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清穿]女主来自末世》 第 1 章 人声鼎沸的街道,碧蓝碧蓝的天空。 小贩挑着醪糟沿街叫卖,三个大子儿就能买到整整一碗,喝完整个人都通透了。小媳妇儿们羞答答地走街串巷,手里捏着两串绢花,时不时地捂着嘴笑。高大的屋檐下,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威严屹立,小厮懒懒散散地打扫着石阶,一下、两下…… 江菱眯着眼睛,从指缝间往外望去,阳光刺眼。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破夹袄,在深秋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连指甲都隐隐泛了青紫色。刚刚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冰凉冰凉的,还有些僵硬,显然是刚刚死去不久。她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世,发现记忆里除了丧尸,就只剩下漫天的金属尘土和废墟了。 江菱来自末世,一个经历过病毒爆发又经历过核冬天的焦土时代。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享受过高科技的便利,在cbd的写字楼里日复一日地做账,偶尔到楼下的咖啡店里买杯咖啡提提神。病毒爆发的那一天,她刚刚领完去年的年终奖,打算奖励自己一次欧洲深度游,顺便再报个班。但是随之而来的末世,把一切都打碎了。 南北极冰川融化,百万年前的病毒肆虐地球,2/3的人都变成了腐烂的生物。 这些腐烂的生物丧失了痛觉和味觉,以新鲜血肉为食,看起来就像是电影里提到过的丧尸。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科学家们就将这种病毒研究透彻。他们宣称,唯一能将这种病毒永久杀灭的,只有核爆后的各种高能射线。 这些被感染的人群集中到无人区,随之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核爆。 但病毒传播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核爆的速度,在核爆蔓延的同时,丧尸群也逐渐蔓延到了地球的每个角落。整个地球陷入了漫长的核冬天。幸存的人们生活在地下,只有在正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才会偶尔出来碰一碰运气。运气好的,可以找到一些未腐烂的水果或食物,运气坏的,就会被那些腐烂的生物一爪子撕成两半。 江菱恰恰是这些不幸人群当中的一个。 她死在了街道上横行的丧尸群里。 江菱用手指挡住阳光,从指缝间往外看去,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街道上人声鼎沸,高大的马车缓缓驶过巷道,小厮们懒洋洋地收起扫帚,朝车里的人打了个千儿,问了声“二奶奶安”,便引着嬷嬷丫鬟们进去了。随着一同进去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一个小厮捏着扫帚,扭扭捏捏地唤了一声“平儿姐姐”,又细细地问了两句话。 年轻的姑娘点了点头,又朝车里问了一声,车里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江菱恍恍忽忽地想起来,在末世前的电视剧里,好像也出现过这样的一幕。 红楼梦。 平儿姑娘,香樟木的车子,车帘子上的金线,小厮们畏葸地叫着“二奶奶”…… 她微微抬起头,用破夹袄遮挡住阳光,恰好看见了一块巨大的匾额,匾额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大字:荣。其他几个字或许她看不清楚,但那个荣字,实在是扎眼得很。 这里是,红楼梦。 江菱惊讶无比,却又感觉有些好笑。她低头看了一下,发现自己缩在荣国府街角的一处阴沟里,身上又冷又硬,一件破夹袄不知多少天没有洗过,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指甲依然残留着青紫色,显然是被冻得僵硬了。 又低头往小水沟里看了看,一张面黄肌瘦的脸蛋,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吃过饱饭了。 但是她腹中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手和脚都是软绵的,没有任何力气。很显然,这是过度节食的后遗症,人饿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感觉不到饿,但整个人都软绵绵的,稍稍一动就会眼冒金星。 所以她这是,从末世的焦土时代,穿成了红楼梦里的一个小乞丐。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江菱重重地喘了口气,整个人都靠在冰冷的墙角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在末世里,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即便是在晚上,也要保持高度的警觉,否则就会被那些腐烂的生物撕成两半。每一天都在浑浑噩噩地数着日子,在没有希望的焦土里熬过自己的余生。 这里起码,没有丧尸了。 经历过那样残酷的焦土时代,才知道现在的阳光时代有多么珍贵。 江菱不愿意去想自己是怎么来的,甚至连一点回去的念头都没有。红楼梦的世界,比起丧尸横行、核尘土漫天、人人提防着身边人的末世来说,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的,不管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都不愿意再回去了。 即便她是这里的一个小乞丐。 江菱靠在墙角处小眯了一会儿。深秋的寒风呼呼地在耳旁刮过,身上的破夹袄也有点儿漏风了。她略微休息了两刻钟,就翻身爬起来,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根树枝,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往前走。经历过末世之后,她比谁都要清楚,如果一直这样睡下去,会被活活冻死的。 她附身的这个小乞丐,显然也是被这样冻死的。 “唉嗨,哪里来的小乞儿,没瞧见这是蓉大爷的道儿啊。” “紧着让开些,不然仔细着你的皮。” 江菱稍稍侧身避让,便看见两个穿着皂色衣裳的奴仆,大摇大摆地往荣国府走去。他们两个走过的地方,行人们都避让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不敢触了蓉大爷的霉头。等过了很久之后,才看见一位锦衣束金冠的公子哥儿,骑着高头大马,志得意满地往荣国府这边走。 哦,这位多半就是贾蓉了。 江菱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从平儿姑娘到这位蓉大爷,还有刚刚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二奶奶,但是她对红楼梦的印象极其淡薄(毕竟经历过一场末世),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贾府将被抄家她是记得的,金陵十二钗她也有些印象,但其余的,便淡忘了。 江菱揉了揉手臂,将冰凉的皮肤搓得热了一些,慢慢地往城外走去。 她得先找到一个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第二章 城外和城里的差别不大,至少在江菱眼里看来,没有天壤之别。 她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到了城外,很快便看见了一片桃林,紧接着又看到了一片杏子林。眼下正是深秋,枝头上的杏子和桃子都落了大半,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蔫果子挂在枝头,勉强可以果腹。 江菱顾不得其他,将枝头上的几个小果子都摘了下来,在河里清洗干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古时的河流没有什么污染,饮起来清甜清甜的,连蔫蔫的小果子也分外甘甜。 她不敢吃得太快,胃部饿得太久,进食过快反倒会伤胃。零零星星五六个小果子下肚,她便结束了这一次的进食,转而走到城门外的茶肆里,向铺子的主人讨要两块炭火。 想要在野外过夜,没有火是不行的。 铺子的主人嫌恶地瞥了她一眼,丢了两块炭火出来,连看都没看她两眼。她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禁不住哑然失笑。自己现在的样子,倒是免去了被劫色的可能。 带着两块炭火回到野外,江菱很快便收拢了一小堆柴火,毕毕剥剥地燃烧了起来。 在末世生活得久了,人人都养出了一身野外生存的本事,江菱自然也是如此。这个世界安全无虞,没有丧尸,没有无处不在的核尘土,即便是荒郊野外,对她来说也是天堂。 江菱拨了拨火堆,又拣了两根尖尖的树枝,到野外叉了两条大鱼。 这件本事,也是江菱在末世里磨练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她叉的不是鱼,是丧尸鱼。 有些笨拙地开膛破肚、清洗鱼腹、叉起来架在火上烤,虽然没有盐,但鲜嫩的滋味已经足够让人把舌头都吃掉。江菱一口气吃了两大条,才感觉到肚子里涨鼓鼓的,全身都暖了起来,连手心里都有些出汗了。 不过,她没有去沐浴。 并非她不愿去清理干净身子,而是自己这一身又脏又腥,在荒郊野外是最好的保护色。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又脏又腥、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下手,最起码,她的人身安全是可以保证的。江菱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下周围,将火堆熄灭了一半,用石头封好,靠在一棵大树下睡着了。 这是她十年来睡得最好的一觉,也是最安稳的一觉。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进出城门的人也少了。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钟,一辆高大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守卫上前盘问了两句,便放行了。在马车的帘子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金线绣成的“贾”字。 车夫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依然稳稳当当地操纵着两匹骏马,朝前头驶去。 在经过那片杏子林的时候,车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等等。” 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王婆子可还有事?” 车帘被一双苍老的手掀开了,车里走出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大约便是车夫口中的王婆子了。妇人朝林子里张望片刻,目光停留在了一小团阴影上。那显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面容尚未长开,身上的破夹袄脏得看不清颜色。妇人看了片刻,脸上显出志得意满的笑来: “明日回城的时候,你载我到这里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未给江菱造成困扰,她依然在梦中睡得香甜。 第二天一早,江菱是被清脆的鸟鸣声叫醒的,她揉揉眼睛,瞥了眼枝头上扰人清梦的雀子,起身到河边去洗漱。虽然暂时不能洗澡,但是漱口净面还是很有必要的。 不然她真是脏得连自己都受不了了。 洗漱过后,她又从河里挖出一小捧淤泥,往脸上抹了抹。乍看下来,更像一个面黄肌瘦、又脏又腥、浑身污泥、连模样都辨不清的小丫头了。别说是劫匪,连她自己都很嫌弃。 一顿安置过后,江菱又从河里叉了一条大鱼,就着昨晚的余烬,重新燃了些火,烤熟吃了。但还没等她吃到一半,便看见一辆高高大大的马车,从远处朝这边驶来。 熹微的晨光里,江菱忽然有了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她看着那辆马车朝自己驶过来,一个干瘦的老妇人下了车,友好地朝她笑了笑。江菱皱了皱眉,迅速地将手里的鱼刺丢到地下,抓起旁边一块尖尖的石头,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在末世里呆得久了,她本.能地不相信任何人。 老妇人轻轻“噫”了一声,摆出一个更加和蔼可亲的笑来。她伸出皱巴巴的手,揉了揉江菱的头顶,似乎不大嫌弃她那一身腥臭和鸟窝似的头,紧接着弯下腰来,和蔼地问道:“丫头,只有你一个人么?” 江菱警惕地望着她,不说话。 老妇人自我介绍道:“我姓王,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王婆子,连贾府里的奶奶们都相熟的,你认得我么?”她咧嘴一笑,细细的皱纹宛如一匹皱开的布。 江菱在前世的记忆里搜寻片刻,确认自己不曾听过此人,便摇了摇头。 王婆子又轻轻地“噫”了一声,愈发和蔼可亲地说道:“我瞧你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又是这荒郊野外的,保不齐哪天就被坏人拐了去。我有个极好的主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江菱微微抿着嘴,不说话。 王婆子自顾自地说道:“你瞧瞧我吃的我用的,无一处不精美。只因前些年我攀上了贾府里的几位奶奶,才过上了这遍身绮罗的好日子。丫头,你想过上好日子么?” 江菱盯了她很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她当真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恐怕已经被王婆子拐了去了。 王婆子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来:“自然是带丫头去过好日子的。丫头,这两日贾府里放了一批丫鬟出来,人手有些紧,太太便命我出来拣买几个丫鬟。丫头,不是老婆子诓你,若是进得荣国府,即便是个最平常的烧火丫头,也比你这餐风露宿的强多了。” 言罢,王婆子便不再说话,似乎是在等江菱做决定。 江菱一开始确实是被唬住了。 她知道红楼梦里描绘的奢靡,也知道荣国府里的丫鬟,过得比小门小户里的女儿还要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里,如果能进贾府,哪怕是当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比她餐风露宿的强多了。 但是,王婆子与她非亲非故,为何忽然拣了她这小乞儿下手? 若说王婆子是好心,那她也未免太过好心了罢。 江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婆子,似乎是在犹豫。王婆子也不打扰她,在这方圆二十里内,没有哪一位贫家女,能抵挡得了进贾府的诱惑,更别提一个餐风露宿的小乞儿了。她不怕江菱会拒绝。 良久之后,江菱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仰起头望着王婆子,轻声道:“敢问婆婆,太太许了您多少卖身银子?平白多了我一个丫鬟,少说也能匀出一二十两罢?” 王婆子一愣,脸上现出些许错愕的神情。 江菱轻轻说道:“我可是个无本的生意呢。” 这回王婆子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了。 王婆子低头打量着江菱,试图从这小乞儿脸上看出一些异样来。但那小乞儿依然安安静静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隐透出琉璃般的色泽,润泽通透,竟像是读过书的。 一个聪明通透的小乞儿? 王婆子眼睛一亮,隐隐多了些热切的光芒。 江菱见到王婆子的表情,便知道自己多半是猜对了。王婆子多半是古代的牙婆,受了贾府里某位太太的托付,到外边去采买丫鬟。但是古代贫家的女儿,在卖身当丫鬟之前,会从牙婆们手里拿到一笔卖身的银子。假如王婆子从路上拐了一个小乞儿回去,那这笔卖身的银子,便能省下来了了。 如此一进一出,起码是一二十两的进项。 江菱暗想,果然这世上无事献殷勤,多半是有利可图。 她稍稍捏了捏手里的尖石,眉眼微微垂了下来:“婆婆所言不错,我一人孤苦伶仃,餐风露宿,若是能进贾府里做丫鬟,当真是天大的好处。只不过——有些话,我想同婆婆谈一谈。” 半个时辰后,王婆子带着江菱上了那辆马车,朝贾府里驶去。 车里除了江菱之外,还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想来是王婆子刚刚从乡下带回来的。江菱友好地朝她们笑了笑,将那块尖尖的石头揣进袖子里,倚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在刚刚那半个时辰里,她同王婆子谈了三个条件。 第一,王婆子要匀出二两银子来给她。 王婆子贪图那十多两的卖身银子,所以才从半路上拣了她这个小乞丐,她自然也能仗着这一条,同王婆子谈谈条件。二两银子,是个很合适的数目,既可以让她在贾府里开个好头,又不至于让王婆子肉疼,还可以继续谈条件。 第二,她只签二十年的卖身契。 卖身为仆要入奴籍,江菱是知道的。虽然一开始王婆子支支吾吾,但因着存了江菱读过书的念头,也未曾过分隐瞒。二十年的卖身契,等同于将她一生最好的年华卖到了贾府里,虽然不是死契,但已经足够让贾府太太们满意了。 第三,她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江菱手里捏着王婆子的短,王婆子也清楚她的底细,因此谁都瞒骗不了对方。最好的结果,就是这笔交易做完之后,她们都当作不认识对方,那是最好的。 至于看见了一切的车夫?…… 如果王婆子连他都打点不了,那自然也不会做这笔买卖了。 江菱靠在车厢上歇息了一会儿,便听见吱呀一声,车子停了下来。 王婆子虎着脸冷声道:“下来,给你洗洗干净。” 江菱依言下了马车,跟随王婆子进到一间民居里,将身上的污泥用皂角搓洗干净了,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编了一条简单的大.麻花辫,才又跟着王婆子回到了马车里。 这一耽搁,又是小半个时辰。不过好歹一番收拾之后,江菱看起来像是个贫家的女儿了。 王婆子肉疼那二两银子,因此刚刚沐浴用的热水、干净的布衣、还有编麻花辫子的头绳,都是从江菱那二两银子里克扣出来的。江菱笑笑,也不同她计较那一二钱银子的份例,只当买个清静。 又过了片刻,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贾府到了。 车子里的三个小丫头,还有前日王婆子收拢来的五个小丫头,统共八个小丫头一起,整整齐齐地站在贾府跟前,等着里头的人出来挑拣。门前的小厮们探头探脑,时不时指指点点,还有些偷笑的。 江菱忽然想起来,贾府里的丫鬟们,似乎是要配小厮的。 她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碍于良好的职业习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在未来的雇主面前,安静守礼,便是一张稳妥的名片,起码不会在第一关被刷下来。 不多时,贾府里走出来两位老妇人,问了王婆子一些话之后,便点点头,引着她们进府了。 第三章 江菱安静地跟在两位婆子身后,不看不听,不言不语。 她知道古代的豪门勋贵之家,家里规矩是极大的,寻常丫鬟要是乱嚼舌根,保不齐第二日就会逐出府去。她还要靠着贾府,完成自己的第一步计划,在这个世界里扎根,因此万万不能出错。 想到这里,江菱愈发地垂眉敛目,以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那两位婆子带着她们九个,绕过层层叠叠的垂花门,朝后院正屋走去。 王婆子一面陪着笑,一面暗暗打听太太今日心情可好,例如可曾责罚过下人,又或是摔过杯箸吃食。其中一位婆子大约是收了好处,悄声叮嘱道:“我们太太今儿正在气头上,你可千万要记着谨言慎行,尤其是‘东府’二字,万万不能在太太跟前提起,可记住了么?” 王婆子连声称是,又试探着问道:“不知东府……” 那位婆子横过来,王婆子一个哆嗦,不敢再问了。 那位婆子想了想,觉得自己刚刚把话说得重了,便又续道:“我们太太是个和善人,素来吃斋念佛的,断断不会跟你一个婆子过不去。你机灵些,把人领进去,等太太挑好了,也就完了。” 王婆子应了一声,又悄声问道:“老姐姐,你给妹妹一个准话,今儿太太预备挑多少个?” 那婆子暗暗合计了片刻,亦悄声道:“你带来的这些小丫头,起码要去掉一半。” 王婆子闻言,即刻苦了一张脸,忍不住朝身后望去。小丫头们或惴惴不安、或兴奋不已、或欣喜羡慕、或跃跃欲试,显然都不是讨太太喜欢的性子。待目光扫到江陵时,发现这小姑娘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是羡慕的神情,忍不住微微点了点头,眉头也舒缓了一些。 ——果然是读过书的,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不一样。 至于为何一个路边捡来的小乞丐,却偏偏是读过书的,王婆子便想不到了。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情。 那婆子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瞧见前边走过来两个姑娘,一下子就愣住了,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王婆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禁不住一个哆嗦,悄声道:“琏二奶奶?” 江菱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两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一前一后地往这边走过来。前头那位眉梢微微上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稍显得有些凌厉。后面那位姑娘就显得温柔多了,虽然身上的穿戴衣着远不如前头那位,但容色温柔,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亲近。 后一位姑娘,便是江菱昨日见过的平儿了。 她猜测前面那位便是婆子口中的琏二奶奶,红楼梦里鼎鼎有名的王熙凤,便再一次垂下头去,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将自己缩在众人当中,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这位琏二奶奶可是有名的凤辣子,进府前万不可触了她的霉头。 正想着,前头那两位婆子并王婆子,早已经前后脚地迎上前去,唤了一声琏二奶奶。 王熙凤略略点了点头,正预备同她们擦肩而过,忽然瞥见一旁的王婆子,轻轻地“咦”了一声,笑道:“倒是有日子没见王婆子了。前些日子太太还同我说,王婆子是个伶俐人儿,但凡替太太们办事情,就没有不利索的。怎么,太太要给府里添人?” 王婆子弯着身子,语气低微地应道:“是。” 王熙凤轻轻呵了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懒懒的:“添些人也好,省得太太整日里为家里人闹心,连饭都用得不大痛快。家养的丫鬟虽好,总归比不上外面采买回来的省心。”她说到这里,忽然轻轻笑了两声,又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去罢。” 王婆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同先前的两位婆子一起,带着小丫头们离去了,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再也看不见王熙凤和平儿了,才捂着胸口,用力地念了声佛:“琏二奶奶越发威严了。” 那两位婆子对望一眼,笑道:“这话我们太太可爱听。” 王婆子又陪了声笑,转过身来,虎着脸教训小丫头们道:“一个个都给我机灵些,莫要坏了婆子的大事。”言罢便带着几个小丫头,朝王夫人的院子走去。 王夫人的院子在荣国府的正院里,与贾母的院子遥遥相对。那两个婆子引着她们九个,来到王夫人的院子门口,便笑道:“太太院里规矩大,我们只送你们到这里,就算完了。待会儿记得机灵些,莫要惹得太太和珍大奶奶动怒了,可记得了么?” 王婆子唉唉地应了两声,忽然奇道:“珍大奶奶?” 先前那位婆子含含糊糊道:“总归是东府里……你且记着,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莫要惹恼了太太和珍大奶奶,也就是了。余下的,我也不好同你一个外人唠嗑。好了,你进去罢。”那婆子说着,轻轻推了推王婆子的胳膊,把她推搡进去了。 王婆子无法,只得带着八个采买回来的小丫头,到屋里给太太们请安。 经过刚刚那位婆子的提点,王婆子心里已有了底气,至少不会在见到珍大奶奶的时候,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她带过来的那八个小丫头,也都一字排开站在堂下,有两个甚至慌里慌张,差点儿在太太跟前摔了一跤。王婆子看着那两个小丫头,心里也打起了鼓。 王夫人眉间隐含着怒气,像是刚刚泻过一通火,声音也是硬邦邦的:“这便是你采买回来的小丫头?”目光掠过跟前的八个小姑娘,只把一个刚刚摔倒的小丫头吓得哭起来。 王夫人厌烦地指着那小丫头,道:“性子不沉稳,带出去罢。” 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大丫鬟,引着刚刚那位哭出来的小丫头,走到院外去了。这便是不留人的意思了。余下的七个丫头俱低着头,或沉默或惴惴不安,还有两个显出了些许惶恐的神情。 王夫人抬了抬手,便有一位老妈妈走上前来,用戒尺抬起她们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 江菱紧紧地攥着手心,按捺住转身就走的冲动,假装自己是一尊雕塑,半晌不语。 那位老妈妈站在她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片刻,冰凉的戒尺在她的下巴和手心里游弋,浑身都有些不自在。片刻后,那位老妈妈退了半步,朝王夫人说道:“容貌尚可。” 江菱低垂着头,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手,干干瘦瘦,完全看不出哪里尚可了。 倒是上头的王夫人听见尚可二字,轻轻地嗯了一声,示意那位老妈妈道:“下一个。” 那位老妈妈果然去看下一个了。下一个也是“尚可”,再下一个,便是“容貌不佳”了。江菱大为惊讶,悄悄往旁边数了一下,她右手边第二位姑娘是刚刚才见过的,八个小丫头里唯一一个年满十六岁的姑娘,下巴尖尖细细,容貌妩媚,倒颇有几分风流之态。 ……哦。 她好像想起来了,在红楼梦里,王夫人就发落过一个这样的丫鬟。 江菱想到这里,又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自己这一世,身世看起来颇为凄凉(无父无母),饿得面黄肌瘦指甲发青,反倒得了一个容貌尚可的评价。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模样如何,不过照现在这副样子,起码要养个三四年,才能养出原本的容貌罢。 她越发地哭笑不得了。 不过这么一闪神,老妈妈便已经将七个人的样貌都看过了,除了刚刚那位年纪大、容貌出挑的,还拣出了一位肤色粗黑,容貌不齐整的。用王夫人的话说,便是“府里不养这样的狐媚子,也用不着这样容貌不齐整的丫鬟,免得失了荣国府的脸面”,遂将那两个丫头都拣出去了。 这下子,屋里只剩下了五个小丫头。 老妈妈捏着戒尺退到后边,王夫人又朝身边的丫鬟点点头,丫鬟会意,便走到外间去,领回了一位在外伺候的婆子。江菱看得分明,这婆子明明就是刚刚引着她们进来,还叮嘱过王婆子的那一个。 那婆子见到王夫人,先是道了声安,随即便将刚才见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 从小丫头们走进贾府的那一刻起,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那位婆子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禀报到了王夫人耳朵里。王夫人听了片刻,微微皱起眉头,指着两个“甫一进府,便聒聒噪噪”的小丫头,道:“这两个也拣出去罢。” 江菱惊得不行,忍不住又隐隐开始佩服起来。 这样惊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很难想象只是贾府里的一个下人。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王婆子也显得有些焦急起来。她统共只带了八个小丫头进府,却被王夫人一口气拣了五个出去,要是再这么挑挑拣拣,她的银子也就不用赚了,还要赔上一大笔的车费。正待上前跟王夫人求求情,忽然又听见王夫人问道:“怎么只签了二十年契?” 王婆子心里咯噔一声,看见王夫人翻拣手里的卖身契,语气颇为不悦。 作为一个熟门熟路的牙婆子,这种场面她再熟悉不过。江菱是个无本的买卖,要是被太太拣了出去,今儿的银子可就不用赚了,遂上前一步陪笑道:“回太太话,这是我本家外甥女家里养的隔房侄女儿,早年读过一些书的,也颇识得几个字。老身听说府里的姑娘们个个诗画双绝,便想着送她到府里来,沾些仙气儿。这二十年的契,实则是因为老身本家外甥女的亲家一族都是良籍,这个——实在是做不得主。” 王夫人听见王婆子这般说,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识字?” 后边这句话,却是问江菱的。 江菱想想自己确实练过两年书法,繁体书也看过不少,遂低眉顺眼道:“颇认得一些字。” 王夫人轻轻唔了一声。识字的丫鬟素来都很稀缺,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也不会让识字的女儿卖身去当丫鬟。贾府里的家生子们倒是识字了,但那是打小儿便同姑娘们一起教养出来的。王夫人想到这里,再看那二十年的卖身契,也不显得那样突兀了。 她将那张卖身契与其余两张死契放在一起,道:“就这三个罢。” 王婆子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两个干净的小丫头,再加上刚刚从城外捡回来的那个“无本的买卖”,她这一趟少说也能赚个三十五六两的银子,跑这一趟值得了。 至于那所谓的“本家外甥女家里养的隔房侄女儿”,自然是王婆子胡诌的。 不过王夫人与她非亲非故,想来也不会去详查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遂这样糊弄过去了。 一切敲定之后,便有大丫鬟带着王婆子下去领赏银,又带着余下的那五个小丫头离开。五个小丫头都抽抽噎噎的,似乎颇有些不甘愿。王夫人仔细问了留下了的那三个丫鬟,确认她们都身家清白、只因家贫才卖身为婢,才唤过一位管家媳妇,带着她们下去梳洗。 那位管家媳妇模样生的周正,一张圆润的脸面,看上去颇为可亲。江菱记不清红楼梦里的细节,自然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管家媳妇儿。她跟在其他两个小丫头身后,依然低眉顺眼的,不言不语。 在走出屋门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抽抽噎噎的哭声。 哭声是从王夫人正屋里传出来的,里面除了王夫人和丫鬟婆子,就只有一个东府里的珍大奶奶。江菱忽然想起来,刚刚在屋里的时候,珍大奶奶坐在王夫人身旁,神色萎靡,一脸病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再联系到刚刚婆子那句含糊的“东府里……”,她心里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第四章 江菱她们还没走远,便听见屋里传出一声低微的呵斥:“出去!” 十余个丫鬟婆子鱼贯而出,在院子里凌乱地站成两排,连大气也不敢出。屋子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还有人哽咽着说道:“便是如此,我已没脸面去见老祖宗了……”紧接着便是一声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花瓶茶盏被人打碎了一片。 江菱微微低下头,不看不听,不言不语。 那两位小丫鬟相互看看,都显出了些惴惴不安的神色来。其中一个怯生生地问道:“这位掌事媳妇儿,方才发火儿的那位,可是二太太么?” 管家媳妇停下脚步,瞥了她们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在这贾府里,你们要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谁要胡言乱语、乱嚼舌根子,我便要请二太太示下,将你们乱棍打出去了。可记住了么?” 那两位丫鬟年纪小,被管家媳妇这么一吓,便都缩了脑袋,讷讷地应了声是。 江菱仍旧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对此事没有丝毫惊讶。 管家媳妇赞赏地望了江菱一眼,似乎很满意她的知进退、懂分寸。她又叮嘱了两句,两位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应了,江菱依然低着头,攥着自己的手心,神情一片淡漠。 ——旁观者的淡漠。 江菱其实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东府里那位蓉大奶奶,也即秦可卿,极有可能已经东窗事发,所以刚才珍大奶奶——也即是秦可卿的婆婆——才会一脸病容,气色萎靡。但这件事儿,本就是东西二府的一桩隐秘,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鬟,没有任何立场多言。 况且在未来三五年,甚至是二十年之内,她还要在贾府里安身立命呢。 江菱思量停当,便仍旧不言不语,亦步亦趋地跟在管家媳妇身后,一丝兴趣也无。 她们三个跟着管家媳妇,三转两转,不知转过了几重垂花门,来到了一处下房里。贾府很大,但凡是有等级的丫鬟、还有开过脸的姨娘们,大多跟着太太姑娘们一起住,而没有等级的粗使丫鬟,便只能挤在一处小小的下人房里,有个睡觉的地方便算完事儿。江菱几个是刚刚采买进来的小丫鬟,既没经过太太姑娘们挑拣,又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便只能住在这一片儿地方里。 “你们各自挑个地方住下罢。”管家媳妇吩咐道,“等拾掇好了,我便带你们去用饭,让你们认一认路,再跟你们讲讲府里的规矩。荣国府家大业大,你们若是安心住下来,定然短不了好处;但要是生出了别的心思,可莫要怪太太们不讲情面了。” 她半是叮嘱半是威胁,倒颇有一番威仪在。 小丫鬟们齐齐应了声是,各自择了一个空房间,领了钥匙,带着小小的包裹进屋去了。江菱是王婆子从路边捡回来的小乞儿,自然没有什么包裹,也乐得清闲自在。她走进屋里,按了按唯一一张木床,硬邦邦、冷冰冰的,但好在干净安稳,比末世里夜不安寝要好得多了。 这样一想,在贾府里当丫鬟,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江菱趁着闲暇,便将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末世里呆得太久,她的警惕心远比一般人要强些。直到确认屋子里没有任何安全隐患,才放下心来,出去见管家媳妇。 管家媳妇正在一片树荫下,同一个婆子商谈着什么。 见到江菱出来,管家媳妇便招招手,示意江菱上前。 江菱定睛看了看,认出那位婆子便是王婆子,也即是刚刚把她卖到贾府里的牙婆。她走上前去,行了个礼,便又盯着自己的脚尖,装作害羞的样子,沉默不言。 “这丫头……”管家媳妇摇摇头,大约有些无奈。 “瞧瞧这丫头。”王婆子也在陪笑,装作与江菱相熟的样子,亲亲热热地说道,“许是头一回同家里人分开,竟有些害羞了。您瞧着行个方便,容我叮嘱她一些旁的事儿,可妥当么?” 管家媳妇点点头,道:“应当的。”便稍稍远离了一些。 管家媳妇刚一背过身去,王婆子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仔细数了一两八钱三分的银子递到江菱手里,没好气道:“诺,这是许你的。可记住了,你是老身带进贾府来的,万万不可胡作非为;要是犯了事儿,即便是打死了,也无人给你撑腰,知道么?” 这便是完全撇清干系的意思了。 江菱一怔,接了银子在怀里,亦略略提高了声调,道:“江菱记住了。” 王婆子要撇清干系,她也乐得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不相干。刚刚她们那番话,既是对对方说的,也是对管家媳妇说的,也算是过了一遍明路。 江菱收好银子,重又退回到管家媳妇身旁,乖乖巧巧地站着。王婆子哼了一声,揣着刚刚领到的银子,熟门熟路地从前门走了。管家媳妇的表情和缓了些,又叮嘱了江菱一些话,等那两位小丫鬟也收拾齐整之后,便带着她们到隔间去用午膳。 细细算来,江菱已经十多年没有吃过一顿正常的午饭了。 早些年因为工作忙碌的缘故,她经常性地用一杯咖啡加一个三明治当午餐,胡乱地对付过去,就算完了。后来病毒爆发、末世降临,她忙着去找父母,更加无暇顾及自己的衣食住行。再后来,她听说父母死在了末世的第一波病毒里,早已经被核爆抹平了痕迹,整个人颓废了整整半年才缓过神来。再接着,便是漫长而又永不见天日的核冬天。 在那时,食物和衣料变得极其稀少,任何一点点食物都显得相当珍贵,别说是一顿普通的午饭,即便是一颗小小的土豆,也能引发人们的大肆抢夺,进而造成一场小规模的流血冲.突。 不过,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些正常的饭食,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恨不得将每一道菜肴都吃十盘,把自己撑死算完”的渴望。等到温热的米饭下肚,普通的家常小菜在颊齿间留香,骤然生起了一种极幸福的念头。 毕竟贾府里最平常不过的饭食,在她这个末世来客眼里,也显得珍贵无比。 她将自己那份饭食细嚼慢咽地用尽了,又漱了漱口,将碗筷收拾整齐,便同那两位丫鬟一起,站在管家媳妇跟前听训: “贾府里的规矩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府里总共有三等丫鬟,第一等自然是太太姑娘们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打小儿便是充作小姐教养的,即便是我见着了,也得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姑娘;第二等便是太太姑娘们跟前负责出入、守夜、缝补的丫鬟,例银比第一等丫鬟减一半;第三等便是负责院子外头洒扫、抬轿、搬搬弄弄的丫鬟,偶尔也做些缝补、洗衣、做饭之类的事儿,例银比第二等再减一半。你们几个么……自然是最末等,专干别人不干的事儿。府里的丫鬟们最紧要的便是四个字:各司其职,你们要牢牢记在心里。” “敢问掌事姐姐。”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做,才能升为三等丫鬟呢?” “哟。”管事媳妇笑了,“倒是挺有志气的。不过有志气是好事儿,心气太高、掐尖要强,可就是坏事儿了。等你们熬个一年半载的,功劳攒得足了,便能到琏二奶奶跟前递个话儿,将你们造册,领半吊钱的月例。不过现在么——你们且安心住下来便是。” 管事媳妇停了停,又道:“方才二太太已知会过我,太太的小厨房里缺个烧火的丫头,二老爷院前也缺个扫地的丫头。再有一个,便是老太太跟前缺个洗茶盏的丫头了。江菱,方才太太同我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 江菱点点头,放低了声音道:“承蒙太太抬爱,颇识得几个字。”回话也是讲究技巧的。 “那便妥当了。”管事媳妇朝她点点头,道,“那你便到老太太跟前伺候着罢,恰好林姑娘也缺个跑腿儿、洗砚台的小丫头,你得闲时过去充个数儿,也就是了。余下两个,你们谁愿去太太的小厨房里帮忙,谁愿去二老爷院前洒扫,自个儿商议着罢。等商议妥当了,再由我一并报给二奶奶知晓,如此便算妥当了。” 那两个小丫鬟对望片刻,又相互交谈片刻,各个确定了自己的去向。 管事媳妇满意地点点头,道:“甚好。”便带着她们三个到王熙凤面前,又过了一遍明路。随后江菱便跟着贾母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名唤鸳鸯的,到了贾母的屋里,清洗茶盏去了。 在贾府的第一日,倒是过得颇为愉快。 第五章 收茶盏,倒水,洗干净,晾干,倒水。 如此反复三次,再用沸水煮过,方才能算完事。 江菱知道贾府里的事情繁琐、规矩多,但从未想过事情会这样繁琐、规矩会这样多。单单是煮茶盏,就要仔细过三道水,再挑选晨光熹微里的甘甜井水(不甘甜的不要),在铜鼎里反反复复地煮上五次,最后用清泉水仔仔细细地蒸,直到干净得没有一丝异味,才勉强算是结束。 一次折腾下来,江菱早已经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了。 不过好在她是负责洗茶盏的丫鬟,而不是负责煮茶的丫鬟。据说贾府里煮茶不但要过三五七九遍水,每一道水都还有各自的讲究,有的需要甘泉水,有的需要地窖里的雪水,有的需要千里之外运过来的温泉水,还有的只能用春天桃花瓣上的露珠和夏天荷花里的露珠来煮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哦,据说在茶壶里添水时,还要仔细留心茶壶上的刻度,稍微增减一分,一壶茶便算是废了。 江菱除了庆幸自己不是煮茶丫鬟之外,再无二话可言。 在清洗茶盏之余,江菱所要负责的第二件事情,便是替林姑娘跑腿了。 林姑娘名黛玉,小字颦颦,是红楼梦里头一号的女性角色。江菱对红楼梦知之不多,但对林黛玉之名,却是很早以前就如雷贯耳的。别的不说,那一首葬花吟,已足以羡煞多少后来者。 在见到林黛玉的那一刻,江菱唯一的感觉,便是自惭形秽。 那时她刚刚被鸳鸯带到贾母屋里,正在跟着另一个丫鬟学着收茶盏,笨手笨脚的有些沮丧。忽然听见碧纱橱里一声轻笑,一位眉眼灵透的姑娘掀开珠帘,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江菱便知道,这位多半就是林姑娘了。贾府里的四位姑娘,年纪都比江菱要大一些,唯有黛玉姑娘比她稍小上一些。 果然周围的丫鬟们都福了福身,称林姑娘安好。 林黛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手里持着一卷诗稿,笑盈盈地问道:“你们谁来替我瞧瞧这首诗?” 丫鬟们面面相觑,一位叫珍珠的丫鬟走上前去,笑道:“姑娘的诗稿,自然是极好的,但我们几个不过粗通文字,哪里能替姑娘瞧诗?……还是等宝二爷回来之后,再替姑娘斟酌罢。” 林黛玉愣了愣,轻轻“哦”了一声,揉搓着诗稿的一角,神情有些怏怏的。 珍珠见林黛玉这般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不由劝道:“姑娘你这——嗳,江菱,我听说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不如你来替林姑娘瞧瞧这诗稿?莫怕,即便是说错了,姑娘也不会责怪你的。” 她三转两转的,便将话头引到了江菱身上。 屋里的丫鬟们一下子提起了精神,齐刷刷地朝江菱望去,有些惊讶,有些意外,还有些不知是同情还是欣羡。江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道:“我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 话音未落,林黛玉已经将诗稿塞到她手里,抿嘴笑道:“替我瞧一瞧罢。” 江菱低下头,轻轻抚平了手上的诗稿。林黛玉年纪虽小,却写得一笔漂亮的好字,整整齐齐地印在纸页上,让她微有些羞惭。自从习惯了电脑录入之后,江菱便已经很少动笔写字,即便她曾经练过几年书法,那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那一页诗稿,轻飘飘的,从字到词,都透着一股清灵透逸的味道。 这明显是一首咏荷的小诗,干净灵透,文辞雅致,连音律也丝毫不错。江菱暗暗佩服之余,又开始自惭形秽起来。她来自不知多少年以后的现代,又经历过一场末世浩.劫,别说是吟诗作画,连最最基本的鉴赏诗词,都忘得差不多,唉…… 江菱想了片刻,老老实实道:“姑娘容禀,奴婢不过粗通几个文字,识得姑娘诗里的意思,但要品诗鉴诗,怕还是不成,实在有负了姑娘的重托。”言罢,她双手捧着诗稿,递到了林黛玉面前。 林黛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真有趣儿。” 江菱大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从那一天起,林黛玉便像是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时不时拉着江菱到屋里,给她看诗断句,然后在江菱偶尔的惊人之语里,脆脆地笑出声来,如银铃一般灵透。 江菱偶尔推辞,却被林黛玉笑吟吟一句“你还要给我洗砚台呢”给挡了回去。 罢罢罢,谁让她当初在管事媳妇那里,领了洗茶盏、洗砚台和跑腿的差事呢?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林黛玉跟前的丫鬟雪雁染了风寒,奶娘便禀告了贾母,临时将江菱抽调过去守夜。江菱白日里刚刚跑了两回腿,正累得不行,得闻此事也不推脱,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灯油添了两次,蜡烛从三支减少到了一支,林黛玉已经在碧纱橱里睡下了,奶娘也回了屋歇息。江菱留在隔间的小屋子里,一面散开发辫,一面给自己松松胳膊动动腿。 这三五日下来,她越发地习惯古代生活了。要不是因为卖身契捏在王夫人手里,她肯定要感慨一句“吾此生足矣”,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不过,也正因为卖身契还捏在别人手里,她才要更加努力攒些银子,好把自己从贾府里赎出去,真正地看看这个世界。 不过据说,想要从贾府里把自己赎出去,赎金可比卖身银高了十倍不止呢。 江菱一面散着辫子,一面用梳子慢慢地梳了梳,直到感觉轻松一些了,才放下木梳,将那面菱花镜按下来,预备给自己松松袖口。但是,在触摸到菱花镜背面的时候,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 仿佛整个人置身在大海之中,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后脑勺,有些微微的疼痛,但又酣畅无比。 她低头望着手下的菱花镜,忽然想起了林黛玉白天说过的话: “听说贾府里的许多物件儿,都是找高僧道士开过光的,阖府上下都沾着仙气呢,江菱你说好不好玩儿?”林黛玉说到这里,忽然抿嘴一笑,又指着菱花镜道,“例如这面镜子,据说正面能看到现世,反面能看到前世,真真儿灵验得不行,府里的几位表姐、还有嫂子和舅母们,屋里都放着一两面同样的镜子。据说呀,还真有丫鬟梦到了前世呢。可我回回枕着这镜子的背面入睡,回回梦到的都是一株草,你说,我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前世怎会是一株草呢?” 当时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林黛玉不知道自己前世便是绛珠仙草,但她知道啊。 后来林黛玉又将话题转到了诗稿上,菱花镜便略过去了,江菱也到外间忙着洗砚台不提。如此忙忙碌碌一个下午,又忙了一个黄昏之后,江菱才又回到了守夜的小屋子里,抚着那面菱花镜发呆。 这面镜子,当真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么? 江菱想起自己前世的一幕幕,心里有些犹豫,又有些隐隐的期盼。不知不觉地,她将手缓缓地伸向了那面镜子,执在手里,慢慢地将反面对准了自己。 朦胧烛光里,镜子的背面一片光滑,影影绰绰地倒映出了她的模样。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她正待将菱花镜放回去,忽然眼前一片白光,绚烂得如同冬日核爆。她下意识地捂住眼睛,以免自己被强烈的光芒灼瞎。等到指缝间的强烈光芒慢慢淡褪下去了,手里的菱花镜,也一点点地变得冰凉。 江菱睁开眼睛,踉跄地退了两步,满目骇然。 眼前是一片毫无生机的废墟,零星的丧尸在钢筋水泥里游荡,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天空中灰蒙蒙的,厚重的尘土遮挡了阳光,只有偶尔才能漏下一丝光芒,照在她的身上,微有些暖意,但更多的,则是刺骨的寒凉。 不远处的腐烂生物已经发现了她,摇摇摆摆地朝她这边走过来。 江菱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十年的末世生涯,早已经将这一切变成了条件反射。跑,赶紧跑,跑到最临近的地下城市入口,她就能暂时喘口气了。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一个跑字外,再也想不到其他。 那面菱花镜依然一片冰凉,往外散发着微微的白芒,但江菱已经无暇顾及这面镜子了,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手里是否还握着一面菱花镜。迎面而来的生命威胁压倒了一切,熟悉的巨大恐惧感支配着她的大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区域,还有那些腐烂生物的视线范围。 呼…… 江菱扶着一根钢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已经跑到了两三千米之外的地方,那几个零星游荡的腐烂生物,暂时无法对她造成威胁。忽然之间,天空中飘下来几张纸,在飞扬的尘土里飘飘荡荡的,看起来像是一张传单。 传单? 末世已经降临了将近十年,怎么会还有未腐烂的传单? 难不成,这不是她经历过的那个末世? 江菱想了想,谨慎地后退半步,等那几张纸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仔细看上面的文字:xx院xxxx所第xxxx号文件须知,我院已发现一种新型的植物激素…… 文件里的大意是说,虽然这些病毒无法通过空气传播,但却能污染水源,现在有许多植物也因为病毒和各种高能核射线,产生了双重变异。这些变异主要体现在植物激素上,不同的植物激素,可以激发出人体的不同潜能。经过正规的刺激和梳理之后,有些人群因为特定的植物激素,进化出了夜视、催眠、冬眠、返祖等等各种不同的能力,最厉害的一个,甚至能徒手掰断钢筋混凝土。 但问题是,每一种类型的植物激素,针对不同人群催化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例如两个人同时使用同一朵鸢尾花变异出来的激素,第一个人可能会增强视力,第二个人可能会因为内脏扭曲致死。目前没有任何人,能找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科学家们称,这是自然赐予人类的,最珍贵的一件礼物。 在传单的末尾,还列举了一些进化能力的清单,例如某些植物的某些部位,有可能刺激出哪一类的特殊能力。江菱大致浏览了一下,居然发现了一种“令人类血液产生治愈效果”的特异植物,不由哭笑不得。 这不就是把普通人变成唐僧肉么。 她翻过传单背面,发现上面记载的能力寥寥。 江菱翻了翻那几张传单,发现它们讲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便将大致的内容记住了,转身欲离去。 忽然间她愣住了,捏着手里冰凉的镜子,一步步地往后面退去。 腐烂生物,密密麻麻的腐烂生物,一张嘴便哈出一口腐烂腥臭的气息,正在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她围拢过来。她想要后退,但后面是一条巨大的裂缝,再退上两步,就会摔到不知多少米深的地底下。而且,像这种明显是地震造成的大裂缝,底下也有腐烂生物的存在。 江菱脸色白了白,捏着手里的镜子,忽然福至心灵,匆匆举起镜子用正面一照。冰凉的镜身刹那间变得滚烫,一阵强烈的白光过后,她又回到了先前守夜的那间小屋子里。 烛光朦朦胧胧,一切恍如隔世。 只除了她刚刚在仓皇逃窜时,跑掉的一只鞋子。 ※※※※※※※※※※※※※※※※※※※※ 所以说,整个末世都是女主的金手指, 第六章 江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想起刚刚的腐烂生物们,仍然心有余悸。 刚才的场景太过真实,在那一刹那,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想,自己到底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被那面镜子带回了末世。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菱花镜,还有缺了一只鞋子的脚,脸色慢慢地变白了。 脚底丢失的鞋子,还有奔跑时脱落的头绳,都无一不在提醒她,那不是一场梦。 她真的回了一趟末世,然后又回到了红楼梦的世界里。 但是,为什么她身上干干净净的,半点尘埃也无? 江菱仔细想了想,认为应该是那一片白光的缘故。刚刚在回到末世的一刹那,以及重返红楼的那一刹那,她都看到了一片绚烂的白光。白光过后,便置身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如果必须有什么东西,能将她身上清理得一干二净的话,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那一片强烈的白光了。 她举起手里的菱花镜,镜面上干干净净的,光可鉴人。 她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看外间的丫鬟可睡熟了。 现在是子夜时分,除了守夜的丫鬟们之外,其他人大都已经睡下。在确认了外间无人之后,江菱便走到外面院子里,抓了一把尘土洒在袖口上,又一瘸一拐(少了一只鞋)地走回了屋里。 随后,她仔仔细细地栓好门,深吸一口气,将菱花镜的反面对准了自己。 一片熟悉的强烈白光过后,江菱又闻到了那种腐烂腥臭的气息。 她睁开眼睛,飞快的往地面上看了一眼。地上躺着一只绣花鞋,赫然便是刚刚遗落的那一只。不远处的腐烂生物们转过身来,瞪着一双腐烂的眼睛,呼哧呼哧地朝她围拢过来。她抖抖袖口,上面干干净净的,别说是尘土和沙砾,连半点污渍都看不到。 看来刚才的猜测是对的,刚刚那一片强烈的白光,将她全身上下都消了一次毒。 确认这一点之后,江菱便猫着腰,飞快地取回了那只绣花鞋,将镜子的正面对准自己。果然在那一刹那,强烈的白光压过了一切。等白光过后,她回到了屋子里,手里拿着一只干干净净的绣花鞋。 那面菱花镜微有些滚烫。不过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度。 江菱重重地喘了口气,小心地将菱花镜放回到案面上,将鞋子穿了回去。 虽然一个重要的问题解决了,但是更多的问题却接踵而至。 例如,为何别人都是在梦里梦到前世,唯独她真身穿回了前世? 例如,为何一来一回之间,她的身体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慢着,后一个问题其实是有解的,因为鞋子和衣服上的尘埃,重量是很轻的,因此在穿越时空的时候,便被留下来了。 那么再回到第一个问题,为何唯独她能真身回到前世,而别人却不能? 难道是因为,她并非红楼土著的缘故么? 江菱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不再去想。她一向是个能看开的人,不然也不会在末世里生活了十年之久。放平心境之后,她合衣眯了一会儿,便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江菱和另一个小丫鬟交了班,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补眠。 按照管家媳妇前几日的吩咐,她除了负责贾母房里的清洗之事,以及替林黛玉跑跑腿之外,再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做了。昨晚她独自守了大半夜,因此今天白天,便有大半日的时间来歇息。 舒舒服服地歇了一觉之后,江菱起身换了衣服,又回到贾母屋里当差。 今天贾母心情不爽利,连茶也吃得少了,整整一天下来,不过零星的三五个茶盏,江菱一会儿便收拾完了,将茶杯一字倒扣在架子上晾干,听着丫鬟们在身旁低言细语: “林姑娘又使小性儿了,说是不肯喝药,紫鹃劝了半日呢。” “莫不是嫌药太苦么?我听说姑娘今日刚换了药方,往里头添了一味黄连、一味蛇胆。” “可不是呢,这滋味儿可真真是极苦的,紫鹃尝了尝便不愿再试了,哎——” “可怜林姑娘小小的年纪,便要常年用这些苦药,可算是尝尽了苦头了。” “琏二奶奶也说过,苦口良药,良药苦口么。” “比如东府那位奶奶?……” “……嘘,你不要命了么。” 丫鬟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像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江菱不言不语地听了一会儿,将茶盏在架子上整齐地一字排开,等杯壁上的水珠慢慢蒸干。趁着这段闲暇,她又去了林黛玉居住的碧纱橱,预备将林姑娘用过的砚台一并收回来,清洗干净。 不出意料地,林黛玉正歪靠在榻上,皱着眉,瞪着眼前的药碗,一副极痛苦的表情。 一位大丫鬟劝道:“姑娘还是用些罢,等这药凉了,怕是更加苦口、更加地难以下咽了。”一面劝说,一面用银匙舀了药汁,吹得凉了,递到林黛玉跟前,似要喂她。 林黛玉皱着眉,用力将药汁吞咽尽了,整张脸全都皱成了一团:“苦。” 江菱走上前去,轻声问了林姑娘可有用过的砚台,林黛玉皱着一张脸,指指案面上的砚台,道:“今日只用了半砚的墨,倒是不用清洗了。江菱歇一歇罢。”言罢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可因为那药汁实在是太苦了,林黛玉才微微弯了弯嘴角,整张脸便又皱成了一团。 那位丫鬟轻轻咳嗽一声:“姑娘。” 林黛玉苦着脸央求道:“紫鹃紫鹃,我们只吃一半好么?” 紫鹃摇摇头,坚持道:“良药苦口,姑娘身子尚未大好,理当用尽才是。” 林黛玉轻轻地哦了一声,表情有些失望。她就着紫鹃的手,又吞了两口药汁,实在是苦得不行了,便央求道:“好紫鹃,让我歇一会儿好么,只歇一会儿,断不会教这碗药凉了的。” 紫鹃愣了愣,念及这药确实苦得惊人,便点点头,让林黛玉稍稍歇一会儿。林黛玉得了空闲,便朝江菱招招手,道:“江菱过来,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江菱依言来到林黛玉身旁,低低地唤了一声姑娘。 林黛玉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声,遂又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来,交到江菱手里:“前些天我听说,外间绣坊里新出了一种金丝绣线,用来给帕子衣裳镶边再合适不过。你替我到外头买些绣线回来,诺,这里统共是二两银子,买二十丈的绣线,可莫要弄错了。” 林黛玉说完,又轻轻地咳了两声,再次叮嘱道:“千万莫要弄错了。” 江菱应了声是,将布包仔仔细细地揣在怀里,便退出去了。她预备等明天一早,自己不当值的时候,同管事婆子说上一声,出府替林黛玉买绣线,顺便再替自己做两身内衣。先前王婆子留下来的那些银子,可一点儿都没动过呢。 再有,她还可以趁着出府的闲暇,再回一趟末世,探探虚实。 江菱思量停当,便朝林黛玉福了福身,躬身退下去了。她回到原先的屋子里,看见架子上的茶盏已滴干了水,蒸得干透了,便小心翼翼地将茶盏取下来,放在托盘里,端了托盘欲走。 忽然见,她听见旁边响起了一声脆笑: “蓉大奶奶的事儿……多半……蓉大爷昨儿便……” 咝。 江菱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端着茶盏和托盘,从两个小丫鬟身边走过去了。那两个小丫鬟缩在架子底下,正用抹布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桌角,肆无忌惮地议论着东府里的事儿,倒真像是两个不怕死的。 江菱目不斜视的端着空茶盏出去,交到了贾母房里的珍珠手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江菱便又无事可做了。今晚林黛玉院子里换了紫鹃守夜,她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的点卯,才懒洋洋地起了身,收拾齐整,出府买绣线去了。 这是江菱第一次踏上贾府门后的大街,也是她第一次去城里的绣坊。 上一回江菱上街,还是她刚刚穿到红楼梦里的那一天,衣衫褴褛,眼冒金星,来不及看这世间的景象。这回好不容易出一趟府,她便有意放慢了步子,想仔细看一看这世间的风土人情。 慢慢地,江菱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街道上的男子,大多穿的是长袍马褂,服色皆从清制。 而街道上的女子,也有小半穿的是旗装,直筒上下,极易辨认。 江菱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贾府,身边除了太太小姐们,便只有服侍太太和小姐们的丫鬟婆子,连个小厮都不曾见过。贾宝玉倒是住在贾母的院子里,但贾宝玉白日要进学,夜间宿在外面,倒是跟江菱当差的时间错开了,因此江菱也没有机会观察他身边的小厮。这、这这…… 这古怪的红楼世界,倒像是从了清制的。 江菱观察了一会儿街上的人.流,心里隐隐犯起了嘀咕。但她总归还记得林黛玉的叮嘱,便问清了那间绣坊的所在,揣着银子走到绣坊里,买足了二十丈的金丝绣线。 等她将要出绣坊的时候,又霎时间愣在了那里。 绣坊里走出来一位旗装女子,二把头,花盆底,身旁的丫鬟低眉顺眼,称了她一声“福晋”。 第七章 事情大条了。 江菱呆愣愣地望着那位福晋,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位福晋倒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注视,略略扫了江菱一眼之后,便扶着丫鬟的手,到掌柜那里结账去了。她抬手的时候,腕间隐约露出了一串佛珠,仿佛是极难得的沉香木。 江菱意识到这样盯着别人看不好,便稍稍别开头去,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本以为自己穿到了红楼世界,没想到还混搭了一个清朝。而且看那位福晋的衣着首饰,还有掌柜字里行间的恭顺,她极有可能穿到了历史上真正的清朝,而不是某一个架空的朝代。 这、这这…… 这可当真是大条了。 江菱恍恍惚惚地往回走,连做小衣的事情都忘记了。她刚刚走出绣坊没两步,那位福晋便略抬了抬眼,懒懒地问道:“刚刚那丫鬟,像是凤藻宫那位府里的?” 福晋身边的丫鬟探头望了片刻,方才回道:“瞧着衣裳服色,倒真像是贾府里的。” 福晋轻轻哦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江菱一路恍惚地走回了贾府,连婆子们生硬的脸色都忘记了。她浑浑噩噩地望了一眼守门的小厮,布衣,盘扣,一副清朝人才有的打扮。更别提府门口驾车的车夫,完全是一个清朝的车把式。 她一脸震惊地回到了贾府,从重重叠叠的垂花门和角门穿过去,依然有些震惊不已。 但是再仔细地想一想,也没有什么意外的。 曹公本就是清朝年间的人,他在字里行间所描绘的,多半便是清朝的风俗土物。自己穿到了红楼梦的世界里,外面混搭一个清朝,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除了刚刚见到那位福晋,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之外,似乎也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哦对了,薛家是皇商,直通内务府,薛宝钗还预备要选秀。而秀女一词,也是清朝才有的。 江菱震惊了片刻,便慢慢地安定下来,拍拍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是当初她以为红楼梦是架空,现在忽然多了一个清朝而已。再仔细想想,她身边的诸多蛛丝马迹,都已经暗示了清朝的存在。只不过当初她先入为主,认为红楼梦当属架空,才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罢了。 江菱一面自我安慰,一面回到贾母屋里,将金丝绣线交给了林黛玉。 林黛玉接了金丝绣线,面上显出些欢喜无限的神情来。她仔仔细细地验过绣线,笑吟吟道:“没错,便是这些绣线了,有劳江菱辛苦一趟——唉,江菱,你怎么了?” 林黛玉伸出手,在江菱眼前轻轻晃了晃:“你的神情有些不大好。” 江菱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方才,方才忘了给自己做小衣。” 林黛玉愕然地望着她,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一抽一抽地微颤:“江菱江菱,你怎么会这么有趣儿呀。”一面笑,一面有些怜惜地说道,“那便只能再出去一趟了。你只管同鸳鸯和珍珠说,我让你出门买花束去了,别拦着你。唉唉,你这回可别忘了做小衣呀。”林黛玉说到后来,又偷偷地捂着嘴笑了:“你呀你呀……” 江菱轻轻咳了一声,略略福了身道:“多谢姑娘体恤。”要是没有林黛玉开口,她还真找不到别的借口出府,小衣的事情就又要耽搁几日了。 林黛玉笑盈盈道:“去罢去罢。” 江菱又道了声多谢林姑娘,便退到屋外去了。外面的丫鬟们不知何时,都已经站到院子里去了,屋里半点声息不闻。江菱觉得奇怪,好不容易才拦住了一个熟识的丫鬟,问道:“外间是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悄悄打量着那丫鬟的表情。 那丫鬟见是江菱,便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悄声道:“噤声,妈妈们在外面训人呢。” 江菱愣了一下,目光越过那丫鬟的肩膀,望向院子外面。院子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五六个丫鬟,正中央还跪着两个,抽抽噎噎地哭,半边脸蛋都肿了起来。一位管事婆子手里持着戒尺,在丫鬟们跟前来来回回地走,冷着脸道:“一个个地都反了天儿了,奶奶们的事情,岂是你们能乱嚼舌根子的?要不是老婆子恰好经过,还不知道府里竟出了能人,胆敢议论主子们的是非。” 地上那两个小丫鬟一面哭,一面接连不断地叩头。 管事婆子啐了一声,用戒尺戳着一个小丫鬟的额头,尖声道:“你自个儿说说,贾府里规矩记到哪里去了?蓉大奶奶虽是东府里的,但横竖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你在背地里议论蓉大奶奶,可将西府奶奶们的脸面往哪里搁?”一面戳,一面恨恨地瞪了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哭得抽不上气,直得一下接一下地叩头。 江菱仔细辨认了片刻,忽然记起来,这两个丫鬟,就是昨日在偏房里议论秦可卿的那两个。 管事婆子训完了这一个,又转而望向另一个,训斥道:“还有你。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屋子里,还当婆子什么都看不到呢。今儿个不拾掇拾掇你们,屋里的丫鬟便都要反了天儿了!” 小丫鬟敢怒不敢言,只管一个劲儿地叩头,叫道:“妈妈饶命。” 忽然间,第二个小丫鬟愣了愣,指着江菱道:“还有她,昨日她也在那屋里!” 一霎间的寂静。 江菱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院里的两个丫鬟,表情有些错愕:“我?” “江菱也在那屋里!”小丫鬟大声争辩道,“昨儿我们在屋里议论蓉大奶奶,江菱也在,妈妈为何只责罚我二人,却不肯罚她!这样偏颇,也是有失体面的!” 院里又是一霎间的寂静,丫鬟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江菱身上,表情都很错愕。原因无他,江菱自打来到贾府里之后,能不出声便不出声,能不出格便不出格,要说江菱跟人在背后议论蓉大奶奶是非,可比天上下红雨还要稀奇。 但那小丫鬟偏偏还信誓旦旦的,指着江菱说道,为何不罚她? 江菱一步步走到那小丫鬟跟前,盯着她看了半晌,才轻轻地笑了笑,转过身来对管事婆子说道:“妈妈容禀,我每日午膳后、黄昏前,都要将老太太屋里的茶盏收拾干净,到偏房里去过水晾干。” 管事婆子抬抬眼皮,拣了一位丫鬟问道:“珍珠姑娘,江菱所言可是真的?” 珍珠点点头,道:“确是如此。” 管事婆子轻轻哦了一声,又问江菱道:“昨日你收拾了茶盏,回到屋里晾干,然后呢?” 江菱不急不缓,从容答道:“昨日我收了茶盏,同鸳鸯姑娘一齐到了隔壁屋子里,这事儿鸳鸯姑娘是知道的。”她话音刚落,鸳鸯便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江菱续道:“随后我便出了偏房,到老太太正房,还有林姑娘房里当了会儿差,等到申时三刻,便又回到偏房里,将茶盏取了出来,交给珍珠姑娘,珍珠姑娘也是知道的。” 管事婆子又望了珍珠一眼,珍珠遂点头道:“不错。” 江菱三言两语地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不说话了。 那两个小丫鬟愣愣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赫然便是刚刚那位小丫鬟,又挨了一戒尺,管事婆子站在她们跟前,满脸怒容道:“你这小蹄子心思忒毒,自个儿有错便罢了,还妄图拉着无辜的人下水。昨日老婆子去到偏房时,屋里只有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哪里有江菱的人影在?更别提老婆子在半路上,就碰见了珍珠姑娘和鸳鸯姑娘。你如此颠倒是非,是想说鸳鸯、珍珠两位姑娘也在乱嚼舌根子么!” 小丫鬟吓得面如土色:“不、不不……” 随即又是啪啪两声,戒尺用力地打在小丫鬟的手背上,不多时便肿了半寸厚。江菱愣了愣,颇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之感。自己昨晚可什么都没做呀,不过是恰好经过那两个小丫鬟,今天就被硬拖下了水。要说这贾府里的水,还真是挺深的。 那两位小丫鬟,也确实忒没职业道德。 管事婆子训完了话,便将两个小丫鬟关到了柴房里。江菱这才同珍珠告了假,怀揣着一两八钱三分银子,从垂花门里出了正房大屋。她不敢再去刚刚那间绣坊,便向一位熟识的守门婆子打听了制衣坊,从后门里溜了出去。 外面依然是景色繁华,熙熙攘攘。 江菱不敢多做停留,她出来时借助了林黛玉的一番话,要是回去晚了,恐怕会给林姑娘添麻烦。她匆匆走进了那家制衣坊,同绣娘们描述了内衣的样式,又被绣娘们捂着嘴笑了好久。 没办法,她穿不惯这里的肚兜,便只能央求绣娘们,用最软的棉布给她缝两套新的。 绣娘们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一个个推搡了好久,才有一位年纪颇大的绣娘出来接了。绣娘看了看江菱画出来的简笔画,点点头道:“倒是能做。但是,这不过是一套小衣,用得着这样好的料子么?” 江菱扶额。内衣自然得用最好最柔软的料子,否则穿起来一点儿都不舒坦。 在确认了要求之后,绣娘便又点点头,道:“总共四套小衣、四套亵裤,一两零三分银子。要是急用,便再加两钱银子,今日午后便能取。姑娘若是无事,不妨在这里候上片刻罢。” 江菱想了想,道:“加急做罢。”遂取了一两二钱三分银子给绣娘。绣娘一面应了,一面将江菱引到隔壁茶水间,端了盏茶给她取用。她低头望了望,茶碗里飘着两片茶叶沫儿,跟贾府里的精致茶点自然是不能比,只勉勉强强比白水好上一丝。 江菱在隔间候了片刻,忽然瞧见对面的酒楼里,转出一个人来。 第八章 那是一位干干净净的中年男子,约莫有三四十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衣。江菱看他的时候,他正自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数了二角银子递给掌柜,结算了茶钱。 江菱不认得那位男子,也不认识那个掌柜。 但在那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字:面白无须。 那位中年男子脸上光光滑滑、干干净净的,比掌柜身边的老板娘还要细致一些。他说话的时候,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男非女。但这位男子,却显得太过干净了。 除了面白无须四个字,再没有什么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的模样。 江菱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喉咙有点儿干。她碰了碰手边的茶碗,碗沿滚烫,显然不是能入口的茶水。她又下意识地朝旁边靠了靠,用帘子的阴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形,悄悄往外望去。 那位面白无须的男子已经结算完了茶钱,正躬身站在一位青年男子身侧,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眉宇间隐含着怒气,目光锋利如刀,正一刀刀地朝这边剜过来。 虽然知道不是在看自己,但江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侧身避开了那男子的目光。 随后,她在心里默默地数到了十,眼角余光又朝那边瞥了过去。 茶楼前的两个男子还没走,中年男子正躬着身子,用帕子不停地擦着汗,试图解释着什么。年轻些的那一位扬了扬眉,抬脚朝这边走了过来。锦衣玉带之下,赫然便是一束明黄色的丝绦。 ——糟糕。 假如这里不是清朝,而是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架空朝代,江菱还不至于这样紧张。但今天的所见所闻,加上刚刚那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再加上那束明黄色的丝绦,立时便让她心里警铃大作。 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多半便是净过身的太监。 敢用明黄丝绦的男子,要么是皇帝本人,要么是住在宫外的成年皇子。 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江菱现在能招惹得了的。 她又朝帘子的阴影里靠了靠,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减到最低。先前那位男子已经走到了制衣坊前,朝身边的太监点点头,低低说了声“去罢”,紧接着江菱便听见了一个低柔的男声: “掌柜的,我们有些事儿想要问问你,你出来罢。” 制衣坊里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刚刚那位年长绣娘的丈夫。他听见外面有人唤他,便擦了擦手,从里面走了出来。面白无须的公公上前两步,低声问了掌柜两句话,掌柜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连连摆手,推说自己不知道。 那位公公有些不满,略略提高了声调:“可那衣料,分明是从你这里出来的。” 掌柜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那位男子,他依然负着手站在那里,目光凌厉,隐隐有着不怒而威之势。眼见气氛僵持着,男子便开了口,淡淡地说道:“报一报你这坊里的价格。” 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态,显然是久居上位惯了,做不得正常的客人。 掌柜的松了口气,将这坊里的价格,逐一地报了上来。当报到一种极难得的衣料时,男子忽然扬了扬眉,仿佛是在冷笑。身边那位中年公公又擦了擦汗,脸色有些青白。 等坊里的价格逐一报完之后,男子便点了点头,道:“不错。”言罢转身欲走。 忽然之间,男子的目光掠过帘子后边,落在了江菱的衣饰上,又略略地扬了扬眉,问道:“这是你坊里的绣娘么?还是今日的客人?” 江菱大骇,继而大窘。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位疑似皇帝本人,又或是某位成年皇子的男子,为何会忽然点了她出来,还用那种狐疑且冷漠地目光看着她。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指尖泛起一阵凉意。 掌柜的朝这边望了一眼,又赔笑道:“是今日坊里的客人。” 男子淡淡地哦了一声,往这边走了两步,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去,不让江菱看到他的脸,随后又用那种淡漠的声音问道:“瞧你的衣裳服色,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 江菱心里暗暗叫苦。贾府家大业大,丫鬟们自然也有统一的服色。她今天只告了半日假,又紧着出来给林黛玉买金丝绣线,便没有来得及换上自己的衣裳。此时被男子一眼看破,便只能装作惴惴不安的样子,往后边缩了缩肩膀,细声细气地应道:“是,不知这位爷……” 男子轻轻呵了一声,低头看看江菱,却只瞧见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顶多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看起来还有些营养不良。他素来不习惯去记女子的容貌,便直接问道:“可曾服侍过你们二老爷?” 江菱愣住了。旁边那位公公也愣住了。 那位公公急得不行,一遍接着一遍地擦汗。明明现在是深秋,但他的领口却已被汗水浸湿了。那位公公一面给那男子使眼色,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江菱,补救似的说道:“你莫要害怕,照实说便是。我们不过是……我们不过是随意问问,哈哈,不过是随意问问。” 江菱心里隐隐有些了悟,捏着嗓子说道:“不、不曾服侍过二老爷。” 男子轻轻唔了一声,眉峰微微皱了起来。但片刻之后,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续问道:“那你们二老爷,可喜欢用粳米粥?” ——这又是什么梗? 江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红楼梦里是否有这么一个情节。本来红楼梦的年代就颇为久远,她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个大概,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至于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这个…… 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江菱想了想,又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奴婢不曾服侍过二老爷,因此亦不曾知晓,二老爷是否喜欢用粳米粥。”她生怕被这男子记住自己的声音,便特意换了一副尖尖细细的嗓子,力图与自己原本的音色不同。言罢,话锋一转,又细声道:“奴婢是前些日子才被卖进府的。” 男子扬了扬眉,轻轻哦了一声,仿佛有些失望。 江菱低垂着头,反复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尖,又从一数到了二十,才听见那位男子续道:“那倒是不巧了。但不知贾府里的太太姑娘们,平素用什么样的米来熬粥?” 江菱想了想,猜测这个问题无伤大雅,便回道:“太太姑娘们用的,多半是碧粳米。” 碧粳米三字一出,男子又轻轻地唔了一声,眉宇间的凌厉之色稍去。他朝身边的公公点点头,便转身走到放外去了,留给那位可怜的公公一个大烂摊子。 那位公公一面抹着汗,一面将两角银子塞到了江菱手里,悄声叮嘱道:“你记着,今日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家爷,也从来没有瞧见过我。你们府里的吃穿用度,在街上稍稍一打听便能知晓,因此今日那番话,不是你自己说的,是我们家爷找街上闲汉打听出来的,可记住了么?” 江菱接了银子在手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这是……被塞了封口费? 紧接着那位公公又出到外间,给了掌柜的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又重复了上述的一番话。掌柜的可比江菱上道多了,不多时便猜到是有贵人来访,一叠声地唉个不停,拍了胸脯保证,自己决计不会将男子的行踪透露出去。公公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领口,一溜小跑地追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 “爷,内务府……” 后面的那些话,便全都消逝在了空气里。 江菱有些后怕地搓了搓手指,将两角银子留在掌柜那里,折价换了两吊铜钱。掌柜的接过她的银子,连同自己的银锭一起,用绞子绞碎了,才暗暗地松了口气,感慨道:“你们荣国府里啊,事儿就是太多,前些日子还掺和进了内务府的一桩案子。要我说,二老爷是见惯了富贵的人,连平素饭食都用的是碧粳米,哪里会为了……嗨……”最后那几个字,已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了。 江菱闻言,心里略略安心。 掌柜的又续道:“自打康熙十七年起,内务府便……” 江菱忽然一个哆嗦,瞪大了眼睛问道:“康熙十七年?!” 掌柜的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就是前年么,你日子过糊涂了罢。”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捏着冰凉的银秤,心里隐隐有些后怕。康熙十七年是前年,那现在便是康熙十九年,年龄在二十七八岁的皇族男子,要么是裕亲王福全,要么便是康熙皇帝本人了。 再加上刚刚的明黄色丝绦,不难推测出那位男子的身份。 爱新觉罗玄烨。 她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菱刚才,是刻意捏着嗓子说话的。 第九章 江菱浑浑噩噩地回到隔间,用了最普通的大粗瓷碗,一口气饮了两大碗茶。茶水已经放凉了,并冰冷冷地滑过喉咙,激得她全身一个激灵。她仔细回忆了片刻,确认没有在康熙皇帝面前出错,才略略地松了口气,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刚刚在得知康熙皇帝身份的那一瞬间,她心里是既惊且惧的。 别的不说,单说未来康熙皇帝轻轻一指摁下,便能让整个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不能不教人心有余悸。但好在康熙皇帝他是皇帝,对她一个小丫鬟没有过多关注。这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江菱又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再次确认没有在康熙皇帝面前出错,也未曾说错过什么话,才将手头的大粗瓷碗慢慢地推了回去,在帘子后头静静地坐着,等待自己的小衣完成。 整整一个中午,都没有什么人过来叨扰,她也颇为悠闲自在。 等午时三刻过后,刚刚的绣娘便过来寻她,说是她的小衣已经完成了,还特意打了一个密密实实的包裹。江菱惊讶于绣娘的速度,绣娘笑道:“姑娘加了银钱,我们坊里自然要集齐众人之力,先做完姑娘的活儿,再论其他。” 江菱了然。这大约便是古代的加急件了。 她将自己订做的四件小衣、四件亵裤都仔仔细细地翻看过,布料柔软干净,断不会摩擦到肌肤,而且还兼吸汗和透气的功能,一两多银子花的一点儿都不冤。她谢过了绣娘,带着小包裹和刚刚拿到的封口费,重新回到了贾府里,到林黛玉跟前去回话儿。 说是回话,其实主要是向林黛玉道谢——“多谢姑娘允我出府”,云云。 道完谢后,江菱又回了一趟自己居住的小屋,将那些零碎的物件儿都收拾齐整了。 午饭过后,江菱便按照往日的情形,去到贾母屋里当差。 她依循惯例,将用过茶盏都收了起来,逐一清洗干净,又顺带将林黛玉弄污的砚台清洗了一遍,便又无事可做了。不过,林黛玉身边的雪雁姑娘还在病着,昨晚紫鹃又守了一回夜,因此今晚守夜的丫鬟,自然又是江菱无疑。 鸳鸯同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颇有些歉意:“先借你过去三两日,等雪雁病好了,我再同琏二奶奶提一提,将你的份例升上一等,也好过日日做这些粗使的活计,整日里没个清静。” 江菱笑笑,心里却想到,你们都没经历过真正的末世,那才叫整日里没个清静呢。 但这些话她可不能在红楼世界里说,否则是要被人当成疯病,撵出去的。 夜幕降临之后,江菱便照着前日的惯例,来到碧纱橱隔壁的小屋子里,替林黛玉守夜。守夜的活计其实很清闲,只要预备着太太姑娘们起夜,再防备着一些夜里的突发事件,便算是完事了。江菱等屋里众人熟睡之后,又候了三两刻钟,便将上回那面菱花镜的反面,再一次对准了自己。 一片熟悉的白光过后,她重新回到了末世里。 上回降落的地点是在城市,这一回她却落在了荒郊野外。江菱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周围都是一片空旷的原野,还有些被烧焦的麦苗,便猜测自己应该是落到了一片农场里。 她拾起一截烧焦的麦穗搓了搓,黑色的粉末在指间扑簌簌地落下。 看样子,这里是暂时安全的。 但不知道…… 江菱忽然一个激灵,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跳出三步之外,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一只蜗牛慢悠悠地爬了出来,触角上泛着幽蓝色的光芒,显然是经过核辐射变异的动物,也不知道是否有剧毒。 她定了定神,将菱花镜牢牢抓在手心里,朝麦田的外面走去。 很快地,她便看到了一幢洁白的两层小楼,天线在楼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试图在厚厚的核辐射里接收卫星信号。这里应该是h市的一座卫星城,临近郊区,有一个大型的植物研究基地。 不过,那已经是末世前的事情了。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往卫星城里走去,脸色有些发白。 原因很简单,她临死前最后的一段记忆,就在这座小小的卫星城里。 这座卫星城不大,只有主城的六分之一大小,街道也有些狭窄。虽然末世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但却依然可以看到一些繁华的痕迹存留。江菱握着镜子,循着记忆里的路,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心里那种忐忑不安的念头就会被放大一分。 街道上已经没有腐烂生物了,她猜想,应该是这里没有它们的食物,因此它们成群地迁徙到了别处。不过,这倒方便了她自己。街道、路牌、小巷子……江菱蓦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条小街的末尾,呆愣愣的,任凭干燥的热风呼啸而过。 她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前世的。 ——虽然感觉有点怪怪的。 江菱站在原地看了三分钟,终于还是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了火折子,在街道上点燃了一把火。大火熄灭之后,一切都焚烧得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也无。但是,在那些残存的灰烬里,江菱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淡蓝色晶体,整整齐齐的菱形,不像是自然的产物。 ——这是什么东西? 江菱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小区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淡蓝色的小花开满了整片围墙。当然,爬山虎的花不可能是淡蓝色的,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这些植物都变异了。 江菱又等了片刻,等到那一片爬山虎被烧焦之后,果然又在灰烬里,发现了一些淡蓝色的晶体。 她走上前去,用手帕捏起一枚晶体,仔仔细细的打量。晶体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细细碎碎的,长得相当规整,看起来就像是经过打磨的蓝宝石。她研究了片刻,研究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又用菱花镜的正面对准了自己,预备回到红楼世界去。 一片熟悉的白光过后,江菱手心里的东西,慢慢地融化了。 那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感受,就像是一块冰,一点点地在她的手心里融化。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江菱顺利回到了守夜的屋子里。看看案前的更漏,她总共离开了两刻钟左右,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大约是相等的,只除了有一些时差。她放好镜子,忽然又愣了一下。 原本一枚完完整整的淡蓝色晶体,已经融成了一滩蓝莹莹的液体,很是漂亮。 怎么回事儿? 它怎么会在那片白光里融了? 难道那枚奇怪的晶体,不能穿越时空? 江菱想了想,还是找到了一个小瓷瓶,将那些蓝莹莹的液体,盛装了回去。 她没敢太过折腾这些液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带回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那就不好了。 江菱一面盯着装满液体的瓷瓶,一面心里痒痒的,想知道这些液体究竟有什么用处。但她终究不敢胡乱尝试,便又再一次回到了末世里,决心去找刚刚见到的那两层小楼。 那两层小楼,是末世前的一个研究所,专门培育各种稀奇古怪的植物。她带着小瓷瓶,还有刚刚被淡蓝色液体沾湿的手帕,谨慎地敲开了研究所的门。 里面没有人,只有各种各样复杂的仪器。 江菱低低地呻.吟一声,揉了揉额角。既然这里没有别人,那就只能自己动手,做两个分析实验了。她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分析化学,不过后来工作难找,就干脆转专业到了经济系。十多年没有碰烧杯和试管,她居然没有手生,也是蛮佩服自己的。 很快的,实验结果出来了。 这些淡蓝色的液体完全无毒,但至于是做什么用的,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江菱看看时间还早,便干脆到外面去,用镊子夹了些晶体回来研究。晶体和刚刚的液体不同,里面含着一些微量的毒素,似乎能刺激神经中枢。她琢磨片刻,认为自己的猜测应该是对的,白光在穿越时空的时候,对她身边的一切,都进行了彻底的净化, 这些蓝盈盈的液体,就是净化过后的结果。 而先前的那些尘埃和污渍,甚至包括末世的核辐射和病毒,都经过了净化。 江菱想到这里,便对那些淡蓝色的液体更加感兴趣了。她重新出去收集了一些小晶体,装在刚刚带来的瓷瓶里,跟着自己一同回到了红楼世界。果不其然,在一片绚烂的白光过后,瓷瓶里那些细碎的蓝色晶体,再一次慢慢地融化了。 江菱将瓷瓶搁在桌子上,预备稍稍眯一会儿,忽然间愣了一下。 她似乎感觉,自己的皮肤,稍稍变白了一个度。 是错觉么? 江菱搓了搓自己的手背,又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将此事暂时抛在了脑后。今晚林姑娘睡得很安稳,周遭的丫鬟们也都睡得很沉,她也顺势地眯了一小会儿。等到一夜过后,江菱便和另一位丫鬟换了班,自己到外间去洗漱。 忽然之间,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肤色,好像确实是白了一个度。 江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曾仔细打量过自己的新身体,面黄肌瘦的,显然是有些营养不良。这些天虽然被养回了一些,但依然是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个干枯的小姑娘。但现在,她非但是肤色白了一两个度,而且还变得细腻了一些,连枯黄的发梢也稍微变得润泽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不成,是昨晚那些淡蓝色液体的缘故么? 江菱回忆了一下,记起昨晚第一枚晶体融化的时候,确实有一些液体沾到了她的手上,但很快就被擦拭干净了。由于液体无毒的缘故,当时她也未曾细想。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儿。 微毒的晶体、无毒的液体、净化的白光、变异的植物激素、随机的效果…… 这一切都隐隐约约地连成了一条线,指向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方向。 那些淡蓝色的晶体,就是爬山虎变异出来的植物激素。 晶体在穿越时空时,被那片白光净化掉了毒素,变得温和且无害。 而且——这种植物激素的效果,似乎是让人变得肤白貌美大胸长腿,变成末世里的香饽饽啊。 江菱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一次哭笑不得。 第十章 江菱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将那种植物激素的功效研究透彻了。 经过二次变异,又经过穿越时空时的白光净化之后,那种淡蓝色的液体,确实有让人变得肤白貌美,外带微调五官的功效。她的身体只有十二岁,尚在抽条的年纪,稍微用了一些这种液体之后,便一日日地褪去昔日的枯黄,一日日变得润泽了。 而且除此之外,这种植物激素还有第二样功效,那就是抵御核辐射。 在末世的世界里,核尘埃已经笼罩了半个世界,另外半个世界里的人们,也大多在苟延残喘。江菱后来又回过几次末世,虽然每次降落的地点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地,都带着淡淡的核辐射。按照道理来说,在经历过这些核辐射之后,她的血液里应该带有一些……嗯,不太好的东西。但她后来自己替自己分析过,她的身体健康得不行,连半点损害也无。 唯一一点遗憾是,她从来没有在末世里,见到半个活人,甚至连活着的生物都很少见。 那个世界冷冰冰、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可见的、四处游荡的腐烂生物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类人生物了。江菱不知道他们是躲到了地下,还是干脆躲到外太空里去了,但每一次回去都见不着活人,实在是让人心里磕碜得慌。直到后来,她连末世都回得少了,也越来越习惯红楼世界里的生活。 虽然贾府里的水很深,虽然贾府的将来十分糟糕,但起码这里还能见到活人啊。 再接着,江菱便很少回末世了。 有时偶尔回去一趟,也仅仅是因为闲暇。 红楼世界里的冬天降临了,漫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将整个贾府冻得冰雕雪砌。太太小姐们不愿意出门,便都围在火炉子边上,吟诗作画,女工描红,别有一番奇异的滋味。江菱是第一次在红楼世界里过冬,只觉得事事新鲜,便多了几分欢天喜地的神情来。 林黛玉笑她:“总归像是个孩子了。” 江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姑娘比我还小上些时日呢。” 林黛玉坦然言道:“我确是比你小上些时日,可你瞧瞧自己,都快成个小老太太了。”她说到此处,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颇显娇憨之态。江菱闻言一愣,自语道:“竟是如此么?” 她知道自己的安全感很低,不大相信别人,也有着远胜于常人的警惕心和防备心。这些都是末世带过来的后遗症,虽然她一直有意识地在调整,但十多年的习惯,哪里是那么容易改掉的,只能是时时谨慎,偶尔提醒自己莫要出格罢了。 当时恰好鸳鸯路过,便取笑江菱道:“林姑娘所言倒是不错,江菱整日里板着个脸,倒真成个小老太太了。不过女大十八变,即便是个小老太太,也是个顶漂亮的小老太太。”言罢亦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仿佛心情很是愉悦。 江菱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鸳鸯姐姐近日逢了什么喜事儿么?” 鸳鸯轻轻嗳了一声,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儿,不过是老爷太太们解决了一桩烦心事,连带着我们这些丫鬟们,也有些好日过罢了。前些日子二老爷搅进了一桩案子里,阖府上下都忙得不行,后来不知怎的,万岁爷忽然照会内务府,撤了二老爷的诉,统共不过虚惊一场。” 江菱闻言一愣,想起那天康熙皇帝的神色,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鸳鸯又道:“今日下了大雪,外面昏惨惨的吓人,姑娘身子弱,还是在屋里歇息为好。老太太说了,要给姑娘新做两个暖手的炉子,好给姑娘暖一暖身子,千万莫要得风寒了。” 林黛玉一愣,随即笑道:“那便要多谢外祖母了。嗳,今晚我在屋里设了个火盆,还想了个好玩的签子,鸳鸯与江菱也一同来耍乐罢?”她言罢,笑吟吟地望着她们,让人心里生不出拒绝之意。 鸳鸯想了想,道:“今夜恰好是我在老太太跟前当值,怕是要让姑娘失望了。” 林黛玉又转而望向江菱,江菱愣了片刻,道:“好……好罢。” 不知林姑娘又想出了什么趣事儿,古代女子耍乐用的双陆花签,她可是一窍不通啊。 江菱一面犯愁,一面将林黛玉屋里用过的茶盏收拾了(她最近新添的活计),到隔壁屋子去清洗。屋子外面阴冷冷的,呵气成冰,她用力跺了跺脚,冒着刺骨的寒风出去了。 走了两步,忽然迎面撞上来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差点儿没撞到江菱身上。江菱赶忙侧身避让,茶盏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幸亏没有摔碎。小丫鬟一气儿不停,只跑到贾母的正房里,带着哭音道:“老太太,老太太不好了,东府里的蓉大奶奶去了!” 江菱愣住了,脚步刚刚一顿,便听见里面在哭道:“昨日腊月初一,蓉大爷便出门巡了巡,哪里知道今天早晨一回府,大奶奶便没生没息地去了!太医说大奶奶是久病成疾,约莫……约莫是早就不好了的。”后面几个字,里面人说得含含糊糊,似乎是有些隐情。 忽然听得哗啦啦一声,里面摔了一片杯盏。 秦可卿的事情,东西两府都略有耳闻,但因为秦可卿是贾蓉的正房夫人,大伙儿便都讳莫如深,前些日子还有两个小丫鬟因此受罚了。但哪里想到秦可卿不言不语的,忽然间就去了。 而且听里面人的意思,这事儿似乎还有些隐情,大约是死得有些蹊跷。 贾母在屋里念了声佛,又问道:“可告诉你们大老爷了不曾?” 里面人答道:“已告知了大老爷,但大老爷在道观里修着仙,素日不问俗事的,便是找到了大老爷,怕也是无济于事。我们珍大爷已到吏部告假去了,说是这事儿重大,需得知会老祖宗一声,这会子蓉大爷也已经进了西府,正在同琏二奶奶商量着呢。老太太您看——” 贾母又问道:“你们珍大奶奶呢?她一个做婆婆的,总该打理好内宅才是。” 里面人又答道:“我们大奶奶已病了两月,如今正在榻上歪躺着,说是风疾,见不得外人。” 随后屋里便没了声息,江菱便端着茶盏,到隔间清洗去了。等茶盏洗净蒸干之后,她端着干干爽爽的茶盏回到贾母正房,忽然被珍珠拦了下来。 珍珠焦急道:“眼下老太太跟前腾不出人手,你赶紧到二太太院里,将二太太请到荣禧堂去,快去快回,记住了么?”言罢接过了江菱手里的托盘和茶盏,轻轻推推她:“快去。” 江菱应了一声,便到王夫人院里去找人了。 但意外的是,王夫人居然不在,说是去了贾政那里。 江菱无奈,只有再到前院里去找人。今天贾政休沐,便在前院里置了张食案,煮茶赏雪。江菱匆匆走到前院,没留神和一个丫鬟打了照面,两个人俱齐齐地愣住了。 那丫鬟犹犹豫豫道:“江……江菱?” 江菱轻轻唉了一声。那丫鬟是两个月前,与她一同被卖到贾府里的,前两天刚刚升了三等丫鬟,据说在贾政院里过得不错。那丫鬟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竟有些认不出来了。想不到江菱你的模样生得这般好。”说到后来,眼里已有了些欣羡之意。 江菱心里咯噔一声,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便同那位丫鬟擦肩而过了。 前院里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贾政,另一个便是王夫人了。江菱走到院里时,恰好听见王夫人说道:“老爷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两件事情,需得告诉老爷知道:第一件事,是我哥哥昨日派人到府里,同我提了提内务府的事情,说是万岁爷龙颜大怒,虽未牵连到贾家,但贾、王二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还望老爷平素紧着些儿;第二件事,便是薛家了。老爷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妹妹自从嫁到了薛家,隔三差五地便要找我哭诉一回,宝钗待选的事儿黄了,薛蟠又打死了人,那家里也是一团糟,比不得老爷口中的那位道台。要是这回——” 忽然贾政打断了王夫人的话:“外面是谁?” 江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福身道:“禀二老爷、二太太,老太太请二太太到荣禧堂里去,说是有要事相商。”言罢便深深地低垂着头,以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贾政唔了一声,尚未开口,王夫人便已经呀了一声,指着江菱道:“老爷您瞧,这丫头的模样,与那位道台的女儿,是不是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模样瘦削了些,瞧着竟是没些血色的。要是仔细养上一年半载的,再精心打扮打扮,可不就能弄假成真了么?” 江菱愣住了。她完全没听懂王夫人在说什么。 贾政也愣了楞,目光落在了江菱身上。江菱只感觉如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不痛快起来,便稍稍往后边挪了挪,忽然又听见王夫人说道:“贾蓉媳妇儿刚刚去了,东府里乱得一团糟,想必已经自顾不暇。宝钗那孩子倒是灵透,但可惜被宫里撂了牌子,也指望不上了。这丫头要是用得好,一是能解了那位老爷的燃眉之急,二是能给元春一个左膀右臂,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贾政微皱着眉头,道:“这不大妥当罢?” 王夫人笑道:“再妥当也没有了。那姑娘刚刚得了痨病去了,又未曾往宫里递牌子,再耽搁上两年,恰恰是宫里三年一次的大选,这丫头的年纪与那姑娘仿佛,要是在府里仔细将养些时日,多半便能蒙混过去。前些日子内务府的事儿,难道还不能让老爷警醒么?赶巧儿了,老太太也在荣禧堂,老爷不妨与我、还有这丫头一同过去罢,瞧瞧老祖宗是个什么章程。” 江菱皱了皱眉,发现王夫人的话有大半听不明白。 她决定静观其变。 ※※※※※※※※※※※※※※※※※※※※ 谢谢成姑娘的地雷 (*/w*) 第十一章 荣禧堂里燃了五寸高的明烛,银炭在火炉里毕毕剥剥地响。 贾母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上,鸳鸯和珍珠一个在给她捶肩,一个在给她捶腿。贾府里的三位姑娘都围坐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江菱。林黛玉被紫鹃扶着出来,紧挨着贾母坐下来,亦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江菱,眼里颇有些疑惑之色。江菱垂着首站在堂前,表情捉摸不定。 王夫人同贾政一道给贾母问了安,便开口道:“东府蓉大奶奶的事情,媳妇儿都已经知道了。但这事儿毕竟是东府里出的,媳妇儿不敢僭越,凤姐儿这几日正忙着查账,更是无暇顾及。老祖宗您瞧,这东西两府之间,毕竟隔着一堵墙呢。” 贾母闻言,点点头道:“你倒是个明事理的。但贾蓉媳妇前些日子还给我问过安,眼下说没就没了,难免让人有些唏嘘。东西两府虽隔着一堵墙,但横竖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这些日子你们该撤的撤该换的换,衣裳首饰减得素净些,耍乐之事一并减除,也省得外人看了我们笑话。” 屋里的人都一并应了声是,表情多了些哀戚之色。 贾母又问道:“江南的事儿如何了?” 王夫人笑道:“媳妇儿正要同您说起这事儿呢。前些日子江南受灾,内务府里出了一笔坏账,王家、薛家受了些牵连,二老爷亦有些波及。但好在万岁爷圣明,将那笔坏账核了,又与索相彻查了此事,现已证明此事同老爷没有什么干系,只是薛家为皇商,尚有些许挂碍。” 贾母唔了一声,道:“无事便好。梨香院里几日没有动静,未免让人挂心。” 王夫人陪笑道:“老祖宗说的是。眼下还有一事,要请老祖宗敲定:昨日元春在宫里递了话儿出来,说是在宫里受了欺负,但却没个照应,虽然封了妃但是前景凄凉,盼着家里能帮衬些儿。” 贾母蓦然直起了身子,一叠声儿地问道:“元春来信了?”颤巍巍地要站起来。 鸳鸯和珍珠赶忙上前扶着贾母,王夫人也上前扶着贾母,劝慰道:“老祖宗莫急,元春不过是受了委屈,同我这个当娘哭诉两声,当不得老祖宗辛苦。” 贾母气得指着她,拐杖在地上连连捶了几下:“糊涂!元春在宫里服侍万岁爷,与我们贾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样大的年纪了,为何还这般不清醒?元春出了什么事儿?” 王夫人望了望屋里的四位姑娘,没有说话。 贾母何等老辣,立时便想到或许有些话,不便让未出阁的姑娘们听到,便吩咐道:“迎春带着妹妹们下去罢。鸳鸯、珍珠,你们也下去。你——”她看着江菱,一时间忘了这丫鬟的名字。 王夫人笑道:“江菱留下来罢。这事儿也同她有些干系。” 于是迎春带着三位姑娘,鸳鸯和珍珠带着小丫鬟们鱼贯而出,荣禧堂里只省下了贾母、王夫人和贾政。贾政的表情一直有些犹豫不定,似乎拿不准主意。王夫人便咬牙上前道:“老太君容禀,元春在宫里,虽然表面上荣宠无限,但内里却过得颇为凄凉。前些日子她说是要回府省亲,但字里行间,却颇有些凄然寂寥之意。” 贾母道:“我打小儿便教过她,为后宫妃子者,当耐得住清冷寂寞,方能成就大事。她身上系的是阖府的身家荣华,岂能容得半点私心?”说到后来,已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王夫人笑道:“元春这孩子懂分寸、知进退,老祖宗说的话,她也在信里略略提了些。早先那些抱怨,不过是我们娘俩的私房话,做不得真。”但见贾母脸色和缓了不少,王夫人略略松了口气,又续道:“但还有一事,想要禀报给老太君知道:前些日子江南受灾,二老爷便同江南一位道台通了些有无。那位道台家里有个小女儿,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正等着两年后选秀进宫,但不知怎的,却忽然得了痨病死了。那位道台老爷已将名姓报了上去,此时家里正急得团团转呢。” 贾母轻轻唔了一声,知道王夫人还有下文,便示意她继续。 王夫人续道:“偏巧了,那位姑娘的模样年纪,与我们府里的江菱有七八分相似。媳妇儿便想着,若是以江菱假充那位道台小姐进宫,一则可以解了道台老爷的燃眉之急,二则能让元春在宫里多个左膀右臂,横竖是自己府里出来的,用着也放心些。” 贾母抬了抬眼皮,指着江菱道:“便是这个丫鬟?” 王夫人笑道:“便是这个丫鬟。” 贾母又将目光落在了贾政身上。贾政颇有些尴尬,便朝母亲打了个千儿,解释道:“儿子也是刚刚听媳妇提起这事,私以为此事重大,当从长计议。这个……怕是有些不成的。” 贾母便问道:“怎么,你不乐意?” 贾政有些犹豫:“这个……” 贾母将手里的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斥责道:“糊涂!” “咱们府里的荣华富贵,往少了说,也有大半是系在元春身上的。她在宫里一个人独木难支,也该有个人照应才是。”贾母一面拄着拐杖,一面往江菱这边走过来,目光有些不悦,“前些日子宝钗进京待选,却不曾想被撂了牌子,这事儿便耽搁下来了。现如今有这样一个好机会,你理当牢牢地把握住,方能使得荣国府长保富贵,圣宠不衰。” 贾政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母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气道:“我瞧你媳妇儿比你通透多了。这事儿要是成了,你便在同僚面前说上了话,道台大人也欠了你一个人情;再有就是,元春在宫里也多了个照应,往后宝玉和兰儿,也能在贵人们跟前多露些脸面。古训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事儿对荣国府,甚至是贾、王、薛、史四府,都是件天大的好事,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贾政仍旧有些迟疑:“但是——此事算不算欺瞒圣上?” 贾母便笑了:“你父亲说你古板清正,我瞧着你简直就是迂腐。这事儿败露了又打什么紧?只消说上一句‘打小儿便是道台家里收养的女儿’,便算完了。难道圣上还能追究你亲女义女不成?横竖都是道台府里出来的女儿,备选名单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好了,你同那位道台大人商议商议罢,若是道台大人同意,这事儿这么定下了。” 忽然间,旁边想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我不愿意。” 出声的是江菱。 她一直在沉默地听着王夫人和贾母对话,还有贾母和贾政的对话,心里隐隐约约推测出了一个大概。但越是推测,她便越是恼怒,上前一步道:“太太从来不曾问过我,是否愿意进宫。” 王夫人轻轻哟了一声,乐了:“感情你还不愿意进宫伴驾?江菱我同你说,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才能有此殊荣,待选进宫。这世上哪一个女子,能有你这样的福气,一步登天?” 江菱咬了咬牙,摇头道:“我不愿意。”先别说她对康熙皇帝没有半点兴趣,单说让她冒名顶替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进宫,便让她心里感到十分别扭,连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 王夫人半是威胁半是质问道:“你当真不愿意?” 江菱再一次摇头,道:“我不进宫。” 王夫人凉凉地笑了。 她说道:“江菱,莫说你现在是荣国府里的丫鬟,即便你尚是自由身,也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这是其一。其二,别忘了你还有二十年的卖身契在府里,我与老太君一念之间,便能将你变成永不翻身的死契,一辈子的奴籍,至死不能赎回,你可知道?” 江菱噎了片刻,怒道:“你为了大姑娘在宫里左右逢源,为了保住阖府的荣华富贵,便不惜牺牲我么!我——你们可曾问过我的意愿?用我一个人在宫里凄苦终生,保住你们阖府的荣华?” 说到后来,颇有些口不择言。 王夫人尖声叫道:“放肆!” 她扬起了手,似乎想要扇江菱一耳光,但又不想毁了这张脸,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要一辈子的奴籍死契,永世不得翻身了?——江菱,你知道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本就不能事事如你的意。你假扮道台小姐进宫,即刻便是一世的良籍,不比你在外头颠沛流离强上许多?” ——但是我不喜欢啊。 江菱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她知道与王夫人多说无益,便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在红楼世界里,她基本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所幸她还能通过贾府的菱花镜回到末世去。但是末世……但是末世里除了那些乖张的腐烂生物之外,便再也见不到一个大活人了。 是在红楼世界里苦苦撑持,还是回到末世里,与腐烂生物为伴? 江菱咬着牙,心里两个念头在反复地拉锯,交战,谁都说服不了谁。 王夫人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便又笑道:“江菱,这事儿对你来说,只有万般的好处,却没有半点坏处。你用了道台小姐的名义进宫,到时依然还像府里一样,服侍着大姑娘,与大姑娘一同吃住,岂不是天大的福分么?要是得蒙大姑娘青眼,在万岁爷面前美言几句,擢你一个贵人份例,便也算是熬出头儿了。要知道宫里多少女子,都在答应常在的位置上熬到白头,也见不得万岁爷一面呢。” 江菱死死地攥着手心,眼睛隐隐有些泛红。 王夫人以为她被说动了,便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等候她的回话。 良久之后,江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容有些冰冷:“你让我牺牲自个儿,进宫服侍大姑娘,做大姑娘的左膀右臂,保荣国府一世荣华,对么?”她缓缓抬头望着王夫人,笑了:“我答应你。” ——如果卖了我一个,便能让贾妃在宫里有个左膀右臂,能让贾政在同僚或是上司跟前说得上话,能为贾宝玉的将来铺一段路,确实是一笔极好的买卖。 ——不过,我可是个睚眦必较的人啊。 ——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 女主半黑化了……嗯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皇帝,然而她更讨厌王夫人,和…… 毕竟她不黑的话窝没办法把她嫁给皇帝(抱头 以及,再谢谢伊梦红尘妹子的地雷,实在是太破费啦(*/w*) 第十二章 江菱其实是想过要离开的。 但正如王夫人所言,她手里有她二十年的卖身契,而且一念之间就能变成死契,到时连翻身都很艰难。那么唯一一条可行的道路,便是回到末世去,与那些腐烂生物为伴了。 可她刚刚才从冰冷阴暗的末世逃了出来,偶尔回去看看还可以,要长久住在末世里,那是断断会疯掉的。别的不说,末世里的食物和水,就能将她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给逼疯。 至于把卖身契偷出来,偷偷到官衙里涂改成良籍,然后逃之夭夭? 如果她在末世里强化过速度或者力量,又或者强化过别的什么异能,那自然是易如反掌。但偏偏她在两个月前拿到的植物激素晶体,只能强化细胞活性和生命力,除了对她的身体做一些微调之外,基本没有其他的用处。 因此江菱现在,完全处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回去,会疯掉。 不回去,那便认命。 但江菱从来不是个认命的人,否则也不会把自己卖到荣国府,作为在这个世界扎根的第一步。 因此她答应了王夫人的要求,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会在末世里加快速度,尽量多找出一些有用的植物激素,以便做下一步的打算。因为王夫人刚刚提到过,现在距离下一轮大选,还有两年的时间。 两年的时间,如果事情足够顺利,已经能让她做出一些改变了。 这是她反复权衡之后,当前能做出来的最优决策。 江菱思量停当之后,便垂首立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王夫人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轻蔑之意道:“如此甚好,也不用我等再多费唇舌。你且记着贾府的恩典,将来在宫里协助大姑娘,替贾府上下打点,方才不算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可惜她不想要这所谓的恩。 江菱咬咬牙,强行弯了弯嘴角,回道:“理当如此。” 王夫人便不再管她,反过来同贾母笑道:“还要向老太太讨个恩典,让这丫头留在我房里伺候,好生调/教上一两个月,日后用起来才能省心。” 贾母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随后贾母又看向贾政,嘱咐道:“你明日便同道台大人通通气儿,言辞谦抑些,最好能将事情一次敲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还有你的那些幕僚,也要能瞒则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贾政又迟疑了片刻,才拢拢袖子,应道:“是。” 贾母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样才对。你是元春和宝玉的父亲,理当为他们多费些思量。如此便算是妥当了,还有东府里新丧,怕是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你们也都帮衬着些罢,好歹都是同宗。”如此如此,又叮嘱了贾政好些话,才让他们又退下了。 当下王夫人便领着江菱,到王熙凤那里涂改了名字,顺带又将那张二十年的卖身契给撕了。江菱惊讶的同时,王夫人轻描淡写道:“从今往后,你夜里是道台家里的小姐,白天便是我屋里的丫鬟,这其中的分寸你自己拿捏,要是错了一星半点,可仔细你的皮,记住了么?” 江菱猜测应该是贾府需要一个过渡期,便低眉顺眼道:“己记下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再做图谋不迟。 随后江菱又借口回屋收拾东西,悄悄同府里的丫鬟打听了府里的菱花镜。据说那些开过光的镜子,府里同共有六七面,王夫人房里就有一面,不过早已经被丢到角落里积灰了。江菱想了想,刻意指了那一间“已然积灰的”、带有那面开过光的菱花镜的屋子,作为道台小姐的闺房。王夫人倒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同她计较,指了金钏儿帮她收拾,便造册让她住下了。 第二日,贾政便修书一封前往江南,同那位道台大人试探此事。 贾府对外说的是,府里多了一位娇客。 至于那位娇客是谁,却是谁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秦可卿丧命的消息便传遍了东西两府,一时间众说纷纭,俱俱感叹秦可卿红颜薄命。偶尔有些知晓内情的,也全都噤口不言,将秘密捂得严严实实的,全都烂在了根子里。 而秦可卿的丈夫,宁国府的贾蓉大爷自己,则每日悠悠闲闲,丝毫不似发妻新丧的模样。 转眼间又过了半个月,江南传来了消息,那位道台大人应允了此事,也很感激贾政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随着信件一同送到贾府里的,还有两位奶娘、两位嬷嬷,据说是从小便伺候那位小姐的,对小姐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有她们在身边,王夫人便事半功倍了。 王夫人很欢喜,江菱的日子便越发地苦了。 不过贾府里的开光菱花镜倒是真的好用,江菱已经在末世里来来回回的,进出四五次了,连一次的阻碍都没有。除了末世里依然见不到大活人,到处都是腐烂生物和变异植物之外,再无大事。 慢慢地,贾府众人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对。 虽然二老爷和二太太明面上都说,二太太屋里住着一个娇客,但却从来没有人见到过这位娇客。二太太屋里又添了两个丫鬟,而且一反常态地面容姣好,比起府里的姑娘们也不逞多让。至于贾母房里那个瘦瘦小小的丫鬟,一开始谁都没有注意,还是后来林黛玉提了一句“许久不曾见过江菱了”,大家才偶然想起了,这丫鬟似乎是被王夫人给要过去了。 但这贾府里水深,太太姑娘们的事情,就更加让人讳莫如深。早先那两个因为议论蓉大奶奶,最后被关到柴房里整整三日、又罚了半年月前的丫鬟,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即便大家都感觉有些不对,却是谁都不敢乱说。 直到有一天,林黛玉到王夫人院里给舅母问安,才再一次看到了江菱。 江菱比起前些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个子又抽高了些,干干瘦瘦的面颊变得润泽白净,五官依然是那副五官,却变得柔和了一些,看起来辨识度更高了。原本枯黄干燥的一头长发,也变得乌黑亮泽,十指指甲变得圆润整齐,娇嫩得如同花瓣。 这其中自然有王夫人仔细调养的功劳,但更大的功劳,则来自于那份植物激素。 林黛玉呆呆地望着江菱,片刻后才犹犹豫豫道:“江……江菱?是你么?” 她居然有些认不出来。别的不说,乍一看去,江菱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江菱苦笑片刻,记得自己白天还是王夫人院里的丫鬟,便点点头,坦然道:“是我。劳烦林姑娘记挂。”想不到林黛玉居然还记得她,倒让她有些意外,心里暖融融的。 林黛玉轻轻嗳了一声,笑道:“你这样有趣儿,我怎会忘了你呀。” 江菱笑笑,因着王夫人在跟前的缘故,并不敢太过放肆,给林黛玉见了礼便退到一旁,垂首立在王夫人身后。沉默不语。林黛玉陪王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退下去了。王夫人砰地一声,将茶盏撂在案几上,硬邦邦地道:“你同表姑娘很相熟?” 王夫人口中的表姑娘,自然就是林黛玉了。 江菱稍稍福了福身,态度同样有些冷漠:“回太太的话,早先江菱在老太太屋里伺候着,白日里出出进进,见过江菱的人,少说也有三四十来个。表姑娘识得江菱,实在是无甚意外之处。” 她不欲将此事牵扯林黛玉,便三言两语地,将林黛玉撇得干干净净了。 王夫人脸色有些发青:“如此说来,老太太身边的丫鬟们,也都同你相熟?” 江菱想了想,道:“算不上是相熟,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 但即便是点头之交,也是能认出江菱的模样的。 王夫人噎了片刻,感到口里有些发苦。江菱依然沉默地站在一旁,不声不响,不言不语,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让她不痛快。自然而然地,王夫人感到不痛快,江菱便痛快了。 她近乎快意地看着王夫人,似乎想看看王夫人如何收场。 “你。”王夫人指着江菱道,“从今往后,你莫要再出这座院子了。好在你年纪尚幼,女大十八变也是有的。等到一两年后,她们都忘了你的模样,恰好便是待选进宫的时节,对,正好是三年一次的大选。”王夫人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去去地踱着步子,自语道,“不错,等元春回府省亲的时候,我要仔细同她商量商量。” 江菱莞尔一笑,心里又有了一种近乎发泄的快意。 她依然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倒是王夫人嘀嘀咕咕的,自己把自己愁得不行。正没做理会处,忽然王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唤作金钏儿的,匆匆来找了王夫人,说是宁国府里的珍大奶奶病倒了,秦可卿的丧礼无人主持,想要让王熙凤过去协助掌家。 王夫人心里正烦着,便挥挥手,让她们自行去处理不提。 那天夜里,江菱依循惯例,在贴身嬷嬷们的训斥下,一板一眼地学着宫廷里的礼仪,忽然感到有些内急,便出屋去如了个厕。回屋时她愣了一下,看见贾母和王夫人的院子中间,那一道纷繁的抄手游廊之下,林黛玉蹲在地上,神情落寞地烧着什么。 她迟疑片刻,还是上前轻声唤道:“姑娘?” 林黛玉抬起头,见到是她,便勉强笑了笑:“我无事,你自去罢。” 江菱看见林黛玉眼睛红红的,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伤心事,便柔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此间风大,万万莫要受了凉才是。”她无意中触碰到了林黛玉的手,冰冰凉凉的,有些僵硬。 林黛玉摇摇头,轻声道:“无事。”忽然轻轻呀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江菱的身上。 江菱身上的衣裳盘扣,花纹繁复,绣线泛金,显然不是一个丫鬟能穿的。 ※※※※※※※※※※※※※※※※※※※※ 啊谢谢伊梦红尘妹子的手榴弹(っ°Д °;)っ实在是太破费啦 第十三章 林黛玉呆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心事。 江菱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衣裳服色有异,也愣了一下。 林黛玉眼里多了些了然的神情,轻声道:“我听闻舅母前日在府里,养了一位娇客,说是预备送进宫去给大姐姐作伴的,难道便是——便是你么?”她愣愣地望着江菱,仿佛有些不可思议。 江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姑娘……” 林黛玉轻轻摇了摇头,了然道:“我知道的。进宫的妃子们多半凄凉,家里多半会挑些体面的丫鬟,送到宫里去同妃子作伴。”她言罢,轻轻地叹了一声,眼里颇有些怜惜之意:“但没有想到,此人居然是江菱你。” 江菱又是一阵愕然,刚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发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说她身体的容貌,与那位道台小姐有七八分相似么?难道要她对林黛玉说,正因为如此,王夫人才生出了李代桃僵的心思,要让她顶着那位小姐的名义进宫么?林黛玉年纪尚幼,又生得心思剔透,这些腌臜龌龊的事儿,还是莫要污了她的眼睛为好。 虽然林黛玉阴差阳错地,猜到了一个大概,但与事实却还有些偏差。 江菱想到这里,便岔开了话题,低声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姑娘莫要放在心上。倒是姑娘自己,深夜在此垂泪,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难处么?” 她眼角余光瞥到林黛玉的身前,恰好看到一小堆的灰烬。 林黛玉愣了愣,仿佛被江菱说中了心事,眼眶儿又慢慢地红了起来。 “能有什么事呢。”她低声说道,“不过是感怀先父先母,便想要送些亲手织就的帕子、扇坠、络子等物,给予阴间的父亲母亲一个慰藉罢了。因着此处僻静,便在此处静一静,歇歇心神。”她说到这里,眼睛里隐隐泛起了些许泪光,似乎是当真触及了伤心事。 在她的脚边,还有几丝未燃尽的丝帛,仿佛泛着金色的光芒,约莫便是上回林黛玉让江菱带回来的,那些极精美的金丝绣线。 江菱想起林黛玉父母双亡,便默然地垂下了头。 她想要安慰安慰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才好。 正在踌躇着,林黛玉忽然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已过了戌时了。江菱你且回去罢,莫要错过了时辰,又惹得舅母一通责罚。”言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长廊的栏杆,道:“回去罢。” 江菱起身扶住了林黛玉,柔声道:“姑娘小心。” 林黛玉道声无妨,便轻轻推开了江菱的手,朝贾母的正房大院走去,背影仿佛有些萧索。 江菱站在夜风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林黛玉的身影真正隐去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继续学习那些无所不在的宫廷礼仪。但她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想要做些什么。 明明是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却因为一场大病溘然长逝了。 但江菱现在什么都没有,连人身安全都捏在王夫人的手心里,在末世中又未有什么新的进展,即便是有心为林黛玉做些什么,也不过是有心无力而已。 当天晚上,江菱又到末世去了一趟,但依然一无所获。 而且与先前很多次一样,她甚至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江菱已经往返末世与红楼好几个月了,因为事情做得隐秘,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那几个嬷嬷,都没有发现她的秘密。这些天她因为焦急的缘故,便稍稍停了那种植物激素,但意外的是,她的身体依然在一日日地变得甜美,同先前几乎是天翻地覆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种植物激素并不能改善身体,只能徒劳地微调五官肤色而已。 时间慢慢地过去,转眼间又过了些时日,夏天到了,府里也开始换上了一身的素白。早先秦可卿病逝,宁国府里乱得一团糟,贾敬忙着修仙,贾蓉做了甩手掌柜,尤氏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据说是风寒入体,三两个月内是好不了的。偌大一个宁国府,竟无一人得以掌事,因此秦可卿的哭灵、停灵、道场法事,便断断续续的,直到八/九个月之后,才慢慢地定了下来。 不过,即便是定了出殡的日子,宁国府也依然因为无人掌事,而闹得人仰马翻。 所以宁国府里便央求着王熙凤,希望她到东府里去掌一掌事,好歹捱过这些日子再说。 江菱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事情,似乎自己从来都没有融入过红楼的生活。 当年八月,秦可卿的丧仪便浩浩荡荡的,拉开了序幕。 江菱依然故我,每日在屋里当摆件儿,背宫规,练习宫廷礼仪,仿佛这事儿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丧仪的第二天,王夫人忽然破天荒地,让江菱换掉丫鬟的装束,带着她一同前往灵堂。 这可是件奇事儿。 自打去年冬天,王夫人定下那个李代桃僵的计策开始,江菱便一日都没有得闲。白天她要在王夫人的监视下,一面当着她的丫鬟,一面默诵着古代大家闺秀的闺讯;等到晚上,她倒是不用再当丫鬟了,但是那两位嬷嬷便会齐身上阵,教导她宫廷礼仪、待选制度,更是半刻都不得空闲。 因此现在,王夫人在白天将她打扮齐整了,到外面去见人,可是一件天大的奇事儿。 不过,江菱依然同往常一样不言不语,安静沉默,将演技发挥到了极致。 她跟在王夫人的身后,上了马车,又隆隆地驶向了郊外。 郊外早已经搭好了棚子,摆了道场法事,只等秦可卿的灵柩到此,便能摆路祭了。棚子里除了贾府里的女眷之外,还有几个同荣国府交好的王妃和夫人,又有些与贾府姑娘们同龄的官家小姐在。江菱一到那里,便自动自觉地站在王夫人身后,沉默不语。 贾府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三个姑娘、两个表姑娘,也都跟在王夫人和邢夫人的身后,与那些官家小姐们说些闲话儿,时不时哀哀地哭上两声,聊表怀念感慨之意。 林黛玉偷偷往这边看了几回,仿佛有些惊讶,但是又不便开口。 王夫人看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便笑道:“黛玉你瞧,姑娘是不是有些眼熟?” 林黛玉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才好。 说她认识江菱?可江菱现在的衣着打扮,显然与往日大相径庭。 说她不认识江菱?可瞧着王夫人的意思,倒不像是让她否认的…… 正在为难间,忽然贾迎春轻轻呀了一声,指着江菱道:“这位姑娘倒是有些面熟。” 一时间贾府的三位姑娘纷纷看了过来,都表示江菱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唯一一个没见过江菱的薛宝钗,只握着帕子安静地站在那里,眼里隐隐有些意外之色。 王夫人攥住江菱的手腕,将她引到三位贾府姑娘面前,笑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你们说过的,那位道台家里的姑娘。可卿新丧,她便随我来送一送她,以表感念之意。” 三位贾府姑娘都恍然大悟,唯有林黛玉愕然地愣了一下,微微动了动嘴唇。 王夫人又笑道:“而且可巧了,云菱姑娘(江菱的假名字)与从前服侍过黛玉的一位丫鬟,长得可算是有些相似。黛玉你瞧,可长得像么?还有鸳鸯、珍珠,你们瞧瞧,可像么?” 林黛玉仍旧愕然,鸳鸯和珍珠对望一眼,珍珠犹犹豫豫道:“乍看上去倒是有些相似……但再细细看来,却又不像了。这位姑娘与江菱比起来,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是不像了。 江菱叹了口气。别说她现在与去年长得有些相似,即便是她完全变了个样子,恐怕鸳鸯和珍珠也只会重复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断不会违背王夫人的暗示罢。 林黛玉遥遥地望过来一眼,眼里仿佛有些怜惜之意。 江菱苦笑。恐怕在林黛玉眼里,自己依然是那个身不由己的小丫鬟罢。正没做理会处,她忽然听见外间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咦”: “我仿佛见过这个姑娘。” 江菱愣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是一位穿着旗装的女子,约莫有二十七八岁上下,看起来有些面熟。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认出这是上回在绣房里,无意中碰到的那位福晋。 王夫人见到此人,脸色忽然白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原样。她走上前去,朝那位福晋行了个礼,笑道:“给裕亲王妃请安。莫非裕亲王妃也见过云菱姑娘么?”要是王妃见过那位道台小姐,今天可就麻烦了。 所幸裕亲王妃摇摇头,道:“哪一位小姐?……我不过是在七八月前,到绣房里取扇面,见过一位与她模样相似的姑娘罢了。唔,那姑娘似乎是荣国府里的丫鬟,模样瘦瘦小小的,眉眼间依稀有这位姑娘的模样。不过再细看起来,相似之处便少了一些。” 王夫人的脸色蓦然一青,又回过头,隐秘地剜了江菱一眼。 江菱尚处在“裕亲王妃”四字的震惊之中,无暇去顾及王夫人的眼刀。在她的印象里,裕亲王应当是康熙的二哥福全,那么裕亲王妃,便应当是福全的福晋了。这个世界既有贾府又有康熙皇帝,既有凤藻宫元妃又有裕亲王妃,怎一个乱字了得。 王夫人又同裕王妃陪笑道:“王妃果然好眼力,荣国府里确有一位丫鬟,与这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想来当日王妃所见的,便是她罢。菱儿过来,给裕亲王妃请安。” 江菱低眉顺眼地走过去,给裕亲王妃问了一声安,便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第十四章 随后外面又有人传话,说是南安太妃到了,裕亲王妃便朝王夫人笑笑,前往外间迎接。 江菱听见南安太妃之名,禁不住感到有些惊讶。她知道在清朝历史上,是绝没有南安太妃这一号人物的,紫禁城里也从来没有所谓的凤藻宫。但这个世界里,不但有南安太妃和凤藻宫,还有贾府和贤德妃,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哦,据说前些日子江南还受了灾,盐商们又开始在闹腾了,把康熙皇帝闹得十分头疼,可真真是全都杂糅在了一起,乱得不行。 正在想着,忽然王夫人狠狠拧了一下她的手背,低斥道:“跟着!” 江菱斜睨过去一眼,发现王夫人脸色青青白白的,很不好看,忍不住心下快慰。 当下江菱便跟着王夫人,还有三位贾府里的姑娘并表姑娘,随裕亲王妃一同外出,迎接南安太妃去了。她一直扮演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官家小姐,不看不听,不言不语,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稍稍挪上前两步,轻轻道一声“裕亲王妃安”或者“南安太妃安”。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江菱便觉得,自己的演技大约越发地精湛了。 王妃们在外间寒暄了片刻,便与夫人们一同回到了彩棚里,静候贾府丧仪队伍的到来。忽然林黛玉轻轻拉了拉江菱的衣袖,低声道:“你、你陪我去一趟内室更衣可好?” 去一趟内室更衣,是一种较为委婉的说法,指代如厕。 江菱四下望了一圈,棚子里只剩下了王妃和福晋们。国公府里的夫人们作为王妃的陪衬,正在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儿。三位贾府的姑娘正分别被邢夫人、王夫人带在身边,逐个儿地介绍给王妃和夫人们。至于唯一得闲的薛宝钗,她正倚靠着栏杆,怔怔地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又轻轻拉了拉江菱的衣角,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江菱?” 江菱回过神来,轻轻唔了一声,走上前去同王夫人告了声罪,说是自己内急,想要出去片刻。王夫人又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似乎在嫌她多事,但也不曾多说些什么,毕竟人有三急。 随后江菱便回到林黛玉身边,笑道:“一同去罢。” 彩棚外边是荒凉的郊外,小厮们正在忙忙碌碌地假设着法堂和路祭,预备等待会儿丧仪队伍经过时,再整整齐齐地大闹一回。江菱问清了内室的路,便带着林黛玉,三转两转地到了地方,自己在外间等候。不过片刻的时间,便有三四位丫鬟走上前来,问她可需要帮忙。 江菱自然一一摇头谢过,言称不必。 片刻后林黛玉便转出了内室,净了手,与江菱一起慢慢地往回走。在经过一处拐角时,林黛玉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江菱,今日二舅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你当真是——” 江菱笑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林黛玉不明所以,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江菱轻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些闲杂的事儿,姑娘便莫要放在心上了罢,想得越多,将来怕是越发地烦恼。姑娘是个聪慧的人,理当能想明白的,对么?”言罢朝林黛玉眨眨眼。 林黛玉尚未开口,忽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姑娘言辞间倒是颇有些禅意。” 江菱讶然,循着声音望过去,刹那间惊得魂飞魄散。 康熙皇帝一身的粗布衣裳,负着手站在晨光里,正淡淡地朝这边瞥过来一眼。 他今天没有带太监,身边只站了一个弱冠的少年,玉带锦衣,颇有些文俊神采。刚刚江菱说出那番话时,康熙皇帝正在打量着周围的道场,偶然听闻江菱之言,便略点头赞同。 江菱下意识地朝后边挪了两步,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首先按照“她”的背景,是不应该认识康熙皇帝的。那位道台小姐不过刚刚报了名字上去,明年才参选,与康熙皇帝无甚交集。至于作为贾府丫鬟的江菱自己,倒是见过康熙皇帝本尊,但那时康熙皇帝是微服,所以按照道理来说,“江菱丫鬟”也不应当认识他。 况且她正在扮演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皇帝的道台小姐。 思量停当之后,江菱便一副后怕的样子,颤声道:“你、你是谁?” 忽然间,她感觉林黛玉攥紧了自己的手,再回头看时,果然也是一片骇然之色。 林黛玉是从小养在闺阁里的大家闺秀,除了从扬州到贾府,再从贾府到扬州,最后再从扬州回到贾府的那三短路之外,基本从未出过府邸,也从未经历过眼前的情形。因此在她眼里,便是和同伴出到外面,但却被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去路,而且丫鬟们都还不在身边,禁不住感到惊惧。 江菱侧身让了半步,将林黛玉挡在身后,又皱眉问道:“你是谁?” 她的年纪比林黛玉要稍大一些,个子也稍稍高了两寸,这样一挡,便将林黛玉大半都遮挡在了身后。片刻后,她看见面前的康熙皇帝一愣,显出些许错愕的神情来。 旁边的弱冠少年轻轻咳嗽一声,道:“万……万公子,咱们还是先行离去罢。”言罢歉意地朝他们拱了拱手,又频频看向康熙皇帝,似乎有些纠结。 康熙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江菱鬓边的珠花上,稍稍扬了扬眉。不过片刻后,他便将目光移到了弱冠少年身上,赞许道:“你说得很是。”便转身欲离开。 不过在临走前,他忽然又转过身来,问江菱道:“你是明年待选的秀女?” 江菱一愣,不明白康熙皇帝所指的是自己,还是自己身后的林黛玉。她侧头望了林黛玉一眼,发现林黛玉正攥着她的手,低着头不说话,恰恰康熙皇帝又问了一声:“你的珠花和箭袖——罢了,想来也不是你的过错,我们走罢。”言罢便朝那位弱冠少年微微颔首,与他一同离去。 江菱眼睁睁地看着康熙皇帝来了又走,伸手摸摸自己的箭袖,心里不明所以。 啊等等。 她想起来了,这珠花和箭袖,好像是这二三年来,在秀女们中间风靡的一种制式。嬷嬷们为了让她早日习惯待选的身份,便时常在她身上折腾来折腾去,力图与待选时的模样相同。她一向懒得管自己的衣裳首饰,便随着嬷嬷们去了。今天跟着王夫人出来,自然也是同往日一样的。 正在胡思乱想着,林黛玉忽然拉了拉她的手,轻声问道:“江菱,你果然要进宫待选么?” 江菱无谓地点点头。横竖她对康熙皇帝没有什么兴趣,进宫待选不过是因为无路可去,无可奈何之下才遂了王夫人的意。这些天来,她时不时便会回末世一趟,试图找到一些可用的植物激素,但遗憾的是,非但找到的植物激素多半鸡肋,而且末世里一直冷冰冰空荡荡的,连半个人都见不着。 两相权衡之下,她便只能选择害处最轻的那一个,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到这里,江菱隐隐又有些沮丧。 她好像,确实浪费了许多时间。 林黛玉见到江菱沮丧,便以为是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心中怜惜之意大起,轻轻拍了拍江菱的手,安慰道:“莫怕,贾妃娘娘多半不是坏人,万岁爷他……嗳……”她安慰不下去了。 这世上后妃白头者多,顺心遂意者少,不管她如何安慰江菱,总归是有些缺憾的。 江菱轻轻吁了口气:“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当下两人便照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先前那处彩棚里。彩棚里的人又多了些,除了先前的小姐夫人们之外,还多了几个王妃和贝勒福晋,想来是听闻荣国府里逢丧,便过来表一表哀悼之意。 江菱与林黛玉各个分开了,一人随着王夫人,另一人随着贾迎春,在棚里坐了一会儿。 又过了片刻,一行素白的丧仪队伍出了城门,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过来了。因着府里只有一个贾蓉的缘故,贾宝玉也被叫过来,在灵前驭马开道。王夫人见到贾宝玉,面色又稍稍缓和了些。 丧仪的队伍还没走到跟前,棚下便又转过一位年轻人来。 那是一位才及弱冠的少年,生得玉树芝兰,不过稍稍显得文气了一些。江菱与林黛玉相互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惊讶的神情。 原因无他,正因为这位弱冠少年,便是刚刚跟在康熙皇帝身边的那一个。 弱冠少年上前两步,走到棚下,道了一声裕王妃安、南安太妃安。南安太妃见到那位少年,便笑道:“原来水溶也来了,真真是齐全得很。”言罢让了让身旁的位置,让弱冠少年在自己跟前坐了。 江菱暗想,原来他就是北静王水溶。 北静王在红楼梦里,是一个特殊的角色,不过笔墨寥寥。 片刻间北静王已经来到众人身前,给王妃们团团行了个礼,言辞谦和,确是个文俊神采的少年王爷。王夫人等人亦给他行礼。裕亲王妃笑道:“你居然亲自过来了。”忽然面色一变,目光落在了棚子后面,几乎要立时起身行礼。但不知为何,她又缓缓地坐了下去,笑容变得僵硬了一些。 棚子后面立着一个二十八.九的男子,一身的粗布衣裳,看起来毫不起眼。 北静王亦留意到了裕亲王妃的动静,便含含糊糊道:“万……万老爷是偶然路过。”裕亲王妃算是他的半个长辈,因此他的言辞之间,颇有些不好意思。 裕亲王妃轻轻噢了一声,表情稍稍缓和。 第十五章 此时在棚子里,呈现出了一种奇怪的景象:右边是裕亲王妃和南安太妃在低声细语,北静王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声音亦是很低,仿佛在忌讳着什么;左边则是贝勒福晋和国公夫人,还有夫人们带到这里来的姑娘们,正在借此机会,表达自己的哀思之意,便显得有些喧嚣。 再加上棚子里的丫鬟们早已经散去,这里便显得更加泾渭分明。 在棚子稍稍靠左的那一边,薛宝钗依然靠在栏杆上,怔怔地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贾迎春走到她身旁问了些话,薛宝钗便勉强笑笑,跟了贾迎春过去,看起来居然比林黛玉还要沮丧。 林黛玉身子骨弱,便靠在探春身上,微微地喘着气。 薛宝钗走上前去,低声问道:“可是我娘又……” 贾探春朝那边努努嘴,递了个无奈的眼神。薛宝钗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母亲正跟在王夫人身边,神情幽怨地抹着泪。王夫人时不时侧目看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而刚刚那位陪着林黛玉出去更衣的道台小姐,正站在王夫人的另一侧,低眉顺眼的,仿佛周围的寒暄和斡旋都同她没有关系,一切声音到了她那里,都被隔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满目的静寂。 薛宝钗觉得奇怪。 在一年多以前,薛宝钗还是未选之身的时候,也曾跟在薛姨妈身后,跟诸位官家小姐联络感情。但那时她的表现,可与这位道台小姐大相径庭。这位道台小姐——她压根儿就不像个待选之身。 低眉顺眼,温言细语,看上去挑不出半点错,但整个人的骨子里都是冷漠的。 就仿佛进宫参选跟她没有半点关系,来到这里,不过是为了当个花瓶。 薛宝钗进府的时候,比林黛玉第二次进府晚了小半年,因此未曾见过江菱丫鬟。 直到刚刚王夫人把江菱带出来,才是薛宝钗第一次见到这位“道台小姐”。 林黛玉捏了捏自己的虎口,又含了一片人参,低低喘着气说道:“宝钗姐姐在看什么?” 薛宝钗收回目光,回道:“没什么,不过是我娘又——”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便起身迎上前去,走到薛姨妈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娘。 薛姨妈正在诉苦道:“……只可怜我的姑娘,一面要操持着家业,一面还要管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前两年能蒙得圣宠,待选进宫,断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又连连地摇了两下头。 薛宝钗微微皱眉,唤了生娘,便扶着薛姨妈到一旁坐着了。王夫人原本是侧目而视,但见到薛宝钗的举动,便稍稍缓了神色,赞许地朝她点点头。 薛宝钗报以一笑。 她的情商颇高,自然知道有些话只能在府里说,要是到了外面,尤其是这种夫人福晋们齐聚的场合,是断断不能胡说八道的。刚才薛姨妈实在是有些没眼色。但碍于那是她的亲娘,薛宝钗便只能旁敲侧击两句,阻拦母亲再次开口而已。 忽然那位道台小姐朝这边望了一眼,颇有些惊讶之色。 薛宝钗可不知道,江菱心里正意外着呢。她的红楼梦只零零碎碎地记得一些,见到薛宝钗果然同书里说的一样,是个颇为圆融的女子,便被挑起了兴致。细数起来,红楼梦里提到过的十二钗,她已经见到了好几位,例如林黛玉,例如迎春探春惜春,例如早逝的秦可卿,这些姑娘们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让她不得不生出了几分惊讶,又生出了几分欣喜雀跃之意。 说到底,还是江菱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从未融入的缘故。 在她眼里看来,这些女子本是书里的一个个文字,但忽然有一天,却变成了活生生的存在,会哭会笑会说会闹,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新奇之余,又隐隐地感到有些欣喜。 在红楼世界里呆得久了,江菱的末世后遗症也慢慢地淡褪了一些,开始学会看清这个世界了。 她目送着薛宝钗远去,忽然又想起来,清朝的后妃福晋是三年一选,而宫女是一年一选,薛宝钗是官宦人家出身,错过了两年前的大选,便再也没有进宫的机会了,再然后,才发展成了金玉良缘。 想到金玉良缘,便又想到了那个极悲剧的木石前盟,禁不住有些感叹。 要是林黛玉不再倾心贾宝玉,大约便不会难过了罢……江菱脑海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至于泪水还恩?唔,哭泣可以是因为喜极而泣,并不一定要悲伤过度啊。 江菱发现平安日子过久了以后,自己果然容易胡思乱想。 忽然她目光一瞥,看见裕亲王妃和南安太妃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便忍不住循着她们的目光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康熙皇帝站在棚外的小厮们中间,神色平常,遥遥望着贾府的丧仪队伍。 这、这祖宗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江菱感到有点儿发怵,便稍稍往柱子后面挪了挪。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上回康熙皇帝问了她一些奇怪的话,第二天贾府就被掉了个个儿,连她自己都被鸳鸯叫过去叮嘱了一番。这回康熙皇帝来盯着贾府的丧仪队伍,又是为着什么? 她可是知道,将来这位皇帝轻轻一指摁下,整个贾府便“忽喇喇似大厦倾”了。 江菱看了康熙片刻,便收回目光,留意起周围的夫人福晋们来。王夫人等人从未见过康熙皇帝,自然不识得这位皇帝的真容;那些贝勒福晋们或许有认识皇帝的,但她们此时正相谈甚欢,无人留意到康熙的存在。唯四认出康熙皇帝的,便只有江菱和两位王妃,还有带着康熙前来的北静王了。 她皱眉想了片刻,便决定继续扮演她低眉顺眼的官家小姐,不言不语,以避祸端。 又过了些时候,贾府的丧仪队伍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今天北静王来此,便是特意为秦可卿设路祭的,因此丧仪队伍一来,北静王便起身离开,到外间执祭去了。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带着贾府的三位姑娘,还有两个表姑娘,以及包括江菱在内的一众闲杂人等离开,到贾府中人指定的地方站好。此间日头颇大,江菱抬手遮了遮阳光,下意识地朝旁边望去,林黛玉身子微微一晃,显然是在苦撑着。 江菱侧身让了一步,扶住林黛玉的身子,低声道:“林姑娘小心。” 在外面不能喊姑娘或是表姑娘,只能用一个生疏的林姑娘以代之。 林黛玉冲她笑笑,又偷偷往口里含了一枚参片,轻轻摇了摇头。江菱会意,便放开了林黛玉,安静地立在贾府三位姑娘身后。她摸了摸袖子里的瓷瓶,忍不住想到,要是这是强身健体的就好了。 可惜她接连好几个月,都在末世里一无所获,未免让人心生唏嘘。 道场,法事,路祭,哀哭。 肃目,敛容,叩拜,送灵。 秦可卿的丧仪浩浩荡荡,极致奢华,直到日头西落,月上柳稍,才慢慢地抬着灵柩,往远处去。但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等回府之后,还要再哭灵诵经三日,以示哀戚之意。 江菱揉了揉发麻的腿,已经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 她站了整整一天,除了早晨用过一些牛乳之外,便再没有用过食水。刚刚晚些时候,才取了些清水饮了,因此便感到有些内急。在禀告过王夫人之后,江菱便匆匆到了白日的内室,解决干净。 林黛玉等人已经随着贾迎春先行回府,江菱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便跟着王夫人留了些时间。 等到出来之后,江菱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暗。清朝没有宵禁,不过城门宫门却是会落钥的。她加快脚步,匆匆走过已经拆成木架子的道场,忽然愣了一下,又匆忙地与那人擦身而过。 “等一等。” 康熙皇帝忽然开口,目光停留在江菱面上,顿了片刻:“你仿佛有些眼熟。” 江菱心里立时打起了鼓,立时便想到上回的身份可能败露了。但刚刚连裕亲王妃都没看出来的,康熙皇帝是怎么认出来的?她记得自己上回全程低着头,连声音都刻意扭曲了几分。 念及于此,江菱便摆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来,道:“你白日才见过我,当然有些面熟。且让开罢,我急着回去见太太,要是晚了些时辰,太太又要责怪于我了。” 康熙仔细地看了她片刻,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博敦的女儿?” 江菱骇然变色。 博敦,便是那位道台大人的名字,也是她名义上的养父。 康熙皇帝见过博敦的女儿?还是…… 江菱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好几个念头,包括那位博敦大人心血来潮,提前回到了京城;又包括康熙皇帝曾见过那位博敦大人的女儿,此时不过是故人相见;哦还有,或许康熙皇帝同北静王打听了一下,北静王又跟王夫人打听了一下……一时间脑子里纷繁芜杂,不知从何而起。 但时间仅仅过了一瞬间,康熙甚至来得及发现她的脸色有变。 江菱定了定神,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摆出一副戒备的神情来。 康熙皇帝微微颔首,道:“多半便是如此了。” 第十六章 一时间两个人僵持在了当场。 江菱脑海里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一霎间却又全部消失于无形。她定了定神,稍稍后退两步,依然摆出先前那副戒备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康熙皇帝:“你认识我的父亲?” 问出这句话,她心里是经过反复思量的。康熙皇帝肯定见过那位博敦大人,但却不一定见过那位大人的女儿。假使康熙见过那位大人的女儿,但短短数年过去,那位大人的女儿也不一定认得康熙。再者,康熙皇帝断断不会费心去记一个臣子的女儿,除非那位臣子是天子近臣,心腹中的心腹,但很可惜博敦大人不是。所以最有可能的理由,是康熙大人刚刚见到她的装束,心里感到惊讶,于是便稍稍向旁人打听了一下。这一打听,就打听出了“博敦大人家中的千金”这个结果。 因此江菱便摆出了一副戒备中带着迟疑的神情,稍稍退后了两步,打量着康熙皇帝。 这是这是一位暂居京城,乍然见到一位“或许是父亲故人,又或许是陌生人”的闺阁女子,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正常的反应。当然她也可以尖叫,但白天康熙皇帝见过她,因此尖叫这一招就无用了。 康熙皇帝自然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江菱心里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年头。他见到江菱神情戒备,先是愣了一下,片刻后便宽和地笑了笑,道:“我曾与你父有过一面之缘。” ——猜对了。 江菱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康熙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前,站姿笔直,但却在很努力表现出一种“一个习惯了居高临下的皇帝,忽然微服出宫,便不得不平易近人”的样子,可惜却不大像。 她心里更加笃定,康熙皇帝从未见过那位道台小姐,否则他现在的反应,不可能是“消除眼前女子的戒备”,而是皱眉或是斥责一声大胆。她心里稍安,便大着胆子,将康熙当成了一位偶然路过的陌生男子,带着些戒备的神情道:“即便你见过家父,也不当在途中拦住我的去路。” 言辞之间颇有些不悦之色,还隐隐带着些惧怕。 康熙笑了。 他忽然摇了摇头,原本有些僵硬的表情,在月光下慢慢变成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非我冒昧。”康熙皇帝开口道,“不过是偶然路过,见到故人之女,有些惊讶罢了。姑娘一身素服,想来是受了宁国府之邀,前往哭灵送殡。但不知是宁国府的哪一位夫人故去了?” 江菱回了秦可卿的身份。康熙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却未曾多说些什么。许是江菱脸上的戒备表情太过明显,康熙又莞尔一笑,稍稍让开了半步,道:“姑娘请回罢。” 江菱匆匆掠过康熙身旁,连半步都不曾停留。 等到走出二三百米外,已经隐隐见到棚子的轮廓了,江菱才彻底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暗暗道了一声侥幸。假如今天不是在荒郊野外,而是在待选时的钟粹宫,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她想到明年三月的大选,又想到毫无进展的植物激素,忽然有些沮丧。 在距离彩棚数百米之外的地方,康熙望着远处的烛火光芒,表情微微一哂。 他的身旁跟着一位弱冠的少年王爷,正是今日替秦可卿执路祭的北静王水溶。水溶正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一五一十地禀报着什么,神态间满是疲惫之色。 康熙听完了他的禀报,忽然问道:“荣国府比起宁国府如何?” 水溶一愣,不知皇帝为何提到了荣国府,却也照实答道:“不过伯仲之间。” 康熙反复咀嚼着“伯仲之间”四字,眼里表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来。他从水溶怀里抽出一封文书,在手里撕成了一条条,丢到旁边未尽的烛火里燃了。微微跳跃的火光里,只听见康熙皇帝淡淡地说道:“从金陵城到扬州,一路都是江南繁华之地,也是盐商们最喜欢打点知府的地方。可惜朕前儿派出去的两个人,都折在了那里。今天宁国府送灵,你猜一猜,私底下有多少桩见不得光的交易?” 水溶恭声道:“恕臣不知。” 康熙皇帝伸指点了点他怀里的文书,玩味道:“所以说你还生嫩了一些,等明儿内务府的条陈到手,再捋一捋王家和薛家腌臜事儿不迟。金陵薛家代代皇商,朕竟不知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嘿嘿,明珠倒是知道,可惜他打一开始就瞒着朕,顶个儿一头倔驴。” 水溶飞快地看了康熙一眼,又重新低下头去。 康熙收起了那种玩味的笑,遥遥望着那些烛光,淡淡说道:“回府去罢。现在宫里已落钥了,朕少不得要在你府上住上两日,等大朝再回宫。那些牵连甚广的密件儿,都烧了罢,暂且用不着。” 水溶道了声是,忽然又从文书里翻出一封折子,想要递上去,但又有些犹豫。 康熙略瞟了一眼折子的封面,哂然笑道:“又是那几个老家伙?照常例回了罢,再给他们找些事儿做,省得一天到晚惦记着朕的私事,三天两头就来提醒朕,朕是个鳏夫。” 水溶又应了声是,抱着那一大摞的文书,跟在康熙皇帝身旁,慢慢地走远了。 现在的夜色,比起刚才又暗了一些,大约已经接近酉时二刻。江菱跟在王夫人身后,又去到灵前哭了一回,上了三炷香,手抄一卷大悲咒,最后默诵了一段佛经才算完。王夫人是吃斋念佛的,这些事情完全是信手拈来,做得无比熟稔;江菱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些活儿,不由手慢了些,于是又引来王夫人的好一顿训斥。 好不容易等事情都做完了,众人才各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城回府。 原本按照京里的规矩,城门应当是落钥的。但因为宁国府、荣国府地位特殊,又有几位亲王妃和贝勒福晋陪着,城门口的守官便稍稍宽限了两个时辰,等到贾府的仆役们都回来了,才将将落了城门。 一时无话。 江菱回到屋里的时候,忽然被王夫人从身后叫住了: “从今往后,你白日做道台府里的小姐,夜里做府里的丫鬟。” 这便是颠倒过来了。 江菱一时间来不及去想,王夫人这番话的意图为何。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今天从一大早,就跟着王夫人在外面哭灵,站了整整一个白天,除了途中偶尔饮过一些清水之外,几乎是滴水不沾、粒米未进。此时一回到屋里,便觉得又累又困,饮了两碗牛乳,随后漱了口睡过去了。 等她醒来时,天还没有亮,小丫鬟们无声无息,多半是已经睡熟。 江菱有个不好的习惯,一旦在半夜被吵醒,那便一整晚都睡不着了(这也是末世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她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儿,却感觉越躺越清醒,便索性蹑手蹑脚地起身,取了案面上的菱花镜对准自己。一片熟悉的白光过后,她消失在了房间里。 眼前满是熟悉的贫瘠和荒芜,飞扬的尘土弥漫在空气里,刺激得人连连咳嗽。江菱紧紧抓着那面菱花镜,裹了裹身上的棉大衣,继续在末世里搜寻着生命。自从陷入漫长的核冬天之后,棉衣就变成了末世的必需品,江菱出入末世的时候,也给自己准备了一套,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里是真的很冷,即便是在白天,太阳也昏惨惨的,没有半点刺眼的光线。目光所及之处,除了一片破败的钢筋水泥,还有偶尔在街道上穿梭的腐烂生物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物种了。她一面四处张望着,一面留神看着脚下,试图发现一两种新的植物,好让她试一试变异激素的效果。 江菱不是植物学家,也不是植物系的学生,因此她只能在末世里慢慢地找寻,像盲人摸象一样,在随机降落的地点周围寻找一些绿色植物,然后将它们分类烧掉。有时候运气好,能烧出一两种变异的激素晶体;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一小堆随风飘散的灰烬,什么也没有。 今天她的运气不错,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淡黄/色的小花。 江菱从未见过这种小花,也不大明白植物的种属分类,只能简单地将它归类为一种陌生的植物。她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小花的花瓣和枝叶,归拢在墙角处,取出火折子点燃了,片刻后便在灰烬里发现了淡淡的黄/色晶体碎末,一簇一簇的,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芒。 因为担心植物有毒的缘故,从摘采到焚烧再到收集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带着手套进行的。 虽然红楼世界里没有胶皮手套,但毕竟聊胜于无。 江菱将那些细碎的晶体收回瓷瓶里,又用菱花镜的正面对准自己。一片熟悉的白色光芒过后,她又重新回到了房间里,瓷瓶里的晶体也被净化成了液体状。她朝窗外望了一眼,东方的启明星已经熠熠生辉,显然是快要天明了。 想到今天白天不用再去点卯,她便窝在了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折腾那种激素。 直到日上三竿之后,江菱才揉揉眼睛,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临走前她扫了一眼菱花镜的正面,发现自己神采奕奕,连淡淡的黑眼圈都消逝得无影无踪,熬了小半晚的疲乏,也似乎全都消失了。 这种激素?…… 她愣了一下,回到屋里取出那瓶植物激素,想到外面再试一试,忽然听见王夫人的屋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瓷器落地的声音: “你们……你们去将凤姐儿给我叫过来,快去!” 微微弱弱,气喘吁吁,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第十七章 江菱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来,还是应该继续往前走。 屋里飘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依稀是王夫人的:“你们这些下作的,腌臜的,整日里净会偷懒耍滑,没有一个人是能成事儿的。如今公中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居然没有一个人告知于我。林之孝家的,你立刻便到宁国府去,请珍大奶奶拨四个得力的大丫鬟过来;府里?府里的人我还敢用么!周瑞家的,你到城尾那间琉璃铺子里,把帐册一并给我取过来。府里的册子?嗤……你们都当我大字儿不识么,府里的册子哪里还顶用?去告诉链二爷,晚间再到我屋里来一趟,我有事情找他。” 屋里一片细细碎碎的应和声,又有两位媳妇儿并肩走了出来,一左一右地去了。 良久之后,王夫人像是喘匀了气,声音也变得平静了一些:“如今这府里的人,断断是不能再用了,琏二奶奶那里也要留心一些,莫要让那些腌臜的钻了空子。大观园的石料木材还在淮扬河道里,万万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出岔子,惹得贵妃娘娘不快。你们去罢。” 屋里又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是”,几位丫鬟躬身退了出来,各自去了。 江菱侧身让了几步,躲进一片阴影里,直到丫鬟们都看不见了,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将瓷瓶收拢到袖子里,又理了理衣裳仪容,到王夫人屋里问了声安,顺便再看一看王夫人到底如何了。但结果大出江菱的意料之外。王夫人病歪歪地靠在软枕上,支着额头,黑眼圈甚是严重,显然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金钏儿、玉钏儿两个丫鬟站在王夫人身后,一个揉肩,一个梳头,俱是安安静静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王夫人瞟了江菱一眼,见到她的衣裳服色,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随即又想起了自己昨晚的吩咐,也就是让江菱白天和夜晚颠倒,便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江菱倒是没有发作,道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看样子,王夫人昨晚睡得不太好。 可江菱明明记得,昨晚她被惊醒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连半点动静都听不到。等到她从末世回来,在屋子里研究了两三个时辰的植物激素,也没有听到多少动静。直到启明星升起来的时候,才有丫鬟悉悉簌簌地起身更衣,预备到王熙凤那里去点卯。总而言之,昨晚一切都很平静。 莫非,昨晚丫鬟们都睡得很好,睡不好的唯有王夫人一个而已? 想到这里,江菱便稍稍安心,攥着微凉的小瓷瓶,往院子外面走去。 现在正是金秋八月,草木枯萎,百花凋零的时节。 江菱在院子外面转了两圈,找到了一株勉强能称之为“顽强”的小菊花。淡黄/色的小花蕊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叶子的脉络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她四下看看无人,便从瓷瓶里挑出了一点液/体,均匀地涂抹在小菊花的花瓣上。 小菊花瑟瑟缩缩地抖了抖,颤巍巍地在秋风里舒展了花瓣。 她俯身盯着那朵小菊花,眼睛一眨不眨,不敢错过它丝毫的变化。小菊花先是慢慢展开了花瓣,紧接着花蕊和层层叠叠的花瓣一齐抖了抖,将叶脉上一层薄薄的露珠抖了下来,很是生机勃勃。 最外面那几圈微有些枯萎的花瓣,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恢复了昔日的娇嫩。 江菱轻轻嘶了一声,又从瓶子里挑出一点液/体,抹在了花叶上。 翠绿的叶脉一点点舒展开来,在晨曦的微光里泛着碧莹莹的光泽,颇当得起“青翠欲滴”四个字。从花蕊到花瓣,再到周围层层舒展开来的叶片,甚至连稍稍弯曲的茎秆,都仿佛重获了生机。 江菱想了想,在一片叶子上稍稍掐了一下,人为制造了一个伤痕。 然后,她又挑出了一点淡黄/色的液/体,抹在了叶脉上,继续观察。 碧绿的叶片在秋风里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不可思议地,将伤口愈合了。 那一片碧莹莹的叶片光滑如初生,甚至连早先那一圈枯萎的边沿,都重新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娇嫩的小菊花在她的目光里抖了抖,在周围一大丛秋菊里显得分外出色。 ……唔。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小瓷瓶,又回想起早晨消失不见的黑眼圈,心里大致明白了。 这一种植物激素,大概有消除沉疴、重返生机的作用。 虽然不是生物系的学生,但江菱也曾经听过,不少植物都有这样的功效,只不过功效一般微乎其微而已。这种植物激素,大约便是那种功效的放大版吧。或许这种植物,它本身就是一味中药? 可惜回到末世的地点是随机的,她很难再去采一丛一模一样的植物来,分辨它是否是药材。 江菱握着瓷瓶,转身朝贾府的正房大院走去。她虽然隐约猜到了这种植物激素的功效,但效果到底如何,还是应该找专业人士来看一看。例如贾府里专门给人看病的郎中。 古时候的医生,尤其是荣国府里看病的郎中,总归是有两把刷子的。 江菱找到的,便是平日为林黛玉诊脉的那位郎中。郎中看起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却依然精神矍铄,整日笑呵呵的平易近人。为了不惹人起疑,江菱便谎称自己无意中发现了一种古怪的东西,猜测它是一种药材,便想着让郎中来分辨分辨。 郎中不疑有他,从瓷瓶里倒出一滴小小的液体,仔细地嗅了嗅,又看了看它的色泽,还问了问江菱是在哪里采到的。江菱谎称自己昨晚在野外,无意中发现了一种草,瞧着喜欢,便带回来折腾了一个早上,结果熬出了这种古里古怪的药汁。她不通医药,便想着拿来问一问郎中。 郎中表情凝重地说道:看着汁液的色泽、气味、形状,还有它与其它药材混合之后的样子,大概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灵芝,或者是人参,又或者是何首乌。 江菱哑然失笑。灵芝人参何首乌,郎中简直是将所有可能的滋补药材,都推测了一遍。 “总之这是一味难得的珍药。”郎中总结道,“于体质受损者大有裨益。” 江菱回想起自己早晨的黑眼圈,还有那朵瑟瑟发抖的小菊花,忍不住点了点头。 旁边的林黛玉笑吟吟道:“又是灵芝又是人参又是何首乌,难道还有极大的差别么?” “林姑娘此言差矣。”郎中捻了捻胡须,表情严肃地道,“须知这药材,也有年份之分。三年份的人参,便与三百年份的人参完全不同。即便是要入药,也需得严格遵照年份的界限,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不过这药……呵,这药倒是秉性温和,实属罕见,罕见得很。” 江菱惊讶道:“但不知罕见在哪里?” 郎中暼了她一眼,解释道:“姑娘可曾听过‘君臣佐辅’四字?但凡药之一道,均需小心谨慎。稍有差错,轻则药效减半,重则药性相冲,后果危矣。但此物——此物不会与任何药材相冲,故能称得上‘罕见’二字。” “嗳,原来如此。”江菱笑道,“既然对身体大有裨益,又不会与其它药材的药性冲突,那岂不是一件难得的滋补之物么?”她转头望向林黛玉,笑道:“倒像是为姑娘量身打造的一般。” 林黛玉一时愕然:“我?” 江菱微微颔首,仿佛不经意一般说道:“正是。此物对身体大有裨益,而姑娘体弱,岂不正是为姑娘准备的么?依我之见,姑娘倒不妨试上一试,以养身体。”植物激素秉性大多温和,她是知道的。 林黛玉瞠目结舌:“可、可我……” 江菱笑道:“不过是我的一番心意,姑娘便受了罢。”在这座贾府里,她所见到的多半是冰冷孤寂,还有无处不在的阴谋和算计,唯有在林黛玉那里,才偶尔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这瓶小小的药剂,权当是是她的一点心意罢了。 林黛玉又是一怔:“可……” “云菱姑娘所言极是。”郎中亦赞同道,“此物于林姑娘的体质,确是大有裨益。老朽行医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温和滋补之物。指不定姑娘用过之后,身子便可大好了。” 江菱笑吟吟地将瓷瓶放在她怀里,笑吟吟道:“林姑娘还是收下罢,此物于你大有裨益。” 林黛玉怔怔地握着那个小瓷瓶,眼眶儿忽然又红了。她举袖拭了拭眼睛,勉强笑道:“既然是江……云菱姑娘的一片心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菱……菱姑娘,这件东西如此珍贵,又是你千辛万苦带到府里来的,不妨你我二人分着用了罢。” 江菱一愣,随即便缓缓地点了点头:“便依林姑娘之言。” 当下两人便将那小小的瓶子里的液/体,分在茶杯里调匀了,当作普洱茶一并饮下。林黛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神情间的疲惫之色显然淡去了不少。江菱亦感到精神陡然一阵松快。郎中又替林黛玉把了把脉,确认此物安全无虞,且大为滋补。 自从那一天起,林黛玉每天喝的药便从三碗减少到了一碗,又从一日一碗减少到了三日一碗,身体也日渐好了起来。她胎里带出来的疾,似乎也慢慢地开始消退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江菱又在屋里陪了陪林黛玉,等到日头过午之后,便笑着同林黛玉告辞,带着瓷瓶回到自己屋里。在她的梳妆台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了七八个瓶子了,每一个瓶子里盛装的激素都不一样,但能用者却是寥寥。江菱隐隐地叹了口气,将瓷瓶搁在梳妆台上,忽然听见王夫人屋里哗啦地一声脆响,仿佛是一只茶盏被摔碎了: “你、你所言当真?!” 紧接着又是哗啦啦地脆响,仿佛连续好几个茶盏都被摔碎了。 第十八章 江菱愣了愣,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前,驻足细听。 王夫人的声音比起今天早晨,已经是虚弱了不少,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你……你说京里的裁缝铺子、绸缎铺子、琉璃铺子、玉器铺子、金器铺子,还有乡下的两个田庄,俱亏空了大笔的银子,还有金陵城里的田产、铺子、庄子,因着江南受灾的缘故,从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俱是入不敷出?你……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屋里又响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仿佛是王熙凤,还有林之孝家的媳妇儿在报账。 江菱屏住了呼吸,又沿着屋门走到墙壁旁边,侧耳细听。她的屋子距离王夫人的主屋,总共只隔了两道墙,因此那边屋里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穿过墙面,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回二太太话,去年江南闹了灾,田庄里的庄稼倒有八成是收不回来的。再加上金陵城里又多了两个门路,因此上下打点的银子,便又翻倍了。此为其一。其二,去年到今年的年成不好,庄户们的闲散银子少了,金陵城里的生意便要亏损上一二分,再加上族田和族产,这一二分的亏损,便蔓延到了三四分,怕是两年内都做不平账了。再说京里:早先二老爷被人弹劾了一回,牵连到了内务府,这上下打点的银子,便较往年翻了一倍;虽然京里的利钱比金陵城普遍要高上三厘,但这一进一出的,便又抹平了,还略有亏空。最后一条便是,大观园……” 对面的屋子里忽然没有声息了,只余下微微的喘息声。 良久之后,王夫人才艰难地道:“说下去。” 对面屋子里的媳妇儿应了声是,续道:“要说裁缝铺子、绸缎铺子、琉璃铺子、玉器铺子、金器铺子,一齐亏空了个干干净净,那是断断不可能的。不管如何糟糕,总有一两个铺子能赚回利钱。但大观园……呵,太太知道,大观园里所用木材石料,俱是从南边儿运过来的,其中不乏金丝楠木和沉香木。因着江南受灾的缘故,今年年初的楠木价格,比去年高了足足一成二;但订金是已经付足了的,贵妃娘娘省亲在即,这笔银子断断不能省,因此便咬咬牙,从琉璃铺子里填补进去了。单是木材一项,就足足多耗了三万余两白银。此外还有石材、玉雕、瓷器、绣品、摆件儿……林林总总,又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再加上今年天旱,河道上的水位稍稍下沉,有许多东西便不能走水路,要从陆路来京,价钱又比水路高上了三四分。如此细算下来,总花费便多出了数十万有余。” 王夫人的气息微微弱弱,仿佛已经摇摇欲坠了:“那公中如何?” 那位报账的媳妇儿又道:“一进一出一抹平,公中账面上便亏了百万余两银子。但这些亏空的银子,总该有些去路罢,于是便寻了乡下的两个田庄,想要做平这笔账目。哪里知道账目倒是做平了,但京城和金陵的铺子、田庄、族产、利钱,便成了十足十的亏空。我们奶奶正犯着愁,想着应该找些什么法子,填补这些额外的亏空呢。” 那屋里顿时又没了声息。许久之后,王夫人的声音才平静了些,但依然有些不可遏制的愠怒和惶恐:“如此说来,你们是想出法子来了?” 那位报账的媳妇儿噤声了,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二奶奶”。 片刻之后,那屋里便响起了一个爽利的女声:“二太太莫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人总归不能被几分利钱难倒罢。这账面上的亏空,到底应该用账面上的利益来填补,才能赌得住众人的悠悠之口。这法子么——呵,还请二太太屏退了丫鬟们,我细细地同您分说一二。” 那屋里又沉默了片刻,随后王夫人疲惫地说了声“你们都下去罢”,便听见丫鬟们都三三两两地退下去了。那屋里响起了一些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王熙凤走到王夫人身边,悄声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又因为隔着两道墙的缘故,江菱听得并不清晰。 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那屋里又响起了王熙凤的笑声:“便是如此了。这些地方的利钱虽小,但五六分的利钱走下来,总能填补一部分亏空的。账面上的流水抹过去之后,便又能熬过三两个月。等三两个月一过,金陵和京城各处田庄里利钱收上来,周转的余地就大了。此为开源。” 王夫人闻言,声音稍稍变得和缓了一些:“那何谓节流?” 王熙凤又笑道:“这便要从府里拨出去的银子下手了。府里的开支太太是知道的,每月厨房里的采买、各房里采买的物件、还有太太姑娘们的月钱,都是一个定数。但京城里银贵钱贱,原本一两银子兑一吊钱的限额,在黑市上总能兑出一吊二三甚至两吊钱的数额来。巧的是,金陵城里钱贵银贱,与京城里恰恰相反,只要操作得当,账面上便又可补去二三成的亏空。” 那屋里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许久之后,王夫人才疲惫地问道:“老太太知道么?” 王熙凤笑道:“二太太说哪里话,这些‘开源节流’的勾当,自然是要瞒着老太太的,否则阖府上下一并查起来,哪里还有我与太太说话的份儿?但愿今年的年成好些,等贵妃娘娘省亲过后,大观园里的物件儿再赎出一小半,如此便能将最后的亏空抹平了。” 王夫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问道:“可稳妥么?” 王熙凤爽朗地笑道:“自然是极稳妥的,我特意让他们做了两本账……” 随后那屋里的声音便渐渐地小了,王夫人的声音也不再那样虚弱。江菱暗暗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转身去泡了一壶茶。两本账一明一暗的操作手法,即便是在后世也不鲜见。不过刚刚王熙凤所言,“五六分的利钱”,很显然是在放高利贷了。 听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去年年成不好导致贾府的田产收入锐减,大观园的石料木材玉器珍玩一并涨价,今年河道干涸因此水路改陆路,再加上大笔的“上下打点”之类的开销,因此账面的亏空甚巨。因此便只能用明暗帐、银变钱、高利贷之类的招数,以做平账面,填补亏空。 表面上看,倒是殊为不易,但高利贷可是个炸.药桶啊…… 江菱想起红楼梦里对贾府的描述,又记起贾府日后的结局,心里便有些明悟了。贾府的衰败多半是从这里开始的,不管王熙凤如何腾挪,也不管日后探春和李纨如何管家,根子里烂了,叶子和花儿迟早都要败光。至于这结局好还是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杯沿,转身将台上的瓷瓶逐一地擦拭干净了,又一个个整齐地摆在梳妆台上。那一面能穿梭时空的菱花镜,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梳妆台上,泛着幽幽的金属光芒。江菱犹豫了一下,将那面菱花镜拿了过来,用正面对着自己,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忽然有些踌躇。 ——要不要帮贾府一把? ——但她真的很厌恶王夫人啊。 江菱怔了怔,指腹轻轻摩挲着菱花镜的背面,微微沉吟了一下。 还是,静观其变罢。 正在出神间,外面忽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江菱搁下菱花镜,起身打开房门,发现是林黛玉身边的丫鬟雪雁。雪雁的年纪比她还要小,个子才到她的肩膀,声音也是小小软软的:“菱姑娘,我们姑娘趁着午间小憩的时间,给姑娘绣了方帕子送来,说是请姑娘瞧瞧她的绣工,顺便再指点一二。诺,这便是我们姑娘绣的帕子。”雪雁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到了江菱面前。 那方帕子清秀素净,用材是上好的云锦,只是在最边角的地方,用金线绣了两枚小小的菱角。江菱愕然看了半天,期期艾艾道:“这、这怎么使得,我可不会绣帕子啊。” 林黛玉的这方素帕,多半便是手帕交的意思了。 但是江菱来自三百年后的末世,别说是刺绣了,就连缝缝补补都有些困难。她曾经试过一回,针脚歪歪扭扭的让人不忍直视,哪里能够拿得出手? 更别提这方帕子,干净细致,显然是林黛玉费了好一番心思的。 雪雁见到江菱为难,便撅着嘴道:“但我们姑娘的一番心意,菱姑娘可莫要辜负了呀。这方素帕还是前些日子,老太太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姑娘的云锦,好不容易才裁了这么小小的一块呢。云锦珍贵,金线难得,更别提我们姑娘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她略微不满地蹬了江菱一眼,仿佛江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江菱冷汗刷的就下来了:“这……我……”是真的不会绣帕子啊。 她苦着脸想了片刻,一面觉得不能辜负了林黛玉的一番心意,一面又苦于自己的绣工奇丑,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 谢谢伊梦红尘妹子的地雷o(*////▽////*)q 第十九章 江菱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将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 雪雁轻轻哼了一声,将帕子塞到江菱手里,嘟嘟哝哝道:“那我可不管啦。总之这是我们姑娘的吩咐,将帕子送到云菱姑娘的手里,与姑娘做个玩物。至于姑娘想要用什么回礼……我们做丫鬟的,自然是不懂姑娘们的心事。好了,我的帕子也送到了,云菱姑娘便安心收下罢。” 她说完,又将帕子硬往江菱那边推了推,一蹦一跳地走了。 “哎……” 江菱在后面想叫住雪雁,但雪雁只给她留了个极潇洒的背影。 江菱愣了一下,盯着手里的云锦素帕,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林黛玉的一番心意,她心里自然是知道的,但正因为如此,才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礼才好。回帕子?自己那极其糟糕的绣工…… 但要是回其他的东西,又显得太过草率了。 江菱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对策来。红楼世界冷清,难得有一个同她交心的姑娘,她自然应该好好珍惜才是。但眼看着帕子上极其精美细致的绣工,还有极其珍贵的云锦,不管用什么东西作为回礼,都显得太过敷衍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能不能用一些珍贵的材料,自己亲手制作一些东西作为回礼,例如亲手折成的绢花,亲手打的络子,又例如亲手雕刻的扇坠,亲手做的一些精致玩偶……等等等等。 正在犹豫间,忽然隔壁院子里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吓了江菱一大跳。 她循声望去,发现是王夫人屋里又摔出了一个茶碗。刚刚王熙凤跟王夫人报完账,便同林之孝家的媳妇一起离开了。她们前脚刚走,周瑞家的后脚便进了屋子。不过没有关门。于是片刻之后,屋子里摔出了一只茶盏,磕在石头上砸得粉碎。 “你、你再说一遍!”王夫人气急败坏地,又摔了一个茶盏出来。 于是哗啦啦两声,院子里又多了一地的碎瓷。周围的丫鬟们原本还在谈笑,但见此情景,便一个个地全都噤了声,缩着肩膀站在院子前面,表情惶恐不安,不知里面是怎么了。 虽然不清楚王夫人为何勃然大怒,但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那屋里又传出来砰砰两声闷响,紧接着周瑞家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太太莫恼,荣国府里的正房大院儿,总不能教妾室沾了便宜去。环三爷胆敢在背后嚼您的舌根子,保不齐是赵姨娘挑唆的。要是真让他捅到了老太太跟前,您和琏二奶奶都保不住……” 江菱等雪雁走远了,便回屋关上了门,将帕子仔仔细细地收好。 她不想参合外面的事情,起码不想惹得一身腥臊。 然后她坐回到案前,专心致志地准备礼物,作为给林黛玉的回礼。 给林黛玉的这份回礼,需得精巧细致,还要亲自动手,最重要的是要切合林黛玉的名字,方才能显出自己的心意。江菱想了想,抓过一支毛笔,在纸上写了写,忽然又团成一团丢到了火盆里。 虽然这两年,她的字已经比原先好多了,但跟林黛玉比起来,依然相形见绌。 江菱苦恼地想了一会,眼角余光瞥到了身边的更漏,已经未时三刻了。再过两刻钟,嬷嬷们便要到这里来,“教导云菱姑娘宫规礼仪”,而王夫人身边的丫鬟江菱,也要“到太太屋里去当值”了。 时间已经来不及,她便索性将纸笔丢开,准备今晚再仔细地想一想。 再然后,便是当丫鬟的准备工作了。 江菱按照往日的惯例,将脂粉的颜色调暗了一些,在脸上均匀地抹了一层,又在手臂和脖颈处抹了一层。直到面色暗黄,五官模糊,在烛光下看不出原本的容貌,才停住了手。 王夫人曾经说过,在两个身份切换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否则,贾府会立刻将她送官,罪名就是丫鬟冒充官家小姐,连贾府都被她蒙蔽了。 江菱当初听到这番话,心里的火气窜窜窜地往上冒,但因为自己的身份捏在王夫人手里,便只能忍下来了。她仔仔细细地敷完了粉,给自己戴上一层脂粉面具,又转回去更衣。 等换好丫鬟的衣裳之后,那四个嬷嬷和奶娘也都依例带了宫规过来,假装正在教学,江菱便穿着丫鬟的衣裳,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随后她又装作昨天值了夜,刚刚才睡醒的样子,走到王夫人的院子里,在丫鬟们中间站定。为了安全起见,还特意选了一个背光的位置,除了平日相熟的几个丫鬟之外,无人留意到江菱的到来。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很快便是晚饭时分了。 王夫人院里有小厨房,而且因为她吃斋念佛的缘故,平时都是自己用一桌的。江菱握着扫帚,跟着其他小丫鬟们一起,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和碎瓷片,顺便等候屋里传食案。但江菱等了很久,直到太阳都下山了,也没有传出传食案的声音。 江菱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心想,这回大概是真的出事儿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太阳彻底落山了,月牙慢慢地攀上了柳梢头,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周瑞家的带着四个大丫鬟,准备给王夫人传食案。但还没等她们走出院子,外面便走进来一个人,是鸳鸯。 鸳鸯客客气气地说道,老太太请二太太到荣禧堂去,说是有事相商。 自从江菱的事情定下来之后,贾母已经很少让人去荣禧堂了。即便是有事,也多半会在贾母屋里商量商量,便算是完了。周瑞家的和那四个丫鬟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愕然。 随后周瑞家的便笑道:“还请鸳鸯姑娘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禀告太太。” 言罢,周瑞家的用眼神警告了四位丫鬟,便回屋请示王夫人去了。 过了片刻,周瑞家的扶着王夫人,王夫人带着四个丫鬟,还有两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浩浩荡荡地朝荣禧堂走去。因为王夫人没有用晚膳的缘故,所以需要两个小丫鬟在后边提着食盒,食盒里装着糕点,预备给王夫人垫垫肚子;而其中一个小丫鬟,便是被王夫人亲手点中的江菱了。 虽然江菱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但王夫人显然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在去荣禧堂的时候,江菱身边的小丫鬟兴致勃勃,拉着她说悄悄话: “江菱你知道么,环三爷那里出事儿了。” “……” “环三爷指责二太太假公济私,挪了公中的银子去造大观园,只为了她女儿得些体面。” “……” “昨天夜里送灵归来之后,三爷便在院里哭闹,说‘大家伙儿都知道贵妃省亲,谁知道别苑里出了多大的纰漏!二太太为着贵妃,把我们都搭进去了’云云。今儿早晨,便传到老太太屋里去了。” “……” “江菱你怎么这副表情,见着鬼了么?” “……” 江菱暗想,她大约是真的见到鬼了。 贾环在红楼梦里,素来是个无人理会的小冻猫子,即便是他亲生的老子,也很难照拂一二。谁能想到昨晚忽然把天给捅了。但在红楼梦里,贾环的话从来都无人理会,今儿倒是奇了。 她脚步一顿,背心忽然一凉。 假如红楼梦发生了改变,那多半意味着其他事情也发生了改变。 江菱已经记不清楚,红楼梦里是否出现过这一幕,她只隐隐约约地记得,贾环的出场很晚,在贾府里形形色/色的人都登场之后,环三爷才偶然来了一瞥。如果,仅仅只是如果,如果这是一双蝴蝶翅膀,注定要扇起一场风暴,那这件事情的源头,是谁? 是自己么? 江菱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跟贾环打过交道,便略略安心。 忽然她身边那位小丫鬟凑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江菱你知道么,我听说三爷之所以口出狂言,是因为昨儿哭灵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听了些古怪的传言,还说这些话是宫里的公公们传出来的。嗳,谁不知道昨日设路祭的人是北静王爷,他这是要栽王爷的脏啊……” 江菱脚下一滑,手里的食盒差点儿倾倒。 康、熙、皇、帝。 她将将稳住了手里的食盒,便又听到那位丫鬟道:“这会儿算是翻天了……” 江菱抬头望了一眼,一弯弦月挂在空中,漫天星子疏落。前面的王夫人、周瑞家的、鸳鸯、金钏、玉钏、彩云、彩霞各自走在前面,有的步伐轻快,有的背影萧索,唯一一个管事媳妇儿,还跟在王夫人身边,时不时扶着王夫人一把,表情犹犹豫豫。 哦,贾府里每个管事媳妇,管得都是不同的事儿。 江菱忽然有些无奈。她抓紧了手里的食盒,跟着身旁的小丫鬟一起,加紧着上前了两步。身边的小丫鬟见江菱没有反应,便轻轻捅了捅她。江菱悄悄说了句“噤声,忘了前车之鉴么”,小丫鬟便一个激灵,乖乖闭嘴,不再说话了。 所谓前车之鉴,就是因为议论秦可卿,被重罚的那两个丫鬟。 时至今日,她们依然是府里的前车之鉴。 王夫人的院子和荣禧堂,隔了大约小半个贾府,她们穿过了好几道垂花门,才来到了荣禧堂前。鸳鸯和王夫人一同进到了堂里,其余人等便站在堂外等候。也不知道是荣禧堂的隔音效果极好,还是里面没有发生任何争吵,整整三刻钟过去,里面半点动静也无。 第二十章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丫鬟们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周瑞家的看了一眼天色,拉了旁边的珍珠过来,笑道:“姑娘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儿,个性品貌也是一等一的,想必很得老太太青睐罢?” 珍珠皱了皱眉,没有接话。 周瑞家的又道:“不知老太太可用过晚膳了不曾。我们太太今儿偏头痛,直歇到傍晚才起身,还不曾用过晚膳呢,便被老太太叫到了荣禧堂。姑娘你瞧,能不能行个方便,让丫鬟们带着些点心进去,给太太垫垫肚子?太太身子骨儿弱,要是饿坏了身子,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珍珠看了她半晌,终于说话了:“老太太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去。” 周瑞家的见到她表情松动,便趁热打铁道:“那是。夫人太太们商量着正事儿,哪里有丫鬟们说话的地方。但我们太太今儿实在是累着了,刚一醒来便被传到荣禧堂,你看着——呵,姑娘行个方便,让丫鬟们带些吃食到堂里去罢,好歹不能饿着二太太不是。” 珍珠皱眉想了片刻,便道:“我去请老太太示下。”便进屋去了。 周瑞家的松了口气,把江菱和另一位小丫鬟叫到身边,耳提面命道:“待会儿要是让你们进荣禧堂,你们切记要劝着老太太,宁可自个儿多挨两下巴掌,也千万别让二太太受了惊,记牢了么?” ——宁可多挨两巴掌也别让二太太受惊? ——我又不是受/虐/狂。 江菱愕然愣了片刻,心里渐渐生出一股恼怒来。她捏了捏手里的食盒,目光掠过周瑞家的鞋子,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金线,在月光下煞是好看。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低垂着头,不再说话。 周瑞家的本欲再说,但见到江菱这副样子,便歇了说教的心思。 另一位小丫鬟气不过,朝周瑞家的翻了个白眼,恰恰落在了周瑞家的视线里。 周瑞家的上前一步,捏着她的指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儿?我告诉你,要是太太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两个今晚谁都别想过活!……” “妈妈。”江菱忽然开口道,“您瞧今晚的夜色多好,何必为了我们两个丫鬟动怒呢?要是误了太太的事儿,您也不好同太太交代不是。眼看着珍珠姑娘就要出来了,您在此时教训人,岂不是也教太太难堪么?” 旁边的彩云、彩霞两个,也从旁拉住周瑞家的,一个劝道“等太太知道了不好收场”,一个提醒“如今咱们是在荣禧堂”。周瑞家的狠狠地瞪了那丫鬟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暂且放过你。”便甩了手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那位小丫鬟逃过一劫,暗暗地松了口气,低声对江菱道:“谢谢你。” 江菱笑了笑,目光却停留在了周瑞家的鞋子上,又很快地收了回来。那位小丫鬟顺着她的目光,忍不住捂着嘴,轻轻呀了一声:“金线纳边!” 彩云、彩霞两个闻言,俱停住了动作,顺着那位小丫鬟的目光望去。周瑞家的鞋子上果然有一道金线绞成的边,不过却是颜色很浅的金线,在月光里显得分外漂亮。这下子,连荣禧堂前的金钏、玉钏也留意到了,走到她们这里来,见到周瑞家的鞋底上的纳边,齐齐吓了一跳。 周瑞家的脸色大变,接连后退了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底,同样是一幅不可思议的表情。 此时荣禧堂前燃了十余盏明灯,衬着天空中明亮的月色,清清楚楚地照出了每一个人的表情。惊讶的、疑惑的、不可思议的……江菱稍稍后退了一步,背对着那些明亮的橙黄/色火光,微笑。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是一个稚嫩小姑娘的时候,曾经被一个卖包的大叔骗过一回。 当时也是在晚上,卖包的大叔在摊子旁边点了两盏黄灯,结果把一个浅蓝带绿的钱包变成了漂亮的海蓝色。她当时爱不释手,但买回去一看,气得差点吐血。 人眼造成的色差,在光线明暗或是带色的环境里,会被无限放大的。 比如前世网上曾经流行过的一件裙子,在一半人眼里是蓝黑色,在另一半人眼里却变成了白金。究其原因,不过是曝光程度和人的眼睛造成的误差罢了。 江菱又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提着食盒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周瑞家的和那四个大丫鬟乱成一团,四个大丫鬟在指着周瑞家的不该用金线纳鞋底,周瑞家的急赤白脸地辩驳,自己从来没有用过金线,但不知是那一个小贱蹄子坏了自己的名声,偷偷摸摸地换了自己的鞋子。四个大丫鬟明显不信。 “周瑞家的。”彩霞冷冰冰地说道,“太太屋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今日用了金线纳鞋底,将来是不是还要着皇后履?荣国公夫人早在数十年前便立下规矩,任你穿金戴银都好,金线纳鞋底却是一桩忌讳,除了封诰命的老太太、太太之外,任何人不能动用。你一个管事媳妇儿,说到底不过是个奴籍,竟敢骑到太太、姑娘、奶奶们头上了么!” 周瑞家的百口莫辩,只能急得浑身冒汗。 “周瑞家的。”彩云声音要柔和一些,但依然生硬,“你还是回去把鞋子烧了罢,再到太太跟前自领二十板子请罪。需记得,没有人能容忍得了这般过错,即便是太太也不能。” 周瑞家的脸色煞白,低着头诺诺地应了声是,被彩云带着走了。也不知后果如何。 当下三个大丫鬟,还有提着食盒的两个小丫鬟,在荣禧堂前等了一会儿,便看见珍珠和鸳鸯一起,从荣禧堂里出来了。金钏和玉钏对望一眼,便由金钏走上前去,询问事情如何了。珍珠不见周瑞家的,倒是有些意外,但却不曾询问,淡淡地说道:“老太太说了,容许两个丫鬟带着东西进去,但要牢记自己的本分,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至于余下的丫鬟,便都回屋里歇着去罢。今儿二太太要在荣禧堂里留宿,老太太已是发了话的,容不得人。” 金钏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多说什么,谢过珍珠之后,便带着玉钏、彩霞两个大丫鬟走了。 珍珠打量了余下两个小丫鬟一眼,朝鸳鸯点点头,鸳鸯便迎上前来,笑道:“到屋里来罢。待会儿跟着我,在桌上摆些小点心就算完了,千万莫要多手多脚,记住了么?” 江菱和那位小丫鬟应了声是。 鸳鸯看见江菱,又是莞尔一笑,轻轻碰了碰珍珠。珍珠原本绷着一张脸,但被鸳鸯一碰,便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不少:“进去罢。”这话却是对江菱说的。 江菱不愿意再生事端,便朝那两人笑了笑,同另一位小丫鬟一起,规规矩矩地跟在鸳鸯身后,提着食盒到了荣禧堂里。这是江菱第二次来荣禧堂,上回是被王夫人带过来的,又极是懵懂,因此不曾细看屋里的摆设。此时进到堂里才发现,里面处处堂皇富丽,字画古玩无一不精美,唯独靠枕和坐垫儿多半是半新不旧的,显然是用了有些年头。她目不斜视地看了一会儿,便瞧见了正堂上坐着的年老太太,也是贾府里地位最高的一个人,贾母。 贾母比起去年这个时候,倒是未见丝毫老态,显然是保养得极好。 此时贾母坐在堂前,王夫人坐在右手第二位,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善。贾母是震怒,王夫人则是愤怒里带着一点悲哀。堂下还跪着一个妇人,年纪比王夫人小一些,钗环首饰也要减上三分,但却比其他服侍的丫鬟们看起来要富丽堂皇。江菱想了想,便猜到这大约是赵姨娘了。 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贾府的妻妾之争。 只听见赵姨娘哭诉道:“老太君容禀,我们娘俩儿在这荣国府里,一向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人。也不知道哪个黑心肝儿的,污蔑我的环儿造口业、弄是非,啊哟!这可怎么了得!老太君是阖府上下最刚正不阿的,可万万不能徇私枉法,容忍了那些黑心肝儿的下作。” 说罢,还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似乎这黑心肝儿的,正是指王夫人无疑。 王夫人气极,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指尖颤抖:“你……你……” 赵姨娘理直气壮道:“我,我什么?我只认环三爷不曾说过这些话,他一个小孩儿懂些什么?还不是别人教唆的。老太太您也知道,这两日我一直都在府外诵经,替老爷祈福,麝月姑娘也是瞧见了的。这些黑心肝儿的教唆了我的环儿,还把罪过栽赃在我的头上,唉哟——” 王夫人气得砰了一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够了!” 贾母霍地站了起来,脸色发青:“这事儿不是你二人教唆的,你二人也不用在我面前弄得跟乌眼儿鸡似的,闹得旁人看笑话。此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是环哥儿贪玩,趁着出灵的时候,偷偷跑到外边儿去凑热闹——此事我自会另罚他——好巧不巧地,撞到了万岁爷身边的总管太监,才听了只言片语。”她略略喘了口气,脸色更青了,“此事已捅到天上去了!” 王夫人闻言,原本微变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可我们府里的事情,又跟万岁爷有什么关系?” 贾母冷笑道:“那就要问问你的好侄女儿了。你的好侄女儿为了平账,都做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放高利贷、勒索佃户、还差点儿打死了人。要不是我得到消息,她的生意都要做到翰林院里去了。跟万岁爷有什么相关?要真是府里捂着按着,自然是跟万岁爷无关;但当真是在府里捂着么?” 王夫人哑口无言。 第二十一章 贾母正待再说,忽然看到两个小丫鬟提着食盒,安安静静地站在阴影下,便暂时歇了心思,挥挥手道:“去罢。”江菱和另一个丫鬟俱福了福身,走到王夫人跟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件一件地摆在台面上,又安安静静地垂着手,立在一旁,沉默不言。 王夫人被气得没了食欲,捏着一块糕点,却半日都没有动。 贾母歇了片刻,又缓缓地说道:“眼下的情形,你们都知道了。凤姐儿手里的账目,多半是不能再留的了。老二媳妇,朝中大员们的夫人,大多都同你交好,你便设法问上一问,万岁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要是万岁爷一时兴起,那还倒罢了;要是因为此事,影响了府里几个爷们儿的前程,那不管府里亏空几何,都要咬牙填补上去,断不能有损声名。” 王夫人放下糕点,应了声是。 贾母表情缓和了些,又转过头对赵姨娘道:“环哥儿口快,你这做姨娘的也有三分责任。打今儿起,你们娘俩便锁在院里禁足三月,再让我听到你们乱嚼舌根子,仔细你们的皮。好了,赵姨娘回屋去罢,顺带将环哥儿也领回去,我还有些话同你们太太说。” 赵姨娘恨恨地望了王夫人一眼,心有不甘地走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贾母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略略抬了抬手。王夫人等了片刻不见动静,亦靠在软枕上养了会儿神,直到感觉食欲好了一些,才又捏起一块糕点,慢慢地掰碎了吃。 等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外间有人禀报道:“琏二奶奶来了。” 王夫人动作一僵,尚未入口的点心在指间碎成了粉末,扑簌簌地掉进盘子里。 贾母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只朝门口缓缓点了点头,道:“让凤姐儿进来罢。” 片刻之后,外面便走进来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前面一位素服未除,钗环首饰也除得干干净净,唯独一双丹凤眼稍显凌厉,自然便是王熙凤了。后面那一位,当然是贴身服侍王熙凤的平儿姑娘。 贾母又道:“平儿下去。” 王熙凤和平儿俱愣了愣,平儿退下去了,王熙凤给贾母和王夫人都见了礼,便笑道:“不知老太太和太太深夜唤孙媳妇到堂里,是有何吩咐?” 贾母闭着眼睛,缓缓地说道:“老二媳妇,你同她说罢。” 王夫人面色又是一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又抚着胸口喘了喘气,才将刚才荣禧堂里发生的事情,包括贾母刚刚的斥责之言,一五一十地对王熙凤说了。刚才江菱站在荣禧堂外,自然没有见到这一幕,此时听见王夫人亲口复述,仍禁不住有目瞪口呆之感。 贾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王熙凤只听了个开头,脸色便已经微变了两变;再听下去,脸色更是如白雪一般白,看不见半点血色。王夫人尚未说完,她便已经跪在贾母面前,哭道:“老太太容禀,我这都是为了荣国府呀。您也知道,这阖府上下数百口人,人人都要吃饭穿衣;再加上田庄里的、乡下里的、金陵老家的,满打满算起来,上千口人也不嫌多。有道是花钱的花钱如流水,攒钱的拼了命也攒不下一分半厘。我、我这半条命算是撩在老太太和太太手心儿里了,要是真的捅破了天,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言罢朝王夫人望了一眼,眼神有些莫名的晦暗。 但是下一秒,王熙凤便抱着贾母呜呜哭了起来,眼眶有些红,但却不像是真哭。 王夫人唉叹了一声,转头望着贾母,亦低声道:“婆母……” 这一声婆母,似乎是勾起了贾母心里多年的心事,连表情都变得有些怀念起来,但眼前的危机,却是容不得她犹豫的。贾母伸手,抚了抚王熙凤的头顶,缓缓吩咐道:“来人,把老大媳妇叫到这里来。总归挂着一个婆婆的名头,总不能日日躲在屋里顾着自个儿。” 言罢,又对王夫人道:“打今儿起,便让老大媳妇掌家。” 王夫人脸色倏变,连掌缘压碎了两块点心,都浑然未觉。 王熙凤的哭声噎了一下,慢慢地变小了,又朝王夫人看了一眼,眼神越发晦暗。 王夫人定了定神,笑道:“媳妇儿带了不少丫鬟来,让她们去找嫂子便是。”言罢点了江菱到跟前,让她到外面去找金钏和玉钏,再让金钏和玉钏去把邢夫人找来。 江菱尚未答话,贾母已摆了摆手道:“方才我让你的丫鬟们都回去了。今晚我们娘儿几个怕是要熬夜,你屋里的丫鬟们早些回去,也是应当。江菱,你去告诉鸳鸯,把大太太请到这里来。” 江菱垂首应了声是,便提着空空的食盒退下去了。 王夫人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江菱停住脚步。看见王夫人推了推点心盘子,道:“把这个也带下去罢。” 她正待应下,忽然王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到梨香院去找宝钗姑娘,让她今晚别睡。” 江菱愕然,尚未反应过来,王夫人又略略提高了声调,带着些疲倦的语气道,“府里的厨子越来越不上心了,这点心也没滋没味的,都撤下去,撤下去。” 江菱暗暗挑了挑眉,便无声无息地收拾了盘子离开。 王夫人和薛宝钗的事儿,她不大愿意去管,但话还是要传的。江菱去到堂外,找到鸳鸯,将贾母的话复述了一遍。鸳鸯瞪了她很久,指了指天色,悄声道:“不能罢?……这个时辰,怕是大老爷正在大太太屋里呢。” 江菱轻轻指了指里面,悄声道:“是老太太的吩咐。” 她想了想,又道:“鸳鸯姐姐要是碰到大老爷,不妨避一避罢。” 鸳鸯轻轻哦了一声,知道江菱是好心,便笑着谢过,朝邢夫人的院子走去。江菱想到王夫人的第二个吩咐,便又耸耸肩,问清了梨香院的路,将那些话带给了薛宝钗。薛宝钗原本正待入睡,听见江菱的传话,便起身点了灯烛,披着外衣坐在屋里等候。 江菱传完话,便回到荣禧堂里,默默地当她的墙纸。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江菱和另一位小丫鬟都是“屋里值夜的,晚些回去也是应当”。但荣禧堂里气氛,却比刚才剑拔弩张得多。 邢夫人是继室,这些年一直默默地在贾府里当背景板,除了偶尔出席太太们的宴会之外,便不大与人交流了。至于内宅的帐册、管事、用人大权,更是与她无甚干系。这回贾母把她叫到荣禧堂,还将管家掌事大权一并交付,可真是晴天霹雳,天上下红雨了。 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王夫人面色灰败,跟前还有一个王熙凤表情哀戚,邢夫人更是感觉莫名其妙,还隐隐有些如坐针毡,仿佛前面挖好了一个大坑,正在等着她往下跳。 因此邢夫人便扶了额头,语气微弱地说道:“婆母容禀,媳妇儿这两日实在是不爽利,当不起掌家执事的职责。早先凤姐儿当家,把阖府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没有一个不称赞的,连东府里都设法借了凤姐儿去,协理丧仪大事。因此媳妇儿想着,这掌家的事儿,还是留在凤姐儿身上妥当。” 贾母憋了一口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甚是不痛快。原本她想将这件事情捂在荣禧堂里,只有王夫人、王熙凤、赵姨娘和贾环几个当事人知道,便算是完了;知道的人越多,这件事情就越不稳妥,因此她就没打算让邢夫人知道。 但哪里想到邢夫人这样不配合,坏了她的大事? 邢夫人见贾母不言不语,心里越发地开始打鼓。她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在荣国府里住得久了,也耳濡目染了许多国公府里的潜/规则,比如眼前这位婆母大人,就决计不是省油的灯,因此越发地退缩了:“再者,我是大老爷的填房继室,来府里的时日又短,实在是当不起掌家的职责。在这国公府里,掌事者需得恩威并施,或是仁善怀柔,媳妇儿可是一样都不如人,平日里只能服侍服侍大老爷,便已累得……哎呀瞧我这张嘴,没个遮拦的,老太太您瞧,这、这——” 邢夫人三言两语地,便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贾母一口气憋在胸口,越发地感到胸闷了。她低头看了看王熙凤,抚着胸口缓缓说道:“好、好,既然如此,那说不得,便让我这老婆子再劳累几日罢。风姐儿,你明日将册子都送到我屋里来,让管家和媳妇儿们都过来,日后便到我屋里点卯便是。” 一番话说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费了很大的力气。 荣禧堂里乱成一团糟,王夫人紧着上前,慌乱地叫了一声“老太太使不得”,邢夫人亦忙着上前扶住,还顺手点了两个丫鬟,让她们出去传太医。好巧不巧,被邢夫人点到的那两个丫鬟,正是江菱和她身边的小丫鬟,两个人便带着空空的食盒,远离了这乱糟糟的荣禧堂,到外头去请太医。 太医很快就赶过来了,只说老太太是顺不上气,身体并无大碍。 江菱跟在太医身后,看见王夫人狠狠瞪了邢夫人一眼,眼神之间颇为不满。邢夫人倒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跪在贾母跟前连连叩头,直到贾母不耐烦地让她退下,邢夫人才带着一脸庆幸的表情走了。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却是谁都没有睡好。 等到贾母回屋里休息,王夫人和王熙凤一起出了荣禧堂,脸色才真正沉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太太。”王熙凤怒道,“这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惹得老太太雷霆大怒,还虢夺了你我掌家的权力。要是真让这事儿成了,我……” “凤姐儿。”王夫人皱眉阻止她。 “二太太您听我说。”王熙凤喘了口气道,“环哥儿这事蹊跷,还牵扯到了天上,即便你我有通天的本事,这一回也难翻身了。老太太把掌家的权力收了回去,大太太伏低做小,您要再装聋作哑,这西府再也没法住了,说不定你我都要回金陵老家去。依我之见——” “凤姐儿。”王夫人再一次开口阻止了她,“此事你莫要参合。” 王熙凤愕然:“为什么?!” “瓜田李下,要避嫌疑。”王夫人道,“此事的引子在你,因此最应该避嫌的也是你。哼,我竟不知道,老太太数年不曾掌事,居然不知道蓉哥儿、瑞哥儿、琏哥儿在外生的是非,犯下的事儿何止千百件,到头来反倒是你去担了罪责。他们只管花钱如流水,哪里想得到府里尽是窟窿!” 王熙凤闻言,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但仍旧问道:“那该如何去做?” “等。”王夫人慢慢捻着手里的佛珠,仿佛带着一抹冷笑,“老太太虽然被瞒着,但总归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祖宗,人可精着呢。这些日子你要看紧了琏哥儿,莫要仗着荣国府的声名惹是生非。我听说前日他送黛玉回娘家,手底下有些不干净?让他仔细些,别动不动就弄些小厮在外面胡作非为。他娘是不在了,可他老子还在呢,荣国府里下一个袭爵的人是谁,尚且是个变数。” 王熙凤愣了一下:“太太是说……” 王夫人阖上眼睛,缓缓捻着腕间的佛珠:“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当下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江菱和另一个小丫鬟提着宫灯,在她们身前半步远的地方,慢慢地往前走。走到一处垂花拱门时,王熙凤和王夫人两两告辞,就此分开。王熙凤回院子,王夫人则转到了梨香院,去找薛宝钗。 梨香院里依然亮着烛火,很显然,里面的人尚未歇息。 王夫人见此情景,微微点了点头,面上多了一抹笑意。她从江菱手里接过灯盏,冷冰冰地吩咐道:“行了,就到这里,你二人回院子里去。今晚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要说,否则我绞了你们的舌头,记住了么。”虽然她是吃斋念佛的,但佛家还有个拔舌地狱呢。 江菱和那位丫鬟垂了头,道:“记住了。”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梨香院。 另一位丫鬟偷偷抬头,直到再也望不见王夫人了,才悄悄地捅了捅江菱的胳膊,“嗳,你说,今晚的事儿蹊跷不蹊跷?老夫人要把事情压在二房里,打死不让大房知道,我猜大老爷和二老爷——” 江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 那位丫鬟又轻轻嗳了一声,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好吧,我们回去。” 江菱提着两个空空的食盒,那位丫鬟提着宫灯,一同回到王夫人的院子里。此时已经是丑末寅初时分,偌大的贾府里唯余呜呜的风声。除了守夜的婆子和丫鬟之外,其余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江菱回到屋里,仔仔细细地栓好了门,又往脸上浇了些冷水,开始预备给林黛玉的回礼。 她铺开一层纸,往上面淡淡地描了一层墨,又按了按试试手感。 上好的烟墨在纸上慢慢晕开,不多时便蔓延开了一层。她当道台小姐的时候,王夫人从来没有吝啬过笔墨纸砚,因此这些东西,倒是一早就备下来的。江菱一面铺墨一面试手感,直到用废了十三四张纸,才调出了浅淡适合的墨汁,留在纸上备用。 她没有学过正统的女红刺绣,因此正常的绣品,是断断绣不出来的。但林黛玉送给她一方帕子,她也应该还给林黛玉一方帕子,才算是暗合了手帕交之意。 江菱边想,边在在白纸上慢慢地“画”出了一首诗。 ——为什么用“画”呢? ——因为她的毛笔字也挺烂的。 江菱扶了扶额,将毛笔的笔锋捻成细细的一小撮,照着自己描红用的字帖——当然是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地描出了一首诗,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画在了那张纸上。她描得很小心,力图让墨迹晕开的程度最小,看起来像是印上去的,才方便操作。 至于那首诗的内容,是后世一首契合林黛玉之名的小诗,大家所作。 江菱小心翼翼地描完了那首诗,又把名号给写了上去,再偏头想了想,还在纸上晕开了一层浅浅的黛色。林黛玉送给她的是云锦,那她便回赠宋锦吧。虽然珍贵程度不如云锦,但巧在一个颜色上,黛色青蒙,再加上这首小诗,便能消弭大半的差距。 思量停当之后,江菱便将写完的纸摊开在案上晾干,又将自己当丫鬟时攒的月钱收拢起来,预备明天去买一方宋锦。王夫人虽然声称她是道台小姐,但月前却从来没有给过半厘,日常花用倒是从贾府出,不过,如果想要买些别的东西,就要用平时攒下来的银子了。 这一晚江菱睡得很踏实,直到次日一早醒来,还颇为愉快。 等江菱一醒来,很明显感觉到,府里几乎变天了。 管家和媳妇儿们不再到王熙凤跟前点卯,而是破天荒地去了贾母那里。贾母年纪虽然大了,但毕竟保养得好,而且身边还有八个得力的大丫鬟,管起家来一点都不吃力。王熙凤和邢夫人闭门不出,王夫人则在梨香院里呆了小半夜,直到天光蒙蒙亮,才从梨香院里出来。 丫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府里肯定要出大事儿。 江菱找到自己名义上的奶娘和嬷嬷,期期艾艾地说,她想去买一些女儿家的东西。 这番举动让那些嬷嬷们感到欣慰,认定她们这段时间的教导终于初见成效了,便大方地陪着江菱出门。有嬷嬷们陪着,守在角门处的婆子和小厮自然不会阻拦,轻而易举地放行了。 江菱在外面转了两圈,买到了一方浅黛色的帕子,上好的宋锦,还有一面古朴的菱花镜,与她屋子里的菱花镜一面一样。江菱暗想自己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的,总不能把那面菱花镜带走,因此最好是买一面一模一样的,把其中一面镜子换出来。 在换镜子之前,江菱又借口礼佛,让嬷嬷们带自己到了城外的一间佛寺。 她已经提前打听过了,给贾府那些镜子开过光的高僧们,大多住在这间佛寺里。 在安置好嬷嬷们之后,江菱便找到当初给贾府菱花镜开光的高僧们,捐了香火钱,让他们给自己的菱花镜也开一次光。高僧们自然照做了。不过让江菱失望的是,开光后的菱花镜与先前没有差别,不管是正面照还是反面照,她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 如此一来,便只能用最差的办法了:换镜子。 嬷嬷们自然不知道,江菱在佛寺里折腾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缘由。江菱带着空荡荡的帕子和菱花镜,与嬷嬷们一起回到了贾府。刚一进门,便被吓了一跳。府里的丫鬟和小厮们,刚刚除去宁国府蓉大奶奶的孝,便立刻又换上了棉布衣裳,钗环首饰和佩戴之物也摘取了大半,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正在咬紧牙关节衣缩食。 叫住一个丫鬟问了问,才知道是贾母今日早晨才立的规矩。 江菱一路走一路望过去,发现不但是丫鬟和小厮们服色配饰减半,连太太和姑娘们的服色也稍稍减损了三分。贾宝玉和贾兰在外边上学,贾环在院子里关禁闭,俱没有看到他们三个,因此不知道到底是女眷们服色减损,还是阖府上下都开始节衣缩食,制造出一种紧张的假象。 不过从表面上看,贾母的手段还是颇有成效的。好歹看上去要靠谱一些。 江菱带着嬷嬷们回到屋里,便再一次锁紧了门,专心致志地在屋里描她的诗,整整三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晚上倒是需要到王夫人屋里当当值,但是王夫人这两天忙着其他事情,暂时无暇顾忌到她,因此也无甚大事。 三天之后,江菱终于绣完了那张帕子。 针功不够画工补,画工不够,便由数量来凑。在折腾完了上百张纸和三四尺的宋锦之后,江菱终于折腾出了一方满意的成品。虽然比不上绣房里的绣娘,但勉勉强强,能赶得上府里的姑娘们了(想想看,她用了多少额外的手段呢)。于是她便拣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去到一处园子里,将帕子回赠给了林黛玉。 当时林黛玉正在荡秋千,收到帕子时抿嘴一笑,声音清清脆脆地宛如银铃:“宋锦——咦,还有一首小诗?这作诗人的名儿倒是有些古怪,江菱你这是翻了多少本诗词典籍呀。”说话间,秋千慢慢地平稳了下来,又是一阵清清脆脆的笑声:“江菱有心了。” 江菱笑笑,扶着她从秋千上下来:“姑娘小心。” 林黛玉的身体比前些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至少不用再吃那些苦苦的汤药了。 林黛玉收好帕子,正待同江菱说些悄悄话儿,忽然瞧见一位半大的少年转过垂花门,左右张望了片刻,朝这边走了过来。旁边的雪雁唤了声宝二爷,便自动自觉地奉上了茶。 贾宝玉往这边走了两步,忽然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竟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前些日子我刚得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想着送给姐姐妹妹们最好,便截下来了。此时见到妹妹,才想起那些物件都留在学堂——茗烟,茗烟?”他朝外面唤自己的小厮。 林黛玉稍稍皱眉,语气有些疑惑地问道:“姐姐妹妹们?” 贾宝玉浑然未觉,又续道:“恰好有一件东西正衬着妹妹你,我生怕给老祖宗要过去了,便私下里截了回来,想着留给妹妹——咦,这是一首什么诗?” 他眼睛尖,一眼便瞥见了林黛玉手里攥着的帕子。那上面绣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是一首小诗,而且乍一眼看去,格律音韵雅致,清丽脱俗,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暗合了林黛玉的名字。 再看旁边的作诗者,是个古里古怪的什么居士,倒像是个雅人。 第二十三章 林黛玉侧头望了望江菱,道:“这是云菱姑娘刚刚赠与我的。” 在外人面前,林黛玉通常会以江菱的假名称之,也是对她的一种变相保护。再加上江菱在白天的身份,确确实实是那位道台小姐无疑,因此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贾宝玉在脑海里搜寻片刻,依稀记得母亲院子里确实住着这么一个人,但因为性格孤僻的缘故,平时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很少能见到她。闻得林黛玉此言,他便点点头,朝江菱作了个揖道:“原来是云菱姑娘,倒是宝玉刚才无礼,怠慢了。” 江菱愣了一下,便照着嬷嬷们当初提到过的,那位道台小姐的脾气秉性,稍福了福身道:“宝二爷不必多礼。我因故暂居贾府数月,才真真是叨扰了府上的大人和夫人。宝二爷如此举动,到教我无地自容了。” 林黛玉闻言愕然,又朝江菱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江菱莞尔一笑,亦回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贾宝玉闻言直起身来,笑道:“理当如此。”随后又将目光转到了林黛玉身上。林黛玉刚刚变晴的脸色又霎时间转阴了,冷冷说道:“但不知是怎样金贵的东西,要劳烦宝二爷这样兴师动众。二爷想着姐姐妹妹们,那不妨便将东西全都赠予了姐姐们罢,横竖我不稀罕!” “嗳,妹妹你……”贾宝玉苦恼地转了几圈,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惹她生气了。垂花门外的小厮茗烟正在探头探脑,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过来。贾宝玉见到了,便笑骂道:“快些过来,慢腾腾地成了蜗牛似的,当你宝二爷是没脾气的么,快些快些。” 茗烟唉唉应了两声,一溜烟儿跑过来了。 贾宝玉一把把他拎到跟前,附在他耳旁嘀咕了两句,又拍拍他的肩膀道:“去罢。” 茗烟又嗯嗯应了两声,一溜烟儿跑了。 贾宝玉这才笑道:“劳烦妹妹稍候片刻,那小子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位云……”他目光在江菱身上停留片刻,稍稍挣扎了几分,才又笑道,“云菱姑娘一直不同姐姐妹妹们玩耍,我亦不知云菱姑娘的喜好,等今日过后,我再派人送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去给姑娘赔罪,可好?” 一个姑娘一个妹妹,显然是分了亲疏。 江菱莞尔一笑,道:“不敢当宝二爷宽待。” 贾宝玉笑笑,又转过头去试图哄林黛玉开心。但不知为何,林黛玉却偏偏不愿意理他。贾宝玉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到问题是出在那句“姐姐妹妹们”上,直到困惑不已。 贾宝玉围着林黛玉转了好几圈,也没能哄林黛玉开心,未免有些失落起来。林黛玉心里正恼着呢,瞧见贾宝玉这副样子,更是平添了一肚子的火气,又气又恼地说道:“担不起宝二爷款待,二爷还是早些回去为好,省得回去晚了,又惹得舅母不痛快。” 显然担不起宝二爷款待云云,是刚刚从江菱那里学过来的。 江菱闻言愣了一下,决定还是到雪雁那里去饮茶,让林黛玉泄了她的火儿。 贾宝玉哎了一声,笑道:“还是妹妹知道心疼我,生怕我被母亲责罚。但刚才回府时,我已到母亲跟前问过安了,自不妨事。”他轻轻合了合掌缘,眼角余光瞥见那方帕子,又笑道:“妹妹帕子上的这首诗,看起来倒是雅致。不知妹妹可否割爱,让我和上一和?” 林黛玉听到妹妹心疼我五个字,忍不住又有些暗恼。她望了江菱一眼,见到江菱正在低头抿茶,仿佛是不在意的样子,便赌气似的展开帕子,将那首小诗摊开在了贾宝玉面前。贾宝玉琢磨了片刻,刚想要叫茗烟来研墨,又忽然想到茗烟被他打发走了,便苦着一张脸自己铺纸,自己研墨,慢慢琢磨出了一首诗来。 小诗精致,而且恰恰合了宝玉二字,倒是与原先那首小诗相得益彰。 贾宝玉写诗的时候,林黛玉就站在边上看着,面上还带着微恼的表情,气鼓鼓的,仿佛有些不高兴。等这首诗一出来,原本的三分恼怒就变成了五分,将帕子攥在手里,一手拉了江菱,一手拉了雪雁,带了些哭音道:“你的这些本事,且留着去哄宝钗姐姐罢。”便拉着她们两个走了。 贾宝玉哎了一声,在后头追道:“妹妹——” 林黛玉似乎是恼极了,没有理会贾宝玉的声音,带着江菱和雪雁,三转两转地绕过垂花门,又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踩着厚实的落叶,不多时便消失了踪影。贾宝玉想要追,但他哪里追得上三个身形比他小的姑娘。等绕过大路再看时,林黛玉已经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哎——”贾宝玉苦恼地捶捶额头,“妹妹又使小性子了,却不知这回是为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石案上的诗,上面墨迹未干,但越看越是感到心烦意乱,便索性揉成一团,丢到废纸堆里烧了。石案上冷冷清清地摆着笔墨纸砚,似乎是预备作诗填词的,但不知为何,主人却气恼地走了,只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此时茗烟才带着那些精巧的小物件儿,满头大汗地赶到:“二爷——唔,二爷?!” 茗烟愕然地看着贾宝玉,又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在场的除了他家宝二爷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才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二爷,林姑娘呢?” 贾宝玉苦恼地捶了捶石案:“不知为何气走了,哎——” 茗烟看着自己手里那一堆的小物件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去找找?” 贾宝玉倒转扇柄,轻轻敲了敲茗烟的脑袋:“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妹妹的小性儿么?要是这回恼了,没个三五日是哄不回来的。回房去罢,现将东西给袭人麝月她们分一些,再匀些出来给宝钗姐姐。唔,也不知道妹妹的气性哪一日才能消……” 贾宝玉同茗烟的谈话,林黛玉自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了,恐怕更恼。 林黛玉带着江菱和雪雁两个,三转两转不见了踪影,原来却是到了一处凉亭里,气得直捶石凳。雪雁劝了声“姑娘”,便有些不安地立在一旁,朝江菱递了个求救的眼神。江菱走到林黛玉身旁,轻轻攥住她的手,低声道:“姑娘切莫伤了自个儿,连手都捶得红了。” 林黛玉的掌缘处红了一片,眼眶也有些红红的。 江菱才一出声安慰,她便攥住她的手,将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他心里装的都是姐姐妹妹们,袭人麝月晴雯宝钗,个个儿都是宝二爷捧在手心里疼着的,水做的女子。回回惹我生气了,又反过来哄我,一回哄好了又有下一回,我、我……” 江菱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唤了声姑娘。 林黛玉肩膀抽搐了一下,声音也慢慢变得哽咽了:“我恼恨他,也恼恨我自己。心里分明不喜他这样的举动,但一回二回的,却又被他哄了回来。阿菱你说,我打今儿起便回姑苏,回扬州,回江南,再也不留在贾府里了,心里可会好受一些么?” 江菱俯下.身来,轻轻替她擦了擦泪:“姑娘反过来想想,要是你从此同宝二爷再没有干系,可还会气恼么?你心里——在意他么?” 林黛玉轻轻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顿了片刻,眼神隐隐变得迷茫起来:“从小到大我见过的男子不多,宝二爷算是唯一一个好的罢。但他生性多情又薄情,总做出一些惹我生气的事情来。我原想着过些时日便会好,但哪里知道,等过些时日,便越发地变本加厉了。” 江菱朝雪雁望了一眼,雪眼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林黛玉深深地呼吸几下,语气平缓了一些,但眼眶依然是红红的:“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幼年失祜,唯有外祖母这里能给我一丝庇佑,与宝玉又是从小玩在一处的,总比别个要熟悉一些。与其等将来盲婚哑嫁,倒不如——我,我今日说的这些话,江菱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平时是不敢说的,唯有在这里,才能与你说上一些。你、你可千万莫要透露出去。” 江菱轻轻嗯了一声,温言道:“姑娘放心。” 林黛玉点点头,面上仿佛多了一丝笑意:“你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她攥着手里的帕子,又深深地呼吸几下,才恨恨地说道:“我亦感到憋闷,但又不知如何排解才好。难道要我说些不好的话么,可这——这似乎又有些不对。” 江菱轻轻抚着林黛玉的背,温声问道:“哪里不对?” 林黛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说不上来。”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将红楼梦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虽然残存的记忆不多,但大致的情节还是记得的。她思忖片刻,又轻声问道:“是因为宝二爷总是惹哭你的缘故么?” 林黛玉闻言愣了一下,眼神慢慢地变得彷徨起来。 “你说的不错。”林黛玉喃喃自语,“他仿佛一直在惹我哭。” 江菱重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但如果宝二爷当真在意姑娘,是不会惹你哭的。”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至少不会主动惹你哭。 林黛玉又愣了愣,忽然垂下头,轻声道:“大约是罢。我听闻舅母在他屋里放了好些个丫鬟,袭人已是预备要开脸做姨娘的,将来就算——我也不甘。” 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我也不甘,又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江菱托着腮,望着林黛玉笑道:“既然姑娘不甘,为何不狠狠骂他一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林黛玉闻言愣住了,随后扑哧一笑。笑着笑着,眼里隐隐又泛了些泪光。 “江菱、江菱你可真有趣儿……”她伸出手点点江菱的额头,“脑子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这些话要是传到舅母耳朵里,可是要挨板子的。” 江菱耸耸肩,道:“横竖我不在意。” 林黛玉又是一愣,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林黛玉才低声道:“原来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活得这般潇洒么。” 第二十四章 林黛玉茫然地坐在那里,目光空荡荡的,不知是落在了江菱身上,还是落在了不知名的远处。江菱托着腮看了一会儿,便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拉了雪雁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些话。 江菱一面说,雪雁一面连连点头,时不时显出些义愤填膺的表情来。 片刻后林黛玉回过神来,扑哧一声笑了:“你们两个在那里嘀咕些什么呢。”说着就要过来拉住她们。江菱巧巧妙妙地躲过去了,笑吟吟道:“林姑娘容禀,我这是让雪雁姑娘多多上心,莫要让那些不相干的惹恼了姑娘,又惹得姑娘一通难过。”言罢朝林黛玉眨了眨眼。林黛玉愣了一下,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便又多了些泪花。 江菱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黛玉哭笑了一会儿,挽着江菱的胳膊坐下,低声道:“阿菱说的对,要是不在意,又哪里来那么多的悲欢离合。这世上的人和事,不过是过分的烦恼和牵挂罢了。” 江菱怔了怔:“姑娘……” 林黛玉揉揉眼睛,又攥住江菱的手,笑道:“瞧我又胡言乱语了。她们都说我整日里胡思乱想,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想出病来。阿菱你说,要是我也同你这般洒脱,这般不在意,会不会从此少了许多烦恼?” 江菱轻轻地点了点头。 林黛玉得到肯定的答复,又恢复了往日的笑颜,硬拉着江菱陪她去赏花。江菱没奈何,只得跟着林黛玉,带着雪雁和花锄,还有一些散落的诗稿,到花圃里除草施肥去了。但因为秋日百花凋零,因此她们转了几圈,也不过是赏了些漂亮的菊花,又锄了些花苗罢了。 等到未时左右,江菱便同林黛玉告了辞,回屋去更换自己的身份。临走前林黛玉赠了她一首诗,说是自己刚刚写出来的,赠与密友最佳,江菱挠挠头说自己不会和诗,林黛玉抿嘴一笑,道:“阿菱要是会和诗,那可得和个十首八首的,我才能放过你。但现如今嘛——阿菱闲暇时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吟一吟诗、作一作画,已是极大的乐事了。” 江菱闻言大窘,暗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练一练格律。 但再一想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早已经过了吟诗作画的年纪,就算是从头再学,蒙学和描红就足够她头痛的,更别提那些平平仄仄的格律声调了,于是便只能作罢。 况且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江菱回到屋里,照往常一样调暗了脂粉,均匀地涂抹在面颊上、脖颈上、手臂上,又散开长发给自己梳了一个双丫鬟,便在嬷嬷们的视线里,溜出屋子,来到王夫人的正院里。 正院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不少丫鬟,还有三四个从未见过的管家媳妇,上回见到过的周瑞家的媳妇也在其中,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周瑞家的脸色实在是差得很了。起码不再像先前那样,对小丫鬟们颐指气使,让她们宁可挨打也别让二太太受了惊。 江菱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找到金钏和玉钏,表示自己又来当值了。 金钏和玉钏在册子上勾了一下,示意江菱进屋伺候,院里不用她帮忙。江菱不明所以,不过也按照金钏和玉钏的吩咐,进到了王夫人的正屋,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边当背景板。 屋子里除开丫鬟之外,总共只有三个人: 王夫人、薛姨妈、薛宝钗。 江菱见到薛姨妈和薛宝钗,心里意外了一下,不过依然老老实实地站在墙边,当一块背景板。 贾府里的事情错综复杂,牵连甚广,连心狠手黑的王熙凤都栽了个大跟头,江菱暂时不想趟进这摊子浑水里,把自己弄得一身腥臊,还平白惹出些是非来。 上回王夫人邢夫人赵姨娘王熙凤和贾母的那出戏,可是历历在目。 王夫人见到江菱进来,略略扫了一眼更漏,便垂下眼皮,慢慢地捻着她的佛珠。 薛宝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大大方方地笑了:“娘,姨母,你们的担忧不无道理,但真要细究起来,却言过其实。老太太心里念着的是整个荣国府,即便是近日府里风声紧了些,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等风头过去,便太太平平、相安无事了。” 王夫人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捻起了她的佛珠。 反倒是薛姨妈哎哟一声,拉着薛宝钗的手道:“我的姑娘,你可知这两日府里风声紧的,连我都有些受不住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主子丫鬟们,月例减半,花用减半,份额减半,连出门的小厮穿的都是粗布衣裳,即便是要做给那位——”她指了指天上,“那位爷看,也用不着拘着阖府上下的人罢。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事儿,薛、王、史三家也不是没有做过,何必要把事情做得这般绝?” 言辞之间,似乎是有些不满。 王夫人皱了皱眉,目光落在薛姨妈身上,似乎有些不满。 薛宝钗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夫人的眼神,忙拉住薛姨妈道:“这便是娘的不是了。老太君何等英明,一言一行自有她的道理,前日我到老太君屋里劝了劝,尚未说些什么呢,老太君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麝月姑娘忙将我拉了回去。要是这府里当真相安无事,老太君又何必——” “宝钗。”王夫人打断了她的话,“我前日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 薛宝钗一愣,点头道:“已记住了。” 王夫人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薛宝钗聪明地意识到了,此时不应该再多话,便带着薛姨妈同王夫人告辞。王夫人也没有留,只是眼底的赞赏之意更加深了。 上回她去找薛宝钗,就是看中了薛宝钗处事圆融,又知道进退,现在看来,薛宝钗果然没有辜负她的厚望,不但在老太太跟前能说得上话,而且还能拉住她那个不知进退的娘,真真是个宝贝。 王夫人等她们走远了,才冷着脸吩咐道:“今晚你留在这里守夜。” 后面那句话,却是对江菱说的。 江菱应了声是。在王夫人院里住了那么久,这种事情时不时就要碰见一回。她等王夫人用过晚膳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屋子,将那面菱花镜取了过来。横竖守夜无聊,不妨到末世逛上一圈。 午夜时间一到,江菱便趁着无人注意,用菱花镜回到了末世。 末世里的时间,除了与红楼世界昼夜颠倒之外,其余并无二致。红楼世界里是深秋,末世里便已经到了寒风呼啸的季节。因为核冬天的缘故,这里总比外面来得要冷一些。江菱裹了裹大棉袄,轻手轻脚地戴上一双蚕丝手套(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又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眼前的树枝。 这一次降落的地点,是一个废弃已久的生态公园。 这座公园至少有两三公顷大,以江菱现在5.2的视力,也一眼望不到边。她谨慎地在枯枝落叶中穿行,鞋底踩断了一截枯枝,发出喀擦一声,在冷寂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清晰。江菱停住脚步,谨慎地朝左右望了一眼,确认没有什么人或是动物被自己惊动,才慢慢地往公园外面走去。 公园门口的招牌倒在地上,摔成了不规则的两截,钢筋已经生锈了。再走近一看,锈迹斑斑的钢筋上结了一层白霜,锋锐的横截面早已经被蛛丝缠绕,一只小小的蚂蚁慢慢爬到钢筋上,咔地一下,钻了一个极细小的洞。 江菱脸色大变,噔噔噔后退了两步,警惕地望着那只小蚂蚁。 小蚂蚁若无其事地爬到横截面上,又是咔地一声,钻出了一个小小的洞。要不是江菱的视力比常人要好,钢筋的断裂面比别的地方要光滑,还真发现不了这小小的、只有蚂蚁触角大小的洞。 很显然,这只蚂蚁变异了,要么能分泌强酸物质腐蚀钢筋,要么是它的牙齿足以刺穿钢筋。 江菱紧紧地抿了一下唇,解下一只手套,攥紧手里的菱花镜,更加谨慎地往外面走去。 外面是一座废弃的城市,钢筋水泥堆得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大多变成了半截,地面上也多了十多道纵横交错的大裂缝,显然是经历过一场九级以上的大地震。由于地缝太多的缘故,大多数的腐烂生物因为行动迟缓和视力不佳,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裂缝里,徒劳地在地底下跳脚,发出呜呜的声音。 江菱收回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到生态公园里面。 傻瓜才往外走呢,要是一不小心掉到地缝里,不死也能去掉半条命。 生态公园里除了动物之外,还有数目繁多的植物。江菱取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翻到第八十七页,在上面记下了蚂蚁和蜘蛛,又记下了生态公园里刚刚见过的一些新奇物种。 每一次她回到末世,都会记下当前自己见过的生物,以免下回碰到同样的物种时,又要重复一次先前的工作。她匆忙写了几笔之后,便将小本子塞回到棉袄里,一手持着菱花镜,一手折断了尚有些青翠的树枝,在地上堆了一小堆,然后和落叶混在一起,点燃了火。 火苗忽地窜了起来,树枝和落叶慢慢地燃烧成了灰烬。 江菱一面警惕地望着四周,以防止其他生物偷袭,一面在灰烬里仔细找寻,直到发现了一种淡青色的细碎晶体,才猛然松了一口气。她用瓷瓶装好晶体,将地面上的余灰埋到土里,遮严实了以免发生火灾,随即又带着瓷瓶,走到一片阴影下,用镜子的正面对准自己,回到了红楼世界。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活人,但她依然保留着警惕的习惯。 顺利回到红楼世界之后,她才长吁了一口气,收好那面菱花镜,打开瓷瓶。 瓶子一开启,江菱便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味,若有若无的,很是清爽。试验过这么多种植物激素,她已经总结出来,无色无味的植物激素多半是没有用处的,有香味的激素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不能一概而论。在做了短暂的心理建设之后,她便挑起一点液体,轻轻涂抹在了手背上。 在那一霎那,她忽然想起了前世的一些日子,丧尸、末世、追逐…… “啊——” 王夫人屋里瞬间响起了尖叫声。江菱塞好瓶塞,走过去一看,王夫人拥着被子坐在那里,大汗淋漓,口里喃喃地说道:“恶、恶鬼……全身腐烂的恶鬼……吃人的鬼……” 她梦到了丧尸。 第二十五章 江菱愣了愣,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抹淡淡的青色痕迹正在褪去。这是她刚刚抹上去的植物激素,一种苍翠的树枝里煅烧出来的,又经过菱花镜的净化,便成了这副样子。 而王夫人尖叫的时候,她正好把瓷瓶放了回去,回忆起了前世的一系列景象。 难道说,那些丧尸,末世,吃人的腐烂生物,摇摇摆摆在街头的活死人,仓皇逃命的人群,被腐烂生物一口口撕碎的新鲜血肉……王夫人刚刚所梦到的景象,居然是她回忆中的场景么?莫非这种植物激素,在她身上产生的变异,是操纵别人的梦境? 江菱尚在思考,门外忽然想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刚刚王夫人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周围熟睡的丫鬟们,因此便纷纷赶到这里来了。江菱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轻轻唤了一声太太。 王夫人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便尖声斥责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服侍我更衣!” 江菱难得地没有同她计较,上前扶起王夫人,又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王夫人刚刚从噩梦中惊醒,脸色惨白惨白的,散乱的鬓发贴在面颊上,被昏黄的烛光一照,愈发显得惨淡。 江菱慢吞吞地取了件衣裳回来,便听见王夫人惊魂甫定地尖叫道:“快些!” 江菱定了定神,忽略了刚刚那声尖叫,从衣橱里翻出王夫人的里衣和外衣,服侍王夫人一件件地穿好。王夫人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被周围嘘寒问暖的丫鬟们围着,便几乎要哽咽出声来。 王夫人颤抖着说道:“我从来不曾梦见过这样的景象,昏惨惨的天空,太阳隐去了踪迹,大地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裂痕。吃人的恶鬼行走在街道上,将人抓过来,撕碎了胳膊腿儿就往口里送,血淋林的碜人,简直是活生生的一副人间地狱。” 丫鬟们一个个地拍着胸口,直呼凄惨。 江菱默默地服侍她穿衣,心里暗想,还有更凄惨的呢。 王夫人裹了裹衣服,又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表情愈发地恐惧了:“我待要惊醒过来,忽然又听见了一声轰鸣,紧接着便是一朵蘑菇状的闪电响彻天空,铺天盖地的都是尘土,火球拖着尾焰从天上下来,所到之处一片大火……” 江菱暗暗地点头,心想王夫人所梦到的,大约便是她前世经历过的场景了。 蘑菇云是因为核爆,而那些拖着尾焰的火球,多半便是导弹或者运载火箭。 按照她前世所看过的那些书,人类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除非是见到或者听到过相似的场景,然后再梦境里发生的扭曲。但是,王夫人是红楼世界里的土著,不管她见过什么场景,又因为什么场景产生了扭曲,都不会梦见末世丧尸和核爆蘑菇云。 唯一的可能性是,刚刚江菱在回忆的时候,将画面传到了王夫人的梦境里。 江菱默默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自己从末世归来,拔开瓶塞,挑了一点液体涂抹到手背上,然后无意中回忆到了末世的情形,再接着便是王夫人尖叫着醒来,梦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末世焦土。 这一连串的事件联系起来,很容易便能推想得到,是她操纵了王夫人的梦境。 江菱低头望了望痕迹淡去的手背,忍不住在想,这种能力到底是激素带来的,还是激素激发了她自己的异能?如果是前者,那么她就要好好保存那瓶激素,不要浪费了;如果是后者,那么她就要好好地规划一下,该如何锻炼这种新的能力。 再者,她回忆起末世场景的时候,周围不但有王夫人,还有三四个住在外间的丫鬟,但为何只有王夫人一个梦到了末世,其他丫鬟却仿佛没有做噩梦?如果是因为丫鬟们被惊醒了,但是却不敢说出自己的噩梦,那倒还罢了;如果只有王夫人一个做了噩梦,那又是为何? 在那个时候,距离自己最近的绝不是王夫人,而是睡在外面的金钏。 最后一个问题,她要如何才能操纵别人的梦境,难道要回忆一些凶残的场景么? 这三个问题在江菱脑海里萦绕不休,直到天光微明时才隐隐淡去了一些。江菱揉揉眼睛,跟接下来的丫鬟交了班,便回到屋里去补眠。在回去之前,她偷偷问了金钏,金钏的回答是—— 没有。 昨天晚上,只有王夫人一个人,梦到了可怕的末世。 江菱脑海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撑爆了。她昏昏沉沉地回屋睡了半日,直到午后被嬷嬷们叫起来,用冷水净了净面,才稍稍让脑子清醒了一些。 如果这些问题都找不到答案,那便只能一个个地去试了。 现在的时辰还早,嬷嬷们都在外面给她预备礼仪课,她便趁着闲暇,将那瓶淡青色的液体翻了出来,到王夫人院里去试一试。王夫人因为昨晚被噩梦惊醒的缘故,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有些不大爽利,因此用过午饭之后,便回屋小憩去了,恰恰是一个验证的合适时机。 江菱闭上眼睛,心里反复回想着一个画面:散发着腥臭气息的腐烂生物们,从小区里、校园里、超市里、地铁里、火车里,密密麻麻地用了出来,身上的腐肉一块快地掉在地上,张着一张黑洞洞的没牙的嘴,咧开笑了一下—— 屋里骤然响起一声惊叫,王夫人慌乱地惊叫道:“来人,快来人!” 江菱睁开眼睛,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她没有打开瓶塞,也没有将淡青色的液体涂抹在自己手背上,因此可以断定,这是自己身上的能力被激发了出来。至于这种能力的最终效果如何,还要留待进一步的验证。 正待回屋去歇息片刻,忽然前面匆匆走过来一个人,依稀是跟在她身边的嬷嬷之一。 江菱不动声色地收好瓷瓶,迎上前去,唤了一声嬷嬷。 嬷嬷一把挽住她的手,道:“刚才老太太派人过来寻你,却不见你的人。倒教我们几个好一通找寻。江南府里来人了,老爷年底就要来京,你仔细预备着罢。”言罢匆匆带着她离去。 江菱一面应下,一面在心里琢磨着,那位道台大人年底就要来京? 等到了贾母的屋里,江菱才知道,不但是那位道台大人年底要来京,而且还要亲自替她铺平进宫的路。选秀的日子虽然是明年,但因为是三年一次的大选,因此在选秀之前,进宫的大部分名录便已经定下来了。换言者,所谓的选秀完全不是在选秀女,而是在选家世。 那位道台大人的使者谆谆叮嘱道:“姑娘进宫的路一铺平,老爷便算是宽了大半的心。虽然姑娘不是我们老爷的嫡亲女儿,但在我们老爷心里,姑娘便是自己收养的千金,嫁妆单子和宫里照应的老人儿,一并比照嫡亲姑娘的份例,断不会有半点减损。” 江菱听闻此言,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那位道台大人的使者又道:“听闻姑娘娴静典雅,与我们大小姐可以说是别无二致,真真儿是上天庇佑。连我们老太太都说,定然是我们姑娘不忍老爷难过,所以才派了姑娘到跟前。姑娘且放宽心罢,不管是吃的用的、还是跟前使唤的人儿,定会一个不差,断不会教姑娘受了委屈。” 江菱攥紧了手里的小瓷瓶,低垂着头不说话。 那位道台大人的使者以为是她害羞,便笑了笑,重又和贾母商议了一些事情,多半是跟江菱进宫待选有关的。贾母这些日子因为持家,颇显出了些疲态,因此那位使者说什么,她都一一应下了。 等那位使者走后,贾母才盯着江菱,凉凉地说了一句:“元春快要回来了。” 按照从前的安排,贾元春在封妃之后,可以在次年的元宵节回府探亲。隔壁那座大大的园子,也是为了贾元春省亲修建的。阖府上下还为了那座院子,节衣缩食了一段时间。贾母忽然提到元妃省亲,多半是在敲打江菱,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出事儿来。 江菱勾了勾嘴角,装聋作哑。 但不管如何,元妃回府省亲的日子,还是一天天地临近了。江菱忙着试验植物激素的新功效,便对这些事情不大上心。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冬天。 荣国府和宁国府终于一扫从前的惨败之气,重新又变得喜气洋洋起来。但因为掌管家事的大权被贾母牢牢握在手里,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王熙凤,又或是薛宝钗,近日都没有什么动静。林黛玉倒是走出了先前那种苦闷的情绪,一日日变得爱笑起来。 江菱再一次变得忙碌起来,不过这回,却是为了迎接贾元春。 贾元春是在第二年元宵节回到荣国府的。 贾元春回府的那一日,阖府上下只能用喜气洋洋四字来形容。不管是荣国府还是宁国府,俱是珠环翠绕,满眼的富贵奢靡之相。江菱依然跟在王夫人身后,安安静静地同那三位贾姑娘一起,迎接这位回府省亲的贵妃,不过这一回,她身后又多了四个嬷嬷,是那位道台大人刚刚送给她的陪嫁。 此时江菱就像乘坐在一匹马车上,既无奈,又有些兴味地看着它冲向远方。 ——直到现在,她仍旧带着一些旁观者的心态。 贾元春带着抱琴,还有几个随同一起回来的女官,下了轿子,又游览了隔壁的那座大园子,便依次唤了后辈们上前,柔声安抚了两句。等一切应酬完毕之后,王夫人才遣了小丫鬟上前,说是有些母女间的私密话,想要和贵妃说说。 贾母与贾元春之间隔了一层祖孙,但王夫人要同她说私密话,那便显得情有可原了。 贾元春同身边的女官商议片刻,便撤下珠帘,允了王夫人到跟前,而且还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和女官。要知道,这个举动是极不合规矩的,但因为王夫人是她的生母,便例外了一回。 第二十六章 江菱跟着王夫人进了内室,便听见王夫人道:“你在这里候着。” 江菱应了声是,安静地立在一旁,扮演一位合格的大家闺秀。 整间屋子空荡荡、静悄悄的,女官们都在外面留守,唯有屋子正中坐着一位宫装女子,面容秀美,表情微有些哀愁,想必就是刚刚回府省亲的贾元春了。王夫人走到贾元春面前,稍稍屈膝,道了一声万安。 在这座荣国府里,贾元春代表的是皇家,因此不管是王夫人还是贾政,都要朝她行礼。 贾元春微微颔首,示意王夫人落座,表情也松快了一些。王夫人起身,却没有落座,而是走到两步开外的地方,将女官们刚刚挽起的珠帘落了下来。霎时间一片珠玉相撞的叮当声,如同细碎的雨点打落在石阶上,将贾元春的声音遮盖住了:“但不知母亲来此,所为何事?” 那些细微的珠玉相撞之声,完全瞒不过江菱的耳朵。 自从江菱被那些植物激素改造过之后,非但身体一日日变得健康润泽,还越来越耳聪目明,即便隔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也能从那一片清脆的珠玉撞击声里,分辨出贾元春与王夫人交谈的声音。 不能不说,这是王夫人的一大失策。 江菱安安静静地垂眉敛目,站在内室的前面,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是贾元春带回来的几个女官,还有从小便服侍贾元春的丫鬟抱琴。更远一些,便是大观园上的潺潺流水,绵延十里的灯盏明烛,在夜空里熠熠生辉,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菱目光在华灯流水上流连,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内室的声音: “今年三月便要大选了,你且留些心……” “娘替你准备了几个……” “平日也要在万岁爷跟前多费些心思,你祖母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你说什么?!” 里面的声音骤然一滞,刹那间便仿佛珠玉瓦砾一同迸溅开来,清脆的珠玉交撞声和低低的呜咽声混在一处,仿佛带了浓浓的鼻音:“母亲不知道,自打我进宫的那一日,直到今天,从来未曾得蒙召幸。虽然表面上荣宠无限,独居一宫主位,但暗地里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母亲不是曾经疑惑过,为何我进宫十余年,却至今膝下无子?那便是因为……因为……” 内室里含含糊糊地哽咽了两句,声音苦闷已极。 王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这是为何?” 要是贾元春不曾得蒙召幸,那真是万岁爷把荣国府架在火上烤了。 里面的人呜咽了片刻,又喃喃道:“我哪里知道,或许是因为万岁爷不喜荣国府,不愿意诞下带有贾家血脉的子嗣罢。惠嫔,荣嫔,德嫔,宜嫔几个,俱因为诞下子嗣却不得晋升的缘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取我而代之。我从常在一步步晋升为贵妃,可谓步步艰险,如履薄冰。我亦猜不到万岁爷的心思,但,但那样的举动,简直就是将我竖起来,当成靶子在打,全然不顾我安危,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言罢,又是一阵低低的呜咽之声。 王夫人惊得跌坐在了地上,喃喃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良久之后,里面的声音才平静了一些,却依旧带着苦闷:“荣国府早已经不同往日,圣眷日衰,连带着我在宫里也感受到了,虽然每隔三年便晋一次份位,牌子也留在万岁爷跟前未撤,但却是形同虚设,有不如无。这座空中楼阁垒得越高,我心里便越是惧怕,生怕哪一日哗啦啦地倒下来,那便一世都翻不了身了。” 王夫人久久说不出话,内室里仅余下重重的喘气声。 直到珠玉相撞的声音慢慢地平息下来,两道垂落的珠帘整整齐齐的,不再像刚刚那样杂乱无章,室内才响起了王夫人干巴巴的声音:“我替你预备下的那些,俱是容貌过人,性情沉稳信得过的。你在宫里过得艰难,那,那几个,我留是不留?” 一位女官看了看更漏,走到内室前,笃笃笃地叩响了房门:“娘娘,时辰到了。” 内室本是敞开着的,女官刻意叩门,本是为了提醒。室内的声音一下子静止了,片刻之后,才听见贾元春平平板板的声音传出来:“照着惯例去做。”完全听不出刚刚才哭过一场。 又过了片刻,王夫人匆匆从内室走出,见到江菱,便让她到画舫上候着。 江菱没问缘由,事实上她也不需要问缘由,问周围的丫鬟们借了一盏宫灯,慢慢走到了假山边的画舫上。今晚迎接贵妃省亲,大观园里早已经备下了无数的画舫,刚刚贵妃游览过后,便有大半的画舫停在了假山旁边,预备等明日一并拖走。 她抬头看了看,子夜时分,漫天繁星。 更多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被点亮,刚刚还有有些黑暗的地方,变得一片澄明。贾元春被女官们扶了出来,站在刚刚的那间屋子前面,朝远方望去,眼神一片迷惘。女官们附耳说了两句话,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又恢复了往日雍容的样子。 又过了片刻,王夫人匆匆赶来,将一件东西交到贾元春的手里。 贾元春愣了一下,微垂着头,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在说多谢母亲。 王夫人隐然松了口气,又叮嘱了贾元春两句,便独自一人匆匆离开了。贾元春孤零零地站在屋前,等女官们替她戴好了朝冠,系上披风,又裹了裹大氅,朝身边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子夜,华灯初上。 江菱提着一盏宫灯,站在画舫上,翘首以盼。 ——才怪。 她撇撇嘴,回忆起王夫人临走前的一番话: “今晚元宵佳节,贵妃起銮驾回宫,你要是个明理儿的,便乖乖站在那里候着,莫要坏了阖府上下的大事。要是中途出了岔子,休要怪我不讲情面。可记清楚了么?” 江菱以为自从她来到贾府,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可记清楚了么”,但她总不会在这时候跟王夫人计较,便独自一人来到了画舫上。在她身边站着的,还有从江南过来的四个嬷嬷、原本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奶娘和两个嬷嬷,一共九个人,仿佛被贾府彻底隔离在了外面。 不过,江菱倒是不甚在意。 因为在两个月前,她刚刚欠了那位道台大人一个人情。 那位道台大人月前进京之后,便将她的过去一概抹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王夫人手里的卖身契,还有贾府在官衙里造的籍册一并销毁了。现在江菱就只剩下了一个身份:那位被自己顶替的道台小姐。就算王夫人有心要拿捏她,也完全办不到了。 江菱心里,其实是有些感激那位大人的。 因此她便安安静静地站在画舫上,看着远方的那些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又过了片刻,贾母、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兰、王夫人、邢夫人、贾环、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林黛玉、薛宝钗、薛姨妈,各自带着丫鬟小厮,还有宁国府里的一众人等,都齐聚到这里送行。贾元春举袖哀哀哭了两回,又叮嘱了贾政一些话,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满打满算,贾元春只在大观园里停留了三个多时辰。 这场赫赫扬扬的省亲盛事暂且落下帷幕,贾府里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贾元春的半幅銮驾离开不久,大观园里的灯火便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了。等到熄灭了将近一半,才缓缓地停了下来。宁国府里的尤氏等人同贾母告辞,带着一半的小厮丫鬟回到东府;余下的贾宝玉、贾兰、贾环等小辈,亦被奶娘们带着回屋歇息。等到姑娘们也尽皆离场,王夫人才上前扶住贾母,团团环顾四周,见都是自己人,便低声说了两句话。 刹那间,众人皆惊。 贾赦素来是个不管事的,没两下便带着邢夫人走了。贾政的脸色又青又白,想要找幕僚商议,却被王夫人一把拉住了,连连摇头:这种宫里的辛密,府里大姑娘的私事儿,要是被外人知道了,那还了得?贾琏倒是说了两句话,便被王熙凤拧着耳朵带走了,只留下贾母一个人黑着脸,站在寒风和瑞雪里久久伫立,一身的诰命服色显得甚是讽刺。 贾元春进宫十余年膝下无子,原来不是她的缘故,而是万岁爷的缘故。 这个消息委实让他们感到又惊又怕,尤其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贾母,就更加害怕了。 贾母比谁都要清楚,宫里荣宠无限但膝下无子傍身,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的宫妃,便是余下嫔妃们最好的靶子;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但是又不得圣宠的宫妃,便是一道摇摇欲坠的靶子;而一个无子却鹤立鸡群但是又不得圣宠,但表面上还荣宠无限的宫妃,简直连她身后的荣国府、宁国府,甚至阖府上下数百口人,全部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何解? 无解。 除非万岁爷改变自己的主意,否则这便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第二十七章 贾母站在萧瑟的寒风中,僵持了一会儿,便被鸳鸯扶到屋里去了。王夫人欲追上前去,但刚刚追了两步,便又折返回来,低声同贾政商议了一些话。余下几个人或是面面相觑,或是捶胸顿足,俱是面色灰败,没有一个表情如常的,显然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贾政皱着眉头,脸色青中带白,已经能与周围的雪景媲美。 王夫人又附在贾政耳旁,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匆匆地离去了。看她离开的方向,倒像是往梨香院去的。贾政皱着眉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也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回屋里。 余下几个人见他们都走了,便都轰地一声作鸟兽散,唯余下了几盏疏落的明灯。 江菱在画舫上站了许久,直到人影都消失了,才低声唤道:“嬷嬷。” 两位年老的嬷嬷走到跟前来,问江菱道:“姑娘有何吩咐?” 她们都是刚刚从江南过来的,有些不习惯北方的气候,因此刚刚便留在画舫里取暖。大观园里通了地龙,又有天然的地热,因此不管是地面上还是水里,都只余下了半融不融的冰雪,倒显得空气里越发地寒冷了。 江菱皱眉问道:“嬷嬷可知道,二太太为何要我在这里等候?” 两位嬷嬷对望一眼,又朝王夫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看,才有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莫非忘了,早先二太太同我们老爷有过协定,等一开春,便将姑娘送到宫里去的。让您在这里等候,多半是要让贾妃娘娘看上一眼。刚才您与二太太一同去迎贾妃,怕是泯然众人矣了。” 江菱轻轻唔了一声,认可了这个说法。 嬷嬷们又朝画舫外望了一眼,见贾府的众人都走得干干净净,不免惊讶道:“为何此处竟空无一人?”再看江菱提着宫灯站在画舫上,孤零零的显得萧索,便不免抱怨起二太太来。刚刚那位开口的嬷嬷又道:“姑娘不妨回屋歇息去罢。此间虽然有天然地热,但终究是冰消雪融的,寒风一阵紧着一阵,莫要冻坏了姑娘的身子。” 江菱面色缓和了些,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低声道:“那便回去罢。” 今晚的元宵节,直到这时才算是过去了。江菱疲倦地回到屋里,裹着被子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醒来,江菱便听说,贾母将管家的权力又还了回去。不过这回不是王熙凤管家,而是王熙凤、王夫人和邢夫人一齐管家了。邢夫人一贯是喜欢装聋作哑的,因此真正的管事之人,便与先前一般无二。 江菱又听说,贾母之所以交出管家的权力,是因为有人劝贾母道,贵妃娘娘回府省亲,自当是天大的荣耀,哪里有府里女眷失和、老太太年迈持家、两位太太和少奶奶无所事事的道理?据说贾母深以为然,便交还了管家的帐册。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却是无人胆敢细究。 据说那个“有人”,正是一贯处事圆融的宝钗姑娘。 鉴于宝钗姑娘上回的粉饰太平,江菱以为这个传言,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但江菱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贾府八卦了。 她很忙,忙着准备待选进宫,忙着陪林黛玉逛大观园,忙着帮林黛玉布置闺房,忙着同林黛玉告别,还要忙着哄林黛玉莫要哭坏了身子。自从林黛玉的身子一日日起来以后,便很少再哭泣了,但江菱进宫待选的日子一定下来,林黛玉便又日日拉着她不放,以泪洗面。 江菱无可奈何,只得温声细语,安慰林黛玉道,虽然自己将要进宫了,但贾府家大业大,总还有进宫探亲的时候;等她得了空闲,也会设法偷溜出来,回贾府看看她。再不济,还有一招“到佛寺里进香”,要是时间赶得巧,两人还能趁着空闲说说话……她哄了很久,才把林黛玉哄得破涕为笑,与她约定了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到寺里进香,这才作罢。 江菱为难道:“阿玉,要是我当真进宫了,肯定会被禁足禁得厉害,莫说是一月两回,便是两月一回,恐怕都有些困难。”言罢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前提是能进宫。 林黛玉揉揉眼睛,红着眼眶道:“那我不管,横竖我每月初一十五,都到城外那间最大的佛寺里候着你。你要来便来,要是不来,只当是我到佛寺里耍了一日,候你不至罢了!” 江菱扶了一下额,深觉肩上的担子沉重至极。 但不管如何,进宫的日子总是一日日地近了。最开始是嬷嬷们替她收拾行囊,紧接着是内务府和户部一同过来核查,还顺带问了问,那位道台大人近日可安好。江菱心知肚明,那位道台大人多半已经铺好了路,只等她一步步地往前走。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有些怯懦,暗想自己当真要进宫么? ——应当是要进宫的罢。 ——如果不去,那位道台大人便要受她牵连了。 江菱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进宫去,再谈其他。宫里就算是有洪水猛兽,也比末世的荒凉寂静和贾府的郁闷窒息要好得多了。别的不提,江菱一日都不想同王夫人呆在一起,难得有一个挣脱的机会,她自然要牢牢把握住,先离开贾府再说。 至于未来?唔,清朝后宫里“病逝”的宫妃,数不胜数。 只要江菱做得隐秘一些,离开的机会同样数不胜数。更何况,她还带着那面镜子。 江菱的行囊里东西很少,除了那面菱花镜之外,便是寥寥的几件衣物了。林黛玉倒是红着眼睛,给她打包了许多东西,她感动之余,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留在了嬷嬷们那里。毕竟要进宫选秀,带了太多的行李,终究还是不妥。 当年三月,江菱带着扁扁的行囊,还有林黛玉殷殷的期盼和临别诗,进宫去了。 临走前江菱曾问过王夫人,自己的籍册和卖身契可还留着?王夫人白了她一眼,冷冰冰道:“早已经撤掉了。”于是便不再多言,仿佛带着很大的气。 江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对那位大人说了声谢谢,便上了待选秀女的骡车,与其他秀女们一道,一齐被送往紫禁城。她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身边的女子或紧张不已,或胸有成竹,或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不言。江菱歇了片刻,睁眼环顾四周,倒觉得颇为有趣。 江菱属于前一次被留了牌子的,但因为“病了三年”,拖到了今年才来,因此一进宫城,便被一位身穿官服的户部官员引到前面,等同序列的秀女们来齐之后,再与她们一同进宫。 在穿过层层叠叠的秀女们身旁时,江菱听到了许多不同的话,或是嫉妒,或是羡慕,或是不满,或是嫉恨,一个个白眼或是眼刀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倒教她觉得颇为有趣。等走到同序列的秀女们中间,江菱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小木牌,与别人的小木牌有些不一样。 她的小木牌要稍稍大上一号,而且边沿镂刻着一丝极淡的金纹,要是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江菱素来信奉多说多错的原则,便收回自己的目光,安静地在一旁等待。 等了两三刻钟后,与她同序列的秀女们都来齐了,便又有一位户部司官引着她们,穿过一道窄窄的长廊,来到另一座宫门前。宫门前已经有一架大大的骡车在等候,还有一位穿着太监服色的男子问道:“是哪一旗的?” “镶白旗。” “来齐了?” “来齐了。” 户部司官和太监一问一答,总共不过四句话,便将女子们的来历交代得干干净净。于是太监在册子上划了一道,再引着那些或冷淡或高傲的秀女们,上了第二架骡车,往内城驶去。 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微熹的晨光透过车厢缝隙,照在秀女们的身上。 江菱注意到,这些秀女们俱穿着旗装,神情比起先前第一辆车子里的秀女们,要冷淡高傲得多,言辞间也带着淡淡的矜骄之色,相互通了姓名,便各自淡漠地坐在一边,谁都不理谁了。 江菱又注意到,这些秀女们手里的木牌,多半都和前面那些不一样,都带着各式各样的记号,还有一个甚至拿着玉牌,淡淡的青玉色光芒在晨曦里显得有些刺眼。一位拿着木牌的倨傲女子看见青玉牌,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冷笑道:“且瞧着罢。” 那位手持青玉牌的秀女亦冷笑了一下,阖眼靠在车厢上。 江菱低头看着自己的木牌,心里暗想,这车里多半便是内定的秀女了。 她曾听闻,清朝选秀女多半是在选家世,参选前便有大半已经定了下来。按照当前的情形看,倒有大半是真的。但不知道这些内定的秀女们,有几个能都走到最后罢了。 骡车很快便从第二道门驶到了第三道门,外面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道:“请秀女们下车。” 江菱猜想这里便是正式的宫城,便收回目光,跟着前一位秀女下了骡车。现在正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宫里宫外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唯有一位太监托着空空的盘子,将她们手里的木牌逐一收了上去,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嘲讽。 带她们前来的太监陪笑道:“您瞧这些女子,不论家世、相貌、性情、人品,俱是一等一的,即便是翊坤宫那位打了招呼,也不能一并撤换了罢。保不齐——保不齐哪一位日后,还是咱们服侍的主子娘娘呢。” 第三位太监冷笑一声,指了指天上道:“宜主子的吩咐,咱家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即便是那位圣眷正隆的贵妃娘娘,都指定要撇两个人出去。上边儿神仙打架,咱们只管照做便是,省得日后遭殃!” ※※※※※※※※※※※※※※※※※※※※ 谢谢哭过的天空的地雷(づ′▽`)づ 第二十八章 那两位太监在你来我往地打机锋,秀女们便安安静静地站在骡车旁边,等待未知的命运。 第三位太监呛了同伴一句,便得意洋洋地收回手指,端着托盘走到里面去了。疏落的阳光下,隐约可以见到,其中一块木牌上泛着浅浅的金色,似乎镂刻着一道浅淡的金边。第二位太监脸色微变,朝秀女们望过去,似乎是想找出木牌的主人。 但秀女们的神情别无二致,也不知道哪一位,才是木牌子的主人。 第二位太监轻轻咳了一声,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道:“你们先到御花园里候着,等镶蓝旗的姑娘们到了,再一并择之。要是渴了饿了,不妨同我说上一声,我虽是个下人,但替你们送些食水过来,还是做得到的。” 秀女们大多神情淡漠,对第二位太监道了声谢,但响应者寥寥。 那位太监知道,这些被留过牌子的秀女,大多是出身显赫,别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太监,就算是户部的司官,也有直接呛声去骂的,因此也不甚在意。又等了两三刻钟,后面的宫道上缓缓驶过来第二辆骡车,车子上插着一面小小的镶蓝旗,正是他刚刚提到过的,镶蓝旗的秀女。 因为她们都是上一轮留过牌子的秀女,数量不多,因此便一并留看。 第二辆骡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走下一排秀女。刚刚离开的那位太监端着空盘子,将秀女们的牌子逐一收了回去。余下的秀女们整整齐齐地站成两排,被两位太监带领着,朝御花园走去。 此时正是朝阳初升的时辰,宫里宫外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洒扫宫女们早已经离去,各宫娘娘们又刚刚起身,恰好是一个难得的空挡。最前面的一位秀女几步上前,问道:“这位公公,我们可是第一批待选的秀女么?” 两位太监相互对望一眼,均摇了摇头。 那位秀女面色微变,却安静地退到一旁,跟着太监们往前走。余下的秀女们或脸色大变,或镇定如常,或神情淡漠,反应不一而足。江菱在一旁看了许久,渐渐看出了些意思。 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前面传来了隐隐的喧哗声。声音不大,但在宫里出现喧哗声,却让人感到有些意外。两位太监又相互对望一眼,陪笑道:“还请秀女们走慢些,要是让前面人碰见了,免不了又是一场争执。” 一位秀女问道:“那前面是谁?” 一位太监答道:“前面还有些前次留牌的秀女,再有就是宫里妃嫔的亲眷了。姐姐们都懂得,那些亲眷们多半是‘要留,但又不能留’的,因此便在体元殿里,被冷落了整整两个时辰。” 秀女们闻言,都忍不住朝那边望过去,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那太监又笑道:“姐姐们无需担忧,那些亲眷们是不能留,但姐姐们可非同一般,俱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最得皇亲贵戚们青睐。好了,眼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姐姐们快些罢。” 话音刚落,前面那些喧哗声慢慢地小了,稀了,最后再也听不到了。 秀女们又重新站成两排,跟在两位太监身后,穿过层层叠叠的花木,来到御花园的深处,等候……呃,等候挑选。江菱眨眨眼睛,看看前面空荡荡的座椅,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大的座椅,全部都是空的,茶盏是空的,册子玉尺笔砚虽然备齐了,但也全都是空的。 ——怎么回事儿? ——耍着她们玩么? 江菱愣了一下,可见到周围的秀女们都神色淡定,便也跟着淡定了。 横竖正主儿都不急,她这个半路里冒出来的,又何必烦忧? 等了两三刻钟后,终于有一位陌生的太监,带着两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官,朝这边走了过来。等走近了江菱才发现,太监手上捧着一本册子,两位女官手里则各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她们刚刚收上去的牌子。江菱虽然没有经历过选秀,但想想也知道,这个流程似乎有些不太对。 但还没等她想清楚,那位陌生的太监便展开那本册子,开始唱名。 ——这算是选完了? ……你们宫里人真会玩。 江菱朝那本册子上望了一眼,见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字,标注着某某秀女出身某某将军府,某某秀女又出身某某巡抚府,某某秀女又出身……她想起临走前,嬷嬷们叮嘱的那句“这回是在选家世”,便有些了然地点点头,家世家世,果然是将家世选到了极致。 第一个留下来的,是个高挑的姑娘,据说是被某个贝勒留了做侧福晋。 第二个留下来的,是个冷淡的姑娘,据说是被某个老一辈的亲王收走,去处未知。 第三个留下来的,江菱记不住她的样子,据说是被某个郡王世子看中了带走。 第四个留下来的,被太监冰凉凉地扫了一眼,道:“拖下去。” 第四个姑娘先是愕然,随后便高声尖叫道,自己是某某蒙古王公之女……但那位太监瞥了她一眼,凉凉地说道:“可记得你对惠嫔娘娘说过什么?”那姑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五个姑娘脸色惨白,但被太监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又是一个“拖下去”。 第六个姑娘便是江菱了。江菱等了大约两三刻钟,才听见太监尖声道:“这个留下,等娘娘们相看之后,再做定夺。”便让江菱站到其中一位女官身后。 江菱这才注意到,女官们的托盘里,各自只放了三四块牌子,但是跟她们同车来的秀女,却至少有十五六个。因此这所谓的选家世,也不过是在家世俱优的女子们中间,拣些更加合适的罢了。 等十五六个秀女们全都安置妥当之后,那位太监才合了册子,朝女官们点点头,继而离去。两个女官捧着托盘,板着脸道:“请秀女们随我过来。”声音冷冷硬硬的,听不出半点情绪。 女官们手里拿着的,一半是定了去处的牌子,另一半则是没定去处的牌子。江菱瞥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块小木牌,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跟在一位女官身后,朝御花园的另一边走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阳光慢慢地变得刺眼起来。 江菱回头朝身后望去,看见自己刚刚经过的地方,又有两排长长的秀女,被太监们引到了御花园里。但这一回,御花园里的座椅已经不再是空着的了,而是坐着三四个身穿旗装的女子,对秀女们挑挑拣拣。这些秀女,便是在江菱等人之后的,今年初选的第三批秀女了。 第三批秀女的遭遇,似乎比她们要痛苦得多。 江菱叹了口气,加紧两步走上前去,不徐不急地跟在女官身后。女官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给她们留了个高挑的背影。等到了一座宫室前,女官才道;“这两日你们留在这里,学学规矩。等其余秀女们都留了牌子之后,再让万岁爷和娘娘们……唔,万岁爷?!” 女官一个激灵,捧着托盘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江菱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在这里见到皇帝。 现在想什么都来不及了,她跟着前面的女官,还有身后的秀女们一起,朝康熙皇帝福身行礼。眼前是一片冰凉的青石地板,还有两双皂色的靴子,再有就是一截明黄.色的袍角和一截藏青色的袍角了。江菱回想起那一日康熙皇帝的话,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那两双靴子在女官面前站定,紧接着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儿倒是巧,赶上了前头的一波儿。万岁爷您瞧着,可还要到体元殿里去么?那里可都是——” 康熙皇帝微微摇头,又有些不耐道:“聒噪。” 那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刹住了,紧着后退了两步,衣服前缀微微前倾。江菱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按照那位太监的距离和动作……她愣了一下,死死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一动都不敢动。 康熙皇帝目光掠过那些牌子,不咸不淡地问道:“钟粹宫?” 女官应了声是,将托盘稍稍举高了些。康熙皇帝目光一顿,手指按在一块小小的木牌子上,微有些沉吟。那块木牌比其他的要大上一些,边沿镂刻的一道淡淡的金线,在阳光里泛着浅淡的色泽。 但随即,他又收回手,淡淡地说道:“既然是钟粹宫,那便早些安置罢。” 言罢,康熙皇帝便走了。那位太监也走了。 江菱揉了揉微酸的脚踝,与女官一道站起来,心里有些后怕。康熙皇帝似乎没有认出她,起码在刚刚的表现里是这样的。她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宫殿,上书钟粹宫三个大字,看起来有些冷清。 女官将她们带到钟粹宫里,将宫规册子和钥匙交给她们,让她们自行安置。 江菱随手翻了翻那本册子,见是嬷嬷们都叮嘱过的,便不甚在意了。至于钥匙,据说是她们这几天的临时住处,每人一间,不能乱跑,出了差错概不负责。江菱在外面领了自己的行囊,回到屋里收拾了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刚刚那位女官。但才一出去,她便被吓住了:康熙皇帝站在宫室前面,手里把玩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子。那块木牌子比别的稍微大一些,边沿上镂刻着浅淡的金色,上面写着的,赫然便是江菱的名字。 江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得上前两步,微微屈膝,道了声参见皇上。 康熙目光掠过她的面容,稍微停顿了一下,笑道:“这是朕第二次见到你了。” 他将牌子搁在旁边的木桌上,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些日子过得可好?朕瞧你的脸色,仿佛有些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