”强迫症这种事,这才把王雱的马甲给扒了下来。 王雱沉痛叹息:“细节决定成败!” 苏轼白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用本名上?” 王雱把自己的理想告诉苏轼:“我一直想当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孩子。” 苏轼看了眼王雱的身量,毫不留情地打击:“你已经不能算孩子。” 王雱从善如流,麻利改口:“我一直想当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少年。” 苏轼:“……” 苏轼虽然扒了王雱的马甲,却也没大肆宣扬。理论上前三篇的位置是留给“社会人士”投稿的,国子监监生的稿子只能排在后面,苏轼看到王雱这个操作后也跃跃欲试,准备披个马甲看看能不能冲前三! 年轻人么,什么都可以不强,就是好胜心不能不强! 苏轼磨刀霍霍准备挑战前三去了。 到二月初,天气慢慢回暖,官家病体稍愈,终于摆脱了靠点头摇头处理政务的状态。文彦博等人都松了口气,可算是熬过一大难关。 经了此事,各种折子飞似也地送往宫中,都是一力请求官家早立太子的。 其中就有司马光的。 文彦博和富弼等宰执也被官家吓着了,整理整理这类折子,挑写得出彩的摆在前头呈上去。 官家看了,沉默不语,都压下不提。他召来翰林学士想听听近来新出的文章,叫来的是欧阳修。 欧阳修正与刘沆一并修《唐书》,工作还算清闲,官家召见时他正好得空。见官家神色不愉,欧阳修便给他念了《国风》第一版中的句读趣闻。 韩愈在《师说》中就提到句读二字,句,是指一句结束时的停顿,相当于打个句号;读,是指一句话中的停顿,相当于打个逗号。自古以来断句失误闹出的笑话多不胜数,《国风》上提到的就是其中一些生动有趣的实例。 官家听完后终于展颜,叫欧阳修将全篇念给他听。这篇文章本身也用了标点符号,欧阳修念起来非常轻松,官家也轻松听懂作者的全部观点。 这位水镜先生所倡议之事颇具可行性! 官家道:“这位水镜先生倒是难得的遗才,不若让范卿将他寻来授职。”朝廷对民间人才一向非常重视,像胡瑗、梅尧臣就没通过科举,而是被举荐上来的。 欧阳修喏然应下,退下后便把官家口谕传到范仲淹那边。 范仲淹越听面色越古怪。他上个月一直忧心官家的身体情况,不想官家居然会因为一篇文章而希望他把“水镜先生”找出来举荐给朝廷。 欧阳修见范仲淹神色不对,不由问道:“范公,可是有什么不对?” 王雱那小子把文风改了改,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可范仲淹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岂会看不出文章出自何人之手?范仲淹有些后悔没当场揭穿王雱,现在好了,都给官家注意上了。 范仲淹唯有苦笑着把事情给欧阳修说了一遍。 欧阳修没想到这“水镜先生”居然是王雱。他感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范仲淹道:“这小子顽劣得很。” 水镜先生既是王雱的马甲,人自然是不可能荐上去的。 欧阳修寻了个机会将这乌龙事告诉官家。 欧阳修这么一提,官家又想起来了,王雱便是那王安石的儿子。王安石在任上的表现已是极为出色,不想儿子也教得这般好! 得知王雱才十三四岁,官家对欧阳修道:“此事我知晓了,你莫要对外多提。”若是被旁人知晓王雱借假名刊出文章的事闹到了御前来,少不得得生出许多事端。 欧阳修应了下来。 官家这边轻轻揭过,范仲淹那边可没轻松放过王雱,逮过去狠批一顿。批完了,又打发王雱去宣传从今往后投稿都得实名制,不允许任何人再披马甲上阵。 王雱没想到自己头一次披马甲就折戟沉沙,先给苏轼和范仲淹不说,还给闹到直达天听去了。 王雱于是先跑去直舍那边给梅尧臣他们讲了这事,又去告知给代为收稿的方洪,让方洪好好宣传出去。 梅尧臣初初得到这个消息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和杨直讲一块重看《国风》上那篇讲标点符号的文章,很快察觉出点端倪来。 梅尧臣想起范仲淹看到这文章时的异样表情,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又把王雱给揪过来进行严厉的思想教育。 王雱觉得自己可冤了,混迹文坛的人谁不披几个马甲呢?怪只怪范仲淹他们眼睛太毒,一下子把他给认了出来! 尊敬师长的王雱乖乖听训,又在“编辑部”好生做了几天苦力,才勉勉强强算是揭过此事。 苏轼听说《国风》的实名制新规定,一下子猜出是王雱东窗事发了,只能把自己精心炮制的“马甲文”给收起来,熄了去争前三的心思。 已是春耕时节,范仲淹做主把今年不考春闱的监生都送去学田体验体验民间疾苦。 王雱一听这事,就充分感受到什么叫“自作自受”。 苏轼出发时还凑到王雱身边,和王雱嘀咕:“也不知谁出的这主意,我们在眉山那边已是下过田了,还去村学教过小孩,可累人了。” 王雱面不改色地赞同:“对啊,出主意的人真缺德。” 怎么就没想过这件事会落自己头上呢? 今年不考春闱的有百余人,住宿都安排在佃户家中,免了往来辛苦。 王雱很是嫌弃水田,躲一边迟迟不想干活,后来被梅尧臣推了下田才认命地和苏轼一块插秧去。 两个人看看彼此的农民打扮,都一阵唏嘘,苦中作乐地比试起插秧速度来。 哪怕要比试谁快,王雱还是很看不惯苏轼为了求速度不插整齐,时不时还要把苏轼插下去的秧苗给拔/出来重插。 苏轼一阵无语:“你这样折腾不会把它们给弄死吗?” 王雱两世为人都没种过地呢,被苏轼这么一说顿时停下了折腾的手。 当然,他是不可能认错的,当场就改成用言语折腾苏轼:“你就不能插整齐一点吗?” 苏轼懒得理他。 王雱决定放弃和苏轼呆一块,改为跑去和沈括玩耍。 沈括约莫是小时候病多了,没什么朋友,现在是个话痨,给王雱科普起他们正在种的秧苗:“这稻种是从福建那边弄来的,叫占城稻,耐旱,高产,是沿海路从占婆那边弄过来的。你知道占婆吗?它和我们隔着交趾,整天被交趾欺负,可惨了。早年占婆就沿着海路过来与我们大宋交好,占城稻也在福建推广开。当年各地大旱,真宗皇帝派人去取了稻种到各地补种。官家在景祐年间还专门在后苑开辟一处宫殿,专门用来试种占城稻……” 王雱耐心听完沈括的科普,再看向沈括同样插得不整齐的秧苗,最终选择另找一个一起干活的小伙伴。 梅尧臣在一旁看着王雱从这边挪到那边、从这块地挪到那块地,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终停在韩忠彦身边,和韩忠彦维持着同样的节奏一起插秧。 梅尧臣踱步过去一看,发现两个人插的秧苗间距一致、十分整齐。 梅尧臣:“……” 怪不得这小子写文章提出统一标点呢,肯定是因为看稿子时看到来稿的标点千变万化,叫他看了不舒坦! 梅尧臣踱步回去和杨直讲说了这事,摇头道:“年纪小小的,臭毛病真多。” 监生们下了几天田,一个两个都累得蔫耷耷。好在范仲淹也怕他们把学田糟蹋光了,回头赶不上补种,五天一到就把他们撵回了国子监。 经过这么一次实践活动,监生们读书卖力多了,约莫都已经看出自己不是种地的料,没退路可走! 国子监这边还是轻松的,最近各地的秋闱佳作传到京城来了,青州那边的文章极好辨认,由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土味儿。 王雱看了,没羞没臊地跑去和范仲淹感叹:“您看看,这都谁给折腾的啊!” 范仲淹横他一眼。 王雱没声了。 临近春闱,王雱没再闹腾,学田实践之后乖巧得不像话,还积极地为直讲们整理备考讲义,把以往只是口口相传的礼部试注意事项给人手一份地印刷出来。 不得不说,很多人对王雱这个小师弟一直又爱又恨,毕竟王雱来了以后折腾出不少新鲜事物,让他们全力备考之余还得分心瞧上一眼,要不然总觉得心痒难耐。眼下收到王雱给整理的“考试手册”,不少人都觉得这小师弟很棒很贴心。 王雱也借机了解了全套春闱流程。 马上要放假了,这日下午他被苏轼他们拉去藏书楼看书,准备借上几本好书回去消磨假期。 王雱看着去年被自己整理过书架现在又多了不少乱放的书,找了个借口和苏轼他们分开找书,顺便一行一行地把被人随手乱扔的书放回它该在的地方。 王雱刚整理完两面绕回接近门口的地方,忽见两个中年男子走入了藏书楼,都作文士打扮,一身儒袍,头戴软幞头。 两人不是并肩而行,其中一人在前,另一人落后两步,显见是身份上有差别。 为首那人面庞英朗,面色偏白,身体显然有些孱弱,仿佛刚刚病愈不久;另一人长得并不算俊美,气度却很不凡,立在为首那人身边并不显逊色。 王雱麻溜地朝两人行礼:“两位先生好。”他年纪还小,声音犹带着少年人的青稚,清脆又明朗,叫人生不出半分恶感。 为首的文士给王雱回了礼,问:“你应当是监生吧?怎地在此整理?” 王雱顺势报上了姓名,然后辩驳:“不是在整理,找书时顺手摆正一些书罢了。” 苏轼几人听到动静折返过来,正巧听到了王雱的话。见是两个生面孔,又生得颇有威仪,苏轼几人上前见礼,毫不留情地拆穿王雱嘴硬的话:“他就是见不得有人把东西弄乱。” 宋佑国也拆王雱台:“对的,上回我们去学田插秧,他来来回回换了几块田,最后选了师朴那块,就因为师朴愿意配合他插整齐些。” 王雱反驳:“整齐一点有什么不好?” 中年文士奇道:“你们还去插秧?” 苏轼道:“那是自然,若不是京师一带不缺夫子,我们指不定还得去蒙学上课,我们在眉山时就是这样的!” 中年文士似乎对国子监的事很感兴趣,与王雱几人聊了挺久才离去。 苏轼等他们走远了,才发现自己还不晓得这两看起来很不简单的人是谁呢。 王雱心中虽有猜测,却没告诉苏轼他们,只道:“他们没说。” 苏轼几人瞪着他。 敢情他都不晓得人家是谁就和人家聊起来了? 王雱道:“今儿又不是会客的日子,他们能进来肯定不是普通人物,既然他们不想说,我们又何必问。” 听王雱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觉得对。反正他们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不管那两人是谁都影响不大。 …… 另一边,两位中年文士已转到直舍那边。 直讲之中有认出他们的人手抖了抖,顾不得笔尖的墨汁弄脏了铺在桌上的白纸,把笔一搁,站起来要向中年文士见礼! 为首的中年文士摆摆手,表示自己微服而来,不必多礼。他温煦地看向范仲淹,邀请道:“范卿,与我一起在国子监中随意走走吧。” 范仲淹眼中泪光掠动,与随行的欧阳修一左一右地跟到中年文士身后。 能称范仲淹为“范卿”的,自然只有官家。走出一段路,官家道:“范卿近来可好?本来早该来看你的,可惜年后病了一场,没能过来。” 范仲淹道:“臣一切都好,只望官家身体安康。” 三人边说边走,绕过一处拱门,却见路边齐齐整整地摆着几擂书,不远处是一片茂盛的梨林。离拱门最近的几棵梨树底下依稀传来几道范仲淹三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一道嗓儿说:“这梨花真能泡茶喝吗?” 这是苏轼。 另一道嗓儿说:“在他看来自然什么都能吃,你是不晓得,他以前简直把所有花都祸害遍了!” 这是沈括。 树上传来辩驳的声音:“这是《神农本草》上写过的,梨花清火通便,最近范爷爷有些便秘,我给他采一些晒干,就着蜂蜜泡水喝,温和不伤身,又能通肠道。” 官家与欧阳修齐齐看向范仲淹。 范仲淹:“……” 这混账小子! 这时负责望风的韩宗师才看见范仲淹三人,后知后觉地提示了一句:“有人来了。” 梨林里立刻静了下来。 范仲淹朝王雱藏身的那棵梨树喝道:“混账小子,还不快给我下来!” 王雱麻溜地从树上滑回地面,一脸腼腆地问范仲淹:“您和两位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啊?” 范仲淹黑着脸不搭腔,反倒是欧阳修含笑接话:“你说《神农本草》的时候。” 王雱:“……………………” 求助,在老师的顶头上司面前嚷嚷说他需要通肠道怎么办! 急,在线等。 第九十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四章 事情这么凑巧, 王雱也没办法, 他就是拉好友们一起来祸害祸害国子监里头的梨花, 谁知道范仲淹会正巧经过呢。 王雱和苏轼几人对视一眼, 乖乖和范仲淹三人行了礼, 不等范仲淹他们发话, 口里叫嚷着“啊, 食堂马上要开饭了”,齐刷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起书跑了。 范仲淹脸色黑漆漆的,对官家与欧阳修道:“这是我的学生王雱和他的几个同窗, 他自幼就是这爱玩爱闹的脾性,冲撞官家了。” “不妨事,”官家忍笑道, “有这么个学生在身边, 难怪范卿精神越发好了。刚才我和永叔走到你们藏书楼那边,还与他们碰上过, 看着都是很好的孩子。” 便是爬个树, 不也是想孝敬师长吗?这话官家没提, 怕范仲淹脸变得更黑。 官家又与范仲淹一并去看过今年临考的监生们, 才摆驾回宫。乘车回到宫中, 官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与欧阳修道:“永叔, 范卿这是收了个好学生啊。”若是自己身边也有这么个逗趣的小孩,那日子一定也过得有滋有味。 欧阳修见官家难得开怀, 便把梅尧臣对他说起过的国子监趣闻给官家说了。 这边笑语连连, 另一边王雱却颇有些忐忑。国子监监生们一起吃完最后一顿食堂,就可以各自归家了。王雱抱着借来的书和自己采的一袋子梨花小心翼翼地回到家,没在客厅见着人,吁了口气,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回房间放东西。 王雱还没放松下来呢,范纯礼就来敲他门,说范仲淹让他去书房。 等王雱开了门,范纯礼又问他:“爹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你又做了什么?” 王雱坚决否认:“没有的事!” 王雱毅然去了书房,范仲淹正坐在那写稿子。瞥见王雱一脸心虚地进来了,范仲淹脸色好了点,叫王雱到他身边坐下,问:“你今日在藏书楼与官家见过面?都说了什么?” 王雱眨巴一下眼睛,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官家?” 范仲淹没好气地道:“再装你就给我出去。” 王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范仲淹的问话。他与官家没说什么,倒是苏轼他们把国子监和州学的情况都给官家说了。 范仲淹也知道王雱不是那种不分轻重、不看场合的人,但还是板着脸告诫:“在我们面前你怎么闹腾都可以,别人可不一定容得下,以后你还是得收敛一点。” 王雱乖乖答应:“我晓得的。” 第二天一早,王雱就朝师母借了个大大的竹筛箩,把昨天采的梨花趁着春日晴好给晒一晒。 范仲淹洗漱完后出来一看,王雱正在那摆弄他昨天爬树采的梨花呢! 范仲淹脸色又黑了。 王雱见范仲淹盯着自己瞅,一副在考虑要不要把那竹箩梨花扔掉的模样,立刻语重心长地劝道:“范爷爷,讳疾忌医不好啊!大夫都说了您身体虚,不好用药,得用温和点的食疗!要是秋天的话我还可以给您买芭蕉吃,这不是春天没芭蕉吗?” 论讲道理,那根本没几个人讲得过王雱。范仲淹没好气地说:“好了,知道你有心了,你忙活吧。” 顺利蒙混过关,王雱又活蹦乱跳地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去了。 许是因为官家病过一场,这年春闱风平浪静得很,连个作弊的都没抓到。 到放榜之日,王雱拉着苏轼他们一块去茶坊看热闹,几人早早占了二楼临窗的位置等着张榜。 这年头很流行“榜下捉婿”,就是趁着放榜的机会瞅瞅哪位进士一表人才、适合当女婿便捉回家去,问问家世、对对八字,适合的,凑一对。 很多寒门子弟想找门好亲事,专等着这榜下捉婿的机会与名门结亲。当然,也有一些反其道而行之的,比如苏轼兄弟俩家中就觉得娶个知根知底的媳妇儿最好,早早给他们成了亲才让他们赴考。 王雱也是这日闲聊时才晓得不仅苏轼成了亲,连苏辙都已经讨了老婆!王雱不由看向沈括:“你不会也悄悄成了亲吧?” “没有的事。”沈括否定,“不过家中已为我说了亲,定的是叶家表妹。”说是表妹,其实只能算远房的,沈括小时候是见过的,依稀有点儿印象,但记不太清。 问了一圈,王雱才晓得小伙伴们要么成了亲、要么定了亲。见王雱一脸惊诧,韩忠彦道:“元泽你也十三了,你家里应该差不多要给你相看了。” 王雱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种家里包安排对象的婚姻制度,上辈子他对谈恋爱兴趣不大,这辈子他也没多少风花雪月的念头。反正,他爹应该不会强迫他十几岁就结婚,现在还是先看看别人的热闹吧! 王雱和苏轼一起趴在围栏处看人“榜下捉婿”,有位进士长得俊,还表示不曾婚配,竟让两家人你争我抢地争夺起来。结果第三队人马异军突起,一把抢过那位俊朗进士就跑!王雱啧啧称奇:“这可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苏轼瞧了眼王雱,忽然好奇地问:“我和子固都准备参加今年春闱,你要不要也一起?” “这不好吧?”王雱道,“我还是个孩子!” “明年你就十四了,”苏轼道,“听闻晏公就是十四岁闻达朝堂,你十四岁试着考一考有什么要紧的。” 这晏公说的是晏殊。晏殊年少时就才名在外,十四岁已踏入仕途了,一直干到六十五岁病逝,所以欧阳修说他“富贵优游五十年”。 王雱一想,也对,他阿琰妹妹说过,有个功名在身,就等于多了一重保护罩,犯了什么事都多一重保障!虽然他没准备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儿,可万一不小心踩线了呢?还是早点考个功名好啊! 王雱点头道:“那我得和我爹他们商量商量。”当然,王雱是不敢把“考个功名防防身”这种想法和王安石他们说的,免得被王安石追着揍。 这该怎么说呢?我有满腔热血,想早点用自己平生所学报效国家? 王雱和苏轼他们看完热闹回到家,跑范仲淹书房里开始琢磨怎么给他爹、给司马光写信。自从上回分别给两位大佬爹写了不同的信,招致他们回信里给他来个混合双打,现在王雱不敢玩这手了,老实孩子真难当啊! 范仲淹从外头回来,一眼瞅见王雱在那抓耳挠腮,便问:“你小子又在琢磨什么?” “没什么,”王雱如实道,“就是今儿和子瞻他们去看热闹,子瞻说他们今年都准备考秋闱,问我要不要考,我准备问问爹他们的意见。”说完他又顺道把范仲淹的意见给问了。 范仲淹早和王安石他们讨论过这事了。王雱这小子,按是按不住的,国子监直讲们也说他学问已经学得很好,写文章也没问题。 就是这心性,瞧着太叫人发愁。这小子自己都还是个小孩,谁放心他自个儿去当差? 范仲淹道:“你可想好了,真考上了,你就得自己挑大梁了,有什么事可没人再帮你挡着。” 王雱一脸不信:“再不济,我还有您和爹呢!要有人欺到我头上来,我就一拍桌子问他们‘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王安石!’”有爹不用,那不是傻子吗?他可是立志当衙内的人啊! 范仲淹可算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老想揍儿子了。他无奈笑骂:“写你的信去吧,好好写,把你的打算写清楚。” 王雱时刻都在危险边缘试探,自然知道再扯淡下去范仲淹要抬脚踹他了,当即见好就收,坐回去写信。 春闱放榜了,新科进士还得吃吃喝喝好些天,王雱等人却早早回到国子监学习。 秋闱还有接近半年的时间才开始,同窗之间却已经相互讨论起今年要不要小试牛刀,月考后王雱帮着统计参加有意向参加秋闱的人数,发现大半同窗竟都想要试一试。 这种情况下,直讲们在课堂上抓得更严了,愿意跟着王雱胡搞瞎搞的人更是越来越少,连王雱都给这种气氛弄出点紧迫感来,跟着小伙伴们把市面上能买到的辅导资料都给刷了一遍。 这种浓烈的备考氛围之下,读《国风》倒是成了监生们唯一的放松方式。 知道王雱有意参加秋闱,直讲们都不抓他们这些监生去当苦力了,而是组建了一套健全的选稿、审核、排版、校对机制,相当于建立了一个小型的杂志社。 为了让每期都有自己想要的选题,梅尧臣他们还设立了一个特别栏目,选的是国子学、太学两边的月考优秀文章。 王雱看到这个新栏目时心里咯噔一跳,打开三月的《国风》一看,里头果然又出现了自己的名字。对于这种自己不投稿还非得给自己送稿费的编辑部,王雱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感慨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今年是闰年,有个闰三月,春天比平常要长一些。到闰三月的上旬快过去时,新科进士持续十几天的宴饮总算告一段落,考上进士的国子监监生们都回了母校。来缅怀校园生活还是其次,重要的是需要缴纳光监钱。 所谓的光监钱,意思是“光扬国子监”,你从这里考出去了,要飞黄腾达了,不能忘记你的母校,回来捐点钱给母校搞建设。光监钱并不多,每个人掏两千文钱就好,家境好的也可以多掏些,大家都高兴。 王雱作为小师弟又被使唤来使唤去,陪即将迈向远大前程的师兄们聊聊天、展望展望人生,顺便监督范仲淹不能喝酒,沾沾唇意思意思就好。 送走进士师兄们,王雱扶着还是喝得半醉的范仲淹回去。路上,范仲淹对王雱说:“我老了。” 王雱反驳道:“您还没到致仕的年纪呢,哪里老了。”大宋官员如无特殊情况,得到七十岁才退休,当真是活到老干到老! 范仲淹叹息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啊。” 王雱道:“您也说是以前少,如今医术高明的人多了去,您肯定能活得长长久久。阿粹才十岁,你还得看他娶妻生子!” 范仲淹仍是笑,没再接这话。少年人总是看什么都往乐观的方向看,想什么都往好处想。可生老病死这事,世间所有人都无法逃开,只是早晚的差别罢了。 踏入四月时,王雱收到了他爹的信,他爹在信里说“要不是想让你考,送你去国子监做什么”,语气硬梆梆的,一看就是不爱好好说话的类型。 仗着王安石不在身边,王雱在回信里好生教育了他爹一通,表示他这样很容易和亲友闹掰,要学习学习说话的艺术!王雱写得兴起,现场给他爹编起了可以起名为《说话的艺术》《怎么说才能让人听进去》《别让不会表达耽误了你》的精华教程。 一封唠唠叨叨的长信写完、封好,王雱又去拆司马光和他阿琰妹妹给他写的信。 司马光对他参加科举也是赞同的,表示王雱年纪还小,去试试也成,考上了好好当差,没考上以后再接再厉。 司马琰也在心中表示赞同,然后给他汇报近来的研究进展:护肤品化妆品方面,她已经做出不少成品了,周家嫂子运营得也很错,这一块不用她再操心;司马琰现在就专注研究药草成分和医用器材,可惜有些器材和试剂光靠她自己是造不出来的,得靠王雱再想想办法。相关的需求,司马琰没在信中提,只说等将来见了面再细谈。 现在郓州“实验室”那个宅子开了间小小的蒙学,专门教授一些流落在外或者早早被收入居养院的女童识字算数,遇到有天赋的,司马琰会给她们单独开课教一些更深入的东西。 司马光虽还是不太喜欢司马琰往外跑,不过张氏每日都跟着,偶尔还客串一下老师给女孩子们教女红,司马光再三衡量之后决定再纵容女儿几年。 王雱看过司马光关于女德方面的文章,知道司马光是个十分封建的人,能有这样的让步完全是因为碰上了自己女儿。 封建大家长不好对付啊!王雱给司马琰回了信,把自己近来的翻车日常给他阿琰妹妹讲了一遍,表示自己一定会争取早日毕业,离开国子监这个总让他翻车的不祥之地。 他还给司马琰说起京城实验室如今的发展,在范纯礼、沈括他们的共同努力之下,培养出了一批文理兼修的监生,其中一部分今年已经考上进士了。 范纯礼今年年初更是因为物理实验做得出色,改良了码头好几个运输工具,获得了将作监一老头的赏识,和范仲淹把他讨了去打下手,不用科举都当了官儿,非常幸福,非常让人羡慕,真没想到这位师兄居然是个隐藏的物理大佬! 王雱洋洋洒洒地写了厚厚几页信,把大大的信封塞得鼓鼓囊囊,叫人帮自己送出去。 结果这信还没送多远,一个消息就飞快传到开封:六塔河决了! 听到这消息,王雱猛地想到水利工程史一个惨烈的案例正是由此开始:回河之争。 黄河水浊,越到下游,泥沙沉积越严重,下游河道容易发生淤堵。黄河下游一旦堵上,滔滔河水无处容身,就会自己冲出一条新河道来,这就是黄河频频改道、水患不断的原因。 宋朝的“回河之争”做过三次人为努力,想让黄河回到故道,继续当庇护大宋的天险!其中一次,就是塞商胡口,修六塔河。简单来说就是把新冲出来的河道堵上,挖条小河把水引回原来的河道上! 理想很美好,但事实却很惨烈:六塔河太小,仅“五十步之狭”,根本容不下汹涌如猛兽的黄河! 六塔河修好不久,再度决口,淹没良田无数! 这次之后,大宋又接连尝试了两回,结果都很残酷,不仅黄河回不到故道,水患发生得更为频繁,良田毁坏无数,百姓死伤无数,劳役越来越重,河工不堪苦楚私逃,甚至投身绿林成了贼寇! 这是一个试图以人力战胜自然,结果屡屡酿成人祸的惨烈案例! 连日大雨不断,开封也成了“水城”,王雱等人被安排到地势高些的大相国寺躲灾。 王雱站在禅院的走廊下看着延绵不断的雨势,在心里描画黄河现在的大致走势,黄河治理从来没有捷径,该防的防,该疏通的疏通,没有取巧之法,至于朝廷所希望的“回河”,更是违背了河势,压根不可能做到。 这一次已经无法挽回,下一次是什么时候?王雱当时只看了相关措施,没细看具体哪一年,只知道两次“回河”约莫相距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应当够他忙活了。 王雱长吁一口气,正要折返回屋内,一转身,看到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细细一看,不是狄青又是谁?王雱转身朝狄青见礼,奇道:“您也在这躲雨?” 狄青言简意赅:“对。” 他和王雱站在一起望着外面的雨幕,心中同样忧愁。修六塔河之议,说动官家的是“黄河改道,无险可守”,所以哪怕劳民伤财、哪怕淹没连片良田,朝廷也希望将黄河引回故道! 无力守国门,无力收复燕云,只能倚仗黄河之险苟全太平,这是将士之耻! 王雱与狄青站了一会,受不住狄青的沉默,找借口溜了。他回到范仲淹所在的地方,和范仲淹嘀咕:“您说当初曹立在狄相公手底下时,他们是不是都靠眼神交流的?” 范仲淹道:“休要胡说,汉臣不是不善言辞之人,怕是有心事。” 范仲淹给王雱说起朝中的争议,黄河是阻挡契丹人南下的天险,改道之后很可能导致大宋北边无险可守。哪怕欧阳修三度上书力争,朝廷依然决定修六塔河! 六塔河修成不久,这场水患就来了。 王雱一听,明白了,狄青是军人,保卫国家是军人的职责。 现在朝廷为了保住“天险”,不惜用人力和大自然掰腕子,不就是对自己的军队没信心? 王雱在心里琢磨欧阳修在朝廷中奋斗了多少年,算了算,发现好像时间也不短了,少说也有二十几年。看来要是官路不顺,十几年根本不足以影响朝廷的决议。 王雱拧起眉,陷入思索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王雱才对范仲淹道:“我给您弹首曲子吧。” 虽说这场水灾来得急,王雱还是来得及把琴抱来。他坐定给范仲淹抚琴一曲,自己的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这一夜,许多人翻来覆去,辗转无眠。 第二日一早,狄青一家过来拜访范仲淹,王雱见到了狄青的次子狄咏,年方十五六岁,模样却是照着他爹长的,十分出众。 王雱暗搓搓与狄咏交换了姓名,狄咏竟道:“我听父亲说起过你。” 王雱奇道:“你爹说我什么?” 狄咏是个老实孩子,据实以告:“我爹说你鬼点子很多,让我别被你坑了,着了你道的曹立如今还在广南那边忙活着。” 王雱:“………………” 狄相公啊狄相公,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居然在背后还说人小话! 简直岂有此理! 王雱一脸正直地看向狄咏:“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狄咏认真摇头:“不像。”王雱长得着实好,属于天生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 王雱道:“那就对了,你爹又不认得我,说这些话都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他忽悠狄咏,“外头水淹了街道,怕是有不少人受伤或者生病,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登记一下各家的情况,早发现早治疗,防止演变成大疫情。” 狄咏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点头表示愿意一起去。 王雱趁大人们在说话悄悄带着狄咏溜了,去把他国子监的小伙伴都找了过来,组成了防疫小队。他热情地把指挥权交给狄咏:“我们都是同窗,谁来领头都不会服气,你跟着你爹训练过的,由你来指挥正好!” 狄咏一口答应。 王雱很满意,这小伙子不错啊,长得俊,人还实在,他喜欢! …… 等狄青发现儿子不见了的时候,狄咏已经和王雱一行人挨家挨户地排查伤病去了。 听说自己儿子被王雱拐跑,还当了领头那个,狄青气得不轻。他都提醒过狄咏那小子了,那小子竟还是被王雱给忽悠走了! 他这儿子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第九十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五章 王雱一群志愿者忙活半天, 把伤病情况都给整理出来了。狄咏听王雱的话, 跑去找开封知府王珪汇报第一手资料。 王珪在任上碰上这种灾事, 差点把头发给愁白了, 听到有人来说狄青之子狄咏求见, 他皱了皱眉, 叫人把狄咏带过来。 狄青虽当了枢密使, 却不常与文官往来,更鲜少带狄咏出去交游,是以求见王珪时狄咏还有点紧张。 不过想过有不少百姓生着病, 还有人摔伤了没法找大夫,狄咏又勇敢地把王雱等人整理上来的名册交给了王珪,一板一眼地说明具体情况。 灾后防疫一向是重中之重, 王珪听狄咏说完后也警醒了, 他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竟没想到这个!王珪长舒一口气, 赞许地对狄咏道:“辛苦你们了, 替我向你父亲道谢。” 狄咏老实地道:“不是我父亲让我们弄的, 是国子监监生一起做的, 只是元泽顺道叫上了我。” 王珪一听“元泽”二字, 眉头一跳,叫人把在外头等新小伙伴归队的王雱给喊进来。 王雱正和苏轼他们一起观察天上的云, 瞧瞧雨有没有停的迹象,就听有人找出来说知府喊他进去。 王雱和苏轼他们对视一眼, 都不知道知府喊他做什么, 难道狄咏太实诚,往知府面前夸了他一通? 这怎么好意思! 王雱跟着来人去见知府,远远就瞧见个有些眼熟的人身影站在那儿。再一细看,这不是当年和他爹一块在扬州当差的王珪吗!算起来,王珪还是他爹的同年,当初他爹排第四,王珪排第二,乃是榜眼,文才堪称一流。 王雱记得那会儿自己还穿着开裆裤到处跑,韩琦大佬养的“金缠腰”开了,还一开就开了四朵。金缠腰是一种芍药,花开时花瓣上下皆红,中间一层金蕊,十分特别。 据说这花可牛逼,等闲是养不活的,养活也不开花,一开的话,扬州城里就要出宰相。 这次开了四朵,传言真要能成真,这是要出四个宰相啊! 好意头! 韩琦大佬一琢磨,手底下的王雱他爹和王珪都挺有宰相相,本来还邀了另一个人,结果那人临时有事没人来,正好有个朝廷派下来办差使的官员路过,韩琦大佬就把那官员也邀过去一起赏花。 赏完了,四个人还把四朵“金缠腰”给剪下来,一人一朵戴头上。王雱当时远远见他爹戴花,乐得不行,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准备近距离瞅瞅他爹几个大男人戴花的模样。 他爹见他溜过来看着花笑,误会了他的意思,一把将他抱到膝上,将头上插着的金缠腰往他小脑袋上簪去。他人小,花大,模样可想而知很逗人,反正韩琦大佬和王珪就在笑他! 气得王雱接下来天天去他们那搜罗好东西,找到揣着就跑,一点都不给他们留! 记忆一回笼,王雱就觉得有点不妙,正琢磨着要不要转头溜走,王珪已经和他招手:“你小子磨磨蹭蹭做什么,小时候那么皮,长大了反而成怂猫了?” 是男人怎么能当怂猫! 王雱溜达上前,有模有样地朝王珪见礼,口里热情地道:“王叔父好!许久不见,很是想念啊!没想到您已经当上开封知府,早知道的话,我一准去拜会您了!” 王珪哼道:“你真要来的话,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早早把东西先收好。” 王雱也不乐意了:“瞧您说得,好像我会当贼似的,那不是小时候不晓事吗?我早不干那事啦,我现在可乖了,不信您去问问,国子监的直讲们哪个不夸我!” 王珪道:“这样吗?我怎么听你杨直讲说,你入监那会儿骗得他团团转,后来也天天弄出点事来,弄得国子监都变得比往年热闹多了。” 王雱:“……” 王雱觉得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了。 文人之间果然没秘密,都是在朝为官的,谁休沐时不和同僚说说八卦呢?不用想王雱都能脑补出他们见面时会怎么在背后编排他! 王雱倔强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可乖了!” 王珪没打算和他争论到底乖不乖,知晓王雱是跟着王安石跟进过防疫工作的,他直接把王雱一伙人支使上了,叫他们把太医局的、民间的医务人员整合起来,分一批人去清点开封府库存的药材,再分一批人去为伤病百姓看诊。 王雱和狄咏出去和苏轼会合,又带着王珪的口令去忙活。太医局里头的太医自不会出来躲灾,都在尽忠职守地候命呢,躲在大相国寺的都是在太医局学医的学生、帮工的学徒。 王雱一行人分头带着人到各个禅院诊治伤病者。 到用饭的时间,王雱等人才各自回去找吃的。狄咏回到狄青所在的禅院,见他爹脸色不大好,赶忙把这一天里的事情都给狄青说了。 得知王雱没拐带自己儿子去干什么不该干的事,狄青才稍稍满意一些。既然儿子喜欢和王雱一块忙这忙那,狄青没再多劝诫什么,摆摆手让他吃点东西去。 第二日一早,狄咏又去找王雱一块行动。王雱从伤病管到秩序,将闹哄哄的大相国寺清整完毕,又带着人或撑着伞、或披着蓑衣出去外头看水势。 看着往日熟悉的街道被倒灌的浊水淹没,所有人心里都不大好受。偏天还阴沉沉的,雨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碰上这种灾祸,王雱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负责救援的官兵乘着船或把人送到地势高的地方、或将补给运送到人群密集之处。 过了几日,这场要命的雨才终于停了,水也渐渐退去。王雱一行人天天被王珪支使得团团转,还得及时和范仲淹汇报外头的情况,免得范仲淹忧心忡忡地亲自出来查看。 水灾过后,开封城中一片狼藉,不少人家中被淹了好些天,家中诸物都不能用了,更有些房子不够结实的,回家一看,屋子直接塌了。 城中都如此,城外自不必说,水灾中毁坏的庐舍数不胜数! 到底是天子脚下,救灾工作还是做得很到位的,官家又打开他的私人小金库拨粮食拨绢布出来应急,朝中上下一片称颂之声。太医局这回少有地忙碌起来,配合着开封知府王珪进行着灾后防疫工作。 国子监也遭了灾,好在藏书楼地势也高,藏书没被淹着。 王雱和沈括几人还借这机会争取到了进入三楼的殊荣,上去检查检查屋顶有没有漏雨、藏书有没有打湿,然后一到上面就赖着不走! 据说朝中百官对国子监监生在水灾中的表现很满意,因此连最讲规矩的胡瑗都十分欣慰,对他们赖在藏书楼三楼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人窝在那儿把国子监珍藏的孤本都看了一遍,感觉意犹未尽,都对崇文院三馆的藏书颇感兴趣。 那可是拥有浩瀚藏书的国家图书馆啊,官方的、民间版本的藏书都有! 随着水灾的影响逐渐变小,王雱也收到了他爹写来的急信:他爹劈头盖脸就骂了他一通,说他不懂尊敬长辈,还在信里教育起爹来了;接着又劈头盖脸地骂了第二通,说开封闹水灾,他肯定又到处瞎跑,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以后再这样他就打断他的腿。 王雱看得直摇头,知晓自己煞费苦心的“沟通艺术教程”肯定被王安石无视了。不过他是不会气馁的,当场又挥笔创作一番,和他爹谈尊重啊平等啊不要把儿子当小孩啊等等沟通艺术。 洋洋洒洒地作完死,王雱才给王安石说起自己遇到王珪的事,又是感慨一番,说人家王珪都当京官了,您好歹是人家的同年,咋还不来京城当官?京城多好,交通方便,牛人辈出,干啥都很棒,还能近距离罩着儿子。 王雱写完信,一点都没怂,大胆地寄了出去。 京城周遭都遭了灾,方氏书坊手里的作坊也都受了影响,其他商户也相去无几,京城很是萧条了一段时间。好在这到底是大宋的心脏城市,没过多久就慢慢恢复过来了。 夏日炎炎,国子监食堂还卖起了冰食,什么冰棒啊冰沙啊西瓜冰啊冰镇绿豆汤啊都有供应,王雱甚至还看到了小方块状的凉粉,瞧着就像是后世在学校周围的摊贩。 据说凉粉这玩意是广南传过来的,原料用的是那边土生土长的凉粉草——反正市面上有的食物,胡管事手底下的“美食团队”都神通广大地弄回去研究一番,改良出了不少独家美味。 监生们幸福地享用着花样繁多的食堂美食,阅读着印书所每个月定时发售的《国风》,度过了往常十分难熬的夏季。 入秋之后,秋闱迫在眉睫,国子监每日的跑操依然照常进行。在秋闱到来之前,国子监还有一场大考,各个科目都要算上,连平日里非常小透明的算学都要来参一脚,非常讲究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若是今年要参加秋闱的,这次大考算是摸底考兼毕业考;若是今年不参加秋闱,那就不必参加了。 王雱寝室之中所有人都想到这次秋闱试试水,不过有的人都是单纯打算感受感受秋闱气氛,比如宋佑国,他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 毕业考考骑射的时候,王雱又看到了他的新小伙伴狄咏,狄咏正是长高的年纪,瞧着比上回见面时又高大了一些,差不多要赶上他爹了。 狄咏这回是过来给考官当助手的,远远瞧见王雱他们,狄咏朝他腼腆地一笑,笑得周围都熠熠生辉。王雱戳戳站在自己身旁的陈世儒,和陈世儒嘀咕:“这儿又没有小娘子,他干啥笑得那么帅气逼人?” 陈世儒不理他。 王雱转头瞅陈世儒,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快和陈世儒平齐了。看来一年过去,他的身高长势喜人啊!王雱满含喜悦地把自己的发现给陈世儒说了,还得意洋洋地埋汰陈世儒:“你这一年里是不是都没长高,往后我们要是再排队,你可就要排我后面了!” 陈世儒脸色更臭了:“谁能一直长高?” 王雱想到不揭人短的基本社交礼仪,顿时闭了嘴。 骑射课的考核,王雱自然轻松通过。对于和自己合作了一年多的马儿,王雱挺舍不得的,还正儿八经地跑去和它道了个别,才去找狄咏说话。 狄咏道:“没想到你骑射也这么厉害。” 王雱道:“那是当然,就是没打过猎,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猎场玩玩。” 狄咏自然一口答应。 论全面发展,国子监中自然少有人比得过王雱,这次毕业考他全部课业以甲等通过,还没开始考秋闱就先拿了个“监元”。 当然,这监元根本是不作数的,纯粹是国子监里说着玩,陈世儒颇有些酸溜溜地说:“有本事你给拿个解元。” 韩忠彦实事求是:“我们是考国子监发解试的,到时还是我们这些人在考。” 陈世儒嘴硬:“那可不一定,还有一些前些年没考上的师兄今年也与我们一起考。何况我们现在和太学那边是分开考的,太学未必没有更厉害的人,我看子瞻就不错。” 王雱对考不考第一倒没执念,都说他爹丢了状元,现在不还是一样做官?他爹那年的状元现在也一样在地方锻炼,没差。科举就是拿个通行证,踏入仕途之后前程如何全看自己的能耐! 秋闱之前,王雱收到了他爹的来信、司马光和司马琰的来信。司马光父女俩自不必说,信里都是鼓励的话;他爹也难得地讲究起说话的艺术,叫他别太好强,考成什么样都行,反正还小。 王雱很是感动,感觉自己辛苦编出的“沟通教程”卓有成效。国子监发解试一向单独设置考场,考场就在国子监中,环境比别的考场要好多了。 韩宗师和沈括有点惨,得参加别头试。 所谓的别头试,就是考官亲属、学生需要回避考官。这次国子监发解试的考官六人之中,一个是韩宗师的叔父韩绛,另一个论辈分算则是沈括的从侄,都有亲缘关系,他们得去单独的考场考试! 临考前一天,王雱在范仲淹家里吃的饭,范仲淹没叮嘱他什么,表示他只管去考,考没考上都随意,反正也不指望一考就中。 倒是范纯礼自己没参加过科举,一直替王雱紧张,第二天送王雱到考场后才顶着黑眼圈去将作监当差。 考官们早在考场候着了,还有差役在门口给士子们搞“安检”,看看有没有夹带小抄之类的。 这两年国子监学风良好,整个考场就没揪出个搞夹带的来,考官们松了口气,六个考官腰板挺直地站在初升的秋阳之中看着考生们一一对号入座。 王雱的位置有点不幸,正对着考官所在的地方,考官要是不去巡考,一抬眼就能瞧见他——换个承受能力差点的非发挥失常不可! 王雱是不慌的,反正到哪考试他的水平都不会变,会变的只有同年考生的水平,比得过比不过,都不是考场上能决定的。再说了,这么多年来他什么时候怕过考试和考官啊? 王雱不仅不紧张,还有点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等着卷子发下来。 考官之中,韩维和沈遘是最熟悉王雱的,倒不是他们与王雱有过接触,而是他们都和王雱的同窗有些关系。 韩维是韩宗师的叔父,平日里很少听这个侄子主动说话,在家仅有几次提起国子监的事情总会提及这王雱,久而久之也就熟悉了。 沈遘则是因为沈括的关系,因着辈分的关系,沈遘还得喊沈括一声从叔。沈括来京城时到过他府上,叔侄俩聊天时沈括和他提起过王雱,说他的很多“畅销书”都有王雱一份,只是王雱不乐意署名。 后来《国风》出来了,韩维与沈遘更是感受到这个王家子的不一般。 前几个月开封闹水灾,瞧瞧人家是怎么办事的吧,直接协助开封府衙防疫救灾,还在《国风》上刊出了全面又具体的救灾方略! 听说官家每个月都会让翰林院的人给他读《国风》,从不落空,偶尔上头没有王家子的稿子,还会遗憾地和翰林学士们感慨一句“怎么没那小孩的文章”。 所以说,但凡在翰林院的或与翰林院相熟的,都晓得这可不是什么普通小孩,连官家都惦记着! 考官们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年纪最小的考生身上,都看出这必然是给国子监带来诸多变化的王雱了。 直至鼓声响起,负责分卷子的韩维才把试卷一一分发下去,然后背着手在考场中巡考。 第一张卷子考的是经义,王雱熟悉得很,刷刷刷地把题目答完,检查了一遍,感觉没什么问题。接着做下一题,写诗赋。 诗赋这玩意,王雱以前是不熟的,但是自从和梅尧臣混熟之后,梅尧臣时不时要他作诗,还带他去各种奇奇怪怪的文会,什么曲水流觞啊什么赏花赏月啊,可把王雱逼得要疯了,宋佑国就说他说梦话都能冒出句诗来。 这都是被逼的啊! 这对王雱来说也不难,看了看题目,又刷刷刷地写了出来。写完他觉得不太满意,还换了张纸另写了一篇,自我欣赏了一番,感觉还成,才接着往下做。 剩下的都是写文章。 王雱写文章的技巧也是被逼出来的,这一刻他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爹、范爷爷、楼先生、司马光、杨直讲、梅尧臣、胡瑗……等等,全都与他同在。 王雱继续刷刷刷地奋笔疾书。 监考这一考场的韩维目光时不时落到王雱身上,又时不时撞上沈遘的目光,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稍一接触,又都默契地将视线投回王雱那边。 全场考生之中,只有这么一个从一开始就拿起笔做题、中间没有丝毫停顿的! 韩维着实好奇王雱为什么能入那么多人的眼,悄然踱步下去巡考,绕了一圈后假装不经意从王雱身边经过,停步看了眼,发现王雱已经把论题写了大半! 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韩维看了眼许多还在写经义题的考生,很替他们庆幸:幸亏他们看不到王雱的答题情况,要不然他们不知道得多紧张、多无奈! 王雱没机会左顾右盼,故而也不晓得其他人答到哪了。他非常喜欢考场安静的氛围,静得让他文思泉涌,笔不停蹄地把策题也给写了。 王雱停笔后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已经到下午两点,时候不早了,交卷回去之后可以吃些点心补充点能量,再歇一会就能吃饭啦! 这么一想王雱就感觉有点饿,他把答卷检查了一遍,然后才发觉自己答题过于专注,连手腕有些酸痛都没察觉。 王雱揉了揉自己腕部,感觉舒缓一些了,才抬手表示想要交卷。沈遘走上前去,把他的考卷收了起来,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王雱显然是第一个交卷走人的考生,其他人见王雱起身交了卷,心里都有些着急了。 不少还没开始写文章的人急忙开始下笔,还有人焦急之下打翻墨水,弄脏了好不容易写好的答卷,当场哭了出来。当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王雱可不知道自己还给同窗们造成了巨大压力,他了却了一桩大事,喜滋滋地回了范仲淹家。可惜这时范仲淹、范纯礼还在当差,只有师母和范纯粹在家中。 等苏轼他们考完寻过来找提前交卷的王雱兴师问罪,就发现王雱正和范纯粹在那下五子棋,双方噼噼啪啪地落子,范纯粹输得极惨,直接被欺负哭了。 苏轼几人一阵无语。这人果真没把秋闱当回事,考完还有心情回来逗师弟玩呢! 苏轼几人把不太确定的经义题和王雱对了对答案,又对了对策论题的题意看有没有理解偏,几个人说完各自的理解,有人欢喜有人愁。 宋佑国一向最想得开,积极地说:“不管怎么样,到放榜之前我们都可以不去国子监了,不如今晚我们找个好地方庆祝一下吧!” 这个提议获得了一致的赞同。 王雱与师母说了一声,和苏轼他们一起去“好地方”庆祝。 说起玩来宋佑国可是行家,早得了他爹宋祁的真传,二话不说叫人订了艘画舫带小伙伴们一起夜游汴河。 本来宋佑国还想下帖子请几位女伎相陪,这一决定遭到沈括和王雱的一致反对,沈括是觉得请了女伎会很不自在,王雱则是不想被他爹和司马光来个混合双打! 当初司马光中进士那年看到举子们放浪形骸地与女伎们调笑享乐,很是看不惯,后来还特地写了篇文章批判这种不良行径。 至于他爹,那更是顶头上司请喝酒他都顶牛不乐意喝的家伙,要知道他考完秋闱就和同窗一起胡混,真能把他腿给打断—— 哪怕司马光和他爹现在都不在京城,他这人还是很有节操的,坚决不被腐朽的封建社会腐蚀! 第九十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六章 秋闱放榜日, 范纯礼特地告假一日, 早早跟着王雱去国子监等候放榜。可惜他们用过早饭才出门, 太晚了, 张榜的地方早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压根挤不到前排。 王雱在外围还碰上了同样来晚的苏轼、苏辙兄弟。会师之后, 王雱还和苏轼闲聊起来:“我们该等他们看完榜之后再过来的, 这样就不用等也不用挤了!” 苏轼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名次吗?” 头一回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苏轼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他弟苏辙就更不用说了, 眼睛一直往里瞟,想瞅瞅负责张榜的人何时会出来。 王雱道:“没什么好奇的,总不会落榜吧。”每个长辈都对王雱说“你现在还小, 去试试水就好”, 没提任何“你必须给我考个状元回来”之类的话,王雱现在对自己的要求可低了, 能上去就好。 状元什么的, 前世王雱中考拿过一回, 高考也拿过一回, 每次都得陪着父母面对各种媒体的采访, 不想去他们还不乐意,毕竟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露脸机会:他们最喜欢对着媒体侃侃而谈自己的育儿心得, 提起他们对他如何如何要求严格,如何如何替他规划光明美好的未来。 苏轼见王雱表情认真, 看着还真觉得“考上了就好”, 一阵默然,也和王雱一块站着没往前挤。 这时负责张榜的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先把一张红榜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地往公告处张贴好,不少人就跟着那两人的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下看,整榜看完,有人喜极而泣,有人痛哭出声。 负责张榜的人又拿出另一张红榜,仔细贴在刚才那张红榜旁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那张簇新的红榜上。紧接着,不少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回来,看向了站在外围的王雱。里头挤出个模样有些眼熟的监生,朗笑着朝王雱道贺:“恭喜啊,小师弟,解元是你的了。” 王雱一下子把这监生认了出来,这不就是这大半年来和他们一起上骑射课的章惇吗?王雱朝章惇笑了笑,顺着其他监生让出来的通道走到前方,发现前三的姓名单独列在一张红榜上,第一是他,第二是章惇,第三则是苏轼,另一张榜单上,苏辙也榜上有名。 王雱没想到苏轼会落到自己后头,还有些发愣呢,苏轼却挺高兴。要知道以前他在州学时也不是常拿甲等,因为他的应试作文有时会写得离题万里,秋闱能得第三已是喜出望外的成绩! 苏轼欢喜地说:“看看存中他们排在哪!”存中是沈括的字。 巧的是,沈括的名字和苏辙挨得很近,两个人名词差不多,比韩忠彦、吕希纯稍稍落后一些。韩宗师也在榜上,不过名字最靠后。 陈世儒和宋佑国都没上榜。 宋佑国很看得开,一手搂王雱肩膀,另一只手搂苏轼肩膀,很是欢喜地说:“行啊,我左边搂着个第一,右边搂着个第三,够我和人吹嘘几年了!”他还朝沈括叫喊,“存中你画工最好,赶紧记下来,回头帮我画一幅。” 陈世儒也早早过来看榜,见自己榜上无名,神情郁郁。 宋佑国早和他混熟了,和王雱和苏轼两个排名最靠前的学霸闹腾完,又过去拍拍陈世儒,宽慰道:“这是该高兴的日子,别这么丧气。我要是你,我就不考这劳什子试了,直接荫官多舒服啊!” 陈世儒他爹官至宰执啊!随便荫个官,就比别人寒窗苦读十几年要强多了!陈世儒可是家中独子,不像他爹,儿女一堆,荫官这事儿很难轮到他头上! 陈世儒和宋佑国这种没有追求的家伙毫无共同话题。 他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王雱见陈世儒脸臭臭的,也宽慰起陈世儒来:“对啊,我要是你,我也不考劳什子试了,直接当官多好。非要考个进士出身不可的话,你还可以边当官边考锁厅试啊,多出去见识见识,多累积点经验,考起试来就轻松很多。” 所谓的锁厅试,就是在职官员考进士的特殊通道,很多人荫官或者走举荐路线当了官,能力卓绝,政绩斐然,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什么,于是又跑去考科举! 为了避免有官职在身的人舞弊,朝廷单独给这类人开了锁厅试,考过了就给他们补个进士出身。 明明是同样的话,王雱说来却莫名比宋佑国顺耳多了。陈世儒拧着眉思索起来。 红榜一出,各家来看榜的人都奔回家中报喜。监生们倒是最快恢复过来的,落榜的收拾收拾心情,准备来年再战;上榜的也收拾收拾心情,摩拳擦掌准备明年即将到来的春闱。 范纯礼比王雱早走一步,直接给范仲淹报喜去了。范仲淹听说王雱考了头名,面色没多大变化,只欣慰一笑:“还成。”说完便赶范纯礼回去当差。 王雱随后也到了,很是谦虚地把自己考上举人的事儿给范仲淹说了。 范仲淹斜眼睨他:“只是考上了?” 王雱还是很谦虚:“名次挺靠前,勉勉强强排第一。” 范仲淹道:“国子监的第一而已,各州府解元加起来三百来个,你别太得意。” 王雱说:“本来就没得意,听您这么说更没什么好得意的了!” 范仲淹笑骂他两句,打发他和同窗聚会去,别和他这糟老头闲扯。 王雱就和苏轼他们到外头撒欢去了。 范仲淹派了个信使快马加鞭传书给王安石送消息去。 到九月初,青州的发解试才刚开考。王安石这个到处跑的提刑官这一回被选为考官,在青州监考发解试。 各地的发解试开始时间可以有差别,只要在秋天即可,是以国子监发解试考完了、评卷结果都出来了,青州这边才刚刚开考。 在不限定原乡发解的时候,有的人怕自己发挥失常就会利用这个时间差去多个周围州府考试,哪边考中便从哪儿发解。 王安石踱步在考场间巡考,心里却分了点神,想着自己儿子秋闱发挥得如何。那小子虽然顽劣了点,但从小就没受过什么挫折,要是这回没考好不知会怎么样! 秋来水路好走,范仲淹的急信,一路快速地往青州传。青州秋闱放榜那日,王安石正看着学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在红榜前看名次,忽听周武急急跑来,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官人!衙内中了解元!” 这一声报喜如轰雷般炸开,原本正在看榜的士子都齐刷刷转过头来,看着一脸喜意的周武。 如今青州还真没多少人不认得周武,都晓得他是王安石家的从人,听周武喊这么一嗓子,所有人都记起来了,王小衙内去京城国子监念书了啊!原来王小衙内今年也考秋闱,还得了个解元? 一时间众人连自己的名次都忘了看,把周武团团围住,直问到底是不是真的,小衙内真的考秋闱啦?小衙内真的中解元啦? 王安石顾不得被围堵的周武,急匆匆回了家,只见吴氏和小妹都欢喜不已,捧着范仲淹信中附来的中举名册摩挲着最上面的名字,眼泪都喜得落了下来。 王安石见吴氏如此,十分矜持地摇摇头说:“不过是发解试而已。” 吴氏擦了眼泪,辩道:“雱儿可是考了解元,厉害着呢!” 小妹也说:“哥哥最厉害了!” 王安石没再端着,拿过范仲淹的报喜信看了起来。 看着信中附来的应试文章,王安石便觉得自己把王雱送去京城是对的,经过一年多的学习,王雱的文章又精进了许多,够得上拿第一的实力。 他这儿子别的不行,学习能力绝对一流,只要有能让他学的东西,他能迅速融会贯通,将对方的优点都变成自己的! 王安石看完信,沉吟许久,对吴氏道:“朝廷有意让我回京当群牧判官,若是定了下来,年底吏部磨勘之后我们便可赴京,到时正好能赶上春闱。” 吴氏喜道:“那就好了!”虽说吴氏不晓得群牧判官是什么官,不过可以赴京照料要考春闱的儿子,她自是十分欢喜。 王安石点头,到书房把写好的推辞折子扔进废纸篓里,改为写了道谢恩折子。忙完了,他又写了封信叫人送去郓州,并在信中询问司马光要不要一同回京,两家同行路上好作伴。 …… 京城也迈入了九月,八月发生的大事除了秋闱之外,还有另一桩:狄青罢相。 狄青自广南大捷后便被提拔为枢密使,俗称枢相。这位置原本是文官专属的,他坐上那位置之后没少遭弹劾,连极力推荐他去平乱的庞籍都不甚赞同。 这一次把狄青弹劾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欧阳修。欧阳修写了篇文章,陈述武官权势过大的危害性,然后笔锋一转,表示今年开封水灾就是上天警示,希望官家三思而后行。 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既然皇帝是天子,那自然是受命于天。现在老天发怒了,闹灾了,那肯定是有人做得不对,老天降下警示来了。 问题来了,做得不对的人是谁呢?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宰执,掌权的就是你们几个,没别人了! 官家一琢磨,是啊,天降灾祸示警,这锅要是没人背,就要他来背啊! 而且,欧阳修说得很有道理,大宋以武立国,若是再让狄青当枢密使,难保天下军权不会尽数落入他手中,让将士只知“神将狄青”不知朝廷、不知君主。 官家动摇了。 其他宰执也一琢磨,感觉很对,本身就不该是他坐的位置,这锅他不背谁背? 于是纷纷上书参加这场大规模甩锅行动。 狄青便丢了枢密使之位。 王雱和同窗们庆贺完这次“正式毕业”之后,才从范仲淹那听到这些消息。 王雱听完了,摇头说:“天灾和人有什么关系?”真要有,那也是因为有人强行想将黄河引回故道,才会招来这场水灾。 范仲淹知道王雱一向对神鬼之说没有敬畏之心,更不信什么天命,也没纠正他的想法。事实上,很多人就真的相信吗?不一定,有的人或许是真信了,有的人则是借机攻讦别人。 范仲淹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王雱也没再多问。他知道原因在哪里,原因在大宋开/时的“黄袍加身”。 黄袍加身可以发生在姓赵的身上,自然也可能发生在姓钱的、姓李的身上——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杯酒释兵权”。 所以才会有后来的“重文轻武”。 所以才会有皇帝对将领的种种防备——比如将军三年一挪窝,绝不能在一个地方扎根,力求做到“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不管是为了江山稳固而上书的欧阳修等人,还是为了自己地位稳固而上书的某些人,归根到底都是戳中了官家心中的这层忧虑才能成功把狄青踢下枢密使之位。 又过了两日,狄青要启程离京。狄青没想让人送,连自己儿子都没告知,悄无声息地出城。 王雱一早与范纯礼出了城,等候在狄青离京的必经之道上等待。 狄青远远见了王雱,有些惊讶,他翻身下马,接过王雱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狄青将酒杯递还给王雱,抬眸打量着王雱与范纯礼,最后叹息着对王雱道:“狄咏那小子还在禁军中当差,你平时有什么要人出力气的,可以叫上他。” 王雱道:“那是自然的,有好事儿我不会忘了咏哥的份。” “你小子很快也该入朝为官,”狄青看着他直摇头,“稳重一些吧,行事莫那么张扬。”狄青虽人气爆棚,但那只是非常时期朝廷需要炒作一番,他本人其实非常谨慎。这次朝中若不是借着四月那场天灾,怕也找不到攻伐他的借口。 王雱笑了笑,没接这话。他走到长亭中的琴桌前坐定,朝狄青道:“我为先生弹一曲送行吧。” 狄青对琴棋书画本没什么兴趣,可王雱的曲子一起,狄青便精神一振。 明明那琴弦还是看着还是细得像是承载不了半点重量,这一刻却忽然迸发罕见的激昂,仿佛有千军万马踏过长亭后的山林而来,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战场,才是军人应在之地! 与其在朝中谨小慎微地维系着招人眼红的权位,还不如纵马疆场、上阵杀敌! 马革裹尸,百死不悔! 狄青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仔细听完王雱的一曲,哈哈一笑,朝抱着琴起身的王雱道:“谢了,王家小子。” 王雱站在长亭下,回道:“珍重,狄将军。” 为狄青送了行,王雱便与范纯礼一起回城。到家中后王雱才知晓韩忠彦来过,给他送了个帖子,说要邀他去吃个家宴。 王雱和范仲淹说了这事,范仲淹才告诉他韩琦已经回来了,并且在他们紧张备考时来拜会过范仲淹,这应该就是韩琦请他过去做客。 范仲淹道:“本来朝廷准备将他调回京当三司使,如今枢密使位置空缺了,朝廷便让他出任枢密使。” 王雱一点都不意外韩琦会升官。今年三月,韩琦大佬又在家乡相州修了个昼锦堂,写信叫他的老朋友们——包括但不限于范仲淹、欧阳修等等给他写诗文互吹一番。 欧阳修和他互吹时还出了一桩写进课本里的佳话:本来欧阳修吹的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后来想想这不够好,又追了一封信表示“我给加两个字才更准确”。于是这句就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这表明欧阳大佬写文章十分严谨,字字斟酌,力求完美! 欧阳修可是翰林学士,官家时不时会叫去聊聊文学聊聊人生的人。经他这么一吹,官家也想起还有这么个能臣在相州老家养病,自然会派人去关心几句“病好了没?可以回来干活了吗?我给你个新职位你看看中不中,中就来京城干活吧”。 王雱已经想好了,要是他以后被扔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修个什么摘星台望江楼,写信给苏轼、沈括、韩忠彦等等,让他们给面子来商业互吹一番。 当然,要是苏轼他们也去了鸟不拉屎的地方,那就没办法了,朝里没人不好混啊…… 好在他还是个孩子,暂时不需要思考这么遥远的问题! 王雱拿这帖子去了韩忠彦家。晚饭还没做好,韩忠彦领王雱去书房见韩琦。许久不见,王雱一点也不生疏,见面就喊人,还自行拉了张椅子坐下。 韩琦瞅着他道:“怪不得王翰林说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不客气!”韩琦所说的王翰林自然是王珪,他回朝时碰上王珪时聊过一嘴,说起过王雱这小子。 韩琦在相州时收到王雱的信简直气得不轻,这小子说什么“您是怎么和那么多人当好朋友的,可得教教我”。这是指着他鼻子说他会搞朋党吗? 自从庆历新政之后,官家对朋党二字敏感得很,这话能随便说吗? 王雱老气横秋地叹气:“王叔父又跟您编排我了吧?唉,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到休沐日就坐在一起磕叨,谁不在场就编排谁。”他自己把话说完了,压根不给韩琦辩驳的机会又接着说,“我跟您说啊,您现在可不能编排我爹不洗澡了,他如今不仅天天洗澡,天气干燥时出门还用护霜擦脸呢!” 韩琦:“……” 行吧,说不过这小子。 既是请王雱来吃家宴的,那自然得留王雱用饭。韩琦妻子崔氏在扬州时就颇喜欢王雱,知道他要来亲自做了王雱爱吃的清蒸桂鱼。 秋冬鱼肚肥美,崔氏特地把鱼肚朝向王雱,让王雱多吃一些。 即便将近十年不见,王雱对温柔美好的崔氏还是非常喜欢的,一顿饭吃下来乖得不得了,吃完后还陪崔氏聊了好一会儿——聊得韩琦都瞪他了才美滋滋地起身告辞。 王雱早上送完刚卸任枢密使的狄青,傍晚又去新枢密使韩琦家做客,许多得了消息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王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仅仅才中了个解元,瞧见这消息的人看过也就算了。 第九十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七章 大宋官员三年一磨勘, 就是吏部按照各项指标盘点盘点你的政绩, 瞧瞧你这三年干得如何, 给你升个官或者挪个地。一般来说, 一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当太久的官, 这一点和武将是一样的。 王安石和司马光升到现在这个位置都满三年了, 入冬之后, 他们的任命便下来了,都调回京城当京官。 王安石的官是个肥缺,群牧判官, 是群牧司的一把手,管国家共用马匹的;司马光则任开封府推官。 两个人都升到了五品,领着五品官的俸禄, 当然, 他们如今也不缺钱就是。即使要走,交接工作得早早做好。青州、郓州百姓都舍不得他们离开, 临走那日又是一路相送挽留, 留不住时都泣声满道。 冬日路上走得慢些, 两家在数日后才会师。本来都两家女眷坐在车中都有些寂寞, 会合后张氏与吴氏坐一车, 司马琰与小妹坐一车,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人骑马开道, 路上倒是都有了伴。 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沿途在驿站停歇, 倒没遇上什么劫道的。临近年关, 两家人才行至京城,这一回王安石两人官职都升了,可以租用好一些的院子,这回回京,约莫得住至少三年,王安石愿意多花些钱在宅子上。 他初入仕途时家中不宽裕,与朋友往来于陋室之中也没甚要紧。如今他儿子早早考上举人,往来的又都是门第不差的同辈,左右家中不缺钱了,何必让儿子丢面子? 司马光则选择和王安石当邻居。 反正拦也拦不住,还不如选相邻的院子,两家往来密切些也没人会说什么。 王雱早收到王安石的书信,知晓王安石和司马光都要回京,掐算着日期等他们回来。一听人说他爹已经到了,王雱立刻和梅尧臣告假回家。 梅尧臣与王安石也有些交情,听王雱说要回家与亲人团聚便批了假,允他早退半日。 王雱欢欢喜喜地跑回家,结果一到家就被他爹一通臭骂,说他好好的学不上,请假回家做什么? 王安石正训得兴起,吴氏就闻讯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横了王安石一眼,横得王安石闭了嘴才上前抓着王雱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儿子,殷殷地说:“我儿长高了,可瘦了些,是不是太辛苦啦?不用考太好,咱考上了就行了,不用和人争高低,别累坏了身体。” “一点都不辛苦,”王雱道,“我也是觉得尽力就好,没想着和人争。” 王安石等吴氏嘘寒问暖完,才有机会把王雱拉去书房考校。就这样,吴氏还要说:“你不许再骂儿子。” 得了,就惯着吧! 王安石看了眼在一旁偷着笑的王雱,没辙,只能板着脸出题考王雱。 王雱挺久没和他爹抬杠了,当即就说王安石的题目过时了,自己刷题时已经说过许多遍,快出点新鲜些的! 王安石瞪了他一眼,懒得再理他了,打发他去隔壁见司马光去。 一听司马光,王雱两眼一亮。司马光都回来了,他阿琰妹妹肯定也回来了,见完师父见师妹,一点都不唐突! 王安石见王雱眼睛贼拉亮,又喊住他,问道:“要是明年真给你考中了,有人把你抓去当女婿,你怎么办?” 宋朝婚姻可以不看门阀,女方择婿看才能,看潜力;男方择妇,要么“娶妻娶贤”,要么女方家资丰厚。 家中女儿出嫁时,能够分到一份不薄的家产当嫁妆,大抵可以媲美家中儿子所得家产的一半;若是守寡了、和离了,这笔嫁妆将由女方带走再嫁。 新科进士全都是潜力股,所以多少富商就等着进士榜一贴,来个榜下捉婿! 郎有才,妹有钱,简直天作之合! 别觉得读书人清高不爱钱财,真宗年间就有一桩极其著名的官司:两个宰执与一个寡妇的纠纷,这寡妇姓柴,丈夫死后有十万家财,本要改嫁给当时官居宰执的张齐贤,结果她原夫家的人上告表示不赞同这桩婚事;柴寡妇反手也来了个上告,告另一个宰执向敏中,说他向她求婚不成就撺掇原夫家的人拆她新姻缘。 这闹剧闹到真宗面前,真宗觉得有些丢人,各打五十大板,将两个宰执都给撤了。 这就是家财万贯的魅力,连官居宰执的人都争着要娶寡妇! 因此榜下捉婿之事,在大宋是非常常见的,年年都能促成许多好姻缘。甚至还有一些士子没考上就已经美滋滋地放言说:“现在媒人可都别来找我,等我考上之后各家小娘子争相求嫁,美得很,美得很!” 王雱听到王安石提榜下捉婿,很是得意地说:“这个您不用担心,爹您想想看,我这才十三呢,明年要能中也才十四,按照朝中律例,男子得十五才能婚配,抢了也没用,不作数!”他可是被王安石逼着背过大宋律例的,区区大宋婚姻法难不倒他! 王安石无言地摇摇头,摆摆手让王雱赶紧走,别留着碍他眼。 王雱带着小妹蹦跶去司马光那边,先把小妹送去和司马琰一块玩,自己则去接受司马光难如上青天的考校;顺利过关后,王雱以寻小妹回家为借口找他阿琰妹妹玩去。 两人许久不见,自然有许多事要聊。王雱刷刷刷地画了几张图、借用了司马琰的颜料盒子,哄小妹在凉亭中的石桌上玩填色,自己则拉着司马琰坐在小荷花池边说话。 司马琰如今天天研究药理,给人开方子是不成的,不过在食疗方面倒是有不错的进展,她娘的体虚症都被她调理得很不错。 相较之下,王雱最近的生活就比较乏善可陈了,每天都在学习学习学习! 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聊到饭点,张氏寻出来时就看到两人撇在小妹坐在荷池边对着枯荷说话。 见王雱的手还搭在自家女儿手腕上,张氏不由轻咳一声提了个醒,才招呼道:“都成两邻居了,往后有的是时间可以聊,先吃个饭吧。阿雱,你和小妹也在这儿吃啊,我已经叫人去你们家里说了。” 王雱正一本正经地哄司马琰教他把脉,手还搭在司马琰手腕上摸来摸去耍流氓——啊不,学把脉。张氏咳那么一声,王雱立刻咻地把手收了回去,有点小心虚地跑到张氏身边装乖卖好。 司马琰就是真的很正经了,毕竟学医并不是容易的事,新手入行摸来摸去摸不准脉很正常。她根本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等看到王雱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才发现王雱说要学把脉很有可能是借口,这家伙纯粹是想摸个小手! 司马琰:“……” 司马琰的耳朵后知后觉地微微发烫。 前世他们一直醉心专业,心无旁骛,都不在意情爱之事,无知无觉地度过了青春萌动的年龄。等专业与事业都进入平稳期,他们竟都到了许多人严重的“大龄未婚”年龄,但凡有个走得近些的异性父母都恨不得立刻将他们凑一对。 那个时候,她对父母的相亲安排都是非常抗拒的,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答应与王雱相亲,也是因为好奇王雱是怎么克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痛苦、年纪轻轻就取得旁人艳羡不已的成就,而不是觉得自己和王雱可以凑成一对。 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都还小,父母都不会逼迫他们随便将余生交付给另一个人,甚至还煞费苦心地提防他们早恋——偏偏父母越是提防,他们悄悄用暗号对话、悄悄互赠礼物时感觉就越觉得惊险刺激、快乐无比。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越是逼迫越不想做,越是禁止越是想偷偷试试。 饭桌上,王雱目不斜视,忍住没有偷瞧司马琰,积极给司马光布菜,口里说什么学生伺候老师是应该的。 被司马光瞪回原位,王雱又和张氏说起王安石提的“榜下捉婿”,感慨道:“我爹就是舍不得我成亲,怕我有了小家眼里就没爹娘了,我是这样的人吗?而且考不考得上还不知道了,他这就担心起来了,古人说的‘杞人忧天’大概就是指爹这样的吧!” 接着他又把给王安石讲的那套“我还没有到婚配年龄”的说法给司马光他们讲了一遍。 吃过饭后歇了一会,王雱提议两家人一起去澡堂搓个澡庆祝一下久别重逢。 结果到澡堂子之后,司马光就把王雱在饭桌上的杞人忧天高论给王安石说了。 王雱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好歹也是个君子端方的五品大官啊,居然还学舌! 王安石正礼尚往来地帮儿子搓背呢,听司马光那么一说顿时下了狠手,搓得趴在那儿的王雱疼得嗷呜啊呜疼疼疼地乱叫,眼睛里头泪汪汪的。 委屈啊! 司马光见王雱遭了罪,心里就舒坦多了。谁知道这小子安的是什么心,居然在饭桌上提什么榜下捉婿!这话让张氏听了去,还不得担心她相中的未来女婿给人捉了去? 别看这小子年纪小,心思多得很! 两家洗完澡回了家,王安石拎着王雱回家继续教育,司马光则去书房忙到夜深才回房。 张氏还就着灯光做针线活,见司马光回房了,果真和司马光说起那榜下捉婿之事。 司马光道:“你也听那小子说了,他还没到婚配年龄,怕什么榜下捉婿?” 张氏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小订娃娃亲的都有,更何况阿雱明年十四了,再一年不就十五了?” 他就知道会这样!每回到他们家里,那小子哄得最多的就是张氏,早让张氏把他当亲儿子看了!司马光冷哼道:“那就让他娶去,那又不是你儿子,他要成亲你还能怎么着。” 张氏见司马光绷着一张脸,知晓司马光有天底下所有未来老丈人的臭毛病:怎么看都觉得要拐走自己女儿的人不顺眼得很! 若是真不同意两个小儿女的事,他脸色就不会这么臭了。 张氏笑了笑,没再多提这话题,起身替司马光脱了外袍上炕睡觉。 另一边,吴氏也正替王安石宽衣,同样提了这话题。她和王安石说起张氏给她讲的榜下捉婿之风,问王安石:“你是怎么打算的?” 王安石这会儿也明白了,他儿子哪方面都鬼精鬼精的,对他说什么“我还没到婚配年龄”,一转头又暗搓搓拿这事儿去试探他阿琰妹妹家的态度! 王安石哼了一声:“我能有什么打算,你自去问你儿子去。” 王安石这么一说,吴氏就放心了。 既然两个小的有意,两家又亲如一家,这事哪有不成的道理? 第九十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八章 第二日王雱就被赶回国子监读书。王安石和司马光也各自忙活起来, 到休沐日才有空寻亲访友。曾巩和曾布兄弟俩也在明年开春应考, 目前已到京城, 暂住大相国寺准备春闱。 听闻王安石回京了, 曾巩便携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过来拜访。曾巩妹妹早些年嫁予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 两家有姻亲关系在, 往来起来没那么多礼节。 饭后曾巩独自留了下来, 与王安石坐在炕上聊起应试之事:“没想到我竟同元泽一起春闱。” 王安石道:“你是被孝期耽搁了,今年不就一考就中吗?” 王安石非常佩服曾巩的为人和才识,曾巩父母先后去世, 长兄又体弱多病,前些年也去了,他一力抚养、教导四个弟弟和九个妹妹长大成人, 父亲病故后在家奉养继母, 还一力教导四个弟弟成才,操办弟弟妹妹的婚事。 今科秋闱, 曾巩兄弟四人皆榜上有名, 两个妹夫也没落下! 曾巩叹了口气, 没有王安石那么乐观:“哪有那么容易。”他已经三十六岁, 眼瞅着都要到不惑之年, 说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自古以来都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可自己想卖给帝王家,人家不买你这样的怎么办? 王安石道:“这两年来, 欧阳公一直在御前、在《国风》上提出‘复古’, 摒弃骈文、怪文,追求冲淡中正,提倡文以载道,想来今年春闱会有大变化。” 欧阳修还亲自编著了《韩愈文集》,联合梅尧臣编著的《柳宗元文集》在国子监印书所印刷、由各大书坊上架售卖,大力推广韩柳二人的诗文。有欧阳修开路,有《国风》为导向,近来京城士子的文风瞧着都焕然一新,处处透着清新怡人! 曾巩听了,心里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下来。欧阳修曾经保荐他入太学,对他照料有加,若欧阳修真能影响到这一年的科举,那他就不必为春闱忧心了。 另一边,王雱还在国子监读书。 傍晚用过饭洗过澡回到六人间宿舍里,陈世儒正在看今天梅尧臣发下的讲义,感觉看着脉络分明,顺着讲义把自己学过的东西梳理一遍,对经义的理解顿时变得深刻又清晰。 听到王雱回来了,陈世儒合起讲义,对最近每天看着都美滋滋的王雱说:“听梅直讲说,这讲义是你给帮忙整理的?” 这讲义国子监中人手一份,王雱手上也有,听陈世儒这么一问倒没隐瞒,点头说:“是我整理的没错。” 王雱前世能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工程,挺重要的一点就是他能深入浅出,把疑难问题分解成简单的一个个模块。别人需要十个八个高端人才去执行的部分,经了他的手只需要一些资质平平的人去处理就好。 很多人非常擅长解开困难的难题,只是他们想出的解决方法要让旁人理解非常难,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 而王雱擅长的是把困难的内容变简单。 这《九经》课本就那么一套,王雱把知识框架给他们架起来,再给他们科普点记忆方法、理解方法,配合对应的变式训练,有基础的人对着过一遍基本就能融会贯通,再也不怕什么经义题了! 反正这大半年来他爹不坑他写稿了,梅尧臣他们也不折腾他了,王雱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边复习边整理,赶在过年前把这套自己的复习心得给弄出来。 他把原稿交给梅尧臣让他审核审核,没问题就印出来给同窗们用。 梅尧臣效率很高,连夜看完了,当场就拍板让人下印,没几天国子监里就人手一份了,今天上课更是了不得,连直讲们讲学时也叫监生们拿出讲义翻到第几第几页。 王雱这些准毕业生时间相对自由,没和陈世儒他们一起上课,自然不晓得这事。 陈世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现在就拿出来了?怎么着也得等你考完以后再拿出来吧?春闱前就把会的都教给别人,你是傻的吗?” 王雱知晓陈世儒虽然出身宰执之家,很多想法却深受他生母影响,见他一脸痛心疾首倒不至于觉得有什么。 王雱笑着说道:“就是要赶在春闱前印出来才有用,考完了还有什么用处?国子监里都是同窗,多考上几个不好吗?若是我也考中了,往后还能当个同年,有什么事可以相互照应着。” 陈世儒对着王雱带着笑意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雱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灯,拿了本书坐床上读了起来。 休沐日陈世儒回到家,发现家中又经历了一场大吵大闹,嫡母收拾了东西说要去庵中住些日子,生母则一脸得意地坐在一旁。 此时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愁人的秋雨,陈世儒拦下嫡母:“下雨了,母亲若当真要去也等明日再去吧。” 生母面色一变,死瞪着陈世儒,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陈执中见陈世儒劝下了妻子,便将陈世儒叫到书房说话。 父子俩谈了半日,傍晚放晴了,陈执中悄然命几个心腹家仆将陈世儒的生母张氏送到庵中,叫人好生看着,莫让她扰了佛家清净。 唯一的儿子有长进,想要出去做事,陈执中自然支持。张氏能在京城闹出人命,若是由着她再这样闹下去,不知将来会做出什么——指不定会断了儿子仕途! …… 年关将近,王雱终于可以放长假了。这段时间他一到假期便积极地往司马光家里跑,什么捏肩捶背、磨墨铺纸的活儿都抢着干,把司马光伺候得周周到到!目的当然是,让司马光松口放他去见阿琰妹妹啦! 这天王雱照常哄完他爹,溜达去隔壁找人。 结果一到那边,就见到个生面孔坐在那,脸长得和司马光有些像,只不过年纪大一些,面相也更方正一些。 这人还带来个瞧着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正在那缠着司马琰玩玩具——那玩具还是他以前送司马琰的呢! 王雱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他和阿琰妹妹聚少离多,两个人见面也都聊些要紧事儿,可没那个脸皮一起玩儿那些幼稚玩具! 这小孩谁啊?难道是司马琰表弟? 什么表哥表妹、表姐表弟都是不科学的,瞧司马光和这中年人还有点相像,血缘怕是挺近的,近亲结婚可不好! 王雱心里酸得咕噜咕噜地冒泡,见司马光与那生面孔齐齐朝他望过来,赶紧上前假模假样地见礼,问司马光:“这位先生是谁?” 司马光横他一眼,把生面孔介绍给王雱。原来这是司马光的兄长司马旦,还有他侄子司马康。 一听是伯父和堂弟,王雱就心平气和多了,哪怕表哥表妹这种歪风邪气吹得再猛,堂弟堂姐还是安全的!他立马和司马旦问了好,然后过去陪司马琰一块逗司马康。 欺负小孩——哦不,陪小孩玩这种事,王雱最在行了。 王雱陪司马康把什么军棋跳棋五子棋全玩了一遍,又带司马康到外面玩拿着弹弓打带雪的树枝这种的“男子汉必须会玩的游戏”,轻松俘获了小堂弟的心,直接让司马康成了他的小跟屁虫。 司马琰在屋檐下看着他们闹腾,感觉又回到了刚刚重逢那会儿,王雱轻轻松松当上孩子王,带着他们满国子监乱跑。 在王雱那小弹弓快要把院子里的树给祸害完了的时候,司马光终于察觉不对出来找人。 见王雱把弹弓郑重其事地交给司马康,一脸正直地怂恿司马康去说“是男子汉就要试试看”,司马光忍无可忍地怒喝:“混账小子,给我滚回你家看书去!” 第九十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九十九章 司马光父母皆已离世, 司马旦这个兄长便是家中长辈。知晓司马光在京城脱不开身, 司马旦便带着妻儿到京城与司马光一同过年。 王雱惹恼了司马光, 回到家唉声叹气地和他爹说自己又被赶回来了, 好端端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 王安石简直懒得理他。自家儿子什么尿性, 王安石清楚得很, 乖不过半天!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纵不得的。 司马光家那边一家齐聚, 王安石也收到来自江宁的信。兄长王安仁说家中一切都好,母亲身体也很不错。 这一个年过得热热闹闹,去年上元节没张灯, 今年商户们卯足劲装点着自己门前的街道, 希望吸引更多人驻足流连。 王雱被允许与他阿琰妹妹一起同游灯会,他暗搓搓地让方洪在灯会上放些医学牛人啊奇药异草啊相关的花灯, 就等着花灯会上把灯都赢下来送司马琰。 这叫什么?这就叫投其所好! 王雱计划得很完美, 还准备在灯会上悄悄和司马琰牵个手什么的,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 司马琰多了个堂弟当拖油瓶。 司马康年纪还小, 人多的地方不把他看牢很容易走丢,司马光把这小孩托付给司马琰, 为的就是不让王雱为所欲为。 封建大家长果然难对付啊!王雱颇有些丧气,揉揉司马康的小脑袋, 带他在灯会上横扫千军, 看上什么灯笼就猜谜拿下什么灯笼。最后司马康怀里都塞不下了,王雱才拿下个一对全场最漂亮的,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塞给司马琰,两个人带着一脸满足、毫无所察的司马康溜达去找司马光他们。 司马光瞥见他们手里拎着的“情侣灯笼”,没作声,由着他们挤在那儿看烟花。 王雱趁着所有人都往天上看,偷偷越过司马康去勾勾司马琰的手指头。 司马琰转头看他,天上焰火绽放,应在王雱带笑的眼睛里,绚烂而明亮。 王雱见司马琰耳朵微微地红了,但没挣开,立刻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手挤进司马琰手掌里,轻轻地收拢五指。 牵住那独属于女孩儿的温软手掌,王雱心里也像是嘭嘭嘭地炸着烟花——滚烫滚烫的,又冒着一朵朵花儿。 去年王雱看着新科士子被榜下捉婿,便想到这件事也会在自己参加春闱时被提及,只是那时司马琰不在京城,他又觉得这事儿离自己很远,也没放在心上,根本没去考虑。 秋闱张榜之后,他收到王安石的信,知晓王安石和司马光三年任期满了,年底将会一起回京。 年前王安石一提“榜下捉婿”,王雱就明白了王安石的意思,他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两世为人,王雱都没好好计划过怎么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前世是因为他一直没有遇到心动的人,没打算以结婚生子为目的随意地建立婚姻关系;这一世则是因为年纪还小,还想好好享受一下可以放肆捣蛋的日子。 若是抛开一切考虑——不去想司马琰是不是这个时代最理解自己的人、不去想两家父母是否早已属意他们的婚事、不去想是否适合是否需要,他愿意和司马琰共度余生吗?答案是愿意的,前世如果没有一起遭遇意外,他们也许也会走到一起。 司马琰有着他所没有的一些特质:聪明而内敛,直率而单纯。 她曾经所在的世界与他曾经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他行遍大江南北、与形形色色的人往来,而她醉心专业、常年留守实验室也不觉寂寞。若是他们再相处久一些,也许她会成为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的港湾。 只是他们意外来到了这个时代。 司马琰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所有她知道的、她会的,全都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他。 王雱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相反,他有很多欲望,前世,他想往上走,想证明自己,想无时无刻表现得足够完美;今生,他想享受人生,想结交朋友,想帮他爹和许多人实现他们哪怕穷尽一生、赔上一切也要去做的事。 他还想放纵自己随心而为,追求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 比如爱情。 王雱专注地注视着司马琰。 司马琰抬眸与王雱对视,感觉交握的手掌有些发烫,明明是冷冷冬夜,她掌心竟还渗出细细的汗来。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司马光他们还站在一边呢! 司马琰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轻轻回握王雱的手掌。 两个人虽然都活了两辈子,但这双手交扣地牵手还是头一回。他们都怕司马光他们注意到,便悄悄地把交握的手往下挪了挪,佯作专注地看向天上嘭嘭嘭响个不停的烟火,直至烟火快放完了,他们才飞快松开手。 瞧瞧他们上辈子都错过了什么? 早恋多刺激啊! 回到家的时候,王安石还奇怪地瞅着王雱问:“瞧你乐得跟偷了蜜似的,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了什么事儿?” 王雱立刻把美滋滋的笑给收了,坚决否认:“没有的事,我天天都这么乐。”要是让他爹和司马光知道他们牵了整场烟火的手,他的腿怕是要打断了! 王安石一想也是,他儿子还真是天天都乐呵得很,也就没再逼问。 王安石趁这机会和王雱把话说开了,问他乐不乐意娶他阿琰妹妹,要是乐意就趁着司马旦还在京城,他叫媒人上门讨个草帖子合合八字,赶在春闱前先定个亲。他要是不愿意,那就先等等,瞅瞅到时他要是真考上了,被人抢回家了,可别哭着喊着要家里出面讨人。 王雱耐心听完王安石的威胁,才笑眯眯地说:“那肯定是乐意的啊!” 王安石横他一眼,让他睡觉去,剩下的事不用他管了。 剩下还真没什么事了,两家交换过草帖,拿去合八字。合八字这事儿,只要没特别情况,一般都是大吉大利的,没谁会在这种事情上寻晦气!于是趁着司马旦还在京中,两家正式交换了细帖,写明祖上情况、儿女姓名年龄,算是正式定下了两家的婚事。 订婚之后,王雱本来兴冲冲地跑去司马光家想光明正大找司马琰玩耍,结果连他未来岳母都说“订婚之后男女不能随意见面,要不然不吉利”,直接连人都没让他见了。 王雱傻眼了,忍不住嘀咕:“没订婚前都能见的,怎么订婚后就不能见了?” 司马光冷哼:“订婚前就不该见的。”定下婚约之后,司马光管教起王雱来就更严格了,“别一天到晚往这边跑,好好温习,三月就要春闱了,到时没考上可别回来哭鼻子。” 王雱好歹也是个被许多人盖章过的学霸,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藐视过,他辩驳:“考多靠前不敢保证,考不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司马光道:“话不要说得太满,考完再说吧。” 没见着人,王雱只能愤愤地回了家看书去。第二日他就回国子监和小伙伴们一起闭关去了,在别人面前丢面子可以,可不能在未来老丈人面前丢面子! 其他人见王雱一副发愤图强的模样,都有些惊异,因为以前王雱学什么都很轻松,没耽误他玩儿,难道这是想在春闱上一鸣惊人? 面对小伙伴们的疑问,王雱叹息着说:“我昨儿不是请假了吗?我是回去订婚的。” 其他人听了都一愣,沈括倒是知晓一点情况:“……是和你小师妹?” 王雱坦然承认:“对啊。” 苏轼道:“订婚是好事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王雱唉声叹气:“要是早知道订了婚就见不着人,我就不那么早订婚了!这回去也见不到人了,我不看书还能怎么办?”说起这个王雱还有点生气,“我未来丈人还说我要是考不上会回去哭鼻子,我怎么能让未来丈人把我瞧扁了!” 苏轼几人听了一阵无语。苏轼道:“婚前能见上一两面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不让你见才是正常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王雱不理他们了,和他们这些安于现状、不知反抗的人没话说!看书备考去! 休沐日,王雱就开始反抗了。一大早爬树翻墙,悄悄爬去人院子里蹑手蹑脚地跑到司马琰窗外,笃笃笃地敲窗。见没人应,王雱又笃笃笃地敲了敲,这回窗户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王雱咻地从背后变出两枝梅花,递给刚刚梳洗完毕的司马琰:“我刚从国子监里采的,挺香,你插房间里摆着正好。” 司马琰压着声音问他:“你怎么进来的?”大门没开呢! 王雱示意司马琰站在那儿看着,当场给司马琰表演爬树翻墙,然后坐墙上笑眯眯地朝司马琰挥挥手,露出几颗白白亮亮的小白牙。 司马琰:“……” 王雱翻回自己院子里,正要从树上滑下去,就看到自家老爹正站在树下等着他,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王雱一脸自然:“爹,我发现爬树有利于锻炼筋骨,”他轻松利落地从树上跳回地面,有模有样地瞎扯淡,“像这样多伸展伸展手脚,能长高!您看看,我是不是又比去年高多了?” 王安石冷哼:“不比去年高的话,你得当侏儒了。” 王雱只能不吱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跑去问他娘早上吃什么,他饿啦! 接下来王雱时不时和他阿琰妹妹暗度陈仓,悄悄送这送那。司马光不是眼瞎的,很快察觉了他的翻墙行为,某次逮了现行之后威胁他再干这样的事就把树给锯光,回头他还得负责赔偿这里头的损失! 王雱没办法,只能安心读书去。 到三月初,各地前来应试的举子都来到了京城,要参加礼部试。开考之前,官家会抽出时间见一见当年应试的举子们,接受他们的朝拜。 王雱等人得了通知,早早过去等候进宫朝拜。结果到了地方之后,王雱被眼前的人山人海给镇住了,这怕是有几千人,还操着各地口音,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聊着,有认同乡的,有聚众闲聊的,有相互结交的,本来声量都不高,凑到一起听着就热闹极了。 礼部的官员显然也有些焦头烂额。这么多人,□□礼仪是不可能的,要吼他们列好队都难!为了不冲撞到官家,礼部在举子们面前设置了围栏,不让他们往前挤。 沈括也悄悄和王雱八卦:“有的人可能一辈子只这次机会能见到官家,所以特别激动,我听说前几年还有站在后排的人让别人把他抱起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王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大概就是普通高中学生看晚会精彩节目时直接站椅子上一样!王雱不太相信:“不能吧,进宫朝拜不该是挺严肃的吗?” 王雱刚质疑完,就听隔壁有人商议:“等会儿我先把你抱起来,你看清楚了就轮到你抱我。” 沈括看向王雱,眼睛里的意思是“看吧,我没说错吧”。 王雱:“……” 这些读书人也太不讲究了! 第一百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百章 眼看朝拜的时辰近了, 礼部官员喝令众人肃静下来, 叫解元排到前面, 其中王雱年纪最小, 是国子监解元, 姿仪更是出众, 礼部官员便让他排到最前头的班次。 即便礼部官员发话了, 后面的人还是有些嘈杂,都自以为声音很小地交头接耳着,更别提将队伍排整齐。 王雱见礼部派来的官员都是生嫩面孔, 显见也是刚当京官不久,被差遣来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赴考举子之中有的是多年不中的老油条,有的是什么都不懂的边远考生, 也有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 要把他们管束好实在太难了。 礼部派来的主管官员镇不住场,宫中司仪们也不好管得太过, 谁知道这些举子里头会不会出个宰执? 方才国子监生员都散落各处, 王雱大致扫了一眼, 上前与礼部官员轻声耳语几句, 便招呼苏轼他们出来, 召集所有今科应考的国子监监生负责编整队伍。 不服管的人自然也有,不过国子监监生大多有过丰富的列队经验, 每天跑操都排得整整齐齐的,引经据典又绝不输人, 偶尔遇着个顶牛的, 监生们都能一个个典故往外抛,明里暗里表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懂得礼义廉耻。 不到一刻钟,几千人便齐齐整整地排好了,虽说在排位方面还有些争议,但眼前的几千人也算是排出了往年少有的整齐队伍。王雱早已回到前列,乖乖巧巧地朝礼部官员露出个腼腆的笑,在礼部官员的注视下回到自己位置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重大朝会一般在大庆殿举行,大庆殿前有个宽阔的广场,可容纳数万人,举子们便是被安排到这个位置等待官家出来说一声“同志们辛苦了”——哦不,出来勉励一下临考考生。 后世各种建筑见多了,王雱头一回入宫也不觉多震撼,再加上刚才被沈括科普了举子们举高高围观皇帝,王雱就更平常心了。在宋朝毕竟不会因为你御前失仪就把你拖出去打死! 这边列好队等待官家出现,里头等着朝会开始的官员们也在谈论着举子们入宫朝见的事。 有人还讲起了讽刺笑话:“入宫朝见时班次不整齐的有三种东西,你们猜是哪三种?”没人接茬,他自己又毫不尴尬地把话给接了下去,“骆驼,外邦人,还有举子。” 其他人或知道往年举子们的失仪,或自己就亲眼目睹过,都不搭话。都是国家的未来栋梁,读书人哪!连个队都排不好,不知礼仪、争先恐后地抢着一睹圣颜,像什么样子! 此时官家正在文德殿中稍作休息,听身边内侍史志聪禀报外头的消息。 史志聪已派人去查看大庆殿前的情况,听了小内侍前来说明完外面的变故,便一五一十地回禀给官家:“起初举子们也乱糟糟的,不过很快有个年纪颇小的解头出列请示,接着那解头召集了国子监的监生们把举子们都约束好了,队伍排得整整齐齐,底下的人都说着实罕见哩!” 许多人口头上会将解元称为解头。 一听史志聪说“年纪颇小”,官家立即想到了国子监那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小孩。作为每回春闱都要被举子们围观一次的人,官家对这些不知礼仪的举子们也很是头疼。 能让国子监监生们都站出来帮忙管束其他举子的,怕就是那小孩吧? 听史志聪回禀说举子们排得整整齐齐,官家也来了兴趣,不再候在文德殿内,提前一些去大庆殿见过百官,而后带着文彦博、富弼等人走出殿外去接见今科赴考的举子。 还未走近,官家已看见站在前排的王雱。哪怕是摆在数千人中,这小孩也是十分扎眼的,模样俊秀,身板挺直,哪怕站在举子们之中显得身量不高,可那也是因为年纪关系! 礼部官员提示王雱等人行拜礼,王雱等人早学习过该如何拜见官家,当即朝着官家行起礼来。 可惜的是只有解元班次的人礼仪学得比较好,其他人排队时还算整齐,行起礼来就勉强多了,只能左顾右盼,依样画葫芦地照搬周围人的动作,更有不少人借机悄悄窥探圣颜。 虽说礼仪方面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没有往年那种乱成一锅的感觉,站在官家身后的文彦博、富弼等人都觉得今年的举子们表现得很不错。 官家温言免了他们的礼,说了一段文绉绉的勉励话语,期间目光在举子们身上逡巡,最后才落到前排的王雱身上,表示朝廷很期待他们的到来,希望他们都能在礼部试中发挥出色、金榜题名。 总之就是很官方的演讲。 官方归官方,王雱总觉得官家有些话是看着自己说的,这大概就是大领导的独特技能:永远能让你觉得大佬在关注你,让你更努力地表现表现! 王雱边在心里嘀咕边和其他解元一样站得笔直笔直,朝站在石阶上的朝中大佬们露出腼腆的笑容,一副见到大佬高兴得不得了又有几分不知所措的乖巧模样。 前排的解元班次里头有三五十岁的中年人,有二十来岁的青年人,相貌各异,高矮不一,一望过去乌压压一片,很难辨认出都有那些人。 可这么三百来个解元之中,王雱这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绝对是最显眼的,不仅仅是因为年纪小,还因为他有着第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好感的好相貌。 文彦博一看就觉得这小孩不一般,虽说朝廷选才是不看相貌的,可官家历来爱用长得好的人。 若这长得好的人再有个“少年天才”之类的名声,那更是对官家胃口了!慧眼识珠挖掘出个长得好、学问好的天才少年,让对方一步步走往高处,倘若对方争气些青史留名了,岂不是成就了一桩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 文彦博注意到的,富弼也注意到了。富弼还注意到官家的目光落在王雱身上时停留最久,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文彦博,正巧对上文彦博同时望过来的目光。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转开眼,随着官家一起回了大庆殿。 举子们见官家要走了,都站在原地目送,怔怔地望着巍峨漂亮的大庆殿出神,直至朝会正式结束才怅然若失地在礼部官员的示意下离宫。 春闱在即,没多少人有玩耍的心思,经官家一鼓舞更是个个都壮志昂扬,急着归去闭门抱佛脚。王雱见沈括几人也是心系春闱,也没搞事情,乖乖回去和众人一起读书。 …… 开考当日,礼部贡院大门开启,举子们陆陆续续通过“安检”入内。等都齐聚贡院之内,主考宣布锁院,与举子们相互行了礼,即可按照号数对号入座。 王雱发现现在的礼部试远不如前辈们所说的那么辛苦,甚至还有专人给应试举人准备茶水,位置也拾掇得干干净净,舒适无比。 这回王雱的座位依然很显眼,能被主考官一眼瞅见。同样的,王雱一抬眼也能瞅见主考官,今科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上回他在见过的欧阳修! 除了欧阳修之外,还有王雱见过的王珪、梅挚以及司马光的好友范镇——就和司马光以书信形式讨论了几万字大乐的那一位,还是司马光同年的省元呢! 再瞅瞅另一位,也有些眼熟,好像是韩宗师他爹韩绛,难怪韩宗师又得去考别头试! 大佬云集! 王雱只瞅了一眼,立刻乖巧地等着考试开始。 相对于后世的高考、国考,这场大宋国家公务员考试录取率算是非常高的了,每轮科举光是走王雱这样进士科录取的进士、同进士就能达到三百多人。再加上诸科考试(比如专搞经典研究的明经科、专搞法学研究的明法科等等)以及格外录取的“恩科”,一年遴选出来的公务员可以超过一千人。 所谓的恩科就是要么连考十五次都没中,要么年满六十还在考的,都给你录取进来。一个人能坚持考十五次科举,那得是多大的毅力!也算是一种特殊人才了! 所以哪怕所有类型的考生加起来可达到一万多人,录取率也能达到十比一的比例! 国考能有这种通过率,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反正王雱坚定地相信自己不会成为那不幸的十分之九。 考场中的王雱镇定作答,外头的人却并不安宁,王安石看起来很镇定,实际上一早起来就心神不宁,去当值时更是怎么都看不下文书,趁着同僚都不在便在屋里来回转悠,恨不得立刻等到春闱结束,好叫他儿子把文章默写给他看看。 至于经义题,王安石觉得王雱学得比他还精通,毕竟王雱考前都能给同窗们写“考试大纲”教人按纲复习了。 今科主考是欧阳修,其他人王安石也略有交情,只是交情不深,几乎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对儿子的文章,王安石还是有信心的,只是各花入各眼,也不知考官会不会觉得他儿子年纪太小,要先压一压他! 王安石来来回回地转圈,既觉得压一压也挺好,免得锋芒太盛招来祸端;又觉得自己儿子哪儿都好,凭什么要压着呢?这一焦急,急到了春闱结束。 王安石本来想去接儿子,又觉得第一次考春闱而已,跑去接人好像不大好。等他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走到礼部贡院门口,一问,才晓得儿子和几个小伙伴居然早早交了卷跑了,说要去外头吃点好的补补这些日子损耗过度的身体! 王安石面色不愉地回到家,吴氏还和他说儿子早考完了,叫人带话回来说晚饭和同窗们出去吃,让厨下不必做他的饭了。 王安石哼了一声,转身去书房关着了。 小妹眨巴着水润漂亮的眼睛,奇怪地问吴氏:“娘,爹看起来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吴氏笑道:“大人的事儿你不必管。” 小妹乖乖地“哦”了一声,可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也不高兴哥哥一考完就和别人去玩,都不回家——爹一定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开心!” 吴氏笑而不语。 儿子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做、有自己的友人要应酬,哪可能和小时候一样好管束。只要儿子有出息、活得也快活,吴氏觉得怎么样都很好。 王雱到天色擦黑才回家,一听吴氏和他说他爹关着书房门自个儿生闷气,马上跑去给他黑着脸的爹献殷勤。 王安石本来挺气,对上儿子又消了火,只叫王雱给他默写文章。王雱记忆力好,自己写的文章自不会忘记,当场给王安石都默了出来。 王安石看完了,长吁一口气,稍稍心安了一些,又让他带着文稿去隔壁,问问他未来老丈人的意见。 王雱见他爹不生气了,还主动给他制造机会去司马琰家,立刻给了他爹一个大大的拥抱,而后撒开腿就往外跑。 王安石冷不丁地被儿子抱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等王雱跑远了才回神骂了一句:“这混账小子!” 王雱带着文章去见司马光,司马光看完了,很保守地给了个“还可以”的评价,然后依然没给他机会去见司马琰,只赶他去找范仲淹,把文章给范仲淹看看。 王雱对这种类似考后对答案、还要一对对三家的行为很是不乐意,不过几个长辈都想早早了解一下他考得怎么样,王雱自然得亲自奉上,当即又跑去范仲淹那儿让范仲淹看文章。 范仲淹对王雱的文章很满意,他知道王雱的水平,本就不太担忧,看完后比王安石和司马光坦率多了,直接夸王雱写得很不错。 王雱见范仲淹精神不好,知道春天多雨,范仲淹的腿脚可能又开始酸痛了,当即让范仲淹躺下给他揉按了好一会儿。 见范仲淹神色舒缓下来,渐渐有了睡意,王雱又抱出琴弹了两首柔缓放松的曲子把人哄睡了,才悄悄退出房间。 出了房门,王雱撞上了范纯粹母亲。范仲淹元配李夫人去世后,续娶过两任妻子,范纯粹母亲是第三任,约莫才三十来岁,性情很柔和。 见王雱出来后范纯粹母亲便和王雱讨曲谱,说他若是中了进士就该忙碌起来了,再不能像现在这样经常来给范仲淹弹些安神曲子,她也粗通琴艺,想学几首曲子帮范仲淹入眠。 王雱自然一口应了,表示到时会让范纯礼转交。 王雱回到家,把司马光和范仲淹的话都给王安石说了,着重强调范仲淹夸他写得好! 王安石绷着一张脸,坚决不给王雱翘尾巴的机会:“到底好不好,还得等放榜那日才知道。” 可一打发走王雱回到房中,王安石却又忍不住和吴氏分享喜悦:“我看雱儿这轮是十拿九稳了。” 若叫王安石自己来评判,他儿子自然是能得一甲的,但他怕自己判断得不准,才叫王雱去找司马光他们。现在司马光和范仲淹都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 吴氏听王安石这么说也很欢喜,夫妻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睡下。 进士科考试是糊名的,也就是不让评卷人瞧见考生名字;为了防止考官从字迹认出人来,还有誊写一遭,也就是叫专人把试卷抄写一遍再送上去。 春闱结束后,负责誊写的官员便马不停蹄地标准字体开始抄录试卷。 等全部卷子都誊写好了,主考官才带着其他人开始阅卷。 欧阳修是今科主考,责任重大,精神绷得比考生还紧张。直至答卷都送到考官们面前,他才长舒一口气,与王珪等人一起开始阅卷。 这一年欧阳修拟定的取用标准和往年不一样,偏文、怪文着黜落,陈腔滥调也不选,只挑一些立意明确、文风简明中正的。 这一类文章,欧阳修一直很看好曾巩,每回收到曾巩的文章都喜爱不已,翻来覆去地研读,如今他阅卷时也时不时会冒出“这篇文章指不定是曾巩写的”之类的感觉。 欧阳修是又期待又矛盾,因为若是真认了出来,欧阳修反倒会很为难,名次给高了吧,会有人说他徇私;名词给低了吧,自己心里不乐意。 他叹了口气,算是明白为什么要设置别头试了,遇上自己熟识之人还真不好处理! 欧阳修复核着手上的答卷,忽听范镇赞道:“好文章!” 其他人改了半日卷子,都有些乏了,闻言精神大振,都问:“来,给我看看?”范镇手上那答卷当即在所有考官之中转了一圈,最后才转到欧阳修手上。 众考官都觉这文章结构严谨,中心明确,文辞更是清新不流俗,看着叫人如饮甘醴。 在读了两三百篇“应试作文”之后,看到这样一篇文章着实耳目一新。欧阳修见所有人都觉得好,便将它单独放到一边,招呼其他人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文章。 王珪一向喜爱好文章,虽说这文无一华美辞藻,读来却无一字不雅致。 阅卷本就是个容易疲累的工作,尤其是很多文章在王珪看来着实难以入眼,他便和欧阳修道:“那卷子先放我这边吧,我判卷累了,就拿起来看一看,好舒缓舒缓精神。” 一听王珪这么说,其他人竟都有些意动,在座都是正经进士出身,也走过科举这根千军万马挤着走的独木桥,对文章的审美自然非常高。 要他们看那么多一般士子写的文章,相当于让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去吃清菜小粥,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心情肯定不太好! 王珪这个“摆篇好文章在手边随时改善改善心情”的设想很快被贯彻下去,每个人都挑出一两篇摆在手边,批卷累了就拿起来细读一番,只不过看来看去,效果最好的还是范镇挑出来的那篇。 倒是范镇,只看了第一回便没再看,勤勤恳恳地认真批卷。 等数千份答卷终于改完,到了排名的时刻,第一毫无争议地给了那份众人用来“改善心情”并且效果极佳的文章,其他“舒缓疲劳”效果不错的文章也排在了前列。 当然,诸考官都没打算把这件事宣诸于口,以免传出去后落人口实! 欧阳修对着原考卷核定排名时,赫然发现那份众望所归的答卷属于今科年纪最小的考生,满打满算这小孩今年也不过十四! 这样真的好吗? 欧阳修有些沉吟。 有年长的考官看出欧阳修的犹豫,提示道:“去年年初官家生了场大病,四月又遇大灾,因此去年九月改元‘嘉祐’。嘉者,美也;祐者,助也;今科群英荟萃,奇才辈出,不正应了‘嘉祐’之意。” 欧阳修一听就明白了。官家身体每况愈下,且又子息艰难;去年黄河决口,开封遇灾,不管朝廷还是百姓,都需要点能鼓舞人心的好消息! 若是让欧阳修曲意逢迎,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这答卷经众考官一致核定,分明就有排第一的资格,何不顺水推舟应了这事? 对官家,欧阳修是十分敬服的,他勤勉而宽和,遇事不会专横独断,总能听取朝臣的意见,哪怕被当面喷得满脸唾沫也不会真正怪罪于谁。 正因如此,欧阳修对官家也于心有愧。作为一个男人子息艰难,亲儿接连早夭,不仅无人宽慰,他倚重的朝臣们还都在他重病痊愈后上书要他选立宗室子! 欧阳修也是曾上书的人之一。 于朝廷,欧阳修问心无愧;于官家,欧阳修始终心怀愧疚。 既然这小孩文章出众,公布出去也无人能质疑,那这场省试出一个史上最年轻的省元也无不可! 欧阳修亲自写下今科进士的第一个名字,而后就是第二、第三、第四…… 这名次,只是省试的排名,具体入选的三百余人如何定出身还得看殿试结果。 殿试之后,前三都为一甲,属于“进士及第”;前二百为二甲,属于“进士出身”;余下的百余人则是“同进士出身”,意思是虽然水平没进士那么高,但还是勉勉强强给你个类似进士的出身吧。 而状元、榜眼之类的都属于民间称呼,一甲第二名、一甲第三名都乃榜眼,意思是第二、第三名立于状元之侧,宛如其两眼。 欧阳修把名单拟好,让考官逐个核实,确定无误后才上报。 同一份名单,也由礼部官员统一张贴出去。 此时历年春闱张榜处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应考的士子、忠厚的家仆、设了赌局的关扑爱好者等等都已赶早等候在外头。看见礼部官员拿着三张红榜走出来,人群立刻躁动起来—— 春闱放榜了! 第一零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一章 放榜这日王安石还在衙门当值, 同僚都看出他心绪不宁, 打趣说让他找借口去礼部问问看。 王安石强辩道:“没有的事, 就我儿那岁数, 考上是喜事, 考不上也不是坏事。” 王安石没等待多久, 竟有人过来朝他贺喜:“介甫, 恭喜啊!” 王安石镇定地问:“何喜之有?” “你还不晓得?”那人立刻把第一手消息告诉王安石,“你儿子得了省元!十四岁的省元,纵观古今, 前所未有!” 其他人闻言也大吃一惊,都聚拢过来朝王安石道贺:“这回你可推不掉了,你可要请我们吃酒啊!”“就是, 别的事你可以不请, 这种大喜之事你可不能省!”“对的对的,得请, 让我那劣子也沾沾喜气!” 王安石还有些发懵, 他知道自己儿子文章写得很不错, 还揣度过考官们会不会因为他的年纪把他的排名往后压。可儿子得省试头名这种事, 王安石是没想过的, 一来年纪摆在那,二来儿子的文章不一定让主考喜欢。 听其他人都起哄完了, 王安石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对同僚们说道:“一定请。不过今日不行, 今日我得回家。” 同僚们自然没为难他, 都约明日。 下午一下衙,王安石便急匆匆赶回家。家中也早得了消息,不少人都登门恭贺,吴氏刚送完一批人呢,转头便见王安石回来了。两人都欢喜不已,齐肩走进屋说话。 王雱这会儿在司马光家。他刚和范仲淹说完话回来,走到司马光家门口又忍不住探头探脑往里看。 司马光正巧下衙,便将他提溜进屋,板着脸训道:“都考省元的人,还这么鬼鬼祟祟像什么样?” 王雱在心里嘀咕,考了省元还不是被你们当孙子一样训。不过见司马光脸色严肃,王雱没敢把话说出口。 司马光见王雱又装出乖乖巧巧的模样,有点头疼。他与范镇素来交好,范镇也是今科考官,因着儿女亲事,司马光在考前都没与范镇见面。 今日办差时偶然遇上了,司马光才得以第一时间知晓王雱得了省元,还知晓王雱早已简在帝心的事。 范镇给司马光说了,王雱考上后谨言慎行还好,要敢弄出什么事情来,台谏那边正摩拳擦掌等着呢,一个不好连着欧阳修、王安石、范仲淹他们也一并弹劾了。 王雱什么性格司马光自是知晓的,要他安安分分绝对是痴心妄想。劝是劝不了的,教又教不动,司马光只能把范镇的话转述给王雱,让他自己看着办。 王雱一听,震惊了,这么刺激的吗!他这还没当官呢,怎么就被台谏盯上了? 台谏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部门,台官是监察御史、御史中丞、御使大夫之类的,负责纠弹,简单来就是摆事实讲道理喷你这事干得不对;谏官就是谏院那边的,负责规谏,简单来就是捋起袖子告诉你该干点事了以及这事该怎么干才对! 王雱小心翼翼地和司马光讨教官场规则:“要是他们骂我了,我能骂回去不?” 司马光没好气地瞅他一眼。说:“真要觉得冤屈了你可以上书自辨,骂回去就不必了。” 王雱对单方面被喷这种事不感兴趣,顿时表示自己会当个乖孩子,不吵不闹腾,大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马光不太放心地看了看他,没再训人,打发他赶紧回家去。 王雱见还是见不着人,只能无奈地溜达回家。 王雱一走,司马光便打起门帘进了书房。张氏正带着司马琰在刺绣,见司马光进来了,搁下手里的绣活问道:“阿雱回去了?” 司马光看了眼同样停下绣活的女儿,说道:“我走到家门口时看到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才揪进来说他几句,再不回去介甫在家怕是要等急了。” 司马琰想象着王雱偷偷摸摸想溜进来的模样,唇角染上了一丝丝笑意。 张氏道:“你就别老训阿雱了,哪家孩子能有在这个年纪就当省元?”一想到两家儿女已经定亲了,张氏就欢喜不已,谁家找女婿不想找个出挑的?反正,她怎么看王雱那孩子怎么满意。 见妻女都如此,司马光摇了摇头,没再多说。 王雱那小子还没当上官,就已经被那么多人给盯着了,往后他要是捣腾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来还不得变成众矢之的?再想想王安石在信上和他商量过的那些“新法”,司马光更觉得未来肯定不会太平静,这对父子绝对是搅风搅雨的能手! 既然决定把唯一的女儿许给王雱,司马光心里也已有了准备。 若真有不得不为的事,那便为之! …… 春闱放榜之后,国子监把榜上有名的人都找回去教授殿试礼仪。这回人不多,可不能再像举子朝拜时那样丢丑,人少容易被记住! 胡瑗听说了大庆殿前发生的事,对王雱等人的表现很是满意,最近看着他们都挺慈眉善目的。苏轼的排名也很靠前,倒是国子监大考时排在第二的章惇掉到了后面去,竟比他侄子章衡还要落后一些。 说是侄子,实则章衡比章惇还要年长几岁,章惇乃是他父亲章俞的私生子,不过待人宽和有礼,相貌又出众,在同辈之中名声很不错。得知自己的名次后,章惇少有地沉默了,独自去闷头准备殿试。 苏轼看到自己的排名倒是很开心,悄悄和王雱说起自己这些天一直有些忐忑的事儿:“我一直担心会出问题呢,这次我用了个虚构的典故,不晓得考官有没有看出来。” 王雱被苏轼说得有点懵,奇道:“你虚构了什么典故?” 苏轼又悄悄给王雱念了一遍,他写的是这样的:“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意思是尧当皇帝时,皋陶给他干活,要判人死罪。皋陶说该杀了他,尧说该宽恕他,两个人来回扯皮,都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王雱回忆一下自己看过的典籍,还真没见过这个典故。这是虚构名人事迹啊!只要胆子大,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尧帝和皋陶之事,等闲人还真不熟,所以被苏轼给蒙混过去了! 苏轼道:“我都没敢和我爹说,怕我爹骂我,可憋死我了。” 王雱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等殿试结束后再和人宣扬他的丰功伟绩。他瞅了苏轼一眼:“你可得再忍忍,别再和人说了,殿试这关还没过呢!” 苏轼道:“我晓得的,这不是憋得厉害才找你说吗?”对王雱的人品苏轼是很信任的,虽说王雱这人鬼主意多,可还真没害过谁,王雱帮人的时候更多。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又和其他人一块准备殿试去了。 殿试来得并不慢,月中便要开始了,考场设在崇政殿内,考题由官家亲自出。为了防止考官、学生结党,殿试的主考官乃是官家,也就是说决定赐予什么出身的人是官家,每届进士都属于天子门生! 考生殿试之前要先去“请号”,就是去交考试费顺便拿考号,好在考试当天对号入座,丢了这张考号是不给进的。 这活儿一般安排在各个书坊里,书坊顺便提供装订答题纸和租借殿试桌椅服务。 对应试举子来说,考个试前前后后要花的钱可不少。 首先是考试答题纸得自备,在答题纸首页要附上“家状”,也就是你家住何方、祖上有什么人、考过几次科举等等详细信息。然后你还得备上一套桌椅,因为殿试前几日你得给贡院交纳自己要用的桌椅,方便贡院布置考场。 各家书坊、书铺为了吸引士子们到自己书坊来,大多已经跑去贡院那边寻求合作,积极为士子们提供一条龙服务,只要你给够了钱就能很省心,舒舒服服、毫无烦恼地去考试! 甚至还会送你一本《御试须知》。 实在没钱也没问题,还可以先和书坊赊账,书坊很乐意在举子身上投资。 方氏书坊也是贡院选定的定点书坊之一,王雱自然带着小伙伴们去预定了殿试一条龙服务。 天还没亮,王雱便被苏轼他们叫醒了,一行人出发去请号。 王雱原以为自己一行人已经够早了,结果到那以后早就排了长长的队伍。 探出脑袋往前一看,王雱瞅见吏部官员坐在中庭逐个给他们发考号,场面看着有点严肃也有点无趣,不由小声和苏轼、沈括商量:“我们马上要离开国子监了,要不要给梅直讲他们送点好东西?” 苏轼一听,觉得有理,问道:“你觉得送什么好?” 王雱道:“送俗物的话太俗气了,我怕梅直讲他们会把我们赶出门,要不我们给国子监做些石椅在树下供人歇息,顺便在上面刻点字,让师弟们可以了解一下梅直讲他们的厉害之处!” 沈括赞同地点头:“这主意不错。” 王雱道:“比如梅直讲骂人的诗啦,胡直讲训人的话啦,杨直讲发飙时爱冒的口头禅啦,最好在椅背上刻上他们的画像,这样才够形象。画像我已经想好模样了,改天画出来给你们看看!要是时间赶得及的话,我顺便让人赶做一批小玩偶,我们这些同年们人手一套,铭记师恩,永不相忘!” 到时一溜喷火的小老头儿齐刷刷排开,多可爱! 苏轼:“……” 沈括:“……” 苏辙小心翼翼地抒发自己的疑问:“梅直讲他们看到了真的会高兴吗?” 王雱对此信心满满:“一定会的吧!” 几人边说着话边往前挪,王雱将自己的伟大设想完完整整地告诉小伙伴之后,他们也都挪动到前排。王雱立刻摆出自己的乖学生模样,签名画押,从吏部官员手里接过属于自己的号牌。 万事俱备,只等殿试了! …… 短短数日,转瞬即逝,眨眼到了殿试这天。 考生们早早到了崇政殿外,对着礼部张贴出来的座位表查找自己的座位,乖乖站在外头等着朝会结束。 常朝结束之后,便有内侍官出来引士人们按照省试名次入内。 王雱得了头名,排在最前列,入内后规规矩矩地朝着官家躬身一拜。抬头见官家正望着自己,王雱没放过刷印象分机会,立即朝官家乖巧一笑,按照内侍的指引躬身再拜,然后寻到自己的位置对号入座。 考场四周都设有帷幔,王雱抬眼瞧去,依稀能看到帷幔外面立着一些人,约莫是内侍和负责殿试的官员。 殿试开始之后,有人将考题发了下来。这是官家出的题,按照《御试须知》里的说法,考生得先把考题抄下来,然后将御题塞进黄纱袋子里系到颈上保护好,若是弄脏了这御题就是大不敬! 王雱把题目看了一遍才抄录下来,和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把御题收起来,开始思索怎么答题。 这御前考题,首先要不犯忌,然后要写得积极向上点,基调不能太丧,最好还能隐晦地拍个马屁。 像他爹那样写“孺子其朋”,虽然没犯禁,但是让官家看着不舒服,那也是容易影响排名的。 王雱只稍一停顿,便刷刷刷地开始答题,诗赋文章一气呵成。他把自己的卷子核定一遍,确定没问题,痛快地和考官提出要交卷。 考官有些讶异,不过还是把王雱的卷子收了,心道这若是在太宗年间,状元怕是就定出来了。 当初太宗年间科举取士时殿试也就走个过场,取个“天子门生”的含义而已,文章具体如何已经在前头考校过了,是以那时候的状元是按照殿试交卷速度来确定的——你若是最先写出文章,你就是状元! 当然,现在这种“谁写得快谁当状元”的排名方法早被取消了,殿试时敢当快枪手的人也早就不多。 勇敢的快枪手王雱考完科举的最后一场试,在内侍指引下溜达出宫门,美滋滋地回家陪妹妹玩去了。 …… 殿试考完之后,又得有十日左右的阅卷时间,由编排官整理好试卷,再经过殿试初考官、覆考官精审定等。 所谓的定等,就是给文章评分确定等次。自真宗大中祥符年间起,殿试文章可分为五等,学识优长、词理精绝才能定为第一等,其余或多或少能挑出毛病来的则循序往后排。 初考、覆考之后还有个详定官,负责核定名次,送到官家那儿。 今年殿试的阅卷效率很高,事实上能排前十的,文章水平都相差不远,争执了几回之后众考官便将前十定了下来。就连往年最有异议的头名,在传看过几篇考生文章之后竟轻轻松松选定! 至于后头的文章,那自然就更轻松了。 详定官将名单送到官家那,官家打开一看,入眼便是前十的名单。看到排在最前的姓名,官家一顿,将名单递给几位宰执让他们传看。 对这位次,官家是很满意的。 前十之中,有年轻的新丁,也有进入了青壮年的老生;籍贯有南边的,也有北边的;有国子监的监生,也有寒门子弟。 更重要的是,这次殿试的头名让官家很是喜欢,年仅十四,年少聪慧,知进退、善交游,入读国子学时与一众监生、直讲们创办了《国风》,文章写得好,办起事来又有主意,与其父一样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栋梁之才。 旁的位次可以换,这头名的位置却是不能换的。 官家心中已有决定,宰执之中有提出异议的都被他轻飘飘驳回。在场的都是人精,都到这份上了岂会不知官家的心思? 只是这少年未免太惹眼了,年仅十四便三元及第! 文彦博与其他宰执对视数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思—— 既然发解试、礼部试的考官将此子推了上来,此子殿试文章又写得无可挑剔,给他一个状元又如何? 文彦博首先表态表示没有异议,然后拍了官家一记马屁,庆贺朝廷将天下英才揽入毂中! 其他人见文彦博先不要脸了,立刻也跟着歌颂一番,再将自己看好的人选稍稍调整一下位次,皆大欢喜地把此次科举的名次确定下来。 为了网罗更多可用人才,今年不仅入选的三百七十三人没有黜落任何一个,还特别赐给十五个没有经过省试的人同进士出身,因此今年科举取士一共三百八十八人,殿试通过率远超百分之百! 殿试名次公布之日,王雱一行人又得一早来到崇政殿等候着,礼部官员让他们排好位次,等着唱名赐第。 所谓的唱名,就是由宰执站在御案前念出“一甲第一名某某某”“一甲第二名某某某”“一甲第三名某某某”。一甲就只有三个,所以待遇很特殊,还要当众由宰执念出应试文章,若是其他考生觉得自己文章比三甲好,心中不服,可以出列辩驳争取改换名次。 今年负责这件事的是文彦博,他看了眼站在底下的准新科进士们,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报出了一甲头名的名字:“一甲第一名王雱。” 报完后文彦博没给准进士们议论的机会,拿起御案上的一甲头名文章字正腔圆地念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巧可以清晰地落入殿中所有人耳中,一看就是讲话经验丰富的大领导。 王雱不晓得还有这程序,猝不及防地被当众念出应试作文,还是隐含点不要脸小马屁的那种,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儿装死,等待第二名接受这种羞耻play的洗礼。 第二名是章衡,今年已经三十二岁,应试经验老到,马屁写得更纯熟,一篇《民监赋》将马屁从太宗拍到当今官家,文章自然流畅,用典贴近考题,果真非常不错。 王雱听了醍醐灌顶,学到了新的拍马姿势:不要只对着官家一个人拍,顺便拍一拍先皇们,这样一来就没人敢跳出来说你写得不对,你是想曲意逢迎了——谁要说这写得不对,岂不是不敬先皇!想夸一夸先皇们你还不许我夸,你是什么居心! 第三名,是苏轼,苏轼的文章这回很收敛了,不过还是写得酣畅淋漓,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还不会拍马屁。 在国子监搞了一年多题海战术,又见天儿想挑战《国风》前三版,苏轼这个本来就有过目不忘能耐的家伙进步飞快! 王雱不记得苏轼在历史上是什么位次,不过应当不是一甲才对,毕竟后世没人称呼他为“苏状元”“苏榜眼”或者“苏探花”。两个人一起高中,最先入内站好,王雱自然是高兴,趁着文彦博往下唱名时越过章衡捅了捅苏轼,然后在苏轼转头看过来时朝他挤眼睛。 苏轼:“……” 苏轼瞪他一眼,让他安分点。 这里可是崇政殿,不是国子监! 三百八十八个名字都报完之后,新科进士按照排名列队谢恩,第一名单独一班,第二、第三名在第二班,一左一右分立状元两侧,宛如两眼,因此这时候第二第三名都被称为“榜眼”,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 第四到第十也单独排成一班,剩下的二甲、三甲都按名次排成一班,二甲、三甲分别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 谢恩时,王雱、章衡和苏轼这“三魁”还要作首感恩诗,感激官家选中自己。 这自然难不倒王雱他们,三个人都文思敏捷地现场创作了一首感恩戴德、真情流露的诗献了上去! 官家连听三通马屁,通体舒泰,也礼尚往来地回赠王雱一首状元诗,大意是“朕的状元有才华,长得又好,将来一定能为朝廷做出大贡献”,妥妥地是在和王雱进行商业互吹。 王雱有点小激动,看看,互吹之风都到官家这儿来了! 他感动不已,当场又写了一首诗献给官家,感情更加充沛,言语更加真挚,句里句外拳拳的报国之心溢于言表。 新科状元这么狗腿,杵在殿中围观唱名的台谏官员们看得脸皮直抽抽,若不是场合不对,当场就要喷人了! 唱名结束之后,官家给新科进士赐了官袍和朝笏,官袍是绿色的,鲜绿鲜绿的,配淡黄的衣衫、淡黄绢带。这时场面就有点混乱了,不少新科进士抢先冲出去,里头的衣服也不脱,直接把官袍往身上套,很不讲究! 王雱虽是状元,官袍却也同样是鲜绿鲜绿的,好在他长得好,压得住这过分耀眼的颜色。他穿好衣袍,和苏轼几人对看一眼,都笑了。 沈括他们位列二甲,出去时要自己租用车马,王雱、章衡和苏轼三人却能获得御赐马匹招摇过市一番,很是春风得意! 宫门一开,新科进士骑着高大的马儿鱼贯而出,外面早已等在皇榜之下的人也都激动了。尤其是早早看准未来女婿的人家,更是摩拳擦掌等着把人抢回家去! 作为半个已婚人士,王雱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人抢了去。于王雱而言,今天唯一的不圆满,就是内侍特地给他戴了朵大红花在胸前让他好好风光一回。 这都什么审美啊! 红配绿,赛狗屁! 第一零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二章 王雱沿着御街行了一路, 谢绝了数家富户的“热情相邀”和小娘子们抛来的鲜花手绢, 回到了朱雀门外街。 这就是王雱的地头啦, 许多长久驻扎在朱雀门外街的商贩都挺起胸/脯对周围的人说:“我是看着状元郎长大的哩!”说完又说起小时候的状元郎多么多么可爱, 多么多么机灵, 当时他们瞧着就觉得状元郎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 路过国子监时, 国子监的同窗们、师兄师弟们都站在门口看王雱骑着御赐的马经过, 连梅尧臣他们都出来了,站在国子监门口看着骑马而来的王雱。 王雱远远见了梅尧臣等人,当即翻身下了马, 朝着梅尧臣他们躬身行了一礼,等梅尧臣他们回礼后也不上马了,大大方方地朝邻里们招了招手, 在邻里们的注目中走回他们家租用的宅院。 临近家门前, 王雱抬头看去,瞧见旁边宅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身着春衫的司马琰跟在张氏、司马光身后走了出来, 十三四岁已是少女最美好的年纪之一, 只须带着浅笑站在那儿, 便已是春日之中最美丽的花儿。 王雱上前朝司马光、张氏执了晚辈礼, 朝司马琰露出个显出酒窝的笑,这才转向虎着脸站在一旁的王安石和搂着小妹喜极而泣的吴氏。 见他爹一脸“考中了就考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严肃表情, 王雱张开手就给了他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喜滋滋地说:“爹, 我可比你厉害多了, 你那会儿才排第四,我一下子中了状元!” 原本看王雱一路镇定自若、斯文有礼的模样,周围围观的百姓们还以为他是个少年老成的小天才,这会儿见王雱欢欢喜喜地抱住他爹才发现这是个实打实的少年郎,年纪小,性子活泼! 瞧见王安石脸上的稳重表情轰然崩裂,想把儿子给推开,又觉得这个时刻父子之间理应有个这样的拥抱,犹豫之间眼眶已经红了。 儿子有出息,当父母的哪能不高兴,只是不愿意表现在脸上让旁人看了去而已。 即便眼眶隐隐泛热,王安石还是强自镇定地教训:“这都当进士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叫人看笑话!” 王雱松开了王安石,去抱了抱他娘,然后又抱抱他妹。 王雱到家不久,道喜的人就陆陆续续登门。近年来科举改成两年一轮,状元几乎年年有,可十四岁就得了状元,还是三元及第,绝对是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先例! 接下来王安石少有花大钱请了同僚、友人去樊楼庆贺,王雱这个状元郎却不得闲,得去参加为期十几天的公款吃喝。 最开始的一场琼林宴摆在城东的琼林苑,官家会亲自摆宴与新晋进士们同乐,再玩点击鼓传花——哦不,曲水流觞之类的风雅游戏,争取每个人写点好诗在官家面前刷刷脸。苏轼和苏辙兄弟俩因为年纪比较小、模样十分俊秀,被选中当琼林宴的“探花使”。 照理说王雱年纪应该是最小的,长得也出众,也当得上“探花”之名,可这探花使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在琼林苑中寻到好花献给状元。 王雱都没仔细了解过琼林宴的事呢,一听到这些习俗脸色就有些不好。这探花使献的花,是要给状元戴上的,没错,就是给戴头上。 宋朝士人们爱戴花,还爱戴大红大紫的花,王雱见苏轼兄弟俩在礼仪官的指引下兴冲冲地去挑花,表示一定会挑大的、挑鲜艳的,脸都有些绿了,和绿绿的新官袍相映成趣。 更可怕的是,官家特派的画师郭熙很快到了,一见到王雱就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准备等会儿把状元郎画得认真些。 一想到自己得戴着那大红大紫、个头还贼大的花被画下来,王雱就觉得人生无亮。 王雱趁着苏轼兄弟俩走远、其他人又没围拢上来,主动凑上前和画师郭熙打招呼,神神秘秘地和郭熙道:“先生,我也颇喜爱画学一道,前些年习得一种外邦画技,可惜天资有限,苦练熟年仍不得其道,不知可否和您讨教讨教?” 郭熙听王雱这么一说,谦逊地表示自己不通外邦画技,但愿意见识见识。王雱当场掏出支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上刷刷刷地给郭熙展示起来,什么构造啦、比例啦、线面啦、透视啦、明暗啦、特征特写啦。 郭熙看着一张简易的写实画像迅速在王雱手底下成形,画上的人画得惟妙惟肖,竟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像真的。 郭熙本就是个醉心画学之人,乍然看到一种新画技顿时有些痴了,接过王雱手里的炭笔躲到角落摊开画纸飞快写下王雱刚才说的一些要诀,接着铺开另一张纸认真地尝试起来。 苏轼、苏辙寻了花回来,王雱正与沈括他们说话。 瞧见两个探花使拿着朵漂亮的花,其他人都把王雱推了出去,让苏轼兄弟俩给他插花。王雱年纪还小,两朵大大的花一左一右插他头上,看着颇为喜庆。 王雱见其他人都瞧着自己小,当下和人讨了剪刀,亲自挑了又大又漂亮的花咔擦咔擦剪下来,一人一朵地分过去,好让所有小伙伴们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王雱与苏轼他们闹腾了好一会儿,差不多把琼林苑的花糟蹋了大半,官家才带着宰执亲至。 琼林宴正式开始后,新晋进士们紧张地喝了点小酒,纷纷开启吹官家、吹朝廷模式,新诗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当大家都一起不要脸的时候,王雱就更加如鱼得水了,也跟着写了新诗热情歌颂官家歌颂朝廷歌颂我们亲爱的祖国。 这拍马屁也得分水平高低,王雱经过殿试一轮锻炼后水平显然大幅度提高,官家听得龙颜大悦,越看王雱越觉得喜欢。 皆大欢喜地散场。 第二日琼林苑依然摆宴供新科进士宴饮,这回官家与宰执不再到场,纯粹是供同年们结交。这种朝廷拨了专款的宴饮将会持续十几天,直至写着众人出身籍贯等各种详细信息的《同年录》印刷完毕、三百八十八位进士人手一本之后才会结束。 这也是历来同年之间大多交情的原因。 王雱这个风头正盛的状元郎,哪怕他不去结交别人,别人也会来结交他。不用等到十几天结束,王雱已基本把同年都认遍了。 首先自然是曾巩一家子,曾巩这次带了三个弟弟、两个妹夫来考试,结果是考了个大满贯,全都同年登科,曾巩自己还进了前十! 得知曾布几人都是跟着曾巩读书的,王雱觉得曾巩应该去当个教育学家。算算看,兄弟四人四进士,再加上两个妹夫,那他们一家子就中了六个! 面对王雱满是佩服的眼神,曾巩谦虚地道:“侥幸而已。”这是实话,他自己当初总考不中,蹉跎到三十二岁,若不是今年改了取士风向,他怕是还是考不上,更别提什么一门四进士! 除了曾巩这逆天的一大家子之外,王雱还觉得有些名字听着挺耳熟,比如程颢、张载、吕惠卿、章惇等等;有些看着比较出挑的,比如王韶、郏亶、吕大均、朱光庭、蒋之奇;还有些一看就是活跃人士,比如张璪、林希、邓绾等等。 王雱挺有兴趣的是两个专业人才,王韶和郏亶。 王韶沉迷兵学,玩个《三国杀》还给他整理出里头涉及的《三十六计》内容来。需要注意的是这时代虽然有《孙子兵法》,但是还没有《三十六计》,因此里头涉及的一些计策对许多人来说还是很刺激的。 王韶对这些很感兴趣,拉着沈括讨论完,从沈括口中知晓很多计策是王雱提供的,立刻转移目标拉着王雱探讨。 郏亶的话,主要是王雱的个人兴趣,郏亶这人对兴修水利很感兴趣。王雱看过他的策论,基本离不开兴修水利,讲得还挺专业!一个很好的同行苗子啊! 王雱主动上前去与郏亶结交。郏亶这人很有搞工科的特征,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但谈到自己热爱的方向就滔滔不绝,反客为主地拉着王雱聊了许久。 吕惠卿也主动上前与王雱说话,还和王雱提到章惇推拒了这次进士出身的封赐,准备下科再考。 王雱与吕惠卿、章惇还算聊过几回,得知章惇的决定后不由问:“为什么?” 吕惠卿道:“他说耻于居章衡之下。”章衡便是今科一甲第二名,给王雱提供了拍马范例的那个。 王雱听了,知晓章惇是个气性高的人。这样的人能力是有的,各方面都容易冒尖,但容易走极端。王雱并不对此评价什么,只给了章惇一个美好祝愿:“以章师兄的才学,下一科应当会名列前茅才是。” 比较让王雱意外的是张载也上前与他说话,身边还跟着个朝他执弟子礼的吕大均。张载今年已经三十七岁,年纪不算小了,与长着一张少年脸庞的王雱站在一起对比极其鲜明。 张载找王雱自然是有事,他是和王雱聊“植物更新空气实验”的。他的学生吕大均和他同年登科,年纪小些,与其他士子往来得多,得了本《格物手册》。 张载对其中的“空气论”很感兴趣,想去王雱的“格物坊”动手操作一番,验证空气的存在。因为这和他的一个关于元气论的猜想有关系,他认为周围的虚空充满了流动的空气。 张载还提出许多观点:比如静止是运动的特殊形式、运动变化是物质的固有特性、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对立统一等等。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在哲学海洋中遨游多年,试图走出唯物主义道路的牛逼人士! 因此,张载对王雱那个格物坊和《格物手册》之中的内容很感兴趣。 王雱和张载聊着聊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张载是何许人也。这不就是那位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句名句的横渠先生吗! 这是一个牛逼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啊! 这种自己喜欢动脑还爱开班授课的牛逼人士要是拉拢过来,往后不愁没人才可用了! 王雱一听张载的话,立即热情地邀请他一定要多去格物坊走走,千万别客气,只把那当自己家就好。 张载满意地走了。 走出一段路,吕大均忍不住和张载说:“老师,我怎么觉得他对你分外热情?” 张载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结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也没放在心上,笑着道:“王状元与谁都挺好。” 一般少年得志免不了会有些恃才傲物,待人接物更不可能处处圆融,这少年状元身上却没有丝毫浮躁骄傲之感,让人感觉很是亲近,即便心中有些羡妒也很难生厌——这才更让张载感到稀奇。 十来日的公款宴饮结束,王雱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同年录”。看着上头早已熟悉起来的一些名字,王雱不得不感叹自己碰上了牛人云集的一年,光唐宋八大家就上了苏轼、苏辙、曾巩这三个!其他未来搞哲学的、搞党争的、搞文学的人才都不少! 若不是苏洵今科依然没考上,指不定唐宋八大家能上一半! 趁着岗前培训还没开始,王雱联络国子监的小伙伴们回母校送礼。做石椅的事情王雱已经和范仲淹打过报告了,对于王雱这些交完光监钱还想为母校做贡献的优秀毕业生,范仲淹自然是欢迎的。 范仲淹不晓得的是,这些石椅上还专门请了雕刻师傅雕上了一些王雱他们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好文章”。随着搬运师傅把石椅一张张放置到指定地点,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都看见了上面惟妙惟肖的直讲画像以及他们的“名人名言”。 胡瑗注意到监生们都围拢在一张张石椅前津津有味地议论,有些奇怪,迈步走过去训道:“不去温习,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监生们看看石椅,又看看胡瑗,顿时默契地一哄而散。 胡瑗这才注意到石椅上刻着的“胡直讲训话图”,那画工十分奇妙,人像画得头大人小,本应十分古怪,瞧着却又传神得很,能叫人一眼就认出画的是谁! 再看看“胡直讲训话图”旁边摘录的“胡氏语录”,胡瑗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用多想,这事儿一定是那王元泽干的! 胡瑗回去直舍把这事儿一说,其他直讲也到外面去看石椅。看到其他直讲的“专属椅子”,每个人都幸灾乐祸;等瞧见自己的“专属椅子”,每个人又都气得不轻,异口同声地大骂:“王元泽那混账小子!” 反正,有什么稀奇玩意出现,扣到那王家小子头上一准不会错! 王雱胆大包天得很,不仅不怕直讲们发飙,还拉着苏轼他们抱上几个漂亮盒子跑到直舍里头,兴冲冲地给胡瑗等人送礼来了。这礼盒之中,有一本精装版的《名师语录》,还有一溜喷火小老头整齐排开。 对于小老头的质材方面,王雱做了各种选择,从布娃娃到陶瓷都让人试了一遍,最终将订单委托给常年精制磨喝乐娃娃的老作坊,从表情到衣着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在桌上一溜排开很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直讲们课上发飙时的愤怒。 王雱最近特别感谢梅尧臣,因为考上状元他才晓得需要写诗的地方这么多,他能够轻松自如地和官家商业互吹,全靠梅尧臣这两年来的悉心栽培啊! 因此礼物带来了,王雱第一个就凑到梅尧臣身边和他介绍这份礼物花了他多少心思,多么意义深远。他边说还边把几个喷火小老头儿给摆到梅尧臣桌上,让梅尧臣可以更直观地欣赏到它们的美好! 梅尧臣:“……” 苏轼他们可没王雱这脸皮,帮着王雱把“礼物”搁下之后就脚底抹油,赶紧跑了。 梅尧臣脾气还是好的,被王雱直接闹到跟前都没发飙,杨直讲他们就没那么温和了,直接轮流把王雱拎到面前训一顿:有你这么编排人的吗?你是不是考上状元就飘了?哪怕你当宰相了,你也得认我们这些老师! 王雱乖乖挨完训出来,麻溜地跑去找苏轼他们,鄙夷他们太没义气:说好一起给直讲们送礼,他们居然放下礼物就跑了,也不给直讲们介绍介绍。 明明里面很多经典名句是大伙集思广益回忆起来的啊,日常和直讲们抖机灵的苏轼大大贡献尤其巨大,怎么就留他一个人面对一群喷火老头儿! 当然,王雱是不会承认自己挨了训的,他有模有样地感慨:“我一个个给他们介绍完,他们都感动得不得了,直说舍不得我离开,要我常回来看看!” 沈括白他一眼:“信你才怪。” 苏轼等人也纷纷表示不信。 一行人闹腾过后都倚在国子监的凉亭中,抬眼怅然地看着国子监中熟悉的一花一木。这两年来他们都是在国子监里度过的,每日早起跑操、熬夜看书,国子监每一处都有过他们的足迹。 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国子监的监生了。 傍晚吃过谢师宴,王雱提议来个毕业照。 这年头是没相机的,可王雱有笔!他叫小伙伴以及直讲们在学舍前列了个队,心中有了完整构图,表示可以散了。 苏轼有些好奇:“你让我们站一会儿就能记下来吗?” 王雱道:“当然不能,可我们平日里也有往来,只要把位次记好,画着还是很轻松的。” 苏轼知道王雱从不说谎,也不多问,期待地等着看他们的“毕业照”。 过了几日,王雱便将“毕业照”原稿送到印书所,叫印书所做雕版印了许多份,做到毕业照上的“毕业生”和直讲们人手一份! 王雱不知道的是,当月的《国风》上刊登了他这张“毕业照”,还附上梅尧臣写的别离诗。 《国风》又随着方氏书坊庞大的销售网络进入千家万户。 最近,画师郭熙过得不太好,他是画学出身,对画技十分痴迷。上回官家交代他去琼林苑画一画新科进士,结果他去是去了,却被那状元郎那手“外邦画技”迷住了,压根忘记画琼林宴。 好在官家宽仁,并未怪罪,还问他状元郎说的外邦画技是什么! 郭熙近日来反复揣摩,却也仅仅是入门,做不到状元郎那么应对自如,能讲的并不多,只能挑拣着与官家说了。 郭熙并不认为自己的技法比那外邦画技差,只是也看到了那外邦画技的好处,比如画人像是用这种画法更加写实,便是天赋差些的,按照此法勤加练习也能画出点模样来。 御前应对完官家的问话后,郭熙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登门拜访王家状元郎。等看到《国风》上的“毕业照”,郭熙心中一惊,王雱本人也在画上呢,那这画是谁画的?难道还有其他人精通此法? 郭熙不再犹豫,带着这期《国风》去王家拜访。 王雱正巧在家,听说是郭熙来了,先是一愣,然后才想起自己在琼林宴上忽悠了人家。他腼腆地出来与郭熙相见,主动问起郭熙的来意。 郭熙拿出《国风》翻开那张“毕业照”,开门见山地问此画出自何人之手。 这显然又是个较真的人,可以为了艺术穷追不舍。 王雱只能老实承认是自己画的,画上的自己是列队时先留个空,画的时候自行补上去。 这画只是用来给同窗和直讲们留个纪念,并没有太高的艺术欣赏价值,王雱只用了两天就画好了,画工只能算中上水准。要说有什么能引起郭熙的注意,那只能是画里涉及的新技法了。 郭熙得到了答案,虽然仍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也勉勉强强接受,改为和王雱说起今日来的疑惑、探讨起画学方面的问题。 拉着王雱一直聊到到傍晚,郭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走时一副“我改天还想再来”的模样。 王雱:“……” 早知道那天就让这家伙画个戴花状元好了,总比被这种艺术痴人抓着探讨专业问题要轻松! 第一零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三章 朝廷预留给新科进士们撒欢的日子很快过去, 王雱等人要按时参加岗前培训, 主要是学习一下各种公文模板、朝廷律法, 防止新科进士上任后一脸懵逼。 王雱他们也拥有了出入崇文馆的资格, 可以进去祸害祸害国家图书馆的藏书。偶尔上完课, 他们还得去给崇文馆官员打打下手, 帮忙整理和校正各种图书。 沈括在这个过程之中发现了一些划水行为, 比如搞图书校对的每天都有定量任务,他们懒得搞了就会把原本正确的字划掉,在旁边抄个一模一样的字。 这么搞的都是平时来给他们上课的京官, 沈括憋了满肚子的牢骚,到下衙时才有机会和王雱吐槽,说起自己发现的种种划水行为。 沈括忍不住嘀咕:“三馆果然都是清贵之职啊, 简直是闲得没事干了!” 王雱觉得这世上不是缺少八卦, 而是缺少发现八卦的眼睛。 看吧,只要有沈括这家伙在, 什么地方都能挖掘出点事儿来。 像人家这些清贵的学士们, 明明是搞文学的好手, 多清高啊!被沈括这么一八卦, 简直就成摸鱼好手了! 王雱就幸运多了, 他在集贤院发现个正在负责校定医书的大佬,叫苏颂。医书可是他媳妇儿热爱的东西, 他自然是借这个机会积极和苏颂打交道,准备借助集贤院东风多收集点医书送给他媳妇儿。 苏颂正与其他文官一起校对《素问》《灵枢》《急备千金方》《神农本草》等等医书, 自己也受了些启发, 想要创作一本《图解本草》,无他,因为他校对完《神农本草》,发现上面缺乏草药图,光凭文字很难辨认药材,所以他想自己编一本《图解本草》,方便医者学习和使用。 王雱人乖嘴甜,很快赢得帮苏颂跑腿的机会,积极往太常院太医局以及另外两馆跑动。 等赢得了苏颂的喜爱和信任,王雱就开始和苏颂讨论起《医学问答录》和栩栩如生的药草画法。 后者是属于司马琰的,王雱借着送医书的机会和司马光打商量,让他和司马琰聊一聊苏颂著写《图解本草》的事。 这件事若是做成了,对天下医者来说是件大好事,对天下百姓来说更是大好事:眼下多少医疗事故是因为不会用药或者用错药造成的啊! 司马光听王雱说得言之凿凿,听着也颇有道理,只好允许他和司马琰见面讨论如何借助《医学问答录》如何传授药草绘画技法收集药草图鉴——反正王雱偷偷翻墙也不是一回两回,真要不吉利早该实现了。 王雱正逍遥自在地完成着岗前培训,幽州那边就传来不幸的消息:幽州大地震,死伤数万人! 朝廷的赈灾诏令还没发出,南边又传来山蛮反叛的消息。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传入朝中,令朝中上下一片肃然。 官家亦终日不得开怀。 这个时候,周武护送着曹老头上京来了。《医学问答录》两位始创者相隔太远,消息不太好传递,王雱一直力邀曹老头到京城来,邀到现在才见着人。王雱趁着休沐亲自去为曹老头安排住处,他别安排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当曹老头读信的场所,顺便拎了一批机灵的学徒过来替曹老头念书读信。 曹老头看着由王雱亲自规划和整理的办公室,心里是非常满意的。他看向王雱,语出惊人:“等你成亲了,就带那女娃娃来见我吧。” 王雱听得一惊。 曹老头睨了他一眼,没说话。他不太识字,但是看字还是有一套的,走笔的力度、习惯,可以看出本人的性情。像王雱,虽然年少时力有不逮,还不能写出现在那铿然有力的字,却还是透着种铁画银钩的味道。 这说明王雱这人看着嬉皮笑脸,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有主意,鲜少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 那位“玉圭居士”的字,虽然不是那种柔弱无力的字体,却也处处透出独属于女子的秀丽。曹老头多看几眼便认出来了,只是不曾戳破而已。 有些事,当面道破了反而不好。 如今王雱与司马琰已定亲了,曹老头便也不再避忌。若王雱没那个心胸就不会捣腾出《医学问答录》,让天下医者知晓“玉圭居士”之名。 劳动力来了,王雱自然很高兴,甭管年纪多大,身体好,精神棒,干干活有什么要紧的! 王雱当即把曹老头引荐给苏颂,告诉苏颂曹老头就是《医学问答录》的始创人之一。苏颂虽不是学医的,对医学却颇感兴趣,知晓曹老头的身份之后十分恭敬。 两边一会师,传授药草绘画技巧、征集药草图鉴的公告就在新一期的《医学问答录》里占了头版。 王雱依然是当个协调和跑腿的,每天都过得异常充实。沈括他们每天相对叹气、为接连的坏消息愁眉苦脸,见王雱天天连轴转,不由问他:“你都没听说幽州和广南的事吗?” 王雱纳闷:“听说了啊。”那么大的消息,谁能听不到!一看沈括他们的表情,王雱明白了,他说道,“可我们愁眉苦脸也没用吧,赈灾的活还轮不到我们,打仗更不可能让我们去,你说我们能干啥呢?我们干好眼前的事,保证不掉链子,就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你们要是真放心不下,那有钱的就捐些钱粮,有主意的给出出主意不就得了?” 面对这种地震这种连后世都无法靠人力抵御的天灾,朝廷除了赈灾之外能做的实在不多。 沈括他们听了都觉得有理,当即也不再枯坐着了,争取早日结束“岗前培训”状态派上用场。 …… 广南之地,山多、林多,历来多瘴疠。曹立虽如今已二十出头,今年朝廷要求各路推举能将上去,上头便推举了他。最近山蛮侬宗旦动乱,曹立自请去解决此事,已领着人消失在延绵群山之中。 众人许多日不曾有曹立的消息,都觉曹立凶多吉少,一脸愁容地坐在一起商量该如何解决侬宗旦之事。诸人正相互推诿着,忽听有人来报说:“曹立诛了贼酋,收服了火峒山蛮。” 众人面面相觑,不管是广南守将还是广南诸官都腾地站起,追问消息是否属实。 很快地,消息就被证实了,因为曹立轻轻松松地带着贼酋回来,还是两颗,属于火峒山蛮头领侬宗旦父子俩的。有经历过前些年那场广南之乱的人都恍然想起,当初曹立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提着侬智高的脑袋回来,这是又立一功啊! 这位少年……哦不,青年勇将,似乎还没婚配? 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曹立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自己只是出去打了个猎,只不过猎物是叛党的人头而已。诛杀了贼酋,剩下的山蛮群龙无首,很快就拜服了。 王雱和他说过,不能对山蛮赶尽杀绝,南边人少,人口都是宝贝,要晓之以钱、动之以利。 没错,王雱就是这样说的。 对于没暂时没法领略高深文化内涵的山蛮人,先别谈什么情怀、什么道理。 要用大白话告诉他们,山下有钱赚,山上的东西全都能赚钱,什么罗汉果啊芒果啊柚子啊蜜桔啊桂圆啊全都是宝贝,房前屋后山腰山脚有什么好吃的都给采下山,山下有特产铺子包收购,就连漫山遍野的花儿都有人愿意收购。 若是在山里待腻了,还可以到各个工坊工作,有力出力,有技术出技术,要是做出了大贡献,主家给你分房子! 赚钱,就是这么简单! 曹立走这一趟先以武力服人,然后再让两个随行的“翻译”诱之以利,很快挑选出一个机灵的新头领,让对方带领火峒山蛮称降,和守将、官员们表表决心。 一直到程序走完了,众人都还有点懵:这就解决了?好像没动多少人马?好像没费多少时间? 既然贼酋杀了,这火峒山蛮又诚心认错,那么报上去就是功劳一件,众人一合计,都决定如实上报。 曹立杀完贼酋就没再掺和,默不作声地回自己营帐中看舆图。“晓之以钱、动之以利”这个策略,书坊的人一直在做,那大大小小的特产铺子和各种作坊就是附属于书坊的。 火峒山蛮是块难啃的骨头,侬宗旦父子俩甚至还曾经杀害过前去收山货的商贩。只不过小商贾毕竟没什么依仗,死那么一两个,根本动摇不了诸官“能省事就省事”“绝不主动处理山蛮问题”的消极对待方针。 若不是这回他们跳出来作乱,曹立还寻不到机会把他们给办了! 曹立的目光放到交趾方向上,心中暗道:要是交趾也闹腾一下,就可以好好打上一仗了。 曹立这个好战分子的想法目前还没有人知晓,广南继前头送了封八百里加急之后没过半月,又送了另一封八百里加急去报捷。 随着急信到京,处于低气压状态长达一个月的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消息。此时幽州那边的赈灾事务也安排下去了,官家眉头终于舒展开,痛快地写了嘉奖诏书送去南边。 五月天气正好,翰林医官院和太医局牵头组织朝臣体检,首先接受体检的自然是官家及宫中妃嫔们。太医局有培养官婢出身的女医,妃嫔们的体检自然由女医们负责,为了让女医们得到更好的锻炼,院使还提议把宫女们也纳入体检范围。 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们也忙碌起来。 医官院的医官们成分十分复杂,有太医局那边正儿八经考上来的,有民间医生表现出色嘉奖挂名的,有妃嫔、朝臣举荐的,陆陆续续发展到了数百人的规模,自然就有了不少浑水摸鱼来混俸禄的关系户。 自从出现体检这事儿,部分沉迷划水的关系户医官再也没法清闲度日了。你医术不好没关系,可以干别的事情,比如记录体检结果、分送体检结果等等,总有你能干的活儿! 朝臣们的体检也先一步开始,先让年过六旬的人上,而后就排资论辈、有条不紊地进行。 等五月为所有朝臣们体检完了,百姓就可以自由报名体检,对权贵和富户是收费的,对年过六旬的百姓则不收费,可以免费过来进行体检。 曹老头、司马琰这时候也忙碌起来,忙着检阅来自杏林各方的药草图鉴。 有他们征集时定下的模板在,各方医者送来的药草图鉴看着都挺规整,司马琰两人只要核定一下有无错漏,稍微校正一下即可。两边分工合作,把各方来信都给整理完了,由王雱带去给苏颂。 苏颂本来打算花个几年去编纂《图解本草》,看到王雱带来的图鉴后被这效率打得措手不及,《神农本草》上有的药草,竟在短短一个多月内都征集齐了,甚至还多了一些遗漏在外的药物! 苏颂猛地意识到期刊这个平台的重要性,有时候靠一人之力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有这么一个平台在可以缩短成几个月! 苏颂当即连夜开始编整《图解本草》,随后上书向官家言明成书过程,大力夸赞了《医学问答录》这本医学期刊起的作用以及王雱协调各方的功劳。 这种奏疏不甚重要,被文彦博他们放在比较底下的位置。官家看完这一天的折子,才翻到苏颂这一封。官家看完了,顿时想起他钦定的状元郎。 忙了大半日,官家决定按照体检时太医所说的“需要多走动走动”出去一趟,乘步辇去崇文院那边看看。 抵达崇文院外,官家没让人声张,缓步走入其中。 这天新科进士们的岗前培训已结束了,王雱等人在帮忙整理秘阁藏书。 闲着也是闲着,沈括又开始边忙活边和王雱闲扯:“听说翰林院供学士住的地方中间那间阁子叫‘槐厅’,因为门前有棵大槐树而得名。据说入住槐厅的学士以后都会是宰辅之臣,所以学士们提着行李过来时会争相挤进槐厅,甚至还会把别人搁下的行李扔开摆上自己的!” 王雱:“……” 沈哥您到底上哪打听来这么多八卦的啊! 第一零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四章 王雱正要和沈括再聊聊八卦, 却见到个眼熟的中年人自沈括背对着的书架后头踱步出来, 不是官家又是谁? 八卦小能手沈括对此还无知无觉, 意犹未尽地继续和王雱扯淡:“要不回头我们也找机会去翰林院那边看看那槐厅, 瞧瞧是不是有什么稀罕处。” 王雱朝他使了个眼色, 乖乖巧巧地拱手朝杵在沈括背后的官家行了一礼。 沈括一惊, 转过身一看, 忙退开两步,也朝官家行礼。 对两个年轻人聊聊八卦这种事,官家是很宽容的, 摆摆手表示不必多礼,他瞧了沈括一眼,而后才看向王雱, 笑道:“你们这是在整理秘阁藏书?” “对的, 这个我们有经验。”王雱一点都不害臊,当即把自己当初和苏轼他们一起挨罚、被关到国子监藏书楼整理藏书的事儿分享给官家听。他还颇为骄傲, “如今国子监藏书楼里头用的还是我们编的索引呢!” 官家就喜欢王雱这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说的劲头。寻常人被罚了隐瞒还来不及, 他倒好, 一脸自豪地往外倒,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是得了嘉奖! 王雱与官家说着话, 见苏轼和苏辙抱着书从外头走进来,毫不客气地替官家招呼起人来, 叫苏轼一起来陪聊。远的时候苏轼他们还没看清人,走近一看才发现王雱竟是站在官家跟前朝他们招手的, 差点没被王雱吓死。 官家倒是把苏轼和苏辙给认出来了:“这是我们的两位探花郎吧?”琼林宴那日苏轼和苏辙可是当了探花使给王雱献花的, 官家对这两个出众的兄弟俩印象颇深。 苏轼兄弟俩自然是上前向官家行礼。 秘阁中书墨飘香,空气却不怎么好,王雱建议一起到外面走走。 虽是夏日午后,但崇文院中花木扶疏,小径幽凉,散步其中只觉凉风习习,舒适怡人。苏轼几人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察觉官家并不是特别严肃的人便都放开了,甚至还互掀起老底来。 官家听了苏轼与王雱的结识过程,也觉稀奇,打趣道:“这可真是有缘千里能相会,一个在青州,一个在眉州,竟这么巧就通起信来了。” “这有什么,存中还曾经从杭州跑去青州找元泽呢,”苏轼又揭沈括的底,“据说路上还碰上了劫道的贼匪,到青州时蓬头垢面的,怪可怜!” 沈括不由瞪向王雱,能和苏轼交流这些的家伙除了王雱没别人了!当时他那不是觉得家里人都不理解他,才会玩离家出走那一套吗! 官家看着几个年轻人都不拘着,你一眼我一语地聊起过去、聊着未来,竟觉得通体舒畅,有着从未有过的放松与愉悦。 他们一行人在崇文院内转悠一圈,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王雱这厮到哪都自在得很,但凡碰着相熟的,他都直接招呼人过来一起陪聊。 知晓官家每天都要捏着鼻子看完一大批文绉绉的折子,属于白天得长期伏案工作、晚上还得回后宫努力耕耘造孩子的工种,王雱当即劝官家平时多到外面走走,舒展舒展筋骨,看折子看累了得让眼睛休息休息。 王雱还现场演示了一套爱护颈椎、爱护脊椎的简单动作,让官家回去后悄悄试试看骨头是不是喀啦喀啦响,是的话那就是你得多动动啦! 官家就没见过这么活泼又这么能说的状元郎。 到宦官提示说时辰不早了,官家该回去了,王雱还积极地把人送到崇文院门口,脸上满是“明天您可得再来玩”的热情。 崇文院内都大多是清流,对王雱这种狗腿行为很是不耻,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苏轼他们与官家聊过之后倒是真心觉得官家是个很不错的皇帝,对于陪官家散散步、聊聊天这种事并不排斥。 在官家接下来第三次“顺路”绕到崇文院、与王雱等人在崇文院漫步徐行大半个时辰之后,台谏终于坐不住了,开始喷官家没事就往崇文院跑,还带着一干没正式授官的进士们边散步边聊天说笑。 为人君者,怎么能每天与人游园取乐! 台谏的人还顺便喷了王雱一把,表示王雱这人年纪虽小,媚上之心不小,蛊惑官家天天往崇文院跑! 目前王雱还没被授官,没资格上朝,这事儿还是第二天休沐日回到家后才晓得的,他爹和司马光都严肃警告他收敛些。 王雱自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那可是官家啊,不都说要忠君爱国吗?我对官家殷勤些有什么不对?我对你们和范爷爷更加殷勤呢,他们怎么就不参我太孝顺!再说了,官家要不乐意来崇文院,我叫官家来也没用啊。” 王安石和司马光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小孩没法教了,打发他自己玩去。 王雱得知自己被喷了,他爹和他未来岳父又决计不会帮他回喷,想了想,溜达去找范仲淹,问范仲淹自己有没有资格上折子自辨,需要走什么程序。别人怎么样他不管,反正,他打算在自辨里面喷回去! 范仲淹目前处于半退休状态,不过眼力还没衰退,睨上一眼就晓得王雱打什么算盘。他也没打算拦着,把基本程序给王雱讲了一遍,随王雱折腾去。 王雱了解完回喷规则,离开范仲淹家跑太医局那边去。太医局那边设立了一个全新的存档处,专门用来储存朝臣们的体检结果。 朝中文官大多都算是长期伏案工作工种,王雱准备趁着休沐日搞个小调查,用数据说话!他叫官家多散散步怎么啦,散步养生啊!长期埋首案牍,对眼睛不好,对颈椎脊椎腰椎也不好,还容易长痔疮呢! 王雱前段时间为了校正医书的事时常跑太医局,与太医局的人早混熟了。听他说要查阅一下这两年的体检结果,太医局的人也没拦着,几个和王雱交好的还对王雱所说的“文官职业病调查”很感兴趣,跟着王雱一起整理数据来。 当夜,王雱便对着从太医局带回家的数据开始撰写论文——哦不,撰写自辨折子。 这折子里摆数据,讲道理,说明长时间伏案工作的严重后果,并且生动形象地绘出一些舒缓方法,顺便灌了许多养生鸡汤:包括但不限于《生命在于运动》《散步是最好的运动》《读书人,让你的眼睛放个假》《几个动作让你远离颈椎病》《久坐成痔——你所不知道的久坐危害》。 总之,官家您天天辛苦工作之余,务必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远离职业病啊! 到最后,王雱还积极劝说官家,说您老来崇文院是不对的,您是官家,得雨露均沾,今天来崇文院散步,明天你可以去将作监啊,我给您介绍,将作少监范纯礼,我铁哥们,也长得老俊,允文允武,办事能力一流;枢密院的韩琦韩枢密使,我小时候见过的,很厉害一个人,人也善良,教过我经义,说话风趣幽默,您和他聊天一定会很愉快的;要不然,您还可以去龙图阁走走,听说那里有位包龙图大学士,学识渊博,虽然没见过,但是久仰其名…… 第二日,谏院那边收到王雱长长的自辨折子,觉着这小子还有救,还知道忏悔。这么厚一本折子,应该写得很情真意切吧? 对于能深刻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年轻人,台谏官员这边还是很欣赏的,于是谏院一把手捋着须打开折子看了起来。 哪怕是写折子,王雱也写得和别人不一样,尤其是那些养生鸡汤,谏院一把手看着看着忍不住对号入座,甚至还对着图扭了扭脖子,然后做了两个脊椎拉伸动作。等他回过味来后赶紧往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看向自己才放下心来,继续往下看。 结果后面的内容看得谏院一把手差点没拧断几根胡须。 什么叫做官家要雨露均沾?! 敢情别人参你是因为官家天天去找你,觉得被冷落了? 再看看后面王雱夹带私货夸的一堆人,谏院一把手凶狠地把手从胡须上挪开,以免自己气得把自己的长须给祸害光。 见自家知谏院看得怒气冲冲,其他人忙把折子拿过去轮流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养生鸡汤自古以来都是最容易打动人心的,毕竟谁都关心自己的健康!一众谏官看了以后觉得虽然折子后半部分气人了些,前半部分还是得重视的,朝中大半朝臣都订做了护目宝镜,不就是因为视力一年更比一年差吗? 还有痔疮,这个就更让人难以启齿了。偏这王雱不仅要说,还要在折子里提一些凶残的治疗方法。 照理说以王雱目前这层次即使上书自辨也没有达天听的资格,不过这“养生折子”还是被谏院送到了文彦博等宰执手中,让宰执来处理这尴尬玩意。 韩琦这枢相也和文彦博他们在一块处理公务,文彦博最先看完王雱的自辨折子,看到最后被逗乐了,直接越过其他人把折子递给了韩琦,让韩琦先瞧瞧。 韩琦本来还纳闷着呢,接过一看,第一眼便看到折子上的名字:王雱。 韩琦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把整份折子看完了,面无表情地递给了别人。 文彦博与韩琦交情不错,竟还把王雱在折子里夸韩琦的那段给念了一遍,打趣道:“这是个知恩的孩子,你从前教了他经义,他写自辨折子都不忘夸你。” 韩琦苦笑不已,那叫什么教啊,他就想损损王安石,结果这小子每回被揍就嚷嚷着说是他教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可把王安石给气坏了。一直到现在,王安石见了他还没好脸色来着! 折子传了一圈,文彦博几人都看完了,又把这折子给送到官家那儿。这小子为了辩驳台谏,简直是绕了老大一个圈子,等闲人看了都会栽进去,就当是送去给官家解乏吧! 没过几日,折子里的洗脑型养生知识就被传播开了,上至官家,下至小官,都知晓了久坐不动、长期伏案工作的坏处,每隔一个时辰,便能看到各个衙门的人站起来走动走动,到中庭里活动活动手脚,和同僚们聊聊天舒缓心情。 有些视力越来越差的,就走到外头远眺,给自己的眼睛放放假。 更有些痔疮高危人群,不动声色地练习起提肛运动! 台谏官员见此情景,忍不住痛斥:“成何体统!”不过他们心里却也暗自嘀咕: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怎么办?还是悄悄学一学吧! 对于王雱这个喷他几句他能回你十几篇洗脑文章的邪乎玩意,台谏官员都觉得有点棘手。 范镇是司马光的同年,同时也是谏院扛把子,休沐日他找司马光说话时就提到这事儿:“你这未来女婿可真是个奇才。” 司马光早听说了王雱那封颇具洗脑效果的自辨折子,如今范镇当着面这样损,他也没法辩驳。可不就是奇才吗?简直是凭一己之力洗脑了朝廷上下,自辨角度极其刁钻! 范镇虽然也尽忠职守地喷了王雱,不过私底下对王雱还是挺喜爱,见司马光一脸的无可奈何,反倒宽慰起他来:“有他这机灵劲,往后不会吃亏的。” 司马光摇摇头。他倒不怕王雱吃亏,真要有人能让王雱吃亏,他怕还得叫上王安石一块登门感谢去。他就怕王雱把朝堂上的事也拿来玩儿,往后胆子越玩越野,不知道有谁能约束他! 当然,这种话他是不能和范镇说的。哪怕和范镇再要好,他也不能和范镇说“我担心我这女婿胆子太大,可能会当个把朝廷搅得天翻地覆的大奸臣”。 这天傍晚,王雱又应韩忠彦的约去他家吃家宴。请是韩忠彦请的,到了韩忠彦家却没韩忠彦什么事了,韩琦直接把王雱给拎到书房,问他做什么在自辨折子上提他的名。 王雱很坦然地说:“枢密院的其他人我都不认得,自然只能拿您来举例啊!我写的句句都是实话,不怕被人知道的!”他还积极地问韩琦,“官家去你们枢密院了不?和您聊了天吗?我觉得官家天天都要办公,太累人了。我听说上回官家心爱的贵妃去世,想休息半个月养养情伤,台谏的人还把官家喷得收回成命呢,多不容易啊!” 韩琦瞅着王雱,教训道:“管管你的嘴巴!” 瞧这家伙说得,着实怪恶心人的。敢情他们都不体谅官家辛苦,只有他这黄毛小子体谅了?人家堂堂帝王,用得着你心疼? 韩琦把王雱叫来,不全是为了那封自辨折子。他取出份书信,递给王雱让他看。 王雱不明所以,拿过信展开看完,沉默下来。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这是钦使向枢密院禀报的内容,写的是狄青的日常起居,还有钦使与狄青的问答内容,巨细无遗地写在纸上,竟像有个在狄青身边装了个二十四小时摄像头似的。 官家喜爱狄青的时候是真的喜爱,怀疑狄青的时候也是真的怀疑。在狄青当上枢密使之前,朝廷上下对狄青多有赞誉;后来狄青当上了枢密使,朝廷上下的风向就变了。 在一些人长达三四年的努力之下,终归还是撬动了官家对狄青的信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别说是君臣之间,即便是恩爱夫妻,天天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说“你老婆这么漂亮肯定会出轨”“你老公这么有钱外面肯定找三儿了吧”,还可着劲给你挖证据讲先例,说说当初不听劝的人下场多惨多惨,迟早也得掰。 就是这把人贬去陈州之后还天天派人过去问“嘘寒问暖”,未免也太侮辱人了,只就是赤/裸裸的监视啊! 王雱乖巧地把信推回到韩琦面前,一路疑惑地问韩琦:“这可是密函,得保密的吧!您给我看做什么?” 韩琦重新把信展开,用手指轻轻扣了扣上头那段关于“狄青大病一场后决定辞去职务开班授课、沙盘教学并且准备上书请建武学”的话上头。 文官外放之后搞文教,那是非常正常的事,别的事情不好办,建个学校、找批贤才出来振兴振兴当地教育,见效快又受当地人欢迎!这方面,王安石和范仲淹都搞过,司马光去基层时也是监管州学。 问题就在于,狄青他不是文官! 不是文官你开班教学是想做什么? 这事韩琦是要上报的,不过他今儿休沐,对着这信左看右看,总觉得看出了点熟悉的味道来。韩琦开门见山地问王雱:“这些主意是不是你给出的?” 王雱可不会承认这种事。他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又没去过陈州,也没给狄将军写过信,咋能给他出主意呢?” 韩琦冷哼道:“我记得你与狄将军之子关系不错?”王雱不写信给狄青,也可以让狄咏通过家书给狄青出主意。 王雱被韩琦一双锐目扫过来,只能唉声叹气地说:“我这不是看狄将军闲着也是闲着吗?反正,他也没什么差使要干,我就和咏哥说不如狄将军发挥一下余热,为后来者照亮前行的道路!多伟大!”他义正言辞地说完,又义正言辞地发誓,“我保证,我真没掺和,您看看这什么武学细则,哪是我一个外行能弄出来的!” 他就是提个醒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韩琦见王雱信誓旦旦得那么顺口,也不管他了。反正这厮脸皮厚,做事又油滑,压根不留把柄,等闲还真没人奈何得了他,只管由他闹腾去! 第一零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五章 进入七月, 朝廷对官员的考核季又开始了, 各衙门都开始忙碌起来。 王雱他们也将正式授官, 按照惯例, 一甲第一名殿试之后就封了个寄禄官, 一般是将作丞, 乃是从六品下的官儿;一甲第二名、第三名会授予大理评事, 乃是从八品下的官儿;二甲之后的,一般就是九品之类的了。 所谓的寄禄官,顾名思义就是按这个官给你发薪水, 和你干的活儿没关系。比如状元给你封个将作丞,并不是真让你去将作丞当官,真正让你去干的叫差遣。 新科进士差遣一般和他爹一样, 开局一个某州签判, 状元可以去上郡,两个榜眼可以去中郡或者下郡。至于排名比较靠后的, 则会被安排去基层搞文教工作, 等待任满后转官。 对于王雱要自己去外地做官这件事, 许多人都是很不放心的, 吴氏甚至问王安石能不能想办法让王雱留京。 往常吴氏要惯着王雱, 王安石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面对朝廷之事王安石则比较严肃:“既然雱儿已经考了功名, 那自然得替朝廷做事。” 吴氏无法,只能每日翻来覆去, 思虑着儿子独自在外可能遭遇的种种难事。 即便吴氏辗转难眠, 王雱授官的日子还是越来越近了。韩琦还私底下让韩忠彦来问他想去哪儿,上头可以酌情安排安排。 王雱觉着这待遇太好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而后表示自己随便安排个都西京南京之类的就好,方便他回开封见媳妇儿;要是不能就近的话,就给安排个什么广州啊泉州啊,总之就是能玩大船和吃海鲜的地方。 他真够不好意思啊!韩忠彦一脸无语地把王雱的话带回去给韩琦。 王雱正在等待正式授官,苏轼却气冲冲地找上门,和王雱说起一件让他极其生气的事情:繁塔那边有人开班授徒,主讲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 苏轼一听,年轻人啊,讲学一定挺有意思,当即兴冲冲地过去听讲。 结果苏轼越听越气,越听越觉得这不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而是个七老八十的假学究,满口的尊卑贵贱,说什么天地是平衡的,三纲五常不可逆乱,贵就是贵贱就是贱,尊就是尊卑就是卑! 一旦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平衡,时局就会动荡不安。 因此我们为了存留心中的天理,应该消灭人的欲望。 苏轼光是转述这些讲学内容,就觉得气得不轻,人生在世,还不能有点追求不成?天理难道就是尊卑贵贱、泾渭分明,永远容不得别人冒尖了? 王雱听着苏轼愤怒的复述,越听越觉得耳熟,这不就是赫赫有名的“存天理,灭人欲”吗?只不过这时候提倡这句话的人年纪应该还小,论据不够充足,苏轼听了都能找到其中一些破绽。 如果王雱没记错的话,这个理念最初是由程颢、程颐两兄弟提出的,算起来程颢还是他们的同年。至于苏轼说的这个开班收徒的年轻人,应该就是程颢的弟弟程颐了。 在往后的许多年中,理学的影响将会扩散到各个领域。没别的原因,只因为这种学说很符合统治者的需求,统治者需要朝野稳定,需要给百姓增加一重一重的束缚,以免动摇自己的位置。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种用来洗脑的工具,拿着这个工具的人不一定真心相信那些条条框框,但他要别人都相信、都遵守,不遵守的人就让他们成为千夫所指的存在。 比如如今朝廷是鼓励寡妇再嫁的,再嫁时还能带走自己的嫁妆;甚至连丈夫离家三五年不归,也能允许单方面提出和离,另择佳婿。 倒推到唐朝时,人口稀少,朝廷鼓励生育,官府甚至还会拉一溜壮汉到寡妇门前看看她有没有相中的,相中了就把婚事办了吧,甭管什么一嫁二嫁三嫁,快再嫁生孩子才是正理! 可到后来,人们会给为亡夫守节的“贞妇”立牌坊,对此大夸特夸,表示这是忠贞,这是值得赞誉的,所有女子都得效仿这种做法才行。 没有人会去想,一个女子在最美的年华丧夫,却得为了所谓的“一女不事二夫”而蹉跎半生,独自盛开独自凋零,日子该是多么凄苦。 他们甚至会束住女孩儿的双脚,从小告诉她们这样才漂亮,你们不这样做会被人嫌弃;你们不能让别人看到你姣好的脸庞、不能让人看到你的手臂与双足,否则你就是“不安于室”。 这一切,不一定是理学的初衷,不一定是程颢、程颐兄弟俩的初衷,但是他们确实穷尽一生去打造了这样一把工具。 后来许多统治者也用得极其顺手。 这类理念显然和享乐主义的苏轼八字犯冲,苏轼这人是乐天派,被贬去岭南吧,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被贬去海南岛吧,他还能在那里怡然自得地酿酒喝。 他就是被贬后还一个劲地写诗文说“我在这儿过得真啊真开心”,才会引得一些人一再打压他,将他一贬再贬——毕竟,连皇帝都是他的诗文粉丝,他写的诗文传到京城皇帝是要看的!万一贬得不够远,皇帝想起他的好来了,又把他召回京怎么办? 王雱虽然对这些事了解不深,却早就与苏轼熟识,知晓苏轼有个永远都拘不住的灵魂。 很明显,苏轼绝不会认同理学的观点。 但是,这玩意的棘手之处就在于,人家挥舞着三纲五常的大旗,你还不能明着反对它。你不支持三纲五常,难道你还想反了不成? 苏轼到底还年轻,面对这种事连怼都还怼不熟练,只能来找王雱吐吐槽、发泄发泄心中愤怒。 王雱劝慰了苏轼一会儿,给苏轼也出了个主意,让他爹写文章上《国风》怼去。今年苏洵又没考中,但两个儿子考中了,他心中便没了遗憾,目前已经成了《国风》的常客。 《国风》如今的读者群已经比开始的一万本翻了几番,甚至还有一些书商专门买了回本地转卖或者盗印。总之,这个平台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了,有什么具有争议性的问题都会在上面吵一吵! 苏洵年轻时就向往当个任情侠客,天天不读书不学习专为乡里打抱不平,人到中年听闻女儿身殒夫家的消息后更是直接手撕亲家。很显然,苏洵体内是有好战因子,越是激烈的论题他越感兴趣,学术互怼这种事交给他去干准成! 再不济,回头让苏洵也回蜀中搞个蜀学、广收门徒和那程颐杠一杠。 苏轼一听,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心满意足地回家找他爹去了。 王雱在家里坐了坐,还是坐不住,去隔壁找司马琰去。自打王雱三元及第,司马光就好说话多了,至少能允他正正经经地找司马琰说说话。 王雱将苏轼遇到程颐的事给司马琰讲了一遍,两个人交流了一下相互了解的东西。作为携着现代记忆投生到这个时代的人,他们对理学也都像苏轼一样排斥,苏轼是因为天性使然,他们则是因为知晓后来理学会发展成什么样。 那真是余毒千年都不为过。 王雱道:“我准备讨个西京的差使,离开封近,还是他们老家。按你说的,他们往后会回西京广收门徒,创办洛学。”所谓的西京,那就是洛阳,离开封并不远,乃是四京之一。王雱顿了顿,和司马琰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打算拐个人一起去西京玩儿。” 原先王雱没想着走关系,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他决定再不要脸一点,去把这件事给敲定下来。他决定提前下手,先去把洛阳玩儿玩儿,具体计划很简单: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王雱和司马琰商量完了,立刻跑去积极争取了。 某州签判这种活儿,基本是上哪都差不多,上司让你办事你就有事干,不让你办事你就自个儿玩去,总的来说是个很清闲的职位,有充足的时间可供搞事。 王雱这个史上最年轻的三元及第,朝廷还是很愿意优待的,既然王雱有想去的地方,上头也乐意将他安置过去。 授官这日,王雱拿到了签书西京判官的差遣。当晚与同年们宴饮话别,算是正式各奔前程。 苏轼与苏辙的差遣都在蜀中,方便他们照料家小,此去一别,再见怕是要三年之后,几人都很是不舍,相约到了地方之后一定要时常写信。 王雱表示让苏轼叫人多养些蜀中猪,到时候他得好好尝尝,要是没机会去的话,做成熏肉火腿之类的送来也很棒。为了礼尚往来,他去洛阳后会叫人悉心栽培食用型牡丹,做些牡丹花饼、牡丹花茶送他。 苏轼的离愁别绪顿时没了。 他们都还年轻,能见面的日子多着呢,确实不该为此而伤感! 又过两日,王雱终于一一与亲友们道别完,一大早出发前往洛阳。 走到送别的长亭处,王雱忽然见到宋佑国与陈世儒他们站在长亭之下候着。他一笑,下马与长亭中的众人喝了一杯离别酒,正要与他们挥别,却见一辆马车辚辚使出城,在长亭不远处停下。王雱转头一看,见着了从车上下来的梅尧臣。 王雱顿觉稀奇,上前道:“梅先生您也要走吗?去哪啊?” 梅尧臣睨他一眼,说道:“西京。” 王雱吃了一惊。 不过他稍微一思索,也就想明白了。梅尧臣也在国子监干了几年,今年磨勘之后肯定要挪位置,这是要挪到西京去!王雱十分热情:“到了西京您可还得继续教我啊!” 梅尧臣已知晓王雱种种不要脸行径,面色其臭,不是很想认这学生。他与来相送的有人你来我往地作了几首诗,总算是话别完了。 而王雱那边,也等来了另一个同伴:张载。 没错,王雱准备把张载给拐过去,好好发展“理学”。这理学当然不是“存天理,灭人欲”之学,可是物理化学等等格物之学。到时洛阳人人学好数理化,搞哲学的人肯定就少了! 张载也很乐意去西京,他的名次不算靠前,本来已经做好前去边远州县的准备,得知是被分去西京他还挺高兴的。 都是读书人,谁真的一点都不想当官呢? 想当官,自然希望官路走得更顺遂一些! 西京离得近,走官道中途在驿站歇歇脚,用不了几天就能到,走水路更是方便得很。王雱两人都是孤身赴任,没什么行囊,倒是梅尧臣带着家小,东西不少,仆从忙碌地搬了几回才把东西统统搬到船上。 登船之中,王雱站在甲板上看着宋佑国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小,最终连亭子都看不见了,才回到船舱内与张载闲聊。 张载告诉王雱到洛阳有个隐居名宿叫邵雍,字尧夫,官家多次征召他他都不出山,现在在洛阳开班授徒。 张载表示到了洛阳若是有机会,他一定会去拜访拜访,问王雱要不要一块去。 王雱听了一段,发现这又是个搞哲学的,早期还钻研道学、沉迷封建迷信,名气很大,学生颇多。对于这种自带一大批学生的能人异士,王雱自然是要跟着去拜访的,当即一口应下。 两人聊了一路,到傍晚已抵达了西京洛阳。 余晖之中,美丽的洛阳城显得沉静而温柔。 既然叫西京,那么洛阳这边自然有着都城应有的全套东西,甚至还有西京留守司御史台、西京国子监。梅尧臣过来这边,就是去西京国子监当一把手的。一般来说,这地儿是用来安置临近退休的老干部,或者和当前执政者有矛盾的官员。 据司马琰回忆,他未来岳父赫赫有名的《资治通鉴》,似乎就是在洛阳给写出来的,写了足足十几年,所以内容特别多,块头特别大,乃是后世许多皇帝、官员填充书架的常用书之一,要是买精装版的话可以独占一整栏! 王雱与张载、梅尧臣抵达之后见天色已晚,先去找了家店用了晚饭,而后由王雱负责跑下三个临近府衙的公租房,分了钥匙,分头到收拾出来的宅院里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王雱才和张载去拜见长官。 目前的西京留守是吴育,和包拯、韩琦、文彦博是同年,今年已经五十三岁,身体不大好,整个人给人一种清癯瘦弱之感。他显然已经从韩琦那得了信,对王雱很是和蔼:“稚圭以前就和我说起过你,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见,不想你这么快就中状元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王雱去韩琦家辞别那天已知晓这位曾经官至副相的上司和韩琦私交不错,过来时一点都没担心,见了吴育自然也是一点都不怯场。 听吴育问起是否已经安顿好,王雱自然道:“昨晚来的,因为天色已晚,就没过来拜见,先找了地方落脚。”说完他又给吴育说起他们昨天抵达时吃的一顿洛阳特色菜,许是因为昨天饿着了,所以他吃得格外香,描述起来也勾人极了。 吴育本来因为身体不好,胃口一直不好,听王雱说得起劲竟也跟着饿了起来,当下叫人去准备饭食,说要留王雱和张载吃饭。 张载在京城时就见识过王雱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能耐,如今到了任地更是颇有些佩服。他们这些搞学术的,在官场往来方面往往不够圆融,不像王雱这样到哪都如鱼得水! 与长官一起用了顿饭,王雱大致摸清了这边的西京这边的情况。吴育因为年迈体衰,基本是不管事的,所以如果他想要干什么,请示一下就可以自行去办;要人手也尽管开口,洛阳好歹也能称为“西京”,不管人力物力财力都是充足的,遇着什么疑难还可以请教一些退居洛阳修身养性安度晚年的前辈。 王雱对此非常满意。 不错,这地方够大,够富裕,人口还挺稠密,够他祸害的了! 第一零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六章 洛阳这地方, 要说权力大, 那还真不大, 它是河南府的治所, 所以西京留守一般由河南府知府兼任。 由于上一次官家巡幸洛阳还是真宗年间的事情, 后来又设立了北京大名府和南京应天府, 洛阳的陪都功能逐渐被削弱, 渐渐就成了老病官员养老之地。 经济、军事方面的事情,西京留守一般是不能自行裁断的,得往上打申请。不过相对于许多地方州县, 西京众多官员的选任相对比较严格,比如这通判之职责一般由西京留守亲自挑选或者拥有知州资历的人选过来。 王雱这个状元郎,搁在中郡或下郡可能能捞个通判当当, 到西京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当个西京签判了。 新官上任, 王雱要干的事还挺多,主要是西京这边的上官老的老、病的病, 很多事得年轻人去协调。 目前的西京通判姓林, 乃是吴育的学生。这也是很多地方的标准组合, 若老师老病体弱, 又外调任职, 学生通常会自请跟随,方便随伺左右, 比如司马光当初就跟着庞籍去郓州。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是这个时代独特的师徒文化之一。林通判长得有些文弱, 气质上与吴育有些相仿,性格却意外爽利。他并不是特别擅长官场交游,因此很享受在西京的生活,对王雱这个调入养老窟的少年状元郎十分热情,时常邀他一起去赏花喝茶,介绍介绍洛阳的情况。 等介绍完了,林通判就把一些工作分给了王雱,比如迎来送往。 洛阳这地方,水陆交通都很方便,除去洛水河道偶尔有些淤堵之外没别的缺点,所以这是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不管是宋人还是外邦人都时常会从洛阳经过。 王雱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推出去招待客人会让对方感觉很有面子,因此林通判把这活儿扔给了他。 王雱刚上任不久就觉得自己可以去考个导游证了,每天带着往来的大佬们逛逛洛阳旅游路线,陪着赏赏花聊聊天什么的。相比起其他地方的签判,他的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哪怕职位分工与想象中的清闲有些不一样,王雱也没放弃搞事之心。他早修书给几个老熟人——周文兄弟俩和胡管事,让他们过来洛阳玩耍。他到任后没几天,人也陆陆续续过来了。 胡管事算是看着王雱长大的,这些年基本是王雱去了哪,他便跟到哪,收到信便直接带着家小过来了,二话不说便着手帮王雱建设实验室和盘下郊野之地开工坊。 既是要开创“新洛学”,王雱自然得把手伸到文教方面去。眼下西京国子监归梅尧臣管,张载这个刚刚授官的新科进士则负责协助主管官员搞河南府的文教工作。 简单来说,教育系统里都是老熟人啊! 王雱给周文兄弟俩在府衙中讨了个差使,着他们一个负责收集消息、一个负责整合数据,自己一得空便往梅尧臣、张载那边跑,争取先把内部关系给打牢了! 熬到第一个休沐日之后,王雱便与张载一同去拜访邵雍。 邵雍虽开班授徒,居处却颇为简陋,早年靠打柴奉养父母,生活清贫得很。前些年邵母去后,邵雍收徒授学,靠着束脩总算不必入山打柴,不过他仍与父亲居于山中,家中资产仅有房屋数间,都是茅草搭成,简陋得很。 王雱两人趁着晨雾初消寻至邵雍那几间草屋外,只见一年近五旬的男子正在菜畦间忙碌,口中还吟咏着不知名的诗。 王雱粗粗地扫了几眼,发现那菜畦上的菜秧子蔫耷耷的,品种不明,不过显然不太适合深秋种植。再瞧瞧那高低不一的土垄,王雱更是浑身难受,好歹是一方名儒,怎么种起菜来这么不讲究呢? 想想陶渊明写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王雱才稍稍释然,这文人种地不是为了收成,而是为了陶冶身心。 可来都来了,王雱瞅着很不舒服,进了园子拜见过邵雍之后,便讨来锄头帮邵雍把那土垄给打理整齐,而后和邵雍分享起农事心得:这菜垄是保水和防涝的关键,不能随便,一定得弄好;入秋之后呢,得挑些适合在秋季生长的蔬菜,比如萝卜啊,芥菜啊,胡荽啊! 接着王雱又给邵雍介绍,这些菜也很好吃的,比如胡萝卜和豆腐泡一起炖煮,炖到入味,可好吃了;要是侥幸得了牛肉,那更是无上美味,萝卜鲜甜,牛肉熟软,浸在汤汁里的豆腐泡也煮的软和易入口,一口咬下去,能同时尝到肉汁的香、萝卜的鲜。芥菜虽然味道不大好,不过若是有那农家腊肉带带味,吃起来也是很不错的!胡荽就更不用说了,吃肉做蘸料好吃,单吃也不错…… 张载在一边听得瞠目结舌。他虽虚长王雱近二十岁,却不甚精通农事,没想到种个菜还有这么多门道。可是,为什么突然说到吃的呢? 邵雍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寻访者,从前朝廷派过几批人来征辟他去任职,都被他以生病为借口给推了。可听王雱这么一介绍,他竟觉得自己有点饿了,可以回去轻轻松松吃下两大碗饭,贼大的那种碗! 邵雍奇道:“你年纪小小的,还通晓农事?” 王雱道:“不算通晓,从前与我爹他们到乡里看过而已,有时我们会住在村子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便去看别人种这种那了。”他一点都不谦虚,“农户们都觉得我聪明,什么都愿意教我。” 王雱与张载便被邵雍请进草屋里饮茶,茶也是山上采来的,不是城里的泡法,而是随意抓上一把放热水里泡开就喝。 王雱许久没试过这种喝法,不觉粗鄙,反倒有些怀念,接过茶喝了一口,又和邵雍攀起关系来。 要知道吕希纯父亲的吕公著与邵雍交好,兄弟几人皆是邵雍的亲传弟子,王雱与吕希纯同窗两年多,还是同一个寝室,多亲近啊!便是不看这一重,他未来岳父司马光也有些交情,两人常有书信往来。 等邵雍态度越来越宽和,王雱又将张载推了出去。邵雍善治《易》,张载对此经也颇有研究,即便两个人年纪相差十几岁,聊起来后还是十分酣畅。 到后头,邵雍甚至去开了坛酒,留他们用过晚饭、喝到微醺才放他们走。 邵雍自己也有些醉意,王雱两人走后便倒卧在一旁等着酒意过去。邵父随着他们一起用饭,见邵雍醉倒在那,不由道:“你挺喜欢这两个后辈。” 邵雍含糊地道:“是两个不错的后辈。” 像王雱这样年纪轻轻便能连中三元的少年,邵雍自是喜欢;而张载许多想法都很新颖,邵雍很乐意与这样的青年才俊往来。 邵雍少年时也想过科举,只是后来渐渐放弃了。人过中年,朝廷倒是屡次征辟要授予他职位,可他早已无心官场,只想草屋闲田聊度余生。 当山野间的邵雍,他可以自由结交任何人,山野村夫也好,朝中诸官也好,他可以任情肆意;若是接受了朝廷的征辟,他不过是个低品小官,终日俯首低眉任人驱遣。 那样的日子,少时的邵雍也许可以去熬,年近半百的邵雍熬不了。 …… 王雱到西京后不久,韩琦收到了吴育的来信。从前他们也有通信,韩琦本没放在心上,等拆信看了,才发现这信画风突变,通篇写的都是最近王雱常去陪他吃饭,然后就是吃了什么、有多美味,连他这个近年来胃口不大好的人都能多添饭,他学生林通判还说他近来长肉了! 韩琦:“……” 韩琦默不作声地放下信,他,感觉有点饿了。 韩琦把友人的来信收好,打开另一封来信,这信是王雱写给他的,打开一看,主要是描述他去找邵雍时都吃了什么,看得韩琦脸皮直抽抽。末了王雱还说,他和邵雍学了占卜,回头给他算一卦,不收钱,白送,虽然不一定准。 收到王雱信的自然不止韩琦,王安石、司马光和司马琰都收到了,眼下他们已经订婚,司马光便不再拦截他们的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们自由通信。 当然,这主要得益于王安石给他洗脑,说应该尊重小孩隐私,有时给小儿女俩一点私人空间,可能更能拉进父母和孩子的距离。 司马光虽然觉得王安石和他儿子也太没距离了,可也被王安石一套一套的理论成功说服,不再去拆两对小儿女的信件。 为此,司马琰亲手给司马光缝了件外套,正巧可供初冬穿。 一到休沐日,司马光便穿着女儿送的新外套去参加同僚聚会,不经意地朝同僚炫耀:这是我女儿给我做的。 同在座中的王安石觉着,司马光这骄傲嘴脸简直没法看。 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没出息! 王安石结束聚会回到家,在信里把这事写给王雱听,话里话外都在明晃晃地暗示:你得给我送点什么能让我在聚会时跟别人炫耀的。 王雱收到信时,正陪吴育在烤芋头吃。他一边芋头扔进炭火炉子里,一边烧水煮茶,口里则和吴育汇报近来的各项事务。 本是枯燥乏味的事务,王雱说起来却有趣得很,听得吴育都忍不住开怀直笑。周武跑来说有王安石的信,王雱也不急,先搁一边,把烤熟的芋头从火炉子里扒拉出来,一颗颗剥了皮放到盘子里,与吴育一块吃了大半,才擦了擦手,当着吴育的面打开信看了起来。 到看完了,王雱还把其中两段念给吴育听,和吴育说:“你看我爹,就爱和人攀比,老师得了件袍子,他也想我给他送东西。我一个人在外头饱一顿饿一顿的,见天儿只能来您和梅先生他们那儿蹭饭,他不关心儿子就算了,还要我给他送东西,有他这么当爹的吗!” 吴育乐道:“儿子孝敬父亲才是正理。” 王雱趁机怂恿吴育搞西京团建,比如出城打个猎什么的。自古都是秋狝冬狩,秋天冬天都是狩猎的季节,近来洛阳又没下雪,风高气爽,正适合出游。 吴育身体不好,来洛阳后也没怎么出过城,听王雱这么一提便有些意动,叫林通判过来商量出猎事宜。巧的是,狄咏有事来了洛阳,王雱便邀他多留两日,一块出城去玩耍。 王雱来洛阳两个多月,认得的人已不少,再加上林通判居中协调,打猎当日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了城。像吴育这些年迈体弱的,也乘着车出城在猎场中宴饮,等着王雱这些年轻人四散开去寻找猎物回来加餐。 王雱把邵雍也请来了,早年终日打柴种菜,邵雍身体很不错,哪怕已经快五十岁,上马弯弓依然不输任何人。王雱与狄咏骑行一段路,聊了聊狄青的近况,便一起去寻想要的猎物。 王雱提议出来打猎,自然是为了亲手猎些皮毛回去。真皮裘衣他就不奢望了,猎些毛色好的猎物给他爹他娘他妹妹他岳父岳母和他阿琰妹妹做帽子、做手套挺好。 王雱在心里一估算,任务还真是沉重。当个拖家带口的好儿郎不容易啊! 王雱一阵唏嘘,和狄咏约好分工合作,一人将猎物驱赶出来,一人负责射杀。两个人默契不错,效率极高,没一会儿就猎到一批不错的猎物托有经验的仆从帮忙将皮毛处理出来。 到太阳西斜,众人都回到吴育他们所在的地方。吴育和梅尧臣他们已经写了几轮诗,聊了几轮家国天下。王雱着周文帮忙切了一些野味,和吴育他们一块涮肉片吃,薄薄的肉片用筷子夹着涮熟即吃,若是吃不惯,还可以蘸点自带的蘸料,掩去野味异于寻常的口感。 一行人吃到兴起,喝了些酒,又作起诗来。 王雱对这次出猎有万全准备,早叫些通文墨的文士随行抄录。 于是回去时王雱不仅带着满满当当的漂亮皮毛,还带了厚厚一摞诗文,梅尧臣让他回去后校对排版,到时由西京国子监的印书所给刻印出来。 王雱亲自画了图、写明大小,叫有经验的裁缝店做些帽子手套围脖之类的。东西准备了好几套,都是按他离京时目测的尺码来的。 没过几日,王雱把《洛阳出猎》给排好版了,还顺手给配了图,什么群官马上英姿啦小火炉配小火锅啦,再加上梅尧臣他们出色和一干老干部酒到酣处写出的诗文,看着十分精美。 有些诗文有错别字的、用错典故的,王雱还空了一两个字亲自登门去问对方说“这两字记录的人没听清,该填啥来着”,众人都顺水推舟地给改了。 只有梅尧臣看了自己醉后写的东西,当场撕了其中一张,又教训起王雱来:“小小年纪的,你怎么这般油滑,错了就错了,还说什么没听清!” 王雱立刻替自己叫屈,他这可不叫油滑,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非要跑去和别人说“你这里写错啦,快给我改改”,那不是找打吗? 梅尧臣懒得理他。也不知范仲淹那家伙怎地就收了这么个学生,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这家伙都是妥妥的弄权小人苗子! 王雱精心设计的文刊太漂亮,梅尧臣虽然很看不惯他左右逢源的作派,却也舍不得不把它给印出来,勉为其难地让王雱将排好版的文刊搁下,表示自己回头会让人去印出来。 文刊正式刊行值日,王雱让人做的“冬日保暖套装”也做好了,裁缝店那边直接派人送上门来。 王雱逐一检查过了,发现做工很好,皮毛也处理得没有半点气味,非常爽快地付了钱,托人将全家人人手一套的礼物送去京城。 又过几日,“冬日保暖套装”便和文刊一起到了京城。 王安石一看,每个人都有,心中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儿子做事妥帖也挺不错,便不追求独一份的了,当即把王雱亲手猎来的礼物分了下去,又亲自送了三份去司马光家,顺便带着文刊去和司马光一起品读。 这文刊,在京城也第一时间上架。一开始买的人挺少,后来有人注意到封面上头印的标题和作者名,什么吴育啊、梅尧臣啊、邵雍啊,这不是自己的好友/老师吗? 这年头退休老干部最厉害的地方就是门生故吏满天下! 买买买,必须买! 有些还不知晓的,也被买到书的人宣传一番,赶紧遣人去方氏书坊买一本回来。 隔天就是休沐日,虽不算特别冷,王安石与司马光还是一人戴着一顶皮毛帽子出门。同僚问起,王安石就很谦虚地说:“我儿子在洛阳打猎猎来的皮毛,给我们一人做了一套保暖的玩意。这小子就爱捣腾这些,早说过让他别忙活,非要弄。”他又把手套给拿了出来,“看看,还说冬天手容易受冻,出门可以戴个手套。瞧这怪模怪样的,怎么戴得出门?” 王安石炫耀完儿子的孝敬,又取出一本文刊来,和交好的同僚们分享起梅尧臣他们的诗文,顺便念一念自己儿子写的新诗。真的只是顺便,他没别的意思! 司马光:“……” 真不想和王安石一起出门了。 第一零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七章 韩琦最近没再收到吴育和王雱的信, 感觉挺清静, 日子也过得挺舒心。结果《洛阳出猎》那本文刊一出, 韩琦又看到了吴育等人悠闲的退休生活。 年末忙得不得了的韩琦瞬间感受到当年朝中大佬们看到柳永开文会的愤怒。 这些家伙过得舒坦就过得舒坦, 做什么还要写诗呢?闲着没事集体出城玩耍很光荣吗?还有这文刊, 写就写了, 你还给配图做什么?生怕诗文还体现不了你们吃吃喝喝多快乐是不是? 更过分的是, 这才刚看完西京那边来的文刊,齐州那边像是要和王雱他们隔空唱和一样,也开了个文会, 领头的还是身骨越来越硬朗的柳永。 柳永在文会上带着其他人夸了他们齐州的冬天一番,说这地方四面环山,冬暖夏凉, 便是冬日来了, 那也是不冷的。冬天的大明湖,景致十分地美, 他们行到建在湖上的小亭中, 红泥小火炉烧着, 细细小雪飘着, 人不觉得冷, 心更是暖和得很,烫上一杯暖酒, 快活似神仙。 柳永还特别写《忆元泽》一首,先提了个小序说早听闻我的小友三元及第中了状元, 如今怕已是授官了, 山长水远,书信难通,也不知小友是否能习惯宦海生涯,许久不见,很是想念。 写完后柳永还觉得不够尽兴,又补了篇《记元泽三两事》,文字清隽秀美,又带着几分盎然趣味,令人回味无穷。 文刊剩下的内容,又都是说齐州山好水好风光好,吃吃喝喝真逍遥。 韩琦虽然常常写信邀人商业互吹,不过骨子里是个实干派,写的文章多是经世致用之谈,看完两本内容是“我们的日子真啊真快乐”的文刊之后只有一个感想:回头得想个法子折腾折腾始作俑者那混账小子。 虽说旁人可能不晓得其中关窍,韩琦却不可能不知道。他与范仲淹关系不差,试探试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文刊要和王雱没关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真要没关系,怎么这小子走到哪,哪就印起文刊来了? 在国子监时,这小子还撺掇直讲们捣腾出《国风》呢!现在《国风》上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儒生们讨论起上面的问题时甚至会毫无风度地大打出手,厉害得很! 要说出文刊,他们倒也不是头一个,从前就有不少人出些唱和集,比如杨亿选编的《西昆酬唱集》就很有名,只写带起了追求华美浮艳文风的“西昆体”。 可像王雱这样不要脸,直接叫人在书坊门口摆个宣传海报,写上所有与会者姓名、摘出佳句吸引眼球的,着实是世间罕有。 毕竟不是谁都有这种厚脸皮的! 第二天韩琦去上衙,还听底下的人说,官家召翰林学士去聊天,叫翰林学士给他讲那本《洛阳出猎》了!听说官家听完之后很是心动,若不是冬日不好出门,官家都想去巡幸洛阳了。 韩琦只能庆幸现在是冬天,要不然官家真的临时起意想出行,台谏怕是要把王雱喷得狗血淋头。自从真宗年间玩了场耗资巨大的“东封西祀”之后,朝臣们,尤其是言官们,就非常警惕这种事。 当初与辽国立下澶渊之盟后,大宋仍与西夏连年交战,举国上下赋税加重、人心不稳。真宗怕朝局不稳,开始沉迷于各种祥瑞,底下的人为了迎合真宗也献上各种各样的祥瑞,宰执丁谓等人更是献上“天书”策划了一场东封西祀。 所谓的东封,就是去东岳泰山封禅,然后再转去西山祭祀,这一路上耗时极长、耗资巨大,真宗在路上遇到某人某事,还会大肆封赏一番。再加上大兴土木营造各种宫室,算是给朝廷财政挖了老大一个亏空,还把太/祖设置的封桩库给败光了。 这封桩库,乃是太/祖为收复燕云而准备的战略资金,封存着钱绢说存到一定数额再取出来收回燕云十六州。 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朝廷还得为入不敷出的财政想办法。 也因此,官家继位后是极少外出巡幸的,至少继位这么二三十年都不曾去过洛阳。官家真要因为一本文刊就临时起意要巡幸洛阳,那王雱绝对又要被喷蛊惑君上! 对王雱这种去哪都能搞风搞雨的家伙,韩琦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韩琦正无语着,文彦博又给他递了个折子。这折子,又是身在洛阳的王雱写的。虽然王雱眼下只是个六品小官,但是,朝廷待文官十分宽容,若是你有事要上奏,官再小也可以把折子往上递。 王雱这回走的就是这个开放性途径。可他不是有事上奏,他纯粹是闲着没事,把折子当成长信来写:他说,他在洛阳过得很开心,大伙都很照顾他,长官吴育更是对他很好,时常留他在家用饭,他很不好意思,平时便买些菜过去加菜。 接着他又表示吴育家厨子厨艺极佳,平平无奇的食材也能做得非常好吃,并花了几百字描述有多好吃。但是,哪怕这么快活,他还是很是怀念在崇文院学习的日子,当初在崇文院的时候他时不时可以与官家一起散步,像朋友一样聊天,可开心啦。 后面的内容就更肉麻了,这厮在信里说什么“我很想念官家,官家您想不想我?”“冬天了,您要注意保暖,双手记得擦些防冻疮的膏药,免得冻伤了手。”“若是屋里烧了炉子,千万不要门窗紧闭,要及时通通风。”“当然了,便是天气再冷,也不要忘了走动走动,锻炼身体,身体好了,才不容易生病”。 韩琦觉着,自己还是当不认识这家伙比较好。这信写得,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那厮难道不知道这些折子会先经宰执筛选之后再送上去吗? …… 身在洛阳的王雱还真不晓得这回事,他从吴育那得知还有这种小官上奏的特殊通道,就在给他爹他们写信时顺便给官家写了一封,积极地加深他与官家之间的君臣情义! 世上任何感情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得靠自己去维系! 有个总不注意自己身体的爹,王雱唠叨起这些事情来可熟练了,简直能落笔千言不带停。 王雱写完信自觉干完一件大事,又去干一些小事情了。 最近他让周文带西京国子监的监生们做了个课题,统计洛阳驿马的损耗率,反正监生们也要完成“社会实践活动”,王雱就不客气地跑去让梅尧臣下达任务了。 接着王雱又把驻扎在洛阳的医官整合起来,完成另一个课题:研究马的解剖结构。 马匹是大宋的珍惜资源,每年朝廷与辽国、西夏等等交换礼物,都会涉及到马匹交易。宋辽、宋夏开榷场时,马匹也是能抵钱的重要物资。 但,大宋没有特别适合养马的地方,马,尤其是战马,永远稀缺得很,一度规定只有有官身的人才允许骑马、乘马车,普通老百姓只能骑驴子和赶牛车。 王安石今年当了群牧判官,王雱就了解到一些马政相关的事。他发现这时代虽然也有一些保护马蹄的措施,比如用铁底和皮革之类的将马蹄裹起来,但是这样的“马鞋”容易损耗和丢失,样式也千奇百怪,很不统一。 要知道马蹄长期与地面接触,容易磨损和被腐蚀,长途骑行和运载重物之后面临的往往是马蹄脱落的困境。一匹马若没了马蹄,和废了也没什么差别了。 市面上马肉之所以卖得便宜,除了它吃起来口感不好之外,还因为马肉比牛肉、鹿肉、獐肉容易弄到。 在崇文院完成岗前培训时,苏颂就给王雱提过这样一件事:开封曹门外有专门处理死马肉的一条街,他们把死马肉切下来埋藏一天,挖出来之后肉质会鲜嫩许多,只是有些腐烂了,做的时候要多加些调料掩盖住腐臭味!这样一处理,马肉吃起来就会有鹿肉、獐肉的口感,可以当成鹿肉或獐肉去卖。 反正听了苏颂这些话后,王雱直接就不想吃开封那些鹿肉和獐肉了。 而死马之所以容易弄到,就是因为它蹄子脆弱,耗损率高。 患有轻微强迫症的王雱觉得,万事统一一点会有好处,比如这马鞋,统一换成马蹄铁应该比较好。 只是他不是铁匠,对马蹄铁也仅限于理论水平的了解,具体怎么把它给弄出来,还得有强大的铁匠团队和研究团队。 首先要做的,就是摆出数据证明马蹄的脆弱。 这么脆弱的玩意,我们得悉心爱护,光穿鞋不行,带得穿订制铁鞋。随随便便套上也不行,得用钉子钉一钉,确保铁鞋能穿牢。 但是用于骑行作战的马和用于驮运的马,穿的鞋子是不一样的,这区别就相当于长跑运动员穿的鞋子和工地搬砖的人穿的鞋子,得找对方向来选。 所以得找人给铁匠们授课,讲解马的解剖结构,让他们对马蹄有充分了解,最好做到看几眼马蹄就能确定要给它们做什么类型的鞋、它们的鞋子要做多大。 顺便还能让医官们练习练习解剖技巧,今天能剖马,往后技术再纯属些就能剖人了! 当然,解剖这种事,医官们起初还不大愿意干,没事干嘛要去给死马开膛破肚?好在王雱早有准备,搬出曹老头和“玉圭客”给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表示他们解剖完之后保证可以将论文,哦不,文章刊出在《医学问答录》上,终于成功让他们往解剖学迈进了一步。 第一个医官剖开马腹之后,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很快地,医官们发现马儿也有与人相似的五脏六腑,心脏的形状、肾脏的形状、肠子的形状,竟与第一期《医学问答录》当初刊出出来的人体解剖图颇为相近。 一时间切心脏的切心脏,切肾脏的切肾脏,数血管的数血管,数骨头的数骨头。等将马的内部构造琢磨透了,又按照王雱给的缝合教程将切口给缝合起来,据说练习熟练了,人伤口大了也能用这样的法子缝合! 巧的是,期间居然出现了一匹身上开了个大口子的伤马! 换成往常,这匹马可能就该算入耗损之中了,有个医官学以致用地将它的伤口缝合一番,上了些伤药,观察了几日,发现创口竟然真的开始愈合了! 这些不必王雱继续动员,医官们已深深地沉迷于解剖死马、研究马蹄、记录数据的过程之中。 虽说这缝合术要用在人身上可能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可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性,这就是非常有用的技术! 到仲冬时,王雱已经让医官们给铁匠上了几堂课,让铁匠们尝试着给马儿钉马蹄铁。随后,着西京国子监监生择两匹马长期跟踪对比和观察,看看这马蹄铁与传统的“马鞋”相比是否真的具有优势。 转眼到了季冬,第一批穿上铁鞋的马儿已经开始尽职尽责地行使起它们的驿马使命,勤勤恳恳地在官道上来回跑。冬天车马难行,地上湿滑得很,对需要长途跋涉、运输重物的马匹来说很不友好。 监生们的调研结果还没出来,王雱又接到一个任务:陪兼任西京留守之职的吴育去巡查前唐东都宫阙。 这是西京留守的职责,宫阙的钥匙一直由吴育掌管着。不过吴育年迈体衰,朝廷允许他带一个属官进去当跑腿的。 对吴育来说,如今他最爱使唤的不是他的学生林通判,而是王雱这个时常到他家蹭饭的家伙。 每到季月,西京留守都得去宫城中巡查一趟,见王雱一直对东都宫城挺感兴趣,到了季冬巡查日吴育便顺道捎带上他。 王雱与吴育一道前往东都宫城,远远便见到高高的宫墙。他接过吴育手中的钥匙跑上前开门,打开锁之后用力一推,将沉重的朱红宫门给推开了。 太阳才刚刚升起,冬阳随着大门开启驱散了门后所有阴暗,到处都显得暖烘烘的。虽然曾遭损毁,但是经过多年修复,这座宫阙依稀能看出鼎盛时期的模样。 王雱搀扶着吴育沿着长长的宫墙往里走,心中不由想到,这要是能存留到后世,那就是一个著名景点啊! 可惜不必等到后世的延绵战火,只到靖康之难时,这座精致漂亮的宫城便会被焚毁于熊熊烈火之中。 金人是马上民族,并不会爱惜这些古老的城池,他们所过之处不会留下任何珍贵的东西,能抢掠的就抢掠,包括金银珠宝、香车美人;不能带走的,他们便一把火烧了。 王雱深吸一口气。有时候他感觉那一切还离现在很遥远,可是仔细一算,似乎又没那么远。要是靖难再临,眼前这一切很快就会消失于大火之中,曾经的繁华与美丽再无半点见证。 后世的人要研究唐时建筑,甚至要到深山老林之中寻找未被破坏的佛寺,才能一探究竟! 吴育见王雱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却见那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年定定地望着巍峨宫城,目光中有着不应属于无忧少年的幽深。吴育问道:“怎么了?” 王雱问吴育:“一国之事,凭一人之力可以改变吗?” 吴育没想到王雱会问这样的问题。有时候他陷入朝廷争议,也会感到无能为力。可是,王雱才十四五岁,本应是最开怀、最春风得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 吴育道:“一人之力当然无法改变。”他目光温煦地望着王雱,“但是,没有人是孤身存在于世上的,比如你,你有师长,有朋友,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同伴。许多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做,更不需要你一个人去完成。” 王雱一顿,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也是一时感慨,真要做起事来,他也明白吴育所说的道理。 若是不能改变那一切,老天又为什么让他和司马琰来到这个时代? 难道只为了让他们经历另一种人生? 王雱心中一些念头蓦然变得坚定起来,恭谨乖巧地陪着吴育巡视整个东都宫城,听吴育讲关于这东都宫城的典故,又学到了不少东西。 王雱觉得回去后,自己就该把这些东西记下来,留给日后的导游们用。 那屈辱而惨痛的历史,绝不会再重演! 巡视完东都宫城之后,王雱变得更加忙碌。周文很快把监生那边的调研结果送过来,这段时间里,原本的“马鞋”掉落、磨损情况严重,马匹接连耗损了许多,而钉着马蹄铁的马,基本没有掉落和耗损的情况! 得到这个结果,王雱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着手写这个“马蹄铁研究项目”的结题报告。 第一零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八章 结题论文写出来之后, 王雱翻开核对了一下数据, 十分满意, 糊装一下让它看起来像折子才满意。对于一个根正苗红的理科生而言, 写文学作品不是他擅长的, 还是用数据和事实说话才是正理! 这折子的内容不比前头那封感情充沛的长信, 王雱先带去找吴育, 和吴育商量该怎么递上去才适合。 吴育知晓王雱过来后就在搞西京迎送工作,后来征调了几批人过去搞什么调研和马匹解剖,虽也好奇, 但王雱没主动说,他便没有追根究底。眼下王雱自己带着折子过来了,他自然是第一时间打开看了起来。 吴育老花有点严重, 也已配了护目宝镜, 戴上仔细把王雱的折子给看完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这种文体看着和策论差不多, 可半点缀余内容都没有, 更没用上半点华美辞藻, 通篇不是列数据就是讲事实, 详实有据, 令人信服。 一封折子写下来,王雱完美地贯彻了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分体、分析结果等等流程, 脉络清晰明了,看完了, 也就跟着他的思路在这个问题上走了一遭, 能充分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以及解决这个问题后能带来的莫大好处! 吴育本来就是写文章的一把好手,大半辈子走过来算是阅文无数,这种文体却还是头一次接触。要是底下的人都能这样写公文,他处理起公务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当然,更让吴育看重的还是王雱在折子里提到的马蹄铁。他在王雱陪同下去喂养驿马的地方看了看,亲自检验了一下一些驿马的马蹄,归去后便在折子上盖上自己的官印,并用上加急途径遣人送去京城。 王雱见吴育给自己的折子加盖官印,不由想起自己上次给官家写的长信,好奇地问吴育:“没加您的名字,我递上去的折子会慢很多吗?” “如果你有要紧事的话,也不会。”吴育道,“若没什么要紧事,文相公他们自会把你的折子筛掉。”这也是吴育由着王雱往上递私人折子的原因,左右也不一定能到官家手上,递不递都一样。 王雱眨巴一下眼,不确定地问:“我给官家写折子,文相公他们还要先看的吗?” “那是自然,各路送来那么多折子,若是事无巨细都要官家亲自过目,官家哪里顾得过来?自然是先让文相公他们酌情挑拣掉不必官家去处理的部分,再分个轻重缓急送去给官家批阅。”见王雱面色不对,吴育知晓他是官场新丁,根本没想过这一重,顿时严肃地问,“难道你在折子里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不能让文相公他们看见?” “当然不是,”王雱矢口否认,“我写的句句都是真情实意,不怕人看的!” 就是怕他们看了会受不了而已。 唉,毕竟这时代的人肯定都是含蓄内敛的,不像他,实诚,坦荡,心里怎么想折子里就怎么写! 真情流露嘛,别人看了总会有点不适应——可那也没法子,他又不是写给他们看的,是他们自己非要看! …… 进入隆冬之后,开封时不时会下小雪,文彦博等人散朝后回到宰执处理公务的衙门中。 文彦博的运气颇不错,没看几本折子,竟就拿到吴育遣人送上来的那封。 文彦博瞅了瞅折子的厚度,掂了掂它的重量,有种奇妙的预感:这不会又是一封“真情流露”的长信吧? 打开看了眼上头的署名,文彦博迅速做出决断,将折子先递给韩琦,说道:“你先看看这封。” 韩琦眉头一跳,莫名想起文彦博上回坑他看王雱折子的事。回想起来,他现在都还会胃里泛酸,咋有人能写出那种玩意,还胆大包天地想呈给官家? 官家看到后什么感想韩琦不知道,反正他看了就想把那小子揪过来揍一顿! 韩琦打开,同样先看了署名:果然,就是王雱那小子写的! 韩琦横了眼文彦博,又瞧了瞧上头由吴育加盖的官印,捏着鼻子看了起来。 等看到王雱在折子里用数据展现的马匹耗损问题,韩琦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仔仔细细地把整本折子给看完了,没错过任何一部分。 这折子说的若是真的,那于大宋马政而言无疑意义重大。 大宋,缺马! 少耗损一匹都是天大的好事! 文彦博几人边看别的折子边注意韩琦的反应呢,见韩琦面色不对,文彦博与富弼都问:“怎么了?可是西京那边真有什么要紧事?” 韩琦把折子递回给文彦博,让他们先轮流看一遍。 几人都看完了,对视一眼,文彦博有了决断,叫人先去把王安石给叫来。王雱统计的是西京驿马的损耗,王安石如今乃是群牧判官,管着马政,应当有更详实的数据才是。 王安石听人说文相公叫他去说话,还有些纳罕。他放下手里的公文赶到,文彦博先递给他一份折子。 王安石一瞧上头的字迹,马上给认出来了,这是他儿子写的。因着从小看着儿子长大,早见过王雱这套论文式策论写法,王安石看得比韩琦他们顺畅,没一会儿就把这份《马蹄铁研究报告》给看完了。 对儿子捣腾出来的事,王安石自然是有信心的。王安石一点都不避讳,直接表达自己的支持态度:“若是此法果真可行,于朝廷而言是件大好事。” 文彦博道:“具体如何,还得看看是否真有效用才行。我们先一道去见官家,请示官家的意见。”他又问王安石手上是否有战马、驿马损耗相关数据。 王安石虽然是个文科生,但这几年在地方搞政务,在数据处理方面进益颇大,当即应道:“自然是有的。”他记性好,不必回去拿资料也记得清清楚楚,当场就给文彦博报了几串数字。 文彦博听王安石应答如流,都有些怀疑他们父子俩是不是早就这事商量过了。 不过不管商没商量,这事儿就该上报。 文彦博和韩琦、王安石一并前往垂拱殿求见官家。 官家近来过得还算开怀,听文彦博他们来求见,还捎带上王安石,有些稀奇,让人把他们领了近来。文彦博三人行过礼之后,便将来意与官家说了,他们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枢密使,一个是群牧判官,正好都是该管这事儿的。 官家接过王雱的折子认真翻看完,又往回看了两眼,觉得自己挑的状元郎无一处不完美,连字都写得颇好,俊秀又不失棱角,一如他的状元郎本人。 上回王雱写折子上来,官家只觉得这小孩有些孩子气,但贴心。这回看了这无半字赘余的“结题报告”,官家便知晓这孩子那封折子纯粹是情之所至,句句真诚。到办事的时候,这孩子就像现在这般可靠。 官家道:“且挑批马试一试,真有这样的大用处再推行开去。”官家顿了顿,莫名觉得王安石这个以前上书喷他的人也顺眼了许多。既是儿子出的主意,交由老子去推行再适合不过,父子俩也好商量各项细则。官家心中有了决断,笑道,“此事就交给王卿去办吧。” 王安石喏然领命。 文彦博与韩琦自然也无异议。 走出垂拱殿,韩琦见王安石还是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心道他那儿子也不知像的谁。 一路沉默着也不是事,韩琦开口夸道:“介甫,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哪怕是状元郎,初到地方上也很难做出成绩来,不是能力问题,而是经验和职位问题。签判这种位置,上官不让你做事,你可以一直闲到任满。 像王雱这样三天两头闹出点动静来,还能一直让官家记着的,绝对是独一份。 当初王安石在他手底下当签判时就闹出过点不愉快,不过那也不能怪他啊! 谁知道王安石一天到晚精神不振、昏昏欲睡,不是晚上纵欲过度,而是通宵达旦地看书呢? 再加上这家伙初入仕途就想法颇多,总爱指手画脚,做事还硬梆梆的,张口闭口大道理大道义,谁能放心他去办事? 王安石心里对韩琦还是有些芥蒂的,可韩琦都夸他儿子了,他不好不搭腔。 他儿子当然是好儿子,这还用说吗? 即便心中骄傲得很,王安石还是绷着一张脸谦道:“他也就主意多了点,实际上疲懒得很,入冬之后天气冷了,他肯定躲着不愿出门了。” 韩琦与王安石聊了一段路,很快就受不了这块臭石头,在分岔口和王安石分开走了。 回到当值的暖阁里,文彦博早他一步回来。见韩琦脸色奇臭,文彦博奇道:“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旁人都不在,韩琦也没忍着,很是和文彦博这个同年吐槽了一番,说王安石是怎么样一块又拗又拧的臭石头。在扬州时是这脾气,眼下儿子都考状元了,竟还是这脾气,真算是朝中一绝。 又拗又拧的臭石头王安石仔细研读他儿子写的各项细则,亲自拟定试点方案,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另一边,王雱没和他爹说的那样缩在屋里躲冬,已经是有职责在身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逍遥。 冬天迎送的活儿少了,王雱又得代表府衙出去巡查。坊市自不必说,若不出城几乎每日都要去晃悠一圈。若是要出城,那就更艰难了,他得骑马到各个村头巡查,瞧瞧有没有鳏寡孤独无人照料、有没有危房险路需要检修。若是入冬后有百姓冻死,那就是府衙的失责! 洛阳乃是河南府最繁华的城市,随着隆冬到来,一些失地流民免不了来到洛阳沿街乞讨,希望趁着年节能在城里吃个饱饭。 周武一直替王雱注意着城中的情况,眼见流民日渐增多,他赶紧禀报王雱让他早做安排。 王雱手上正好有个活儿要找人干,听说有流民涌入,十分高兴,叫周武去将人整合整合,告诉他们只要是愿意干活的,可以预支一件冬衣和一家的口粮。 王雱知晓许多退休官员都在洛阳修园子,这边算是个巨大的干休所。眼看范仲淹离致仕年龄越来越近了,他准备给范仲淹修个园子让他过来住,没事能和昔日同僚聊聊天吵吵架,多舒坦啊! 王雱早有计划,图纸已经是半成品,再细化细化就能用了。他让胡管事买下一处前唐损毁的园子旧址,筹备了几天便正式开工。 吴育也知晓这以工代赈的法子,下帖子让西京同僚、老友以及富户们齐聚一堂,动员家中近期需要动工的人都雇佣城中闲汉或流民去干活,好让百姓也能顺利熬过这凛冽寒冬。 从前遇着灾祸,官府都是号召他们无偿放粮赈灾、共渡难关的,吴育这要求倒是不过分。反正活总要有人干,找谁不是找?有府衙的人盯着,也不怕这些人闹出什么乱子。 洛阳城顿时热闹起来,造房子的造房子,修园子的修园子,但凡有手有脚的都能找到活干,一时间城中的闲汉竟少了大半,流民的身影更是难以找寻,治安空前地好! 王雱很满意。 他范爷爷说得对,这人哪,一闲下来就容易出事,所以还是得让他们忙起来才行。 王雱忙活了一个冬天,闲暇时才能和苏轼他们通通信。他去查看完园子的动工情况回到住处,周武恰好将苏轼的信送了过来,还带着几个大包小包。 王雱吸着鼻子嗅了嗅,嗅到了烟熏腊肉的味道。没想到他这边还没种出牡丹来呢,苏轼还真给他弄来腊肉和火腿。他非常感动,叫周武拿去厨下让人料理,今晚就蒸两笼馍馍夹着火腿和腊肉吃,用不着什么花样,当是尝个鲜。 王雱交代完了,崭新一看,苏轼在信里说了个好消息,说他妻子怀孕了,他很快要当爹了。王雱屈指一算,苏轼怕是刚回去蜀中没多久,效率这么高,简直是牲口! 想到苏轼媳妇儿可能才十八九岁,在后世还是堪堪成年的年纪,王雱想了想,找到他和司马琰早些年给他娘捣腾出来的《准爹妈实用手册》原稿,删删改改,叫胡管事让人留下底稿印刷了成册,到时连着信一并送去给苏轼。 苏轼那家伙和媳妇儿感情很不错,总说他媳妇儿也通文墨,王雱琢磨着再在信里怂恿怂恿苏轼,让他媳妇儿给开个准妈妈培训班。女孩子不许抛头露面当女医,准妈妈们聚一块交流孕期经验总行了吧? 王雱说干就干,刷刷刷地给苏轼回信,先恭贺一通,然后开始可着劲忽悠:什么媳妇儿怀孕时容易心情抑郁,应该找点事做做啦;平时要坚持适当锻炼,不然生孩子时会很艰难啦。总之,给孕期中的媳妇儿找点事干干总没错! 王雱相信以苏轼的脾性,应该很乐意让他媳妇儿迈出这一步才是。 王雱将信连着《准爹妈使用手册》给送去蜀中。 而这时候,张载这个文科生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路了。自从王雱教过张载一些数据处理手法并给他归纳出实验报告、学科论文的书写模板之后,张载就感觉自己从前的认知受到了冲击,以前他的许多想法都属于“猜想”,也永远止步于猜想状态,没有去验证过。 现在张载发现,他不再满足于猜想,他有很多东西想去实践实践,然后通过数据展示和归纳整理证明自己的推论。 也就是说,他即将完成从文科思维到理科思维的转化。 张载去找王雱聊人生。 王雱很高兴,不管农科工科理科还是社科,实践与调查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他当即给张载列了几个入门级课题,让张载带着监生们搞研究去了,他还和张载举例,范纯礼研究力学,研究到将作监去了;沈括研究油料作物,现在也被分去平原地区搞油菜种植。 由此可见,学经义重要,学好数理化也很重要,可以在你考上后争取到好的差遣。 反正,你照着这话去忽悠学生就好! 张载听了,豁然开朗,点头表示自己忙活去了。 这一年除夕夜,王雱不能回开封过,因为正月初一西京留守司上下官员得按班次排好,一并去寺里行香。 所谓的行香,其实就是去集体搞拜拜,到佛祖面前上柱香,祈祷任地明年风调雨顺、不遭灾祸。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王雱就穿上他鲜绿鲜绿的官袍,戴上方心曲领、展脚幞头等等正儿八经的官方配置去列队行香。吴育乃是河南府知府兼西京留守,寺门一开,他便领着一众官员入内去上头一炷香。 王雱按照品阶乖乖排在后头,与张载一前一后地跟着上香。行香之后,王雱与同僚们走出寺门,朝同样早早等候在外头准备去寺里上香的百姓们笑着打招呼。 没走出多远,王雱便听到不远处一株老树上传来阵阵脆嫩的鸟啼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两只不怕生也不怕冻的鸟儿立在仍然光秃秃的树上头啾啾地叫着,仿佛预示着他迎来了正式授官后的第一个春天。 第一零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零九章 年后, 王雱终于得以回京一趟, 一来是回去与家人团聚, 二来是要带着“研究团队”去与王安石办完马蹄铁试点差使。 一去数月, 吴氏见了他就高兴得要落下泪来, 小妹也牵着王雱的衣角, 红着眼眶说:“哥, 我老想你啦!” 王雱弯身抱了抱妹妹,与吴氏一起进屋了,与吴氏说了王安石要晚一些回来的事。他是先去与王安石交接完公务才回家来的, 王安石是个急性子,有事牵挂着就浑身不舒坦,因此想要把事情安排妥当再回来。 吴氏道:“那就先不管他。”说完她拉着王雱的手, 殷殷地问他在洛阳有没有过得不习惯, 缺不缺什么东西,这次可以回来多久。 王雱自然是一一答了。他有差遣在身, 但吴育批了他的假, 允他过完上元节再归去。 吴氏十分欢喜, 忙进忙出地张罗王雱爱吃的吃食。剩下兄妹俩在, 两人也不觉生疏, 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近况,小妹还给王雱看她新画的画。 王家的女孩儿似乎都有爱画的天性, 天赋也很不错,元娘的绘本至今仍有不错的销量, 小妹的画也漂亮得很。 妹妹喜欢的事儿, 王雱自然全力支持,平时没少搜罗各种颜料给小妹画着玩。小妹这回画的就是色彩斑斓的山水图,用色很棒,光影处理得很好,丝毫不像是七八岁小童能有的水平。 王雱揉揉小妹的脑袋,狠夸小妹一顿。 傍晚用过饭,王雱才去拜会师长,最先见的自然是司马光、范仲淹,而后又去找杨直讲、苏颂他们,等几乎把认得的人都走了一遭,不要脸地讨了满兜的压岁钱,他才快快活活地回家。 王安石见他衣兜空空出去,衣兜鼓鼓回来,一阵无语。他教训道:“过了年你就十五了,都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别再像小时候那样胡闹。” “在您和老师他们面前,我永远是晚辈啊!”是晚辈就该讨红包,怎么能因为长大了就讨了呢?王雱振振有词,“难道我今年十五了,就不是您儿子了?” 王安石想揍儿子了。他说道:“我们也就罢了,遇到人家韩相公你可别像小时候一样去缠着人要压岁钱。”私心里,王安石还是不大乐意王雱与韩琦走太近的,他与韩琦在很多事情上面都有分歧,哪怕韩琦与范仲淹交情不错他也不大乐意与韩琦深交。 王雱一口答应:“放心啦,我都多大的人了!” 第二日王雱还没来得及溜去找司马琰,就听外头有人敲门。王雱出去开门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中年人立在门外,竟是本应在宫中批阅奏章的官家。 王雱不觉得受到惊吓,只觉得惊喜:“官家您怎么来啦?” 官家笑道:“来看看我们的状元郎。”他怕吴氏她们太拘谨,没进屋,而是邀王雱一块去大相国寺走一走。 王雱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扭头和吴氏说了一声,表示要和朋友出去一趟。吴氏听了搁下手里的针线活,出来看了一眼,认不出官家来,只觉王雱这朋友很不一般,怕是非富即贵。 吴氏朝官家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而后叮嘱王雱:“路上小心些。” 王雱与官家溜达出门,一路上积极和官家介绍西京洛阳的情况。他还煞有介事地和官家说:“听说三月的洛阳最美了,处处都是看花人,我现在还没见过,等我今年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若是真的好,我就写折子给您,邀您明年过去玩。”别看他才上任不久,接下来的事情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一点都不闲着的! 官家就喜欢听王雱各种闲扯。 一行人行到大相国寺时,王雱又提起给官家写信的事。他说当初他不晓得信会被韩琦大佬他们看到,还以为是单独递给官家的呢,害他把什么话都写了进去! 官家被他逗得直笑。他做寻常书生打扮,瞧着就是个普通书生,并没有人认出他来,君臣两人信步走入大相国寺。 正逢上年节时期大相国寺的佛家表演,官家便给王雱讲起自己这些年来溜出来散心的事。他虽是皇帝,能自有出门的时间却不多,更不能随意出远门,省得劳民伤财。偶尔溜出来大相国寺看看表演放松放松,已经是他难得的偷闲时光了。 王雱听了颇为心疼,看来干哪一行都不容易,想当勤勤恳恳、垂范后世的皇帝更是难上加难。既是难得的放松机会,王雱便领着官家一道去义海和尚那听琴。 义海和尚见了官家,妥妥帖帖地行了一礼,给官家抚琴一曲,琴曲中颇有些花团锦簇的太平意象。 王雱一听便明白了,义海和尚是把官家给认了出来。对义海和尚这种公然拍马的行为,王雱自然是……十分赞同!等义海和尚弹完了,王雱便挤开他坐到琴前,边摸着义海和尚的琴边和官家说起自己和范仲淹学琴的事。 他还说,当初他去和范仲淹学琴时可把他爹羡慕得不得了!他爹老喜欢他师父范仲淹啦,偏又好面子,死活不肯承认,嘴硬地旁敲侧击说什么“你自己去行吗”,他一听就晓得他爹也想去,可他偏说“我和曹立一块去就好”。 说到这里,话题又扯到曹立上头去了。他说:“曹立也和我可好了!”说完他又挑拣着把曹立的厉害之处给官家说了。 直至把自己想在官家面前刷印象的人都数过一遍,王雱才开始给官家弹琴。他弹的还是义海和尚刚才那首曲子,不过给人的感觉又不大一样,这曲中仿佛多了些疾风骤雨、少了些安稳平和,直至曲终风雨落定,百花齐盛,才终于有了叫人安宁下来。 官家听完,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被琴曲抚慰过似的,疲惫全消。他看着王雱犹带稚气的脸庞,不知怎地想到自己早夭的三个孩子。 今年年后祭祀,韩琦、欧阳修、司马光等人又上书请立宗室子,他这些天心中忧闷,想到自己钦定的状元郎,这才临时起意出宫来。 也许老天见他子女缘浅,特地送了这么一个状元郎来。他本来满心愁闷,与他的状元郎走一走、聊一聊,竟然烦恼全消,感觉眼前开阔了不少。 这三十余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若是命中无子是他注定迈不过的一道坎,他再耿耿于怀也无济于事。官家笑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王雱见官家眉宇舒展,什么都没劝,屁颠屁颠地送官家到宫门前,与官家约定今春若是洛阳特别好,一定会写折子上报。他胆大包天地叮嘱:“要是过了四月折子还没呈上去,那必然是被文相公他们给拦下了,您可得向他们讨要!” 官家还是头一回被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这样殷殷嘱咐,颇感新鲜,一口应了下来。 王雱陪玩一遭,有些饿了,溜达回家用了些点心,才把官家的身份告知吴氏。 吴氏没想到早上来敲门的竟是官家,顿时心有余悸。她嗔怪道:“早上你怎么不跟我提个醒,我都没和官家行礼!” 王雱道:“官家微服而来,定然不想被人发现。平日里和官家行礼的人多了去了,哪差您一个?” “差不差是一回事!”吴氏越想越觉得自己失了礼,当即跑去焚香祭告祖宗,说官家今儿来敲他们家的门了,显见是祖宗庇佑啊! 面对吴氏这种封建迷信行为,王雱这个接受过科学教育洗礼的唯物主义者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上前去接过一炷香,跟着吴氏祭告祖宗感激一番,谢谢列祖列宗的保佑。 王安石从外头回来,瞧见的便是吴氏与王雱两人念念有词地上香。一问,知道王雱今儿陪官家出去溜达了一圈,立刻把王雱拎去书房问是怎么回事。 王雱一五一十地把具体情况给王安石说了,还将自己与官家的洛阳之约给说了出来。 王安石听完了,感觉这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给王雱说近几个月来朝中发生的事情:“上回官家看完你们那本文刊,稍稍透露出想巡幸西京的意图,台谏那边已经上本劝谏了。” 王雱很替官家抱不平:“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都得干活,还不许人出去走走,哪有这样的道理?洛阳又不远,走得再慢六天都到了,前后满打满算要不了一个月,怎么就不能出去散散心?” 王安石没好气地道:“你真要上折子邀官家去洛阳,到时候就等着被弹劾吧!” 王雱才不怕。 第二日王雱去跑些公务,正巧碰上韩琦,当即跑上去问好,明示暗示表示“还没过上元节,现在还是过年呢”。 韩琦知晓这小子脸皮其厚,只能迅速掏出一个红封堵住王雱的嘴。 王雱非常高兴:“我就晓得您是惦记着我的,要不怎么随身带着给我的压岁钱呢?” 韩琦横他一眼,又问他昨日是不是与官家同游大相国寺。 王雱道:“是啦,官家领我在大相国寺走了走,怎么了?” 韩琦本想问问王雱与官家聊了什么,有没有聊到立储之事,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王雱还小,建言立储这种事没必要让他掺和进来。韩琦道:“没什么,上次就和你说过了,管好你的嘴巴,别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王雱知道韩琦是好意,点头乖乖答应,揣着红封欢快地继续跑公务去。 上元节这日,王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约司马琰出去。这是未婚夫妻少有的可以一起出游的好节日,街上多得是并肩而行的年轻男女。 王雱晚饭是直接跑到司马光家吃的,捎带上苏轼给寄来的腊味。张氏带着司马琰为他做了一桌子菜,一直招呼他多吃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司马家的亲儿子! 王雱自然是回以同样的殷勤,连始终绷着脸的司马光他都频频劝酒夹菜,忙活个不停。 饭后王雱直接接了司马琰出去散步和赏灯。 才是傍晚,两个人沿着外街进了朱雀门,而后沿着微风徐徐的河岸散步。 夕阳西下,宽阔的汴河河面被染出粼粼红光。这回没有电灯泡跟着,王雱悄咪咪地伸手去牵住司马琰的手,面不改色地和司马琰聊起苏轼那边的消息:“这家伙才回去没多久,他媳妇儿就有喜了。自己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居然就要当爹了,真够稀奇!” 司马琰也装作不在意,悄悄回握王雱热乎乎的手,口里说道:“好歹也因为科举拖了两三年,要不然才十五六岁就怀上孩子的话,对身体很不好,容易落下病根。” 王雱成功牵到自家媳妇儿的手,开心得很,和媳妇儿聊起近来遇到的趣事。虽说他有时常给开封这边写信,但是有趣的事永远是讲不完的,他们沿着河岸一路走到大相国寺周围,和普通小情侣一样挑了些看着味道不错的小吃边走边吃。 王雱这厮脸皮厚,偶尔还趁着没人注意要求试吃一下司马琰手上的串串。 司马琰是个面皮薄的,不太想理他。可王雱就是那种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要干什么的家伙,总趁着司马琰不注意咬上一口,弄得好脾气的司马琰都忍不住转头瞪他。 王雱不仅不慌,还趁势念诗赋夸起自家媳妇儿:“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现在他可是文化人呢!储备的夸人诗赋那是一把一把的! 司马琰:“……” 入夜之后,汴河沿岸灯火通明,各式花灯悬挂在各个店家门前,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趣味。 王雱这厮记性好,偶尔看到个店家躲懒拿去年的花灯出来糊弄人他都能给司马琰指出来,边摇头边叹气说:“这样怎么行呢?一点诚意都没有!” 两个人在灯下信步闲行,把分开这些时日没法聊的话都聊完了,才趁着月儿当空回了家。王雱把司马琰送到家门口,站在门前目送司马琰入内之后才回了家。 分别之后,王雱感觉自己手掌上还留着点余温。难怪后世那么多人都锲而不舍地找女朋友,女孩子的手牵起来软软的,和他这指节分明的手掌完全不一样! 王雱溜回家,见书房灯还亮着,跑进去和他爹说了半宿的话才各自睡去。第二日用过早饭,王雱便要回洛阳去了。吴氏总怕他冻着饿着,又是准备衣物又是准备食物,最后随行回来的周文都不得不帮忙背了个大包袱。 送走儿子,王安石对吴氏道:“去就去了,哪用带这么多东西,路上多难走?他手上不缺钱,缺什么到洛阳那边买就是了。” 吴氏道:“外头买的哪用自己的好?雱儿穿回来的衣服就是外面买的,那针脚缝得一点都不好,雱儿穿着也不舒坦,还是我帮他改了改才好看些。” 王安石知道吴氏一向把王雱当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没再说什么。照他说,男孩糙养着就好,哪有那么多事儿?外头有的是专门做衣服的店,别人穿得,他儿子就穿不得? 可王安石也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与吴氏争执根本没意义,吴氏随随便便就能挑出一百个不好,觉得什么都委屈了她的宝贝儿子! 王安石识趣地选择闭了嘴,去隔壁找司马光说话去了。 王雱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好些天才回到洛阳。过了上元节,洛阳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了,陆陆续续能嗅到幽幽花香。 王雱先去见了吴育,然后与林通判筹备起西京春季旅游路线来,春天来洛阳,重头戏自然是赏花,有的人赏花爱热闹、有的人赏花爱幽静,王雱觉得要开辟不同的旅游套餐,以供不同的游客选择。 除却赏花之外,还得突出洛阳的文化底蕴,王雱准备寻访几个洛阳族老,了解了解洛阳可以深挖的名人轶事。 比方说玄奘法师曾到过这里,那可以对玄奘法师的故事进行深挖加工一番;比如元稹、白居易都与洛阳结下不解之缘,白居易在这边还有个“白园”遗址,开发开发肯定很受文人欢迎!还有什么周公姬旦啦长孙皇后啦都可以拉出来溜溜。 洛阳这边还有个点,靠王雱手上的《三国杀》就可以搞搞噱头:洛阳这边有关公墓,葬着关羽首级。关羽这个人物,在宋初被上头以“落入敌手”为由除去了侯位,人气一度非常低落,到现在也没回升。 王雱琢磨着趁着春天还没到来,赶早把关羽的个人小传给写出来,给关羽多加几个特写,好趁着今年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让洛阳也热闹热闹! 总之,借着洛阳便利的交通,把它给打造成一流旅游城市就对了! 第一一零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零章 任何地方要发展, 首先得有人。 这人又分干活的和花钱的。人力资源要足, 才能搞生产、搞开发, 提供优质服务;愿意花钱的人要多, 才能带动生产, 发展经济。 二者缺一不可。 河南府毗邻开封, 人口比往北的各州要密集得多, 是以只要稍微调动一下积极性,人是绝对够用的。 至于客流量,洛阳乃是重要交通枢纽, 每日车来船往从不断绝,王雱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搞出点动作出来把人多留几天, 给他们创造花钱机会, 提高他们的消费额度! 洛阳人爱花,这边的百姓更是人人都能化身花匠, 他们对牡丹的育种水平简直叫王雱叹为观止。有些心思灵巧的花匠竟能在花垄上埋些独门药物, 人工培育出浅碧色的牡丹! 这可真是叫王雱大长见识, 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洛阳牡丹花开的盛景。 除却观赏之外, 牡丹花还可以做成牡丹糕, 据说这牡丹糕又叫百花糕或者“天皇饼”,乃是武则天巧思发明的;又可以制作成牡丹花茶, 《神农本草》里头就提到过,牡丹活血去郁, 能够调理气血。 王雱不晓得这说的是不是真的, 反正他只要知道这开满洛阳的花儿可以看,可以吃,遇到巧手者味道还很不错就好! 王雱屁颠屁颠地去找陈执中,拉关系。陈执中是陈世儒的父亲,陈世儒与他同窗两三年,还同住一寝室,这关系啊,老亲近了!王雱看上的,是陈执中罢相后在这边买的一套园子。 这园子,开阔,漂亮,虽则暂时还没修整好,花木没移植进去,看着空荡荡的,但,王雱就是相中了它的大和空,想借用一个春天。 陈执中听陈世儒提起过王雱这同窗,也知晓在自己罢相之后出了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名气大得很,只不过他这两年缠绵病榻,迎来送往的事都拒了,没机会见一见王雱。 听说王雱着人递了帖子过来,陈执中自然是让人去把王雱请了过来。眼下他儿子荫了官,在外头做事,将来若是有幸能做出点成就来,在朝中少不了人帮扶,这年纪轻轻的状元郎便是值得一交的人。 王雱感受到陈执中的善意,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说要借陈执中的园子办个牡丹花会。 王雱夸道:“我逛遍城里城外所有园子,就数您这地儿最适合,往来方便、场地空阔。若是您愿意借出园子的话,牡丹花会后我亲自带人帮您将园子修整好。” 陈执中大方地摆摆手说道:“小事而已,反正我这两年缠绵病榻,没什么精力去管园子的事,你要用尽管用。” 王雱目的达成,也没立即离开,而是与陈执中聊起陈世儒来,提了许多陈世儒在国子监时的趣事。 陈执中只有一子,早年疏于管教,又宽纵陈世儒生母为恶,心中颇是后悔。如今听王雱说起陈世儒的诸多优点,心情舒畅了不少,面上鲜有地多了些笑容,留下王雱用了顿饭才放他离开。 吴育听人说王雱今天不到他家蹭饭了,觉得有些稀奇,多问了一句,才知晓王雱跑去寻陈执中了,还让陈执中破例留他用饭。吴育与陈执中也有些交情,陈执中辞去相位时还举荐他上去,可惜他因为身体原因很快也退居西京。 吴育想到王雱那活力充沛、随时想弄出点大动静来的模样,举著在妻女的劝言下用起晚饭来。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自己还能活得长长久久,好好瞧瞧这西京会变得多热闹。 王雱最爱热闹,场地讨来了,他便开始宣传造势。既然叫牡丹花会,花自然是重头戏,王雱的想法很简单,那自然是要评选“洛阳第一花”,好叫各家把最好的花都拿出来让大伙共欣赏。 再搞些吃的喝的玩的,必须得要俗有俗,要雅有雅。 王雱向方洪讨了点人,他需要人手来帮忙排点戏。 有牡丹,怎么能没有《牡丹亭》?当然,原书王雱已经不大记得了,他到底不是搞古代文化研究的,不能指望他把这些东西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不记得也不要紧,方洪那边早培养出一个创作班子,王雱出大纲走向,他们可以按照王雱的意思加工润色,好赚点钱养家糊口,运气好的,还能自己创作投稿养笔名,当个畅销书作家! 听说王雱要用人,方洪马上让创作班子收拾包袱来洛阳,设计服装的设计服装,设计台词的设计台词,设计舞台的设计舞台,分工合作,不愧是专业营销团队,效率杠杠的。 排戏,第一要精彩,第二,可以顺便夹带点私货。 创作班子里面拿到大纲就有点拿不准主意,因为王雱设计的一些剧情让他们看了觉得荒诞至极。 比如戏中父母强制女儿将脚缠变形,脚步扭曲得不能走路,却说这样才好看,走路娴静端庄不失礼,哪怕解下缠脚布之后脚型扭曲、穿上绣鞋也不能疾走奔跑,父母依然坚持要这样做。 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父母吗?为了让女儿“娴静端庄”而毁伤女儿的身体?戏中的父母还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女子脚大,二十多岁都不曾找到夫婿,叫她父母抬不起头! 比如女儿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养在深闺之中,叫人看了一眼都是不安于室、水性杨花。若是敢玩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类的,那就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吧!戏中的父母同样举了例子,列举出种种“不安份被人看了去最终嫁不出去”的例子。 哪怕眼下也有不少“男女七岁不同席”之类的说法,但是寻常女子出门还是可以的,到了气候宜人的时节还能郊游踏青、寻亲访友。 《牡丹亭》的女主人公就是在这种严苛的教条之下郁郁而终,以死亡挣脱了教条束缚、寻得真爱,最终死而复生与柳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在这个原有的主线之中,王雱还往大纲里穿插了许多惨烈故事,要求创作班子插/入时语气平静,展现戏里众人对此习以为常的状态。 谁没个妻子母亲,女儿孙女的?创作班子里的人自然都有,看到王雱信手拈来的一个个悲剧,都愤慨不已,纷纷让王雱让他们在戏里自由发挥,把这些混账玩意喷到体无完肤。 王雱否决了他们的提议。 有的时候“习以为常”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习惯了迫害,习惯了屈从,习惯了所有的不公平与不公正,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正常的,这是理所当然的,难道不更让人触目惊心吗? 王雱是负责把关的总策划,他的意思其他人自然要听从。等众人花了大半个月合力把《牡丹亭》创作出来,拿着重读了一遍,顿时读出了那藏在美好爱情之下的汹涌暗流。 若是世道真成了那样,如今再普通的、再单纯的快乐与追求都会成为奢求。 创作班子立刻紧锣密鼓地开始找人排戏。 王雱安排完任务之后就撒手不管,放心地交由底下的人去筹备。不想戏排到一半,还闹出点风波来。 既然是官府任务,教坊、乐坊都很支持,外面的“露台子弟”也踊跃报名,一时间往常有些名气的伎人都被王雱垄断了。 没办法,他们的状元郎年纪小,模样俊,前途不可限量,为人又疏朗大方,谁能不喜欢?平日里王雱出门巡视时,路上不知有多少小娘子悄悄驻足看他呢! 正当妙龄的女伎们就更不用说了,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样风姿卓越、待人亲和的少年状元郎,早成了洛阳女伎们最爱谈论的理想对象! 可惜王雱平日里忙碌得很,便是出面迎来送往也从不会下帖子找女伎陪伴,她们想要见上一面颇不容易。听闻这出戏是王雱要排的,不少人都主动要求过来排戏,甚至还可以不要钱,只要让她们参与就好! 事情就出在这儿:福康公主的驸马李玮与友人在洛阳游玩,下帖子想找女伎一起游湖,问了当地的人谁最有名便送了帖子去。不想连送三家,都回禀说已被状元郎请去了。 李玮被落了面子,神色很不好看。他虽是驸马,但也是已故章懿皇太后之侄。换句话来说,他是官家生母的侄子,官家得喊他爹一声舅。 李玮自幼被家中宽纵,性情不好,才华不算太差,就是脾气挺大。 接连三次碰壁,这些女伎又都以“状元郎”为借口,李玮怒气冲冲,叫人强行把正要出门的女伎鸳鸳带来,直骂她们给脸不要脸,一个两个争着去伺候那什么状元来。 女伎是有官籍在身的,不是外面的野妓,平时多被文人优待。此番强行被带到画舫之上,又被那李玮出言侮辱,鸳鸳一时想不开,转身扑通一声投河了。 画舫离岸还不远,王雱正领着人在河岸边巡行,听到落水的动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孩儿落在水中。他身着官服,不便入水救人,当即让跟随在侧的差役跳下去把人给救上岸。 事涉人命,这可就算是一桩官司了,哪怕女伎算是贱籍,那也是官府记录在案的人,哪容李玮如此逼迫! 李玮见鸳鸳投河,惊出一身冷汗,等见鸳鸳被王雱一行人救起,他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率仆从下了画舫气势汹汹地朝王雱他们走来。 与李玮厮混的都是些勋贵子弟,并不把王雱放在眼里,状元郎又如何?如今几乎每年都有状元呢! 李玮冷哼一声,对着王雱冷嘲热讽:“状元郎好大的威风,全城的女伎都被你包圆了,我们想请个过来都请不着!” 王雱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顺风顺水,还真没怎么接触过这样的勋贵。约莫是因为他结识的都是苏轼、韩忠彦这样的人,见到的又是韩琦、司马光、吴育这一类宰辅或准宰辅,所以朋友圈里从来没有这种浑身散发着纨绔恶霸气息的家伙。 王雱看了眼披着婢女送上的披风在一旁瑟瑟发抖、唇色泛青的女伎鸳鸳,再听了李玮这话,已看出事情始末。这家伙显然是下帖子请女伎不成就来强的! 这等风月之事,历来也讲究你情我愿,像这样强来不仅有失风度,还犯法。若是没人相救,这女伎鸳鸳肯定就此命丧黄泉! 王雱没有和李玮扯淡的兴趣,当即命令左右的差役一涌而上,将李玮等人团团围住。 李玮等人自是要顽抗的,口里大喊“你知道我是谁吗”这种经典台词。 王雱懒得理会他们。 不远处正在巡行的差役看到这边起了冲突,还有人叫嚣着要对他们的状元郎不利,立即都赶了过来,七手八脚齐上阵,直接把李玮等人扭送府衙。 王雱转向鸳鸳,温和地宽慰:“小娘子且回去休整一番再来指认,府衙定不会让你无端受辱。” 鸳鸳还是头一回与王雱说上话,听王雱语气平和,态度有礼,目光更是澄明又坦然,眼眶不觉一红,鼻子也开始泛酸。她由婢子扶着朝王雱行了一礼,依言转身要走,等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红着眼低低地说:“若是会让您为难,鸳鸳不要紧的。” 王雱道:“不会为难,过堂时你如实指认便是。即便不能拿他如何,赔礼道歉是肯定要的。” 鸳鸳听了,又是福身朝王雱行了一礼,由婢子搀扶着离去。 此时王雱救了个女伎、抓了一群纨绔子的消息已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许多人绘声绘色地说自己亲眼看到鸳鸳如何被强带上船、如何投河自尽,传着传着甚至还有人说看到王雱毫不犹豫地跳河里救人,并花百八十字描述救人过程如何动人。 王雱回到府衙去见吴育,这事竟也已经传到吴育耳里。 吴育一瞧王雱,奇道:“不是下河救人了吗?怎地身上还是干爽的?这么快回去换了衣裳?” 王雱没想到八卦传得这样快,他哭笑不得地道:“我穿着这官袍哪好下水,是叫差役下水去救的。”他便将事情经过给吴育说了,让吴育审问审问那群纨绔,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动手强行抓人上船的仆从更是要打上一顿,不能放纵这种风气,得防微杜渐! 吴育听了觉得是这个理,点头应了下来,着人去审问那几个欺辱女伎的纨绔。 这一审,还真审出点问题来了,那领头的竟是福康公主的驸马李玮! 要知道官家子息单薄,儿子接连夭亡,女儿能养活的也不多,福康公主自幼聪慧,官家对她自是极为喜爱,到十六岁时替她选了这李玮当驸马。 李玮乃是官家生母家中兄弟的儿子,两人本就算是表亲,再当上驸马更是亲上加亲! 另外几人,家中多多少少也都连亲带故,能说是皇帝亲戚,又能说这亲戚关系并不亲近。 吴育见王雱听了底下的禀报并无异色,丝毫不担忧得罪这些人,对王雱更是喜欢。 对皇亲国戚,他们这文官体系的人一向是不惧的,当初官家想给张尧佐封官不就被包拯他们把唾沫都喷脸上了?吴育还怕王雱怕了这些人,堕了文臣清名,这下总算放心了。 不过不怕归不怕,能不沾上这些家伙还是不沾为好。吴育对王雱道:“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此事府衙这边自会公平决断。” 王雱也没资格越俎代庖去断案,事情交代清楚了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王雱没将此事放到心上,上了公堂、赔钱免罚的李玮那几个狐朋狗友却跑回家找家里告状去了。 当然,李玮不敢告,李玮是驸马来着,哪能把事情闹开?娶了皇帝的女儿,还敢因为女伎之事与人争风吃醋、闹上公堂,体统不要啦?他看到西京这些官员有多护着王雱后便灰溜溜地走了,没敢声张。 其他人却咽不下这口气,回家添油加醋地找家里说王雱一点都不给他们面子,还说王雱请了那么多女伎,年纪轻轻就肆意享乐,行为不端! 这些人家里高不成低不就,在朝中没什么大权势、稍有不慎就会被言官喷得狗血淋头,偏偏在百姓间却能为所欲为。 听说王雱才十四五岁,家中也不过到他父亲王安石这一辈才有人做官,这几人家中都觉这小子行事过于乖张,当即写了折子上告朝廷,说王雱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为女伎与人相争,还靠着吴育庇护把李玮等人抓进牢里关了一晚! 据说这王家小子,还一次性给许多个女伎下帖子哩! 反正他们这些勋贵在朝堂上就不被待见,不怕没脸。反正儿子都被人逼着和个女伎道歉了,怎么着也要把那王家小子拖下水,要黑一起黑! 王安石隔天才知道有人上书弹劾自己儿子,更不巧的是,这时“状元郎冲冠一怒为花魁”的流言还从洛阳那边传到了开封! 回想起王雱和柳永挺要好,王安石心里开始犯嘀咕:难道儿子在外头学坏了?听听,这不仅是晓得下帖子给女伎了,还一次下许多张帖子? 王安石越想越气,当即写信问王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司马光倒是比王安石冷静,面上没什么变化,只叫人寻了根趁手的棍子。 张氏奇怪地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司马光冷冷道:“等那混账小子上门了,看我打不死他!” 学什么不好,学那柳三变和女伎厮混! 第一一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一章 王雱在洛阳忙着统筹规划, 还不晓得天上掉下一口锅。等开封那边派御史过来彻查这桩事, 王雱才晓得自己成了赫赫有名的“风流状元”, 还是能连御数女的那种! 听开封来的御史说是那几个勋贵子弟回家告状, 他们家里给出头闹的, 王雱都震惊了, 竟有人比他还不要脸。多大的人了, 还玩告家长这一套! 王雱爽快地领着开封来的人去取案卷,顺便把没上告的驸马李玮也给掀了出来。 这可是福康公主的驸马啊!虽则长得寒碜了些,气质差了些, 做事混账了些,与福康公主感情也不好,但到底是驸马! 堂堂驸马, 逼得人女伎投河自尽!若不是王雱救人救得及时, 这可就成天大的笑话了——当驸马的跑去给女伎下帖子不说,请不来人还用强的, 这不是瞅准官家的脸甩耳光吗? 吴育处置这案子时晓得这事不好张扬, 闹大了官家会面上无光, 所以准备放一放再悄悄送上去。 这关也关了, 罚也罚了, 女伎鸳鸳那边也答应不再追究,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结果了。没想到吧, 驸马那几个猪队友居然没脸没皮地去状告王雱,还造谣说什么王雱品行不端、“夜御数女”。 要知道, 在公费宴饮场合叫女伎过来弹弹琴跳跳舞——或者陪着喝个小酒, 都是合法的。但是,你身为朝廷命官要是和女伎发生了点什么,那就是违法行为,会被台谏喷死,同时降职罚薪。 简而言之就是风流可以,下流不可以。 王雱一个低品小官,照理说闹不到朝堂去,可抵不住驸马那群猪队友太不要脸。 王雱觉着这几个勋贵子弟智商有点问题。 当然,既然人家乐于送上门挨打,还利用家中权势闹到上头去,王雱还是很高兴的。这可是一个好机会啊!既然有人在上朝时喷了他,那他肯定要回喷一下——哦不,上书自辨。 王雱看向过来查明事实的御史,目光亮得不得了。 御史被王雱盯得心里咯噔直跳,只觉前面似乎有坑等着自己跳。 他出发前一天,谏院那边的好友范镇就提醒了他一句,说他要小心些,别着了王雱的道,这小子邪乎得很。 回想起上回台谏随口喷了王雱几句,朝廷上下就被王雱洗脑了一波,御史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 王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祸害,反而殷切地握住御史的手,对这位中央派下来的调查员十分热情,直接陪着用了个饭。到傍晚下起雨,他还说什么“下雨天留客天”,强行多留了御史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王雱叫了一辆马车跟在御史的身后,对御史说道:“我的自辨折子比较长,为了帮您和诸位相公节省时间,我叫人印了几百份,您回去后瞧着谁要看就发给谁。”说完他又郑重其事地将一封折子塞到御史手上,“这是原稿,劳烦您带回去啦!” 御史:“……” 总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劲。 御史带着案子宗卷与王雱的自辨折子踏上回京之路,身后还跟着一辆载着一摞摞“自辨折子复刻本”的马车。路上御史歇在驿馆里,歇过之后打开王雱的自辨折子看了起来。 这次王雱前面写得中规中矩,简单明了地陈述了案件过程,用词理智客观中立,毫无添油加醋成分。等看到自辨部分,御史的表情就开始千变万化,这家伙开始在折子里介绍洛阳的文化底蕴,从洛阳园林之美到洛阳牡丹之艳,从周文王周武王讲到当朝宰相吕蒙正,总之,这地方不仅美,还贼有内涵。 这厮接下来还在折子里列出了,单人自由行路线,夫妻双人行路线,一家亲子游路线,以及呼朋唤友搞团建路线,每条路线都精彩绝伦,值得一去! 接着他笔锋一转,表示虽然洛阳这么好,可是很多人却没有发现美的眼睛,所以他才想着琢磨一些杂剧来吸引游客,之所以下帖子邀请女伎,就是请她们排几出戏,并不是招伎宴饮。分辨完之后,这家伙又开始宣传起他排的几出戏:想看风花雪月美人如玉的,可以期待《牡丹亭》;想看义薄云天、沙场热血的,可以期待《关云长》;想看弘扬佛法、降妖除魔的,可以期待《玄奘西游》…… 最后这家伙还在最后列出感谢名单,比如感谢吴育的鼎力支持,感谢陈执中借出园子,感谢这个感谢那个,话里话外就是“这里的大佬全都和我天下第一好”。 御史一脸无语地看完,感觉这家伙最丧心病狂的地方是,为什么写个自辨折子还要配图?! 介绍美食配美食图,介绍路线配地图,介绍杂剧配插图,你这算哪门子自辨?! 御史算是明白王雱为什么给他印一车的“复刻本”了,这家伙就是想趁着这次自辨把这本堪称《洛阳旅游指南》的玩意给分到朝中大小官员手上! 你自己没空去,你总有家人吧?拿一本回家去,要是有人想去洛阳游玩就方便多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御史顿时明白范镇为什么要特意提醒他小心些了。 这折子,他是送上去,还是不送上去? 御史木着脸赶路回到京城,命御史台几个实习生和临时工将一马车的“自辨折子复刻本”给搬进御史台。 其他人见他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走进来,还叫人出去搬东西,奇道:“你带了什么回来?” 这次“出差”的御史默不作声地把一本本复刻本分了下去,先让御史台都人手一份。 这下子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这位状元郎,果真是奇才,一点都不带掺假的。这哪是什么自辨,分明是趁机打广告,还明晃晃地将广告打到御史台来! 这天,朝中上下都收到了一本“复刻本”,甚至连官家手中都得了一本。 官家是与欧阳修一起看的,他将王雱的原稿看完了,忍不住莞尔:“这小子,怎么就这么逗乐。”单是看文彦博将折子送来时的表情,官家就觉得所有人都被王雱的厚脸皮给惊着了。 别人被参了,那都是诚惶诚恐地替自己分辨,生怕自己的罪名被坐实。他倒好,辩驳的就那么几句,剩下的全是在说“洛阳好,洛阳妙,大家都来洛阳玩啊”。 还真别说,官家看了都蠢蠢欲动,想走一趟洛阳。 见官家显然对王雱十分喜爱,连驸马的罪状都忽略了,欧阳修应和道:“年轻人朝气足。” 官家又翻开王雱的折子重看一遍,感觉心情极好。可目光落在李玮二字上头时,好心情又没了大半。他的福康公主嫁给李玮之后,夫妻俩感情并不融洽,就在去年,福康公主还夜叩宫门,要进宫哭诉在李玮那受的委屈。 见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哭得那般伤心,官家自然对李玮很是不满。可李玮乃是他生母外家侄子,真要狠下心处置了李家,官家又做不到,只能和往常一样和和稀泥,让他们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让他们和离吗? 官家知道接下来已经没王雱什么事了,台谏的人很快会联合起来弹劾李玮,到时天下人都晓得他女儿的驸马差点逼死女伎! 这该死的混账! 自己混账,结交的狐朋狗友也混账! 官家少有地动了怒,在心里骂了李玮几回,搁下手里的《洛阳旅游指南》,叹了口气。他连女婿都没挑好,挑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别人的儿子却聪明、懂事、知进退——若不是有人恶人先告状,即便受了委屈也会顾全他的颜面而不张扬。 这怎么就不是他的儿子呢? 官家这边滤镜奇厚,怎么看怎么觉得王雱好,其他收到这封“自辨折子”复刻本的人可没这种想法。 所有人只觉得,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要脸?连带见到王安石,有的人都会打趣一句:“介甫你可看了你儿子的自辨折子?” 王安石自然是看了的,他还看了他儿子给他写的信,信里写明了当时的情况:他没以自己的名义下帖子,没直接去见那些女伎,更没有自己跳下水去救人。当时他穿的是官袍,官袍这玩意看着挺有威仪,可是行动是不大方便的,尤其是不能下水游泳,救不了人的! 王安石放心了,面对别人的询问,他坦然答道:“看过了,写得不错。”就是这朝中上下人手印一本的操作,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要不是王安石为了表现得沉稳些向来都绷着脸,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同僚们的询问。 这事真的,臊得慌啊! 能混到朝中的,哪个不是人精?他儿子心里那点小九九,谁都看得出来! 傍晚用过饭后,王安石去隔壁寻司马光喝茶聊天。 说到王雱趁机给朝中上下送《洛阳旅游指南》的事,两个人默然无语,直接略过不提,不过聊过之后倒是默契地把准备好的棍子收了起来——都没扔,回头再看看会不会有机会用上! 相比王安石这边松了口气,庆幸儿子没学坏,另一边的几个勋贵则直接关起门来揍儿子了,而且是真揍,揍得那几个纨绔子弟直接躺着下不了床。 见过坑人的,没见过坑爹的。领头的是驸马,你告状时倒是说清楚啊!还言之凿凿地说人家状元郎“夜御数女”,结果御史过去一查,那些帖子根本不是以人家的名义下的,都由教坊的人负责调配。 人家好好儿地在各处巡查,尽忠职守得很,御史下去一问,洛阳百姓提起那王家小子来都是夸的。 这回不仅没把脏水泼到那王家小子身上,还白白帮人家扬了名! 那王家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都被人参了,还能玩出新花样来,愣是往他们手里塞了一本《洛阳旅游指南》。 同样是儿子,怎么人家十四岁就考了状元、当官做事干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他们生出来的就是败家玩意?! 别看这几个勋贵冲动是冲动了点,但他们揍儿子揍得很及时,也很能豁出脸去。第二天上朝时他们第一时间纷纷哭着认错,表示是孩子坑爹,他们没有了解实情就替儿子上告,实在糊涂! 这就是台谏特别讨厌这群勋贵的原因了,这些靠着皇亲国戚身份位列朝班的家伙忒不要脸,说哭就哭,说耍赖就耍赖,毫无风骨可言,简直和不知礼义廉耻的暴发户无异。 与他们站在同一班次上朝就很让众人觉得耻辱,若是官家再对他们好一些,把他们提拔到前面去,很多人就要捋起袖子开喷了! 可对于这种无赖行径,台谏的人也无计可施,人家都认错认罚,并且亲自揍得儿子鼻青脸肿下不了床了,你还想怎么样? 台谏诸人对视一眼,只能集中火力炮轰驸马李玮去! 第一一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二章 王雱一通骚操作, 甩掉了身上的锅, 驸马李玮却倒了大霉。谁叫你是领头的, 还没个睿智点的家长提前给你一顿揍? 上回李玮与福康公主的破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原因很简单, 福康公主夜叩宫门, 宫里还给她开了门, 让她入宫寻人哭诉。台谏觉着这事不合规矩, 你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怎么能连夜开宫门呢?万一有人借机伤害到官家怎么办? 反正当时台谏就是一通狂喷,喷得当日守宫门的人全部挨了罚, 又开始喷福康公主府中的人办事能力差没法替公主分忧又没拦下公主。 福康公主与驸马不和的事也闹得人尽皆知了。 这事儿搁在寻常勋贵家中,要么是叫人去把女婿打一顿,要么是把女儿接回娘家帮女儿和离。 可官家生性宽仁, 爱好是和稀泥。 最典型的例子是, 庆历年间大宋与西夏交战,辽国想趁火打劫, 要求大宋割地求和。 当时朝中无人敢当使臣出使辽国, 宰执吕夷简和富弼不和, 当众推荐富弼。富弼没有推拒, 也当场表示愿意去。 这一去就是两趟, 第一趟是谈条件,第二趟是送正式国书, 等同于正式签订双方协议。 富弼第二趟出使前,要求在上面增加三个条件, 官家也同意了。结果走到半路富弼一看宰执那边准备的国书, 上头根本没加上他说的三点! 富弼气得倒回去问官家是怎么回事,到时国书与口述内容不一致,辽国那边生出疑心误了和谈谁负责?当时富弼的岳父晏殊也位居宰执,打圆场说吕夷简应该不会为了私怨耽误国事。富弼当场骂晏殊是“奸佞”,要求官家追究晏殊和吕夷简的责任。 官家却只是叫人重写一份国书,送富弼再次出发使辽,并没有追究晏殊两人。 搁在国事上官家爱这样和稀泥,搁在家事上也是这样。 官家生母早亡,他痛惜生母无法享福,待生母外家十分宽容,连长女都嫁给了年长她许多岁的李玮。一为这重关系,二为皇家脸面,上一次福康公主夜叩宫门之事闹开时他只申斥了李玮一番,而后劝说女儿好好和驸马过日子。 上次才闹开不久,这回竟又闹得朝野皆知!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官家听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台谏弹劾,把李玮这驸马的黑历史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心里顿时憋了一股气。散朝后他思量再三,去寻了曹皇后。 曹皇后出身将门,性情飒爽。这些天她也听说了驸马闹出了什么荒唐事,见官家有所动摇,便劝官家将福康公主接回宫中暂住,免得再受什么委屈。 官家点头,认同了曹皇后的提议。 傍晚福康公主便入了宫,李玮也被发配去外地当知州,这场并不圆满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只差一纸和离书。 …… 二月初,冰消雪融,春寒已尽,百花争妍。御史台诸官陷入了激烈的讨论之中:西京洛阳入春之后可能会有大动静,该不该派人去出差监察监察?若是要派人去,那么该派谁出差呢? 讨论重点主要放在后一个问题上。 一般来说,这年头出差舟车劳顿,并不舒服,许多人都不大乐意去。可这事不一样,洛阳又不远,几天路程就到了,开春走水路说不定还能更快。 所以,很多人都想去。 没办法,王雱洗脑功力一流,即便他们不想去,将那本《洛阳旅游指南》带回家之后也会被蠢蠢欲动的家里人央求着去看牡丹。这不,御史台里面就开始内部讨论:这次到底谁去监察适合呢?你媳妇儿想去,我儿子也想去啊,凭啥就你去呢?! 即便西京留守司那边也有个御史台,可那不算数,那是养老的地方,和朝廷这边派去搞监察工作的哪能一样? 御史台这边犹豫不决,最终决定抽签选人,一切看老天爷的意思! 越是临近三月,开封城里往外走的马车就越多,官道上碰到熟人一问,都是去洛阳的!听说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都要去哩,他们怎么能落后,他们也得去看看洛阳的牡丹花会! 此时,一艘客船也从东边徐徐往西驶,历时小半个月抵达开封之后停了一日,又复转道朝西出发,最终在二月底抵达洛阳。两个年轻人带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下了船。 那老者身形清瘦,精神矍铄,正是在大明湖畔住了两三年的柳永。 王雱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在码头候着,见人到了,大步上前去向柳永问好:“您可算来了!”而后他又转向那两年轻人,笑道,“你俩是来参加今年春闱的吗?” “我不是,我和柳先生一块过来的。”年轻人之一就是王雱在青州时的“同窗”冯茂,家中薄有资产,善于交游,就是念书不大行,“这家伙年后就到了京城,不好意思来寻你,我找他他才说想跟着来一趟。” 冯茂说的自然是学霸李元东,李格非他堂哥。李元东朝王雱感叹:“当初我就知道你厉害,没想到短短两三年你就成了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我早想到了。”冯茂一脸自豪,“我还让我爹把招牌改了,把我们家酒楼改成‘状元楼’。当初你可是在那儿吃过饭的!” 对于自己交上这么个了不起的朋友,冯茂是非常得意的。 这次冯茂过来,是因为他爹终于对让他念书这事儿死心了,让他揣着钱过来洛阳投资。当初周文兄弟俩只是给王雱当跑腿了,周家嫂子就拿下了好几桩大生意,冯父看出王雱是个有主意且重情义的人,便分割出一大份资产让冯茂出来闯荡。 冯父与冯茂说了,若是亏了,便老老实实回家继承“状元楼”,早点生十个八个孩子,好让他开始培养孙子读书,不再指望他了! 冯茂把事情囫囵着给王雱说了,表示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跟着王雱干,有什么值得投资的事千万别忘了他的份。 对于好友远道而来当投资商,王雱自然非常欢迎,扒拉出几个投资项目让冯茂和跟着一起过来的管事商量去。 李元东马上要春闱了,连路上都勤勉地看书,在洛阳留不了几日。王雱招待他们一行人用过晚饭,给李元东传授了不少春闱和殿试经验,让他千万不要慌,有疑问去方氏书坊找方洪,那边有帮考生跑程序的经验。 身为学霸,李元东自然也是不怕考试的,但还是非常感激王雱的指点,小住两日便独自回京赴考去了。 柳永这两日没与王雱呆在一起,他和女伎们开了个粉丝见面会,听说王雱让人创作了一出《牡丹亭》,当即讨了台本看完,马不停蹄地动笔修改了一些台词和创作了几首应景唱词。 王雱送完李元东才晓得柳永已经迅速进入状态,不得不佩服柳永旺盛的精力。要是自己活到七老八十身体和脑子都还这么好使,那可就太好了! 台本修改过,戏又得重新排一边,不过有原来的基础在并不算难,还赶得及。更何况知道修改台本的人是柳永后,所有参演女伎都甘之如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把戏排好、把曲唱好! 若说王雱是女伎们心目中的新晋偶像,那柳永绝对是她们的白月光朱砂痣,永远都没人能撼动的精神坐标! 王雱看完改过的台本,不得不感叹专业的就是专业的,他们原本的台本只是剧情取胜,现在有了柳永操刀润色,文学性有了质的飞跃,其中一些感情细腻、撼人心魄的词句会大大提升《牡丹亭》的传播度! 王雱觉得有文学大佬在真的太好了,虽说他爹他们文学水平也不差,但是他们肯定不愿意给他写这些! 王雱很是感动,天天给柳永嘘寒问暖,陪着用饭陪着散步,烦得柳永没好气地赶他走。 王雱唉声叹气:“您在齐州的时候还写诗文说想念我,这见着了吧您又嫌我烦,真是反复无常!” 柳永根本不想理他。 三月初,游人们逐渐抵达洛阳。冯茂临时组建的旅游社也培训出了第一批导游,有男有女,负责带游客们游览各个旅游路线。这是冯茂主动挑的投资项目,别的实业他交给管事去琢磨。旅游社这个他由衷喜欢干,送往迎来是他的长处啊! 洛阳是得天独厚的旅游城市,很有旅游业的发展空间。冯茂当初在青州时就参与过青州旅游业的建设,对王雱那些手段理解得很快,没两天就进入状态。 冯茂这些天挑选一批愿意干这行的年轻夫妻和原来就兼职当“地陪”的当地居民,亲自开班培训,决意要在这个崭新的行业里闯出一番名堂! 好友要创业,王雱自然给他争取了一系列的优惠政策,什么酒楼农家乐的团购价啊官方活动的票价减免啊。就这样,大宋第一个旅游社正式成立,风风火火地准备干好第一票! 这年头出门旅游的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穷游,包括但不限于年轻士子、落魄文生、方士苦僧;一种则类似公费旅游,出差的、办事的、休假的、归乡或赴阙的,途经名胜古迹时都会停留一下,写首诗纪念纪念。 旅行社的主要客户是后面一群,这些人通常手里有闲钱,偶尔还拖家带口,大多乐意花钱买服务。王雱仍然负责迎来送往工作,给冯茂好生推广了一番,很快让冯茂有了第一桩生意。 有一就有二,随着游客增多,冯茂的旅行社渐渐变得红火起来。 三月中旬,洛阳的第一朵牡丹开了。牡丹花期约莫是十天,不算长也不算短,王雱找了批花匠搞项目,让他们记录这段时间的日照长短、温度、水分等等条件,准备回头搞个温室进行统一栽培、统一移植,等明年再开花会时搞个大的! 比如将花开日控制在官家过来游玩那段时间,来个“百花齐放迎官家”之类的,多好的马屁! 《牡丹亭》也正式在牡丹花会上开演。 女主角乃是前段时间的绯闻主角鸳鸳。 王雱选了她,一是因为她演技确实不错,有红的潜质;二是因为弥补她受到惊吓,让她借此机会多赚点养老钱。 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只要宣传说主角是鸳鸳,哪怕是为了看看绯闻主角也会有不少人愿意掏钱买票! 王雱的宣传工作很到位,冯茂的旅游社那边又直接带了几个旅游团过来看新剧,因此《牡丹亭》第一天开演就十分火爆,观众席上坐得满满当当不说,外头还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有些人有钱却没买趁早买坐票的都后悔不已,甚至带动了冯茂的业务:报了这个路线的话可以直接入场,不用和人抢票! 知杂御史吕景初幸运地抽到了来洛阳公干的签,三月初出发,来到洛阳时正好赶上《牡丹亭》开演。 作为有公务在身的御史台成员,吕景初起初坚决拒绝这种娱乐活动的腐蚀,不过王雱说了,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剧里有没有犯禁的东西,约吕景初一起去看看,好好儿审查审查。 吕景初一听,觉得是这个理,也就和王雱一道去了。这剧虽然讲的是爱情故事,不过背景设定很新颖,剧情也非常吸引人。 吕景初乃是御史台的人,可听着剧里的条条框框也觉得过分了点。女孩儿就不是人吗?自家女儿在家可是宝贝得很的,便是不许她出去,那也是怕遇上拍花子,断没有把人一直拘到出嫁那日的道理。 还有缠足,得益于王雱传授的精妙化妆术,再加上完美的舞台灯光效果,演出者缠畸形的脚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巨大的心理阴影! 这样的脚还怎么走路? 若是所谓的端庄娴雅是建立在这上面的,那他宁愿自己的女儿没这份端庄娴雅! 看着剧中的女孩儿香消玉殒、郁郁而终,吕景初甚至替她松了口气,那样活着可不比死了还痛苦?作为一个专门用各种规矩喷人的御史,吕景初甚至没想着喷她梦见情郎,过着那样的生活,做个梦怎么了? 看着连上面派下来的御史都随着故事发展而流露或愤怒或悲伤的表情,王雱知道这一出《牡丹亭》算是成功了! 第一一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三章 看这出牡丹亭的人, 有冲着鸳鸳去的, 有冲着风花雪月去的, 有冲着王雱等人的面子去的。可在看完第一出戏之后, 没有人讨论鸳鸳的相貌, 没有人讨论戏里美好的爱情, 几乎每个人都红着眼离开。 好看是好看, 就是太令人伤心,也太令人恐惧。尤其是到场的女子,她们或是在父兄陪伴下出来游玩、或是由夫君陪同下出来散心, 本来只是好奇来看一看,看完一出后却不愿意走了,迫不及待想知道接下来的内容, 更希望杜丽娘能够冲脱束缚, 过上自己的生活。 对比之下,她们过得多好! 原本出门前兄妹间、夫妻间闹了点小矛盾的, 离开时都冰释前嫌了, 父兄丈夫心疼自己女儿妹妹妻子, 女儿妹妹妻子也感念父兄与丈夫的好。至于风花雪月本该被抨击的低俗与不堪, 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提及半句的, 反而都在讨论“封建教条害死人”“这该死的封建社会”。 没错,这剧开始时提了一嘴封建社会的概念, 说故事发生的社会是令人痛心的:那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环境,对外弱势、对内强横, 关起门来千方百计折腾自己人, 拒绝睁开眼睛看世界,拒绝接受新鲜事物、新改变,泥古不化、固步自封,试图将任何寻求进步的苗头都掐灭在摇篮里,以维护自身的利益。 对于目前的宋朝人来说,这样的社会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不缺开放与自由,他们积极接受与推广新事物。即便也讲究礼数,即便也有这样或那样的禁令,但都不是戏中那样的“封建社会”。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便能想象出这样的社会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世界是变化的,是不断发展的,别人都在往前走,你不走了,你就会变成落后的那个。 落后就要挨打! 西京国子监的监生们有减免票价优惠,要求他们趁着休沐日去看《牡丹亭》。梅尧臣本来是想帮王雱增加点人气,没想到开演当天火爆至极,西京国子监监生占了不少座位,反而还让王雱亏了票钱。 梅尧臣绷着脸想了一晚,又给监生们布置论文任务,题目是,假如封闭国门会发生什么? 梅尧臣当然不可能让监生们写《牡丹亭》这个爱情故事的读后感,那会让台谏官员把他往死里喷。但是他看完《牡丹亭》,发现“封建社会”这个概念很有探讨意义,闭关锁国、固步自封会有什么后果? 大宋是不禁止文人、学生们议论国事的,你有独特见解的话还可能被举荐上去获得一官半职!梅尧臣扔出这么个课题,一点都不怂,即便有人开喷,他也能说“我这是在说假如,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还不让人假设一下吗”。 梅尧臣布置完课题就让监生们外出去调查市面上哪些东西是舶来品,哪些外来的东西改变了大伙的生活,哪些创新的事物养活了千万百姓。 王雱忙活完了,想起许久没找他梅先生抬抬杠,寻了个傍晚溜达过去,才晓得梅尧臣不声不响又在帮自己大忙。 他只是小小地埋了个伏笔,梅尧臣居然给挖出来了,不仅挖出来了,还给放大许多倍,让监生们去深挖内涵、广泛讨论! 王雱暗搓搓假借封建社会这个概念提了个后世闭关锁国的事儿,就是想在刷一把对外开放的重要意义,跟怂恿沈括创作《黄金国》一个道理。《黄金国》热销时他还远离朝堂,不晓得朝堂上有没有人看过,更不晓得他们有没有讨论过开海运问题。 大宋虽然有海禁,但是官方带队出海没断绝过,走私商贾也屡禁不绝。朝廷上讨论开海运还是继续禁海运,主要矛盾在于官方的垄断利益不能丢,以及一些目前独占海利的人不愿意别人来掺一脚。 只有官方能带队出海的话,海上探索的工作就会进展缓慢、范围局限,往来的永远是固有航线和固有邦交国。 官方想要去探索更远的、更开阔的海域,可能先得在朝堂上讨论个十年八年,然后花个十年八年改进造船技术,花个十年八年讨论选哪些人去。若是这时换个人当皇帝或者换个人当宰相,又得重新开始讨论个十年八年,如此循环……或许有点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 自古以来能给历史带来巨大飞跃的转折,往往是由利益与欲望驱使的,为了重利,为了荣耀,为了权势地位,许多人连命都不要!而许多改变世界的壮举,正需要那些不要命的人才能完成。 而单纯的责任与义务,往往最容易让人懈怠。 王雱本来只是想先埋下点线索,潜移默化地影响影响众人的观念,好让将来能寻求到更多助力。没想到梅尧臣居然这样敏感,戏中只是提了一嘴的暗桩居然一下子被他给发现了,还扩展成课题布置给监生们去完成! 王雱只差没握住梅尧臣的手感动地说“知己啊”。 他可清楚这样干会有什么后果了:梅尧臣会臭着脸把他轰出去! 王雱没说什么感谢的话,改为积极讨论还可以怎么折腾监生们,给他们多找点事做。 王雱骄傲地说:“这方面我最有经验。”他给梅尧臣介绍自己在鄞县时怎么给他楼先生出主意,在青州时怎么给屠先生他们出主意,在郓州时又怎么给他未来岳父出主意。总之,他走到哪祸害到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梅尧臣一听,其中一些鬼主意特别耳熟,不就是地方经验上报到朝廷,朝廷又自上而下推广到各州官学的一些举措吗?当初他们刚到国子监时,还讨论过这些主意到底是谁出的,有用是有用,就是太折腾人了! 梅尧臣听着罪魁祸首十分得意地陈述着自己的丰功伟绩,一开始还有些吃惊,后来则一脸木然。 赶走积极拉他带着整个西京国子监一起搞事情的王雱之后,梅尧臣提笔刷刷刷地写起了稿子,将王雱刚才提到的“光辉往事”都给写了下来。 写完后梅尧臣检查了一遍,觉得内容详实,字句工整,满意地封好叫人送去开封,最好赶在二十号前给《国风》投稿。他是《国风》的创始人之一,投稿可以走特殊通道,应该赶得及上这个月的新刊! 梅尧臣很期待《国风》这篇文章刊出后王雱会是什么表情。 王雱可不知道梅尧臣写了篇堪称“王小雱坑人记”的文章,将他从小到大祸害各地官学的光辉事迹都给卖了,他为了进一步给洛阳这边打广告,写了篇稿子投去《国风》,吹一发“洛阳不仅春天美,夏天也很美”。 然后这厮还打了个广告,表示“我在洛阳修了个大讲堂,今年夏天开始会定时请洛阳退休老干部们开展专题讲座,有兴趣的都来旁听啊”,后头列了一个两个三个讲座课题,看着都贼吸引人。 《国风》编辑部有几个编辑调动到别处了,换了批新鲜血液,不过范仲淹还在那坐镇。 众编辑看了梅尧臣的稿子,都感觉质量上乘,还很有意义,能让人知道谁在背后提了这么多宝贵的建议。杨直讲还拿着稿子去和范仲淹核实,问那些建议是不是真的是王雱出的。 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杨直讲算是明白王雱以前在国子监时为什么时不时会流露出一丝丝无奈表情,原来是因为挖坑坑到了自己! 梅尧臣的稿子被一致通过了。 王雱那篇稿子就有点争议了,《国风》编辑部的人都知晓王雱前段时间给朝中上下官员送自辨折子复刻本的“壮举”,一看这稿子就感觉这家伙在借《国风》打广告。 可是,这稿子质量确实很不错,要是不让它刊出,所有人都觉得可惜。可要是让它刊出吧,又感觉《国风》被这家伙给利用了! 众编辑争执了许久,最终决定递上去让范仲淹来决断。 范仲淹能怎么决断?那当然是内举不避亲,直接帮王雱登了这篇广告。 相信看《国风》的读书人,很多都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早早腾出时间去洛阳游历顺便占座听专题讲座。 一如范仲淹所料,许多人看到王雱的洛阳旅游硬广之后都开始筹备起洛阳之行来。光是去游玩的话,对读书人来说吸引力不大,毕竟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读书和科举。可是有名宿大儒讲学就不一样了,他们去听一听说不定可以茅塞大开,一举金榜题名! 别管这想法现不现实,反正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梅尧臣那篇文章反响更大,不少人看完之后回忆一下自己这些年水深火热的生活(或者正在享受的水深火热的生活),顿时掩卷大骂:“天杀的王元泽,原来都是你出的主意!!!” 这时候他们忘记了拿到王元泽版《九经纲要》时的激动与感激,只想着找到这家伙,然后,群殴他一顿,让他知道给夫子们出主意坑害芸芸学子是要遭报应的! 王雱这会儿还在带着人统计这一季度洛阳的客流量会翻几番、估算一下客流量带动的税收能不能翻倍,感觉美滋滋啊美滋滋。等《牡丹亭》最后一出演完了,他才拿到开封那边送来的新一期《国风》。 看到广告刊出了,版面还挺靠前,王雱很是欣慰。他范爷爷现在还是主编呢,大篇幅广告说登就登,不花钱还有稿费,多爽! 等翻到下一版面,王雱的笑容就凝滞在脸上。 太过分了! 自己人互坑就互坑,为什么跑去《国风》上揭他老底?! 不知道《国风》的读者很多都是正在被坑害或者刚刚被坑害完的一代人吗? 第一一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四章 王雱最近的生活过得颇有些水深火热, 他给司马琰写信抱怨他梅先生干的好事。 自从《国风》刊出了他梅先生那篇“王小雱坑人记”, 他每日巡查时就成游学士子们的观光景点啦, 每天他顶着烈日艳阳在忙活, 那些家伙就自带一张小马扎, 坐在一旁对他指指点点, 看他辛苦跑腿。有一次可险了, 他经过一条幽暗的小巷子时差点被人套上麻袋,拖进去打一顿。 这些家伙,真是无法无天啊! 更惨的是, 苏轼他们也写信过来指责他。他们被坑又不是一次两次,多几次又有什么所谓呢?他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怎么能为了这种小事生出嫌隙? 不应当啊!男儿大丈夫, 要有心胸, 要有肚量! 最过分的是沈括,他在南边种菜, 哦不, 种油菜, 改造榨油工具, 居然不忘叫人帮他买一本《国风》在田垄间读完! 他沈括好歹也是想转投科学怀抱的准理科生苗子, 怎么能对早就毕业远离了的文科院校念念不忘?应该迈开大步子往前走才是。 王雱给他阿琰妹妹写完信,又读起底下的人新送来的信。这些信里还有吕希纯写的, 吕希纯兄弟几人少时是从邵雍,听说邵雍要开专题讲座, 决定请假过来支持邵雍, 反正签判之职也没有什么需要他忙活的,正适合带着兄弟过来洛阳玩玩。 同年要来,王雱这半个地主自然要好好接待的。看到吕希纯能请假来玩,王雱顿时受到了启发,麻利地让人给离得近的同年们发了帖子,统一邀请他们夏天过来玩耍。 能坑一个是一个,等回头人过来了,他可以顺便给他们张罗几场青年讲堂嘛。这一个两个长得可俊,又那么有才华,怎么能不展示展示?没选题也不要紧,人来以后他可以给他们启发启发,保证随随便便就可以讲上一整天! 王雱说干就干,马上找人去跑腿,务必在盛夏来临之前把帖子送到临近州县的同年们手里。 御史吕夏初看完《牡丹亭》的所有场次就回去了,这个月朝中风平浪静,没人弹劾王雱,很叫王雱失望。台谏的人也太精明了,只给他打了一次广告就不愿再义务帮忙! 好在冯茂这小胖子最近越干越有想法,还为他的旅游专线搞了新动作:他把牛车马车都粉刷一新,专为商贾之家设立的路线,画的是大朵大朵的洛阳牡丹图,一看就很有富贵意象,喜庆;专为文人设立的路线,那就是画些梅兰竹菊之类的,一看就雅致得很。还有低调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眷车,便于一揽沿途风光的敞口车等等……总之,只要你有钱,没有你买不到的服务。 许多人乘船而来,下船后便能看见冯茂的旅游社招牌,买到详尽的《洛阳旅游指南》,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吃喝玩乐就是,玩得非常舒心。也因此,在口口相传之下,前来洛阳游玩的“回头客”越来越多了。 王雱在心里慨叹一番,继续在一干游学士子的盯梢下积极干活,时不时还把这些士子抓过来当壮丁,给西京文建工作充当志愿者,反正是免费的,不用白不用! 五月中旬,王雱被梅尧臣叫去了。西京国子监监生少,工作量也小,梅尧臣身体不太好,是被安排过来这边休养了,底下的事有张载去跑动,他反而清闲。 一闲下来,梅尧臣文人心性上来了,准备著书。 这段时间他没怎么挑王雱的刺,干的就是闭门整理文稿。自从科举频频失意,被拒在官场门外多年,他便终日研读古文、沉醉其中。 好友欧阳修喜爱韩愈,他则喜爱柳宗元,他晚年的诗也多学柳诗。这时代能尽得天下书而读之的人毕竟是少数,即便唐朝距今并不远,也并没有多少人能熟知柳宗元诗文。 就拿前两年开封那场“唐朝三大诗人”活动来说,梅尧臣后来去看了,柳宗元连前十都没进,压根没影! 这毕竟是梅尧臣的私人著作,要他公器私用直接在国子监印书所印,梅尧臣没那个脸皮。是以梅尧臣把文稿整理完了,便将王雱寻了过来,让王雱给送去方氏书坊那边去。 相处久了,梅尧臣早看出王雱与方氏书坊那千丝万缕的关系了,这才会把稿子给他。 梅尧臣同时给的,还有另一叠“优秀作文选集”。他上次布置下去的课题结题了,学生们调查出很多有趣的东西,充分展示了海路、陆路对外贸易的重要性。梅尧臣相信有了这些材料,王雱能玩出很多花样来。 王雱欢欢喜喜地抱着两份文稿跑了,回去读梅尧臣写的《柳宗元诗选》。一看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书名,王雱挺想给改一个,想到梅尧臣的臭脸又忍住了。 读完稿子,王雱才知晓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竟又是一个搞变法的,就是运气不太好,搞到一半皇帝没了,新皇对他们这些变法派很不信任,直接把他贬到边远的永州去,并且下旨表示再不会让他回朝。 为了让柳宗元的诗更容易让人接受,梅尧臣还用上了对比手法,把柳宗元和杜甫摆在一起对比,展示他们都是在遭遇坎坷之后文风嬗变,真正淬炼出成熟的、动人的独特风格。 这就是捆绑营销啊! 王雱脑内看稿子的过程中已经脑补出不少宣传标语! 也是读完梅尧臣的稿子,王雱才发现柳宗元也写了那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篇目,比如九年义务教育里的古文就有《黔之驴》《捕蛇者说》《小石潭记》,诗词也不少名句,比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等等。 除了这些短小诗文之外,柳宗元正职是搞政治的,会写一些政治论文,比如他写了篇《封建论》,抨击分封制是“私天下”,秦之后的郡县制才是“公天下”。总之,就是明晃晃地写“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封建大大地不好,反对开历史倒车,坚决拥护中央集权制度。 看到柳宗元参与永贞变革后下场那么惨,王雱心有戚戚,连夜帮梅尧臣把这两篇稿子整理排版搞封设,叫胡管事送去印坊打样给梅尧臣瞧瞧满不满意。 梅尧臣自然是满意的。 他只是想把书印出来让人了解了解柳宗元其人,推广柳宗元冲淡平和的诗风,至于这书的销量会不会火爆,他根本没去考虑过。 既然梅尧臣表现出“一切随你折腾”的意思,王雱就自由发挥地写了个营销方案让胡管事派人连着稿子带去给方洪了。 方洪和王雱合作已久,一看就晓得王雱是要大推这书,当即让底下的人腾出手来按照王雱给的方案开始执行。 这个时候吕希纯他们已经抵达洛阳,与王雱一道去见邵雍。 看着王雱熟门熟路地陪邵雍去菜畦里摘了新鲜蔬菜,又捋起袖子料理起从山民手里买来的山鸡,俨然一副主家待客的架势,吕希纯兄弟几人都有点懵:到底谁才是邵雍的学生啊?这家伙到哪都这么能来事的吗? 邵雍倒是习惯了王雱这架势,一脸的淡定。不淡定不行,王雱隔三差五就跑来他这边“度假”,说是城里车马太喧嚣,他需要来沉淀沉淀,尝尝山中野味,以免自己被污浊不堪的俗世给污染了。 邵雍觉着是王雱这小子去污染别人才对。 别看邵雍隐居山野,他可是开班授课的,门下弟子不乏吕希纯这样出身官宦之家的类型,也不乏洛阳名门大族子弟。他这里的消息并不比外面的人淤塞,外头有什么动静他都是知晓的。 邵雍善治《易》一经,早年沉迷道学,对卜算有些心得,只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这卜算之术遇到王雱便不灵验了,几乎算不到任何与王雱有关的事。 他那卜算之学,与其说是真的靠卜算,不如说是靠推断与观察。 与他往来之人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权势地位、或为香车美人,总之,总有弱处,也总有欲求。 偏王雱不一样,他分明喜好享乐,对吃喝玩乐随便一道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这小子,叫人看不出他的软肋何在,更看不出他真正在意什么,只要他想,他什么人都能亲近、什么事都能做。 可以说,这世上鲜少像王雱这样让邵雍琢磨不透的人。 正因如此,邵雍才会忍着这烦人的家伙时不时登门骚扰。 王雱可不管邵雍对着他琢磨什么,邵雍在他眼里那就是牛逼的人才培养专家,只要多往邵雍这边跑,洛阳城里许多年轻人他都能尽情使唤了。瞧瞧,这回吕希纯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王雱陪着吕希纯兄弟几人见完邵雍,把他们师徒俩的专题讲座选题都给敲定了,心满意足地回去让人准备场地。 洛阳城部分地皮与建筑还在官府手中,王雱为了筹备讲学之事早早改建了一处大讲堂,这半年来一直在装修呢,五月开始,这地方就正式开放了。 讲堂可以容纳数千人,十分宽敞,为了让讲课的人可以轻松将声音传遍全场,整个讲堂是王雱专门设计的,借用了一些后世用到的扩音技巧。 张载过来试讲过一堂课,恨不得天天带着学生过来上课,感觉真是太棒了! 对于这位不矜持的教育学家,王雱当然是选择把讲堂钥匙交给张载,让张载负责安排讲堂日常使用事宜。王雱将邵雍师徒几人要讲的课题交给张载,让张载帮忙按照定下的日期把讲堂腾出来。 很快地,王雱热情邀请的同年们陆陆续续抵达洛阳,一场浩大的西京讲学活动也正式揭开序幕。 王雱的同年之中有一人叫程颢,他过来时还捎带上了他在开封讲学的弟弟程颐。王雱热情地送了他们《牡丹亭》的套票,并且送他们一本梅尧臣的新书,叹着气说:“梅先生难得写一本书,你们帮个忙看一看,回头瞧瞧能不能给写个推荐吧!梅先生身体不好,书卖不出去他会伤心的,唉,我这个当学生的只能帮他到这里啦。” 程颢和程颐如今都才二十出头,还是面皮略薄的年纪,听王雱这么说自然一口答应下来。不过他们心里都忍不住犯嘀咕:王雱这么直白地说他老师的书卖不出去,要他们帮忙推荐给别人,真的不会挨揍吗? 事实证明,程颢兄弟俩的猜测是很有道理的。 王雱逢人就说“我梅先生的书卖不出去,你们帮忙给推荐推荐”,一开始梅尧臣是不晓得的。直至吕希纯去看他委婉地给他说了这事儿,梅尧臣才知道王雱干了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怪不得最近许多人看他的目光怪怪的! 这可把梅尧臣气得腿脚都好起来了,抄起根棍子追得王雱满园子跑。 王雱觉得自己老冤枉啦! 怎么着? 就许你坑我,不许我坑你? 第一一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五章 程颢兄弟俩拿了《牡丹亭》套票, 入夜后也没什么事, 便与同伴结伴去看了。他们来得巧, 正好赶上新一轮开演, 若是多留几日可以完完整整地看完。 程颢与程颐看完《牡丹亭》的第一出, 离开时始终想着剧中提到的背景。 那背景着墨并不多, 许多人甚至直接略过了, 程颢兄弟俩却敏感地捕捉到剧中那个荒诞背景背后潜藏的东西:剧中看似偶然涉及的一些礼教问题,都隐隐在批判着什么。 程颢和弟弟都师从于周敦颐。他们的老师曾给他们讲过《礼记》里的话:礼者,理也。 所谓的礼义, 指的就是他们所追寻的、无所不在的“理”。 虽说他们兄弟俩很多想法都很一致,但差别还是有的。 程颢认为人应该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才有机会寻求到“天理”, 也就是孟子所言的“不动心”:富贵不淫, 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他希望用这样的原则约束自己, 追寻心中向往的“理”, 并不强求与他人。 他弟弟的看法是不一样, 他弟弟认为“上下之分, 尊卑之义, 理之为也,礼之本也”, 世道之所以会乱,就是因为纲常不正。只有万物按“理”运行, 才不会出现动乱。 因此他埋首读书, 穷究书中道理,入京只为秋闱;弟弟程颐虽与他一同入京,却并未参加科举,而是在开封开班讲学,广收门生。 程颢知道弟弟的打算。弟弟是希望将自己的感悟、自己的思想传播开去,影响更多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他只想用“理”约束自己,弟弟却想用“理”约束天下人。 可是看了这么一出《牡丹亭》,程颢忽然意识到,便是自己也不一定能做到“灭人欲”,但凡是人,免不了都有贪欲、私欲、淫/欲,想要追寻天理大道,必然得摒弃过多的欲/望。可是人非圣贤,孰能做到无情无欲? 若是当真有人把“天理”当做工具,压迫女子,打击士子,愚化百姓,世道会不会变得和剧中一样扭曲呢?这并不是程颢想看到的,他相信弟弟也一样。 等把《牡丹亭》的套票一张不漏地刷完了,程颢深吸一口气,对弟弟说:“正叔,我们得谈谈。”正叔乃是程颐的字。 程颐抬起头,对上了兄长认真的眼睛。 自从看了《牡丹亭》,再去参观了张载的“实验室”、亲自动手验证过四周虚空处都有“气”存在,程颐最近也多了许多纷乱的想法:如今的洛阳给他展现的是一种全新的风貌,处处新鲜、处处宜人、处处都让人喜爱,就连他曾经最瞧不起的女伎,演出时所展现出来的敬业与美丽也让他无法厌恶,甚至还让他对“杜丽娘”这个虚构的女子产生了难言的怜悯与怜惜。 这,怎么可能! 程颐有些失神地说:“好。” …… 虽则被王雱的强行推销闹腾得有点没脸,梅尧臣对《柳宗元选集》的销售量还是很满意的,还应王雱的邀请筹备了一次专题讲座,专门讲解柳宗元的诗以及教人如何写好诗赋。 这套路王雱非常熟悉,不就是开讲座卖书吗?王雱叫人把一溜广告打出去,要多浮夸有多浮夸,要多吸睛有多吸睛,还让人给做了个梅尧臣的等身立牌,说是给慕名而来的人指路用。 梅尧臣过来时见到讲堂外的布置,差点没昏厥过去,这都什么东西? 王雱还拿了个软绵绵小挂件给梅尧臣献宝:“先生您看啊,这是这次买书的赠品,在京城时很多人看见我们上回做的摆件都很羡慕,也想要得很。可惜那套摆件是典藏版,旁人想要也要不着,绝版了!这一回,我就让人做了一批可爱小挂件,买书即送,可以随身带着,想要回忆您的谆谆教诲时就拿出来看一看。” 梅尧臣看了眼那表情凶萌凶萌的软绵绵小挂件,额头青筋跳了跳,骂道:“滚,赶紧滚!”他觉得这小子就是老天派来折腾他的,自打他上次给《国风》投稿揭了他的底,这小子就没消停过! 王雱麻溜地滚了,免得梅尧臣真给他喷火。 一把年纪了,气坏了身体多不好! 王雱越想,越是觉得自己尊老爱幼、尊敬师长,又乖又听话,又聪明又贴心,妥妥的大宋好学生。 自从入夏之后,洛阳的讲学就没有停下来过,一开始只是洛阳的退休老干部们出来搞专题讲座;后来年轻一辈也出来各抒己见,展现自己的各种新鲜想法;入秋后,王雱还组织了辩论会,选定论题,双方激辨;若是还不尽兴,大可来个舌战群雄,一个人干翻全场。 不管是来开讲座的、来听讲座的还是来参加辩论会的,这段时间都斗志昂然,给自己的论题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精力——他们要么怕自己堕了往日威名,要么想要一鸣惊人,要么是单纯觉得“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要赢”。 一时之间洛阳学风大盛,走在茶坊酒楼之中,大多数人都是在讨论学术问题,偶尔还会因为双方论点不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直接约几场场外辩论! 对此,王雱非常满意。 讨论得越激烈,书就卖得越好,书卖得好,就可以带动一系列出版业相关的业务,包括刻书的、印刷的、销售的、做周边的等等! 来的人越多,逗留越久,对饮食业、服务业、娱乐业的好处都是大大的有! 反正冯茂悄悄找王雱得瑟,他最近赚翻了,短短几个月就比他爹开的状元楼还赚钱! 王雱对此非常满意,忙碌大半年,为的就是让西京这边的府库充盈一些,好让他有闲钱干活。洛阳接连不断的“讲学活动”一直持续到临近秋收,王雱就和自己请假过来的同年郏亶一块实地考察河南府交错相通的水网。 河道跑久了,免不了会有点毛病,比如淤堵了,比如河堤缺了,比如有的地方缺水有的地方容易涝、得人工挖点去渠引流等等。 王雱准备出去溜达时想起了同年郏亶的兴趣爱好:兴修水利。 他一琢磨,干脆叫上郏亶一块去看看,好培养培养这个极好的同行苗子,将来真要搞什么大工程也能有个好助手! 王雱当即给郏亶修书一封。 郏亶听说王雱准备搞水利这块,二话不说请假过来,直接和王雱约在半途中见面,免得王雱在洛阳空等太久浪费时间。 见着了王雱,郏亶无比羡慕地说:“你就好了,感觉一天都没闲下来,我们想做点事还没人乐意让我们去做。” 王雱道:“是吴爷爷待我好。” 对于上官不给分下去的新科进士安排事做,王雱还是挺理解的。 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就相当于实习生,哪怕接受过岗前培训也没什么实际经验,谁都不放心把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办。再说了,真要办事肯定得分权,这权原本是攥在上官手里的,人家和你又不熟,凭什么分你? 是以郏亶和吕希纯他们就很闲,请个十天半个月长假都没人会在意。 郏亶也知道遇到好的上官确实要靠运气,所以没抱怨什么,积极地陪着王雱一起去各处考察,希望学学王雱独特的测绘技术。 第一一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六章 古人以水之北、山之南为“阳”, 古洛阳因多在洛水之北而得名。洛阳盆地之中孕育过数朝古都, 夏商周汉魏都曾定都此处。 一般而言能成为都城的地方都不能缺水, 因此洛阳一带水系丰富, 主要河流有伊水、洛水、瀍水和涧水, 隋朝开了永济渠之后, 洛阳更是成了南来北往的水上交通枢纽, 堪称是“濒河仓廪”。 也因此,这一带古往今来都不缺水利工程,需要王雱搞大动作的地方反而少。 两人也没带几个人, 只领了几个精于算学的人在河道周围测绘,时走时停,一手实测数据, 一手调阅各地县志。即便城中事务忙碌, 王雱仍会定时下乡走动,各县大小官吏都与王雱颇为熟悉。 无论见到的人身份如何、年纪如何, 王雱一概不端着架子, 唯一一点就是在吃上面不肯将就, 总要寻最好的。时间久了, 众人也摸清了他们这位状元郎的性情, 见他来了便说自己最近得了什么新鲜吃食,邀他去家中用饭。 郏亶一路与王雱同行, 跟着王雱探寻了一些古都旧址和古时的工程遗址,手上攒了不少与王雱一同画出来的测绘图, 感觉获益匪浅。 从前与同窗、同僚出行, 郏亶总觉得不得劲,要他临场吟诗作对更是痛苦不已,与王雱一同出行却不一样,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讲究,捋起袖子就是干,特别爽快! 更重要的是,郏亶发现与人多交流交流,能发现很多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别人怎么样郏亶是不清楚,反正王雱走到哪里都像有人专门给他递消息一样。 郏亶离开时带走一份测绘图和相关资料,准备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对于这种勤学肯干的好苗子,王雱自然欢喜,临别时又传授郏亶一些找事干的诀窍,一言以蔽之,搞事搞事搞事!没有人不想要政绩,只要找对了路子,永远不愁没事做! 郏亶很是受教,不舍地与王雱分别。 王雱揣着洛阳周遭需要动工的规划图在渡口乘船回洛阳。 秋天农忙时节过去后河道就得开始清淤,完成这项工作之后,其他事也得紧锣密鼓地跟上才行。 王雱带着种种考虑上了客船,不想竟碰上两个有些眼熟的熟人:好些年前那对被他忽悠着带走一本填字游戏的父子。 那小孩今年约莫十一二岁左右,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很是精神。 见到王雱,小孩显然很惊喜,直接从他爹身边跑开,兴奋地蹦到王雱身边叫喊:“是你呀!”这明显是也认出了王雱,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小孩见着他就格外亲近。 王雱对乖孩子挺有耐心,想着船上未免寂寞,便朝小孩的父亲行了个礼,坐下与小孩说起话来。 这回两人交换了姓名。 小孩叫赵仲针,这回是随他爹赵宗实来洛阳玩的,没什么戒心,不等王雱问什么就噼里啪啦地把自己的事情都交代了:包括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等等。 听到这两人姓赵,王雱在心里琢磨,这两人莫不是宗室子弟? 想要在朝廷混,王雱自然做过功课:太宗那一系目前按元允宗仲士排辈,“宗”应该是太宗曾孙一辈,而“仲”正巧是太宗玄孙一辈! 一听他们父子俩的名字,王雱就知道这两人是宗室没跑了。 王雱心中有了猜测,却也并未避如蛇蝎,仍是忽悠赵仲针玩点小游戏,哄得小屁孩对他又是喜欢又是崇拜。 到下船时,赵仲针屁颠屁颠地跟在王雱后面跑,想继续和王雱一块玩儿,结果被他爹一把拦下。 赵宗实朝王雱露出个满含歉意的笑,对王雱道:“我们还有别的事,不能和你一道走了。” 王雱知晓对方肯定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没有多留,与小屁孩赵仲针道过别便走了。 赵仲针可舍不得王雱了,可又不敢违逆他爹的意思,只能巴巴地目送王雱离开,难过地转过头问他爹:“爹,为什么我不能跟元泽哥去玩?” 对上儿子黑溜溜的眼睛,赵宗实只能敷衍地说了几句王雱有正事要办、人家早早当了状元郎之类的话。 赵仲针一听,不委屈了,反而两眼放光,觉得他元泽哥真厉害,这么小就当状元郎啦! 另一边,王雱别了赵宗实父子两人,心里却很清楚赵宗实为何要约束儿子和他保持距离。 赵家宗室被限制得比较严格,虽然也能恩荫封官,但绝对不会有实权,只是领个俸禄而已。即便派去当个知州之类的,也会特地派个通判下去,一干事宜都由通判解决,宗室只管领俸禄便是。 不仅宗室如此,外戚也差不多,要当官可以,只能当武官,不能当文官;非要当文官,那就乖乖当白拿俸禄的关系户! 朝廷可是明令外戚不得入“两府”,也就是不给进中书省与枢密院,不能参与重要政务的决议,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外戚与宗室作乱的可能性。 一般来说,文官体系的人也不爱和宗室、外戚往来过密,甚至还喜欢没事喷喷他们来减压,喷得越厉害,越能显示文人不畏强权的风骨。 在维/稳方面,赵家人干得非常不错,武官压住了,宗室外戚也压住了,更没给宦官多少扰乱朝局的机会,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士大夫这阶层,甭管实际上要不要脸,明面上还是要把礼义廉耻立起来的,他们瞧不起武官,瞧不起外戚,瞧不起这瞧不起那,逮着机会就一顿狂喷;相互之间可能也看不顺眼,逮着机会又把对方一顿狂喷。所以,有他们在,朝局看起来非常平和,让人很有安全感。 不过,政治上是稳了,经济上难免出点血。宗室外戚发展至今,每代少说也有好几万人,每年要给他们发丰厚的俸禄,又怕他们得了实权坚决不给他们去办事,逢年过节搞祭祀摆祖宗时还得给他们发一大笔赏赐。 这等于白养着一大批啥事都不干的关系户。 这批关系户还不止不干活那么简单,他们有钱,有关系,所以可以买田买地雇人做买卖,各地许多土地如今怕是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王雱这一趟出去,就知晓了不少田地是谁家的,里头又藏着多少隐田。 没办法,他一般只要扫上一眼就能大致估算出具体面积,以前他出去跟项目时很多人都说他的目测能力比扫描仪还厉害,扫描仪还得通电呢! 只不过即使知道了有人瞒报土地、偷税漏税,那也不是王雱能处理的事,你处理了一家,立刻会有千千万万家人会把你恨上,谁叫你让我担心得睡不着觉? 王雱琢磨着,既然这些人有钱有地,不如撺掇他们掏钱干点啥。 王雱这还没琢磨出来呢,冯茂就找来了,活像受了委屈的小孩终于见到了家长! 冯茂真是来告状的,因为有人仿着他的旅行社开店了,旅行路线直接照搬就算了,还派人过来挑事,比方说找些泼皮过来调/戏他们的女导游。 本来他们培训出来的导游小娘子就是顶着压力出来工作的,被这么一闹就都怕了,纷纷提出不想干了,有她们丈夫干就好。 导游这工种原本也不是没有,一些闲汉本就是干这个营生的,专给些外来人介绍洛阳风物。这部分人有一些已经被冯茂招进旅行社里头,有的却没被冯茂选上,平白丢了饭碗。 就是这部分人经人一撺掇,就跑来闹事。 冯茂苦恼得很:“虽则府衙那边让他们蹲大牢去了,可城中永远不缺泼皮闲汉,总这么闹也不是事儿。” 事实上最可恨的反倒不是直接闹的那几个,而是那些专门在坊间散播流言蜚语的人,说那些个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导游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孩,要不怎么就跑出来干这种迎来送往的活儿呢?那得接触多少人?要是她们不守妇道的话,她们丈夫脑袋上得多绿啊? 王雱找来周武让他去查这事,周武道:“我早查过了,是刘家的人。”周武详细地把情况汇报给王雱。 这还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那学着冯茂做旅游业的店背后竟就是刘姓后族的子弟。 刘姓后族来头不小,乃是已故太后刘娥的外家。 官家登基时只有十一岁,不能处理政务,刘太后便成了大宋第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这位刘太后的经历很是传奇,她家道中落,被一个叫龚美的人收养;龚美夫人善妒,容不下刘太后,龚美便带着刘太后外出卖艺为生。后来刘太后意外与真宗皇帝有了段姻缘,最终成了皇后、太后,龚美也改姓刘,成了刘太后的义兄刘美。 刘太后掌权时出入规仪一度直追皇帝,官家虽因为生母与还政之事一度与刘太后生出嫌隙,但最终还是重归于好,对刘太后外家十分宽厚,刘家可谓荣显一时! 上回和李玮一起过来洛阳玩、被关大牢一晚还回去坑爹的人里头,就有一个是刘家人,叫刘高明。 刘高明乃是刘美的孙子,二十出头,生性冲动,要不然也不会不动脑子,自己干了坏事还跑回去告状。 刘高明从小横惯了,上回在洛阳栽了个跟头,心里很不服气,他爹娘一把他放出门,他又跑洛阳来找王雱麻烦了。 听说冯茂是外来的,与王雱往来甚密,特意从青州那边跟过来给王雱当“敛财代理人”。 刘高明以己度人,自觉自己看得很准,王雱与冯茂肯定是典型的官商勾连,没跑的! 刘高明顿时把矛头对准冯茂! 要说经商天赋,刘高明自然是没的,不过叫底下的管事依葫芦画瓢照搬冯茂那一套,再找些泼皮闲汉去冯茂那边闹事,刘高明办得很是熟练。 周武查到了这些,没急着反扑,而是耐心等待王雱从外头回来。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是很容易的,可周武总觉得王雱可能会另有打算,所以一直劝冯茂先稳住,等王雱回来再说。 王雱听了,露出愉快的笑容。他夸奖周武:“干得不错。” 冯茂总觉得王雱那笑瞧着蔫儿坏,他没周武与王雱之间的默契,急得抓耳挠腮:“你们到底准备怎么做?” 王雱道:“很简单,前头不是有几个难啃的投资项目还没人接手吗?现在有人送上门来了,不坑他们一把怎么对得起他们远道而来的辛苦呢?” 冯茂不太确定:“他们会上当?” 王雱道:“试试又不吃亏。”他让冯茂坐下,煮了杯茶,边喝边和冯茂说起全套计划,什么“抢来的东西最香”、什么“凡是不能少了托儿”、什么“到时你给我可着劲抬价”,听得冯茂眼睛越睁越大。 冯茂摇着头说:“幸亏你不来行商,要不然可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王雱淡淡一笑。 投资这事就跟赌博一样,随着投入越多,越不舍得抽身。他们既然想盯着冯茂跟风抢生意,那就让他们多跟跟,最好呼朋唤友来跟。众人拾柴火焰高啊! 王雱拍拍冯茂的肩膀:“他们那点小伎俩你别怕,有我呢。你好好琢磨,一定要引他们入坑。” 坑人这事儿,跟王雱混久了都能学到几招,冯茂当即志得意满地回去琢磨怎么坑刘高明他们。 冯茂算是下了血本,把旅行社接的单子缩减了大半,做出十分萧条的样子。他人也憔悴了许多,终日在外头喝酒买醉,看着就是商场失意的模样! 可没几天,他在拜访过王雱后又精神抖擞起来,每天偷着乐,好像捡了大便宜。刘高明一打听,听说府衙要办个特殊的招标宴,这招标宴上有许多能赚大钱的项目! 还有些人暗中传言,很多项目已经被王雱和冯茂内定了,别人只能竞标他们挑剩的那些!不少人都言之凿凿,说冯茂喝醉后得瑟地透露了这事儿。 刘高明脑子一热,揣着钱就去和参加府衙办的招标宴,瞅准冯茂投标的项目疯狂砸钱。 冯茂带着一群托儿你一次我一次地抬价,还不时地朝刘高明露出挑衅表情,气得快要放弃的刘高明又咬牙切齿地继续跟价。 不出王雱所料,刘高明掂量着光自己可能抢不赢冯茂这个王雱的“代理人”,还真拉了他那些狐朋狗友一起来抢项目。 冯茂见价钱抬得差不多了,美滋滋地撤退,并在招标宴结束后去找王雱吃酒。 入秋了,正是喝酒吃蟹的季节,王雱叫人温了一壶酒,蒸了好几只肥蟹,与好友一起享用。他边听冯茂说起投标宴的事,边慢条斯理地料理自己面前的秋蟹,感觉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非常满意地感慨:“真喜欢这些实诚的孩子。” 有什么比带着钱、带着朋友过来投资的热心人士更让人喜爱的呢? 冯茂听得一阵无语。 按年纪算起来,王雱才是孩子好吗?像上回被台谏喷到外地去的驸马李玮都已经三十几岁了,刘高明这些人满打满算也有二十出头,很多都当孩子爹了! 王雱才不管这些。 坑了刘高明他们一把,招标钱有了,工作岗位有了,他们家族还自带技术人才,完美啊! 王雱这边愉快地和亲朋好友们享用肥美的秋蟹,刘高明他们则兴冲冲地回到家,和家里说自己抢了个极好的投资项目,来钱可快了! 各家一看,差点没给自家傻儿子气死,这都是些难啃的骨头,哪里赚钱哟!可是钱都投进去了,契约也签了,毁契也不值当!各家长辈瞧见傻乐的儿子就脑仁疼,罚他们跪了两天祠堂,派了管事跟着他们过去打理这营生。 行,你说赚钱是吧,让你忙活去,也省得整天胡作非为给家里招祸! 有些意识到自己儿子和人家儿子差距太大的,还特地派心腹管事登门拜访王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差不多一点,要钱要人都好说,别把我儿子坑太惨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王雱自认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也和这些人表了态:放心吧,有钱大家赚,只要来洛阳投资一准不会亏! 临近中秋,王雱请假回家过节,顺便去催催上头给洛阳拨款修河道。虽说洛阳财政暂时不缺钱,但是该朝廷发的钱怎么能不讨呢? 王雱这一回去,又和官家叙了个旧。这一回京就能面圣的殊荣,在他的同辈里算是独一份了,王雱还是一点都不拘束,还和官家提了一嘴自己遇到赵宗实父子俩的事,好奇地问官家:“他们算不算您的侄子和您的侄孙啊?” 官家初一听王雱提的两个名字,还以为王雱要和朝中众人一样劝他早立储君,心中有些愠怒。可见王雱眼里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官家又把愠怒压了下去,与王雱禁庭中信步闲行,口中应道:“算是。” 王雱何等敏锐,一下子察觉官家情绪变了,当即不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说一些西京的趣事。 到回了家,王雱没等着他爹回来,便去隔壁寻司马光说话。司马光听王雱问起赵宗实,细问他是怎么回事。 知晓王雱在官家面前提了赵宗实父子二人,官家还有心情听他说别的事,司马光才发现官家是真心喜欢王雱。上回范镇追着官家提这事,差点被官家发配到外地去;范镇也是硬骨头,被官家斥骂之后更加紧咬不放,直接就指着官家鼻子骂他罔顾天下百姓,朝中怎可无储君! 王雱听了,真心实意地心疼起官家来。 这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全怪官家啊! 何况官家也不是生不出,而是生下来没养活,现在官家都没到五十岁,若是搁现代赶上开放二胎还都还能生呢! 这逼着人认别人儿子当崽,还得把全部家产给这个别人的儿子继承,搁谁身上都不会乐意的,还不许人犹豫犹豫吗? 王雱正想着,司马光就把官家心情突变的原因告诉了他:这赵宗实当初就曾经被曹皇后接进宫里抚养,还将从小带在身边长大的外甥女高氏嫁给了他。 朝中诸人每每追着官家让他立储君,提的人选一般就是这一位,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想让王雱卷进这事,所以也没人和王雱提及。 王雱明白了,敢情这是他不小心踩了雷。也亏得官家生性宽厚,没当场发飙给他赶出去! 司马光见王雱一脸恍然,也没再多说,挥挥手赶王雱回去。 王雱很是舍不得:“就不能留我用个饭嘛!” 司马光横他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没门。 泰山大人这么强横,王雱也没辙,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回到家中正好赶上王安石回来,父子俩坐下聊起了公务,王安石是想了解儿子如今干得怎么样,王雱则是想探听一下马蹄铁项目的进展。 到底是自己起的头,他想知道项目孵化情况啊! 王安石办事能力不差,王雱的结题论文里头又已经有详尽章程,马蹄铁的推广自然不会出篓子。 眼下朝廷已经培养出一批优秀的马蹄铁铁匠,都是扫上一眼就能给马蹄配备“铁鞋”的专业人才! 这些铁匠都是入了匠籍的,等闲人根本挖不走,便是有人学了这马蹄铁之法也得慢慢摸索着去打造,和朝廷这种统一配备的模式完全没法比。 王安石给王雱看了数据,过去一年内,用了马蹄铁的马匹损耗率大大降低,于国于民都是件大好事! 王雱安心了,与王安石说起西京那边的事儿。等聊完了正事,王雱腆着脸和王安石提起了私事:“爹,您看我今年十五了,过了年就是十六了啊!这都超过婚配年龄一年了,您是不是该帮我去和岳父提亲了啊?” 这事王雱在信里和司马琰商量过,早婚早育不好,可他们早婚又不等于要早育。人类和禽兽的区别不就是能够控制自己吗? 现在司马琰待字闺中,连出个门都不方便,王雱觉着还是早些把人娶过门为好。 到那时,他们就可以一起搞事情啦! 是以王雱就积极地找他爹商量这事了。 王安石瞪他一眼:“毛都没长齐就想着娶亲!你岳父那边想多留女儿两年,难道我还能帮你强抢回来不成?” 王安石其实也私下和司马光提过这事,不过司马光是不大乐意的,一来是舍不得女儿,二来是怕了王雱那些个天马行空的想法。 这还没成亲呢,王雱就怂恿人家去做什么实验,搞什么护肤套装,还直接帮她在外头弄了几桩生意。结合他在洛阳干的那些事——比如用个为母筹钱治病而出来当导游的孝女树典型说什么“女儿能顶半边天”之类的,司马光实在怕王雱会把他女儿带得不成样子! 司马光觉得,还是多留女儿两年再让他们成亲比较安全。 第一一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七章 王雱在家过中秋, 千辛万苦地在团圆的日子里见了他阿琰妹妹一面, 其艰难程度让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勇者, 他未来岳父是恶龙, 他阿琰妹妹被困在高塔之上等他拯救! 好在司马光和张氏都是真心疼爱司马琰, 除了非要她学一些相夫教子相关技能之外, 也没太拦着她做别的。为了让司马琰更习惯婚后生活, 张氏这两年还频频带她走动,让她熟悉熟悉待人接物的礼仪。 司马琰虽做不到面面周全,但礼数周到还是可以做到的, 再加上她相貌出挑、天资聪慧,遇事能提出自己的意见又不咄咄逼人,很容易赢得长辈的好感, 如今俨然已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王雱回洛阳后, 还有人暗暗和司马琰八卦他的事,一会说他是不是真救过花魁, 一会说他劝说女子出去做事, 话里话外很替司马琰有心。 司马琰对此只付之一笑。不管是她家还是王安石家都没有三心两意的传统, 家中连个妾侍都见不着, 到外头也不会寻花问柳, 更别说王雱也不是那样的人,他有着超前这个时代近千年的思想, 绝不会为了这种事闹得家宅不宁。 王雱这“风流名声”完全就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王雱中秋后回洛阳, 不是自个儿回去的, 一道过去还有前任宰相文彦博。 没错,宰相又换人当了,换成韩琦韩大佬。 起因在于有人巴结讨好文彦博,小尾巴没扫干净,被台谏拿住把柄来了一波凶猛弹劾。 眼见群情汹涌,官家扛不住压力把文彦博给撤了,并叫他推荐个接任人选。文彦博先推荐他同年王尧臣,被人否决了;又推荐他的同年韩琦,官家就把韩琦从枢相位置变成一把手了。 今年吴育任期满了,因着这三年干得不错,他身体也恢复得很好,吃好睡好,能跑能跳,而且还有十几年才到退休年龄,开封那边打算把他召回京继续发光发热。 文彦博这次去洛阳,就是吴育的位置,判河南府、兼任西京留守。 算起来,文彦博算是王雱的新上司了。中秋之后天气渐冷,文彦博决定走水路过去,免得路上又冷又颠簸。 王雱自然是要与新上司一道走的,他和文彦博不太熟,这位刚刚被人从宰相位置上撸下来的大佬又不太搭理他,王雱有些无从下手,只能乖乖巧巧地提溜着他娘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登船。 到客船要开时,王雱看到个有些眼熟的仆从边跑过来边吆喝:“等等!等等!” 船家停下了,那仆从便跑到王雱跟前与他见礼,而后把一封信给了王雱,说是韩相公让捎给他的。 王雱想起来了,这仆从是韩琦韩大佬家的! 王雱觉着宰相门前太热闹,于是一个假期到处跑动,忙碌地拜会各家长辈,压根没想着腾出空递帖子去见韩大佬,只给韩大佬修书一封,信里写的都是听说您现在可牛逼了既然当上一把手了要不给西京这边多批点财政经费之类的,十分没脸没皮,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没想到今儿韩大佬正巧拆了信,得知他马上就要走了,当即写了封回信让人追上来给送他。 韩大佬在信里骂得他狗血淋头,喷他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想走后门,没门! 王雱遗憾得很,都当宰相了,提携提携后辈不好吗?虽然中间隔了许多年,但算起来他可真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文彦博也认得韩琦身边的忠仆,斜眼一看,王雱手中那信的字迹果然出自韩琦之手。 王安石这父子俩文彦博自然是知晓的,还是他和欧阳修举荐王安石回京任群牧判官之职,对这两个年轻人他都挺看好。 可是,临别前文彦博与韩琦一起吃过酒,当时聊起王雱这厮,韩琦就再三对他说这小子容易蹬鼻子上脸,千万别给他拿准了你,要不然就等着被他坑吧。 文彦博回想一下王雱考上状元后干的那些事,感觉也有点邪乎,别人被弹劾都是降薪降职的,偏他每次都被弹劾都走位风骚,不仅撇得干干净净,还在台谏那边留了名:没什么大事的话,还是别喷他了! 文彦博入朝这么多年,期间两度为相,还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奇葩。再加上老友韩琦也那么提醒了,文彦博自然一直绷着脸,坚决不给王雱套近乎的机会。 只不过,这韩稚圭叫他别给这小子机会,自己倒写了信叫人追上来! 就这么个黄毛小子,能坑到他什么? 船已经离岸,文彦博有些无聊,心中又好奇韩琦到底给王雱写了什么,顿时把韩琦的劝言抛诸脑后,开口问正慢吞吞看信的王雱:“是韩相公给你写的信?” 王雱把信一藏,警惕地对文彦博说:“我不能给您看。”俨然一副“想窥探别人私人信件很不道德”的防备姿态。 文彦博被王雱逗乐了,笑道:“我没想看。” 王雱慢腾腾看韩琦的信,为的就是引起文彦博的注意。见文彦博不再是一开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王雱哪会让他再清静着,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积极地和未来新上司聊起天来。 到一行人抵达洛阳时,王雱已俨然一副“文大佬和我天下第一好”的架势,很是熟稔地和文彦博介绍如今的洛阳新貌。 有竞争就有发展,冯茂被刘高明那边一激,更是想方设法提高服务质量、开发独家新路线,旅行社再度干得火红火热,他甚至还邂逅了心仪的小娘子,就是王雱用来树典型的“半边天”陆三娘。 陆三娘出身贫寒,母亲又病重,没那么多穷讲究,就比如农户家的女子难道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或者戴着帷帽去干活不成?有人骂她时,她便当场骂回去,说自己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出来赚钱给她娘养病? 当时冯茂就觉得这小娘子他喜欢,就是他心仪的未来对象没跑了。 王雱要树典型、正风气,冯茂就屁颠屁颠地把陆三娘推了上去。陆三娘也争气,把整个导游团队管理得妥妥帖帖,每日开工之前还把所有成员集合起来洗洗脑,搬出王雱搞的一套媲美传/销的激情台词鼓舞士气;接着是摆出重金搞竞争,实行多劳多得的提成模式,只要肯干肯出主意,那就有钱拿! 于是文彦博抵达洛阳时,洛阳城中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盛况,他还被在旅行社兼职发传单的小女娃塞了张旅行社广告。 这广告的大意是,秋天虽没牡丹可看了,可菊花又该开了啊!一片片菊花黄澄澄的,多好看不是? 你要是喜欢在城里,那就参加城里的菊花花会,都是和你一起的都是饱读诗书、家世出众、才学过人之辈,不管你是学易经的还是学礼记的都可以与许多同好交流。 你要是喜欢山野趣味,我们可以去看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还能享用农家老酒、肥美鸡豚。 这洛阳农家的鸡啊,可都是天天锻炼,一天不走一万步不归笼,趁着它半大不小时宰了,可炖汤,可白切,可烤制!炖汤,汤味鲜美;白切,肉质鲜嫩;烤制,皮脆肉香;那些个爪子翅子,还可以用特殊卤料卤一卤,保准你吃了还想吃,爱得连骨头都不放过! 如果你心动了,就来找我们冯氏旅行社,我们提供一条龙服务,出行,住店,游玩吃饭,你们统统不用烦恼,只要与家人、友人尽情享受宴游之乐就好! 文彦博看完手上的宣传单,脸皮抽了抽,总感觉这玩意透出一种异常熟悉的不要脸气息。好好的纸墨,用来印这玩意也太浪费了,天底下多少寒门子弟舍不得用纸习字! 王雱一点都没不好意思,他觉着这事和他没关系,虽然吧,他提了点主意,又随便给写了点广告词,但,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旅行社又不是他开的,事情又不是他干的,钱也没给他分,和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王雱带着文彦博去找吴育。这两人不用他介绍,因为他们也是同年,还都是同年之中曾经位列宰执的,彼此间熟悉得很,王雱只要负责让他们见上面、给张罗个饭局就成了。 吴育任满要走,一同过来的林通判自然也要跟着走,调往别的地方锻炼。文彦博没带自己人过来,上头就给他安排了一个,不是别人,是范仲淹的二儿子范纯仁。 范纯仁皇祐年间中了进士,磨勘两轮,如今也该到通判之位了。考虑到范仲淹今年到了致仕年龄,打了报告要申请到洛阳养老,方便了解朝局、与老友往来,朝廷便将范纯仁调来当通判,好让他奉养老父。 王雱与范仲淹虽亲近,与范纯仁却没见过几面。一见着人,王雱就感觉这人像范仲淹,还像司马光,一股子君子之风,没他弟范纯礼那么好忽悠。 似乎,不太妙! 王雱忙夹起尾巴,跑前跑后帮他们搞交接。 文彦博和范纯仁看着交到自己手里的公务,很快发现端倪:但凡常规的事务,那都是从林通判手里交接过来的;而那些超出常规、异乎寻常的,全都出自王雱之手。这小子过来一年,洛阳就热闹了一年,一刻都没消停过! 文彦博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明白了韩琦为什么说“别着了他的道”,一个明白了自己爹为什么说“你得看紧着他点”。 王雱毫无自觉,公事办完了,他就跑去找范纯仁增进感情。范仲淹要退休了,他给范仲淹修的园子也快清整完毕,清幽漂亮,翠木成荫,不管是想闭门写书,想接待宾客,那都是非常适合的! 王雱拉着范纯仁去他亲自监修的园子里溜达,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若没有,等范仲淹退休了就可以直接住进来了。 范纯仁看着却皱起眉,问王雱:“这么好的园子,怕是要费不少钱吧?”即便范仲淹曾官居参政,范家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要在洛阳这边修个园子并不轻松。 王雱道:“不费多少钱,买下来的价钱不贵,只是费些人工而已。”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王雱信奉钱赚来就该花,该花钱的时候从不眨眼。他还得天天过来蹭吃蹭喝呢,送个园子怎么啦?他让范纯仁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是他这个学生送范仲淹的。 王雱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在范纯仁看来却不行,范纯仁较真得很,问他一连串问题:到底花了多少钱?经过家里同意了吗?父母在儿女不置私产的道理你晓得吗?这么大个园子哪能说送人就送人? 范纯仁的态度很明确:不行,不可以,你不能干这样的事。 王雱:“……” 糟糕,又撞上了他最怕的一类人! 第一一八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八章 王雱才受到范纯仁的教育没多久, 开封那边又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闭关学习新画技的画师郭熙;一个是今年春闱考了二甲的李元东。 王雱看到这人员配置, 觉得冥冥之中可能有只看不见的黑手想要破坏他的逍遥日子。 李元东, 学霸一个, 爱好盘根问底, 永远不想错过任何学习机会;郭熙, 画痴一个,醉心画技,讨论起画画来他能讨论三天三夜。 到底是谁把这两个人安排过来的? 王雱过了几天水深火热的日子, 开始在心里排查起嫌疑对象来:他爹是会干这种事的人,但他爹没权;他岳父是会干这种事的人,但他岳父也没权;韩琦的话, 嫌疑最大, 因为韩大佬刚回信骂过他,又是朝廷的一把手, 安排个人过来再容易不过了……王雱一琢磨, 惊觉自己的生活本来就水深火热, 竟有这么多人可以悄悄祸害他! 王雱自觉自己正直可靠, 积极向上, 浑身上下没半点坏毛病。结果呢,谁都瞧不得他过得舒坦! 说实话, 王雱并不是讨厌李元东他们,相反的是他还挺佩服这样的人, 就是不太受得了他们的较真劲。 王雱长吁短叹地扛了几天, 写信给范仲淹抱怨起他儿子来,说自己干点什么范纯仁就盯着什么,好像生怕他会搞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他像是那样的人吗? 王雱的信送出去没几天,很快收到范仲淹的回信,中心意思很明确:“是我叫他盯着你的。” 一起送来的还有他爹的信。他爹说他收到了范纯仁的来信,句句都是“你看看你儿子做了什么”“你得管管你儿子”,还有韩琦也给他送了封信,信里的内容句句荒唐句句不要脸,写信的人是谁不言自明。 哪怕隔着老远,王雱还是能看出他爹写信时是喷着火的。 王雱心里只有“卧槽”一个想法,怎么这些家伙告状速度比他还快?! 王雱没法子,只能当个乖宝宝,安分老长一段时间。秋末冬初,眼看河道要清理好,王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图纸找文彦博商量施工的事。他本来是准备和吴育一起搞的,结果吴育调回去开封了,换了文彦博过来,王雱自然拿着舆图和文彦博商量。 这年头虽然也有舆图,但是画得比较含糊,也没有明确的比例尺,不像王雱的舆图这样清晰明了,外行人看了也一目了然。 王雱积极地给文彦博解说每部分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表示他琢磨了一些非常省钱省时的方案,大力鼓吹这些方案实施下去之后有什么好处。 这一年多他把整个洛阳走了一遭,对周围有什么物产、哪里需要水哪里容易涝都磨得清清楚楚,说起计划来头头是道,最好不仅修渠改渠,顺便能修个路就更好了;还有洛阳的码头啊,看着也老破旧了,可以好好修缮一下,顺便用上范纯礼近两年改造的码头运输工具! 文彦博起初也听得颇为心动,差点就一口应了! 到后面王雱图穷匕见说要修渠修路修码头,文彦博瞬间冷静下来:真要这么干得费多少钱?光是往上要钱就能拖你几年! 西京这地儿,要么是来养老的,要么是来缓冲的,做起事来反而有点尴尬,大小经费都是得让开封那边审批,麻烦得很。 王雱积极怂恿文彦博:“这事儿啊,不费钱的!”他稍微给文彦博解说一下具体的招商引资方案,简单来说就是逮着本地的和外来的勋贵富户,洗脑他们这地方有发展前景,让他们连路带渠一起包圆了。 文彦博瞅着他:“我听说你已经坑过人家一次了,第二次还管用吗?” 王雱道:“管用的,凡是有一就有二,第一次他都跳坑了,第二次怎么会不跳呢?”王雱顺嘴说完了,又觉得不对,立刻义正辞严地改了口,“这事怎么能说是坑,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掏点小钱,功在千秋!您只要开个动员会,动动嘴皮子鼓动鼓动、把任务给分下去,成不成都好说,反正又不亏!” 文彦博想了想,道:“如果你能先说通一些人牵头,我便试试看。”他是要脸的,要是招标会开了,没人参与竞标,他的老脸往哪搁? 王雱听文彦博松了口,只提了一个要求,让文彦博在规划图上盖个官印。王雱理由很充分:“这样才能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我们真的要搞大动作,他们只要小小地出点力就可以享受好处。” 这事若是能办成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文彦博点头答应了:“行,我给你盖个印。” 王雱看着规划图上多了个红戳,非常满足,又暗搓搓给文彦博提建议:“此事涉及钱财,需要方正又能服众的人去负责,我觉得我师兄就不错,他板着张脸立在那,我就感觉胡先生、范爷爷还有我岳父齐刷刷站在我眼前,什么乱子都不敢闹啦。” 王雱这一点还真没感觉错,当初范仲淹要搞太学改革,推举了生性严格的胡瑗去负责,而为了更能服众,范仲淹还把范纯仁扔了过去被胡瑗管教。这不,就教出个方正严明的范纯仁来了! 文彦博想到王雱见着范纯仁时的乖巧,一眼看出王雱这是要支开范纯仁。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却是范纯仁他们那样的人,倒是有趣得很。 不过此事若是能成,确实是范纯仁最适合,毕竟钱到位、人到位之后,剩下的就是按照规划办事、监督钱款有没有用到实处。这方面,没什么比范纯仁去做更让人放心的了。 文彦博道:“你若把事情办成了,你师兄自然不会闲着。” 王雱一口应下,带着规划图溜了。 范纯仁正巧要来和文彦博汇报工作,远远见王雱欢快溜走,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入内与文彦博说完公事,才问起王雱过来做什么。 范纯仁如今是自己的副手,文彦博也没瞒着,把王雱的规划给范纯仁说了。 范纯仁虽然也在基层干了几年,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搞文教工作,这种统筹规划的活他其实比王雱要生疏一点。 他犹豫着把自己的情况给文彦博讲了。 文彦博混迹官场多年,早混成了老狐狸,闻言笑道:“到时捎带上你这小师弟不就好了?主意是他出的,方案是他拟的,规划是他做的,不找他找谁?” 王雱想把事情扔给范纯仁好离范纯仁远远的,文彦博绝不会让他如意。这小子机灵,鬼主意多,有范纯仁盯着还能约束约束,没人盯着了肯定得反了天去! 文彦博可是把韩琦的劝告牢牢记在心里了,坚决不对王雱放松。 范纯仁不知道自家小师弟避自己如蛇蝎,听了文彦博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点头把事情应了下来,又敬业地继续办事去了。 文彦博这边小坑王雱一把,王雱那边却在给文彦博挖大坑。王雱带着规划图,溜达去刘高明家拜访。 刘高明现在对王雱感觉很复杂。 首先,他还是很讨厌王雱的,毕竟他在王雱手上吃亏不止一次了;可另一方面,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又告诉他,王雱出的主意是能赚钱的,不管是旅行社还是别的营生,照着王雱的规划去做都能赚钱。 这段时间他没去花天酒地,憋着劲要让坑他的王雱和冯茂后悔,一头扎进自己拿下的几个投资项目里,结果不管是经营能力还是待人接物的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比如喷人这方面吧,换了从前有人来对他冷嘲热讽,他只会简单粗暴地喷“你奶奶个腿”之类的,现在他能回喷一百句不重样的,还不带脏字! 反正以前家族里许多人都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废物纨绔,现在不一样了,他手里有钱,脑筋又灵活了很多,在家族里说话分量都大了。 所以吧,要说他还痛恨着王雱,那说不上;要说他一点都不痛恨这家伙了,那又不可能,他才没那一笑泯恩仇的心胸! 幸而王雱也不是来一笑泯恩仇。王雱叫刘高明屏退左右,摊开带来的规划图给刘高明看。 王雱给刘高明指了个方位,是他们刘家在洛阳置办的田庄,占地广阔,土壤肥沃,都是上等的好田。 他积极给刘高明吹起了修渠修路的好处:这路啊,是他专门设计的,能供载重牛车马车跑十几年不需要修;这渠啊,既可以储水防旱,又可以放水防涝,修了以后再也不愁水来不愁涝。 这花钱少,实惠多的事,你们刘家该出点力对不?很容易的,现在规划已经做好了,又是农闲时节,人力资源丰富,出点钱再雇点人,轻轻松松就干完啦! 刘高明像看傻子一样看王雱,冷笑说:“凭什么平白掏钱修路修渠?路不是我们一家走,渠不是我们一家用!” 既然刘高明翻脸了,王雱也跟着翻脸了,他手指挪到规划图上头的官印上,指头停在上面点了点,淡笑着开口:“知道这规划谁做的吗?” 王雱这人历来都是好言好语好脾气的,年纪又小,刘高明从来都没把他看在眼里过。 可这一瞬间,刘高明却感觉自己被王雱的目光烧灼了一下,明明王雱还在笑,明明王雱的眼神算不上凌厉,偏就透出一种极其迫人的气势。 刘高明看向那殷红的官印,一下子记起如今的西京留守是谁。那可是刚刚从宰相之位下来的文彦博! 虽说这位文相公罢相了,可他与如今的宰相韩琦交好,朝中的吴育、包拯、王尧臣都是他的同年,关系密切得很,罢相到西京来只不过是平息一下台谏的怒火而已,将来总还有起复之日。 王雱什么都没说,刘高明已经脑补完了:这位文相公想出大政绩,可是又不想府衙和他自己出钱!他们要是还想西京赚钱,那就先掏钱! 王雱观察着刘高明的表情,见差不多了,又补了个大炸/弹,用指头在他们刘家那片地上面画了个圈,给刘高明报了个数字,说道:“你家这块地,是这么多吧?” 刘高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对上王雱带笑的眼睛,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对,他们家在这一带是有这么多地,只不过报上去的数不是这个,报上去的数至少隐了近半! 这会儿他看王雱,感觉就像在看魔鬼。隐田这事儿,谁家都会干,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即便知道这是违法犯罪心里也很有安全感。 可,王雱准确无误地报出实数来就有点吓人了,这是不积极配合就要清算的意思啊! 刘高明见王雱的手又挪回那红通通的官印上,免不了在心里咬牙切齿。王雱不过是个签判,说不好听点就是跑腿的,哪有清查他家隐田的能耐? 这事一准是文彦博授意的,文彦博这是恩威并施,要他们乖乖就范。 这些文官心真脏! 刘高明心里唾弃无比,却不得不对王雱说:“你再给我讲讲好处,我也好回去说服家里!” 王雱很满意,和刘高明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鼓吹一通,并让刘高明给他的小伙伴们也解说一番,让他们争当竞标好榜样,否则文相公丢了面子会很生气。 刘高明臭着脸赶他走。 王雱这个“传声筒”一点都不生气他的不礼貌,能屈能伸地走了。 相比找刘高明时的连威胁带哄骗,王雱对洛阳富户们可就友善多了,先让赚得盆满钵满的新富豪冯茂发表感言,大意是“洛阳好地方啊,人美,气候宜人,钱还好赚,我随随便便就赚得盆满钵满啦”。 说完之后,冯茂又灌起了鸡汤:这人啊,得有根,富不忘家乡,才能走得更远;若没了根,那就是水上浮萍,无依无靠地飘荡。给自己家乡出钱,那能算白掏钱吗? 而且你们知道这次做规划的人是谁吗?文相公!那可是当过两次宰相的人,没准过几年当第三次了呢?换了平时,你们想给文相公送钱还找不着门路呢! 冯茂又给众人介绍青州经验,信手拈来地举了一堆实例,都是为家乡搞开发谋发展大获成功,赚得盆满钵满的动人故事。 总之话里话外就表达一个意思:跟着规划走,发财不用愁! 而冯茂本人,恰巧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场慷慨直白、鼓动人心的成功学演讲开下来,会场掌声如雷鸣,不少人当场签下投标意向,表示自己愿意为洛阳大开发项目贡献一份力量。 冯茂这边收尾后,刘高明也派人回来递消息说他们到时候会参加投标,显然已经和家里商量过了。 王雱一点都没有给文彦博扣了个锅的罪恶感,心满意足地去找文彦博表示搞定了,到时候绝对座无虚席,人人争着投钱。 文彦博半信半疑地接过王雱带来的投标意向书,发现还真不少人签字画押了。 虽然感觉这事儿顺利过头,可王雱显然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造假,文彦博也就点了点头说:“行,那就按你的计划开个投标会。” 这事在鄞县、在青州都实施过,王雱早驾轻就熟了。虽则洛阳这边富户的背景更复杂、勋贵与世家大族更多,但难搞的都搞定了,整个投标过程出奇地顺利,规划图上各部分工程都迅速被人认领了。 文彦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琢磨不出具体哪儿有问题。 直至收到韩琦的来信。 韩琦在信里问文彦博怎么跑去招惹刘家那些外戚,还一招惹就一整串,现在很多勋贵都在骂他阴险狡诈,专拿人阴私做文章! 文彦博一看,哪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千防万防,他还是被那小子给坑了! 第一一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一九章 文彦博这人办事向来果决, 敢想敢办, 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不讲究。他第一次被弹劾下来, 是因为他给已故温成皇后, 也就是前些年官家最为宠爱的张贵妃送过点锦缎;这一次被弹劾下来, 又是因为接受底下人的“上供”被人拿住把柄。 可以说是个浑身破绽的大佬。 这种威逼利诱兼恐吓的套子, 无论搁吴育身上还是搁韩琦身上都是行不通的, 别人都晓得他不是那样的人。文彦博不一样,他有前科! 甭管台谏的弹劾是不是事实,官家把他撸下相位是实打实的, 没法造假!底下的人不知晓,可朝中知情人一想到他,就会有这样的印象:这人啊, 爱走后门跑关系, 还爱捞钱捞政绩。 所以说,干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好歹吧, 他没敢让人白掏钱, 看起来还能回本看, 这闹又不能闹, 钱又舍不得不赚, 还是捏着鼻子认了算了! 这就是许多勋贵心中的想法,只不过偶尔聚个会, 还是忍不住痛骂起文彦博的无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边骂开了, 转头韩琦就晓得了。 韩琦隐隐觉得, 自己这同年可能被坑了,直接写信提醒了文彦博一句。 文彦博看完信,找王雱过来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文老狐狸看着模样乖巧的王小狐狸,有点肝疼,直接摆出韩琦的来信开门见山地问:“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王雱一脸无辜地把信看完了,奇道:“对啊,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吃酒就吃酒,做啥要骂您呢?”他义愤填膺地替文彦博抱不平,“太过分了!您在这边勤勤恳恳地当着人母官,为了洛阳百姓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地忙活,下官看着都心疼啊!” 文彦博冷笑:“装,你再装。” 他就说怎么这么顺利,那些富户也就算了,为了巴结讨好官府掏点钱对他们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可那些个勋贵和洛阳世家,能是那么好说动的吗?他早该想到其中有古怪! 王雱见文彦博真要发飙了,赶紧老老实实地把事情完完整整地给文彦博说了。他还给文彦博打包票:“放心吧,他们也只会相互之间抱怨抱怨,不敢说出去的。唉,您这样的君子啊,就是品行高尚!即便他们干了违法犯罪的事儿,您也不忍心让他们掏点钱出出血。”王雱十分苦口婆心地开解他的顶头上司,“您放心吧,这事长远来说对他们是有好处的,您真的不算坑了他们,您实在不必心怀愧疚。等他们想明白了,自然会念着您的好!” 文彦博被王雱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胸口顺气。 王雱一看,紧张了,马上冲上去帮文彦博拍背,口里还关切地说:“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去帮您叫大夫过来!” 文彦博忍无可忍地怒道:“滚,你给我滚!滚远点,今天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王雱识趣地溜了,心中感慨大佬不愧是大佬,就算气疯了说话还是这么严谨,晓得在“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这话前头加个今天。这样的小细节,一般人就做不到了,说起气话来根本不考虑那么多,回头把自己的话吞回去脸多疼哟! 对于大佬们,王雱是真心实意地崇拜啊!当然,要是文彦博知道他这份“崇拜”,一准会破口大骂:“今天、明天、后天都给我滚!” 冬至这天,王雱收到了来自蜀中的信:苏轼喜获麟儿! 前两个月王雱估算着预产期差不多了,早陆陆续续备好“新生儿大礼包”送去蜀中那边,一旦苏轼那边有消息就囫囵着送去,免得他们这对年轻夫妻缺这少那的。 苏轼在信里说他让人送的“新生儿大礼包”很好用,那些与他媳妇儿交好的女眷们都羡慕得很。人乍然有了儿子,画风都会有点变化,苏轼就滔滔不绝地和王雱说起他儿子,说刚出生时挺丑,过了一段时间就好看了,只是瞧着非常脆弱,那指头小得啊,他都不敢用力捏,抱起来还轻飘飘的,他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托。 王雱看完了苏轼绘声绘色的一篇《苏大佬喜得新儿赋》,十分感动,决定把他拉入黑名单。有儿子了不起啊!这得瑟劲,简直和他爹和曾巩写信时当初一模一样! 王雱被文大佬给赶了出门,拉黑了苏大佬,颇有些寂寞,难得主动地跑去找范纯仁找事做。 范纯仁和王雱接触久了,或多或少也摸清了王雱的秉性,知道他根本是个闲不住的,爽快地把一部分巡视工作分到王雱手上。 王雱挑了匹马儿,带着巡视任务得儿得儿地下乡玩耍去。王雱对各处都熟,随便挑了个地儿溜达,不想走到一处田庄时居然见着个老熟人:刘高明。 刘高明今年特别倒霉,跟着李玮闹出事不说,还被王雱坑了两回。他家里觉得吧,自家儿子这智商有人帮忙磋磨磋磨挺好,索性借机敲打他一番,强迫他告别纨绔事业去跟进田庄那边的修路工程,不修好路不许回家,好好反省反省。 家里头派来盯着他的还是最得力的管事,他可以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管,反正在这破地方拘着不能走,不信你不觉得无聊! 这不,没过两天,刘高明就闲不住了,下帖子叫一好友过来这边游玩。虽说是个破田庄,但也有山有水,庄子里头还圈了个温泉呢。 今儿刘高明骑着马出来,就是接他那朋友的,不想迎面撞上了王雱。 王雱见了刘高明,那当然是两眼一亮,下了马热情地上去和刘高明问好。这刘高明,有钱,背景强,办事能力也不错,得打好关系啊!以后还得靠他当桥梁忽悠其他勋贵呢! 刘高明一见王雱这模样就想揍人,脸色臭得很:“你又想做什么?!” 王雱越是热情,他越感觉这小子别有所图! 王雱在心里叹了口气,文大佬的顾虑果然有道理,这人啊,骗个两次就不好骗了。不过,这回他是真冤枉来着,他只是想给下次友好合作铺垫铺垫,又没想着马上就把他怎么样! 正琢磨着该怎么忽悠刘高明,王雱听到了一阵马蹄声,转头看去,是个俊秀青年带着仆从骑马而来。 那青年约莫年近弱冠,带着点书生气质,但身姿挺拔如松,显见也是久习骑射的。见着王雱两人,青年便下了马,温和地笑道:“子耀,这位是?” 刘高明还是臭着脸,不想给来人介绍王雱。 王雱一点都不觉尴尬,从从容容地和青年互通了姓名。这青年叫曹评,乃是曹皇后的侄子,与刘高明一样是外戚子弟,所以平时往来比较多,关系很不错。知晓好友被发配到田庄上思过,曹评正巧得空,便过来找刘高明玩,免得他一个人闷坏了。 王雱听了曹评的话,忍不住摇着头感慨:“有这样好的朋友,怎么还跑去和那些个狐朋狗友胡混?” 刘高明见王雱还和曹评聊了起来,气得不行,这家伙当真不要脸!他的朋友来看他,这家伙不该识趣地走人吗?留下来是想做什么?! 王雱还真有留下来的理由:“我听这一带的人说这山上有棵柿子树特别甜,我还愁我一个人不好摘来尝尝呢,赶巧就遇上你们了,缘分啊!”他二话不说,拉着刘高明和曹评去准备家伙,借了田庄的竹竿子、借了曹评的披风,直奔他所说的那棵“特别特别甜”的柿子树而去。 曹评对这位少年状元郎有所耳闻,他脾性温和守礼,应了王雱的邀跟着王雱走。刘高明就没那么乐意了,一边走一边嘀咕:“凭什么啊?他凭什么啊?他就是看公正你脾气好!” 王雱当没听到,兴冲冲地到了柿子树下,叫曹评和刘高明一人一边拉好披风,自己拿着绑上杈托的竹竿子糟蹋树上的柿子。一开始他还不熟练,折腾半天弄不下来,曹评劝说:“不如我叫人帮忙摘?” 王雱才不,就要自己打下来,锲而不舍地在刘高明的酸言冷语中祸害那一个个红通通的甜柿子。 没过多久,树上的柿子开始乖乖巧巧地砸向了刘高明两人拉开的火红披风上。王雱顿时信心满满,找准又大又红的戳过去,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看起来很甜的果子! 见王雱玩得兴起,刘高明气闷不已,忍不住刺了一句:“你这样随随便便摘人家柿子,人家同意了吗?”堂堂状元郎,居然偷人柿子! 王雱一脸惊讶地说:“不是同意了吗?这山头不是你家的吗?你都和我一起来摘了,杆子还是你们田庄上的!” 刘高明差点气得一个倒仰。 这小子太可恶,把他气到忘了这是他家的地方了! 王雱赖在刘高明庄子上尝完皮薄汁甜的甜柿子,愉快地挥别他们继续去其他地方溜达。 等王雱走远了,刘高明才勉强回血,气愤地和曹评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还状元郎,我看是无赖才是!” 曹评却笑道:“挺好的。”纵观朝廷上下,也没哪个人活得和这少年一样自在。 刘高明看不出王雱哪儿“挺好”,他指着曹评的披风道:“哪里好了,你看看,柿子砸上去多脏,你这披风都不能穿了!” 曹评还是好脾气地笑笑:“回去让人洗洗便是,哪里就不能穿了?你这里的柿子确实甜,能亲手摘来尝尝多好,你别不高兴了。” 曹评陪刘高明玩了一日,带着沾了些柿子汁的披风回到落脚处,正好碰上他父亲曹佾归来。曹评立即上前问好:“爹,你回来了?见着邵先生了?” 曹佾道:“见着了,受益匪浅。” 曹评与曹佾一起入内,顺道把碰上王雱的事给曹佾说了。 听儿子话中颇为喜欢王雱,曹佾告诫道:“你姑母是一国之母,你更要谨言慎行。”他们是皇后外家,盯着他们的人很多,少有差错就会被追着弹劾。他这儿子能文能武,一身骑射功夫比那些马背上长大的猛将也差不到哪儿去。但是,和狐朋狗友一起厮混可以,朝臣不能随意结交。 尤其是像王雱这种朝中新丁,根基不牢,人脉尚浅,偏又颇得圣心,一着不慎就会招致攻讦。他们这样的外戚去与人家前程大好的少年状元结交,回头台谏那边扣一个私交外戚、暗结后妃的罪名,那小孩就完了! 曹评神色一顿,点头应下曹佾的话,表示绝对不会去结交王雱。 第一二零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零章 另一边, 王雱在外头巡视了一圈, 正巧转到邵雍门外, 狗鼻子一嗅, 有好东西!他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当即推门溜达进去, 愉快地准备蹭吃蹭喝。 邵雍刚送走友人, 准备把酒收了,结果就见王雱大摇大摆地溜进来,上前乖乖巧巧地见礼, 假模假样地问:“哎哟,这么巧,邵先生这是在喝什么呢?” 邵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也不收拢桌上的酒了, 叫他自己倒着喝。 王雱开心地把从刘高明那儿“吃不了兜着走”的甜柿子朝邵雍献宝:“这柿子老甜了,我尝了两个就想起您, 小心地护着给您捎来, 一路上磕坏自己也舍不得磕坏它!” 甭管是不是真的, 反正王雱说起话来连自己都能唬住! 邵雍没理他, 坐在那儿闭着眼休息, 显见是有些醉了。 王雱也不是真贪酒,到了一小杯尝了尝, 觉着一股子醇香在自己口里泛开,口感绵厚, 属于不易上头的那种。 光尝着这酒就知道价钱不菲, 再加上桌上这套崭新的白如凝脂般的酒杯,王雱猜出邵雍这儿肯定刚来了贵客。王雱好奇地道:“谁给您送酒喝来了啊?” 邵雍睁眼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忙你的去。” 邵雍不说,王雱反而来劲了:“这么神秘!”他把手上的酒喝完了,没去倒新酒,而是把杯子来来回回地瞧了瞧,又翻过杯底来瞅了瞅,依稀推断出了来者的身份,“这人是皇亲国戚吧。”这套酒具显然只有和皇家连亲带故的人才能轻轻松松送出手。 邵雍又不理他。 自从上回跑官家面前踩了雷,王雱恶补了一通皇亲国戚相关资料,在众多嫌疑对象中猜了一圈,很快圈出疑似人选:“难道是曹国舅?” 众多皇亲国戚里头,国舅曹佾最喜欢道学,精通易经。回来拜访邵雍的很可能就是这位曹国舅! 按照传说故事,这位曹国舅是民间传说的八仙之一,据说他有个不争气的弟弟强抢民女还杀人灭口,气得他离家出走沉迷修仙。不过这不是故事,也不知曹国舅是不是真有那么个不成器的弟弟。 反正,这是个在传说里头成了仙的大佬! 邵雍见王雱一脸“怎么样?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的得瑟样,骂道:“就你能猜!” 王雱道:“我自然能猜。”他挪了挪椅子,让自己离邵雍更近一些,拉着邵雍磕叨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我来找您前正巧见了曹国舅的儿子,叫曹评的那个,瞧着很不错!我跟你说,这柿子就是用他的披风接的,我跟他借披风,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真是个慷慨大方的端方君子啊!” 明明是夸人的话,从王雱口里说出来总不太对味。邵雍道:“人家那是不好意思拒绝你。” 王雱还很赞同邵雍的话:“对啊,这人啊,脸皮薄容易吃亏。”他又和邵雍夸了刘高明一通,说他觉得这小孩有前途,被坑了两回就精明多了,下回也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坑。 邵雍:“……” 下次他得去门口挂个牌子,写上“王小雱不得入内”。 …… 入冬后洛阳没有沉寂下来,城外处处修路挖渠干得热火朝天,正是农闲时分,农户们为了过个丰盛的好年都积极地接活干。 动工之前,西京国子监的监生们下乡给他们讲解过修渠的好处,一开始讲得文绉绉大伙没听懂,臊得监生们回去筹备了两天,换成大白话给他们喊口号:“通了渠,粮满畦!修好路,能致富!” 这下大家都懂了,这是又能给自家修路挖渠,又能拿工钱的大好事!这样的大好事,谁不积极干呢? 范纯仁没亲眼看过青州那边的情况,见到这样的情景颇有些吃惊:以前这些活都是分摊下去让人服劳役的,效率低不说,还经常出现死人、逃工之类的事,怎么到了这里却这么积极? 范纯仁也学着王雱下去走动,走得多了,依稀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服劳役,那是为服役而服役,只觉得辛苦,心里没有半点盼头,很多人都“不知其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苦难。眼下不一样,眼下这些人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什么,为什么要去做。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话讲的约莫就是这个道理,百姓愿意去做事,可以放手让他们去做;百姓不愿意去做事的时候,告知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让他们明白自己这样做的意义。这样一来,他们自然愿意去做! 范纯仁感慨了一番,回去找文彦博说话,结果正巧碰上王雱在缠着文彦博讨休假。 王雱这厮是个没脸没皮的,文彦博只说了一句不批假,他就坐在那里给文彦博诉苦说自己命多么多么苦,岳父多么多么难缠,要是今年还不能回去过年,登门好好给岳父献殷勤,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娶到媳妇;他娶不到媳妇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生孩子;瞧着苏轼那惊人的效率,指不定会三年抱两,也不知他得忍受多少年苏轼的炫耀而不能愉快地相互伤害。 这简直是人间惨剧! 文彦博就好整以暇地坐在喝茶,听王雱自个儿在那说个不停。 说,尽管说,反正不批! 我身上的锅还背着呢,能让你小子逍遥? 王雱使出浑身解数,没能让文彦博松口,眼梢子瞟见范纯仁来了,马上拉上范纯仁给他说情。范纯仁见王雱满含期盼地看着自己,没忍心让他失望,上前替王雱说了几句情。 范纯仁的面子,文彦博还是给的。他就是想多看看王雱憋屈的模样而已,也没真想拦着王雱不让他回去,大手一挥给王雱批了齐齐整整的一个月假期,不过也给了他任务,有些要跑开封的公务他得一一办妥了才回来。 王雱一口应下,美滋滋地跑了。他收拾收拾包裹,准备回开封去。由于冬天天气寒冷,水量也减少,十月之后汴河之类的运河会“闭口”,也就是封闭河道不再行舟,目的是防止黄河冰棱流入,破坏和阻塞河道。王雱要回开封,走水路不大方便了,只能在腊月骑着马儿回去,途中累了可以在驿站歇歇脚或者换乘马车。 张载、李元东他们都不打算回家,王雱留了周武在洛阳照应柳永和梅尧臣,自己带着周文骑马回京。临别时他没让人送,毕竟很快又会回来了,送别来送别去没意思。不想走到城外长亭处,王雱还撞上几个熟人,竟是曹评和来相送的刘高明几人。 曹评也一副要远行的打扮,瞧着应当也是要回京的。在王雱的认知里,见过一面那就是熟人了,他一点都不见外地上前打招呼,问曹评是要往哪儿去。 曹评仍是那斯文有礼的模样:“回京一趟。”自从他姑母成为皇后,他父亲为避嫌便没再入宫,他作为父亲的长子,临近年节理应回去走动走动。 王雱无视一旁朝自己怒目以对的刘高明等人,邀曹评路上同行。 曹评略有些迟疑,刘高明已先开了口:“公正和你很熟吗?为什么要和你一道走?!” 王雱道:“不熟有什么关系,多往来往来就熟了。你们不一起走吗?都在洛阳过年啊?” 刘高明两眼喷火,不答话,只怒瞪他。 曹评见刘高明要和王雱吵起来了,顾不得避嫌,应下了王雱的邀,转头劝刘高明他们回去,不必多送。 刘高明知晓曹评这人看着温温和和,实则很有主意,只能不再多说,目送王雱与曹评一道离开。 王雱是个自来熟,没了别人,便与曹评说起上回的巧合:他们前脚才见了,后脚他去邵雍那有赶巧遇上曹评爹刚走。王雱还夸:“你爹带给邵先生的酒可真好喝,后来我再去蹭酒喝,邵先生就不给了!忒小气!” 曹评道:“你若喜欢,回头我让人送你两坛。” 王雱瞧着曹评叹气:“你对谁都这么大方的吗?这也太败家了!” 曹评想到他爹说要谨言慎行,有些后悔太快把话说出口。可想要收回刚才的话,甚至要当初和王雱划清界限,曹评又做不到。一来太过失礼,二来他自己也不愿意。 只是一路同行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曹评放松下来,坦白地说:“我自然不是对谁都这样,不过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这大概就是你说的缘分。”他面上含笑,“本来就是自家店里酿的酒,只要你不怕台谏弹劾,莫说两坛,二十坛我都能送你。” 王雱道:“这怎么好意思?两坛就够了!”提到台谏弹劾,王雱又和曹评分享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来。弹劾好哇,老刺激了,他还能趁机写个折子给官家放松放松! 曹评对王雱风骚的操作也有所耳闻,听王雱说来却更觉有趣。不过若不是内心坦荡磊落、行事光风霁月,王雱又怎么会不惧台谏? 王雱永远能有让人放松的能耐,两人结伴归京,路上时而放缓脚步赏赏冬景,时而领着周文他们入山林猎些野味、捞些冬鱼打牙祭,时而又在驿站中围炉夜话,过得十分快活。 临到开封城外,曹评才惊觉时间过得这样快,眨眼间他们就走到开封了。他心中有些不舍,可又记着父亲的叮嘱,叹息着对王雱说:“我们就此分别吧!” 王雱没曹评那么多感慨,左右大家都得在京城逗留,曹评他爹又还在洛阳,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他爽快地挥别曹评,带着周文快快活活地回家去了。 第一二一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一章 王雱到家后没闲着, 这里跑那里跑, 把亲朋旧故跑遍之后呼呼大睡。第二日一早, 有仆从来敲门说是给王雱送酒的, 王雱便想起他的新朋友曹评来了。 这一大清早就给送酒来, 王雱十分感动, 当场回了封信, 狠夸曹评一通。等蒙受召见见到了官家,王雱也不知避嫌,和官家聊起了与曹评相识相知的过程, 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和曹评堪称一见如故。 官家听得王雱一番言语,倒没放在心上。虽说士大夫少与外戚结交,可也不是不能往来, 路上碰上了、回京遇到了, 难道合该转头就走?官家道:“公正那孩子我也见过几回,确实聪颖出众。” 王雱嘴上是没上拴的, 从来不知收敛, 又把给邵雍讲的一通感慨原封不动搬到官家面前:“好是好, 就是太实诚啦, 我夸一句他爹爹送邵先生的酒好, 他就非要送我两坛子。那酒老香了,还不上头, 冬天温了喝一小杯正好暖肚。这夸一句就往外送,您说要是人人都跑他面前夸一句, 他家的酒岂不是得送光光?” 官家笑道:“哪里送得光。”他被王雱说得馋了, 叫史志聪去取些曹家进贡的酒温好送来。 换了旁人,与官家坐下同桌喝酒肯定诚惶诚恐,王雱偏不,他洋洋洒洒地和官家总结起酒的十种喝法:浅酌有浅酌的好,大醉有大醉的妙;故人相见有故人相见的喜,知己相逢有知己相逢的乐;文人墨客有文人墨客的情致,山野村夫有山野村夫的痛快等等。总之,这杯中之物可俗可雅,端看一起喝酒的是什么人。 王雱谈到兴起,不仅和官家喝了酒,还趁着酒兴讨琴给官家弹了一曲,那叫一个放纵肆意,听得官家也和着曲儿击节赞叹。 这又是喝酒又是弹琴的,动静老大,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台谏耳朵了。王雱前脚刚走,台谏那边就把王雱干的事弄得清清楚楚,听到王雱还给官家写什么《饮酒十法》,像样吗?! 这是诱劝官家饮酒享乐! 还说什么召见王雱了解西京诸事,分明是两个人喝喝小酒听听曲儿,岂有此理! 台谏官员义愤填膺,纷纷撸起袖子开始写折子。要说以前官家单独召见某位未居高位的贤才,那也不是先例的,太宗年间就有位天才叫杨亿,七岁就能写文章,十一岁那年太宗听闻了杨亿的天才名声,特地叫人把他送入京,连续召见三天,大为赞许,直接给杨亿赐了官。 可这位状元郎都授官了,每回回来你都召见他做什么?召见就召见了,还一起聊“酒怎么喝才爽”,这是要带起不良风气的! 快过年了,不管是刚上任的还是干了一年的,都捋起袖子准备开喷。刘沆当宰相时定下过一个规定,言官两年一挪窝,不能赖着不走,短短两年内要是不喷出点花样来,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当过言官呢? 敢尸位素餐,一准要被别人倒回来喷你不干事! 于是王雱又被台谏官员给盯上了。当然,官家也没能幸免,两个人有难同当地在上朝时被喷了个狗血淋头。 台谏两头要喷人,功夫那是做得很足的,什么王雱在洛阳买园子啦,王雱重金聘请女伎排戏啦,王雱与外戚曹评同游啦,都给挖了出来。 这次还有个新上任的御史痛喷王雱贪图享乐,挥金如土,建议顺便彻查他爹王安石,看看他爹是不是在群牧判官这个肥差上面贪污了。 以前王雱被喷,王安石那都是爱莫能助,毕竟那是他儿子,他想帮腔也得避嫌。 今儿听到那新御史把事情自己身上扯,王安石当场就怒了,出列反喷回去,大意是这样的:我儿子用的是他的稿费!一看就知道你写不出畅销书,不知道畅销书有多赚钱!你只管让人去查吧,我要是贪污一毛钱,我自裁谢罪;你要是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换你自裁吧! 暴脾气不发作,你还真当人没脾气,随随便便就乱喷! 那新御史还是头一遭上阵,经验不足,一时间竟面红耳赤不出话来。 其他台谏官员见这愣头青撞到王安石这块铁板上,心中叹息:好好喷儿子就成了,带上人家老爹干嘛?虽则王安石还只是五品官,堪堪只能够得上穿绯袍的边儿,可人家群牧判官当得好好的,又没出什么篓子,没凭没据你怎么能泼人家脏水? 其他人只能集中火力喷官家和王雱,要官家答应以后不能再做这种事,要为天下人树榜样做表率! 王安石气冲冲地回到家,见着王雱在那教他妹画画,当即把人拎去书房骂了一通:面圣就面圣,你又喝酒又弹琴做什么?这下好了,台谏都喷你天天吃喝玩乐不干活,阿谀媚上! 王雱一开始还有点懵,等王安石骂完了他才晓得台谏的人又喷他啦,真被曹评不幸言中。 面对愤怒的老爹,王雱自然是乖乖认错。听到那位御史连他爹都给喷了,王雱顿时也怒从中来,灵感迸发要去写封长长的自辨折子。 王安石耳提面命让他不许再干印刷几百份打广告的破事。 王雱道:“我晓得的,干过一次的事情再来第二次就没意思了!” 王安石见王雱一脸跃跃欲试,无言片刻,索性不管他了。 只要吃亏的不是他儿子,由着他捣腾去吧! 王雱第二日去讨那堆弹劾自己的折子看了,回到家没急着动笔,先给曹评写了封信,夸曹评睿智过人、料事如神,太厉害了。 写完信后,王雱开始写自辨折子了。 首先当然是要猛夸他爹,他写他爹从他四岁开始就把他拴在裤带上下乡到处跑,每日风餐露宿,没得洗澡,可艰苦了,但是他爹不怕累,因为他爹觉得啊,百姓更累,吃不饱,穿不暖,终日劳作,收获甚微,连娶媳妇的钱都攒不出来。 看看唐时有人写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近年来蜀中张俞写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还有他梅先生写的“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你们的心不会痛吗?我爹,就很有良心,每天废寝忘食,经常连澡都腾不出空来洗,想多为百姓做些实事。 王雱又把他爹在鄞县、在青州干的事汇总起来,整理成了《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把各项重大举措怎么计划、怎么安排、怎么落实的全套流程都写得清清楚楚,搁到后头单独成册。 这是避免干货太多影响阅读感受,让他没法回喷个爽。 撇清并夸完他爹,王雱又开始针对和官家喝酒聊出《饮酒十法》的事,表示自己只是喝到曹评送的酒有感而发,接着他花了几百字描写曹评家的酒有多好喝,还大夸曹评“古之君子者也”,磊落,大方,慷慨,谦谦君子当如是! 接着王雱笔锋一转,开始纵横古往今来的酒桌文化,洋洋洒洒写就一篇带着辛辣讽刺味道的《饮酒赋》,发挥他状元郎的文笔把酒桌上钱权碰撞的丑态写得生动又清楚。 搞酒桌文化这方面王雱还挺擅长,不过当他到达不用上酒桌也可以轻松达成目的的层次时,他就对这些事敬而远之了:一来伤身,二来费神。 既然算是半个内行人,王雱讽刺讽刺一些司空见惯官场文化完全没压力,有些部分简直能写得像是他当时在场一样! 王雱表示,自己只是天冷了和官家喝个小酒驱驱寒,什么都没干,也没见着什么好处;有的人到宰相家中喝个小酒,没几天就升官发财了呢!也不知哪个更容易败坏朝中风气! 王雱抱着厚厚一叠自辨折子到御史台的时候,御史台诸官就觉着情况不妙。等御史台一把手看完之后,顿时沉默下来,拿给其他人看。 其他人分着看完了,表情都凝滞不已。别的不说,《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这两册肯定是要上送了,虽则范仲淹他们陆陆续续也有把地方经验汇总上报,但都没有这么详尽具体,简直可以说是地方官操作指南了! 而那篇朗朗上口的《饮酒赋》就更不用说了,一旦传出去,必然广为流传!《饮酒十法》是风雅之作,读来清新宜人;这《饮酒赋》可就是实打实的讽刺文学了,笔法辛辣,主旨直击人心! 一干文人最爱这种指点江山、针砭时弊的玩意,这连嘲带讽的佳作,怎么能不在士林中引起关注? 御史台诸官看完的感觉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今年秋天刚卸任的前辈们都说这家伙很邪乎,他们怎么就没听劝呢? 那新来的更绝,还把人家爹给喷了,这不,人家不仅狠狠地夸了他爹一通,还给他爹揽了一堆功劳——甭管鄞县和青州那些事是不是他爹干的,往后提起来就得夸他爹一句! 韩琦是台谏官员之外最先看到这封自辨折子的人,险些气得鼻子都歪了。 你自辨就自辨,提宰相做什么,不知道我正在当宰相吗? 这混账小子,逮着机会就坑人! 这么有能耐,怎么不直接进御史台算了?! …… 官家这几日因为被喷了情绪不佳,天气又冷,食欲都不太好了。为了广开言路,太宗期间就定下“士大夫不以言获罪”的规矩,因而即便被言官喷得再狠,他也不能发怒。 前些年他因为想要提拔张贵妃的家人,包拯就天天追着他喷,有次还喷了他一脸唾沫!他当时怒极了,下令说台谏那边要发起弹劾必须先经宰执批准,结果自然是捅了马蜂窝,被满朝文官喷得收回成命! 这回连召见合心意的状元郎喝喝小酒都被台谏诸官连篇累牍地教育,官家真有些憋闷了。 等韩琦捏着鼻子把王雱的自辨折子送上来,官家目光微亮,精神稍振,径自拿起来细读。 完完整整、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官家心情大好,与韩琦等人商量着把《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当做地方官培训教材安排下去,并在宰执们退下后让史志聪去叫人张罗些茶点来,摆满一整桌的那种,他饿了! 屏退伺候的人之后,官家止不住地笑了出声。 他这位状元郎简直是台谏克星! 御史台那些逮着点事就开喷的家伙也有今天! 很快地,这一期的《国风》也同时刊出了《饮酒十法》和《饮酒赋》这两篇风格能形成鲜明对比的文章。 第一二二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二章 王雱此番回来, 主要攻略目标自然是他岳父司马光。被台谏绊住几天, 王雱很是无奈, 忙活完自辨的事便屁颠屁颠跑他岳父家赖着不走, 用意很明显:岳父您啥时候把阿琰妹妹嫁给我呢?您看我, 马上要十六了, 也考上状元了, 就缺个媳妇,您松松口把阿琰妹妹嫁我可好? 司马光对王雱的明示暗示一概当没看见,而是教训他应当谨言慎行, 别再干那等阿谀媚上的破事。 司马光也是喷人好手,当初当京官时就爱上书言事。这回自己未来女婿成了众矢之的,司马光这个准言官苗子很恼火, 要不是你立身不正, 怎么会给人逮着机会攻讦?堂堂状元郎,做起事来也有主意, 怎么就不能端着点?好好地当差, 按部就班地升官儿, 将来妥妥的宰辅之臣, 你才十几岁呢, 急什么? 王雱一听就不乐意了:“我怎么就急了呢?我就随便和官家聊聊天,说着说着官家要和我喝酒, 我为什么不喝啊!” 他和官家他们好,又不是为了升官!升官有什么用?即便当了宰执, 该被撸还是会被撸! 司马光觉着这女婿没法教了, 只能说:“明儿我要去朋友家与老友聚一聚,你也一起来。” 王雱对司马光的朋友有些发怵,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岳父已经恐怖如斯,再来几个得多可怕啊! 可惜岳父大人有命,王雱肯定不能反对,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到入夜,王雱又想到一招,墙可以隔住人,隔不住声音! 王雱屁颠屁颠地把琴搬出来,在挨近司马光家那面院墙附近弹起琴来,什么《凤求凰》啦《喜欢你》啦《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啦,想起什么来什么,嘈嘈切切弹个不停,兴致勃勃地和司马琰隔墙传音。 这年头隔音效果并不好,司马光在书房听到隔壁响了一首又换一首,出去一看,张氏和司马琰都停下针线在那儿听着呢。对妻女板起脸是不可能的,司马□□势汹汹地去了隔壁,叫王雱少玩这些花样。 王雱唉声叹气:“岳父您什么时候把阿琰妹妹嫁我呢?我这相思之情就像那滔滔江水,难以断绝!见面您不许,在自家院子里弹个琴您也不许,要是我相思成疾可怎么办才好哟!” 司马光不吃他这套:“少油嘴滑舌,收起你的琴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王雱听话地点点头,乖乖地将司马光送出门。司马光走出门外,才发现有不少人隔着半掩的院门在听墙角,一个两个见他出来了,眼睛瞬间瞟向别处假装自己不存在、表示“我什么都没听见”。 司马光转头瞪了王雱一眼。 王雱送走了司马光,还去和他爹感叹:“您说岳父现在是怎么了,对着我又是发飙又是瞪眼的,一点君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王安石觉着,对着王雱能君子上十天的人基本不存在。 瞧瞧韩琦和文彦博,一个八面玲珑,一个长袖善舞,碰上王雱后还不是一个两个都跑来和他告状,说什么“瞧瞧你儿子都干了什么”。 即便跟着骂了许多回,老王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得意的,我儿子那是一般人能扛住的吗? 第二天王雱一早候着司马光一起去大相国寺,很快抵达司马光那位朋友家里。 这朋友名叫石扬休,路上司马光给王雱说了石扬休一些事,石扬休年轻时在外地任职,发现当地农户赋税和劳役十分繁重,仔细一追查,发现交重税的、服重役的都是些老实巴交、遵纪守法的农户! 原因在于一些人挂靠到各个衙门底下免税免劳役,日子过得美滋滋,原本属于他们的赋税任务、劳役任务就压到其他人身上了!石扬休就收集收集证据,一股脑儿把这事给捅开了。 石扬休前两年体检检查出严重的心血管问题,随时有可能突发心梗脑梗的那种,当即辞去身上职务,讨了个闲职在京郊休养。除了每个月去点个卯露个脸表示自己还活着之外基本不管什么事,下了衙便回家逗他的宠物们。 王雱一进门,就瞧见只猴子蹲在那打量着他们两个外来客,眼睛黑溜溜的,贼亮贼亮,像是在琢磨他们身上有没有能抢的东西。再一瞧,还有几只鹤在园子里信步闲行,长腿笔挺,羽毛蓬亮,好不悠然。 王雱咂舌,文化人养起宠物来就是不一般,打理得多好啊! 守门的老仆将他们往里引,很快领着他们来到一处临窗的暖炕前。石扬休正戴着护目宝镜在那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王雱好一会儿,乐呵呵地招呼他:“小友快来坐。” 司马光有些无奈。他这老友平生一好读书,二好饮酒,昨儿读过最新一期《国风》后便叫人送帖子来说自己刚得了坛好酒,约他带上未来女婿过来一起喝,还说要是他未来女婿不来,他也不用来了,不招待。 自己交的朋友,能怎么办?司马光只能把王雱捎带过来一起尝尝老友珍藏的美酒了。 王雱跟着司马光坐下,石扬休叫人把酒送了上来,对王雱道:“这酒叫‘烧刀子’,我这也不多,只有一小坛,是托老熟人从党项人那边弄回来的。这酒在党项那边很受欢迎,他们官府还不许多卖,可以说是有价无市。我这是从私市弄回来的,你们可莫要往外说。若不是小友的文章着实对我胃口,我绝不会拿出来!” 对于爱喝酒的人来说,任何障碍都阻挡不了他们对酒的热爱。比方说石扬休这身体早就被酒拖垮了,要他戒酒他依然不乐意! 王雱听到“烧刀子”就依稀猜到是什么酒,高浓度的烈酒一入喉,像烧热的刀子一样火辣辣地灼人,可不就改叫烧刀子吗?这个名字,算起来还是他和蒸馏酒制法一起贡献给范仲淹和庞籍的! 看来官家以养老为由将范仲淹两人接回京城,并不仅仅是体恤他们年老体衰,而是让他们将秘密的“粮食战争”计划给实施下去。 所谓的粮食战争,原理很简单:民以食为天。 控制住粮食,就等于控制住了一国命脉。 古往今来这样干的人都不少。 比如高价收购某种经济作物,哄临近小国一股脑儿种这个,等对方大部分土地都被祸害成经济作物了,自然想用什么价收购就用什么价收购,想怎么提粮价就怎么提粮价。 再比如高价收购山羊毛制品,哄得某些地区大规模养殖山羊,山羊有个特点,饿起来连草根和树皮都能给你啃没了,一旦大规模养殖,整片草原都能给你毁了。 再比如后世的阿根廷,那是个曾经被称为“世界粮仓与肉库”的地方。后来老美在它那儿搞了个计划:首先卖它一波新型粮种,拥有一般粮种所没有的高产和抗药性,再配备专用的新型农药,害虫杂草通通拜拜! 阿根廷人一听,好东西啊!一窝蜂改种这新粮种、买新型农药,方便省事,还高产! 只是随着新型农药遍地撒起,其他杂草、本地作物全部死翘翘,新粮种成为了“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独苗苗。 从此以后,阿根廷就只能从老美那里购入种子、购入农药,命运完完全全掌握在对方手里,让你经济危机就经济危机,让你破产就破产。 石扬休都能从走私犯手里弄到烧刀子了,说明针对西夏的计划初见成效,烈酒制法已经在那边流行开去! 有些东西越是禁止,利润越高,只要有人不死心想买,总有人不要命去弄,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古今皆通。 王雱愉快地和石扬休大聊古今酒文化,又浅尝了一小杯烈酒,趁着还没喝醉坑了石扬休首夸赞烧刀子的诗。 回到家后王雱精心给石扬休打造了酒痴人设,还给画了人设图,捎带上夸烧刀子的诗送去给范仲淹,给范仲淹他们提供点素材。 范仲淹也认得石扬休,这人是司马光同年,确实嗜酒。再经王雱这么一加工,感觉还真像个“酒痴”。再看看王雱提供的人设图,都是什么和猴子同醉,与仙鹤同眠,瞧着很有逍遥酒中仙的感觉! 范仲淹收下了王雱带来的东西,让王雱少管这些事,管好自己的言行好好办差。 王雱这段时间被教训得耳朵都起茧了,送完烧刀子代言人方案之后就赶紧跑路。 他这次回来,还有件大事要干。 年初他就和官家约好了明年要邀官家去参加牡丹花会,这都快过年了,这件事当然要落实下去。知晓王安石他们说不定也会反对,王雱谁都没告诉,暗搓搓地策划着让官家巡幸洛阳的计划。 这巡幸理由,王雱早就想好了。因着有东封西祀的先例在,搞祥瑞是不行的,会被喷得体无完肤;搞祭祀也是不行的,同样会被喷得体无完肤。 王雱好歹是时刻在干坏事边缘试探的搞事精,很知道怎么拿捏分寸。 这事儿必须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从根本上堵住台谏的嘴巴! 要是没从方方面面塞上台谏的嘴,本来一次快快乐乐的出行肯定得被某些人扫光兴致! 这事儿很有挑战性啊! 王雱自认是个诚实守信的人,既然早前就约定好了,那自然是要做到的。官家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都要垂范世人,连和他喝个小酒都会被喷,可见有多身不由己,这事只能由他来谋划啦! 年关近了,王雱日常就是去磨他岳父大人,准备持之以恒地不要脸下去,好早些把他阿琰妹妹娶过门;余下的时间,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折子,准备趁着过年百官都要向官家道贺的当口送一封长折子上去把巡幸之事定下来。 王安石最近觉得他儿子乖得过分,让走亲戚走亲戚,让写文章写文章,也不出去撩是斗非了,简直不像他儿子! 王安石一琢磨,不对头啊,悄悄去找司马光问有没有察觉不太对劲。 司马光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王雱最近贼烦人,这还叫乖得过分,你这当爹的滤镜也太厚了吧?他当即把王小烦这些天干的一件两件三件破事全给王安石说了,反问王安石说“你觉得这叫乖吗”。 听司马光这么说,王安石才稍稍安心一些。原来不是没闹腾,而是为了讨媳妇天天去闹司马光了! 这小子要是不闹腾,反而会让他担心他是不是要搞个大的! 第一二三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三章 王雱在过年寻亲访友这段时间里, 时刻不忘抽空捣鼓他的长折子, 到年后长假期快结束, 他终于寻到机会他呕心沥血写好的长折子递了上去。 这折子图文并茂, 写得十分动情, 还附带一幅长长的《百老图》。 这百老乃是洛阳百位有代表性的老者。在这人口巨大的西京洛阳之中, 寻出一百个耋耄老人也挺困难, 毕竟这年头医疗水平不高,百姓高寿者少之又少。再要从岁数符合的老人之中挑出适合的“百老”,那更是不太容易了! 王雱挑人, 不在位高,不在权重,而在于身体要康健, 精神面貌要好, 生平履历即便平平无奇也无所谓,反正贡献大不大全看他的笔杆子! 来京前, 文彦博正巧让人上报各地高寿者情况, 这年头, 高寿者都是很受尊敬的, 能活这么长久就是大本事啊!府衙对高寿者也会加以照顾, 大致类似于后世的下乡送温暖、到岁数的老人免费体检等等。 文彦博对此也很上心,没办法, 谁都不知道某个老人有没有儿孙特别有出息,回头你这个一把手工作没做到位, 对方儿孙悄悄参你一本, 你绝对能吃不了兜着走。 文彦博觉着自己还能再干二十年,因此对西京这边的事——尤其是这种面向群众的事还是十分上心的。 王雱也看过文彦博让人上送的这份资料,结合往年的情况和他面对面接触过的老者们,很快筛选出适合的人选。 这百老之中,有当过工匠的,有服过兵役的,有做过鞋的,有赶过车的,有伺弄花草的,有养蚕织布的,每一个都度过了平凡又不平凡的大半生。 百老图上,每个人手中或者身上都有代表着他们经历过的过去的事物。若是仔细品看,这短短一卷百老图,竟汇聚着支撑起整个大宋经济、军事、政治等领域的所有行当。 王雱心中早有草图,偷偷摸摸画了大半个月,终于将这《洛阳百老图》画了出来。 要上送的折子,王雱也写出来了,这折子包括三部分。 一部分简述洛阳百老的生平,表示国之富民之强,少不了这些在各行各业奉献终身之人的努力,他们一辈子,勤勤恳恳,不辞劳苦! 你一定不知道,种地的,一辈子种出的米粮养活了多少多少人;养蚕的,一辈子养出的蚕丝织就了多少多少绸衣;赶车的,一辈子跑过的路能绕着大宋跑多少多少圈。 总之,一个个数据列出来,一个个平凡又伟大的事例列出来,看到的人没有不动容的。 第二部分,王雱开始煽情了,他说这些人家中,个个都供着官家的长生牌位,没别的原因,他们敬慕官家。官家是个好皇帝啊,带来了好世道,让他们吃饱穿暖,远离战乱。他们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见官家一面,当面叩谢圣恩。可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做着那般寻常的事,过着那般寻常的生活,万万不敢有此念想;如今他们已老了,走不动路了,只能日夜告诫儿孙要勤勉,要有大出息,以期将来能代他们一睹圣颜。 王雱表示,这些平凡又伟大的人们不该被忘记,他们为大宋流过血流过汗,为大宋付出了一生,还教诲儿孙继续为国效力,若是连这点小小的夙愿都得不到满足,不应当啊!西京留守司代洛阳百老请愿,还请官家辛苦一些,忍一忍舟车劳顿的苦,到洛阳看他们一眼吧! 王雱还说最好春季出行,到时春暖花开,道路通畅,熬过一冬的老者们也好前来拜见,顺道看一看牡丹花会的盛景。他们之中有的人辛苦劳作一辈子,一生还未见过半朵牡丹花! 最后一部分,就是河南府兼西京留守司全体的贺表,写得中规中矩、花团锦簇,句句都是歌功颂德,非常模式化。 嗯,没错,王雱这折子的署名是西京留守司,上头还有文彦博的官印。他给文彦博看折子时,折子只有第三部分,文彦博看完后觉得叫别人来写也写不出这水平了,又觉得这王小烦看着就很烦,干脆利落地给盖了官印让他赶紧带着这份贺表滚。 王雱上送前把折子检查了一遍,完全没问题,虽然厚了点,还额外附送一副《洛阳百老图》,但这根本不算事!他是来京后觉得贺表写得不够周全,特地补了……补了百八十页,有什么问题吗?没问题的,他这折子字字皆真,无一字造假,便是文相公他知晓了也一定会欣然赞同! 王雱愉快地送完折子,与开封亲友们一一道别,拍拍屁股回洛阳去了。回去的时候,他还约上了曹评,路上兴致勃勃地问曹评最近酒卖得咋样,他年前给打的广告效果好不好! 曹评算是明白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了,从前听王雱那些事他只觉是逗趣,真到了自己身上,他却只能佩服。自打王雱在自辨折子里狠夸他家的酒一通,再加上《饮酒十法》的效力,他们曹家的酒没到过年就卖空了,提价都挡不住买酒的人! 这次面对王雱的相邀,曹评没再犹豫,爽快地应了下来。他们相交既不为结党,也不为营私,有什么好怕的? 王雱潇潇洒洒地与新朋友一块回了洛阳,朝堂之上却炸开了锅。 韩琦得了王雱那封厚得不行的贺表,眼皮直跳,直觉王雱要搞事。等把王雱的“贺表”给看完了,韩琦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反了天了,还真想撺掇官家去洛阳! 可是,这“贺表”上所说的理由,很难有人反驳得了。 这样一批人,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地为大宋奉献终生,唯一希望的就是见官家一面,人家老得走不动远路了,西京那边请求官家走一趟,完全合情合理! 任何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听到这个理由能拒绝吗? 任何一个爱民如子的官员,听到这个理由能不动容吗? 不能! 他们不求封赏,不求钱财,只求当面叩谢圣恩啊!辜负了洛阳百老这殷殷期盼,那会寒了天下多少人的心!相反,若是去了,会让天下百姓感受到官家关爱着他们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百姓,生活再苦也有了盼头——等我老了,说不定也能见到官家哩!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折子送上去,官家肯定会心动。可官家要是打定主意要巡幸洛阳,他们这些宰执的压力就大了,一来是官家出行前前后后几个月里的筹备和安防工作非常麻烦,二来是台谏那边肯定有话要说! 韩琦越想越气,瞪着折子上的署名和官印老半天,刷刷刷地写了封信让人快马送去洛阳,信中的意思很简单:文宽夫,我当你是朋友,你却这样害我!!! 西京那边的“贺表”很快在朝中上下传开了,一时间百官都在讨论官家到底当去还是不当去。 事涉官家外出巡幸,不得不慎重考虑! 官家登基这么多年,还真没怎么出过远门,顶多只是微服在开封内外走动走动,比起真宗来算是很让人省心的皇帝了。可前两年官家才大病一场,不省人事,若是路上出了岔子可怎么办?如今储君未立,出不得乱子! 官家看到那份厚厚的贺表,瞬间想到了自己和王雱的约定。听着朝中物议纷纷,心中却已有了决断:他要去! 对,他是曾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也算不得好,但是,难道就因为他生过一场病,就连巡幸洛阳一趟都不行了吗?他这又不是去玩乐,而是应西京之邀,去见一见这些在各行各业奉献一生的人们啊! 官家拿定了主意,把这个意向透露给韩琦等宰执,并表示范仲淹和庞籍今年正式退休了,想要去洛阳颐养天年,他希望亲自相送;陈执中等等老宰辅抱病在洛阳,他想去看一看。 这两个理由一抬出来,韩琦和富弼等宰执没声了。这些人,要么是于国有功的元老,要么是他们的亲朋旧故,官家要给他们这份尊荣,他们不能拦着!天下读书人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天吗?即便老了、病了,不能再为国效微薄之力了,朝廷和官家依然记着他们! 既然西京提出“尊老”这桩事,韩琦等人就忙碌地替巡幸洛阳之事造起势来,既然要去,那就大张旗鼓地去,必定要对得起朝廷掏的经费! 从洛阳学艺归来的郭熙负责临摹王雱所画的《洛阳百老图》,然后由国子监印书连着王雱贺表的第一部分刊印好分派下去,让各个衙门着手宣扬“尊老精神”。 太常礼院那边也忙碌地着手准备随行名册:朝中到了致仕年龄的、伤的病的,但凡想去西京养老,都可以报上名来,这回随驾一同前往西京。 为着官家这次意志坚决的巡幸决定,朝中上下瞬间忙翻了天。 空闲之余,诸官齐聚一堂,都异口同声地痛骂:文宽夫,老贼也!!! 好你个文彦博,嘴皮子一碰,官家被你说得心动了,不仅拖累我们忙活,还让我们得提心吊胆两三个月!你倒好,在西京那边等着圣驾就行了,要是招待得好,让官家高兴了,你说不定就趁机起复了! 台谏诸官磨刀霍霍,就等着去洛阳时找文彦博茬,文彦博干了不该干的事,参到他丢官! 至于帮忙送贺表的王雱,算了吧,才多大一小子?这过了年才十六岁,还没娶妻哩!即便图是他画的,贺表是他写的,折子是他递的,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还那么小,必然不知道其中利害,邀官家去洛阳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平白惹了一身腥! 所以啊,都是文宽夫那老贼欺负人家年纪小不懂事,把人推出来挡枪!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王安石自从朝议开始后就一言不发,憋了几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去找司马光说:“你看看吧,我就说这小子不对劲,你非说不是!” 司马光也正为这事恼火呢。别人不知道,他还不了解王雱那小子?朝中人人都在骂文彦博,他却知道这事文彦博怕是根本不知情,纯粹是替王雱背了锅! 他就不明白了,这小子怎么就总往浑水里蹚?别人避之不及的事情,他总爱掺一脚!官家去洛阳又怎么样,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听到王安石跑过来翻旧账,司马光道:“他就在你眼皮底下捣腾这事儿你都没发现,能怪我吗?” 他们都很了解王雱,非常笃定这事肯定是王雱自己干的,和文彦博压根没关系。 王安石也晓得这时候追究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只能叹着气说:“范公从前就说过,这小子太过‘无畏无惧’了。”对王雱来说,赚钱不算什么,科举不算什么,升官更不算什么,干啥都像在玩儿。他对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敬畏之心,包括权位、礼法与纲常,往常有他们管束着还算收敛,这一放出去可就没人能拴住他了! 司马光没接腔,只在王安石走后和张氏感慨:“这混账小子,叫我怎地放心把阿琰嫁他?” 张氏不懂朝堂上那些事,听司马光说完王雱都干了啥,很替王雱抱屈:“这有什么?阿雱年纪小,待他好的他就把对方当自家长辈。阿雱待你我、待范公他们,哪个不是用心至诚?有好东西,他什么时候不想着我们?他想邀官家去洛阳,不过是觉得洛阳好,想让官家去散散心而已。” 司马光道:“你就只把他往好里想!” 张氏辨道:“你就只把他往坏里想!” 司马光没再与张氏争执,只在心中叹息。问题不在于王雱的本心,而在于只要他想,他就敢做,更能做成!礼法,律令,物议,人心,方方面面他都能拿捏得极其精准。 他才十六岁!长此以往,还有什么能阻挡他? 将来他若不能成为名垂千古的宰辅之臣,必然会成为遗臭万年、祸乱朝纲的奸臣佞幸! 另一边,王雱不晓得自家爹和自家岳父的种种忧心,快快乐乐地与曹评挥别,奔回府衙报到。虽然说这趟回去还是没摆平岳父,不过他还是趁着过年好生和他阿琰妹妹见了几面,把未来的婚后生活规划得有条有理。 见着顶头上司文彦博,王雱很是殷勤,积极主动地问有没有事要给自己干?贺表已经走程序递上去啦,就是假期余额不足,没能等到再见官家一面,不知道官家看了到底高不高兴! 话里话外一副很遗憾没能讨到长假的伤心和失落。 上贺表本来就是走过场而已,文彦博也没指着官家会有批复,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看着王雱积极主动讨活干,文彦博总觉得事情不对头。 这小子平时那么爱躲懒,怎么这会儿倒主动起来了? 文彦博心里纳闷,分派了几样事务给王雱去办,等王雱走后又把范纯仁叫来,让范纯仁把他给盯好了,别让他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范纯仁听命离去没多久,韩琦的信就被送到了文彦博手上。这信出发比王雱晚两天,不过一路上快马加鞭送来,几乎和王雱同时抵达洛阳。 文彦博有点纳闷韩琦做什么写这么一封急信给他,忙拆开看。这一看之下,文彦博额角青筋一直跳个不停。 他什么时候上表请官家巡幸洛阳了?!!! 这事的罪魁祸首不用想,肯定是王雱那混账小子! 文彦博怒道:“来人,给我去把王元泽那小子给叫回来!!!” 第一二四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四章 王雱与文彦博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 主要是文彦博抄起家伙追着他满府衙跑, 王雱两腿迈得飞快, 双方始终没有进行直接接触, 没有人员伤亡。 到文彦博跑得出了一身汗, 气喘吁吁地扶着柱子在那里瞪人, 王雱才壮着胆子上去给他拍背顺气, 口里还说:“您也不年轻了,怎么能这样追着人跑呢?要是气坏了身子或者闪了腰可怎么办才好?我跟你讲啊,我爹现在都不这样追我了。” 他又给文彦博讲韩琦教他“小杖则受, 大杖则走”的事儿,很是感慨了一番,表示韩相公不愧是韩相公, 教的东西当真让他受用终身。 文彦博忍无可忍地发飙:“滚!!!” 王雱麻溜地滚了, 跑去找范纯仁感叹:“文相公刚来时可不是这样的,也不知怎地就变了。” 范纯仁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但是直觉告诉他, 文相公发飙的原因肯定在王雱身上。他拉着王雱给他讲了一通道理:首先, 文相公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管着他们三年任满的考核;其次, 文相公是长辈,年长他们许多岁, 还与他们父亲有交情。总而言之,得尊敬文相公, 别总搞事情气人家。 王雱虚心受教, 矢口否认:“我没有对文相公不敬哪,我可敬重文相公了!” 想想看,很多锅啊,那么地沉,一般人背不起!而文相公,当过宰辅,立过战功;走过后门,收过贿赂;写得了文章,挖得了阴私,人生经历多么完整啊!这么个人做出点啥事在别人看来都很正常,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反正王雱对文相公那是非常喜欢的,感觉文相公的到来就像是一场及时雨!有文相公在,做什么都很有安全感! 范纯仁是个真君子,实在拿王雱这没脸没皮的货没办法,只能再三劝诫几句放他去忙正事。他收拾收拾需要转交给文彦博处理的公文,带过去找文彦博。 文彦博看起来情绪已经恢复如常,目光幽幽地坐在那儿不知想着什么。听范纯仁在外扣门,他才回过神来,点头示意范纯仁进屋。 接过范纯仁递来的公文,文彦博叹了口气,开口问:“范公很快要过来了吧?” 范纯仁一顿,说道:“年前收到家书,说让我不必去京城,开春他就会到西京这边。” 文彦博往椅背上一靠,目光仍然幽幽的。他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那就好。” 范纯仁疑惑地看着文彦博,有些不明白文彦博为什么一副疲惫至极、盼着他爹过来的模样。 文彦博把接驾章程给了范纯仁,说:“去准备吧,上巳节后官家就要从京城出发往西京这边来了。” 上巳节是每年三月三,对宋人来说是个挺重要的节日,每到这个时节百姓就会聚在水边宴饮,携伴游春踏青。官家肯定会主持完郊祭再过来,算算日子,大概就是上巳节后出发,过来正好能赶上洛阳牡丹的花期。 范纯仁还不晓得京中的消息呢,听到文彦博这话后吃了一惊。再细问,才晓得自家小师弟是怎么惹恼文相公的,这,这可真是胆大包天啊!关键是,这么胆大包天的事,还真给他做成了! 这朝廷都做好决定了,文相公肯定不好跳出来说“这是和我没关系,是这小子自己搞出来的”。也就是说,哪怕明知道是王雱扣过来的锅,文相公还是得好好背着。 不仅得背,还得把这锅整得漂漂亮亮,一着不慎指不定就得去并州守卫边关了! 范纯仁觉得自己这小师弟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怪不得文相公要问他爹是不是要过来,这是被祸害怕了啊! 范纯仁顿时不再多问,赶紧去筹备接驾事宜。 文彦博目送范纯仁离开,继续坐在原位,目光幽幽。 王雱那边从范纯仁口里听说了文彦博的情况,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愧疚,麻溜地把能干的事都干了,壮着胆子溜达到文彦博左右献殷勤。 文彦博看到王雱就有点肝疼,不过王雱办起事确实让人省心,他用着用着又舍不得把这小子赶走,只能痛并快乐着地把王雱带在身边差遣。 得知官家要巡幸西京,整个洛阳都沸腾了。 这年头,百姓对官家有着天然的崇拜,尤其是京畿一带官家时不时会免个赋税减个徭役什么的,更是将这种崇拜推到极致。 王雱所说的百姓在家中立官家的长生牌位并不是虚言,乃是他亲眼所见。《洛阳百老图》的复刻版也流传回洛阳了,还被范纯仁让人张贴在各处布告栏上搞宣传。 不少人挤在布告栏前驻足,听宣讲的人这是他们的状元郎曾经献到官家面前的画、官家还因此而要到洛阳来见图中诸位长者,不少人都激动得潸然泪下,各行各业的工作积极性都空前高涨。 洛阳境内一些才干到一半的修路修渠工作,更是出奇地在短短一个月内全部完成了,还不带偷工减料的那种! 王雱走在宽敞洁净的街道上,感受到了后世领导莅临检查时的紧张气氛。 到处整洁,有序,所有人干活都很有效率,一切都非常棒,王雱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眼下最期待官家到来的,无疑是这两年在王雱指导下尝试着控制牡丹花期的花匠们,他们已经准备了几批不同时间开放的牡丹,日夜精细地照料着,期盼在官家到来后一鸣惊人。 现在花匠们对王雱已是十分信服:前两年王雱说官家会过来看牡丹,他们不信,如今官家竟真的要来了! 去年已经有过经验,各方准备起牡丹花会来都挺从容,王雱巡视一周,发现没什么问题。他又去找他的好朋友曹评,带他去看一样新发明。 这东西是王雱给设计图,底下的人想办法造出来的。开封洛阳一带水网密集,水力资源丰富,王雱琢磨着好利用利用。大工程暂时还不能搞,也不好拿出来摆显,王雱弄的是一种新型船磨,既然叫磨,自然是磨面用的。 王雱自打结识了方洪便不再缺钱,看事情还是有一定盲区,直至自己出来单干了,才晓得时下小麦处理非常麻烦,白面不是人人都吃得起的,很多人拿到小麦将就着煮熟就吃,口感很差,但能饱腹。品种也不好,很多麦种磨出来的面粉太粘牙,味道不佳。涉及到吃的方面,怎么能将就! 王雱已经托梅尧臣在西京国子监的学田上搞杂交工程,虽则耗时可能长了些,但是优良种进行杂交选种还是有希望选出高产、抗寒抗旱,口感还很不错的品种的。 这事慢慢来,不着急,反正梅尧臣都准备在这边养老了,总要有点事干。 而这船磨,就是可以立刻拿出来用的东西。这磨设在屋状的船舱内,底部连接水里装置,只要开到水力资源丰富的地区就能哗啦啦地开始工作:上头是石磨和筛罗,下头是板轮,水一来便带动齿轮转动,借水力推动石磨和筛罗,最终得到精磨的细面! 王雱带着曹评登船,亲自给曹评演示过船磨方便简单的使用过程,而后转过头用闪亮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曹评,左眼写着“是不是很厉害”,右眼写着“你考虑投资吗”。 曹评哪有拒绝的道理,即便王雱拿一纸空文让他投钱,他可能也会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更何况王雱拿出的这船磨十分便捷,若是推广开必然大受欢迎,投的钱很快就能回本。 王雱最喜欢曹评这种爽快人,愉快地领着曹评去吃胡管事那边研发出来的新食物:白面包。这面包比起后世五花八门的类型来说有点简单,不过酵种选的是葡萄酵母,面包吃起来有种特别的风味,王雱还算满意。 对朋友,王雱是不会在投资方面坑他们的,坦然地道:“我希望你投钱到船磨上,让洛阳百姓都可以用上它。这过程中可能要投比较多的钱,所以我会把这种面食的制作方法传授给你的人,这样应该能让你更快回本。” 方洪虽然积极地到处投资,但总归只是一家之力,可以不可能把方方面面都包揽了,王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拉资本进来的机会。这船磨和白面包就是他给曹评抛的橄榄枝,若是合作愉快,往后就可以一起搞事情了! 两边都不是喜欢犹豫的人,当场敲定了合作方案。 王雱给曹评准备了一个刷脸机会:“等官家过来了,我准备给他展示一下我们‘实验室’目前的成果,到时你来给官家展示船磨的用法吧!” 王雱是不准备放过官家巡幸这个大好良机的,国家一把手下来巡视一趟,自然得赶紧把好东西亮出来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多好的招商引资机会啊! 曹评点头答应。 曹评与王雱分别,回了他们一家在洛阳的落脚处,与父亲曹佾说了这事。 曹佾皱起眉,说道:“你姑母再三告诫说让我们不要私交朝臣,上次我也告诉过你要谨言慎行,你怎么还应下这样的事?” “我们这是光明正大的交情。”曹评莫名比从前多了几分底气,少有地和曹佾辩驳起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元泽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惧他人言语。” 便是那台谏弹劾,于王雱而言也根本不算什么! 曹佾看着自己儿子,拧眉半晌,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操心再多也没用。 第一二五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五章 上巳节后, 水路早已复通, 官家一行人自水路出发前往西京。韩琦留守京城处理各项事务, 富弼等人随驾西行, 浩浩荡荡好些个舟船次第离岸。 这些船只之中有一艘乃是官员家眷乘坐的, 吴氏带着小妹在, 张氏带着司马琰在, 周遭也都是相熟的女眷。照往常来说,官家巡幸官员是不得带上家眷的,不过这回情况特殊, 随行的还有几位致仕官员,他们等同于顺便搬家去洛阳颐养天年了,因此特地腾出一艘船给她们乘坐。 司马琰一向沉得住气, 即便随着巡幸队伍出行也端坐在张氏身边, 对沿岸的风景没有太大好奇心。她和王雱不一样,她本就是那种除了专业之外对其他东西都不太感兴趣的性子, 若不是还要吃饭, 她可以待实验室一整个月不出来, 也可以在科室加班加他个三天三夜。 这是本性使然, 落在旁人眼中却觉着果然是司马光家的女儿, 一言一行都端庄娴雅,不像自家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女娃, 坐个船都爱跑甲板上哇啦哇啦地瞎嚷! 一路有禁军清道,停靠补给处的地方官员也积极接待, 圣驾西行过处都安然无事, 连个闯出来告御状的人都没撞上。 庞家小娘子已嫁为人妇,这回是随丈夫一起送祖父庞籍去洛阳的。见着出嫁前的好友,庞家小娘子很是欢喜,一路上拉着司马琰说话,消磨路上的无聊时光。 成婚之后,庞家小娘子说话就没那么多避忌了,暗暗拉着司马琰说悄悄话,和司马琰说起她外祖父欧阳修这回也随驾前往西京,她外祖父对王雱很是喜爱,每次提到都夸个不停。 庞家小娘子本意是想打趣打趣司马琰,不过司马琰听了却觉得,欧阳修这位大佬有点危险了。 你堂堂文学大家、官场大佬,喜爱谁不好,喜爱王小烦,哦不,王小雱! 御驾行到洛阳,但见洛阳街道上彩棚满道,处处洋溢着欢腾气息。待仪仗诸人张起黄罗盖、击鞭鸣响,迎下天子,四面乐声随之响起,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笙的吹笙,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西京留守司及河南府诸官早在码头上候着了,此时由文彦博带领着上前迎接官家。官家目光停在文彦博身上片刻,在乌压压的人群里搜寻一圈,很快瞧见王雱的身影。 王雱品阶低,差遣又不是什么重要职位,站的位置理应不起眼才是,可他这两年抽条得快,身量很是出众,直角幞头之下一张稚气未脱的俊秀小脸蛋儿极其出众,对上官家的目光时更是乐滋滋地朝官家一笑,那低品绿袍儿竟都被他穿得水嫩嫩的。 随驾官员循着官家目光望去,只见那少年状元郎眉眼俊逸,整个人鲜亮如春,站在一大群人里十分显眼,任谁一眼望去都忍不住被他吸引得挪不开眼。 这么个少年郎,怪不得官家一看便喜欢! 司马光和王安石也是随驾官员之一,只是官职不算特别高,站的位置比较靠后。遥遥看见王雱在那灿如春华地笑,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无奈。 接驾就接驾,你老老实实站在自己的班次里不就得了,做啥要笑得让所有人都注意上你? 其他人也在心里嘀咕,这王家小子长相看来是随他娘的,来了洛阳越长越出众了! 王雱这厮毫无自觉,自觉乖巧又恭顺,接了圣驾就随行往行宫那边走。 一路上禁卫为先导,远处近处高处都有人守着,百姓都欢欢喜喜夹道相迎,有些离得近得以一睹圣颜的,当场就潸然泪下,喜得不能自胜。官家乘着玉辂,听着沿途的激动欢呼,心情也跟着激荡起来,这一趟,没来错啊! 洛阳行宫早已收拾妥当,近一个月每日都有专人来回洒扫检修,文彦博下了死命令,决不允许出任何纰漏。一路舟车疲顿,官家命人张罗晚宴,随行官员与西京留守司官员一并入席。 洛阳宫是个壮丽辉煌的建筑群,当初太/祖巡幸洛阳时觉得这边风景壮美、宫苑瑰丽,曾动过迁都洛阳的心思,后来因为各方扯皮只能作罢。北宋讲究皇室以身作则,勤俭节约,宫城历来偏小,洛阳宫就只圈了唐时的大内一块作为宫城,余下的都只算做是外城,一旁的西苑更是荒废已久。 众人原以为西京这边多年未得官家巡幸,宫苑应该破落不堪才是,不想来到一看,这边的宫苑依然壮美漂亮,瞧着簇新簇新的。 官家也觉得有些稀奇,一问文彦博,才晓得是王雱这两年跟着检视宫苑,发现这里有问题那里也有问题,于是天天缠着吴育给专款修缮;吴育回京了,换文彦博过来,王雱又去缠着文彦博。这陆陆续续地修修补补,加固的加固,复原的复原,不知不觉也就成现在这样了。 画师郭熙过来后,王雱还带着人进去画建筑图,平面的、立体的、横面的、俯瞰的,全都来了一套。文彦博没敢说的是,这小子口没遮拦说什么即便有一天洛阳宫被毁了,也可以让人知晓它曾经的模样。 小孩子家家的,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感慨,还说得真情实意,当时听得文彦博都快落下泪来了。 官家听了原委,开完晚宴后便留下王雱在禁苑中散步消食,听王雱说这洛阳城中的趣事。 王雱陪着官家走了一段路,又给官家提了个建议,说西边的大园子荒弃着十分可惜,他觉着可以用来修个文化公园。 公园者,公共园林也,也就是大伙都可以去溜达的园子。西京这边乃是退休老干部养老之地,这人越老,越不能不动,得坚持锻炼,锻炼太少不行,锻炼太剧烈也不行,应该散散步,动动手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您看看这偌大的西苑,因着曾是皇家园林,没人敢动,还得白白找人搞维护,浪费了!它地儿大,有开阔处,有临水处,山水好,草木盛,拾掇拾掇,就是个很好的锻炼场所了。周围建一圈房子当干休所,退休官员每个发一套,让他们每天早晚可以到公园里散散步,多舒坦是不?这样既能废园利用,也能表现官家对老臣子的关爱,让天下士子更加卖力为朝廷干活! 王雱这主意可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盯着这块地了,就等着官家过来把开发方案送上去。先把这块地给开发了,吸引一堆退休老干部住进去养老,到时候再让他们这群老干部发挥余热办个提供从蒙学到科举一条龙服务、兼顾成人教育功能的大学院周围妥妥就成了学区房圈子! 等洛阳的文教底蕴发挥到极致,许多人又陆陆续续把钱投到洛阳这边,往北方向的防御才会让更多人上心。 这就比如一只普普通通的鸡,杀了就杀了,谁看了都不会有感觉;可要是这只鸡,你花心思养着,喂了它许多精选饲料,到长大一些了,它还能给你下金蛋。你能眼睁睁看着它被人杀掉吗? 那肯定是不能的。 随着黄河频繁改道,开封水患频繁,河道堵塞,运输成本大大提高,又无天险可守,王雱暗搓搓筹划着一个小计划:迁都。 洛阳一地,曾是多朝古都之选,四周环山,又与陕蜀两地手拉着手,防守能力远强于开封,同时临近西线,遇到战时时最为精悍的西军能更快驰援。 这地方,按照地势来说很适合当首都。 当初太/祖有意迁都,和太宗商量的时候太宗引用了一句话“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再加上朝臣之中也颇有争议,太/祖便打消了迁都洛阳的念头。 王雱觉得吧,去他娘的在德不在险,有天险不占是王八蛋,打起仗来谁看你是不是仁德! 看看北边那些人,一到冬天黄河结冰的日子,没了黄河天险阻拦,立刻点兵点将乌拉拉地冲到南下抢掠,弄得北边的百姓苦不堪言。 那都是被忽悠去边关开垦定居的可怜人,好不容易把荒地开垦成田有了收成,契丹人过来抢了就跑,气人不气人? 时间久了,官府忽悠也不管用了,没人愿意去北边开垦,投资更是不可能,真当商贾是傻的吗?再没人比他们更精明了! 前两年麟州那边就出事了,麟州这地儿,孤零零地杵在北边,没民少兵,开发很不到位,那边的官员寻思着去筑个堡防御防御,结果修到一半就连人带堡给人端了! 所以说,边防得搞,天险得占,不能空口说“在德不在险”,叫无辜百姓暴露在契丹人铁蹄之下,那不叫德,叫缺德! 自古首都就像一国的心脏,需要全身给它输血才能维持运转。洛阳如今的缺陷就是离江南鱼米之乡太远,运输成本高。王雱寻思着回头修个大路、挖个大渠,把这缺陷得弥补了。 当然,现在他还只是个低品小官,迁都和强兵这种事光靠嘴皮子不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先搞发展啊!先让尽量多的人把钱投到这进入圈地自萌、日渐衰败状态的洛阳城,让它变成这一大/波人眼里能下金蛋的鸡,后面的事才好说! 王雱积极地给官家卖安利,一个劲地说:“您今天也尝了洛阳土鸡,这鸡啊,每天都走一万步,所以肉质好,健康!人也一样,多走走,多动动,身体就好了,所以把西苑改成公园开放,可以让庞公他们活得长长久久,继续为大宋发光发热。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哪!” 官家听得一脸复杂,憋着笑对王雱说:“你可别这样和别人说。”庞籍他们可都是曾经官居宰执的人,你拿人家和洛阳土鸡比是几个意思? 王雱立即保证:“臣自然只和官家您说啦!”他又怂恿官家明日到洛水码头那边去,他准备了许多东西给他看呢,到时他大侄子曹评也会大显身手! 官家颇为好奇曹评怎么大显身手,问王雱吧,这厮还胆大包天、神神秘秘地说“我不告诉您”。自己纵出来的放纵臣子,官家也不生气,笑着应下:“那我明儿去看看。” 王雱目的达成,欢欢喜喜地跑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忙。夜深了,正是干坏事的好时机,他已经叫周武帮忙盯着他阿琰妹妹住哪儿。 忽悠完官家,王雱溜达去找周武,问周武有没有打听好。 周武面色有些微妙,可惜王雱高兴之余并没有察觉。他听了周武报的方位之后就跑去翻墙入院,瞅准周武所说的房间溜过去,偷偷摸摸地抬起手笃笃笃敲窗。 吱呀一声,窗户开了。 王雱欢喜地往里一看,开窗的是范纯仁,里头还有范仲淹、庞籍、梅尧臣,以及他爹和他岳父。 王雱:??? 这和他想的不一样!!! 第一二六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六章 王雱脑袋飞速运转: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到底谁干的? 这一刻王小雱在脑海中飞速分析着瞥见的每一个表情, 他爹、他岳父、范纯仁都面带意外, 显见是不知晓他要来的。梅先生、庞籍支使不动周武, 这样一来, 嫌疑人范围就缩到最小了:范仲淹! 周武那小子, 关键时刻靠不住! 再仔细一瞟, 范仲淹是坐在主位的, 他爹他们肯定是受范仲淹之邀过来说话。 王雱心在愤愤地哀嚎“真是老奸巨猾”,面上却不得不一脸从容地说:“咦?这么巧大家都在吗?我还以为范爷爷只叫了我一个,想偷偷摸摸溜进来给范爷爷一个惊喜呢!” 司马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总觉得他这做贼的架势瞧着有些熟悉。 范仲淹搁下手里的茶,笑睨着他道:“走门进来吧,这么大了还翻窗, 会叫人笑话的。” 见范仲淹没戳穿自己, 王雱心中稍定,从门口溜进屋, 麻溜地接替范纯仁的位置给大佬们煮茶倒茶, 乖得不得了。 王安石时不时瞅他一眼, 也觉出有点不对了。不过梅尧臣与庞籍他们都在, 他勉强还是给儿子几分面子的, 没戳穿他装乖的表象。 到大佬夜谈结束了,王雱以要留下给范仲淹弹一会儿安神曲为由没立刻离开。 等人都走光光了, 王雱才蔫了吧唧地看着好整以暇坐在那的范仲淹。 范仲淹瞅着他道:“你今儿才十六岁,急什么?你越是这么罔顾礼法, 你未来岳父越是觉得不能早早把女儿嫁你。” 王雱被范仲淹当面拆穿了, 唉声叹气地说:“明明十五岁就到婚配年龄了!” “人家好好儿养大的女儿,十五六岁就送你家去,亏不亏?”范仲淹道,“换了你,你舍得早早把你妹嫁了?将来你要有女儿,你乐意有人这么早盯上你女儿?” 王雱理直气壮地道:“谁敢!看我不打死他!” 范仲淹不理他了。 王雱抱出范仲淹的琴,给范仲淹弹了两首曲儿,待范仲淹睡下了才轻手轻脚收起琴离去。月色正好,王雱沿着林中幽径溜达出去,刚转了个弯,就见他爹和他岳父正坐在亭子里说话。 听到有人走来的动静,两人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王雱,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小子给我过来”。 王雱“啊”地一声,说道:“今晚是怎么回事,好困啊,爹,岳父啊,我先回去睡觉了!” 司马光冷哼道:“去吧,只管去。”他明明没威胁什么,话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去了就别想再叫我一声岳父了。 王雱只能乖乖进了亭子,接受他爹和他岳父的思想教育。 即便王雱临场应变能力不差,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打哈哈搪塞过去,王安石和司马光还是看出了他本来到底想干什么。平时他们是两邻居,在家里随便闹闹就算了,这可是暂住在行宫之内,这小子还这么肆无忌惮! 这要不是撞在范仲淹手上,而是被别人看见了,别人会怎么谈论这事儿?! 王雱被王安石和司马光逮着训了一通,蔫了吧唧地和王安石一起走回住处。 另一头,司马□□还没消,回到家和张氏说了这事。张氏对王雱的滤镜还是特别厚:“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让人家见,还不兴人家自个儿想办法见了?” 司马光无话可说。 第二日一早,吴氏和小妹都早早醒来,里看外看,想好好瞧瞧王雱住的地方。吴氏见王雱家里灶冷米缺的,很是心疼,担心王雱平时吃得不好。 王雱道:“没有的事,我平日里都去别人那蹭吃的,你不晓得啊,文相公府上的厨子特别好,文相公还贼热情,每天都留我用饭。我是晚辈,长辈留我用饭我怎么能推辞呢?自然得在文相公府上吃了再走。” 吴氏听了格外感动:“文相公真是好人啊!” 王安石洗漱完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不用想都知道王雱又在忽悠他娘。王安石瞟了王雱一眼,问他:“不用早些去做办差?” 王雱道:“早准备好了的,用了早饭再去也不妨事。”他正准备在家中用早饭呢,就听有人来相请,说是官家早早起来了,召他过去一道用膳。 官家让人来请,王雱自然只好去作陪。 到底是一国之君,即便赵家皇室挺节俭,早膳还是非常丰富。 王雱扫几眼,嗅几下,约莫就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甭管尝没尝过,他都先发表一通自己的见解,吃之前说一下,吃了后又说一下,一点都不遵守“食不言寝不语”这话。 官家听他说得有声有色,胃口顿时大好,比平时多用了不少东西。早膳过后,文彦博等人陆续在外头候着,官家素来爱重朝臣,没让他们多等,歇了一会便带着王雱出去。 文彦博与富弼是老搭档了,正站在门廊下说话。 余光扫见王雱乖乖巧巧地立在官家身侧,文彦博眼角一抽,闭了嘴。这小子,当真颇得圣心啊! 文彦博给官家讲了几个行程,都是准备好了的,问官家想先去哪边。 此时天才刚亮,朝阳初升,驱散春朝晨雾,空气中洇着湿润的水汽,空气清新又宜人。 官家想到王雱所说的“大展身手”,便挑了洛水码头,准备去瞧瞧王雱伙同曹评他们给他准备了什么好节目。听说曹评善使弓,难道要给他表演一个水上射击? 官家心中纳罕,面上便有了些迫不及待。 文彦博见状悄悄横了王雱一眼,意思是“你收敛点,等会儿别玩得太过”。 王雱接收到文彦博的眼神,看着更加乖巧了。圣驾转道洛水码头,码头上也早已扎好彩棚,设好观众席,看洛阳杂耍班子耍水上百戏。春来潮水涨了,水面正是最好的舞台,常年在水上谋生的弄潮儿一个个大展身手,力图在官家和诸多朝臣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 这都是传统戏码,要是不演一回,上头会觉得你不重视。传统戏码结束之后,就是王雱发挥的时间了,最先出场的是曹评的船磨方队,几艘磨船在他的出色指挥整齐划一地驶出。 曹评迈着健步走上前,先朝官家行了一礼,而后邀请官家上前看船磨的运转。 此事由别人做来不大适合,由曹评做来却毫不突兀,毕竟他不要脸的话可以喊官家一声“姑父”,请姑父看看自己刚承包的大宝贝什么的再自然不过了。 要王雱说的话,曹评他就是太要脸了,都当上皇亲国戚了,怎么能不多联络联络感情?看看人家张尧佐,虽说害得官家被喷了一脸唾沫,但是该捞的肥差都捞到了,聪明人啊! 王雱还在那感慨着,台谏诸人已经紧步跟上,要瞧瞧曹评到底想让官家看什么。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找事儿,曹评这个外戚一出现,他们就嗅到了可以弹劾的气息,没一个想落后的。 弹劾外戚好,安全,有效,还永远占理,是个增加弹劾实绩的好机会。你是外戚,弹劾你咋地,你敢反喷吗?!我们喷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朝廷稳定,是为了大宋安宁!翻翻史书,多少惨剧是外戚专权造成的! 王雱也跟了过去。 曹评虽是头一遭被官家和这么多文官齐刷刷盯着,但他是个精于弓箭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沉稳。他邀请官家一行人上船,稍稍离了岸,有条不紊地展示着这船磨的用法。 原本大伙是准备跟上船找茬的,结果看着曹评熟练地操作着船磨,只需要将麦粒从入口倒进去,其余一概不用管,轻轻松松就能把烦人的麦子给磨好了! 这麦子,很多穷人用来做麦饭。但是麦饭口感粗糙,味道寡淡,除却饿到极点的穷苦人家,否则谁都不会想吃!要知道麦子外壳非常毛糙,难以下咽,偏又不像谷子那样容易处理,所以要做成精细的面粉得费不少功夫。是以,一些穷苦人家为了省功夫、省口粮,就直接煮成麦饭吃了。 但是,曹评展示的这个船磨方便得很,不费人力,只需要行驶到适合的水域即可——而且,效率很高! 众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这新器具的好处。麦子的好处是耐寒,可以与其他作物轮作,高效利用土地,便是这一年粮食歉收,补种麦种也来得及。要是能轻轻松松处理麦子,将它们变成价格更高、更受市场欢迎的白面粉,百姓种麦的积极性会更高,甚至会到别处主动开垦荒地种植! 官家也看出了这个利器的好处,欣慰地夸:“不错,这是个好东西。是公正你自己想出来的?” 曹评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地告诉官家这是他从王雱那承包的,王雱出图纸、出技术,他家管事负责营造与投放到各处经营维护。曹评还顺势介绍了即将推出的面包,香软可口,十分好吃。 时下发酵一般用“酸面团”,也就是用面团养酵种,存留不易,效果也不稳定。 品控都做不好的产品,怎么能拿出来卖呢?王雱让胡管事那边抹着着将酸面团改良了一番,又和司马琰讨教了不少烘焙知识,可算是能做出一些稳定可口的面包做法了。 曹评按计划展示完船磨,又让人送上经过重重检验的面包,还热乎着,上面缀着一颗颗黑提子干。曹评估摸着大伙应该都吃过早饭才过来,所以个头做得不大,一个个十分小巧地紧挨在银盘里。 晚辈献上的新鲜吃食,官家自然不会不给面子。他拿起一个小小的提子面包咬了一口,香软之中又夹着些葡萄的清甜,感觉耳目一新。 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试吃,官家大方地让人把面包分了下去。在场的都是吃遍山珍海味的朝中能臣,自然不会吃到个面包就惊为天人,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若是开封有卖这种吃食的店,他们每日上朝时会考虑买上几个在上朝路上吃。 方便又管饱。 船磨和面包的展示大获成功,王雱又趁机安排别的项目上来展示。拉曹评入伙只是个开头,接下来一些项目都是还没人投资的,他就是让曹评先做个示范,其他人若是感兴趣可以照着曹评那个章程来谈,洛阳这边可以给你量身定制配套的发展方向! 能跟着官家过来的都是什么人?要么是宰辅或准宰辅,要么是勋贵皇亲,这些人有一个非常统一的特征:不缺钱,更不缺能差遣的人。 都走到这样的位置了,除了范仲淹这些沉迷改革的家伙之外谁家里没几个帮着搞副业的“管事”?所以,今天这场“投资项目展示会”,王雱就是搞给这批人看的。 瞧瞧吧,这些东西都是经过官家亲眼看过、亲口肯定的,绝对有发展前途! 今年投入一万贯,明年收回一百万! 别想那么多,只管带着你的钱钱,领着你的人才,到我们洛阳来,洛阳诚挚地欢迎你! 第一二七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七章 看过水上百戏, 又看完王雱展示完洛阳其他的招商引资项目, 时间也不早了, 官家摆驾回行宫歇着, 留点时间给其他人消化消化刚才看到的东西。 晌午, 官家午歇过后醒来, 又着人去召王雱到禁苑中射箭。在京城时他不好总召见王雱, 到了洛阳可就没那么多避忌了,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王雱喊到身边陪着。 没别的原因,这小子在他面前不拘着, 什么都敢说,说的话他也喜欢听。 王雱弓箭练得不错,随着年岁增加, 已能拉开更大的弓了, 不过陪官家习箭还是头一遭。今儿负责陪驾在侧的禁军恰巧有狄咏,王雱远远见着狄咏, 便和官家说:“咦, 那是咏哥啊, 许久不见, 他又长得更俊了!” 官家一看, 狄咏这小孩还真是俊朗非凡,即便穿着禁军千变一律的甲衣也十分显眼。近来狄青在陈州那边上了一策, 把他这些年领兵的所见所闻与所知所学都规整成册,献上来倡议朝廷建武学。 狄青这回外放, 也不知是不是突然开了窍, 写起策论来慷慨激昂,看得官家都心潮澎湃。官家对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就是个守成之君,所求的永远是稳定安宁。 可是,身为帝王,谁不想功垂千古? 建个武学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官家感觉也无不可。对于狄青上表时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官家自然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地看狄咏很顺眼,当即着人将狄咏一并喊过来陪练。 官家射箭一般在射殿,射殿里头列了一排垛子,距离适中,正适合练箭放松。比较让王雱震惊的事,箭垛子附近还立着一个“招箭班”。 这个招箭班穿着统一的工作制服:长脚幞头、紫绣抹额、紫衫黄襕。 招箭班一字排开,主要工作内容是:在官家射中垛子时欢呼跳跃,近年来还得加上适时的、雷鸣般的掌声。 王雱瞧着就觉得是自己输了,这射个箭都有这么多拍马屁的,叫他们这些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小官员还怎么奉承啊! 官家不知道王雱正腹诽着,自己练习了两轮,听够了招箭班的欢欣鼓舞,搁下了弓让王雱和狄咏下场比试比试。 王雱和狄咏都不是怂人,当下就一左一右地领命上前。王雱还胆大包天地拿起官家用过的那把弓摸了又摸,说想要沾沾官家的好气运,一鼓作气赢狄咏一把! 结果王雱惨败了一轮。 惨败了两轮。 惨败了三轮。 王雱生气了,耍赖表示玩累了不想玩了,他得回去陪他娘用晚饭。 官家鲜少见他吃瘪,乐得不行,笑着让他走了。 王雱在家中和自家人用过饭,行宫那边又遣了人过来,说是官家赐下一样东西,让他好生收着。王雱打开两个内侍托着的匣子一看,里头是官家白天用过的那把弓,弓身乌亮漂亮,拿起来更是趁手。 王安石当群牧判官之后,吴氏也不是没有接过宫中赐下的赏赐,不过那都是朝中定例,各家都有,算不得特别。 官家给文官赐把弓这种事可不是常例,吴氏顿时慌了手脚,硬是两个内侍塞了赏钱才转头紧张地看着那长匣子说:“这可得好好收着,该放哪儿才好?” 王雱道:“官家送我是想我用它好好习箭,您要是供起来可就白瞎了这把好弓了。” “可这是御赐之物,”吴氏心中有些忐忑,“若是毁了坏了,官家怕是会降罪!” 王雱笃定地说:“不会的。要是宫中赐了吃食,难道还得好好供着不吃?” 吴氏理所当然地说:“那是自然。” 王雱默然片刻,道:“那要是放馊了,算大不敬吗?” 吴氏哑了。 王安石道:“行了,官家怕也是临时起意,赐了你就好好用。”他拿过弓看了看,放心了。这弓应当不是禁中之物,而是有人献给官家的,王雱拿着不会犯忌讳。他把王雱提溜到书房,问起他今儿都干了什么。 王雱把自己勤勤恳恳、老老实实陪驾的过程都给王安石说了,说到后来和狄咏比试他又怒气满槽,和他爹抱怨起狄咏这家伙不厚道,一点都不照顾老朋友的面子,他要和他绝交。 王安石斥道:“你自己技不如人还有理了?” 王雱振振有词:“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他是武官,我是文官,他得让着我才是,怎么能让我输得那么没面子呢?” 到第二日,王雱逢人便说狄咏的可恶之处,说狄咏这家伙厉害就厉害,怎么能那么不留情面呢?害得他在官家面前丢了大脸,连官家都送他一把弓来讽刺他该好好习箭了! 文彦博听了这消息表示,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没忍住,和范纯仁感慨道:“你说你这小师弟的脸皮到底是怎么长的,居然这么厚实,这么惊人?” 王雱的洗脑功力还非常了得,本来还觉得官家给个六品小官赐弓不合宜的台谏诸官听了王雱这番说词,一下子就感觉“看到小辈没学好送点笔墨纸砚弓箭刀剑之类的勉励勉励还挺正常”,收起了蠢蠢欲动的笔杆子。 狄咏那边也在禁军里头又出了一次风头,认得的都夸他“打败了状元郎”“禁军第一勇”,惹得一些不服气的跃跃欲试要向他挑战。 说来也稀奇,王雱前头不缺状元,后头也不是没出,可一听到“状元郎”三个字,众人便免不了想起他来。约莫是他在一干状元之中年纪最小,风头最盛!这先是三元及第,而后又三辨台谏、深得帝心,不管是官方宣传还是民间戏文,他都是这些年来最有名的状元郎! 狄咏这老实人压根不知道王雱单方面宣布要和他绝交,等来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才晓得外头到处都在传王雱惨败在自己手下的事儿。这实诚孩子不乐意听这种话,一再反驳说“我没那么厉害”“元泽骑射可好了”。 狄咏说的都是真心话,对上一动不动的箭垛子,练来练去也就那样了,王雱习射的时间比他少,比不过他再正常不过。可若论骑射方面,王雱和他比是差不离的,上回他们外出打猎时便曾合作无间。 狄咏还趁着轮换的机会去寻王雱,和王雱道歉说这事不是他传出去的,让王雱别在意。 怎么会有这么实心眼的小子啊!王雱顿觉羞愧,对狄咏说:“我那也就是说说而已,怎么会当真和你绝交?” 狄咏惊了:“你要和我绝交?” 王雱:“……” 狄咏追问之下,才晓得这事根本是王雱自己说出去的,这厮还跟别人宣布要和他绝交。 狄咏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王雱说:“我也就随便说说。你想想看啊,我这又是天天被宣召,又是被赐这个赐那个的,肯定有人看着眼红。别人不说,你是没看见啊,刘家那小子看我时眼睛都快要滴出血来了。”王雱毫不愧疚地给刘高明扣了口锅,“官家赐我的弓就是他们家献上去的,费了老大功夫才寻着的好弓。你想想,自家献上的东西官家没用两天就送我了,他们肯定气得想找我茬!” 狄咏不明所以:“你说要和我绝交,他们就不眼红了?” 王雱道:“那当然,这样一来,他们就去找你麻烦了!”刘高明他们那些勋贵子弟大多任武职,纠集几个人去找狄咏的茬再简单不过了。既然他惨败在狄咏手下,那他们打败了狄咏,就等于打败了他,逻辑满分,没有问题! 狄咏听完王雱的话,一阵无言。 王雱一脸紧张:“唉,知道我这么干,你不会要和我绝交吧?” 狄咏答道:“……不会。” 但是,老实说,还真有点想。 文彦博安排的行程走完之后,牡丹花会正式开始了,官家要巡幸牡丹花会的消息早早传开,百姓们一早出发,有钱的掏钱买票入场,没钱的占据各个高位围观,争取能再一睹圣颜。 最为期待的,无疑是带着自家牡丹来参加花会的花匠们,他们一早得了通知,提前了好几日来布置会场,及时将品相不好的牡丹给替换下去。 而最为激动的,自然是早早得了通知的“洛阳百老”,他们之中有健健康康的,有缺了胳膊少了腿的,也有眼瞎目盲的。人到耋耄,身体机能难免变差,尤其是吃了一辈子苦的劳动人民,更是不能指望真正健康无病。但是,不管身体如何,百老个个精神矍铄,大有“我还能再活一百年”的势头。 官家带着随行官员到场时,按照王雱的建议与百老一一握手。王雱表示,这握手表示亲近和鼓励,对官家您来说不过是轻轻抬起手的事,对百姓来说确实可以对代代子孙提起的殊荣。都说十指连心,这两手交握代表的就是官家关爱百姓、与百姓心心相通,乃是仁爱之举啊! 来都来了,与百姓们握个手吧! 太常礼院那边没听说过这种“殊荣”,听官家提出要和百老握手后当即劝谏了一通,什么于礼不合、什么官家乃是万金之躯不能儿戏。 欧阳修对此倒是很支持,他站出来反问了一句:礼记里有说不能这样做吗? 还真没有,毕竟写礼记的人根本不知道握手这玩意,让人怎么禁止?哪怕欧阳修表明了自己的意见,还有人提出一个观点:“礼不下庶人。” 论咬文嚼字,欧阳修那是从不输人的,当场给对方教了一遍什么叫“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礼不下庶人,指的是礼仪繁琐,而庶人平日忙忙碌碌,若是处处用各种礼仪去要求他们会干扰生产、妨碍营生,因此《礼记》才会说“礼不下庶人”。至于刑不上士大夫,那也不是你当了士大夫就有免罪金牌,死还是要死的,只是让你死得体面些而已! 欧阳修连讽带刺地现场教学之后,就没人反对了。 反对又有什么用处,官家都决定好了,宰执那边也没人吭声。只恨那文宽夫想出这什么“洛阳百老”,又差遣王家小子教唆官家行这个握手礼,吹嘘说这是爱民如子的仁爱之举! 连富弼都悄悄去问曾经的搭档文彦博:“你怎么想出这些个主意来的?”自从提出巡幸洛阳,朝中那是辩论了一轮又一轮来着,都是为了洛阳这边的众多新鲜提议! 文彦博有苦难言:“我若是说这些主意和我没关系,你信吗?” 富弼是不信的,不是文彦博的主意,难道是那王家小子的主意?瞧瞧吧,那王家小子射箭输给了狄青的儿子,就到处和人说要和人家绝交,怎么看都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心性,能是搞出这些事的人吗? 反正看着文彦博给人家派的那些活,富弼都觉得文彦博是在虐待小孩! 那么小的小孩都利用,看着官家喜欢那小孩竟还让人到官家面前进言,要不要脸啊! 文彦博不想和富弼说话了。 不管背后有什么争议,牡丹花会这天官家亲自接见百老,还伸出手与那一双双苍老粗糙的手交握。 官家一生后宫充盈,握到过的手多是香软柔荑。与这么多长满老茧的手一一相握,官家心中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就好像一瞬之间看到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这些人都经历过什么,双手才会变得这样干瘦、粗糙?这些手,都不好看! 但是,就在握住它们的那一刻,王雱在贺表里写过的那些生平再度涌现在官家眼前:这是一双犁了一辈子地的手;这是一双赶了一辈子车的手;这是一双织了一辈子布的手;这些人,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过往,可,他们都是可敬又可爱的人! 看见百老齐齐老泪纵横,官家也当场热泪盈眶,君民相对而泣,画面感人至深,随行官员看着亦是百感交集。想不到这握手礼,行起来竟是这般动人! 王雱借着官位低,悄悄挪到后头,压低声音询问全神贯注看着这一幕的郭熙:“看清了吗?记下来了吗?您可得好好画哇,这一幕多么感人,多么珍贵,值得画大一点!我已经和文相公说好了,等您画好之后就将这画悬在西京博物馆的正厅里头,让所有人永远不忘这一幕!”说完了打算,王雱才补了一句相当真诚的马屁,“官家,当真是仁爱之君啊!” 郭熙:“……” 在王雱身边待久了,总觉得这次随驾而来的同僚说文相公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似乎有些不公允。 第一二八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一二九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二九章 范仲淹他们过来后, 王雱去烦文彦博的次数少了, 见天儿往范仲淹那边蹭饭, 尤其还爱给庞籍献殷勤。这庞籍, 乃是他岳父的恩师, 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庞籍的话, 司马光得听! 王雱是撬不动司马光的嘴,准备曲线救国从庞籍这边下手。 庞籍起初还觉得这小子太殷勤了些,后来接到他学生司马光的来信, 让他警惕点王雱,才晓得王雱打的是什么主意。少年人急着娶媳妇是人之常情,庞籍没司马光那么防着, 平日里和王雱还挺亲近的。 自从官家巡幸洛阳之后, 洛阳城中兴起了一阵“格物学”之风,因为王雱这厮给人展示的都是“格物学”的产物, 不少跟着张载研究格物之学的人甚至还有机会亲自向官家和随行诸官展示他们的学术成果! 更有甚者, 官家前脚一走, 后脚就有人来说可以给他们投钱, 什么承包这项技术啊什么扩大生产投入市场啊。这些道理其他地方的人可能不懂, 王雱却是抽空给他们讲过的,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 掌握了技术,你就有钱! 对于专注儒学经典的人来说, 这个诱惑并不大, 因为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洗脑往科举这根独木桥走。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耐过桥的,事实上很多人的大脑决定了他们生下来就会有点偏科。 这些人,本来都被放弃了,要么回家耕地,要么回家继承家业,总之,都已对仕途失去期望。 现在王雱给他们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格物学。 掌握了格物学,不管干哪行哪业都有益处,当账房先生的比别人更会算,当蒙学先生的比别人更会教,就连种地,也能种得和别人不一样! 王雱暗搓搓地挖着科举的墙脚,沈括那边传来好消息:他找出了出油率高的油菜花和豆种,对应的榨油工具也在现有工具的启发下摸索出来了。 按照沈括在国子监时搞的调研,眼下常用的油有芝麻油、□□子油、苏子油以及蔓菁子油。还有些另辟蹊径,用红花籽来榨油,不过那是搞印染业时顺带做的,一般只用来点灯。 油菜花这时候叫“芸薹”,大部分人都把它当菜吃,用芸薹子取油比较少,一般用来做头油,供人抹头发上做造型用和滋润头发用,让头发看起来油亮油亮! 至于豆油,由于技术所限,眼下基本没有出现。 也就是说,后世常用的菜油、豆油都没普及,脂肪含量奇高的花生更是连影都没有。很多百姓家用不起油,往往是年节时买一些肥肉,榨出油来储好,做饭时节省着反复使用,平时根本不吃那煎炸之物。 即便长得像,也不是所有的芸薹种和豆种都适合当油料作物的,所以沈括带着这个课题的前期成果去气候宜人的地区搞油料作物研究。细细算来沈括已经下基层两年有多,选种育种总算是出些成果了! 王雱大为欢喜,回信给沈括道贺,还顺便写了篇文章吹嘘他此举功在千秋。 别看只是让百姓吃得起油,用得起灯,这功劳大着呢,百姓吃得好,幸福感就高,干活有劲,走路带风;用得起灯油就更是了得了,可以让人充分利用晚上的时间读书学习,将给国家增加多少有用之才啊! 王雱在信里给沈括吹完了还不太满足,抄写了一份投稿到《国风》那边,为自己小伙伴的科研成果摇旗呐喊,顺便给伟大的格物学拉点粉丝。往高大上方面吹,谁不会啊! 欧阳修回到京城后,心中还对焕然一新的洛阳惦念得很,感觉那里不愧是十朝古都。对他们的王小状元,欧阳修也是十分喜爱的,虽说被文宽夫带歪了一点,但干起事来踏踏实实,写起文章来又文采出众,着实是相当出色的后辈。 听人说王雱投稿来了,欧阳修当即放下手里的稿子,叫人拿过来让自己先睹为快。 王雱深谙如何不着痕迹地吹牛逼,那文辞,那论据,永远都是没得挑的,欧阳修看得十分开怀,对沈括这位前畅销书作家、现农科研究员也有了颇深的印象。 优秀的人果然永远和优秀的人相互吸引啊,看看这些年轻人吧,全都是写得了文章、下得了基层,承得住赞誉、受得了寂寞,都是国之栋梁啊! 欧阳修亲自给写了主编批语,让人抄录一份稿子给其他编辑审核去,自己带着原稿稿子去给官家报喜。 官家听了这消息也很是欢喜,踱着步子在殿中走了一圈,将喜悦平息下去,才和欧阳修确认:“当真?这……沈存中真的找出了让百姓能用上油的法子?” 欧阳修道:“既然稿子都投到《国风》了,应当不会虚报才是。” 官家拿起稿子,看向上头的署名,夸道:“不愧是朕的状元郎啊。” 欧阳修:“……” 这事,王家小子只负责写了个文章好吗! 欧阳修觉得官家对王小状元的滤镜着实太厚了,什么事都能夸一夸。不过若不是王雱这文章写得条理分明又极其煽情,官家可能根本不知道很多百姓家中吃不起油、点不起灯——不知道这些,也就不会觉得沈括做的事有多了不得。会做事,也得会展示才有用! 欧阳修顺势跟着夸:“嘉祐二年的举试英才济济,状元郎是,沈存中是,听闻苏子瞻、苏子由与他们也十分要好,如今在蜀中也声名大显,都是栋梁之才啊!” 官家也想到嘉祐二年的举试,笑着打趣:“还有那曾子固,嘉祐二年可是一门五进士。” 见官家提起曾巩,欧阳修坦荡地道:“我一直看重子固,被任命为考官时一度担心遇上子固的答卷会有失偏颇,毕竟我读过他许多文章,都十分喜爱。等到了判卷那日,我才晓得我多虑了,这一轮举试的好文章简直比比皆是。”他还把阅卷时众人把好文章挑出来“舒缓心情”的事给官家讲了。 读一篇好文章,如饮甘醴;读一篇糟糕文章,宛如喝了馊水!当然,更多的文章是白水一杯,味同嚼蜡,没滋没味。 官家还不知道这一重,听得直乐。 沈括挑选出良种油料作物的事都上达天听了,其他人自然不可能充耳不闻,读过新一期《国风》之后,不少人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这格物之学,竟真的神奇至此?洛阳那边出了不少新东西,让不少人在官家面前露了脸,另一边的沈括竟也做出了这样的成就! 等《国风》辗转送到蜀中,苏轼也读到了。到底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连续两期听到同窗兼同年好友做成了这么多事,苏轼坐不住了,拿着《国风》就在房间里转悠。 这两年多以来,他们父子三在蜀中也算有所作为,父亲苏洵放弃了科举,按着《国风》的经验在蜀中当起了主编,与一把手宋祁创办了《巴蜀月刊》。他与苏辙在宋祁手底下办差,也算做得有声有色。 但,比起王雱和沈括,总觉得少了什么。 苏轼转悠来转悠去,转悠得王弗有些无奈,将儿子抱给奶娘上前问:“是不是《国风》上又刊出了什么好文章?”有时候总觉着自己养着两个儿子,大的小的都需要哄着。 “文章还是其次,”苏轼摊开王雱那篇文章给妻子看,叹着气说,“存中也做出成绩来了,连欧阳公都赞誉有加,就我和子由什么都没干。” 王弗素来聪慧,才思不逊于男子,接过文章看完了,思忖片刻,对苏轼道:“你做的事也很多,比如提倡养彘,如今蜀中农户几乎户户有彘圈,都是你一力倡导。此事若能刊出在《国风》上推而广之,也算是为百姓饭桌上多添一样肉菜。” 彘自然就是猪。虽说阉割与剪尾之法是苏轼在与王雱通信时得知的,但是在蜀中鼓励人多养,呼朋唤友一起来吃红烧五花肉,那都是苏轼干的。五花肉的吃法,更是苏轼这吃货钻研得来! 苏轼听王弗这么一提,也觉着可行。这些法子虽然已经用在《水浒食神》上,各地也有不少人知晓了,但是一般人都不会把书中的方法照搬到现实中,那会被人当傻子! 苏轼收拾好心情,先到书房闭关写了篇《蜀中提倡养彘三两经验》准备往上递送,把折子写完了,他才动笔写《彘肉赋》准备投稿给《国风》。 经过科举洗礼,苏轼现在的文风已经很稳了,压根没有退稿的担忧,挥笔刷刷刷就写出一篇绝妙好文。 就是这绝妙好文的主旨有点俗:大意说的猪肉其实很好吃,新鲜的五花肉好吃啊,排骨也好吃,猪筒骨炖汤,猪蹄子红烧,猪耳朵脆爽,猪头肉也下酒;做成什么腊肠啊火腿啊熏肉啊,也是难得的美味!美哉斯猪,咱怎能不吃它?若嫌猪肉太腥膻,我有一妙法,得之王家状元郎…… 苏轼晾干了稿子,封好叫人带往京城。 转眼到了六月初,王雱拿到了新一期的《国风》。虽说他是个理科生,但是好歹转攻文科十几年,勉强算是文理双修了,对文坛动态还是十分关心的。 打开《国风》,王雱先翻开目录,发现这期依然名家荟萃,内容丰富,国子监之中也涌现了不少才华横溢的新面孔,令他感觉这一茬韭菜——啊不,这一批人才,着实长势喜人啊! 瞧见上头还有好友苏轼的文章,《彘肉赋》,一听就很符合吃货人设,王雱二话不说,跳到苏轼那一栏准备先睹为快。苏轼这篇文章前头还是写得文采斐然,十分动人,看得王雱都有点饿了,可看到那句“吾有一妙法”,王雱觉着苗头有点不对,掐脚一算,苏轼仿佛要坑他! 王雱翻页一看,果然,苏轼把他卖了!!! 苏轼在文章里说,元泽在信中教他阉割之法,他起初是不信的,后来叫人去照着养了两年,发现那猪确实长得肥嫩喜人,还安分,所以回到蜀中任职后就提议家家户户搞养殖,大肆宣传家养一猪,有肉有油,还能做点猪鬃牙刷换钱,如今蜀人皆喜养猪矣! 苏轼这大嘴巴还嫌状元郎提供阉猪之法这话题不够劲爆,竟在最后悄悄放了个炸/弹,说自己有个小秘密不知当说不当说,想了想还是说吧,其实《水浒食神》的作者不止沈括一人,你们可以猜猜是谁哟,猜对了可以去找他催稿!我也很想知道及时雨宋江到底什么时候暴露他不平凡的一面,某人你当了官就弃坑,良心不会痛吗? 王雱觉得要是苏轼现在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掐死他。 这可不是他弃坑,是沈括弃坑!!! 沈括这厮去赴任时和他说,人设是你定的,大纲是你拟的,现在我要去研究油料作物了,剩下的《水浒食神》你自己搞吧。 王雱觉得这家伙极其不负责任,没人操刀,他是决计不会再干的,多累人啊!反正,读者要催稿也只会认准沈括,他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万万没想到苏轼居然这么狠,直接把这种事往《国风》上投稿! 更令王雱难以置信的是,欧阳修居然还让这稿子原封不动地在《国风》上刊出了。 您还记得这是一本严肃的文学杂志吗?您还记得这是读书人心目中的文坛圣地吗?让苏轼在上头大谈养猪就算了,还让他写这种八卦!您审核的时候好歹把这种无关主旨的段落给删掉啊! 欧阳大佬,我看错你了! 第一三一章 婚期敲定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一三二章 迎亲队伍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一三四章 比个高低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四章 上元这日司马琰随着家中派来的人回到家中, 司马光一早上朝去了, 家中只有张氏在。张氏拉着司马琰的手很是感慨一番, 而后便与她进房中说起悄悄话来。 女儿出嫁, 家中女性长辈都会给她言说一番, 有条件的还会买些图册回来教导, 让女孩子在新婚之夜不至于手足无措。平日里端庄贤淑是要的, 若到了床上还要端庄贤淑那未免就不美了。 张氏对着女儿观察一番,忍不住开口问司马琰与王雱是否圆了房。她看着,着实不太像, 可又不大确定。因为女婿对女儿那是真的好,今儿本来只要她们家的人去把女儿接回来就好,他还殷勤地骑马把女儿送到家中才去办正事。 请了大半个月的假期, 王雱是有好些公务在身的。 司马琰听张氏问得直白, 也没那么多忸怩和羞涩,坦然地对张氏道:“不曾。”她与张氏说起她和王雱的考量。按岁数来说, 他俩其实都算是早婚年龄, 女子十五及笄, 男子二十而冠, 因此男子一般二十岁才成婚;至于女孩子, 常常也会被留到十八岁左右才出嫁。 比如说王安石就是二十一二岁娶妻,二十三岁得了王雱这个儿子, 对于这时代而言算是正常婚育年龄。 就王雱现在这岁数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如何能真正当人丈夫、当人爹爹! 张氏不太相信这是王雱的想法:“他求娶得那般殷勤……” 对自己母亲, 司马琰没那么多避讳, 老老实实地说:“他是觉着我在家中被拘着了,想早些娶我过门,好让我自在些。” 张氏想到自己丈夫的脾性,顿时明白了王雱殷切求娶的原因。在有些事情方面,司马光是很严苛的,哪怕再疼爱女儿也对她约束甚多。相比之下,王雱就被他爹娘惯得……格外地活泼。 想到迎亲那日王雱闹出的动静,张氏心里都还有点乐,大喜之日,司马光不好表露不满,只在第二日醒来后恼火地和她说:“哪有闹成这样的,迎亲就迎亲,带那么多人过来,一个两个穿红戴花,招摇过市!还有那乐师班子,全开封的乐女怕都被他请来了!至于沿途那些放喜炮的家伙,就更是扰民了……”反正,司马光当时就数落了一堆逾矩的地方。 虽说这都不算什么犯禁的事,可在司马光看来就是败坏了规矩!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娶妻就闹出这仗势,别人的婚事还怎么办?无规矩,不成方圆! 只有母女俩在,张氏把司马光的话给司马琰学了一遍。她抬手理了理司马琰乌黑漂亮的鬓发,有不舍,但也有欣慰:“只要你过得开心,我便放心了。” 司马琰道:“自然是开心的。”这几日忙这忙那,她还来不及细细体会婚后的变化,但两家交好已久,王安石与吴氏对她都是极好的,小妹又早与她相熟,她在王家没有半点不习惯的地方。 司马琰挑拣一些事与张氏说了,好让张氏安心。前世她并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与亲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这一世许是受了王雱的影响,又或者母女俩在后宅朝夕相处、从不分离,她与张氏亲近得很,不愿意张氏有半点忧心。 张氏仔细听着司马琰在夫家的事儿,心放下了大半,免不了又抱怨起司马光来:“这又是上元节又是你要归家的,你爹也不愿意告个假在家里等你回来。” 母女两说这话,朝会那边却又闹出事来了。 这个月朔日出了个白虹贯日的天象,这是预示着会有兵祸;没过几日,又有大星坠地,气声如雷,占者说这是“天狗”。古语有云,“天狗移,大贼起”“天狗所下,为破军杀将,伏尸流血”,总之,这是个凶兆! 谏院一把手范师道站出来说朝廷不得不防备,又表示现在的将军不是蠢就是老,没一个中用的,提议挑选良将、广征余勇,练出一支精兵来。 能当上谏院一把手,范师道实绩也是相当厉害的,曾经弹劾过这两个宰相,两个枢密使,此外还有不少当权宦官和翰林学士,一听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 包拯去接任三司使之责后,范师道就是台谏头号喷手了,瞧瞧这回一出手就是“在座的诸位武将都是垃圾,没错,我不针对任何人,我说的是所有”。 提完建议后,经历一轮朝议,韩琦顺势提出武学与武举之事。他与富弼都熟知边事,比谁都知晓若无强兵,再怎么鼓吹人去边关开荒都是虚的,垦一春的地、照料两三季的庄稼,抵不过契丹人和党项人过境抢掠一番!而要强兵的话,就需要强将!办武学、开武举,批量培养知兵事、熟兵法的良将,虽是因狄青提议而起,但确实又是朝廷所需。 可开武举又涉及到许多敏感问题:武学校长谁当?武举考官谁当?要是有居心叵测之人靠武举聚拢军中将士,朝廷当如何应对? 朝上争了一轮,官家有些乏了,摆摆手表示容后再议,让韩琦他们先拿出个章程来再说。正要结束朝会,又有台谏之人站了出来,表示事情还没完,他们还有事要喷呢! 见识过王雱的邪性之后,台谏诸官竟默契地略过了他,改为集中火力喷官家给一个低品小官赐下那么多东西,此例一开,朝廷开销得多紧张!他王小状元结个婚你赏赐这么多,品阶高些的人娶媳嫁女你又当如何赏赐?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官家原也没记住王雱的婚期,毕竟那都是几个月前收到的帖子了,他每日忙于处理公务,哪里记得起来?还是王雱迎亲闹出了大动静,连曹皇后都有所耳闻,他才记起这事儿,遣人从内库那边挑了些寓意吉祥的东西送过去。 官家被台谏喷了一场,散朝后韩琦偏又紧追而来,堵着他提出立储之事。去年他以宫中有人有孕堵住了韩琦,结果一生出来,依然是个公主。官家已经五十岁,政事忙碌,身体又不好,于后宫之事越发力不从心。他渐渐也有些认命:他这一辈子,大抵是没法再有属于自己的儿子了。 打发走韩琦,官家有些疲乏,叫近前的人将丹药送上来,合起眼囫囵着吞了下去。本来能让人轻快的丹药,今儿似乎也不顶用了,官家倦乏地倚在榻上小憩,恍恍惚惚间竟做了个梦,梦见千军万马汹汹而来,如狼的铁蹄踏破连片河山,直取开封。 一时间天崩地裂,山河色变。 官家心神震颤,正欲唤人抵御敌兵,环顾左右,却见一干熟悉的面孔皆是面带悲戚,看着一座座城池落入敌手。 忽地,他看到了一道光。 他逐光而行,却见数少年在国子监谈天说笑,他们只着白衣,戴平式幞头,都还是平头小子,不过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毫不露怯地指点河山、大谈国事。为首那少年尤为青涩,其余人的目光却都聚拢在他身上,听他谈什么“少年强则大宋强”。 一梦惊醒,官家睁开眼,缓缓舒出胸中一口浊气。是梦吗?还是与那白虹贯日、天狗星下一样是某种预兆?想到梦中最后的一幕,官家又安静下来,虽说他并没有看清那少年的脸庞,却非常笃定那少年到底是谁:那一准是他的王家状元郎。 官家结束了午歇,派人去问问王小状元在哪,若是就在某个衙门中的话且让他过来说说话。 另一头,王雱正在将作监与范纯礼叙旧,参观范纯礼新倒腾出来的起重工具。自从改造汴河码头大获成功,范纯礼对力学尤其喜爱,见天儿带着团队搞研究,上回张载给他带了几个新人才过来时可把他高兴坏了。 王雱刚要上前过把大力士的瘾,官家身边的内侍就找来了,说是要宣召王雱去说话。王雱心中纳罕,随着内侍前去见官家,却见官家面容略显憔悴,似有什么烦心事。 官家没与王雱说朝中的糟心事,只叫人备鱼饵,领着王雱去禁中钓鱼,舒缓舒缓心情。 王雱只听人说过官家会在禁苑开钓鱼宴,却还没到够格参加的品阶,因此十分欢喜地跟着去了,口里还说:“上回我听我爹说,您这儿的鱼特别肥美!他头一次参加您开的钓鱼宴时,还把别人奉上来的鱼饵当点心吃了。他吃的时候还在心里嘀咕,这点心怎么做得这么怪模怪样,味道也不怎么样。” 官家被他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这事。当时他看到王安石如此行事,觉着这人如此古怪,不想王安石竟是这样认为的。 王雱见官家被这话题吸引了,浑不在意地黑起了他爹:“您是不知道啊,他这人吃东西特别懒,别人往他面前摆什么就吃什么,吃到一点不剩为止,若不是面前的菜全没了,他决计不会去夹远一些的菜。每次我碰着不想吃的,都悄悄挪到他面前去!” 官家被王雱给逗乐了,生了这么个儿子,王安石也不容易——这会儿王安石怕是还不知道他儿子跑到御前来说了什么! 王雱见官家开怀了不少,又拍起官家马屁来,先说官家对他真好,让他先熟悉熟悉钓鱼宴,免得将来他参加时会出丑;又说成亲那天官家赐下的东西很好,他和他阿琰妹妹都很喜欢。总之,他觉得官家贼好,他全家都贼喜欢官家。 君臣两人边聊边垂钓,不知不觉到了用晚膳的点,官家让人去把钓起来的鱼拿去料理了,又着人去王雱家说一声,留下王雱陪他用膳。 王雱一点都不拘着,还在那得意洋洋地和官家比高低:“我钓的鱼更多,长得也更肥,做出来肯定好吃!” 第一三五章 特赐绯袍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五章 王雱蹭了顿御膳, 很是欢喜, 饭, 果然是蹭来的最好吃!往后他有了媳妇, 就不能天天跑去文彦博他们家蹭饭了, 想想就有点舍不得。 好在以后吃饭有媳妇陪着!想到自家媳妇, 王雱又屁颠屁颠地辞别官家, 骑着马儿去司马光家接人。 正巧司马光一家人也刚用晚饭,司马光见到他就有点恼火,把他提溜去书房一通教育, 让他别沾刘高明那群纨绔子弟,别沾曹立和狄咏这种军中新贵。至于韩忠彦这堆进士,司马光还是很赞同王雱好好往来的。 王雱听了就不服气了:“凭本事交的朋友, 为什么不能往来?难道就因为人家厉害了, 我就要和他们绝交?” 司马光见王雱显然是冥顽不灵的顽固分子,有些头疼。这小子吧, 打他他会跑, 训他他能反驳到底!司马光道:“你以后是要在朝中立足的, 岂能这样胡来!” 王雱理直气壮:“不都说多个朋友好办事嘛, 多交点朋友还不对了?” 司马光只能给王雱讲范仲淹和吕夷简的那场“朋党”之争, 当时范仲淹一伙指责吕夷简一伙结党营私,吕夷简把这事反扣到范仲淹一伙头上。范仲淹头铁, 挺直腰板说“我们这是君子党”。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君子党”土崩瓦解, 范仲淹一干人等统统外放为官。 事实就是这样, 没有撬不动的信任,只有不努力的近臣! 王雱听了就更安心了:“我又不怕外放。” 司马光瞪他。 见岳父要被自己气死了,能屈能伸的王小雱赶紧上去给岳父捏肩膀,边捏还边给他岳父保证:“我对天发誓绝不干坏事!” 司马光拿他没法子,只能打发他赶紧带着司马琰回家,免得家里担心。 王雱接了媳妇回家,先去与他爹说了说被官家找去的事,免得他爹担心,而后才回自己房中与司马琰说话。朝会上的事王雱不晓得,但一看官家疲倦的模样就猜出上朝时肯定发生了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官家又被喷了! 王雱和司马琰感慨:“这皇帝当得可真累。”要是换成王雱,王雱是决计不愿当的。当皇帝有良心有心术,累死累活还得天天猜疑;当皇帝没良心没心术,很快就完球了! 司马琰说:“只要是掌了权,就没有不累的。”她以前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冒,一心扑在研究上。 两人挨得近,王雱侧头瞧见司马琰眼睫轻轻动了动,长长的,细细的,顿时有些心痒,反手把司马琰困在椅子里,相当浮夸地夸道:“我媳妇儿真是真知灼见!这话听得我醍醐灌顶,眼前一片开阔,太棒啦,值得亲一个!” 司马琰被他困在双臂之间,挣是挣不开的,只能由着王雱放肆逞凶。 两人在那闹腾了好一会儿,都没注意到吴氏半撩起门帘后又退了出去。吴氏看着窗上挨在一起说话的两个人影,心中欢喜。回房后吴氏高兴地和王安石说:“我还担心雱儿没开窍,刚就看到他们亲一块了。” 王安石听吴氏说起儿子房中之事,没奈何地道:“人家小儿女的事情,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再说他那儿子比谁都聪明,担心什么不好,担心他不开窍?不开窍能从早两年起就缠着他岳父要快些娶他阿琰妹妹? …… 官家召王小状元垂钓与陪膳,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过官家第二日便寻了宰执与司天监官员,与他们说起昨日那梦的事情。他心有余悸地拉着韩琦的手说:“韩卿,我在梦中也见到了你啊。” 皇帝做梦,还是这种真实又具体的梦,那是不能单纯地当做是普通梦境来对待的。 司天监正杨惟德是搞天文的科研人员,可也兼修了一些封建迷信课程,听官家说梦中一干宰执都环绕在侧、神容悲戚,又有那千军万马奔向开封,正应了白虹贯日与大星坠地之兆,心中也颇为忧心。既然梦中已有破解之法,杨惟德便顺势给发散了几句:此梦应是上天警示无疑,此后须得广开言路、广纳贤才,加强基础教育,网罗天下英才,方能实现梦中那句“少年强则大宋强”。 韩琦与富弼等人也听得一惊,既是看不清面容,那官家心中想这人是谁,那就是谁。很明显,官家已认定王雱就是梦中那少年了!而且这话,说的也当真是掷地有声,寻常人还真不敢夸这种口。 韩琦是个谨慎之人,保证会尽快拿出武学武举章程之余,又暗地里遣人去询问当初在国子监曾与王雱交好之人是否听过这番言论。 询问的结果来得很快,范纯礼说他当时就在场,王雱说这是他看过的一篇文章,写得十分慷慨激昂,乃是一个叫梁姓隐士所写的,不知梁姓隐士身在何处,也不知对方是何时所作,且原文很长,丢失了大半,是以王雱只选了一部分精要与他们分享。当时在场的还有苏轼、苏辙和沈括等人,个个都听得慷慨激昂,只差没立在旁边的大石头上立誓报国。“少年强则国强”正是那篇文章的中心! 这就有点惊人了,若是官家当时不在场,王雱等人又没到他面前说这些话,难道官家之梦当真预示着什么? 韩琦琢磨了一会儿,叫人给王雱送信,说是邀他晚上带着新妇过来吃个家宴。正巧他妻子一直惦念着王雱,说想见一见司马琰,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孩儿能让王雱闹出那种大仗势! 王雱收到帖子时王安石恰好归家,王雱直接把事情给王安石讲了,自个儿也有些纳罕:“也不知找我们去做什么,总不会是让我带阿琰去露个脸吧。”他扪心自问,最近真没祸害到韩琦头上去,忙着成亲,哪有空啊! 王安石不太喜欢韩琦,对韩琦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这个老韩不懂我”的状态,没兴趣陪王雱瞎琢磨:“去了不就知道了。” 王雱知道他爹和他岳父有时候几乎是同一类人,也没非给他爹洗脑说“交朋友不在三观合不合,在乎能不能坑也”,应了声“爹你说得对”就去找司马琰说这事。司马琰出嫁前就常与官宦女眷往来,怎么穿着怎么打扮都心中有数,换好衣裳便坐到妆镜前梳妆。 王雱积极地帮她捣鼓那一头青丝。还真别说,他盘发的手艺很不错,司马琰把妆容弄好的时候分心看向王雱给她梳好的发髻上,发现那轻俏的发髻与淡淡的妆容配合得刚刚好,既不会太庄重又不会在长辈面前显得轻佻失礼。 王雱还和司马琰畅想未来:“家里存着的护发精油不多了,等开春去洛阳就好,那边花多,你爱用什么花做精油就用什么花做精油,每天都香喷喷的!”看着镜子里美美的媳妇,王雱觉着哪怕哪天自己丢了官,开个洗剪吹店也是能打出一片天的! 两人告知了父母,相携出门去了韩琦家。王雱带了帖子,门房扫上一眼便引他们入内。 来了几回,王雱与门房都挺熟了,往里走时还问上一句“你孙子在蒙学学得怎么样了”。一听到孙子,门房平凡普通的面孔顿时光亮起来,送王雱到前厅那儿还大有要继续聊的趋势。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及时打住话题,恭谨地说韩相公就在里头候着。 一入内,司马琰就被领去见韩琦妻子,王雱则被引到书房。 书房临着院子,采光好,也正好能瞧见王雱夫妻俩进来时的情形。韩琦刚才就见着自家门房与王雱聊得很欢,面上简直是熠熠生辉,丝毫没有平日里的老实木讷。韩琦让王雱坐下,奇道:“刚看你和我的门房聊得挺好,都说了什么?” 王雱道:“没聊什么啊,就是在说他的孙子。老李叔那孙子我上回见了一回,机敏聪明,是根好苗子。人老了,可不就指着儿孙出息吗?” 韩琦知晓王雱没说谎,略过了这话题,开始旁敲侧推王雱都与官家聊了什么,想看看有没有提到过梦中之事。 王雱听着觉得韩大佬这人太坏,想刺探御前谈话就刺探御前谈话,整那么多弯弯绕绕做什么? 王雱见韩琦神色慎重,不像是没事找事,便也不瞒着,爽快地把所有对话都给韩琦说了。说完他还要鄙夷韩琦一句:“早说您想知道这个嘛,我直接写齐整给您送来,哪用我带阿琰跑一趟那么麻烦!”不知道女孩子出门要做很多准备的吗? 韩琦一脸复杂地看着王雱。有时候他挺羡慕王安石生了这么个会来事的儿子,别人外放历练,他也外放历练,他愣是能闹腾得官家对他另眼相看。 可听完王雱在御前说的那些话,韩琦就没那么羡慕了。他怀疑吧,除了他媳妇之外,其他人在王雱这小子看来都是能坑就坑、能黑就黑的。谁家儿子能那么胆大包天,兴致勃勃地跑去官家面前揭自己爹的黑历史,还顺便添个黑料:我爹贼懒,筷子都不愿多伸! 上回韩琦就想说王雱那个自辨折子了,你夸你爹就夸你爹,干啥子还要写“为了百姓幸福,我爹没得洗澡”“我爹忙得啊连澡都没时间洗”? 韩琦知道王雱这人爱闹归爱闹,说正事时还是很靠谱的,思量片刻便将官家所作之梦的前半段告诉王雱。 王雱着实震惊了。这难道就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别人不知道,他和司马琰却是清楚的,细细算来不到百年之后,大宋就分了南北,北边连片土地全部落入金人之手! 若是官家他们去世之后没早早投胎去,说不定真的会神色悲戚地看着金兵踏破大好河山。到那时别说收复燕云,连如今的东、西、南、北四座都城都让人糟蹋了。 王雱安静地坐在原处,没有作声。 韩琦观察着王雱的神情,看见王雱脸上实打实的震惊和隐隐的悲痛,已确定官家确实没与他说过梦中之事。 只是这小子别的时候喜欢闹腾,这会儿倒是容易真情实意,瞧那模样显见是把官家的梦当预警了。 韩琦记得上回与吴育闲谈时,吴育提起王雱第一次去洛阳宫那日曾流露出别样的神情。当文人的,最容易的就是怀古伤今,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有过这样的痛惜。 尤其是王雱有个爱忧国忧民的爹,去年韩琦还看过王安石给官家上的万言书,句句直指大宋要害,表示大宋已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官家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也大不如前,折腾不了第二次庆历新政,那份万言书自是被压下去了。 韩琦毫不怀疑王安石会把自己发现的种种弊端、种种问题告诉王雱,甚至还把他拟定的一些变法章程告知王雱。 有这样的认知打底,王雱自是容易想到更多,听到官家的预警之梦合该这样:又是震惊,又是担忧,又是痛惜。 即便不太看得惯王安石那块臭石头,韩琦还是很爱惜王雱这个后辈的,自然不认见他当真困在那预警里头。韩琦道:“这只是梦的前半段而已。”他又把梦的后半段给王雱讲了,问王雱是不是有和别人说过这样的话。 王雱听了依然很震惊,甚至都有点想去找义海和尚或者邵雍搞搞封建迷信了。他确实和苏轼他们在国子监里这样扯过淡,可那纯粹是学习压力太大,他们吹吹牛逼解解压。当时他很确定没别人,怎地官家就能梦见这一段? 韩琦确定了这事不是王雱整出来的,心中也颇有些震动。所谓的“君权神授”“受命于天”这种事,韩琦以前其实不太信,只是学来忽悠人的而已。可官家忽然做了这么一个梦,他顿时变得不太确定起来。 若梦的前半段是预警,后半段岂不是在说,王雱这些个半大小子是大宋未来的希望? 这么说虽说也没什么不对,他儿子韩忠彦当时都在场,他自然很愿意相信他儿子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可,平日里这样认为是平日里这样认为,当真出现在那样玄乎的梦里就很不一般了! 虽则官家根本没看清脸,但官家咬定是王雱,各方人证也都指向王雱,那这小子就是官家的“梦中人”无疑! 韩琦觉得吧,这小子怕是真能蹿上天去。 不过即便将来蹿上天又如何,在他们面前还不是晚辈?韩琦道:“行了,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该去用饭了。” 王雱是真不觉得官家做个梦能怎么样,只觉着有些稀奇,在韩琦家中用过饭之后便与司马琰一块回了家。路上,他还把这事和司马琰说了,感觉特别玄乎。 司马琰道:“这或许就是老天把你带来这个时代的原因。” 王雱凑过去飞快往司马琰脸颊上轻啄一下,纠正道:“不是我,是我们。”他俩可是一块过来的!他和司马琰合计,“这趟我们去洛阳,把曹老他们也捎带上,到时《医学问答录》的主阵地就换到洛阳去了。上回曹老就和我说,等我们成亲了得带你去见他。” 司马琰与曹老一直书信往来,两人是《医学问答录》的共同主编,却始终没见个面好好聊聊。这都成了亲,很多事就可以提上日程啦! 临休假快结束的时候,王雱把自己拾掇得水灵灵的,又穿上他的绿袍子去与官家辞行。 这回官家又赐他东西了,赐的是一身绯袍。照理说绯袍得五品官才穿,但升到六品的时候若是能力出众,官家可以特赐绯袍,意思是“你是我看好的准五品官,提前给你赐个绯袍穿穿”。 王雱很是感动,也不怕官家怪罪,当场给官家倒起了苦水:“臣早想换个颜色了,一年四季穿得绿油油的,臣感觉自己差不多成了棵大白菜!” 官家乐道:“那是我赐晚了,该早些给你换一身。” 王雱道:“不晚不晚,太早了会让您为难的。臣听人说上回您给臣送贺礼,还被台谏给骂了!他们这回也忒狡猾了,都不点臣的名,只说您给某个六品官儿贺新婚,害臣想写折子反驳他们都不行!” 接着王雱又巴拉巴拉地给官家说了一通“他们骂我没关系,骂您做什么呢”“我可心疼您啦”之类的肉麻话,说得官家眉舒目展,十分开怀地与他喝了两小杯酒。 年后,曹立等人也都领了新差使,曹立去了西边,曹评与狄咏也终于得了实职,一个去了北边,一个去了南边。 狄咏这趟是去接替曹立的班,王雱把曹立这几年捣腾的事整理出来,私底下和狄咏嘀咕一通,让他去了之后要密切关注交趾那边,一旦交趾动手了,立刻扑上去打他娘的。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个“师出有名”了,可别错失良机啊! 狄咏也从他爹那里学了不少本领,对领兵啊使计啊之类的不算陌生,本来领了差使心里压根不虚,听完王雱这拿军功跟切菜似的口气反倒虚了起来。他虚心求教:“交趾不是早归附到大宋了吗?” 王雱一脸深沉地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就比如你有个邻居看你大块吃肉大口喝汤,为了你能分他点汤水他就凑过来和你交朋友。后来,他看另一个人一口咬住你手里的肉块,连啃了好几口,你却没怎么抵抗,顿时就不满足喝汤了,也想咬口肉试试。” 狄咏点头,懂了。 这说的是侬智高的事,那会儿还是他爹平定的,他自然也记得清清楚楚。交趾那边山多林多,易生瘴疠,若是他们冲过来打了就跑,大宋也不会大费周章追过去,顶多只是敲打敲打,简直是有恃无恐。 王雱找完狄咏,又去寻曹立,让他放点人去西夏玩耍,烧刀子给他们了,棉花种子也得紧紧跟上呐,西夏的冬天多冷是不?他是好心地让他们喝酒御寒,棉衣防冻,可谓是用心良苦! 不会纺棉花不要紧,你们只管多种,我们高价收,有多少收多少!我们提供的棉花种子,优质,高产,你的地有多少肥力,它都能帮你耗干净! 若是旁人听了这些事或许还会有些犹豫,曹立听完后眼也没眨,如数应下,带着王雱的叮嘱往西而去。 王雱送完小伙伴们,自己的婚假也正式休完了。他带着司马琰和《医学问答录》的主创团队,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地往洛阳而去。 第一三六章 招生宣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六章 一路上王雱掰着手指算了算, 还有点时间可以消磨, 哪还急着赶路, 直接带着司马琰在路上吃吃喝喝玩玩。到他们抵达洛阳时, 已是二月回春, 处处都是看花人。 安顿好曹老等《医学问答录》的主创团队, 王雱领着司马琰去看他们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比起范仲淹他们那幽静的园子,他住的小院子临近府衙,瞧着热闹多了, 上衙方便,出行也方便。 王雱和文彦博讨了相邻的宅子变成编辑部,往后她要与曹老探讨医学问题就容易多了。临床研究也不愁, 周围有个医馆可供他们收集临床案例, 曹老身份一亮、医术一出,不愁医馆那边不让他坐诊。 太常寺那边派驻到洛阳的医官们, 平日里也都要到府衙里上衙。这批人自从解剖缝合过马匹之后, 对解剖缝合之事十分感兴趣, 这几年已经祸害过牛马猪狗兔等等无辜的小动物。 还有个胆子大的医官碰上个不要命的伤将, 一拍即合, 生生用针线帮对方把伤处给缝了起来,疗效颇佳, 喜获伤将赠送的“妙手回春”牌匾一枚。 这些个家伙,都是妥妥的外科医生苗子, 值得大力培育! 就是实验室离得有点远, 得去西京国子监那边。 司马琰对这样的安排已经非常满意。 按照习俗,新婚满月还得再摆一场大宴。王雱早让先行回来的周武、冯茂他们帮着张罗,好借这机会司马琰正式见过范仲淹等一干尊长。 这回没人试图捣乱,也不必来回折腾,可比迎亲那日顺利多了,王雱领着司马琰屁颠屁颠地讨了一溜大红包,心里美得很。 见过长辈后可以开始搞事情了。 文化公园和干休所那边已经营建完毕,周围连片土地也早被王雱圈起来当校区!他准备领司马琰去溜达溜达,看看他设计的“洛学城”收尾工作有没有搞定。 所谓的“洛学城”,包括幼教班、蒙学这类早教或小教课程,也包括初中高中等等义务教育阶段;到义务教育结束之后,学生就要分流了,可以去走科举路线,可以专治格物学,也可以专门学一门手艺;总之,你想学的东西洛学城里都有,直通洛阳大半衙门与商铺,保证为毕业生提供就业岗位! 这个计划王雱一早就在筹备着,到说服官家开放西苑之后又正儿八经地和文彦博商量过,刷文彦博的脸动员洛阳全城乡绅富户把校区建设承包下去。 谁家没个儿孙,谁家不想儿孙享受良好的教育资源呢? 邵雍能够和那么多人关系密切,就是因为他是搞教育的。 王雱的宣传一打出去,府衙没花一毛钱便将建校区的规划给落实下去了,而且各家都高价雇人不停歇地赶工,就为了能尽早能享用众多名师资源。 要知道这年头读书人地位高,你花再多的钱都很难请到真正有学问、真正负责任的先生,府衙愿意牵头搞基础教育,他们掏点钱怎么了? 这“洛学城”里头也是设置了医学院的,王雱琢磨着到时开个女校区,面向女子招生。他的媳妇儿自然要身先士卒地出面当领头人,没毛病! 王雱堂而皇之地带着司马琰招摇过市,直接去了新校区那边溜达,确定没什么豆腐渣工程之后就合计着拟定招生方案了。 王雱这边干得风风火火,他爹也领着个差使离京一段时间了。 这差使是给辽国使团当送伴使,他爹年前把马蹄铁项目收了个尾,在官家与宰执之中记了个功,据说年后要给他换个新差遣继续发光发热,所以让他当送伴使缓冲缓冲,回来后正好换个差遣做。 这年头出使也是有名堂的,每年辽国等等盟国、附属国都会派使者到开封朝贺,开封这边要派人将他们送到塞外,这种情况称之为“送伴使”。 王雱回洛阳前知晓王安石得了这差使,当场塞了几个人当王安石的随从。 这些人都是王雱手底下的专业人才,跟着他下过乡搞过测绘,就是不太能打,独自放出去遇到贼寇什么的容易出事,既然王安石这个送伴使要跟着使团走到国界线那边,正巧可以让他们跟去锻炼锻炼。 王安石这人脾气硬梆梆的,王雱挺担心他当送伴使不太顺利,还贴心地让方洪给他找了个会说契丹话、机灵会变通的翻译。 王安石对王雱这种给使团塞人的行径不太赞同,王雱却振振有词:“只是让周文他们跟在后头一起走,又没说要和您一起当使者,哪里逾矩了?” 王安石对送伴使这差使心里也挺没底,教训了王雱几句后便答应与契丹使团那边说一声,不情不愿地捎带上以周文为首的测绘团队。 王安石出发之后,就觉出了儿子的安排有多妥帖。 因着言语不通,他们出发的头两天都是默然无语,契丹使者不爱搭理他,偏他还得和契丹正使并辔而行,一路上沉默得有点尴尬。 直到有一天,周文他们开始用特制的香料烤羊。 这羊,不大不小,肥瘦均匀,肉质鲜嫩,再撒上一把辛香料,味道不要太香。正经使团都没机会享用这样的好食物,他们倒好,傍晚扎营时堂而皇之地烤起羊来。 哪怕已是初春,往北走依然有些冷,有什么比吃点香喷喷、热腾腾还带着点辛辣的烤羊肉更棒的呢? 周文还熬了一锅羊肚汤,加的依然是特制的底料,汤沸腾之后渐渐变成了浓郁的奶白色,香气扑鼻,很是勾人。 契丹使团频频往周文那边张望。 羊肉,对他们来说并不稀罕,草原上的牛羊老便宜,经常以牛肉羊肉为食。但是,哪怕他们常年吃牛羊肉,还是觉得这香味勾人得很,做起来似乎也很省事! 怎么会这么香啊? 随行的“翻译”见火候差不多了,与王安石商量了一下,跟着王安石上前与契丹使者搭话,问他们要不要喝一碗羊肚汤暖暖肚子。 馋虫都被勾起来了,契丹使者怎么可能说不要?当即跟着王安石去周文那边喝汤吃烤羊。 从开封行到塞上,用了差不多二十天,少言寡语的周文作为王雱钦点的“切菜好手”,不管刀工还是厨艺都十分了得,一路上给契丹使者安利了不少东西,什么火锅啦底料啦,最适合冬天吃;春天秋天买个深锅炖汤,滋补身体;可惜使者们没有夏天来,要不然可以在夏天享受酷暑中的冰爽! 吃吃喝喝大半个月,临到边境榷场时,使团中不少人神使鬼差地采购了一批锅具和辛香料,还指定要配好的那种独家辛香料,价钱贵点也没关系,胜在傻子都能做得很好吃! 王安石这个送伴使,风尘仆仆送了一路,竟没消瘦多少,反倒还觉得腰带有点勒,弄得他每天吃过饭后赶紧照着他儿子的说法散步消食。 他儿子说了,人到中年容易变胖,肚子凸起,头顶发秃,很是不美。虽说吧,王安石一向不太注重外形,可也不想被他儿子嘲笑! 回去的路上,周文依然默不作声地投喂整个使团,王安石一行人吃饱喝足之后开始写诗文唱和。 这是文人出行的惯例,每经过一个著名景点都得写首诗表示自己曾经到过这地方。要是诗文写得多了,自我感觉有很不错,回去后还会自费出版一本出使诗文集,给亲友们人手送一本,纪念自己公费出了次远门。 临到开封时,王安石感觉不太对,翻出自己一路上写的诗文看了看,发现每一个篇目看着都挺香,简直像是愉快地吃吃喝喝到塞上! 想到临行时王雱给他塞的一堆人,王安石感觉自己着了儿子的道!王安石看着自己整理好的文稿,冷哼一声,找到周文把稿子给了他,让周文打道回洛阳,顺便让王雱把这稿子整理成册,他要拿来送给亲友! 周文喏然应是,马不停蹄地带着稿子和测绘团队回洛阳去。 这时候的洛阳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客流量依然每天爆满,王雱趁机给他的“洛学城”打招生广告,宣布各个学段的学堂都开始正式招收生员。邵雍这个洛阳名师还被王雱做了个大大的立牌,摆在招生摊位前吸引人流。 随着王雱铺天盖地的宣传,这座“新城”俨然成了整个洛阳的讨论热点,不少人早听说了这事儿,提前跑去报了名。这批人看到招生宣传进行得如火如荼,纷纷得意洋洋地表示自己已经预定入学名额了,更是刺激得原本有些不大确定要不要把孩子送过去的人下定决心排队报名。 这时候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洛阳,车上坐着的乃是大宋曾经最年轻的状元郎王拱辰,年近十八九岁便中了进士第一——当然,这个最年轻后来被王雱给顶替了。 王拱辰,原名王拱寿,天圣八年状元,官家见他未及弱冠便及第,当场给他赐名“拱辰”,意思是“拱卫北极星”,可见官家对他的期许和爱重。 天圣八年也是群英荟萃的一年,这一年有未来的宰辅人才富弼、欧阳修,书法家蔡襄,教育家石介,实绩惊人的台谏喷手唐介,再加这位状元王拱辰。 可惜王拱辰这几年过得不太好,差遣调来换去,又给塞到西京来了。众所周知,西京这地方不是来养老的,就是和当前领导班子政见不合来坐冷板凳的,王拱辰今年还未到五十,自然不是来养老的那种。 王拱辰和韩琦他们就不太对付。 首先他先前属于吕夷简一党,其次他与文彦博一样也曾走过张贵妃的门路,这就有点走偏的迹象了。到范仲淹主持新法时,他一力掰倒了“君子党”里的一批清流。 比如“君子党”里头有个叫苏舜钦的因为卖了衙门的公文废纸和同僚们吃了顿饭,没过多久就被王拱辰他们弹劾公款吃喝罢官了。连王拱辰的连襟欧阳修也对他肆意攻讦清流的做法十分不耻,当场写了篇“朋党论”反驳弹劾范仲淹结党营私的论调。 欧阳修被贬滁州。 于是就有了欧阳修写的“环滁皆山也”。 此前王拱辰还攻击过另一个人:滕宗谅。当时滕宗谅犯了事,王拱辰表示朝廷给滕宗谅的惩罚太轻了,要是不重罚滕宗谅他就罢工。官家没办法,只能把滕宗谅贬到岳州去。 于是有了范仲淹写的“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两名篇一出,王拱辰在士林之中名声一蹶不振,公议颇差,自然只能辗转各地坐冷板凳。 王雱忙活完招生事宜,便从文彦博那儿听说了这么个人要来。听完王拱辰的伟大事迹,王雱啧啧称奇,琢磨着这么个人才该怎么让他发挥长处。 第一三七章 拱辰代言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七章 王拱辰来了, 文彦博就要走, 这回文彦博改判大名府, 也就是北京。 听到这消息, 王雱依依不舍地拉着文彦博说:“您这不是才来一年多吗?下官先来洛阳的都没任满, 您倒是先走了, 我实在舍不得您呐!要不, 您上表和官家说您不想走,换刚来的王知府到大名府去。” 文彦博可吃不消王雱的殷勤,他警惕地盯着王雱, 一副“你放开我,再不放开我要找你家长了”的表情。 王雱觉着这年头啊,真诚的人反而不被信任, 他是发自肺腑地舍不得文相公啊!虽说新来的王知府看着也十分了得, 但是终归没有文彦博这么牛逼,曾经两度拜相! 王雱肉麻地和文彦博表达了一番不舍之情, 又跑去找范纯仁合计着把接风宴和送行宴一块办了, 眼下大伙手里的活儿都很多, 忙碌得很, 来回折腾多不好。 范纯仁起初觉得有点怠慢, 后来被王雱晓以大义,说公款吃喝耗才又耗时, 意义又不太大,以文相公与王知府的高义, 定然也不会愿意分两次折腾, 有那功夫还不如脚踏实地多干实事。文相公,宰相肚量;王知府,状元之才;都是如此了得的人物,怎么会差你一顿饭! 范纯仁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当即就让人张罗去了。通知众人的工作落到了王雱头上,送往迎来是他干的活,各个衙门的人他都熟悉,三两下就把人全知会了。 王雱也借机见了王拱辰一面,这位曾让官家喜欢得亲自赐名的状元郎长相不俗,看得出年少时肯定是个俊朗非凡的少年。如今年近半百,蓄了须,白了鬓,一眼瞧去就是典型的文人模样。 王雱对王拱辰好奇,王拱辰对王雱也好奇。自从王雱三元及第,王拱辰便从这样或那样的机会得知王雱的消息,什么最年轻的状元换人了,什么范仲淹爱徒荣显一时,什么官家对王小状元十分喜爱屡屡召见和封赏。 看到王雱顶着生嫩的面孔穿着一身绯袍,王拱辰算是知道什么叫做荣宠无限了。要知道如今即便是状元郎也鲜少有越级提拔的情况,王雱以十六岁之龄特赐绯袍绝对是鲜有的殊荣。 虽则王拱辰与范仲淹有嫌隙,却也没打算为难这个年轻的状元郎,他如今名声不佳,这王小状元却是朝中新贵,众所瞩目,他是傻了才会刻意为难王雱。王拱辰带上了一丝笑意,客气地与王雱寒暄,对王雱他们敲定的接风宴时间也没有意见,爽快地表示会准时到场。 双方看起来没什么矛盾,王雱也就乐呵呵地跑了。接风宴开始前王雱跑去找了范仲淹,问他要不要出席一下,和王拱辰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 范仲淹横了他一眼,没理他。他与王拱辰的矛盾并不是私怨,是从观念到做法都相互不认同,不可能因为有人居中调和而缓和。 王雱若是想和个稀泥让他们握手言和,那简直是难如登天。比方说他与梅尧臣,即便是曾经在国子监共事两三年,他们之间单独谈话的次数也少之又少,并没有因为有王雱这个共同的学生在就有什么改变。 说起来他和梅尧臣的恩怨也与王拱辰有关。当初苏舜钦一位同僚想参加他们的宴会却被拒绝,于是往上告发苏舜钦卖废纸公款吃喝的事。而这位同僚,正是梅尧臣推荐上去的。 范仲淹当时对此颇有微词,气急之余与梅尧臣起了争执,说了些类似于“你怎么推荐这样的人”的话。梅尧臣也是个拗脾气,觉得他把事情怪到自己头上很没道理,当即连写几篇诗文抨击他与“君子党”。 自那以后,他们便形同陌路了。 王雱明白了范仲淹的意思,也不强求,自个儿赴宴去了。 宴会上,王雱还请王拱辰尝试了新近特制的酱料,吃肉蘸着倍儿香! 送走文彦博,迎来王拱辰,洛阳暂时还没什么变化。 只是王雱溜达去找梅尧臣的时候,梅尧臣又不太爱搭理他了,约莫是觉得他不该跑去给王拱辰接风。 当初梅尧臣写诗文骂了君子党,转头又去骂吕夷简那边的人,反正能骂的都骂了,左右没一个他能看得顺眼的。 王雱也不恼,笑嘻嘻地塞给梅尧臣一份课程表。反正他在西京国子监课不多,不如去新校区那边帮忙上上课。 人越是年纪大,越不能家里闷着,得多走动走动、多活动活动筋骨才好,您看看我范爷爷,看看我师祖,看看我柳哥,哪个不是接受返聘开班讲学? 梅尧臣听到他那堆乱七八糟的称呼就头疼,一把拿过课程表没好气地赶他走。 人见人烦王小烦屁颠屁颠回到自己家里,周文也带着王安石的稿子回来了,他给王安石搞完封设排完版,还弄了好些个插图狠狠地给这批特制的酱料、辛香料打了波广告:想秒变厨艺高手吗?还在为做不好饭而烦恼吗?赶紧来试试吧,哪怕你是个手残,也能做出令人满意的食物,连契丹使团吃了都说好! 这调料作坊要是运作起来,需要的原料可不少,王雱已经把调料的配方和北边诸州的生产销售一条龙计划承包给曹评。要是辽国使者不让他失望,把广告给打到辽国国都去,那么北边的榷场就可以多出几种畅销商品了! 与其来回运输、保质,不如原地取材。到时生产要跟上销售,必然会有商贾设法在北边诸州开垦种植豆类和花椒等等作物。只要有重利,肯去涉险的人绝对比所有人想象中要多得多。 这类经济作物,其他州县也可以在房前屋后或者农闲时期种植。总之,只要市场打开了,不愁种植和生产带不起来。 不过,除了加强传统的深耕细作之外,也得抓紧科学施肥的科普,要不然地力根本撑不起这样的种植强度。 王雱在心里打完算盘,顿时感觉他爹牺牲一下脸面帮忙打打广告也没什么,这都是为了大宋兴盛啊!他毫无愧疚地叫胡管事联系方洪大力营销他爹的使辽文集,同时在商铺那边推出同款酱料,大力推广,表示这些酱料,吃火锅必不可少,搞烧烤必不可少,拌饭下面更不可少!不管贫富,无分贵贱,所有人都能享用同等美味! 王雱顺手给刚审核完《医学问答录》的司马琰揉了揉肩膀,与司马琰说起自己提升国民幸福感的小计划。 想当年,多少留学游子的行李箱中都塞上了一瓶老干妈啊!虽说眼下辣椒还没找着,但,弄些风味独特的酱料也是很棒的,还可以因地制宜地改良配方,底料不变,有菌菇的地方放菌菇,有豆豉的地方放豆豉,多棒! 王雱和司马琰嘀咕:“这几天我灵感爆发,设计了一个新包装,你给看看!要是你也觉得没问题,我就让方洪给新产出的一批酱料贴牌去!” 司马琰拿出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拱辰牌酱料,尝过都说好! 一旁还有图文并茂的品牌介绍:天圣八年状元王拱辰,原名王拱寿,十七岁一举考中进士第一,天子亲赐名。踏入仕途后,他辗转各地,时常远离故土,十分思念家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直至一日,他尝到了一种特制的酱料,当场潸然泪下,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啊! 与品牌介绍相对的另一面,画着王拱辰的头像,乍一看觉得哪都不像,细细看去却又觉得把精髓全抓住了,让认识的人一眼看去就晓得“哦,这是王拱辰”。不认识的人看了则觉得,“哇,连这位状元郎都觉得好”。 对于没法涉及往日秘辛的普通百姓和普通士子而言,状元的名头还是很能唬人的。 王雱觉着,王拱辰堂堂状元郎,应当不会在意这点小事才对!他爹都牺牲小我帮忙写推广诗文了,他堂堂河南府知府,借出一下名字和肖像怎么啦? 司马琰听完王雱理直气壮的言论,心里挺为他担心:“你确定那位王状元不会掐死你吗?”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司马琰觉着文彦博没弄死王雱已经很宽容了,王雱居然还想朝王拱辰伸出魔爪! 王雱道:“肯定不会的,要知道我们都是未及弱冠就中了状元,状元怎么会为难状元呢?” 新任河南府知府、西京留守王拱辰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他第一次领教王小状元天马行空的操作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的:夏日初至,他的妻子带着孙女出去买东西,在一处商铺门口看到个大大的宣传牌,说什么“状元尝过都说好”,还配上他的画像。他孙女看了十分喜爱,非拉着他妻子买一罐子回家! 于是,王拱辰就看到了王雱精心设计的拱辰牌酱料。 这拱辰,算来其实也不是他能独占的,可是上头的画像和品牌介绍就有点过分了啊!他什么时候潸然泪下,说什么“这,就是家乡的味道”? 第二日,王拱辰就让人去把王雱给寻来,酱料罐子往桌上一摆,意思非常明显:你给我解释解释。 王雱见王拱辰板着一张脸,自发地拉了张椅子坐到王拱辰一侧,拿起酱料罐子给王拱辰讲解:这事啊,关乎百姓幸福,您得多担待担待!种植和生产过程会用到人,包装和销售过程也会用到人,还能让百姓把手里的钱花出来,促进货币流通,您看看,这事儿多好啊!只是这事儿,得要有影响力的人出来带动,瞧瞧这洛阳上下,最大的官儿就是您这个知府了,大年初一去行香时您得排第一的,这事,只有您才干得! 王雱话题一转,又给王拱辰讲起上头的品牌介绍:“这些话,您当时真的有说,只是您喝多了,可能都给忘了。我可以找很多人作证,您确实对它赞不绝口!” 王拱辰想说一声“放屁”,可为官多年的涵养让他把话咽了回去。夸他是夸过,可也就夸了那么一句,王雱特地过来问好不好,他难道还能说不好吗? 谁能想到那么一句场面话,王雱居然能立刻派上用场?! 王拱辰想起刚到洛阳时,王雱就让人把欧阳修当初随官家巡幸洛阳时写的诗文张贴在牡丹花会上吸引客流。如今看来,他那连襟怕也不知道这一着! 王雱说得振振有词,连他爹的诗文集都搬出来说这确实是为国为民之事,王拱辰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轻轻揭过此事。 王雱还没来得及开溜,外头忽然有人带着急报而来,说是京中出了事。 王雱一顿,登时赖着不走了,想看看开封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第一三八章 进入疫区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八章 京中爆发瘟疫! 这个消息无疑是一声惊雷, 把洛阳所有人都震得不轻。最近天气时冷时热, 忽而暑热蒸人, 忽而暴雨连绵, 正是疫病易发的时节。所幸防疫工作做得还不错, 瘟疫并没有大规模蔓延, 可惜大夫们对如何治疗这种突发急病还是一筹莫展。 王雱从王拱辰那得了消息, 也顾不得失礼,讨过急报看完了,奔回家与司马琰说这事。由不得他不紧张, 他和司马琰的父母、他的妹妹都还在开封,要是这瘟疫当真蔓延开,他们岂不是要遭殃? 司马琰听了也是色变, 由于治疗手段落后, 一旦出现瘟疫那就是灭顶之灾,整个区域变成死城或者死村都是有可能的。她安慰自己也安慰王雱:“只要他们都好好儿地待在家里, 应当不会有事。” 王雱道:“我爹他不可能好好待在家里。”在青州红眼病爆发蔓延时, 他爹和范仲淹就争着去查看疫情, 若不是如此, 他们也不会认得曹老。他缓缓说道, “你爹也不会。” 也许会有看着百姓受苦受难而安坐家中的人,也许会有看着百姓濒死而裹足不前的人, 可王安石和司马光不会那样。即使后来曾经激烈争执,王雱知道那也定然是君子之争:他们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只有走这样的路对百姓才更好, 对方的做法于百姓有害。 王雱在屋里转悠了两圈,对司马琰说:“我去和王知府告个假。”他本来就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性格,他所在意的东西并不多,父母家人正是其中最不可少的部分。若是在父亲涉险、母亲妹妹不安的当口自己什么都不做,那他当这个官还有什么意思? 司马琰默契地没有劝,而是去隔壁找曹老借人,她希望带一批人和王雱一块回去。这些人都长期跟在曹老身边学习,即便没把曹老的能耐全学走,也学了个五六分,多借几个合着用也差不多了。 王雱并没有立刻折返府衙,而是走到桌前刷刷刷地先写了一篇文章,表示得知京中出事心急如焚,无法坐着等候消息,期望能马上赶去京城。要在文人之中立足,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占住大义,有时是玩忽职守还是至诚至孝全凭一张嘴和一支笔杆子。 王雱挥毫写完,字迹要比平时凌乱不少,不过他已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捧着墨迹未干的“请假稿”去寻王拱辰。 王拱辰正召集范纯仁他们开会,听闻王雱去而复返,立刻叫人请进来一同商议。 王雱上前便是正儿八经地一拜,而后将写好的文章递上去,希望王拱辰能立刻给他批假。 范纯仁听王雱想去京城,当即急了:“你去做什么?添乱吗?”范纯仁虽然经常告王雱的状,但心里对这个才华出众的小师弟一向十分爱惜。若不是非常看好小师弟,他对小师弟的要求哪会那么严格?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王雱去涉险,范纯仁做不到,一力劝阻,“你又不是大夫,根本不通医术,去了能做什么?” 王雱道:“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便只是帮忙跑个腿也好。” 师兄弟两人说话期间,王拱辰已看完王雱的文章,他也是文采过人的状元之资,又在仕途蹉跎三十年,早磨练出难动真情的冷硬心肠。可看了王雱的“请假稿”,王拱辰眼睛却有些湿润,谁家无父母,谁家不怕子欲养而亲不待!乌鸦羔羊犹知报母恩,何况是人? 王拱辰有了决断:“行,你去吧。” 范纯仁还要劝阻,却被王拱辰摆摆手制止了,默然地将王雱的文章递给范纯仁。 范纯仁看完也安静下来,看着自家小师弟稚气犹存的脸庞。他们是能拦着王雱,可要是王安石他们真出了什么事,王雱却因为他们的阻拦没能赶到,他们一生都不会安宁。 王雱恳求范纯仁:“先莫要告诉老师。”他说的老师自然是范仲淹。 王雱没等范纯仁答应,辞别了他们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与司马琰会合。一回到家门前,他才看见司马琰换了一身骑装,准备不坐马车与他同骑回京。王雱也没有劝阻,司马琰见过的疫病比他只多不少,更清楚该如何应对。 曹老站在门口望着他们。 王雱上前去与曹老辞行。曹老年纪大了,断然再经不起急行的辛苦,他拜托曹老在洛阳这边准备些药材,到时走水路送开封去,疫情爆发后需要的药不会少,这件事只有曹老来办他才放心。 曹老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像王雱他们这样一头往疫区里扎的人还是见得不多。他没有劝说,点了点头,也不送他们了,转头进了门,再没回头看一眼。 王雱正要与司马琰出发,一队医官也骑马而来,是研究解剖学的那群年轻人,他们之中来了大半,只留了一部分人下来维持洛阳退休老干部的需求。 这种时候,王雱没有多言,只认认真真地记下了他们的脸。 一队临时组成的医疗小队浩浩荡荡地往开封而去,路上停歇修整时便围坐在一起商量到时怎么分工、怎么做好防御。他们都已经拥有一身白大褂和口罩,只是面对未知疫情可能还不够,自身也得警惕被传染。 非常时刻,司马琰也亮出了“玉圭客”的身份参与讨论。 其他人听司马琰表明身份,有的是震惊,有的则是一脸“早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不过都是接收过不少新知识的年轻医疗从业者,很快接受了“玉圭客”是女儿身的事实。 对于带着医疗队赶往疫区这种事,司马琰经验比谁都多,没走两天就以超前的见识成为了医疗队的中心。见王雱自个儿都在一旁执笔记录,显见是不在意司马琰这样“抛头露面”的,其他人也渐渐放开了,没再因为有个女子在场而拘着。 一行人在开封附近的县城准备歇下时,忽然感觉屋子一阵晃动。王雱心中一惊,拉着司马琰便往外跑。这时还没到百姓当真熟睡的时辰,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跑了出来,口中都惊呼:“地龙翻身了!” 地震! 王雱与司马琰一行人跑到空地上,见周围的人都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便心里忧虑着开封的情况仍是极力冷静下来,让城中居民们相互看看自己家、邻居家有没有缺什么人,等会好有组织有目的地去搜救。 不少人经这么一问登时嚎啕大哭,发现自己母亲或者孩子没在;也有哭得动静太大,引得一边没找着人的家人寻了过来,一家人喜极而泣的。 为时将近两分钟的强震波过去后,王雱便寻到了当地县令,与对方一起组织当地青壮进行搜救。 县里都是些低矮房屋,除却有些在地震中倒塌了之外危险性并不大,王雱刚才统计过没第一时间跑出来的人,领着青壮打着火把搜寻过去,免不了还是看到了不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地震这种事,哪怕是后世也只能监测到某个地方发生了地震,要做到精准预测依然是非常遥远的事。 王雱忙活到后半夜,把最后一户人家搜救完了,才有机会去和司马琰她们会合。震中伤到的人也不少,司马琰带着的医疗小队也没闲下来,忙完之后两个人都困乏得很,坐在干草铺就的医疗队临时驻扎处小睡。 到早上,县里遭了一小波余震,惊得所有人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天边灰沉沉的,只有一丝丝光亮从远处的地平线上溢出。 天要亮了。 看着遍地狼藉的县城,所有人心中涌现一阵悲恸,在这样的天灾面前,百姓只有咬牙承受的份。县令记着王雱昨晚参与搜救的事,早早寻了过来向王雱道谢。 王雱一行人已经囫囵着吃了些干粮,摇头婉拒县令要他们留下用个饭的邀请,只与他说了一些灾后防疫的要点后便上马直奔开封而去。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开封本来就在闹瘟疫,再遇上地龙翻身,瘟疫必然会扩散! 一路骑马急行,王雱腿侧的皮肤都磨损了不少,他有些后悔让司马琰一起回京。等赶到到开封城门前,王雱先下了马,伸手去扶司马琰从马上下来,关切地问:“腿上疼吗?” 司马琰目光坚定:“我没事。”即便养在深闺十几年,她也不是那种怕苦怕累的人。 王雱下意识想朝她绽出一丝笑,说几句轻快的话,却被司马琰握住了手。两个人目光相触片刻,王雱懂了司马琰的意思,他们之间是不需要这样的,不需要想办法安慰彼此,不需要强装不在意或者不担心,他们都足够坚强,足以面对任何考验和任何磨难。 王雱道:“我们直接去太医局吧,不去见爹他们了,免得被他们打死。”想想岳父大人要是知道他带着媳妇儿从洛阳一路骑马疾行而来,还带着媳妇儿往疫区震区里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王雱说干就干,带着司马琰直奔太医局。虽说他离京已将近三年,太医局里还是有不少他的熟人,一听他们的来意马上表示诚挚欢迎。 虽则有些个老太医对明显就是女穿男装的司马琰颇有微词,但看在王雱面上也就接受了。深入疫区这种事谁都不愿意做,可要是谁都不去查明病因、找出治疗方法,瘟疫肯定会大规模蔓延开。 对于开封这种人口密集的城市,疫病一旦爆发无疑是致命的! 好在前些年王安石送上的防疫方案一直都在执行,开封府衙对隔离消毒这些事有一定经验,地龙翻身后更是直接调动禁军进行紧急搜救,暂时还没传来更糟糕的消息。 司马琰一行人穿上简单的防菌套装后就去了疫区,王雱哪都没去,在后方帮他们搞后勤,要什么药送什么药,要多少石灰送多少石灰,太医局不够的,他就去方洪那里调;方洪那里也缺的,他就去外头买,要是遇到恶意抬价的无良商贾还得仗势欺人一回直接半买半抢全给拿下。 在王雱霸道无比的操作之下,司马琰那边顺利得很,解剖上瘾的洛阳医官们甚至还征得一些家属的同意,解剖了几具患者遗体查看内脏情况,瞧瞧能不能借此找到病因、对症治疗。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正午,司马琰那边就送来一个由医疗队研讨出来的药方,让王雱备好药到疫区里头熬制让患者分服。王雱松了一口气,分拣处司马琰要的药材送了过去,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色,只盼着别再有什么变故才好。 第一三九章 父女相见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八章 王雱正担忧的时候, 瓢泼大雨突然从天而降, 狠狠冲刷着遇灾后的开封城。他眉头直跳, 戴上斗笠与蓑衣, 去禁军围出的隔离带前远远地往里望, 只见里面的医官忙碌往来, 没有人能腾出空来往这边看上一眼。 一进去了, 便不能轻易出来,也不能随意与外面的人接触,只能在迫切需要的时候往外递消息。王雱在雨中站了一会, 转身走了,大雨来临,灾后重建和防疫工作就更难进行, 他得在外面好好奔走。 这两天他让周武去自己家和司马光家看过, 吴氏他们都好好待在家中,司马光这个开封府判官却在地龙翻身时第一时间去了疫区那一带统筹调度。 王安石归来后的新差遣乃是三司度支判官, 当时正和司马光在商量事情, 差人回家报了个信后也一并过去了。 也就是说, 王安石和司马光果然都在疫区里。 想到家中只有母亲与小妹, 司马琰家里也只有张氏一个, 王雱先去了司马琰家一趟,让张氏莫要担心, 太医局已派了人过去;安抚完张氏,他才回了自己家中。吴氏见他面容憔悴, 这几天显然都没休息好, 心疼得很,要留他在家里住。 王雱摇摇头,揉揉小妹的脑袋,又抱了抱吴氏,让她们安心在家里呆着,不要随意在外走动,在疫情结束前他会让人送米粮和蔬菜肉类过来。预防的药,他也留了几份在家中,让吴氏每日与小妹一起煎服,聊以安慰。 见着了儿子,吴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她平静下来便想到了司马琰,忍着泪劝说:“你一个人回来,阿琰会担心的。家里没事,你早些回去吧。” 王雱顿了顿,终归没与她们说起司马琰一起回来的事。不管什么时候,一线医疗人员都是最危险的,尤其是在面对未知的传染病时。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医生也得摸索着才能知道病因和传染途径,很有可能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就已经感染。 司马琰他们能那么快就讨论出治疗方案,一来是太医局反应及时,第一时间把能派出的人都派了过去;二来是曹老教出来的那些学生与司马琰对当前时代的传染病都有着罕见的超前认知。否则的话,也许会有更多人染病死亡! 王雱没在家中用饭和留宿,又回了太医局那边。这段时间他就住在太医局,晚上与太医局的医学生们睡在一起,白天也与他们一起焦急地等待着司马琰那边传来的消息。 早前为了让疫区常备热水,王雱已经用牛车送了一车车的柴火进去。疫病的阴云极其可怕,很多车夫不愿意进去,甚至连把牛车交给禁军往里送都不乐意。 王雱也没与他们生气,害怕疫病和死亡是人之常情,他直接把一辆辆牛车都买了下来,让会赶车的医官留在疫区里头运东西用。 事到如今,他们这些人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疫病过去。 听太医局的人说那边没消息传来,王雱又去了开封府府衙,亮明身份,和刚上任不久的开封知府傅求讨了些杂事做。要是让他闲着等消息,他会等得发疯。 傅求今年五十七岁,年事已高,这些年也都在外面当差,不太了解京中变故。好在左右有认得王雱的人,当下把王雱如何深受圣恩的事悄悄给傅求讲了。 傅求一把老骨头本就被这场天灾弄得快散架,有人自愿来帮忙,还是御前红人,他自然乐意把一些事情分派给王雱去干。至于那属不属于王雱的职责范围,谁会在意?反正是洛阳那边给他批的假,人家王小状元是个热心好少年哪! 司马光如今困在疫区没回来,正巧把判官的事情交给他女婿去办,多孝顺尊长不是?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有开封府这个国家机器在手,王雱做起事来更加从容,别人怕揽事上身,他不怕,最差也不过是调任外地,没什么好害怕的。他雷厉风行地调配起人手着手搞灾后重建工作,顺便时刻关注疫区那边有没有什么新需求。 此时司马琰已成为洛阳医疗队的领头人。古往今来对性别怀有偏见的人都不少,后世司马琰也曾因为女性身份而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怀疑,对于如何消解这种质疑、顺利完成医疗队的任务她很在行。 疫区衣食住行虽然艰难了些,出入还受到限制,司马琰却显得游刃有余。光凭她面不改色地替患者看诊和主持遗体解剖,众人对她就已经十分钦服。 太医局那边的人看到她甚至还有点发怵,因为她操刀时着实太冷静了,看得他们忍不住在背地里替王小状元捏一把汗。 这得练习多少次才能这样镇定自若啊!娶了这样的媳妇儿,也不知王小状元会不会害怕! 司马琰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经让人担心起她家王小状元,她正遭遇她人生中一个重大转折点:她在给有康复迹象的患者复诊时遇上他爹过来巡逻。 司马光与王安石这几天晚上都浅眠,白天一早醒来便在疫区内到处巡视。看到医官们忙忙碌碌,即便来了场大雨也没影响救治工作,司马光两人有点欣慰,觉得这一届医官很棒。 得知喝下熬制的汤药后已有人病症减轻、开始康复,司马光也顾不得那么多,戴上医官给他派发的口罩便前去巡视。前头几天洛阳医疗队的人知晓司马琰是司马光的女儿,一直在给她打掩护,今儿大伙太高兴了,一时忘了这事。 结果就是,司马光远远看到个身形十分熟悉的女孩儿在替一位妇人看诊。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诊脉手法却十分娴熟,周围的妇人们望向她的目光都满是感激和喜爱。 这个女孩,很像他的女儿。 司马光有点不敢置信:他的女儿,此时应该身在洛阳才对,不会回到开封,更不会深入疫区。 司马光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先上前询问一旁的百姓认不认得司马琰。提到这位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的女医官,百姓们话可多了,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司马光说起司马琰的事来。 司马光默不作声地听完了,又看向温言叮嘱患者的司马琰。哪怕戴着口罩、像男儿一样束起头发,他也能把自己的女儿给认出来。 许是因为司马光的目光停驻太久,司马琰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门口方向。 看到手拿着斗笠、仍披着蓑衣的司马光,司马琰的呼吸凝滞了。 司马光没上前,他走到屋外耐心地等候司马琰给所有负责的患者复诊完。 司马琰定了定神,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才犹豫着站起来,走到司马光身后喊:“爹。” 司马光一直望着外面的雨幕。从司马琰小时候展现聪慧的一面开始,他就惋惜自己的女儿没有生成男儿身,很多东西他应该禁止女儿过多地接触,但看到女儿乖巧安静的模样又不忍心全部禁绝。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不是无迹可寻的,王雱早些年就一直给司马琰送医书,又让司马琰看《医学问答录》那些读者的来信。再想想王雱才十四五岁就巴巴地要求娶他女儿和王雱那些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想法…… 可是,这是瘟疫啊! 哪怕他女儿再怎么聪明善学,王雱也不该让她只身涉险,深入危险的疫区!她一个女孩子,出嫁前除却给相识的女眷把把脉问问诊之外根本毫无经验,来这里头做什么? 司马琰见司马光不言语,声音忍不住更软和了一些:“……爹?” 司马光转头含怒看着她:“我和你娘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这样涉险的时候有想过我这个爹吗?” 司马琰犹豫再犹豫,还是仰起头直白地和司马光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也只有一个爹。”她与王雱急着赶回开封,就是因为知道司马光和王安石肯定不会安坐府衙。 对上女儿柔和湿润的目光,司马光一下子顿住了。他是朝廷官员,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是他认定对的事,再艰苦再危险他都会去做,比如当初义无反顾地随着恩师庞籍外调。 这一点上,他的女儿像他。 司马光对司马琰胡来的怒火稍稍削减,剩下的就是对王雱的怒气了:“我把你嫁给那混账小子,他就放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司马琰辩驳了一句:“我们是一起回来的。” 司马光问:“那他在哪里?” 司马琰道:“总得有人在外面跑动。”物资和药材送得这么及时,少不得王雱在外面奔走。司马琰补充,“他不通医术,进来也没有用处。” 司马光道:“我看他是怕我当场把他打死!” 这下司马琰不敢再反驳,怕火上浇油。 父女既然见了面,司马光自然不能放司马琰一个人住外面了,哪怕司马琰住的地方还算干净和独立,但也没有一个女子独自住在外头的道理。 司马光带着司马琰去与王安石会合。 王安石见到司马琰也很吃惊,显然没想到司马琰会只身出现在这里。见司马光脸色其臭,王安石的意见和他很一致:“那小子呢?让人去把他找来,看我不打死他!” 司马光冷哼:“他没过来,再外头‘奔走’呢。” 王安石觉着司马光将来哪天要是和自己断交了,必然是因为他那儿子!为了让亲家消气,王安石直接痛骂起王雱来。 司马琰见两人一致讨伐王雱,识趣地没有插嘴。直至他们骂累了,才提起另一件事:关于遗体的处理。 这年头很讲究入土为安,他们前些天极力争取,也只遇上几个贪财的或者观念超前的人愿意让他们解剖患者遗体。若是让这些遗体停留在疫区或者随意掩埋——甚至弃之荒野,可能会导致新一轮的疫病爆发。 这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尽快将这些很有可能变成传染源的遗体处理掉。 这件事明显非常得罪人,一着不慎还可能会引起民变。 司马光和王安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来吧。” 司马光一直反对厚葬和停柩不葬等丧葬习俗,觉得这些封建迷信不可取,所以听到女儿说要尽快处理遗体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格之处。 王安石就更不用说了,他一向不惧怕神神鬼鬼,既然司马琰说得这么严重,那自然是尽早处理为好。 两人见彼此意见一致,没再相互推让,决定一起去解决这件事。 至于司马琰,则被他们勒令留在暂住的地方别再出去。 哪怕司马琰不再去给人看诊,“玉圭客”的名声也在疫区里越传越响亮,所有人都深深记得那位身着素色长袍、戴着素色口罩的女医官如何为她们奔走、如何耐心替她们诊治。原本她们都已经绝望了,觉得朝廷把她们隔离起来是要放弃她们,现在她们却看到了痊愈的希望! 随着逐渐有人康复,疫区的消息也传到了外头,杏林中人都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消息:《医学问答录》的创始人之一、医术精妙的玉圭客竟是女儿身!这一次瘟疫爆发后她亲临疫区,与太医局医官和曹老的徒弟们一起解决了这场可怕的灾疫! 与此同时,官家正在看堆积如山的奏折,有报备各地天灾的,有台谏趁天灾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每天都是坏消息多,好消息少。更糟糕的是,他还从欧阳修口里知道,王安石和司马光都进了隔离区没再出来。 若是他们都出了事,他该怎么和他的小状元交待?官家正担心着,蓦然看到一份折子上出现了“王雱”两字。 官家精神一振,凝神细看起来。 第一四零章 倡建女校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零章 官家看到的乃是洛阳那边加急送来的折子, 出自王拱辰之手。王拱辰这人, 官家有印象, 拱辰这名字还是他起的, 因此他才会挑出来细看。 一看之下官家才知晓王雱那小孩得知疫情后担心父母告假回京了, 离开洛阳已经好些天。 虽然被王雱借用了肖像打广告, 王拱辰还是如实将王雱的文章附上, 表示此文章情感真挚,文辞动人,他掩卷后不忍为难, 直接给王雱批了假,如今不知王雱是否已到京中。 官家看完了王拱辰的折子,而后便是王雱那篇文章。与从前递上来的写得工工整整的折子相比, 王雱这次的字迹凌乱而匆忙, 字体再没了那种规整漂亮的感觉,却能让人透过薄薄的一张纸看到他当时焦急的心情。 真是个顶好顶好的孩子啊!官家看完, 免不了都鼻头发酸, 缓了一会儿才去看其他奏折。 韩琦那边许是故意的, 接着两封折子竟也与王雱有关。 一封是临近县城的县令上表嘉许王雱帮忙救灾之事。临近各县都受了灾, 一个中转小县的折子本不至于送到御前来, 不过这县令出身乡野,写得格外朴实, 紧张的救灾过程被他写得土味盎然,唯一被他夸得花团锦簇的是路过的王小状元, 然后吹了好几百字王小状元如何安抚百姓情绪, 如何不顾危险第一时间组织救援。当真是天灾无情,人有情呐! 另一封则是年迈体衰、刚刚上任不久的开封知府傅求写上来的,说是王小状元挂念他的父亲与岳父,第一时间赶至京城,主动到府衙询问是否需要人奔走。傅求表示自己知晓情况后十分感动,分派了些差使给王小状元,王小状元无论是人员调配还是物资运转方面都做得很好,所有人都对他心悦诚服。 总之,不管是县令还是知府,都把王小状元夸得天花乱坠,又有孝心,又会办事。好一个孝顺过人、能力出众的孩子啊! 官家看完三封折子,身心都舒泰了。等看完太医局那边递上来的折子,说疫情已经得到控制,司马光与王安石把疫区控制得很好,没有出现半点乱子,官家更是开怀。 王雱这个儿子和女婿好,王安石这个当爹的、司马光这个当岳父的也极好。 官家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一会儿,终归还是没按捺住心里的念想,派人去开封府衙那边把王雱给召来。既然傅求那边都上表说灾后重建工作已经安排停妥,他把他的状元郎召进来说说话应当也不耽误事。 另一边,王雱正和周文一块算着账目,听到宫中宣召时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回来的事竟被官家知道了。王雱想了想,把事情交代给周文,自己打理好仪容虽内侍前去见官家。 君臣两见面的次数多了,王雱也没拘着,见了面便觉官家清减了,上前就是一通关心:是不是没睡好啦是不是食欲不好啦吃点什么什么可以安神吃点什么什么可以开胃。 官家听王雱自己先说了许多话,句句都带着关切,心中一暖,还真给王雱给说馋了。他让人送了些茶点过来,让王雱坐下一道吃。 换了别人,可能就该诚惶诚恐了,王雱不一样,他欢欢喜喜地坐下后还觉着离官家远了,胆大包天地把椅子往官家旁边挪了挪,吃一种点心夸老大一会,叫官家也快尝尝。官家尝着也觉得味道极好,特地遣内侍去嘉奖御膳坊的人。 御膳坊那边得了奖赏,悬了老长一段时间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自打闹出瘟疫来,官家的胃口就没再好过,最近几天更是经常把饭菜点心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吓得他们也吃不香睡不好,生怕第二天自己就被驱逐出宫了。 有人壮着胆子和内侍探听:“是不是那王小状元又回来了?”官家并不是挥霍无度、贪图口腹之欲的人,近两年每每给他们嘉奖,往往都与那王小状元有关! 内侍没否认,笑眯眯地骂道:“御前之事,岂是你能探听的!” 那就是王小状元当真回来了! 御膳坊诸人一瞬间都觉得他们该供奉个王小状元的画像,祈祷王小状元天天让官家胃口大开。 宰执那边也有着关于此事的讨论,官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是小事,内廷那边不敢瞒着,私底下悄悄给韩琦说了。 几个年纪比官家还大点儿的宰辅之臣听了都操碎了心,怕官家又把自己弄出病来,尤其是富弼,官家病得不省人事那年他可是和文彦博一起扛过一次极其艰难的大难关啊! 富弼忍不住悄声问韩琦:“你这样真的管用吗?让官家召见一下那小孩就好?”这王雱一不是官家的孩子,二没领什么差使,就是个可以做事也可以不做事的小签判,真能有用? 不过,官家确实看完送上去的折子后就召见了王雱。 韩琦道:“应当有用。”知晓王雱那小子回京后,韩琦就动了让他入宫劝劝官家的念头,但这事不能由他们来安排,得由官家自己召见。是以,他就把那几封折子整理到一起送了上去。 以王雱那小子的脸皮,只要让他见了官家,不愁他不在官家那蹭吃蹭喝。 要知道文彦博在洛阳时,与他通信时常这样说:那小子这几天又过来蹭饭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饭是蹭的香”,世上竟有无耻得如此令人发指之人;我怀疑那小子有狗鼻子,有人献了只野鸡,才炖好汤不久他便闻着味道过来了…… 去了大名府后,文彦博还来信感慨:那小子不来蹭饭后,我竟觉得有些寂寞,吃饭也不如在洛阳时香了。 可见这人见人烦王小烦在吃饭的时候是最安分的,只要许他上门蹭饭,吃什么他都能夸得天花乱坠。 这一点韩琦也深有体会,没见他妻子每回听说他邀了王雱到家中用饭总会开开心心地亲自去下厨吗?都是王雱每回来用饭时夸出来的,从小,这小子碰上吃的就格外能说会道。 韩琦耐心地等待着,等王雱从官家那边出来了,才让人去把他截过来。 王雱蹭完官家的好茶好点心,心情愉快得很。听说韩琦要找自己,王雱很是纳罕,乖乖巧巧地溜达过去和韩琦问好。 韩琦没和他讲什么虚头巴脑的事,开门见山地问他官家有没有用点什么吃的。 这个问题可就难了,王雱给韩琦掰着手指数他们都吃了什么点心,数完了还偷偷摸摸地凑韩琦耳朵边说:“官家还吃得打了个嗝。” 见王雱一脸“皇帝也会打嗝哎,多稀奇啊”的表情,韩琦觉着自己下回还是别找这小子了,省得总手痒想打死他。这种事是能用来说悄悄话的吗?给别人看到了,还以为他们在密谋什么! 韩琦也拿没脸没皮的王雱没办法,只能问起他灾后重建工作搞得怎么样。 开封不少人的房子塌了,大雨来后又把很多人给淋得生病了,个个都怀疑是不是瘟疫蔓延到自己周围了。王雱带着人逐门逐户地安抚与做安排,百姓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暂且还没有出现大面积传染病的迹象。隔离区那边的情况也逐渐好转,已有得了病的人痊愈,患者们情绪良好。 韩琦听王雱这个干一线工作的人详细地备报完各方情况,心中稍安,让王雱继续忙活去。 王雱却赖着不走,他有件事得和韩琦商量,是关于建女子学校的事。一下子来个男女同校很多人可能接受不来,所以他的打算是先让女孩子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洛阳新校区那边他已经划分出女校区域了,还没对外开放,只准备找个好时机着手招收女学生。 女子学校的老师不好找,一下子全上男校那边的师资套餐好像不太适合,他想从宫中女官这边抠点人,还有太医局那边的女医也抠几个出来。 这事他已经和官家说过了,经他一番洗脑,官家觉得女孩子学点文墨、学点医术也不是什么坏事,点头表示乐见其成。宫中贵人需要女官和女医,难道民间就不需要了?肯定是需要的,只是她们享受不起而已。 王雱说通了官家,又来找韩琦商量,免得到时在韩琦这边卡住了。 王雱先给韩琦一些愚昧百姓重男轻女溺杀女婴的事。 韩琦自己搞过基层工作,自然知道王雱不是危言耸听,这种事确实是存在的。韩琦没急着表态,老神在在地听王雱接着忽悠。 王雱没办法,只能继续从重男轻女延伸开去,讲到女孩儿的好处与各种女孩儿能发光发热的行当。他觉着女孩子同样有聪慧的头脑,在许多领域有着男孩子难以比拟的天赋,就像男孩子一样,有的擅长算数,有的擅长读书,有的擅长格物,若是让女孩子全都拘在管家与女红这些事情上面未免太浪费了。 总之,我们应该给女孩子更多发挥天赋的机会,全面解放生产力,共同创造小康社会!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全家动员,致富不难! 韩琦听王雱还喊起口号来了,一阵无语地瞅着他。 王雱小眼神儿满是殷切,还用起了在洛阳迎来送往时学来的怪口音:“您觉得咋样?您看这中不中啊?” 韩琦无奈地道:“中吧。问题就在于,你能不能劝说别人把自己女儿放出来去你说的‘女校’,以及各家小娘子们自己愿不愿意到你说的‘女校’去。你要是能劝好,自去做便是,你折腾的怪事儿又不是一件两件。” 第一四一章 亲亲才好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一章 王雱一次性打通两边关节, 愉快地跑回去开封府衙忙活了。 天气日渐晴朗, 消毒工作和重建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安石和司马光那边取得了禁军的配合, 举办了一场许多家属并不情愿参加的火化告别仪式, 把原本停灵等着下葬的遗体一一火化。 这还是义海和尚那边带来一批僧人, 宣扬一番“火化免受万虫噬体之苦早登极乐西天”“高僧火化方得舍利子”之类的思想, 才把许多怎么都不愿意将亲人遗体火化的百姓接受此事。 事实上这时候在佛教文化盛行的两浙地区, 许多百姓都会选择火葬,佛寺之中也设有“化人亭”。为此朝廷诸官多有非议,多次提议官家设法禁绝, 因为焚毁躯体这种极其残忍的做法是不被儒家学者接受的,觉得极其残忍,极其不体面。 王安石解决了这事, 亲自去见了暂时与他们一起留在隔离区内的义海和尚, 当面向他致谢。 义海和尚并不居功,悯然道:“我佛慈悲。” 王安石与司马光这边解决了遗体之事, 松了口气, 开始齐心协力将隔离区内的各项事务收尾。 这时候他们组织百姓举行火葬仪式的事也传到了外头。 台谏诸官耳闻此事, 顿觉王安石和司马光身为饱读圣贤书的朝廷命官, 竟公然提倡火葬, 这怎么使得!祖宗礼法不要了吗?文人体面不要了吗?这被实施火葬的人之中,还有一些染病身亡的读书人呢! 台谏两边撸起袖子准备参一本, 但御史中丞韩绛没参与。韩绛乃是韩宗师的父亲,对韩宗师的同窗王小状元了解得很, 韩宗师这人有点迂, 还不爱说话,回到家聊得多的便是他这个同窗。后来韩绛的差遣转到御史台那边,很快得知了王小状元的那些光辉事迹。 韩绛觉着这事还是再看看比较好,免得喷了人家爹,王小状元又跳出来说话。上次王安石被顺嘴喷了一句,那位王小状元随手就甩出了《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那可是现在地方官的必读教材啊! 韩绛没等待几日,司马光那边便上了奏表,总结这次瘟疫隔离救治的各项事宜,着重表示一旦闹瘟疫,患病者遗体有可能成为传染源,必须及时处理,因此他与王安石当即决定便宜行事,赶早将患者遗体进行火葬。 司马光还在后头说,这虽是事出从权,但厚葬之风确实过剩,应当提倡厚养薄葬。作为一个善治《礼记》及各种周边学说的专业研究者,司马光引经据典起来没几个人能比得过,洋洋洒洒就是一大篇论文。 官家把两边的折子都看了,对司马光和王安石及时的应对是满意,意思意思地把司马光的折子转到台谏那边,表示火葬之事事出有因,厚葬之风也不可长。 韩绛看了司马光这折子,觉着王小状元这一家子着实了得,他爹在地方上就经常闹出新动静,他自己是个能言善道的,而他岳父妥妥是个台谏好苗子,劝起人来一套接着一套,怕是没几个人能辨得过他! 不管如何,开封这场横亘在五月中旬的灾祸终归还是告一段落,随着患病者的痊愈,隔离区也渐渐被撤除,到处都有撒石灰消毒的差役身影。 地龙翻身的影响逐渐散去,倒塌的房屋也一一开始重建,城中百姓勤勤恳恳地收拾着自己的家园,城外的百姓也勤勤恳恳地入城买卖农副产品。 官家前些时候吃不好、睡不好,频繁服用丹药,一度只用颔首和摇头来决断公务,最近又渐渐振作起来勤勉地处理朝政。 隔离区撤去后,王安石等人也可以归家。这些日子里司马琰还是能往外递消息,但王安石和司马光不让她告诉王雱双方已经会合的事。 于是王雱欢欢喜喜地跑去接他媳妇兼洛阳医疗队一行人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了他爹和他岳父并排站在那。王雱心中一惊,想要拔腿就跑,可一看,自家媳妇还在他们手上呢,要是他这就跑了,难保他岳父不会把他媳妇接回娘家! 王雱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一脸乖巧地搭话:“唉?爹?岳父?你们怎么在这?离开府衙这么多天,不得回去处理公务吗?” 司马光朝着他冷笑。 王雱悄悄往他媳妇身边挪了挪,试图保持安全距离。 这下轮到王安石冷哼:“躲到别人边上去做什么?敢做不敢当?” 是男人怎么能被说敢做不敢当!王雱见左右人很不少,感觉他爹和他岳父不会当众翻脸,当即跑到王安石和司马光中间积极讨好。 这次事情太大,王雱再会卖乖也不管用了,司马光跟着他们一并回了王家那边,直接把王雱往书房一带,栓起门和他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 确切来说,这次不太友好,王雱还是硬生生挨了他爹一棍子。王安石揍了一下,见他没躲,乖乖站着挨打,反倒下不了手了,索性把棍子交给司马光。 司马光就没和人动过粗,见王雱巴巴地望着自己,心终归还是软了,把棍子一扔朝王安石冷哼:“你的儿子我可打不了。”若是没见到女儿给人看诊时的模样,没看见她眼睛里偶尔溢出的光亮,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王雱。可,见到过女儿闪耀夺目的一面,他着实不忍心逼迫她放弃她喜欢的事。 王安石见司马光态度松动,当即狠狠地教育了儿子一顿,大有“再犯就把你逐出家门”的架势。 王安石已经把姿态摆得那么足,司马光虽然还是没好脸色,怒气却也消了大半。他对王雱说:“你要让阿琰行医也行,但不可再让她涉险。” 当时的隔离区内弥漫着一种难言的绝望,司马光没法忘记自己看到女儿出现在那时心中的感受。然而对上女儿坚定而执着的目光,他又无法责怪于她。 女儿舍不得责难,他只能和王雱约法三章。 王雱当即和司马光保证这次绝对是意外,完全是因为他们自己先跑去涉险,要不是他们在里头司马琰也不会贸然进入隔离区。 王雱对天发誓发得极其顺溜的模样太眼熟,司马光不免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王雱大感委屈:“岳父您怎么可以怀疑我?我人品可好了,从不说谎!” 这瘟疫又不是天天能碰上的,司马琰就是想再这样冒险也很难再找到相同的机会啊!换成别的病,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能算违背誓言。 王雱觉得自己当真是诚信做人的真君子呐! 司马光在将女儿嫁给王雱前就知道会出这样或那样的事,现在真闹出来了,他也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道一句“果然如此”。他与王安石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无奈。 王安石直接给王雱下了个任务:“我听说明年会开制策,你好好准备,到时回京参加。”眼看自己这一时半会都得在开封打转,还是让自己儿子考回来算了。 这制策考试是针对白身士子与在职官员的特殊考试,开制策试的时间不定,一般由官家亲自出题。白身士子考上了,可以和进士一样授官;若是在职官员去考则可以擢升一级。 也就是说,王雱要是考过了这次制策考试,就会从原来的六品升为从五品,甚至有可能超擢为五品,正配他那身特赐绯袍。 制策考试成绩分为五等,一等二等虚置,三等才是头一等,数量极其稀少,目前也只有吴育曾经获得三等。饶是如此,当时核定等次的人还给他扣了点分,判定为“三等次等”。得了四等,那就是通过,和进士出身差不多;若是得了五等,自然是该干嘛干嘛去,恭喜你,你已经被淘汰了! 王雱还以为自己科举完就告别考试了,没想到王安石竟又找出个名目让他去靠制策考试! 王雱一脸腼腆:“这不太好吧?明年我也才十七岁呢,十七岁就当五品官,太招眼了!您要想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啊……” 王安石冷笑:“口气真大,让你考,你就能考过了?自太/祖以来,通过制策试的也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少觉得自己就是天下第一。考过就能升官的试,你当那么容易考过?” 别人都能提“木秀于林”,王雱是没资格提的,他做的那些事哪些不招眼?哪一桩拿出去不让人又羡又妒?既是如此,那就多展现展现,让人知道他才德能配位方是正理! 王雱听王安石这么说,稍稍放心了一些。只不过他本来准备赖在洛阳不走,若是回来考明年制策试,怕是再不能留在洛阳了。回开封虽则人多好搞事,却还是不如夫妻两人在洛阳过小日子自在啊! 王雱见王安石两人算是把事情揭过了,灰溜溜地溜出去找司马琰说话。 王安石与司马光看着王雱逃似也地跑了,无奈一叹。他们也不是想拘着这小子,可是把这小子放出去,他们着实放心不下啊!瞧瞧他躲在洛阳那边都捣腾出多少事儿来了? 另一边,王雱回到房中找着了司马琰,上去就是把人抱怀里亲了一口,又和司马琰卖惨。他不要脸地捋起袖子给司马琰看他挨了一棍的胳膊,强烈控诉他爹的心狠手辣:“我爹下手是真的狠啊,还好我以前跑得快!” 司马琰见王雱真挨揍了,心疼地拉他坐下查看那道红痕。 王雱再接再厉地卖惨:“唉,疼,真的疼,得你亲一亲才能好。” 司马琰:“……” 王雱等不到亲亲,唉声叹气:“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要嫁我,连个亲亲都不肯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司马琰拿他没办法,凑近亲上他的唇,堵住了他余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王雱讨要亲亲成功,顿时笑眯起眼。 第一四二章 泥鳅试药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二章 过完两个爹的关, 王雱暂时算安全了, 就是吴氏那边还得解释几句, 但吴氏对他一向偏爱, 并没有太责怪他, 只给他和司马琰炖了好些滋补的汤让他们好好补补。 当娘的, 总觉得自家儿子在外面会吃苦, 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儿子又瘦了。 万事皆定,王雱又被官家召见了一次。这回君臣两人一块用了顿饭后,内侍史志聪依时为官家送来了丹药。 看到那圆溜溜的药丸子, 王雱心里打了个突。他蓦然想到自秦始皇那个时代起,皇帝大多爱寻求长生。这长生之道各有各的求法,有的是出海寻仙, 有的是饮露延寿, 还有一些是相信道家秘法,吃个丹药可延年益寿。 丹药之中大多含有铅和汞, 若小剂量服用短期内并不会有太大问题, 但是, 铅这种重金属容易在体内累积, 很难彻底排出体外;汞, 容易损伤肾脏!若是少量服用,汞可能会有利尿、泻下功能, 短时间内让人感到身体与精神变得轻快。 但这种轻快绝对是饮鸩止渴,长此以往, 身体将会越来越衰弱, 比寻常人更容易病倒! 官家见王雱盯着史志聪送上来的丹药,秉承着关爱臣子的想法,温声对史志聪道:“再去拿一颗过来。”他将摆在自己面前的丹药推到王雱面前,“这颗给你,你也服用一颗试试。” 换成别人肯定会诚惶诚恐地接受,毕竟这是御用丹药,一般人磕破头也求不来。王雱听了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连声推拒:“不要,臣媳妇儿对臣说,道士炼制的丹药不能碰。” 官家听到这么直接的拒绝也不生气,笑道:“没想到你还惧内,居然这么听话。”说完他又问王雱,“为什么不许你碰?” 王雱把椅子挪到官家身边,胆子贼大地和官家咬起了耳朵:“我跟您说,您可千万别和别人提起,您得先和我保证。” 官家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放肆,纵容地颔首:“行,我和你保证,绝对不和任何人提起。怎么?你要说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对的,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一准要恨上我,尤其是那些厉害的老道。我听说啊,他们信众很多,我害怕!”王雱磕叨完了,才和官家嘀咕,“我媳妇儿,不是我和您吹嘘,她从小爱看医书,医术可高明了。她和我说,道士炼制丹药的时候会加铅和朱砂。铅,您应该也见过,黑不溜秋的,要是吃下去排不出来,会在肚子里越积越多,往后肚子里就多了块黑秤砣啦。” 官家听得脸色不大好。 王雱见状,闭上嘴,一副噤声不敢再多说的模样。 官家看他一眼,道:“你接着说。” 王雱道:“铅不仅不能吃,也不能上脸,很多脂粉里面含铅,虽然刚擦那会儿脸会变白,但要是擦得多了,卸掉脂粉后脸就不能看了!反正我媳妇儿是这样说的,她就从不擦外面的脂粉。吃了有铅的药之后,人也会变得白白胖胖的,看着健康了很多,事实上和用铅擦脸一样,都是短时间看有用,长时间看有害。” 官家没吭声。 王雱又道:“那朱砂,就更不能吃了!” 官家好脾气地问:“朱砂为什么不能吃?” 王雱摆出一脸“我不能说,说了会被人打死”的表情。 官家道:“刚才已经约定好了,不会对别人说。” 王雱见官家这么说,一脸羞涩地凑到官家耳边说悄悄话:“这朱砂,伤肾的,我媳妇儿不许我吃。” 王雱臊眉耷眼的八卦嘴脸太过可信,官家听得一惊,顿时追问:“这又如何说起?” 王雱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和官家说:“朱砂吃下后一般会利尿,尿尿是肾管着的,这说明它喜欢和肾打交道。这就等同于肾上面有许许多多个开关,开关开了水能出去,开关关了水出不去;而用朱砂的次数多了,相当于强行把这些个开关啪啦啪啦地开来开去,这样折腾指不定哪天就把它给弄坏啦。一开始只坏了一两个,影响可能还不明显,等这些个开关一直坏下去,肾就不好了!” 是男人就没有不关心自己肾的,官家一瞬间甚至还想到自己这些年面对后宫时的力不从心,以及自己生下的皇子公主总是夭折。难道这丹药里头的朱砂真的会影响肾气? 官家道:“这是从何得知的?” 王雱相当光棍地说:“我也不晓得,反正我媳妇儿叫我别碰,我可听话了!”他和官家说起验证的方法,“起初我也不信的,后来我们不是研究格物学吗?我媳妇儿就让我捉了些泥鳅来做格物实验,泥鳅您知道吧,养血补气,吃了补肾!平时它就很活泼,非常容易养活,等闲不会死。我们就拿一批泥鳅做格物实验,设三组,一组做对照,一组往水里加朱砂,一组往水里加铅,好几批人同时做。”王雱洋洋洒洒地分享完,又卖起了关子,“结果怎么样您知道吗?” 官家没好气地拍了他官帽顶子一下:“快说。” 王雱哪能抗命,乖乖往下说:“对照那一组一直活蹦乱跳的,怎么养都不死;加朱砂那组一开始上蹿下跳,兴奋得很,大有蹦出缸子的势头,后来却慢慢变得无力,奄奄一息地浮在水面,最后都死了;加铅的话,反应就更剧烈了,没过多久泥鳅的鳃、鳍的根部和肚子都开始充血发红,也和加朱砂那组一样不安地上窜,甚至还会抽搐,没过半个月也全都死啦。反正,我看着觉得怪可怕的,再不敢不听话乱吃了。”他见官家脸色奇差,又安慰般补充了一句,“量少的时候,泥鳅也还是活蹦乱跳的,人吃一点点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是不怕死的?不知道也就罢了,听王雱说得这么详尽具体,官家怎么能不担心? 哪怕王雱用剂量来安慰了,怀疑的种子还是在官家心里种下了。他和王雱吃得很饱足,等史志聪把丹药送来后也没服用的欲/望,暂且搁到了一边。待王雱走后,官家心神难定,独坐许久,让人去宣太医正过来。 人到后,官家秘密将王雱所说的泥鳅实验给太医正复述一遍,让太医正分别安排几批人分别做一做这个实验,记录好数据送来。 官家还很专业地提醒,要注意用量,最好做做不同用量的对比。 让动物试药的事并不少见,太医正一听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也敏锐地察觉这次试的是什么药:丹药中的铅和朱砂! 在民间医道一般不分家,道士身兼算命和治病等职业,但太医都是大部分都是经过正规考试升上来的,属于科班出身,非常有学院派的骄傲。 对于官家服用丹药这事儿,太医们都很不乐意,这是对他们这些学院派的侮辱!而且,要是服丹药出了事、得了病,这笔账算谁的?还不得赖到他们头上,说他们治不好! 可抵不住官家信任身边的宦官和那些牛鼻子老道。 现在,可喜可贺,官家终于对丹药起疑心了! 太医正按捺住心中的欣喜,一口应下官家的吩咐,回去找信得过的人捉些泥鳅来试药了! 第一四三章 宣传海报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三章 实验一时半会不可能出结果, 王雱得赶早会洛阳去。他们离京没几天, 遭遇可怕瘟疫的百姓缓过神来了, 纷纷去医馆或太医局拜地感谢救命之恩, 还表示要立长生牌位感激救自己命的人。 太医正忙于找人捉泥鳅之余, 也知晓了“玉圭客”在这场紧急防疫行动之中起的作用。同时, 他还知道玉圭客其实是女儿身, 乃是司马光的女儿、王小状元的新妇。 痊愈百姓之中感谢玉圭客的人最多,太医正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不少关于这位玉圭客在疫情蔓延时所作的事,即便是病得再重的患者她也愿意上前看诊, 丝毫没有因为畏惧染病而退却。即便有时候因为女子身份受到同行者以及患者、患者家属的质疑,她亦不曾抱怨半句,只用敬业而专业的治疗回报愿意信任她的患者。 渐渐地, 她的镇定和认真感染了所有人, 患者们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甚至有不少人开始主动请她替自己诊治。 这样温和却有坚持的性情, 能让面对她的患者极有安全感, 行医实在再适合不过了! 可惜, 她是女儿身啊。 太医正犹豫许久, 想到自己进入隔离区的两个弟子归来后对玉圭客也从最开始的怀疑到后来的认可, 想了想,写了封折子上书言明玉圭客所做的事。 他同样是《医学问答录》的忠实读者, 最开始知晓玉圭客是女孩儿的时候他也不敢置信,后来再回头去看玉圭客在每次讨论问题时细腻的思路、全面的考量, 便越看越觉得这合该是女子才有的思维。 更重要的是, 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就展露出这样的天赋,便是女儿身又如何?天底下多少男的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 这就是太医正写这封奏表的原因。若是不能让肯定玉圭客的功劳,《医学问答录》怕是会因为玉圭客这重身份而被质疑或被摒弃! 同为男性,太医正太了解许多同性的劣性根了:一旦听到某个在自己所做行当中十分出色的人是女子,他们不会去了解这女子如何出色,只会先想“这是个女子”“女子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她必然用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然后抗拒去承认这女子比自己优秀。 只有玉圭客得到了足够权威的肯定,他们才愿意相信事实,继续接受《医学问答录》这个平台。 太医正的亡妻也曾是个优秀的女医,他甚至觉得妻子的天赋比他更出色。 可惜只因为她是女儿身,出诊时便经常受到各方质疑,甚至连一些同为女性的患者与家属对她也表现极大的不信任。 他花了大半生才坐上这个位置,不能替亡妻争取什么已是憾事,若是还眼睁睁看着一个好苗子和一个好平台就此夭折,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妻子! 太医正目光坚定地将请功奏表写完,亲自送了上去。 官家批阅奏章时看到太医正的折子,心道难道泥鳅实验已经做完了?太医正怎地直接给送上来了?等将太医正写的折子看完了,官家长舒一口气,蓦然想到王雱那天张口闭口“我媳妇儿可厉害了”。 原以为王雱只是惧内才这么说,不曾想王雱娶的新妇果真这么了不得,竟是连太医正都赞许和爱惜的“玉圭客”。王雱在他面前一向口没遮拦,他早知道王雱口里的媳妇儿叫“阿琰”。 琰,美玉也。 古有圭名琰圭,上尖锐,有锋芒,以除慝,以易行。 玉圭客这名儿里的“玉圭”,取的应该除障碍、扫烦苛之意。官家觉得这主意应该是王雱出的,先让他家阿琰通过与曹老的对谈以玉圭客身份出现在《医学问答录》上,静待可以正式出现在人前的时机。 这样一个出色的奇女子,与他的状元郎正相配。 他的状元郎真是个贴心又实诚的孩子啊,明明他家阿琰在这次疫情中做了这么多事,他的状元郎在他面前却只字未提,丝毫没有邀功的意思! 官家这样想着,对奏表中提到的事与王雱所说的“泥鳅试药”都更为信任。他思量片刻,心中有了决断,召来他的宰执班子与他们商量封赏之事。 既是封赏,自然有封有赏,赏还好说,左右是费些财务,比较难办的是如何“封”。官家原想直接给司马琰封个郡君,可惜遭到了韩琦等人一致反对。 关于外命妇的封赠朝廷自有一套章程,一般来说朝官以上母亲可封为县太君、妻子可封为县君。所谓的朝官,指的是官居五品以上、可以参加朔望朝会的官员。而等到官至翰林学士等职以上时方可封母亲和妻子为郡君。 本来王雱才刚踏入仕途不久,区区六品小官还是考了状元才有的,封他妻子为县君就已经算是越级了,你还要直接封为郡君,岂不是乱了套! 想想吧,他爹王安石和他岳父司马光年近四十才让妻母被封为县君,你才十六岁妻子就成郡君了算什么事?难道儿媳的封号直接越过两位母亲去? 听宰执一致反对,官家才让人拟了道旨意,让人将封赐旨意送到洛阳去。这道旨意是封司马琰为宜人,赐县君冠帔,并命人告知河南府那边往王雱那边送上旌表。 之所以这样大张旗鼓,官家是考虑到王雱上回提到的女子学院。事已至此,官家已知晓王雱肯定会让他家阿琰起那“带头作用”,既是这样,他就帮他的状元郎一把,利用这次封赏将司马琰树立为典范。 这时候官家这道旨意还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毕竟只是一个县君而已,哪怕越级封赐有些逾矩,但那也是因为人家在这次疫情之中做了了不得的事。 谁要是不服,就想一想那个时候谁愿意主动踏入隔离区半步? 可王安石这一家子,王安石自己去了,亲家司马光去了,儿媳司马琰也去了。王小状元虽然没进去,却也在外面忙碌奔走,自家有麻烦时他可能还带着人过来帮忙调解过! 所以哪怕许多人对司马琰身为文官家眷却在隔离区“抛头露脸”的事颇有微词,但也觉得封一个县君不算过分。 另一边,王雱带着齐齐整整的医疗队回到洛阳,与《医学问答录》编辑部以及西京的医官们举行了一次聚餐,庆祝这一次所有人都全首全尾地归来。酒到酣处,才有人提及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期间都染了病,不过症状很轻,喝过药,休息了两天便好了,又重新投入到诊疗工作之中。 王雱一一给他们敬了杯酒,哪怕酒的度数不高,回去时也喝得有些微醺。回到房中一带上门,王雱便伸手抱住司马琰,脑袋一动不动地搁在司马琰颈窝不挪开。 司马琰被王雱滚烫的气息弄得耳根发红,轻轻推了推他:“怎么了?” 王雱道:“刚才他们说染病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往你这边看。” 有的时候王雱也挺痛恨自己的敏锐,别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在他眼里都像慢动作一样清晰,他可以轻易判断出对方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意思。 他知道干一线医疗工作的医生没有不危险的,她们接触的是最可怕的、未知的魔鬼,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完全防范住病魔的侵袭。 可,这是他的媳妇儿啊! 这是他给个亲亲都还很羞涩的媳妇儿,他怎么能放心她天天游走在生死边缘? 王雱没把话说出口,司马琰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哪怕答应帮她瞒下不提,其他人提起医疗队有人险些病倒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转到她身上,以王雱的观察力自然能一下子想明白事实:当时染病的人里有她一个。 司马琰道:“当时已经讨论出药方,不严重,喝了药就好了。” 王雱不是需要宽慰的人,很多事他自己就能想明白和调节好。他耍赖般多抱了司马琰好一会儿,又和司马琰讨了个亲亲,才拉着她一起去洗漱。 两个人躺到床上时,王雱又伸手去环住司马琰的腰,把人给圈到自己怀里,小声嘀咕自己刚才把人紧搂在怀里的感受:“媳妇啊,平时你胸前看着平平无奇,没想到已经发育了哎,还发育得挺好。” 司马琰抬眼瞪他。 要是十六岁都还没发育,那不得开始担心了! 王雱最喜欢看他媳妇瞪眼,觉得能撩得平日里文静斯文的媳妇儿瞪自己是莫大的成就,顿时喜滋滋地往司马琰唇上亲了一下:“睡觉睡觉。” 接下来几日,王雱要去重新捡起府衙的活儿,司马琰也得接着审稿子,时不时带个实验。自从玉圭客是女儿身的消息传出去,编辑部收到了不少质疑的声音,甚至还有叫嚣着让玉圭客退出《医学问答录》编辑部的家伙。 曹老看了这种信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扔废纸篓里。真正有能耐的人不会因为这种事跳脚,跳脚的人写的稿子大多连《医学问答录》的边儿都够不上,着实没必要理会他们的蹦跶。 王雱积极地筹备着女子学院的招生工作。由于官宦子弟大多去了国子监,新校区那边主要面向寒门招生,生源以农家子和富家子弟为主,又有不少免收束脩政策和由富户冠名提供的助学金,如今每个学段的生员都已经招收得满满当当。 当然,因为农业生产离不开劳动力,所以还达不到义务教育的普及程度,不少农户的诸多儿子之中只能挑选一个来念书,剩下的要么得早早参与耕作,要么得去服劳役、服兵役。 寒门女子那也是不可能闲着的,她们在出嫁前大多忙着养禽织布做女红,甚至进城去卖鸡卖蛋卖花。 至于官员家眷这些士大夫层次的女眷,大多都是养在深闺,只在一些特殊的节庆日出门游玩,或者由父母丈夫带着外出、搞搞女眷外交之类的。 韩琦的考虑其实很有道理,别的不说,光是让女孩儿自己愿意上学就是个大问题。她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早已浸透在思想与思维之中,很难轻易改变。 但是这在王雱这儿并不算大问题,因为他早就做了些铺垫:从前他就在讲堂那边开过女子专场,包括“七天包你学会全新的绘画技巧,让你的女红图样更入时”“名厨教你掌握十道拿手菜”“你所必须知道的母婴知识”“十五岁女孩必须知道的事”等等,全程女先生对女学生,禁绝男士入内,效果非常好,很多人都愿意过来听。 毕竟这些女红技艺和厨艺很多都是家传的,等闲根本学不到!谁不想掌握一门手艺?不管是去当女使还是去做些小生意,甚至单单是想嫁个好婆家,这都是得学的! 学到手艺的人,回去后免不了会和家人、邻里炫耀一番,口口相传之下知晓的人便越来越多。 讲座成功开设几次之后,后头几乎不必大肆宣传,这类女子专场已经场场爆满,还有人自己带着板凳过来旁听的! 王雱只要先打出“已设立女子专用讲堂,请移步西京女子学院”的告示,很快便能引来一批职业技术培训班的女子生员。到时潜移默化地对她们进行洗脑教育,让她们意识到要是能识字懂算数学习起来会更轻松、更高效,再推出面向女童的基础教育让她们把女儿侄女外甥女之类的送来,一切就水到渠成地办成了! 王雱没有犹豫,当即去和自己从开封那边讨来的女官和女医商量讲座课题,顺便把以前开过女子专场讲座的女先生也塞了进去让她们提前磨合一番。 王雱正式对外宣传的当天,来自开封的及时雨也到了—— 其一,司马琰被越级封为县君! 其二,再晚个几天,王拱辰这个河南府知府还会亲自给她送个大大的牌匾以嘉奖她在这次开封疫情中的突出表现! 王雱毫不犹豫地把将要张贴出去的宣传布告换了一张,相当不要脸地趁着这股东风换上他媳妇能轻松胜任的医学讲座海报:《你知道吗?这些行为可能会让你生病!》《有备无患,每个人都应该学点家常医术!》《男性止步,只有女子能听的医学知识!》…… 第一四四章 心胸不宽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四章 宣传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司马琰开讲座当天, 范纯仁他们家的女眷都过来捧场, 连被印到酱料罐子上的王拱辰见官家又是封赐又是给女官给女医的, 也让家中女眷去旁听。 这些人到了, 其他人家中也赶紧选了些女眷送来。 女子学院前车水马龙, 动静大得很, 原本不晓得此事的人见此盛景都奔走相告,叫家中妻女过来抢讲座位置。 这便导致司马琰头一次开讲就要用大礼堂。 好在司马琰是见过大仗势的人,哪怕平日里不太爱出头, 临场却也镇定自若,几个女子助教维持好秩序之后她就开始搞医学科普工作。提到老本行,司马琰永远能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 还设立了互动问答环节, 供女孩儿们问起一些平时难以启齿的问题。 一些原本只是抱着来给司马琰捧场心思的人听着听着也觉大开眼界,到结束时还意犹未尽, 相熟的那些都悄悄问司马琰下回能不能登门请教。 司马琰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司马琰与相熟的女眷走出校门, 其他女眷都登上了来接她们的马车。范纯仁妻子见司马琰站着没走, 开口要她一起乘车回去, 司马琰笑着婉谢了对方的邀请, 抬眼望去,只见王雱急匆匆地朝她跑来。 王雱一见着人, 二话不说上前拉住了司马琰的手,开始和她抱怨:“刚去和师兄交接点工作, 你也知道师兄那个人有多唠叨, 光是训我就训了老久,害我都来晚了!”王雱噼里啪啦地说完,转头一看,他嫂子在呢,忙问好,“嫂子好!师兄他啊,就是关心我才和我说那么多,你不知道,我每每一想起师兄的教诲,心里就亮堂堂暖呼呼的,反正,师兄待我当真好啊,我可喜欢师兄了!” 范纯仁妻子被他逗笑了,道:“行吧,我会和他说你这么喜欢他的。”说完她不等王雱再狡辩,放下车帘让人赶车走了。 王雱脸皱成苦瓜,对司马琰说:“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司马琰知晓他最扛不住范纯仁这种人的思想道德轰炸,闷乐在心,回握住王雱的手和他一起散步回家。两人路上遇到卖糖渍梅子的,还买了一袋子分着吃。 王雱这厮边吃边给司马琰发散思维:“这个时期国外还没有广泛种植甜菜,糖产量很低,糖价贵得跟金子似的,我觉得回头可以好好搞搞糖制品出口,多换点真金子和技术回来。” 现在朝廷没全面开海禁,民间依然是禁止搞海上贸易的,只有拿到官府文书的商贾才可以搞这块。这时代的海关叫市舶司,负责审核出海资格、颁发出海许可,海船回来时市舶司还得负责检查有无违禁品和抽取贸易税。 朝廷不开海禁的原因,王雱也大抵明白:原本可以出海的只有可以拿到文书的那批人,这些人怎么可能乐意看到别人来分这块蛋糕?不仅不能开,还要严惩走私商! 这些人,当真是富得流油啊。 司马琰见王雱在那琢磨,问他又在想什么。 王雱道:“我在想,怎么把富得流油的勋贵和相公们变得和公正一样善良。公正他爹给他起的这个字,真是太符合他的性情了,多好一孩子啊。” 司马琰一阵默然。人家曹评儿子都能跑了,你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还喊人孩子! 不过曹评确实和狄咏一样是老实人。 狄咏是这样的:王雱吧啦吧啦地表示这事得干,他马上义不容辞地说“我来干我来干”。 曹评是这样的:王雱吧啦吧啦地表示这事要钱,他马上义不容辞地说“我给钱我给钱”。 现在这俩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离得挺远,难怪王雱会想念他们。 小夫妻俩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在不少人的注目下牵着手分着糖渍梅子回了家。 第二日范纯仁又来给王雱上思想教育课,说他让司马琰去开讲座就算了,自己怎么还跑去接人。你接人就接人了,能不能用个车轿什么的,知道你新婚小夫妻感情好了,一路上旁若无人地牵手喂糖像什么样。 虽说,你俩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看着很赏心悦目,可你得注意一下影响! 王雱明白了:“师兄你的意思是说一些讨不着媳妇的人看了会心酸难过又妒忌是吧,我下回会注意的。”说完他又腼腆地说,“可是我爹不许我们出门坐轿子,弄辆马车又得养马又得雇人赶车的,我那么点俸禄养不起!” 范纯仁听着王雱不要脸的话,都不知道给他什么表情好。这小子买个园子都不眨眼的,还跑来和他哭穷! 范纯仁没好气地赶人:“你心里有数就好,忙你的去吧。” 后来再有人找范纯仁说“你看看你师弟”“你管管你师弟”之类的话,范纯仁一律表示“我师弟俸禄低家底薄穷得响叮当没钱养马车”,然后懒得管他们了。 入秋后,太医院那边把初次实验和重复实验都完成了。实验设置方法和实验原则都是他们在《医学问答录》上学来的,实验报告也是照着司马琰以前发表过的研究论文模板来写,严谨有序,清晰明了。 太医正把实验报告亲自送到官家那边,官家看完后一阵沉默,还亲自去看刚刚在新一轮实验中光荣阵亡的泥鳅。为了让官家查看时更加直观,太医正还同时搞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等等整个实验周期的对比。 看完在实验过程中不安抽搐甚至凄惨横死的可怜泥鳅,官家默不作声地带着实验报告走了。 太医正早预留了底稿,着人送了一份投稿给《医学问答录》。虽说这格物实验是官家让做的,但辛辛苦苦做实验的是太医局的人,出了成果怎么能不发表呢?必须要发表出去,看看那些牛鼻子老道是什么表情! 太医正完成一个试药项目,成就感满满,叫人把惨死的泥鳅给处理了,剩下的那些活蹦乱跳的对照组…… 对这种有功之臣,怎么能怠慢了?必须慎重对待,给它们区别于其他泥鳅的待遇! 太医正庄严地对项目组成员们宣布:“今晚我们吃红烧泥鳅。” 上好的热乎乎的油,爆炒到喷香的调料,香醇的料酒,浓厚的酱汁,才对得起这一缸缸肥美可爱的泥鳅啊! 这做法,还是王小状元上回住在太医局时教的呢。 傍晚在太医正家尝完了红烧泥鳅的美味,医学生们开始给导师们,哦不,太医们建议—— “我觉得以后做这些格物实验还可以用兔子,兔肉好吃,冬天了,做涮锅好,文人们说的‘拨霞供’就是用兔肉做的。” “鸡鸭鹅也不错,好养活,白切和炖汤都很好吃,卤鸡爪鸭脖鹅掌都可棒了。” “我觉得鸽子也成,烤乳鸽多香。要是怕吃了上火,同样可以用来炖汤,而且个头小不浪费。” “对对对,个头太大的,实验组那些就太浪费了,不适合啊。这么说来还是这泥鳅选得好,个儿小,好养活。官家当真圣明啊,连格物一道都如此精通!” 太医正听着这些活泼的对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格物一学于医者而言用处当真大,上一辈的太医中可能还有不认同这些做法的,到眼前这一代人却没那么多老旧保守的想法。 瞧瞧,这都兴致勃勃地考虑起还有什么飞禽走兽可以用来做实验了! 相比这边的其乐融融,官家那边的气氛就显得不大好。 是药三分毒,量多时人参可能吃死人,量少时□□也能用来治病,即便拿着太医正送上来的实验报告去质问炼丹道士,对方怕也能巧舌如簧地揭过此事。可,若是这毒性真像王雱所说的那样会日积夜累,丹药还能吃吗?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官家停了丹药,精神有些萎靡,一度想要复用。后来想想那些在水里上蹿下跳、通体抽搐的泥鳅,他又强忍了下来。 那些泥鳅精神没几天就全死了,可见添了这些东西就是饮鸩止渴啊! 官家忍到中秋,按照太医正拟定的方案调理身体、坚持锻炼,情况竟前所未有地好转。他感觉即便不服用丹药,身体也轻快多了,召见太医正来看诊,太医正说调理方子之中有帮助排出余毒的药材,往后注重饮食,少沾酒色,理当会越来越好。 别的大病太医正不敢说,调理身体乃是他们这些太医最拿手的,他们这回又卯足劲想让官家远离丹药,自是竭尽全力讨论出最适合官家的调理方案! 这不,见官家情况好转,太医正连“越来越好”这种话都敢夸口了。 官家听了很高兴,亲自主持了中秋宴,大方地给了朝官许多赏赐。这还不够,官家还惦记着他的王小状元,留了份赏赐让人送去洛阳那边,让知晓此事的人都眼红不已! 中秋之后,新科进士们的三年任期都满了。王雱和张载等人都要接受磨勘,换个差遣干活,顺便涨个俸禄。 虽则王雱不差钱,可俸禄的意义不一样,能涨俸禄肯定得积极争取啊,坚决不少要一铜板! 王雱特别好奇王拱辰给他什么样的评价,溜达去王拱辰家蹭饭,顺便旁敲侧推看看王拱辰把他的“三年任期评价表”写得怎么样了。他还很有自己的一套套近乎说辞:“我们都姓王,是本家来着,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您可得把我写好点!” 王拱辰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家伙。 王雱在这边干了三年,他就是想往差里写也不能那么干,期间官家都亲自来了洛阳一趟,把王雱和洛阳夸得跟什么似的,过个中秋还特地派人过来送赏赐。你说谁敢瞎写? 王拱辰也没避讳,直接把写好要上送的磨勘评价递给王雱,让他自己看个够。 王雱看完了,觉得很满意,不愧是被官家赐名“拱辰”的状元呐,文章写得那是大大的好。就是,文科生思维太重,夸得花团锦簇的,文学修养差点的根本找不出重点。 王雱凑到王拱辰身边给他提意见,什么这样写好是好就是不够直观啦,什么可以量化考核啦,什么带项目可加分啦,指指点点,十分起劲。 王拱辰平和地听完了,点头说:“行,我单独给你重写一份。” 王雱:“……” 王雱见势不妙,撒腿跑了。 回到家后,见司马琰在家,王雱就去和司马琰抱怨:“王知府这人啊,心胸不宽,我只是随口提了几句意见,他就要给我单独换一份考核报告。”他把自己干的事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讲给司马琰听。 司马琰听完全程,默然片刻,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他没掐死你,心胸可真够宽广。” 第一四五章 佞臣苗子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五章 九月一日, 女子学院正儿八经地开学了, 有专人在外头巡逻守卫, 以免有不法之徒寻机窥探里头的小娘子们。 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什么“女子怎么能去外面读书”, 什么“女子能识几个字、会算几个数就差不多了, 哪用得着这般折腾”, 什么“还不如把这地方腾出来招收多一些寒门士子”。 随着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但参与过一次次新式教育讲座的年轻妇人还是把家中小娘子送了过去,许多人敏锐地意识到兴许在不久的将来, 没接受新式教育的人才是异类。 别家的小娘子女红厨艺医术多有涉猎,交游广阔、见识广博,而你一个人闷在闺房之中, 不管是眼界还是性情都不如人, 怎么和人比?! 于是开学当天,招生名额马上满了, 再来也挤不下了。 为了照顾一些无法放下工作来念书的贫家女子, 女子学院也如男子学院那边一样在农闲时节开些科普讲座、夜校教程, 让她们也有机会来听听课。 女子学院的生员们, 往后也有了个新岗位:当女先生。 首先, 女子学院这边需要人手,俸禄丰厚;其次, 若是考不上这边的编制,也可以给私人当先生, 市面上对女先生的需求还是很大的, 毕竟不是谁都乐意让女儿去学院念书。 这对于只能去给人当婢女、终日忙碌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一条极好的出路,不仅不必被人呼来喝去,还很受人尊敬!这是她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夜校的名额,也迅速报满了,都是许多从村子进城给人使唤的婢女。有些开明的主家知晓有夜校可上,大方地开了门禁让她们去上课——毕竟家中婢女全都会吟诗识字,说出去也有面子! 女子学院这番动静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以至于没有人去关注其他方面的改变,比如新学区面向寒门士子的洗脑也初见成效,不少看不到中举希望的学生正式转投格物学的怀抱。 格物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每天都充满激情地学习着,以求有朝一日吃到张载和王雱给他们画的大饼。 这一茬格物人才长势喜人,王雱每每和张载讨论起来都十分欢喜,不管什么时代,最不可缺少的就是人才啊! 你说你搞个财政,数学不好能行吗?你搞个工具改良配方改进,不懂物理化学能行吗?小到画个测绘图,大到主持一桩桩大工程,都缺不了专业人才。 而且,男人一般没有不爱理科的。比方说程颢和程颐兄弟俩在洛阳参观了一番,从张载那学到了一些格物学手段:假说演绎法、类比推理法、控制变量法、建模法、替代法等等。兄弟俩发现,自己的很多想法就是“假说”,可以试着把假说去实践一下,看看能不能与假说对应! 如今程颢兄弟俩时不时与王雱通信,说起他们最近在搞什么新实验,偶尔还会写点失败范例和王雱探讨失败原因。 王雱自然非常欢迎。 他觉着程颢和程颐兄弟俩的思想只搁在哲学里太浪费,要是能用在物理上就很好。 比如物理狂人进了实验室立即进入“谁都不能拦着我做实验,我要睡在实验室,想什么美食,随便吃点就好;想什么睡觉,随便打个盹就好;什么丝竹之音,这么吵影响我做实验;什么香车美人,还得出门万一错过实验现象怎么办”的状态,多符合他们从《礼记》里挖出来的“存天理,灭人欲”。 再比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也正合他们所说的“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则,一物需有一理”。 天才,往往是孤独的! 王雱觉着,程颢和程颐很有天才的潜质,若能够朝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说不定能在格物学领域发光发热、名垂千古。 此时,江淮一带的人也看到了近几期的《医学问答录》。最近《医学问答录》上都在讨论太医正那个泥鳅实验。 一来是因为撰稿人的名字和职衔太能唬人,二来则是实验结果引起了极大争议。 民间医道经常合为一家,不少道士也订阅了《医学问答录》。 看到太医正在那大谈铅和朱砂的毒性,众道士皆是一惊,有些离得近的还聚到一块商议此事,最终有人赶在截稿日发了篇稿子回击,这稿子的大意是“抛开剂量谈毒性完全是在耍流氓”,并列出了一系列公开验方里的有□□材,质问“难道你们都不吃这些药了吗”。 太医正那边又在下一期回了一篇文章,大意是“你没病也吃药吗?还是不对症的那种”“毒物对身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经过一番辩论,虽然不少道士还是坚持己见,觉得丹药无害,不过也有人对着症状心里犯嘀咕:不会是真的吧? 有个叫陈景元的道士就隐居在江淮,他师从鸿蒙子张无梦,习老庄之学,生活很有逸趣。他正坐在院中看书,道童便推门而入,说有人来拜访。 陈景元抬头一看,才晓得来的同是修道之人。他邀人坐下,一问才知道这位同道乃是来求他写文章的,说是他精于文法,定然可以驳倒那妖言惑众的丹药有害论。 陈景元不甚关注《医学问答录》,原因很简单,其他道士医道同修,他却不是,他师父鸿蒙子早年是学医的,结果总用错药,不仅救不了人,还害得人家病情加重,于是改为习道学。 是以,陈景元并没有从他师父那学来医术,甚至还被师父劝诫没有天赋千万别沾这方面的东西。 陈景元婉拒:“我不通医术,如何能写这样的文章?” 同道说:“我们把一些例子给你,你给润色一下即可。我向你保证,这些例子绝无虚假。” 陈景元仍是拒绝,亲自送同道出门。等人走远了,陈景元才发现对方落了三本《医学问答录》在他的石桌上。 陈景元一顿,好奇心驱使之下打开《医学问答录》翻看起来。看完太医正那篇泥鳅实验论文,陈景元又忍不住翻了回去,对上面记录的步骤与结果深深着迷。 这格物实验,着实有趣得很! 陈景元呼唤道童:“去,下山帮我去买些泥鳅回来。” 这个时候,远在洛阳的王雱还不晓得他祸害了大江南北的泥鳅。王雱正在送行宴上吃酒,这送行宴是给他和张载摆的,今年是轮到他们磨勘。 王雱拉着王拱辰的手深情表白:“我当真舍不得您啊!一想到要回开封,我心里就难过,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和审官院那边申请再到洛阳这边来。” 王拱辰心道:可别,你小子别再来了。 当然,王拱辰面上还是忍着揍王雱一顿的感觉和这小子依依惜别。 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一般都不能在一个地方长待,既然三年一任满了,王雱自然是要回京的。出发前他已给好友和同年们一一去信,表示自己回京啦这段时间要写信的话记得寄到京城去。 吃完送别酒,王雱第二日便带着媳妇儿回京去。 洛阳这边养老的人多,范仲淹他们倒不会觉得寂寞,在王雱临行前叮嘱他好好当差,不要胡闹,也不要挂念。 王雱抱出琴给范仲淹弹了一曲,才上马带着媳妇儿走了。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吃吃喝喝玩玩,顺便在张载面前秀一下恩爱。到半路,他们还与郏亶和程颐等人会合了,都在相邻州县,又是同时出发,会撞上再正常不过。 一行人回到京中安顿好,次日去审官院报到,表明自己已经在期限内回了开封,随时等候新差遣。 这几天宫中正好有喜事:十一皇女出生了。 近几个月官家似乎对子嗣不再执着,几乎不怎么留宿后宫,这十一皇女是年初怀上的,起初怕皇嗣被害满得很紧,到显怀后才上报。 听到有人来报说是个皇女,官家脸上很平静,看不出多失望。自从那一梦之后,官家感觉自己想通了许多事,他越发觉得他的王小状元是福星降世,是老天怜悯他没有儿子,特意送他一个状元郎。 他今年年逾五十,已经不年轻了,身体也不好,即便得了个皇子,又如何能看着他长大成人? 即便他还能再活个十几年,生出皇子也才十来岁。他自己便是十一二岁登基,那种受制于人的艰难日子他亲身感受过,若非满朝忠臣再三请求,太后也不会那么快还政于他。 若是他不幸去得早了,留下一个幼童太子,如何才能保障他将来能顺利亲政?如何保证朝中不会有人贾天子挟天子以令诸侯? 听到生出的是皇女,官家心里有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第二日韩琦与诸官再堵着提立储之事,司马光最近刚当上谏官,也在围堵队伍中,见了官家便引经据典地列出三个皇帝不立储导致的灾祸。 官家听完司马光的劝谏,叹息着道:“宗室之中已择有贤能者,诸卿莫急。” 这是官家头一次松口,韩琦等人都欣喜不已,忙道“官家圣明”。 官家听到他们交口称赞自己圣明,心中也很是平静,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又想到那个军临城下的梦。官家开口问司马光:“元泽可回京了?” 这话题转得有点快,连素来守礼的司马光都楞了一下。刚谈着立储之事,怎么官家又冲着他问起他女婿了? 其他人看向司马光的目光有点不对了——尤其是他那些谏院同僚。 这司马光虽然为人清正,可是他这女婿一看就是妥妥的奸佞苗子啊!要不怎么离京好几个月了,官家还能这么惦记着他? 第一四六章 引经据典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六章 这会儿的王雱, 正在和返京的同年们聚会。他与苏轼他们上回相见也不过是迎亲时的事儿, 再见也没有多少感慨, 纷纷要吃韩忠彦的大户, 因为他不久前喜获麟儿。 王雱了解了一圈, 发现都是生了儿子的, 兴致缺缺, 直到听见吕希纯得了长女才两眼一亮。他凑到吕希纯身边大谈女儿的好,一举得女贼让人羡慕了,他也想要个女儿。儿子太顽皮, 不好教,不如女儿贴心可爱! 吕希纯听着都觉得自己女儿很叫人稀罕。 其他人见王雱鄙视他们生了儿子,冷哼道:“总比你好, 女儿儿子都没消息。” 王雱太清楚为什么没消息了, 也不恼,笑眯眯地说:“不急, 让我爹再给我来个弟弟妹妹, 要不然我媳妇生了, 我娘就不好意思生了。” 苏轼等人听得一阵无语, 催着儿女生养的有, 反过来催父母给生弟弟妹妹的还真没见过。 提到这一着,王雱心里其实也在犯嘀咕, 屈指一算,如今他娘也三十出头了, 怎地生下他和小妹后就再没有动静。这再不生, 那可就是高龄产妇了啊!要是接下来三年他们都在京城,可得争取让她们要生赶紧生,不生往后也不要生了,免得损了根本。 生男生女都一样,生多生少也不必执着,一家人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才是正理。谁知道辛辛苦苦生出来的会不会是个讨债鬼? 到场的都不是拘于后宅细务的人,打趣几句也就略过这个话题聊起这三年来遇上的事。虽是同一年高中,际遇却各不相同,有的去坐了三年的冷板凳,有的做了事被人抢了功劳,有的……活得格外滋润,天天闹出新动静。 众人正一致讨伐着王雱,忽听有人在外面叫嚷:“在这里!”“没错,就是在这里!”“走,我们一起去!” 王雱几人没当回事,结果猛烈的敲门声忽地从他们所在的雅间内传来,外面更是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今儿是韩忠彦做东,他奇怪地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挨挨挤挤的全是人,都是白衣打扮,瞧着很是眼熟,他们在国子监不就天天这样穿吗? 这人群啊,从门外挤到楼下,从楼下挤到门外,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店家和小二想上前劝说都不知从何劝起,只能在楼下看着干着急。 这是什么情况? 见韩忠彦开了门,为首的几个监生凶狠地追问:“听说王状元在这?!” 这下所有人都望向座中的王雱。 王雱一脸无辜地看向身边的吕希纯:“咦?他们找你做什么?” 吕希纯:“……” 王元泽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啊你! 监生们左看看右看看,瞬间明白王雱在扯谎,座中年纪最小的就是他,他居然还厚颜无耻地想要让他们找错人!为首的监生当即就红了眼,朝着王雱哇地哭了出来。 王雱一脸懵逼。 悲伤这东西是能传染的,哭也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啊! 本来,他们只要随随便便混个三五年,就能顺顺当当地参加科举,然后顺顺当当地被授官,从此平步青云! 但是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吧:他们每天都要刷题就算了,还要参加各种实践活动,什么下田干活啦,什么测绘算账啦,什么体能训练啦,总之,他们吃的苦头实在太多了! 《国风》上说,这些主意都是王雱给出的!最过分的是,这些事王雱他们那一届都做得贼好,他们不仅受苦受累,还得接受直讲们的精神攻击,大意是这样的:“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你看看人家王元泽苏子瞻那一届!你们是不是没带脑子来上课!” 就很惨。 最惨的是,他们好不容易熬到秋闱高中,可以解放了,直讲们冷笑着告诉他们:以为毕业了就轻松了吗?我跟你们讲,高中了你们还得吃苦头,岗前培训那边也绝不好混~ 言下之意可明白了:那也是王雱祸害过的地方,你们不被扒下一层皮给淬炼出铜皮铁骨,是不可能放你们出去当官的。 你说你自己能轻松做到就做好了,做啥子要给人提意见说可以这样可以那样,有你这么祸害后来人的吗? 光是想到自己往后要一直干王小状元捣腾出来的这些事、干不好还得见天儿被人说“你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监生们就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这哭声从楼上传到楼下,可把旁人都吓呆了:这是咋回事?怎么这些读书人都对着那雅间哭啊?乖乖里个咚咚锵,那雅间里头坐的到底是啥人啊? 百来个监生堵门大哭的仗势连巡逻的差役都引来了,差役了解完情况也很吃惊,这还是平日里最爱面子的读书人吗? 王雱对此只能说,这些人怎么这么脆弱呢?好歹也没像他老师范仲淹那样,不合格刷刷刷地把你给开除了,总有给你们补考的机会,你们有什么好哭的?现在就哭了,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人生在世,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王雱见其他人都一脸戏谑地看自己好戏,只能站起来安抚众监生的情绪,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和苏轼他们一起回校开“春闱必中讲座”,让他们轻松应对明年的春闱。 当然,还得先声明,这个必中是吹牛逼的,不中不要回来找我们! 监生们的情绪这才稳了下来,擦干泪各自散了。 王雱感觉自己脑门上都出了层虚汗。这么气势汹汹的声讨,可比他在洛阳时被书粉追堵要厉害多了,这开封,当真是不好待啊,人实在太多了。 苏轼等人见王雱一脸心有余悸,都乐得不行,又开始轮番劝王雱酒。 王雱毫不犹豫地给他媳妇儿扣锅:“不行,不喝了!我媳妇儿说了,我要是敢喝醉了回去就罚我跪搓衣板上!搓衣板你们摸过吗?一棱一棱的,又尖又硬,跪上去可难受啦!” 众人听王雱说得有板有眼,心道:没想到司马光看着温和斯文,居然会教出个这么凶悍的女儿!连跪搓衣板都能想出来! 苏轼最是直接,搭着王雱的肩膀就说:“没想到你还惧内!” 王雱振振有词:“怕媳妇的事,能算是怕吗?这叫尊重,敬她爱她,所以听她话!” 所有人都乐了,又是一番酣饮畅谈,喝得最少的人负责找人把烂醉的同年们分头送走,自己才踏着薄薄的暮色回家去。 到家时王雱走回夫妻俩住的小院里,司马琰正坐在院中的小亭里倚着栏杆看书。 秋阳西下,伊人独坐,画面显得静谧而安宁。 王雱蹑手蹑脚地走上去,隔着栏杆伸出手从背后捂住司马琰眼睛,神神秘秘地说:“猜猜我是谁~” 司马琰把书搁在膝上,腾出手想要扒拉开王雱不安份的爪子,王雱死死捂住她的眼睛不松开,非要逼她猜。 司马琰没脾气了,只能说:“……王元泽。” 王雱松了手,脸上笑眯眯:“哎哟,我媳妇儿猜得真准,得给我媳妇儿一个奖励才行!”说完他环抱住司马琰乐滋滋地往她脸上亲了一口。 夫妻俩闹腾了一会儿,王安石那边的人过来说他爹找他过去,好像是亲家来了。 王雱一听岳父来了,下意识变得规规矩矩,连腰板都挺直了不少,麻利地溜达去王安石书房那边。 司马光过来,自然是因为白天的事。 白天官家问他王雱有没有回京已经够让他谏院同僚侧目了,结果快下衙时外头又有消息传来,说王雱与同年们相聚宴饮,不知怎地消息传了出去,引得休沐中的国子监监生齐齐涌了过去,堵在包间门口嚎啕大哭。 用老一辈同僚们的话就是:“成何体统!”“像什么样!”“有辱斯文!” 同僚们边骂还边用眼梢子看他。 司马光对谏院这份差遣是很看重的,他觉得这是非常适合他的地方,很想在谏院闯出一片天,所以很不希望自己和同僚闹得水火不容。 所以司马光过来就是和王雱打商量:你能不能多干实事,少搞事情。 王雱听明白了岳父的意思,就觉得自己很冤枉了,这次可不是他搞事情,而是他们自个儿找过来的!难道大家一别三年,难得齐聚京城,还不能一起喝个小酒了? 替自己辩驳完了,王雱又给他岳父展望谏院未来:谏院,起劝谏作用,最好不要是一言堂,政见越不和越好,互撕越猛烈越好,真理往往是越辨越明的,要是台谏上下一心,指哪打哪,哪还能起到它们应有的作用吗?不能的! 王雱很是有理有据:“所以哪,您就不要问‘微斯人,吾谁与归’,只管做您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孟子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记得好像是这样的:如果我觉得这事在理,即使有千万人阻拦我也会去做!”他还好心地劝导他岳父,“对于那些不理解您的人,您也不要放在心上。孟子还说过,人品道德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有的人你不要对他有太高的期望,更不能强行要他们一下子明白过来,否则的话就会像揠苗助长一样,不仅不能让他们变成有人品有道德的人,还会——” 司马光额头青筋都被气得一鼓一鼓的:“行了,我读过《孟子》,你不用给我引经据典!”敢情他这意思是,别人要是指责他,就是没人品没道德了?孟子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被这巧舌如簧的小子给气活了! 第一四七章 真小人也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七章 王雱研究过了, 嘴炮, 是这个时代最安全的事。不管面对谁, 只要你会说, 只要你能占理, 你永远屹立于不倒之地。比方说断案, 那也是谁辨赢、谁让上头信服就听谁的, 毕竟不管什么时候法律都不可能毫无漏洞。 了解律法,你可以辨倒大部分人;了解被封为道德圭臬的经义并灵活运用,你完全可以辨倒所有人。 扣大义帽子、搞道德绑架, 多简单的事情啊,他可以一口气列出十条不带喘气的! 王雱苦读这时代的经义十几年,为的就是活学活用! 不过看到岳父脸色有点黑, 王雱觉着吧, 自己还是乖巧点好,毕竟是他媳妇儿的爹, 他未来孩子的外祖父, 万一气坏了他上哪赔她们去? 王雱郑重地向司马光承诺, 除非有人自己找上门, 否则他绝不轻易动用道德武器! 司马光感觉总有一天, 他可能会亲自上书弹劾这个女婿。 翁婿不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比如富弼就是晏殊女婿, 但富弼曾经当着官家的面指着晏殊大骂他是奸佞!想到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女儿还被王雱这混账小子哄回家了, 心里就堵得慌。 他看向王安石, 意思是“你管管你儿子”。 王安石手里拿了本书假装在看,一脸“这书真好看啊”的投入,仿佛完全没接收到司马光的眼神。 司马光心里骂道:这对混账父子! 良好的教养让司马光憋闷得很,连训人都训不痛快。 王雱见好就收,没再刺激他岳父。他兴致勃勃地拉住司马光的手说:“岳父你来都来了,不如我们今晚来烧烤吧,正好让阿琰也见见您。对了,岳母一个人在家不好,我去把她接来!” 司马光还没来得及反对,王雱已经一溜烟地跑了。他先去让吴氏和司马琰帮忙准备好木炭和食材,自己出门请张氏去,为了省时他还在附近租了辆马车,亲自赶着去司马光家接人。 张氏正在家做着女红呢,听到身边差遣的人说王雱来了,心中讶异,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出去。王雱和张氏说了自己的打算:“今儿天气凉爽,岳父说准备在我们家烧烤,让我来接您一块去!” 张氏哪会听不出王雱又在瞎闹,在亲家家里烧烤这种事岂会是她丈夫能做出来的?可张氏最喜爱王雱这个女婿,当下便收拾收拾随着王雱出了门。 见王雱要亲自赶马车,张氏道:“怎么不雇人赶车?” 王雱道:“还是自己来最好,还省钱。我跟您说,君子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御就是赶车。所以想要当君子,赶车也是要精通的。” 张氏听王雱说得头头是道,便被他扶了上车。 一路上,王雱还继续给张氏搞科普:“这学赶车,古时还有许多讲究,比如有五驭之说,也就是‘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这‘和’、‘鸾’是挂在车上不同位置的两种铃铛,行车是让它们有节奏地响应和,是驾车的技巧之一。您看看我今儿租的这车,好像还真挂着两个铃铛!” 张氏坐了这么多年马车,还是头一次注意到这些事儿,不由笑道:“还是你懂得多。” 王雱一路给张氏讲完了“五驭”,马车也行到了家门口。烧烤架设在亭子边上,司马琰和吴氏已经备好炭火和一串串的肉类蔬菜,烧烤叉和烧烤架都是王雱在家时叫人打造的,量很足,两家人一起闹腾完全够用。 司马光脸色虽然不大好,但还是捋起袖子和王安石一起串鸡翅。这是王安石带的头,王安石照搬王雱的话:“吃烧烤的乐趣就在于大家一起动手。” 见王雱真把张氏带来了,司马光脸上还是臭臭的。王雱一点都不怕他,屁颠屁颠地跑去和他爹、他岳父一起忙活。月色正好,给一串串食材涂上蜂蜜,抹上调料,你一下我一下地翻动着烧烤叉,浓浓的烧烤香很快越过院墙飘散开。 外头有人经过时忍不住驻足,吸着鼻子嗅了嗅,暗骂:大晚上的,这王介甫怎地弄这么香的东西?!不知道别人闻到会馋的吗?! 两家人就着清淡的果酒吃着烧烤,连最为严肃的司马光也放松下来,感觉这样的日子着实愉快。 到散场时,王雱又亲自赶车送岳父岳母回家,路上遇上相熟的人他都乐呵呵地和人打招呼,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赶车有什么好害臊的。 到第二日司马光去谏院,人人都晓得司马光夫妻俩跑去亲家家里吃宵夜,还让女婿亲自赶车送回家! 哪怕谏院里的人都觉着王雱这小子需要密切关注,也羡慕别人家的女婿。 司马光夫妻俩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家里难免会冷清,可有这么一个女婿的话,平日里怕是也不会寂寞——便是自己生的儿子,约莫也没人家王小状元这么孝顺! 官家昨日从司马光口里知晓王雱回京了,这天处理完公务便宣王雱入宫见面,君臣俩聊聊天散散步,转眼又到了晚膳时分。 饭桌上,王雱又兴致勃勃地和官家说起昨晚烧烤的事,他岳父的脸色是真的臭,这要不是他岳父,他就不哄着他啦!他这岳父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严肃了! 官家想起司马光引经据典劝他早立王储时的模样,约莫能想象出司马光臭着脸时是怎么样的了。听王雱说司马光强忍着揍他的冲动肩负起刷蜂蜜的重责,官家乐得不行。 这大概也算一物克一物吧,司马光那个人太一板一眼、注重礼法,所以老天给他挑了这么个女婿。 说着说着,一顿饭也快吃完了。 王雱见没人再给官家送来丹药,心中稍安,起身陪着官家散步消食,和官家说起那近百监生堵着门找他茬,结果还没开始骂他就自己先哭了起来的事。 那画面,简直就像是某年高考考完数学的江苏考生,一走出考场直接哭成傻子。 王雱老气横秋地叹气:“这些年轻人呐,就是经的事太少了。” 官家乐道:“你自个儿才十六岁,还叫人年轻人。” 王雱道:“岁数不算,得按入门早晚来,我可是嘉祐二年开始给您当天子门生的!” 陪官家散步到夕阳西斜,王雱才出了宫。 这夜官家一夜好眠,精神前所未有地好。 第二日,审官院正式开始处理今年的磨勘文书。一般来说,如非特殊情况,各地的长官都不会把磨勘文书写差,所以往年这些文书都千变一律,没什么看头。 审官院的官员们把一个个上中差评价给记录下来,文书写得特别好的也分类摆到一边,回头这类人要重点考核,瞧瞧是真干得好还是假干得好。 文书看得多了,审官院内弥漫着一股子昏昏欲睡的气息。 没办法,这些文书着实太官方了,有时候涂掉人名改成另一个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往年有过磨勘经验的人甚至还能挑出好些个照搬前几年磨勘文书的抄袭懒货! 忽然,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审阅文书的直舍中响起:“你们快来看看这篇!” 审核文书时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这意味着有人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可以提提神解解乏。此话一出,其他人齐齐围拢过去,好奇地问:“怎么了?你又发现了一个苏子瞻?” 那苏子瞻在蜀中养猪,养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宋祁给他写磨勘文书的时候也写得绘声绘色,十分生动。隔着纸张都能听到猪仔哞哞叫、闻到腊味处处香! 所有人都传看过苏轼的那份磨勘文书,觉得心情愉悦,看着就开怀,甚至还想托人代购几条蜀中火腿。 “到没有苏子瞻那份那么有趣,”喊人的审核官员道,“你们看看这文书,列个表格,给出各项指标,做了什么、成效如何,一目了然,若是所有人都写成这样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核实起来也方便。那些个写得似是而非试图蒙混过关的人,这么一整理的话可就无所遁形了。” 众人轮流看过那份磨勘文书,又把另一份“对照版”拿起来看。哪怕众人对王拱辰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承认王拱辰文采过人,这份磨勘文书写得非常精彩,完全能体现王雱是个德能勤绩全面发展的干才。 可是即便王拱辰已经写得这般好,还是比不过刚才那一目了然的版本。 有人眼尖地看见文书底下附着的一行小字:此文书写法乃是吾之签判王元泽所提,小试一番,恐不周全,故将原稿奉上。 看到王拱辰那句“吾之签判”,众人都觉着这老王有点占人家王小状元便宜。可仔细一想,这说法好像又没错出,王小状元今年确实在他手底下当签判来着。 这王小状元着实是人才啊,有想法,也敢提建议。 他要是提出拿别人开刀,肯定会引起众怒,指不定得被人套上麻袋打几顿,可他这是拿自己开刀! 审官院的官员们一致觉得,王小状元真乃清正刚直的栋梁之才! 而这王拱辰,当真是阴险狡诈之徒!看看,按照王小状元的建议给写了个新磨勘文书,还得在底下标注“意见是王家小子提的和我没关系”并把原稿也一并送来,生怕别人说他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果然就是既想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又不想担责任! 真小人也! 审官院诸官有志一同地唾弃着王拱辰,很是心疼王小状元:这半年王小状元在那王君贶手底下做事,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下绊子穿小鞋——毕竟,在王小状元三元及第之前,他才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郎! 第一四八章 天降横锅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八章 闲着也是闲着, 审官院上下决定印刷个几百份模板, 把今年收到的磨勘文书给整理整理。他们准备上报这件事, 但是只与宰执他们提起建议是王雱出的, 对外则宣称乃是从王拱辰送上的磨勘文书得来的灵感。 这话可没说说谎, 确实是王拱辰送上的没错。 韩琦那边收到审官院那边的反馈后, 仔细拿出模板一看, 这量化考核表还真够直观,一眼就能看出每个人都做了什么。真假也很容易查证,拿着表下去调研一下便知道了。 再听审官院那边说明模板来源, 韩琦眉头直跳,又是王家那小子! 这量化考核是得罪人的事儿,想想吧, 许多关系户下基层只是为了混个资历, 哪会真正去办事?有很多都是挂个职领个俸禄,自己天天吃喝玩乐! 虽然这做法没范仲淹当初那么凶残, 可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范仲淹当初那种选官制度的变种。果真是范仲淹的学生、王安石的儿子啊, 胆子就是大, 偷偷摸摸地想改变选官流程。 韩琦当初也是庆历新政的中坚力量, 但他手段圆融, 做事周全,没像范仲淹那样得罪一大批人, 是以现在也被起复为相。对这种有利于朝廷的改革,韩琦还是支持的。 听到审官院明示暗示“不如我们让王拱辰背锅吧”, 韩琦非常赞同, 愉快地和审官院一把手说道:“王学士果真见识广博,竟能想出如此良法。若能推而广之,贤愚良庸一目了然,着实高明啊!” 审官院一把手听了也大点其头,跟着夸起了王拱辰。 磨勘选官除却顶头上司的评价之外,还需要参加审官院的考试,到时官家甚至会亲自到场出题考核这些真正的国之栋梁,因而王雱他们都积极筹备着这一轮的考试。 谁都没想到,今年审官院的考试有点特别:他们先给每个“考生”发一张量化考核模板让他们自己填写;填写完毕之后,审查员评审团会根据表格上填写的内容给他们提相关问题。 这就等同于让考生自己给自己出题了,你要写些自己根本没干过、不精通的事,评审团一个问题把你问懵逼,你这次选官就考砸了,坐冷板凳去吧! 发下模板之后,审官院的官员还煞有介事地和即将面临转岗考试的考生们感慨:“此法乃是知河南府、西京留守王学士所提,不愧是状元之才,思虑果真周全至极。” 被审官院这一手砸晕了的考生们听到这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杀的王拱辰!!! 王雱也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王拱辰还真把这量化考核表弄出来往开封送。这下好了,这一届的转岗考生都知道你干的好事了! 王雱顺顺当当地把试考完了,跑回家和他爹说了这事,摇头感慨说:“可见人心胸不宽是会出事儿的!” 王安石听完王雱都干了什么,一下子明白审官院那边是决定把锅往王拱辰身上推。不过庆历新政牵扯到不少人的利益,王拱辰是非常反对新政的,为此还一力喷走了不少“君子党”,瓦解了范仲淹的新政班子——现在王雱干的事让他背背锅,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把这样一项新法挂到王拱辰名下,不知会不会有人觉得讽刺! 王安石道:“你也管管你的嘴巴,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王雱一口应下:“我晓得的。”他可是从不乱坑人的,每次都得等接触过后有了充分了解,才把精挑细选的锅扣到他们身上! 而且这事,他原也没想着往王拱辰身上推,将来让他爹或者他自己去推行也是可以的,当时和王拱辰提那么一嘴完全是因为觉着那磨勘评价不实用!规规整整做成量化考核表多好,直观,明了! 王安石道:“我猜不用等到明年开制策试,今年审官院就会给你在京中挑个职位。” 这件事王雱其实已经心中有数,他还查阅了自己有资格争取的官职,悄悄走了个后门,找韩琦韩大佬暗示自己想要某某官职。那天韩大佬狠骂他一顿,把他赶走了,按照王雱丰富的走后门经验,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六品官儿适合的差遣就那么几个,王雱相中的是都水使者。顾名思义,管水的,可以统筹规划大宋各项水利工程,这职位和他专业对口啊!王雱带着他的测绘本本,带着他的团队名单,不要脸地去和韩琦讨这职位。 安排一个六品小官,韩琦还是有资格的。 新差遣还没下来,王雱每天在家逍遥自在,要么和媳妇儿腻着,要么出去和好友们聚会,日子过得很快乐。 没过几天,选官结果下来了,王雱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都水使者居然没到手,反而给封了个枢密承旨!承旨的意思是,官家有个什么旨意你得帮忙转达,官家要接见大臣搞大阅兵你得陪在左右。 这是个仿佛为天子近臣量身订造的职位。 可问题是,枢密承旨一般都选武官来当,没听说会选文官的啊! 王雱接到旨意时有点懵,心里大骂韩琦不厚道,堂堂宰相连个都水使者都不给他争取! 王雱这人典型的你越宽纵他他越蹬鼻子上脸,压根不想想他和韩琦非亲非故,韩琦根本没义务替他争取什么。 这厮毫不反省自己的得寸进尺,反而越想越气愤,当场写了封信去控诉韩大佬的冷酷无情,一点都不关爱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您还记得您当年曾对我的谆谆教诲以及送我一方端砚祝愿我将来君子端方大展宏图吗! 韩琦收到王雱让人送来的谴责信,鼻子都险些气歪了。 这小子打小就狡猾得很,不要脸地讨走了他最喜欢的端砚,后来还逢人就说他教了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现在见走后门不成了,居然很好意思地和他提这个! 韩琦回信把王雱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才和王雱透露这事不是他决定的,是官家亲自改的。左右都是六品官,这么改也没犯什么忌讳,完全没问题。 至于文官武官,那也是不必拘泥的,没见枢密使都是文官多吗?只有狄青一个异端! 王雱收到回信,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官家是想经常留他蹭饭啊!当真是仁爱之君! 见韩琦提到狄青,王雱也想起这位将军来了,听说熬过一场大病之后,狄青的腿脚就不好了,弓马再不像从前那样出色。去年他被接回京城筹备武学,今年武学已经正式开始招生。 狄咏去了南边后,狄青便修修兵书教教兵法,日子过得还挺充实。 王雱琢磨着去枢密院也好,偶尔也能去武学看看狄青,见识见识这时代的军校。 接受了自己的新差遣,王雱马上要走马上任,去当官家身边的承旨了。说是枢密承旨,他才去枢密院报了个到,上头就打发他去官家身边当值。 值得庆幸的是,王雱现在才六品,还没资格早朝,不必和朝官一样在朔望日早早起来去上朝。而且枢密承旨不止一个,他们还可以轮值,不必天天拘在御前,自由空间还挺大。 王雱很快适应自己的新差遣,在御前时绝对的贴身小棉袄,官家需要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奉上。感觉累了,他还和官家求了张椅子坐到旁边看官家处理政务,看久了,他还拉官家出去散步放松眼睛,一边走一边磕叨:“您每天都要看这么多折子,真累人啊!” 官家道:“算不得辛苦,早习惯了。” 王雱知晓官家十一二岁就登基,一开始虽然是垂帘听政,但该学的还是会有人逼着他学,所以等同于他十来岁就当了童工,一份工作一干就是几十年! 王雱是个喜欢变化的人,从前哪怕在别人看来是个“残废”,他也不愿像个被人同情的废物一样龟缩起来,该争取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去争取。 只可惜皇帝这工作,除非死亡来临,否则一般是不能换个工种的。王雱很同情官家,陪在御前十分尽心,陪散步给弹琴玩微服私访,他都干得兴致勃勃。 这君臣二人越相处越亲近,有时候连翰林学士的工作都给王雱给揽了去,比方说以前都是欧阳修给官家读《国风》,如今王雱成了“王承旨”,官家便爱听他讲,毕竟王雱不仅读文章,还洋洋洒洒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有些见闻让官家听了觉得大开眼界。 虽然当了大半辈子的皇帝,但他去得最远的地方竟只是西京洛阳,所见所闻的也不过是大臣们在折子里写的内容而已,连杂书都不允许多看。 王雱得知官家这空白的阅读面之后,见天儿悄然夹带一些闲书杂书给官家看,还贴心地给它们贴上折子封面,这样一来其他人就不会知道到官家在看什么! 要是左右人少,又都信得过,王雱还会直接帮官家把内容念出来,免得他一天到晚看字,那太伤眼了。 而即便不是特别精彩的话本或者游记,每每经王雱一讲也会变得趣味盎然,仿佛自己也身临其境一般有趣而真实。 官家年过半百,还是头一回偷偷摸摸地干这种坏事,感觉,感觉很刺激,很不坏。 王雱这边教唆官家偷闲,另一边的王拱辰终于也知晓了选官考试那天发生的一切。 回到家后,王拱辰心口还是阵阵发闷,堵着堵着的,就感觉这小子都走了,怎么还有锅扣到他身上来!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写第二份磨勘文书! 第一四九章 巡幸武学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四九章 王雱给官家夹带杂书、讲风土人情故事的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都没人发现, 因为官家处理公务的效率不仅没降低, 还因为劳逸结合而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直至一个月后的某天, 王雱带着糊好的“折子”先去枢密院那边签个到, 迎面遇上顶头上司、枢密使宋庠。 宋庠与王雱也算有些渊源, 小时候王雱还救过他弟弟宋祁的儿子, 长大后又和他侄子宋佑国的同窗。现在他俩算是同一个部门的同僚,王雱遇上了自然得上前见礼,和上司套套近乎。 结果好巧不巧, 他没藏好的、厚厚的“折子”掉了出来。 宋庠一瞧,觉着这大小、厚度不太对,叫王雱拿给他瞧瞧。王雱这边心知不妙, 一时没想出如何搪塞过去, 当机立断地指着一个方向说:“咦?韩相公怎么到这边来了?” 宋庠转头看去,只见那边空荡荡的, 没见到半个人影。再回过头来, 王雱已经揣着他的“折子”溜之大吉。 今儿王雱似乎流年不利, 他刚从宋庠那边逃出生天, 一转弯又直直撞上个陌生官员, 这回是结结实实地把人撞上了,对方年纪还不小, 瞧着差不多都六十几岁了,可把王雱吓了一跳, 忙乖巧地扶着对方问:“我没撞到您吧?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这时又是啪地一声, 那本“折子”又掉到了地上。 这回王雱没来得及把它及时捡起来,反倒是被他撞上的年老官员弯身将它拿到手里。 这官员神色沉稳,看着是个寡言之人,面相有点凶凶的。他慢腾腾回了王雱的话:“我没事。”然后他在王雱心虚的目光中翻开了那本“折子”,轻轻松松看见里面是如何别有洞天的:折子封皮一打开,里头便是一篇序文! 序文这东西,一般会概括了此书讲了什么故事,这本薄薄的书大意是这样的:一个年迈的白须老员外娶了个别人府里出来的小夫人,小夫人却恋上了店中年轻主管,年轻主管为避嫌辞工而去,小夫人郁郁而终,变成鬼都不忘去找年轻主管…… 王雱在撒腿就跑和等会再跑之间犹豫不决。 这话本字数不多,王雱是看过的,内容还挺符合大宋士林价值观,男主角张胜意志坚定,完全没有被美色腐蚀。但是既然有美色,那自然有一点点的风月描写,对的,就是一点点,远远没有《金瓶梅》那么丰富。 就是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在哪个岗位工作的,作风严不严肃,痛不痛恨涉黄书籍。 眼见自己的《张主管志诚脱奇祸》还在对方手上,王雱决定先试探试探:“您也是枢密院的吗?我怎么没见过您啊?” 对方睨他一眼,淡淡道:“御史中丞赵概。” 王雱:“……” 接着赵御史说出另一句更令王雱绝望的话:“我认得你,王小状元。” 但凡在台谏的人就没有不认得王雱的,这小子着实太招眼了,谁想忽视他都不行。谁家这么个半大小子,能见天儿在官家身边晃悠,一个月里头有一半时间陪在御前的? 这种属于“近臣”类别的年轻人,台谏一向盯得很紧,免得他唆使官家干点什么。 王雱一手扶着赵御史,一手试图拿回自己的“折子”,口里乖乖认错:“我知道错了,不该把闲书带来当值,赵爷爷您能不能当没看见?” 听王雱张嘴一个“赵爷爷”,赵概都给他惊到了,他可没这么个能闹腾的孙子!赵御史道:“我先收着,你自做你的事去。” 王雱见赵御史看着严肃得很,又是御史中丞,不敢再求情,灰溜溜地跑了。 赵概把王雱的“折子”收了起来,往前转了个弯,迎面碰上宋庠。赵概一向不多言语,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径自回了御史台。 王雱跑去官家身边当值,忧心忡忡地和官家说起自己被赵御史收缴杂书的事,担忧地问官家:“您知道这赵御史吗?他过两天上朝时会不会骂我啊?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凶,和我们胡先生差不多。” 官家回忆了一下赵概的为人,说道:“应当不妨事。”官家对赵概最深的印象就是据传欧阳修与赵概有点矛盾,但欧阳修被贬滁州时只有赵概站出来替他辩驳,请求朝廷让欧阳修官复原职。 赵概这人公是公,私是私,刚正不阿,很适合在御史台任职。 王雱听完官家的话,更加担心了:“那他岂不是十有八九会弹劾我啊?” 官家乐道:“反正你被弹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就没见王雱真正害怕过。 这小孩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事都敢干、什么话都敢说。 即便台谏当真弹劾此事,那主要也不是找王雱麻烦,而是追着他劝谏。对此官家也很习惯了,有王雱这小孩陪着一起被喷他还挺乐意的。 王雱提心吊胆地等了两天,发现朝会时没什么动静,弹劾折子也没送到官家面前,顿时放宽了心,又开始偷偷摸摸地给官家捎书了,君臣两人每天愉快地讨论着话本剧情或者某地的风土人情。 到休沐日,王雱偷偷摸摸溜去赵御史家拜访。帖子递进去后没多久,门房便出来引他入内。初冬天气还不算太冷,赵概坐在凉亭里看书,听到有人进院子的动静,搁下书看向被门房引着进来的王雱。 这王小状元长得着实出众,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地俊秀不凡了,难怪许多人都把他当自家子侄一样喜爱。 王雱谢过门房,上前向赵概问好。他余光往桌上一扫,惊了一下,这不是他被没收的那本“折子”吗?难道赵御史是想仔细看完了,尽职尽责地挑出违禁内容再上书弹劾他? 赵概见王雱瞅着桌上那本“折子”,向来严肃的脸庞上带上点笑意:“坐吧。” 王雱坐下,见旁边有个煮水的炉子,顺手便盛了一壶水去烧着,准备给赵概冲一杯茶缓和缓和气氛。 赵概看着他忙活,等他把水架到了炉子上才开口:“好好的休沐日,不去与你友人们聚会,来我这做什么?你可知道朝官不能随意和台谏诸官往来?” 王雱理直气壮:“我还不算朝官,朝官至少得五品!我这样的只能叫京官,而且就六品小官,每天只负责跑跑腿传传话而已。”别看王雱年纪小,他可是熟读律法和各种官场规则以及潜规则的。王雱道,“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天天怕您弹劾我!所以要是不来一趟,我肯定得瘦个十斤八斤了。” 赵概知晓王雱的狡辩能力,开口道:“这书我先放着,不会和别人说起,往后你少干这样的事。” 王雱听了,顿时安心了,虽然还是觉得被人拿了个把柄,不过没有献不出的殷勤,只有不够狗腿的人!他麻溜地给赵概煮了杯热腾腾的茶,兴致勃勃地和赵概品评起他家香喷喷的茶来。 赵概喝完王雱送上的茶,感觉喝着也比平时香,也不知是因为王雱泡得好还是因为王雱夸的好。他留了王雱两盏茶,便赶王雱回去了。 不管京官朝官,与台谏往来过密都不好。 王雱回到家,和他媳妇儿感慨:“赵御史,好人呐。乍一看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凶,现在我感觉他慈眉善目得很。” 司马琰帮王雱分析:“这位赵御史与韩相公他们好像是同年。”韩琦那一年科举也老厉害,王雱祸害过的吴育、文彦博都是同年,这位御史中丞赵概也是。 这事王雱也记得,仔细一琢磨,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韩琦韩大佬他们可能背后偷偷说他小话,指不定几个人聚会时都说“这小子怎么怎么难搞”,这才让赵御史决定包庇他! 王雱和他媳妇讨伐完韩大佬他们还不够,第二天当值时又和官家讨伐了一遍,说他们都是堂堂一二三品官儿,怎么能背后说人小话!他还说想到三四岁的时候曾蒙受韩琦教导,所以选官时想去韩琦那讨个官儿,结果韩琦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这些话若是换别人来说,官家感觉可能就不一样了:你这是在告发韩琦他们结党,还是在自爆自己走过后门? 可这些话是王雱说的,官家便觉得这小孩直率可爱,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说。韩琦和赵概这些人官家还是信得过的,即便他们平时会聚个会聊聊天什么的,那也是同年间的正常交流,也没见他们真正铁板一块地争夺什么权势利益。 至于王雱走后门这事儿,官家好奇地问:“你想要什么官儿?” 王雱一听官家这么问,立刻警醒地道:“我跟您说,昨天赵御史偷偷告诉我,我已经被台谏盯上了!您千万不要问我这样的话,然后给我换个官做,要不然他们一准会联合起来骂我们的!” 官家向他保证:“我不会给你换个官做,你只管说,我就是好奇,你也偷偷告诉我好了。”和王雱处久了,官家在他面前直接就是你我相称,从不拘束。 王雱于是就直说了:“我一开始是想当都水使者的。”他从一旁扯过一张白纸,熟门熟路地在上头画出一张大宋水势图,和官家夸耀,“您看看,我做了可多功夫了,不看舆图都能把大宋所有的大江大河全部画出来!” 官家见王雱果真轻松勾勒出大宋疆域内的所有河流,顿时信了王雱的话,点头道:“那朝廷当你当枢密承旨,岂不是浪费了你的准备?” 王雱道:“准备怎么会浪费,眼下用不上,往后可能会用上。”他胆大包天地大放厥词,“说不定等我再长大一点,连黄河都要乖乖听话!” 官家乐道:“那行,我等你长大去把黄河驯服。” 王雱又和官家夸起现在这份差遣,虽说不能到处跑,但也很长见识,什么朝臣御前扯皮啦各国使者朝见啦每个季度大阅兵啦,都有趣得很。 王雱还颇为期待地说:“我听说这两年朝廷开了武学,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去看一看。您要是想去的话,可千万不要在我轮休的时候去,一定得带上我才行!要不然,我就不给您捎书看了,我可是冒着被赵御史弹劾的风险给您带书进来的啊!” 官家听他还威胁起自己来了,笑着答应:“好,过两天我带你去武学看看。” 两人约定好了,隔天再到王雱当值时官家便早早处理完公务,领着王雱去武学那边溜达。 武学那边接到通知,都振奋不已,上至教头下至生员都翘首以盼等着官家到来。 第一五零章 自动请缨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零章 搞军校这事儿, 王雱还真没多少经验, 当初给曹立传授的东西也只是入门级别, 后续搞成什么样全靠曹立自己发挥。因此他对这次武学参观非常期待, 早早就精神奕奕地跑去和官家会合。 既然是正儿八经的巡幸, 那么随行的起居院官员自然不能少。 大宋挺注重修史, 起居注由起居院的人负责。 只不过因为修起居注的官员一般会兼任他职, 所以往往不会时刻随驾左右。 还有一点比较绝的是,起居注往往“先进御,再送史馆”。也就是说负责人记录完了, 要先送到官家面前让官家看完确定没问题了,再送去史馆那边存档~ 这表明,修起居注这事儿虽然时常能陪伴君前, 同样能算是“天子近臣”, 但有时其实有点憋屈。 这也是史官共同的憋屈。 苏轼他爹因为在蜀中搞文教工作搞得声名大振,被朝廷征召入京授了个官, 让他修史书去, 结果带他的前辈们告诉他这不能写那不能写, 要保留光明美好的一面, 负面内容那是过不了审的~ 苏轼他爹回到家就挥笔写了篇文章, 大意是“写史书怎么能只写好的一面,不写坏的一面呢?这工作干得不得劲啊不得劲, 我想回去搞我们的月刊”。 苏轼私底下把这文章念给王雱听了,还和王雱嘀咕:“换成我, 我也不乐意去修史。” 这次随行的修起居注刚上任没几天, 名为刘瑾,乃是刘沆之子。 刘沆刘相公,王雱还是挺佩服的,当初他和柳永在开封搞事时,刘沆就在当开封知府,心胸宽广得很啊! 前几年,刘沆还当过宰相。他在相位时干了挺多事,首先就是捅了台谏马蜂窝,他觉着台谏整天挟人阴私来攻讦百官,若是有个歹心怕是会严重干扰朝政,就定了个规矩“台谏喷个两年就得外调,不能连续喷人”;其次又去捅了权贵马蜂窝,和范仲淹一样大力清除关系户;接着他还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表示“有的人啊,应该去贫困荒芜的地方发光发热,却走后门求近地;还有的更过分,求了近地又求入京,每年都一窝蜂抢馆职名额,简直不要脸”。 这可就把朝中大部分官员给得罪光了,有多少人求官当真是为国为民?能在就近的富裕地方当官,谁愿意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所以刘沆宰相没当几年就被人疯狂弹劾,各方人士连上十几道折子开喷:“这人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不能继续当宰相,要是不弄走他那换我们走!” 当时狄青被贬陈州,刘沆上书说“这些家伙把陛下的将相都弄走了,削陛下爪牙,也不知他们想干什么”。这话又得罪了一大波人,他的官职被一削再削,狄青被调回来办武学时,他已接棒被贬去了陈州。 范仲淹是这样的结果,刘沆是这样的结果,前世历史中的王安石也是这样的结果。 哪怕王雱再不愿承认,也得面对这个事实:要把一棵歪得盘根错节的大树掰正,比重新种一棵树更难。因为每一根歪曲的枝干都吸收了足够多的养分,这些既得利益者不会为了让这棵树往上长而甘愿被剥夺手里的东西。 这也是所有王朝发展到一定程度时必然要面临的局面:世上并没有真正完美的社会制度,每种社会制度都会有它的弊端;而这些弊端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明显,各阶级间的矛盾也会越来越剧烈,最终导致王朝内外交困、彻底崩溃。 即便是千年后的未来,所有国家也仍在摸索中前进。 王雱并不是搞政治的,他也不知道哪一个方向才是真正正确的方向,他只知道谁要是拿起刀当那砍树干、剪旁枝的人,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既然不能砍,那就只能……想办法拉他们入伙了。 王雱抛开种种思绪,前往武学途中抽空档和刘瑾搭话,问他刘相公身体如何。 刘瑾道:“身体还算康健。”他也认得王雱,知晓他是当初提议创办《国风》的人,便多说了几句,“每个月都让我买了《国风》让人送过去,洛阳那边出的文刊也没落下过。” 王雱没想到刘沆还是这些刊物的忠实读者,非常感动,拉着刘瑾的手表示自己也想写信跟刘相公讨教讨教,不知方不方便留个地址或者帮忙转带。 自父亲被贬官后,刘瑾也算尝遍了人情冷暖,闻言自是一口应承下来,让王雱傍晚或明日把信送来,他正好要让人给父亲送《国风》。 圣驾抵达武学时,武学众教头已经列队相迎,禁军先在前开道,王雱很自觉地跑到官家身边,屁颠屁颠地跟着官家入内。 一老一少走一块,知道的人看了会说王小状元真得圣心,不知道的人可能会犯嘀咕:难道官家有这么个儿子了? 毕竟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据说从前官家就曾被送出宫养了好些年才被带回去,以免在幼年被害。 当然,幸好武学这边大多是武人,有这种想法也没可能跑王安石面前去说,否则王安石肯定要捋起袖子和他们急了:你们什么意思,难道我这么多年是在给别人养儿子?! 狄青好歹当过两三年枢密使,有充足的面圣经验,见了官家并不紧张。哪怕一条腿行走起来有些不便,他仍是从容不迫地接驾,并领着官家一行人去检阅武学诸生。 王雱跟着官家上了主席台,便见一个方队自左手边喊着口号行来,步伐整齐,气势昂然。官家精神一振,看着那些个穿着统一服装的武学生员,转头问狄青:“这黄绿混杂的衣裤很是特别,有什么讲究吗?” 狄青道:“这叫迷彩服。”他停顿下来,不着痕迹地瞅了王雱一眼,据实以告,“当初在广南之地山林众多,臣麾下的曹立提出可穿这种衣裤迷惑叛党。所谓的迷彩,取的是迷惑敌人之意。这黄绿交杂一则应了土地、枝干之色,一则应了木叶之色,正适合林地作战。若是要到沙漠之中去,迷彩服则应当做成土褐色。” 宋朝染色技术已经很高超,当初方洪让人召集一批专业人士捣腾了一段时间便把迷彩服染了出来,样式也和现在的服饰有着极大的不同,无限趋近于后世军装。 军装的好处就是能衬得背挺、腰直、腿长,这么一群年轻帅气的军校生齐刷刷迈着整齐的步伐从主席台前走过,差点让王雱想去弹一曲《检阅进行曲》或者《义勇军进行曲》之类的当配乐! 几个方队走完之后,军校生们又给官家表演起搏击、障碍跑和骑射等等项目,很是热闹。 王雱在一边看得兴起,最后按捺不住自动请缨表示要下场去玩玩骑射。 官家对王雱一向纵容,挥挥手让他好好玩去。 王雱下场和人比试了几轮,武学生员毕竟比不上狄咏,比的又是骑射,王雱最在行了,一口气赢了个遍,特别得瑟地跑去官家面前自吹自擂:“官家您看,我要是弃文从武,那也是能得个武状元的!” 众武学生员见他顶着那小身板儿说这种话,都气得不轻,纷纷叫喊起来:“不服,再战!” 王雱一点都不觉得累,又和他们闹腾了几场,屁颠屁颠地带着全胜战果回官家身边继续炫耀:“这届武学生不行呐,看来武状元还是我的。” 教头们看向自己学生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善起来。虽说这王小状元说的话很不中听,可人家确实碾压全场,你们敢喊不服倒是赢一场啊,丢人!必须加强训练! 官家见王雱满头细汗,便也不再校场里多留,又去参观摆着大沙盘的推演室。 推演这事,王雱也爱啊,亲自领兵打仗是不成的,对着沙盘指手画脚谁不会?王雱就能拍着胸脯保证,论指手画脚胡搞瞎搞的本领绝对没有人比得过他! 王雱又,又自动请缨。 官家见教头们脸都绿了,觉得自家状元郎特别厉害,乐呵呵地应了王雱的提议,让他和武学那边推选出来的优秀生员对着沙盘推演对战起来。 比骑射都不怕,比动脑子王雱自然更不虚,他战术狡猾,诡计多端,三下并两下就直捣人家家门口,轻轻松松连下数城!眼看那几个优秀生员额头都要冒出冷汗了,狄青站出来喊停:“到这里胜负已分,没必要再推演下去了。” 王雱恋恋不舍地说:“这个好玩。”多大的沙盘,多真实的作战模具啊,简直是无数男孩子梦寐以求的全套兵人模型——还是带场景的那种! 一干武学生员都要哭了。 官家这不是带着王小状元过来巡幸的吧,而是带着王小状元出来砸场子的! 人见人烦王小雱一点都没有自己特别讨人嫌的自觉,还和官家说:“官家您以后可得多带我过来玩儿,您多看几次,也可以一起来玩推演啦。到时您就和我一组,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 武学生员:“……”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官家对上王雱永远滤镜奇厚,回想一下武学这边确实整天用车轮战和王雱比,太欺负人了,于是点头应了王雱的话。 王雱在武学祸害了一番,很是愉悦,陪着官家一起回了宫,还被官家留下吃了红烧蹄髈。 官家说他刚才玩骑射那么久,得吃点蹄髈补补爪子。 王雱欣然在宫里蹭饭,吃完了又和官家说起新灵感:“武学到底人少,检阅起来不够过瘾,要是能让各处禁军这样训练一个冬天,选些英俊出挑的凑成一个个方队接受您的检阅,那得多壮观啊!到那时,您就站在城墙上搞检阅,一个个方队从宽大的街道前整整齐齐地走过,亮出他们的长刀长枪和弓马,威风凛凛,百姓看了一定觉着我们大宋的将士们威武非凡!” 官家一听,也有些心动。 宰执们严防死守不让他搞封禅搞大祀,可这让禁军将士到城楼下走一遭似乎没什么问题? 王雱积极游说:“我看啊,最好是过年时搞,我听说过年时会有很多使者过来,倒是您把他们都带到检阅的地方,让他们看看我们大宋的军队多么强盛。”王雱还颇是失望地感慨,“要是我的三个好友在就好了!我的三个好友您都见过的,就是曹评、曹立和狄咏,他们三个都长得贼俊,骑着马儿往前头一走,包准满街的小娘子都看花眼,不知道喜欢哪个才好!而且他们的箭术都很了得,让他们在使者面前玩一把骑射,那些使者绝对害怕得瑟瑟发抖!” 官家听得笑了,当即对王雱说:“主意是你出的,你给拿个章程出来,回头我与韩相公他们商量商量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第一五一章 是个孩子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一章 论起搞事情, 王雱是一点都不会推辞的, 下衙回家便跑回自己院子里捣腾。司马琰看完一批稿子, 见王雱在那奋笔疾书, 不由好奇地问:“你又接到什么新差使?” 王雱当即把今天去武学溜达的事给司马琰说了, 还很讨人嫌地摇头叹息:“我跟你讲, 这届武学生员不太行啊。” 司马琰觉得王雱完了, 继登上所有文科生仇恨名单之后,他又该登上所有武学生员的仇恨名单了。你一个文状元,跑去人家武学玩碾压, 得给人家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恐怕你前脚一走,后脚武学教头就该给武学生员们搞特训了! 司马琰道:“要是将来这些人都入仕了,你可就成了满朝文武的公敌了。” 王雱道:“那是他们心理太脆弱。这种心理素质, 怎么在朝堂上混出头?多亏老天仁慈呐, 先让他们遇上我,打击打击他们弱小的心灵, 将来再遇到挫折时就不会一蹶不振了。” 司马琰:“……” 司马琰决定不打扰王雱搞阅兵计划了。 王雱积极地规划路线图、安防方案、突出大宋精兵强将的特训计划。 没吃过猪肉, 那也见过猪跑不是?从后世看过的阅兵大典扒拉出框架, 逆推各个环节的落实过程, 再捯饬成符合大宋国情的模式, 完美! 王雱连夜点灯在那捣鼓,都没去烦他爹。王安石坐在房里看了会书, 眉头跳了跳,感觉自己儿子今天这么安分, 好像有点不太对头。 吴氏从王雱祖母那边说完话回来, 见王安石若有所思地坐那儿皱眉,上前问道:“怎么了?” 王安石道:“没什么,就觉得那小子今天这么安分,莫不是又想弄点什么出格的事。” 吴氏道:“哪有你这么想儿子的?自从回京任职之后,雱儿可比以前稳重多了。” 王安石能说什么,只能脱了外袍与吴氏一同歇下。 第二日,王雱揣着写好框架的大阅兵计划回枢密院查资料。他职责比较特别,又得官家青眼,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最新存档,把自己计划里需要填充的地方填充完整。写完初版,他又觉得缺点什么,颠儿颠儿地跑去三馆和秘阁那边查资料。 虽说王雱才是六品小官,认得他的人可不少,瞅着他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许多人都在心里嘀咕:这王小状元在捣鼓什么? 富弼正好撞见王雱来回跑,回到刚开始烧起炉子的暖阁中与韩琦说了此事,怪道:“他一个枢密承旨,跑三馆和秘阁那边做什么?” 韩琦也不晓得。王雱这小子的思维天马行空,等闲没人猜得出他的想法! 韩琦道:“他真要弄出什么大事来,总归是要让我们知道的。官家再宽纵他,事及朝政也不可能越过我们去。” 富弼点头,他也不是真担心,就是好奇而已。上回他回来和韩琦说文彦博弄出许多新鲜事,当时韩琦就和他提了句:“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宽夫弄的?” 富弼觉得如果文彦博是在给王雱背锅,那文彦博真的太惨了,惨得他一想起来就想大笑出声,哦不,想写信去宽慰宽慰可怜的文宽夫。 是以,发现王雱到处跑来跑去的时候,富弼很想知道他在忙活什么。 到快下衙时,富弼发现王雱正在外头探头探脑。见他望过去,王雱才屁颠屁颠跑过来和他问好:“富相公,我一直都很仰慕您呐。” 富弼心中警惕:“此话从何说起?” 王雱便落后富弼小半步,摆足晚辈的姿态和富弼一块往外走,口里则夸起富弼来回使辽的事,说自己若是再生个十几年,一定也要跟着富弼去辽国,绝不因为当时敌盛我衰而退缩。 漂亮话谁不爱听,富弼听王雱提起当初使辽之事,心里也颇为舒畅。当时满朝文武确实无人敢去,他领着人前往辽国谈和,既要面对辽人的留难,也要面对朝廷的诡谲风云,可谓是内外交迫。但,他还是把事情办成了。 王雱见富弼神色放松,还带着一丝丝愉悦,又趁机征询他许多问题。 富弼听王雱问的都是辽国风土人情以及大宋与契丹人、党项人的边争,倒都是他能答的,当下不隐瞒,一一替王雱解答。到牵马处,王雱又诚恳地问富弼:“下官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不知明日能不能再找您?” 对于这么个好学的后辈,富弼瞧着觉得很不错。尤其这后辈还会说话,夸人总能搔到痒处,富弼更是感觉不能拒绝这么点小请求。 接下来几日,王雱除了陪侍御前和官家看看闲书、聊聊推演,就是去查资料、去找富弼请教问题。 一开始只是富弼,后来曾经担任过枢密使的韩琦、正在担任枢密使的宋庠也没逃过王雱的魔爪,每天上衙和下衙那段时间总会轮番遭到王雱的追堵,问一些军中的问题。 次数多了,众人也觉出点异样来:这王小状元怎么每天往几位相公跟前凑?难道他得了官家青眼还不够,还想抱宰执大腿?还是说,几位相公有什么差使要让王小状元去做? 韩琦最了解王雱是什么尿性,与王雱并骑回家的路上直截了当问他:“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王雱一脸正直:“绝对不是鬼主意。” 韩琦道:“那你这几天鬼鬼祟祟地在捣鼓什么?” 王雱一听,这韩大佬显然对他有偏见,这又是鬼主意又是鬼鬼祟祟的,都什么话啊!他一点都不怕韩大佬翻脸,笑眯眯地卖起了关子:“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韩琦觉得在自己眼皮底下王雱总不可能翻了天去,便也不再追问,在路口与王雱分道扬镳,各自归家去。 王雱忙活了几天,可算把图文并茂的大阅兵章程给整理出来了,他兴冲冲地拿去给官家看,一点都没贪功:“多亏了韩相公他们告诉我许多东西,要不然我可做不到这么详尽。韩相公他们果真是博闻广识啊!” 官家看着眼前摊开的长折子,上头详细地写着大阅兵的章程,看着十分周全,某些复杂的地方还用图表展示出来。相信但凡看了这道折子的,没有人会拒绝这么一场耗费不大、却能弘扬国威的阅兵大典。 官家看完之后,让人去请宰执过来商量。韩琦几人过来后见王雱乖乖巧巧站在一边,心里打了个突。 官家和煦地给他们赐座,而后让他们传看一下王雱递上的折子。韩琦看到“阅兵”二字,当即明白这折子出自谁的手笔,也明白了王雱这几天到底在捣鼓什么。 等韩琦把折子看完,面色平静地将折子递给了旁边的富弼。见几位宰执陆陆续续把折子看了一遍,官家才开口:“诸卿觉得如何?” 韩琦、富弼对视一眼,对此都表示赞同。没看见官家眼里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吗?他们齐齐看向宋庠,等着宋庠这个枢相发表意见,毕竟如果要加班加点干活,首先得忙活起来的就是枢密院那边。 宋庠也是个状元,不过他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不太爱领头做什么,前几年就曾被包拯以“毫无建树”为由参掉了相位。再次官至枢密使,宋庠做事依然谨慎。见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自己,宋庠道:“臣的意见与韩相公、富相公相同。” 官家见宰执诸公一致同意了,当即便往折子上盖了个戳,让他们再去商量一下这章程可有要改动之处,若没有,尽早传话下去让人准备,免得时间太过仓促。 韩琦应了下来,起身之后又停顿下来,开口提了个要求,让官家把始作俑者借他们用用。 王雱乖巧地跟着韩琦他们回了宰执办公的暖阁之中,眨巴一下眼,奇怪地问韩琦:“您把我喊来做什么呢?” 韩琦道:“你以为你动动嘴皮子出个主意,然后就能轻轻松松坐在一边看别人忙活?”他冷笑起来,“别做梦了,该你干的,你得给我好好干。” 王雱唉声叹气:“我还是个孩子,您想想,我才十六岁啊,您千万别让我干太难办的事,要不然我办砸了、被发配去琼州喝海风还是其次,让您担上个识人不明的名声就不好啦。” 富弼听得直乐。 只要这小孩不是对着自己耍赖,瞧着还是挺逗趣的。 韩琦没理会王雱张口就来的胡话,让王雱在一边罚站,听他们讨论阅兵各项事宜。即便王雱的方案已经非常周全,但一些涉及到人员调配的地方并不是他一个六品小官能考虑清楚的,所以整个方案还得进一步调整。 王雱一开始还乖乖站着旁听,后来见韩琦没注意,自己悄悄搬了张椅子凑韩琦身边坐下。 韩琦横了他一眼,终归还是没训斥他,继续和宋庠他们商量如何安排人手。 见韩琦对王雱这般纵容,俨然把王雱当自家子侄来对待,宋庠顿时知晓这小孩除了深得圣心之外,与韩琦也走得很近!于是对于韩琦把一些事情交给王雱去办的决定,宋庠没有反对,几乎没提出过半个自己的意见。 商量了大半天后,王雱光荣地获得了第一个任务:去禁军各营地中宣讲阅兵事宜,必须把阅兵的主旨、阅兵的章程传达到每一个营地中,不容有半点疏失! 宣传工作这事儿王雱可擅长了,兴致勃勃地领了旨去。 大宋其实也有类似阅兵的活动,不过那是由军头司筹备的“百戏”——指各种炫技的杂耍表演。只要上头一声令下,各地就会接送各种奇人异士入京接受考核、为官家表演。所有接到旨意的人,往往都会以此为荣,积极地进行准备。 禁军乃是举国最为精锐的士兵,这些人俸禄高、待遇好,训练起来也格外拼命,平日里这些表演的事自然不会由他们去做。一听是所有禁军里挑人展示大宋雄风,不必王雱多言,他们已经站得笔挺表示一定会全力争取入选。 这让王雱原先备好的说辞白费了。 早该想到这时代的人尤其敬慕君王,只要提一句“官家到时将要亲自阅兵”,他们自然会全力以赴去抢破头! 王雱一连跑了几个营地,结果都一样,没用他费什么口舌,只需要给他们解说一下流程就成了。而且他宣讲的时候,一个两个都用求知若渴的目光望着他,像是要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大学问似的! 这工作,干着没意思啊! 王雱忙活完了,又跑去官家面前告韩琦叼状:“他一定是知道这事儿这么无趣才叫我去干,他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无聊的事儿啦!您是不知道,我还没给他们说为什么要搞阅兵,他们已经抢着说‘你就给我们说说要怎么做吧’!您说这事儿是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太没劲了!” 官家还是头一次听有人这样告状的,给你轻松的工作你还嫌弃,人家该往哪说理去? 到王雱不在时,官家便与韩琦说起这事。他发现背着人说点“小话”确实很有趣味,尤其是看到韩琦那一言难尽却还是要强作平静的表情后更是暗乐在心。 官家兴味盎然地说完了,又假惺惺地补上一句:“他还小,不知道你这是爱护他。” 韩琦心道,我这还真不是爱护他,就想让他多往外面跑跑,省得又捣鼓出别的事儿来。 韩琦下衙回到家,又写了封信让人送去王雱家里,很是臭骂了他一顿,小小年纪的,学什么不好,学人告叼状!还有,再往官家跟前凑、给官家瞎出主意,小心台谏扒了你的皮!别忘了你落了什么东西在赵御史手里! 王雱收到这信,登时怒了,和他媳妇儿讨伐韩大佬的不厚道:“你看看,他果然和赵御史是一伙的,还拿那本话本威胁我!我是那种怕威胁的人吗?我才不怕!大不了到时候我死不认账!”他讨伐完韩琦,又讨伐官家,说他更不厚道,把他们私下里说的悄悄话都给韩琦说了。 司马琰提醒他:“上回你还说是悄悄告诉官家‘朱砂伤肾’,结果官家还不是一转头就让太医局去做实验。太医正还给《医学问答录》投了稿,弄得整个杏林都晓得了。你在官家面前还是收敛些好,可别闹过头了。” 王雱凑过去往司马琰脸上亲了一口,道:“我晓得的,媳妇儿你不用担心。”哪怕官家对他好得过了头,王雱也不会真正干什么踩线的事。他在官家面前无所不谈,从不拘束,但无论是黑他爹、他岳父,还是告韩琦他们的状,都不是当真以引起官家对他们的不满而开的口,更不会试图干扰官家在朝政大事上的决策。 感情这事儿,太远容易疏离,太近容易生厌。寻常往来如此,君臣之间更是如此。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吹了灯烛一起歇下。 第二日又逢上朝会,官家让人宣告了阅兵之事。早前已有风声传出,众人听了也并不十分惊讶,甚至连台谏都没有弹劾的冲动。毕竟到时候乃是年节,热闹热闹似乎也无不可。 要知道这旨意处处从大义出发,句句戳人痛处,什么岁贡什么边祸什么百姓受灾受难必须扬我国威,听得所有人都感觉谁出言阻止简直是千古罪人! 这时王雱已经忙完跑腿活儿了,他天生闲不住,又抽空跑去和义海和尚商量怎么给配个声势浩大的曲子,决定要合写一首《禁军进行曲》给钧容直。 钧容直是禁军里头专门搞军乐的部门,钧容直的成员们负责皇家出行时的仪仗工作,一路吹吹打打着骑行,相当于现成的大宋禁军军乐团。眼看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他得赶紧把曲子弄出去,去客串几天军乐团指挥把阅兵当天的背景音乐给捣鼓出来啊! 第一五二章 招待使者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二章 王雱顶着个枢密承旨的差遣精力旺盛到处跑, 官家过了好些天才后知后觉地察觉韩琦是在“调虎离山”, 不过看到王雱时不时兴冲冲地跑来汇报进展, 官家也很开心, 没拦着往外溜。 王雱和钧容直那边的人打成一片、联手琢磨阅兵配乐之际, 他的顶头上司宋庠遇上了大麻烦。 宋庠性格永远是“多一事不如一事”, 是以对手下的人颇为宽纵, 该处置的没处置,该发落的没发落。这次又被人拿住了把柄,列了一串名单说这些人早该挪位置你却没安排, 身在其位不谋其政,简直是尸位素餐!还有一桩就是,宋庠私结宦官, 把手都伸到宫里去了! 于是宋庠荣获台谏弹劾大礼包。 王雱到傍晚才晓得这事。他这份差遣大半时间都在官家跟前待着, 与宋庠这个顶头上司没太多交集,回到枢密院时却还是能感受到气氛不对, 同僚们都眼观鼻鼻观心, 不相互搭理。 这次弹劾没王雱什么事, 他这年秋天才经磨勘调回京城, 能和他有什么干系? 所以王雱知道宋庠被弹劾也没法做什么。哪怕身在相位, 一旦台谏动用“群起而攻之”技能,官家也得考虑把你外放出去冷却冷却台谏的愤怒。 朝议结果很快出来了, 官家给宋庠封了个节度使,让他外放郑州当省长去。临行那天, 王雱与好友宋佑国去城外驿亭中等候宋庠出城。 这位曾经名冠京城的宋状元两鬓华发已生, 身姿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秀逸。 见王雱和侄儿一起来给自己送行,宋庠与他对视片刻,心中隐隐有些明悟:这小孩之所以会讨那么多人喜欢,约莫就是因为这份至诚。 宋庠去了郑州,枢密使换了个人当,这人叫曾公亮。曾公亮是个实干型人才,不管是搞水利搞内政还是编书都很有一套,武学现用教材之一是《武经总要》,贼厚一本兵书,就是当初曾公亮和另一个叫丁度的大佬合编的。可见这位曾相公当枢密使专业还挺对口。 王雱请了小半天假出来送人,回去销假时正好碰上新上任的枢密使曾公亮。 两人此前是见过面的,毕竟当时王雱把他们这几个宰执问了一圈,雨露均沾,没落下任何一个。 王雱远远见着了,乖乖巧巧地上前和曾公亮见礼。 曾公亮年约六十,两鬓微白,瞧着很是慈眉善目。他笑呵呵地让王雱跟着走,好好说说那阅兵之事。 王雱试探来试探去,没试探出曾公亮到底是什么个态度来,只能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不敢瞎闹腾。 傍晚回到家,王雱去寻王安石,和他问起曾公亮的事。 王安石冷笑一声,没理他。 王雱一下子想起来了,他爹还在和他冷战呢,觉着他自己悄悄捣腾个阅兵大典出来。 眼下他爹的差遣在三司,这地方是大宋最高财政机关,据他爹说三司上下天天给他冷眼,因为他搞出这么个大仗势说是说不怎么费钱,但最终还是得朝廷放点血的! 王雱上去给他爹捏肩膀,口里振振有词:“爹啊,这您可不怨我,你不合群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赖到我头上来?” 王安石骂道:“……闭嘴!”他就知道,但凡他儿子背着他们埋头瞎捣鼓,肯定是偷偷摸摸想干点什么。 王雱乖乖地闭嘴,巴巴地帮王安石揉着肩,等王安石给他点启示。 王安石到底扛不过儿子的小意卖乖,开口说道:“曾公自然是为人宽厚、多谋善虑之人,你在他手底下做事多用点心,多学着点,日后定然受用无穷。” 王雱明白了,这是个好人呐。 王安石又给王雱提了一事,那就是曾公亮初任参知政事时辽国那边的人时不时越过界河搞点小动作,于是他举荐了一个叫赵滋的将领。 这赵滋是天生的好战分子,管理军队很有一套,热爱挑事,守边关时没事就把在过境抢掠边缘疯狂试探的党项人或契丹人狠揍一顿。 赵滋在边关时,西夏和辽国都挺怕他,后来朝廷里许多人表示“人家不过是过来捞几条鱼,砍几棵树,你发个文件谴责他们几句就成了,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 于是赵滋换了几个地方,都因为爱搞事情而被文官喷得待不下去,现在回京当了个禁军都指挥使。 就这件事情来说,王安石觉得这个老曾对他胃口,毕竟人都到家门口疯狂试探了,不打他一顿人家还以为你欢迎他们过来抢劫!他和王雱说起另一边事:“你岳父对这赵滋也是很有意见的,觉得边关不安宁就是因为在两国交好期间他抓着点小事妄动兵戈。但曾公说得对,这样的事若不防微杜渐,日后指不定会酿成大祸。” 与司马光往来多了,王安石隐隐察觉自己和这好友兼亲家之间的三观有点不太一样,是以他还得费心给他宝贝儿子洗洗脑,免得儿子给亲家带歪了。就这事,你要是不赶早揍他们一顿,他们会觉得你们软弱可欺,今天能越境捞鱼砍树,明天就能越境烧杀抢掠,到时苦的可是边境百姓! 王雱听了也一阵沉默。 以德服人这事儿不是行不通,但是得讲究方法:首先你得将对方殴打服气求饶,然后你再发个公文强烈谴责对方这种恶劣行为,表示自己无法容忍如此无耻的行径才会出手。 公文可以这么写:你知道一条鱼要长到那么大有多难吗?你说捞就捞,无耻呐!本来百姓捕一条鱼卖掉,可以换几天的吃用,攒一攒说不定还能买件冬衣好过冬,你们这样一捞,就是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熬不过凛凛严冬!你捞走一条鱼,就断送了一个百姓的性命,你们真的无耻呐,我大宋,以民为本,官家爱民如子,哪能容忍你们这样的行为? 这样一来,自然就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了!哪怕是传到邻国百姓那边,他们也会由衷夸赞:“大宋,实乃仁义之师啊!” 王雱组织组织语言,把自己的想法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给王安石讲了一遍。 王安石听完就觉得儿子很棒,不需要自己费心洗脑,这不是长得挺好的吗?这个思路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王安石顿时忘了这段时间对儿子的不满,又给王雱讲了一些关于曾公亮的事。 王雱听完后直点头,得出一个结论:这位曾相公,好人呐,心胸开阔,思想进步,手法多变,在他手底下做事只管可着劲作,曾相公能兜得住。 离开王安石书房,王雱回了自己院子,又拉着司马琰说话。王雱道:“不知道曹立他们现在安顿好没有,毕竟不管西边还是北边都挺远的,又入冬了,边关可不安宁。”冬天河水结冰,西夏和辽国里头那些逐水而居、靠天吃饭的好战部族肯定会率部众过来抢掠。 司马琰回忆起与曹立相见时的情境,说道:“倘若边关安宁了,他们怕是更不得劲。”王雱挑的朋友不管从文还是从武、脾气温和还是脾气暴烈,内心其实都挺不安分,压根不怕遇上什么事,就怕啥事没有! 王雱一想也对,便不再缠着司马琰说话,改为去给曹立他们写信,不写别的,就写他刚才与王安石探讨出来的“以德服人”理论。 简而言之,大义武力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自己先把能哔哔的抢先哔哔了,坚决不给别人哔哔的机会! 自从顶头上司变成曾公亮,王安石又实名认证说这位曾相公很不错,王雱逮着空便往曾公亮身边凑。 到年底,他还与曾公亮一块去看禁军排练,大规模的排练自然不可能干,但是各个营地内部入选的、候选的凑成队,勉勉强强也能模拟一下到时的场景。王雱建议,得把钧容直一块带过去彩排,没有军乐的阅兵大典是没有灵魂的,这个绝对不能少! 曾公亮允了,带着王雱和钧容直去主持彩排。 曾公亮头一次听到钧容直准备的配乐时也被震住了,这些曲子既有大乐的庄严,又激昂慷慨、雄壮巍峨,连他们这些五六十岁的老家伙都听得热血沸腾! 当时他们邀官家一道听了,官家也觉得不管开场曲、进行曲还是结束曲都很棒,再没有比这些更适合的了,当即敲定配乐并嘉奖了献上曲子的王雱、义海以及钧容直诸官。 曾公亮与其他人分头看过排练之后,都对年后的阅兵大典充满期待。最好的兵,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战马,绝对能把百姓与来使们震慑住! 过年期间,官家接见百官和使者的次数比较多,王雱便又恢复原有差遣,乖乖站官家身边看他与各方政要谈话。与他一道的还有翰林学士那边的承旨宋祁。 哥哥宋庠走了,宋祁便被调回京任职,这回他兼任翰林学士承旨和工部尚书,不少人都因他那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称他一声“红杏尚书”。 宋祁年纪比宋庠年轻一些,身体却不大好,王雱当值完与他一并往外走,很是关切地说:“天冷了,辅之说您腿脚不好,您可得戴个护膝再出门。”辅之是宋佑国的字。 宋祁笑道:“我有戴着,还有你早些年教给辅之的内裤制法,我也让府里做针线的学了,如今府上都穿着。” 王雱:“……” 王雱万万没想到,几个室友学会内裤制法这么久了,竟还有人会提这一着。宋祁不愧是行事不拘一格的人!王雱边和宋祁走往车马所在的地方,边和宋祁八卦他是不是真的靠一首集句词和官家讨了个宫女。 宋祁风流过人,常年耽于酒色,女人孩子都不少,提到自己的风流韵事他也不隐瞒,给王雱讲了当时的情景:当时他下衙回家时正好遇到皇家马车,有个宫女掀起车帘惊异地看着他,还喊了声“小宋”。他抬头看去,只见美人如花,美不胜言,回到家后仍念念不忘,集了李商隐之句写了首《鹧鸪天》表达爱慕。此事被官家知晓后,官家便让人查出当日的宫女是谁,将那宫女许给了他。 王雱听完杏花上书的风流事,也看见了自己的马儿。他与宋祁话别,骑着马回家去了。 宋祁看着那年少的背影,心道,如今这小孩走出去,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掀帘看他,又会有多少人惊叹一声“王小状元”。不过,听说这小孩岳父是谏院新秀,引经据典喷起人来能把你吓死,教出来的女儿也很是凶残,据说还发明了跪搓衣板的狠法子! 宋祁摇头感慨,王小状元真是可怜啊。 不知不觉年关已至,过年肯定是要跑亲戚的,王家由于祖母在此,长兄王安仁也留京,倒不用到处跑,反而是王安国他们前来走动。王雱下衙后除了接待家中客人之外,还得与司马琰一起准备去给岳父拜年。 遇上年节,司马光待王雱这个女婿还是很心平气和的,没等王雱开口讨要就给了王雱一个大大的红封,让他新的一年里好好当差、不要瞎搞。 岳父痛痛快快给红包,王雱自然欢喜无比,又是给司马光布菜又是给司马光倒酒的,要多狗腿有多狗腿。 要知道自打他回京,岳父永远都一脸“我要骂你了”“我马上就要骂你了”“你等着我已经准备好要骂你了”“别以为你狡辩我就不骂你总有一天我要骂得你狗血淋头”,难得岳父给他好脸,他开心! 司马光不知道别家女婿是怎么样的,反正他看着自己的女婿就觉得操心,他千选万选,怎么选了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哪怕是父子之间,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该保持的距离还是得保持,有你这么给点好脸色就一个劲凑上来的吗? 等王雱和司马琰走了,司马光和张氏说道:“这小子真是没点规矩,这要不是大过年的,我肯定得把他赶出去!” 张氏笑着应和他的话:“那是,你一定会把他赶出去,绝不留他。” 司马光总觉得张氏话里有话。敢情他还会舍不得赶那小子?!他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允了这两小孩从小通信! 而这会儿,王雱已经完全忘记他在外头随口说了什么跪搓衣板,每天欢欢喜喜地和人讨红包去,压根没有已经成家立业的自觉。 结果年节期间走动多,年后没过几天,司马琰就从别人那知晓了自己的凶悍形象,连吴氏都委婉地劝说司马琰说王雱还小,不懂事,能不罚就不罚。 司马琰听得气结,回到院子等着王雱下衙回家找他算账。 官家过年不怎么休息,王雱自然也不能翘班,他跟着官家接待了几波使臣,竟迅速学了几句呜哩哇啦的外邦话,很是臭屁地和官家摆显:“再多接待几趟,我就能给您当翻译啦!” 官家乐道:“行,往后有你在我就不必配翻译了。” 王雱得意洋洋地下衙回家,正要给他媳妇儿学几句契丹话,结果仔细一瞧,发现他媳妇儿好像在生气,当即凑上去哄了起来。甭管媳妇儿因为什么生气,先哄就对了! 司马琰也扛不住王雱一套接一套的哄人招数,绷着脸把外头的传言给说了。 王雱道:“这不是劝酒的人多嘛,要是不这样说,他们一准要把我灌醉。你想想,被人灌醉了多麻烦,还得你伺候个醉汉。说不定我酒后还来个兽/性大发之类的,那可怎么办才好哟,醉酒后生下来的儿子会很笨。” 司马琰听他一通歪理,气得掐了他一下,以专业的生理学水平反驳:“一般来说,喝醉后海绵体供血不足,想要乱/性不太容易。” 王雱唉声叹气:“媳妇儿太聪明也不行,不好骗啊。” 司马琰推他:“那你找个好骗的去。” 王雱笑眯眯:“我就喜欢不好骗的。” 少年夫妻永远没有真正闹别扭的时候,闹腾了一会儿便又和好如初。 而这天夜里官家宿在皇后那儿,夫妻俩都不算年轻了,只说了会话便躺下歇息。官家想到王雱提及过曹评,免不了遗憾地和曹皇后说了这事:“元泽说得有理,若是公正他没去北边,正好让他也参与这阅兵大典。听元泽说北边特别清苦,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 早两年,曹皇后就听说官家颇是爱重那王小状元,如今听官家憋不住在房中提起王小状元,曹皇后才知晓官家对他的喜爱比之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官家愿意起用公正是他的福分,岂有怕吃苦的道理。”曹评乃是曹皇后的侄子,她也是很关心的,不过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贪图享乐,当那好逸恶劳之辈!曹皇后道,“至于那阅兵大典,今年没参与,还有明年、后年,官家春秋正盛,他年纪也还小,总有他回来参与的机会。” 官家一想,也是这个理,曹评还小,总有归来的机会。只不过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当不得“春秋正盛”这话了。正是新年,官家没说着不吉利的事,与曹皇后一同歇下。 各国前来朝贺的使者们陆陆续续到齐之后,王雱与鸿胪寺的官员一块去给他们宣讲阅兵大典的事,热情地表示给他们留了观礼席,请他们务必要留到阅兵之日看完热闹再回去。 宋朝占据中原沃地,地理优势很足,各种产出都非常丰富,可惜西有西夏、吐蕃,北有辽国,汉唐时期的陆上丝绸之路被截断,极大地限制了陆上通商。 鸿胪寺下设置的礼宾院,为的就是和这些邻国商谈互市之事。 王雱蹭着鸿胪寺配给的翻译与各国使者扯淡,从他们口里套取各国的现状,顺便修正着脑海里的当代疆域地图。比起后世雄赳赳气昂昂的雄鸡,大宋现在就是块鸡胸肉,特别可怜,特别无助,还香喷喷地引诱着别人来啃上一口。 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作为一个强迫症患者,王雱觉得这个现状让人很不开心! 缺了脑袋、缺了背脊,还缺了个屁股,这还能算是地图吗?再想想不久的将来可能还要被人啃掉一大块,王雱就浑身难受。 难受归难受,接待工作还是得积极地搞。王雱从这些使者口里掏出了点新近的消息,比如今年冬天实在太冷了,辽主秘密命令女真人去西夏那边抢烧刀子。女真有个特别有勇有谋的首领,名叫完颜劾里钵,带着人潜入西夏狠狠抢了一波。 当然,这些消息不是从辽人口里掏出来的,是从愤怒的西夏人口里说出来的。酒到酣处,他们纷纷痛骂那个狡猾的劾里鉢,说这人才二十出头就这么阴险狡诈,将来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王雱和他们一起痛骂了一番,第二天却在辽国使团里见到了西夏人痛恨不已的完颜劾里鉢。这人果真很年轻,广目高鼻,长得很有草原人的味道。 完颜劾里鉢是完颜部年轻的头领继承者,久闻大宋都城繁荣得很,此次便自请随使团而来。 见王雱年纪虽轻,在大宋负责接待使者的诸官中却挺有话语权,完颜劾里鉢遍注意上他了。虽说听不懂汉话,但他细观之下便注意到王雱虽是文官,手上却有常年习箭磨出的薄茧,行走时身形也挺直如松,竟像是精于弓马之人。 大宋竟有如此人物! 完颜劾里鉢寻了个机会,让随行翻译向王雱提出去试试骑射。 王雱没想到这年轻使者居然会提这样的要求,这一刻他就格外想念他的几个好朋友,随便放一个狄咏,绝对能碾压他们整个使团!不过人家都找上门了,王雱怎么能让他们失望?他当即应了下来,与完颜劾里鉢一块去了邻近的校场。 王雱让人取了自己的弓箭来,朝完颜劾里鉢一笑,语言不通,便也不多言语。他与完颜劾里鉢年纪都不大,上马时身姿轻快,俱是流露出年轻人独有的潇洒与肆意。王雱让鸿胪寺的翻译问:“开始了吗?” 完颜劾里鉢拉起马缰,颔首表示可以开始了。 王雱一夹马腹,与完颜劾里鉢齐齐进入校场之中。 第一五三章 亲如父子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三章 君子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才能, 射正是其中一项, 当初王雱在国子监时也是满分通过的, 只是从力气上来说总归还有点缺陷。所以, 单纯比射箭, 王雱可能会输, 可要是换成比骑射, 那就不一样了。 连狄咏都说比骑射,他俩完全五五分,谁胜谁负全看运气。这靠的是反应灵敏、耳尖目锐的天赋, 别人羡慕不来。 两人入了场,各方使者与鸿胪寺诸官都齐齐来到校场外观战。这王小状元,听说十四岁便三元及第成了宋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众人只听说他的才名, 鲜少听说他的骑射功夫有多出众。 鸿胪寺卿倒是有听到些传闻,说当初王小状元在御前与狄青之子比试, 输得老惨, 没脸没皮地和所有人表示“狄咏这人不行, 这么厉害怎么能不让着我, 太坏了”。 见过输得惨的, 没见过输得惨还这么不要脸的,反正官家没给狄咏这个获胜者多少奖励, 反倒给这王小状元赐了把弓。 完颜劾里鉢刚提议比骑射时,鸿胪寺卿是很反对的, 毕竟上回王小状元输成什么样大伙都是晓得的, 这要是再惨输给辽国使者可怎么办才好? 可惜没等他们阻拦,王雱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还兴致勃勃地叫人去给他取弓来,说是最近天天吃这个酒赴那个宴,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要拦也拦不住了,能怎么办? 为了给自家状元郎留点余地,鸿胪寺卿一边把这事儿往上报,一边让负责翻译的同僚们努力给使者们科普:王小状元,他是个文科生呐,主要精力都摆在政史地科目的学习上,要他来比骑射,专业完全不对口! 而且,过了年王小状元才堪堪满十七,眼下上元节都没过,说是十六也成的,你们这使者挑他来比试,根本是在欺负人! 辽国使团那边老神在在,虽说完颜劾里鉢的要求有些突然,但看大宋的鸿胪寺卿这么维护这个王小状元就晓得他对大宋而言必然很重要。 “年轻人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下场比比有什么。”辽国使者哈哈一笑,“两个小孩之间的比试而已,难道你们害怕别人说成是你们宋人输给我们大辽?” 鸿胪寺卿闭了嘴。 在他看来,王雱输是必然的,毕竟他一个文状元,怎么可能比得过常年与弓马打交道的草原人。别的不说,光看身量就有差距,身量又决定了他们的力气。 正焦急着不忍往场下看,他忽听身边的下属惊呼:“参连!” 众人都被这声惊呼吸引了,齐齐往场上看去,只见王雱已连发四矢,一矢在前,后三矢接连而上,急追前矢,宛如连珠。 一旁的完颜劾里鉢刚发完一矢,见状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向王雱那连发的四矢。 王雱骑着马儿慢腾腾地往前走了一小段,才停下来回马看向箭靶那边。第一矢最先贯穿靶心,随后三矢紧随而至,直接破开前矢没入靶心。 完颜劾里鉢那边虽也正中靶心,却远没有王雱这种炫技的玩法来得让人震撼。至少完颜劾里鉢就不敢置信地绕到箭靶那边亲自检查,赫然发现王雱最后一根箭直接洞破靶心,箭靶另一边露出了它白森森的箭头。 至于另外三矢,都被从正中破开两半,瞧着精准无比。 完颜劾里鉢有些心惊。 他不是有勇无谋之人,正相反,他想得比族人们要多,要不然他也不会注意到王雱的特殊之处。可王雱这一手,着实把他震住了。 他常年与弓马打交道,很清楚要做到这种程度需要多高明的箭术与骑术:不管是角度、速度还是力道,都必须要控制到最精准的程度才能在短短几瞬功夫中四矢连发、四矢全中! 完颜劾里鉢颇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被洞穿的箭靶,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少年怎么会生为宋人,若是生在我大草原,假以时日必然雄极一方”。 其他人见两人似乎没打算再比下去,其他人齐齐涌入校场,都想看看“参连”的结果。 古时射箭有五技,首先是“襄尺”,这是避让君王一尺的礼仪,自不必提。而后则是剡注、参连、井仪、白矢。 剡注,瞄准得快,上箭即发。 参连,四箭连发,矢矢相追。 井仪,四矢连贯,正中目标。 白矢,矢穿箭靶,矢尖发白。 鸿胪寺卿绕着箭靶看完后激动不已,何止是参连,这是样样都符合啊!这还不是单纯的射箭,而是骑射! 如此精妙的箭术便是这些常年与弓马打交道的草原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看完颜劾里鉢失魂落魄的表情,就知道这在草原之中也属罕见! 王雱等他们震惊完了,才让鸿胪寺的人给翻译一下自己手上这弓的来由,大意是:上回我和禁军的狄咏比试,输得老惨了,陛下为了勉励我,特意把这弓赐给我。唉,比起我的朋友狄咏他们,我的箭术完全上不了台面,只能对着圣人古训照本宣科的练习练习,一点都不灵活,一点都不会变通,完全拿不出手。这种场合里拿出来班门弄斧,真是惭愧啊惭愧,太惭愧了。 众使者听完这番话,脸色都变了。 鸿胪寺卿听得脸都憋得发红,很想笑,又怕笑出外交事件来。 这王小状元,果真神人呐。 鸿胪寺卿到底是鸿胪寺卿,王雱可以刺激刺激一些目中无人的使者,他得搞好外交任务。他轻咳一声,让王雱把御赐之物带回家好生收好,今天的接待任务差不多该告一段落,这里不需要他了。 在外人面前,王雱还是很给自家人面子的,乖乖听话,收拾弓箭回家去。这事他没给他爹说,而是悄悄和司马琰讲了一遍,和他媳妇儿探讨完颜劾里鉢是什么人。 王雱显然对这“慧眼识雱”的异邦人很是喜欢:“这人,有眼光啊。” 司马琰被王雱一脸的小骄傲弄得有些无言,这完颜劾里鉢能一眼看出他精于弓马,不就是眼力不凡吗?她给王雱回忆着自己记得的东西:“姓完颜,就是女真部族吧,现在他们依附于辽国,将来会建立金国。” 虽然是理科生,王雱对基本的历史脉络还是有点印象的:“对,就是他们又啃了我们这块鸡胸肉一大口。当时完颜阿骨打和我们联手灭了辽国之后,还是倾向于和我们和平相处的,可惜他死后风向就变了,他儿子直接踏破开封掳走二帝。”到那个时候,宋朝不得不迁都临安,龟缩江南一隅,失去了所有北方土地。 早些年李格非的出现,已经让王雱和司马琰对靖康之难什么时候会到来已有了基本的推断:左右不过百年之内。 即便是李格非老来得女,李清照又嫁得晚,靖康之难还是不可能超过百年。 他们和李格非年纪差不多,要是靖康之难再现,遭殃的可不仅仅是李格非的儿女,还有他们的儿女! 南下的人是姓耶律还是姓完颜都没有区别。就算没有金兵,也会有辽兵,元兵。归根结底,还是得大宋自己强盛起来,内部团结,边防强硬,才不至于蒙受屈辱。 看来这奸佞近臣他得一直当着才行啊,这样才能断绝其他奸臣的出头之路! 王雱牵起司马琰的手,十分感慨地说:“我跟你说,岳父那边你可得帮我多挡挡,每回岳父都用防贼似的目光瞅着我,我内心是很受伤的。我这人善良,正直,又无私,他怎么老是一副‘今天我就要打死你’的表情?当初,岳父瞧着多君子啊,不骂人,也不打人,可好了。现在原形毕露了,天天捋起袖子要揍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吧!” 司马琰觉得她爹没打死他涵养真好。 另一边,完颜劾里鉢被同行的人嘲笑了一通,却没有放在心上。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着大宋的繁荣和王小状元的过人风姿,若是那王小状元没有说谎,大宋远胜于他的人数不胜数,那大宋当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国度! 完颜劾里鉢让通汉话的随从悄悄出去打听消息,结果发现,王小状元说的狄咏是真有其人,乃是大宋名将狄青之子。 不少人提起来这两人来都是一脸仰慕,七嘴八舌地说他们长得多么帅打仗多么厉害。 旁边的人听他们光吹狄青父子,不乐意了,又吹起少年神将曹立,当初在广南时曹立一个手起刀落,结果了反贼侬智高的性命。那侬智高当初啊,占领了广南诸州,直取广州,贼坏贼厉害的! 这两边吹着吹着,谁都不服谁,当场互殴起来。 完颜劾里鉢的随从见状忙跑了,去别的地方探听这狄咏、曹立,竟被指引着去买了一份《状元迎亲图》,号称是真实场景还原,百分百呈现当时盛景,你想看到的这里全都有! 这不,还真的全都有,什么狄咏、曹立都能找着,还有个据说是皇亲国戚里最能打的曹评。剩下的那些据传都全都是进士,个个长得英俊潇洒,十分招人! 这状元迎亲图在开封卖得可好了,不管是学文的还是学武的,都爱买一张回去,说是能沾喜气,每天拜一拜说不定能中个文状元或者武状元!据说画师郭熙,光是这张图的版税就赚了老大一笔钱,羡煞了不少同僚。 完颜劾里鉢看完随从带回来的《状元迎亲图》和随画附赠的人物介绍,久久无言。 大宋这一代人当真英才济济! 假以时日,这些人定然都身着紫袍,成为大宋最顶尖的那批人!到那时,大宋岂不是更加强盛? 完颜劾里鉢手按在《状元迎亲图》上,定定地看着骑马走在最前方的王小状元。 王安石和司马光第二天才从同僚那里听说王雱曾下场和辽国使者比骑射。 若是王雱输了,鸿胪寺那边可能会遮遮掩掩,可王雱不是当场把辽国使者镇住了吗?鸿胪寺卿是搞外交的,添油加醋本事特别强,一张嘴就把王雱夸上天,将王雱四箭连发的英姿还原得绘声绘色——哪怕他当时忙着给其他使者科普“我们王小状元是个文科生”,压根没看见。 因着这事,鸿胪寺卿这人现在也被使者们打上了老奸巨猾的标签。 你一个劲地说你们王小状元是文科生,年纪小,箭术差得不得了,到底是几个意思? 鸿胪寺卿一点都不在意,笑呵呵地和每一个偶遇的同僚吹一把王小状元,表示我们的王小状元也不是很厉害啦就是勉勉强强完全符合射艺五技。 王安石他们听到时,已经是“震惊!王小状元大败辽国使者,文武双全何等牛逼!”的版本。王安石回到家揪着王雱训了一顿,说他太不稳重,怎么能和辽人比弓马,要是输了怎么办? 王雱一点都不担心:“我学文的,赢了稳赚,输了不赔!” 王安石看着自己这操蛋儿子,又是忧心又是骄傲。这样锋芒毕露,可别真应了那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好。 以前王雱自己这么说,王安石都觉得是他瞎嚷嚷。现在看着儿子十六七岁就已经这么拔尖,他是当真担心了:要是那些个野蛮的草原人觉着他儿子特别优秀、特别厉害——又或者说他们输不起觉得丢脸,暗中派几个人来把他儿子杀了可怎么办! 王安石让王雱安分些,马上要开始阅兵了,呆在官家身边哪都不要去。 毕竟官家身边守卫森严,有人起了歹心也没法做什么! 王雱不知道他爹脑洞大开,觉得有人要害他儿子,但还是乖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开玩笑,阅兵当然要蹭官家身边,那可是视野最好、角度最棒的地方! 阅兵大典开始当天,王雱一早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官家。他正儿八经地穿着他一身绯色官袍,官家也换上了正式的礼服。 王雱见左右人少,凑过去掂了掂官家还没戴上的冠冕,很是震惊地和官家感慨:“这可真沉,您戴着脖子酸不酸?等看完阅兵,我给您按按脖子才行!” 其他人看到王雱胆大包天的举动,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官家压根不在意,他只觉得这孩子和他亲近!要不,怎么会什么事都敢做呢?官家笑着应下:“好,等看完了你给我按按。” 王雱掂量完重量直接捧着冠冕上前,十分殷勤地给官家戴上。 周围的内侍齐齐垂下头看自己的靴尖,当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能说什么呢?要是王小状元年纪再小点,怕是还能吵着骑到官家脖子上看阅兵!而官家不仅不会觉得冒犯,还会乐呵呵地答应。 官家莫不是太想要儿子,把这王小状元当亲儿子来看了! 第一五四章 大宋永昌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四章 由于开封人口成分复杂, 你安防工作不好搞, 所以禁军列好队等着官家检阅这环节被省去了。 官家早早带着百官登临朱雀门, 迎面便是宽敞笔直的御街, 御街两旁早已挤满闻讯而来的百姓, 连聚集在开封的外邦人都闻讯而至, 挨挨挤挤地站在御街两旁期待着阅兵开始。 王雱为了抢占最好的视野, 脸皮早不要了,寸步不离地凑官家身边。 韩琦等人也一同登楼,见王雱巴巴地凑在官家身边, 都觉得这小子看着让人想揍。 明明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而且还是状元郎,怎地越看越有奸佞之相? 官家一点都不觉得不妥, 他还觉着王雱这几天东跑西跑, 连给他捎带话本的次数都少了,这都忙活完了, 自然得再到他跟前来。 君臣二人站在视野绝佳的地方, 周围是宰执与诸官, 再离远一些还有各国使者的代表。 完颜劾里鉢混在辽国代表之列, 时不时往王雱方向看一眼。看见王雱直接站在官家身边, 时不时还悄悄与官家说说话,瞧着很是亲厚, 完颜劾里鉢心中非常震惊:这不是他认知中的宋人君臣。 在他的印象中,宋人君臣之间不会有这样的亲近, 据说他们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抱, 讲究什么“抱孙不抱子”,父子之间要保持距离,君臣之间更是要恪守礼仪、尊卑分明。 完颜劾里鉢不知道的是,今天大宋给他带来的震惊才刚刚开始。 时辰一到,礼仪官便喊出阅兵开始的号令,不等众人反应,分列朱雀门两旁的钧容直正式奏起开场曲。 各国使者都听过大宋的曲子,记忆里完全是靡靡之音,软和无力,唱词又都是些陈腔滥调或者风月俗谈,不太对他们的胃口。可这曲子一出来,众人便感觉精神一振,最开始的轻视全没了。 明明用的是不同的乐器,有吹的,有敲的,有打的,可汇聚在一起仿佛能掀起阵阵惊涛骇浪。离得近的百姓也都听呆了,一个两个翘首看向钧容直那边,看看大宋军乐团成员们一个个腰板挺直、挥洒自如地演奏。 阅兵队伍最前头的,依然是钧容直分出来的仪仗队,他们挥舞着旗帜、应和着激昂的开场曲飞驰而出,迅速、整齐地奔跑入城,分立与御街两侧的警戒线前,傲然地站在冬末初升的艳阳之中。 百姓们看着近在咫尺的火红旗帜,辨认着上面巨大而端正的“宋”字,心中忽然升腾出一种难言的骄傲,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若是平时有这样盛大的活动,一准你推我挤、吵嚷不堪,可看着这鲜红的旗帜、听着这雄壮的开场曲,百姓们却无端地感到此刻理应肃穆、理应摆出大宋国民的素养让外邦使者们看看! 就这样,使者们看到御街两旁挤满了百姓,场面却一点都不见混乱。此时此刻入耳的,竟只有大宋军乐团演奏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开场曲。 王雱也听得精神大振,跟官家一起遥遥注视着南熏门那边刚露了个头的骑兵方队。走在最前头的骑兵方队骑着统一的白马,马儿高大漂亮、精神奕奕,士兵们也个个面庞方正、五官俊秀,身上透着久经磨练的铁血气质。 百姓们看着那高高的、毛色统一的马儿,已惊叹不已,再看看马上坐着的大宋儿郎,哇,背厚,腰实,腿长,一个个身姿潇洒、马术精湛,看着都是万里挑一的将才! 王雱掌握着一手资料,这时候自动充当解说员,给官家和宰执们介绍这个第一方队:这是我们大宋最骁勇的骑兵方队,个个都是在哪里哪里训练过的厉害将士,里面的某某立下过什么什么功劳。 官家听得感慨不已:“我大宋,不缺良将啊!” 浩浩荡荡的骑兵方队到达朱雀门下,放缓了前进速度,停在底下等待官家检阅。官家注视着这些为保家卫国挥洒过无数血与汗的大宋男儿们,趁着钧容直静下来的当口朝着底下的骑兵方队挥手致意。 骑兵方队从得知自己将最先入场后早就激动不已,看到官家朝自己挥手更是热泪盈眶。大宋重文轻武,他们这些武夫在朝廷永远不那么受待见,随便一个低品文官都能给他们冷眼。 私底下,他们也常常觉得官家不公允,那些个白衣士子官家都会去见,可官家何曾关注过他们这些为大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 可现在,官家,在朝他们挥手!官家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们身上,带着欣赏、带着赞许,带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重视与关心。众将士泣下如雨,带着哭腔高喊:“吾皇万岁!——大宋永昌!吾皇万岁!——大宋永昌!” 明明只是数百人的方队,吼声却像是能响彻天际。周遭的百姓们被这震耳欲聋的喊声震住了,在将士们喊出第二遍的时候才恍然回神,激动地跟着喊:“——吾皇万岁!——大宋永昌!” 官家听得身心激荡,举起的手直至骑兵方队开始进入朱雀门才放下。此时钧容直那边已经换成了《禁军进行曲》,又是一首全新的曲子,曲调高昂澎湃,很具洗脑功力,多听几遍基本能跟着哼哼几句。 使者们还是头一次见识这种齐齐整整的山呼万岁阵势,以往他们前来大宋时虽然也会听文武百官这样喊,但那到底只是朝官而已,人少,气势不怎么大。这次不一样,自城楼上剧目看去,大街小巷里挤着满满的人,偏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却没有发生任何推搡事件,反而还在第一方队高喊万岁时齐齐跟着喊,万口如一,震撼人心! 宋人竟团结至此?! 王雱抽空扫了眼使者们的表情,偶然间对上完颜劾里鉢的目光,他非常友善地朝对方露齿一笑。 这仗势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能有的,王雱让周武联系了许多托儿分散在人群里做思想工作,都是当初从无忧洞里出来的三教九流人士,脑筋活泛得很,提前一段时间让他们持之以恒地宣传“这次阅兵大典关乎大宋颜面”“各国使者都会来观礼,谁都不要丢脸丢到国外去”。 现在这些人也都还混在人群里,掐着点带头开喊。事实证明只要有人负责带节奏,大部分百姓都可以配合得很好! 王雱继续在钧容直提供的背景音乐里给官家解说各个方队的情况,官家听着都觉得这些全是国之栋梁,挥手致意的动作一直没停下,惹得一队队将士含着热泪由衷地高呼万岁。 官家,没有忘记他们啊! 官家眼里并不是只有那些天天耍弄笔杆子的文官! 这次阅兵除却展示将士,还展示武器,虽说条件所限,很多武器不能当场演示,但是光是一把把钢刀亮出来、一辆辆战车开出来,就已经足以震慑一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了! 尤其是王雱这个负责准备解说词的人特别能说,五分的用处能给他说成十分,众使者听完鸿胪寺官员的翻译后都惊骇对视,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王雱当然也知晓不能全靠一张嘴忽悠,他让范纯礼、张载他们混入一个军械方队里头,当众展示“文弱书生轻松撬起超负重马车”的精彩节目。在众人目瞪口呆时趁机洗脑:这些简单的小玩意已经广泛用在各个码头之中,其实不能算什么大发明,也不能算军械,小意思小意思,根本不足挂齿。 有使者实在忍不住了,趁着新方队还没走近时悄声问相熟的鸿胪寺官员:“你们王小状元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鸿胪寺官员道:“……好像是的。”他给使者们科普了一下王小状元的光辉事迹,比如走到哪祸害到哪,害得一干师弟们把他堵在酒楼雅间里对着他嚎啕大哭,场面可惨烈了。 使者们听完,觉着宋人心胸如此宽广,居然没打死这家伙。 最后一个方队走完时,各个方队已经在宽敞的街道上整齐列队。随着钧容直的仪仗队举起旗帜用力一挥舞,满城顿时响起响亮的歌声。 洪亮如奔泻激流的歌声整整齐齐地回荡在宽广繁荣的开封城上空,连腾空而过的飞鸟都为之震颤。城楼下,坚持了全场的钧容直依然精神抖擞地演奏着,与满城歌声配合得严丝合缝。这歌,词好记,曲简单,最初只是将士们在唱,后来满城百姓也含着热泪跟着唱了起来。 听着这几十万、甚至过百万人齐声高唱祝愿大宋万寿永昌的歌,官家感觉疲惫全消,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这是他们大宋的将士,这是他们大宋的百姓啊! 民心如此,何愁大宋不兴,何愁大宋衰败! 官家转头看向左右,发现韩琦他们眼中也莫名含着泪。不管何时何地,这种千千万万人齐声呼喊、齐声唱和的盛景都让人既震撼又感动。 官家也手扶着围栏,高声呼喊:“大宋永昌!” 韩琦等人年纪都不小了,面对此情此景却也不再静默,都随着官家竭声高呼:“大宋永昌!” 唯一静默的,只有旁观的使者们。 这一刻,他们莫名感觉眼前的大宋已非往日之大宋。 往日之大宋宛如他们古之圣人所宣扬的谦谦君子,平和,守礼,永远缺乏战意,若是能以钱帛换取和平,即便会让朝廷财政捉襟见肘他们也非常乐意去做,所执着的只有把这些送出的钱粮称之为“岁币”还是称之为“纳贡”而已。 可在这一瞬,他们看到了大宋军心民心之所向,看到赵祯这个宋朝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他只要站在城楼上招一招手,就能让万民同泣、万民同歌! 他们可有这样的君?可有这样的民?可有这样精良的武器与这样忠诚的将士? 一个个问题浮上心头,不少使者背脊都渗出阵阵冷汗。 第一五五章 侄孙仲针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五章 阅兵虽只占了一天, 影响却一直延续到上元节都没散去。 各家子弟但凡是无心学文的, 看完阅兵之后便磨刀霍霍冲着武学去。听说官家很快要开武举, 这文状元武状元, 那都是状元呐!没看见官家待将士们多么亲厚吗?若是能考入禁军, 当那出类拔萃的一撮, 来年阅兵指不定他们也能上! 于是不少宅院中都能听到年幼的孩童高声和父母抗辩:“我不要读书, 我要习武!我要当武状元!我也要被选去阅兵!” 原本还能死死按着儿子或孙子去念书的人,这会儿都恨这大阅兵恨得咬牙切齿:好端端的,谁给弄出这么个阵仗来, 把他们家孩子都唬得不轻!当武官,路能好走吗?在军中混得不错的,那都是从文官转过去的!你要没那样的脑子, 上了战场就是给人送人头! 皇城之中寸土寸金, 宅子又是有定数的,是以除非御赐宅院, 否则普通官员即便买宅子也在朱雀门的外城。 这朱雀门内有一户人家, 姓贺, 乃是太/祖孝慧皇后外家。孝慧皇后是太/祖结发妻子, 与太/祖感情甚笃, 少年夫妻,恩爱不疑, 可惜在太/祖未登基前她就已经香消玉殒,连皇后之位也是追封的。 贺家虽算是后族, 行事却十分低调, 甚至一度居于外州。这贺家有个小孩,年方九岁,名叫贺铸,长得黑瘦,却能跑能跳,整日拿着把木剑挥来挥去假充大将军。 自从看完阅兵,贺铸竟扔了木剑,跑书房中找他爹的书看了起来。他爹觉着很稀罕:“别家孩子看了阅兵都吵着要习武,怎么到了你这就变成去看书了?” 贺铸虽还不满十岁,说起话来却有理有据:“这么多人看了阅兵,肯定一股脑儿跑去习武。我打小就学剑了,等我把书读好,我就是武官里头最会念书的,他们都得听我的话!” 贺父乐道:“行,那你便好好看。那你夜里还要不要去看灯?” 贺铸扔掉书咻地跑了起来:“要要要,我去让娘给我找穿的!” 上元灯节是年轻男女和小孩的节日,同样的热闹出现在不少人家中。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曹皇后留高氏和侄孙在宫中用饭。高氏乃是她姐姐的女儿,自幼被她养在宫中,随后嫁给了濮王之子赵宗实。 这侄孙赵仲针,便是高氏的长子,今年十三岁,一双眼睛奕奕有神,很是讨喜。曹皇后已经四十有五,一直没自己的孩子,见到赵仲针便喜爱不已。 这孩子,合她的眼缘。 菜还没开始上,内侍竟通报说官家到了。曹皇后起身领着高氏、赵仲针相迎,赵仲针乖乖地跟在高氏身边,可到底还是小孩,许久不见官家难免有些好奇,不由得抬起脑袋悄悄看向官家。 不想就这么一看,居然被官家逮个正着。赵仲针吓了一跳,连避开目光都忘了,视线就这么直楞楞地和官家对个正着。 官家见他一双眼睛乌溜溜,又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不由得便想到了头一次见到王雱那小孩时的情景。 那时王雱也和眼前这小孩差不多大,只是胆子大多了,先是呼朋唤友来和他说话,后来又带着朋友们跑去爬梨树,着实顽皮得紧。 官家和煦地道:“这是仲针吧?” 高氏拘谨地替赵仲针回答:“回陛下,是的。” 官家示意她们都坐下,不必拘着。曹皇后命人去叫御膳房张罗些官家爱吃的菜送来,而后转头说道:“官家你没说要过来,都没让人早些备菜。” 官家道:“何必麻烦,吃什么都好。”他看向赵仲针,原想考校他几句,话到嘴边神使鬼差地变了样,“我听元泽说你们见过几面。” 赵仲针没想到居然能从官家口里听到王雱的名字,顿时两眼一亮。到底还是小孩子,一兴奋起来顿时把父母的叮嘱全给忘了:“是啦是啦,我们见过!见过三次!两次在开封,一次在洛阳,他可好了!” 高氏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赵仲针提到王雱就拴不住嘴巴,吧啦吧啦地给官家说起自己对王雱的喜爱,说小时候王雱就送他一本很好很好的书,上面很多游戏很好玩的,他时常会拉着爹爹一起玩。然后又说今年回到开封之后听说的那些事,什么很多举子堵着门朝王雱哭啦什么王雱大胜辽国使者完颜劾里鉢啦。 赵仲针还说,完颜劾里鉢这名字真长真难记,要不是因为王雱赢了这家伙,他才不会去记! 官家听赵仲针讲得眉飞色舞,心情也颇是愉快。待高氏带着赵仲针出宫后,官家与曹皇后商量:“你这宫中很是冷清,不如让这孩子留在京城陪伴你。庆宁宫正空着,遣些人去收拾好正好让他住进去,早晚着他过来陪你说说话。” 曹皇后早听闻官家对那王小状元颇为爱重,刚才听官家与侄孙那般对话便觉有些古怪,再听官家此言,她眉头一跳,免不了猜疑起官家此举的用意。 不过,不管官家有什么打算,让她把赵仲针这孩子养在身边都是好事。比起不知能由哪个后妃生出来的皇子,曹皇后还是更倾向于选立赵宗实为太子。只是这种话她不适合劝,得由朝臣去劝。 官家走后,曹皇后立刻让人去知会高氏,让高氏明日再带赵仲针入宫。伺候的人都避远之后,曹皇后捻动手里的珠串,想着官家方才与侄孙的对话。 那王小状元,到底何德何能让官家与侄孙都对他如此喜爱? 曹皇后喊来信重的宦官任守忠,吩咐道:“你这些天想办法帮我好好查查一个人,嘉祐二年的状元郎王雱。” 任守忠乃是俳优出身,言辞过人,最善攀附,闻言立刻心领神会,喏然应是,记下这个名字准备好好替曹皇后办事。 宫中贵人们身在深宫,免不了闭目塞听,想要得知外头的消息免不了得倚重可以出宫办事的宦官。 任守忠平时也听说过王小状元之名,要探听王雱的消息并不难,不过这一次乃是曹皇后亲自吩咐,他免不了得揣度一下曹皇后想听什么样的。可他悄然端详,却见曹皇后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到底是面对着一国之母,任守忠不敢再窥探,只等曹皇后歇下后才找当天在前头伺候的人探听消息。 御前之事往往得守口如瓶,但好巧不巧,当天守在一旁的小内侍之中有个曾受他恩惠的,偷偷摸摸把御前对话与任守忠说了。 任守忠听完,在心中猜度一番,大致摸清了曹皇后让他悄悄查探消息的原因:这王小状元深得圣心,又被侄孙赵仲针所喜,而且还是大宋年纪最小的状元郎,才华横溢,允文允武——如此人物,曹皇后对他怕是十分忌惮! 任守忠顿时有了方向,叫来几个信得过的小内侍,吩咐他们分头去查探关于王小状元的事。 另一边,对此一无所知的王雱正领着司马琰以及小妹和司马琰她堂弟司马康逛灯会。今年方洪依然搞了不少好活动,开封街头热闹不已。 行至江边,王雱看到个熟悉的小孩,竟是前两年在洛阳见过的赵仲针。 这小孩似乎和另一个小孩相中了同一个花灯,两个人都拉着自己的娘不让走,非让自家娘帮着一起想,要抢在对面那小子面前把谜底给想出来。 王雱一看,有乐子了,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把谜面看了,再看看那个画着阅兵大典原画的花灯,心里感叹,方洪这波热度蹭得够迅速啊! 王雱眼也不眨地直接报出谜底,轻轻松松地把那花灯赢到手里,很是遗憾地对两小孩说:“对不起啊,我把它赢走了。”他把堂而皇之地把阅兵花灯递给了司马康,“阿旦,这个送你。” 媳妇儿的堂弟什么的,自然得好好哄着! 被人凭空截了胡,两个小男孩原本都怒目瞪过来,等看清王雱的模样后眼睛却又亮得可怕,齐齐地跑王雱跟前惊喜地喊:“元泽哥!”“王小状元!” 王雱只认出了赵仲针,不认得另一个小孩,奇道:“仲针我认识,你这孩子又怎么认得我的?” 那小男孩指着不远处一盏大大的花灯说:“你看,上面画着呢!” 王雱往小男孩指的方向看去,赫然看见一个“灯王”悬在灯会最热闹之处,上头画的都是王小状元的光辉事迹:金榜题名、状元迎亲、名动洛阳、武压辽使等等。 要赢得这“灯王”,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行,赵仲针他们连挤都挤不进去,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这阅兵灯笼。 不想,小男孩猜到一半,赵仲针来了;赵仲针还没猜出来,王雱又来了——来就来吧,还直接报了谜底把这灯给抢走了! 见两个小孩对自己的事迹如数家珍,显见都是自己的小迷弟,干了坏事、夺人所好的王雱摸摸鼻头,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道:“我叫贺铸,铸造的铸。” 王雱道:“行吧,你们看看这周围有什么想要的灯笼,我给你们猜下来。灯王就不要想了,那儿人太多,我们不方便去挤。” 而且那是以他为主角的灯王,要是他跑去把它赢走了,肯定会让不少人注意到他就是本人。眼下人这么多,没出事都已经是人挤人了,要是生出乱子说不准会出现踩踏事故。 所以,还是随便赢两个灯笼补偿补偿两小孩吧! 赵仲针与贺铸都懂事得很,一听王雱要送他们灯笼立刻把刚才的较劲给忘了,互通完姓名便欢欢喜喜地寻喜欢的灯笼去。 王雱礼貌地朝两小孩的母亲笑笑,跟上去帮他们猜灯谜。 第一五六章 戏言身后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六章 上元节过后, 王雱又恢复忙碌的上衙生活。不同的是, 他还给司马琰争取了上班机会:到太医局去开课和带课题。 太医局是个兼任医学院功能的机构, 男女医学生们都要在这里学习到毕业才会成为医官或者女医。 对女性医学生的挑选相对比较苛刻, 首先在识字这一项上就淘汰一批人;其次你得无夫无子女, 家庭背景干干净净;其三, 还得是官户婢。 这样一来, 百分之九十九的女孩子都被筛选掉了,来到医学院的乃是官婢之中硕果仅存的符合条件的女孩。 男女有别,来教授她们的多是女医, 又因为识文断字能力有限,医术大多口口相传而得,教授效率并不特别高。得知玉圭客要来当教谕, 太医局上下都很期待。 入职手续是司马琰自己去办的, 倒是傍晚王雱兴冲冲地跑去接司马琰下班,迎来了不少人侧目。 王雱一点都不怕别人看见, 高高兴兴地等到了司马琰, 跟在洛阳时一样牵着司马琰的手在街上瞎逛着往家里走。 巧的是, 他们还迎面撞上了收过王雱带着点小颜色的话本的赵御史赵概。 对于别人觉得像鬼见愁的台谏官员, 王雱一点都不害怕, 屁颠屁颠地牵着司马琰上去打招呼:“赵爷爷啊,这是我媳妇儿, 你没见过的,今儿赶巧了!” 赵概远远见王雱牵着个年轻女子过来, 眉头直跳。见王雱坦坦荡荡地介绍他媳妇儿, 一脸“我媳妇儿天下最棒了一定给带给你看看”的骄傲,赵概默然片刻,劝解道:“大庭广众之下,你们注意好言行。” 王雱道:“我晓得的。这年头,夫妻之间矛闹盾的太多了,什么吃飞醋啦养外室啦夫家娘家你选哪边啦,要知道夫妻和睦方能阖家美满,如此风气实在让我痛心不已!所以,我与阿琰妹妹不惜抛头露面、以身作则,示范示范何为和美姻缘。” 赵概:“……” 赵概不想再和他说话。 最开始赵概也很想弹劾弹劾王雱这小子,尤其是王雱还落了个把柄在他手里。不过那天之后,同年韩琦就给他送了些东西,是王雱去“跑官”的时候留下的。 按理说韩琦是宰执,不能私下与台谏官员往来,韩琦还是让人送了过来,可见是很希望他能好好看看。 赵概看了,看完了。 他也知道了韩琦爱重王雱的原因:这小子看着爱闹,实际上却是少有的真正想做事的人。他求官不是为了私利,而是真正想做出点事。不管事大还是事小,只要有用,他都乐意积极去做。 这样的小孩,值得他们多放几分期许、多给几分宽容。 赵概听王雱似乎还有一大通“以身作则拯救大宋婚姻危机”的大道理要讲,摆摆手说:“行了,你们小年轻逛吧,我先走了。”简直没眼看! 王雱逼走了堂堂御史,十分得意,转头问起司马琰今天工作得开不开心,不开心我们炒了太医正鱿鱼自己干,不去看人眼色! 司马琰道:“太医正你也是见过的,哪里会给我脸色看?” “那是,我媳妇儿这么优秀,他要是把你气走了上哪找这么好的骨干人才去。你带课题的能力,那可是谁都比不上的!”王雱一脸自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小夫妻俩在街上瞎溜达了一圈,回到家中,却听底下的人说方洪来访。王雱去见了方洪,却见方洪神色有些凝重地坐在那等着。 王雱奇道:“方叔遇到什么事了吗?” “不是我遇到事。”方洪认真地看着王雱,“是你遇到事了。这几天有人在查探你的消息,我叫人反套了他们的话。” 王雱说:“方叔你话本做多了,说话都留起悬念来了,你套出什么话来了?” 方洪说:“这些人是宫里的娘娘派出来的,说是娘娘想知道你的消息,让他们出来的头儿叫任守忠,是颇有资历的宦官。我叫人去查过,他最善钻营和逢迎上意,曾经被发配到外地去,如今还能成为娘娘信重的心腹,可见他的能耐。” 王雱气定神闲:“这么有能耐,还不是被方叔你扒了个底朝天。”对宫中之事,王雱是真不担心,虽说枕边风有点可怕,但也不是人人都会怕。要是会怕的话,当初张贵妃得宠时就没那么多人喷她叔父了。 历来只有文彦博和王拱辰这样走后宫路子的,没有畏惧他们缩手缩脚做事的。 方洪被王雱的从容感染了,心中的凝重也逐渐散去。是啊,哪怕是皇后让人来查王雱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把手伸到朝堂里去? 方洪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就怕有小人在背后耍阴招,而你却毫无防备。” 王雱点头,邀方洪留下用饭,饭后又与他一起吃了盏酒才分别。 方洪回到家与妻子感慨:当初王雱还小,喊他一声叔他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王雱大了、又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郎,却依然和从前一样喊他“方叔”,他觉得哪怕王雱开口要他散尽家产他也愿意答应。 方洪妻子不觉方洪这话说得过了,还笑道:“那孩子哪会要你散尽家产,他给你出的主意都不知帮你赚了多少了。” 夫妻俩说了一会话,歇下了。 王雱回到自己院子里,也与司马琰说了方洪带来的消息。 他与曹皇后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曹皇后怎么会叫人来查探他的消息。 不过,王雱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他当官又不是单纯为了当官,若是真有人容不下他,他去外地玩几年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还小,一早当京官反而会限制眼界,要不是官家把他要到跟前去,他怕是就借着都水使者的职务到处跑了! 上元节后,前来贺岁的使者们陆陆续续都离京,王雱也终于明了曹皇后为什么会让任守忠来查他:原来官家把赵仲针留在庆宁宫住下了。 王雱会知晓这事,还是因为在官家身边瞧见了赵仲针。这小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官家身边,什么事都不干,只巴巴地看着门口。等见着他了,这小子便两眼发亮,若不是官家在侧简直恨不得冲上来和他说话。 这下子王雱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仲针算起来是官家与曹皇后的侄孙,而他的母亲高氏乃是曹皇后姐姐的女儿,由曹皇后亲自抚养长大。 有这一重关系在,曹皇后在宗室诸子之中自然偏向赵仲针的父亲赵宗实,毕竟,赵宗实的妻子乃是她外甥女,又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算起来赵仲针与她也有亲缘关系。 王雱猜测,定然是赵仲针在曹皇后面前表现出对他的莫名崇拜,所以曹皇后才让身边的宦官来查他。 王雱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自然不怕曹皇后的查探。他上前行了礼,才问起官家怎么让赵仲针陪伴在侧。 官家道:“仲针暂住在庆宁宫,说不得得久住好些时日,让他跟来认认路,往后有什么事也能找来。”他对王雱说,“今儿也没什么事,你不必在旁边立着,坐一旁给他教教经义吧。” 王雱自然听命行事。 赵仲针跟着挪到另一张桌子上,不敢扰着官家看折子,压低声音兴奋地和王雱说:“早知元泽哥你会过来,我早两天就该跟着来了。”他还小,对朝堂的事不大懂,根本不知道“枢密都承旨”这个怪里怪气的官名是做什么的。 王雱笑了笑,没接话,而是考校起赵仲针的底子来,除却年纪太小之外很有先生的架势。 赵仲针也愿意听他的,王雱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王雱莫名地想到自己前世的弟弟,弟弟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懂事得很,聪明又知道体贴人。 若是官家接下来几年仍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往后再有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毕竟官家身体不好,不靠丹药维持年轻康健的假象之后更是颓势尽现。 有的问题,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 这也是哪怕明知道请求立储是往官家伤口上插刀子,朝臣们还是不得不站出来一次次地上书。若不早立王储,一旦官家再如前些年那样大病一场,甚至不幸熬不过来,朝野将会彻底陷入混乱! 动乱带来的后果,谁都无法承担。 王雱本不愿去想这些,可赵仲针这小孩的出现又提醒着他:就连官家自己,也在为日后的事考虑了。 这个半大小孩,将来也可能会成为大宋江山的继承者。到那时,担子会从官家肩上挪到这小孩父亲肩上,再从他父亲肩上挪到他肩上。 享有世间最高的权势,何尝不意味着必须承担同等的责任。 王雱教了赵仲针一轮,和赵仲针一起陪着官家用晚膳。等宫人将赵仲针送回庆宁宫,官家让王雱和往常一样陪他散散步。 君臣二人在薄薄的暮色中信步闲行,少有地静默了一段路。官家奇道:“真是稀奇了,今儿你怎么话这么少?” 王雱没说什么肉麻话,只直截了当地问:“您准备立储了吗?” 官家道:“大宋总不能一直没有储君。”他温煦地看向王雱,见王雱眼眶微微泛着红,知道这小孩是在为自己抱屈,心中软成一片。官家笑了起来,玩笑般说,“我看仲针这孩子特别喜欢你,想来将来到他继位了,你还能继续当无法无天的王小状元。” 时人最忌讳言及身后之事,王雱听了这话直觉就觉得不吉利,立即反驳说:“您这话就不对了,眼下您春秋正盛,真要到那时候我怕得七老八十了,还当什么王小状元!” 官家笑道:“你说得有理。”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聊起了新近的趣闻。 第一五七章 军事地理 《玩宋》/春溪笛晓 要活得长长久久, 只能少操心, 少思虑,多放松放松。 第一五七章 关于官家的身体问题, 王雱早和司马琰商量过。即便司马琰没有亲自给官家看过诊, 却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和范仲淹他们这些平时不大注重自己身体情况的人不同, 官家身边有举国最优秀的太医, 能调理的方面太医们早设法调理了, 身体机能的衰退却很难逆转。 王雱能做的,也只有多给官家找些乐子舒缓心情。 官家将赵仲针接到庆宁宫的消息传开后, 要求立储的韩琦等人消停了。濮王去世未满三年,赵宗实还在为濮王服孝,既然官家将赵仲针留在宫中就是表明了态度:他属意立赵宗实为皇子, 不久的将来赵仲针将会是皇孙! 阅兵大典刚过, 立储之事又有了进展,韩琦和富弼心情舒畅, 开始着手准备春闱, 看看今年能迎进一批什么样的新鲜血液。至于王雱, 王雱最近如约定般给国子监的师弟们灌考前鸡汤, 让师弟们好好考, 加油考,不要丢了国子监的脸, 要是你们考上的人多,我亲自给你们画毕业照。 王雱搞完考前动员, 又溜达去接她媳妇。 一开始大伙还会因为状元郎让他媳妇儿去太医局开课的事惊讶, 后来他俩在街上瞎逛的次数多了,众人便也习惯了。这么好看的一对小夫妻,多上街走走多好,也能让他们多看两眼! 阅兵大典之后,武学招生容易多了,今年还有个王雱的同年申请转行去武学搞兵法教育。 这同年叫王韶,自幼熟读兵书,在军事方面很有天赋,他本改官为司理参军,管刑狱的,从各种渠道了解完阅开封的兵盛典后激动不已,回到家后在家里来回踱步,简直睡不着觉。他妻子与他少年结发,瞧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决定了,便劝说:“你若真想做,那便去做吧。” 王韶的打算是先转去武学任职几年,熟悉熟悉军中事务,而后正式由文转武。弃文从武的先例并不是没有,干文官工作他实在不得劲,如今他也三十出头了,不如早作决断! 于是王韶就干了。 王韶写了个很有水平的折子陈述自己在兵学一道的见解,积极表示自己想在武学发光发热然后再到战场上发光发热,总之,写得很有诚意。春闱在即,王韶也风尘仆仆地带着家小回到开封。 王雱得知王韶归京,当即呼朋唤友叫上在京的同年给他接风。 见到王雱等人,王韶也很是欢喜,一伙人酒一轮一轮地喝,说起近况,又说起远景,都是正当青壮之年的年轻人,聊什么都能接上话,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 高兴归高兴,王雱还是很想念身在外地的苏轼和沈括:“可惜子瞻和存中都外放了啊。” 兄弟俩改官时其实都能外放,但苏辙选择放弃外放机会留在京中就近奉养父母。苏辙听王雱提起兄长和好友,也点头说:“若是有他们在,一定会更热闹。” 其他人都很赞同,看王雱和苏轼他们互坑是极大的乐趣啊! 此时此刻,苏轼已到了凤翔府。凤翔府,离开封很远,离他的家乡也很远,他带着王弗,一路行至凤翔,感觉自己已毗邻西夏与吐蕃,触摸着大宋西境的边界。 苏轼和王弗说道:“凤翔是个好地方啊,来时元泽和我说这边养的鸡,肉质鲜嫩,味道极好,可以试试一种叫葫芦鸡的做法。而且这儿还很适合养猪,据说可能是因为水土问题,这边的肘子特别香!” 王弗觉得自从遇上王小状元之后,苏轼就绕不过养猪这事儿了。 …… 这一年的春闱依然热热闹闹地展开,王安石在这次科举也有个差遣,叫详定官。殿试有三轮审核,一轮是初审,一轮是复审,最后交由详定官核定名次。 春闱这段时间王安石都老老实实闭门谢客,不与年轻士子们往来。对于科举,王安石的想法也是很多的,他认为现在的科举模式有挺大的缺陷,正逢春闱,和王雱关起书房门说话时免不了多聊几句。 王雱也觉得很有缺陷,只分文武,不分文理,真是岂有此理。理科生怎么能没有姓名! 不过,直接拿科举开刀动静太大,得一步一步来,科举保证公正性即可。改革考虑先从岗前培训开始,考是让你考上,具体授什么官得经过另外的考核。改官时考核也可以更有针对性,你想转什么岗位,先把对应的工作范围了解清楚、对应的参考资料学习过关,再来谈改官。 毕竟,即使是当个知县,那也能掌万人生死,不得不慎重! 这些东西,范仲淹和韩琦他们这几年都有慢慢塞一点在选官制度里,一年一年地填充和细化。除了王雱暗搓搓给师弟们增加难度时被人围堵了一波、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之外,根本没几个人反应过来。 王安石大致也知晓王雱闹腾的那些事,如今回头看看,选官制度似乎真的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一次变革。 父子俩最后的意见就统一了,科举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要改,也只需要把它改得更公平、更全面。 王安石把王雱赶走,自己坐灯下对着自己的“改革方略”修修改改。他曾给官家上万言书,官家并没有答复,所以即便是在三司这个财政部门上班他也干得不太舒心。 但,儿子说得对,只要有心,多少总能做点。做出成效了,自然会上下一心,共同推行新法。 王安石修改完他的改革方略,又拿出本厚本子,开始写他的日记,日记的开头一般是这样的:“今日与吾儿谈话……吾儿聪慧过人,想法独特……” 时不时还会有这样的内容:“韩稚圭不知为何对吾儿颇上心”“文宽夫不知为何对吾儿颇上心”“官家不知为何对吾儿颇上心”“官家又留吾儿在禁中用饭”…… 王安石绷着一张脸把今天值得记录的东西写了下来,才把厚本子放好去歇下。 王雱可不知道他爹除了喜欢给曾巩他们写信吹儿子之外,还有个写日记的喜好。王韶回京到武学任教之后,王雱时常寻些由头去找他交流切磋,兴致勃勃地琢磨怎么为军事教育添砖加瓦。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开设军事地理课了。虽说天时地利人和这种思想早就深入人心,但是大多是混杂在兵法理论之中,要扒拉出来很艰难。 王雱能徒手画江河,也能徒手画舆图,对于曾经发生在各个险要关隘的战役也烂熟于心,和王韶探讨时简直信手拈来。 当初王韶听说状元郎年方十四时心中还有些不服,深入地交流过之后他算是服气了,还建议王雱:“你这手舆图的画法我学不来,不如你寻个休沐日过来开个军事地理讲座。自从你上回随驾去过武学之后,武学的生员们时常会说起你。” 王雱乐道:“他们是骂我吧。” 王韶说:“听说一开始是骂你的,后来听说你赢了辽国使者,他们便打心里佩服你。”不管与各国关系如何,只要是自己人赢了,所有人都会觉得与有荣焉。 两人商议定了,便一起去寻狄青说起开军事地理课和相关讲座的事。 狄青正在看军校生们操练,听完军事地理课的大致内容觉得这是将士必修课,一口应承下来。他看向溜达来武学玩耍的王雱:“要不要再下场和他们练练?” 王雱敬谢不敏:“不去。万一他们从我上次走后就勤加训练,一个个磨刀霍霍要把我给比下去,我岂不是会输得很惨!”再说,他也只有骑射和理论拿得出手,再要比其他就不行了,还是少出风头为好,免得被人揍! 狄青也不勉强他。 王雱找借口溜了。 既然要开讲座,王雱自然要积极做准备。他跑回官家那边,和官家说了自己要给武学那边讲军事地理的事,直白了当地表示自己可能要摸鱼。 官家来了兴致,让王雱给他讲讲到时会怎么讲。 王雱胆儿肥,坚决不给官家露口风:“直接告诉您多没意思,您要是想知道,到时你过来听!”他说完又有了个主意,乐滋滋地对官家说,“等我准备好了,我给您送帖子。到时您来给我捧场,我多有面子!” 官家笑道:“行啊,我等你的帖子。” 王雱又和官家借了个人,就赵仲针那孩子。王雱自有一套道理:“小孩子得多开阔开阔眼界,多锻炼锻炼能力,往后才能遇事不慌、应变自如。” 官家没拦着,第二日便让赵仲针去王雱那边报到。 赵仲针每天不是看书就是陪曹皇后说话,早闷得不行,听说可以跟王雱一起准备讲座之后格外兴奋,见着王雱后立刻积极地问需要自己做什么。 王雱挺喜欢这小孩活力充沛的模样,带着赵仲针去查找资料。很多书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只着意引导赵仲针深入了解一些内容。 赵仲针按王雱的指引跑来跑去,这本书翻翻那本书看看,大半天下来,他猛地感觉自己眼前好像打开了一扇敞亮敞亮的窗。 相处久了,赵仲针也不怕官家了,陪官家用膳时兴奋地和官家说起自己的发现:他好像找到看书的方法了!以前他觉得一本书老厚老厚,看不太懂,如今再看却觉得许多书的内容可以相互对照、串联,读着非常有趣。 王雱到底是外臣,不能天天留在宫中用膳,今儿王雱就不在。官家听赵仲针激动地说着自己学到了什么,一下子便知晓王雱是在把许多方法潜移默化地教导给赵仲针。他夸了赵仲针一番,让赵仲针回去了。 赵仲针走后,官家习惯性地在禁苑中散步。呼吸着傍晚春季微微湿润的空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想着王雱不知会递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帖子。 自他登基以来的近四十年里,会给他下帖子的人着实没多少,往前数也还是王雱给他送的喜帖。 王雱下衙回了家,立刻画了模板让人送去方洪那边赶印一沓帖子过来。他不仅准备给官家下帖子,还准备给韩琦、富弼、曾公亮他们下帖子。 王雱这次军事地理讲座的主题是,都城保卫战。 若是没有与官家的那一番交谈,王雱断然不会贸然提出这个议题,但是那天他从官家的话里听出了不祥的味道。 人永远是世上最坚强也最脆弱的生物。 除却药石之外,精神的作用也非常重要。 纵观古今,不少能忍人所不能忍、完成一番伟大事业的人,都有着比寻常人坚定无数倍的意志。相反,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丧失了坚持下去的想法,他能继续走下去的可能性自然小之有小。 那一日与王雱戏言身后事的官家,给他的就是那样一种感觉。 既然如此,不如搞事! 迁都这个议题够大了,前前后后指不定能弄个十年八年,正适合搬出来给官家忙活忙活。才五十出头的人这么早就想罢工,这还有天理吗! 第一五八章 讲座开始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五八章 军事对不少男孩子来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对王雱来说也一样, 大工程小工程, 王雱都搞过, 包括一些保密的军事工程。若连基础的军事知识都没有, 他是很难拿下这些活的。 王雱写好帖子揣在身上, 一边和赵仲针堆推演沙盘, 一边寻机把帖子发出去。首先发的自然是官家,王雱亲手写的,又亲自送过去, 诚意十足,他琢磨过官家的日程,只要不是开朝会的时候, 官家都可以腾出空巡幸武学, 端看官家肯不肯去。 官家肯不肯?那肯定是肯的,难得王雱主动提个要求, 怎么能不答应? 官家收下了帖子, 和上回收到喜帖不同, 这回他还明确表示会去。 王雱又逮着空领着赵仲针去骚扰曾公亮他们。到去寻韩琦时, 韩琦见着他转头便走, 大有“我没看见你,你少来和我说话的架势”。 赵仲针有点莫名, 王雱则驾轻就熟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拦着韩琦把讲座的事情说了一通, 最后殷殷地说:“官家已经同意要来了, 富相公也说一定到,您也必须得来啊!” 韩琦感觉见到这小子就没好事,看他装得乖乖巧巧更是想揍他。韩琦道:“你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王雱反驳道:“我连大儿子都还没有,哪来的幺儿子!” 旁边的赵仲针一下子没忍住,被王雱的抬杠弄得笑了出声。 韩琦注意到赵仲针的衣着,顿时想起这乃是官家的侄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韩琦身居相位,自是不必和一个宗室子行礼的,王雱见他注意到了赵仲针,更是一点都不拘束,拉着赵仲针给韩琦介绍了,又和赵仲针介绍韩琦:“韩相公,好人呐!人品靠得住,办事能力一流,认识的都说好。而且你看,韩相公真是越老越俊的类型,上回我还看到我爹偷偷在他的小本本上写,他觉得韩相公面目姣好——” 韩琦瞪了他一眼,让他赶紧闭嘴。本身宰执就不该与宗室多接触,他带着赵仲针到处跑就算了,还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还有那王安石,躲在背后写的到底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写就写了,还让自己儿子偷看!看看你儿子,嘴巴像是拴了把的吗?! 韩琦维持着最后的宰执风度把王雱两人打发走。 王雱领着赵仲针走出一段路,赵仲针拉拉王雱的衣角,好奇地问:“元泽哥,这韩相公真的是好人吗?他怎么看到你就转头走,还对你那么凶啊?”戴上迷弟滤镜的赵仲针,感觉王雱都是在夸韩琦,怎么韩琦越听越生气? 王雱笑眯眯地道:“这才是韩相公的好,生气就瞪眼,多直白坦率!人和人之间要长久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不满意就不满意,生气就生气,当场表现出来,过后就不会和你秋后算账,更不会暗中给你下绊子。” 赵仲针被忽悠得直点头。 王雱道:“有的人你踩他一脚,他还紧张地问你‘您脚疼不疼’,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你娘,那肯定是居心叵测!这种口蜜腹剑、唾面自干的家伙,比直接对你发脾气的人可怕多了。” 当然,如果当了皇帝,身边的人肯定都会问“您脚疼不疼”,毕竟没多少人敢在皇帝面前发脾气。不过那离赵仲针还很远,在那之前,王雱希望赵仲针首先成为一个能明辨是非的人。 赵仲针乖乖点头。 王雱把帖子都强塞给宰执班子之后,又摸去台谏那边发帖子。在台谏,王雱也是有熟人的,比如赵概赵御史,都见了两三面了,四舍五入就是老熟人了;还有知谏院的吕景初,当初可是曾经去洛阳欣赏过牡丹亭的,戏都一起看过了,还能说不熟吗? 再不济,他岳父也在呢,所以他去台谏发帖子是很正常的行为,没有任何问题。 赵概和吕景初都觉得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子。别人都恨不得离台谏百八十米远,这小子倒好,自己往前凑!这帖子看着也不是什么正经帖子,封皮上写着“邀请函”三个字,里头简明扼要地写着讲座主题与时间、地点。 里面还加了句贼欠揍的话,大意是“因为是要给军校生讲课,所以你们将会被安排在后排,希望视力不好的人戴上自己的护目宝镜备用”。 这像是诚心诚意邀请人去的吗? 司马光收到王雱的邀请函时,眉头猛地一跳,感觉王雱又该闹腾出什么事来了。听王雱说已经邀请了官家和诸位宰执,司马光板着脸追问王雱倒是具体要讲些什么,今晚先给他写个讲稿来,他给审核审核有没有犯忌讳的内容。 王雱老老实实答应,带着赵仲针跑了。 赵仲针悄悄问王雱:“元泽哥你好像很怕他?” 王雱纠正他的用词:“这不叫怕,这叫尊重,他可是生我媳妇养我媳妇的人!” 赵仲针“哦”地一声,表示明白了。 王雱看着这软和的小孩,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孩性格有点像官家,所以后来在他登基之后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党争,新党上来弄走旧党搞新法,旧党上来又弄走新党废新法,如此循环,屡立屡废,最终受折腾的只有百姓。 一个朝令夕改的朝廷,渐渐地也会失去百姓的信任。 性格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王雱没着急,依然带着赵仲针东跑西跑。 搞起事情来,赵仲针很有少年人该有的冲劲,每天把王雱的手稿收拾得整整齐齐。听王雱说,这讲座是要出书的,开完讲座之后就把能对外宣扬的内容印刷成册。 赵仲针还是头一次参与偶像成书的过程,特别兴奋,还按照王雱以前的操作帮他想广告词:“官家听过都说好的精彩讲座!”“富弼、韩琦、曾公亮等相公联袂推荐!” 王雱很是欣慰地点头夸赵仲针:“不错,学到精髓了,回头我给方叔说说,让他把广告打出去。” 舆论这东西古往今来都非常重要,王雱既然提议要迁都,那舆论战肯定少不了,眼下要做的当然是先悄然散布“官家与宰执都有意迁都”的消息,把洛阳的地价给炒上去,忽悠这几年就在往洛阳投钱的勋贵与朝官再多砸点钱。 一般来说,对一件事投资多了,感情就上来了。 赵仲针见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开心不已。 转眼间,预定的日子到来了,武学修建时也设有大礼堂,此次讲座就设在大礼堂中。能进武学,视力都是过关的,是以学生之中没一个戴着护目宝镜。 武学生员入座之后本来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头接耳,可听到有人通报说官家到了,立刻都静了下来。怎么回事?为什么官家会过来? 武学生员们激动地站起来,齐齐地望向入口处。这一看,可不得了!不仅官家来了,还有韩琦、富弼、曾公亮……朝中大佬一个接一个地进门,别说生员,有的教头都已经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搁在平时,他们哪有机会见到这些大佬啊! 第一五九章 实诚孩子 王雱这厮, 还真胆大包天地按照邀请函上说的, 让临时助教赵仲针把人给引到后排去。 教头们紧张地上前和王雱商量:“这不好吧?怎么能让官家和相公们坐后面?” 王雱道:“官家都答应了。你要是让官家他们坐在前头, 还有人有心思听吗?” 教头听后默然, 都是毛头小子, 哪里经得住这仗势?便是现在这样, 也依然有人不安得很, 僵硬地挺直背脊想表现出武学生的素养。 韩琦等人见官家二话不说往后走,自然也只能跟着往后走去,只是在座次上坚持要退后一步, 怎么都不和官家并排而坐。 官家对此早已习惯,又不是谁都像王雱那样高兴起来就自个儿把椅子挪近说话。他招招手让赵仲针也到身边坐下,并戴上了内侍递上的护目宝镜。 护目宝镜一用上, 立在最前头的王雱。 面对满座的大礼堂, 王雱一点都不怯场,还隔空朝后排的大佬们来一个笑脸。 这一笑可真是笑得满室生辉, 看得韩琦转开了眼, 幽幽地往王安石那边看了看。 王安石这家伙养个儿子操蛋, 自己也操蛋, 想也知道他写那个“面目姣好”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韩琦估摸着原话绝对是“除了长得还行之外没别的能耐”。 可这种烂账韩琦没法和王安石算,总不能去质问王安石“你在背后瞎写我什么”! 自己儿子长成这样还特别会溜须拍马到处钻营, 你王安石好意思在背后说人?! 王安石坐亲家司马光身边呢,察觉韩琦往自己这边看了眼, 有些奇怪, 不过见司马光和他那一溜谏院同僚都正襟危坐,一副“我绝对要认真听完然后参你一本”的架势,王安石没和司马光说悄悄话,也专注地准备听王雱开讲。 王雱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先在正中央的巨大黑板上徒手画起舆图来。舆图从战国七雄开始画起,逐步演变到隋唐时期的疆域,版面足够大,所以多个地图并排画在一起也不显拥挤。 生员们在看到王雱凭空画出一个个舆图,心底的紧张莫名地消失了大半,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王雱把几个时期的疆域全都展示在黑板上。可惜的是,舆图画到唐时便戛然而止。 王雱秀了一手,在所有人感觉意犹未尽的时候转过身报出这次讲座的主题:都城保卫战。 这个论题很大,不过王雱主要是论证一个:江山在德也在险。 王雱洋洋洒洒地给未来的军官苗苗们讲解起历朝历代各个都城的城池防御系统,这种系统的归纳总结方式在这个时代很少见,主要是能够大量阅读文献并从其中提取出所需要的资料,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太难。 他岳父司马光也是在崇文院那边干过好些年,又得到官方的支持,才得以博览群书、纵横史料,编写出大部头的《资治通鉴》。 韩琦等人虽然都是进士出身,不过全都在边关搞过边防工作,听起王雱所说的内容来不算难理解,甚至还听得津津有味,心中纳罕:这小子怎么了解得这般详尽?这怕是早有准备的吧? 倒是台谏诸官听王雱引经据典纵谈古今,又摆数据列史实,顿时像回到了读王雱那几份自辨折子时的那一刻。 这从容不迫的气度、这详实有据的讲解,岂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做到的?不少人认真听讲之余,目光免不了落到富弼、曾公亮几人身上。 宰执之中,最通边务的无疑是曾公亮和韩琦,富弼也有过任边关和出使的经验。这次讲座名为王雱这小孩所开,实际上怕是传达了这几位宰执的意思。 要不然以王雱的资历,请得动官家与一干宰执吗?那么曾公亮他们授意王雱开这么个讲座,到底有何意图? 台谏们飞快地在脑中思考着这些问题,也不忘认真地听王雱接下来的内容。 王雱信手拈来地摆完数据、讲完史实,开始讲述因地制宜搞城防的重要性,每提一个关键点都要拎个朝代出来说“就是它的都城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所以它随随便便就完蛋了”,他说的还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全都有理有据。 不仅朝代完蛋了,这个朝代的百姓和朝臣们也完蛋了,日子过得极其凄惨,遇上蛮横的外族入侵更是会屠尽满城百姓。当然,这只是极端情况,王雱没有大肆渲染,只随随便便地举了些例子说这个外族有什么残暴习俗那个外族有多凶狠善战,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大家请不要对号入座,毕竟现在哪还有那么多没开化的人呢? 王雱危言耸听完了,特别致谢富弼和曾公亮,说这些例子是两位相公提出的。曾相公参与编纂的《武经总要》是本好书啊,不愧是武学基础教材! 台谏诸人听完了,目光转到了曾公亮两人身上,心想,果然是他们的手笔! 虽然王雱只字未提大宋,还反复强调大家千万不要对号入座,但众人还是在王雱每次轻描淡写地列数据表示“就这样,他们完蛋了”的时候感觉如坐针毡。 黄河之议之所以会那么激烈,就是因为黄河乃是阻挡外敌南下的天险,但凡冬天河面结冰边境诸州就会受到侵扰,更别提失去黄河。所以口上虽是认同“江山在德不在险”,可面对无险可守的窘境他们心里还是隐隐发虚。 不同于台谏诸官,韩琦等人想到的是官家那个梦。 假如官家梦中之事成真,城破那日他们早已亡故,魂魄飘于空中眼睁睁看着无数百姓国破家亡、自己的儿孙蒙受屈辱或身死敌手!倘若真有那样一日,他们如今的位极人臣、富贵荣显又有何意义?国之不存,便是侥幸留得性命,那也是无根漂萍! 韩琦几人的目光落到官家身上。 王雱此举,应当是官家的意思! 这时候,王雱已经带着武学生员们进入互动环节,王雱让人将几个推演沙盘搬进来,邀人上台来演示都城攻防。王雱把赵仲针推到沙盘前,对武学生员们说:“不要害怕,我负责给其他人展示你们的推演过程,由我今天的小助教来和你们玩。” 王雱这话可激起了不少武学生员们的斗志:你什么意思?瞧不起人是吧?你推演厉害了不起啊! 接下来赵仲针守城,武学生员上台来尝试攻城,王雱负责搞讲解,一边讲解还一边在黑板上记录双方的损耗数据,用了什么战术、花了多少银子、死了多少人,都明明白白地列了出来,直白无比! 经过几番激烈的攻防推演,各有胜负,双方都较上真了,输掉后都大呼“我还有办法!”“我不认输!”,压根忘了官家他们还在。 见战况如此火热,官家也坐不住了,绕到前面去看沙盘上的推演情况。一次次推演表明,并没有铁桶一样让人无法攻破的都城,但是守备越森严、地理位置越优越,对方攻下都城的代价就越大,连赵仲针这样的半大小孩偶尔也可以守住。 同样的人、同样的防御体系,在利用天险和不利用天险两个条件下,每年所花费的军费、遇到战事时所承受的损失会大有不同。只需要进行简单的加减计算,就能发现两者孰优孰劣! 开封面临的问题就是,随着大宋定都开封,北方诸州日渐荒凉,连洛阳长安的经济都进一步萎缩。 近年来朝中商议水政的时候,还曾提出开封水系承担起庞大的漕运功能已日渐吃力,不如将洛阳水系引过去。 这样的建议一旦被采纳,洛阳城内连供水都会成为问题,眼下才刚刚有复苏苗头的洛阳会迅速萎靡! 到时北边人口越发稀疏,彻底无险可守,久经战事的西境诸军又相距甚远,难以驰援开封。若是有狼子野心者挥师南下,那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当初大宋与西夏交战,辽人就曾大军压境,趁机提出割地纳贡以及迎娶宗女的要求。 在王雱反复强调“我真的不是在说大宋,在座的各位千万不要代入”之后,所有人都深深地代入。 几轮攻防推演结束之后,整个讲座正式进入尾声。赵仲针意犹未尽地看着王雱从容自若地对整个讲座进行归纳总结和划重点,眼里心里都是满满的崇拜。 赵仲针暗暗下定决心:他以后也要像王雱一样文武都精通,尤其是兵学这方面,经过今日的功夫推演后他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恨自己一直当守城一方,不能带着人去攻城略地! 反正对王雱,赵仲针是一千个一万个信服。 讲座结束,王雱又一次致谢,把官家和韩琦等人都感谢了一波,最后特别鸣谢他爹和他岳父,尤其是他岳父,讲座赶得急,岳父白天辛勤工作,晚上还熬夜给他看讲稿,他这个女婿啊,每每受到岳父的教导就感觉心里热乎乎的,难怪大家都说“岳父也是爹”。 众人被王雱这话狠狠地恶心了一下,看向司马光的目光都变了:瞧你也是个浓眉大眼的好清流,怎么挑了个这么不要脸的女婿? 讲座正式结束,武学生员们都觉意犹未尽,王雱没拖延,干脆利落地领着赵仲针和官家他们一起跑了。下午官家留王雱用了膳,饭后照旧和王雱在禁中散步。 讲座都开完了,王雱也没瞒着自己的想法,把迁都洛阳的建议给官家讲了。 官家也隐约猜出了王雱的意图,上回在洛阳时,他便与王雱提过太/祖曾有意迁都洛阳的事。 官家顿步说道:“这事,不容易。” 王雱抬起头说:“天底下本就没有容易的事。”除了那些终其一生不建寸功、只求安享富贵的人,没有谁的人生是轻轻松松走完的,都得跨过这样或那样的难关。 对上王雱过分明亮的眼睛,官家心中仿佛也涌出一股难言的热流。这小孩恐怕是见他表现得喜欢洛阳,又做了那样可怕的梦,便一直在做这些准备——要不怎么可能临时罗列出那般详细的数据和史实? 这孩子,用心诚啊! 他嘴上说的都是些轻松讨喜的话,背后做的许多事却从不在别人面前夸口。不像有的人,口里说得花团锦簇,背地里却松懒懈怠,根本没把自己说出口的话放在心上。 官家觉得自己得好好调理身体,加强锻炼,争取多活几年,要不然他害怕王雱这实诚孩子会吃别人的亏了。 第一六零章 我去就山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零章 王雱一个讲座极大地提升了武学生员们对军事地理课的热情, 王韶开课时热闹非凡, 差点让他有些招架不来。相比起王雱这个纯粹的军事爱好者, 王韶那是悉心研究过好些年兵学的, 功底自然扎实, 教起学生来一套接着一套。 武学这边一片欣欣向荣, 书坊那边也打出了王雱新书的宣传广告, 表示王雱新书正式上架了。 但这次不是《水浒食神》的后续,也不是以前的普法读本,而是全一册的《都城防卫战》, 这书内容详实,图文并茂,宣传语也格外霸道, 明晃晃地打出“官家”“韩相公”等等旗号, 反正就是“xx听了都说好”,里头的xx可以随意用朝中所有大佬的名字填充。 这招虽然已有些老套, 但架不住阵容惊人啊!反正走过路过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走进去买上一本回家看看。 反正又不贵! 王安石从三司那边下衙时, 也看见了书坊门口硕大的广告。这时候书似乎已经上架一整天了, 王安石想了想, 进去拿了一本,结账时寻机问掌柜的这书卖得如何。 儿子又出书了, 王安石这个当爹的肯定开心。最近许多人都在议论王雱的那个讲座,他听着是很欢喜的, 这代表他儿子能耐大! 唯一让王安石不大高兴的是, 许多人都说这讲座可能是别人的主意,有的说是富弼,有的说是曾公亮,有的说是韩琦,还有的说是官家。这些人都是什么意思,就不能是他儿子自己想出来的吗?! 掌柜的今天忙了一天,听王安石问起销量也乐意和他磕叨磕叨,当即夸了起来:“再好不过了,今儿进来的客人个个都买了一本!”他还拿各种书的销量和王雱这书横向比较,表示近期内再没有比这卖得更好的书了。 王安石听了很满意,转念又想,近期内没有,那岂不是以前有更好的?王安石进行一番调研,知道有的书日销量更高,还能卖到其他地方去,默不作声地揣着书回了家。 等到王雱回来了,王安石绷着脸叫王雱到书房,让王雱给他准备几十本《都城防卫战》样书,他得给老朋友们写信,顺便随信附送一本给老朋友们。 王雱听王安石这么说,在心里为曾巩他们默哀了一秒,他爹又要使出必杀技炫儿狂魔了! 对自家老爹这点小要求,王雱还是积极满足的,很快叫人扛了几十本书回来。他又从王安石那儿得了灵感,连夜提着十来本样书跑去拜访自家岳父,兴冲冲地说:“岳父您看,这是我新出的书,给您送一些来,要是您有什么朋友想看就不用破费去买了,您直接给他们送一本就好。” 司马光最近又被同僚们投以“你还想不想当清流”的怀疑目光,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王雱在讲座里那番感谢。 谏院同僚显然都在想,你原来和宰执那边通过气,也没见你吱一声给个提醒! 这正烦着呢,看到王雱还屁颠屁颠地跑来碍眼,司马光板起脸教训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想一出是一出!这么晚了扛着书跑一趟做什么?” 王雱自然张口就是一番“不第一时间给您送来就是没诚意”的论调。 司马光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又把台谏同僚的“结论”给王雱讲了,告诉王雱这件事已经成了宰执的意思、大伙都认为他已经成了宰执的传声筒——要不,谁会胆大包天到给台谏诸官下帖子? 私心里,司马光还是希望王雱能够当个品行端方的清流,眼看着王雱越长越歪,他免不了又多教育了几句,想把王雱从佞臣苗子拧回来。 王雱都乖乖听着,绝不反驳,怕自己一开口把岳父气坏了,回去没有暖暖的媳妇儿抱! 司马光一看王雱这模样,也知晓口头教育肯定收效甚微,只能放他离开。 待王雱走后,张氏撩起门帘进来收拾,见桌上摆着十几本簇新簇新的书,奇道:“这不是你今儿买回来的那本书吗?” 司马光眉头跳了跳,说道:“是元泽那小子写的,头一天上架就连夜给送了过来,好像过个夜都睡不着一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张氏听他说着嫌弃的话,笑了起来:“你这岳父真是难伺候,连夜送来吧,你说人家长不大;回头要是送晚了,你又要说人家对你不上心。” 司马□□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张氏不再多说,只是笑。 王雱的新书送到凤翔时,关于阅兵和讲座的事也完完整整地随着各方信件、消息传到了苏轼耳中。 苏轼知道王雱趁着他不在开封都干了什么之后,很是憋闷了好几天,还和王弗说:“你看看这家伙,我们在开封时他不出这样的主意,到我外调了,他才弄出这样的大热闹来,真是岂有此理!” 王弗道:“他这不也是去年秋天才当上京官吗?” 苏轼还是气不过,表示回京后一定要狠狠宰王雱一顿。说完狠话之后,苏轼心中难免又有些唏嘘,一入仕途深似海,想再像当初在国子监那样天天呆在一起谈天论地、胡搞瞎搞,很难了! 苏轼写了封信痛斥王雱,而后骑着马下乡调研去。他不是一把手,又是外来的,一开始肯定没什么活干。王雱常说,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没有活干,自己找活! 苏轼带着找事干的心情下乡溜达,结果还真遇到事了:他在路边看到个裸/露的弃婴。若不是微弱的哭声从山涧旁的草丛里响起,苏轼还真没想到这种地方会藏着个孩子。 苏轼脱下外袍,把弃婴包在衣袍里。得益于有了儿子,苏轼对怎么抱小孩还是很有心得的,一手牵着马,一手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回家,让人去请个大夫过来以防万一。 比起开封和成都府,凤翔这边气候不好,经济也不怎么好,常年少雨,庄稼总也张不好。这弃婴,怕是才出生不久,虚弱得很,连哭都哭不大声。 王弗是当了母亲的人,见到这又瘦又小的女婴低低地哭,心里免不了心疼得很。也顾不得多问,派人去邻里问问有没有愿意当几天奶娘帮忙奶一奶这孩子的,若是没有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奶娘还没寻来,大夫先到了。大夫给小孩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这弃婴是女孩,没什么大毛病,看着也是足月的,只要好好养着便能长大。 王弗道:“那她家里怎么把她扔草丛里?” 大夫叹着气道:“这种事再寻常不过,许多人生了又养不起,能怎么办,只能偷偷扔了。”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年轻时走过不少地方,看过太多这样的事。他说,“您不必太大惊小怪,在民间很多都是这样的,尤其是生了女儿。有些地方穷,那边的人就会想,男孩还能下地干活,生女儿能做什么呢?养大了只会便宜别家。这些地方的女娃儿,命苦啊。” 王弗听了大夫口中触目惊心的事实,又看看那个儿小小的女婴,心里莫名难受。 大夫走后,底下的人也把奶娘寻来了。王弗已给女娃娃换上小衣,让奶娘抱去喂她。屋里静了下来,王弗还在想着大夫的话,她与苏轼从前都是呆在城里,鲜少接触这些事,乍一听便有些接受不来。 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决定请个奶娘把这小孩养在家里,往后可以收作义女。只是他们能收养一个,不能收养五个十个。 苏轼道:“当初元泽开女学时提到过这些事,我还觉得他说得夸张,没想到都是真的。凤翔在这一带已不算穷困,竟就被我碰上了。” 第一六一章 有大胸怀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一章 苏轼在荷花池边坐了一夜, 到夜深才回房。早上起来, 苏轼对王弗说自己要出去一段时间, 便去府学那边寻些人手带着下了乡。 王弗在家照看着两个孩子, 想着外头的急风恶雨, 心中担忧。她的丈夫年少气盛, 正是不平则鸣的年纪, 若是遇着什么事怕是会第一个冲上去。 正忧心着,王弗看见儿子小心翼翼地去戳小女娃脸颊,上前拉住他不安份的手, 柔声劝说:“乖,别吵醒了妹妹。”小男孩眨巴着眼睛,直直地盯着熟睡的小婴儿, 妹妹看着真软啊。 王弗也看向那小小的婴孩。她也曾怀胎十月生下孩子, 从怀上开始便感觉母子连心,怎么会有人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荒郊野外?是她的母亲自己把她扔了, 还是她母亲根本不知情, 一睁开眼就发现孩子已经不见了? 转眼到了盛夏, 开封享受着漕运四通八达的便利, 各种美味的食材从四面八方运送过来。王雱和司马琰溜达去码头买刚捞上岸的河鲜, 看着汴河热闹非凡的场景,不由想到逐渐在朝野蔓延开的迁都之议。 官家将风声透出去之后, 反对的声音肯定是有的,而且很不小。毕竟有的人辛辛苦苦奋斗许多年才能在开封买房, 要是迁都洛阳, 那前期的投资可就全白费了。 王雱买河鲜时就听到那靠汴河生活的小老头儿忧愁地说起这事儿:“要是官家搬去洛阳了,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王雱笑道:“不会的,到时开封依然是东京。”虽说不当首都了,当经济中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像唐时的洛阳一样。 只不过当不当政治中心,在许多人眼里还是大不相同的,至少卖河鲜的小老头儿就没因为王雱的话而感到宽慰,还是为迁都的消息唉声叹气。 王雱提着河鲜回到家里,叫厨下拿去做了,周武却给他带了信来,说是凤翔那边送来的。王雱一听凤翔,立刻去端了盘果子到凉亭里看信。 说是信,还不如说是包裹,老厚老厚一叠。王雱原本等着看苏轼写些吃吃喝喝的事儿,还备着茶和吃喝,结果入目便是一张触目惊心的画,驿亭处,一群士子各自抱了一个婴儿归来,有的手里还抱了两个。这些士子都一脸疲惫、满身泥污,显见是刚从乡下回来,他们手上的婴儿包着各式各样的布。 凤翔入夏闹旱灾,旱死了不少庄稼,许多人家里生了孩子养不活,只能扔了,这里头女孩多,但也有男孩。越是穷困的地方,这种情况越严重,而且不管百姓还是官员对此都已习以为常。 扔掉的还有一线生机,更多的是溺死溪涧活埋山野,救无可救! 习以为常是多么可怕的事,苏轼在信中写,此情此景他在蜀中鲜少见到,不知天下竟有如此惨事,感觉每日肉糜入肚都不安宁。 恨只恨他能救一家却救不得百家。 苏轼这几个月在动员凤翔人多学识字算数之学,一家人之中若是有个出挑的能在城里赚钱养家,也能少些在旱年亲手杀死骨肉的惨祸。除此之外,苏轼还和上司一起去搞了封建迷信,求雨,巧的是,求雨那天真的下雨了,可惜还是不足以解除干旱。 由于捡回的孩子多,他带人重修了居养院,能弄来奶就用奶喂,不能就喂米糊,总能养大。王弗平日里除了在家照看两个小孩之外,也会像在蜀中那样开展一些短课程,只是这一次不局限于官宦女眷与孕期妇女,而是面向更多的女孩子。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起用处,但还是能做一点是一点。 希望今年的猪仔长大之后,所有人都能过个好年。 王雱看着苏轼长长的信,长舒一口气。他感觉苏轼的画风好像隐隐有了点变化,尤其是信的最后,这老苏,怕不是要和养猪杠上了。 其实凤翔这地方是个宝地,比如有一物,遍地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石灰石。凤翔是石灰石的重要产地,这东西可以当水泥和玻璃的重要原料,涂在树木上还能防虫护林,稍加操作,这东西就能变成大宝贝。 记得苏轼也是个基建狂魔,修过苏堤啥的,王雱决定送他份配方让他先把基础版水泥捣鼓出来,解凤翔燃眉之急。王雱琢磨了一宿,按照苏轼的意思帮他把画和描述弃婴惨状的文章给投到《国风》上去,自己则领着写好的折子去忽悠官家。 官家见王雱揣着个折子进宫,还以为他又给弄了杂书进宫,不由问:“今儿是话本还是游记?” 王雱道:“都不是。”他把苏轼写信回来的事和官家说了,还把苏轼的文章拿出来给官家看。 官家看完,沉默下来。现实毕竟不是游记话本,现实有太多无奈,话本里的美好,游记里的美景,都是竟文人之手美化的。许多人对他都是报喜不报忧,有一年某地有战事,宰执始终瞒着他,直至一禁卫忍不住在他面前哭泣,他才知晓发生了什么。当时晏殊说,他们不愿他担心。 官家叹息着说:“百姓养不起儿女,我之过。” 王雱当然不是说这些事情给官家添堵的,他说道:“我有一想法,可解凤翔燃眉之急。” 官家听王雱这么说,顿时精神一振。他接过王雱手中的折子仔细看完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这法子,本来王雱可以捂着发大财,王雱却痛痛快快地写在折子上献给朝廷。 此法若是当真可行,不仅凤翔之急能解,连朝廷财政都能有所舒缓! 这样实诚一个孩子,叫他怎么能不担心! 王雱看出官家的想法,说道:“钱财,够用便好。即便家有良田万亩,子孙不肖也会败个精光。” 生财之法王雱给出过不少,他看人也很准,没有谁辜负过他的信任。来到这个时代十余年,他手里的钱也足够他安身立命、奉养父母。说句不要脸点的话,想要钱他虽是都能敛取足以羡煞旁人的财富,但是,他对此兴趣不大。 生在这样的时代,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哪怕你富甲一方,也不过是被人养肥了宰的肥羊。 只要能争取到大部分人的认同,想干什么干不了? 官家对上王雱澄明的双眼,知道这小孩说的都是真心话,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把事情看得极其通透。 官家免不了又想到范仲淹,范仲淹就曾写过“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和感慨“微斯人,吾谁与归”,想来收了这么个学生,范仲淹应该会很开怀。 官家道:“有你在,我与范公都可放心了。” 王雱听官家作此感慨,立刻说道:“老师他可不是这么想的。我跟您说,老师他最狡猾了,从来不教训我,但是我遇上他只能乖乖听话。本来我在青州天天玩,他吧,就撺掇我爹把我塞进州学去;被您召回后他还把我也捎来了,直接将我送进国子监。您是不知道,国子监特别可怕,尤其是胡直讲和梅直讲,胡直讲整天都板着一张脸,老凶了;梅直讲吧,写诗特别厉害,还写来骂我!我不要面子的吗?” 官家乐道:“我怎么听说你还写诗骂了回去?” 王雱坚决否认:“没有的事,我这么尊师重道的学生,怎么会骂先生?你打哪儿听说的?绝对是对方在说谎!” 正巧这时有人来报说欧阳修求见,官家便让人把欧阳修领进来,笑着对王雱说:“好了,你们可以当面对质,看看谁在说谎。” 王雱一看是欧阳修来了,马上怂了。这欧阳大佬,可是梅尧臣的好朋友啊。 王雱没脸没皮地认怂:“我说谎!” 欧阳修知晓他们在讨论什么之后,立刻揭了王雱的老底,发挥他良好的记忆力把他们师徒俩的对骂诗词给背了出来。 王雱替自己辩解:“人在生气的时候,难免会说些不理智的话。如今我和梅先生可好了,简直天下第一好!” 欧阳修道:“确实如此,自从王小状元进了,圣俞说话总离不了他,每每提起都是又气又爱。后来去了洛阳,来信时更是时常提到‘今天那小子又做了什么’‘最近那小子又不消停’。” 王雱怕了,赶紧阻止欧阳修接着往下说:“您就别揭我老底了!” 官家笑道:“欧阳卿是有什么事要禀报吗?” 提及此,欧阳修面容一肃,取出一份图稿对官家道:“臣审到此稿,觉得应当先将它呈给陛下。” 官家见欧阳修面色沉肃,顿时也认真起来。他接过稿子一看,发现那赫然是王雱刚才给他提到过的《弃婴图》,后面还附有苏轼写的稿子。刚才虽已看过苏轼的信,官家还是仔细阅读起这篇文章来。 看完之后,官家才叹了口气,将图稿递回给欧阳修:“此事刚才元泽已与我提到过,你只管把它刊出便是。”他让欧阳修先侯在一侧,着人去将三司使叫过来,还特别叮嘱顺带把王安石捎带上。 目前的三司使是包拯,欧阳修上书喷过他,说他在台谏时把原来的三司使弹劾走,自己又继任为三司使,属于取而代之。 包拯当时确实是台谏头号喷手,本来张方平在当三司使,他把张方平给喷下去了;后来官家想让宋祁去当,包拯又说宋祁他哥位列宰执,还让宋祁当计相,不适合!于是官家说,行,全都不适合,那你来当吧! 欧阳修听官家要让人去寻包拯过来,一时有些进退两难,留着吧,尴尬;走吧,官家让留着。不过他弹劾包拯也不是为了私心,因此也不至于要避走,听官家的意思是会有解决之法,那他肯定要听一听。 官家传召,包拯与王安石很快到了。王雱久闻包拯大名,乖乖巧巧地立在官家身边悄悄观察起这位包青天来。听说前些年包拯去盐场视察,晒得跟黑炭似的,这几年约莫是跑外地少了,脸看着也不是特别黑,额头上好像也没见着月牙。 王安石正奇怪官家传召自己有什么事,看到王雱在那贼眉鼠眼地偷看着包拯,很想过去把他揪起来教训一顿。这小子当御前是什么地方?! 官家给包拯和王安石赐座,让欧阳修把凤翔的情况给两人说了,而后取出王雱的折子让他们看。 王雱折子里的内容很简单,第一,搞开发搞生产,把那用处颇大的“水泥”给弄出来,在凤翔生产和展示;第二,把这类开采和生产业务垄断在朝廷手里,自古以来,垄断永远是最赚钱的。这一点朝廷也很清楚,不然也不会有一溜的“禁榷”商品。 所谓的禁榷,就是你私人不许卖,得有盐引酒引茶引等等才能卖,这可是朝廷的重要收入。 主要就是王雱的生产流程做得非常仔细,展示、销售等环节也都清晰明了,哪怕是个傻子,拿着这折子去照做都有可能做成。 官家耐心地等包拯两人看完了,才对包拯说:“此事我准备让王卿负责。”这里的王卿,自然是指王安石。主意是儿子出的,儿子小,官家还舍不得让他跑外地,交给爹去做再正常不过。 包拯刚才看到折子上的署名时已猜出官家的意思,自然不会不识趣地提出反对。 欧阳修也看了王雱的折子,心中对王雱的评价大大地拔高了一截。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将自己知晓的独门秘法献给朝廷,更多人会选择将秘法私藏,为自己赚得万贯家财。 此子年纪虽小,却有大胸怀啊! 第一六二章 都水使者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二章 水泥的生产工艺并不复杂, 王雱的格物实验室也有条件完成尝试。王安石知道王雱整天喜欢捣鼓这个捣鼓那个, 也不觉得王雱弄出这么个新玩意来有什么不妥。 王安石与包拯、欧阳修随着王雱去了实验室, 辨认石灰石, 感受水泥妙用。 王雱用水泥现场灌出了一级方方正正的阶梯, 让王安石他们过两日再过来检验。这东西若想用来修路, 免不了又要有许多讲究, 否则灌出来用不了就会出问题,翻修特别麻烦。 好在王雱既然是搞工程的,对每种材料的运用自然也有研究, 折子中也有提出针对不同路况的修路之法,让王安石和苏轼摸索着搞。 到水泥阶梯凝结之后,包拯他们又亲自过来试走一遭, 都对这神物叹为观止。欧阳修更是准备写一篇《水泥赋》, 歌颂一下这遇水能变得坚硬无比的奇特之物! 对于欧阳修这种乐于助人的大佬,王雱自然感动不已, 拉着欧阳修探讨了一番什么时候发表最适合。他觉得是等苏轼那边生产线铺开, 再试着搞点项目展示展示, 欧阳修这边再发广告文, 到时肯定能给国企水泥生产线创收。 王雱把自己的意思改改词儿给欧阳修讲了, 欧阳修点头表示赞同,反正他写篇文章也得反复推敲, 不急于一时。 包拯见他们两人在那你商我量的,也没插嘴, 这东西确实是宝贝, 运作得当肯定能缓解朝廷紧张的财政。他看着在那对着水泥阶梯敲敲打打的王安石,心里免不了有些羡妒:都是生了儿子,怎么这王介甫就生了个这么出色的? 亲眼见识过水泥的神奇之处后,王安石便要带着秘方前往凤翔府那边指导当地人建设水泥生产线。 三司那边同时也有了动作,将这石灰石列为矿藏,按照朝廷律例,矿藏只能由官府开采,或者由私人向官府承包,不属于任何人的私有物,小偷小摸可能没人发现,大规模偷挖肯定是犯法的。 这是确保官方的垄断地位。 这时候就体现国家机器的好处了,王雱非常满意。要是由他自己去搞,阻力肯定很大,但是国家项目那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政策给政策,搞起来特别爽。要是有人想入伙分杯羹,那很简单,你去承包,给朝廷付够钱就成了。 这件事唯一的不好就是,王安石得去凤翔出一趟差。家里有妻儿有老母,出趟远门难免会挂心! 不过王安石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既然王雱言之凿凿说这事一旦做成必然利国利民,王安石非常愿意跑一趟。 吴氏也很通情达理,亲自替王安石整理好行囊,叮嘱他路上小心些。第二日王安石早早去和母亲辞行,被妻女送出门,又被王雱一直送到城门外与同行的人会合。 王安石见王雱跟了一路,打发他赶紧去上衙:“你是在御前办差的,少东跑西跑。我不在家中,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依仗着你,你可别瞎闹腾。” 王雱大感冤枉:“我什么时候瞎闹腾过?” 王安石心想,你连迁都都给整出来了,难道还不算瞎闹腾?现在朝中都吵翻天了,朔望朝会都在吵这个,其他问题解决起来都和谐了许多,毕竟大家得留着力气撕迁不迁都这个议题! 当然,听完王雱的讲座,他也觉得没有天险可守的开封有点危险,心里面也倾向于迁都。 “行了,”王安石终归还是没多说,“你赶紧回去,我要出发了。” 王雱说:“我在这里看您走!” 王安石拿他没办法,只能上马与同行之人一道出发。走出前方的转弯处,他回头看去,却见王雱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们走远。 其他人感叹道:“介甫,你生了个好儿子啊,聪明能干,还这么孝顺。” 王安石道:“哪里好了,他闹腾起来能把你气死!” 其他人都说那是脑筋灵活主意多,说得王安石心中愉悦,平时的臭脾气都收敛了不少,挑拣了些“我儿子也不是特别厉害只是随随便便就做到了某某事”的话题给同行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讲了一番。 王雱骑着马得儿得儿地去上衙,路上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琢磨着可能是他爹又在和别人炫耀他,有个这样的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啊~真心同情他的朋友和同僚们! 王雱回枢密院报到,又被曾公亮拎去宰执们议事的地方。这段时间韩琦他们顶着的压力特别大,许多人看向他们的目光都挺凶狠,那眼神里的含义很明显“你们这些家伙居然撺掇官家迁都”。 他们几个人吧,相互之间其实也有点怀疑。大家的头号怀疑对象自然是官家,毕竟王雱几乎天天被留在御前。 除了官家之外,大家还怀疑韩琦,因为韩琦对王雱一向很照顾,据说小时候还教导过王雱(王雱到处宣扬的);而后怀疑曾公亮,因为王雱在他手底下做事,还大力推荐了他参与编纂的兵书;接着又怀疑富弼,要不然都没交集的,王雱怎么特地感谢了他两次…… 总之,看谁谁可疑。 几个人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猛地发现,大家都是在背锅啊!一瞬间,韩琦想到了文彦博,想到了王拱辰,想到了许许多多背着个大锅踽踽独行的可怜人。 韩琦让曾公亮把人带过来一起议事。 你小子,起了头就在旁边看着朝中吵来吵去,好意思吗?迁都是你提的,你倒是给出个主意把事情定下来啊! 王雱听明白了韩琦的意思,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我只是个六品小官,怎么能对这种大事指手画脚!” 韩琦冷笑:“这个时候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了,早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自觉?”你要是不敢指手画脚,你别开讲座别出书啊!你别散布要迁都的消息啊!别以为他不知道,王雱和那几乎垄断图书市场的方氏书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散布某些消息简直不要太容易! 王雱唉声叹气。这世道越来越难混了,这些人都太聪明,坑了一次就很难坑第二次。 尤其是韩琦韩大佬,不仅自己越来越警惕,还会在背后说人小话、让他的亲朋好友也跟着警惕!人心啊,大大地坏! 王雱也没有一步到位的办法,他本来就是先画个大饼把官家勾住。真要迁都,那当然得一步一步来。王雱不死心地和韩琦讨官当:“首先,您得给我当个都水使者……” 第一六三章 拐带人手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三章 韩琦看王雱, 觉得他脸上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贼心不死”。他觉着王雱这兴修水利的喜好是王安石带出来的, 当初王雱才那么大一点, 王安石就带他下乡考察, 领着他琢磨着怎么挖渠修湖。 对王雱的请求, 韩琦并不表态, 一副“行, 你接着往下说”的冷静表情。 王雱一点都不怂,他在洛阳三年,基本上把洛阳水系琢磨透了, 怎么引水、怎么凿渠、怎么让两边水系来个大融合,王雱心里有数,且都是顺势而为, 不是强拧的那种。沿途甚至还能造点小型水利工程, 充分利用水力资源。 王雱讨来张宽大的白纸,熟练地在上面画出洛阳开封的水系图, 偶尔还在某段河道上写一些数据给韩琦他们讲解。 听过《都城保卫战》那场讲座, 在座的人基本能适应这种用数据说话的方式, 甚至还觉得很不错。 这化难为简的本事, 一般人当真难以做到! 倘若此事做成了, 便是不能迁都洛阳,也能大有益处! 韩琦道:“你的想法我们已经知道了, 先回去吧。” 对于韩琦这种过河拆桥的行为,王雱十分不满, 磨磨唧唧不肯走, 想从要是韩琦口里掏个准话。韩琦不理他,只让他先回去等着。 在场的都是当朝大佬,王雱能有什么办法,只能乖乖走了。 没过几天,官家便问王雱是不是还想去当那都水使者。王雱也不瞒着,当场告起韩琦叼状来,说韩相公他不实诚,叫他去出主意,出完就赶他走,指不定是想昧下他的好方案叫别人去揽功,这人啊,大大地坏。 官家听王雱滔滔不绝地说着韩琦坏话,也不打断。笑着等他说完了,才把韩琦递上来的折子给他看。 王雱接过折子一看,没声了。人家老韩是实诚人,人品端正得很,先是把他的方案说清楚,然后表示可以让他去负责这个项目。枢密承旨的差遣继续兼着,时常回来汇报一下进展,别一到外面就跑没影。 王雱也不害臊,振振有词地继续告叼状:“您看看他,要上这折子也不和我说,害我白白担心了好几天。韩相公这人太不实诚,您可得帮我说说他!” 官家被他逗笑了:“行,我把你这些话给他学一遍,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王雱感觉官家也学坏了,由此可见,韩琦显然是匹害群之马! 官家没打算一直把王雱拘在身边,当即批了韩琦的折子。 王雱如愿以偿地走马上任,还把同年郏亶给讨了过来当副手。郏亶听说要搞水利工程,自然欣然调岗,每天跟着王雱画图纸做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王安石不在家,不过叔父王安国还在京城准备秋闱,一家人都在,王雱往外跑倒也不至于让家里没个男丁守着。王雱和司马琰交待过后,便带着郏亶他们跑了。 要拓宽洛阳与开封之间的河道,不能单纯地挖个渠,得进行周密的测定与计算,王雱准备先到洛阳那边割一茬韭菜,拐批人才来完成前期的工程规划。前期准备越周全,后期可能遇到的问题就最少。 王雱暂留洛阳数日,屁颠屁颠去见范仲淹。王雱买的园子毗邻西苑文化公园,范仲淹他们每天不仅可以在园子里散步聊天,还可以去文化公园那边溜达,日子过得逍遥得很。虽说要他们去上课已经不大适合,但是这边的官员和新校区的教谕们都会积极地登门请教问题。 王雱去了,范仲淹还嫌他烦,黏在一旁妨碍正事。王雱酸溜溜地说:“以前天天留我吃饭都嫌不够,现在见自己有这么多新学生啦,就赶我走了。” 范仲淹没理他。 还是师母偷偷和王雱说,每次他来信范仲淹都老高兴了,今儿知道他要到,还特意吩咐底下的人去买了他爱吃的菜。 王雱于是又拉着范纯粹感慨:“你说你爹啊,年纪越大越不老实,明明这么盼着我来,见了我又赶我走。没见过这样的!” 范纯粹这乖孩子被他弄得老为难,你和人吐槽他爹,让人怎么附和你? 王雱欢欢喜喜地蹭了范仲淹一顿饭,眼见要下衙了,又一个个相识的人拜访过去,首先当然是拜访王拱辰。大家都是状元,又都姓王,多亲近是不是? 王雱抱着一坛子好酒去寻王拱辰,开心地和王拱辰分享好消息:“由您冠名之后,洛阳的酱料卖得可好了,远销辽国。就在过年的时候,辽国派了使者过来贺岁,回去时每个使者都带走了好几坛子的拱辰牌酱料。当时还有使者和我问起您呢,我就让鸿胪寺的人给他们了一下,如今您可是连契丹人和党项人都知晓的人物了!” 王拱辰听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把这家伙赶出门去。 人见人烦王小雱一点都没有招人烦的自觉,积极地倒酒和王拱辰叙旧,深情地表达起自己对王拱辰的怀念来。他诚挚地说:“我觉得啊,韩相公他不如你!” 王拱辰真想叫人堵住这小子的嘴。 王雱和王拱辰套完近乎,便与王拱辰说起此番来洛阳的主要任务。测绘推算要人,挖渠动工要人,王雱自然不能和王拱辰通气。 王拱辰觉得王雱这脸皮若是拿去做城墙,那肯定能挡住百万雄师。王雱是带着上头的意思过来的,王拱辰没办法,只能要啥给啥,叫得动的人你只管叫。 王雱等的就是这句话,二话不说带着郏亶去扫荡人才。都学这么久了,是时候搞搞实践了!不会不要紧,做做就会了! 王雱的号召能力从来不差,随便动员动员已经顺利拐带走一批人,大伙都热情洋溢地投入到建设辉煌洛阳的伟大工程之中。 等王拱辰反应过来,才发现王雱把洛阳大半官吏给拐跑了,不管是原本在府衙瞎忙活的还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一个两个都捋起袖子跟着王雱干去了。 剩下的人老的老,废物的废物,王拱辰连接待个客人,前来斟茶倒水的都是个年迈的老吏,慢腾腾地把水壶搁到炉子上,慢腾腾地生火,慢腾腾地开茶团。看得王拱辰都急了,直接换自己上阵把茶泡开,和来客道歉:“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 这客人是开封来的,带着他主家的意思来拉王拱辰入伙。王雱深得圣宠,众多宰执又都对他另眼相看,很多人已经看他不顺眼。王雱是官家与宰执推出来开展迁都工作的人,不想迁都的人暗中相互联系,准备扯扯王雱后腿。 王拱辰和王雱的关系看着很扑朔迷离,毕竟王雱是范仲淹的学生,王拱辰和范仲淹不对付,怎么看这两人都不该和平相处。 事实上许多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没看到王拱辰整天把王雱竖起来当靶子吗?这两年接受磨勘的官员没有一个不骂两个大小状元的! 以前吧,大家只要混混日子就能改官。现在不成了,得完成各项指标,指标不达成,升官没你份!那些试图混混日子的人听说了始作俑者是谁,能不骂王拱辰和王雱吗? 反正在外人看来,王拱辰和王雱之间肯定有那么一点龃龉。这不,开封那边来人了,来找王拱辰一起拖王雱后腿。 王拱辰这人行事不拘手段,最会构陷人,想来坑一个六品小官完全不是问题。于是这人一进入正题,就开始数落起王雱给王拱辰带来了多少恶名,什么故意把他的名字做成酱料商标,什么用一份考核表让他天天被人骂。 王拱辰听着来客口若悬河地说完,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忍不住冷笑。 他王拱辰再不济也是状元出身,还曾是台谏强力喷手,对这些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再了解不过。空口白牙就想让他去针对王雱、把他当枪使,真当他是傻子吗? 王拱辰转手就写了封信,叫人送去给王雱,让王雱自个儿注意点。 没过多久,王拱辰就收到王雱长长的感谢信,王雱在心里情真意切地说,您真是好人呐,气量大,人品好,公正无私,令人敬仰,多谢您的提醒,还有您的鼎力支持。对了,您的小儿子在这里过得很习惯,让您不要想念他。 没错,王雱把王拱辰儿子也给拐跑了。王拱辰发现儿子被王雱洗脑得悄悄收拾包裹跟去“实习”时,人都已经不见了,妻子急得直抹泪,说儿子从来没离家那么远,出了事连个照应都没有,可怎么办才好啊! 王拱辰也想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儿子是他最疼爱的,年纪大了,偏爱幺子多正常?现在儿子在王雱手上,他要是真拖了王雱的后腿,王雱那小子指不定会把他儿子扔江里去! 这王家小子心思好生歹毒,居然能想到有人会从他这边下手! 好生歹毒的王小雱这会儿正带着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学生在江边溜达,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就是王拱辰的小儿子。 这小王长得和他爹有点像,一看这脸就是个状元胚子,有点小帅。他俨然已经是王雱的忠实迷弟,能走在王雱身边简直脸色都激动得涨红了,连脚底都磨破了也不觉得辛苦! 王雱愉快地完善着工程规划,顺便培养几个将来能用得趁手的小弟,日子过得非常充实。若在城外,他们就享受享受农家乐;若是在城里,他就到处去蹭饭,今天蹭范仲淹,明天蹭柳永,后天蹭梅尧臣,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这个时候,王安石也成功和苏轼会合。 第一六肆章 不够可靠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肆章 凤翔路远, 王安石这一走几乎从炎炎夏日走到了入秋。秋来凤翔遍地金黄, 王安石一路走来, 看到的是一片秋来荒凉景色。 即便苏轼他们集体搞封建迷信求雨, 今年的雨量还是不足以让凤翔过一个丰年, 不少人甚至因为土地歉收而丢了地, 沿途百姓面上都是愁苦之色。 王安石有过地方经验, 但一次是在鄞县,那是江南肥沃之地;一次是青州,那也临海靠江, 发展起来很轻松。 可凤翔这边水网不丰,百姓几乎全看天吃饭,连个缓冲都没有, 遇到旱年只能赶早补种些别的作物解急。更重要的是, 凤翔临近西夏,常年战祸几乎把它拖垮了, 若非这几年朝廷与西夏暂归安宁, 怕是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苏轼早得了信知晓王安石要过来, 不仅王安石要过来, 王安石还带了钱款和米粮, 凤翔百姓可以过个好冬天了!当然,这钱款和米粮是朝廷拨出的项目专款, 不能光拿钱不办事,得干活才有饭吃有钱拿。 苏轼早早与上官候着王安石过来。 苏轼在国子监念书时常去寻王雱玩耍, 见过王安石许多回, 不过那时王安石于他乃是同窗的父亲,苏轼没多注意。 如今仔细一看,苏轼发现马上之人身形高大,面容方正,与王雱的清俊秀逸倒是大不相同。他蓄着须,掩去微微下撇的唇角,看着少了几分近乎天生的不近人情。 王安石的目光也落在凤翔诸官身上。王安石这人有个臭毛病,办事他喜欢当一把手,要是让他受制于其他人,他做事就浑身不得劲,甚至还想和上头的人杠一杠。 这一点,当初在扬州时韩琦就体会过了。 此番来凤翔,王安石是准备一手把持整个水泥生产项目的。 知州姓宋,宋家与苏轼家乃是世交,苏轼在他手下做事很自在。知晓上头要派个人过来办事,宋知州非常重视,提前和苏轼了解过王安石其人。 即便不问苏轼,宋知州也听过王安石的大名,毕竟他们手头都有一本《鄞县经验》和《青州经验》。虽说许多方法不能照搬,但有余力的时候还是能参考一二,做成了,那就是改官时的加分项! 宋知州还知道王安石有个了不得的儿子,这小孩未及弱冠,已经声名远扬,状元常有,民间如今提起状元却总头一个想到他。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宋知州都没有与王安石起冲突的理由。 王安石抵达凤翔当天的接风宴开得非常顺利,除了王安石还是不愿沾酒之外一切都很顺利。 接风宴散后,王安石到宋知州安排的地方入住,脑中一片清明。 他不是儿子所说的“过敏”,不沾酒只是因为觉得人生苦短,人需要睡眠已经足够浪费时间了,若是再沉湎酒色、迷失自我,把脑子交给酒水或者下半身去操控,未免太亏了。 王安石不乐意这样虚度人生,他正当壮年,有的是精力,什么都想干一干,什么都想试一试。 王安石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借着灯光看了起来。 这本书是他儿子不知从哪个旮旯扒拉出来的,叫《资本论》,据说原作者姓马,原书已散失,他手上这本是其他人凭着记忆抄写的。 临行前他儿子说怕他路上无聊,翻出这本书让他路上看着解闷。 此书内容复杂丰富,用于新奇,发人深省,王安石起初还漫不经心地看,后来渐入佳境之后只觉时间太少,恨不得夜夜捧读:什么辩证法……什么宏观调控计划生产……什么公有制私有制……什么简单再生产扩大再生产…… 王安石边读边在脑海中比对着曾经生出过的新法,渐渐就把各种想法理得越来越清楚。越是如此,王安石越是爱不释手,简直想把每一段都重读几遍。 儿子不在身边,信函送到开封那边又得大半个月才一个来回,王安石一个人看着《资本论》,一路上都心痒难耐,想和人讨论讨论,又感觉周围人都不大能理解此书内容。 第二日与苏轼一同去查看那石灰石产出地,王安石打起精神把事情都安排下去,紧锣密鼓地开始招人进行开采和生产。 忙活完了,已是日暮西斜,王安石与苏轼沿着山路行到一处山寺借宿,吃着斋饭,喝着禅茶,聊起了远在开封的王雱。 对上王雱他爹,苏轼就有很多话要说了,告了王雱老多状。 可惜告着告着瞧见王安石一脸“什么?我儿子居然做了这样的事!真有想法!”的表情,苏轼默默把剩下的话都憋了回去。 可算是知道王雱那小子是谁惯出来的了,有这么个爹,没蹿上天去算很不错! 王安石和苏轼聊着聊着,想起上回和苏轼他爹苏洵在司马光那儿聚会的事情。 当时他没憋住和苏洵吹了句儿子“我儿王雱读书一遍就会”,苏洵当即回他一句“谁家儿子读两遍”,显见苏轼也是个过目不忘的厉害后生。 王安石最近憋了一路,没个可以讨论的人,聊到酣处便摸出《资本论》其中一册,递给苏轼,说这书是临行前王雱给他的,这一册他已经看完了,希望苏轼也能看一看,回头一起探讨探讨。 苏轼一听是王雱给的书,自然期待不已,揣着书回了自己住的僧房迫不及待地开始看。 此书言语平实,内容却暗藏机锋,苏轼连夜读了,第二日也没憋住,拉着王安石一起讨论起读书时出现的疑问来。 两人都是爱书如命,有此一书,每日忙碌之余便是煮茶同读,相互探讨。有人一起读书,与一个人独自闷头读书,自然是大不相同的,苏轼一开始还敬着王安石年长,从资历和辈分来看都算是长辈,后来读得越深,越有自己的看法,很不服气地捋起袖子和王安石展开辩论。 论起辩论来,苏轼一个能顶十个,他脑筋灵活,善于变通,常把本就不善言辞的王安石堵得没话说。王安石气得不轻,回头给儿子写信,说他这朋友不好,雄辩滔滔,爱抖机灵,人说一句,他驳十句,太不给人面子! 两边相隔太远,等王雱那边写信回过来,王安石又已经和苏轼冰释前嫌,友好地探讨别的问题。 王雱在回信里很政治正确地痛骂苏轼,细数往昔被苏轼坑的岁月,表示这人真是太糟糕啦,虽然聪明大方还长得俊,但你还是千万要小心他。 王安石看完又写了封信,训斥王雱不该在背后诋毁自己的朋友,小苏这个人还是挺好的,办事也踏实,不喊苦不喊累,和某些人完全不一样~ 王雱收到信时,正好回京和韩琦他们汇报进展,顺便回家看看他娘和他媳妇儿。他把王安石在两封信里的说法跟司马琰说了,很是鄙夷他爹的变幻无常:“男人心啊,海底针!”小别多日,王雱又拉着司马琰说了好久的话,结果聊着聊着,他从司马琰口里知道一个大消息:吴氏怀孕了。 算算日子,应当是王安石去凤翔那会儿怀上的,只是还没显怀,也没什么孕兆,是以一直没发现。还是前几日吴氏有些食欲不振,司马琰给她把脉才发现的。 王雱马上不乐意了:“娘刚才怎么不和我说?” 司马琰道:“哪有当娘的和儿子说这事的?而且娘一向觉得三个月以内不要多提。” 有司马琰在,王雱本该不用太担心吴氏,可吴氏年纪也已经三十多,称得上是高龄产妇了。 王雱在屋里转悠了两圈,又坐回司马琰身边,抓着司马琰的手叹着气说:“这生孩子,就是一脚踩在鬼门关里啊。” 他也盼着有弟弟妹妹儿子女儿,可,生孩子真的太危险了。 司马琰道:“早早做好准备,不会有问题的。”她晓事以后一直在帮张氏调理身体,张氏却还是一直没怀上。 为此张氏还曾想过给司马光纳妾,可惜被司马光严词拒绝了。后来看张氏和司马光都看开了,司马琰也没再执着此事。张氏身体底子不好,生她时耗损太严重,与其拼死拼活生个儿子,还不如好好养着图个长命百岁。 眼下吴氏怀上了也不需要太担心,平日里注意一些,产前准备得妥帖一些,自然会顺顺利利。 王雱也知道这个理,最初的担忧过去后就只剩下开心了,又兴冲冲地跑去找吴氏说话。小妹去找司马琰说话时正好看到王雱跑远,进屋后和司马琰说:“嫂子,你是不是和哥说了娘有喜的事了?” 司马琰点头。 小妹有些失落:“怪不得哥那么高兴。”她与哥哥嫂嫂感情一向很好,哥哥更是打小就疼爱她。现在要有弟弟妹妹了,大家难免都会更喜欢最小的弟弟妹妹。 司马琰看出小妹的情绪,拉着她的手开解一番。不管有多少个兄弟姐妹,从小处出来的感情不是假的,王雱他们也不是那种一味偏心的人。 小妹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又快快活活地把司马琰推到妆镜前,说要给司马琰梳新学来的发髻。 小妹才十二三岁,人小鬼大,懂的很不少,她边给司马琰梳理那柔顺漂亮的青丝,还边和司马琰嘀咕:“听说洛阳那边很多漂亮的小娘子天天跑去堵哥哥,嫂子你可得盯着哥哥,别让他被外头的小娘子哄走了!” 司马琰问道:“谁和你说这些话的?” 小妹吐吐舌头:“我偷听别人和娘说话听到的。”王安石与王雱虽然不在,各家女眷还是时不时来拜访,或者邀请吴氏、司马琰去赏花说话,遇到有兴趣的闲谈小妹会偷偷听上几句。 司马琰笑了笑,让小妹下回别再干偷听的事,被人撞见了可不好。见小妹把发髻梳成了,司马琰让她坐下,改换她给小妹梳发。 晚上两人歇下时,司马琰翻来覆去没睡着。 王雱察觉司马琰的动静,睁开眼奇道:“怎么?秋天天气太燥,睡不着?” 司马琰说:“……没有。” 王雱何等敏锐,一下子察觉媳妇儿情绪不对,没脸没皮地伸手在被窝里对司马琰进行一番严刑逼供之后,终于撬开媳妇儿嘴巴,知道有人跑吴氏面前说他在洛阳招蜂引蝶。 这可就把王雱吓坏了,天大地大,信任最大,他媳妇儿居然怀疑他的人品,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这个丈夫的形象不够伟岸,不够可靠! 王雱立刻解释:“我天天忙着正事,哪有空理会这些!就算有人想凑上来,那也是不可能成功的。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瞧瞧吧,美美的媳妇儿在怀,我都当了这么久的柳下惠!” 司马琰:“……” 王雱开始振振有词地控诉司马琰不相信自己,他在外忍受日晒雨淋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居然还要被家里人怀疑节操和贞操!最后王雱顺理成章地表示,他受伤了,难过了,痛苦了,要媳妇儿亲亲才能好。 王雱控诉得太理直气壮了,弄得司马琰也感觉自己这种没根没据瞎泛酸的情绪很没道理,老老实实地主动亲了王雱一口。 王雱美滋滋地亲了回去,把司马琰亲得要踹他才放开,心里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想,他媳妇儿这么老实可怎么办才好哟!幸好被他骗回家了,要不然一准被人欺负死! 夫妻之间的小风波消弭于无形,第二日一早,王雱精神奕奕地去上衙。 这日朝中却出了点变故:富弼母亲去世,富弼要辞去相位服丧去了。 富弼与文彦博同期为相,文彦博去后韩琦补上,宰执之中若要按资排辈的话,富弼堪称是“首相”。富弼一走,韩琦就差不多该当真正的一把手了! 第一六五章 上上之选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五章 富弼家中有丧, 王雱又赶巧回京了, 便依着礼数换上素净衣裳登门吊丧。富弼身居高位, 前来的人很多, 王雱品阶不高, 又不算是与富弼亲近的一拨, 走完过场只能安安静静站在一角。 这还是王雱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参与高官家的丧事, 不过他对这种事没太大好奇心,只注意到有个年约三十的青年站在自己附近。这青年身材修长,面容清俊, 瞧着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一身清贵气质。奇怪的是,周围的人与他都不大亲近, 隐隐将他隔绝在外。 王雱上前与对方搭上话, 才晓得这人叫晏几道,乃是晏殊之子, 比起他那今年当上了知礼院的兄长晏成裕来, 他一直在外头当着不咸不淡的小官, 仕途一点都没有宰相公子应有的模样。 晏殊一生明哲保身, 于官场虽是游刃有余, 真正相交相知的人却不多,甚至还与许多人有过嫌隙。 比如晏几道的姐夫富弼就曾与晏殊翻脸, 待晏几道这个妻弟自然不冷不淡,偏他正巧在开封等待磨勘改官, 遇着此事自然得过来! 而这位小晏本人也有点清高孤傲, 别人不理他,他肯定不会腆着脸上去搭话。 这就有了王雱看到的那一幕:晏几道与富弼的朋友圈格格不入。 王雱早了解过富弼与晏殊的恩怨情仇,一听到晏几道的名字便明了他的尴尬处境。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晏几道! 晏殊是大晏,晏几道是小晏,两个人的词都写得挺不错,一派富贵气象!这是什么?这是人才啊!若不是时间地点不对,王雱当场要和晏几道套套近乎,把人给挖去一起玩耍。 虽说玩笔杆子的人不少,但真正玩得好的可不多,迁都大计的宣传口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 王雱顺势与晏几道聊了几句,暗搓搓地为下次见面埋下伏笔:“我近来在诗文上遇到些问题,不知改日能不能登门请教您?” 晏几道是《国风》的忠实读者,身在外地也会让人捎上一本,自然是认得王雱的,对王雱的文章也很是喜爱,甚至破天荒地买了王雱写的那些通俗话本。 这对他来说算是很稀奇了,因为他从小受他爹熏陶,心里很有崇雅拘俗的观念,像柳永那些词在他和他爹看来属于粗鄙的淫词艳曲,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可王雱写的这些通俗话本俗是俗,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倒觉着趣味横生。 听王雱这个小状元要登门请教,晏几道说:“谈什么请教,若有问题大可来寻我一起探讨,这段时间我都在家中。”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原有的应酬少了许多,哪怕难得回京一趟也鲜少会出门。 王雱正要再与晏几道说说话,却见韩琦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韩琦瞥见他站角落里和晏几道说悄悄话,不由朝他招手,示意他别猫在那儿偷懒。 王雱和晏几道说了一声,乖乖跑到韩琦身边去,不知道的看到了会以为他是韩家子侄。有不认得他的富家人悄悄问了左右,才晓得这就是很有名的王小状元! 跟韩琦走一块,王雱就忙碌多了,得和不少人寒暄几句。这就是大佬最不好的地方,哪怕是丧事,也得强打着精神搞应酬,不招待,人家说你不守礼;全力招待,人家说你面无哀色、冷血冷心。 好在富弼儿孙和子侄都不少,需要他亲自应付的人并不多。他已年近六十,母亲也算得上是喜丧,是以他看着也还算好,没有太过伤心。见韩琦领着王雱上前,富弼还问上一句:“洛阳那边可还顺利?” 王雱道:“自然顺利,”他由衷感慨,“王知府,好人呐。” 韩琦一听王雱这话,就知晓他又祸害了人家王拱辰。 从前韩琦是不大喜欢王拱辰的。韩琦与欧阳修相熟,是商业互吹的好伙伴,从欧阳修口里听过不少他对这个连襟的评价。具体怎么样就不说了,反正和王拱辰连亲带故的欧阳修都觉着跟这人三观不合,不想多往来。 可不知怎地,现在听王雱感慨王拱辰是个好人,韩琦就有点同情他。一般来说被王雱评价为“好人”“老实”的人,几乎都惨遭王雱毒手,不是扣个锅就是支使得团团转。 韩琦揭王雱的底:“听永叔说,你把人儿子拐跑了?” 王雱喊冤:“这怎么能叫拐跑?我们需要人手,王知府的儿子又正好想锻炼锻炼,双方一拍即合,能算是拐吗?” 富弼也听说王雱把洛阳大半人才拉走去干活的事,人家王拱辰好端端一个知府,硬生生给他弄成光杆司令,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他说道:“顺利便好。” 回去的路上,韩琦与王雱一起走了段路,韩琦问他:“你刚才和晏叔原在说什么?” 韩琦与晏殊也不大对付,主要是三观不一样,晏殊属于求和派,只要和平无事,什么条件都能答应,韩琦对此是坚决反对的,争议的次数多了,双方私底下自然不怎么往来。不过,韩琦还是认得晏几道的,叔原就是晏几道的字。 王雱老实答道:“没什么,见他一个人站着怪孤单,就和他说说话。” 韩琦总觉得王雱没安好心,他就没见过王雱去献没用的殷勤。 见韩琦一脸狐疑地看过来,王雱也不瞒着,夸了晏几道的诗文一番,理所当然地和韩琦讨人:“既然他马上要改官了,不如您让他改官到洛阳来,到时让他帮忙写点诗文多好!” 韩琦绷着脸训他:“你当朝堂是什么地方?你让改去哪里就改去哪里?少动歪心思,好好办你的事。” 王雱见韩琦又来这一套,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劝说韩琦:“您别老训了我,回头又把事情办掉。这样多不好,上回您这样干我就误会您了,去官家面前告了您的状!官家听得直乐,拿着您的折子看我笑话!” 这话可把韩琦气乐了,他都没和王雱算账,这小子倒好,还恶人先告状起来。敢情他去官家面前说人坏话还有理了?!韩琦看到他就烦,索性上马走了,眼不看为干净! 王雱也上马得儿得儿地回了家,先去和吴氏说了会话,又回自己院子里找司马琰说起韩琦的臭脾气,很是感慨地说:“这世道,也只有我才这么实诚。” 司马琰每次听王雱说起他在外面捋虎须的事儿,都觉得这些大佬一个两个心胸都很宽广,都不是自己儿子,居然能忍下他! 王雱在开封呆了几天,又入宫陪官家用了两次饭。后面那次他顺便把赵仲针给讨走了,这小孩天天在宫里拘着,不是读书就是去陪曹皇后,肯定闷坏了,不如带出去浪浪。 官家对王雱十分纵容,王雱提的要求没有不允的,当天就让赵仲针收拾好小包袱和王雱一起去洛阳。 王雱带走准皇孙,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韩琦和欧阳修等人都是一力要求官家早立储君的,对被官家留在宫中的赵仲针自然挺关注。 眼看王雱又带跑了准皇孙,韩琦隐隐能感受到王拱辰的心情了:这操蛋小子,立储之事还没定下来,他又来搅混水!若是让赵仲针再多陪陪曹皇后,说不定就能从后宫推动立储了。 眼看怀柔路线走不通,韩琦只能继续锲而不舍地劝官家早立储君。既然人选大家都已经心里有数,至少让他早些到开封来让大伙了解了解啊! 韩琦这个准首相起了头,其他人自然紧随而上,欧阳修和司马光是劝说得最勤的人,也最会引经据典。这几个主力选手天天轮番上阵,分头围堵官家摆事实讲道理,官家到底没扛住,下旨让正在为濮王服丧的赵宗实入京当宗正。 另一边,王雱领着赵仲针走水路前往洛阳,沿途全面地考校了赵仲针的功课,准备有针对性地给赵仲针补补短板。赵仲针是个活泼好动的小孩,骨子里有点小好战,但也喜欢读书,算起来还真个不错的好苗子。 这样的小孩,只要他自己愿意学,绝对很好教。当皇帝有这资质,绝对是上上之选了! 巧的是,他很愿意听王雱的话,一路上王雱考什么他答什么,答不上来还很紧张,生怕王雱嫌弃他笨。 这一次王雱带赵仲针来洛阳,教他学问还是其次,主要是教他怎么把适合的人放到适合的位置上去,完成那些看起来很难完成的事情。 这才是一个上位者最应该掌握的事。 王雱笑着夸了赵仲针一顿,领着他下船,前往人群熙攘、热闹繁荣的洛阳。赵仲针还是两三年前来过,那会儿的洛阳还没现在这么繁华,他眨巴两下眼睛,好奇地左看右看,觉得什么都很新奇。 第一六六章 理直气壮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六章 王雱走得潇洒, 朝中却又因他而起了一番争吵。原因很简单, 他这次回去除了汇报工作进展之外, 还顺便考了个制策, 今年的制策试考的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名字贼长。 王雱一看, 贤良方正, 直言极谏,这不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吗?太容易了!他大笔一挥把卷子答完,觉得自己考得还行, 勉勉强强算是完成了他爹交待的任务。 王雱琢磨着自己事情还没干完,没必要留在京城等结果,就和韩琦他们说了一声, 拍拍屁股跑了。 王雱的文章从来没有不好的, 题意抓得准,内容新颖又发人深省, 怎么看都该评为头名。可, 王雱这才十七岁, 又是状元出身, 再给他升官, 他怕是会成为朝中年纪最轻的五品官,哪怕是从五品也够惊人了。 评卷诸官起了争议, 一派觉得王雱有这资质,凭什么不给头名;一派觉得王雱是在太年轻了, 怎么能早早给他足以跻身朝官的品阶! 两边吵到韩琦面前, 韩琦默不作声地思考片刻,决定把这事交给官家决断。 官家的决定那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的,他当然乐意让王雱升官了,他早赐王雱绯袍了啊!态度难道还不明确? 反对的人明面上接受了给王雱升官的决议,心里却免不了给王雱打上个“攀附宰执,曲意媚上”的标签。这小子到底给官家和韩琦他们灌了什么迷药! 王雱带着赵仲针回到洛阳后不久,升官的诏命就和晏几道一起过来了。王雱对升官并没有太大感觉,反正该干嘛干嘛。得知晏几道被安排过来了,他和赵仲针夸了韩琦一通,说这韩大佬人美心善,就是嘴巴不够实诚。 赵仲针:“……” 总觉得夸韩相公人美心善听着怪怪的。 王雱一点都不觉得怪,他又提着食材去寻晏几道说话。晏几道在洛阳没什么熟人,官职又不怎么高,没人给他接风洗尘。王雱觉着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老熟人啦,可以登门拜访了——上回约好的! 晏几道还是头一回遇上王雱这样的人,来就来了,还提着食材来,看着就像要赖着吃完饭再走的。而且不等他叫厨下去料理,王雱竟捋起袖子说:“今儿这顿就由我来做好了!” 王雱自告奋勇完,还把赵仲针捎带进去。一开始,晏几道还以为赵仲针是王雱的小书童,回过神来仔细一看赵仲针的衣着,发现这小孩怎么看都是宗室子!这两小孩跑进厨房,叫人帮忙生好火,开始搞东搞西,玩得贼高兴。 还真别说,他们搞出的晚饭还挺像样,有菜有汤。头一回跑厨房里玩耍的赵仲针热得满头是汗,脸上还沾着几点不明灰渍,瞧着有点狼狈。王雱领着他去洗了把手擦了把脸,红扑扑的小脸蛋才算恢复往常的俊秀可爱。 晏几道看着他们忙活,压根插不上手。王雱反客为主地拉晏几道坐下,和晏几道说起范仲淹来:“我老师啊,怕我做得太好吃把他吃撑了,都不给我借他厨房做饭。”对于吃饭这件事上面,王雱和损友苏轼有着相同的爱好,闲暇时还爱自己做一桌子菜,自己的口味自己最清楚嘛! 在两个热情洋溢少年人的感染之下,晏几道还真比平时吃多了不少。 王雱没忘记自己上回扯的借口,饭后还真请教了晏几道一些诗文上的问题,和晏几道探讨了老久。赵仲针对诗文不大感兴趣,不过既然是王雱要讨论,他自然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旁听,反正,他觉得王雱做什么都很有趣。 晏几道与王雱畅谈一番,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亲自送王雱出门,约定好下次再见,他有些问题需要好好思考、查阅典籍。 回去的路上夜色渐深,一轮弯月爬上深蓝色的天穹。秋夜的风有些冷,赵仲针拢了拢领子,转头崇拜地看向王雱,说道:“元泽哥,你好像和谁都聊得来!” 一开始王雱与晏几道的讨论赵仲针还能轻松听懂,后来就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不过他看得出来,若不是他也在旁边,晏几道说不定要拉着王雱秉烛夜谈。 “投其所好而已。”王雱道,“话题少绕着自己打转,多谈论对方感兴趣的东西,自然就能聊得来——这样你也能从别人身上学到更多。”这就是当输出方和接收方的区别,若不是想搞事情,王雱一般会选择抛砖引玉当个合格的接收方,这能让他博采众长、获益不少。 赵仲针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十二三岁的小孩完全是少年人心性,平日里总憋不住话,哪里会想这么多。 王雱也不急着让赵仲针弄懂这个道理。接下来的日子里,王雱带着赵仲针到处溜达,边忙工程边结识各方人士,与善弈者对弈,与善音律者论音律,与善渔樵者论渔樵,见识了形形色色的能人。他们或许不是顶尖的,却对自己擅长的领域有着独特的见解,总能说出一些令赵仲针眼界大开的话。 赵仲针渐渐也就明白了王雱的意思。 赵仲针还发现从前他觉得不甚重要的东西,对于许多人来说却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有时候上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可能让许多人家破人亡。 而那些曾经历过家破人亡惨剧的人,在稍稍得到喘息机会之后又开始辛勤地劳作,被问起时才带着三分怆然、七分麻木的神情和他们说起遭遇过的一切。 头一次听到有人诉说自己的过往时,赵仲针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后来听得多了,赵仲针才渐渐接受一个事实:如今的大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富强,繁荣的表象之下藏着不少惨烈的牺牲。 近年来为求保住这“安宁盛世”,朝廷的兵越养越多,进士越取越多,给相邻诸国的岁币也越给越多,为了维持日渐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大宋的百姓日夜不停地为各种苛捐杂税劳作着,不少人为此丢了田、失了地、没了妻儿,沦落为流民贼寇。 这还是洛阳,他们听到的只是被安置下来的失地流民的遭遇。更多远比洛阳贫瘠、远比洛阳荒凉的地方是他不曾去过的,可想都知道那些地方只会更糟糕。 赵仲针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稳了许多,每天除了跟着王雱到处跑,还会主动抱着书啃读或者整理白天的见闻。 王雱对此持鼓励态度,还给赵仲针立了个课题,让他搞一本《洛阳见闻录》。要是写得好了,他可以帮忙画插图,到时候让方洪给印出来。 一听到王雱说可以合著一本书,赵仲针眼睛倏然亮了起来,顿时又多了几分活泼。他觉得王雱说得对,他们两个人想不出好办法,那就把自己发现的问题让所有人知道,一万个人想不出办法,十万个人想;十万个人想不出,百万个人想。 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讨论的人多了、出主意的人多了,总有人能想出好办法来! 有着合著做动力,和赵仲针越发地勤快,还积极地参与各方讨论,不管是西京国子监的辩论还是新校区那边的辩论他都去参一脚,感受洛阳越来越开放的学风,偶尔还会暗搓搓把自己发现的难题扔出去讨论。 其他人都知道这个年纪很小的少年是王雱亲自带的“学生”,虽然不知道赵仲针是什么身份,但出于对王雱的无条件信任,他们都愿意带赵仲针玩。 赵仲针觉得,洛阳真是个好地方啊! 洛阳这边看着风平浪静,开封却藏着暗流涌动。富弼走了,宰执之中就腾了个位置出来! 这位置由谁补上去,这是个问题。当然,目前大家还是很矜持的,毕竟富弼才刚刚开始服丧不久。 临近年底,王安石那边将水泥生产线正式铺设起来了。由于冬天气温低不好用水泥施工,因此整个冬天都只用来搞生产囤产品,准备到冰消雪融之后来个一鸣惊人。王安石见诸事安排停妥,又有苏轼在这边把控生产,便准备启程回京复命。 花费了几个月时间,王安石与苏轼都已读完《资本论》,只是还有许多内容不曾讨论透彻,临别时便约好写信继续探讨。王安石带着两个人的讨论稿踏上回程,准备回去与司马光他们好好聊聊。 王安石已经写信批评过他儿子,这么好的书怎么能只弄一本,赶紧多印一些让更多人看看! 王雱回信说,这书不是人人都看得懂的,多印纯粹是浪费纸,已让人印了一些送到家里,你看谁顺眼送谁一套,小范围讨论就好。 王安石琢磨着也是这个理,回去的路上已经琢磨着给谁送书好了. 别人不提,亲家司马光肯定得送一本,因为有些事他总说不通司马光。比如财政方面,他主张“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司马光则认为天下的钱财就那么一点,他所想的那些为朝廷聚拢钱财的“开源”法子纯粹是与民争利,很不可取。 王安石列了一路送书清单,回到开封正好赶上腊月三十除夕。王雱年底也回来了,跟着两个叔父张罗过年诸事。 年后别人都带着礼物寻亲访友,王安石最独树一帜,他还揣着书去一家家地送。到司马光那儿时,王安石将书塞了过去,殷殷地拉着司马光的手说:“一定要看啊。” 司马光觉着王雱那混账小子就是王安石给教出来的。 苏洵等人也都收到了王安石的书。 年前富弼服丧已过三月,官家惦念着这位宰辅,下旨让富弼起复。富弼自是不会提前除丧,再三拒绝,于是官家年后便下旨让韩琦拜昭文相,从此以后韩琦就是朝中正儿八经的一把手了。 由于韩琦爽快地接受了这项任命,有的人还颇有微词,认为韩琦应承得太痛快了。 还有人跑去找韩琦,说富弼除丧后肯定得官复原职,你难道不敢空着位置等富弼回来吗? 韩琦是个直白的人,当即回了句:“这个位置怎么可能坐长久?等彦国回来,我都不知去哪里了。” 按照时人的价值观,你接受上头的委任不能太急切,得再三推拒再接受任命,就跟小孩子过年拿红包一样,得说两句“不用不用,不要不要”再伸手去拿,这才叫懂事乖小孩! 像王雱他岳父,去年被提拔去修起居注,他岳父拒绝了好几次,人人都夸他品行端方,最终如愿以偿地去了谏院,在他喜爱的谏官岗位上发光发热! 王雱过年去和韩琦讨压岁钱,还拿着事笑话韩琦,说他又被人喷了,真惨。 韩琦塞他一个红封堵住他的嘴,冷哼道:“你以为你小子逃得了?骂你的人可不比骂我的人少!” 王雱理直气壮:“天塌下来,有您顶着呢!” 韩琦:“……” 大过年的,韩琦决定不和这小子计较! 第一六七章 云淡风轻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七章 新的一年到来, 王雱开封、洛阳来回跑的日子也结束了, 他已经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妥当, 余下的只等各方落实下去就好。有人不乐意迁都, 自然有人乐意, 比如刘高明等人已经在洛阳投入了不少, 自然希望能迁都洛阳、大赚一笔。 这会儿, 刘高明对王雱已经没了最开始的偏见,驸马李玮更是早被他忘到爪哇国去了。 刘高明觉得王雱当真是好人,有好事不忘他们, 带他们一起发财。多少人知道要迁都后才暗搓搓投钱,太晚了,得花更多钱! 至于与李玮的友谊?小孩子才讲友谊, 成年人只讲利益!何况, 和李玮做朋友也没什么意思,玩没王雱会玩, 赚钱没王雱会赚钱, 当官没王雱会当官! 是以过年这些天, 刘高明还遣人送了些年礼去王家。听说王雱家中有个超凶的媳妇, 刘高明作心又起, 暗中买了两个小美人一并送了过去。 刘家仆从上门时,王安石正好在家, 看到那两个如花似玉、楚楚可怜的美人后顿时怒火中烧,当场把刘家派来的人和礼物扔出门, 破口大骂:“不知廉耻!”对那两美人, 王安石却是问明了来处,遣人送回原处。 王雱压根不知晓这事,回到家见气氛不对,腆着脸给王安石捏了好一会儿肩,王安石才边骂边说起白天的事,让他以后别与那些勋贵往来,一个两个不学好,净做这些不着调的事!谁会随随便便往别人家里塞人的? 王雱听完后觉得刘高明还是痛恨自己的时候比较可爱,就刘高明这热爱作死的性格,他可交不起这样的朋友! 不知道他爹才是超凶的那个吗? 王安石把刘家那几个仆人和礼物一扔、又送回两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所有人都知道王雱不仅有个凶媳妇,还有个凶爹,认死理绝不宽容的那种,搞事情最好不要搞到他家里去。 到王雱陪着司马琰回娘家,他岳父又把他拎去书房就着这事训了老久的话。训得王雱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表示自己必然会坚定拒绝权势富贵的腐蚀,司马光才敛住话头。 另一边,张氏正拉着司马琰说体己话。 转眼间她们成亲也快两年了,司马琰说她们不准备那么早要孩子,张氏也一直没催。 可近来这事让张氏有些担忧。王雱这孩子是可靠的,可王雱身边那些人不一定可靠,尤其是王雱年纪轻轻就绯袍加身,将来肯定前途不可限量,肯定会有人想往他身边塞人——官场上的往来,无非就是权钱酒色。 张氏觉得还是早点有个孩子比较好,拉着司马琰的手叮嘱了好一会儿,又偷偷摸摸地取了本小册子给司马琰。 司马琰见张氏如此作派,哪会猜不出小册子里画的是什么?比起这种小册子,司马琰更熟悉的还是各种解剖图。当然,司马琰没说出口,怕吓坏张氏。 司马琰两人留下用了顿饭,才一起回家去。路上王雱把司马光训他的事说完了,又好奇地问司马琰和张氏聊了什么,怎么晚上张氏一直在给他夹羊肉。 司马琰见王雱一脸兴致勃勃,直觉觉得这家伙应该是故意的。她镇定地说道:“没有聊什么,就是说说最近的事,还有娘的身体如何。”吴氏怀上小半年了,已经显怀,王雱祖母高兴得很。老一辈的,都喜欢家中人丁兴旺。 王雱牵着司马琰的手,准确无误地猜中张氏会说的话题:“娘她肯定听说了刘高明那厮做的蠢事,催你也赶紧和我生个孩子!” 司马琰不理他。哪有大街上聊生孩子的! 王雱知道古往今来的长辈都这样,催婚之后催生,再正常不过了!不过他不着急,像他爹,二十出头娶的亲,二十一二岁才有了他,这岁数就很正常了。就他和司马琰现在这样的,感觉他俩都还是孩子呢! 更何况,他弟弟妹妹这才刚要出生。 王雱牵着司马琰的手溜达回家,又去找他爹说话,给他爹转达司马光对《资本论》的评价。司马光对这本书不太感冒,主要是思维频道对不上,还悄悄问王雱“这书是不是你爹写的”。 王雱回来给王安石反馈:强拧的瓜不甜,岳父他就是不想看,勉强是没有幸福的。 时代不一样、国情不一样,王雱自然不会傻到照搬老马的《资本论》,他搬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资本论》,穿插着后世一些已然成功的宝贵实践经验,有些不能走的弯路,他也暗中夹带进去。 很显然,王安石对它非常满意,而司马光则对它有点排斥。 王安石听到王雱转达的话也不觉奇怪,毕竟他已经大致了解司马光是怎么样的人。在许多方面他们都有挺大的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看看谁能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王安石对此很有信心,打发王雱回去陪媳妇去。 上元节这日,王雱早早被司马琰喊醒,他升官了,正好升为五品,算是挤进朝官行列了。所谓的朝官,就是有资格在常朝日去上朝的官员。 王雱一向醒得早,闻此噩耗还是不大乐意。他和司马琰嘀咕:“你说这俸禄也没升多少,还得去上朝,不值当!” 司马琰道:“多少人磋磨了一辈子,都没能等到上朝的机会,你十七八岁就穿上绯袍还挑三拣四,小心别人想套你麻袋。” 王雱拉过司马琰往她脸颊上吧唧一口,说道:“他们早就想套我麻袋了,上回我去看师弟们参加授官时的考核,结果他们一个两个都恶狠狠地盯着我,看得我心里毛毛的。唉,我又没有让上头按照我说的法子去做,是上头自己改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司马琰道:“是是是,和你没关系。”她见王雱慢腾腾地戴着幞头,伸手帮他把幞头扶正。 王雱看了看司马琰近在咫尺的唇,心里很是挣扎,媳妇儿这是在邀请我亲她,我是亲好还是不亲好呢?王雱迅速往司马琰唇上啵了一口,美滋滋地出门去了。 吴氏近来越发嗜睡,这会儿还没醒,王雱和王安石不想扰着她们,一起骑着马儿上朝去。行到御街上,他们在路边买了两个炊饼,一边往宫门那边赶一边吃,吃到宫门口正好把早饭解决掉。王雱往马鞍旁一摸,摸出一壶子水,喝着解渴。 这朝会也不知要开多久,得准备充足啊! 王安石见王雱还摸出个水壶喝水,一阵默然。 王雱见王安石看着自己,大方地把水递过去:“爹你要不要喝点?” 王安石:“……” 炊饼太干,王安石也觉得有点渴了,接过水壶喝了,催着王雱一块去把马系好,齐齐赶去开朝会。这是年初一大朝之后的第一次朝会,不管是原本在京的还是从外地归京的都聚齐了。 有的人见到王雱这个生面孔好奇地看过来,王安石便一脸云淡风轻地和对方介绍:“这是我儿子。” 王雱心想,爹你嘴巴不要往上翘,会云淡风轻得更真实。 第一六八章 洛阳见闻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八章 王安石强作云淡风轻的得瑟样, 引得不少人在心里腹诽:行, 知道你儿子厉害了!以前还只是聚会时聊一聊, 现在好了, 还能带出来秀了! 王雱挺庆幸自己官位低微, 他琢磨琢磨自己身上的差遣, 悄悄往枢密院那边挪去。他本想低调入场, 无奈他爹一介绍,不少人都往他这边瞄了瞄。到官家出来了,也往他这边瞧了瞧, 可谓是最受关注的低品小官! 朝会其实没多神秘,就是某人提出问题,大伙一起解决问题, 讨论出解决方法就叫人拟旨, 没讨论出来就搁置,回头接着吵。王雱津津有味地看着大伙你方唱罢我登场, 到台谏诸官喷到精彩处, 他还忍住击节赞叹, 很想给他们配乐一首。 真刺激! 朝会后, 有内侍悄然走过来找王雱, 说是官家让他过去。 王雱身上的差遣十分灵活,往外跑不违规, 往御前跑也不逾矩,他屁颠屁颠地去找官家, 愉快地和官家说起头一回上朝的感想, 还和官家分享他刚才冒出的灵感,要来把琴铮铮淙淙地给官家弹了一曲。 官家刚才也在被喷之列,瞥见王雱在那听得津津有味就想找他问问怎么听得这么乐呵,这会儿听了王雱的现场创作,再回想起刚才朝会上的情形也乐得不行,很好奇带头喷他的吕景初知晓后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官家道:“吕卿他们说得也算有理,你别这么埋汰人家。” 王雱道:“没有的事,我哪有埋汰他们!而且我只给您听了,您可别和其他人说。”他一脸“你出卖我我就不和你好了”的严肃表情。 官家一口答应下来,不过又叫王雱把曲谱写下来,回头他累了便让人弹来解解乏。 王雱爽快地答应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君臣俩带着这个小秘密开始在台谏诸官喷人脑内配乐,偶尔有人喷得磕绊了,官家还暗暗嫌弃这人才疏学浅,喷人都喷不出节奏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没出正月,赵仲针的父亲赵宗实终于除丧来京,接受了他再三推辞的宗正之职。 所谓的宗正,就是管着所有宗室的官儿,给赵宗实这官相当于把态度摆得非常明白了:这就是准皇子,只差一道正式旨意。 赵仲针最近埋头整理《洛阳见闻录》的原稿,到赵宗实抵达开封他才知晓,赶忙收拾好稿子去迎接父亲。 赵宗实这段时间虽然在服丧,却也不时会收到赵仲针的来信,赵仲针刚在宫中住下时,写的东西总小心翼翼,让他忧心得很。 后来赵仲针和王雱越走越近,赵宗实就……就更加忧心了。 哪怕不着意去探听御前之事,他也能从各种传闻中知晓王雱有多得圣心。这样一个天子近臣,却毫不避讳地和赵仲针走这个宗室子走得那么近,赵宗实也不知是该替儿子担心,还是该替王雱担心。 直至看到儿子的来信渐渐褪去青稚,显露出许多远超于同龄少年应有的思考与担忧,赵宗实才猛地意识到王雱在把他儿子往什么方向上带。 再这样下去,就算他继续拒绝授命,他这儿子也回不了头了! 王雱此子,胆大包天啊! 赵仲针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觉得每天都过得格外充实,少年人的精力旺盛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见到赵宗实后,他眼睛亮得不行,拖着赵宗实和他讲起自己近来的见闻。 赵宗实不如赵仲针乐观,他心情沉重地携着赵仲针入宫谢恩。他小时候曾被送入宫中抚养,与家中兄弟不甚亲近,后来官家有了亲生皇子,又把他送出宫。他的处境一直十分尴尬,性格便也谨慎守礼,生怕给自己和妻儿招来横祸。 看着儿子天真可爱的脸庞,赵宗实心中百味杂陈,带赵仲针朝官家行了大礼。 官家这些年见赵宗实的次数并不多,见赵宗实已到而立之年,面容方正,气质谦和,很有些贤明之相,心中的怅然便少了。朝中百官大半都追着他早立储君,他已年过半百,储君不早日定下,朝中便会人心浮动。 既已不指望由亲儿子继位,早些立储也无妨。官家和气地留了赵宗实父子用饭,见赵宗实诚惶诚恐,便叫赵仲针坐近些,问起他在洛阳都学了些什么。 赵仲针与王雱相处久了,胆儿也大了,他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勇敢地把他要和王雱合著《洛阳见闻录》的事给官家讲了,并且,邀请官家给他们写序! 官家一听两小孩要合著一书,觉得稀奇,让赵仲针和王雱写好稿子便送来给他看,若是他看了觉得好,写个序也无妨。 赵仲针欢欢喜喜地跟着他爹出了宫。他爹既然入京了,他自然要跟着他爹住,所以他早叫人收拾好他的稿子一并带去。 回去的路上,赵宗实教育赵仲针不能像刚才那样蹬鼻子上脸,让官家看稿子已是逾越了,怎么还让官家写序? 赵仲针把王雱那套理论搬出来说服他爹。 王雱说,虽然官家是个帝王,但他首先是人,他们要从官家的角度想想,年过半百,膝下没有儿子承欢,公主更不可能常伴身边,肯定格外寂寞。若是过分的要求,那自然是不能提的,但是像这种普通的小要求,可以像普通的晚辈对待普通的长辈一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求什么就求什么,不必太拘着。 赵仲针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刚才冒出这个想法时就在想,难道家中儿孙写了本书,还不能让家中长辈写个序吗? 赵仲针现在对王雱的话无条件信服,振振有词地说:“即便官家不是我叔祖父,那官家也是爱民如子的君王,既然官家爱民如子,我们定然也要将官家当成爹!爹您想想看,我要是想让您给我写序,那肯定是不用犹豫的!” 赵宗实:“……” 你难道没发现辈分乱了吗! 赵宗实算是明白官家怎么那么喜欢王雱那小子了,光凭这套给人洗脑的歪理就很难让人对他生出反感来! 得了官家允诺,赵仲针整理起稿子来更积极了,没几天就把写了小半年的《洛阳见闻录》带去找王雱,让王雱给他画插画。赵仲针还顶着他跑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和王雱分享喜悦:“我跟你说,官家答应给我们写序啦!” 虽然官家说的前提是“要是我觉得好”,但赵仲针这年纪的小孩对自己永远信心满满,再加上还有王雱画插画,他觉得肯定非常棒! 王雱听完赵仲针的神来之笔,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干得不错,就该这样做。”官家写的序啊,多好的噱头!这是要是由他去干,怕是会被台谏喷得体无完肤,但是赵仲针去干可不一样,赵仲针姓赵,还是众人殷殷期盼的准皇子之子,未来的准皇孙。人家自家人的事,你们插什么嘴! 得到王雱的肯定,赵仲针很高兴,还期待地让王雱给他斧正,免得他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合适。 王雱收下稿子,当晚就挑灯创作起来。没过几天,王雱便带着校对好、排好版的样书去找赵仲针。 赵仲针年纪小,字里行间难免透着点小天真,这些部分王雱只字未动,因为有的事从这个角度去写更加鲜明有力,年纪大了,三观稳了,写出来的东西难免会夹带私货、有失偏颇。赵仲针的天真和理想化,反而把某些事实衬托得更加残忍。 王雱画起插话来就没那么留情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些流民是怎么来到洛阳、怎么在洛阳安顿下来的,这些人遭遇过的苦难让他们只要能吃上一顿饱饭,就露出欢喜不已的神情。 赵仲针看完王雱带来的样书,觉得王雱的画画得好极了,高高兴兴地拿着去给官家看。 官家原以为赵仲针写的是游记之类的,留下搁在一边,等着处理完折子再看。翰林学士王珪随侍御前,听到这书乃是赵仲针和王雱合著的,便提出要看一看。 得了官家允许,王珪拿起样书看了起来。他原也以为两小孩肯定是写些有趣的见闻与官家分享,一看之下才知道自己小看了这两小孩,此书一出,怕是会引起朝野热议! 官家批阅折子之余瞧了王珪一眼,见王珪神色不对,便问:“怎么了?两小孩写了什么不妥当的内容吗?” 王珪是个谨慎的人,并不多评价,只恭敬地道:“回陛下,没有不妥,只是与臣想的不大一样,陛下看过便知。” 官家顿时起了好奇心,接过王珪递上的样书,笑着说道:“好,朕这就看看。” 只是这书看着看着,官家的笑容便渐渐收敛起来。 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京城繁华之处,即便知道各地天灾频频、人祸不断,那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体会,只觉得又要遣人去赈灾,十分烦扰。 看到书上一句句天真却残酷的言语、一个个支离破碎却又极力想生存下去的家庭,官家猛地意识到许多事不仅仅是一纸奏折,还是天下百姓的切身之痛。 看完全书,官家神色怅然地与王珪叹息:“朕不如两个半大少年。” 这话王珪可不敢接,诚惶诚恐地道:“陛下乃圣明之君!” 官家道:“朕要亲自为此书题序。此书,该让天下读书人都看看,让他们知道学了学问要做什么事、解决什么问题!” 王珪当即备好笔墨,让官家为《洛阳见闻录》题序。 第一六九章 老苏小苏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六九章 方洪那边拿到《洛阳见闻录》, 紧锣密鼓地安排印刷、铺货和宣传。王雱乖乖巧巧地开始自己的朝官生涯, 不时在朝会上和官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暗中搞事情总有东窗事发的一天! 近来台谏诸官感觉, 官家看向他们时格外慈眉善目, 有时听他们喷到激动处甚至还会击节赞叹, 直夸“某卿说得好”! 众人十分莫名, 后来才有人从相熟的乐师那边掏出话来,说是官家让他们排了首新曲子,看台谏递上的弹劾折子时便让人在旁奏响, 随着曲子颔首踏脚,看得津津有味,效率大增, 再不为台谏过激的言辞生气。 王雱这个始作俑者也被捅了出来, 乐师说,曲子是王小状元献给官家的, 王小状元第一次参加朝会时就突发奇想, 给官家弹了这首曲子, 官家这才要了曲谱给他们学着弹。 台谏诸官群情激奋, 捋起袖子围堵官家:垂拱殿乃是处理政务之地, 岂能让乐师之流随意进出!那王小状元身为朝官,不务正业, 曲意媚上,简直不可饶恕!他的状元之才, 难道是给官家弹琴用的吗?既然这样, 那不如让他去当乐师算了! 连司马光这个岳父,也觉得王雱这次干得不地道,你上朝就上朝,写什么曲子埋汰人?你自个儿在脑海里配乐就算了,还要跑去弹给官家听!有你这样的吗?真是奇葩一朵! 司马光当场大义灭亲,与同僚们追着官家喷了他女婿一把。 台谏这么一闹,官家也觉得这回闹过头了,乖乖撤了乐师班子,还依了台谏的意思,小小的罚了王雱一个月俸禄,下旨意训斥说王雱年纪小不懂事下回要乖。私底下,官家开自己的库藏又赏了王雱些宝贝,能抵王雱好几个月俸禄的那种。 王雱见有这种好事,自然欢欢喜喜地上折子反省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下回一定乖”,全盘接受台谏诸官的批评。 当然,他还是忍不住替官家抱屈,说文彦博办公时喜欢怎么样怎么样,王拱辰办公时喜欢怎么样怎么样,韩琦办公时喜欢怎么样怎么样,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千真万确!明明各有各的癖好,怎么就不许人官家听个抖腿音乐呢? 其他人还好,司马光被王雱拉着看官家给他的赏赐,差点没气死。这君臣俩一个老一个小,不知怎么就对了胃口,你这是训斥吗?你这是反省吗?罚完俸还给赏赐,你当别人是瞎子吗?! 司马光训了王雱一顿,气咻咻地走了。 王雱气走了被他拉来的岳父,只能去和王安石炫耀他新得的宝贝。东西他倒不是买不起,最要紧的是不用自己花钱!不花钱的东西,看着总是很棒的。 儿子参加朝会没几回就搅风搅雨,王安石也很是无奈,现在包括亲家司马光在内的台谏诸官看到他都没好脸色,感觉他也和儿子一起在背后埋汰他们!这绝对是冤枉,他根本没听过王雱那曲子! 王安石绷着脸道:“什么样的曲子,你弹来听听。” 王雱一听,顿时来劲了,搬出琴让王安石也欣赏他的灵光闪现之作。 很快地,王安石想起了朝会上许多场论战,想起了不少台谏官员严肃刚直的面孔,他不自觉地扒拉出一幕幕回忆,然后,给他们配上背景音乐。 王安石:“……” 这是什么洗脑曲子! 这首被台谏诸官一致抵制的“台谏禁曲”,悄然流入了不少人府邸,毕竟人都有好奇心:如果你想让人读一本书,最好的办法是把它列为□□!曲子也是一样,你把它列为禁曲,不少人就会想方设法去弄来听。 于是到下一回的望日朝会、台谏诸官再次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司马光敏锐地发现不仅官家随着他谏院同僚抑扬顿挫的嗓儿轻轻颔首,其他人也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们。 下朝后众人回到谏院那边,谏官头头吕景初气得不轻:“真是岂有此理!” 其他人也纷纷痛骂起王雱这个搞事精来。 最为可怕的是,他们自己也有人私下听了那曲子,感觉他们的喷人模板完全可以套进去!这样下去不行,再照着老法子写弹劾折子,所有人都得看着他们抖腿! 其他人骂得累了,又用微妙了很久的微妙眼神看向司马光,觉着司马光好好儿一个清流,怎地选了这么个女婿,这都什么眼光啊! 司马光又想揍王雱了。 台谏这边在琢磨开创新喷法,王雱那边的《洛阳见闻录》却已经正式上架,宣传海报上不要脸地印着“官家亲自题序推荐”。众人一看,作者名字虽然不认识,但插画写的是王雱的名字,还有官家写序,必须买! 于是各地开始铺货的第一天,架上的《洛阳见闻录》全部卖空了。就连台谏诸官也暗暗叫人去买了一本,准备好好瞅瞅王雱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到手一看,众人才发现这书和他们想的不一样,这书讲的居然不是洛阳如何繁华、如何适合当都城,而是讲述这几年洛阳如何接纳从西边、北边来的流民,如何让他们在洛阳安家落户、重建家园,还有洛阳学子们如何深入民间、了解各种弊端。 与苏轼那幅震撼人心的《弃婴图》不同的是,这书写的内容要平实许多,文风相较苏轼也稚嫩许多,但,写《洛阳见闻录》的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这样的少年还不懂得什么表达技巧,只一股脑儿想把自己所看所想的内容写下来。 这样的写法再配上王雱所画的插图,众人感觉仿佛亲眼看见了许多自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东西。 赵仲针是谁? 许多人经历了短暂的疑惑之后,猛地想起赵仲针的出身:他是准皇子赵宗实的长子,也就是准皇孙。 官家才刚有立储之心,众人不好对赵宗实的教育问题指手画脚,都处于观望状态。再有,赵宗实也已经三十岁,想对他进行“再教育”其实已经很难,很少有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这会儿很多人都想起来了,从去年开始,王雱就已经带着赵仲针这个“烫手小山芋”跑洛阳下乡调研。 这少年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他难道不怕与赵仲针这个准皇孙亲厚,让官家对他生出猜疑来?更何况他一介文官,本就不该和宗室、外戚亲近! 可,他们看了这书心中不免惭愧,惭愧于自己在仕途上走得越远,越忘记为官的根本。反而是这样一个让他们又气又恨的少年,带着准皇孙看到了那些他们理应好好去看的东西! …… 苏洵最近手头总拿着两本书,一本是《洛阳见闻录》,一本是(具有中国特色的)《资本论》,他敏锐地发现这两本书风格不一,深浅各异,却有种奇妙的对应感。 对王安石,苏洵是有点不喜的,没别的原因,第一眼看上去就不太合眼缘。 苏洵觉得王安石这人固执拧拗,刚愎自用,凡事只爱当一把手,还是容不得别人提意见的那种。苏洵认为这样的人当地方官是个能手,若是官当大了绝对是一种灾难,一准会把朝廷弄得一团糟! 由于司马光和王安石是亲家,苏洵也没好和司马光说这个评价,在司马光的宴会上碰见王安石也只能勉强应和。 更可恨的是,这王安石天天就知道炫耀他儿子,烦人! 就上回,王安石还跑来和他炫耀儿子,说他儿子王雱读书一遍就会,他一时没忍住堵了回去! 虽说,他两个儿子高中晚一些,可也在同一年达成了一门两进士成就,难道比你儿子差了? 眼下苏洵面前两本书,一本是王安石给他送来的,一本是王雱和赵仲针合著的。 《洛阳见闻录》明显是在提出问题,而《资本论》里头则是探讨问题的根源与解决方法,书中提到许多全新的、似是而非的理论,说对吧,又不全对,说不对吧,你又挑不出错处来,只能跟着它的思路走,按着它的方法去思考和验证。 苏洵越琢磨越觉得这两本书说不准都是王安石的手笔,他拒绝相信全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搞出来的。王安石这人为了让人赞同他的革新之法,居然撺掇儿子做出这样的事! 苏洵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琢磨,把两本书的阅读心得整理出来汇总成一篇文章,叫人送去给司马光。 司马光也看了《洛阳见闻录》,看完苏洵的分析文章之后地醍醐灌顶:原来如此! 上一回司马光粗粗看了遍《资本论》,便觉得其中论点与王安石的许多想法一脉相承,悄悄问王雱这书是不是王安石自己写的。司马光取出《资本论》,对应着《洛阳见闻录》提出的问题重读起来,越读越觉得苏洵的猜测有理,这两本书都是在王安石的授意下弄出来的! 休沐日,王安石揣着他儿子的新书与司马光他们到大相国寺的禅房里搞聚会,寻机吹起了自己儿子,结果吹着吹着发现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挺复杂。 王安石一问才知道众人私底下交流过,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书都是他操刀的,要么自己写要么给大纲让儿子照着写,他不低调就算了,居然还这么吹他儿子,不要脸,当别人眼瞎吗! 聚会结束后,王安石气咻咻地回了家。 王雱见他一脸气闷,麻溜地凑上去问:“爹你怎么啦?不是和岳父他们去聚会了吗?”不对头啊,商业互吹,应该让人身心愉悦才是! 王安石冷哼一声,还是恼火得很。这些家伙一个两个觉得他自己写了本《资本论》,又指使他儿子伙同赵仲针出一本《洛阳见闻录》相对应,真是岂有此理! 他根本没做过的事,怎么能冤枉人? 听王安石把亲家和朋友们的怀疑说完了,王雱不得不佩服苏洵等人的敏锐,这都被他们给看出来了。 苏轼画《弃婴图》、赵仲针写《洛阳见闻录》,确实都是在发现并展示某些问题,引起广大群众注意。 既然看见了病症,自然要开始想办法对症下药。 具体用什么药,得有理论基础和实践经验来支持。王安石送出去的那本(具有中国特色的)《资本论》就属于理论基础,只要让王安石摸索出可以复制的、成功的实践经验,那未来那场“王安石变法”步调就会更稳健一些。 王雱劝说他爹,这个老苏啊,一点不懂您,您不如干出点实绩堵住他的嘴,让他无话可说。 王安石听了觉得有理,直点头,还冷哼着和王雱评价起苏家父子俩:“老苏不如小苏。” 王雱心道,上回也不知是谁写信来痛骂苏轼不敬长辈,和他杠得脸红脖子粗,还在那本厚厚的小本本上记录了一番! 当然,这话王雱肯定不会说出来。毕竟,偷看老爹日记好像也是不道德的,很不尊重老爹隐私,绝对不是一个好儿子该做的事! 王雱自觉自己是个绝世好儿子,积极地鼓励了他爹一番,让他爹多干实事,多找些能干的人一起搞事情。 第二日王雱琢磨着手里的计划都已经安排妥当,近期好像没什么要忙了,决定去找点事玩。他想了想,拾掇好自己那身绯袍,乖乖地跑回枢密院报到。 富弼服丧后,曾公亮就去补了相位的缺,当时枢密院上下陆陆续续换成一张张新面孔,换到今年开春就只有一个是王雱熟悉的了:包拯。 第一七零章 认或不认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零章 包拯此人, 人称“笑比黄河清”, 意思是他性格严肃, 要他笑一下比让黄河水变得清澈见底还难。不过王雱觉得这不算什么, 他爹王安石在包拯设宴欢迎他加入三司时, 怎么劝他爹喝酒他爹都不喝。 所以说他爹是朵非常难得的奇葩, 经过他爹的洗礼, 王雱和谁打交道都没带怕的!王雱一大早到枢密院报到,又麻溜地跑去包拯这个枢密副使面前装乖卖巧。 包拯以前常听王安石吹这个儿子,又看过王雱捣鼓出来的水泥, 对王雱印象很不错。他已经六十多岁,体检时太医说他血管淤堵,需要注意饮食, 少喝点酒, 放宽心态,因此包拯现在待人已和颜悦色许多。 王雱见包拯没传说中凶, 顿时顺着杆子往上爬, 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跟在包拯身边帮忙跑腿, 顺便问起包拯当开封知府时的传奇事迹, 有没有搞过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之类的。 包拯听得一头雾水, 他当开封知府也就一年,哪有空闲搞那么多花样。弄清楚这三个铡的名堂之后, 包拯道:“这名儿不好,那又龙又虎的就不说了, 怎地百姓成了狗?你从哪听来的?” 王雱推锅:“民间传言的!我听说有句歌儿是这样唱的,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这龙虎铡说的是您不畏权贵,连皇亲国戚和大官都敢斩!” 包拯听了,觉得这歌儿还不错,看来这王小状元也不全光干那搅风搅雨的事儿。不过包拯面上很矜持:“都是瞎唱的,我做的都是份内之事。”他给王雱指出这传言的不合理之处,“而且堂堂朝廷命官,岂是开封府说斩就斩的?” 王雱跟包拯一起痛斥传言的不实,痛斥传播者对朝廷律法的无知,然后又和包拯感叹起普法教育的缺乏,想当初他爹当京东路提点刑狱时写了两本书就牵出大江南北许多冤案。 可见,百姓需要普法宣传,提高法律意识。府衙方面,也需要加强官民交流,提高政府公信力,增强身为大宋公民的荣誉感,让百姓心甘情愿缴税服役。 王雱把这意思揉吧揉吧给包拯讲完了,建议包拯这个铁面无私的断案高手整理一下平生所见之事,出本普法教育读本,树立包青天模范形象,让地方父母官效仿。如果嫌麻烦的话,也可以提供材料,由他来执笔完成,保证如实创作、绝不掺假! 当然,民间会有什么衍生创作,那就和王雱没关系了,都是民间艺人们瞎捣鼓的,不关他的事! 但凡文人出身,哪有不爱名的?哪怕是刚正不阿如包拯,也希望能名留青史。只是这样一本书由自己来写自然是不合适的,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所以还是让王雱来写最适合——包拯也读过王雱父子俩出的那两本普法读本,知晓王雱有那能耐把《包青天传》写好。 包拯颔首应允:“那就由你代劳了。” 王雱讨到包拯授权,马上开始收集素材,先和包拯确定创作大纲,然后跑去开封府存档的地方找案子宗卷。不管什么案子对王雱来说都不重要,他有足够的技巧突出包拯的光辉形象,顺便把本来就被自己祸害过的司法领域祸害个彻底。 在包拯反应过来之前,王雱还塞了几个经过艺术加工的故事给方洪,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们传播开去,尤其是要突出包拯的经典形象:黑黑脸上弯月牙,铁面无私断奇案! 对于宣传这一块,方洪已经不需要王雱提点,拿了故事就走。 没过几天,包拯发现不少人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有的盯着他的脸看,有的盯着他的额头看。包拯平时不苟言笑,上前调侃他的人极少,直至有一天他小孙子天真无邪地跑他跟前问:“爷爷你的月牙儿怎么不见了?”包拯才发现自己有了个奇特的形象! 包拯让人出去一打听,发现王雱所言非虚,民间果然传言他有三把铡刀,龙头铡最钝,砍头最痛苦,专砍皇亲国戚,惩戒他们的明知故犯;虎头铡次之,狗头铡最干净利落! 这形象是够光辉了,可包拯现在走在路上遇到勋贵外戚之类的,对方都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大概都在想“这个老包看着正直无私,实际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个铡刀他都能想出那样的花样”。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它会自己跑开,很难找到根源,包拯虽觉郁闷,却也只能认了,只催促王雱快些把《包青天传》写出来,好正一正这股不知哪儿刮来的歪风。故事是很精彩,可那真不是他干的啊! 王雱爽快地应了下来,天天都乖巧地埋头写书,安分得让王安石和韩琦他们都觉得稀奇了。韩琦逮着空找王雱去谈心:最近在干嘛?是不是又准备憋个大的?最好是真安分,不要再搞事情。 王雱信誓旦旦:“没有的事,我最近都在好好地做事!”他把包拯交待的写书任务和包大佬催促他快点写的事给韩琦讲了,表示自己是真的很安分,很听上头的话,包大佬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韩琦乍一听,觉得包拯不地道,居然让王雱给他写传记,有够自恋的!可他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头,王雱绝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人。 联想到这段时间风靡开封、在各个勾栏和茶馆都有演出或说书的新戏《开封有个包青天》,韩琦觉着这事肯定是王雱捣腾出来的,这小子一闲着没事就逮着他的上官做文章! 这一点,文彦博和王拱辰都是深有体悟的。 韩琦不动声色地说:“真是人家让你写的?不是你自己起的头?” 王雱面不改色心不跳:“那是自然,我可忙了,没事干嘛要捣腾这个!” 韩琦道:“洛阳那边又该开牡丹花会了,你不得准备新戏?”不是韩琦瞎猜,而是这小子绝对是那种可以眼也不眨拿别人搞事情的家伙。别以为他不知道,上回这小子的反省折子里还黑了他一把,说他处理政务时也有不良癖好! “我都不在洛阳了,花会和我有什么关系?”王雱唉声叹气,“您对我有偏见,我做什么您都觉得我做得不对,可能我什么都不做,您才会满意吧?” 韩琦被王雱那伤春悲秋的小表情恶心到了,让他赶紧滚蛋。 王雱麻溜地滚了。 王雱把《包青天传》整理完毕,送给包拯过目。包拯仔细看完了,发现案例都是真实的,案件审理流程、案件判定结果也没问题,只是经王雱稍作调整,整个断案过程就变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不夸张地说,假如把这主角的名字换成别人,包拯也会忍不住赞叹一下此人的惊人才智! 可,这主角是他啊。 包拯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路了。 认,还是不认,这是个问题。 第一七一章 研究用法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一章 在如此艰难的抉择面前, 包拯十分犹豫。但, 外头的传言更加离奇, 若是不出这书, 他如何为自己正名! 包拯搞监察工作多年, 非常清楚遏制流言有多难。若是王雱将书写得平平无奇, 说不定会无人问津, 起不到正名的作用,所以,王雱做这样的调整很有用。 包拯犹豫了一晚上, 第二天把样书还给王雱,说他写得很好,没太多需要改动的地方, 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他已经写在书上。 王雱愉快地翻看样书上的校正字样, 发现包拯只修改了部分字句,把一些“包公曰”的部分改得更铿锵有力、发人深省!王雱大为高兴, 专业的不愧是专业的, 说起话来更加一针见血! 王雱愉快地摘录了几句出来, 连着样书一并送到方洪那边, 让方洪把这些振聋发聩的“包公名言”打出去搞宣传。忙活完廉政模范包大佬的人设包装大计, 王雱彻底消停了,因为司马琰说吴氏的预产期近了! 虽说吧, 他一个大男人在吴氏生产时做不了什么,但这种重要时刻他还是得跑前跑后殷勤关怀, 要知道孕期和产后都是抑郁症高发阶段, 身为儿子肯定得拉着爹一起关心亲娘和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 父子两人进入高度紧张状态,弄得王雱祖母她们都跟着关切起来,跟着吴氏和司马琰学了不少怀孕生产知识。 王家这边期待着新生命的诞生,外头却已经因为包拯的传记闹得沸沸扬扬。 由于近来百姓之中已经流传起“黑黑脸上弯月牙”的包公形象,再看到方洪张贴出的包公语录都觉分外亲切,感觉这就是包青天该说的话。 众人对这本《包青天传》都格外期待,新书上架当天又迅速销售一空,连不少说书的都买了本回去,准备把里头的内容稍稍再创作一番填充到《开封有个包青天》里头,免得总讲那几段让听众觉得厌烦! 在业内大佬开设的说书培训讲座上,有大佬曾经给他们说过:“想要留住听众,内容最重要!身为说书人,必须时刻吸收新故事,紧跟热点,保持新鲜度!” 是以现在开封有追求的说书人们都非常注意自我提升,该读的新书肯定要第一时间拜读,并根据个人风格和个人喜好进行再创作。 若是创作得好,听众反响好,投稿到方氏书坊那边还可以出书和拿分成! 于是,虽然《包青天传》属于略带悬疑性质的现实主义文学,但是不妨碍各方人士对其中案例进行艺术加工, 一时间,全城忽然开讲法制故事:包公探案。 开讲之前,还都统一给唱一曲“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 因着这事,包拯在民间的声望水涨船高,好在他现在脸不太黑,额头也没月牙,要不然他出门是会被人围堵! 包拯最近格外苦恼,因为同僚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头。 他以前在台谏搞监察工作,是喷人的一把好手,上过弹劾折子五六十封,喷过五六十人,有的是皇亲国戚,有的是宰执高官,所以王雱提到“铁面无私辨忠奸”的时候包拯觉得自己受之无愧,甚至还有一点小满意。 但是,后来的发展就有点不受控制了。 包拯都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好像一夜之间凭空出现了一个叫包公的人,这人和他同名同姓,断起案来明察秋毫、效率奇高,连他听了都觉得,世上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他也会很钦慕,也会感觉很有安全感。 包拯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在意别人看法的一天。 包拯与众多同僚都没什么私交,因此也没有什么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可他们不当着他面说,流露出来的眼神却让包拯能明白他们的意思:没想到老包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包拯:“……” 包拯觉得,他们还不如冲上来说他一顿。 韩琦也听说了不少关于包拯的风言风语,对于自己这个被王雱祸害了的同年,韩琦很是同情。虽然经王雱这么一闹,包拯很可能成了百姓心中的“青天”代表,但代价显然是朝中其他人都觉得包拯这人沽名钓誉,差遣自己的下属(王雱)给他写传记。 而王雱那小子,在别人眼里又成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刀笔吏,在上官的胁迫之下不得不操刀歌颂对方的光辉形象! 见包拯每天憋红了脸,想反驳都不知和谁反驳好,韩琦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下回王雱那小子再找你做什么,你得多考虑考虑。” 包拯一直觉得王雱这后辈挺好,听韩琦这么一提,猛地想到近来发生的一切:在王雱和他提出要写传记之前,他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开封有个包青天”,王雱和他提出这事之后,相关的传言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包拯犹有些不信:“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韩琦道:“谁晓得他在想什么?许是觉得没事可做,闲得慌,正巧逮着了你。” 包拯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道:“若是这样,我考虑了怕也没用。”就像这事,即便他不同意,王雱也照样可以去做,区别只在于有没有和他说一声而已。说到底,同僚们也没怀疑错,确实是他昧着良心认下那本传记! 韩琦一阵默然。 他想起文彦博上回写信骂他,说他不提醒还好,提醒之后他背的锅更沉更重了! 韩琦只能承认包拯的话是对的,无奈地说:“最近他应该会消停了。”除了包拯背上点邀名的小污点之外,树立一个“青天”形象对朝廷来说还是很有利的,朝廷定时给各地的出色人才搞旌表,不就是为了鼓励百姓向他们学习、引导各地风气吗?他劝勉了老包一番,表示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大宋云云。 包拯和韩琦分别,回了家,孙子一见到他就扑上来,要他讲讲新案子。包拯将孙子抱起来,心中想到他对王雱的好感不仅来源于王安石的种种吹擂,还来源于王家父子捣鼓出来的体检章程,他的家属也享受体检福利,因此儿子和孙子都体检查出身体出了问题,第一时间接受治疗。 据王安石说,这主意不是他想的,而是他儿子王雱和他儿媳“玉圭客”想的,当时只在鄞县试行,后来递了折子送到京城,京城才开始普及这项官员福利。 太医说,若是没及时治疗,他儿孙情况危矣!从前包拯觉得体检费时费钱,现在每每抱着孙子,他就觉得体检实在好。 既然只是小孩子爱闹腾,那就随他去好了。 包拯这样想着,面不改色地给孙子包文辅讲起包青天的故事,特别刺激,特别惊险。 包文辅惊叹连连,一脸崇拜地仰头看向包拯:“您好厉害!” 包拯十分矜持地说:“这不算什么。”反正外面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否认了是不? …… 王雱搞完事就跑,拒绝提供任何售后服务。王家此时气氛紧张,因为吴氏已经进了产房,稳婆和女医都守候在侧,等待着新生命的降生。 吴氏已经生过两胎,生产过程并不艰难,但这一次情况非常特殊,孩子还没出生前司马琰就诊出一个意外:吴氏这次怀的是双生儿! 王雱知晓了这事,更紧张了,早早请了假在家,等着吴氏生产。可早上吴氏开始阵痛,一直到傍晚第一个孩子才露头!听到孩子的哭声,王雱也没松一口气,因为他们都知道还有一个,不能马上放松。 直至夜幕降临,稳婆终于从产房里抱出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母子平安。 骤然间多了两个弟弟,王雱和小妹都很欢喜,一人抱着一个去给吴氏看。吴氏已经由女医帮着擦拭过身体,虽然虚弱,精神却还不错,见一双儿女抱着两个婴儿给她看,她忍着身上的余痛露出笑容,问:“弟弟还是妹妹?” 小妹道:“是弟弟,两个都是弟弟!” 吴氏舒了一口气,笑道:“弟弟好,以后能帮扶你们。”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出嫁为人妇,家中兄弟多点都是好事。一开始被司马琰告知这次怀的是双生儿,吴氏还担心是两个女儿,将来一家子重担全压到王雱身上,得知是儿子之后她自然很欢喜。 产房到底不适合让这么多人久待,王雱几人很快被赶了出来。吴氏顺利生产,王雱也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牵着司马琰的手回了他们住的院落。 家里添丁进口,乃是大喜事,值得庆祝一番!王雱欢欢喜喜地和司马琰回了房,神神秘秘地掏出个盒子和司马琰分享他暗搓搓捣鼓出来的宝贝。 司马琰不明所以,打开盒子一看,只见里面躺着十来个……躺得齐齐整整的……安全套…… 王雱积极解说:“这东西,是羊的盲肠做的,我去和宰羊的人讨了不少,亲手操作,没经别人的手。其实鱼鳔也可以做,可惜就是,咳咳,有点小,还是羊肠适合。盲肠这东西,末端是闭合的,切下就能用,很方便,我灌水进去试过了,不漏水,很安全。就是用起来有点麻烦,得用温水先泡泡,”王雱一脸腼腆地拉着司马琰的手,“不知道实践体验如何,要不我这就去烧点热水,我们来试用试用!” 司马琰道:“……其他人知道你在实验室捣鼓这东西吗?” 王雱理所当然地说:“当然不知道,我关着门做的!”他见司马琰没反对,当即颠儿颠儿地跑去烧了盆温水,把他亲手制作的羊肠套泡软,拉着司马琰没羞没臊地研究用法去了。 第一七二章 依法治国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二章 第二日一早, 王雱精神奕奕地醒来, 司马琰还在睡。他凑过去, 轻轻地往司马琰颊边亲了一口。昨天夜里, 羊肠套的使用体验很不错, 处理得够轻薄, 大小也适合, 不至于裹太紧,也不至于脱落,不愧是他亲手处理出来的。 虽则他媳妇儿是学医的, 对人体构造了若指掌,但在没羞没躁没脸没皮这方面,媳妇儿还是略逊一筹, 主要是在这之前未经人事, 身体有点吃不消,体力有点跟不上, 思想有点放不开。 王雱兴致勃勃地回味了一下, 轻手轻脚地起床, 今儿又是十五, 得去参加望日朝会。难怪白居易会写“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要从温柔乡里抽身, 果然需要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啊! 王雱麻利地穿好朝服,出门去和他爹会合, 父子俩看着都春风满面, 比中了状元还得意。 王安石一举得了双生儿,自然免不了要和人炫耀一番,众人知晓王家添了新丁,也没怀疑王雱为什么在一旁偷着乐。 直至张氏过来看望生产不久的吴氏,才看出点端倪来,抱完两个孩子后拉着司马琰去他们院子里说私话,悄声问:“你俩圆房了?” 司马琰一愣,点头。 她知道张氏自有一套分辨法子,毕竟每回她回娘家,张氏总教她一些房中之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男孩子开窍晚,要是他总不开窍你得主动些”。 张氏完全是丈母娘滤镜!王雱那家伙哪会是不开窍的人?只是两人都默契地觉得年纪太小,不好耽于情/色,更不好要孩子。若不是他们都过了十八岁生辰,家中又已无事,王雱怕是还会一直忍着。 张氏见司马琰脸上略带羞涩,便也不再多问,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夫妻相洽才能长久。”她叮嘱司马琰多吃些滋补之物,养好身子,将来生产也不至于伤了根本,像吴氏这样一次生两就很危险。 司马琰自然好好应着。 吴氏这次生双生儿怕也是意外,毕竟无论王家还是吴家都没有太多双生子的先例,这年头很多人营养条件和接生条件都跟不上,生双子的话母子都很危险。 体检在官员及官员家眷之中普及之后,司马琰就能统计出婴幼儿夭折的可怕比例了。 这些人已经算是这个时代中上层阶级,有能力请到很不错的大夫,但还是因为医疗水平的局限而眼睁睁看着儿女夭折。 再有就是,这年代流行表哥表妹,生出来的孩子也因为父母的亲缘关系而导致各种问题:畸形、低智、先天不足等等。 别家不说,吴氏就是王雱祖母娘家的侄女,与王安石也算是亲上加亲的典型案例。好在亲缘还不算特别近,往上数从吴氏曾祖父一辈就不是一支的,算是隔了几重,要不王雱得担心两个弟弟会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王雱傍晚回家才知晓岳母来过,还一眼看出他们偷偷干了什么事。王雱顿时化身好奇宝宝:“岳母她怎么看出来的?你有没有偷偷问她方法?” 司马琰道:“你问这个来做什么?” 王雱一想也是,他又不会没事去琢磨别人是不是圆了房。不管什么时代,盯着别人老婆琢磨这事儿都是耍流氓! 当然,认错是不可能认错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认错的!王雱振振有词:“我这叫‘对一切未知问题怀有好奇心’,这是理科生的基本素养!” 司马琰道:“你这个理科生天天不是写书就是画插画,好意思吗?”她去太医局那边上课时可没少听人谈论十分洗脑的《开封有个包青天》,这玩意不用想都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 王雱道:“那不是娘还没生,手里的项目都交待下去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搞搞普法工作和廉政工作!而且,我只是起了个头,别的都是民间艺人们自主创作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王雱兴致勃勃地和司马琰分享自己的伟大构想,“我跟你说,这笔稿费的用处我已经想好了,我准备立个奖项,叫‘青天奖’,专门奖励给写得好的法制案件话本,搜集各地经典案例,树立全国青天模范,力求做到人间处处有青天!” 司马琰:“……” 包大佬知道你的打算吗? 包拯当然还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王雱做好了评奖方案来找他商量要不要改动。 王雱觉得这个活动立意高远,影响巨大,是个很有意义的文学奖项,因此肯定不能自个儿玩耍,得找些权威评委来评奖。 比如包拯,包青天本人!多么权威,舍他其谁!然后,大理寺的大佬,刑部的大佬,审刑院的大佬,台谏的大佬,肯定都得找啊,这些都是专业人士。 王雱很是羞涩地问包大人:“您认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吗?” 包拯眼前有些发黑,连连摇头:“不认识!”他人缘可不算好,最近更是让不少人用微妙的眼神看了又看,他绝对不会牵头去搞什么“青天奖”的! 王雱想想也对,毕竟曾是台谏强力喷手,人缘不好很正常,所以他殷切地拉着包拯的手让包拯一定要当活动主评委,没等包拯说出拒绝的话就跑了。 有问题,找大佬,王雱决定溜达去偶遇韩琦。 韩琦大佬五感敏锐,远远见到他,当场调头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 王雱赶紧跑步跟上去拦着韩琦大佬,语重心长地和韩琦说:“转头就走这招是没用的,您每次都用这招,被人看见了多不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瞧不起后辈,连打招呼的机会都不给敬慕你的晚辈!我是了解您才不会误解您,别人可不一样~” 韩琦想把他拉到旁边的小树林里揍一顿。 人都到跟前来了,韩琦只能问:“有什么事?” 王雱把“青天奖”的事给韩琦说了。 大宋的司法机构极其负责,光是中央这边就有审刑院、大理寺、刑部分了权,审刑院的权利是从大理寺、刑部剥分出去的,三方相互监督、相互牵制。 要当这些部门的官员,首先得经过严苛的司法考试,里头的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浸淫刑法多年的司法界高手! 王雱琢磨着让韩琦给他介绍几个来当评委,好歹韩琦是宰相,总不能连手底下的人都不认得吧! 韩琦听王雱说完来意,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就跟这个较上劲了?” 王雱说:“您是宰相,认识的官员比我多很多,您觉得其中懂法的人有多少?” 韩琦下意识说道:“哪有不懂法的官儿?” 王雱看着韩琦不吭声。 韩琦也没再说话,而是细细思考起王雱说的问题来。科举取士其实并不考法令,地方官员又不全是朝廷委派,也有从当地举荐的,这些人若说他们当真精通律法,那肯定不可能。 相反,很多读书人认为只要教化百姓、让他们讲文明懂道德,律法如何反倒不重要。 在许多人看来这是法家的学问,不能让它喧宾夺主占了儒家经义的地位。所以每年大宋司法考试,报名的人都不多,像大理评事这种官儿都成新科进士挂职的虚衔了! 所以说,王雱的考虑是对的,不仅百姓不懂法,连官员也不懂法。懂法的、会钻律法空子的,反而是各地的胥吏。 这些胥吏常年在当地做事,地位不高,俸禄不多,因此往往会动歪心思,只要好处给多了,颠倒黑白、混淆视听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偏偏官员三年一任,总会转到陌生的地方去,换到一个新任地,他们还得依仗这些胥吏去办事,不好与他们起冲突。是以,很多时候地方官说话在百姓心中还不如胥吏一通威吓有用! 不正官风,不立官威,各地吏强官弱、豪强富户把持一方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这些“土皇帝”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已经普遍存在于各州各县之中。 而要正官风、立官威,脱不了“公正廉明”四个字。 韩琦道:“算你考虑得有理。”他琢磨了一下,让王雱先去拜访大理寺的陈太素。 此人浸淫律法二十年,时常废寝忘食地审阅宗卷,朝中但凡有存在争议的案子大多会请他出来做判断。 就是最近陈太素以耳疾请辞,好像听力不大好,韩琦让王雱帮忙劝劝陈太素别走,继续留在岗位上发挥余热。 王雱得了韩琦推荐的人选,也没立刻去拜访,而是回家让司马琰帮忙搞个原始的助听器,他好趁着休沐日登门拜访陈太素。 司马琰听他不仅去祸害包拯,还要去拉人家快退休的人下水,不由同情起被王雱盯上的人:“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王雱道:“哪里不好,我觉得很好。” 他把地方上的情况给司马琰讲了,又和司马琰展望未来:假如他爹还执着地要变法,这里就有个大坑。哪怕新法是良法,施行过程中也会遇到阻碍,官民之间沟通不良,出现问题不能及时了解、及时调整。总之,别小看各地胥吏,这里头的关系网复杂着呢。 司马琰不太擅长这方面的东西,听完后去琢磨起原始的助听器来。 王雱积极地陪着一起选材料、试效果,到休沐日时两个人已合力捣鼓出几个原始助听器,模样可能不大雅观,不过助听效果还不错。 王雱一大早起来,亲了司马琰一口,拾掇拾掇出门去拜访司法专家陈太素,准备拉对方一起搞大宋普法教育,提高全民法律意识,将“依法治国”推动为大宋吏治的基本方略。 第一七三章 没有不好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三章 不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 王雱就是想拉更多的人一起搞事情。 韩琦大佬推荐的陈太素, 王雱专门去了解过了, 是个认真踏实的司法专家, 重点是门生很多, 搞定一个, 捎上一串, 划算! 这个领域的大佬难免有点难以接近,王雱没贸然上门,而是在捣腾助听器之余悉心炮制一篇新文章, 对司法现状指指点点,提出这样那样的意见,观点尽量求新求奇以博取大佬关注。 王雱带着助听器和文章给陈太素递帖子, 没一会, 就有陈太素的门生出来请他入内。 陈太素门生看他的眼神带着点探究,显然很好奇在朝堂里搅风搅雨的王小状元长着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怎么能让那么多大佬对他万般喜爱。 王雱早习惯别人的关注, 朝对方笑了笑, 露出一口小白牙, 很自在地溜达进陈太素府里。陈太素显然是个清廉好官, 家里家徒四壁,没什么好东西, 只有满屋子书。 由远而近,王雱看见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那儿煮茶, 茶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茶, 不过茶香不管浓淡总是很怡人。 这老者显然就是陈太素了,他家中没有仆人,门生怕他年事已高,没人照料会出意外,便轮番住在他家中守着。 王雱上前朝陈太素见礼,瞧着乖乖巧巧、规规矩矩,是个再守礼不过的后生。 陈太素没王雱料想中严苛,还和蔼地朝他一笑,示意他坐下。 关于王小状元的光辉事迹,朝中没人不知晓,陈太素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过王小状元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写的那几本普法读本。 作为司法专家,陈太素敏锐地从书中看出这少年熟读律法、应用自如。 这自然让陈太素对王雱印象很好,毕竟看着是个司法好苗子。 王雱见陈太素这么和气,顿感受宠若惊,立刻拿出他和媳妇儿一起捣腾出来的助听器朝陈太素献宝。 这年头没有电子仪器辅助,助听器相当原始,外观也不怎么小巧,若是换了平时,陈太素绝对不会接受这种怪东西,不过既然是后辈好心送来的,陈太素也就默许王雱帮他把助听器佩戴上。 旁边的门生见王雱没坐下多久就比自己这个真弟子表现得更亲厚,心里免不了有些泛酸。偏王雱还指使他:“贤兄,我带了篇文章过来,不若你坐在对桌给陈先生念一念,看看这助听器好不好使!” 陈太素门生虽则觉得王雱太不把自己当外人,却也很关心陈太素的耳疾,点头拿起桌上的文章隔着桌子恭恭敬敬地给陈太素念了起来。 他平素都在伺候陈太素,声量不自觉地拔高。 若是平时,这声音理应刚好让陈太素听到,今儿陈太素却觉得门生吼得太大声了,摆摆手叫停:“你这么喊着念不辛苦吗?” 陈太素说完,自己愣住了,门生也愣住了,都齐齐看向王雱。 王雱当即给他们解释了一番助听器的原理,就是通过外部物理装置帮着把声音扩大一下,这里头涉及一些格物知识和医学知识,了解一下声音入耳的过程就能理解了! 陈太素听完感叹道:“格物之学,奇妙至此!”久违地能够缓声静气和人说话,陈太素十分快慰,摆弄了助听器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门生正认认真真地看着手里的文章,仿佛完全被它吸引住了。 对自己的门生,陈太素还是很了解的,为人至诚,做事踏实,不是那种遇事一惊一乍的人,可此时他门生脸上却有着近乎痴了的表情。 陈太素奇道:“这文章写得如何?” 门生恍然回神,还有些沉浸在王雱的文章中走不出来。 这文章可以说是描绘了一个令人羡慕的法治社会,简直是法家天堂,在这样的社会之下,法家不再是被儒家排挤的存在,而是人人都必须重视的学问,就连赶个马车,也应有对应法律来规范马夫的行为,依法判断事故责任人! 门生表示自己无法用言语描述这篇文章的精髓,端正坐姿逐字逐句地给陈太素念起了王雱原文。 王雱既有状元之才,写起文章来自然有两把刷子,在文章中严密地论证了律法是道德的底线,必须明确这根线,并做到人人知法懂法,才能达到教化百姓的目的! 陈太素钻研法家学问多年,却也只是沉浸在故纸堆之中,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设想:构建一个处处依法而治的理想社会。 现行律法很多条例是有空子可钻的,有时候一桩案子吵到审刑院那边往往已经脱离律法和案件本身,而是取决于那边的声势更浩大,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归根究底,是因为许多东西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 陈太素从门生手里取过文章,又仔细看了一遍。良久之后,陈太素长叹一口气,把文章搁下,目光慈和地看向王雱:“这文章我留下了,你莫要让别人知晓你写过它。” 王雱给陈太素送上刚煮好的茶,刚才陈太素在听文章,他就接手了煮茶的活儿。 听陈太素这么说,王雱顿时明白陈太素是想维护他:他一个科举出身的状元郎,才华出众,深得圣心,理应走人人艳羡的康庄大道——他并不是法家出身,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出头。 王雱道:“这只是小子的一点粗浅之见,自然不会到处嚷嚷。” 陈太素颔首。粗浅倒不是粗浅,而是太过求新求奇,难免显得天马行空、离经叛道,据他所知,朝中已有一些人看不惯王雱。他实在不忍心让这样一个少年成为众矢之的! 陈太素问:“你这次过来,只是给我送这助听器和这篇文章的?” 陈太素这么一问,王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把“青天奖”的事给陈太素讲了,希望他能当评委评定各地上送的精彩案件,树立司法好榜样! 陈太素听完,爽快地答应下来。想要一蹴而就地达到王雱文章中那种程度是不可能的,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既然他还苟且留在这个位置上,应了这事也无妨。 来都来了,王雱又打起了陈太素一干门生的主意,既然陈太素手底下有一批司法专业研究生,不如趁着青天奖的东风创立对应的司法期刊——反正现成的班底都有了! 儒家有《国风》和各地跟风创立的各种刊物,医家有《医学问答录》,法家也得有个讨论平台才能有发展前景啊。 陈太素的门生听王雱在那吧啦吧啦地游说陈太素,陈太素还一直认真地点着头,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等王雱心满意足地离开后,陈太素拿起王雱留在桌上的章程看了又看,最后吩咐自己的门生说:“去把你的师兄师弟叫来。” …… 王雱意外获得大佬的青眼,很是欢喜,傍晚回家和他媳妇儿分享了一番,说助听器很合用,陈专家用完后惊为天人,立刻把他奉为上宾,说什么就应什么。 司马琰听得半信半疑。 王雱的狐狸尾巴很快露了出来,他笑眯眯地说:“哎呀,媳妇儿功劳这么大,该怎么奖励才好呢?”他拉着司马琰啵啵啵啵地亲了好几下,要和司马琰咬耳朵说这是预付的,晚上再奖励她大宝贝。 司马琰:“……” 司马琰追着王雱满屋子锤他。 两个人闹腾了一会儿,又亲到了一块。等到快亲出感觉来了司马琰才想到还得出去吃饭,赶紧把跑乱的衣裳和发髻都拾掇一下,忍不住横了王雱一眼,让他以后不许白天说荤话。 王雱乐滋滋地帮司马琰把钗子插好,爽快表示什么都听媳妇儿的,绝对不会玩什么白日宣淫! 王雱和司马琰牵着小手去前院吃过饭,又一起去吴氏院子里逗弟弟。 吴氏恢复得很不错,若不是还在月子期间怕已是随意走动了。见王雱两人一人抱着一个小孩逗着玩,吴氏感觉自己这儿子儿媳都还是小孩,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心:若是这会儿有了孙子,家里怎么顾得过来?只恨这两小子不来早几年! 吴氏这边担心着,晚上王雱却偷偷摸摸跑去王安石书房,和王安石分享他制作的羊肠套。 处理这东西说得简单,实际上操作起来还挺繁琐的,毕竟肠子不可能仅仅只是一层肠衣,还得经过一道道精细的处理工序。今儿去陈太素家异常顺利,王雱索性让周武去收了市面上所有能收到的羊盲肠,戴上手套花了半个休沐日处理了一批全新的羊肠套。 想到父母正当壮年,还没到禁欲的年纪,王雱便分装了一半,暗搓搓塞给了王安石,顺便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解说了它的用法。 王安石头一回看到管父母房里事儿的混账小子,在心里犹豫着是揍这小子一顿还是骂这小子一顿。 王雱一点都不害臊,这是男人之间有益身心健康的交流!多正常啊!王雱语重心长地劝说他爹:“您想想看,娘也快三十六七岁啦,又刚生完两个弟弟,再怀上很伤身的,所以最好还是做好防御措施比较好!” 王安石绷着脸道:“不想生孩子,做那档子事做什么?” 王雱一脸震惊地看着王安石,眼神里的意思是“爹你做那档子事只是为了造孩子吗”。 眼见王雱还要给他科普一番“和谐的那档子事有利于促进夫妻感情而且还很快乐”,王安石恼羞成怒地骂道:“滚回去多看点书,年纪轻轻的别整天想这些玩意!” 王雱明白了,他爹不是不懂,而是害羞了! 王雱把盒子合拢直接塞王安石手上,溜了。 王安石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书房里的书,气得不轻,哪有把这玩意拿书房里来的?! 王安石绷着一张脸把盒子带回院子里。 吴氏见王安石脸色奇臭地捎着个盒子进来,奇道:“怎么了?谁又招惹你了?” 王安石硬梆梆地说:“没有。”他左看右看,寻了个箱笼把盒子塞进了去。 吴氏更好奇了,追根究底地问:“你藏什么了?谁给你了?” 提到这个王安石就生气,因着两个小孩睡了,屋里只有他们夫妻俩,王安石便把王雱干的混账事给吴氏讲了。他骂道:“这小子一天到晚净琢磨这些没用的!” 吴氏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娘,对这些事早不再避讳,听王安石骂儿子她就不乐意了:“怎么没用?若是我再怀上,阿雱他们怎么好意思给我们生孙子?若是婆婆儿媳一起挺着肚子,岂不笑煞旁人!我看有这东西挺好。” 王安石没再吭声。 反正,在吴氏眼里她儿子就没有不好的。 第一七四章 避暑庄子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四章 即便不少人对包拯有了点小看法, 青天奖还是热热闹闹地对外征文, 青天奖要求案件真实, 人物可考, 情节具有代表性, 涉及到的相关司法环节不能出错, 但入选后奖励是非常丰厚的:入选的文章得奖金, 入选的人物得名! 虽然都觉得包拯这人临老变得不要脸,可不少人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羡慕的,于是都拿出过去自己接触过的特殊案件, 明示暗示自己的门生、子侄写一篇去投稿。 怎么?就许你包拯不要脸,不许咱不要脸了?要是你包拯不让我上,我一准揭发你干的事, 看你害臊不害臊! 包拯包大佬, 以前就不苟言笑,现在更是天天板着一张脸。他拿着两篇文章找到了韩琦, 给韩琦看。 韩琦早知晓王雱要搞这青天奖, 也不觉得稀奇, 结果接过文章一看, 差点没气昏过去。 这小子自己设了奖项拉了评委, 竟还没脸没皮地自己投稿!这两篇文章,一篇是夸他爹当提点刑狱时的优秀表现, 这点他们父子俩已经用了两本书来描述,此时换成从儿子视觉来吹捧又是另一番味道;另一篇, 则是描写韩琦在扬州大发神威、震慑宵小、勘破奇案的离奇经历, 这小子天花乱坠地胡诌完了,还要补一句,我当时才两三岁,记不太清啦,但是韩相公对我这么好,我一定是要写的。 韩琦在心里反思,这小子操蛋成这样,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纵出来的。现在已成事实,再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韩琦无奈道:“既然那小子邀了你们当评审,这些文章你们判定便好,不必给我看。” 让包拯看?包拯自然是给王雱的文章评个上等! 毕竟,锅不能自己一个人背啊,韩琦身居相位,合该以身作则! 包拯带着两篇文章走了,把他转交给陈太素那边进行审核。陈太素一看,这文章就没那么离经叛道了,很适合,当场批了个上等。 陈太素采纳王雱的建议,尽量掩藏法家本质,把期刊定名为《拍案惊奇》,主推内容也都是类似于《开封有个包青天》的奇异案件,尽量扩大受众,并通过编者科普在后面补充涉及的法令。若是收到专业性强的法家专业人士投稿,可以挪到后面供同行讨论。先把读者基础打好,后续想搞什么都方便! 王雱的投稿,陈太素自然不会不收,王雱现在也是炙手可热的畅销书作者,打出他的名号多的是人愿意买账,着实是带销量的一把好手!没看到包拯那本传记卖得多红火吗? 陈太素和包拯认真挑选出“十大青天”,并且借助青天奖为《拍案惊奇》造势,表示青天奖入选的所有文章都将会在第一期的《拍案惊奇》上刊出。 《国风》上稿难,《医学问答录》专业性太强,许多民间写手都觉得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来了本《拍案惊奇》,许多撰稿人敏锐地发现宣传上写的是“第一期”,意思是会像《国风》、《医学问答录》等等长期收稿? 谁身边没点法制小故事?这下子不少人都有些意动,摩拳擦掌准备试试给《拍案惊奇》投稿去。 在朝中诸人十分默契的“暗示”之下,青天奖评选出来的“十大青天”竟然大半都在朝中,毕竟,其他地方的撰稿人山长水远,短短一两个月内肯定没法把稿子写好送来,所以还是开封人士上稿率高。 由于位列榜首的是宰相韩琦,所以大家都明白了:这十大青天榜单是官方认证的,没看见连韩相公都上去了吗? 包拯最近舒坦多了,毕竟大家都成青天了,不独他一个,压力小了很多。 王雱最近很消停,该上朝上朝,该去监督工程进展就去监督,余下的时间都在家逗弟弟玩。小妹小的时候条件不好,王雱逗她玩水时只捣腾了个大木盆,这回一次性来了两个弟弟,王雱琢磨着让人在自己院子里开挖了一个小泳池,好赶在夏天前带两弟弟耍水玩。 王安石听了这构想想揍他,住着人的院子哪能随随便便动工?! 最后王雱屈服了,只叫人去郊外买了个庄子,挑个有活水的地方开挖,搞了双人池子,多人池子,夏天好到那儿去避暑。设计图出了后,王雱就时不时跑去实地监督,看看能不能赶在最热的时候把庄子拾掇好。 这“避暑山庄”大得很,前头是待客用的,可以容纳他不少好友,还可以请些上了年纪的前辈过去避暑。后面则是自家人住的地方,也可以待客,主要是让司马琰她们接待一些女眷。 王雱安安分分地捣鼓了两个多月,到《拍案惊奇》正式开卖那天他才晓得十大青天已经选好了,兴致勃勃地去买了一份,看看韩大佬和自己老爹是不是都榜上有名。 此时已经是盛夏了,王雱再次派人将庄子上下收拾一番,把吴氏、祖母她们都接去山庄那边消暑,顺便还把张氏也给接去了。 司马光到家后才看到王雱留的书信,说岳母出去避暑啦,您在家自己吃点,或者来我们家和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也可以! 司马光:“……” 司马光吃过厨下送来的饭菜,换下朝服去了王家。 王家父子俩正相依为命地吃着咸菜烙饼,这是王安石的决定,因为王雱私自把一家子人都给弄去庄子那边了,家里请的厨娘也被带了过去,王安石决定给他儿子一点教训,逼迫儿子一起啃烙饼,还是最便宜的那种,特别厚,还没味道。 而且,必须吃完,敢浪费就打死! 王雱见司马光来了,十分高兴,掰下半块烙饼分给司马光:“岳父您来得正好,您也没吃东西吧?我分你一半!” 王安石也招呼司马光坐下吃点。 司马光道:“吃过了。” 王雱还是热情地给司马光递烙饼:“吃过也吃点,哪能让您看着我们吃啊!” 王安石冷哼:“别理他,他就是好东西吃惯了,让他吃点寻常的东西他就嫌东嫌西。多少人想吃还吃不上!” 王雱只能乖乖把半块烙饼搁回自己盘子里,继续啃手里的半块。惨!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偏偏这娘还是他自己送走的! 司马光见王雱吃瘪,心情稍稍好转。再看王家这边比自己家还空空荡荡,司马光就知晓王雱不单单接走了岳母。他等王雱父子俩把烙饼吃完了,才和他们说起正事。 赵宗实这个准皇子接任宗正职位也小半年了,瞧着没什么大问题,偏他自己不太乐意当这个宗正,一直在请辞。司马光看着觉得他是真心实意想要跑路,韩琦怕官家立储的决心会动摇,司马光来这一趟就是想和王雱这儿了解一下官家的意思。 王雱这小半年来也时常伴在御前,今儿要不是休沐,他怕是会直接在官家那儿蹭饭。 两人的话本偷渡活动一直在进行,官家如今处理起政务来越发轻松自如,甚至还能在韩琦他们提起某地时轻松说出那边的情况。就连已经迁任参知政事的赵概,对此也是很满意的。 只不过除了那次直接问了出口之外,王雱再没有在御前提过立储之事。 听了司马光的担忧,王雱一脸正直地说:“御前之事,我可不能泄露。而且我一个刚入朝不久的小官,人微言轻,哪能在这些事情上指手画脚呢?” 王雱这话说得正气凛然,若不知知晓王雱曾在哪些事情上指手画脚,司马光怕是会觉得很欣慰!可惜司马光熟知王雱的性情,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 王雱这么义正辞严,司马光也不能非逼他说出官家的想法或者让他在官家面前进言,只能作罢。 司马光不知道的是,第二天王雱去御前当差时又告了一个叼状:他说司马光跑来打探御前消息,多亏他诚信待人王小雱意志坚定,一个字都没泄露,要不然的话他可就犯错误啦!身为他的岳父,还是谏院得力喷手,居然引/诱女婿犯错,真是太不应该了。 官家听了也不反感。 不用问他也知道,司马光肯定是为立储之事着急,毕竟赵宗实又上书请求辞去宗正之职。 官家对王雱一向不避讳什么,直接问他,赵宗实不想当宗正该怎么办? 王雱在司马光面前说得义正辞严,到官家面前却一点都不避讳,当场说:“一般来说想东想西都是闲的,我觉得要不您给他找几个老师,像怪严肃的赵参政啦,还有怪可怕的台谏官员啦,随便挑几个天天堵着他让他读书学习,他就没空瞎琢磨了。我跟您说,以前范爷爷就是这么对我的,可有用了。范爷爷直接把我扔去胡先生手底下,您是没见过,胡先生可凶啦!别人都说往新科进士里面一瞧,站得笔挺、一脸严肃的那些就是胡先生教出来的!” 官家听得直乐:“看来还是范公有办法治你。” 官家没和王雱说采不采纳他的意见,但没过几天,赵仲针就悄悄和王雱抱怨说他和他爹都被安排了好几个老师,要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管得可严了。一开始他还有点憋闷,后来看他爹那边更可怕,他就释然了,好歹他的老师们都很和颜悦色! 王雱压下幸灾乐祸的想法写信勉励赵仲针,表示自己在国子监也经历过这么一段,可凄凉可惨了。他给赵仲针写完一封声情并茂的信,美滋滋地给小伙伴们下帖子,邀请新朋旧故趁着休沐日去他新修好的庄子里玩。 王雱相邀,那自然是一呼百应的。他前一天夜里就去庄子里歇下,第二日一早醒来锻炼过后,便陆陆续续迎来了他的好友们。 第一七五章 一池大佬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五章 工期只有一两个月, 建筑方面自然不可能有大改动。这庄子本就是别人修来避暑用的, 该有的全都有, 王雱只需要给流经庄子的活水规划规划, 即可享用依山傍水的美丽庄园。既然叫庄子, 外围自然是庄户们的佃田, 入夏之后禾苗一片青绿, 微风徐来,绿浪翻波,很是怡人。 苏辙与苏洵也在受邀之列, 他们沿着连通官道的、新修出的宽敞道路一路前行,不多时便来到庄子前。占地广阔的庄子两旁修着两条岔路,分别通向两旁的佃户家中, 在佃户们家门前修着个漂亮的坪子, 细看去平整漂亮,瞧着竟与马蹄下的道路差不离。 苏洵蓦然想到苏轼来信时所说的一物:水泥。 苏轼在信中说, 此物神奇至极, 修出的道路坚固而平整, 实乃利国利民之神物!倘若他说的就是这个, 那苏洵相信儿子并没有夸大。 若是王雱在, 肯定会给苏洵解说一番,说这其实不能算是完全的水泥构造, 底部还有复杂的基底层,材料也更偏向于三合土。这是他实地走了几趟之后决定使用的方案, 毕竟是要拿出来当试点打广告的, 王雱得尽量做到最好。不懂这些门道,即便学走水泥配方也没有太大用处! 苏洵一路行来,除了远远看到佃户家门前的晒谷坪在鼓舞,还看到佃户们在往水田里投放着米糠、麦麸之类的东西。 苏洵心中好奇,翻身下马,牵着马上前问佃户是在做什么。 佃户露出憨实的笑容:“我们是在按照小官人和小娘子的话在稻田里养了泥鳅,前一阵子老多太医来过我们这收泥鳅哩,也不用个头多大,瞧着活蹦乱跳就成了。最先养的二虎已经卖了不少,攒了好些钱,媳妇都要说上了,这不,我们这一带的人全学着养,反正米糠麦麸也不值多少钱,鳅粪还能肥田。您看看,我这稻子是不是比往年更绿?” 苏洵也听说过大夫和道士们用泥鳅试药的事,一听佃户夸他们的小娘子,他脑海里便浮现出王雱夫妻俩的身影。会和佃户打交道的小夫妻,他头一个就想到王雱和司马琰! 苏洵父子俩别了滔滔不绝赞个不停的佃户,苏辙才和苏洵感慨:“没想到元泽连耕种都很有一套。”泥鳅这东西一向自生自长,能抓到算是运气,田里养泥鳅这种事很少有人会去想。听那佃户细说,里头竟还有许多讲究,也不知王雱小两口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苏洵倒是会替王雱找根源:“你没看他的文章吗?他自小就随着他父亲在地方上到处跑,自己本身又是爱寻根究底的性格,瞧见什么都上去看一看问一问,田间的学问自然也学了不少。” 苏辙点头。 父子两人讨论着路上的见闻,不知不觉便行到庄子前。这庄子外观寻常得很,瞧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正门大敞,并没有门房之类的。 王雱远远见着了他们父子俩,恰好从里头迎了出来,带着笑把他们往里迎。前院没多少人在,花木也很稀疏,种的还全是果树,瞧着就是个普通田庄。 不过王雱带着他们拐了个弯,便见到了另一番洞天:那是个宽大敞亮的小院,缀着茅草屋三两间,其中一间四面无墙,通明透亮,内有长椅木桌数张,可供坐下歇息或用些饭食。 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几间茅草屋合抱的浅蓝色池子。 这池子并不深,清可见底,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雱积极地给苏洵父子俩介绍:“这是泳池,夏天天气热,去河里凫水又危险,所以我琢磨着在家里搞一个池子用来凫水。您看,这水多干净,只有最干净的水,看起来才会这样蓝蓝的。要把水弄得这么清可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池水得定时更换、消毒,好在这庄子里有活水,引流对王雱而言又不难,所以水源好解决。 消毒有司马琰在,也不愁。沉降用的明矾也是能买到的,樊楼本来就叫“白矾楼”,原本是官方买卖白矾的地方,后来虽然改名叫丰乐楼,民间依然把它传成“白樊楼”。 这段时间王雱费最多精力的,就是打造这几个可以供大伙一起玩耍的泳池,这边是男用的公共泳池,后院还有女用的,以及他和司马琰小院里两个人自用的! 其实王雱不自夸,苏辙父子俩也能看出弄出这样的池子不容易。 到人陆陆续续到期,王雱便拉着他们下水消暑。太阳高高升起,天气已透出点盛夏的酷热。掩起院门之后,苏辙、刘高明等人则被拉着脱剩内裤下水扑腾,苏洵等人年纪大了,要脸,都坐在沁凉的茅檐底下看小辈玩耍,尝尝佃户们送来的鲜果和凉菜,享受一下山野之趣。 刘高明这一溜勋贵外戚,是王雱的重点安利对象:首先他们有钱,其次他们闲得很! 王雱忽悠人,那是从不直接来的,他压根不怎么搭理刘高明,反而积极和苏辙科普这泳池技术含量多高,耗时多么久,看着多有逼格,全大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即便是有人偷学着做,也断然做不出这蓝汪汪的漂亮池子! 苏辙不是傻子,瞧见刘高明他们在场后立刻明白王雱的用意,全程默契地和王雱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话,把泳池各种好处都问了个遍。 刘高明等人听得抓耳挠腮,竖起耳朵听着王雱把庄子上大大小小的新事物都卖完瓜,恨不得自己也马上去修一个。只是这材料、这技术,他们都没有啊! 到午后一起进山打鸟,刘高明便忍不住悄然问王雱要是自己也想修这么个泳池要怎么搞,要钱还是要什么,给个痛快话! 王雱便和刘高明说起开封这边基本都定型了,不好再乱搞,他看好洛阳一片区域,只要他能把尽量多的人骗过去,哦不,带过去投资买地开荒建庄子,他保证帮他们把冬暖夏凉的避暑庄子搞出来。 带上你的钱,带上你的仆从,跟我一起去洛阳开发新城区吧!今年夏天已经快过去啦,明年还来得及,只要现在开始行动,下个夏天大伙就能享受清凉一夏! 刘高明以前就着过王雱这种道,可再一次遇上,他还是觉得这滋味该死地甜美。反正,以前王雱忽悠他去做什么他都没亏过,甚至还有赚,为什么不干?刘高明说:“那我们说好了,你到时不能撒手不管!” 王雱道:“那是肯定的,我以公正的人格担保!” 刘高明道:“关公正什么事?!”敢情这小子也觉得他自己靠不住,得拉曹评出来撑场! 王雱当即拉着刘高明回顾他们与曹评的诚挚友谊,什么一见如故啦、相见恨晚啦,多亏你庄子里那一树柿子让我认识了曹评这么好的小伙伴。既然大家都和曹评是朋友,说明什么?说明大家的交友眼光很一致,人品显然也都一样好,绝对的童叟无欺! 说着说着,王雱都有点想念好伙伴曹评了,曹评多好,总爽快地说“我给钱我给钱”“我出人我出人”,还积极地帮忙牵桥搭线,多棒的人哪! 刘高明见王雱一脸怀念,竟也跟着想念起曹评来。他虽是纨绔子弟,却也知道谁好谁歹,曹评这样的朋友任谁都要竖起大拇指。 思及此,刘高明原本打定主意要保持梆硬绝不听王雱蛊惑的心这一刻也软了下来,点头说:“行,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给你拉一批人过去置办庄子,你得帮我们搞这样的池子。” 年轻人们进山打鸟去了,剩下的苏洵、王安石等人对着池子聊了一会儿天,都忍不住用余光瞟向那清澈漂亮的池子。虽然,他们不能和王雱他们一样光着膀子下水扑腾,但,下去玩玩好像也无不可? 王安石最先有了决断,先去把院门拴上,然后去更衣的地方脱剩里衣里裤招呼司马光一起试试凫水。司马光是很好脸面的,但拗不过王安石盛情相邀,还是与这个亲家一同下了水。 这两人起了头,其他人自然也陆陆续续下水,王雱那小子说,凫水有益身心健康,还能保持身材不发胖。虽说朝中许多人年纪大了都很富态,但,他们还不算老呢,还想保持一下文人风姿! 王雱一行人打鸟回来,将一串串鸟儿拿去厨房让人帮忙做来吃,烤得烤,炖汤的炖汤,下午大伙吃一顿全鸟宴! 刘高明等人还想要在回去泳池玩,却被王雱拉住了,王雱偷偷摸摸带着他们爬树趴墙上往里看。 刘高明发誓,他长这么大没做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感觉还不赖! 刘高明与王雱一起趴在墙头往里看,发现院门被拴上了,那群四五十岁的准大佬们都进了池子里,有几个在试着凫水,有几个约莫是玩累了,靠在石岸上边和人闲谈边剥放在一旁的新鲜莲蓬吃莲子,瞧着十分悠闲自在。 刘高明压着声音和王雱嘀咕:“刚才你怎么请他们都不下水,我们一走他们倒是全下去了!而且他们都穿着里衣里裤,是不是没有内裤啊!”刘高明也是改穿内裤的先驱之一,并且积极安利周围的人都穿上、积极鄙视那些不穿的,觉得他们风吹□□蛋蛋凉,特别羞人! 王雱道:“那肯定不是,我爹和我岳父绝对都是穿的!就是文人嘛,要脸的,和你完全不一样。” 刘高明啧道:“说得好像你要脸一样。” 王雱不理他,麻溜地跳回地面,心里已经有了新作的构图。 他这幅新作是很有纪念意义的画作,可以题名为《一池大佬》! 王雱觉得这名儿很有文化,很有底蕴,迫不及待想要画出来了。 第一七六章 攒传家宝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六章 王雱招待长辈和朋友们玩了一天, 到傍晚才有时间溜达去见司马琰她们。他逗了会儿弟弟, 兴致勃勃地抱着他妹的颜料和纸张回房搞创作。 司马琰好奇地问:“你准备画什么?” 王雱神秘兮兮:“画好你就知道了。” 司马琰还真知道了, 因为没过多久, 王雱就勾勒出了草图:一群在泳池里凫水和闲谈的大佬。 王雱画工很不错, 真实还原当时场景, 就是, 他做啥要画这场景? 王雱没解释,直接进入忘我状态,打完底开始上色, 颜料都是他特地让人给小妹做的,全都是上好的原料磨制,色泽鲜亮可爱, 每个人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连他爹的里衣旧得有点泛黄都被他如实搬到纸上。 司马琰看得有点呆,越发觉得王雱那双眼睛和那只手可以代替照相机功能。假如他想, 他完全可以还原任何他看到过的场景。问题在于, 他为什么要还原这场景?! 给最后一片叶子上完色, 王雱完成了为期将近两个时辰的创作, 顿觉神清气爽。他和司马琰说起自己为这幅画起的名儿, 并问她觉得怎么样,反正他感觉《一池大佬》很棒! 司马琰:“……” 司马琰说:“最好还是别了, 要不然我可能要守寡。” 王雱想想觉得也对,收了笔没给它提字, 等晾干后把它收了起来。 王雱休沐日邀人去消暑的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 但纨绔圈子那边很快都知晓了,因为刘高明回去后大吹特吹,并且积极拉人入伙,让大伙都去洛阳那边买地开荒搞那样一个庄子。 这几年刘高明撞了大运,悄摸摸改过自新混了出头,成为了纨绔圈子里的“别人家孩子”,其他纨绔家里训起人来都是“你看看和你一起胡混的刘高明都改过了”。 有他出面说话,很多人还是动了心,反正买个庄子又不怎么花钱,若真有那么好,试试也无妨啊! 相比刘高明的高调,王雱就低调多了,第二天他去上衙,悄悄把自己的新作带上。画卷不比折子,不好藏,他是走正经手续往里带的,规规矩矩地摊开让人检查了一番。 负责检查的人看到画都惊了一下,主要是这画技冲击性太强,感觉就像画里的人一下子来到了眼前一样!这画技画师郭熙也学到了,只不过用起颜色来没王雱这么熟练,本身又更偏向于国画技巧,所以给人的视觉冲击没这么大。 画是好画,可画的内容可就有点稀奇了,这一个两个都是正当壮年的朝官,大多年纪轻轻就位居五品以上,无论哪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栋梁! 王小状元把他们在这湛蓝池子里玩耍的情形画下来带进宫做什么? 不过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拦下王小状元。能在近前伺候的,谁不晓得官家待王小状元比待亲儿子还亲? 王雱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安检”,兴冲冲地去和官家分享快活的休沐日,还秉承着“有图有真相”的基本原则把大佬们泳池戏水的画献给了官家。这画可不算小,摊在御桌上能直观地看出王安石他们当时的舒心惬意。 到场的基本都是宰执推荐过的宰辅之才,官家跟着王雱的解说一个个辨认过去,还看出司马光的泳姿挺不熟练,显见不太放得开。 王雱这个岳父是谏院新晋的头号喷手,到谏院没多久就已经上书全方位地喷过不少人,官家对他印象很深。见到王雱还原了司马光在凫水一道上的笨拙,官家心中一乐,倒是同情起司马光来。 王雱献画献得很有理由:“这画我画了足足两个时辰,您看看,这么多颜色,这么多人,画得我手酸了!结果我画完后我媳妇不仅不夸我,还让我收起来别让我爹他们瞧见,要不然一准会被我爹或者我岳父撕掉。我想着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官家您这儿啦,所以我把画送您,就当您帮我保管吧!” 官家听了,觉得王雱有理有据,爽快地应了下来。 不过,这画画得这么好,用色又那么精妙,官家是不可能单纯藏着的。王雱一走,他便让人好好儿把画装裱好送回来。 第二日王雱不在御前,官家和韩琦他们商议完正事,邀他们一起来欣赏他新得的好画。 韩琦一听是王雱献的,眉头就跳了跳。 韩琦是听说了的,王雱似乎搞了个避暑庄子,邀了不少人去玩。比如他爹和他爹的同僚吕公著、韩维,还有他岳父和苏洵等等,这些人凑一起肯定是指点江山、大谈国事,韩琦都做好收到新文刊的准备了,结果只听说京中纨绔圈子有点小动静,说是准备组团去洛阳弄个庄子之类的。 韩琦在心里琢磨着王雱又干了什么,官家已经把王雱送他的画打开了。 韩琦抬眼望去,只见一幅用着鲜丽的画作映入眼帘。 画上最引人瞩目的是那几乎占据整个画面的湛蓝池子:这池子石岸高低错落,池水清澈明亮,在盛夏艳阳下甚至还浮动着熠熠波光。王安石与司马光在游泳,姿势不算特别好看,显见是不怎么下水的,苏洵靠着石岸与韩维说着话,一旁的吕公著则拿着个莲蓬在剥莲子…… 画面上每一个人的神情、动作都不一样,特点抓得很准,只要曾见过他们本人就能一眼认出来。 这画好是好,但韩琦看着画上一个个脱去了外袍、只着白色里衣里裤的未来宰辅之选们,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很好,幸亏这小子不是自己儿子,要不然还是打死算了! 想想看,要是自己儿子画了这样一幅《戏水图》,还给献到官家这儿,韩琦是真的会揍儿子的。他心里免不了有点幸灾乐祸:叫你王介甫惯出这么个儿子,还天天和别人炫耀,这点事儿你就好好受着吧。 一干宰执欣赏完官家的新藏品,都夸赞了一番。 官家很满意,又宣召常在御前伺候的几个翰林学士过来再夸一轮。王珪和韩维就在其中,王珪还好,事不关己,只和韩琦一样幸灾乐祸,韩维就不一样了,韩维是当事人!他一看到那画,险些没晕厥过去。 王小状元你画了就画了,怎么还献给官家! 而且当时他们是拴了院门才下水的,王雱根本不在里头,这画是怎么来的?! 这一刻,韩维很痛恨王雱的好画技,你要是画成千人一面多好,旁人根本不会认出来。 韩维竭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让自己不至于御前失仪。回了翰林院,韩维左想右想还是气不过,直接去找王雱他老子王安石算账:你邀请我们去玩,竟纵容儿子画这样的画! 王安石被韩维说懵了,仔细一问才晓得王雱又干了什么混账事。他气冲冲地去枢密院逮人,结果包拯说王雱已经准点下衙啦,说是接媳妇儿去了——他昨天去庄子那边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接他媳妇一起回城,他媳妇也是得上班的! 没堵着人,王安石只能替儿子向韩维赔不是。 韩维不是小气之人,也没真正生气,只委婉地让王安石好好约束儿子。不是他说,王小状元这性情着实太跳脱了点,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搞事精,说不准哪天真被人打死了。 王安石头一次认同别人对自己儿子的批评,毕竟你偷看大伙凫水就算了,还画下来献给官家是几个意思? 王雱和媳妇儿牵着小手回到家,很快被他爹黑着脸叫到书房。没过多久,王雱破门而出,被他爹追着满院子跑了几圈,又破院门而出,在宅子里跑了几圈。 跑到他爹跑不动了,王雱才倒回去拍着他爹的背给他爹顺气:“爹啊,您都四十出头了,平时又不注意锻炼,可不能再这么跑了,阿琰说你有轻微哮喘,剧烈运动可能会犯病,千万不能这么激动!” 没等王安石歇过气打死他,王雱就看到他岳父气势汹汹地从门口走进来,脸色和他爹一样黑,手里还拿着根竹鞭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王雱见势不妙,边跑边不要脸地扯着嗓子喊他媳妇儿:“媳妇,你爹要打死我了,你快出来救我啊!” 司马琰:“……” 司马琰不想理他。 司马光的脸更黑了,坚定地要给王雱一顿痛揍。 于是王雱又被迫在宅子里跑了两大圈,跑得他都感觉自己完成了一次自我超越,越跑越快! 第二天,弄清楚为什么这么快东窗事发的王雱去找官家抱怨:“您怎么能把画给别人看呢?害我差点被我爹他们打死!” 官家乐道:“打了哪里?要不要我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王雱得意洋洋:“没打着,我跑得比他们快。”他得瑟完了,继续指责官家不地道,哪能把那幅画给那么多人看呢?明知道他岳父是最要脸面的,画里换成别人的话他岳父能上书参一本说对方间接君前失仪! 官家更乐了,他也学会了王雱那套逻辑:“画不是帮你保管得好好的,没让你岳父他们给撕了吗?” 王雱道:“要不是我跑得快,他们就把我撕了,您再也见不到我了!” 王雱在御前耍了一通赖,最终顺利顺走了官家一对玉镇尺。这镇尺他看上很久了,洁白莹亮,雕工精细,怎么看怎么可爱,绝对是难得的珍品。自从和媳妇儿有了爱的深入交流之后,王雱就琢磨着得给未来孩子攒点传家宝。钱不必多,宝贝不能少啊! 第一七七章 先练练手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七章 自从《一池大佬》被官家拿出来给众人欣赏平静之后, 许多人对王雱的邀约就多了几分警惕, 除了那些处于观望状态、想去提前体验一下避暑庄子妙处的纨绔子弟之外都没那么好请了。 王雱很是唏嘘, 写信给远在凤翔府的苏轼诉苦。 凤翔府正有条不紊地搞着水泥生产开发, 期间还换了个一把手, 不再是罩着苏轼的宋知州了, 新来的知州还是苏轼老乡, 叫陈希亮。 陈知州是个铮铮汉子,喜欢打击封建迷信活动,尤其是坑人骗钱的野僧恶巫之类的, 作风十分硬派。 苏轼和这老乡一开始就不太对付,大概是文武相斥,苏轼和陈知州相互看不顺眼, 闹出了不少矛盾。 苏轼最近生着闷气, 除了视察水泥生产线之外就是在琢磨着鸡蛋孵化之法。这点也是他和王雱交流时提到的,他说凤翔不是人人都愿意养猪, 但是这边的鸡特别美, 炖汤汤鲜, 炖肉肉香, 当真是一绝。 王雱于是在信中和他探讨起养鸡之法, 约定大伙一起实践,看谁能先摸索出统一孵化、规模快繁的法子。苏轼和顶头上司闹了矛盾, 天天拿着个鸡蛋在光下看来看去,验证王雱所说之法是不是真的管用。 王弗见他负气不理人, 只好开始搞夫人外交, 从陈家女眷那儿了解双方矛盾。 双方其实也没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怨,就是谁都瞧不起谁,又都是横脾气,谁都不会先低头,所以就杠上了。这反而更加棘手,王弗也无法可施。 直至苏轼看到暖房里的一批鸡蛋破壳,情况才终于有了转机。苏轼人逢喜事精神爽,把小鸡崽养了几天,确定它们都活蹦乱跳,亲自跑街上把它们给卖了,用卖小鸡崽的钱买了几只正宗凤翔鸡,准备请客。 王弗见机会来了,当即说服苏轼给陈家那边也下了帖子。苏轼难得抢先王雱一步,正是高兴的时候,哪会在意这点小事,当场不计前嫌地给陈知州一家下了帖子。 陈知州那边收到帖子,琢磨着这应该是苏轼的求和信号,心中虽还觉得这后辈不咋样,却还是决定给个面子领着儿子过去赴宴。 然后,陈知州就尝到了苏轼的独门秘技:吃! 吃这事儿,是最容易拉近感情的,你吃得肚皮饱饱,好意思再翻脸吗?更何况苏轼在吃这方面是真有一套,原本就美得不行的凤翔鸡经他手一炮制,简直好吃得让陈知州都忍不住多添两个大馒头! 陈知州头一次对自己做的事生出了几分后悔:若是他不是先入为主地对这个年轻人有偏见,是不是能时常来尝尝这样的美味? 可惜第二日,苏轼对他还是没个好脸。苏轼这会儿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你对他一分好,他还你十分;可你要是对他不好,他也能还你十分! 苏轼点卯之后日常和陈知州杠了两句,开始差遣衙役出去张贴告示,他要开班宣讲养鸡之法,提倡户户养鸡、家家吃肉,过个丰足年! 开封的信送到凤翔少说也得半个月,苏轼收到王雱的信时夏天的酷热都快结束了。看到王雱在信里抱怨自己越来越不受待见,苏轼忍不住倒回去再看看不受待见的原因,免不了和王弗说上一句:“这家伙没被打死真是命大!” 苏轼和王弗讲完王雱干的缺德事,心情顿时明快了不少。他的理想并不仅在凤翔一地,王雱已经大步大步往前迈,不仅已经简在帝心,还可以随心地与宰执们交流,他们也不能落后太多! 而且,得知他和新知州不对付后王雱还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他家挨着府衙,隔壁就是陈知州家,大可以每天掐着点做味道浓的、特别香的东西,馋死他们! 王雱那厮还给他附赠了一本菜谱,说是这些年来他和他媳妇儿探讨出来的,各个菜系、各种口味任君选择,保证每天能香得不重样! 苏轼觉得这个主意太妙了,当天下午就开始着手实施,炖了一锅隔着墙绝对能闻到的肉。他儿子带着妹妹一旁看着,馋得口水直流,连连问:“爹,好了没?我饿了!” 妹妹还没学会说完整的话,咿咿呀呀跟着起哄。 苏轼很满意这个效果,愉快地对儿子女儿说:“马上就好了,让香再飘一会儿!” 隔壁陈知州家饭还没做好,都闻到了随风飘过来的肉香,年幼的孙子越闻越难过,蹬蹬蹬跑进屋,抱着陈知州的腿哇哇直哭:“饿,饿,我饿!” 陈知州:“……” 该死的,苏家小子炖的到底是什么肉,居然这么香! …… 夏天过去,刘高明领着人去王雱庄子玩这项娱乐活动也宣告结束,结果是王雱规划出来的高级度假区被完美瓜分,这群有钱有闲的人都决定去弄一个。 想要这样的庄子,自然得去王雱圈出的地方买地,然后投钱修路建房搞基建。王雱给了多个样式的庄子设计图给他们参考,要啥样式自己挑,挑完可以去洛阳找建筑队开干,先到先造,后到的往后靠! 刘高明也趁机赚了老大一笔,因为他在洛阳也搞了个建筑队,让人去听过新校区开的培训课,看得懂王雱的图纸,单子接到手软! 怪不得王雱总说知识就是力量,技术就是金钱! 王雱把事情都安排出去,已是入秋了,他收到苏轼的信,知晓苏轼又多了一项新技能:养鸡。在培养食材的天赋方面,苏轼的动手能力显然比他强,法子他也在试验,只是苏轼搞得比他快,已经着手推广,准备开展全民养鸡行动了! 王雱给苏轼回了信,又顺便写信给沉迷科研的沈括,让他准备准备,今年赶紧调去洛阳一起搞事情。 上回沈括没接受新官职,说是手里的项目没搞完,还得再待两年。 近来沈括已经开始大面积种植种子含油量极高的芸薹,还给画了一大片芸薹花田的美景投稿到《国风》,并用越来越朴实的语言描述芸薹之美,花开烂漫,籽油香醇,着实是世间难得的好作物! 这文章就等同于一篇完美的结题报告,宣告着他的油料作物研究课题圆满结束。 事实上在沈括那边,菜籽油已经正式走上餐桌了。 小伙伴们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发光发热,王雱感觉自己有点懈怠,想了想,跑去借用方洪的酒坊搞新酒。 太烈的酒不符合大部分宋人的口味,烧刀子在西夏、辽国很受欢迎,在大宋却只有少数好酒之人从走私途径弄来喝,因此蒸馏酒这东西王雱只预备用作医疗消毒用。 王雱叫方洪帮忙弄来不少蛇麻草,每天下衙后跑去酒坊里捣鼓捣鼓,过几天就不去了,只在酒坊那边搁下几缸子发酵中的酒。方洪对王雱捣腾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时不时去绕着缸子看几回,却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最后也只好等着王雱搞出结果再去看看! 临近中秋,王雱溜达去酒坊看自己的酿制成果,方洪也跟着一块过去。到了地方,王雱绕着看了一圈,挑了个看着顺眼的缸子打开密封的盖子,一瞬间,扑鼻的酒香撞入方洪鼻端。 方洪夸道:“这酒的气味很特别。” 王雱取出两个琉璃杯,取过酒勺往杯里勺了半杯酒。琉璃杯通明透亮,酒色澄黄可爱,瞧着就很相配!递了一杯给方洪,王雱道:“尝尝。” 方洪点头,接过琉璃杯喝了一口,顿觉眼前一亮。这酒带着股特殊的、清爽的味道,色泽也十分澄亮,不见丝毫浑浊! 方洪道:“极好!这是什么酒?” 王雱道:“麦子酿的,算麦酒吧。”这其实就是啤酒,只要原料准备齐全,酿起来并不难。 王雱曾去过著名的啤酒之乡做学术交流,顺便听了一耳朵酿制过程。啤酒酿制周期短,流程简单,上手非常快。 原料里头只有蛇麻草需要费些功夫收集。蛇麻草实际上是啤酒花,酿啤酒时得加点进去才能有啤酒的独特风味,它的主要产地在新疆、甘肃一带,不过时人把它当药材来用,想买还是能买到的。 王雱分别弄了几缸防止失败,这会儿一一看过去,全都成功了! 好兆头啊! 王雱愉快地托方洪帮忙把新酒分装一下,回头他分送到各家去当中秋贺礼。若是大家喝着都说好,明年可以多拿些酒引酿这酒! 中秋节这天,王雱拿出沈括送来的菜籽油、苏轼送来的凤翔鸡,干一件特别暴殄天物的事儿:做炸鸡。 主要是炸鸡腿,炸鸡翅,炸鸡排,炸鸡米花。 鸡肉腌好,裹上面粉,放入热油里炸得金黄喷香! 正是团圆佳节,王家人齐聚一堂,品尝起了这热量奇高的油炸食物和口味奇特的麦酒。苏轼不可能送一堆活鸡过来,炸鸡分量自然不多,刚巧能让每个人尝尝味道,剩下几块则全被眼巴巴看着的几个小孩瓜分掉了! 入夜之后,王雱又赶车去把司马光一家接过来一起赏月,顺便来点烤肉送啤酒。 司马琰出嫁后,司马光家里有些冷清,中秋节他大哥司马旦过来一起过节,带的还是司马琰的堂弟司马康。 王雱把司马旦父子俩也一块接了过来。 男人和小孩们喝酒聊天,张氏与司马琰没去凑这个热闹。张氏和司马琰说起司马光与司马旦在商量的事情:司马旦准备把司马康过继到他们家。 司马光已经将近四十五岁,膝下一直没有儿子,又不愿纳妾,司马旦便主动提出将司马康过继给他们。其实从司马光拒绝纳妾那会儿开始,司马旦就已有此打算,是以逢年过节总会把司马康带过来。 司马光可是司马家这一代里头最有出息的,肯定得有个儿子才成。 司马琰抓着张氏的手问:“娘你愿意吗?”她到底已经出嫁,不必和这个过继过来的弟弟朝夕相处,所以她反过来问张氏的想法。 过继这种事和后世的收养差不多,只要你情我愿的话没什么不好。 本质上来说,张氏其实还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张氏赞成她去做喜欢做的事,自己却不怎么爱抛头露面。司马光有正事可以忙碌,张氏却总一个人留在家里,难免有些寂寞,有个儿子可以烦恼烦恼还挺不错的。 见女儿并不介意,张氏才笑道:“我看康儿这孩子挺好。” 母女俩经过一番交流,过继的事便大致定了下来。王雱把岳父一家送回家,才晓得自己要多一个正儿八经的小舅子了! 王雱两眼一亮:“小舅子好啊,我们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先拿小舅子练练手,以后我们教孩子就有经验了!” 司马琰:“……” 敢情别人家的弟弟是拿来给你练手的?! 第一七八章 故友到京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八章 过继有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形式, 王雱不晓得, 反正他岳父请了个假回老家去拜祭了先祖, 重新带着原侄子、现儿子司马康回京, 让司马康成为了家中的一员。 这时候已经是九月末了, 王雱趁着秋末冬初, 还有最后一段时间的暖和日子, 便约上岳父一家去庄子附近登高望远。上回被王雱坑了一次,司马光很是警惕,不过想着司马康刚过继过来, 两家应当正式见个面,便也应了王雱的邀。 王雱这回老乖了,鞍前马后地问王安石和司马光饿了没渴了没, 顺便从他自己背着的背囊上掏出皮水壶给他们喝水解渴。 王雱不搞事时, 还是天下第一好儿子,王安石没起疑心, 倒是司马光总觉得这小子又要出幺蛾子。 天可见怜, 王雱今天确实只是陪家人出来散散心! 开封的山与其说是山, 不如说是小土丘, 还是贼平坦的那种, 王雱一行人沿着山林走到山顶,也并没有登高望远的壮观景象可以看。王雱孝顺地陪着他爹和他岳父溜达到山顶, 马上又原形毕露拉着新晋小舅子一起去挖土烤叫花鸡。 小舅子今年司马康才十二三岁,举止和相貌都很有岳父的风范, 是个谦谦君子苗子。王雱让他也帮忙背了个包, 里头有各种裹得很严实的生鲜食材。 司马康一开始有点放不开,但王雱给他说了一通歪理,什么“民以食为天,我们要时刻关心百姓们最在意的东西”,什么“长辈都在,旁的又都是女眷,我们堂堂男子汉要孝顺长辈,坐着等吃算什么好汉”。 总之,司马康被忽悠得感觉自己要是不动手就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老实孩子司马康乖乖地跟着姐夫干活,让挖泥就挖泥,让洗菜就洗菜。 王安石和司马光站在一边远眺了半晌,聊了一会儿家国大事,一转头,只见君子苗苗司马康学着王雱那样捋起袖子在干活。因着对洗菜挖坑做叫花鸡叫花鹌鹑的活儿不够熟练,司马康脸上还弄得脏兮兮的。 司马光:“……” 王雱这厮显然早有预谋,连干荷叶都带了,他把鸡和鹌鹑分别囫囵着裹上,糊了层黄泥,动作利索地开始生火。见司马光两人齐刷刷望了过来,王雱还给他们打包票:“爹你们继续聊,吃的事儿交给我们就好了。” 两小子埋头捣鼓,美味很快出炉,将外头的泥壳敲开,露出外酥里嫩的叫花鸡和叫花鹌鹑。 鹌鹑个头小,肉不多,不过连骨头都被隔着泥壳烤得酥酥的,肉也都入了味,美得不行!叫花鸡也全熟了,许是因为裹了几层荷叶,香味带着点淡淡的荷叶清香,肉质嫩而不腻,闻着叫人食指大动! 一行人吃了个饱,又去庄子里歇了歇脚,到傍晚才一起回城、各自回家。与王雱一行人分别之后,司马光看向司马康的眼神有点严厉,把司马康好好地教育了一番,别王雱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司马康把王雱的那通理论给司马光讲了,说自己觉得王雱的话很有道理。 司马光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偏又找不着可以反驳的地方,气得不轻。仁义忠孝都是好品质,可这和你带着小舅子烤叫花鸡有什么关系?! 张氏见司马康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马光,一副害怕自己说错话的模样,顿时开口说话:“阿雱说的有什么问题吗?两小孩想孝顺你,你还不乐意了!” 司马光住了口。 他总觉得王雱会教坏司马康。 事实证明司马光的预感还是很灵光的,自打司马光正式介绍过司马康这个小舅子之后,王雱时常在接了司马琰后绕小半圈去把司马康也捎带上,今天说要小舅子帮个忙明天说要给小舅子讲讲课,总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要接走司马康。 弄得司马光如今每次回到家,都得先问一句“康儿是不是又被那小子接走了”。 这天也是,王雱趁着司马光还没回家,溜达过去和岳母说了一声,把司马康给接走了。 王雱接司马康是不坐车的,顺便锻炼锻炼司马康的小身板儿。路上闲着无聊,王雱和司马康说起锻炼的好处:每天多走走,一来有益身心健康,二来被打的时候可以跑快点! 司马康听到这套理论时呆了一下,奇怪地说:“爹不打人啊。”不管是当叔的时候还是当爹的时候,司马光对他严厉归严厉,可也从来没有红过脸动过粗。 王雱一听,直摇头,对司马康说:“装的,肯定是装的。岳父一开始对我也可好啦,从来没脸红脖子粗过!可现在你看看,他特地备着跟老长老长的竹鞭子来打人,忒凶!” 听王雱肆无忌惮地黑自己爹,司马琰不乐意了,说道:“那是你自找的,别赖到我爹身上。” 王雱道:“才不是,你看看范爷爷,你看看官家,再看看韩相公,哪个备过鞭子?你也是,上回岳父追着我打,你也不出来救场,唉,这大概就是大伙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吧,小舅子你看,人呐,都是靠不住的,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 司马琰也想打死他。 司马康没插嘴,毕竟根本插不上嘴。 他隐隐有点明白了,很多人想打王雱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 当然,作为一个谦谦君子好苗苗,司马康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 王雱给小舅子和几个年龄小点的侄子编成一个小班,每天下衙后悉心调/教,为他们教授各种学问。经义之类的,自有人给他们开蒙,王雱负责的是考核和扩展教育,教他们一些算学、格物的道理以及学习方法,偶尔还拉他们去外面实践实践,给他们好好洗洗脑。 不知不觉到了十月中旬,王雱把年龄相近的赵仲针也给收编了,闲暇时身后总跟着一群年龄相近的小萝卜头,声势十分浩大,上课地点也从家里换成外面,时而去蹭国子监的教室,时而去蹭大相国寺的僧房,时而还跑去实验室动动手,所以锻炼得最充分的是一群小孩的脸皮! 休沐这日,王雱少有地没去拐带别人家孩子,而是早早去码头迎接他的朋友。 天气虽然逐渐转冷,但河面还没结冰,自东边来的客船还是如期而至。仿佛是约好了似的,这次到开封的不是一拨人,而是三拨人。 一拨是钱乙一家,王雱写信让他去开封陪曹老头搞研究。 一拨是沈括,这次回京准备接受改官,去洛阳忙新课题,王雱给他划了一个片区,直接往从山谷到丘陵到平原的区域圈了一块,一次性拥有多种地形,随便他怎么忙活。 还有一拨,是在鄞县的两个故友郑思和武兴,郑思是来参加明年春闱的,和王雱比是晚了些,但在鄞县之中已算是出挑的;而武兴,是来考武学的,他本来已经靠着他爹的县尉之职在县里谋了个差使,但听说朝廷马上要开武举,他便一直想来开封试试。这一次郑思要来开封,可算是让他找到机会了! 这三拨人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但中途偶然碰上,便在碰头的码头一起换了船,免得王雱来接人还得分几趟跑。 王雱候在码头不久,很快看到客船靠岸,头一个走下来的人是武兴,这小子当初就长得比同龄人高大些,这会儿更是高大威武,但模样没怎么变,只多了一脸胡渣子。 王雱上前与武兴互擂了一拳,久别重逢的陌生感立刻消散无踪,即便多年不见,儿时的情谊也不会被时光冲淡多少。 再往下船处看去,一连下来几个眼熟的人,都是自己的小伙伴。王雱欢喜不已,夸下海口要带他们去吃开封最好吃的东西,然后领着他们一块去国子监的食堂蹭饭。 沈括:“……” 这么久不见,这家伙还是这么不要脸! 最近王雱为了拿司马康那群小屁孩,借用国子监的次数非常多,蹭国子监饭吃的可耻行径也不是头一回,众人都习以为常了,还有不少师弟过来和他探讨问题。 这回王雱远远见到仿佛想在国子监养老的胡·教导主任·瑗,还特地跑上去和胡瑗走了个后门,想让郑思在国子监备战春闱。不管怎么说,国子监的资源都是全国最好的,好友来京,王雱自然得积极帮他争取。 胡瑗这人古板又严厉,很少有人会走后门走到他头上。对王雱这个学生,胡瑗是又爱又恨,爱自然是爱他的聪明出众,恨的是这小子总爱坏规矩。听王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要塞个人进来,胡瑗板着脸严声质问:“你当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王雱眨巴一下眼睛:“……母校?” 胡瑗被王雱噎了一下。 王雱又拉着胡瑗说了一通,又是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国子监是培育大宋英才的大摇篮,不应该把人拒之门外”,又是说“如果要走什么手续我可以去找韩相公他们推荐,就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必惊动他们”。 胡瑗听得额头青筋直跳,想到自己今年就要致仕了,他深吸一口气,不要提前被这小子气死。想想那一串纵容着这小子瞎胡闹的朝中大佬,胡瑗也觉得还是直接同意算了,否则这小子真能搬出一堆人来举荐。 塞个人进来旁听而已,用不着那么麻烦! 胡瑗无奈道:“明日让他过来报到。” 王雱见胡瑗同意了,马上跑去拉郑思过来和胡瑗见礼。郑思没想到自己可以进国子监备考,激动得差点要哭出来,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应对着胡瑗的考校。 胡瑗见这小孩实诚又守礼,和王雱完全不一样,心塞的感觉少了点,缓下脸色让他继续吃饭去。 第一七九章 收复燕云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七九章 郑思的去处有了, 王雱又走后门把武兴引荐给王韶, 让王韶安排武兴接受入学考核。武兴比王雱大六岁, 按年纪来看已经有点超龄了, 不过既然王雱开了口, 王韶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毕竟王雱可算是半个武学外聘顾问, 时不时过来刺激刺激武学生员! 趁着还没入学,王雱晚上拉着郑思和武兴秉烛夜谈,回忆在鄞县的日子。 王雱那会儿也就四五岁, 离开时才六七岁,换了别人肯定没多少记忆,但王雱记性好, 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聊着聊着便亲近起来,想到一别就是十年, 都很是感慨了一番。 王雱离开客院后, 郑思与武兴没立刻睡下, 他们都有点睡不着。王雱他们离开鄞县后, 他们陆陆续续有听到王雱和沈括的消息, 郑思更是时常拜读《国风》上的文章,知晓这个曾经的小伙伴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此番来京, 郑思一直很犹豫要不要找王雱,他怕王雱把他们忘了。有时候最伤人的不是反目成仇, 而是你始终牢记着昔日情谊, 对方却问你一句“你是谁”。 眼下证明王雱还记得他们,郑思却又有了另一重担忧:他们现在和王雱的差距太大了,事事都沾王雱的光,感觉是在占王雱便宜。 武兴没郑思那么多想法,听了郑思的担忧后摇头说:“你别总瞻前顾后,阿雱才十八岁已经名扬朝野,日后肯定成就非凡。我们和阿雱比肯定是比不过的,但我相信我肯定也能拼出一番成就来。到那时阿雱有需要人相帮的话,我们才有资格当他的帮手。” 武兴就是不甘一直窝在鄞县,才会尽力说服他爹让他来京。当年王雱年纪最小,却已经是他们之中的领头人,武兴毫不怀疑王雱会在未来十几二十年内走上高位。 他们现在确实被王雱甩开很远,可也不能因为相差太远就不再努力,王雱愿意给他们争取机会,武兴自然会把握机会! 武兴道:“与其东想西想,不如好好拼一把,要不然将来你想帮也帮不上忙!” 郑思被武兴说服了,回自己的客房歇下,第二日一早便带着行囊去国子监报到。武兴也早早去了武学那边,摩拳擦掌地等着接受武学的入学考核。 安置完两个故友,王雱又与钱乙、沈括他们商议洛阳那边的事情。这一年多来,洛阳那边的河道工程一直没停,王雱也陆陆续续把洛阳城郊各个片区规划完毕,这地方是要成为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经济本身也挺不错,现在需要再搞几个大项目来引流,王雱这才写信让沈括和钱乙回来。 沈括也知道朝中的迁都之议,看完王雱的城市规划图,沈括对这西京充满了期待。他说道:“开封周围连座像样的高山都没有,黄河又频频改道,确实不太适合防御外敌。就是很多人早在开封扎了根,怕是不太愿意朝廷迁都。” 王雱道:“迁了都,开封也是东京。” 影响肯定是有的,要不然朝中也不是进行漫长的迁都扯皮。王雱要做的就是让这些顽固分子看到迁都的好处:首先是安全,生命财产能得到最大的保障;其次是有赚头,早去洛阳投资,升值空间非常大! 反正,要持之以恒地给所有人灌输“迁都好处多多,不同意迁都都是傻子”的概念。 沈括与王雱相识多年,完全是无条件支持王雱想做的事;钱乙能继续跟着曹老头深造也很开心,一口应下王雱提的一些要求,去太医局记了个名,准备等沈括的新任命下来后一道出发前往洛阳。 多了几个助力,王雱心情愉快得很,又跑官家面前聊起自己这几个好朋友,回忆他们当年的糗事,什么大家一起被狗追郑思手脚不协调爬不上树全靠武兴跳下去引开狗啦,什么沈括爱书如命看着书把炊饼蘸了墨吃得满嘴黑啦。 一旁的王珪听着都觉得当这小子的朋友真心累,干一件糗事怕是会被说上几十年! 官家听得很乐,对这几个小子也有了极大的期待。朝中英才自然是越多越好,一人不成众,独木不成林! 由于最近要带“小孩班”,王雱在宫里蹭饭的次数反而少了,忙活完本职工作就和王珪一起下衙。 王珪和王雱一同去牵马,免不了提点一句:“少在官家面前举荐相熟的人,往后你官位高了,这事说好听点是内举不避亲,说难听点就是任人唯亲、结党营私。”而且,若是举荐的人捅了篓子,举荐人是要受牵连的。当初晏殊举荐了范仲淹,结果范仲淹和吕夷简硬杠,可把晏殊气得不轻! 这些官场潜规则,王雱自然也是晓得的,不过他自有一套道理,也不否然自己明贬暗褒的举荐意图:“若不多接触、多了解,如何知道他们品行如何、能力如何?随便举荐一个并不熟悉的人,那才是不负责任。” 王珪行事谨慎,提点王雱一句已是觉得过了,听王雱这么一说便也不再多言。王雱这么说也有道理,不举荐相熟的,难道举荐面都没见过的那些?即便名声极佳,没好好了解过,谁知道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王雱别过王珪,去接了媳妇和小舅子、赵仲针,今天王雱让沈括来给小屁孩们讲课,讲作物育种流程。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饭填不饱肚子,必然有人要造反,所以农作物的选育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自从广泛推广高产耐旱的占城稻,大宋的粮食问题基本已经解决,人口也迎来了空前的大爆炸,光是开封一城就养活了过百万人口。 可惜,由于西线、北线外地频繁侵扰,土地多荒弃,如今的“大宋粮仓”只在江南富饶之地。这也是王安石能在鄞县一带行借贷之法的原因,不管如何遭灾,江南之地都远比其他地方能承受,不会因为借贷利息弄得丢田失地、家破人亡,抗灾能力比北方诸州强多了。 王雱准备在江南以北的各州推广一些种植周期短、获利大的经济作物,增加这些地方的人口。最好是能在北方沿岸也开个市舶司,扩建属于北方的贸易港口,地方他也选好了:密州。 密州这地方,其实就是后世的青岛,气候宜人,风光美丽,还适合种植啤酒花,可以说是中国啤酒之乡。王雱准备让沈括研究一下蛇麻草的人工种植项目,到时让人往密州那边种,大力推进密州扩港项目。 到时南北海上皆通航,水路通畅,有海上贸易为北方诸州输血,也不至于败落。当然,王雱觉得要是能拿下天津就更方便了,经黄河主道直通洛阳,运输多么便捷!天津港多有搞头! 沈括给小屁孩们讲完课之后,王雱就挂起舆图和他们说起自己的构想,很是惋惜燕云十六州被人扒拉走了,成了辽人的南京道,要是可以把它收回来的话,运输线就好搞了!等你们长大了,一定得把燕云拿回来啊! 一溜小屁孩被王雱讲了天津港的好处,又被科普了太/祖和太/宗当年准备如何收复燕云,都心神激荡,立下宏愿表示一定会完成太/祖遗愿,必定将燕云十六州给收回来! 沈括在一旁听得一阵无语,按年龄算,王雱自己也没满二十,就那么几岁的差距,你忽悠人去收复燕云能不能别把自己摘走?!不知道的人听了怕是会以为你这小子七老八十了,在和后辈交待遗志! 可听着王雱讲收复燕云的好处,沈括也觉着燕云自古以来就属于他们,那长城还是始皇帝时候修的,凭什么不要回来?有了这一块,他们既可以建港,又可以据天险防御外敌,多好,多棒! 王雱给我方有生力量进行一通无差别洗脑,愉快地结束了他们的课程,把小舅子囫囵着给送回了岳父那边,天气冷了,他还在岳父凶狠的目光中蹭了碗岳母熬的暖汤喝。 王雱走后,司马光把司马康拎去书房,问他今天都学了什么,主要是想知道王雱有没有教司马康什么邪门歪道。与谏院同僚相处多了,司马光也觉得王雱这小子邪乎得很,等闲不要听他说话,听他说完你就忘了原来的想法、原来的道理! 司马康把今天由沈括讲课的事和司马光讲了,还把课堂笔记拿出来给司马光检查,相当地乖巧。 司马光对沈括观感不错,主要是,有王雱这操蛋玩意作对比,他身边那一溜朋友看着都很棒,肯踏实做事,不会瞎闹腾!他看完沈括的讲课内容,再往下翻,却看到司马康绘制的一张舆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十六个红点。 司马光定定地看着那十六个红点。 司马康见司马光翻到了这一页,便把王雱讲的内容也复述了一遍。他年纪还小,不知道用兵艰难,不知道国库空虚,只想着王雱说的几个要点:第一,这地方是我们的,看到那长城没有,是我们的先祖用血汗堆起来的,这就是证据!第二,收复它好处可多了,什么天险可防御外敌啦,什么全面铺开北方贸易线啦…… 看着一脸稚气的司马康如数家珍般报出“收复燕云十大好处”,司马光本来要教育他的一番道理慢慢消弭于胸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闷沉。可以收复燕云的话,谁不想收复? 只是,太难了啊。 战事一起,多少人得家破人亡?无端毁弃盟约,更是会招来非议,道义上站不住脚!西夏、吐蕃都在旁窥伺,一旦他们寻机发难,大宋的处境就危险了! 可面对这样稚嫩的一张面孔,司马光怎么好把朝廷的种种难处给他一一明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理当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想,不应当太早知晓那些避不开的艰难险阻。 若是没遇见过王雱那小子,司马光绝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见过那样一个小孩之后,别家小孩不是太无知,就是太愚钝,没哪个能比得过他。 司马光不求司马康也能有那样的大出息,但至少别差太远,免得王安石那厮天天在他面前得瑟。 由他们去吧。 司马光的坚持被悄无声息地蚕食了一小角。 另一边,赵仲针也兴致勃勃地和他爹赵宗实说起今天的课程。沈括讲的农事他不大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王雱所说的收复燕云,和他爹说起来就格外兴奋。 赵宗实素来谨慎守礼,听赵仲针说得手舞足蹈,只差没把王雱的话逐字逐句背出来,不由皱起眉头劝诫了赵仲针几句,让他谨言慎行,莫听了几句大话就到处嚷嚷。 赵仲针不敢反驳他爹,郁闷地抱着自己的课堂笔记走了,回到房间后取出王雱教他们用的炭笔在笔记上一笔一划地补了句:不管,反正就是要收复燕云,才不是大话! 第一八零章 起草诏书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八零章 入冬后, 照王雱往常的习惯, 那肯定是能躲懒就躲懒, 司马光都叫女儿儿子盯好王雱, 让他别想懈怠。 王雱私底下和司马琰嘀咕:“岳父真瞧不起人, 我可是成了家的人, 得给媳妇孩子挣家底的!” 说到挣家底, 最近朝中大佬们家里都遭了洗劫,王雱按照关系远近讹了不少东西,韩相公位高人好, 所以讹了大的;包拯家里有点穷,所以讹了小的。也有些人特别鸡贼,没等他开口就送他一张墨宝, 省钱! 王雱专门腾了个柜子来藏这些宝贝, 还和司马琰感慨:“韩相公真吝啬,这么多年了, 还记着当年送我的端砚。哪有这样的?送给别人了还惦记着!话说回来, 端砚就是端砚, 名声响亮果然有名声响亮的道理, 我用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坏, 反而越发顺手了。” 司马琰实在同情韩琦。 这位大佬也不知道作了什么孽让王雱惦记了这么多年,东西被顺走了就算了, 这小子嘴里还没句好话! 王雱美滋滋地欣赏完藏品,关上柜门, 拉着司马琰去逗弟弟。 两个弟弟初夏出生, 入冬后他们已经挣扎着开始学坐,拿起打磨得光滑平整的小玩具叮叮咚咚地玩。 王安石给两个小娃娃起了名,一个叫王雭,一个叫王霁,瞅瞅他爹的起名水平,王雱都差点念错! 不过,儿子是人家生的,王雱的指手画脚自然以失败告终。王雱只能悄悄和他媳妇嘀咕:“我叫王雱,雱,意思是雨雪很大;二弟叫王雭,雭,雨很小;三弟叫王霁,霁,天晴了。爹的起名逻辑还挺讲究循序渐进!” 两个名字被王雱嫌弃的弟弟眼睛黑溜溜,一见王雱进来,就齐齐转头看向他,张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王雱可喜欢小孩了,当即脱靴上炕,陪两个只会啊啊欢叫的两弟弟玩耍,嘴里也换成了谁都听不懂的语言和弟弟们交流。 据王雱自己说,这叫“婴语”,小孩子肯定能懂,你不是小孩,那当然听不懂,没瞧见两个弟弟都专注地望过来嘛~ 司马琰没忍心戳穿他:你拿个怪叫鸡在旁边猛捏,他们会更专注,甚至会伸手来抢! 王安石是个工作狂,工作做完了还要加班,他下衙回来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三个儿子的声音,一阵头疼。 两个小儿子都特别亲大哥,王雱一来他们就特别欢,这也是他时常加班加点到饭点才下衙的原因,一个儿子就够操蛋了,三个一起闹腾那更是能闹翻天。 这还是两个小儿子还不会爬不会跑,可以想象要是这俩再长大一点,怕是会在大儿子的教唆下把家给拆了! 王安石想绕路去兄弟的院子里找兄弟说话,却被眼尖的王雱瞧见了,王雱立刻招呼王安石过来逗弟弟。 等王安石走近之后,王雱把一个弟弟塞他怀里,让他也和儿子亲近亲近。抱着软乎乎的儿子,王安石有点手足无措。 王雱十分老练地纠正着王安石抱儿子的动作,嘴里还不怕死地感慨:“公事再忙,您也不能不顾家啊,齐家治国平天下,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您看您,连儿子都不会抱,您这个爹当得不行啊!” 王安石瞪他。 瞪着瞪着,王安石恍然发觉大儿子已经年近弱冠,再过个一两年就是能当家做主的年龄了。他忽然想不起自己小时候有没有好好抱过这个儿子,那会儿他才刚入仕途,和上官韩琦处不好,比起和妻儿相处,他更愿意抱着书苦读。 若不是随着儿子到了能说会跑的年龄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吴氏天天暗自垂泪,他怕是没注意到儿子的异常。这可是头一个孩子,王安石自然不会不关心,放下书本和儿子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他很快发现儿子不仅不是傻子,还特别聪明,便时常对儿子做些引导,说些诸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如何如何”的话。 儿子不再整天发呆,一天比一天顽皮,皮到现在简直可以说是胆大包天了。 可更小的时候,王安石是没怎么抱过这儿子、没怎么和这儿子相处过的。 王安石默不作声地按照王雱的教导调整好抱儿子的姿势,难得地一整天都没训斥王雱。晚上临睡时,王安石问吴氏:“元泽那小子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十几年过去,一家人过得开开心心,吴氏很少想起那时候的事。王雱刚出生那一年多,丈夫在外面受气,回到家便拿着本书在看,吴氏不好拿家中的事烦他,只能悉心照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如今万事遂意,吴氏自然不会再提当初的辛酸,只说道:“他小时候特别乖,不吵也不闹,到晚上就睡觉,要吃要喝要拉撒都会啊啊叫人,从不怎么哭闹。” 当时吴氏也是头一回当娘,每逢和别家女眷聚在一起,她免不了要问问别家孩子的情况取取经,一问才知道她家孩子乖得过分。等到学走学说话的时候,小孩依然很安静,还总坐在那儿发呆,吴氏担心得很,再问别人,都已经会说会跑了,这才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 记忆匣子一打开,吴氏便给王安石回忆了不少当时的事。王安石安安静静听完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闷闷地说:“……你怎么不让我抱抱他呢?” 吴氏这才晓得王安石是白天抱了两个小的,忽然想到没抱过大儿子。她乐道:“你那会儿眼里只有书,要不是雱儿瞧着不对劲,你都不怎么乐意理会他。再说了,等雱儿再长大一些,你也没少抱他的。” 王安石一想,也对,儿子能说会跑之后,总迈着小短腿到处玩,他有时候得到处逮人,找着后往肩上一扛,直接扛回家。只是现在想起来,难免遗憾在儿子更小的时候没好好抱过他。 这小子从小就很记仇,他娘总抱他,所以他很听他娘的话,对上他这个爹时却总爱气得他暴跳如雷,自己在一边偷着乐。 王安石想着这事儿进入梦乡,半梦半醒间回到大儿子出生不久的时候。他心里一阵激动,上前把儿子抱起来哄,儿子睁眼看了看他,然后,尿了他一身。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王安石醒来后摸了摸自己的里衣,干的,是梦! 这依然是要上朝的一天,王安石穿戴完毕出去和王雱会合,眼神怪怪的,看得王雱心里发毛。王雱用过炊饼后忍不住问他爹怎么盯了他一路,眼神还怪渗人! 王安石不是爱憋着事的人,当即把昨夜的梦给王雱讲了,还把他训了一顿,说他在梦里都不消停,还故意尿他一身!真是岂有此理! 王雱听得瞠目结舌,世上竟有这么无耻的爹,自己做梦梦见的事儿,居然还有脸训他! 他才觉得真是岂有此理!以前他就听人说,有个哥们的女朋友睡醒突然对他又哭又闹,说是他出轨了,问是什么时候吧,她说是梦里!瞧瞧这思维逻辑,简直一模一样!王大佬啊王大佬,你还行不行了! 不过,因为小时候没怎么抱他而辗转反侧到梦里都梦见了,也怪可爱的。 他这个爹怕是大半辈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王雱凶狠地和他爹撂狠话:“小时候你要是抱我,我一定尿你一身!” 王安石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反了天了你!” 揍完儿子,王安石也舒坦了。他从小就不是个能和别人好好相处的人,连弟弟们都和他不太亲。那时候是他头一回当爹,不知道怎么当也很正常,总不能让他一下子就学会是不? 父子俩心中各有一番滋味,一起系好马去上朝。 临近年底,朝中也筹备着一桩大事:立储。 大伙都觉得这事最好在年前敲定,然后趁着宫室检修翻修的时机把皇子一家住的地方拾掇出来,再过个明路确定皇子的正统地位。 这事没王雱插手的地方,倒是王安石、司马光有份掺和,司马光一直是谏言立储的言官领头人,经常和韩琦一起围堵官家。 王安石今年换了个职位:知制诰。他和王珪轮流在御前当值,负责按照宰执和官家的意思起草诏书。 知制诰是个肥缺,因为这位置不仅是天子近臣,可以长伴君前,还有油水可捞:如果有人升任五品官以上,就得由这个秘书班子起草诏书。你要领旨当官,就得先给写诏书的人一笔润笔钱! 这润笔钱有下限没上限,要是给宰执写升职诏书,得个几十上百两也是有可能的!曾经有人因为诏书写得特别好,大伙升职时都爱找他写诏书,一年下来光是润笔钱就够在开封置办房产了! 可惜王安石不大乐意做这个,毕竟他又不缺钱,他缺的是大干一场的机会。可惜官家不太喜欢他的观点,老给他安排这些干不了实事的官职,他又拉不下老脸和儿子抱怨这些,只能哼哧哼哧地干这些文职工作。 立皇子的诏书,韩琦本来想找王安石,毕竟王雱总带着赵仲针到处跑,司马光又是坚定的建储支持者,王安石应该也很支持立储之事才对。结果这王安石见到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走了,走近一问旁人,王安石和他们说要上个茅房! 这分明就是看到他来就走! 这父子俩一个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韩琦气得不轻,改找王珪负责起草诏书,几人一起到御前商量细节。 第一八一章 花似雪团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八一章 王雱对赵宗实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赵仲针是个孝顺守礼的孩子, 他与赵仲针虽走得近, 却鲜少能听赵仲针言及他这个父亲。 这会儿赵仲针要正式被立为储君了, 王雱也没着意去接近, 毕竟和他关系好的是官家。他可以放肆地引导赵仲针, 却不能把手伸到赵宗实那儿。 正因如此, 王雱直至正式册封皇子之日,才头一次在正式场合看到这位大宋储君。赵宗实从当上宗正那天起就一直在推辞,听闻册封皇子之位时依然不愿接受, 一直称病,还是韩琦早有所料,叫人在他府上候着, 若是他称病就用肩舆抬他进宫接受封赐! 对赵宗实此人, 王安石私底下和王雱聊过,只有父子两人谈话, 内容自然比较放肆。王安石说那天他知道韩琦要来找他写诏书, 他不想写, 因为他觉得这储君不太行。 原来王安石也曾奉命去给赵宗实讲经义, 结果赵宗实很多观点和他相背违, 行事又有些犹豫畏缩。 王安石是个暴脾气,想干什么就会风风火火地干, 王雱偷看他日记时还曾经窥探到王安石曾想叫上人围堵地方豪强富户,强行让他们开仓放粮赈灾! 这想法可真是横得不行, 难怪后来会被人称为拗相公。 正因为这性格, 王安石才觉得赵宗实不符合他对储君的期待,甚至有种天生犯冲的感觉,教了几天就找托词辞了这差使。 这一回赵宗实应当是知道再也避不过,端端正正地行过大礼,接受了朝廷的正式册封。 赵宗实更名为赵曙。 赵仲针也跟着改了名,叫赵顼。 赵顼又搬回庆宁宫,被一堆人轮流教导各种礼仪,得参加种种祭祀活动。他跟着他爹晕头转向到年底,才有机会偷溜去找王雱诉苦:“学的都是不好玩的礼仪,还不实用。若不是我直接问官家能不能出宫来这边,不知还得落下多少课!” 比起待在宫里听先生们讲课,赵顼还是更喜欢跟着王雱到处跑。 王雱道:“最近天气冷,没开什么课。”这么冷的天气,按时上衙是王雱最大的坚持,更多的王雱就不乐意了,连小舅子都留在家中给司马光教去,只偶尔把人接来住上几天。 赵顼这才开心一点。事实上他在宫里住得不大习惯,主要是他爹精神不好,天天窝在庆宁宫里不敢轻易迈出半步。爹不出去,赵顼也不敢乱跑。 见左右没人,赵顼才悄悄把他爹的情况和王雱说了。说他爹天天担心有人害他,身边的人只信一个周孟阳,那周孟阳都六十多岁了,年迈体衰,想法也很古板,屡次帮他爹拟文上书,他爹那些辞职信就是周孟阳给写的。 赵顼年纪虽小,心中却有大志向,他直觉相信王雱,便来和王雱讨主意,看看能不能改改他爹的想法。赵顼觉得既然官家挑了他爹,那肯定是觉得他爹好,官家说你好,让你当储君,你该高兴才是啊! 赵顼和王雱说出自己的见解:“我觉得既是疑心有人要害我们,那更该多做点事,让所有人都看着我们。那么多眼睛盯着,看谁敢再动手!” 赵顼这次来就是来和王雱讨主意的,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爹从惶惶不安的状态里走出来。 王雱从赵顼的话里大致推断出赵曙的性格,心道怪不得他爹和赵曙的爹不对付,从脾气上看就是两路人。既然赵顼为自己的爹烦恼,王雱又给他出主意,没事多拿点问题去请教一下,越难越好,越有深度越好,难死他! 赵顼有些犹豫:“这样真的有用吗?” 王雱道:“你得不着痕迹、循序渐进地来。”王雱用这招对付过他爹,因为他爹以前对数学之类的不太感兴趣,王雱就有目的地找了些题目去请教,由浅入深地让他爹也掌握基础的数理化知识! 王雱把一些方法归纳归纳,让赵顼将自己的疑问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利列好,逮着机会就去请教他爹。初期,一定要对爹表现出极大的崇拜,表示在自己心目中爹真是什么都懂! 赵顼对赵曙本就孺慕得很,要做到这点自是不难,听得连连点头。 王雱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给赵顼支招,还从书架上翻出一套《十万个为什么》给赵顼,这科普书是他最近整理出来的,他先是有个妹妹,后来有了侄子、有了小舅子,带着他们玩耍期间用过不少“私人教材”,今年要想到两个弟弟往后肯定也得了解这些东西,王雱每天抽了点时间陆陆续续把它编整成册。 这书里的内容自然和现代版相去甚远,主要是提出一些对当前时代而言具有启发性的问题,并给出相应的解答。 今天样书才送到,赶巧赵顼又来了,王雱便送了他一套,让他从里头挑些问题去和赵曙探讨。这书还得经过再一轮的校对,至少得等明年开春才能正式对外发售,够他这段时间琢磨的了。 赵顼得了这法子,高兴极了,兴冲冲地抱着书回了宫。等回到庆宁宫,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拜读起王雱编写的科普读物来。 这一看,赵顼就迷上了,差点连内侍过来喊他去用膳都没发现。直至内侍大着胆子提高声量再提醒一次,赵顼才猛地回神,悄悄往袖子里藏了一本,跟着内侍去官家那边用膳。 这是他出宫前和官家约好的,他去王雱府上玩可以,回来后得去陪官家用晚膳,说说和王雱都玩了什么。 赵顼竟王雱一通洗脑,觉得他爹既然被封为皇子,那他就是皇孙了。即是孙子,自然该侍奉祖父用饭,因此赵顼一落座就很没规矩地把椅子往官家那边挪了挪,积极地给官家布菜。 官家一看赵顼这亲近劲,立刻想到了王雱。也只有王雱会教赵顼这些东西,旁人肯定是要赵顼谨守礼仪,不要逾矩。 官家顺势问起赵顼在王雱府上都做了什么。 赵顼早有准备,摸出一本王雱给他的书递给官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和元泽哥说爹他有些消极,元泽哥就给我支了个招,让我多缠着爹和爹请教问题。这套书是元泽哥写的,还没往外卖,元泽哥说我可以在上面找问题!” 官家听王雱这么忽悠赵顼去坑他爹,不由笑了起来。 上一回,王雱也是提议给赵曙找点事做。太傅们教授的功课赵曙可以消极怠工,亲儿子求教他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这是逼着赵曙振作起来。 官家道:“这主意不错,我会帮你保密的。” 赵顼乐滋滋地陪官家吃完一顿饭,回了庆宁宫,开始实施他坑爹计划的第一步:打造他爹什么都懂的光辉形象,要让他爹知道,在儿子眼中他是无所不能的! 几天后,太傅们那边回禀了官家,说赵曙现在很好学,时常主动看书或者请教他们问题,瞧着颇为贤明。而且,皇孙更是聪慧过人,一点就通! 这几日王雱却不在京城,他去洛阳了。冬天路不好走,王雱骑着马沿官道一路西行,紧赶慢赶,赶在年前抵达洛阳。 郏亶在负责监修河道的工作,前些天郏亶让人快马加鞭送信来,说洛阳出现了大批流民,还有一些流窜过来的盗匪。有不少河工的冬衣和粮食都被掠夺走了,整个河道修整工程陷入停滞。 王雱和上头打了个报告,马不停蹄地前往洛阳。他与郏亶一会合,整合了郏亶手里的信息,一下子明白这些人是冲着河道工程来的。朝堂上还没正式下达迁都的决定,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一些不愿迁都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入冬后各地肯定都有流民流窜,若是相邻州县相约把人放往洛阳这边,再混几个人在里头教唆流民上前哄抢,甚至借机破坏正在进行中的河道工程,肯定会对迁都计划造成极大的打击。 王雱早有预料,对这种下作手段也并不意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这种事。 王雱道:“正好我有一物,可供河工过冬。本来还只用在西线将士身上,洛阳只开了些荒地试种,量并不多,既然他们朝河工的冬衣下手,我们可以统一给他们换上新冬衣,顺便让他们的家眷学一门新手艺。” 郏亶奇道:“何物这般神奇?” 王雱道:“你可曾注意过今年九月多,一些山地上开满了白色的花?” 经王雱一提,郏亶也想起来了,这是王雱号召流民开荒栽种的奇花,深秋时开始让百姓采摘,府衙统一出价回收,一亩地能卖出的价钱和米粮相当。当时许多学子头一回看到满山雪白的花,很是稀罕,时常结伴跑去赏花,还为他作了不少诗。 郏亶当时只当是王雱安抚流民的手段,不知道这雪团似的花儿还另有妙用。他按捺不住地追问:“元泽你别卖关子了,这花到底有何用处?” 第一八二章 心生猜疑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八二章 棉花这东西, 种起来有讲究。 王雱前几年叫曹立带种子去忽悠西夏人种植, 曹立做得更绝, 直接拿西夏那边来当育种试验田, 怎么轮作、怎么增强地力都叫人观察了一番, 挑选出适合与棉花轮种的植物, 拟定适合在大宋境内推广的栽种方法。 如今西夏许多地方都有种植这种新奇的“雪团花”, 棉农们纷纷通过私市与方洪派遣过去的负责人贸易。 这些奇异的的“雪团花”西夏棉农不会处理,负责人用公道的价格收回来之后,陆陆续续为边关将士提供保暖棉衣。不出两年, 棉衣已能保障西线将士们过个暖冬! 今年年初王雱拿到曹立送回的改良种植方案,才叫人在洛阳周围开荒地种植棉花。 想推广新作物并不容易,好在洛阳到处都是王雱的熟人, 只要他开口响应的人怎么都不会少。 这些棉花已经处理了大半, 只要缝入衣被之中便能让河工们过好这个冬天。 王雱在洛阳城郊划了个手工业园区,聚集了各行各业的人才。 棉纺工坊就是其中一个新兴产业, 他领着郏亶去进去一看, 郏亶的目光马上被那白花花一片的棉絮吸引了。 这东西又白又轻, 堆成一片着实壮观, 又像山巅的雪, 又像天上的云。 郏亶惊道:“这边是士子们所说的‘雪团花’吗?” 王雱点头:“如今的冬衣冬被,大多用杨絮之类的填充, 重得很,还不太暖和, 这东西叫‘棉花’。在福建、广南或者四川那边能找到类似的品种, 不过产量比较低,种着太耗地力,不划算。引种到洛阳的是经过一轮轮筛选的新品种,花又大又好,又不易受虫害。” 除非有现代的各种生物工程技术,否则育种永远是个大难题,难就难在育种周期很长,以及育种方向的不确定性。 早些年曹立才刚去广南,王雱就叫方洪寻了棉花种子开始往高产、抗逆性好的方向选育。 过了这么些年,连西夏那边都祸害了不少地方,王雱才把它在洛阳的丘陵山地上推广试种。 赶巧有人上门找事,王雱便决定把这批头一批棉花拿出来为河工们赶制冬衣。 郏亶得了件冬衣,当场试穿过后感觉浑身暖烘烘,又轻快又舒服,顿时大喜过望:“这东西好!”他问明造价,感慨道,“这棉花实乃利国利民之物,每家每户只需省下些银钱,就可以买这棉衣棉被过冬了!” 王雱微微一笑,给郏亶展示另一样东西。 这东西是改良的手摇式缝纫机,能满足基础的缝纫需求。 缝纫机的原理不难琢磨,无非是搞定送料、刺料、钩线、挑线这几个环节,王雱知晓吴氏一次怀了俩,怕她赶不及做衣服心里急,就捣腾了这么个手摇式缝纫机给她做衣服。 方洪见这东西不错,量产了一批准备将它们投入到服装生产线里去。 事情就是这么巧,棉花和缝纫机刚到位,这些人就跑来找茬了。 这显然是怕他们的东西推广不出去啊! 王雱和郏亶感慨了一番,表示这些搞破坏的人真是贴心小棉袄,知道他们缺什么就给他们送什么! 郏亶原本还担心工程会停滞,这会儿已经没这个担忧了,他反而更担心那些在背后做那些阴损事的人会不会被王雱气死——毕竟,王雱可是把他们的所作所为称为“雪中送炭的义举”。 王雱带着郏亶溜达了一圈,让郏亶放心地把接下来的计划安排下去,过不了几天肯定能顺利复工! 接下来,王雱招了大批女眷连日赶制冬衣,有机械代替部分人工,大大地提高了缝制效率,不出几日便让每一个河工都穿上了崭新的棉衣! 河工们又是欢喜又是感动,都往棉衣上头又套一件耐磨的短褐,生怕把新棉衣弄坏了。 河工的家眷们负责煮饭的煮饭,负责缝制棉衣棉被的缝制棉衣棉被,既能吃饱穿暖,又有了新的进项。 无论男女干起活来都越发有干劲,感觉天不冷了,做事也不累了,恨不得一天就按照监工的指示把偌大的河道修整好! 王雱则是开始对外售卖棉衣棉被。 棉衣棉被也有分档次,普通百姓穿的便宜又实在,价钱不高;文人们属于中产阶级,样式和面料又不一样,价格略高些;还有些是专供豪强富户的,瞧着十分气派,价钱奇高。 虽然里子差不多,售价却泾渭分明,不少人虽是暗自腹诽,却也豁不出脸去和百姓抢衣裳,只好慷慨解囊买那价格高昂的棉衣棉被。 没办法,别人都穿,你身上若没一件,岂不丢人? 柳永也得了一套棉衣棉被,他得知里头填充的是他们去赏过的“雪团花”之后,还诗兴大发,写了篇诗文歌颂此物,内容文雅之余又还吹了一把雪团花“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用处。 柳大佬七十多岁还脑袋灵光,坚持创作,王雱十分感动。 他又去给晏几道送温暖,晏几道留王雱用了顿饭,也在体验了一番棉衣的好处后写诗文一篇,大赞此物之妙,他心思细巧,用的还是拟人手法,把这如云似雪的雪团花比作一美人,美人不仅长得好,还心地善良,着实是人美心善的人间仙子! 王雱得了诗文,颇为喜爱,当场吹嘘了晏几道一通,大夸他诗文精妙,世间少有! 王雱收割了一大波大佬提笔写就的广告词,迅速校对排版,刊印成册,作为洛阳这边出的新文刊对外发售。 没出元宵,已有不少人都知晓了洛阳种出了一种奇花,花开似雪,品性高洁,宛如天上仙子下凡来、一心解万民饥冻! 市面上买得到的棉衣棉很快被哄抢一空,许多人想买都买不到了! 王雱这个年,就在洛阳过了。 这种事并不稀奇,有时候在外为官可能十几二十年都无法回家。好在洛阳是他选定的大本营,熟人多得很,他跑去范仲淹那边蹭吃蹭喝,顺便逗逗小师弟范纯粹。 年后,那些被蓄意放过来扰乱河道工程的流民该遣返的遣返,该坐牢的坐牢,还有一些品行不错、没参与哄抢的,被王雱弄个名目编收了。 洛阳正是大兴营造的阶段,人口肯定是越多越好,有人,就有生产力、有购买力,能够带起一地的繁荣和发展。 王雱陪着范仲淹过完上元节,带上范纯粹踏上回程。 范纯粹年纪不大,比王雱要小两岁,范仲淹知晓王雱在给司马康、赵顼他们上课,便让王雱把范纯粹也带去开封,好让范纯粹跟着学点东西。 范仲淹开了口,王雱自然是一口答应。范纯粹这小孩心地纯善,也是个老实孩子,王雱喜欢。 这次回去,他给相熟的人都带了礼物:一件暖和的棉衣。 能官至宰执、位列朝班的人自然不会缺件衣服,王雱给他们送,就是想让他们也穿出去亮个相,表明态度,免得有的人瞎讲究觉得此物低贱不乐意穿。 王雱回到京城,又一家接一家地跑去给人送棉衣,积极得很。 那咏棉花的新文刊也传到开封,许多人都好奇着这“雪团花”到底是什么,王雱这么一送就为他们揭开了谜底: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物,若是能普及开去,冬天冻死的百姓肯定能大大减少! 王雱还给官家也送了棉制品,是对棉护膝,官家的衣服他不好做,只能做点小玩意。 官家腿脚不大好,天气冷时容易疼,他便给官家弄了一对护膝,保护官家这可怜兮兮的老寒腿。 王雱向来信奉“做了什么必须说出来”,兴冲冲地和官家夸口:“我跟您说,这一针一线都是我亲自缝的,里头用的棉芯也都是我亲自挑的!” 官家道:“你还会用针线?” 王雱道:“那是当然,哪能不会啊。”他把自己琢磨出来的缝纫机给官家讲了,只要坐在缝纫机前踩踩踏板,东西就哒哒哒地缝好啦! 官家早看了王雱送回来的折子,知晓王雱轻松化解了河道工程的麻烦,对这缝纫机能够极大地加快制衣效率的机器很感兴趣,让他送一台进宫献给皇后,让皇后也瞧瞧好不好使。 王雱自然从善如流,很快把一台缝纫机送进宫。司马琰也被宣召入宫,给曹皇后讲解缝纫机的用法。 司马琰只是个县君,鲜有能被皇后单独召见的机会,不过礼仪上她是不用担心的,她一向是同辈中最出挑的那个,行事谁都挑不出错来。 曹皇后在司马琰的指引下试着操作缝纫机,官家领着赵顼在一旁看着。见到缝纫机哒哒哒地把两片布料缝合起来,还缝得整齐漂亮,所有人都啧啧称奇。 司马琰完成技术指导任务,辞别曹皇后、带着丰厚的赏赐回了家。 待司马琰走了,赵顼也回庆宁宫玩耍,曹皇后才和官家感慨:“真不知道这王小状元哪来这么多奇思妙想。” 官家道:“聪明人做什么都聪明。”在官家心里,王雱捣腾出再多东西都是正常的,毕竟在那梦中王雱可是化解大宋危难之人。王雱那颗聪敏的脑瓜子,指不定就是上天赐予大宋的宝贝。 曹皇后见官家脸上满是“朕的状元郎就是这么厉害”的骄傲,没再继续这话题。 任守忠替她去查过王小状元,回禀回来的东西非常惊人,这王小状元堪称是知交满天下,什么人都认得,哪边都能说上话。他总能拿出令人惊奇的东西、令人惊奇的主意,是一个永远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的人。 这样一个存在,细想之下是非常可怕的,尤其是他还未及弱冠。若是他再年长些,朝野之中怕都是他的党羽! 偏官家像是被灌了什么迷药似的,王小状元说什么他信什么,王小状元想做什么他都支持。就连那迁都之议,似乎都是王小状元提出的! 曹皇后道:“不仅王小状元聪慧,他这媳妇儿也不一般,两个人很相配。” 曹皇后没说出口的是,司马琰与王雱给人一种非常相似的感觉,面对他们时虽是恭敬,却没有旁人那种打心里流露出来的敬畏。 这对小夫妻,有一种与旁人不一样的气质。 官家不曾发现曹皇后在猜疑什么,听曹皇后夸王雱夫妻俩他还挺高兴,又把司马琰也夸了一通,然后把话题拐到“朕的状元郎就是这么厉害,连挑媳妇的眼光都好得很”。 曹皇后:“……” 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怀疑这王家小子是不是官家流落在外的孩子了! 第一八三章 换个差遣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八三章 冬去春来, 冰雪消融。 在赵概的再三提议之下, 王雱有了个新任命:去三司干活。 大宋在宰相之外设置了枢密院、三司, 枢密院管军事, 三司管财政, 实现相权、军权、财权三权分立, 三方相互牵制的格局。 时人戏称宰相有“四入头”:一为三司使, 二为翰林学士,三为知开封府,四为御史中丞。 意思是宰相大多由这四个位置升上去, 当上三司使后离相位也不远了。 宋祁前两年被提拔为三司使,包拯就捋起袖子喷得他体无完肤,说他一来好贪图享乐, 二来他哥位列宰执, 再出一个“计相”那还得了! 总而言之,这个部门很重要。偏偏这个重要部门, 有件非常让人头疼的事:自设立三司以来, 三司内部陆陆续续设立二十余案, 也就是二十几个部门, 管理天下财政。 随着部门越设越多, 相关公务员队伍也越来越庞杂,发展到如今竟有数百人之巨! 人多还是其次, 关键是这些人专业还不对口,全都是文科出身, 不怎么擅长计算。 大宋立国约莫一百年出头, 盐铁、军费、税收、商业、对外贸易等等方向全归三司管,每年账目堆积如山,而且光是盐法、茶法等等就时常变更,处理起来很麻烦。 偏偏,每一任三司使又都干不长久,许多干个一年半载就调任他职! 所以所有人都默契地做出一个选择:不管那些陈年旧账。 这就造成了三司的旧账务越来越多,从来没人能理清过。 自从没收了王雱那本伪装成折子的杂书,赵概便时常关注王雱在做什么。他认真分析王雱往常的折子和著作,很快发现一件事:这王家小子于财政一道上极有天赋,行事也自有一套章法,经他手的账目都理得清清楚楚,即便是外行看了也都一目了然。 做账难就难在一目了然上。 很多人做的账本错漏百出,还花样繁多,旁人根本看不出是否有弄虚作假的地方。 赵概再三谏言让王雱去三司为的就是这一点。 财政之事极为重要,三司于朝廷而言却是一潭浊水,谁都看不清楚! 要是能把这小子扔进去,指不定能玩出新花样来。 赵概乃是台谏出身,在说服人方面很有一套,他也学王雱那套摆事实列数据,把韩琦和官家都说得无法辩驳。 王雱身上的都水使者之职原本也归三司管辖,王雱转过去也算专业对口,不愁对外没个说法。 这事韩琦自然是同意的,赵概的主要说服对象是官家。 在赵概看来,官家对王雱着实宠过头了,一个月至少要留王雱用几次饭,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王小状元和官家是不是连亲带故! 明明是个干才,岂能被埋没成佞幸! 赵概看得到王雱的能力,所以反复劝谏官家“孩子大了应该放手让他飞翔”“不要为了贪图孩子的陪伴而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反正,大意就是您别老霸着王小状元了,让他去干点实事吧! 赵概说得有理有据,官家也被他给绕进去了。 待一旁的王安石把任命诏书写好、往上面盖上红章子,官家才回过味来:这老赵说的都是什么话! 王安石是专门来拟诏书的,本来听赵概提议给王雱换个差使还挺高兴,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到写诏书时脸都是黑的。不过他还是迅速把这份诏书写完,免得儿子再天天留在御前被人攻讦! 王安石把诏书写得漂漂亮亮,递了出去。 事情定了,韩琦与王安石一起往外走,又一次觉得不说话不太好,不长教训地和王安石开了个玩笑:“爹给儿子写诏书,当真是朝中难得的奇事。”不是人人都能在儿子任五品官时赶巧在当知制诰,还赶巧轮上当值! 王安石一直认为“这个老韩不懂我”,不太爱搭理韩琦,听着觉得韩琦话里有刺,驳道:“给儿子写诏书算什么,有的人还能给儿子选任地。” 这就是在暗指韩琦替他儿子韩忠彦选好地方任职。 韩琦被王安石噎了一下,气得不行。晚上回家后,他忍不住和妻子说起这事:“说我儿子,怎么不说他自己的儿子?!他儿子跟我要官当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就没见过这样的!” 虽然妻子一番劝慰,韩琦还是决定再不嘴贱和老王找话说。 韩琦在这边骂王安石,王安石也在家里骂人,他越想越觉得韩琦几人都不是好东西。像那赵概瞧着也是方正严明的人,在官家面前说的都是什么话?一句两句都像是在劝官家对自己孩子不要太放纵,偏官家听着还不反驳,一副觉得赵概说得很有道理的模样! 王安石把自己闷在书房里骂完了,忍不住拿出本子把韩琦几人又逐一骂了一遍,甚至还暗暗谴责了官家几句。干完这些事,王安石才舒坦一点儿。 王雱这时也接了媳妇回来了。诏书是王安石写的,传旨的却不是王安石,所以王雱拿到诏书后还惊讶了一下:上头的字迹可真熟悉! 司马琰先回了他们的院子,王雱溜达去书房找王安石说话。他也算是五品官,升迁或者换差遣都得给起草诏书的秘书班子润笔钱,王安石来写这诏书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雱原职干得好好的,平时也能抽出时间来调/教几个连亲带故的小子,得知自己被扔进三司后挺纳闷:谁给他挪位置了? 他爹和他岳父都在三司干过一段时间,本职工作干得不太得劲,朋友倒是结识了不少,逢上休沐日就和韩绛他们聚一起谈天说地。 王雱知道这地方水深,赶紧先找他爹了解了解情况。 王安石对三司印象不大好,首先是他和包拯也不太对付,处不来。其次三司人太多,关系网复杂,他弄不清楚,还不如他去凤翔搞水泥生产线自在! 王安石挑拣着自己了解的内容和王雱讲了,最后才把御前的情况告诉王雱,让他别一天到晚往御前凑,看看赵概他们都把你当什么了! 王雱莫名地从王安石话里听出点愤慨来。他这个爹脾气就这样,软硬都不太吃,还记仇得很。 自从换了新宅院、分了院子住,王雱就没多少机会偷看王安石的小本本了,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王安石肯定又在上面记了很多笔!这矛盾似乎越积越深了! 王雱正准备给王安石刷新一下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又听王安石提起韩琦主动和他说话的事,把自己和韩琦的对话跟王雱复述了一遍,谴责这老韩自己立身不正还来嘲讽他们父子俩! 王雱:“……” 王雱想了想,把酝酿好的话吞了回去。算了,救不回来了,随爹去吧。 王雱这品阶、这年纪,自然不可能去当三司使,他就是去三司干活去的。他决定先摸清楚三司的情况,再瞧瞧有没有能搞事的地方! 第二日上朝,他的位置就从枢密院那边挪到了三司那处。 朝会的排位很复杂,宰执为一班,台谏为一班,秘书班子为一班,后面还分了老多班次。各班次之中又按照部门分开排列,部门内部再按资历、品阶排下去,若你站错位置还可能被人手撕! 王雱规规矩矩地在自己的位置站好,聆听前头的大佬们发言。 朝服配的幞头搞得非常鸡贼,两翅儿做得又长又直,确保朝臣们上朝时保持好几乎能做广播体操的基本距离,全面禁绝朝会上交头接耳的行为! 今儿朝会上没什么新鲜事,官家下朝后下意识想寻王雱一起去垂拱殿,把内侍叫上前才想到王雱的差遣换了,不能再随侍御前。 官家心里有些失落,但想到赵概那些话,又挥挥手让内侍下去,独自迈步走往垂拱殿。 王雱跟着新同僚们去三司报到,认了一圈人。 三司使也刚上任不久,叫蔡襄。 这人王雱知道,他造过一座很了不起的桥,用了两种新法子,一种筏型基础,一种叫种蛎固基法。后一种思路是王雱借鉴过的生物固基方法,利用牡蛎强悍的吸附力近乎零成本地加固桥基,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创造! 蔡襄还是搞商业开发的大佬,他在福建那边时把茶叶换了新做法、新包装,凭一己之力让它成为了朝廷指定贡品、茶中茅台!福建茶在此之后闻名于天下,让不少人趋之若鹜,大大地拉动了当地经济发展。 蔡襄在后世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宋四家之一,宋朝书法界大佬。 宋四家分别是蔡襄、苏轼、黄庭坚、米芾,其中数蔡襄年纪最大出生最早,字也写得挺不错。 王雱数了数,自己家中有许多苏轼书信,往后还能攒不少,苏轼墨宝不用愁;黄庭坚和米芾还小,先不用急。当务之急,就是和蔡襄打好关系,多讨些真迹多传几代,都是值钱的传家宝! 王雱积极地跑蔡襄面前献殷勤。 王雱不知晓的是,蔡襄和韩琦关系也很不错。当初韩琦在相州老家修昼锦堂,欧阳修给他写了篇文章,蔡襄则负责将文章书写出来刻在石上。 也就是说,这也是韩琦商业互吹班子的成员! 见王雱这般殷勤,蔡襄觉得有些稀奇。 人心是肉长的,蔡襄心中虽记着韩琦的提醒,却也渐渐因为王雱的热络而放下戒备。过了一段时间,还被王雱说服了,决定和王雱合作出一本字帖,写三千个常用字刊印成册供学子们买回去照着练。 练字没有捷径可走,却不能没章法瞎练。可惜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得名师指导,不少人都是两眼一抹黑地摸索,没有正儿八经的字帖可以仿着写。 有了出字帖的由头,王雱便有机会常往蔡襄跟前凑,偶尔逢上休沐日甚至还带着赵顼他们一窝蜂跑去蔡襄家。 蔡襄的三儿子叫蔡旻,只比王雱大一岁,两个兄长已在外为官,只有他一人还在念书。他对格物之学很感兴趣,与王雱聊过几回便惊为天人,感觉同窗们说的一点都不夸张,王雱这个师兄真是太棒了! 于是蔡旻一到休沐日总跟着王雱他们一块搞东搞西。 蔡襄一着不慎丢了儿子,有些懊悔,背地里和妻子犯愁:“他俩年纪差不到一岁,元泽却已经官居五品,也不知道旻儿与他处久了会不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妻子反驳道:“我儿岂会是那种没志气的人?” 蔡襄一想也是,若是他儿子会受这种事打击,就不会屁颠屁颠地跟着王雱瞎跑了! 蔡襄这边逐渐与王雱熟悉起来了,外头又开始传言王雱特别会巴结上官,没事就往上官家跑。如此行径,着实不是正经官员该干的! 韩琦从别人那听到这些话时没替王雱担心。 相反,他挺替蔡襄担心。 第一八四章 千防万防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八四章 三月月底, 天气晴好, 王雱去三司已经挺长一段时间, 忍不住暗搓搓递了个折子给官家, 意思是“您看我给你奏了这么个事, 事情有点大, 小小一封折子写不下, 您赶紧宣召我去吃个饭坐下聊聊”。 官家心领神会,把王雱宣召到垂拱殿说话,说着说着果真到了吃饭的点, 自然是留下王雱一起用过饭、散过步才放王雱离开。 夜里官家去了皇后那儿,许是白天处理政务太累了,他早早就与皇后一同歇下。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官家到半夜忽觉一阵心悸, 身体仿佛直直地往下坠。他竭力稳住身体,想要拉回自己的意识, 却怎么都不管用。 朦朦胧胧间, 他听见有人鸣钟报丧, 举国处处是哭声。 是谁在哭? 官家极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 却怎么都看不清楚。忽然, 他听见有人在前头喊:“官家!” 官家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钟灵毓秀的少年站在不远处候着他, 姿态虽是恭敬,眼底却有着难掩的黠慧。 这孩子天生就与旁人不同。 官家这样想着, 身体的沉重感渐渐散去, 周遭的哭声越逐渐消失。他的脚步变得有些轻快,轻轻松松地往前迈去。 迈过了一道无形的坎之后,哭声消失了,烦扰消失了,官家眼前变得一片清明。 他抬眼看去,只见少年站在那里朝他笑。 少年对他说:“官家你可要活得长长久久,要不然可没人护着我了。” 官家点头。天子一诺千金,答应了的事怎么能食言! 梦境散去,官家睁开眼。 才是三更天。 官家起身的动静惊动了曹皇后,曹皇后也坐起身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官家道:“没什么。”这是他第二次做这种梦了,上一次是国殇,这一次是国丧。他隐隐有种感觉,那钟声是为他而鸣的,只是因为王雱在前头喊了他一声,他才迈过了那道坎。 虽然这一次他依然没看清少年的脸,可那身形,那嗓音,他决计不会错认,那就是他钦点的状元郎。 他没与曹皇后说起这事,毕竟梦见国丧不是什么好事,梦里被王雱喊那么一声也太玄乎! 即便他和曹皇后说了,曹皇后也只会觉得是因为他白天刚和王雱见过一面。 想到王雱白天提到三司革新之法,官家起身让人帮自己穿好龙袍,别过曹皇后去垂拱殿处理政务去了。 他是得活长久点,要不然旁人哪容得下他的王小状元! ……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王雱和蔡襄越混越熟了,对三司几百个编制公务员的情况也了若指掌。 他琢磨着时机已至,摩拳擦掌准备着手搞事情。 范仲淹的改革经验告诉王雱,随随便便把人开除公职是行不通的,你永远不知道尸位素餐的人之中有多少关系户!王雱和蔡襄自动请缨,要把三司那堆旧账解决了,还表示可以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不解决就滚蛋! 蔡襄哪会让他立军令状,自从王雱往他家跑,他在家中的地位便直线下滑,儿子孙子都三句不离王雱,连妻子都对着嘴甜的后辈十分喜爱。他真要敢眼睁睁看着王雱往坑里跳,他在家里就没好日子过了! 蔡襄将其中利害和王雱分析了一番,让王雱三思而行。那些旧账浩瀚如星,别说一个月,就算是一年两年也不可能理清楚。 更何况,即便理清楚了也没什么好处。 王雱道:“怎么会没好处?若是能把往年账目都理清楚了,往后做事也能有个参照。”既然他爹想要搞宏观调控、计划经济那一套,肯定得好好了解大宋国情,不按照具体情况来拟定计划绝对会酿成灾难! 这些数据处理好了,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蔡襄听王雱这么一说,点头应了,也没让他保证什么,只默许他调用底下的人。韩琦也和他说了,王雱这小子只要不搞东搞西,办起事来是很让人宽心的,赵概力荐他入三司为的就是让他做点能改变现状的事,而不是像很多人一样随便混个资历。 蔡襄同意得爽快,但他不知道的是,王雱接下来要做的事,即将引起一场大宋财政体系的大地震——甚至还拔出萝卜带出泥,打翻了许多条船。 王雱得了蔡襄许可,便挑拣一批看着还挺不错的人编整出几个组别,分批教授他们理账之法。 王雱虽不是学会计的,但这方面的能力绝对不差。还有一点很重要:三司之中还有一批当初他在开封国子监、西京国子监调/教过的生员,如今他们有一部分进了三司,虽然是打杂的,可也都是能干活的生力军。当年锻炼出来的数据处理能力现在有了用武之地! 王雱把精通算学的人编整成一组,经过简单的培训之后便按照王雱传授的理账技巧开始处理建国以来的老账目。还有一些典型的文科生,数学奇差,王雱也没让他们闲着,要么派出去调研,要么让他们负责套入模板写年度报告,务必做到高效快速,理清了一年就归纳总结一年! 王雱还把赵顼他们也带了过来,美其名曰“实习生”。 这一点引起过部分人的反对,不过看到王雱把蔡旻也带过来后,很多人都识趣地闭了嘴。只是一些陈年烂账而已,算不得什么秘密,带几个小孩一起整理也没什么。 不少人都认为王雱此举是在白费功夫,近百年的账目岂是你说理清就理清的?这可是举国上下百年间大小诸事的花费与税收,别说给你一百个人,给你一千人你也搞不定! 王雱没管外面的议论,带着编整好的会计小组成员埋头投入到汪洋大海般的账本中,为了节省笔墨和时间,他还把阿拉伯数字0123456789对应着列了出来。 处理旧账主要是前期的适应期比较麻烦,毕竟其他人都不太熟练,速度比较缓慢,但是小半个月大伙都习惯了王雱的节奏,高效又有序地把各项数据处理出来。 负责归纳整理的小组也迅速投入工作,用不了多久,一份份年度报表就在他们手下出炉。等人都熟练之后,王雱又让每个人都去国子监挑一批实习生,边教边做,逐年分工,任务落实到人,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面清账。 三司过半官员紧张地加班加点,外头也得到了不少风声。任何部门都不可能铁桶一块,王雱挑的人成分繁杂,不少人或多或少都寻到认识的人了解理账进度。 有些曾经仗着账目理不清楚中饱私囊的人有点慌了,竟私下买通一些人准备让存放账本的地方“意外失火”,结果被王雱提前派去盯着的周文抓个正着,账本没烧到,人倒是赔了进来。 王雱把事情和蔡襄说了,蔡襄才惊觉王雱理账的进展已经让许多人坐立难安。王雱是真的能够把往年旧账都理清楚! 蔡襄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得去和韩相公说一声。” 王雱自然不会不从,跟着蔡襄去和韩琦通气,还带上了整理出来的历年报表。 王雱既然早有提防,那自然是先做近年的。将账目按照现代的复式记账法整理出来之后,收支账目一目了然,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哪里有问题,哪项收支不合常理! 至于往年的,不急,慢慢整理当参考就好。 韩琦接过王雱递上的报表,第一眼便被上面特殊的数字吸引了。他指着上头的数字问王雱:“这是什么?” 王雱道:“这是外邦数字,用这种数字表示的话记起来比较快。”他简单地给韩琦解说了一番这些数字的用法。 韩琦一点就通。了却心中疑问,他便翻看起去年的账目报表来。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往年三司送过来的账目有多糟糕!若是人人都按这报表模板上报,便是外行也能看懂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比起形式,更让他震惊的还是报表展示出来的内容。他发现一些款项异常得很,甚至还藏着填不上的窟窿。 韩琦想起王雱说过的话:数据是最好的语言。 韩琦合起报表,看着王雱叹息。这小子果然去哪都能搞出事来,经他这么一着,朝廷上下怕是都要面临一场动荡,吞了拿了的都得在账目全面理清之前吐出来! 王雱仿佛看不懂韩琦为什么叹气,眨巴一下眼,诚挚地向韩琦请示:“有人想要一把火烧了三司的账本,这事您觉得该怎么办?” 韩琦看了他一眼,说出自己的意见:“理账的事先停一停。” 蔡襄在一旁点头。 王雱也明白韩琦的意思。水至清则无鱼,一定要赶尽杀绝反而会引来失控的反扑。若是把一些人逼上绝路,财政的窟窿就真的填不上了! 相反,账目一天不公布出来,对这些人来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跑关系也好,掏腰包也好,总之在限期之前协商出一个平账的方案来就可以了。 王雱再一次请教:“您觉得要停多久?” 韩琦道:“三个月吧。”他给王雱找了个事干,“这记账之法你整理整理,遣些人到各路去传授,往后各地上交的账目便按着这法子来写。” 王雱应了下来。 回三司的路上,王雱又和蔡襄商量:“韩相公让我们把这记账法传授到底下各州,得给它起个响当当的名儿才好,我觉得不如叫蔡氏记账法!您是三司使,名声又好,大伙都听您的!” 蔡襄不是那种占小辈便宜的人,闻言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法子可是你想出来的。” 王雱腼腆一笑:“您看我这年纪哪里能让人信服,他们肯定不把我当回事,若是用我的名头如何能让底下的人甘愿更换新法?您就不同了,您在福建路时就屡有建树,名高位重,别人肯定一听就心服口服!”他又如数家珍般把蔡襄在福建路做的事吹了一通,话里话外都是由衷的钦佩。 蔡襄被王雱这通马屁拍得身心舒泰,一时不察,点头应下了王雱的话。 等他回过味来,王雱已经跑远了。 王雱迅速聚齐自己底下的人以及一大批算是自己师弟的“临时工”,和他们说起他们厉害的上官,新式记账法之父蔡君谟!他鼓吹了一通蔡襄的光辉事迹,又表示此法乃是蔡襄无私传授,现在韩相公要我们到各路去搞基层干部培训,大家一定要记住韩相公他们的好,时刻宣传他们的伟大思想! 王雱这番下基层前的培训内容自然又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传到不同的人耳里。 不少人知晓之后都开始咒骂起韩琦和蔡襄来。 怪不得赵概会一力推荐王雱去三司,原来他们早就通过气了!想想,赵概和韩琦是同年,赵概推荐王雱肯定是和韩琦说好的。韩琦把王雱塞进去做什么?自然是配合蔡襄完成查账工作,顺便推广这个可怕的新式记账法! 这蔡襄,和韩琦也是很熟稔的! 欧阳修听闻此事,倒是对这蔡氏记账法很感兴趣,亲自寻了王雱了解过后写了篇文章大力推荐。他说这蔡氏记账法不仅可以用在朝廷的账目上,便是家宅之账目也能使用,非常便利!还有那简写的阿拉伯数字,也被欧阳修吹了一通,说这样书写起来非常便捷。 欧阳修现在已经不是《国风》的主编了,但是他投稿还是一投一个准,当月的《国风》第一时间刊出了他的文章。 这个时候王雱已经带着底下的人下乡去了。 韩琦看到这文章,手都气得发抖,因为这文章里对他进行了一番歌功颂德,又狠夸了发明蔡氏记账法的蔡襄一顿,直把他们捧上天了! 这里头有一个小误会,那就是,欧阳修觉得王雱和韩琦、蔡襄关系好,王雱说的话代表着韩琦两人的意思。所以欧阳修也没想着特意去和韩琦他们通个气,听完王雱对韩琦他们的夸赞就“领会了”他们的意思,直接捋起袖子开写,为这次账目大整顿摇旗呐喊! 韩琦做事圆滑,几乎从不得罪人,这回可好了,一下子得罪了朝中大半权贵,毕竟这事儿是要让一些人把吞进去的好处吐出来!哪怕他给了这些人一个缓冲期,他们怕还是会恨他入骨! 至于蔡襄,那肯定也是无可避免的,毕竟那都成蔡氏记账法了。 休沐日,韩琦邀上赵概、蔡襄、欧阳修聚会。作为商业互吹小团队,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是捆绑的,所以韩琦觉得需要正式明确一件事:要提防王雱,要提防王雱,千万要提防王雱! 第一八五章 少来烦我 《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八五章 这场“严防王小雱会议”最终不了了之, 原因是内部达不成一致。 欧阳修说:“我觉得这事本来就该做。” 蔡襄说:“事已至此, 干脆就做到底。” 赵概说:“这小孩不是你给引荐的吗?” 韩琦无话可说, 毕竟赵概想捋起袖子参王雱的时候, 是他给赵概写书信让他再观察观察。赵概确实观察了, 还观察得颇认真, 一力把王雱推到三司去。 至于蔡襄, 蔡襄他儿子都被王雱拐走了,天天在国子监里头为王雱摇旗呐喊、牵桥搭线,鼓吹得国子监中人人都以能跟着王雱实习为荣!都这样了, 还能指望蔡襄撇清关系? 韩琦自己也一样,若不知认同王雱做的事,他也不会把让王雱带人去下边普及新式记账法! 不管韩琦心情如何, 王雱早已辞别家人, 骑着马得儿得儿地西行。 王雱这次到下面去没带赵顼,赵顼太小了。他带了蔡旻, 蔡襄的儿子, 他安在国子监的钉子。 他的目的地是京兆府, 搞定京兆府财政体系的培训之后顺便溜达到秦凤路那边找苏轼叙叙旧, 看看苏轼有没有和陈知州一家顺利完成亲切友好的交流。 长安就在京兆府。 长安作为前朝都城, 商业还算繁荣,算是西北诸地中相对繁华的地方。王雱的到来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因为京兆府算是西北文教最兴旺的地区,汇聚着西北大部分人才! 得知王雱要来, 管财政的还没瑟瑟发抖, 府学那边先激动起来,力邀王雱到府学做个讲座,鼓励一下西北学子奋起读书。 周围的基层财政公务员要齐聚长安参加培训还得花个几天,王雱欣然受邀,前往府学进行洗脑教育。 除此之外,还有人来邀请王雱参加文会,请了长安许多有名女伎的那种。王雱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文人的笔杆子是把刀,他年纪小、资历浅,倒是不好太推辞。 到场之后,还有人打趣王雱说本来女伎们是不乐意来的,听说他会到场才应邀。 王雱笑了笑,温和地推拒了女伎的献酒。 轮到有人要王雱留首诗文纪念一番,王雱爽快地动笔写了篇夸赞长安物华丰美、人杰地灵且美人美得各有千秋的文章,把在场的文人与女伎都捧得高高的,最后笔锋一转,以一首表达“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意思的诗收了尾,意思是“虽然你们长安这边男的俊女的俏但是我有媳妇了我爱我媳妇一辈子”,可把不少人酸得不轻! 王雱这首新诗虽然被一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嗤之以鼻,女孩们却颇为喜爱,无论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还是阅遍欢场百态的名伎,读后都掩卷叹息,暗恨自己不是王小状元心爱之人! 王雱并不知道自己表明只爱自己媳妇的态度后反而俘获了更多女孩子的芳心。他积极投入到培训基层财政体系公职人员的工作之中,迅速将蔡氏记账法传授下去,并明确韩琦的态度:以后各路都得用这种方式上送账目! 王雱忙完正事,悄然带着蔡旻溜去凤翔府看望苏轼。苏轼到凤翔府两年有余,收养的女娃娃都已经能跑会说,天天跟在哥哥背后当小跟屁虫。 瞧见家里来了客人,两小孩跑到门外头躲着,时不时探头探脑偷窥是什么人让他们爹这么高兴。 久别重逢,王雱发现苏轼一张俊脸被西北的风吹日晒弄得糙了不少,更添了几分男子气概。只是苏轼那张嘴巴还是不饶人:“听说你在长安招蜂引蝶,仗势不比柳三变小啊!” 王雱道:“没有的事,我又不是你,哪会在外面乱来!” 苏轼啧道:“我就不信你真那么想,我看是弟妹和你岳父太凶了,你不敢乱来。”即便身在凤翔,苏轼也没和开封脱节,知晓司马光现在是台谏扛把子,喷人主力军!王雱招惹上这么个岳父,敢乱来肯定很惨。 王雱道:“我这是遗传,你看看,我爹对我娘可是一心一意的!” 苏轼想到王雱那个爹,一脸的敬谢不敏。 王安石那人最不合群,出去聚会吧,别人怎么劝都不喝酒,倔得很,压根不给人面子。上回王安石过来搞水泥生产线可没少和他吵,若不是两人大部分观点还算一致,苏轼怀疑自己会把王安石列为拒绝往来户! 苏轼道:“你爹是压根没有这根弦。”苏轼着实想象不出王安石流连风月场的场景,想想都替人家女伎们尴尬。 王雱义正辞严:“我也没有。” 美人什么的,欣赏欣赏就好,没必要非去沾染。比起和她们风流一宿,王雱更乐意拉她们入伙搞事情。 想想,这些女伎们能识字,会歌舞,会来事,怎么看都是搞文教搞宣传的好手。就是现在世俗上普遍还对她们有点偏见,往后慢慢把这方面的人才正规化就好。 苏轼知晓王雱是个心志坚定之人,也没再拉他开这方面的玩笑,而是和他边喝酒边叙旧。他跟王雱说起他馋哭隔壁小孩的战果:不到一个月,陈知州一家就缴械投降了。他还意外地和陈希亮的儿子陈慥志趣相投,两人时常一起外出打猎、下乡巡游,过得很是自在。 王雱晚上还和苏轼一起去和陈知州用饭。 饭桌上,王雱觉得陈知州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一问之下才晓得苏轼又把他给卖了,把王雱出主意的事告诉了陈知州。 陈知州冷哼:“你小子真不是好东西!”想到那段天天闻着苏轼家饭香的日子,陈知州就觉得这些年轻人果然一肚子坏水! 王雱也毫不犹豫地坑朋友:“这可不能怪我,我就是在信里提了一句而已。子瞻他要是不想那么做,我也不能逼他啊!所以,这是归根结底还是子瞻的错!” 陈知州不想理他。 王雱来时也了解过陈知州其人,这人有个化繁为简、化难为易的本领:砍头! 你搞封建迷信,砍了! 你搞乡绅霸凌,砍了! 别国使者来访时作威作福,这个毕竟是来使,不能随便砍,但,陈知州让人去威胁负责引路的翻译说“你敢搞事情就砍了”,再不动声色地让人科普一番自己过去砍了多少人。 酒过三巡,王雱给陈知州戴了不少高帽,直夸他雷厉风行,游说他把丰富的砍头经验写出来,帮助朝廷打击各地封建迷信活动与乡绅霸凌现象。不用担心文笔不够用,这不还有苏轼在嘛! 苏轼也喝得有点上头了,当场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可以帮忙写。 第二天酒醒之后,苏轼才意识到自己又着了王雱的道:这本《凤翔经验》要是写出来,怕是会有不少人会恨死他,更恨死陈希亮!想想吧,各地有多少野巫恶僧靠着招摇撞骗赚得盆满钵满,各地有多少乡绅占地占田、鱼肉乡里! 这些人肯定会恨上他! 苏轼气咻咻地去找王雱算账。 王雱正乐滋滋地逗苏轼女儿玩。 听苏轼指责他挖坑让朋友跳,王雱说道:“你害怕的话,换我来写也不是不可以。”虽然他没在凤翔干过,但是只要陈知州提供材料,他也可以毫无障碍地进行加工创作! 苏轼被王雱一句话堵住了,冷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会害怕?写就写,我就不信了,这些人还能撕了我不成!”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苏轼也是看不过眼的,他可不怕得罪那种渣滓! 王雱朝小女娃比了个捏紧拳头竖起拇指的手势,又往苏轼那边比划比划。 小女娃可喜欢这个小叔父啦,当即心领神会地学着捏紧小拳头竖起两个大拇指,奶声奶气地夸苏轼:“爹爹,棒!” 苏轼:“……” 看着女儿才见王雱没几天,已经这么听王雱话了,苏轼决定带王雱出去外面转悠,坚决不能让王雱有太多机会接近他的一双儿女。 王雱在凤翔府祸害完朋友,又转悠去永兴军那边见老朋友曹立,了解一下西夏近况。 今年开春西夏那边吵得挺厉害,种粮的、种棉的争持不下,酒商希望能种更多粮食来酿酒,种棉的棉农又觉得他们卖棉更赚钱,可以直接买更多粮食! 为了防止耕地大面积变成棉田,西夏朝廷不得不颁布法令禁止改耕地为棉田,还扫掉了几个私自买卖棉花的私市,抓了批人、毁了些棉田以儆效尤。 许多棉农掏钱买粮种不得不种回粮食。可由于地力流失,庄稼长得不大好,如今春去夏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西夏百姓都是一脸愁色,忧心今秋粮食产量不好或者遇到天灾人祸,一家老小活不下去! 曹立说完平夏计划的进展,才与王雱说起新得来的消息:“前几年西夏国主李谅祚清理了坐大的舅家,夺回王权,两年前另立一后梁氏。梁氏原是汉人,立后之后引导李谅祚变更制度,去番习汉,广开耕地。” 王雱道:“听着倒不错,是个聪明人。” 曹立道:“但梁氏对大宋不友好,时常派人骚扰边境,抢掠粮食。”这种聪明脑子长在敌人身上可不是好事,尤其是梁氏原本是汉人,很清楚大宋是什么情况,对付起来怕是比较困难。 当然,这对曹立来说不算什么,他琢磨着引梁氏的人来个大动静,他能顺势把几年前被西夏占去的屈野河一带弄回来。 毕竟,朝廷很讲究师出有名,梁氏动静搞大点他就能直接打过去了。 王雱对曹立的打算很支持,并给他介绍了一个小伙伴:王韶。 王韶也是个好战分子,对西夏和吐蕃屡次侵边很是不满,天天对着舆图琢磨着怎么把好地方拿下来,并坚持不懈地给武学生员们洗脑:有了这块地,我们的兵就不愁没马了! 虽然曹立与王韶没直接交情,但王雱把王韶最近的著作带来给曹立了,他相信这两个人十分相近的好战思想绝对能摩擦出耀眼的火花。 曹立默不作声地收下王雱带来的王韶新著作。 王雱拜访完驻扎在西北的朋友们,带着蔡旻马不停蹄地往开封赶,免得出差时间太长被人喷。 他们回到开封时,三月之期已到,理账工作再一次回到正轨。打了足够多的补丁之后,很多一眼能瞧出来的问题都离奇消失,账面别提多好看。 王雱把理清旧账的工作甩给陆续归来的三司成员们,拿着新账目去和韩琦感慨:“您看看,这账齐齐整整的,漂亮!您的手段当真了得,我得多和您学学才行。”这事要没韩琦的交游和平衡手段,很容易被人活活撕了。 韩琦心里挺矛盾,这小子不在眼前时他挺想念,在眼前吧,又很想揍他一顿。这小子是潇洒地拍拍屁股跑了,他和蔡襄可是被摆在火架上烤——若不是官家一力支持此事,他们怕是已经被人生吞活剥了! 对上这人见人烦王小雱,韩琦只能无奈赶人:“走走走,少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