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野》 归来 “嘟。” “嘟。” “嘟。” 电话终于接通。 “我是相野,我现在在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的公共厕所里跟你打电话。如果你真的是那个可以帮我的人,请听好:十五分钟后,一对自称我父母的男女将要带我坐上前往清水市的车,车牌号是江a5x62t。他们有问题,我怀疑他们想杀我或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着手机,皮下血管略显紧绷。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刻意压低,正如窗外突然下起的雨。 急,骤,且冷。 “还有,有人在监视我。” “事情很诡异,我——” “咚。”像什么东西敲击玻璃窗。 他霍然回头,只见一截枯枝要掉不掉地挂在外面窗台上,想来正是发出声音的罪魁祸首。而透过窗户望出去,一个撑着伞的模糊身影站在雨幕里,隔着十来米的距离静静地望着他,令人毛骨悚然。 是巧合? 还是那双一直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又出现了? 相野紧握住手机,厕所里只有他一个人,气氛开始沉凝。窗外的那个人一直没走,风雨拍打着窗户,像是要把仅有的空气再次压缩,挤得心脏都开始受不了,想要挣脱束缚。 细长的眉微微蹙起,他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咳嗽声打破了沉寂,可电话那头依旧没有回音,像无声的沉默,甚至让人怀疑到底有没有人接听。相野自嘲地笑了笑,抬手抹了抹嘴角并不存在的血迹,正想转身离开—— 厕所的门忽然开了。 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很高,比一八零的相野还要高半个头,穿着黑色的风衣,身材板正,眉目冷厉,好似一柄随时都能出鞘的刀,浑身上下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相野之所以观察得那么仔细,是因为对方的黑色靴子上有雨水和泥土。那件风衣好像也是防水材质,依稀有雨滚落的痕迹。 一个规模不大又地处偏僻的小汽车站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男人,怎么看都很不寻常。 相野现在看谁都可疑,但这个人好像真的只是进来洗手。他冷淡地扫了相野一眼,便径自走到水池边打开了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跟雨声合成了二重奏,相野看着他低头洗手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小野?小野?车子快来了,小野。”女人娇柔的呼喊声从门外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快要贴到门上,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相野的神经跳了跳,瞥了眼窗外,那个撑伞的人已经不在了。 正在洗手的男人对于门外的叫喊声置若罔闻,他只是在洗手。可洗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哪里需要花那么长时间? 相野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诡异得让人觉得世界都开始不正常。 “小野?小野你还在吗?妈妈在等你,小野。” 催促声中,相野默默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推门走出去。 可他不知道,门关上的刹那,正在洗手的男人抬起了头。镜子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从旁边抽一张纸擦干手,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另一边,相野迎面撞上等在男厕门口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套装,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发髻,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好,这副打扮也毫无违和感。她笑得温柔且讨好,“小野啊,妈妈看你去了那么久,有点担心。你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相野没有回话,目光扫向她身后,反问:“他呢?” 女人答:“你爸买吃的去了,那边有玉米和红薯,他怕你饿,买点带在路上吃。你还小,正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团聚,等回到家,安全了,妈妈再去买点菜,你想吃什么妈妈都给你做好不好?” 两人说话间,又回到了检票口。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已经排起了长队,整个候车大厅充斥着各种气味,还有阴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 这样的环境令相野感到一丝丝不适,他忍着喉咙里的痒意留意着周围的情形,很快,那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出现了。 男人手里拎着满满一袋吃食,是汽车站里就有卖的东西,可他的鞋子是湿的。刚才站在厕所窗户外面的,是他吗?为了防止自己跳窗逃跑?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广播声打断了相野的思绪。 “旅客们请注意,从江州发往清水市的班车即将进站,请做好检票准备。旅客们请注意……” 相野抬起头看向墙上时钟,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 玻璃门外,风雨如晦。偶有一缕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明明已经是六月的天,却依旧寒凉刺骨。 这让相野不由得又想起了三天前的那天,一切的起点。 相野原本姓沈,不算孤儿,但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他本该由爷爷奶奶养大,但他那位早逝的父亲跟家里断绝了关系,爷爷奶奶并不认他,随手就把他丢给了别人。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姓相。相老头一把年纪还没结婚,据说养个小孩就是为了防老,为此改了相野的姓氏。相野跟着他住在江州市南山区的一栋烂尾楼里,一住就是十年。 老头住在那儿的时间比他还要久,那里也曾是江州最好的楼盘之一,依山傍水,风景极佳,但房子建到一半,开发商跑路,全小区十六栋楼全部荒废。 多年过去,小区里已荒草丛生,住在里面的大多是把全部身家都砸在了房子上的人,口袋空空,无处可归。 今年的春天,相野成年了,老头死了。 因为已经成年,所以相野没有被送去福利院,他继承了老头唯一的财产——烂尾楼的房子,并顺利参加了高考。 三天前,6月15号,也是一个下雨天。 雨很大,整栋烂尾楼在风雨中飘摇,楼上楼下没有安装窗户的废弃房间里传来风的脚步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相野却习以为常,他点着炭火坐在窗边,身上盖着毛毯,偶尔再拨弄几下手中的尤克里里,吃一口炭火上烤着的肉,仿佛楼塌了都不关他的事。 在相野短暂的人生里,这本该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却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平常的事情,因为相野见到了他的父母。 他本该已经埋在土里十年的父母。 “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琴音,相野回头,露出一丝不解。整个7栋只有他一个住户,鲜少有人拜访。这么糟糕的天气,又会是谁冒雨登门? “砰、砰、砰!”敲门声还在继续,相野微微蹙眉,终于掀开毛毯懒洋洋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的人。 起初他愣了一下,因为那张脸过分熟悉,却又极其陌生。整整两秒之后,他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想起这是他的父母。 “小野、小野?是你吗?你在里面吗?开开门啊,我是爸爸!”屋外的人继续拍门,相野却已经被巨大的荒谬感包裹住了心脏。 “你说你是……谁?”他呢喃自语。 “我是爸爸啊小野!你先开开门,你妈妈也在呢,先让我们进去再跟你解释好不好?小野……” 屋外依稀又有女人的声音响起,但他说什么,相野已经听不清楚了。他觉得此刻他的脑子里全是嗡鸣,乱哄哄的。 风雨交加的日子,死而复生的父母,更像鬼片的开场。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拍开了窗户,炭火被吹翻在地,点燃毛毯,又很快被雨侵袭,发出滋滋的声音。相野连忙过去抢险,顶着风雨大力将窗户关上,却意外地看见窗户的锁扣上有扭曲变形的痕迹,已经不大好用了。 是啊,如果不是这样,这窗户是今年新换的,怎么会轻易被风吹开。 可是谁能把锁扣弄成这样? 皱眉思索间,门外的两人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选择破门而入。十年未见的一家人终于面对面站在了同一个房间里,男人气喘吁吁地看着相野,语气中透露着庆幸,“太好了,你没事。” 女人的眼睛里则已经积蓄起了泪水,嘴唇嗫嚅着,就要往相野这边走。 “站住。”相野抓起尤克里里,像拎着棒球棍一样拎着,质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是我啊,小野。”女人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妈妈没有死,对不起,我直到现在才回来。小野,你不认识我了吗?你看看我,是妈妈啊。” 相野扫过她的脚边,有影子。 可这并不能打消他心中的疑虑,任谁碰到这种事情,都不可能轻易接受。如果他们不是鬼,那为什么消失整整十年,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一切都太诡异了,诡异到根本没有亲情发挥的余地。 女人似乎是被儿子冰冷的目光打击到了,激动地还想说什么,被丈夫拉住。 男人上前来,沉痛地看着相野,说:“小野,你现在不相信我们,我能理解。但你要知道爸爸妈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害你。我们消失这十年是有苦衷的,这次终于能回来,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具体的情况我来不及解释、也不好解释,小野,你快收拾东西跟我们走,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相野说话毫不留情,“我觉得跟你们走才比较危险。” “听话,小野,你还记得你背上的红色胎记吗?如果我是假的,怎么会知道胎记的存在对不对?”男人再度开口,“我真的是爸爸,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对我们有怨也是正常的。但是你真的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会有危险的!” 相野挑眉,“什么危险?” 男人盯着相野,眼中满是坦诚和无奈,“有人会来杀你,这也是我跟你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你的原因,我们怕连累你。” “那就来杀吧。”相野瞥见毛毯上还有一撮小火苗没熄灭,抬脚就把它给踩了。那一男一女对视一眼,似乎都没料到相野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 而这时,相野的目光已经又移到了那扭曲变形的锁扣上。 相野住在9楼,那么高的楼层,前方又没有遮挡物,对方是怎么把锁扣弄成这样的?而且下雨的时候,相野去关窗,他可以肯定那时锁扣还是好的。 这之后一个多小时里,相野大部分时间都在窗前,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冒雨爬到9楼拧坏锁扣,还不被发现。 难道还是鬼吗? 相野自幼胆大,可面对现在的情况,也有点脊背发凉。他握紧了尤克里里,再次对上那一男一女的目光,在对方执着的劝说声中,道:“我不可能就这么跟你们走。” 男人颇感无力,但又无可奈何,“你——” “孩子一时间没办法接受,就先别逼他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这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吗,先让他适应几天,好吗?”女人适时拉住了丈夫,柔软又饱含愧疚的目光看着相野,“小野,妈妈不逼你,好不好?” 男人进退两难,最终咬牙道:“那就再待几天,但是小野,这里真的不能多留,你得尽快想清楚。这几天我们会留下来保护你,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时间拖得越久越危险,知道吗?” 相野拿出手机,“既然这么危险,不如报警?” “不可以!”男人连忙出言阻止,“这件事不能捅到警方那里,如果报警真的有用,十年前我们就不会假死,你也不会被送到这里了,而且这可能反而会害了他们!” 眼见瞒不住,男人终于决定将部分真相透露给相野。屋里也没个坐的地方,相野倒是又坐回了他的摇椅里,把雨水擦干就可以了。 接下去的半个小时,相野听到了一个和他所知道的真相完全不同的故事。 相野的父亲叫沈延之,普通公司职员,母亲叫宋灵,家庭主妇。他们的生活很幸福,夫妻恩爱,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沈延之为了跟宋灵在一起,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而宋灵是个外乡人,在江州无亲无故。在相野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外婆家的任何一个人。 十年前,沈延之的公司组织旅游,并且可以携眷同行。他开心地带着太太出门,却在旅游途中遭遇山洪。 当时相野还在学校上学,警察通知了相野的爷爷奶奶去处理后事,等他知道时,他的父母已经被关在骨灰盒里。他从未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假,因为在那场事故里死的不仅仅是他的父母,怎么看,都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这是相野知道的版本。 如今的沈延之却告诉他,山洪确有其事,但他们被人救了。警方没有找到他们,而普通人在那种情况下几乎不可能生还,沈延之的父母赶到后,也接受了儿子已死的事实,顺利结案。 事实上沈延之打电话告诉了父母他还活着的消息,他的父母能那么快接受,完全出自儿子的授意。 这叫死遁。 包括后来,相野被爷爷奶奶抛弃,被老头收养,都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爷爷奶奶不是不要他,是只有让他远离,才是保护他的唯一办法。 可仇家又是谁? “都怪我。”宋灵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等情绪终于平静了一点,才道:“小野,你是不是也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我的家人?” 相野不答,他在喝茶。 宋灵继续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关不牢的窗户又被风吹开。雨点拍打在相野的脸颊上,冰凉刺骨,他紧握着杯子,漆黑的眼睛盯着宋灵,“我不信,所以呢?” 宋灵莫名感到心悸,“一时半会儿你可能不信,但我确实能看见鬼。我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但那个地方简直就像地狱,我千方百计从那里逃出来,以为遇见你爸爸,就能开始崭新的生活。可是他们还不肯放过我,非要把我抓回去,甚至用你、用延之来威胁我。我们没办法,只有躲起来。” 沈延之也连忙道:“是啊,这一躲就是十年,我们还以为能一直躲下去,但没想到……我得到消息,他们还是发现了你,可能会对你不利,所以才匆匆赶回来,想要带你离开。” 故事终于讲完整了,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可这合情合理里,又夹杂着最大的不合理。 鬼吗? 相野再次看向那扭曲变形的锁扣,指腹摩挲着茶杯,最终道:“我需要时间冷静。” 沈延之和宋灵觉得他已经够冷静了,这种冷静完全与他的年龄不符,但他们也不好逼迫太过,便打算在隔壁的空房子里先安顿下来,就近保护。 隔壁的空房子也装了窗户,虽然是毛坯房,但打地铺凑个几晚还不成问题。 相野见他们真的要在隔壁住下,也不去管,他现在脑子很乱。 茶水凉了,他也忘记了喝,站在破损的窗前看着屋外风雨。远处荒林里的鹧鸪又开始胡言乱语,那种特殊的叫声,听起来就像古诗里说的——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意喻前路艰险,不可行。 相野暂时还无法说服自己这世上真的有鬼,那对夫妇说的话有些确实是真的,譬如那个外人根本不知道的胎记,但更多的部分却死无对证,因为他的爷爷奶奶已经在这十年里先后逝世,就连老头也死了。 但老头给他留下了遗言。 “如果你有一天遇到了危险,就打那个电话。”老头好像笃定了他会遇到什么一样,临死前一刻还抽着烟,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问:“你一千五百米过了没有?” 相野:“没。” 老头:“呵,逃跑都不利索,说不定你很快下去跟我团聚了。” 相野:“少咒我。” 老头的诅咒是他留给相野的最后一句话,相野当了十八年的普通人,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现在。 他敏锐地意识到,老头说的“危险”,或许已经到来。 ※※※※※※※※※※※※※※※※※※※※ 开文双更。 诡事 自从沈延之和宋灵出现后,相野的生活就逐渐脱离了正常轨道,像失控的列车,一头扎进神秘诡谲的世界里。 被弄坏的锁扣只是个开端,很快相野就发现,好像有人在监视他。 这种感觉是毫无来由的,就是个直觉。 他站在窗边时,感觉好像有人站在黑漆漆的荒林里抬头看他;他躺在床上时,又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好像在下降,阴冷渗人。他开着灯睡了一夜,但其实根本没有睡着,反复地搜寻自己的记忆,又起来把老头的遗物都整理了一遍,再去网上查找当年那场事故的报道,企图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第二天太阳升起,是一个大晴天。 一无所获的相野再次见到了沈延之和宋灵,他们竟然买了早饭过来,仿佛十年来从未离开一样,热情又讨好地招呼相野吃饭。 可相野依旧对他们生不出任何一丝亲情,他决定要出去走一走。 鬼怪的说法并没有吓到他,相野虽然连一千五百米都考不过,但他胆大又不信邪,坚持唯物主义科学发展观的同时,又是最大的唯心主义者,即——除非亲眼见鬼,否则鬼就不存在。 胆小的人是不可能在烂尾楼里生存的,十七岁未成年之前的那个夏天,相野还给某个来小区拍鬼片的剧组打过工。 因为小区里树多、杂草也多,曾经的开发商没跑路之前确实做的是良心工程,小区绿化率在全江州数一数二。荒废之后,绿化变成了荒化,人走在里面经常会迷失方向,唯有原住民轻车熟路。剧组里的十八线男主演整天看着相野神出鬼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为相野是这里的地缚灵。 沈延之说担心相野的安危,远远跟在他身后。 相野也不管他,他要重新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先不说鬼不鬼的,疑点还是很多,如果说爷爷奶奶是为了他好,才让老头将他带走,那为什么这个人是老头呢?这个人不止脾气古怪,又穷,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好对象。 已经跟他爸断绝关系的爷爷奶奶,为什么又突然愿意配合他们,甚至把警察都给骗了过去?难道是最后的良心发现? 整整十年,真的会有爱孩子的父母狠心抛下孩子十年不回来看一眼,现在却又说察觉到危险,回来保护他的吗? 想要查清楚,就必须得找到跟当年的事有关联的人。 老一辈的都死了,证据也就愈发难寻。老头和宋灵都是没有亲属的,社交圈极其狭窄,相野就去了沈延之的公司,想要找他当年的同事。可十年过去,人员流动太频繁,楼里的保洁阿姨都不知换了几波了,相野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他又去找原来的邻居。 沈延之和宋灵还活着时,他们并不住在南山区。相野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原来的居住地附近,才发现,这儿早就拆迁了。邻居们搬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想要打电话给老家,却又无人可打。那里是距离江州有些远的偏僻乡下,老人思想比较守旧,所以格外不能接受宋灵那样来历不明的媳妇。 相野很少去,对那儿的印象不好,也根本不认得几个人。爷爷奶奶将他丢掉之后,他便很少再听到那边的消息。 一天的调查下来,相野忽然发现,他好像已经跟过去割裂了。 鬼使神差的,他来到了存放骨灰盒的地方。 沈延之和宋灵的照片并排贴着,那是从一张合照上裁出来的,两人笑得温暖又幸福,若真的成了鬼,同年同月同日死,想必也能做一对鬼夫妻。 相野又忽然发现,他其实对自己的父母也一点都不了解。 他们死得太早了,在相野还没有明白生命的意义之前,就早早地将他抛下。如今人又回来了,可真的是他们吗? 相野在骨灰盒前站了许久,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转身离去。 可他刚走出几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身后“啪”的一声响动。他蓦然回头,只见沈延之的骨灰盒掉在了地上,骨灰撒了一地。 管理员听到声音连忙跑进来,看到此情此景,大惊失色。 “我说你这孩子,长得倒是挺俊俏的,怎么手里没个轻重。就算再有什么不满,你也不能拿骨灰撒气啊!”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相野干的,因为那骨灰盒并不轻,又不对着窗口,哪来的风都不可能把它从架子上吹下来,没看香炉还好好的吗? 相野却恍若未闻,视线在房里四下搜索,脸色铁青。 管理员见他这样,也被他吓到了,忙问他怎么了。相野没有解释,直接从门口冲出去,跑得气喘吁吁,最终在门外的柱子后面找到了沈延之。 “你在这儿做什么?”相野劈头盖脸一句问话。 “我、我抽烟?”沈延之看着手上的烟,有点尴尬。 “不是说保护我?为什么不进去?” “这不是里面放着我的骨灰吗?要是让人认出来我跟死人的照片长得一样,那不是会吓到别人?你没事吧,里面发生了什么吗?” 沈延之的解释再次合情合理。 该死的合情合理。 相野一跑太快就觉得气不顺,也不想跟他废话。两人沉默地回家,可是回家路上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相野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被人推了一下。要不是沈延之反应快将他拉住,呼啸而过的车就能直接将他撞进医院。 可他回头看,十米范围内除了他和沈延之,根本没有第三个人。而沈延之是不可能推他的,因为相野走在他后面。 如果说锁扣和骨灰盒还只是小打小闹,那这一次,相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所谓的死亡威胁。 沈延之比他还要惊魂未定,“不行,小野,我们必须要走了,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还不明白吗!” 相野看起来状态并不好,一夜未眠,再加上惊吓,脸色比平日里看起来还要白。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一些,唯一不变的是语气,“就这手段,你想往哪儿逃?不如找个神婆来跳舞。” 沈延之连番劝阻,可相野油盐不进。 如果说在江州还可能找到些当年的线索,那么如果他跟着两人离开,可能就会永远错失。即便沈延之和宋灵真的是他父母,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照现在这个情形来看,相野也有可能客死异乡,再也不能回来。 不坦诚,是最大的问题。 宋灵说她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能看见鬼,那么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他们还有很多的事情瞒着他,而相野,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老头。 这个抚养了他十年的人,留下那样的遗言,明显是知道什么内情,那又为什么不告诉他。 当夜,相野继续在网上搜索,找到了报道当年事故的记者所在的报社。结果报社倒闭了,记者的联系方式当然也不可能有。 线索找一条断一条,不得不让相野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草。” 第三天,相野决定报警。 报警不是真的报警,他只是想试探仇家的底线。一方面,警察肯定不会相信什么鬼怪之说,死亡十年的人忽然归来,更有可能上社会新闻;另一方面,如果沈延之说的是真的,报警会给警方带来危险,那相野也不希望给别人添麻烦。他天生就是个宁愿独自走夜路,不喜欢麻烦别人绕个弯的人。 他只想得到真相。 相野出了门直奔警局,以他对江州的了解,他很快就甩掉了沈延之,独自前去报案,报案的内容是——他怀疑有人跟踪。 没想到,他人还没走出警局,警局就失火了。 起火点在档案室,火不大,在人来人往的警局里很快就被发现,并扑灭了。可相野站在阳光下,抬头看着冒烟的窗户,一股冷意直窜心底。 “快走!”沈延之终于追上来,拉着他一路跑回烂尾楼。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没有用的!”沈延之苦口婆心,“这就是他们的威胁,我们没办法找人帮忙,只有逃!” 宋灵也含着泪劝说,“小野,你跟我们走吧,好不好?妈妈真的担心你。” 相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浅色的眸子盯着他们,问:“那你们为什么没事?我只是你们的儿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先杀你们,而要来针对我?” 这话听起来过于冷血,又诛心。两人齐齐被他噎住,还不等理清思路,相野又问:“这两天你们一直要我跟你们走,走去哪里?那个地方就安全了吗?还有,你们在小区里打听什么?” “我、我就是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想知道那个老头对你好不好……”宋灵支吾着,又忽然哭出来,“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小野,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哭泣似乎为所有的争吵划上了休止符。 沈延之心疼地安慰老婆,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相野转身回了屋,一颗心却还在怦怦直跳。其实他所有的问题,最重要的就是最后一句。 沈延之每天跟在他后面保护他,宋灵却留在烂尾楼里,她在打听有关于相野和老头的事情。这隐隐给相野一种猜测,他们好像在找什么。 是一个东西?或者是什么信息? 这两天吃饭时,他们也有意无意地在跟相野打听他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就是父母关心孩子。 相野没跟他们硬碰硬,转身直接回房,“砰”地关上了门。 门内的相野,脸上的怒意却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先环视一周,确认房间里没有什么异样,而后坐在书桌前,戴上耳机,拿起钢笔摊开日记本,平静地在纸上涂涂画画。 “刺啦、刺啦。”耳机里发出声响,不是歌,像是电流声。很快,另外的声音响起了,是沈延之和宋灵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宋灵:“他还是不相信我们,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怎么办?” 沈延之:“谁知道这竟然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面对自己的亲爹亲妈都那么冷血。” 宋灵:“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直接来硬的呢,到时候再把他骨头取出来……” 沈延之:“不要冲动。万一不小心弄死了他,线索就断了,到时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宋灵:“你确定不是心软了?” 沈延之:“呵……” 对话突然变得模糊起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他伸手按住其中一个耳机,蹙眉想要听得更清楚,可也是徒劳。 那两人一定是走到了离窃听器较远的地方,而且这窃听器,质量堪忧。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这是以前相野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买它的时候只是一时新鲜,谁曾想竟派上了大用场。 那对男女到底在谋划什么?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不由再次转头,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墙体,看清对门的情形。 这时,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再次变清晰。 宋灵:“明天一定要把他带走,我们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免得被别人盯上。实在不行就下药。” 沈延之:“放心,我都准备好了。” 钢笔重重在本子上划下一道,笔尖差点劈了叉。相野思索着,看来明天就是那两人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了。 晚上,他独自躺在烂尾楼的家里,思考对策。迷迷糊糊间他睡着了,可他睡得不沉,做了个噩梦于是又醒过来。 那时已经是凌晨,他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面朝墙壁。一睁眼,他就在墙上看到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影。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相野死死盯着那个影子,一动不动。 枕头下有一把刀,那是相野特意准备的。他屏住呼吸,悄悄探手握住了刀柄,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好似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甚至能听到每个关节发来的令人牙酸的声音,身体仿佛生了锈。 可等他下定决心要回头看时,那道身影又不见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相野觉得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匆匆将随身物品收进双肩包想要离开。刚打开门,沈延之的脸就撞进他的视线。他们离得那般近,如果相野走得再快一点,就是脸贴脸。 “小野,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啊?”沈延之担忧地问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相野声音发紧,握着匕首的手藏在身后,全身紧绷。 “我睡不着,担心你,就来给你守门。你是不是害怕啊?没事的,有我在呢,回去睡吧。”沈延之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逃跑都不利索。”老头的诅咒果然应验了。 相野觉得烦躁,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是不耐,所以他开始不按套路出牌。等到了早上,他主动提出要跟沈延之和宋灵离开,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或许他能摸清这两人真正的目的。 时间便再次来到了6月17日的下午四点半,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相野躲在厕所里拨通了老头留下的电话号码。 这是他拨打的第八次电话。 前七次无人接听。 第八次,电话通了,但没人说话。 他的信息究竟有没有传出去,他最后究竟能不能等到帮手,相野觉得:去他妈的,爱咋咋地吧。 ※※※※※※※※※※※※※※※※※※※※ 祝大家国庆&中秋快乐。 新开文,大半年没写耽美都有点手生了,希望大家走过路过留个评论,撒个花也好hh 远遁 从江州开往清水市的长途汽车上,稀稀落落只坐了半车人。 相野坐在车的中段,靠近过道的位置,左手边坐着宋灵,右手边隔了个过道坐着沈延之。在他的侧前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五六岁的小姑娘时不时探出头来,又怯生生地、又好奇地看着他,而后跟自己的奶奶说悄悄话。 “那个哥哥好好看啊,奶奶,比我的同桌还要好看。” “是啊。” “他是大明星吗?同学们都说只有明星才长得那么好看。” “哪有,我们囡囡就可漂亮了。” “那那个哥哥生病了吗?他的脸好白呀。” 闻言,老太太不禁回头看了相野一眼,见他在闭目养神,便又转回去凑到小孙女耳边轻声说:“哥哥在休息呢,我们不要讲话打扰到他好不好?” 小孙女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乖巧点头。 五点已过,天色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雨倒是小了不少。夜间行车,车上的很多人都打起了盹儿,包括相野。 沈延之和宋灵看了他好几次,虽然吃不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人都在车上了,相野不过一个普通人,想来也干不出什么跳车逃跑的事情,遂也稍作放松,靠在椅背上休息。 车里很快变得安静,只剩下后座传来轻微的打呼声。 相野当然没有睡着,他在思考沈延之和宋灵一定要带他来坐长途车的原因。为什么舍弃更快更便捷的飞机和高铁?三者都是公共交通,怎么都会留下痕迹,他们既然能买汽车票,当然也能买高铁票和机票。 长途车能有什么优势?特殊的路线?更容易跳车逃跑?可这些,随便找辆黑车就行。 相野隐约觉得这里有点问题,但他这几天一直休息不好,总共加起来睡了没超过十个小时,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思绪纷杂理不出个头绪。 不知不觉间,他也有了一丝困意,只是一个打盹,等他清醒过来时,竟发觉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车子正在过收费站,即将驶上高速。 打盹的事让相野心怀警惕,手心里甚至出了一点冷汗。视线越过窗边的宋灵看向路旁树影,灯火通明的收费站没有给他丝毫安全感。 末了,他伸手打开窗户,换来一丝夹杂着细雨的凉风,让他的脑子瞬间清醒。 “怎么了?”宋灵小声询问。 “热。”相野说了一个字,便又闭上眼,对她爱答不理。 宋灵见他这样,也不提关窗的事情。相野只开了一条缝,肯定不可能跳窗,而且她还坐在窗边呢,不需要担心。 见相野闭上眼,她隐晦地跟沈延之交换一个眼神,神色平和,藏在包包下面的手却好像紧握着什么,身体也不如表面上那么放松。 相野低着头,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那双眼睛却悄悄睁着,趁这两人的目光暂时都不在他身上,将她身体的异样收入眼底。 此时车子终于驶上了高速,收费站的车流开始分散后,不如先前那么拥堵。 相野偶尔会“醒来”,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一辆、两辆、三辆,他发现从十分钟前开始,出现在他们附近的车子就越来越少了。 这个点,不正常。 宋灵和沈延之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也不正常。 相野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凝眸看进黑夜,便看见远处的广告牌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影影绰绰的,是个人,还是树影? 宋灵回答了他的疑惑,“他们来了、他们还是追过来了!” 沈延之也连忙凑到窗边去看,他旁边的座位恰好没有人。车窗打开探出头的刹那,风直接倒灌进来,换来周围乘客的骂声。沈延之却置若罔闻,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广告牌。 广告牌一左一右,一共有两个,相野也是这时才发现那两个广告牌上都有人。 “小野别怕,妈妈会保护你的。”宋灵紧紧抓住相野的胳膊。 相野哪有心思管宋灵,宋灵和沈延之至少暂时是不会对他下手的,他更想看清楚到底是谁追过来了,又是谁在暗中窥视他。 只见那两个黑影站着,一动不动,等到车子驶近,他们又齐齐抬手,手中绽放出一缕微弱的金色光芒。 “捕梦网!”沈延之瞳孔骤缩。 宋灵也神色大变,匆忙站起,似乎带着相野就要跑。可那两个黑影已然从广告牌上纵身越下,手中金光在刹那间连成一条线。 金线迎风飞扬,又于瞬间编制成一张大网,将迎面驶来的汽车兜头罩住。 驾驶员毫无所觉,车上的乘客也毫无所觉,车子就这么呼啸着从那张大网里穿过,而相野却像被浪头迎面痛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一阵天旋地转,便滚落在地。 同时滚落的还有沈延之和宋灵,他们三人就这么被车子抛下了。相野差点没摔断骨头,大脑一阵钝痛,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听沈延之惊怒: “缉凶处,怎么会是你们,你们不是在北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急切道:“楚怜呢?他为什么没有现身,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黑影慢慢走近,相野这才看清他们的相貌。一男一女,身材高挑,模样有七分相似,男的剃着寸头,女的扎着马尾,都是英气的长相。 “楚怜?好巧,我们也正在找他呢。”女人微微一笑,手却背在身后,缓缓抽出一柄黑色唐刀。 电光石火间,相野明白了沈延之和宋灵的真实意图。 他们选择更慢、更容易被袭击的长途车,就是想利用相野钓出那个楚怜,引诱他来救人。甚至在烂尾楼里打听他和老头的信息,或许也跟这个楚怜有关,可相野根本不认识任何姓楚的! “我们走!”沈延之见势不妙,拉起相野就跑。宋灵咬牙断后,随手抛下两颗圆球砸在地上,周围便泛起浓雾。 那对男女竟也不拦,每人提着一柄刀,就这么看着他们逃跑,只有幽幽的声音从背后追来,“还是这么不入流的把戏,你们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沈延之和宋灵心里咯噔一下,只管逃,相野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他吸入了雾气,本就发痒的喉咙更忍不了了。 抬眼望去,四周皆是白雾,看起来亮了不少,但却像个迷阵将人困住,分不清东南西北。可见刚才宋灵扔下的圆球一定不是普通的烟雾·弹,而是像捕梦网一样的特殊物品。 “这边!”宋灵在前头带路,很快,白雾又开始散开。 周围景色大变,那雾像是有瞬移的功能,直接把他们从高速公路带到了某条无人的国道。这里很偏僻,远远地看不见路牌,也没有民房,雨也停了,路旁停了好几辆车,每辆车里都坐着人。看见宋灵和沈延之出现,一个穿着军绿马甲的男人当即推开车门下来,问:“怎么样了?” 沈延之的声音愤怒且不甘:“失算了裴哥,楚怜没来,来的是缉凶处!” 被叫做裴哥的马甲男立刻蹙眉:“谁?” 沈延之:“双刹。” 宋灵连忙补充,“双刹在这里,那个人肯定也不远了,计划失败,赶紧带着人撤!” 说罢,宋灵就把相野推进了裴哥的越野车里。现在再看她那张清丽的脸,哪还有平日里半分温柔慈爱,满是萧杀。 “小野,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些就是来抓我的人。楚怜把你藏起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找到了。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这听起来更像一句恶毒的诅咒。 比老头狠多了。 相野不知道这双方对他而言到底哪边更友善一些,正如他不知道楚怜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半条命快去了,他本就体弱,最近没休息好,刚才又从车上摔下来,手脚都擦破了皮,还差点脑震荡。 “走。”裴哥当机立断,所有人上了车,开始夺路狂奔。 沈延之和宋灵这次没有跟相野坐一辆车,押着相野的变成了裴哥,车上还有一个司机。裴哥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三四十岁的模样,肌肉发达,像个打·黑拳的狠角色。 连一千五百米考试都考不过的相野,自然不会想要跟这样的人硬碰硬,可是车子开着开着,相野又看见前方路牌上站着人。 又来? 相野觉得自己再被那网捞一次,脑子就要炸了,当即一脚蹬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傻逼掉头!” “老实点!”裴哥立刻按住相野,可方向盘已经歪了,车子冲出国道一头栽进旁边的麦田里,但也避免了再被网罩住的惨剧。 司机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底盘高,好歹稳住了,在麦田里飙出一条道来。可车子还没开过一亩地,“砰!” 司机被一枪击中肩膀。 这么近距离的冲击,让相野瞳孔骤缩。他胆子再大,也毕竟过了十几年的普通人生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车子侧翻,裴哥一时脱手,两人齐齐跌出车外,好险没啃一嘴泥。 相野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如果这时候时光倒流,回到沈延之和宋灵最初找到他的那一天,他一定放弃周旋,直接送他们上社会新闻。 可刚才来了两个使刀的,这个用枪的又是谁? 相野咬牙从地上爬起,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使刀的女人已经追上来,跟裴哥打了起来。他们的打斗方式没有捕梦网、白雾那么玄异,更像是增强过体质的普通人,力道、招式都强上数倍,但还在人类的范畴之内。 刀风刮过,麦子成片倒下。 惨淡月光照着杀机,战斗已经在这片麦田里全面上演。 埋伏吗? 相野藏在麦田里屏息凝神。看来白雾的瞬移功能不是随机的,它是有指向性地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也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楚怜会什么时候出现,在哪里出现,只能把楚怜引到固定的伏击地点。 可偏偏来的不是楚怜,而是缉凶处。 相野很快又发现,这两拨人虽然人数相差巨大,实力却旗鼓相当。而他这个“主角”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反而被人忽视了。 好吧,你们慢慢打。相野转身就走,借着夜色和麦子的遮掩,很快就回到了国道上。 可逃跑实在不是他的长项,他喘着气,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 通用的手机铃声很快在某处响起,顺着夜风送入相野的耳朵。那声音离得有些远,一时分不太清到底在哪个方位,但真实存在。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路旁的水沟里伸出来,一把将站在路边的相野拖下去。相野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伤口刺人的疼。 “嘘!是我!”沈延之按住相野的肩膀防止他挣扎,压低声音道:“小野,这里太危险了。缉凶处凶名在外,连那个人都来了,我先送你离开。” 相野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就觉得要糟,可现实容不得他反抗,他只觉背部被人重重一拍,那人就把他按在了水里。 溺水的窒息感顷刻间扼住他的大脑,让他暂时失去思考的能力。 下一秒,天旋地转。 “哗啦。”按着他的力量忽然消失,相野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脚下却陡然失重,好像真的掉进了水里。 待他看清周围的情形,心里一惊。 哪有什么水沟,这里分明是个湖泊,而他在湖中央。 日了狗了。 他不会游泳。 窒息感再次扑面而来,他在水里挣扎着,迅速下沉。恍惚间,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但相野已经来不及去看了。 庆幸的是,就在湖水即将把他淹没时,一双手终于将他从湖里救起,拉上了船。 “咳、咳咳……”相野扒着船沿发出一阵惊天咳嗽。 把相野救起的两人对视一眼,再看到相野惨白的脸色,眼中流露出一丝嫌弃。其中一个黄毛从相野背上撕下一张明黄符纸,扫了一眼,道:“水遁符。那边多半已经打上了,连这符都用上了,情况不太妙啊。不过这就是楚怜藏起来的那个小子?看着怎么那么弱呢?” “就是弱才要藏起来呗。”另一人装作熟稔地拍了拍相野的肩,“嗳,我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楚怜来了吗?” 相野好不容易缓过气,大脑飞快转动,问:“这是哪里?” “清水湖啊。小子,这里已经不是江州了。我们呢,是你爸妈派来在这里接应你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不过现在最好还是乖乖配合我们。”黄毛道。 清水湖,清水市,这里距离江州最起码两百多公里。 相野瞬间明白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如果说雾隐是第一重障眼法,那麦田伏击是第二重,水遁才是最后的退路。无论他们等不等得到楚怜,都没想要放过相野。 现在手机没了,相野也失去了唯一对外呼救的渠道。 对了,手机。 沈延之和宋灵紧盯着他防止他逃跑,却根本没管手机,是不是就以为他会用手机跟楚怜联络? 那刚才在麦田里响起的手机铃声,到底是属于缉凶处的,还是楚怜? 他究竟来了吗? “我没有看见楚怜,但缉凶处的人来了,那个人也来了。”相野选择实话实话,并细心留意着两人的反应。 果然,两人听到“缉凶处”三个字,脸色微变,再听到“那个人”,脸色更是沉凝。 “你没撒谎?” “我有撒谎的必要吗?” 相野眯起眼,又问:“你们看起来好像很怕那个人?” 黄毛立刻喝斥:“少打听。” 相野:“你吓唬我没用,我只要我的父母安全。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他们,你们要是救不回来,那我知道的,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们。” “你知道个——”另一人当即就要骂人,被黄毛拦住。黄毛蹙眉地扫了相野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相野冷眼旁观。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充斥着灵异气息,但对方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逼供手段,譬如影视作品里常见的搜魂,否则就不必让沈延之和宋灵去接近他、套他的话。现在相野要他们确保两人安全,就代表这张亲情牌还没有作废,对方应该不会很快对他下手,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 至于他们要怎么跟缉凶处的人打,结果如何,相野现在还顾不上。老头子在下棋的时候教过他,只有水够浑,才能谋生路。 很快,两人将船划到岸边,带着相野坐车离开。相野扫了一眼车上的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五十三分。 ※※※※※※※※※※※※※※※※※※※※ 前期的野哥:弱小、可怜、无助和mmp。 邢昼 相野的突然失踪,让麦田里的局势陡然变得紧张。 使刀的女人一脚将沈延之踹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背,刀尖抵着他的喉咙,冷声质问:“人呢?被你们送到哪儿去了?” 沈延之怎么可能告诉她,而人数的悬殊导致她根本没办法停下来审问。裴哥很快过来支援,女人柳眉倒竖,正欲跟他们硬刚,耳麦里忽然传来一个轻快活泼的少年的声音。 “查到了,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是清水湖,现在信号没了,估计手机掉湖里了。” 紧接着,又响起一个低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水遁。” 少年:“嚯,遁那么远,直线距离两百公里。他们为了抓楚怜,真是下了血本啊,那么极品的水遁符我们手里都没有。” “能查到现在的去向吗?” “等等,我正在调取周围的监控录像。” 此时是晚上七点整。 相野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黄毛二人早有准备,衣服都备了不止一套。但他们不会精细到连姜汤都准备好,也不管相野身上还有擦伤。或许在他们看来,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反正也不会死。 可算上今晚的遭遇,再加上前几天的精神压力,如果换成任何一个同龄人,恐怕此刻已经崩溃。 相野前十八年的人生,普通也不普通。父母双亡、被亲人抛弃的经历教会他人情冷暖,长期生活在烂尾楼的经历教会他如何保护自己。老头是个古怪的老头,现在看来他隐瞒了很多事,但不可否认他也教了他很多。 譬如,在必要的时候装死。 车子开了没半个小时,黄毛忽然发现相野面白如纸,闭目靠在车窗旁,如果不是他眉头还蹙着,简直就跟死了一样。 他连忙伸手去探他的体温,“妈的,这小子发烧了!” 同伴也在驾驶位上回过头来,“不是都让他换衣服了吗?” 黄毛:“我怎么知道,他在水里有待了十五秒吗?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身体已经这么弱了?我去,这烧得不轻啊。” “相野、相野?”他推了相野好几下,都没把人推醒。两人一合计,这样不行,要是脑子烧坏了,或者半路出别的问题,他们上哪里找医生去? 车子随即掉头,原本准备绕过市区的,这下只能往市里开,看路上能不能找到药店。 可今天就是晦气,他们开了十分钟,什么兰州拉面、沙县小吃都看到了,愣是没找到一家药店。 眼看相野情况不妙,两人发现一家小诊所,赶紧带他进去打针。 这一耽搁,又是小半个钟头。 相野听着两人在那边小声地骂骂咧咧,头痛却有所缓解。发烧是真的发烧了,但没那么严重,他适时醒来,又“无意间”露出了受伤的胳膊,医生当然得帮他处理伤口。 黄毛警惕地看着四周,刚想拒绝,就被相野拉住,“这么明显的伤,你如果坚决不处理,不怕别人觉得奇怪,报警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相野又成功地在诊所耽搁了一刻钟,等到三人离开诊所再次出发时,距离相野出现在清水湖,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在这期间,黄毛至少接了五次电话。相野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最后上车的时候,几乎是催着同伴开车。 “快快快,赶紧去汇合!缉凶处那帮混蛋,这次动真格的了!” 同伴一边嘟哝着“他们哪次不动真格”,一边猛踩油门,把五菱宏光开出了赛车的架势,拐个弯都能把人拍到玻璃上。 可黄毛还在催,仿佛缉凶处的人已经从江州杀到了清水市。同伴咬咬牙,以最快的速度开到位于高新区的港口,拉着相野下车,换船。 清水市是个港口城市,那奔腾的江水途径江州流淌至此,再一路往东,下一站是莫城。 相野站在渔船的甲板上,城市的灯火逐渐离他远去。他吹着江风远眺,虽然是“阶下囚”,但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计划缜密。 水遁之后坐车,再换水路,这谁能想得到?清水湖就在高速边上,一般而言,无论是逃跑的还是追击的,都不会想到远在高新区的港口。 “他们绝对想不到。”黄毛也颇为自得,“缉凶处里可没有人擅长水战,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他们都不会从这儿走。” 船上本来就有三个人接应,再加上黄毛和他的同伴,现在就有五个。船长是个留着胡子的糙汉,看见相野那弱不禁风的菜鸡样就忍不住出言嘲讽,奈何相野站直了身子,竟比他高半个头,搞得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想打我吗?你一拳下去我保证死。”相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叫我打你,你有病?”胡子男挑眉。 “我会死,你也会死。不光你的组织会杀你,楚怜会杀你,缉凶处也不会放过你。蠢死的。” “你——” 黄毛和同伴赶紧拉人,免得他真一拳把相野打死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得受牵连。相野好整以暇地靠在栏杆上看他发疯,继续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该想怎么快点逃。” 话音刚落,机器的轰鸣声和水浪声忽然从远处传来。相野最先听到了,回头去看,只见那宽阔的江面上,一艘快艇正破浪而来。 “抱歉,我脑子烧糊涂了。”相野耸耸肩,“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操!”黄毛当即抛开胡子男,冲到船尾去看。等他看清那快艇上站着的人,他倏然瞪大眼睛,不顾一切地往旁边扑倒。 “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洞穿船舱,直接爆了船长室的吊灯。灯光闪烁,风雨欲来。 黄毛的同伴连忙去拉他,胡子男等人则加速开船,可快艇就是快艇,眨眼功夫就追了上来。 快艇上一共有两个人,开船的是那个使刀的女人,双刹之一。手里拿着枪的是相野曾在厕所里碰见过的风衣男,再次见到他,相野一点儿不意外。 两人飞快上船,船上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那女人一刀下去就能削掉大半截栏杆,这么近距离地看,相野才发现她的刀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风衣男不像女人那么横冲直撞,他更像索命的阎王出来巡逻,单手撑着翻过栏杆,踹开舱门走进驾驶舱里,随手就把躲在门边埋伏的胡子男拖出来,一枪托砸上去,胡子男直接倒地,简单粗暴。 可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船舱爆炸,将风衣男淹没。火光倒映着黄毛略显狰狞的脸,他丢掉手里的遥控器,拉着相野直奔快艇。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唐刀凌空飞来,截断两人去路。 黄毛咬牙连退三步,暗骂一声该死。 女人追刀而来,快步抓住刀柄,急停、转身,借身体的惯性一刀砍下,甲板都被砸出一个大洞。黄毛觉头皮发麻,但也只能硬上。他没有武器,但右手手臂好像装了金属的护臂,竟然能暂时挡住女人的刀。 “铛、铛”的金属交击声中,相野扶着栏杆喘了口气,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拼命把他往江水里拖。 他猛地回头,后面却什么都没有。 相野连忙抓住栏杆,死死地拽着,不让自己被拖走。可天公不作美,竟让清水市也如同江州下起雨来,相野脚底打滑,大半个身子顿时被拖出船沿。 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越来越多的手在扒拉他,顺着脚踝一路往上,抓着他的小腿,甚至抱住了他的腰,死命地往下拽。 相野还生着病,没什么力气,只有一身冷汗。他不想认输,可生锈了的栏杆刮破了他的掌心,血水混着雨水,让他手中越来越滑,眼看着就要抓不住,落入水中。 千钧一发之际,风衣男再次出现,一把抓住了相野的手。 风雨飘摇,四目相对。 相野仍能从风衣男身上察觉到危险,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咬着牙,紧紧抓住对方。 风衣男的目光则移到相野身后,神色冷厉:“滚。” 下一秒,相野觉得身体为之一轻。背后抓着他的那些无形的手接二连三地消失,风衣男用力一拉,便将他拉了上来。可这时,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二次爆炸,风衣男神色微变,还不等相野站稳,便抱住他从船上跃下。 相野一头撞在他胸膛上,差点磕到脑门。紧接着急速的失重感又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费尽力气转头去看,只见夜风呼啸,江水滔滔。 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女人再次开着快艇飚速前来,险而又险地接住二人。 “头儿,还追吗?”女人回头问。 风衣男没有立刻回答,他弯腰把相野放在船上。船还在摇晃,相野死里逃生,闭着眼靠在船舷上喘气。雨越来越大了,雨点砸下来,砸得他睫毛都在颤,脸色惨白,被打湿了的衣服贴在瘦削的身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脆弱感。 风衣男微微蹙眉,朝女人伸出手,“把药给我。” 女人看了眼相野,没说什么,直接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药瓶抛过去。风衣男接了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来,单膝跪在相野身边,就要捏住他的下巴把药塞进去。 可就在这时,相野忽然睁眼,以极快的速度扣住他的手腕。那双淡色的瞳孔盯着他,带着审视和戒备:“你到底是谁?” 风衣男惜字如金:“缉凶处,邢昼。” 相野:“电话是你接的?” 邢昼:“是。” 相野:“但那个号码不是你的。” 他言之凿凿,如果说邢昼刚才只是有点惊讶于他的反应速度,现在却有了新的认知。他不说话,相野也不指望现在就从他嘴里套出真相来。 为什么说那个号码不是邢昼的? 一是直觉,二是因为相野打了八次才打通那个电话,而邢昼接了电话之后,依旧没有开口。他或许是怕一开口就会露馅,如果相野本来就认识号码的主人,露馅是必然的。 老头说过,寻找真相的第一步是学会怀疑。 那么号码的真正主人究竟是谁呢?老头到底给他留了一条怎样的生路?种种思绪盘踞着相野的脑海,他越是想,脑袋越痛,身体又开始发热,烧得意识都逐渐离他远去。 但他仍固执地盯着邢昼,扣着他腕部的手愈发用力,声音沙哑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邢昼沉默两秒,答:“没有鬼,有的只是作恶的人。” “哈。”相野笑了。他松开邢昼的手,仰面接受夜雨无情的拍打,神色却不如刚才那样戒备,好似终于放松下来,意识也逐渐模糊。 邢昼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他这样的人,脱下风衣罩在他身上,转身道:“上岸,准备善后。” 与此同时,清水市客运南站。 从江州发往清水市的班车终于抵达,乘客们打着哈欠排队下车。大晚上的,车上人不多,所有人都懒洋洋的,也没谁急着插队,偶尔有人嘟哝几句,也是在抱怨这见鬼的下雨天。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却拉着她奶奶不肯走,指着后面的一个空座执拗地说:“刚才有个特别好看的大哥哥坐在那里呢,大哥哥呢,他怎么不见了?” 奶奶忙拉住她:“囡囡别闹,你是不是做梦了?哪有什么大哥哥啊?” 小姑娘嘟起嘴,“明明就有的!” 其余乘客听了,不免觉得渗人。都说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小姑娘非指着一个空位说有人坐在那儿,那不就是见鬼吗?那一排四个座位,可都是空的。思及此,众人下车的速度不由加快,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老奶奶也连忙抱起孙女跟上去,“你可别再乱说了,乖啊,别再想什么大哥哥了。囡囡不是想妈妈了吗,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小姑娘趴在奶奶肩膀上,眨巴眨巴眼睛,还想说话。可她说的话没人信,最终还是委屈地闭上了嘴。 ※※※※※※※※※※※※※※※※※※※※ 邢昼是攻。 鹿野 相野再度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里。 房间里暗沉沉的,只有一道光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恰好落在相野的脸上。他抬手遮住光,想坐起来,骨头却还泛着酸痛,大脑也很沉,像是睡得太久反而睡糊涂了。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彻底清醒,走下床“唰”的一声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窗外是车水马龙,繁华的都市一如往昔,所有魑魅魍魉都被压在钢筋水泥之下,平和得就像今天的天气,万里无云。 被暖融融的阳光那么一照,相野的身体好像也松快起来,他打开窗户任微风吹拂,看到手上、胳膊上缠着的纱布也不惊讶。他身上的衣服也都是干净的,可见已经有人帮他换了。 究竟是谁帮他换的衣服,相野不愿去想。他从懂事起就开始自己料理生活起居,再没让人近过他的身,这时候去想是谁帮他换的衣服,未免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进浴室洗漱,洗漱完毕后慢悠悠地给自己烧了壶开水,捧着水杯坐回了窗前。 邢昼拎着外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坐在窗前的场景。这场景太过宁静,阳光洒在相野的脸上,他看起来也太过——随遇而安。 这种情况很难出现在一个刚刚遭逢巨变的才刚满十八岁的人身上,尤其他还带着伤,那被纱布缠着的纤细手臂,仿佛一折就会断。 相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他,目光扫过他手里拎着的外卖,问:“给我的?” 邢昼没说话,直接把外卖放在了茶几上。 现在是下午一点多,桌上放着皮蛋瘦肉粥和一碗排骨汤,塑料袋里还有饭后水果。相野不爱喝粥,只喜欢吃肉,但也犯不着在这时候挑剔,填饱了肚子,他直接进入正题:“沈延之和宋灵到底怎么回事?” 邢昼就站在窗前,答:“你见到的不是真正的他们。” 相野蹙眉:“什么意思?” 邢昼:“十年前他们确实没有死,鹿野的人把他们从山洪里带走,从此消失。但你见到的是被附魂后的沈延之和宋灵,身体是他们的,灵魂是别人的。真正的沈延之和宋灵应该已经死了。” 鹿野?附魂? 相野忽然想到宋灵说过的话,她说她能见到鬼,来自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面肯定有虚假的成分,但如果有一部分是真的呢? 邢昼见他蹙眉,问:“你知道多少?” 此时的邢昼好像又恢复成了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模样,带着股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让相野很快就联想到一个词——审讯。 你很难在这个人面前说谎,因为他的眼睛好像能洞穿所有的谎言。 可相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毫无畏惧地直视邢昼的眼睛,像直视着昨夜的风雨,反问:“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那附魂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假宋灵会说,要取我的骨头?” 邢昼无声地打量他,片刻后终于收敛了目光,道:“鹿野平原,流放之地。具体的年代和成因已经不可考,地图上也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存在。传说中生活在那里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罪人的后代,他们被判罚在那个地方,与世隔绝,且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闻言,相野又想起宋灵的话。 “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罪人,那你就是罪人的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邢昼继续解释:“那个地方无法定位,外人找不到、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想要强行从鹿野离开,就必须穿过一道门,但过门者,肉身尽毁,只余魂魄。附魂就是夺舍,选一个活人,杀死他,取代他,从此改头换面,迎来新生。” 也就是说,沈延之和宋灵都被夺舍了,现在在他们身体里的,是来自鹿野的另外两个人。可如果真正的宋灵、他的母亲就是来自鹿野,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也是肉身毁灭之后,夺舍吗? “没有例外?”相野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收紧。 “有。如果鹿野的人和外面的人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兼具两个世界的特性,只要把他杀死,取下他身上一块特定的骨头,这块骨头——就成为了那道门的钥匙。” 邢昼顿了顿,又道:“相野,你就是其中一个。而你的母亲手里也有这么一块骨头。” 相野在心里发笑,这是什么操蛋的真相,还不如真的有鬼。老头临死前说他或许很快就会下去跟他团聚,现在想来,这竟然是句大实话。 思及此,他扬着眉,又抬头问:“所以呢,所谓的缉凶处,就是专门抓这些罪人的机构,对吗?我也是罪人的后代,你截了我的求救电话,也想要抓我?” 邢昼沉声:“你没犯罪,我不会抓你。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该死的说教的语气。 相野气得牙痒,但他心里明白,他真正气的并不是邢昼,他气的是所谓的真相、狗屎的命运。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相野的喉咙里又泛起痒意,他强忍着,问出最后的问题:“既然我母亲来自鹿野,她为什么还会被夺舍?楚怜又是谁?” 邢昼:“因为你的母亲和楚怜,是一起偷了钥匙,从鹿野逃出来的。” 接下来,相野又听到了故事的第三个版本。 钥匙的使用条件非常苛刻,一把钥匙只能供一个人使用,且认主后无法更改。宋灵和楚怜都曾是生活在鹿野底层的人,他们偷了钥匙,自然就是公认的叛徒。 后来,楚怜加入了缉凶处,宋灵则遇见沈延之,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楚怜忽然又叛出缉凶处,从此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宋灵和沈延之也被鹿野的人掳走,生死不明。 缉凶处是知道宋灵的存在的,可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楚怜的突然叛变搞得他们焦头烂额,因此错过了许多信息。等他们发现宋灵和沈延之的死亡有异常时,一切都晚了,相野也被带走,甚至改了名字。 谁都没想到他就在江州,正是所谓的灯下黑。 “或许你不信,是有人故意用楚怜的消息引我到江州,再把电话卡放到指定的地点,让我去拿。我本以为能找到楚怜,却看到了你。”邢昼道。 相野微怔,随即思绪像被打开了,瞬间冒出无数猜测。 假的沈延之和宋灵在见到缉凶处的人出现时,确实震惊多过害怕,他们说缉凶处的人本该在北边。也就是说,为了确保行动顺利,他们可能一早就确认过缉凶处的行踪。 是谁把邢昼引过来将了他们一军? 而且这么多年相野明明藏得好好的,没道理突然被发现,鹿野的人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里,还断定他跟楚怜有关,进而定下这个计划?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一切。 楚怜? 相野的脑子里立时蹦出这个名字,因为他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个,而且越想,楚怜的嫌疑就越大。如果相野真是被楚怜授意藏起来的,保了他这么多年的平安,那么老头必定跟楚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头留下的电话,极有可能指向楚怜。 可他背叛鹿野,紧接着又背叛缉凶处,搞得两边都想要抓他,还失踪那么久,他到底想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相野定了定心神,问:“假的沈延之和宋灵,还活着吗?” 邢昼:“跑了。” 昨夜缉凶处的人忙着救相野,一路风驰电掣地从江州赶到清水市,自然无暇他顾。那个被叫做裴哥的也是个狠角色,他将沈延之和宋灵带走,日后必定还会再次出现。 相野也想到了这点,“他们还会来抓我,对吗?只要我身上还有那块骨头,只要楚怜一日不出现,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找过来。” 邢昼:“缉凶处是国家机构,你可以申请庇护。” 可得到庇护又能怎么样呢? 作恶的人比鬼更可怕,不是吗。 相野很快下了决定:“我要回江州。” 邢昼:“理由?” 相野反问:“你知道是谁把你引过来的吗?” 邢昼:“匿名信息,无法追踪。” “线索的一头断了,那就只能找另一头。”相野站起来,目光直视邢昼,“号码是老头给我的,也是他抚养我长大的,我生在江州、长在江州,那对我来说就是一切的起点。” 邢昼沉默地审视他几秒,看了眼手表,道:“半个小时后出发。” 相野暗自松一口气,虽说他能感觉得到缉凶处对他没有恶意,昨夜甚至还救了他,但在这个愈发奇诡的世界里,他无法相信任何人。真相,只能自己去找。 另一边,邢昼离开房间来到了走廊上。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附近打开了手机。 耳麦里传来一个轻快活泼的声音,正是昨夜负责追踪手机信号和调监控的那个。 “头儿,资料已经发给你了。抚养相野的人叫相齐,他是个京州人,但很奇怪啊,我发现他的户籍信息动过手脚,年龄改大了很多。这个人死的时候头发都白了,完全是个老头,但按照他实际的出生日期来算,他只有四十几岁,还年轻得很。而且一个京州人大老远跑到江州去,收养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怎么看都有猫腻。” 邢昼看着资料上的证件照,末了把手机收进口袋里,道:“去查一查这个相齐的背景,再把楚怜的资料翻一遍,重点查他在京州时期的事。” 那头的人飞快答应:“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很快,相野收拾好了,从房间里出来。 邢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兀自在前面带路。两人坐电梯下到停车场,找到一辆黑色越野车。 相野看了一眼,是京州的车牌号。 等上了车,他见邢昼完全没有要等其他人的意思,不由问:“还有两个人呢,不跟我们一起去?” 邢昼:“善后。” 相野想到昨夜的大战,被一枪爆头的司机和爆炸的渔船。如果缉凶处真的是某个特殊部门的话,善后倒是问题不大,但捕梦网呢? “长途车上的人怎么处理?” “他们不会记得你。” 捕梦网掳走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一个小时内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但邢昼不欲解释更多,相野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就开始闭目养神。 不去担心不该担心的事,这是相野的人生准则之一。 ※※※※※※※※※※※※※※※※※※※※ 所以全文的灵异设定就基本围绕鹿野来展开,没有别的了。有些细节还要留待后面再讲。 小精灵 迎着晚霞,相野又再次回到了烂尾楼。 明明才离开不过一天,眼前的一切还跟昨天一样,可落在相野的眼里却觉得格外陌生。世界不是他认知的那个世界,老头也不仅仅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如果说从鹿野出来的人都必定要穿过一道门的话,相野觉得那道门应该叫——罗生门。 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 小区里的邻居看见相野,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这是住在2栋的钱婶,六十多岁了,平时就靠捡废品和卖菜维生,小区空地上开垦出来的菜田,一半都是她的产业。 “小野啊,难得见你带朋友回来,你爸妈呢,怎么不在啊?”钱婶对于相野能找回自己的父母很是欣慰,前几天里,也是她跟宋灵走得最近,跟宋灵说了不少心疼相野的话。 “他们先回去了。”相野道。 “这样啊,没关系,咱慢慢来。”钱婶注意着相野的表情,自己又不知脑补了什么辛酸故事,拍拍相野的肩,说:“待会儿来我家,今天你赵大爷亲自下厨,你不是最喜欢吃他做的回锅肉吗,来端一碗回去。正好我家里电灯又坏了,你再给我看看,还能不能修。” 钱婶是个热心肠,除了喜欢使唤人帮她做点小事,没别的问题。因为相野穿的是长袖,所以她也没发现相野身上的伤。 相野点头应下,辞别了钱婶,又继续往前走。 小区里的荒草没有人清理,时常会有蛇出没,尤其是天气热了以后。相野随便捡了根树枝当探路棒,蛇没看见一条,倒是撞见了黄大仙。 大仙又在菜地里偷瓜。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所以相野每次撞见这种偷窃现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野鸽子对此也没有意见,它们顶多站在附近发出“咕咕”的声音,等相野走近了,又一窝蜂散开。 这么大的荒废小区并不多见,邢昼也是第一次领略到这样的“原生态居住环境”,他看着相野神色如常地穿梭其间,大约能明白他为什么在经历昨晚那种变故后,还能保持镇静了。 相野住在7栋,整栋楼只有他一个住户。烂尾楼当然没有电梯,他每天步行往返九楼,走出了经验、走出了活力。小的时候他一度觉得老头是故意买在九楼,就是为了折磨他,也曾一度妄想在楼外面安装吊篮,以实现自动升降。 后来老头告诉他,那是因为你太弱了。 相野每天这么爬上爬下,体能依旧没有改善多少。他一度因为爬楼梯而上学迟到,所有老师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相野就变成了学校里唯一一个迟到不会被罚站的人。 假沈延之和宋灵来这里忽悠他的时候,也为这个楼梯奉献过不少汗水,这么一想,相野心里就平衡多了。 可今天,邢昼面不改色地一口气走上了九楼,大气都不喘一下。 相野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却见屋内一片狼藉。想来是昨夜风雨太大,又把窗户吹开了。风刮得炉子和落地灯都倒在地上,摇椅上落满了树叶,地毯都脏了,还湿着。 他很喜欢那块地毯。因为老头很穷,搞不起装修,所以墙壁和地面只是简单地用腻子刮了一遍,美名其曰工艺风。地毯是相野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花纹像是原始社会画在陶罐上的那种简易图腾,也不知道具体算是什么风格。 除了地毯,摇椅、炉子和落地灯这些东西,其实也都是相野从外头扒拉回来的旧货。他像蚂蚁搬家一样,捡些别人不要的破烂,清洗、打磨,再一点点装饰自己的家,为此学会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技能。 如今看到这一片狼藉,相野心里憋着的那股劲好像瞬间就泄了。不想去整理,也不想再花心思在这个上面。 都没用。 他沉默着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断了弦的尤克里里。目光再落到窗户上,窗户被风吹开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锁扣,前几天相野忙着应付假父母,根本没有时间去修它。 好在其他的窗户都是好的,厨房和卧室没什么损失。水电也都是通的,除了经常会断水,电压也不太稳,没什么大问题。 老头以前住的房间已经被相野改成了杂物房,他轻车熟路地从中找到工具箱,对邢昼说:“我去钱婶家,你——” 他复又扫了眼杂乱客厅,道:“随意。” 相野大步出门,他怕自己再待着,会忍不住想把那些东西从楼上扔下去,甚至还会骂娘。邢昼站在窗边往下看,还看到他边走边踢石子。 有颗石头大约是太挡路了,又踢不动,相野气劲上来,放下工具箱就把它抱起来,“扑通”一声丢进旁边的溪水里。哗啦水花四溅,惊起一群飞鸟。 随后他又拍拍手,拎起工具箱,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邢昼目睹了全过程,而这时他的耳麦里刚好又响起那个略显活泼的声音,“头儿,你到江州了吗?住哪儿啊,要不要我帮忙订酒店?我跟你说江州那地方好吃的可多——” “送扇窗户过来。” “啊?” “一米五乘一米八的尺寸。” “哦、哦哦我记下了。”对面一阵恍惚,“不是,头儿你要窗户干什么?在外面露营吗?可一扇窗户也不顶用啊。” “送到相野家。” “这样啊……头儿你又翻人家窗户,还把人窗户打碎了???” “决明。” “在!” “安静。” 耳麦里终于恢复了清净,过了许久,才又响起声音来,“那个……要什么颜色的边框?” 邢昼扫了眼屋内的陈设:“黑。” 决明:“黑色好哇,黑色特别酷。不过相野的手机不是掉湖里了吗?头儿你要不要帮他把手机也买了,他住烂尾楼肯定没钱,这没有手机下次他被抓走的话我都不好定位了,买个手机吧买个手机特别方便再给他配个电话号码装个防窃听软件我跟你说我最近新看中一款它的性能特别好不光拍照很强而且……” 摘下耳麦,世界清净了。 另一边,相野正在钱婶家客厅里修灯泡。 赵大爷在厨房炒菜,钱婶就在客厅做针线。她一边做一边跟相野聊天,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邢昼身上去,“嗳,小野啊,你这朋友有对象了吗?附近小区的那个王阿姨你还记得吗,她有个女儿……” 相野起初只是听着,听到钱婶越扯越远,才说邢昼有对象了。 钱婶颇为遗憾,她一看邢昼就觉得是个吃公家饭的,那一身正气、那身板,不是当兵的就是个警察。 半个小时后,相野用小竹篮拎着晚饭从钱婶家出来。此时天色已晚,他看着远方渐落的夕阳,又回头遥望了一眼钱婶所在的2栋。 2栋的四楼亮着灯,窗上有人的剪影,是钱婶和赵大爷正坐着吃饭。 相野仰头看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再沾染一点普普通通的人间烟火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颈,虽然不知道那块被当做钥匙的骨头具体长在哪里,但只要它存在,就一直在提醒相野:你回不去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回锅肉很快就要凉了,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家走。 也许那也早就不算家了。 相野想到自己还要面对那满地狼藉,眉目间就不由染上了一丝寒霜,可他推开门,温暖的光便倾泻出来,将他整个笼罩。 屋里已经大变样,地上都收拾干净了,落地灯也被扶了起来,正在角落里发光发热。尤克里里被挂在了墙上,弦虽然还断着,却被擦得很干净。 摇椅上坐着邢昼,他脱掉了风衣,挽起衬衣的袖子,正用相野的小火钳拨弄火炉里的炭火,火光照应着他的脸,平添几分柔和。 他抬头看见相野,说:“新的窗户很快就送来。” 相野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邢昼正在烤土豆,这土豆是他在厨房角落里找到的,还带着新泥。他看到相野走到他面前站定,又用钳子夹着土豆问了一句:“介意吗?” 相野声音发哑,“你为什么做这些?” 邢昼:“习惯了。” 相野:“习惯?” 邢昼:“缉凶处的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无亲无故,四海为家。 这话邢昼没有说出来,但相野聪明,猜到了。缉凶处的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来自鹿野的诡异手段,一个不慎就会危及家人。 邢昼大了相野十岁,见的多了,相野那点心思怎么瞒得过他。毕竟年纪还小。 “吃吗。”邢昼将一个烤好的土豆插在筷子上。 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很别扭,相野自认为掩饰得很好,什么失落、愤慨、难过伤心,就像夏天的蚊子包,只要他不去抓,就没人知道他受不了痒。 别别扭扭的又很矫情。 相野直接从邢昼手里拿过筷子,可环顾四周,才想起家里就这一张摇椅。其他的椅子都太旧了,在老头去世后直接被他当柴劈了。 邢昼起身给他让位,那么高大一个人,蹲在那儿摆弄一个小小的炉子,竟让相野生出一股罪恶感。可转念一想,他才是病患,理应坐这张唯一的椅子。 可他刚坐下,便听到一个诡异的声音从身侧传来。那声音若有似无,像是有人在大喊,可是又听不清楚,期间还夹杂着某种莎莎的声音,让相野立时想到了前几天的场景,汗毛倒竖,“谁?!” “我,是我!”这次的声音倒是听清楚了,可相野认得你个鬼,当即站起来,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放在摇椅扶手上的一个无线耳麦。 邢昼解释道:“缉凶处的联络员,决明。” 决明大喊:“什么联络员,我分明是住在耳机里的小精灵!” 因为声音从耳麦里传出,他必须要喊得极为大声才行,几嗓子下来,差点把自己喊到晕厥,还被口水呛到,疯狂咳嗽。 邢昼见怪不怪,理也不理。 可决明缓过气来又开始碎碎念,相野下意识地拿起耳麦听了几句,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相野是吗?是相野吗?你好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不要听我们头儿瞎说,我不是决明,我是小精灵。头儿也不叫邢昼,他姓田,单名一个螺字,是我们小精灵界里最家喻户晓的……” 神他妈田螺姑娘。 “喂?喂?你还在听吗?这是个秘密你不能说出去的你知道吗?说出去了田螺就走了,你还会失去一个善解人意的电子小精灵……” 因为相野把耳麦拿得近,决明说话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大声,所以邢昼没听到。他神色如常地烤着土豆,还把相野带回来的饭菜在炉子上加热。 相野决定为小精灵保守这个秘密。而经过这么一闹,他的心情莫名轻松许多,看着手里的烤土豆,闻着香味,也有了一丝食欲。 晚餐顺利进行,没有人搭理小精灵,小精灵就在那边自言自语。 相野倒是很想问一句,田螺饭量大吗?钱婶不光给了回锅肉,还给了一盘青菜,再加两大碗压得很厚实的饭,眼下全没了,连烤土豆都吃光了。 相野的食量本来就不大,很早就停了筷子,而邢昼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饱没饱。 “你要跟我一起住这儿吗?”相野问。我虽然在楼下开垦了一小块地种土豆,但可能养不起你。 邢昼看着他,似乎在疑惑看起来挺聪明的相野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相野也反应过来,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片刻的感动糊住了脑子,又或者是被耳麦里的小精灵污染了灵魂。 但邢昼还是给了他台阶下,“我留下保护你。” 相野:“北边的事呢?你不需要过去处理?” 邢昼:“留了人在那边。” 也就是说,缉凶处除了邢昼、小精灵决明、双刹,应该还有其他的人。相野毫无套话的心虚感,他想起杂物间里有张旧的行军床,便和邢昼一起去杂物间搬床。 相野勉强算个伤员,搬床这样的重活自是轮不到他的,他有心找找看老头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便在规整出的杂物箱里翻找。 “那是什么?”邢昼忽然看过来。 “老头的画本啊。”相野下意识地回答着,而后卡壳。他低头看着手中摊开的画本,目光落在画上—— 衰草连天,是为荒芜平原。 灰白雾气笼罩之下,一座赭红大门巍然矗立。门是开着的,或者说它根本只有门框,灰白雾气不断涌动,偶尔还有几缕天光闪烁,让人不由探究那道门的后面究竟是什么。 “鹿野。”邢昼沉声。 ※※※※※※※※※※※※※※※※※※※※ 相野:就是气到扔石头。 暂定的更新时间都是每晚八点,其余时候如果看到更新那就是我在改错别字或者bug。 画 一本画册,又激起了新的波澜。 相野干脆把所有的杂物箱都打开,一样样东西检查过来,巨细无遗。当然,检查的重点还在画册上。 “老头平时靠写字卖画赚钱,这样的画册他还有好几本。我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他卖出去的画比他私下里画的要差很多。他明明可以画得更好,但宁愿拿一幅画几百块的酬劳,也不愿意画得更好一点。” 起初相野还以为这是什么艺术家的古怪执着,就像老头那古怪的脾气一样,但现在他细想,觉得老头或许是不愿意显露于人前,所以只能伪装自己。 “你确定刚才画的是鹿野?”他又问。 “缉凶处抓到过不少鹿野的人,这画跟他们描述中的场景差不多。”邢昼道。 “你们真的就从来没亲眼去看过吗?” “那是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 邢昼继续解释,不归路的意思不是黄泉路,而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不光外面的人永远找不到鹿野,就连从鹿野离开的人,也不能再原路返回。离开就是离开了,从此以后斩断前缘,再不回头。 相野:“那钥匙怎么送回去?” 邢昼:“祭祀。他们有专门的仪式,就像为死去的人供奉香火,仪式成功,钥匙就会回到鹿野。” 这听起来,倒是跟鬼很像。人死了,变成鬼,活人给他们烧纸钱,鬼就能收到。 那被取骨的孩子还活着吗? 相野想要问,话却卡在喉咙里,问不出去。他转而问:“那最初的钥匙是从哪儿来的?你说鹿野的人和外面的人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就能兼具两个世界的特性,成为钥匙。但如果是夺舍之后才生下孩子,应该不符合这个条件吧?” 夺舍,身体是别人的,只有灵魂是自己的,这样的情况下生下的孩子,恐怕身上并没有什么来自鹿野的特性了。 可鹿野的人想要出去,就必定会被毁去肉身,这是一个悖论。 邢昼道:“楚怜还在缉凶处时,曾经说过,鹿野流传着一个故事。在不知道多少年前,那里还是与世隔绝的状态,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也根本没想过要离开鹿野,因为肉身毁去的方式是烈火焚烧,极其痛苦,没有人愿意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去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但是有一天,一个女人误闯鹿野,她带来了外面的信息,描绘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从此以后——” 相野沉声:“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 假宋灵曾说鹿野是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相野觉得那应该不是假话。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美好的新世界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可想而知。 相野也几乎能直接猜出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女人来到鹿野,跟鹿野的人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第一把钥匙。 有了钥匙,就有人能从鹿野全须全尾地走出去。他或者她,可以跟外面的人再诞下后代,钥匙催生出了新的钥匙,罪孽之上又再添罪孽,无穷尽也。 邢昼继续道:“我们至今找不到通往鹿野的路,审问过很多人,也没有结果。如果故事是真的,那个女人就是唯一的例外。” 相野蹙眉深思,他听完邢昼的故事,再看老头的画,总觉得不太对劲。这画看着很玄乎,更像是想象中的画面,可他却荒谬地感觉到真实。 邢昼看着他的神情,又道:“你昨晚见到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与鹿野无关的普通人。” 相野微愕,倒是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他下意识地以为,那些人是一伙的,那肯定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我说过了,过门的代价惨烈,所以从鹿野离开的人里,大多都拥有钥匙。但钥匙得来不易,必须要生下后代再取骨,所以按照缉凶处的数据预测,离开鹿野行走在外的人数不过百。”邢昼道。 相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生一个孩子需要十个月,前前后后,最起码要一年。鹿野也不可能是全员恶人,总有狠不下心取骨的,或根本不愿意为恶的,所以钥匙的数量绝不会泛滥。 再加上缉凶处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这种行为。 不过这么一想,拿着钥匙过门的人不算什么,能够忍受烈火焚烧之痛离开鹿野的,才是狠人。 相野:“那裴哥?” 邢昼:“打手。” 原来如此。 相野复又低头翻看相册,相册上除了那张鹿野的画,还有些偏意识流的作品,一时看不出到底画的是什么。 他随即又问邢昼要了楚怜的照片,结果越看越熟悉。 那是个斯文白净的年轻男人,头发半长不短,大约二十几岁的模样,很有书卷气,唇边带着微笑,一点看不出真实来历。 相野越看他越觉得眼熟,但他又怎么可能认识楚怜呢?而且这明明是很多年前拍的照片了,那时候楚怜还年…… 对了,这是年轻时候的楚怜! 相野立刻想象他年岁渐长的模样,如果再长个十几二十年,戴一副金边眼镜,那岂不就是…… “我见过他!”相野回想起他送老头去火化的那天,在殡仪馆,这个男人就撑伞站在走廊里! “你确定?”邢昼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绝对不会认错的,那天殡仪馆里人很少,一整个上午只有老头一个待火化的。那个人撑伞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所以我才注意到他。” 那是4月19日,谷雨。 上午十点,天空也应景地下起了蒙蒙细雨。老头没有别的亲眷,只有相野一个人,他是假父母口中养不熟的白眼狼,当然不会为他哭丧。 相野只觉得有点气闷,想出去透透气。谁知一转身,他就透过玻璃墙对上了一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细长的凤眼,未语先笑,优雅得体。他冲相野点头致意,西装革履、廊下打伞,奇怪的人。 现在相野明白了,他穿着黑衣打着黑伞,是去送老头的。 这时邢昼接到电话,新窗户到了。他出门去取,相野便独自留在杂物间,继续翻找线索。 其实这杂物间就是老头原来的房间,他死了以后,相野才把它改成杂物间的。老头的遗物并不多,他平时除了画画、抽烟,几乎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还有什么遗漏的吗? 是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被忽略了的信息? 相野冥思苦想。老头去世前后他正在备战高考,学校里强制要求参加晚自习,所以他每天早出晚归,对老头的情况也多有倏忽。 如果硬要说那段时间有什么异常…… 老头的身体变差了,但他向来身体不好,也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变差的。相野顾不上的时候,钱婶有时会帮忙过来送个饭,也没听钱婶提起过有什么异常。 相野越想越出神,不小心吸入一点灰尘,呛了一下,又咳嗽起来。 邢昼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三两步冲入房内,扶住相野。 相野手中的画册掉在地上,翻到一页风景画,他盯着画上的花,突然灵光乍现,紧紧抓住邢昼的胳膊,道:“花,是花!” 老头死之前的那些天,相野在老头房间的窗台上,也就是这个房间里,看到过插着花的玻璃瓶。 老头自己卧病在床,是不可能有这个力气下楼摘花的,钱婶更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雅致,只能是客人从外面带来。 客从何处来? 客又是哪个? 抬着新窗户进来的工人拘谨地站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问。他们还是头一次来这种诡异地方装窗户,还是大晚上的,要不是买主付了双倍的钱,才不来。 好不容易等到刚才那个高大男人重新出来,指挥他们装好了窗户,两人飞快离开,生怕撞鬼。 相野已经缓了过来,不咳嗽了,眼底却重新布上了一层寒霜。 如果他记起来的没错,那楚怜早就出现了。他就在相野的眼皮子底下,在这里来去自如,甚至还有闲心插花,而相野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你看这个。”邢昼把手机递过去,给他看相齐的资料。 相野只扫了一眼,呼吸就几近凝滞。相齐的出生日期摆在那里,仿佛在明晃晃地嘲讽他,你前头那十八年,就生活在彻头彻尾的谎言里,没有一样是真实的。 邢昼道:“相齐和楚怜大概率是旧识,但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调查。” 相野攥紧拳头,唇边却扬起笑意,“查,怎么不查,查他个彻彻底底,让我看看到底还能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语毕,相野绕过邢昼,大步走进客厅。他被气糊涂了,现在才想起来了,昨天跟假父母离开得匆忙,客厅里的窃听器还没拆。 这东西虽然是二手的,但也有储存功能。相野将里面的内容导出,外放,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再次响起。 可就只有电流声,过了一会儿隐约有风拍打玻璃窗的声音,模模糊糊不太清楚。 相野调了最快的倍速,就这么让它播着,又紧接着问起楚怜当年失踪的事情。但当时邢昼也还没有加入缉凶处,他得到的信息也仅限于档案资料。 “当年有个大案,缉凶处追查到一批钥匙的下落,前往调查。楚怜也参加了那次行动,但最后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缉凶处的、鹿野的,几乎死绝。缉凶处的其他人察觉不对找过去的时候,只找到一段手机视频。” 视频里拍到了满地死伤的惨象,楚怜是唯一还站着的人,他正将刀子从一位缉凶处成员的胸膛里拔·出来,拿起地上被串成项链的骨头钥匙,就此离开。 邢昼作为缉凶处新一代的接班人,当然看过这个堪称绝密的视频。他到现在还记得楚怜最后的那个眼神,悲凉又渗人,染血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像地狱红莲。 “你好啊。”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此巧合地接上了邢昼的回忆,仿佛那个在视频里回眸的楚怜正在跟他们打招呼。 更惊悚的是,这就是楚怜的声音。 因为声音是窃听器里的。 沙沙声依旧,楚怜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他好像就走到了窃听器前,含笑跟他们打招呼,“我是楚怜。” “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我回来了。” “很抱歉消失那么久,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问,对吗?相野小朋友。阿齐说你跟你的名字一样,是个野性难驯的,想必会闹出很多事来,让我多多关照你。” “那天在殡仪馆看见你,很遗憾没能跟你说上话,或许你会有兴趣听我讲一讲鹿野原的事情,虽然那个地方的景色一如既往的单调。” “期待与你的下次相见。” “哦对了,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真相,可以去查一查沈延之的银行账户,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顺便给你一个忠告:多练练跑步,方便逃命。” 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骤雨的声音的,像是窗户被拍开,灯和炉子前后倒地。嘈杂声过去后,一切又恢复寂静,很久都没有声音传来。 相野反复快进、回放,确认再没有楚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才罢休。 楚怜的回来无疑是个宣告,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但他却仿佛无处不在。就连邢昼也想不到,在他以为楚怜的消息是个幌子,忙着救相野的时候,楚怜会真的出现在烂尾楼里,留下这么一段话。 那他现在呢,还在江州吗? “决明。”邢昼重新戴上耳麦,吩咐下去,全面彻查。 这一夜,无论是邢昼还是相野,都难以入眠。 相野又有了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不是真的有人在暗处盯着他,而是心理上的。他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等见到第二天的阳光,却又好像比没睡更糟糕。 早餐的香气让相野紧绷的神经有所舒缓,他走进客厅,看到邢昼正在炉子上用平底锅煎荷包蛋。 经过昨晚的田螺姑娘事件,相野对这一幕接受良好,哪怕现在邢昼突然站起来拔枪火拼,他也可以泰然自若。 “查到什么了吗?”他问。 “你父母出事的前两天,有人给你父亲的卡上转了五十万,但至今没人动用过。”邢昼将煎好的荷包蛋放在碗里递过去。 小精灵还在耳麦里叽叽喳喳:“早餐光吃荷包蛋是不行的,相野还在长身体呢,要喝牛奶。喝牛奶知道吗?吨吨吨,喝牛奶……” 相野听不到,兀自端着碗思索。 他父亲不过是个普通上班族,谁会给他五十万?还是在那个节骨眼上。一般而言,突然收到巨款,极大概率是发生了什么交易。 相野:“谁给他转的?” 邢昼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两秒才道:“鹿野的人,后来在楚怜的那件事里死了。” 鹿野的人给沈延之打钱,这很难让人不产生什么坏的联想。 不过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相野已经不是昨天的相野了,他两三口吃掉荷包蛋,放下碗筷,便道:“我要去一趟殡仪馆。” 楚怜曾出现在那里,不管有没有留下什么,相野都要再去看一看。 上午八点多,市殡仪馆。 相野跟工作人员打听4月19那天的情况,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但他们对相野倒是还有点印象。一来,相野长得出挑;二来,家里仅有一个孩子来送老人火化,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确实有个男人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挺斯文一个人,还戴着眼镜,像个大学教授似的,不过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了。” 相野没问出什么名堂来,便站到了楚怜当天所在的位置。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的大树,那儿还有个小卖部,小卖部前站着邢昼。 邢昼买了一瓶牛奶回来,递给相野。 相野他妈的一头雾水。 算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收到五十万不能代表什么,至少这五十万现在还好好的。楚怜杀了缉凶处的人,也不能就此断定他就是叛徒。如果被他杀死的才是叛徒呢?”相野道。 “但是他潜逃了。”邢昼道。 “所以必须找到他,当面对峙。”相野紧握着牛奶罐。从昨晚听到的窃听内容来看,楚怜肯定还会再次出现,但在这之前,主动将他找出来,才是上策。 可茫茫人海,究竟要去哪里找呢? ※※※※※※※※※※※※※※※※※※※※ 一点点填充细节ing…… 官水潭 人还不知道去哪里找,但手机可以先买起来。 老头去世的时候给相野留下了两万块钱,买个手机他还是买得起的,不需要再花邢昼的钱。他拜托邢昼把事件相关资料发给他,邢昼直接拿过手机,给他下了一个app。 这个app叫做——欢乐斗地主。 看到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相野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邢昼被夺舍了。但app是用特定的链接下载的,还需要邀请码才能打开,好歹增添了一些逼格。 “app有特殊的加密方式,发送的文件不会被盗取。客服就是决明,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找他。” 相野果然在界面右下角看到一个蓝色的小精灵头像,其余的地方则跟普通的斗地主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斗地主积分排行榜,也不知道平时都是谁在玩。 他顺手注册了一个号,就用自己的名字首字母做昵称。 xy:? 客服小精灵:亲,在的呢。 xy:我是相野。 客服小精灵:【撒花.jpg】 客服小精灵:【热烈欢迎.jpg】 xy:麻烦把相关资料发给我。 客服小精灵:好的,但是有关于楚怜的部分资料是保密文档,暂时还不能给你看哦。不过如果你加入我们缉凶处的话,就可以看了~ 加入缉凶处? 相野看了邢昼一眼,换来他沉默的询问目光。 “没事。”相野觉得,再说吧,而且这种机构也不是他想加入就加入的。以他现在的水准,菜得只能去送人头。 决明人虽唠叨,办事效率却不差,很快就给相野发来了他需要的资料。 回到烂尾楼,相野把老头的画架搬出来,放上小黑板,开始整理时间线。根据资料来看,他的父母出事最早,紧接着才是楚怜失踪,而相齐来到江州带走他,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2012年7月8日,沈延之、宋灵遇到山洪。 2012年7月10日,楚怜杀人夺骨,自此失踪。 2012年8月16日,相齐来到江州,带走相野。 现在是2022年6月20日,过去已近十年。 楚怜和宋灵是一块儿从鹿野逃出来的,相齐又与楚怜是旧识,那这三人多半互相都是认识的。现在事情最明显也最诡异的点在于,相齐在宋灵和楚怜接连出事前还好好待在京州,样貌跟年龄也对得上。 一个月后,他就成了一个老头,甚至不惜篡改户籍信息,远赴江州。他在江州的这十多年,跟隐姓埋名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在那一个月里,相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相野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副画,相齐变成那样,跟鹿野有关吗?除了鹿野那个违背常识的地方,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瞬间苍老? 这么想着,他又将相齐的生平重新看了一遍。 资料里的相齐,跟相野记忆中的老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父母离异,独自生活,但吃穿是不愁的,甚至算是个富二代,考上的还是国内知名的美术学院,年纪轻轻就已经小有名气。 他一点都不孤僻,阳光帅气,甚至加入了校篮球队。 这样的人,本该拥有大好未来,可为什么会隐居在烂尾楼里,最后客死异乡?他教相野学会怀疑、学会生存、学会思考,自己的生活却搞得一团糟。 相野越想,越觉得好像从来没看懂过他。 临近日暮,邢昼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迟迟没有回来。 相野的危险预警又开始生效,站在窗前观望了一会儿,正要给他打电话,门口就来人了。不过不是邢昼,是双刹之一,那个剃着寸头的年轻男人。 寸头蹙眉带煞,板着脸,还背着刀,像个古惑仔,还是拿下巴看人、一言不合就拔刀砍人的那种。 相野浑不在意地扫了眼他手里的晚餐外卖,问:“邢昼让你来的?” 古惑仔点头,但冷冰冰的,一句话都不说。吃饭时他也独自端着饭碗蹲在一旁,浑身上下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相野兀自鼓捣他的小黑板,也不理他,直到决明又再次给他发来信息。 客服小精灵:听说阳阳去你那儿了? xy:阳阳? 客服小精灵:我们缉凶处最可爱的阳阳啊! 相野看了一眼坐在窗沿上低头看手机的古惑仔,搞不懂他跟“可爱”这两个字哪里沾边? 客服小精灵:你听他的声音多可爱啊,一百个田螺都比不上小百灵,可爱的男孩子就应该发出可爱的声音!!! 客服小精灵:不过你不能在他面前说这个话哦,也不要说我说过这个话哦。因为他会害羞的,还会生气,下次就不理你了,而且你惹到他了,他的妹妹小桃子就会拿刀砍你。 客服小精灵:如果你非要说的话,就说是头儿说的。 客服小精灵:【嘻嘻.jpg】 xy:…… 不感兴趣。 相野直接把手机丢在一旁,什么小百灵、小桃子,这个缉凶处到底是不是正经机构。他合理怀疑小精灵的背后是个穿水手服的威猛大汉。 入夜,邢昼还是没回来,他的行军床自然就让给了古惑仔。两人各睡各的,彼此冷漠得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第二天一早,相野却发现古惑仔好像有话跟他说。站在三米开外欲言又止,甚至耳朵都憋红了。 “有事?”相野挑眉。 “%*&。”古惑仔小声回答。 “你刚才发出声音了?”相野是真没听清,可他眯起眼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开嘲讽的感觉。古惑仔怒而大声质问:“我问你有网吗!” 艹。 这是什么声音。 他开声卡了吗?小百灵?这分明是十二三岁还没过变声期的男孩子的声音。难怪他一直不开口说话,那天晚上没说话,昨天见面时也没说话,敢情是一张口就会ooc。 不过相野并不在意,直接回答他:“没有,穷,装不起。” 古惑仔:“……” 穷和ooc到底哪一个更惨,他也不知道。 古惑仔:“我叫陈君阳。” 相野:“幸会。” 古惑仔:“可以给我开热点吗?” 相野:“不能。” 今天的相野已经不是昨天的相野,他觉得自己的心更冷酷了一些。坐回摇椅上,他又占据了这张屋子里唯一的椅子,开始鼓捣他的小黑板。 昨晚睡觉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于是又拿出窃听器录下的音频反复播放。在他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他确实听到了一点别的声音。 是夹杂在楚怜的说话声里的,像钟表在走。可客厅里的钟是静音的,就算有声音,太小了,根本不会被收录进去。 相野再次把音频拿出来辨认,确定是类似钟表的声音。那这个东西就一定是被楚怜带在身上的,因为楚怜靠近了窃听器,所以被记录了下来。 但这个东西会是什么呢?怀表吗? 可就算是表,这会指向什么呢? 相野的思路又开始打结,便干脆把所有资料再调出来看一遍。可跟楚怜有关的资料里,都没有特别提到钟表。 这时决明恰好给他发开了新的资料。 客服小精灵:【文件】【文件】 客服小精灵:这些都是沈延之相关的资料,有关于他老家、公司、学校,所有的社会关系的。能查到的我都列出来了,有些查不太到了,比较零散,可能没什么帮助,不过我觉得你你可能会想看看。 客服小精灵:记得给五星好评哦~ 相野确实想看,在假父母登门后他也想过去查,但时间仓促,什么都没查到。他当即打开文件,快速阅览。 很快,一行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 “钟表匠。”相野的目光定格在这三个字上。 资料显示,在他的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沈家有个邻居是专门修表的,他在镇上开了一家五金店。 这个钟表,跟相野听到的声音有关吗? 相野不确定,但哪怕只有一点线索,他也要紧紧抓住。此时邢昼还没有回来,相野等了片刻便干脆不等了,对陈君阳说:“我要去一趟古桐镇,那边可能有楚怜的线索。” 陈君阳还想先打电话给邢昼报备,相野却雷厉风行,拿出背包简单收拾了一下,“边走边说。” 邢昼的回应也来得很快,双方约定在古桐镇汇合。 古桐镇是江州下辖的某个县级市里的一个小镇子,不够发达,交通不是很方便;也不够古老,评不上什么古镇。 因为沈延之跟家里断绝了关系的缘故,相野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上一次来还是十年前。 多年过去,小镇早就换了一副新面貌,马路变宽了许多,街道两侧都是新开的店铺,还有个“好又多”大超市。 两人是打车过来的,因此没浪费多少时间。相野按照资料中写的地址,找到了镇东街的菜市场,钟表匠家的五金店就开在菜市场旁边。 谁知隔壁渔具店的老板告诉他们,“那店关了有几年了,原来的老板过世了,子女又去了外地,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相野:“他们家里没人了?” 渔具店老板面露狐疑,“你打听他们干什么?” 相野:“我是专栏作家,最近正在收集些民间手艺人的资料,打算做个集中报道。听说这边有个钟表匠,是老手艺了,所以来打听打听。” 相野虽然年纪小,但眼神沉静没有稚气,人又高,再戴个鸭舌帽,很容易便让人忽略他的真实年龄。 渔具店老板:“是这样啊,老唐手艺是不错,但现在哪还有人专门来修表啊。就算买得起那名贵的表,也不会到这儿来修啊。他女儿可不就连手艺都不愿意学,跑外地去了吗,就剩个老太婆带着小孙女待在家里。不过人现在也去投奔女儿去啦,一家人嘛,总归要住在一起才和和美美。” 相野又跟他聊了几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跟陈君阳离开了菜市场。陈君阳在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完美地修起了闭口禅,这会儿却忍不住开口问:“回去吗?” 五金店的信息有误,但误差在于时间。决明不是神仙,归整到的信息应该来自于缉凶处以前的档案和网络,有这个误差在所难免。但相野思忖着,他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有点不甘心。 “我们去村里。”相野决定回趟沈家老宅。 可这小镇上半天也不见一辆出租车,相野只得又回到菜市场附近,成功拦到一辆电瓶三轮车。因为官水潭距离镇上很远,只一些老人居住,平时也没什么人往那边过去,所以相野付了五十块钱,才说服车主赚这笔外快。 官水潭是村子的古称,现在那儿已经改名为沈家村,但当地人还是更喜欢称呼它为官水潭。相野年幼的时候听沈延之讲起过,官水潭其实就是村子附近的一个大水潭,水潭连通着外面的大河,大河又延伸出去连通着江水。 潭中有座小岛,离岸大约百米远。岛上有座小庙,庙里供奉着百年前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大官,所以得名官水潭。 相野记得小时候被沈延之带回来时,还去庙里上过香。他小的时候就身体不好,据说这大官姓沈,是本家,所以沈延之希望这位本家先祖能庇佑相野,无病无灾。 离官水潭越近,相野的大脑越活泛,一些随着时间淡忘的记忆也开始浮现。他依稀记起沈延之和宋灵带着他划船上岛的情景,男人宽厚的手掌和女人温和的脸,遥远得像一个梦。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官水潭到了。湖边的古树掩映着村道,相野透过树木缝隙遥望着岛上的庙宇,微微眯起眼。 村子不大,就在潭水边上,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相野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沈家老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满院荒草。 老宅还是多年前的砖瓦房,屋顶年久失修,已经破了个洞。院墙的一角也塌了,荒草从中探出头来,仔细看进去,还能看到屋檐下挂着的蜘蛛网。 不对,有人来过。 相野眼尖地看到那荒草从中有人走过的痕迹,大约是用木棍或竹子拨开了荒草,所以留下了一条不起眼的空隙。院门是没有锁的,这么破的房子也根本不需要防盗,相野一把就把门推开,快步走进去。 “吱呀——”堂屋的门打开,灰尘扑面而来。 相野眼疾手快地捂住口鼻,还顺手拦住了想先一步进去探路的陈君阳。陈君阳侧目,只见相野蹲下来,伸手抹过青砖上的灰尘。 “皮鞋的印子。从大小来看,身高在一米七八左右;步伐很稳,距离较短,大概率是个中年人,带着根棍子,也有可能是手杖。” 陈君阳:“???”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相野并不理会,他绕过脚印往里走,确定每一对脚印附近都有一个小点,那就是棍子戳在地上留下的。这人用棍子拨开荒草走进来,继而在屋里留下痕迹,推理很正确。 会是楚怜吗?这个身高和年纪,以及穿着皮鞋的打扮,确实很像他。 相野顺着脚印一直走,来到了他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这里原本就是沈延之的房间,他虽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但在儿子出生后,还是抱着跟父母修缮关系的想法,回来过一次。 在相野记忆里他们回来过两次,第二次就是沈延之和宋灵去外省旅游前,他们把相野送回了老家,拜托老人代为照顾。 如此想来,沈延之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是有所缓和的,否则也不可能把儿子送到这里来。 当时的情景相野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他继续追寻着脚步,发现脚印的主人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又来到了床前。 这是一张老式的拔步床,很大,睡一家三口绰绰有余。床上还张着蚊帐,只是蚊帐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把网格都给堵住了。 相野怀疑脚印的主人是楚怜,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于是顶着漫天灰尘四处找东西。可他最受不了灰尘,没多久就开始咳嗽,捂着口鼻也不管用。 陈君阳原本站在门口,相野都不给他开热点,他很生气。可咳嗽声连绵不止,他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把相野拉出房间,拔出刀来—— 一言不发,暴力拆家。 轰隆隆,柜子倒了、床榻了,什么床缝、砖缝、墙缝,全给你找过来,连老鼠洞都不放过。还别说,东西真是在老鼠洞里找到的。 什么搪瓷小碗、破的手套、瓜子壳等等,琳琅满目。陈君阳把它们兜在一块破布里拿到相野面前,不说话,一个表情足以——我厉害吧。 相野扫了一眼寸头上挂着的蜘蛛网,说:“热点密码是八个零。” 陈君阳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喜色,把那一破布兜的东西放下,就到一边玩手机去了。但相野余光瞥见他的位置,发现他每次站的地方都很妙,虽然看着跟相野有一段距离,但无论相野怎么走动,都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缉凶处,看来还是专业的。 相野收拢心思,把目光都落在那堆东西上。他其实有一点小小的洁癖,但这几天的经历无异于世界重构,洁癖也就成了薛定谔的洁癖,徒手翻垃圾不在话下。 很快他就在那堆垃圾里找到一样可疑物品——半截照片。 这是一张相野和父母的合照,照片大概被老鼠咬过,边缘有明显的锯齿状咬痕,把沈延之的半个头都给咬掉了。而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红色的笔写着几个字。 因为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模糊残缺,但还大致能辨认出内容。 “他是不是……疯了?”相野低声把它念出来。 疯了? 谁疯了? 相野盯着照片上沈延之被咬掉的半个头,再想起他卡上莫名其妙多的那五十万,眉头微微蹙起。 此时太阳已经悄然从天边滑落,夜幕将至。邢昼还没有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而相野和陈君阳在这里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村民前来过问。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跟死了一样。 ※※※※※※※※※※※※※※※※※※※※ 陈君阳(小声说):要留评。 水鬼 陈君阳第二次问相野:“回吗?” 相野反问:“你察觉到什么?” 陈君阳收起手机,“血腥味。” 他一个箭步冲出院门,此时晚风萧瑟,村子里没什么人,但远处林子里却有一点光。仔细看,那光不是别的,正是潭水上那座庙里的光,隐隐约约透过树林的缝隙传过来。 “跟紧我。”陈君阳回头。 相野跟上。他一千五百米考不及格,不是跑得不够快,只是耐力不行。两人沿着村里的小路迅速往潭水的方向走,没走几步,竟迎面碰上一个老头。 这可是他们在村子里遇到的第一个活人。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停下。老头走得很快,天马上暗了,他又戴着大大的蒲帽,一时没发现他们,直到相野冷不丁开口,他才突然吓了一跳。 帽檐上扬,露出一张苍老如枯树皮的脸,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装着的惊吓太盛,“哎哟这是哪来的后生,人吓人吓死人的!” 相野遂又把那套糊弄人的说辞搬出来。 老头到底活了大半辈子,相野又不是专职骗子,让他陪个笑脸都勉为其难,哪儿那么容易糊弄人。但他似乎不想与相野多攀谈,道:“什么作家不作家的,快走吧,前头死了人,要办丧事,村里的都去帮忙了,你这会儿找谁都找不到。我们官水潭也没什么好写的,你没看这儿都没什么年轻人,年轻人都出去了,你们也快走吧。” 语毕,老头便绕过两人径自走了。 陈君阳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相野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血腥味在他身上?” 陈君阳点头,相野却觉得这老头只是个普通的老头,更何况他还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前方有人家要办丧事,便问:“还能闻到其他的血腥味吗?” 陈君阳皱皱鼻子,摇头。 闻不到,也有可能是距离的问题。 相野道:“先去前面看看。” 村子逐水而建,呈一个月牙状环绕在官水潭的东侧。沈家老宅在月牙的这一端,办丧事的人家在月牙的那一端,相隔较远,难怪刚才会一个人也见不着。 距离越近,人声越大,陈君阳的狗鼻子也终于有了反应,“新鲜的血,刚死不久。” 他在相野面前说话时还是稍显别扭,声音也透着股不自然。但他又不得不说话,因此憋红了耳朵,倒很像决明说的“害羞”样。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办丧事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因为村民们大多聚集在这里,所以全村只有这里是亮的,其他地方望出去一片漆黑。 相野和陈君阳躲在暗处,依稀听到有“水鬼”的字样传出。 听到这个“鬼”字,陈君阳的脸色就变了。他是缉凶处的,缉凶处的人最清楚,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有也是从鹿野来的“恶鬼”。 “我在这里等你,你悄悄过去。”相野果断放弃了专栏作家那一套,决定潜伏。陈君阳却有些犹豫,头儿叮嘱过他不能离开相野半步,可对上相野那双浅色的瞳孔,他又好像被蛊惑了,心中浮现出相野扮演福尔摩斯的样子,点头答应下来。 陈君阳静悄悄地去,静悄悄地回来,前后不过十分钟,“有人掉进潭水里淹死了,村里人就说是被水鬼害的。现在尸体装在棺材里,明天出殡。” 相野:“不对,溺死鬼哪来的血。” 陈君阳也觉得蹊跷,他越靠近停棺的地方,越能闻到血腥味。那味道对于常人来说可能并不明显,但陈君阳对血腥味最为敏感,他能闻得出来,这么浓重的味道一定流了很多血。 棺材里的人就算死,也肯定受过严重外伤,或大量吐血。 相野问:“邢昼快到了吗?” 陈君阳按了按耳麦,“清水市发现了鹿野那伙人的行迹,正在追踪。” 清水市?邢昼怎么又回清水市去了。 相野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便只专注眼前。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去管闲事。但楚怜既然疑似在这里出现过,事情又发生得如此巧,怎么相野一来就赶上了? 他飞快有了成算:“去搬几块石头扔水里,动静越大越好。” 陈君阳侧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相野没时间解释,径自掏出手机来搜索音频,陈君阳看着他在输入框里打下的“鬼哭”字样,再看他平静的、白皙的脸,莫名觉得渗人。 两人分头行动。 相野绕过办丧事的人家,抵达屋后。他左右看了看没人,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院墙,用力翻过去,再看双手——破皮了。 为什么那么娇贵? 因为他前世可能是豌豆公主。 呵。 相野也不是头一天吐槽自己的体质,猫腰靠近窗户,里面就是停棺的那间房。他平复呼吸,很快,远处传来接二连三的落水声,“扑通、扑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有水鬼的传言在前,这家的人又死于溺水,村民们一个个头皮发麻,当即便有人喊“水鬼又出现了”。刹那间人心惶惶,一些胆子大的,当即便打着手电筒去查探情况,胆子小不敢去的也都跑到了外面,哪怕不敢到潭水边上去,所有人待在一块也好壮胆。 棺材旁顿时只剩下了一个本家,五六十岁的女性,惴惴不安地攥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 潭水边的动静还在传来,相野确定陈君阳已经把人都暂时吸引住了,便把手机凑到窗前,打开音频开始播放。 阴恻恻的鬼哭声毫无预兆地出现,像突然滴在后脖颈上的一滴冰水,让棺材旁的女人一个激灵,直接把纸钱给撕碎了。 她惊恐地望向棺材,“有、有——” 声音卡在喉咙里,鬼哭声却断断续续,愈发惊悚。 “有鬼啊!”女人终于失态,忙不迭站起来往外跑。 相野趁机翻窗进去,也幸亏窗户本来就是开的,否则他还得砸窗。这又是□□又是爬窗,相野体力已经欠佳,但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停下来休息,咬牙将棺盖用力推开。 死人的脸映入眼帘,瞪大了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头发凌乱、后脑染血,死不瞑目。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相野认识。 这是那天晚上跟他一块儿坐车去清水市的老太太! 那个扎羊角辫小姑娘的奶奶! 可她们不是去了清水市,怎么会死在这里?! 相野直起鸡皮疙瘩,手里也再没了推棺的力气。但此时棺木已开,他大着胆子拨开老太太的头,看到下面压着的另一具尸体。 这才是棺材真正的主人,面色青白的一个溺死者。 这时脚步声逼近,是女人大喊着有鬼把人引进来了,相野立刻原路返回,棺材却就这么敞着。 来人冲到棺材旁看到里面的叠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唐、唐家的老太太,她怎么会在这里?!” “天呐——” “快来人,有人死在棺材里了!” “……” 人仰马翻。 相野一刻不停地回到外面,里面的动静却也没落下。他听到“唐”这个字就觉得不对劲了,脚步顿住,霍然回头。 钟表匠,也姓唐。 老太太死了,那她小孙女呢? “该死。”相野忍不住暗骂一句,立刻掏出手机给邢昼打电话,但是打不通。他连忙往潭水边跑,半路遇见陈君阳,忙问:“联络得到邢昼吗?” 陈君阳心说怎么忽然又扯到头儿了,但相野问得急促,催得他也连忙在耳麦里呼叫。好在邢昼没空接电话,耳麦开着,很快有了回音。 “给我。”相野直接伸手。 陈君阳能不说话尽量不说,很干脆地把耳麦摘下来递给相野。相野戴上,以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那声音急、骤,且冷,通话对象还是邢昼,仿佛一下把人拉回到江州市南山区长途汽车站的公共厕所里。 只是与上次不同,邢昼有了明确的回应:“知道了。” 相野:“你到底在追查什么?” 邢昼:“我以为是裴哥那伙人还盘亘在清水市,现在看来,是另一波。他们目的不同,各自为政,但也许殊途同归。那对祖孙出现在长途车上应该不是偶然,我立刻去调查她们抵达清水市后的行踪。从现在开始,耳麦你拿着,陈君阳任你差遣,但不能冲动行事。” 可是冲动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是情侣闹纠纷,打个巴掌就算冲动;生死一线,失手杀人也叫冲动。 相野深吸一口气,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已知唐家的老太太带着孙女去了清水市,现在又突然出现在官水潭,死因大概是后脑上的钝器伤,很明显。 要么她把孙女送出去,自己回来了;要么她带着孙女一块儿回来。 杀人的又是谁? 看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他们明显不知道棺材里还有另一具尸体。所以是凶手杀了人,来不及抛尸,情急之下就近把尸体藏进了棺材。可刚才那栋房子里人来人往,在那里杀人、藏尸,难度太大。 “我要知道棺材在哪些地方停放过。”相野道。案发现场一定就是这些地方的某一处。 “庙。”陈君阳意外地回答了他。 相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潭水中点着灯火的小庙,陈君阳知道一个字解释不了,憋着股劲儿一口气说道:“刚才在水潭边的人说的,尸体在小岛附近被捞起来,所以停在庙里,顺便超度。” “走。”相野立刻往水潭赶。 此时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棺材旁,惊呼着要报警,水潭边反而空了下来。陈君阳很快找到一艘小船,两人悄悄上岛,谁都没发现。 岛很小,不过能容得下一间小庙。这庙甚至没有围墙,香炉就摆在庙前的空地上,里头还有烟袅袅升起。 小船靠岸的地方,一块巴掌大的地被开垦出来种了时令蔬菜。 岛上有人住?是守庙的人? “有人吗?”相野嘴上问着,脚步却是不停,一间间屋子看下来,空无一人。但是在最侧边的一间小屋子里,他发现了人居住的痕迹。 拿起桌上的相片一看,可不就是唐家老太太和她的小孙女。环顾四周,屋子里明显有一些属于小女孩的东西,甚至还贴着一张幼儿园颁发的奖状。 陈君阳敲了敲门框,他找到血迹了。 相野放下照片随他去看,果然在正点的香案一角看到了血迹。血迹被胡乱擦过,香案又是朱红色的,所以乍一眼看上去好像看不出什么。可陈君阳是狗鼻子,他光闻就闻出来了。 相野抬头望向供奉的沈家先祖,那是张不怒自威的官老爷的脸,也不知受了那么多年的香火,能不能算半个土神仙。但如果他真的灵验,相野此刻应该无病无灾生活顺遂,也不会重新出现在这里了。 闭上眼,相野开始重新梳理事件的脉络。 溺死者被打捞上来,尸体停在庙里,就地超度。他的家人为他寻来了棺材,于是他被放进了棺材里,可是很快,唐家老太太忽然归来,她或许与人发生了争执,后脑嗑在香案上,意外死亡。 人死之后要办丧事,一大堆事情要忙活,凶案发生的时候,棺材附近应该没有人。凶手本可以抛尸潭水中,但这时有人来了,凶手情急之下就把尸体藏进了棺材里。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那户人家把棺材扛回去时,没发现重量不对吗? “水鬼。”相野沉声。 陈君阳投去疑惑目光,相野又吐出两个字:“抬棺。” 陈君阳:“???” 相野:“那个人可能真的是被水鬼杀死的。” 只不过是来自鹿野的鬼。 这时,耳麦里再度传来邢昼的声音:“沈凝香今天一早带着孙女从清水市折返,她的女儿现在也不见踪影。” 沈凝香就是唐家老太太,她老公姓唐,她姓沈。 紧接着是决明的声音,“非常抱歉插播一条坏消息,我查到沈凝香的女婿了。他三年前意外去世,我又顺藤摸瓜去查了他的详细资料——” 邢昼:“讲重点。” 决明:“详细资料就是没有资料,他跟宋灵一样来历不明,所以极有可能就是鹿野的人,没有夺舍,是直接从门里出来的人。那个小姑娘是他跟唐菀的孩子,她是钥匙!” 相野脸色骤变,而就在这时,陈君阳忽然拔刀冲出。他立刻跟上,只见他们划过来的那艘小船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潭中央,脚下的这座小岛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 船是拴着的,不可能无缘无故飘那么远,所以水里一定有古怪,也就是说——水鬼还在。 ※※※※※※※※※※※※※※※※※※※※ 。 真相 相野不会游泳,偏又跟水犯冲。 陈君阳倒是能游,但又怕相野一个人在岛上不安全。他紧握刀柄,心里气得想骂人,眉宇间便横生几分煞气,瞧着又想砍人了。 相野却还冷静,道:“你下水,我留在岸上敲钟。” 陈君阳:“?” 相野走向柴火堆,抽了一根粗壮的木柴当钟锤,又将庙前的青铜大香炉作钟,说:“这里离岸边也不远,在可视范围内。动静越大,他们就越投鼠忌器,鹿野的人比我们更不愿意曝光。” 他再看一眼时间,警察或许也快来了。 相野觉得自己先前是被误导了,他在街边被“鬼”推搡,差点被车撞;去报警,警局又起火,这都是为了恐吓他,让他相信鬼的存在、相信假父母的说辞。但实际上,鹿野的人才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愿意被人知晓,一旦曝光,缉凶处的人可能就追过来了。 当然,他们的手段确实阴狠,不是鬼胜似鬼,这个时候就要比谁更狠、更不怕死。 陈君阳仍有犹豫,但相野已经去敲“钟”了。一木柴下去,“铛——”钟声大作,响彻夜空。 香炉里的灰受到震颤,袅袅升起的烟也偏离了原定轨道,被震散又聚合。 相野紧了紧手中的木柴,眸光冷冽,又是一锤。 “铛——” “铛——” 钟声连绵,陈君阳再不拖延,脱下外套和鞋子便跳入水中,他倒要看看哪个鬼敢拦他。小树林后的村子里,刚被棺中尸体吓到的村民们听见钟声,也都惊疑不定地跑出来,遥望着庙的方向,捂着心口直呼邪门。 等到他们眯着眼看清楚是有人在庙前敲香炉,湖里好像还有人在游泳,表情就更古怪了。试问谁吃饱了撑的大晚上跑去敲香炉,谁又在这时候去游野泳? 这可不就是、可不就是…… “水鬼!肯定是水鬼又出来害人了!”女人尖细的叫声刺破夜空,这时忽然又吹来一阵风,让所有人背上一道电流直窜头顶。 恐慌被戳破了一个洞,四处流窜。留在官水潭的村民大多是老人,本就迷信,这会儿更深信不疑了。 但这嘈杂声传不进陈君阳的耳朵里,他游得很快,心无旁骛。只是那船还在动,看着是被水波和晚风带走,实际上是被人从水下推着走。 一只冰凉的手也在此时抓住了陈君阳的脚踝,冷不丁地将他往后拖。他冷哼一声:等的就是你。 陈君阳一个猛子扎下,顷刻间消失在水面。岸边的人看到了,手电筒的光打过来,照不到人,又是一阵惊呼和哗然。 相野却有所感,突然伸手探进香炉,抓住一把还带着滚烫温度的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向身后。 “啊!!!”惨叫声近在咫尺。 相野顾不得手上的疼痛,握紧木柴照着那方向砸下,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惨叫声再次响起,他打中了。 从鹿野破门而出的人,肉身虽然毁了,变成孤魂,但这魂跟传说中的鬼还是不一样的。他仍然有实体,只是被剥夺了光明正大行走世间的权利,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就像现在。 相野不敢托大,余光瞥着水面上的动静,手中又迅速抓了一把香灰,时刻警戒。而就在这时,他看到潭水边上、隐蔽的树后,忽然亮起灯光。 那是车灯! 一辆面包车从树后驶出,沿着相野他们刚才来的路,飞快离去。 这个时候出现,又离开,让相野登时想起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陈君阳!”相野急声催促,而陈君阳好似听到他的呼唤,终于浮出水面,且正是在船边上。哗啦一声,他翻身上船,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小岛。 相野早就在岸边等他了,不用船靠岸,他带着陈君阳的衣服鞋子直接跳上小船,道:“快走,追上那辆车。” 陈君阳进入缉凶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深谙“雷厉风行”这四个字,不用多言,立刻开船。 “水鬼呢,死了吗?”相野又问。 “一个跑了,一个死了。”陈君阳道。 那再加上在岛上袭击相野的,此处就有三个“鬼”。相野提醒了陈君阳一句,随即跟他上岸。 想要追击,必须有交通工具。 相野脚步一转,又折回村里。村子里的人看到两个大活人从水鬼手中逃脱,想一探究竟,但又觉得能从水鬼手中肯定也不是常人,惊疑着不敢靠近。而就这么迟疑的片刻功夫,相野指挥着陈君阳,骑了辆停在路边的小电驴就走。 村民:“…………” 电驴绝尘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车主人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呼喊:“我的车!他们偷我的车!!” 风一吹,那高音都劈了叉。 相野很镇静,不镇静的反而是见惯大场面的陈君阳。可能正是因为大场面见多了,偷车这种小场面,他反而无法适应,车开出去好一段路,心还在怦怦狂跳,脸上也臊得慌。 他一害臊,车就飙出了飞速,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关键他身上还是湿的,水滴落不到地上,全拍在坐在他身后的相野的脸上。 相野伸手抓住他的肩,幽幽开口:“小心翻车,要还的。” 陈君阳:“……” 你他妈是背后灵吗! 陈君阳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好在最后稳住了。小电驴在村道上一路风驰电掣,中途甚至与警车擦肩而过。 因为车速太快,警车鸣笛,警察在车上大喊:“前面的!开慢点!” 偷车贼心虚降速,但不敢回头。警察忙着去处理官水潭的事情,也就这么放过了他们,没有追究。 陈君阳不由松了口气,而相野的耳麦里再度响起决明的声音。 “我排查了沈凝香女儿家附近的监控,初步判定她女儿应该也回官水潭了,就是追着老太太和小姑娘去的。如果是她在老太太死后带走了女儿,可以推断路线如下——” “从官水潭出来是724乡道,过三座桥,左拐,沿着路一直走,穿过另一个村子,就可以走捷径抵达221国道。从国道开半个小时,就能上高速。” 决明肯定开着地图给他们找路了,相野并不怀疑他的判断,心里默数着过桥的数量,道:“左拐。” 小电驴遂驶入左侧小路,这条路仅容两车交汇,越往前越窄,直至在民居间穿梭。但普通的私家车也还是可以过的。 追击途中,决明顺便给相野科普:“沈凝香的女儿叫唐菀。唐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外面工作,三年前死了丈夫,就把女儿送回乡下给老太太带,现在唐菀又结婚了,丈夫是清水市本地人,暂时查不出有什么问题。” 片刻后,决明的声音又忽然沉肃:“清水市果然有诈,头儿在赶回来的路上被拦截了,他们故意在拖时间。转告阳阳,来者不善,务必小心。无论碰到什么情况,都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相野蹙起眉,他觉得有一丝不对劲。 刚才光顾着追击,没时间细想,现在有空想了,便哪哪儿都有问题。先不说唐菀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果鹿野的人目的是带走小姑娘,那为什么要等到相野去了岛上再走?为了把他困在岛上吗?这不可能。 从老太太死亡到相野发现尸体,这中间最起码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跑早跑了。就算要留人处理尸体,那留两个“水鬼”就行,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由他们去开棺取尸,绝对是最佳的方案。 那那辆面包车又是怎么回事? 障眼法? 声东……击西? 相野再次抓住陈君阳的肩,“掉头!” 陈君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调转车头,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还,原路返回。等车子开稳当了,他才顶着风问:“为什么!” 这稚嫩嗓音,仿佛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年在对他老爹咆哮。 相野:“人不在车上。” 陈君阳:“……” 为什么不在啊!我都偷车追出来这么远了! 相野沉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见识过鹿野的手段,从高速公路上的雾,到清水湖再到江上渔船,安排缜密,且不是走寻常路的风格。 那辆面包车却像专门停在那里等着相野去追,而在岛上袭击相野的那个“水鬼”,被相野打了之后竟然就不出手了,任凭相野上船离开。相野有理由怀疑,追着面包车走的是条错误路线。 人在哪儿? 多半还在官水潭。 相野记得沈家村的对面,潭水的另一边是一片树林。树林很茂盛,平时没什么人去,里面还有些没迁走的坟。 穿过这片树林能去哪里,相野不知道,决明知道。 “地图显示,穿过那片林子是大片的农田。”决明语速加快,道:“我觉得事情不妙,现在老太太的尸体已经被我们发现了,事情败露。那个小姑娘又不像相野,他是用来引出楚怜的诱饵,轻易不能杀,但是小姑娘……那些人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取骨,再逃之夭夭。” 相野把话转告给陈君阳,陈君阳没说话,眉间的煞气越来越浓。两人风驰电掣地赶回官水潭,但不敢骑车靠近。 警察已经到了,肯定要排查嫌疑人,他们现在撞上去,万一被扣下,救人不成还得把自己搭进去。两人遂弃车走小路,陈君阳几乎是拽着相野在走,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潭水另一侧的密林里去。 “闻、闻得到血腥味吗?”相野大喘气。 陈君阳摇头,但越是原始的地方,他就越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他快速选定一个方向,带着相野再度追击。相野拼尽全力地跑,尽量不给陈君阳拖后腿,但奈何体力有限,不出一会儿就落下了一大截。 好在这时,陈君阳终于闻到了风中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你先去。”相野当机立断。 “拿着这个,能保命。”陈君阳略作犹豫,便将一个护身符塞在相野手里,随即飞快消失在密林深处。他此次的任务是保护相野,但以相野现在的情况,他硬带着相野一起走,可能不光救不了人,也保不住相野。 相野看着手里的护身符,特别廉价的那种,边角处还有线头没剪。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不信这个,但见识过水遁符的威力后,他直接将护身符贴身藏好。 缓过一口气,相野正想再次往前走,手机忽然响了。 铃声回荡在夜晚的密林里,稍显突兀。相野拿出手机看到陌生来电,本能地想要挂断,却在按下的那一刻犹豫了。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接听键。 “晚上好,小朋友。”楚怜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 “楚怜,你究竟想做什么?引我来官水潭,到底有什么目的?”相野沉声。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楚怜反问。 “你说那张照片?” “这只是冰山一角。” 楚怜没否认是他引相野来的官水潭,他大大方方地被相野套话,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话锋一转,他又问:“真相就在前方,你还要往前走吗?” 相野沉默,他的脚步就是无声的回答。 楚怜又道:“知道我们为什么都不告诉你真相吗?因为你太弱了,相野。真相远比你想象得要可怕,阿齐也更希望你能清白地活着,不必堕落到黑暗中去。如果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去缉凶处申请庇护,从此远离这些事情。” 相野语气里含着一丝讥讽,“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楚怜轻笑,“确实。” 相野:“如果你不愿意直接告诉我,就不要在这里废话。” 楚怜:“你真的已经想清楚了吗?” 相野想不清楚。 他看着前方那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浓墨般的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废话令人烦躁,他通常都会选择—— 挂电话。 说是回头还来得及,那又为什么引他来这里。说是想让他清白地活着,不必堕落到黑暗中去,可谁又给过他真正选择的权利。 没有余地,没有退路,这就是他现在的处境。 相野继续往前跑,电话另一端的楚怜倒是有些惊讶于他直接挂断的操作,良久之后,他笑了笑,取出电话卡掰断了扔进垃圾桶里,再大步离去。 决明通过耳麦旁听了整个电话,他心知不可能光凭一个电话追踪到楚怜,但也不能不试。他一边追踪,一边还要分心顾着邢昼和相野两边的情况,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急促。 “相野,现在你那边的情况还不够明朗,相信陈君阳,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相野!”决明有很不好的预感,楚怜既然打这个电话过来,那前方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者说什么真相也好,可能会对相野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相野如果能轻易被劝住,那就不是相野了。他大步往密林深处去,越跑越快,甚至突破了他一贯以来的耐力极限。 十分钟后,他终于听到了打斗的动静。 暗红的刀光闪现,那是陈君阳。他喘着气快步上前,却没有贸然靠近,而是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去,呼吸声也被他压到最低。 陈君阳正与人缠斗,他的刀法像是街头打架的路数,接地气,有股原始的野性。但敌人有三个,数量远胜于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还有“鬼”的存在。 恰在这时,相野又闻到了血腥味。 这么浓重的连相野都能闻到的血腥味,一定在附近! 相野看了一眼陈君阳,咬牙后退,而后避过他们循着血腥味找过去。果然,他看到密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有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正高举匕首,即将刺下。 惨白月光划过刀刃,相野瞳孔骤缩,正欲冲出去,一个红色身影却快他一步从男人身后冲出,踉跄着撞在他身上。 “哐当。”匕首掉落,男人也猝不及防地被撞倒在地,他飞快爬起来,怒喝:“你想死吗!” 那人痛苦地抬起头来,是一张三十几岁的女人的脸,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嘴角流血、形容狼狈,伸手抓住男人的脚踝,“你们……骗我!说好的只是领养,你们没说要杀人!” 男人嗤笑,“领养?谁家领养要花五十万?既然拿了钱,那人就是我们的了,你都已经把她卖了,还管她死不死。况且,你连你妈都敢杀,还来教训我?” 闻言,女人僵住,脸色煞白,抓着男人的手送了,只剩下无力辩解:“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只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我没有!” 男人哪管她,一脚将她踢开,复又弯腰捡起匕首,目露凶光。相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个小女孩,扎着熟悉的羊角辫。 她已经昏迷了,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相野觉得冷,血液逆流。 他忽然明白楚怜所说的真相是什么。五十万,多么耳熟的一个数字,沈延之卡上多出来的一笔钱,不就是五十万。 楚怜是不是想告诉他,他的父亲就为了五十万,跟这个女人一样想把孩子卖了。 “相野?相野!”决明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呼喊声愈发急促。 相野的眼中却只剩下那个小姑娘和男人手中再度扬起的匕首,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痛。 下一秒,男人再度刺下,相野则抄起旁边的石头用力扔出。 ※※※※※※※※※※※※※※※※※※※※ 野哥蓄力中…… 弱不禁疯 相野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了。 他冲出去将被石头砸中的男人扑倒在地,明明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但他还能打人。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凭着本能在行动,憋着一股劲儿,打不过就踹、踹不过就绊,死死地牵制住对方,也根本不管自己受没受伤。他那么疯,可神智却还无比清醒。 唐菀,也就是那个女人,都被吓傻了。她张着嘴愕然看着相野打人,那张苍白又精致的脸上溅到了血,余光扫过他,吓得她一个激灵。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奔到女儿身旁想带她走,可看着她身上的血又无从下手。 “放手!”那厢,男人再次被相野扑倒在地,他伸出手去想要捡匕首,却又被相野将匕首踢走。他目眦欲裂,气得一肘子打在相野肚子上,却仍没能挣开,不禁怒骂:“你是疯子吗!放开,你这个疯子、疯狗!” 相野不骂人,他没力气骂人。趁男人还在骂,用臂弯勒住了他的喉咙,死死卡住。 男人顿时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整张脸都红了。但相野毕竟已经力竭,最终还是被他挣脱,自己也被甩了出去。 “咳、咳……”男人劫后余生,晃了晃脑袋,眼前甚至都出现了重影。此时再看相野,他只觉怒火中烧,连那小姑娘都顾不上了,就想出口恶气。 可他一刀下去,却像扎到了铁板。 相野趁势反击,用最后的力气反剪住男人的手,将他压在身下。做完这个动作,他彻底脱力,与此同时一枚护身符也从他身上掉下来,无火自燃,化为灰烬。 男人眼前一亮,觉得自己机会来了,开启绝地反击,然而就在这时,陈君阳终于赶到。 唐刀凌空飞来,将他作乱的手钉在地上。惨叫声中,男人痛苦地蜷缩起来,相野重获自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感觉整个肺都要烧着了。 但那股疯劲还没有从他体内退却,他又强撑着爬起来,忍着喉咙里的痒意,踉跄着奔到小姑娘身旁。 唐菀还在那儿,相野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后退,半是惊惧半是魔怔地重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那不是我杀的……我也是被骗的,求求你们放我走……” “你没杀人?”相野忽然回头,盯着她,语气轻飘。 唐菀吓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陈君阳正把男人绑起来,闻言回头,就看到相野抓起地上的匕首,一步步朝唐菀逼近。他心里咯噔一下,直觉相野状态不对,连忙过去拉住他。 可相野就是死盯着唐菀,问:“那五十万不是你拿的吗?你敢卖,为什么不敢认?我现在刺你一刀,我也说我没杀人,你信吗?” 唐菀愈发崩溃,“可我也是被骗的!真的,我没想害谁、我没有……只是领养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要害她,人家出得起五十万,她跟人家走,难道不比跟着我好?我也能过上新生活不是吗?为什么要怪我、为什么都来怪我……” 崩溃的哭声在夜色中显得凄厉,陈君阳拦着相野,却觉得此刻的相野比唐菀更崩溃,好像脆弱的瓷器,倒下去就碎了。 可他始终也没有倒下去。 陈君阳不知道,相野的耳麦里正传来邢昼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喘,像是大战过后还没有缓过气来,但带着股无与伦比的坚定。 “相野,你自己说过,眼见不一定为实。” “所有的真相在被证实前,都是谎言。不要被谎言欺骗。” “救人要紧。” “救人比什么都重要。” 相野转头看向地上的小姑娘,此时此刻唐菀的声音似乎都离他远去,只剩下鲜血刺目。他又挣扎着往回走,跪在小姑娘身边,看着她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膛,轻声问:“她可以得救吗?” 这一声好像在问他自己,他可以得救吗? “可以。”邢昼回答他。 陈君阳一时被相野惊到,此时回过神来,连忙掏出药瓶,倒了两粒白色药丸喂进小姑娘嘴里。 相野认得那药丸,邢昼在渔船上将他救下时,也喂他吃过,应该是用来保命的东西。相野深吸一口气,理智重回大脑,思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报警吧。”相野道。 警察就在附近,此时向他们求助是最好的办法,缉凶处想必有途径跟他们协商,而小姑娘也需要立刻送医。杀人的必须付出代价,无论有罪还是无罪,自有说法。相野自己却有点支撑不住了,护身符虽然保护了他,但他仍然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体力透支,身形一晃就倒了下去。 黑暗淹没了他。 在一片看不清前路的混沌中,一艘小船慢悠悠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看着船上幸福的一家三口,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前方是一座孤岛,岛上有座庙,庙里灯火通明,依稀有唱经声传来,抚慰心神。可那艘船总是靠不了岸,庙就在那里,看起来近,又远在天边。 再次醒来时,相野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陈君阳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相野偏头时正好能扫到他的手机屏幕,上面正在放《回家的诱惑》。洪世贤一句“你好骚啊”,让陈君阳看得津津有味。 相野重新闭上眼,算了,继续睡吧。 但陈君阳一直留意着他呢,发现他醒了,连忙把手机背到身后,又拿起放在床头的相野的手机递过去,说:“人救回来了,在重症监护室,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其余的你自己去问决明吧,他会告诉你的。” 说完,陈君阳闭紧嘴巴,显然是不打算再开口。但他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已经算很给相野面子了。 相野坐起来,接过手机打开app,只见客服小精灵已经把事件的相关资料和后续处理问题都发给了他。 唐菀已经被抓了,罪名是过失杀人。鹿野的人被定性为人贩子,倒也贴切,而相野和陈君阳则被隐去了姓名,变成热心群众,一笔带过。 至于唐家的事情,唐菀的前夫确实是鹿野的人,与唐菀生下一女,名叫唐一宁。 唐菀也曾是个天真的性子,有情饮水饱。她嫁给了一个来历不明且一无所有的男人,本以为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但没过两年,丈夫意外死亡,生活的重担立刻将她压垮了。她不得不为生计发愁,为曾经的选择后悔,女儿也被丢到了乡下,由奶奶抚养。 到了今年,唐菀再婚,另一半不愿意抚养前头的女儿。恰好鹿野的人找到她,伪装成没有孩子的富商,先是跟她搭上线,又“偶然得知”她有个女儿,提出领养。 五十万,是买她跟女儿断绝关系的钱。 可是沈凝香,沈老太太不愿意。她本以为女儿叫她们去清水市,是终于想开了要把孙女接回去,谁知道是什么领养,于是跟女儿大吵一架,又带着孙女回到官水潭。 唐菀追过去,在与沈老太太争执的过程中,失手将她推倒在香案上。 后面的事情,便是相野看到的那样了。唐菀失手杀人,必定会被警察抓走,眼见事情即将败露,鹿野的人干脆就地取骨。 至于那个最早在水里被淹死的人,他是真的死于意外,水鬼之说纯粹是封建迷信。在这件事情里,真真假假,官水潭的村民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了,而唐菀的前夫,那个来自鹿野的男人,死因是车祸,暂时查不出任何的问题。 可邢昼说过,现在在外面行走的鹿野的人,数量大约不过百,一个小小的官水潭怎么出现了两个?一个宋灵,一个唐菀前夫。 而且相野刚到官水潭,事情就发生了,他还那么凑巧地跟祖孙俩坐上同一辆长途车,太过巧合。 这一切的巧合,就像邢昼被引到江州一样,愈发像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更像一张看不见的网,逐渐收缩,将相野困在其中。 看到最后,相野的视线又停留在那几个熟悉的字眼上,“五十万”。他的余光瞥到床头柜,从沈家老宅里搜出来的那张照片就放在床头柜上。 他伸手拿过照片,问:“发给决明看过了吗?” 陈君阳摇头,那是相野的东西,陈君阳没有随意去动。这是头儿说的,说要让相野自己做选择。 相野沉默片刻,把照片拍下来发给决明。 xy:帮我鉴定一下笔迹。 客服小精灵:好呀,你怀疑这笔迹是谁的? xy:我妈。 交待完,他又看向陈君阳,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陈君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转身走出病房,不一会儿便推着轮椅进来,示意相野坐到轮椅上去。 相野:“?” 陈君阳:“??” 相野:“我不需要。” 陈君阳:“不,你需要,你骨裂了。” 相野这才发现他的小腿上打着石膏,胳膊缠着绷带,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擦伤和淤青看起来格外恐怖。 乍一看,相野仿佛一个重伤患者,但相野知道自己的伤并不重。他从小就是这样,因为皮肤白,有一点点伤口就会变得很明显。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从来不敢惹他,怕他碰瓷。 最后,相野还是坐上了轮椅,由陈君阳推着他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外。隔着窗户看进去,唐一宁小朋友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嘴里还插着呼吸机。 她还没有醒,药里加了安定,能让她多睡一会儿,不必被伤痛折磨。可是她总会醒来,到时候又该怎么面对残酷的真相? 相野在病房外看了许久,看着她就好像在看自己。一直到日落西山,决明那边发来了笔迹鉴定的结果。 客服小精灵:笔迹确定是宋灵的。 铛。 尘埃落定的声音,像官水潭的钟声在相野心里响起,余韵绵长。 是宋灵在照片背面写下那一行字,“他是不是疯了”,这个他,就有更大的概率指向沈延之。再加上那多出来的五十万,几乎是逼着相野去相信所谓的真相。 如果沈延之真的是背叛者,那他跟宋灵的意外就不可能是真的意外。楚怜紧跟着出事,是否是鹿野的人抓住了宋灵,借此要挟他? 但楚怜如果是受胁迫的,那他就不是真心背叛缉凶处。那被他杀死的缉凶处的人,又作何解释? 谁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相野越想,眉头越是紧蹙。线索太少了,他就算再聪明,也无法仅靠推理就得出结论。缉凶处那边肯定还有更详细的资料,譬如那段视频、被楚怜杀死的缉凶处成员的详细信息,等等。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相野回头,正对上邢昼的脸。 邢昼很高大,站在相野面前的时候,足以把他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神色冷厉、不苟言笑,挽起的袖口上沾着几点血,小臂上有伤,新伤附着旧伤,明明是比相野更严重的伤势,放在他身上,就只是寻常。 “你觉得我怎么样?”相野抬头看着他,忽然问。 “嗯?”邢昼还没回答,靠在墙边的陈君阳惊愕地转过头来。这是什么糟糕的问话?微妙的、透着股粉红气息。 直男如邢昼,当然是直接问:“什么意思?” 相野:“加入缉凶处。” 邢昼扫了一眼他的石膏腿,说:“不怕死吗?” 相野没有立刻回答,他又望向了唐一宁,问:“她会怎么样?” 邢昼:“送到特定的福利院,改名换姓,重新开始。” “可我已经改过一次姓了,所以只剩一条路可走。如果你不愿意收我,那我只好用另外的方式——去作死。”相野如是说。 邢昼蹙眉,决明则在耳麦里不停地喊:“答应他啊,头儿,我们队里都好久没进新人了。楚怜这事儿肯定绕不过相野,他不愿意寻求庇护,你也没办法把他关起来是不是?把他放在哪个地方其实都不安全,鹿野的人不会放过他的,万一出事,我们鞭长莫及。” “而且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可不就是你的身边么!” 决明说的句句在理,邢昼却仍然没有立刻答应,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 前十来章真的好难写,解释设定、埋伏笔,改来改去,头都要炸了。 楚怜 为什么要给三天时间考虑? 因为三天后,6月25号,高考分数出来了。 当邢昼告诉相野“可以查成绩了”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彼时他已经回到了烂尾楼养伤,坐在摇椅上,手里还端着一杯牛奶在喝。 “你说什么?”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高考成绩。”邢昼重复。 “……”相野这才想起来,他是个高考生。假父母找上门时,他才考完不过一个礼拜。他本该跟所有考生一样,紧张地等待成绩出炉,期盼一个好前程。 但是他忘了。 “不重要。”相野又躺回去,双手捧着温热的牛奶,表情淡然,“反正也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 邢昼蹙眉,满脸的不赞同。 相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情绪这么外露,心里惊奇,再看向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的陈君阳,他也在时不时偷瞄这边。 “你们要是感兴趣就去查查?”相野觉得有趣。 “查过了。”陈君阳小声回答。 “嗯?”相野再次看过去。 陈君阳却背对着他,不说话了。邢昼代他解释:“决明查的,你是省状元。” 相野:“哦。” 陈君阳转头:“哦???” 哦什么哦,你是个状元! 相野:“我天资聪颖。” 陈君阳:“……呵。” 相野对自己的成绩并不意外,在假父母出现前,他的目标是赚大钱,把烂尾楼修好,所以相野在念书这件事上很少偷懒。他的成绩年年拔尖,即便要分出不少时间来打工,依旧名列前茅。 从小学到高中,同学们都不敢惹他,惹他就意味着会得罪老师,就连家长也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可怜见的。 此时此刻,陈君阳也体会到了江州学子们被学霸支配的恐惧。作为一个学渣,陈君阳向来跟学霸不对付,内心已经吐槽了相野八百字,比写作文快多了。 邢昼问:“真的不愿意再读书?” 相野:“我想读就可以读。” 陈君阳:“……” 你闭嘴吧。 此时决明也发来问候,他在app的客服聊天框里一连刷了几十个庆祝表情,并且在最后夹带私货,倾情推荐相野报考京州大学。 客服小精灵:京州好啊,我们缉凶处的总部就在京州。处里好几个同事都是京州本地人呢,你要是来,肯定热烈欢迎你。京州大学全国排名数一数二,校风自由开放,你就算现在不去念,处里帮你走个程序,可以保留学籍,过两年再去念,这多省事啊?而且我们头儿就是京大的助教,要不是后来弃文从武了,说不定还能当你老师,这多妙的缘分啊,你要是报考京大,说不定我们头儿立刻就让你加入缉凶处了…… 京大的、助教? 相野疑惑地看向邢昼,上下扫了一眼,他以为这人当兵的,至少也是警察学校出来的,单从他表现出的武力值来看,很难想象他以前是个老师。 邢昼看出了相野的疑惑,大致也猜到决明跟他说什么了,便道:“缉凶处有缉凶处的规矩,不得向无关者透露鹿野的信息,这是铁律。所有能加入缉凶处的人,必定是知情者。” 也就是说,从所有的知情者里面筛选合适的人进入缉凶处?那邢昼跟鹿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最初又是怎么知道鹿野的存在的? 邢昼还说过,缉凶处里的每个人都跟相野一样,那他们身上又有什么故事? 相野略作思忖,又问:“那天追踪到的楚怜的信号,确定是在京州吗?” 邢昼:“是。” 在官水潭的时候,相野接到了楚怜的电话,决明顺势追踪过去,发现信号源在京州。只是等到他们派人过去的时候,楚怜早不见了。 但那或许是一个讯号。 “我去京州。”相野很快有了决断,随即又转头盯着邢昼,问:“你的回答呢?” 邢昼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说相野身上有什么能打动他,那就是这份超出年龄的果断和执着。他这次没再犹豫,伸出手,道:“欢迎加入缉凶处。” 陈君阳回过头,看到他们双手交握,只觉得学霸光芒刺痛双眼,让他稍感不适。他不知道这一次握手代表了什么,在未来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眼前的波澜倒是马上就要来了。 相野:“既然我是省状元,那电视台的采访想必很快就会来了,缉凶处介意我出镜吗?” 邢昼:“这是你的自由,但过多地暴露在公众视野里,不利于缉凶处的行动。” 相野:“我只要这一次。” 邢昼:“你想做什么?” 相野笑笑,指尖在玻璃杯的杯沿打着圈儿,“楚怜不是说我野性难驯吗?可是这世界真真假假,不论是帮我的人,还是害我的人,都自以为是地替我安排好了一切。我是傀儡,是被牵引的羔羊,我所发现的真相,是别人想要让我知道的真相。楚怜让我不要走进那片林子,其实他恰恰想让我走进去。我加入缉凶处,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别人期望的结果呢?” 邢昼想到那个引他来江州的匿名信息,并不否认相野的猜测。相野便继续说:“所以要打破常规,野,要野得有个性,而且要出其不意。” 于是一天后,江州新闻,新鲜出炉的高考状元坐着摇椅入镜。 省状元出在南山区的消息早就在江州本地传开了,因为相野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又换了新手机新号码,同班同学都联系不到他,所以一看到他出现在电视上,大家就奔走相告,班级群里瞬间刷了几百条新消息。 相野是个谜。 作为常年出现在学校荣誉墙和告白墙上的风云人物,相野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很多的目光,可他从来不跟别人交朋友。他又住在烂尾楼那样的地方,平添几分传奇色彩。 电视台当然也不会错过烂尾楼这个元素,镜头扫过荒草丛生的小区,顺着没有护栏的楼梯拾级而上,再推开唯一还算正常的大门,坐在窗边摇椅上的人回过头来,露出逆着光的清瘦苍白但又精致的脸——就这一幕的运镜,堪比电影。 随着记者的旁白切入,相野的故事也在镜头前徐徐展开。 往年的高考状元,各有各的故事,有不等成绩出来就去旅游的、有忙着在工地打工的,轮到相野,他打着石膏坐在摇椅上,腿上盖毛毯,红枣泡枸杞,露出来的胳膊上还有没好全的伤口。 记者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摔的。” 屏幕前的观众们第一反应都是“太惨了、太可怜了、太帅了”,帅哥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他再惨一点,那就是完美的。 更何况这还是个学霸。 观众们抱着这样的心情看完了整段采访,最后,就在大家以为结束了的时候,相野忽然又问:“我可以再说一句话吗?” 记者当然答应。 相野便微笑着面对镜头说:“我摔倒的事情,还要感谢一个好心人帮忙。我很想当面跟他道谢,但他只留下一个名字就走了,所以如果电视机前的哪个朋友认识他的话,请帮我转告他:期待与您相见。” 助人为乐,好人好事啊! 记者眼前一亮,赶紧又问:“请问那个好心人叫什么名字?” 相野:“楚怜,他叫楚、怜。” 逆光的窗前,相野直视着镜头,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说出了楚怜的名字,眼神中的认真让人毫不怀疑他的诚意。 观众们感动于这样的爱心故事,不吝夸奖,唯有相野的同学们在群里疯狂吐槽。 那个相野,有这么和颜悦色的时候吗?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上一次他这么笑的时候,还是有刺头学生跟踪他回烂尾楼,想要拍照放到学校论坛上去博关注,甚至是卖给外校的女生。 结果那人踩中了相野布置在草丛里的陷阱,被吊在树上,苦苦哀求才被放下来。 那是野哥吗?不,那是你野爹。 无数的小道消息又开始在南山一高泛滥,媒体们也紧随其后,想要挖掘更多的故事,但这个时候,相野已经坐上了前往京州的车。 车子还是那辆越野车,开车的人是邢昼。陈君阳坐在后座玩手机,相野则坐在副驾驶,垂眸看着手中的一朵白色小雏菊,有片刻的出神。 良久,他把车窗打开,松开手,任风将花带走。 那是他在烂尾楼的楼下摘的,路边野生的花。老头病着的时候,窗台上无故出现的花也是这一种。 细口的玻璃瓶里,盛放着纯白的雏菊。 花朵远去了,车窗却没有再关上。修长的手又打开了车载音响,清冷悠远的歌声开始飘扬,似风吹拂发梢,远眺着天边的云海。 与此同时,京州市图书馆,楚怜合上书本,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正好,高大的樟树遮住了一部分阳光,却还有几缕顽强地穿过树叶的缝隙,直达他的眼底。他不由伸手遮挡,却又像舍不得那光,不愿移开。 放在桌上的手机里,还在自动播放相野的采访视频。一遍又一遍,当楚怜再次听到“期待与您相见”时,他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 相野透过镜头在看着他,他也透过屏幕在看着相野。 良久,楚怜轻声说道:“我等你。” ※※※※※※※※※※※※※※※※※※※※ 相野听的那首歌是《holland》by novo amor,歌词很应景。 迷雾旅店 京州距离江州有一千两百多公里,相野三人一早出发,晚上才到。 相野从没有来过京州,事实上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省。但高楼大厦哪儿都有,他对此兴致缺缺,中途就睡着了,直到快要接近目的地才醒过来。 窗外是霓虹环绕,车水马龙,相野看到前方的高楼上挂着“京州市公安局”的牌子,还以为要去那儿,谁曾想车子径直开过去,过了一条街,又拐过一个弯,驶入一家民宿。 一路开过来,相野看到了很多的旅馆、民宿,盖因京州也是个旅游胜地,附近就有一个景点。 “到了。”邢昼停车熄火,陈君阳就忙不迭地下车,熟门熟路地用指纹锁打开后门,大喇喇走进去。 相野除了换洗衣物和必要的证件,唯一从烂尾楼带走的就是一把断了弦的尤克里里。他正要弯腰去拿,一只手就从旁伸过来,自然地将他的背包提起。 邢昼下了车,又绕到相野那侧打开车门,向他伸出手。 相野搭着他的胳膊下车,因为骨裂了不方便走路,他还拄着拐杖。不过那骨裂大概真的只是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裂缝,用不了多久就能拆石膏。 进门前,相野扫了眼门牌号。 北里街47号,迷雾旅店,黑色篆体上缭绕着白色的雾,门口还挂着一串小风铃,风一吹,丁零当啷格外悦耳。 车子是停在后院的停车场的,走进后门,两侧分别是储物间和公共卫生间,还有一间小小的花房,再往前走,是一个中庭。 中庭里铺着青砖小路,水缸里种着荷花,碧绿的铜钱草从石槽里铺陈开来。金鱼池旁,还有谁落下的一顶油纸伞,斜放在地上。 地上是湿的,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爬上砖墙,输送几分阴凉。在喧闹的市区能有这样一方天地,可谓是闹中取静,甚至连车马声好似也被隔绝在外。 而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脚步声就显得格外明显了。 相野看过去,只见一个戴着桃木发簪的长发女生正推开通往前厅的玻璃门走过来。 “你们回来啦。”她有一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描写的那样,是格外招人的长相。此刻那双眼睛正看着相野,带着一丝雀跃,“你就是相野吗?欢迎你啊。” 相野微微点头,“你好。” 邢昼:“这是民宿老板,闻月,缉凶处的编外成员。” 闻月则热情得多,但她的热情并非是绝对外露的,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快进来吧,到了这儿就像回到家一样,不用拘束。”闻月领着他们走向前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圆月形的博古架,两侧是通往二楼的楼梯,附近还有一个电梯。前厅的装修要现代化一点,有柔软的沙发,也有摆满各色书本的书墙。 相野的视线透过前门看向外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京州市公安局的正门。刚才他们绕过一条街,走的民宿后门,实际上民宿就在公安局对面。 看来是有意安排的。 “你们平时都住在这里?”相野问。 “没有任务的时候。缉凶处其实没有真正的总部,这里更多的是一个落脚点,或者说是一个诱饵。”邢昼答。 “诱饵?” “明面上的陷阱。” 相野懂了。 缉凶处追击鹿野,鹿野的人自然会想要报复。但是缉凶处的人一年到头都在外漂泊,居无定所,也没有家人,想报复他们也无从下手。 那就送他们一个报复的对象。 一间开在公安局对门的民宿,一个不算家的家,既能让缉凶处的人有个临时的落脚点,又可以充当诱饵。这里多半不接待外客,安全系数也足够高,鹿野的人想要在这里下手,就得做好有去无回的准备。 就看他们敢不敢来。 闻月见两人在说话,笑着凑近,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在说什么呢?房间我都准备好了,就在邢队长隔壁,三楼临街的那一面。快上去看看吧,有什么缺的再跟我说。” 邢昼这便带着相野坐电梯上楼,而早他们一步进来的陈君阳已经不知道哪儿去了。 三楼,邢昼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相野就挨着他。因为是民宿,房间里布置得比酒店多了丝人情味,但又比普通人家精致得多。新中式的装修,浴室都是干湿分离的,每个房间还带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放着摇椅。 如果说这是缉凶处的宿舍的话,那这个规格够可以的了。 “你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邢昼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话不多说就转身走。 出了房门,他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回到前厅找到闻月,叮嘱道:“送一碗面上去,加个蛋,不要放葱。” “小朋友不吃葱啊?”闻月打趣。 “不要当着他的面叫他小朋友。”邢昼记得楚怜就这么称呼他,而楚怜有一句话说的没错,相野确实是个野性难驯的。 小朋友都不喜欢别人叫他小朋友。 闻月偷笑,随即又道:“你真要让他加入缉凶处?他还小呢,要不让他留在我这儿算了,给我打个下手。” 邢昼还没回答,放在前台的天猫精灵就开始叫嚷了,“大美女,大美女,有话好好说,不要挖我们头儿的墙角。” 闻月:“决明,你们头儿有了新人就不爱你了。” 决明:“嘤。但是我永远爱他,没关系,我会调整好自己,不会吃醋的。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小精灵了,要学会自己成长……” “嗤。”有人发出无情嘲笑。 闻月探头看向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的陈君阳,打趣说:“阳阳你又跟决明吵架了?” 决明则用平铺直叙的电子音抢先回答:“他在乡下偷人家电瓶车,还要头儿去帮他善后。” 陈君阳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不是我偷的,是相野偷的!” 决明:“那是你带坏小朋友!” 陈君阳:“放屁!” 两个人开始吵架,不看画面光听声音,因为陈君阳特殊的音色以及毫无营养的内容,活脱脱两个小学鸡。 邢昼早已见怪不怪,闻月更是在旁边看热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随后邢昼又交代了几句别的,便出了门。他要去对面的公安局,有些是需要处理。三楼的相野也看到他出去了,彼时他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吹风,看着路灯下邢昼逐渐远去的背影,支起了下巴。 他看了很久,直到邢昼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而闻月给他送来了热腾腾的夜宵。闻月不敢居功,直言这是邢昼让她送来的。 相野说了声谢,闻月便又说:“缉凶处的人虽然各有各的性格,但其实都很好相处,等你习惯了就好了。要是谁欺负你,你尽管跟邢队长打小报告,一打一个准儿。” 打小报告吗? 相野想到邢昼曾经的教师身份,竟觉得贴切。 翌日,天气晴朗。 相野竟然在陌生的地方睡了个好觉,一直到早上九点多才醒。下了楼去,他发现今天的民宿比昨天热闹,除了老板闻月,还多了一位服务员小熊。小熊本名熊佳佳,也是个女生,扎着丸子头,穿着轻松熊图案的连帽衫,年纪看起来不大。 闻月介绍:“别看小熊这样,她才是正儿八经当过兵的。后厨还有个乔治,炊事班出身,他不怎么喜欢别人叫他本名,你喊他乔治就行。不过他平时都窝在后厨,也不怎么到前头来。” 相野没看见乔治,小熊倒是很热情,还问相野最近网上那个别具一格的高考状元是不是他。 不一会儿,陈君阳下来了。他起得比相野还晚,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身上没带刀,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社会小年轻。 邢昼从外头进来,身边还跟着个身材高挑的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是相野在长途车上见过的那位。 “陈君陶,你可以叫我桃子。”她主动开口,看起来是个爽利的性子,满身英气。余光扫了眼陈君阳,她又道:“那是我哥。” 显而易见,这两人是双胞胎,长得有七八分像。但陈君陶看起来比陈君阳成熟得多,如果不解释,别人会以为陈君陶是姐姐。 陈君阳撇撇嘴,继续吃他的早餐。今天的早餐是面包,容易掉屑,陈君阳吃得脸上都沾到了,自己很无所谓,倒是陈君陶抽了张纸巾过去。 “我自己来。”陈君阳瞪眼,小声逼逼。 邢昼则递给相野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手续已经都帮你办好了,这是你的耳麦,试试。” 相野打开盒子,果然看见一个邢昼同款耳麦。把耳麦戴好,调试,决明的欢快声音便从里面冲出来,“早上好啊!” “决明不跟你们在一块儿?”相野看向邢昼。 “他在另外一个安全的地方。”邢昼道。 “是啊是啊,我平时都一个人在的,特别可怜。”决明立刻应和,“你什么时候跟队长一起来看我啊,其实那个地方距离京州也不远,跑一趟不麻烦,真的,我一个人快把秋水都望穿了,距离上一次队长来看我,都已经过了半年了……” 决明说得愈发伤心,竟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哭得有点假。 全场只有相野一个人戴了耳麦,所以也就他一个人受到了荼毒。他默默地把最后一口面包吃完,既不把耳麦拿掉,也不搭腔。 决明哭着哭着就不哭了,又没事人一样为相野介绍:“我们缉凶处除了闻月、小熊和乔治三个编外成员,共有正式成员七个。头儿、阳阳、小桃子,还有老乐、算算和大棉花。老乐是缉凶处的老人了,平时出外勤的时候就是头儿带一队,他带一队,有关于楚怜的事情他可能知道得更详尽一点,不过他跟算算和大棉花还在出外勤,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我啦,我负责所有的联络工作。局里有一个专门的信息小组给我提供支援,所以我平时不跟大家一起活动。缉凶处明面上的人是不多,跟鹿野比起来少多了,但你不用担心,各地分局都有我们的联络人。他们虽然不是正式成员,但都是知情者,必要时会给我们提供帮助,也负责一部分善后工作。” 闻言,相野大致了解了缉凶处的运作方式。缉凶处人少,也更灵活,如同决明这样的支援力量都隐在幕后,倒是更安全。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邢昼说:“你的训练从今天开始。” 相野抬头,“训练?” 邢昼:“体能训练。” 相野默默地扫了眼自己的腿。 邢昼面不改色:“先跟我学枪,其他的等你腿好了再说。” 相野本来觉得没什么,可等到邢昼说完,决明都噤了声,陈君阳更是突然乖巧。他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可又不能说什么。 他能拒绝吗?不能。 闻月提前为他哀叹,“没关系的,乔治的营养餐特别好吃。大棉花会针灸,等他回来了,不管多累,让他扎几针,第二天保证你生龙活虎。” 相野:“……” 他想到了自己从没及格过的一千五。 ※※※※※※※※※※※※※※※※※※※※ 相野:感到窒息。 训练 训练室在民宿负一楼,绝对隔音。 相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把枪,但他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他的教官,嘴上说着“你天赋不错”,可转身给你示范的时候,就用绝对的实力碾压你。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认真、冷肃,让你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更感受不到任何的奚落,只是明确知道了——你们之间的差距而已。 而后他继续教导你:“不要瞄准头部,打胸腔。” 相野:“面积大?” 邢昼:“这是其一,胸腔里有心和肺,无论击中哪个,都能带来效果。其二,你的目标不是杀死敌人,而是打伤他。相野,我问你,缉凶处的宗旨是什么?” 相野摩挲着枪柄,道:“阻止鹿野?” 邢昼却摇头,“是救人。所有对罪恶的惩罚,最终目的都是救人。我们需要活口,获得线索,然后救更多的人。” 相野沉默,似乎在思考他的话。 练了一会儿,他的手和胳膊其实已经开始酸痛,初学者的通病。因为骨裂,他是坐着训练的,邢昼便在他的椅子旁蹲下,重新握住他的手帮他矫正拿枪的姿势。 两人凑得很近,邢昼的气息太过强势,强势却包容,比纯粹的侵略性更让人无法抵抗。相野屏息凝神,掌心已经出了汗,抿着嘴,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邢昼的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相野,记住,你的枪不是用来杀人的。” 又来了,该死的说教的语气。 相野扣下扳机,妈的,脱靶了。 “专心。”邢昼面不改色,“继续练。” 相野深吸一口气,重新瞄准。他不喜欢激将法,不容易被挑衅,但偏偏受不了邢昼这样的,他越平静,相野就越较真。更何况这事关自己的安危,相野当然得好好练。 话不多说就是干。 “砰!” “砰!” “砰!” 一枪枪打出去,相野终于寻摸到一丝手感,然而就在这时,邢昼握住了他的手腕,道:“差不多了,今天到此为止。” 相野:“再练一会儿。” 邢昼没说话,直接卸了他的力。相野的手自然松开,枪落在邢昼的掌心,被收走。相野这才终于明白当邢昼说出要“开始训练”的话时,决明和陈君阳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学霸相野从没有体会过的,被支配的恐惧吗? 还挺新鲜。 相野一点儿也不生气,微笑地看着邢昼,说:“我手是有点酸了,还有点痛,所以现在可能撑不了拐杖,要不你送我回去?” 邢昼直觉这个笑有点不同寻常,因为相野在面对镜头跟楚怜说话时,就是这样笑的。但邢昼并不愿意多花时间在思考这个上面,小孩子有点脾气,很正常。 于是邢昼在相野面前转过身,蹲了下来。 相野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直到邢昼迟迟没等他趴上来,又回头问:“手不痛了?” 不痛也得痛。 相野直接趴到邢昼背上,淡定回答:“走吧。” 邢昼这便往外走,也不怕被谁看见。于是乎,所有人都看见了,在隔壁训练室的陈君阳和陈君陶、在扫地的小熊、在中庭打理花草的闻月,全都对他们行注目礼。 邢昼背得堂堂正正,相野直翻白眼。他到底为什么要跟邢昼置气?这个问题,直到他被邢昼背进房间放到床上,仍未想通。 很快,邢昼出去了又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盒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膏状物。 “手给我。”邢昼伸手。 “你先回答我,那是什么?”相野蹙眉。 “宗眠配的膏药,可以舒筋活血,消除肿痛。”邢昼怕相野嫌弃它的味道,又加了一句,“缉凶处所有人都用过,没毒。” 宗眠? 应该是决明和闻月口中的那个大棉花吧。 相野:“我自己来。” 邢昼:“你会按摩?找得准穴位?” 相野:“……” 邢昼:“手。” 相野放弃了挣扎,他伸出手,任邢昼把那灰绿色的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膏体抹在手和腕部。刚开始气氛还很正常,可邢昼给他按摩的时候,相野就有点别扭了。 他还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亲密,虽说是同性,一块儿洗澡都没问题,但还是怪怪的,说不上来的怪。 可是邢昼一身正气,倒显得相野的别扭毫无道理。 实际上邢昼也是第一次帮人抹膏药,以前这都是宗眠的活儿,配上针灸,随便推拿几下就够了。可现在宗眠不在,邢昼只能自己上。 他当然也能放着让相野自己来,但那样做效果不好。相野年纪还小,两次遇上鹿野的人,两次都受伤,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如果不把身体调整好了,以后还得吃苦。 做完按摩,相野的手果然松快不少。眼看时间还早,相野把脑子里那点混沌色彩全赶出去,正色道:“我想去老头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老头是京州人,而且他跟楚怜是旧识,他生活过的地方,说不定会留下楚怜的足迹。更不用说楚怜现在就有可能在京州。 邢昼也正有此意。相野行动不便,他本想让他在民宿休息,但想来相野也不会听他的,便干脆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相野坐着轮椅出行。 第一站是相齐曾经就读的大学,京州美院。 美院是对外开放的,所以邢昼停好车后,很顺利地推着相野走了进去。要查一个二十年前在这里就读的人并不容易,邢昼能用手段调取相齐的档案,但更多的细节其实藏在当年的同学、老师的记忆里。 或者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 此时正值6月底,临近暑假,美院的艺术馆正在举办毕业生作品展,所以校园里来往的人并不少。 两人挑着人少的地方走,相野问:“还能找到老头当年的同学和老师吗?” 邢昼:“已经都问过话了。相齐不住校,没人知道他和楚怜的事情对他的私生活也都不了解。” 相野闻言,又想起了缉凶处关于相齐的调查报告。相齐是富二代,父母离异,母亲远嫁,父亲再婚且移民了,所以相齐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样一个人,在资料里显示阳光开朗、乐于助人,好像谁都会记得他,记得那个在阳光下打篮球的帅气的年轻人,但仔细一问,又谁都不曾真正了解他。 这也是相野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跑这一趟的原因。 浅层的资料是会掩盖真相的,一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过早地见识到了人情冷暖,他也许真的乐观开朗,不曾被现实压垮,但又是什么,将他彻底打回了隐僻的烂尾楼里呢? 他们又来到相齐曾经待过的画室。从那些拼凑得来的信息里,相齐真的很爱画画,也很有天赋、肯下功夫,经常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而且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从这间位于二楼的窗户里望出去,如果是春天的时候坐在这里,就正好能看到满树芳华。 相野让邢昼将他推到窗边,他透过窗户看出去,恍惚间却像回到了烂尾楼里。其实老头在烂尾楼的时候也喜欢坐在窗边,相野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影响,便把唯一的一张椅子也摆在那儿。 老头死了之后,他有时会坐在那儿想起他。 很想他吗? 相野有点迷茫。 十多年过去,画室里早没了相齐的痕迹,但相野似乎还能看到他曾经坐在这儿画画的情景。老头画画的时候是很专注的,也唯有在这个时候,相野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他还活着。在那个躯壳里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而不是行将就木的残骸。 邢昼见相野出神,没有打扰。他转而打量起了画室,良久,听相野问:“这个画室已经很久没人来了,是吗?” “有人给学校捐钱造了新楼。”邢昼道。 新楼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而他们此刻所在的老画室,屋外爬满了爬山虎,是个仅有三层的小楼,象征意义已大于实际作用,所以学生们都已经搬到了新的画室去。 相野有此一问,是因为画室明显已经积了灰尘。 恰在这时,有个中年女人在画室外走过,看到里面有人,不禁问:“你们是哪儿来的学生?怎么在这里?” 这栋旧楼,真的很少有人来了。 这个学生当然指的是相野,一看就是正在念书的年纪,他平静作答:“我爸爸以前是这儿的学生。” 女人好奇问:“你爸爸是谁?” 相野:“相齐。” “是他啊。”女人露出恍然神情,竟是认识相齐的,看着相野的目光也不禁柔和许多,道:“那可真是巧了,我是他以前的辅导员,没想到他孩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哦对了,这两天我还接过到警局的电话,说是他户籍信息出了点问题,所以找学校核实,没事吧?” 户籍信息,那就是缉凶处的手笔了。相齐篡改过自己的年纪,缉凶处正好以此为借口来光明正大地进行调查,只不过并未透露出相齐已死的消息。 相野摇摇头,装得乖孩子样,跟女人聊起了相齐的事情。 女人提起从前来,也是颇为怀念,说:“你爸爸当年明明挺有才华的,后来怎么就没消息了。最近重新提起来,很多老师都觉得可惜,哎,油画系的钱教授还收藏了他的一副画呢,当宝贝似的,也不给人看。” 闻言,相野看向邢昼,邢昼微微摇头。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意思都明白——这位钱教授不在之前的排查范围内。 随后,女人又关心了一下相野的学业,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好好学习,说了一大堆,但都是无用信息。 相野礼貌地与她拜别,离开画室,顺着人群来到了艺术馆附近。中途碰到有学生在发传单,说是两天后这里还会举办历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欢迎前来参观。 “历届……”相野低喃着,他心知老头的名字已经如同昙花一现,如果不是缉凶处开始查他,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人提起,有关于他的作品多半也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展览现场。 他定了定心神,对邢昼说:“我想看看那副画。” 邢昼:“好,我让决明去联络。” 相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又绕着美院逛了一圈,没再打探到什么消息,便离开了美院。 第二站,两人来到了相齐位于京州的家。 这是一个老小区,安保很差,邢昼和相野两个生面孔在这里来去自如。走廊里也没有装监控,房门的锁很老旧了,邢昼很轻易就把锁卸了下来。 很好,这很可以,简单粗暴。 相野被邢昼推进去,而随着两人的走动,风溜了进来,吹起满地尘埃,也吹动了尘封十年的光阴。 玫瑰色的夕阳毫无阻碍地穿过客厅的落地窗,与这缕风完成了会面,光阴流转,故事开始断点续传。 就连邢昼也没有想到,这里会保持着十年前相齐离开时的模样。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泡面碗,没吃完的泡面早就发霉了,而后又被厚厚的灰尘掩盖。遥控器、勺子、几包零食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在那儿,垃圾桶里还有垃圾没有倒,门口的拖鞋也摆放得很凌乱,足以说明屋主人离开时的匆忙。 相野拿起茶几上的一张传单,抖去上面的灰尘看到内容,是一家炸鸡店的开业广告,开业时间是2012年7月12日。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相齐在回来的路上顺手接了这么一张传单,又顺手把它放在了茶几上。 房间里除了茶几处的凌乱,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可见相齐当年并不是一个邋遢的人。即便他自己不爱搞卫生,也会有保洁阿姨定期上门收拾,所以这一张传单是还没来得及丢掉,而不是一直放在那里。发传单的时间又一定早于开业,那么相齐最后从这里离开的时间,也要早于12号。 而楚怜背叛缉凶处的那天,是同一年的7月10日。 相齐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许正是知道楚怜出了事,所以才急匆匆地从住处离开,哪知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相野紧接着在屋里大肆翻找,总算是找到了一点楚怜存在过的痕迹。他们在相齐的卧室找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还能用,里头除了相齐存储的一些画作和一堆美术生常用软件,还有一段视频。 打开视频,左下角有日期显示,是2012年的6月5日。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年轻时候的楚怜,长相精致偏阴柔,称得上一句漂亮,但笑起来却温文尔雅。他捧着本书坐在落地窗前,风吹着白色的纱帘从他肩头拂过,他抬头正对着镜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 “不是说要画画吗?怎么又拍上视频了?” “记录一下。回头要是我画错了,还能看视频改一改。”画面之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虽然年轻了不少,但相野听得出来,那就是老头的声音。 “好吧。”楚怜无奈答应。 “你看书吧,不用管我。” “我这个样子就可以吗?” “当然,你不用特意摆什么姿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 很快,画面恢复平静。 楚怜低头看着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竟是睡着了。相齐一直没有出现在画面里,他轻轻叫了楚怜一声,又像不忍心打扰他似的,没有再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在画纸上起舞的声音,沙沙作响。阳光逐渐把楚怜的影子拉长,整个画面平静安宁,格外美好。 ※※※※※※※※※※※※※※※※※※※※ 缉凶处邢昼,霸道得有理有据。 处久了之后相野就会发现,面对邢昼讲道理是没用的,作就行了。 贫穷贵公子 相野最终把笔记本电脑带走了,但他没有立刻跟邢昼回民宿,两人按照那张传单上的地址找到了炸鸡店——这家店竟然还开着,真是意外之喜。 炸鸡店开在小区东门,步行三分钟的距离,店不大,生意很好。 邢昼推着相野进去时已经过了饭点,但店里的客人依旧很多,有附近的住户,大人带着小孩儿的;也有大学里的学生,年轻有活力;当然最不可缺少的还是外卖小哥,好几个人扎堆等在门口,可见生意火爆。 这里面最扎眼的当属相野和邢昼这两个生面孔,更别说相野还坐着轮椅。邢昼问相野吃什么,相野随便点了一个套餐,便被邢昼推到了桌子旁等待。 邢昼一走,打量相野的目光便多了起来,旁边一桌的女生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跟他搭讪,大爷大妈们也对他的伤腿投来同情和惋惜目光。 相野干脆闭目养神,全身的气质沉淀下来,像个贵公子,穿着9.9包邮t恤的贫穷贵公子。身残志坚,富贵在心,莫挨老子。 如此一来,当真没什么人过来跟相野搭讪。等到邢昼回来,他才睁开眼,说:“美院的历届毕业生优秀作品展,可以把老头的作品安排进去吗?” 邢昼把饮料插上吸管放到他手里,很快明白了他的企图,问:“你想钓楚怜出来?” 相野点头。邢昼给他买的热饮,他双手捧着,抿了一小口,说:“我不确定老头在他心里是什么分量,但可以试一试。而且老头去了江州之后,就再没画过什么像样的作品了,平时的随手涂抹都比卖出去的画要好。那副画能被教授珍藏,说不定就是他留下的最好的一副,有特殊的意义。” 或许相野也是有点私心的,他想要让老头的画被人看到。不是那些为了糊口而敷衍人的作品,连署名都不留,而是真正的属于相齐的画。 邢昼看出来了,但试一试并没有什么不可。如此一来,他也不用特地带相野去看画了,画会直接出现在展览上,过两天再去一趟美院即可。 除此之外,电脑也得给决明送去。里面或许有什么隐藏文件夹,亦或是被删除的数据,交由决明来查是最稳妥的。 决明一边飞快应下,一边又在耳麦里嚎:“我太惨了,你们都在京州,就我一个人孤苦伶仃还没有人来看我!没有人来看我就算了还给我安排一堆工作,安排一堆工作就算了你们竟然还在一起吃炸鸡,我最爱吃炸鸡了呜呜呜呜呜……” 这一次的“呜呜呜”,比起上次来真情实感得多,余音绕梁三日不止。 邢昼只得又去打包了一份外卖,打算跟笔记本电脑一块儿送过去。 决明立刻暴雨转晴,“谢谢头儿,你放心,我不会嫌弃炸鸡冷掉了的,因为我的心是火热的。我爱你,我好感动,我一定会卖力工作,我……” 摘下耳麦,世界清静了。 相野不发一言,拿起炸鸡,金黄表皮香辣酥脆,一口咬下去,“咔擦”的声音带来味蕾和听觉上的双重享受。他有个非常不贵公子的爱好,就是吃薯片、炸鸡这类油炸食品时,一定要听到脆脆的声音,否则就很无聊。 他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什么是有聊的、什么是无聊的,旁人猜也猜不准。 邢昼倒是看出一点苗头了,因为这时相野又犯了他那个薛定谔的洁癖。炸鸡表皮太脆,自然会掉落很多碎屑,它掉一点,相野就擦一点,非得把面前收拾得一点渣都看不见。 吃完炸鸡回到民宿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相野有点累了,径自去楼上休息。他把笔记本电脑给了邢昼,但把那段视频拷贝了下来。他还问决明要了楚怜杀人的那段视频,原本以相野这个新人的权限,是不够格的,但邢昼给他担保,以邢昼的名义去调阅,就够格了。 两个视频交替播放,岁月静好和夜黑杀人反复切换,让相野睡着了做梦的时候都是楚怜的脸。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相野也还没有答案。 翌日,相野早起训练,可他刚到楼下就听到一个坏消息。 “画不见了。”决明的声音从天猫精灵里传出来,“那位钱教授亲口说的,几年前家里遭了贼,把画偷走了,连同画一起被偷走的还有其他的藏品。” 相野问:“是老头的画?” 所有人回过头看他,邢昼直接回了一句“是”。相野微微蹙眉,此时邢昼拉开了身旁的椅子,他便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问:“查过报警记录吗?” 决明:“查过了,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情。” 相野沉默下来,他心里有一丝失落,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去思考对策。画没了,计划就要做出相应的更改。以假乱真也许是个办法,用假画去钓楚怜,但他本能地抗拒这个选项。 见气氛有些不对,闻月适时端上早餐,微笑着说:“先吃早点吧,今天乔治特地做的营养餐哦,都是你爱吃的。” 决明也飞快地转换话题,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楚怜身上。 “其实想来想去,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楚怜失踪的这十年,到底去哪儿了?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在现代社会消失,而且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不觉得奇怪吗?”决明道。 这也是所有人想不通的点。 闻月大胆猜测:“或许他回鹿野去了?只有那个地方才与世隔绝不是吗,相齐突然苍老那么多,也许跟这个有关。” 决明:“可是没人能找到回去的路。” “也不一定没有例外啊。”闻月托着腮做思考状,“不过我最好奇的倒不是这一点,而是,缉凶处和鹿野是绝对对立的,楚怜是个聪明人,他本就是鹿野的罪人,又背叛缉凶处,两边不讨好,求的是什么?现在重新出现,也还是被两边追杀的下场。” 陈君陶:“你是觉得他有什么苦衷?” 闻月:“有因才有果嘛。” 陈君阳小声逼逼:“就算有苦衷那也是个坏人,反正我不喜欢他。” 决明:“阳阳宝贝真是爱憎分明,奖励一颗小红星。” 陈君阳听不出他是真夸奖还是在笑他,瞪了无辜的天猫精灵一眼。决明就爱这样,仗着别人打不到他作威作福,年纪明明比他小,还老爱调戏他,说他可爱,给他取个“阳阳”的昵称,导致现在全队都叫他阳阳,可气人了。 相野此刻已经恢复冷静,道:“不论楚怜为什么失踪,又为什么出现,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在推着我去发现所谓的真相。所以哪怕我不主动去找他,他应该也会再次出现。” “我觉得崽崽说得对!”此刻的决明又略显狗腿。但相野的注意力都被夹杂在这句话里的那个称呼吸引去了,“崽崽?” 决明:“对啊对啊,这个称呼你喜欢吗?我这几天冥思苦想、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搜索枯肠,终于想到——” 相野:“我拒绝。” 决明:“反弹。” 相野:“……” 这什么破小精灵。 相野转头看向邢昼,邢昼难得地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倒是陈君阳,看着相野的目光温和不少。 可相野不愿意跟他做同道中人,不就是一个称呼,爱咋咋地。 陈君阳见他不理,心里又有点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复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相野不肯给他开热点的仇来。 他还偷摩托车,让自己背锅。 陈君阳越想越觉得不得劲,拿着小刀切餐盘里的培根,仿佛切的是小精灵的尸体。 这道菜的名字就叫——培根小精灵。 旁边有个蛋,那就是培根小精灵和他的崽。 相野完全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他正被决明催促着喝牛奶。“要多喝牛奶哦,就像这样,吨吨吨、吨吨吨。崽崽要多喝牛奶,你还能长,再长个几年说不定就能赶上头儿了。” 这个理由倒是不错。 相野吃完早餐,喝完牛奶,等到消食了,又跟着邢昼去练枪。 邢昼的教导很有章法,不光是实际操作,理论知识也循序渐进。除了关于枪的,还有对敌时不同的应对方法,以及关于捕梦网等特殊物品的使用说明。 “这些东西数量很少,称得上稀有。等你腿好了,确定了适合你的打斗路数,我再给你申请。” 相野好奇,“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邢昼:“它们的原材料都来自鹿野。捕梦网的丝线取自一种藤蔓植物,又用某种类似萤火虫一样的虫子做成的粉末浸泡过。你吃过的那个白色药片,所用的药材也来自那里,普通人吃了功效不大,但对于你和唐一宁这种流淌着鹿野血脉的人来说,有保命的奇效。” 相野:“制符的方法也是?” 邢昼点头,“符纸本身也必须用鹿野的材料制成,如果说是因为鹿野还存在一些神奇的力量的话,那外面的世界就完全是一个普通的世界了。缉凶处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收集材料,又经过不断的失败,才得到少数的成品,鹿野手里的东西要比我们多得多。” 相野想到那张神奇的水遁符,对鹿野的实力再次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邢昼说缉凶处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去收集材料,他们又进不去鹿野,那多半还是从鹿野的人手里收缴来的,东西少也在所难免。 但缉凶处背靠大树好乘凉,幕后的研发人员肯定不少,所以才能做出捕梦网这样让鹿野的人都忌惮的东西来。 中场休息,邢昼又带着相野到隔壁去观摩陈君阳和陈君陶练刀。 “双刹其实是刀的名字。”邢昼解释道:“锻刀的金属很特别,红色的,重量很轻,但削铁如泥。缉凶处一共才得到一小块,大半上交了,留下小半混在其他金属里,造了这两把刀。” 相野忽然好奇,“刀给了他们,那你呢?” 邢昼看着相野,没有说话。就在相野疑惑地跟他对视时,邢昼道:“东西在我的眼睛里。几年前出了点事故,右眼废了,重做了一颗。” 邢昼说起当年的事来,云淡风轻,“现在的这颗眼珠里嵌了一层膜,成倍提高了我的动态视力和夜视能力。所以你不用在意枪法不如我,我有作弊器。” 闻言,相野仔细打量起邢昼的右眼来。那是一只几乎与真的眼睛一般无二的义眼,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相野的身影。 这么仔细一瞧,邢昼的睫毛居然还挺长的。 ※※※※※※※※※※※※※※※※※※※※ 相野:注意力分散也是个毛病。 符 相野觉得自己或多或少还是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到了,至少这注意力分散的毛病日渐严重。邢昼的睫毛长不长,关他什么事。 他镇静自若地收回目光,继续观摩双胞胎训练。 训练时的陈君阳显露出不同以往的认真来,但他大多数情况下还是被妹妹陈君陶压着打的。陈君陶的刀法大开大合,非常有大将之风,勇猛果敢。 相野看了一会儿,便开始思考自己要走什么路子。像刀剑这种冷兵器,使用起来是很酷,但并不适合他。一来他没什么底子,二来携带起来并不方便,想来想去,还是跟邢昼学枪最实用。 一上午的训练过去,相野稍显疲惫,回到房间躺在摇椅上就睡着了。闻月特地给他送来了能够舒缓疲劳的安眠的香,放在精致的香炉里,香味不浓,有股子雪后森林的清冽气息,很好闻。 相野难得的没有做梦,一觉醒来,还收到了来自决明的新消息。 决明已经收到了笔记本电脑和炸鸡,可见他所在的地方距离京州真的不远。他一边吃着炸鸡一边恢复笔记本电脑里的数据,一番盘查下来,还真被他找到点东西。 “相齐的浏览记录显示他登录过某个私人网盘,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破解了他的网盘密码,你们猜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 彼时相野一个人待在屋里,但耳麦都开着,全队所有人都能听到决明的声音。 不等有人答话,决明就迫不及待地说开了:“是符文!自创的符文,我从没有看到过的这种符,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绝对是自创的!这相齐真是牛逼大发了,他就算认识楚怜,见过其他的符,但想要完全创造出一种新符,那得多大的天赋啊。而且我看那图纸的存储时间,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候他也才二十几岁吧。” 耳麦里立刻传来邢昼的问话声:“这个符叫什么名字?” 决明:“锁灵,锁链的锁,灵魂的灵,听起来还挺玄乎的,就是不知道实际效果是什么。图纸我已经在app上发给你们了,你们都看一下。不过我敢保证,以前真的没有出现过这种符。” 闻言,相野立即打开app确认。只见客服小精灵的聊天框里,正静悄悄躺着一幅朱红色的符文图案,神秘又复杂。 此时决明又道:“对了,他还在网盘里放了些其他的,应该都是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筛选了有关于楚怜的部分,看完你们就知道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一幅幅画作接连发出来,每张画底下还有标注。 画作一:三人篝火图 2002年4月21日,我在西北的无人区遇见了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或许,活着也没有那么糟糕。 画作二:婴儿图 2004年,又是一个4月,这天正好是谷雨,宋灵的孩子出生了。我不喜欢小孩,但他好像很可爱。 画作三:符 2012年6月13日,楚怜越来越忙,常常整月见不到人影。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认识,怕我会受到牵连。可我想帮上他的忙,尝试画符,成功了。 等他下次回来,一定能给他一个惊喜。 画作四:混乱色彩 2012年7月,宋灵说他疯了,让我小心,为什么? 相齐记录的东西不多,时间跨度也很大,但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邢昼率先出声:“2002年,无人区,楚怜和宋灵应该刚从鹿野出来。” 决明紧跟着解释:“鹿野的出口是不断在变幻的,可能是无人区,也可能是内陆的某个繁华城市,没办法进行反向追踪。” 陈君陶:“无人区的话,相齐可能是楚怜和宋灵见到的第一个人,他们会成为朋友也不意外。” 陈君阳:“哼,金屋藏娇。” 陈君陶:“你最近又在看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陈君阳小声哼哼,不说话。 决明:“其实阳阳说得也对啊,楚怜那么小心地不曝光相齐的存在,以至于缉凶处都不知道他,这俩人关系一定很好。当年楚怜和宋灵能顺利从无人区来到京州,还落了户口,多半是相齐帮的忙。相齐是富二代,能拿钱开路,他可不就连自己的岁数都篡改了吗?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宋灵说‘他疯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但相齐没有再记录了。应该说楚怜那件事后,他就再没登陆过这个网盘。” 相野却盯着“他疯了”这三个字,陷入沉思。 那厢闻月带着小熊来送下午茶,看到缉凶处的这一个个,明明待在同一栋房子里,却又各自坐在不同的地方戴着耳麦聊天,甚是无语。 这跟面对面坐着聊微信有什么区别? 缉凶处,社恐天堂。 闻月摇头叹气,遂略过了相野,直接把他那份吃的递给邢昼,说:“邢队长,这是相野的份,你帮忙拿上去吧。他要是睡饱了,你带他下来坐坐啊,下面正凉快呢。” 邢昼点点头,拿了就走。 闻月:“……” 很好,是邢队长的风格。 可是相野犯懒,不愿意下楼。摇椅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躺着思考,更容易出奇迹。 邢昼也只是顺着闻月的意思问一问,见他不愿意,也不勉强。他就站在摇椅边,问:“你对刚才的信息,有什么看法?” 刚才的相野异常沉默。 相野:“还没有头绪。” 邢昼:“不急。至少相齐对你,不全是假的。” 这是安慰吗? 相野抬头看向邢昼,他知道,邢昼又看出他隐藏的情绪了。就像在烂尾楼时,他看出相野心情不好,帮忙打扫客厅一样。来到京州之后,相野逐渐开始了解过去的相齐,心情复杂在所难免。 刚才的画提醒了相野,至少他是带着爱出生的。在他不知道的遥远的京州,有人为他画过画像,当做一件重要的事记录下来。 “哦。”相野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更像是嘟哝。 翌日,京州美院历届优秀毕业生作品展正式拉开帷幕。 因为相齐的画已经丢失,所以相野不打算去看了,安心留在民宿训练。正如他昨天说的,楚怜其实在推着他往前走,如果不能主动出击,那就只能被动等待。 可他没想到,转机来得那么快。 相齐的画出现了,就在展览上。更准确地说,是那副画的仿作、抄袭作,被堂而皇之地摆在最醒目的位置。 作者叫钱秦,作品名《哀艳》。 最先发现的当然是决明,他虽精力有限,但背后还有一整个信息小组,时刻关注着各方面的动静。 而这幅画被看出是抄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画上的人是楚怜,又不是楚怜。 那是一个青年略显颓唐地坐在椅子上的场景,身子自然地歪斜着,眼眸低垂,手里拿着本书,却不在看,将掉未掉。 夕阳洒落在他身上,浓重又艳丽的色彩里却透着股哀意。 这不就是相野在相齐的视频里看过的那个画面?只是画上的人换成了另一张陌生的脸,几个小小的改动,楚怜就不是楚怜了。 先不说相齐会不会篡改楚怜的长相,光看这幅画的署名,就根本不对! “钱秦……”相野立刻想到了那位钱教授,突然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钱教授,他曾收藏过相齐的一幅画,但那副画后来又被偷了。 他也姓钱。 “我被骗了!!!”决明愤怒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钱秦是钱教授的儿子,那幅《哀艳》就是他的成名作!画不是丢了,根本就是被他们抄袭了,不敢拿出来!垃圾!” 相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站起来,拿起拐杖就往外走。 前厅,所有人齐聚一堂。 邢昼飞快做出安排:“阳阳、桃子,你们去美院,看好那副画,问清楚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展览上,再想办法找到相齐的辅导员。决明,盯着钱秦,不要让他跑了。相野,你跟我去找钱教授。” 所有人分头行动。 半个小时后,邢昼和相野来到钱教授家门口,按门铃、敲门,都无人应答。此时愤怒的决明已经把秦家的大致情况都摸清楚了,钱教授是独居,清苦的文化人做派,门生众多,德高望重。 儿子钱秦则名利双收,是个经常出现在镁光灯下的,并不跟他一起住。 决明曾联络过钱教授,所以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可此刻再拨打,却怎么也打不通。 邢昼和相野对视一眼,察觉到不妙。相野主动退到一旁,由邢昼破门。“砰!”门被踹开,撞到墙上又弹回来。 巨大的声响惊扰了邻居,但无论是邢昼还是相野都无暇顾及。 屋里并没有人,但却有一间房门是锁着的。邢昼办事雷厉风行,一扇门是踹,两扇门也是踹,前后间隔不过十秒。 他大步进去,相野紧随其后,但却在走进去的下一秒就蹙起眉来,因为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糟糕的气味。 尿骚味。 正对着房门的地板上,躺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年男子。一小瓶白色的药散落四周,水杯也打翻了,玻璃碎了一地。 他已经死了,尸体还没有冷却和僵硬,像是刚死不久。或许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惊恐的画面,他面容狰狞,双目圆睁,头发散乱,甚至连倒下的身子都呈现一种扭曲的挣扎的姿势。 活像是见了鬼。 没留一滴血,但是却吓到失禁。 ※※※※※※※※※※※※※※※※※※※※ 目前已知的时间线: 2002 4.21 相齐遇见宋灵、楚怜 2004 4.20 谷雨,相野出生 2012(相野8岁) 6.5 画像 6.13 锁灵符问世 7.8 沈延之、宋灵遇到山洪 7.10 楚怜杀人夺骨,叛出缉凶处 8.16 相齐来到江州,带走相野 2022(相野18) 4.19 老头火化,楚怜出现 6.15 假父母上门 6.18 相野和邢昼相遇 哀艳 警察来了,邢昼和相野作为第一目击者,被带回警局问话。邻居们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脸上充满着好奇和探究,也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惊惧。 而相野坐上警车就在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决明的忏悔,一边飞速思考。 “是我的错,我没有仔细调查清楚就相信了钱立春的鬼话。如果我好好查一下钱家,肯定就会发现那幅抄袭的画,进而发现他在说谎。”钱立春就是钱教授,决明说起钱家人来,还是咬牙切齿的。 “还有,我查到了,那个钱秦是跟相齐同一届的学生。” 闻言,相野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泛起冷芒。 前排的警察从后视镜看到他的眼神,心里一惊,可再回头看时,相野又恢复了沉静模样,看不出丝毫问题。 相野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因为他知道缉凶处的善后能力。果然,警察很快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骤变。 邢昼适时敲了敲车窗,道:“麻烦去京州美院。” 警察脸色几度变换,他倒不是对这两人有什么意见,反正他们只是第一目击者,不大像是凶手。他更好奇两人的身份,于是一边让同伴掉头,一边好奇地问:“兄弟,你们什么部门的啊?” 顶头上司跟他打电话,都把他吓到了。 邢昼:“抱歉,不方便说。” 警察就知道这多半是在执行什么机密任务了,说出来反而坏事。只是他又瞧了相野一眼,怎么这队伍里还混进来一个学生呢?特招的?某方面的人才? 相野还在思考。 邢昼的安排是最正确的。钱秦靠着《哀艳》成名已久,这幅画就是他的代表作,那这么重要的画,不可能随意出现在一个小小的展览上,至少相野前两天去美院的时候,丝毫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画会出现,必定有人暗中搞鬼,所以邢昼让陈家双胞胎去美院,第一时间控制住画。 还有那个辅导员。 如果说决明有错,错在粗心,遗漏了关键信息。那相野也有同样的问题,他早该想到的,为什么缉凶处的第一轮排查没有查到钱立春,反而是他和邢昼去美院进行实地考察时,从辅导员的嘴里听到了他的名字。 因为钱立春根本与相齐没有多大的交集,所以缉凶处的第一轮排查才没有查到他头上。而相齐也根本不可能把楚怜的画像送给别人,楚怜甚至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认识。 真相是,那副画来路不正,钱立春一定不会拿出来给别人看,所以才会骗决明,画早就被偷了。他也更不可能到处跟人说,他收藏了相齐的画,这应该是个秘密,不是吗? 那辅导员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钱立春死了,钱秦的抄袭作诡异地出现在展览上被所有人围观,这像什么?像报复。 哪怕观众还被蒙在鼓里,可只要相野是清醒的,他就会撕开那层肮脏的遮羞布,让钱家人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下。 谁会大费周章做这些事? 只有楚怜。 他只要看一眼那幅《哀艳》,就知道它是抄袭的。原作者客死异乡,抄袭者名利双收,他躲在暗处不方便出来,于是相野成了他手里的刀。 可相野又无法拒绝这样做。 不一会儿,美院到了。 警车畅通无阻地驶入校园,可到了艺术馆附近,却发现这里被堵住了。一溜的车子把本就不宽敞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还有很多路人、学生在旁边围观,闹哄哄的,保安在极力维持秩序,但场面仍有些失控。 警察一看不妙,连忙向局里汇报。 邢昼护着相野穿过人群,找到侯在外面的陈君阳。陈君阳的脸色并不好看,压低声音说:“钱秦的律师来了,带着一大堆保镖。” 决明赶紧跟上,他现在手头要办的事有点多,难免有些手忙脚乱,“那是有名的金牌律师,看样子是想立刻把画带走。” 远远看过去,校方的人正在跟律师交涉。如果此时让律师把画带走,那校方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们怎么拿到的画?难不成是偷的?堂堂高等学府去偷画?万一闹到网上,必定引起轩然大波。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钱秦配合,说画就是本次展览的一个惊喜,哪怕只展出这一天也行,至少明面上过得去。 此时看到警车来了,校方代表的心咯噔一下,言语间不由带上一丝质问:“不是说好了什么事都可以谈,你们报警了?” “不是我。”律师蹙眉:“蒋主任,造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而且今天我代表我的当事人来这里,是为了找回他丢失的画。现在画无缘无故出现在你们的展览上,就算我要报警,也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蒋主任都当主任那么多年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被他噎得气血上涌,但又不得不按捺下来,嘴里满是苦涩。他本想请律师进去谈,避过其他人探究的视线,可这位油盐不进,非要站在这大门口,那不就是把他们的脸面往地上踩? 最重要的是,如果学校真的有错就算了,偏偏他们也不知道画是怎么出现的,这气可不就受得特憋屈? “金律师,钱先生的父亲好歹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他自己也是本校的优秀校友,我们同出一门,何必闹得这样难看?不如各退一步。”蒋主任道。 “蒋主任,不是我要为难你。画是坚决不能在这里随意展出的,其余的事情都好谈,但我现在必须立刻把它带回去,让钱先生过目。”金律师不卑不亢。在他看来钱秦也是绝对的受害者,好端端地画被偷了,当然要拿回去。而且那么一幅具有重大意义的代表作,是可以在交易市场拍出高价的作品,怎么能随便在什么毕业生作品展上展出? 那不是自降身价?就算是母校,也不行。 双方各执一词,始终谈不拢,而这时警察已经过来了。他们确实没人报警,但不会想到有人会把另一个案子的警察引到这里来。 相野看着眼前依旧吵嚷的人群,问决明:“钱秦为什么没来?警方已经把钱立春的事通知他了?” 决明:“他早来了,在车里呢。看到有辆银标的车了吗?那是钱秦的专属座驾。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出面。” 相野:“视频做好了吗?” 视频是相野在上警车之前让决明做的,有关于那副画的抄袭对比视频。 决明:“那个,队长……” 邢昼转头看着相野,道:“你这样会把事情闹大。” 相野冷笑,“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大声呼喊,就会被捂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朗朗乾坤,无事发生,不是吗?” 邢昼微微蹙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相野:“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此刻的相野说话带刺,但双方其实都明白他真正刺的是什么。唯有陈君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插嘴道:“我不知道啊。” 可惜没人理他,决明也闭麦了。 相野直视着邢昼的眼睛,继续说:“钱立春只说画被偷了,没有直接否认画的存在,说明他必定是知情的。钱立春、钱秦,都是一丘之貉,从根上就烂了,谁也别说谁干净。但是他死了,有句话叫死者为大,你听过吗?” 邢昼只是看着相野,没有回答。 相野轻笑一声,说:“有时候无辜的人被害死了,还有人嚷嚷着受害者有罪论。真正的罪犯死了,却会有人说,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咄咄逼人。你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能证明就是钱立春偷了画吗?你没有,美院也会更愿意接受一个已经死去的被儿子无辜蒙蔽的老教授不是吗?你就只能接受这个和稀泥的结果。而钱立春死了,他就拥有了光环,他会被悼念、被维护,人们会自动为他的行为找到借口。错过了今天这个时机,让钱秦有了反应的时间,还有钱立春之死这张免死金牌,他还可以当一个大孝子,搏一搏舆论的同情,痛哭流涕以求忏悔。画的原作者呢?他也死了,只是死得无人问津罢了。你知道吗?他死以后,画廊的老板最后一次来收画,看我可怜,多给我加了五十块钱。” 这一长串话砸下来,砸得陈君阳目瞪口呆。他看看相野,又看看邢昼,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敢跟头儿呛声,觉得勇猛的同时又有点心酸。 沉默,难言的沉默。 相野攥紧了拳,倔强道:“我就是这么睚眦必报。” 公关有黄金时间,那么扒皮也有个最佳时机。不是以后、没有等待,就是现在,在钱立春的死讯还没有传开,在真相不会被任何别的因素干扰前,把那层伪善的皮干脆利落地扒下来。 邢昼表情沉肃,可就在相野以为他要驳回自己的要求时,邢昼忽然问:“还记得缉凶处的行为准则吗?” 相野微怔。 邢昼:“一,不得主动对任何无关者透露鹿野的信息;二,时刻铭记,我们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三,秉公执法,不泄私愤。如果你越过了那条线,我会亲自将你逐出缉凶处。” 相野的心绪有些乱,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决明连忙进行注解:“就是你没越线,老子保你的意思!” 邢昼:“决明。” 决明:“我刚才没有说话,是阳阳说的。” 陈君阳:“???” 从刚才开始你们就在干嘛?为什么又是我背锅? 可不等陈君阳申诉,决明已经迅速岔开话题,“视频我已经做好了,浓缩精简版,全程马赛克放送,绝对没有任何泄露信息的风险。怎么样,现在就放吗?” 时间不等人,相野也来不及多想了,道:“就现在。” “好的~”决明欢快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蔫坏,他早就做好了视频,刚才还犹犹豫豫地问邢昼的意见,可见都是在做戏。 这时,因为警方的介入,校方和律师竟神奇地各退一步,达成了初步和解。 双方都不想闹到警局去,反正画已经找到了,怎么才能借这件事榨取利益,才是金律师应该为自己的雇主考虑的。钱秦虽然名声在外,可京州美院又哪里是好得罪的,要是一味强硬,怕是最后讨不了好。 于是此时的金律师,又变得通情达理起来。蒋主任内心暗骂,但面上也得装作领情的样子,连连说是“误会”。 警察疑惑地再三询问:“真的是个误会?你们可要想好了。” 这话主要是对金律师说的,毕竟这一方好像才是苦主。金律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说:“感谢警方的好意,但这件事我们私下能处理好,就不麻烦你们,占用公共资源了。” 闻言,蒋主任也张嘴附和,可就在这时,艺术馆外的人群突然传来骚动。大片大片的惊呼声和议论声响起,人人脸色变幻、交头接耳,目光时而扫过金律师一行人,意味深长。 金律师带了十几个保镖,但不是保护他的,是来保护画的。 这十几个保镖分了四个护在画前,还有十几个拦在艺术馆前,将金律师、蒋主任等人和人群隔开,以免围观群众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此时此刻,金律师也听不到他们具体在议论些什么,但他感觉到一丝不妙。他连忙叫上一个保镖去探情况,而蒋主任却快他一步,因为已经有学校里的工作人员来跟他汇报了。 听完汇报的蒋主任神色大变,眼神下意识地往画那边瞟。 金律师:“发生什么事了?” 蒋主任张嘴就想说,但忽然又想到什么,开始端着,“你自己去看看吧。” 警察哪愿意留在这里听他们打机锋,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很快就找到了喧闹的源头——那是艺术馆外的一个led屏,平时是放映各种宣传片、展品介绍的地方。 此时此刻,大屏上正在放映一段新视频。 脸部被模糊处理的青年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微风吹着白纱帘拂过他的肩膀,他拿着书,正在跟镜头前的人说话。说话的内容很明确地告诉大家,拍视频的人正在给他画画,而视频左下角的日期明明白白写着,那是2012年的6月5日,早于《哀艳》的发表日期。 画面一闪,到了2014年,刚成名不久的钱秦映入眼帘。他正在接受采访,视频下面配有字幕和采访节目的名称。 这一段采访被叫做《梦中的缪斯》,男人笑着说起自己的成名作,说是在梦中得到的启发,所以画中人是完全虚构的。 视频的最后是青年的截图和《哀艳》的对比,一左一右,清晰明了。前后两个片段里响起的声音也是截然不同的,前一个干净爽朗,钱秦却是明显的公鸭嗓,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整段视频加起来也才不过短短两分钟,但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甚至可以说才刚开始。 美院是什么地方,愿意来看展览的又都是什么人,在这样的场合扒钱秦的皮,无异于午门问斩。而这段视频,已经被好事者直播到了网上。 此时的相野又在做什么呢?他让邢昼把他送上了钱秦的车。 彼时钱秦见势不妙正想逃走,但路堵住了,他的车开不出去,便让剩下的唯一一个保镖悄悄护送他离开。 保镖先下了车,可他刚下来,便被邢昼制住。相野趁机上车,关门、锁门,一气呵成,把钱秦堵在了车里。 钱秦呼吸一滞,“你是谁,想干嘛?!” 相野用拐杖当武器,抵在他肩膀上将他摁住,“别紧张,我是娱记的记者,现在想问你几个问题,请老实回答我。” 附近正好有娱记在场,相野便让陈君阳悄悄从某个娱记手里“借”了一只麦克风,再顺势借他名头用一用。 不等钱秦回答,相野便将麦克风递到他面前,质问如疾风骤雨拍下: “秦先生,你为什么要撒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到了你的嘴里就变成了虚假?你根本不认识他对不对?给他画画的也不是你,所以你不得不撒谎。梦中的缪斯是假的,你的画也是假的。” 艺术馆前再次哗然,因为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播开来,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所有人心中惊骇,尤其是美院的学生们和教职工。 这里面不乏有钱立春的学生和钱秦的粉丝,而且还很多,有些甚至是听到画作出现的消息后匆匆赶来的,听到这一连串的问话都懵了。 “你!”钱秦满脸怒容,张口就欲驳斥。他养尊处优惯了,陡然被人这么质问,都不知道是被拆穿的惊慌多一点,还是生气、愤怒多一点。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相野无声说了两个字,那口型分明是—— 相齐。 这一记洛阳铲,直接挖出了钱秦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他刚开始靠抄袭成名的时候,也会担心相齐会不会找上门来跟他打官司,但相齐失踪得那么彻底,他等了许多年也不见他喊冤,只当他死了。 死人怎么能再出现呢? 钱秦冷汗直冒,而相野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下一秒,就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来,将他炸得脑袋嗡嗡作响。 “《哀艳》是你偷来的,或者是抄袭的,对吗?据我所知你的父亲,京州美院油画系的教授钱立春也是知情者,他又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画到底是你偷的,还是钱立春偷的,或者是你们两人合谋?” 这后半段问话,充斥着主观臆断,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到并无实证。围观群众们会怀疑钱秦,却不会失去理智到怀疑钱立春。 可钱秦为什么不否认?他要是不心虚,为什么不否认? 此刻的钱秦正处于极大的震惊中,这个人不光说出了“相齐”的名字,甚至准确点出了他爸,所说的内容无限接近于真相,这叫他怎么能不震惊? 就算是相齐本人也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他们把画拿走时,相齐早就失联了! 他还知道些什么?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未知的恐惧包裹着钱秦,让他失声质问出来:“你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金律师在心里大喊不妙。 对面的蒋主任也好不到哪里去。钱立春可是个正儿八经的教授,连他都牵扯进去,那事情的严重性得翻一番。亏他刚才还想着,要是画是抄袭的,钱秦就没有那个精力和立场再去就“偷画”一事胡搅蛮缠了,哪想到…… 钱家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这不是拖着整个美院进火坑吗?!抄袭偷画、欺世盗名,还被娱记当众揭穿! 钱秦那个爱慕虚荣的伪艺术家,早年就有人劝过他不要跟娱乐圈来往太过密切,现在果然遭到反噬。 蒋主任恨不得踹对面的金律师一脚,但大庭广众的,好歹忍住了。金律师顶着冒着一身冷汗拨打钱秦的电话,他知道钱秦一定还在学校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多说话! 绝对不能! 他已经错过最佳的反应时机了,多说多错不如闭嘴,否则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扎向自己的刀。 庆幸的是,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金律师迫不及待地叮嘱:“不管你做了什么,什么都不要说——” “不要说——” “要说——” “说——” 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夸张地带起了回音。 全场愕然,金律师更愕然,而后如坠冰窟。他怎么忘了,问话的娱记肯定跟钱秦在一块儿,他只要按下免提,把麦克风放在手机旁—— 一切话语都将不是秘密。 一切罪恶都将无所遁形。 ※※※※※※※※※※※※※※※※※※※※ 。 拨乱反正 金律师的意外之举,让钱秦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 钱秦本就不是心志坚定的人,否则也不会做出抄袭、沉迷娱乐圈这样的事情来,他没有办法解释视频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回答相野的话,冷汗直流,嗓子沙哑。 可相野不会放过他,继续问:“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对吗?” “没有!”钱秦立刻反驳,但虚得很。他连忙找补,可一时间哪儿想得到什么万全的说法,想要遵循金律师的话闭嘴,可慌乱之下,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辩解,越辩解,就越容易出错。 他甚至不敢看窗外,这车的车窗是深色的,能够有效隔绝外头窥探的视线,但不是完全看不见。许多人循着声音找过来,钱秦看到那一个个身影靠近,顿觉四面楚歌,魑魅魍魉抓着他要将他拖入地狱。 再加上相野的追问,反复在他耳畔提到钱立春的名字,让他灵光一现,“对,是我爸把画带回来的,是他想要一个优秀的儿子,我也是被逼的!” 话音落下,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却见对面的人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那张过分精致的漂亮的脸蛋,让他瞬间想起了那副画上的青年。 那哪里是什么缪斯,分明是魔鬼! 魔鬼关掉了麦克风,告诉他:“很不幸的是,您的父亲钱立春,已经死了。” 钱秦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接到通知,因为电话都打到了他的助理那儿。外头的人想要联系到他,必得经过他的助理,而他的助理正巧因为画的事情绊住了,错过了那个电话。 但相野并不关心这个,留下那句话他就下车,在邢昼的护送下迅速远离现场。 愤怒的人群哪里管他一个娱记,把车团团围住,要钱秦下车给个说法。钱秦哪敢下去,忙不迭锁好车门,连窗户缝都不留一条。 金律师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和职业道德,带着保镖过来想要救他,但人群太拥堵,有警察在场,他们还能强闯不成? 最后还是现场的保安和后续赶来的警察控制住了混乱的局面,所有围观者被强制疏散,钱秦的车才得以离开。 只是一想到接下去等待他的是什么,钱秦就一脸灰败,手控制不住地哆嗦。 “完了,什么都完了……”他痛苦低喃。 彼时相野已经来到了某栋楼的天台上,他站在天台边缘目送车子离开,片刻后回过头问:“所以钱立春收藏相齐画作的事情,不是你一开始就知道的,而是最近才听到的,是吗?” 辅导员愣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是这样没错,我就是听了一耳朵。”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是上厕所的时候听见的,具体是谁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辅导员也不笨,钱立春父子既然做了那种事,哪里会拿出来大声嚷嚷,恐怕是有人故意散播的消息。想到这里,她不由又露出怒容,她是真心实意地为相齐感到惋惜,也是真的觉得他有才华,可现在这么一个有才华的、本可以前途无量的青年,却被那一对父子窃取了成果,作为一个老师,她怎么能不生气? 就因为是老师,钱立春做的事才格外让人气愤。 辅导员又气又难过,想安慰相野,却又觉得词穷。她该说什么呢?说以后一定会好吗?可她也不过就是个辅导员而已,人微言轻,什么都保证不了。 她甚至不敢问相齐的近况,怕听到什么糟糕的消息。 相野没有为难她,很快,陈君陶就把她带走了。刚才陈君陶就一直待在她身边,等确认她没有任何问题后,自然会把她放走。 临走时,陈君陶又把陈君阳也叫走了。陈君阳不明所以,但出于长久以来的对妹妹的畏惧,他听话地走了。 天台上只剩下邢昼和相野两个人,外加一个always online的小精灵。 “没有发现楚怜的踪迹,是吗?”邢昼问。 “是的,刚才阳阳和小桃子已经搜过了,没有可疑人员。我让人排查了美院的监控,这几天艺术馆里大大小小的展览没断过,一直有物品进进出出,人员也很杂,所以无法判断那副画具体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除非我们把每个进入艺术馆的人员和每一件物品都仔细盘查一遍,但这个工程量就太大了,一时半会儿完不成。”决明道。 “钱秦那边呢?有没有查清楚画究竟是怎么丢的?” “很像是鹿野的手笔。钱秦住着大别墅,安保什么的都不缺,可那画就是突然失踪了,根本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 顿了顿,决明又道:“还有,钱立春死的那间房间是个密室。门是锁的,窗户虽然没有锁,但外面马路上有监控正好能拍得到窗户,证实没人从那儿出入。钱立春有心脏病,尸体旁边散落的药就是专门用来治心脏病的,尸检报告虽然还没出来,但死因极有可能就是——见鬼了,吓死的。” 传言出来了,没有源头;东西失窃了,没有犯人;人死了,没有凶手。 邢昼闻言,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鹿野做事愈发没有顾忌,不是个好兆头,但他更想知道鹿野为什么会这么做? 画是抄袭的这件事,只有他们看过视频的几个人、以及当事人楚怜才知道,鹿野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一直沉默着的相野开口了:“这事儿跟楚怜脱不了关系。” 邢昼:“但不论是谁,有这样的结果,都跟你没有关系。” 相野抬头看他,浅色的眸子里装着点疑惑,和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脆弱。风吹着发梢,远方又是一轮日暮,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玫瑰色。 邢昼说:“你不需要自责。” 相野再度沉默。自责吗?或许有点。他刚才那番刺人的话,句句说“你”,其实问的是自己。钱秦靠抄袭成名的时候,相齐明明还活着,他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就任由事情这样发生了。 相野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他,把相齐困在了那栋烂尾楼里。 “放心,我没空胡思乱想。”相野定了定心神,转身离开,“还有一个地方是楚怜可能会去的。” 邢昼略作思忖:“相齐的家?” 在心理学上,犯人为了成就感,反而会回到更容易暴露自己的案发现场,旁观案件进展。而在报复钱家这么一件事上,楚怜不在现场验收成果,那他或许会出现在那副画最初诞生的地方。 从相野的观察来看,楚怜是个颇具仪式感的人。 两人随即赶往相齐的家。 他们是坐警车来的,此时却不便再坐警车出去,就选择了打车。 到了目的地,再次推门进去,屋里果然多了一个人的脚印。皮鞋的脚印,跟上次出现在沈家老宅里的一模一样。 落地窗前,椅子已经摆上了。一台dv被放在三脚架上,正对着椅子,但摆弄dv的人已经不在。 他们又来晚了一步。 但相野此刻没心情失落,接过邢昼拿来的dv迅速打开视频——楚怜的脸映入眼帘。 十年前和十年后,两段视频,同一个主角,唯一不同的就是岁月的变迁。 “抱歉。”楚怜的表情温和而平静,“我又推着你去寻找所谓的真相了。” 相野拿着dv的手紧了紧。 楚怜继续说:“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办到的,很简单,我让鹿野的人帮我完成了一切。偷走钱秦的画,再放到艺术馆;找到钱立春,让他在痛苦中死去;而你,我知道你只要走进过这间屋子,就一定会得到那段原版的视频,然后将事情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 这个词用得可真是贴切。 楚怜站起来,转身拉开白纱帘,明明说着残酷的事情,语气却还是那般平和,“你或许又会问我,鹿野明明在追杀我,为什么会帮我做事。这也很简单,因为我掌握了他们的把柄。” 说着,他回过头来,笑了笑,“我知道鹿野现在的首领是谁。” 鹿野的首领? 相野心中一凛,看向邢昼,果然见他严肃起来。 可楚怜没有给出最终的答案,只给出了一个线索:“当年从鹿野平原出逃的,并不只有我和宋灵,还有第三个人。那个人是宋灵的亲哥哥,你的舅舅,相野。” 相野瞳孔骤缩,藏不住的震惊漫出来,而楚怜的话还在耳畔继续作响:“我本以为他没能逃出来,死在了鹿野平原,谁知他根本还活着。十年前,他找上了宋灵。” 真相的拼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补上了一块。 十年前,为什么宋灵和楚怜会接连出事?是因为本该死去的人重新出现了。他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在恨着他们吗?以至于相齐要远赴京州把幸存的相野藏起来。 相野串起了故事,但还有些细节无法解释,因此眉头紧蹙。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但视频的进度条已走到最后。 “找到他吧,相野。” 最后一秒,楚怜再次回望了一眼dv的方向,但他看的并不是摄像头,更像是本该站在那摄像头后面的人,带着无限的缅怀和一丝相野也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那个地方站着的,是曾经的相齐,逝去的故人。 视频彻底结束,将夕阳和那个眼神都关在了金属盒子里,随着时间再次尘封。 相野握着dv沉默着,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缉凶处知道鹿野的首领是谁吗?你们见过吗?” 邢昼沉声:“他很神秘,鹿野里面也只有极个别人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我们只能确定他是男的。” 相野追问:“楚怜还在缉凶处的时候,真的一点都没提到过他?” 邢昼摇头,但又怕记忆出现错漏,便呼唤决明。决明思考良久,回道:“这个真没有,不过老乐快回来了,可以再问一问他,他是现在缉凶处里资历最老的一个人。我回去也会再仔细翻一翻楚怜的档案的,说不定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 舅舅登场了。 丧气中年代表队 沉默,是今晚的主旋律。 缉凶处的其他人都被鹿野首领是相野亲舅舅的消息给震到了,闻月用团扇挡着嘴巴掩饰惊愕,陈君阳比平时更沉默,其他人也都没有多话。 他们其实有很多的疑惑想抛出来,可看着相野的样子,又怕刺激到他。 等到相野回房,低低的惊呼声才在前厅响起。如果楚怜说的是实话,那鹿野的首领到底是个多心狠手辣的人,连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外甥都不放过。 平日里最唠叨的决明却一直没冒泡,邢昼也把相野送回来后就出去了。钱秦的事具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必须好好善后。 邢昼再次回到民宿时,已经是半夜。 相野还没睡,他就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想事情。直到身后传来“叮”的一声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他才稍稍坐起身,回头,看到了站在隔壁阳台的邢昼。 阳台和阳台之间虽然互不相通,但只隔了一层护栏和空调外机。邢昼敲了敲护栏,权当是敲门,提起手里的外卖,问:“要吃吗?” 相野闻到熟悉的烧烤香味,沉默两秒,点头。 邢昼也没过去,直接将东西递给相野,还附赠一瓶冰可乐。他自己却不吃,倚在栏杆上开了罐啤酒,润润嗓子。 末了,他又叮嘱:“吃完之后不要丢垃圾桶里,会被闻月发现。” 相野:“这里禁止点外卖?” 邢昼:“乔治会觉得你是不是嫌弃他做的饭菜不好吃,大半夜也会爬起来给你烧烤。他做的烧烤很不错,但香味也很容易把人弄醒。闻月常年在减肥,她会抱怨。” 相野无言以对,听邢昼这描述的详细程度,类似的事情肯定已经发生过。说起来,住进民宿几天,他还没见过那位乔治。 想着想着,他的思路又开始跑偏,过一会儿转头问邢昼:“他们没为难你吗?” 他们是谁,指的当然是上面的人。 相野知道自己在美院的举动,不符合缉凶处一贯以来的低调作风。邢昼去善后,说不定会被为难。 “我是缉凶处的队长,这些本来就是我该承担的。”邢昼面不改色,顿了顿,又说:“但楚怜已经叛逃,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越界了。” 相野沉默。 他知道邢昼是什么意思,先不说楚怜当年叛逃的事情有没有内情,就说这一次,他亲口承认利用鹿野的人杀死了钱立春。即便钱立春犯了错误,楚怜动私刑,依旧是越界,更何况那是杀人。 或许这正是他离开缉凶处的原因? 即便有苦衷,也知道自己回不来了,所以隐到暗处?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杀了那个所谓的舅舅,报仇雪恨吗? 这时邢昼问:“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相野:“一半。” 邢昼:“哪一半?” 相野:“他应该不会凭空捏造一个人出来。” “舅舅”这个人物,应该是真实存在的。但初时的震惊过后,相野反复思考,还是没有尽信。或许是因为他天生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又或许是老头对他的教育太深入人心,他还是对楚怜的话保持一定的怀疑。 邢昼见他还保持着理智,便不再多言。 楚怜很有种蛊惑人心的能力,邢昼不怕相野偶尔的出格,就怕他被楚怜拐带着误入歧途。坚守本心是件很难的事情,更不用说相野还那么年轻。 邢昼不由扫过他的肩颈和腰,蹙眉。男孩子,还是太瘦了点。 翌日,相野睡得晚,起得也晚。大家很默契地没有打扰他睡懒觉,乔治还特地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尽管他依旧躲在后厨没有露面。 唯有邢昼一如既往,等相野早餐吃得差不多了,他就突然出现在前厅,说:“消消食,准备训练。” 闻月站在他身后冲相野使眼色,邢昼察觉到了,但没理会。邢队长就是这么的心硬如铁,睡懒觉可以,但该训练的还得训练。 一夜过去,钱家的事情也基本上有了定论。 钱秦还没来得及对抄袭风波做出什么回应,就因为钱立春的死被带回警局调查。明眼人都看得出钱立春死得巧,这边老子死了,那边儿子也立马出事。但在大众都不知道鹿野存在的情况下,最有可能的猜测变成了钱立春是因为东窗事发气死的,更有甚者怀疑他的死与儿子钱秦有关。 钱秦进了警局倒是学乖了,嚷嚷着要见律师。金律师为了百万年薪硬着头皮给他出主意,画的问题现在是怎么也撇不清了,那就得想办法把影响降到最低。 于是钱秦最终一口咬定——画是钱立春偷的,一切都是他逼的。 当年,相齐早已毕业离校,是因为学校正好要举办一个艺术活动,于是将已经毕业的一些具有潜力的青年画家都请了回来。 相齐在那些人里面并不招摇,但也小有名气。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有天赋、风格独树一帜,另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富二代,不需要吃苦、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钻研,好似出不出名都不在乎,偏生这人又生了一副好皮相,平白叫人嫉妒。 其他人有意无意地排斥他,他也无所谓,活动期间就经常一个人待在画室画画,自得其乐。 那是2012年的6月中旬,正好是相齐为楚怜拍下那段视频之后。 一幅好的油画,精心雕琢,画上多久都是可能的事。在钱秦的讲述里,活动持续了一个月,但到快结束的时候,相齐打了个电话来说是有事要离开,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钱立春作为油画系的教授,发现了相齐遗落在画室里的未完成的画。他私藏了那副画,大为赞赏,可他的儿子钱秦却没有这个天赋,于是在望子成龙心态的驱使下,走上歪路。 “我真的是一时糊涂,心里又着急。父亲太想要我成功了,其他人也都因为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从小生活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我真的是被逼无奈,也反抗不了……而且原画其实是未完成的,我加了自己的东西进去,画了一幅完整版,才有了后面的《哀艳》。” 钱秦说起往事时一脸沉痛,办案的警察却打心里不愿意相信这份说辞。难道钱秦就完全是被动的吗?他可是既得利益者,在出名后表现出的志得意满也不是假的。而且据他们了解,钱秦作为相齐的同届生,也参加了那个活动。 一个是有钱有闲有天赋的富二代,一个是备受期待却怎么也混不出名堂的教授之子,钱秦不嫉妒吗? 但钱立春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决明说起这事来,语气里都是嫌弃:“钱秦这是实在没办法,把屎盆子都往他那死了的老爹身上扣。不过从楚怜的报复手段来看,钱秦说的可能有大半是真的。画是钱立春偷偷昧下的,否则怎么他死了,钱秦这个抄袭的反而活着?” 相野却摇头:“不一定。” 决明:“为什么?” 相野:“你觉得钱秦活着,会比死了更开心吗?” 决明:“……” 一个名誉尽毁的画家,他之前有多招摇,以后就会有多惨。对付丑闻最好的方式,一是用实力打脸,二是让时间淡化。 钱秦没有实力,他就只能选择夹起尾巴做人。而越是经不起名利诱惑的,在失去时就会越痛苦,所以画到底是谁偷的已经不重要了。 相野:“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原画究竟在哪里?” 决明回过神来,“不见了!钱秦说画都是藏在钱立春书房里的,结果警察翻遍了他家都没找到那副画,会不会是被楚怜拿走了?” 相野蹙眉,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了。画上的人是楚怜,楚怜报复完,顺手拿走那副画,合情合理。 钱秦说那副画并没有画完,或许也是真的。未完成的画,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此案最终以意外定论。 钱立春的死因正如决明所料,是惊吓过度诱发的心脏病。那间房又是密室,无人出入,遂排除他杀可能。 决明事无巨细地把事情讲给相野听,相野一边练习一边思考,心分二用,竟也没耽误。到了下午,老乐三人抵达民宿。 “我们的丧气中年代表队终于回来了。”决明通过天猫精灵送出慰问,那声音,就差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他们送上一首《常回家看看》。 彼时相野正和其他人坐在前厅看缉凶处以前的资料,抬头扫了一眼就知道决明为啥叫他们“丧气中年代表队”了。 为首一人大概就是老乐,其实人也不算很老,就是头有点秃了。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普普通通、平平无奇。 后头跟着的两个,一个走的忧郁颓废风,三十几岁的年纪,长头发、自然卷,随便用跟黑色带子绑了一下,身材清瘦,像个艺术家。还有一个是冰块脸,黑口罩,金项链,头发根根竖起像钢刺,特别像混社会的。 “这就是相野吧?”老乐主动跟相野打招呼,随和亲切,“你好你好,我是乐正鸣,你叫我老乐就行了。” 随即他又跟相野介绍身后两位,长头发的是宗眠,绰号大棉花,家传老中医。钢刺叫简寒栖,就是决明口中的算算。 这位算算肩上还扛着一只大羊腿。 众人投去疑惑目光,老乐便笑呵呵地拍拍那腿,说:“这不是顺便去了趟内蒙吗,给你们带的特产。车子后备箱里还有呢,请老乡杀了头牛,待会儿让乔治给你们烫火锅吃。还有酒,这酒是真的好酒,就是烈,上次我记得阳阳喝多了——” “没有!”陈君阳怒而脸红。 “好好好。”老乐哄孩子似的,立刻就不说了。陈君阳却还气呼呼的,那眼神,整得跟哈士奇差不多。 闻月忍不住掩着嘴笑,陈君陶也颇为无语,正想管一管,却听天猫精灵突然狂躁,“卧槽卧槽卧槽出大事了!” 邢昼蹙眉:“决明。” 决明这才冷静下来,“快看app我给你们发的照片,刚才我又收到匿名信息了,就是当初把我们引到江州去,从鹿野手里救下崽崽的那个匿名信息!” 闻言,众人脸色微变,齐齐起头看手机。 相野速度最快,打开app,客服小精灵发的照片跃然眼前。照片拍的是手机短信界面,显示时间2012年7月1日,短信内容是: 【小灵,我是哥哥,我没有死。 原谅我现在还不能来见你,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们约好了要一起逃离鹿野的那天,害我被抓住的不是别人,就是楚怜!我没有死,我逃出来了,小灵,你一定要记住:楚怜不是好人,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他!】 照片还涂抹着三个触目惊心的鲜红大字: 他疯了。 看到那条短信,再看到这三个字,相野背上汗毛倒竖,一直以来被束缚住的思路,忽然就通了。 宋灵在照片背后写下“他是不是疯了”,相齐也在网盘里记录下“他疯了”的字样,他们都以为这个“他”是沈延之。 因为那五十万,先入为主的五十万。 可如果这个他指的不是沈延之,是楚怜呢?宋灵和相齐都认识的人,除了沈延之,不还有一个楚怜吗? ※※※※※※※※※※※※※※※※※※※※ 欢迎收看狼人杀。 宋沅 陈君阳憋了很久,憋出一句:“操。” 这铿锵有力的一个字,代表了此时此刻缉凶处所有人的心声。 老乐三人才刚回来,尚且不明白这又是“哥哥”又是“疯了”的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却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昨天才聚在一起讨论,那个传闻中的大舅子到底是个什么丧心病狂的人物,可今天就轮到楚怜了? 闻月惊讶得都来不及用团扇遮掩了,凑上去就问:“这到底什么意思?舅舅是好人?楚怜才是那个疯子?” 相野:“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有两个版本。” 一个真,一个假。 不,也许不止两个,是三个、更多个。 相野忽然想起他父母的事情,他记忆中的是一个版本,假父母说出口的是另一个版本,最后邢昼告诉他的,是第三个版本。 后来他被楚怜牵引着,又陆续去了官水潭,来了京州。他这一路上发现的真相,真的是真相吗? 又或许只是楚怜想让他知道的“真相”? 一个故事,哪怕只是稍作改动,整个表达的意思就已失之毫厘。就像《哀艳》那幅画一样,钱秦只是对画中人的五官做了寥寥几笔改动,楚怜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相野所认识的楚怜,他所知道的真相,不就是名为“楚怜”的这位画家,不断给他勾勒出来的吗? “这条短信的发布日期是7月1日,这个人,宋灵的哥哥,在这一天找到宋灵。宋灵或许想办法做了核实,心中怀疑之下,写下了那行字,又提醒了相齐,时间都对得上。短短一个礼拜后,8号,宋灵和沈延之就死于非命。如果短信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 相野低声说着,语气越来越凝重,声音却越来越轻,“杀人灭口的就是楚怜。因为一旦事情败露,宋灵一定会找他报仇,相齐也会与他产生隔阂,缉凶处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论故事最终呈现的是怎样的真实,楚怜和那位“舅舅”的说辞,已经处于两个极端。要么这个人说谎,要么那个人说谎。 而相野的直觉告诉他…… “如果是这样,那楚怜的最终目的,恐怕就是找到这个发短信的人。”邢昼蓦地开口,他跟相野的视线对上,两人想的一样。 相野有点头痛,无数猜测在脑海中挤压,但思路异常清晰,一连串的话接连不断地从嘴里蹦出来,“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如果那人真是我舅舅,他给宋灵,也就是我母亲发短信,是为了让她有所防备,是为了保护她。那多年之后,他也一定会想办法保护我。” “我就成了那个钓出他的鱼饵。” 闻月等人面面相觑,相野的表情则已难看至极。他想起被假父母找上门的事情,他当初就觉得这事儿背后像有人操控,因为事情太蹊跷了,无论是鹿野还是缉凶处的人,都像是被人故意引到江州的。 如果缉凶处是被便宜舅舅引过来,那鹿野呢?是否是楚怜的手笔? 其次,五十万那件事也要重新定论。 如果宋灵是因为那条短信死的,那就跟沈延之为了五十万卖儿子根本没关系。那五十万的事情到底还是不是真的? 再到现在,楚怜直接指控那位舅舅是鹿野的首领,是幕后黑手。看着像是在引导相野接近真相,拨乱反正。 可如果他才是那个颠倒黑白的人呢?把好人全部打成坏人,一步步挑衅便宜舅舅的底线,逼他出手。 果然,他成功了。 一张照片,把另一个真相带到了相野面前。如此快的反转,像是楚怜和他两个人在打擂台。 思及此,相野忽然有了一个极其糟糕的猜测,他抬头看向邢昼,问:“你说,鹿野真正的首领到底是谁?” 与此同时,京州,某别墅内。 楚怜正在侍弄花园。他从江州的烂尾楼下挖走了一株野生雏菊,想要将它移植到这里,可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了,该浇的水浇了,该施的肥也施了,雏菊依旧开始枯萎、腐烂。 他叹息着,伸手将枯萎的雏菊从泥土里拔·出来,拿到近前仔细端详,眼神充满了惋惜和爱意。 可渐渐的,那里头的惋惜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冰冷、冻结。他嘴角仍然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甚至有些冷漠。 最终,雏菊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地,耷拉着再无一丝生气。风吹过来,它又随着风颤了颤,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这些都换不回主人的一个眼神。 楚怜拿起旁边的湿巾擦手,余光瞥见放在旁边矮桌上的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 【他果然出现了】 信息很短,楚怜就没有特意把手机拿起来看。他转身离开花园,从厨房的玻璃门进入客厅。 客厅正中央挂着一幅还未完成的油画,油画中的青年长着跟楚怜一模一样的脸,他微垂着眼眸,在玫瑰色的夕阳里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哀艳绮丽。 钱秦把这幅画命名为《哀艳》不是没有理由的,虽然这幅画还没有最终完成,有一部分的色彩是缺失的,但那部分缺失好像也成为了画的一部分,就像维纳斯的断臂,是缺憾的美。 而那个坐在画中的青年,就是哀艳本身。一股浓重的哀意化作灰色和蓝色,藏在青年的眉眼里,铺在玫瑰色的夕阳下。而他的影子像水纹一般模糊不清,缠绕在脚下。 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看到这幅画,都会由衷赞叹它的色调、构图,以及那扑面而来的仿佛能撅住心神的浓厚情感。 钱秦的抄袭作虽然补全了画面,但却因为擅自改画以及狗尾续貂,使得整个表达的情感骤降一个层次,成为劣质买家秀。 楚怜再次在画前停下脚步,他伸手想要触碰画中人的脸,却又像怕碰坏了一般,始终隔着一点微小的距离。 一室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突兀的脚步声响起。“先生。”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楚怜身后,语气恭敬。 “钱秦的事情办妥了?” “是。我们不会让他离开京州的,他会永远留在这里,接受惩罚。” 这时楚怜终于回头,看向来人。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如果相野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假宋灵,只是把大波浪的长发都散了下来,打扮得更年轻时髦。 假宋灵迟疑着,又开口问:“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做?宋沅出现了,缉凶处的人肯定会怀疑你。” 楚怜:“这出戏也是时候结束了,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怀疑我,那我只能怀疑缉凶处的水平了。” 假宋灵继续问:“那是不是把相野抓回来比较好?有他在手里,宋沅也只能就范。” 楚怜:“不。你还没看明白吗?宋沅就在缉凶处,或者说他像我们一样,在缉凶处安插了棋子。否则,他怎么会知道我跟相野撒了什么样的谎,怎么会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戳穿我的谎言?” 其实当邢昼出现在江州时,楚怜就隐约猜到,宋沅可能躲在缉凶处的背后。为此他撒下一个又一个的饵,终于再次将他逼了出来。 把相野直接抓回来是下策,即便是事件最初,安排假父母上门那一场戏,楚怜都没想过要真把相野抓回来。因为根本不需要那么做,只需要几段谎言,那些所谓正直、善良的人就会忍不住跳出来,为纯净的灵魂做斗争。 而且阿齐教导出来的孩子……很有意思,楚怜忍不住想要看看他崩溃的极限在哪里,野性难驯的人如果被驯服、被污染,对于敌人的打击可比杀个人大多了。 “相野会替我找出宋沅的。”楚怜背过手,语气轻松。 “为……什么?”假宋灵大着胆子问。 “他对于真相有种近乎偏执的追求,就算邢昼也不可能阻止他。他在缉凶处,宋沅也有可能在缉凶处,宋沅越在乎他,暴露的几率就越大。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相野的执着可能会为宋沅带来助力,但也有可能成为插向他的一把刀。” 顿了顿,楚怜轻叹一声,“可就算相野聪明到猜出了所有,他也不会停下找寻真相的步伐。不管是好的、坏的,赤·裸裸的、血淋淋的,他跟阿齐很像,都容不下任何一丝欺骗。” 假宋灵沉默着没有答话。她知道,在先生提起那位“阿齐”时,往往都会陷入某种旧日的情愫里,变得易怒,不可打扰。 良久,楚怜又问:“我听说,有人非要我给个交代,告诉他们这十年去了哪里,对吗?” 假宋灵心里咯噔一下,语气更为恭敬,“您十年没有露面,难免有人生出异心。不过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您放心,鹿野永远臣服于最强者。” 楚怜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假宋灵离开时,又忽然叫住她,说:“你既然顶着她的脸,就不要化这么浓的妆了。” 假宋灵身子一僵,低下头来,“是,先生。” 等到她离开,客厅里再次剩下楚怜一人。他又将目光放回了那幅画身上,透过这幅画,他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个作画的人。 那个时候,楚怜思忖自己明明还没有暴露,可为什么……相齐还是画出了这么浓重的哀意? 楚怜永远不明白,相齐究竟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 楚怜:狼王自爆了,谢谢大家捧场。 一个房间 “你觉得,楚怜才是鹿野真正的首领???”陈君阳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我觉得崽崽说得对啊!”决明慷慨陈词,“我们来从头复盘整件事情,你不觉得楚怜真的很可疑吗?所有的事情都太巧了,自从他出现之后,鹿野的人仿佛成了工具人,指哪儿打哪儿。” 陈君阳立刻哼唧一声,“马后炮。” 决明:“就算我是马后炮,那也是直指真相的马后炮。我越想,越觉得楚怜是鹿野首领的逻辑是最通顺的。如果要我在便宜舅舅和楚怜里面选的话,我从情感上也更倾向于相信便宜舅舅。” 闻月好奇:“为什么呢?” 决明:“因为他把崽崽送来了缉凶处,他是真的在保护他啊,这次也是,冒着暴露的风险送来了这张照片。楚怜反而在不断地把崽崽推向险境,不是吗?” 闻言,所有人怔住。 多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之前都没想到呢?就连相野都愣了愣,这或许就是化繁为简的力量,单从这一点看,问题清晰很多。 此时邢昼环视一周,道:“下去开会。” 地下一层除了训练室,还有一个装着投影仪的小型会议室,坐十来个人正好。 与会者都是缉凶处成员,闻月、小熊和乔治三个编外的则继续留在上面看店。决明远程连上了投影仪,大家有话说话,开始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 邢昼:“假定楚怜是鹿野的首领。” 这是一切的前提。决明把这个前提打在幕布上,紧接着按照时间线罗列出从今年4月开始发生的一件件事情。 邢昼打断了他,“时间线再往前推。” 决明:“再往前?” 邢昼:“如果他现在是鹿野的首领,那十年前为什么不是?” 决明:“……” 所有人面面相觑,尤其老乐三人,觉得自己今天一天产生的震惊大概是过去一年的总和。其中感触最深的是老乐,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邢昼,问:“也就是说,楚怜在缉凶处时,他就已经是鹿野的一员了?可他不是逃出鹿野的吗?” 宗眠皱皱眉头,“或许……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对鹿野进行反向收编。” 老乐语塞,作为缉凶处的老人,他最无法接受这点。如果这是真的,那当年他的师父、还有那些前辈,不是领了只豺狼回来? 楚怜到底有多深的城府和心计? 相野看着老乐,问:“能说说当年的事吗?” 老乐点头,“我进缉凶处的时候是12年的6月份,楚怜还没有离开,但他一直在外面出任务,所以我也没有真的见过他。很快他就出事了,那次任务缉凶处去了大半的人,没一个活着回来。我师父本来也要去的,但他要带我这个新人,就留在了京州,没想到逃过一劫。” 顿了顿,他又道:“那件事发生后,我师父跟我讲了很多有关于楚怜的事情,但大多都是他加入缉凶处之后的。他时常感慨,为什么楚怜会做出那种事情,明明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值得信任的同伴。后来老队长死了,我师父也因伤退役,直到去年我跟他打电话,他还问起我,有没有找到楚怜。但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提起过宋灵还有个哥哥的事情。” 宗眠便道:“那时候楚怜大概还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决明:“对对对,现在就简称他为‘那个人’吧。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是2012年,楚怜和宋灵逃出鹿野十年了。楚怜大概没想到那个人会再度出现,所以仓促之下,只能选择杀人灭口。” 陈君陶冷面抱臂,“那五十万?” 老乐:“五十万又是什么事情?” 决明飞速给他们科普,老乐三人因为在处理另外的事情,所以信息是不同步的。话音落下,老乐下意识看向宗眠。 宗眠幽幽来了句:“十年了,物价都没涨。” 缉凶处众人:“……” 宗眠:“楚怜如果是鹿野的首领,鹿野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他的授意,那他在发现那个人找上宋灵后,安排鹿野的人给沈延之打钱就很好理解了。” 陈君阳:“?” 宗眠说话声音很轻,阴郁颓废的风格好像将丧气充斥到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让他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他继续慢吞吞地解释:“你们在看到那五十万的转账记录后,第一反应,不是沈延之卖儿子吗?那鹿野的人杀死宋灵就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沈延之一起被灭口,死无对证,楚怜也会因此少了暴露的风险。” 相野默默地打量他,简寒栖面冷不说话,老乐暂时没有显露出什么,这个宗眠在那三人里应该是智囊一样的存在。 宗眠继续往下说:“十年后的五十万,大约是特意定的数字。不论沈一宁的父母究竟怎么回事,鹿野在这时候突然找上他们花五十万买人,真正的目标绝不是取骨,是相野和那个人。” 这是一场用人命来出演的,演给相野看的戏。 决明:“那假父母也是场戏咯?鹿野的人口口声声说要抓楚怜,其实真正要抓的人是那个人。但那个人通知了我们,于是头儿过去了。妈的,这还是个章回体,第一章高速抢人,第二章官水潭打鬼,第三章是什么,鬼王自爆?” “唔……”宗眠仔细想了想,“楚怜爆出那个人的存在,是料定他会忍不住露面了吧。但我们也会因此推断出他在撒谎,所以——” 邢昼:“他打算走到明面上来了。” 共事那么久,邢昼和宗眠早有了默契。宗眠见邢昼接了话,便干脆靠在椅背上休息。邢昼则望向一直沉默着的相野,问:“你怎么看?” 相野从始至终都对楚怜保持着一定的怀疑,所以对于楚怜身份的转变,没什么可被打击到的。此时此刻他微微眯起眼,说:“你们觉不觉得,楚怜的态度很像猫捉老鼠?” 决明:“精辟啊,一针见血大棉花后继有人。” 陈君阳:“我就知道他是个坏人。” 决明还他一句:“马后炮。” 陈君阳:“我明明早就说过了!” 决明:“略略略。” 陈君阳再次被气到了,但邢昼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君阳的气焰顿时被压下一半。那厢陈君陶伸出手来按在他肩膀上,他另一半气焰也被扑灭。 他蔫了吧唧地坐下,邢昼便道:“楚怜出现后,鹿野的行事风格确实变了。” 陈君陶:“更猖狂。” 决明:“没错。” 相野环视一周,“但现在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楚怜消失这十年,究竟去了哪里?” 老乐想了想,问:“他会不会只是隐到幕后去了?” “不会。”宗眠摇头,“他如果一直躲在鹿野背后,十年的时间,为什么不对那个人出手,偏偏要等到现在?鹿野在这十年里表现出的攻击力也一直不强。” 老乐:“说起来,那个人在宋灵死后,是不是也躲起来了,直到最近才出现?” 宗眠蹙眉:“或许是宋灵和沈延之的死,让他投鼠忌器,又或许是他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必须要蛰伏。但总而言之,问题的关键还在楚怜身上,必须要了解楚怜失踪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相野沉吟片刻,道:“可能跟相齐有关。” 相齐在楚怜出事那段时间,匆忙离开京州的家,并且再也没回去。他极有可能见到了楚怜,经历了什么事,导致他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岁。 楚怜再次出现时,也是最早出现在烂尾楼里,相齐的病床前。 思及此,相野还想起那个网盘里的锁灵符。相齐记录下的,他自创的这张符,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众人继续探讨,但碍于情报有限,其他的细节无法再补充。 说到底,在没有得到实证前,这些依旧只是他们的猜测。老乐一直在沉思,会议结束后就跟邢昼打了声招呼,决定去找师父再问一问。 宗眠一路奔波早就累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淡定地往自己头上扎针。闻月看见了,开玩笑地问他怎么今天针扎得这么晚? 他说:“怕吓到新人。” 走在他后面目睹了全程的相野:“……” 简寒栖看见了,拍拍他的肩膀,说了见面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不要介意。” 相野微笑:“我不介意。” 但是你拍我的力气能不能小一点。 “哎呀。”闻月过来打圆场,她哪里不知道简寒栖的铁砂掌有多厉害,相野这细胳膊细腿的,别给拍坏了。“你们不是还带了一头牛回来吗?别放在后备箱里放坏了,赶紧拿到后厨去,让乔治准备起来,晚上还能赶上一顿火锅。” 简寒栖这就去了,顺道又叫上了陈君阳。他和陈君阳走在一起,画风倒是意外的和谐。 相野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在游廊上迟迟未动。他不是很习惯,刚刚还在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真相被推翻再推翻,前路未卜,每个人的脸色都不轻松。 可这会儿,人间的烟火气又充斥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闻月对他展颜一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不是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要好好吃饭的。” 语毕,闻月也去后厨凑热闹了。相野一个人站在那儿,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邢昼。 邢昼说:“明天让宗眠帮你拆石膏,准备康复训练。” 相野:“…………” 邢昼:“有问题?” 相野:“没。” 相野决定不伤感了,今天吃顿好的吧。 可惜天公不作美,原本大家打算在中庭支张桌子,就在中庭吃火锅。但五点多京州就下起了雨,决明看了眼天气预报,半个中国都被雨水包围了。 “这雨还有得下。”决明道。 千里之遥的江州,雨下得更大。 台风在沿海登陆,一路席卷,带来滂沱大雨。各地汛情加剧,江州早早做好了防范措施,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一直无人问津的烂尾楼,却在这个暴雨夜突然倒塌。 起初还没有人发现,因为这个小区里的住户实在太少了。家家户户因为台风门窗紧闭,互相又隔得远,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雨声,哪敢出去。 等到风雨初歇,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探头出去张望,便瞧见远处的7号楼竟然倒了。他顿时担心起来,连忙报警,打完电话之后才想起来,那里唯一的住户也搬走了,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可随之而来的警方跟消防,却在那断垣残壁里发现一点不同寻常的痕迹。 “那是什么?”有人指向因为楼梯坍塌而造成的一个洞口。 “咦?这小区里的楼房,还有地下室吗?”一个警察走过去,打着手电蹲在那儿往里看。他刚才跟这里的住户打听过了,这里有专门的地下车库,只不过也是施工到一半就荒废了,各栋楼下没有专门的停车场,也没听说还有地下室啊? 可手电的光照过去,下面确实有个房间。房间不大,他看到了被压垮的楼梯,以及——一张床,床边甚至还有生锈的锁链。 “嘶……”警察倒吸一口冷气,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不是已经无人居住的烂尾楼吗?而且看那些东西,可有些年头了。 他赶紧叫同伴过来看,手电反复扫过那张床,忽然在某个点顿住。 “那是……半截符?”同伴声音发紧。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本不该存在的地下室,一张旧床、生锈的锁链,还有贴在床上的明黄色符纸,像是某个隐秘被揭开了一角。 恰在这时,一道惊雷当空劈下,“轰隆隆!”照彻夜空。 狂风又开始呼啸。 暴雨倾盆。 雨水混着汗水流淌而下,警察攥紧了手电,一丝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惊雷响起时,远在京州的相野正抬头看向窗外。桌上是热腾腾的火锅,决明又和陈君阳在吵嘴,气氛和乐,但他看着外面的雨幕,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心里静不下来。 城市另一边的别墅内,有别于民宿里的灯火通明,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开。楚怜坐在黑暗里,看着墙上的画一言不发。 他想起相齐死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相齐躺在床上看着他,苍老的脸上再找不到当年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相齐说:“我真后悔当年没有直接杀了你。” 楚怜:“你关了我十年,就想对我说这句话吗?” 相齐却没有再回答他。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忏悔当年的心软,楚怜却只觉得讽刺,又或许是出于某种不甘心,说:“我杀了那么多人,唯独对你没有防备,阿齐。” 可相齐闭上了眼,他知道他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 黑暗里落下一句轻声呢喃,凄惨月光照着侧脸,那张脸上渐渐勾起一抹笑意。残忍又冷漠,绮丽又哀艳。 ※※※※※※※※※※※※※※※※※※※※ surprise! 【本文将于明天早上10点入v,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正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