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照山河》 第1章 序 死者吾 模糊的记忆涌入商吾秋的脑中,就像是热滚滚的牛乳,一股脑的倒入装着茶叶的碗中,乳白色的浪花翻涌,浓郁的气味瞬间被激了出来--酒香、菜香,屋子里的暖香尚未散去,绮梦楼里头牌姑娘的笑声混着琴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那些昂贵的胭脂水粉的气味也在脑海中盘旋,像是一只轻柔的蝴蝶,红纱帐如浪翻滚,搅和的所有东西都跟着摇晃起来,姑娘的笑声变得像是在天边传来,模糊而不真切,一切都又变成了一碗混合在一起的奶茶,散发着浓烈的味道,却有彼此分不清楚,如果茶碗有感觉,它自然会被烫的疼痛——正如商吾秋的头。 他已经醒了过来,一种熟悉的味道和一种陌生的味道同时钻进鼻子里,让他想吐。 熟悉的是血味,陌生的是霉味。 周围的漆黑一片,他似乎躺的太久,两条腿硬的像石头,他尝试着伸伸腿,却踢在一块东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他试着四处摸索,四周粗糙的手感像是木头,而四边都有东西,显然他处于一个狭窄的地方,只是他在头顶的地方摸到两个小孔,也幸得这两个气孔,否在他可能早就被闷死在这里了。 商吾秋记得昨天晚上他还在绮梦楼里跟她们的头牌姑娘喝酒。酒是喝的多了些,可怎么醒来就到了这又恶心又狭小的地方?简直像是话本中那些误入鬼宅的书生,一夜纸醉金迷,梦醒满目凄凉。 他已想到周围是什么,能让活人躺着这么难受的东西,只会是装死人的棺材,因为死人不会抱怨难受。但身处究竟是怎么到这来的?又是谁想要让他到这? 要想解决这些问题,他至少要先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商吾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头顶的木板,纹路细腻,倒像是一口好棺材,他运力一推,那木头登时发出细微的响动,但竟没动,只是外面也传来几声呼吸声,气粗的像耕地的牛。 看来是有人将棺材钉死,而且无论这里是哪,都不止他一个活人在。可若是真想把他杀了,大可趁他无知无觉的时候一刀将他的头割下来,为什么要费力地把他装进棺材里,又抬到这里呢?而且为何又要给他留两个气孔?或者给他装进棺材的人和留气孔的不是一个人? 他心中的疑问太多,好在他是个行动比脑子快的人。商吾秋暗运内力,只觉澎湃的内力如海浪一般,从丹田冲入手太阳三焦经,双手又按在木板上,还没觉得自己怎么用力,木板上就以凹出两个掌印,再一猛地发力,只听“呜”的一声闷响,棺材板非但被他推开,而且竟向上飞了一章来高,瞬间就没入漆黑的房梁之上。 棺材板才一掀开,便有七八个手持着刀剑的人往里面看,但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 “不好。”一个拿着鬼头刀的汉子大喝一声,其他人都往后退去。 “呜!” 沉闷的风声像是什么大型野兽在哭,棺材终于落了下来,却是直直砸向刚才喊话那人,他与旁边一人各攒出一掌,向棺材板上按去,可就像小溪冲击黄河一般,竟没起丝毫作用,只听两声骨头折断的声音,二人便被棺材板撞的七孔流血,一声惨叫都没叫出来。 商吾秋就藏在棺材板上面,他本是贴着棺材板用轻功跃了上去,腰身一扭便又跳到棺材板上,又添了一脚,才用这楠木棺材取了两人性命。 其他五人见为首之人已死,倒是嘶吼着冲了上来。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往往能爆发出无匹的勇气。 商吾秋又是一掌拍出,他的招式并不如何精妙,若是让明门大家来看,恐怕还要落个粗鄙不堪的评价,只是他的内力无比深厚,一掌拍出,掌风便像是一堵看不见的墙似的拦在他和敌人中间,那人的剑很快,一瞬间便刺出七剑,可是再快的剑面对密不透风的墙也是无可奈何的,而一面墙若像你撞来,如果不在第一世界逃跑的话,后果自然不堪设想,那用剑的已然如此不堪设想了。 其余几人见势不妙,便又一拥而上,商吾秋只站在原地,也不躲闪后退,一拳一掌便扫出两道罡风,人若擦着便带去一片皮肉,若是正面撞上,确无生还之理,转瞬之间,便又倒下三人,最后一人也知无力回天,商吾秋又堵在门口,他只得往后跑去--那里还有一扇窗户。 只是商吾秋并不打算放他逃跑,他几步追上,一掌却印在那人后心大椎穴上,这穴位连着脊椎,他内力又深,掌力又催入那人心脏,哪还有活命之理? 只在数息之内,七人便已毙命。 商吾秋这才有功夫向周围看去,这像是一间民居,只是原本灰白的墙上,已是布满血迹,除了死于他手的七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他们旁边还散落着他们的兵刃。 商吾秋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他们,这些人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死在这里的,他既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只是他身边不远有一具尸体,实在让他不能不注意。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身上穿着紫色绸衫,上面用金线绣着不死神鸟,那神鸟绣的极其传神,像是随时要从衣服上飞出来似的,一看就是出自顶级的绣工,只是这鸟的神采却与中原迥异,似是从异域而来。 神鸟已是极其美丽俊雅,但却还比不上衣服的主人,这人的五官精致的如同精雕细琢的美玉,像是一位极好的玉匠恰巧碰到一块难见的羊脂玉,穷尽毕生心思才能雕出这样美妙的作品。可惜这作品已失去了他的生气,冷硬的倒真像石头。 商吾秋既不对绣工感兴趣,更没有断袖之好,这具尸体吸引他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商吾秋认识他--或者说,普天之下,再没有一个人比商吾秋更熟悉他。 他每天都要见这个人几次,在镜子中、在河流的倒影里。 因为这死人正是玄幽教少主--商吾秋。 第2章 一碗饭 商吾秋在清平镇死了。 江平跟江迁月说这件事的时候,父子两人正在院子里吃饭,江平坐在一棵银杏树下,他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的豆腐做的太咸了一样,而江迁月知道,这件事背后将有无数人因利而动,也将因利而亡,对他来说这是一件麻烦事,他虽然不喜欢麻烦,但他也知道有的麻烦事是不能躲的,因为这种事往往意味着责任。 一阵微风出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阳光透过金色的叶子晃的人睁不开眼,真像是一树黄金在摇曳,树叶随风飘落下来,落的满地都是,又像是为死人撒的纸钱。 “商吾秋这一死,不知道几人发财,几人送命,这趟浑水不好趟啊。”江迁月把一片落在碗里的叶子夹了出去,颇有些惆怅地说道,只是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商吾秋的死而发愁,而是为了即将上门的麻烦发愁。 江平喝了一口浊酒,却是闷声不语。 “你不想让我去?”江迁月试探的问道。 江平点点头,但又说道:“你不能不去。” “是啊,谁让咱们是江家呢。” 江平是一个平淡的人,在衙门挂着一个仵作的职,无论是老爷还是衙役对他的评价都是老实巴交,对于邻居来说,这个四十多岁的独身男人,除了平时不爱说话和家里总来奇怪的人以外就没什么缺点了,要说有什么让人嚼舌根子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老婆死了十年,却从未考虑续娴吧。 不过这样一个平淡到无趣的男人,整天还跟尸体打交道,连媒婆都不愿意上门给他说媒。 但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在江湖上有一个比江平更响亮的名声--百晓生。 自后武林时代以来,江湖虽然没落,但武功种类却是不少,而若有一人能知道天下所有武功的破法,那就只能是江平。他曾经也是鼎剑阁惊才艳艳的奇才,仅仅二十岁就打上了武天塔,他在塔顶观摩前武林时代的武功足足四十九日,谁也不知道他学了什么武功下来。有人说他在塔顶找到了一间密室,也有人说他凭借无匹的天赋,将前武林时代的武功融会贯通,自创了一种武功出来。 总之从那天以后,江平的内功就再也不受“刚”、“柔”的桎梏,而且无论是什么武功,他一练就会,一会就明,他每跟一个人比武,就学会了他的武功,而当他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那武功的解法。 鲜衣怒马游长安,翩翩少年意气巅。 巅峰之后,便是谷底。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七月十五,谁也不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夜之后, 江平的手劲被人挑断,琵琶骨也被打伤,自此以后别说武功,就连重物都提不了,风华绝代的百晓生,一夜之间便连码头上的轿夫都不如。 有人说是他不自量力想要挑战剑神,却遭逢惨败,有人说是他知道玄幽教的五方鬼帝决,引来杀身之祸,也有人说他一生命薄,逢鬼门大开,被厉鬼废了双手。 江湖上说什么都有,只有江平缄默不言。从那以后,他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在衙门找了一份仵作的工作,他凭借对各门各派武功的熟悉,专门勘察武林中的案子。 一开始自然引起武林人士的不满,说他做了朝廷的狗,可是后来一些名门大派出现的疑难诡事,江平也为他们解决,他们对他的看法就改变了。 江平也有自己的规矩,虽然只有一条,那就是凶手无论是谁,最终都要交给衙门处理,不可按门派规矩解决。 众人虽然不情愿,但有些案子除了他无人可破,有些事情只要江平验过尸体,便会迎刃而解。他破的迷案越来越多,与江湖上的世家门派纠缠也就越来越深,直到今天,他早已成了所有人都想除掉,又都不舍得除掉的人。 当他身怀绝世武功的时候,他被人废了双手,当他武功全失之后,却再没人敢来害他,世上的事情说来就是这么讽刺。 这次商吾秋死了,而据说杀死他的武功正是玄幽教的掌法,这之后的事不能不让人深想。 “月儿,你说这次上门的会是谁?”江平一碗饭已经见底,却没有下桌的打算,反而问了江迁月的问题。 “玄幽教的五方鬼帝决是前武林时代的魔功,威力自然不是现今武林的功夫可以比拟,但却必须以阳煞之气入手太阴三焦经,阳气辅心脉,心火炙盛,自然会伤了肾经,使之得子不易,故而玄幽教自从立教以来,保护少主安然成长至加冠之年就是一项要务。 按说五方鬼帝诀只有教主和教主继承人可以修炼,现在商吾秋死了,有嫌疑的便只有玄幽教教主商渊。可是商渊也都七十三了,膝下只有商吾秋一子。便是寻常男子,到了这般岁数,也难有子嗣,何况是修炼了五方鬼帝的商渊,老来丧子,失去的不仅是唯一的儿子,更是唯一的继承人,所以他也没有理由杀自己的儿子。” 江迁月吃了一口饭,将饭咽下去之后才继续说。 “商渊虽然老迈,但当世五个最强的人里头他一定有一席之地,而如果单论内功修为,更是无出其右者,他除了是一宗之主以为,还是一个老年失子的父亲,所以他一定要将那杀了亲子的凶手揪出来,将其生吞活剥!这般恨意,更胜过他这一生中的任何一次。毕竟无论他武功再高绝,境界再超脱,也避免不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所以这次找上来的是商渊吗?”江平的语气依旧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心里的波澜,其实这世上往往是那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心思是最难猜的,因为“老实”往往意味着他们什么时候都和和气气的,情绪没什么波动。 江迁月却是轻轻一笑,说道:“爹,你是想考我,如果我只能想到这一步,也就不配是你的儿子了,商渊虽然着急,但有一个人一定比他更急。” “谁?” “玉王。” 江迁月吃掉碗里最后一粒饭,江平也又盛了一碗。 江迁月接着说道:“清平镇是玉王多年经营的地盘,他在清平镇那一亩三分地,却比当今圣上还自在。 清平镇地处中原、南疆、西域三地交汇之处,他这逍遥王爷介入这三不管地带,每年进入口袋的银子不计其数,而且清平镇这种敏感地带,背后谁知有没有那人的授意呢?” “月儿,莫谈国事。”江平道。 “好好,爹其实你就是太谨慎了。”江迁月不满地嘀咕一句,江平好像没听到的样子。 “我刚才说的那些并不难猜,江湖人肯定也有聪明人想得到,但玉王本就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判官笔,虽然没上过琉璃塔,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更何况他本人就长袖善舞,城府极深,无论是黑道白道、大帮世家,都要看他几分面子,也不敢得罪这位逍遥王爷。 “他那“玉笔写清平,王公亦英雄。”的名号可是他实打实闯出来的。”江平适时的接了一句,眼光越过庭中的那颗银杏,在叶子的缝隙之间看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清平镇是玉王府邸所在,他将这武林中最混乱的地方,经营得井井有条,几十年来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而这次因为商吾秋的死,却让此处成为了江湖上的焦点,稍有不慎,清平镇的秩序恐怕就要毁于一旦。 想要在毁掉的秩序里再重新建立一套新的秩序,那是难上加难,所以玉王绝不会让商渊破坏了清平镇的秩序,而江湖上不知有多少看客,就等着这一天到来。如果清平镇没了玉王,那今天的繁华就会立刻成为过眼云海,那些肮脏的勾当也将重新在那里滋生,玄幽教的势力一直难以从西域彻底发展到中原,这其中清平镇就占了不少因素,清平镇被毁,说不定本来就是商渊的计划。 商渊固然是枭雄,玉王也是英雄,枭雄与英雄之间,这次处理不好恐怕一战在所难免,他们无论哪一方落败,亦或是两败俱伤,都会引来江湖上的苍蝇臭虫,来此捞上一笔,甚至那些名门大帮,想要做渔翁的人也不再少数。” “不错。“江平说道:“到那时,有人将一滩浑水搅乱,不知要生多少是非,有利可图者众,而这其中独独没有玉王,所以……” “所以玉王避免这场交锋的唯一办法,就是趁玄幽教没大动干戈之前,先将凶手找到,将其献给商渊,如此才能平息他的怒火,而商渊得到了凶手,就算想要扰乱清平镇的规矩也失去了理由。” “嗯。”江平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说道:“玉王长袖善舞,商渊却老辣多疑,月儿不可太过自信。” “纵观江湖之上,能办妥这件事的人,就只有咱们爷俩,我从小就跟着爹你出去验尸,从去年开始你就把一些案子放手,让我自己去干,这次的案子虽然凶险,却正好是让我在江湖上杨名的机会,您这是要撂挑子啊。” “呵呵。”江平没有否定江迁月的话,反而眼中露出了一丝笑意,那是老农看见自己种的麦子长熟了的笑,他将那碗新盛的饭放到江迁月面前。 “爹的这碗饭,你就吃了罢。” 第3章 两曲词 江平吃完午饭习惯小憩一会,此时刚下了今年头一场春雨,地皮湿了一层,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偷闲休息,仿佛那件可能改写武林格局的大事,对江平来说远不如午睡重要。 江迁月却是不同,他心中是有些雀跃,便连走路的步子都轻了许多,他从小就练轻功,步子本来就轻,这回走过的沙土路,更轻的几乎看不出脚印,春风抚过,便绝不可能看出有人走过。 父亲晚上要做菜,江迁月吃了午饭便上街买些吃食应用之物,他思衬着其他倒是不用多做准备,只是父亲拿手的便是一道栗子鸡,倒要买上一只母鸡,再添一把栗子。 这菜本是鲁菜,但却不同于寻常鲁菜那般口味咸厚,反而添了栗子的糯甜,江迁月自小便爱吃,如今倒也说不清它本来就是父亲的拿手好菜,还是因为他爱吃,所以做的多了,便也美味了。 江迁月家在应天府扇骨营,应天府原本是大明的京师所在,后来虽然成祖迁都北京,但这里也被御赐留都之名,更是南直隶首府,凡是北京顺天府有的机构,应天府都有,自是大明最繁华的所在。 扇骨营中多是做扇子的工坊,虽也有些卖吃食之类的小店,但若想买栗子之类的干货,却需去南市,那里琳琅满路的坊市不下百家,若是到上元、中秋等大集,任你轻功再精妙,入了南集,也只能让人挤着往前走了。 江迁月走在街上,心神犹如刚发芽的柳树,随风摇摆也带着几分随意,没有在家中那份拘谨 ,父亲的过往他是知道的,所以他从小就把父亲当做一天一地的英雄。 江平天资聪慧,江迁月资质却不算上佳,所以他便格外刻苦,如今能得到父亲的肯定,更是比考上状元还高兴。 只是,他知道他现在有的还不过是继承衣钵的资格,这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他深知只有站的越高,才能看的越远,父亲手上的伤是他心头上的石头,虽然父亲不准他寻仇,但他却执着的想要查出当年的真相,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吧。 一念至此,江迁月轻快的心情也沉郁几分,一双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忽然,清脆的铃声从远方传来,将他从压抑中拽了出来。 那是大琉璃塔上的佛铃,他目光不由寻声望去,九层宝塔矗立在远方,他的高度使他在应天府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见,宝塔通体都由五色琉璃烧制,这种气派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很可能后无来者,每日入夜之时,琉璃塔上便会燃起一百四十四盏长明灯,照的天际犹如白昼,秦淮两岸行商尽可看这光塔明世的旷世奇景,甚至有不少色目人将此盛景画下,珍而重之的带回他们的国家。 九层琉璃塔不仅是大明国力的彰显,更是武林中的圣地。 因为那上面前八层皆有大报恩寺高僧把守。他们或是考较武功,或是拷问德行,通过考验之人,方可进入第九层,一览前武林时代的诸多绝学,江平便是当年登顶之人,江迁月无数次幻想过当年父亲的英姿,也一直想站在父亲的位置下,俯瞰整座应天府,只是他深知只凭现今的他,绝无可能攀上琉璃塔。 他虽然有些时候思路天马行空,但却不愿意在无谓的事上做白日梦,所以他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匆匆往南市赶去。 南市繁华,但江迁月对这个自己生长的地方已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熟络的与小贩砍价,小贩们也都知道江家儿子伶牙俐齿,少不了与他说笑,他买了一包栗子,一只珍珠鸡,又沽了一壶父亲最爱的梨花白,样样都要比市价少上几分。 买完应用之物后,他却发现从刚才开始,便有两人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虽然假做逛集市的人,但两人的目光从未离开江迁月身上,故而江迁月又在集市中转了两圈,看似与人讲价挑物,但耳中一直留意那两人的脚步声,果然那两人还在跟着他,江迁月自思:那两人无非是玉王或者玄幽教的人,他们此时有求于自己,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是不知为何如此鬼祟。 江迁月才一离开集市,他便觉得身后一道劲风,分明要取他乘风穴,这乘风穴并非什么要害,他也并未回头,只将肩膀微沉,若无其事的脱身而出,手中的酒竟是晃也没晃一下。 他回头看去,身后原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手中拿着一柄折扇,面上全无表情的看着,女子面上却露出费解之色,明明看见自己抓中了江迁月的肩膀,却好像抓了一团云彩在手,全无触觉,虽然她并未用上什么真功夫,但江迁月躲得未免太过匪夷所思,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抓空了,简直怀疑对方用了什么障眼法。 其实江迁月用的也并非什么障眼法,只是在女人手指碰到自己衣服前的一瞬,将肩膀挪走而已,不过因为离的太近,所以在姑娘眼中,她的手指已经触到江迁月的身上,实际上却连衣角都没碰到,这法儿说来简单,但若无精深的身法修为,却也难以实行。 那女孩似是不敢 相信,飞燕逐环似的有扫出三招,招式衔接行云流水,江迁月脚下未动,只是身子晃了三晃,便让她的招数尽数落空,女子还欲出招,却被男子一把攥住手腕,男子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眼神中带着些许责备。 “素闻江家公子断案如神,我与师妹打赌江公子武功如何,在下实未料到江公子有如此精妙的身法,今日一见,果然人中龙凤。”男人抱了一拳,对江迁月神色倒是极为客气。 江迁月也回了一礼,这才有空仔细看这两人。那男子穿着一身玄服,身上绣着一只银色的浴火凤凰,女子穿一身白衣,上面勾着一只孔雀。 两人五官都极为俊秀,尤其那女子身材也是凹凸有致,极为妖娆。只是两人面上都没什么表情,倒使这份美丽失了三分生动。 “我不过是个小仵作罢了,下九流中的下九流,可当不起这样客套。”江迁月不将对方的恭维放在心上,接着说道:“姑娘取我乘风穴,自然只是玩笑罢了,不然一爪取我玉枕,怕是命也没了半条。” 那男人听江迁月如此说,惊讶的挑了下眉头,刚才师妹出手,江迁月并未看到,竟已判断出师妹要取何穴,江家对武林功夫的了解,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但口中只是道:“既如此,我便不和小兄弟客气了。” 那女子挣开男人手腕,似是不满师兄拦下自己,听江迁月如此说,却又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左右拿不到你,取甚么穴又有甚么区别……” 江迁月却是恍如未闻,问道:“自然,想必两位是为清平镇之事而来,只是不知两位是……?” “玉王词,千秋岁。”男人小声说道。 “玉王词,千春词。”女人也收敛说道。 “哦,原来如此,玉王手下词部尽是高手。” 江迁月淡淡点头,道:“两位的玉箫秋落与拂月春辉互为并济,玉王遣两位来找我,真是费心了,这回我不去也不行咯?” 江迁月嘴上虽然客客气气,但这话分明是挤兑玉王,派来两个高手,如果江迁月不去,怕是就要用强了。 “清平镇如今不太平,王上唯恐路上生出事端,所以派我们来保护小兄弟安全。” 千秋岁故意不揭开江迁月的话外之音,接着说道:“小兄弟想必也知道清平镇兹事体大,咱们不如快些上路吧?” 江迁月抬手晃晃手上的母鸡,笑道:“两位远道而来,再急也吃顿饭吧,如果我爹知道客人都到了应天府却不见家门,可是要怪我的。” “玉王请你去是给你面子,你这人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咱们事不宜迟,谁要吃你的老母鸡。”千春词口中埋怨,又去拽江迁月的手,只是江迁月将手一抽,她连衣角也没碰到。 千秋月忙拉了下师妹衣袖,说道:“好吧,我们也早听说江前辈大名,正好借此机会拜会一番,叨扰了。” “无妨。”江迁月笑吟吟的说道,眼神掠过千春词气急败坏的脸,却在对方将要发怒之前,便将目光轻巧挪开。 “那还请小兄弟前面带路。” 江迁月并未说话,只是走在前头,两人眼中都有些焦急,只是他们有求于人,眼下也无可奈何。 千春词多少有些任性,一路上故意不与江迁月说话,而千秋岁显然更会做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上几句,转了三个街口,便能看见应天府衙了,江迁月却见到一个大胡子捕快火急火燎的从衙门口跑了出来,这汉子约有四十岁上下,长了满脸络腮胡子,几乎不见面目,只有一个酒糟鼻子红通通的格外显眼,看见江迁月更是快赶了几步。 “唉哟,小祖宗,老爷找你都快找疯了,你这是跑哪去了?”那汉子嗓子粗的像是打雷。 江迁月认出这人名叫姜通,是应天府的捕头。 “这不是家里来客人了么,我爹让我去买只鸡,怎么了姜头?”江迁月笑呵呵地说道。 “唉,小祖宗,你还笑得出来呢。”他看了眼江迁月身后两人,明显被千春词的身段吸引的眼神一滞,到嘴边的话也顿了一下:“呃……” 但立即接上话头,说道:“城北寇员外死了,疑是有歹人刺杀,老爷把捕快都派出去找你呢,你却还有心情买栗子,你,你,唉……”姜通急的满头大汗,一拍大腿说道:“你也知道,寇员外女儿在宫中为妃,这事可马虎不得,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咱哥们全都玩完!” “嗯?竟然出了此事,那我赶快见老爷一趟,宫里的人可不是我们得罪的起的。” “哎,哎……”姜通连声答应道。 江迁月回头,快速地对两人说道:“留都之中,住的多是显贵,出了这样棘手的事,再怎么我也得见老爷一面,不然实在无法交代,你们在此处等我,我速速就回。” 千秋岁两人虽急,但也知道江家向来在衙门挂职仵作,而且玉王虽然称王,但却只是个江湖王爷,手中并无实权,听那捕头的话,却是真正的皇妃出事,二人不敢阻拦,只得在心中暗骂倒霉,只期望江迁月能快些处理妥当,不要再生什么乱子才好。 两人匆匆告别了千秋岁二人,衙门口守门的年轻衙役见是江迁月,连拦也没拦,便让他进去了。 一进衙门之中,那姜通便将帽子摘下来,在手里当扇子扇风:“还好我来救你了。” “姜通”的声音此时倒是清朗的如同少年。 江迁月没好气的道:“牧渊你装成个死人也不嫌晦气?” 后者听了她的话,却也只是不在乎的扇着风道:“你这赚死人钱的都不嫌晦气,我晦气什么,走吧。” 他说着便带江迁月往衙门里走,不过却不是往老爷的后堂走,而是王府衙的侧门。 “你就真看不出那两人有问题?”那人将脸上的络腮胡子摘了下来,双手在脸上揉了几揉,便相揉泥人似的,他的脸就在江迁月眼前发生变化,当他手离开脸上的时候,那酒糟鼻子早已不见,反而将颜色添到脸上,变成了个紫红脸膛的汉子,两道浓眉之间多了一个川字,显得眉间距更短了些,便连脸型也从姜通的国字脸变成了三角脸 这一切江迁月看在眼里,但心中却不惊讶,林牧渊本就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也是江迁月天下最好的朋友。 “当然看得出,我在南市的时候,就发现他们俩跟踪我了,只是市集之中,不好显露功夫,且不提玉王之人何必如此鬼鬼祟祟那两人走路的时候,总以脚面点地,脚跟却不触地,上身不自觉的微微左右摇晃,却不像常人肩膀前后相随,这倒不像是玉王府的武功,反而像是玄幽教的轻功,看来我爹说的不错,商渊那条老狐狸是不会轻易相信玉王的。” 江迁月脚下也不停,他在衙门当职,这里面的路径熟悉的很,嘴上说道:“倒是你,怎么来找我了?” “我本来想去南市沽几两酒喝,没想到就看到你跟他们俩说话,他们俩那易容的活实在糙了点,许是面具做的太聪明,脸上做不出太明显的表情,我自然一眼看穿啦,连忙易容成这大胡子来找你。”林牧渊说着连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扔到衙门角落里,他知道江迁月自会帮他收场,他面是一阵蓝布衣服,挽着个裤脚,裤子上还有不少已经干了个泥点子,身上噼啪声音不断,身形虽然依旧壮实,只是变矮了几寸。 两人出了衙门侧门,他又从胡同转角里拿出一根锄头扛在肩膀上,只是二三十步的距离,他就从三年前因公殉职的捕头姜通变成了一个庄稼汉子。 “这次清平镇的事情凶险,你可要多多小心。”两人快走到胡同口,林牧渊才犹犹豫豫的说道,他那捏出来的川字纹,此时倒更为突出。 江迁月只是不在意的点了点头,道:“知道。” 江迁月转头看了眼林牧渊,突然笑了出来,这笑容里的信任两人都懂,他拍了拍牧渊的肩膀。 “即便凶险,你也会在。” 第4章 虚或实 江迁月和林牧渊分开之后,自然不会再管留在衙门口的那两个兄妹,至于两人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或者会在衙门口等多久,那就不是江迁月操心的事了。 这事儿倒是让江迁月心情好了,手中拎着酒,嘴里还哼着小曲儿,趁着留都秋色正好,便也回了家。 他刚刚走进家里那条胡同口的时候,竟然发现家门口早已有两个人等着。虽然两人都是背对着江迁月,他也看不清正脸。到时他就看到她男人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隐约还能见到一只浴火凤凰,女人则是一身白衣,上面勾着一只孔雀。 分明是刚才碰到的那位兄妹。 饶是江迁月冷静,心中也难免一惊,许是那两人已经看出来他是耍他们,所以直接到家门口等自己了。 虽然武林上早有公约,在江家之中绝不可动武,更不能动江家的人,但是他们现在并没有进屋,只是在门口而已,武林上的那些人对规矩总是斤斤计较,只要他还有一步没有跨进院子这事儿,武林同道就管不着。 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是抄近路回家的,而林牧渊的易容绝不是他们能看出来的,那他们又是如何识破江迁月的谎言? 江迁月心中存疑,难免多看了两眼。他果然发现了端倪,这两人虽然跟刚才碰到的那位兄妹,身形和衣着一模一样。但是他们俩脚下的步伐分明有所不同。看这两人走路的姿势,轻功路数倒真像是玉王府的功夫。 看来玉王是真的派了玉王词两兄妹上门来。只是半路上不知怎么被玄幽教的人截了胡,那两人提前易容成了千秋岁和千春词兄妹。想要先一步把江迁月骗走,只是他们还是低估了江迁月对武林上功夫的认识。更没有想到南京当中还有一位天下第一的易容高手林牧原。 江迁月也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又看到两个人快要敲门。他便急忙走了两步,这两个人打招呼道:“二位是来寻家父的吧,家父有午睡的习惯,还是不要打搅他了。” 两人回头看到江迁月,千秋词便拱手问道:“我们是来寻江平前辈的,正有事要求,不知阁下是——” “我叫江迁月,江平正是家父。”江迁月晃了晃手上的鸡和酒,是你自己不方便回礼,接着便说道:“想必两位就是玉王词中的千秋岁和千春词,久仰久仰。” 两人不知道江迁月之前的遭遇,只是以为他从两人的身形当中就判断出了自己的身份,玉王词本是玉王手下精锐的精锐,并不常在江湖上走动,过儿俩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一丝惊讶。 两人再看江迁月的眼神,都多了一丝敬佩,千秋岁和千春词又重新施礼。 如果说刚才的抱拳只是武林人士之间的客气而已,那这回的再次行礼,就多了几分真诚的意思,在他们心中,江迁月的形象恐怕已经变成了神鬼莫测的高人,而那传说当中的江平是什么样的,他们更是无法想象。 江迁月见自己唬住了二人,心里也颇为得意,但他并没有忘形,他也注意到真正的千秋岁腰间别着一根白玉箫,这玉箫质地温润,看上去价格不菲,这应该是他的武器,而假的千秋岁恐怕也是因为短时间内无法找到这么合适的玉箫,索性就没有配在身上。 “两位不必在门口客气,你们来的目的我八成也猜得到,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江迁月说着用钥匙开了门,两人都跟着他身后进了屋。 “我爹在屋里睡觉,咱们先不要打搅他,咱们就在院子里聊吧。” “应该的,等前辈醒了我们再去拜会他。”千秋岁应和道。 江迁月的家确实不大,正对着门口主屋,主屋分为三个房间,左面是江平的卧室,右边则是一间书房,放着这些年江湖上各门派的资料和案宗,这些东西反正十之八九都在复杂脑子里记着,而且上面都是用特殊的秘文记录所以父子二人也不怕别人偷去。 正中间则是一间堂屋,按理说客人来了,应该在堂屋会客,但是江迁月怕吵醒午睡的父亲,所以不方便安排在堂屋。 除了主屋之外,东西厢房都小的可怜,东厢房是江迁月的卧室,西厢房则是厨房,总不能让客人第一次来了就进卧室,所以也只能让俩人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 江迁月让两人先坐下,他将栗子酒和鸡放在厨房,又沏了一壶茶水端了出来。 千秋岁兄妹二人坐在院子里,也打量着江迁月的家,这家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寒酸,但是却透着一丝世外桃源般的雅致。 “诶,哥,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江湖百晓生就住在这种地方。”千春词毕竟比千秋岁要小两岁,他也是从小听着江平的故事长大的,对江平的家,自然早已在心中奉为一个神圣的地方。第一次来到这难免好奇,语气中虽有惊讶,但并无贬低之意。 他们的话,江迁月都听在耳中,原来真正的千春词并不像那样任性,反而有些烂漫。 “玉王府中的锦衣玉食,我也早有耳闻,想必你们喝惯了好茶,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我们这些粗茶。”江迁月拎着一个壶,拿出四只盏子,笑呵呵的坐下。 “锦衣玉食那都是王爷的生活,我们这些属下不过是些替王爷跑腿的下人,哪有什么养尊处优的日子。” 千秋月这话明显是客气,光看两人身上的衣服,就已经是价值不菲了。 “更何况,能与高人同饮,即便是白水也好过明前龙井。” 江迁月倒是不吃他这套话,他本就讨厌江湖上的这些互相奉承礼节,虽然他知道刚才自己看穿了两人的身份,千秋岁这话当中多少也有几分真诚的意味,但更多的肯定还是看在他爹江平的面子上,无论江迁月心里愿不愿意承认,他现在还都只能生活在江平的羽翼之下,这也是他不喜欢这些客套的原因。 “听说商吾秋死在清平镇,想必你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吧?”江迁月开门见山的说道。 “是的,玄幽教的少主死在了清平镇,这事已经足够棘手,更何况商吾秋死的也实在诡异,就连王爷也摸不着头脑。”千秋岁看出自己马屁没拍到正地方,便也揭过那页不谈。 “而且这次玄幽教十殿阎王尽出,生称抓不到凶手就要血洗清平镇,王爷虽然不怕的老家伙,但清平镇的百姓是无辜的。”千春词的话中处处都是包含玉王之意。 “嗯,听说商吾秋死在玄幽教的掌法之下?”江迁月问道。 “没错,而且经王爷判断商吾秋很可能就死在五方鬼帝诀之下。”涉及这种隐蔽的武功,虽然四周无人,但千秋岁的声音还是自觉的压低了一些。 江迁月听到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这与他心中猜测的也有些吻合,但他却出言宽慰道:“五方鬼帝诀虽然特殊,但江湖上这种很霸道的功夫,也并不是没有,到底是不是五方鬼帝诀还要经过验尸才知道。” “是,不过如果真是五方鬼帝诀的话,那岂不是只能是商渊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莫非是想栽赃给王爷,趁机拿下清平镇?”千秋岁说道。 江迁月听了这话摇摇头说道:“商渊如果想要嫁祸给玉王,为什么不用判官笔杀人,而是要用五方鬼帝决呢,而且商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用儿子的命来换取清平镇恐怕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 千秋岁想了想江迁月的话也有道理,毕竟幽冥教中的判官用的也是一支判官笔。 “既然要确定到底是什么武功杀的商吾秋,那自然是越早见到尸体越好,我们不如早些启程吧?”千春词看到两个男人沉默,便提议道。 “我想给父亲再做一顿饭,然后咱们今晚就走。”江迁月喝了口茶水,接着说道:“不瞒二位说,刚才玄幽教的人已经找到了我。” “哦?” “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也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易容成了你们的样子。” 江迁月原原本本的将自己在集市遇到的事情给他们两个人说了一遍。 “哼,尽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算什么英雄!”千春词听说有人模仿自己,还做出偷袭的事情便拍着桌子生气的说道。 “咳哼。”正屋里的一声咳嗽,打断了三个人的交谈。 “月儿,有客人来了你怎么也不叫我?”江平踢踏的一双鞋从里屋出来,刚睡醒眼睛还有些惺忪,看见两人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像是江湖上的名宿前辈,倒像是个平易近人的大叔。 “晚辈千秋岁见过前辈。” “晚辈千春词见过前辈。” 两人见到江平都站起来躬身行礼,江迁月也站了起来,道:“爹,我这不是看你在睡觉就没敢打扰你吗?” “胡闹。”江平训斥了一句,江迁月在外面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性子,但是面对父亲江迁月也显得有些拘谨。 “客人们进屋来吧,上回见玉王到现在也有三年多了,玉王这两年可还好啊?” 江平招呼着两人进堂屋,江迁月也想跟着进去,江平看了他一眼:“做饭去。” “诶!”江迁月无奈的应了一声,只能看着三人走进堂屋,自己转身去厨房。 他先坐大锅,将水烧开,把鸡去毛,去掉内脏放进切成大块,又往锅里加了一些葱姜蒜段将鸡肉放进水里焯着,然后又将栗子一个一个拨开,取出新鲜的栗子肉放在一旁备用。 他家炒好的鸡肉捞了出来,又在锅中烧了一些油,他将鸡肉煎的,表面焦黄,再次在锅中放入葱姜蒜翻炒起来,又放了一些咸盐白糖、黄酒和酱油调的料汁,再将栗子放入其中,又加了些水,用文火慢炖,趁着炖肉的时候,他又烧了一些干净的水将打回来的酒温上。 鸡肉炖了半个时辰,已是将肉香和栗子的软糯相护炖到了一起,他要往灶里添了些柴火,转大火让锅中粘稠的汤汁挂在鸡肉和栗子上,再将葱姜蒜挑出,荔枝鸡的香味已经飘了出来,酒也在热水当中温着,等他忙活完这一切,天已经要黑了。 这一顿晚饭,总算平复了江平的怒气,千秋岁兄妹两人也对江迁月的手艺赞不绝口。 宾主尽欢之余,千春词见到传说中的任务,更是兴奋,不过,兄妹两人早已备下了三匹快马,用完饭便匆匆启程了。 第5章 勾魂阵 三人离开留都的时候,已经误了出城的时辰,但江迁月从小便是跟衙门口玩起来的,南京的兵丁也都跟他相熟,他便也编了个瞎话混了过去。 三匹快马出城之后,更是片刻不敢耽搁,一路往西北而行,越是往西走,秋意越深,天气也越来越冷,只是千秋岁两人着急赶路,错过了馆驿也是常有之事,若是能碰到野店或是村庄,尚能留宿一夜,如若不然,露宿野外也是平常之事。 千春词虽然是女人,但是她十五岁便跟着千秋岁走南闯北,早习惯了这种日子,两人又有内功再深,深夜里笼起篝火,也不会觉得太冷,江迁月从小跟父亲虽然也学内功,但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轻功之上,故而内功并不深厚,深夜之时,常常会被冻醒,每当此时,他也只好再添些柴火。 有时睡不着了,也会打坐御寒,他学的是江平自创的琉璃如意功,这种内功是当今世上唯一一种可以同时修炼刚、柔两部武学的内功,从这一点来说,它也绝对能跻身天下前五的内功,可惜这功夫却是易学难精,他又不如江平那样有天赋,所以如今也远远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江迁月虽然嘴上不说,但也在心中暗暗祈祷每日都能找到留宿的地方,尽量不要露宿荒野。千秋岁本是个做事周到的人,这些看在眼里,故而之后几日,他也都留意住宿的地方,有时为了不错过宿头,也会降低些赶路的速度,毕竟江迁月是玉王的贵客,若是怠慢了他也担待不起。 这一日,已至未时二刻,三人赶路至今还没吃上午饭,恰见小路有个幌子,上写“食肆”二字,幌子油腻腻的也不知挂了多久,这荒郊野外的小店,连个正经的房子都没有,只是支起一张油布可以遮阳挡雨,下面摆着两张桌子,旁边泥石搭起一个灶台,也是露天的。 这种店通常没有什么固定的菜单子,一般只是备些凉茶、面条馒头之类的吃食,如果能有些山野菜那就算是幸运了,店里只有一对老夫妇忙活着,老太太负责做饭,男人则招呼着客人。 “这荒郊野岭的,再往前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吃的,我看我们就先在这吃一顿,顺便也问问前面有没有驿站才好。”千秋岁说道。 “ 嗯,我也饿了,咱们就在吃吧。”千春词也跟着说道。 江迁月更是早都饿了,自然也不会有意见,三人将马拴在门口,千秋岁招呼道:“老伯,帮我把马喂下。” “客官,这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俩年级大了,张罗这么一个食肆已是不易,向来不准备马草。”老头略有歉意地说道,只是他虽然极力做出卑微的表情,五官却有些诡异的僵硬。 这种荒郊野岭的食肆,虽然店小但却欺客,无非是因为方圆十几里再无二家,所以人家说什么也就只能是什么。 江迁月点点头,道:“无妨。” 三人进了小店,其中一张桌子上已经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桌上放着一把刀和一张斗笠,身上还披着黑色的皮肤,紫红色脸膛,长了一个通红的酒糟鼻子,一只眼睛似是蒙着一层毛琉璃,定定地盯着一个方向瞧,似乎是一只假眼,他浓密的胡子垂到胸口,一双手关节粗大,腰间还拴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样子。 三人一路走来,越离清平镇近碰见的这种江湖人越多,现在也都见怪不怪了,好在小店中还有一张桌子,三人便坐到了空桌边上。 江迁月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似乎受到了什么挑衅,手往桌子上重重地一锤,狠狠地瞪了江迁月一眼,江迁月露出一丝笑意,他仿佛不愿惹是生非,便将头转了回来。 刚才那个老人又提着一个大铜壶过来,里面装的都是凉茶,老人拿出三个碗,给三人倒了三碗茶水:“客人赶路辛苦,先喝口茶水解解渴吧。” 从早饭过后,三人确实水米未尽,千春词已是渴的急了,端起碗来就要喝。 “砰!” 隔壁桌一声巨响把千春词的目光吸引过去,原来是那刀客猛地拍了下桌子:“老头,你看你这面里是什么?!” 那人用筷子从碗里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只苍蝇,千春词看的一阵反胃,便也把碗放了下来,江迁月看着那刀客,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有好戏看了。”江迁月笑道。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就是那壮汉不想付钱欺负人罢了。”千春词皱着眉头道。 那老人走过去,似是眼神不好,又凑近瞧着,那壮汉一只眼睛盯着老人,另一只假眼似乎在盯着厨房,还真挺让人毛骨悚然,若是他与人交手,敌人看到他这只假眼恐怕心里就先怕了三分。 刀客看出老人眼神不好,他把筷子故意往前递了递,好让老人仔细看清楚,却没想到老人突然伸手抓住苍蝇,竟然一口吞了进去。 “你!” 刀客见此,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将刀抄在手中,老人却是一脸赔笑地说道:“客官,不好意思,是个花椒炒糊了,实在不好意思了。” “你这老头睁眼说瞎话,分明是戏耍于我!”刀客一脚踢翻了桌子,仓啷一声抽刀出鞘,老头躲闪不及被桌子装倒在地,眼看便要血溅当场,千秋岁兄妹见势不好,便要上前帮忙,江迁月却一把按住两人手腕,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你干嘛?!” 千春词焦急地问道,千秋岁看江迁月的目光也带着几分责备。 江迁月没出声音,只是用口型说道“玄幽教”三字。 “哼,夯货,竟敢坏我好事!” 说话的是正在煮面的老婆子,但却是个娇滴滴地少女声音,并不见她从何处拿出一把白纸钱,只是嗖的一声朝那壮汉射了出去,壮汉只得将刀横摆身前挡了一下 ,分明是轻飘飘的纸,却将壮汉打的后退几步装在江迁月他们的桌子上,手中的刀几乎都要握不住了,而那老头也从地上“飘”了起来,他腰身一转,竟从腰带中抽出一条细铁索,向刀客兜头劈下,刀客不及变招,只得顺势在用刀身去档,可那铁索如同灵蛇一般,中断打到刀身上,索头一弯,眼看就要点穿刀客额头,斜刺里却有一只手伸出,只是轻轻一拨,像是春风拂过柳梢一般,便让凌厉的铁索倒转而回,正是千春词的看家功夫——拂月春晖。 厨房中的老太太又打出一股纸钱,千秋岁一脚踏在桌上飞身而出,单手抽出腰间的白玉箫,如同飞仙剑客一般点到纸钱之上,只噗的一声,纸钱竟是四散飞出,像是片片白蝴蝶似的,却是几声闷响,尽数斩进了支撑油布的竹竿中。 只在间不容发之机,铁索又是横扫而来,带起呜呜风声兼之锁链抖动的声音,便如无常夺命一般,千秋岁玉箫横档,两人兵器竟被缠在一起,千秋岁向后退了两步,铁索瞬间绷直,两个人都在地上踩出深深地脚印,已是比起力气来。 老太太却不愿让老头陷入较力,抬手一道纸钱打向玉箫与铁索交缠之处,千秋岁与那老头脚步交错,千钧一发之机,两人武器脱缠而开,老头铁索轮扫,只听咔咔几声,便将支撑油布的竹竿扫断,江迁月一手抓住刀客衣领,提气纵身,似是在湖上追寻飞虫的水鸟一般,飘然退出食肆,他落地之后,才听得几声布匹撕裂的声音,四人尽从屋顶而出。 江迁月手上提着一个人,还比屋中四人出来的快上一线,足见其轻功精妙之处。 江迁月将刀客放下,一只脚站在一根断掉的竹竿上,他就像变成了竹竿的一部分,一动也不动。他看到四人在空中依旧斗着,千春词肩膀上见了一缕鲜红,许是那女人趁油布落下的时候又发暗器,而千春词躲闪不及。 “老太太”又洒出一把纸钱,这次却是冲着老头去的。 “小心,并济!”江迁月出言提醒道。 只是他还是慢了一步 ,老头铁索如同猛龙出江一般绞成一团,将纸片尽数绞在铁索之上,如同一群蝴蝶绕着黑蛇飞舞一般向千春词攻去,千春词一双玉手,往往只是不经意的一挥,便能卸去对方武器上的力道,但这次铁索却像活物一般突然一抖,竟有一片纸飞旋出来,若非不是千春词躲得及时,她恐怕就要破相了,但即便如此,刹那间的分神也让她落入下风。 老太太却是双手连运,将身上的纸钱尽打出,而两手运起奇异的掌法,以身法和掌法带动纸片在两人之间环绕,变成了一个若即若离的纸圈,同时因为两人的身法运动,纸钱也在不断运动,看似杂乱无章的纸钱,却很好地将两人保护在其中,而且保证铁索能随时勾到纸片进行攻击。 江迁月已猜出两人的身份,自然也看出这是他们的并济之招——勾魂阵。若是敌人陷入这阵当中,几乎就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刁钻攻击,稍有不慎变会命丧黄泉。 “秋风落,玉华浓,左虚右实,以钱制钱!” 千秋岁听到江迁月的提醒,身形一纵,竟是退出战圈飘然落地,只是吹起白玉箫来,他的箫声似风,其中带着几许消杀更有几分悲凉,似是深秋落叶,如泣如诉,便能引动敌人心生悲戚,其中暗运内力,更能阻人内力运行之路,随着他的箫声,勾魂阵攻势骤然一萎,而恰此时机,千春词也从左侧飘身入阵,这阵中左边纸钱更多,但其实这边运转不如右边灵活,她内力运至手上,双手莹然如玉,出手虽然依旧飘逸,但却比刚才快了几分,往往一出手便轻轻夹住一张纸钱,陡手射到另一张纸钱上,两只纸钱便裂成四半,眼见她离老头越来越近,而恰恰因为左面纸钱太多,右面纸钱虽然迅疾,却难以调转过来。 那老太太见两人听了江迁月的话,果然找到勾魂阵的弱点,心中怒火骤起,一张纸钱嗖的一声射像江迁月,却见江迁月站在竹竿上,膝盖几乎都没动,便已跳起三尺来高,用的竟是玄幽教的轻功“僵尸跳”,他下落之时,正好踩在射来的纸片上,在上面借力又是一跳,竟然右面的死门跳了进来。 “哼,你既然找死,就别姑奶奶我了!”老太太依旧用少女的声音说话,她眼珠一转,接着说道:“不过我会给你留一口气的,教主还要见你呢。” 她见江迁月从右面进来,便全力搅动阵局,纸钱如同狂蜂乱舞,虽然数量不多,但却从各种奇诡角度射向江迁月,只是江迁月在其中或是一转身或者身形突然停住,往往总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化解杀招,有时还能 预判对方招式提前躲开,倒像是比对方还了解勾魂阵似的。 江迁月的躲闪比之千春词更加轻松,仿佛闲庭信步似的,但却一连换了十二种不同的轻功身法,他还有闲暇说话:“在应天府的时候你就爱搞偷袭,现在又来偷袭我,谁说女人善变,要我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对。” 千春词与千秋岁两人破阵本已让他们捉襟见肘,现在江迁月又来扰阵,老太太心思倒有大半在江迁月那边,没多一会勾魂阵的纸钱便碎了七七八八,而这阵法本来又极耗内力,两人心知若是阵法被破,绝难再讨什么便宜,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出掌一引,剩下的纸片如一睹墙似的推向江迁月与千春词。 第6章 清平镇 眼见纸片如浪涛一般推来,江迁月自保虽然不难,但要救下千春词却无十分把握,千钧一发之际也不容他多想,只是腰身一扭,如鬼魅一般便掠到千春词身边,一只手环住千春词的腰间,脚下竟是凭空一蹬,胸中深深提了一口气,他在空中本无借力之处,但却凭借这一口内息,竟是又生生向上提了几尺——江迁月用的正是武当派的看家轻功“梯云纵”。 若说这梯云纵的功夫虽然高深,但武当派的道长之中会这一手的也不下于两位数,其中方生道长最是擅长此功,传闻其能跃至半空,仅凭一口内息便能再拔高三丈,若是空中有鹅毛借力处,他更可如果登梯一般向上,便是北京紫禁城的城墙也能攀得上去,但倘若怀中抱着一个八九十斤的姑娘,又是在如此仓促之际,就算是方生道长亲临也无十分把握。 江迁月虽然擅长轻功,但总不至于比人家本门高手更强,他此举也是冲动而为,心中并无把握,幸而苍天相佑,江迁月险之又险的擦着那纸墙擦过,他却看到那两人已然施展轻功跑远,他若是想追自然追得上,只是江迁月除了轻功之外并不会其他武功,他自己追上去无疑是送死的行为,所以尽管无奈,他能只能任由他们跑了,不过她知道,只要他去了清平镇,一定有跟他们再见面的机会。 “江公子,谢谢了。” 江迁月落下地来,将千春词放在地上,江湖儿女本就不像大家闺秀似的讲究三从四德,千春词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也只是低头像江迁月道了个谢。 “我原以为江公子只是断案入神,没想到轻功竟也是世间罕见,小妹多亏江公子出手相救。” 千秋月也飞身下来,将玉箫笼在手中,向江迁月道谢。 江迁月却只觉得左脚发凉,脚底板也膈的难受,他顾不上回礼便抬起脚一看,原来是左脚的鞋底被纸片削下去一片,现下已只剩下极薄的一片了,江迁月见到自己这副窘样,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把自己的鞋底指给两人看,千秋岁兄妹也笑了起来。 只是笑过之后,江迁月自己也是一阵后怕,若是自己再慢上一线,那恐怕被削下的就是一片血肉而不是鞋底了。 这事他并未跟那两位提,千春词环顾一圈,方才那个小店已经塌了,地上都是木板破布,片片纸钱撒在青草地上,昭示这里刚刚经过一场大战,不过好在他们的马还在悠闲地吃草,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刚才那场大战它竟没受一点伤。 “诶,咱们救出的那个刀客呢?” 千春词问道。 “是啊,刚才还在这的,怎么转眼就没了,难道是跑了?” 一向君子的千秋词对这种临阵脱逃的人也难免有些腹诽。 “本来就是只谁也抓不住的耗子,咱们管他做甚?赶紧上马赶路吧,在前面镇子上得再买双鞋,我可不想这么走路了。” 江迁月翻身上马说道。 “听江公子这么说,看来江公子认识这只耗子?” 三人上马之后,千秋岁问道。 “何止认识,简直是吃我们家米长大的耗子,驾!” 江迁月一夹马腹,便当先策马而去,千秋岁见他不愿多说,虽是一头雾水但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好跟千春词两人跟了上去,现下离清平真已经不远了,但愿不要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江迁月自然知道那个刀客是谁,他锤桌子的时候将大拇指按在食指指跟处,这暗号江迁月是他跟苏默特有的,何况那两位玄幽教的高手下的毒是从西域传来的奇毒,本身只有淡淡的涩味,但和在茶水中便极难察觉,要不是他与店家插科打诨,他也难以分辨这茶水有问题。 这里离清平镇本来也不远了,三人又是抓紧时间赶路,为了防止再出什么差错,三人只在村镇之中歇脚,第二天子夜时分,三人便已到清平镇了。 远远看去,这镇子的围墙足有九丈多高,比之中原的一些城池也不遑多让,毕竟这里自古离边疆极近又是多国往来的要道,从唐朝时就已经是商业重镇,而战时就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城防非是寻常地方可比,而这时城墙上还竖着火把,隐约还能见到上面往来巡逻的兵丁。 “什么人?” 三人尚未接近,便听到城墙上有人问道。 千秋岁拿出一块令牌,江迁月看到上面写着一个“玉” 字,背后则是一条玉龙衔笔的图案,他走到城下喊道:“在下奉玉王的命令,接了位朋友前来,还请行个方便。” 那人等千秋岁走到火光底下,看清楚了上面的字,才说道:“原来是王爷的朋友,进来吧。” 三人又等了一会,城门才分左右打开。 “本来按着规矩,怎么也应该让公子休息一晚再去见王爷,但这事紧急,只好请公子委屈一下了。” 千秋岁说道。 江迁月点点头,道:“说什么公子,不过是个下九流的仵作而已,就连寻常百姓都不愿意见我们一面,还说什么委屈不委屈。” 千秋岁听了这话也不知怎么接,只好讪笑道:“公子玩笑了。” “这玉王治下的镇子,果然守备森严啊,咱们一路行来,守城兵丁能在半夜还如此警醒的着实不多,就连留都守城人也多有偷懒的时候呢。” 江迁月说道 “哪里,这不是出了棘手的事情,江湖同道近日不少涌入城中的,这些人中互有恩仇的不少,前些日子没少出事,所以武官才下令加紧城防的么。” 三人进城门之后,便到瓮城之中,不过这里也有不少武林人士席地而睡,在东边还有一群乞丐,江迁月自然看得这些人个个都有功夫在身,应是丐帮弟子。 清平镇说是镇子,但里面也比一般城池更大,这也是玉王多年在此经营的结果。镇子中除了巡逻的士兵,还能看见一些白衣带剑的人在此处巡逻,他们尽是玉王的人,其中有认识千秋岁两兄妹的,便跟他们俩打个招呼。 尽管如此,江迁月还是发现有不少人用轻功暗暗跟随着自己一行人,毕竟玉王半夜请人进城,肯定是非同小可,说来可笑,这城里真有目的的人并不多,大多数还是来凑热闹之人,最好趁着浑水能捞上一把好处,江迁月抬眼看去,只见远处房顶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穿着一身红色戏服,却没有头颅。 “诶……” 江迁月抬手一指,想要让千秋岁去看,可千秋岁回头的时候,那人竟然已经不见了,房顶上空荡荡的仿佛刚才江迁月眼花了一般,但他却可以确定刚才那上面一定有人,江迁月向千秋岁两兄妹询问镇里有没有这样的人,两人都说不知。他那夸张的样子,或是别人乔装打扮的,自从进了清平镇以来,跟踪自己一行人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所以江迁月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三人转过一条胡同,便已来到玉王府门前,千秋岁吩咐门口的下人进去通报,三人便在门口等着玉王府占地极大,却没有富丽堂皇的感觉,反倒是像是书香门第,门前也挂着一块写着“李府” 的匾,玉王本是皇上亲妹妹的孩子,他名就叫李玉,他原本可以在门口挂一块更气派的匾额,江迁月听说当今圣上还亲笔御赐给玉王一块“逍遥清平”的金匾,但他却在门口挂了最低调的一块,这让江迁月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玉王多了一些好感。 三人并没有等多大一会,王府的大门便打开了,婢女们拿着灯笼分左右站成两排,将硕大的院子照的灯火通明,当中走来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老者,那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青袍,袍子上隐约能见暗绣的龙纹,腰间束着一条玉带,他便是玉王无疑,他气度沉稳,脸上看不出喜怒神色,但五官长得却很年轻,用一句“面如冠玉”来形容也不为过,虽然留了两缕轻飘飘的胡子,但却并不显老,反而多了几分超然世外的气质,这玉王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人,似乎说他是三十岁、四十岁甚至是五十岁都不会让人怀疑,而他身边的老者,江迁月仅从其步伐上便能看出他内功修为极为深厚,但他一时竟然看不出老人出身何门何派,让江迁月感慨这玉王府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参见王爷。” 千春词与千秋岁兄妹二人见到玉王便下跪行礼,江迁月知道对方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自己一介草民也应该要跪,他刚要下跪,玉王便握住他的肩膀,亲切地拍了拍他,笑道:“总听你爹说,你小子是个不愿意按规矩办事的人,今日一见,可是名不副实啊。” 玉王这么一拍,正好拦住他跪下,这一番话说的就像是一个久未走动的亲戚一般,搞的江迁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觉得鼻子下面发痒,除了用手搔弄鼻尖,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今天咱们是江湖人相见,自然按江湖规矩,来日若是到了朝堂上面,再行礼也不迟。”玉王又解释一句,化解了江迁月的尴尬,便对千秋岁两人说道:“你们也起来吧。” “是。” “是。” 玉王与老人在前亲自引领着江迁月向王府里面走去,江迁月落后玉王半个身位,玉王问起江迁月父亲的身体,他也只称一切都好,身后王府的大门带着低沉的声音缓缓关上,江迁月心中知道,清平镇的这一趟浑水,自己才算是真正趟了进来,走进了这扇门中,如果不把事情解决了,恐怕再难有脸出去。 江迁月跟随玉王来到正厅的时候,千春词兄妹两人已不知道到哪去了,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那一直跟在玉王身边的老人也不知道去哪了,不过江迁月知道他应该是玉王身边的侍卫一类的人,他此时一定还在附近,这也许是玉王身边最可靠的人了,只是他不知道这老人能不能可靠过玉王手中的那一对判官笔。 他们离开之后,那些下人们也只把屋中的灯烛点亮,又为两人奉上两杯茶。 “吩咐厨房新作几样吃食,你也下去吧。” 玉王对着最后走的那个下人说道,那人称了声是便下去了,至此,房中便只有玉王和江迁月两人了。 江迁月知道有些话是不希望被第三个人听到的,而今晚玉王要说的话,肯定就属于这一种话。 第7章 商吾秋 “贤侄这一趟辛苦了,一会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玉王的话总是十分得体,即便是标准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能让人感觉到无法忽视的亲切。 “那就有劳了。” 江迁月为了赶路本就误了午饭的时辰,一路上便再也没碰到食肆,这会儿确实已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这次事情来的麻烦,一路上我已听两位说了,听说那商吾秋死在玄幽教的看家功夫手里,可是确有其事?”江迁月开门见山的说道。 “这事虽然棘手,但也不急于一时,贤侄还是先用完饭再说吧。” 江迁月摆摆手,道:“我这趟来本就为了此事,又不是来蹭饭的,再说说话和吃饭又不耽误。” 玉王笑道:“你小子还真跟你爹一个脾气。” “玄幽教久在西域,中原武林多有不识。” 玉王接着说道:“但是我几年前曾与商渊交过一次手,五方鬼帝诀我也领教过一次,那深厚至极的内力令我印象深刻。” “商舞秋正是被深厚的内力打死,所以王爷才有此推论?” 玉王点点头,道:“虽然江湖上内力深厚者不少,但我隐约记得当初中了商渊一掌,初时并无异样,可半日之后便觉得五内俱焚,五脏初皆生出一条黑线,当时多亏‘九针回阳手’柳先生正在清平镇,我才捡回一条命,不过当时柳先生也说如果再晚半天,便是大罗金仙临凡,也是无力回天了。” “五方鬼帝诀阴毒霸道,江湖上中招者少有生还,看来真是王爷洪福齐天才能没事。”江迁月这句话倒不是恭维,五方鬼帝诀能虽说是阴部武学,但其内功却十分雄浑,很多阳部武学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商渊很可能就是当世内功最高之人,商渊早年也曾在中原走动,这些年虽然出手不多了,但他一生中用五方鬼帝诀杀的人却是不少,而据他们江家的记录,迄今为止,中了五方鬼帝诀而不死的也只有三人,其中一人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也早都死了,另外一人是‘怀雪剑’易水寒,此人常年在天山附近走动,中掌之后,每两月之间他便需天山雪莲养伤,故而他自那以后也在武林之中销声匿迹了,而中了这招还能在江湖上活跃这么久的也只有玉王一人。 “这么看来,商吾秋身上也有五条黑线了?那黑线是否汇聚到紫府穴处?”江迁月问道 玉王点点头。 江迁月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目光中露出思考的神色,当世之中会五方鬼帝诀的只有商渊一个人,就连知道中了五方鬼帝诀之后什么样的人也少之又少,商渊爱子如禁,就算父子两人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也不太可能会杀了他。即便要杀,又何必要在玉王的地盘杀呢? 除此之外,便是别人要嫁祸于人,玉王自然不可能在自己地盘杀商吾秋引火上身,难道是久易水寒重出江湖么?可是易水湖乃是“侠谷十二剑” 之一,他就算因为商渊之仇而报复,也不会做这种嫁祸的小人之举。亦或是其他被商渊打死之人的亲朋好友,得知商吾秋离开玄幽教被来此报复,之后又怕惹祸上身所以才模仿五方鬼帝诀的伤痕混淆视线?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只是见过中了五方鬼帝诀而死的尸体,那模仿在常人面前自然可以过关,而他江迁月确有把握能找出蹊跷。 “有点意思。” 方才江迁月思考的时候,玉王只是坐着,怕打扰到他连茶都没喝一口,现下听江迁月开口,连忙问道:“贤侄可是想到了什么?” 江迁月点头道:“嗯,不过现在还只是一个猜想而已,还是等验过尸体再说吧。” “贤侄为人谨慎,这在你这个年纪中的人可是少见,也好,就依贤侄吧。” “对了,商吾秋应该不是一到清平镇就遇害了吧,他到了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商吾秋……” 玉王突然禁声,紧接着门外便出现一个人影。 “王爷,饭菜已经备好了。” 外面一个女孩声音说道,是玉王府的侍女。 “嗯,知道了,放在观山亭吧,本王亲自带客人过去,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看到门外的人渐渐走远,玉王接着说道:“贤侄,咱们边走边说吧。” “承蒙王爷照顾了。” 江迁月起身说道。 这玉王府中屋殿林立,又有楼阁花园,若不是有人带着,江迁月肯定要迷路,两人左转右转,江迁月隐隐觉得玉王府中似乎暗自布成了一个奇门阵法,不过他也不精于此道,便也看不明白其中奥妙了,走了约有盏茶功夫,两人来到一处名叫“拂春园” 的地方。 这地方应该已在王府深处,其中楼阁蜿蜒,更有各类花草无数,正是一个幽静的去处,拂春园中间的一座亭子当中,已是摆了一桌饭菜,虽然只有四道热菜,但却道道精致 ,旁边还有一壶酒和两个杯子,但却只有一碗米饭。 “时间匆忙,只能弄几道小菜为贤侄填填胃,待明日本王一定设宴款待贤侄。” 玉王引他入座之后说道。 江迁月本已饿的极了,便也不再客气,坐下之后端起米饭便吃,他只觉这饭都颗粒分明格外香甜,他想起以前在金陵曾听衙门老爷无意中提起过,辽东产的米是世间难得的好米,只是那米产量极少,每年都要进贡给朝廷,是皇亲国戚才能享用的上品,所以又称“贡米”。江迁月偶然想到自己吃的会不会就是贡米呢。 王府的米饭都已如此美味,其余的菜就更不必说了,其中一道陈皮兔丁江迁月格外喜欢,只是饿的急了,便也吃不出什么精致的味道,只觉得这菜鲜辣咸香,格外下饭,转眼之间已是扒了半碗饭,才觉得肚子里有些东西,放下碗来,而玉王原本倒了一杯酒,竟然都没找到敬酒的机会,只能又把酒放到桌上。 “贤侄一路舟车劳顿,肯定饿坏了,再吃些吧。” 玉王说着亲自给江迁月夹一块兔肉,笑道:“你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 玉王说话就如江迁月的亲叔叔一般,仿佛这只是一顿寻常家宴,他竟一点也不急,已经把商吾秋的死忘了似的。 “无妨,让王爷见笑了,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 江迁月说道。 “好。” 玉王看到江迁月吃的确实差不多了,才接着说道:“玄幽教的规矩想必贤侄也知道,少主冠年之前不可离教,这商吾秋年纪与你相仿,之前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过,所以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进清平镇的时候,我的手下也没人在意他,故而我第一次听到商吾秋的消失,就是接到他的死讯,至于他的行踪嘛,他死后我也派人去查过,只是你也知道最近镇中来了许多不相关的人,人多眼杂故而到现在也没什么端倪。” 连玉王都不知道商吾秋的行踪,这对江迁月来说倒是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不过他转念一想,如玉王所说江湖上根本没人知道商吾秋长什么样子,这倒也是情理之中了。可是既然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那仇家又是如何寻仇的呢?也许是商吾秋自己偶然说漏了嘴,惹来了杀身之祸么?这倒也不是没可能,但他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 “那商吾秋的尸体又是在哪里发现的呢?” 江迁月问道。 “他的尸首就在城中的一户废弃民居中发现的,现下我已派人将那里保护起来了,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江迁月点点头,这世上不会说谎的不仅有死人,死地也长了一张诚实的嘴,仵作行中有一句话叫做“死尸不离寸地”,就是这个原因。 “那商吾秋的尸体可还在那里?” 玉王遥遥头道:“我跟你爹是故交,自然也明白你们这行的规矩,可是尸体若在当地,此时早已腐坏了,面对商渊那边,我确实无法交代,正好我府中有一张寒冰床,可保尸身不腐,便已让人将尸体挪到府中保存了。” “这么说商吾秋的尸体正在府中?” “正是。” 毕竟死者牵连两方庞大的势力,江迁月也知道玉王肯定不能让商吾秋曝尸于地,只是若尸身与死地分处两地,需将两处的信息相互比对,才能找到其中的关联,总是要麻烦些的。 江迁月又吃了一口饭,腹中已然不复饥饿,他将碗筷放下,站起身说道:“请王爷这两天再探查一番商吾秋的行踪,我现在想看看商吾秋的尸体。” 商吾秋的事情这两天早已让玉王焦头烂额,对他来说早一刻处理完就有早一刻的好处,所以他自然也想早些让江迁月验尸,不然也不至于大半夜的还亲自接待他,只是他也没想到江迁月竟然比他还着急,这倒是让他颇为惊喜。 “现在就去?” “正是。” 第8章 死者语 寒冰床在王府之中一处地下密室当中,顾名思义,它乃是取北海海底万年玄冰所制,因为要保持床的寒性,所以这里向来很少掌灯,只有墙壁上点了四盏黄豆大小的油灯,以起照明作用,寒冰床柔部武学有增加内力的功效,所以玉王平时也在此修炼内功,自然也不需要多大光亮,可是今日是要验尸,这些光源也就显得太少了,所以玉王和江迁月各拿了一根烛台下来,以供照明之用。 江迁月看见商吾秋的时候,他躺在寒冰床上,就像还活着一样,一身紫袍上面绣着金色的不死鸟,寒冰床上的寒气形成氤氲,使那不死鸟显得更加栩栩如生,仿佛正在祥云之中翱翔,永远守护着它的主人一般。商吾秋的皮肤更白了,却不像是一般死人似的惨白,反而呈现出一种冷冰冰的玉色,头发却黑的像漆,散在身后,贵气和仙气奇异的在这个少年身上同时存在而又不显得怪异,江迁月无法想象出他生前是什么样的人,但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商吾秋好像还没死,他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这张寒冰床上坐起来,也许还会喝上一壶上好的梨花白。 如果有人跟江迁月说他只是在练“龟息法”一类的闭气功夫,他也许会怀疑,但不会第一时间否定。甚至他还下意识的摸了摸商吾秋的脉搏,可惜世上再厉害的龟息法,也不会让脉搏和心跳全然消失,而江迁月在他身上摸不到一点跳动,摸到的只是冰冷的体温。 “这寒冰床可是江湖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至宝,如果让他们知道王爷用他停尸,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顿足捶胸了。” 江迁月拿出他那随身带的箱子放在边上,口中却跟玉王开着玩笑。 玉王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说道:“如果有人能帮我解决眼前的麻烦,这寒冰床送给他我都愿意。” 江迁月没有接这句话,只是打开他的箱子,里面放着一个针囊,除此之外还有各类药品和一瓶最便宜的浊酒,最下面一层有几个小抽屉,放的却是文房四宝,他先拿出笔墨纸砚,向玉王要了一点水将墨研开,在纸上写上了商吾秋的名字。 “按照规矩验尸必填尸格,此物作为物证按理说要交给当地衙门,不过我们家一向是一式三份,当地衙门一份,南直隶府衙一份,在下还要自留一份,以免日后出了什么冤仇无凭无据,王爷跟我爹是故交,想必这些都知道,我也只是走个流程念叨念叨。” 江迁月嘴上说着,却将针囊抖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的三十六支银针。 “嗯,你们自有你们的规矩,这我自然不会多问。”玉王放下灯台,说道:“我还有些杂事要处理,就不在这打扰贤侄了,若是忙完了叫人通报一声,我已让下人为你安排好住处了,到时候自然有人带你去。” “嗯。” 江迁月知道玉王借故离开,一来是不让他分心,二来也有避嫌的意思,毕竟商吾秋死在他的地盘上,怎么说他也不能一点干系也无,而且他也不习惯在干活的时候旁边有人,所以并没有多说。 玉王走后,江迁月隔着衣服,从头到脚一寸一寸的在商吾秋尸体摸了过去,这主要是要看他头发或者衣服里有没有藏东西,他摸到商吾秋肋骨断了七个根,身上还有些刀剑伤痕,但隔着衣服却难摸出什么所以然,接下来他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将商吾秋的袍带解开,双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拉,便让他坐了起来,借着两手一分,便将他的紫袍脱下,手法极为娴熟,三下五除二便将商吾秋脱了个赤条条的,但是那些衣服他也没乱扔,而是原样摆在他的身下,连一分也不曾移动,那感觉就像是在完整的剥一只蟹,蟹壳原样摆在原处,而白嫩的蟹肉已经完全剥离出来。 江迁月自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这只是仵作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毕竟死者身上或有暗伤,如果隔着衣服便难以断清,而他们这行的任务便是替死者鸣冤,故而诸多禁忌在生死大事面前也都不存在了,莫说今日在这的是商吾秋,就算是一名妙龄女子也是一样。 他看到商吾秋身上有好几道伤痕,其中身前最多有四道,三道锐器所伤,一道钝器之伤,看上去像是棍棒一类兵器造成的,身后虽然只有一道伤痕,但却从左肩胛一直延伸到右腰附近,显然是一道类似倭刀之类又薄又快的兵器造成的,右腿大腿上有一道细而深的伤口,这伤直至腿骨,而右肋骨上虽然无伤,但却断了肋骨,他的五脏对应之处,果然延伸出几条蜿蜒的黑线汇聚到膻中穴处,就像是一个什么符号一般,这正是五方鬼帝诀造成的伤痕。 江迁月又仔细检查了他身上其余伤痕,他辨认出那些伤痕竟然都来自不同的人,而那些人都跟玄幽教有仇,看来他当初寻仇的推断越来越有道理了,他将这些出手的人用的是什么功夫造成了什么伤痕,都详细的写到尸格之上,只是这些伤口虽然望之可怖,但却都不是致命之伤。 本来从尸体的尸斑情况,还能推断出尸体死亡的时间,只是这寒冰床防腐效果极佳,若不是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他就跟活着一般无二,身上连一块尸斑都没有,死亡时间也就无从推断,只能等玉王的消息了,他为了确定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致命伤,扒开他的眼睛看了一下,瞳孔附近也并无血丝,他将三根银针接连刺入他的人迎穴、膻中穴和胃中,结果三根银针都是未变颜色,说明他的食道之中并无异物。 五方鬼帝诀虽然阴狠,但五脏的黑线也都是它那诡异内力使经络衰竭而成,并非是什么毒功,所以膻中虽黑,却也并验不出毒来。 江迁月见他生前并未中毒,而身上其他伤痕也不致命,看来取他性命的确实是肋上那一手重击,只是到底是不是五方鬼帝诀,还要再验一下,他喝了一大口旧含在口中,“噗” 的一口喷在商吾秋肋骨伤处,接着又从箱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一股刺鼻的气味马上出来了。 原来这里面装的是老姜、艾蒿和六阳草混合捣出的汁,这汁液浓稠,若是一般人恐怕早都被呛出眼泪来,饶是江迁月自幼接触,这时也皱了皱眉头,五方鬼帝诀内力至阴,这药也是他临走的时候特意为五方鬼帝诀配的,他将手上的汁液拍在喷酒的地方,掌心略施内力在他伤处揉搓,没有记下商吾秋的皮肤竟然渐渐变红,不过转瞬之间赤红越来越深,江迁月变换了三种手法,不过盏茶功夫之后,那赤红之色竟然又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乌青之色,又揉了一会儿,周围依旧泛着红色,而他肋骨断处竟然出现了一个乌黑的掌印,这便是五方鬼帝诀出手留下的痕迹,也只有这样以至阳之物才能逼出他霸道阴邪的掌力。 既然掌影都已验了出来,看来也别无他言,杀了商吾秋的就是五方鬼帝诀无疑,只是他死前似乎还有一场鏖战,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人也都在江湖上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虽然不知道那最关键的一掌是谁出的,但只要找到这些人的话,商吾秋的死前真正经历了什么也就会有眉目了。 江迁月将自己验尸的结果一一填写在尸格上,如他之前所说的一式三份存好,他又拿着烛台退远,远远的看了一眼商吾秋的尸体,他肋上的掌印现在看来格外明显,只是他隐约觉得这幅画面有些违和,但却又一时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只得又取出一只朱砂笔,在死因下面画了一条朱线。 他琢磨着明日去商吾秋的死地看看,说不定在那里会发现什么别的线索,解开他心中的怪异感觉,江迁月又将商吾秋的衣服穿上,就连尸体的动作都摆成跟他进来的时候一样的模样,他熄灭了墙上的烛火,端起他和玉王拿进来的两个烛台,终于离开了这间密室,而商吾秋也重新归于暗处。 密室之外早有下人等候,那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眉毛粗如墨染,眼睛却很小,这样年纪的男人总是很稳重可靠。 江迁月这一天累的极了,他将一张尸格交给那名下人,让他转交给玉王,另有一名下人带他去客房休息。江迁月进屋之后,有两名婢女要伺候他洗脚,这些生活琐事他十分不习惯让人伺候,便让她俩自去休息,他看到桌上还摆了几样冒着热气的饭菜,一定是玉王怕他没吃饱让下人准备下的,他不禁感叹玉王心思周到,只是如今的江迁月脑子昏沉沉的就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面前摆着的是皇帝吃的御膳,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只想睡上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好。 第9章 义千秋 江迁月住的地方虽然是王府之中上等的客房,但位置却比较僻静,玉王也吩咐了下人不准打搅他,故而他其实是被饿醒的,醒来的时候还真就日上三竿了。 他看到桌上还留着昨晚的饭菜,只是因为玉王的命令下人不敢进来帮他热饭,所以现在这些饭食都已凉透,不过,他腹中饥饿便也不管凉热,草草扒了几口医肚便是。 江迁月洗漱了一番走出房门,今日阳光刺目,正是秋天中难得的温暖天气,屋外早有两个下人候着他,不知是不是昨天江迁月的行为让玉王以为他不喜欢女子伺候,今天的两个都是男人,一人看起来竟然比江迁月还小一两岁,若是在大户人家还没加冠呢,另外一人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光景。 江迁月从这两人身形脚步上来看,他俩也有功夫在身,而且并不弱于千秋岁和千春词两兄妹,看来玉王还贴心的给他派了两个护卫,从他爹做这一行开始,他们家人住到哪门哪派或是豪门世家之中,都会高手日夜保护,这早是江湖上的惯例了,何况这镇中鱼龙混杂,保不齐就会有哪个不开眼的人会对江家人下手也未可知。 “两位辛苦了。” 两人似乎没想到王爷的贵客会向他们这种小人物打招呼,都略显仓促的像他回礼,心中也对这位年轻的客人有了几分好感。 “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江迁月依旧带着微笑问道。 “人南渡。”那年轻抢先说道。 “九回肠。” 稍微年长的也跟着说道。 两人都有些拘谨的回道,江迁月听到他们都用词牌名做代号,也就知道他们的身份:“没想到王爷竟然用玉王之词为我守夜,这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了。” “江公子说笑了,我们也不过是为王爷办事跑腿的人罢了。”九回肠说道。 “哦,对了”人南渡似是想起什么说道:“玉王有话转告公子。” “嗯,王爷说什么了。” 江迁月知道玉王看了尸格之后不会什么反应都没有,所以他听到这话并不惊讶。 “王爷说,昨天公子安排的事,他已尽快着手去查,只是尸格上涉及的人恐怕也都被商吾秋所杀,不过王爷会尽快查他们的来历门派,尽快给公子一个答复。” “没错,今日公子尽可去镇上转转,这镇子虽然还乱,但是有李大人和王爷在,青天白日还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人南渡也跟着说道。 跟商吾秋厮杀的人,除了那个用五方鬼帝诀打死他的人以外,竟然一个活口都没留,这点倒是让江迁月有些意外,他只得道:“知道了,我也正想去商吾秋的死地看看呢,不知两位方不方便陪我走一遭。” “我们哥俩自是要跟着公子的,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九回肠笑的开朗,人南渡也点头称是。 昨夜江迁月进镇的时候,虽然有不少人在暗处运动,但街面上几乎无人,而今日街面上虽不能用人满为患形容,但也差不多了,据人南渡说清平镇中的客栈早已住满,乃至一些百姓家里都被武林人士租去,这还是有钱的,没钱或者武功低微之人,便只能住在废弃的民居或者城隍庙之类的地方。 江迁月想到昨夜在瓮城见到的那些人,除了丐帮惯例就是宿天露地,剩下的应该就是此类了吧,而以商吾秋的身份绝不是这一类人,那他会不会是被这种人引过去的呢? 江迁月想到这些,突然问道:“对了,不知镇中可有关帝庙?” 九回肠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这自然是有的,就在镇子西边,转过两条街就到了。” “是啊,江公子想去拜拜关老爷么?走走走我带你去,咱们这的关帝庙可灵了。” 人南渡也热情地说道。 “呵呵,江公子是想拜访丐帮吧。” 九回肠道。 “正是。”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风吹草动,那去问丐帮的人十之七八是不会错的,毕竟他们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众遍布九州四海,而且一般人说话的时候都不会防备两种人,一种是妓女一种便是叫花子,所以这两种人知道的秘密永远都是最多的,而找妓女要去妓院,找丐帮的人就要去关帝庙了。只因丐帮向来以义字当头,所以他们最崇拜义薄云天的关二爷,每到了一个地方,必会住进关帝庙。 清平镇的关帝庙虽然很旧,但占地不小,而且看得出来很辉煌,门槛都有踩踏痕迹,院子里的香炉中还插着很多残香,玉王本就是以商起家,清平镇中也多是三不管的商人,因关二爷是武财神,所以关帝庙倒是镇子中香火最盛的庙宇。 虽然说这里遍布民居,可是民居中真正不会武功的“民”却是不多,这里住的人要么是被江湖所不容之人,要么就是大富大贵的商人,后者常常为了利润远走他国,多数拿清平镇当一个做生意周转的地方,虽然有房产在此,却不久住,一年之中倒有近十个月房子的闲置的,所以也不用心修缮。 关帝庙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匾额,上面写的四个烫金大字是“忠义千秋” ,倒是比玉王府门口那块匾不知气派多少,院子里果然躺着不少乞丐,他们有的衣服上只打着几个补丁倒不如何脏,有的却是蓬头垢面跟寻常花子一般无二,有的在抓虱子,有的却是趁着天好,袒胸露乳的晒太阳,看到江迁月三人,也只有一两个人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便也都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关二爷无论是武艺还是忠义,都理应流传千古,可是为什么会成财神呢,”人南渡说话之间,三人也进了关帝庙。 “这还是拖了镖行朋友的福,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镖行的朋友行路的时候便会将一个二爷的木雕挂在镖车前头,以求行镖的时候能像二爷一般顺利。” 中殿之中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那些商人们见了,虽然不知所以,但也跟着拜二爷的木雕,久而久之,关二爷便被成了财神了,世上的事,大抵都是这么以讹传讹的。” 自中殿之中走出一个老乞丐,他浑身破破烂烂,脚上只穿了一只露脚趾的布鞋,另外一只脚光着,上面遍布污泥,几乎看不出肉色,灰白的头发都已硬的离了起来,一口黄牙倒是整齐,这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手上的骨节十分粗大,但江迁月发现的手背的骨节上却没什么老茧,看来是一位惯用掌法的高手。 “江公子,当初李老帮主之死的案子,多亏令尊巧断,才能将真凶缉拿归案以告慰老帮主的在天之灵,金陵江家的大恩,我丐帮绝不会忘。” 那老乞丐看年纪比江迁月大上四十岁不止,但却给他作了个大揖。 江迁月将身子向旁边一侧让过,道:“不敢,我这人最烦规矩,丐帮之人都是洒脱性子,何必如此?更何况真论规矩,就算今日是我爹在这,按岁数也要叫您老一声前辈,这一礼我怎么当的起?只是不知老前辈怎么称呼?” 江迁月昨夜进镇虽然被丐帮弟子看到,但他也是第一次在江湖上行走,仅仅一夜之间他的身份便已暴露,丐帮的搜集情报的本事可见一斑。 “哈哈哈,好小子,你这性子老叫花子喜欢,以后在江湖上若是有甚么为难的事,寻到丐帮弟子,只说是何必强的朋友便是。”老叫花子拍着胸脯,中气十足地说道。 “原来是‘一双铁掌震河朔’的何前辈,久仰大名。” 江迁月这话倒不是客气,何必强的名字取的谦虚,但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正道名宿,丐帮的看家功夫降龙十八掌他练了十四掌,年轻时候就是丐帮帮主的关门弟子,如今虽未当帮主,但也是勇字堂的堂主。 “都说了是朋友,你怎么又客气上了?你方才若是受了老叫花的礼,那也不过是自持家世的子弟,老叫花虽也会念你爹的恩德以礼相待,却不会真心拿你当作兄弟,如今我瞧你这小子对脾气,就去他的江湖规矩,你便叫我一声何大哥就是。” 何必强豪气地说道。 “何大哥。” 江迁月也不是拘泥之人,当下便叫了一声。 “这就对咯,进来吧。” 三人进了中殿之中,这里也横七竖八的坐着三个乞丐,可是江迁月却看出屋里的乞丐没有弱手,看来都是丐帮长老一类的人物,只是这些乞丐都有意避开中间关二爷的神像,而在一旁煮着一口大锅,里面尽是些白菜、豆腐、青菜、粉条、红薯、还有几片肥肉,炖的汤水橙黄,上面还有几块锅巴,看上去混杂不堪,偏偏又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 “我在家时就听我爹常说丐帮的百家饭,今日一见才知道我爹所言不虚。” 江迁月说道。 “嗨,叫花子无非是要到什么吃什么,有甚么稀奇的,老弟若是不嫌弃,一会儿便在这里吃了走吧?”何必强席地坐在那锅旁,虽然嘴上谦虚,但满脸得意神色却不加掩饰。 江迁月也席地而坐,九回肠两人见了,也只得坐道一旁,四人围着热腾腾的砂锅坐成一圈,人南渡虽然对叫花子吃的东西有些嫌弃,但这香味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勾着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往砂锅中看,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也让人难免遐想这锅东西会是什么味道,他竟不自觉的咽起口水来。 “何大哥是爽快人,我就开门见山的说罢,我这次来拜会,主要是想知道商吾秋从来清平镇之后到他死之前,都去过什么地方?” 江迁月问道。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事。”何必强说道:“商吾秋初来清平镇的时候,整个一副公子哥儿的打扮,这镇中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只拿他当作一只肥羊,他出出手十分阔绰,在镇上停留了四五日,吃喝玩乐样样都要最好,就连对我们这些叫花子都是随手打赏银锭子,这样的肥羊大家自然都喜欢,只是那一日,他夜宿绮玉楼,之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了,转天下午,便有人在东街的民居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似是与人斗殴至死,至于其中缘由就不得而知了。” 何必强一番话解开了江迁月心中一些疑问,但又增添了许多新的疑点,这商吾秋应该是从玄幽教中偷跑出来的,他出来的原因暂且不论,但为何一路上如同一个纨绔子弟一般花钱大手大脚,若是说他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倒也说得过去,可他为何要偏偏在清平镇停留这么久呢?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清平镇似的,难道他在这里约了什么人?那会不会就是那个用五方鬼帝诀杀他的人呢? “对了,这绮玉楼又是什么地方?” 既然商吾秋从绮玉楼消失,那这地方也应该关键。 何必强还没说话,人南渡就抢着说道:“绮玉楼就是镇中最大的妓院,那里的姑娘东至东瀛,西至大食国,各种模样性格都有,既有热情火辣的西域女子,又有擅吟诗作画的大家闺秀,只要是个男人进去,就没有不沉沦于此的,号称是太子进太监出,因此又叫它‘温柔冢’。” “看你这么了解,想必也是绮玉楼的常客咯,不知道你现在是太子呢还是太监啊?” 何必强大笑着说道,听了他的话屋里的乞丐也都笑了起来。 人南渡被他们挪渝的脸都红了,搔着头发说道:“去过怎么啦?说不定商吾秋就是在绮玉楼有了相好的才留恋忘返呢?” 江迁月问道:“对了,何大哥可知商吾秋失踪那夜,是留宿在哪位姑娘那了?” “这……”何必强露出一个为难的神色,道:“这种事问我这老叫花子,可不是难为人了么?” 看他窘迫的模样倒像是个老顽童,这回轮到大家嘲笑他了。 江迁月心中却道,看来要想知道事情的原委,这绮玉楼也总是要去一趟了。 第10章 一场乱 江迁月离开关帝庙的之后又去了商吾秋死的地方,这地方离关帝庙并不远,它既不像玉王府那样金碧辉映,也不像关帝庙那般巍峨肃穆,它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居,不过早有玉王的人在门口把守了,他怕九回肠两人的脚印等物会破坏这里的线索,所以只让他们二人在门口等候。 这种房子虽然是白天光线也很晦暗,只是这间却不一样,江迁月一进去正对着他的不是窗户,而是一个能容一人出入的破洞,除此之外,这里简直像是一个屠宰场一般,只是死的不是牲口而是人,地上凝固的血液几乎将土地染成黑色,成群的苍蝇在这里环绕,它们倒像是成了这的主人,他粗略一打量,地上的尸体便有十五六具。 江迁月打开他的箱子,将一块白绢粘了特制的药水捂住口鼻,这季节虽然不似夏天闷热,但如此多的尸体在这里放了这么久,早已腐烂发臭,他若是不做些防护,在这里时间久了唯恐会染上时疫,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和脚印,仔细寻找他要找的东西。 终于,他在找到了四件兵刃——并非是说房间里只有四件兵刃,实际上这房间里最不缺的便是尸体和兵器,而且大多数兵器都是残的。 只是这四件对他来说格外重要,一柄折断的三尺快剑,一条熟铜棍,棍的中段被人以大力打弯,甚至上面还留着三个清晰的指印,西面墙上插着一柄苗刀,这是戚继光将军军中发明的兵刃,如今在武林中虽然罕见,但也并非没有,苗刀的刀刃上残存着干涸变黑的血液,最后地上滚着一根生铁铸的六棱锥,这是奇门兵器雷公凿,而与其配套的一柄小锤子此时正在死者手中攥着。这四件兵器正是在商吾秋身上留下伤口的兵器,其中那一柄快剑在他身上留下三道伤口,他虽然从伤口上已经有所推断,但孤证无凭他还不能确定,如今兵器和尸体都已经找到了,那伤他的人也自然有结论。 “恒山派的玉剑飞雪刘通、鸡鸣寺的铜棍罗汉、浙江钱府的钱三刀还有湘西的地雷公,这四人竟然都死在了这,而且看手法,杀他们的人虽然武功平平,但内力却十分深厚。”江迁月在屋中踱着步自言自语道。 他接下来做的也正是他的老本行——验尸。 这活说起来并不复杂,但是这次尸体数量很多,只是格外需要时间罢了,他又重新拟了一张尸格,当他把所有尸体的情况在案的时候,已经满满写了三张纸,而时间也过去了两个半时辰,这还得说他做事极快了,若是要一般仵作来,这些尸体就够折腾好几天了。江迁月发现这些人或多或少都跟玄幽教有仇,他们也都是被内力雄厚之人所杀,一般都是一击必杀,只是这人似乎不会什么武功招式,从这些人身上的伤痕来看,江迁月竟然不知道杀他们的人是什么武功路数。 杀他们的人也许就是商吾秋,或者也可能是那个用五方鬼帝诀之人,至于到底是谁,他们又因为什么打了起来,江迁月却一时失了头绪。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也许是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临时反水,如果是商吾秋的话,自然就是为了报仇而出现的一场混战,或者也可能是商吾秋跟那个人联手杀了这些人,之后两人又反目成仇? 江迁月摇了摇头,从这些尸体的伤痕来看应该是一人所杀,那这种推论就不成立了。现在看来最合理的就是商吾秋跟他们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混战,这些人相继被商吾秋所杀,而在最后商吾秋打破墙壁想要逃跑的时候,那个神秘人出现了,他只出了一掌,就要了商吾秋的性命。 江迁月小心不破坏地上的脚印在屋里走着,他们每个人的身形和武功都已经烙在他心里,这里的血迹虽然掩盖了很多脚印,但他却能分辨出那些被盖住的痕迹,在他的脑中这些人和商吾秋都活了一般,时间又回到了出事的那个晚上,他们每个人走到哪里出了什么招,商吾秋又是怎么反击还手,这些都像是发生在他眼前一样明显,他每走一步,当晚发生的事便更清晰了一份,直到他走到屋子靠东侧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这里的一个人应该是被商吾秋所打,撞到了什么东西伤了肝脏,又被霸道的内力震碎了心脉而死,只是这里空空如也,他当时又撞到了什么呢? 江迁月趴在满是血污的地上仔细看,终于在厚厚的血块下面发现了一条压痕,他顺着压痕寻去,竟然在地上连成了一个上宽下窄的矩形,这说明当时这里有一个很重的东西在,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不见了。商吾秋用脚步丈量下这件东西的大小,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件他很熟悉的东西,他鬼使神差的试着在痕迹中间躺下,终于他知道这东西为什么熟悉了,他跟他爹验尸的时候来往过无数次义庄,而这就是每个义庄里都会有的东西——一口棺材。 看地上的压痕,这是一口很重的棺材,除了说明棺材名贵以外,江迁月几乎可以断定这里一定装过人,可是这里装的是谁呢?又是谁将他抬来?为什么事后又要将它抬走呢? 这些疑问盘旋在江迁月脑海中,像是一群在地上寻找腐肉的秃鹫一般,他尽管目前没有答案,但也可以将这些记在尸格上,这么多江湖好手折在了这里,江迁月虽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但他每知道一部分真相就会出现更多疑问,他好像正在走向一个漩涡的中心,狂风暴雨将一切都吹的东倒西歪,所有东西都变得混乱不堪,而他就是在这风雨中前行的人,他必须要到中心去,因为那里有他所寻求的答案,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走到中心,他只知道自己每前进一步便更危险一分,每多知道一分心中就更乱一分,他隐隐觉得清平镇这一潭浑水,可能比他想的更深。 江迁月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想到了江平那张好像从来不会惊讶的脸,如果是他在这里的话,他会不会发现更多的蹊跷,江迁月自己想不到的那些疑问,江平会不会想到答案呢? 会吧,毕竟他是朝廷封的“天下第一仵作”,可以奉旨查案啊。他与父亲相比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不过他虽然是江平的儿子,但他却不是江平的影子,也许有些事情父亲凭借丰富的经验可以想得到结果,但也有些事情是他会做而父亲绝对不会做的。 江迁月从那所民宅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二刻了,太阳西落,像是一颗没有温度的大火球,将世上一切都染成融融的红色,人南渡和九回肠两人就在这样的夕阳中等着他。 “江公子出来了?” 九回肠道。 “江大哥你终于出来了,我以为你在里头都被熏晕了,正在商量要不要进去救你呢,怎么样?这次有什么新发现嘛?”人南渡见到他出来却是问个不停。 江迁月此时却没什么心情说话,强打着精神将新写的尸格给人南渡一份,道:“新的发现都已经写在这上面了,你务必要拿给王爷看,最好现在就去。” “好嘞,包在我身上。” 人南渡把那厚厚的一沓纸贴身揣好,转身回王府去了。 江迁月跟九回肠说道:“我这次还真有一件事需要王爷帮忙。” “王爷昨夜就吩咐过,但凡是江公子要求的,一切都可以直接答应,不用向他禀报。” 九回肠说道。 “嗯,那就好,我需要一位擅长易容的好手,还有三十万两银票。” 第11章 绮玉楼 夜已深,月将圆,如冷玉悬天,缺之一角。 清平镇就像是一头沉睡了的巨兽,这几日白天这里的热闹不下于金陵,而一到了晚上,却全然没了生息,家家的灯火都已熄灭,一切似乎都陷入了黑暗,但是暗处也潜藏着更加分明的恩怨,这里每天晚上都有人无故失踪,有时候第二天白天能找到尸体,有的人也就此从世上消失,虽然玉王和衙门的人安排了巡夜,但也只能禁住一些武功不够高的人,江湖,说到底还是一个看拳头大小的地方。 只要你武功够高、手腕够硬或者权势够大,那就可以为所欲为。 这个时间清平镇还亮着灯火的也只有两个地方,一处自然是玉王府,另外一处便是绮玉楼。绮玉楼是一座三层花楼,成六角排列,檐角之上各有一只异兽,皆为纯金打造,而楼顶有一金针,其上却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据说是当年自琼洲来的恩客所赠,坊间传言就是皇宫大内之中,也难寻如此大又如此通透的夜明珠,各处摆设更是透着玲珑心思细致之极,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红尘深处忘荣辱”,下联是“浊世独绽第一香”。 虽然这几天镇子里已经是风声鹤唳,但是冒着生死风险来绮玉楼一醉风尘之人还是不少,只是每夜也都有在此输光了家当或者耍无赖被人撵出来的人,他便是一处只在夜晚活动的贪婪怪兽,将无数金银吸进去,而将那些被榨的连骨头渣里都寻不到一枚铜子的人毫不留情的吐出来。 绮玉楼门前来往人之中,有一名翩翩少年,看模样只有十七八岁,生的剑眉星目十分俊朗,他的面色白而不病,一如初夏十分天边一片极淡的白云,而眉眼却似远山描黛,手上拿了一把白纸扇,雪白的扇面上却是什么也没写,看似只是个普通书生罢了,但他身上穿了一身天蓝色的衣裳,迎客的老鸨一眼便看出这是京城福寿祥的手艺,福寿祥一年只做十二件衣裳,故而便是京中达官显贵也难寻一件,若哪家公子有上一套,那也是极可炫耀之事,如果说这件衣裳让老鸨注意到他,那他腰上的那块微微泛着紫色的砗磲佩子,便让老鸨的眼睛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离开了,这都表明他是个想要装低调的富甲公子哥儿,而且以她纵横风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少年一定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雏儿,他不光有钱而且还年轻俊俏,比起那些五大三粗的江湖人士或是满脑肥肠的老男人不知强上多少倍,这种人在这种地方向来抢手的发烫,何况不谐世事的雏儿只要拉住他一次,就再也逃不开这座温柔冢了。 老鸨立刻给旁边的姑娘递了个眼色,自有姑娘迎上了接她刚才正在接的一位客人,而她自己却迎上那位蓝衣公子,鲜红的嘴唇笑的宛如要吃人一般。 “哟,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老鸨迎到那位公子身边,亲切的挽住他的胳膊,略显臃肿的胸脯无意间擦过少年身上,这般行为让少年脸红,不自在的拉开了一点距离,老鸨像是发现了甚么好玩的玩具似的,面上虽然不显,但心中已是暗笑这少年果然是雏儿。 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塞到老鸨手里,略有些局促地说道:“在下确实头一遭来此处,烦请鸨儿娘多多照顾。” 老鸨听出他虽然刻意掩饰,但的确有几分北京口音,她接过银票,却也只是瞟了一眼,便拿在手中当扇子似的扇风,拿腔作势地说道:“咱们这个地界上,不过是玩乐的地方,哪有什么照顾不照顾,归根结底呀,不过是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 少年点点头,脸面上有些不自在,又从怀里摸出几章银票,不容推辞地塞到老鸨手中,讪笑道:“在下理会得,理会得。” “诶哟,公子这可真是太客气了。” 老鸨将银票掂在手中,六张银票皆是五百两一张的,这小孩进个门便肯花三千两银子,果真是头又鲜又嫩的肥羊。 “鸢儿,还愣着干嘛呢?快来接待这位——” 老鸨开口之后,才想起还不知道这公子姓什么,便问道:“不知公子可否赐下贵姓?” “啊,是在下疏忽了,在下免贵姓姜,上羊下女之姜。” “哦,快快快,接接姜公子。” 老鸨招呼了一位身穿红纱的姑娘来招呼姜公子,这姑娘二八年纪,身材高挑,有一种北方人独有的直摔,身上只披着一层红纱,可以看见里面只穿了一件亵衣,其余地方在红纱之下若隐若现,走路的时候长长带起衣摆,露出一截白藕似的小腿,她过来也挽住姜公子的手臂,虽然是跟老鸨同样的动作,但却不知多出多少春情,惹得少年面红耳赤。 鸢儿见他这幅样子,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的上身几乎贴在少年身上,挽着他走进绮玉楼,一进去之后便是一个硕大的大厅,地上铺着波斯的驼绒地毯,墙上却放着天竺的恒河由灯,大厅之后来往的男主络绎不绝,正中央的位置围满了人,少年掂起脚打量,才看到人群中心有一名少女正翩翩起舞,那少女身段轻盈,柔若无骨,而她脚下踩得并非是什么舞台,却是一朵半尺见方的金色莲花,少女或跃于花瓣之上,或舞于花心之中,似是一位生在莲花上的精灵,有不少人将些宝石、首饰之类的东西扔上莲台,但她却自顾跳舞,连看也不看上一眼。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围在那跳舞的少女身边,一楼之中还有不少赌桌,骰子牌九之类的寻常赌具应有尽有,亦有些双陆、飞花之类文人雅客的玩法,赌桌上的庄家也都是极美的少女或者俊朗的小生,男人们身边往往都陪着一个或者几个如花美女,其中也不乏金发蓝目的西域女子,甚至他还看到有的男人楼着的竟也是俊俏的男子,这里的人形形色色,但都沉醉在自己的快乐之中,对于他们来说,夜色降临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 这位姜公子自然是江迁月易容的,他的钱也是玉王给的,所以他花起来出手阔绰,但是并不心疼。他听说商吾秋死前来过绮玉楼,而清平镇中独有这绮玉楼是玉王鞭长莫及之地,所以他也只能乔装进来打探一番,因为不想引人耳目,所以他也没带九回肠和人南渡两人,不过他知道自己一出玉王府就已被人跟踪,但对方轻功自然不如他好,他三绕两绕就将其绕开了,尽管如此,他一路上还多留了几个心眼,索性没人再跟踪他。 “公子,咱们这一楼您也见了,都是些寻乐的地方,很多贵人都喜欢带着心仪的人儿在这找些乐子,而二楼便是雅间,有些喜欢清静的客人,大多都跟姑娘在二楼独处,奴家的房间就在二楼。” 她眼含秋波的看了“姜公子” 一眼,她虽然没有名说,但二楼自然也是留宿的地方,不过她也不急着让这只小羊羔与她一同上楼,毕竟这夜还长,她不着急。 江迁月本就想来这打探些商吾秋的消息,但他也知道绮玉楼是正是邪现在还不清楚,若是上来就问也许会打草惊蛇,他只能跟这里的姑娘先套近乎,然后再旁敲侧击地询问。 “不知公子是想玩两把呢,还是……” 她的话没有说尽的,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江迁月自然想在这楼中多看看,多看一分也就多一分找到消息的可能,所以他说道:“还是先玩两把吧。” “既是公子爱玩,那便依公子的。” 人在这里找到的乐子越多,也就越难离开这里,便越会再此撒下金银,这也是她乐见之事,但她却偏偏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可怜。 江迁月也只得给了她两张银票,她才露出笑颜,她带着江迁月去角落的一个小房间中,这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算盘和摊开的账本,有一个男人坐在在桌子后面,鸢儿对他说道:“这位公子想玩两把,你给他换些红豆。” “红豆?什么红豆?” 江迁月也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地方,所以他也被搞的一头雾水。 鸢儿抿唇一笑,轻声道:“公子第一次来咱们这有所不知,赌桌上若见金银难免落了俗气,所以呀,在咱们这要想玩两把都需先用银票在这换了红豆,一颗红豆便是一千辆银子,在桌上不见真金,人们也就少了几分火气,还有,公子可知红豆是甚么意思?”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江迁月随口接道。 “嗯。” 鸢儿低首轻轻应了声,便没再说话。 江迁月对那男人说道:“既是相思之物,自然要天长地久,便先换九十九颗吧。” 他将一叠厚厚的银票拍在桌上,那人从桌下的抽屉里一个黄花梨的小盒,只从中取出一颗,其余的都给了江迁月。 “这一盒正好是一百颗,小的拿出一颗便够数,您点点。”那人赔笑道。 江迁月自然不会点数,他也只是打开看了一眼,这盒中装满了晶莹的的赤色小豆,这哪里是什么红豆,分明是一颗颗红宝石,虽然并不大,但也十分剔透,这一颗在市面上也要三五百辆银子,绮玉楼却只拿它当作消遣的点数,倒也让江迁月大开眼界。 他揣着红豆又回到大厅之中,正想着随便玩上几把,待气氛热烈好打听商吾秋的事,便听见有人叫他。 “姜公子,一别经年,没想到在这碰上你了啊,哈哈。” 第12章 故人逢 说话的人是个胖子,他正挤在一局骰子桌的最里面,这桌上下注的其实并不多,大多数人都在看他下注,赌大小是所有赌局中最简单也是最刺激的玩法,只要骰盅声音一停,不过数息之间,有的人便可能腰缠万贯,有的人便可能一无所有,自古金陵繁华地,金陵城中供达官显贵豪赌的地方自然也有,江迁月小时候便见过金陵的一个富商,一夜之间还有一整条巷子的丝绸生意,上了这骰子的赌桌,第二天早上连碗烂肉面都已吃不起了,后来,街坊们有的说富商悬梁自尽了,也有的说他远走他乡要东山再起,江迁月就不知道事实到底如何了。 他只记得那富商也是一身虚胖的白肉,跟叫他那个胖子有点像,此时这胖子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衣裳,衣襟的扣子已经解开一颗,旁边两名美女不断给他扇着风,他手中还拿着一块白绢不时擦把汗,紧张的人总是容易多汗,等到明天早上,这人恐怕也会在街上乞人给他一碗烂肉面吃。 不过,江迁月此时用的也不是他自己的脸,遇到有人打招呼,他也只能点点头,但并没有说话,毕竟这种情况下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那胖子见他的样子,又冲他招了招手,道:“嘎哈呢?是俺啊,不认识了?!” 他似是看出对方没认出自己,一着急连家乡口音都出来了。 江迁月看他招手的样子与人不同,大拇指的第一指节弯下去,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断指一般,江迁月用手中扇子敲了下自己额头,大步走了过去,道:“原来是兄长,一年没见,你可是又胖了不少,我都快认不出了。” 他与他自然没有一年没见,其实他们前两天还见过,只是那时候他还是一名粗狂的刀客,如今却变成了一名辽东的商人,他那特殊的手势就是江迁月与林牧渊的暗号。 那胖子擦擦额头的汗,道:“不玩了不玩了,今天走背运,你们整吧,俺跟俺兄弟聊会天。” 说着他离开了赌桌,肥胖的身躯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又跟身边的两名女子说道:“你们在二楼开个雅间,就还是我昨日住的那啥“春华”吧!准备一桌酒席,多荤少素,再备上两坛上好的辽东烧酒,去吧。” 他身边的两名姑娘被他支走,心中多少有些不满,这商人虽然不如江迁月的扮相好看,但也毕竟有钱,正准备好好宰上他一刀,却没想到来这么一出,来绮玉楼竟然要跟什么兄弟喝酒,她俩不禁腹诽这兄弟恐怕是那种“兄弟” 吧?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意思,但不管是哪种兄弟,她们也管不着,客人既然吩咐了,她们也只有照做的份,按说在这临近西域的地方要喝辽东的酒如同天方夜谭,但在绮玉楼,只要你开口了,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过油炸酥了吃,他们也会满足你。 “在下恰逢故人,想与他说几句话,姑娘请自便吧。” 江迁月从怀中又掏出一叠银票,这回是连看也没看就给了鸢儿姑娘,虽然眼见到嘴的鸭子飞了,她心中也不高兴,但人家话已经说的这么明白,她若在死跟着就真是不识抬举了,何况这位公子最后出手也阔绰,那一沓银票恐怕也有四五千两,她便施了个内礼又去寻找别的猎物了。 先前的姑娘通知二人客房已安排好了,两人遂上了二楼,只是屋中酒菜还没备好,总有人出出入入,两人嫌烦也不愿在屋中待着,便倚在二楼的扶手往下看,下面的人在绮玉楼明亮的灯火中竟显得有几分扭曲,他们或是在赌桌前一掷千金或是与心仪的姑娘开怀畅饮,或者使劲浑身解数只为今夜能春晓一度,他们都活在自己的梦里,他们竭尽所有献祭给这座光怪陆离的绮玉楼,以期让这美梦长一刻,再长一刻,因为他们知道现实比梦更冷硬,他们不知梦醒的时候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你看这些人,就像是跟一名吝啬商人交易的乞丐,多可怜。” 江迁月轻声说道。 “你从小就爱多愁善感,世上这样的交易所处处都是,你不是也拼尽全力为了让你爹认可么,他们纵情于声色之中,我们纵情于志向之中,难道我们真的比他们可敬么?” 林牧渊说道。 江迁月想了想他的话,似乎确实有几分道理,父亲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他却没有再说话。 “要我说你这人就是想得太多,无论是街边要饭的乞丐,还是紫禁城中的皇帝老子,谁还不是至多百年岁月,还不如趁着能享受就多多享受呢,诶,你看那边,那个矮个子的小哥。” 林牧渊指着楼下的一处说。 “小哥,我记得你原来不是喜欢肤白貌美的姑娘么,怎么现在开始好这口了?” 江迁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位刚来的小哥,一身衣服并不华贵,身上也没什么名贵的饰品,只是面目十分清秀俊俏,而且个字不高,若非他有两撇小胡子,江迁月几乎要将他当成女人了。 “屁话,我当然是喜欢漂亮妞儿了,你今天是没喝就醉了么,那就是个漂亮姑娘啊!” 林牧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那语气仿佛江迁月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江迁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下,果然发现他的身高贺骨架有些太过纤细,不像男子,而且他并没有喉结,确实是个女人,而对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竟然也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仅仅对视了一刹那,那人却勾起了一抹坏笑,舌尖舔过自己的嘴唇,拇指也擦过小胡子,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异常,江迁月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被调戏了。 “女扮男装来逛窑子,这可真有意思,要不是今天还有活,我非得认识认识她不可,不过这丫头脸上的活也太糙了,比你还糙,怕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林牧渊在江迁月身边小声絮叨着,好像全然没意识到现在的他是个三百斤的中年胖子,人家根本不会看上他,他也自然没有注意到江迁月和那名姑娘之间的“小动作” 。 先前陪林牧渊的那两位姑娘中的一位出来告诉两人酒席已经备好了,两人也就没再管楼下的事,无论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小插曲罢了。 这屋子分内外两间,中以珠帘帷幔分开,外面是供人饮酒谈天的地方,桌上已摆了一桌酒席,四凉四热六荤两素,还有两个姑娘手中捧着两个银酒壶,虽说辽东人喝酒爱用坛子将酒倒在大碗里喝,但在这地方自然是要精致些的,旁边靠墙还有一条书案,琴棋书画应有尽有,里面则是寝房,此时在粉色帷幔之后,尚能见一个曼妙的人影,坐在那里弹琵琶,这一道纱曼相隔,比“犹抱琵琶半遮面” 更引人遐想。 “你们下去吧,有事的话会叫你们的。” 这是林牧渊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两位伺候的姑娘只得将酒壶放在桌上退了出去,只是帷幔后的琵琶声依旧没停。 “你也下去吧。” “是。”帷幔后面的人抱着琵琶站起来,轻身施了一礼,便袅袅婷婷地退出去了,两人均看了她一眼,但竟然没记清她的面貌。 “高手啊……” 林牧渊压低嗓子说道。 江迁月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林牧渊点了点头,既然能安排一个高手进他们的房间,那这绮玉楼的一定还有其余高手,不可不防。 江迁月又比划了几个手势,林牧渊看得懂他是在问这绮玉楼是什么来路,他的背后老板又是谁?不过林牧渊却摇了摇头。 江迁月小的时候曾发了一场急热,那时候江平正好去衙门查案,回来的时候江迁月的耳朵已被烧坏了,虽然及时找郎中开药救了一条命回来,但耳朵却已聋了,江湖上知此事的人,感念江家恩情的不少,故而也来了不少江湖上有名的大夫,但都束手无策,江迁月知自己这辈子怕是要聋了,那时年岁还小,自然每日忧心忡忡,林牧渊见此,便拉着他一起研究出一套手语与他交流,当他们相互熟悉对方的意思之后,林牧渊用手语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日后若是你真聋了,世上总还有一人能听懂你的话。” 江迁月并没有回话,只是笑了。 幸而三个月后,来了一位藏边的喇嘛,以偏方将他的耳朵治好了,竟是全然无碍,那天两个孩子高兴地又蹦又跳,直在金陵城中玩到深夜才归,一向严肃的江平也罕见的没有责怪他。 此时,他们两个用的便是这套全天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手语。 江迁月又问林牧渊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原来他也是昨天晚上到的清平镇,甚至还比江迁月早上几个时辰,不过他知道若是要问打探情报,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客栈和妓院。用他的话来说“客栈里都是一群臭男人有甚么好玩。” ,所以他就易容成了一个辽东来的参客直接来了绮玉楼,从昨晚开始他就在这从来没离开过。 “那你有什么发现?” 江迁月问道。 “绮玉楼的头牌姑娘在商吾秋死的前一天晚上,突然重病不起,到现在都没能接客。” 林牧渊用手语告诉他。 “不对,玉王发现商吾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所以他可能是在前一天夜里死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名姑娘生病的时间正好跟商吾秋失踪时间吻合,这未免太蹊跷了。” 林牧渊点了点头,道:“嗯,我昨天就觉得这事奇怪。” “所以你去那位头牌的房间看了?” “自然是去了的,那头牌名叫廖卿,长得确实是美若天仙。” 他还比划了一个曼妙的身段。 江迁月敲了敲桌子提醒他说正事。 林牧渊只好将话题重新拉回到,用手语比划道:“我去的时候,她就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副虚弱之像,好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我在她鼻子下用了醒神香,可也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样子,若不是看她生的好看,我便打她几巴掌了,可是除此之外,我也瞧不出什么异常了。” “看来还要再去她房间看看了,她住哪间房间?” 这回林牧渊连笔画都没笔画,只是翻着眼睛向上看了看…… 第13章 鬼打墙 江迁月推开窗子向外看了一下,他们这边是在绮玉楼正门的侧面,虽然也能看到正门来往的人,但这会儿却没人向上看一样,他回头冲林牧渊点了点头,接着便如同一阵晚风一般,悄无声息的翻上了三楼,晚上的瓦片沾上露水,本就有些湿滑,颗江迁月踩在上面就像是长在上头一般。 他看见廖卿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便躲在灯影的深处,用口水濡湿了手指,在窗户纸上捅了一个洞出来像里面看去,屋里虽然亮着灯火,但却并没有人,江迁月扒着房檐向下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林牧渊的视线,林牧渊也向上一跃,江迁月伸手拉了他一把,但手上几乎没有重量,只觉得像是拎了一袋棉花。 林牧渊看上去有两三百斤,但他却如同一只肥硕的大猫,踩在瓦片上只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他亦步亦趋的来到窗户旁边,从怀中掏出一根小木棍,只是轻轻一拨,便打开了窗户,两人推窗而入,踩在床边的书案上,又回身将窗户关好,林牧渊像江迁月使了个眼色,他便到门口去守着了,江迁月看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肥胖的身躯,倒是觉得有几分好笑,不过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有人进来,他自然也不能像是之前验尸的那般从容。 他拿了一根蜡烛凑近里屋的床上,床上的女人只穿了一身素白的中衣,虽然面色虚弱,但也画了淡淡的妆容,想来是绮玉楼的人不想让她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难看的病态,所以才每日为他施以粉黛,凑近观瞧,廖卿双眸紧,两人几乎呼吸相闻,江迁月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味道,便更加心猿意马,她却并无一点动静,像是在做一场美梦一般,她生的并不妖娆,但却有一种安静的美,这虚弱的病态更惹人怜惜。 虽说他平素验尸的时候,向来不讲究男女之防,但此次他面对的毕竟不是尸体,相反还是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他自然做不出那等宽衣解带之事。 他伸手扒开她的眼睛,还用烛火凑近照了照,想用强光将她刺激醒,但她的瞳孔已然涣散,对火光也并无反应,虽然她的眼球上并无血丝,但眼底微微发黑,再加上瞳孔的异状,应是中毒无疑。 至于中的什么毒,他只能判断此毒毒性不烈,而且并不致命,若是什么致命毒药,她就算现在没死也该有其他症状。不过他能知道的也仅此而已了,毕竟虽说仵作和郎中都需通医理,但他很多手段都是没法用在活人身上的。 他又检查了她的指甲,毕竟廖卿是靠着这身皮肉吃饭的,指甲打理的也很精细,甚至用花汁涂成了淡淡的粉红色,看上去倒是玲珑可爱,不过这些给江迁月看却是对牛弹琴,他却拿着烛火只是对着她的指甲缝猛瞧,如果她是因为碰了什么东西中毒的话,那指甲缝或者头发里最有可能有残余。 果然,江迁月在她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种淡黄色的粉末,这东西在暗处跟人的皮肤颜色很像,若不是他细致,再加上廖卿生的比一般人白上许多,恐怕也难发现。 江迁月拿出一张纸,以银针小心地将那粉末刮到纸上,他又用手将她头发一寸寸扒开仔细看,果然也在头发中发现了同样的粉末。 他又取了一些放在纸上,这东西在纸上颜色便明显的多,他凑近之后,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气,赶忙屏住了呼吸。 这竟然就是廖卿身上那略略发甜的味道。 他起初以为这是廖卿身上胭脂水粉的味道,但此时他却发现这味道竟然来自这奇异的粉末,也就是说他一进屋就有可能已经吸入这东西了,虽然这东西效果不明,他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但其实他并不如何紧张。毕竟每天都有人按时给廖卿整理妆容,如果这毒只吸入一点,那些给她化妆的人岂不是都着了道?若是那样,恐怕绮玉楼中早有风言风语了。 而且,他爹独创的琉璃功,虽不说百毒不侵,但修炼之后对毒性的抵抗也远高常人,他当下暗运内力在体内运转一圈,便并未觉得不妥,但毕竟毒性未明,而且他也担心他们两个离开楼下的客房会被人发现,故而他向林牧渊打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两人便如先前一般用轻功回到原来的房间中。 林牧渊进到房间之后,先是四处查看一番,发现并无人进来,窗户和门上也无偷窥踪迹,便也放下心来,两人怕在时间上惹人怀疑,故而在房间又真的喝了一会儿酒,他们二人依旧用手语交谈,但这回两人都说的是些琐事,什么儿时各自的糗事或是镇子里最近发生的命案,甚至有人将每晚失踪的人归根为闹鬼,他们哪里知道,世上最阴险凶恶的鬼,都住在人心里。 酒过三巡之后,街上更夫已敲过三更的锣,林牧渊已有了些许醉意,江迁月也知自己该回去了。 “你还要住在这里么?” 江迁月用手语问道。 “这里有好吃好喝,我为何不住在这里?” 林牧渊同样用手语回答道。 江迁月知道他是因为绮玉楼的事还未明晰,所以才要在这里继续查下去,他说道:“那你千万小心,少饮些酒。” 这次林牧渊连话也未说,只是不耐烦的摆摆手,转过身已往里屋走了,看来她不再想跟江迁月再说话,那江迁月也只有选择离开。 江迁月离开绮玉楼的时候,正是绮玉楼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辰,人比他来的时候更多,看来此处若不到日出之时,这一场场纸醉金迷的荒唐不会散场,他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许是觉得无聊先回去了,亦有可能此时她正跟某个俊俏的小生在二楼某间客房之内。江迁月也说不清他为何要在意这人,他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等自己反应过来之后,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便也趁着酒性离开。 他身后繁华如昼,而自身却走进孤寂的黑暗中。 他离开没多久,便察觉到自己又被跟上了,结合先前之事,他猜测可能是玉王派人暗中保护他的,所以他在路上他们就总跟踪他,但不管是不是这样,可惜,他都不是一个愿意被跟踪的人。他转入一条巷子,本想用轻功甩掉身后之人,但一时之间他竟然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了,甚至连呼吸声都不见了,仿佛他/她如鬼魅一般,就在那一瞬间就消失了。 这种反常的事情,让江迁月更加谨慎,虽然他的耳朵告诉他那人已经走了,但他的心里却告诉他那人还在附近,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没有选择回头,而是继续走进这条巷子,反正白天他和九回肠两人已在镇子里逛了一天,他对镇子的路径已是极为熟悉,从这条巷子穿过去,再拐过两条巷子上了大路,就离王府不远了。 他走过巷子一半的距离,却发现前面不远,竟有烛火飘摇,他眉头一皱,也放慢了脚步,但是走过去发现那里并没有人,只有一根白色的蜡烛在地上放着,微弱的火光却在黑暗的小巷中格外显眼,而他向前望去,前面也有摇曳的烛火,星星点点似乎连成了一条路,前路虽然有些诡异,但后路也存在着未知的危险,江迁月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也别无选择,只能向前走去,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段白色的蜡烛,这些如同灵堂上点给死人的蜡烛,有的立在墙根有的放在路的岔口,还有的摆在死胡同的尽头,每当有微风吹过,烛火摇晃,仿佛它们发出了无声的笑,只是却从没有一根蜡烛被风吹灭过,除此之外,并无异常之事。 江迁月按着自己的记忆穿过这条小巷之后拐进另外一条巷子,他走到巷子中断又拐了进去,按他的记忆走出这条巷子之后,就是玉王府所在的大街,但当他走到尽的时候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他以为自己记错了,便又退了回去,但他却发现这回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周围的路越走越陌生。 他想起之前林牧渊与他所说镇子里每晚都有人失踪,有的人就此从世上消失了,有的人第二天天亮之后却能自己回来,那些回来的人都说自己遇到鬼打墙。他们二人当时还笑说,这人恐怕是被仇家追杀,逃的十分狼狈,才以“鬼打墙” 这等子虚乌有之事为自己开脱,但是现在开来,虽然江迁月不信世上有鬼神,但“鬼打墙”之事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他顺着烛火又走了一段,随即发现这些蜡烛每一根都相距十五步左右的距离,相差不过一两步,但毕竟有些差距,而这种细微的差距若非不是仔细留心,却是极难注意到了,反而这些蜡烛的距离差距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江迁月的步幅,让他对距离的判断产生失,而且蜡烛形成的大片阴影,将有的没有岔路的地方,照的就像是有岔路,反而将真正的岔路隐藏了起来,江迁月回忆起来,他在第二条小巷中时,就是走错了岔路,才导致后面越走越错,而现在他在这里面转了几转之后,周围的巷子在烛光下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他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他自然知道这并非什么“鬼打墙” ,乃是奇门遁甲之类的奇术,他虽然对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所了解,但奇门遁甲这门学问浩如烟海,他顶多也就能分辨出一些皮毛的东西,若要让他利用数术从这奇门阵中脱身而出,那自然是不可能。但如果他要脱身,也并无他法,只要他用轻功飞的极高,这些巷子的全貌自然尽收眼底,之后他只走房上不入巷中,就如同冠阵不入一般,任这遁甲如何玄妙,自然也困不住他。 只是如今这镇子晚上格外危险,若真以此法,恐怕不知要成多少人眼中的活靶子,他虽然自信自己轻功可以摆脱那些人进入玉王府,但也不愿意冒这个险,相比来说,一个人若是钻心遁甲之术,必定无心他事,那他的武功肯定不十分高明,面对这布阵之人,反而更安全些。 江迁月念及此处,索性便不走了,冲着虚处抱拳,朗声道:“不知哪位朋友在此布下遁甲奇术,还请现身一见。” 接着,他发现不远处一座矮墙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红色的人影,他一身红袍,肩膀极宽,但却并无头颅。 江迁月绝没听见对方的脚步,更没注意到那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第14章 小猴子 明月将缺,两人在月色与烛光中相对而站,那无头人身材极高大,江迁月目测应有九尺三四分,红色的绸子在烛光下更添诡异的反光,他静默地站着,似乎并不打算说话,江迁月也没有轻举妄动,蜡烛偶尔爆花的声音反而成了唯一的夜色中唯一的声音。 江迁月虽然心知对方不可能是鬼,但如果对方是人,那么对方的轻功一定远超于他,虽然江湖上能人异士众多,但他家的琉璃功可以修炼阴阳两部的武学,只是这一点,便足以让傲世江湖了,他又自幼专修轻功,故而在这方面有着绝对的自信,他自认江湖上除了江平以外,就算有轻功好过他的高手,也不可能好到他连脚步声都听不出来,莫非是登顶九层琉璃塔的高人,用的是前武林时代的武功么?这种可能不是没有,至少比对方是鬼更加可靠一些。 这份压抑并不能动摇江迁月的心性,但对方的轻功就像是一只猫在撩拨他的心弦,他的好奇和斗志每一刻都在增加,他把扇子插进腰间,身上虽然背着仵作办公用的小箱子,但此物就如长在他身上似的,并不如何影响他的动作,终于他身形一动,在地上蹬出“沓” 的一声,这一下虽然并不轻盈隐蔽,但却极快,还未及眨眼,江迁月便已到他的面前,那无头人也没料到江迁月如此之快,仓卒之际只来得及将身子向后倒去,他竟落下墙头在地上滚了几滚,找准时机才脚下一点便又飞身而去。 江迁月却瞧出他的轻功虽然不错,但也远远算不上顶尖高手,他之前没有脚步声一定是又弄了什么奇门诡计,既然心中知道对方的功夫底细,他心里也踏实了几分,果然精通奇门遁甲之人,武功都不会太高。 他身子并无停顿,单脚在矮墙上一滑,发出一声鞋底与土墙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虽然刺耳,但却让他止住身形,接着脚尖一点身形飞掠而去,他又在墙壁或者房檐上不断蹬踏借力,速度更是越来越快。 那无头人虽然轻功不如他好,但显然他对自己这片奇门遁甲十分熟悉,只得借助地形辗转腾挪,对方见他追的紧,跑到一根蜡烛旁边,将身子往烛影中一转便消失不见了,江迁月随即追上去才发现,那地方原是一个岔口,只是被烛影遮住,看上去便像一段墙罢了,他将身子一扭,一条腿倒挂在身后的房檐上,如同一只蝎子挂住,身子一荡便荡进了小巷之中,又在地上轻轻一踏,双臂展开,便像是一只觅食的雄鹰,秋风抚过他的发丝,如同一位看不见的精灵,他飞的极低,只比巷子两边的墙高上几分,仿佛是融化在风中似的,这样的高度不必担心被远处的人发现,但却又能将周围几条巷子岔口尽收眼底。 无头人虽然灵巧的像只猴子,但他那些障眼法失去了作用,两人在轻功上的差距就显出来了,江迁月便如一只抓兔子的鹰,转瞬便到他的身后,而这时无头人却转身洒出一把石灰粉,江迁月心中早算到对方必有最后的绝手,他本以为会是什么暗器,却没想到对方像个市井无赖一般,他将身子高高翻两个跟斗,便也避过石灰粉,转而陡然而下,这回那人却避无可避,江迁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猛然一拽,就没想到入手极轻。 原来他手中只有一袭宽大的衣裳,而那人竟从衣服里钻出来跑了,江迁月远远看到那人,身量非但并不高大,反而还很矮小,真像个小猴子似的。 江迁月确实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钻进巷子里找不到了,不过,江迁月发现自己也到巷子的出口,他往前一走,果然已经上了熟悉的街道,不远处还能看到玉王府门口的灯笼,这一晚上经了如此一桩奇事,江迁月倒觉得比绮玉楼还要有趣。 “喂!” 他没走几步,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回头看去,一个人影正坐在巷子边缘的墙头上,两只手撑着墙,两条腿兀自晃悠着,脸上的两撇小胡子显得格外可笑,原来她就是绮玉楼里女扮男装的那人。 “我放你出了我的阵,你就这么走啦?也不知道谢谢我,真没礼貌。” 明明是江迁月不与他计较,反而让她说的仿佛是她故意放江迁月一马似的,江迁月仿佛离着老远便能看见她眼中算计的光芒,这一刻,他相信如果世上真有鬼怪,那眼前的一定是只猴精。 江迁月见她是个小姑娘,又不好与她为难,只好抽出腰间的扇子,颇为无奈的在掌心拍着,他觉得他真的惹上了一个麻烦。 “那你说要怎样谢你啊?” 江迁月问道。 “嘿嘿,我昨夜看到你进李府了,我看这宅子这么大,好吃的一定不少,你若是带我进去吃个十顿八顿的,小爷我就不跟你计较啦!” “还小爷,你当我真看不出你女扮男装?我若是抓你进玉王府,让你吃上十顿八顿的板子又当如何?” 江迁月说着假意往前一动,那小姑娘立即吓得往后一缩,连忙道:“诶诶诶,你既然都看出我是女儿身了,那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跟我这小女子动手嘛?” 她改口倒是快,刚才还一口一个小爷的,转眼间又拿好男不跟女斗将了江迁月一车,倒真让他束手无策。 江迁月用扇子敲掌心的力道更大了:“朋友,你这无耻的功夫倒是比轻功更厉害啊……” “我轻功厉害着呢,刚才那是怕你输了哭鼻子让着你,还有啊,我这阵里藏着十万天兵天将,刚才若是有心杀你,这会你连骨灰都不剩了我告诉你,让你请我吃几顿饭买条命,你站大便宜了。” 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着实让江迁月震惊,但是江迁月也不打算跟她继续纠缠下去,他摆摆手中的扇子,说道:“再见了,朋友” “诶,这就走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你身上都中毒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 江迁月停下了脚步。 “什么什么啊?你身上那股味你没闻到嘛,刚才你抓我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难道你以为是小妞身上的脂粉么?你就快死啦!”她晃着腿依旧说道。 “胡说八道。” 江迁月眉头一皱,在自己袖子上闻了一下,却只闻到酒味儿,他虽然知道廖卿身上确实有一股味道,但他从她身上采的药粉都已放在木箱中,绝不会泄味,虽然也可能他在身上沾到一点,但那味道本来就极淡,后来他又与林牧渊喝酒吃饭,就算是有也早被酒味遮了过去。 “你还不信,那东西有一股奇异的甜味,所以无法下到酒水当中,人中毒之后,身上也会带着它的味道,我问你,你可在绮玉楼喝酒了闻到什么怪味么?” 江迁月又想起廖卿身上的味道,无论如何,看来她这次倒不是胡扯,江迁月依旧狐疑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毒?” 他把头一扬,骄傲地说道:“那当然,此毒名叫肝肠寸断散,产自西域大漠之中,中原少见,乃是一种鹅黄色药粉,人吸入之后初时还没什么感觉,反而会遍体生香,但是若无解药呀,十二个时辰之后,便会肝肠寸断而死,人死的时候会被痛得面容扭曲,两只眼睛都凸出来,那样子哟,别提多恐怖了!” 江迁月眉头微皱,淡淡的说道:“再给你次机会,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可走了啊。” 这毒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那廖卿岂不早死了,不过她说的颜色与味道,皆与江迁月所知一致,故而江迁月更加相信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诶,你若请我去王府吃一顿,我就告诉你。”她看江迁月要走,焦急地说道。 “你先说,我便带你去。” “你若反悔呢?” “我不反悔。” “那不行,空口无凭。” 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江迁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她还能为了一顿饭,找到自己家中去不成,只好说道:“我姓江,双名迁月,金陵人士。” “那好,你若是不带我去,明天我便去王府门前砸门,就说我怀了你的骨肉,而你这负心汉扔下我不管了,到时看你丢不丢人!” 她似乎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而洋洋得意,晃腿的幅度更大了些。 江迁月是没想到这样的话能从一个姑娘家口中说出来,震惊地他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缓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呃,好,就依你,你快说吧。” “这药名为沉梦,确实产自西域,其中加入了曼陀罗花,它味道难消而且并不致命,而且吸入的量如果不多的话,也没有作用,所以西域用的人不多,中原便更为少见,不过你如果吸收足量的沉醉,他就会昏睡下去,而且会做一场你从未经历过的美梦,若无解药相救,那这人便会沉睡十五日,这期间若无人喂饭,人自然也就死了,可如果有人照料,那醒来之后也不过如同大病一场虚弱罢了。” 江迁月虽然依旧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她这话说的症状倒是跟廖卿一模一样,故而他也只能暂时相信她了。 “这药缺点如此明显,便无一点优点吗?”江迁月问道。 “当然有啊,沉梦只有一个优点。” “什么?” “沉梦虽然也可被内功逼出体外,但任你内功再高,最初中毒的两个时辰是拿它甚么用都没有的。” “哦——所以才会对商吾秋用它吗……” 江迁月小声嘀咕道。 “好啦,我都告诉你了,你也该履行你的承诺了,嘿!” 她叫了一声,从墙上跳了下来,走到江迁月地面前,江迁月这才发现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她仰着头看自己,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有星辰闪烁,她盯着江迁月看了一会儿,正当江迁月想要避开目光的时候,她却学着江迁月刚才的语气说道: “我姓黄,双名洛洛,昆仑人士,走吧。” 第15章 死而生 江迁月知道甩不掉黄洛洛这个小麻烦,但总算知道了廖卿中的是什么毒,他已想好如果玉王问起,他就推说黄洛洛是位故交,以玉王的性子,自然也不会差她一双筷子。黄洛洛说是要去收拾他布奇门遁甲的用具,江迁月答应在这等她,她担心江迁月不守信誉,还偏要跟江迁月拉钩,江迁月虽然觉得幼稚,但也无奈,与她拉钩做誓。 黄洛洛离开之后,江迁月闲着无聊,也只能在这等她回来,他眼角却瞥见一抹紫色,虽然只是瞟到一眼,但这种名贵绸缎的颜色,他却不会忘记。 他回头看去,街角处果真站着一个人,他所处的位置是玉王府相反的方向,但今夜月色正好,江迁月却也能勉强看清他的模样,他不禁叫出对方的名字:“商吾秋!” 那人一身紫衣,金色的不死鸟刺绣依旧熟悉,头发如江迁月验尸的时候披散着,正是玄幽教少主商吾秋。 商吾秋听到他的声音转身就跑,江迁月心中来不及多想,放下手中的箱子,几个起落便追了上去,商吾秋轻功不如江迁月好,虽然借住清平镇的地形与江迁月周旋,但黄洛洛依靠自家的奇门遁甲还在轻功中落了下风,更何况是商吾秋。 商吾秋仅仅转过一条小巷,便来到镇中一块平坦的地方,这地方中央搭了一个戏台,原是镇上唱社戏之地,只是如今深更半夜,自然不会有人唱戏,倒留出好大一块空地,这空旷的地方,更加不利于商吾秋,江迁月如一只鸿雁乘风而至,便是落到商吾秋面前丈远之地,他知道如果是商吾秋的话,那只能说明之前自己检查的那具尸体不是商吾秋,如果眼前这个商吾秋是人易容而来的,那他一定是要引江迁月离开王府范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十分危险,所以江迁月没有离的太近,他自信在这个距离上,只要他时时留心,即便是唐门的暗器他也能躲得开。 “你是谁?” 江迁月问道。 “商吾秋。” 他回答。 “不可能,我亲自检查过尸体,商吾秋早已死了,你到底是谁,为何引我过来?” 江迁月又问道。 “多嘴。” 商吾秋虽然年纪轻轻,但语气自带一种威严,这是久居上位之人才有的,这次他没有再说话,而是跨出一步,直接拍手,他的手掌离江迁月还有半丈远,猎猎的掌风已经压的江迁月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用的功夫如那对黑白无常如出一辙,都是玄幽教的路数,只是他这随手一掌,便比那对无常的并济之招不遑多让了。 江迁月虽然吃惊,但身子已是斜斜掠了出去,这一掌连他的衣角都没抓到,他心中已然断定,眼前的这个商吾秋必定是玄幽教的人假扮的。 “嗯?”商吾秋似乎对江迁月能躲过他一掌微微感到惊讶,但他一掌只要让他让开路,自己的目的便也算达到了,他不愿管江迁月的死活只是往旁边的一条巷子中拐去。 江迁月心知,如果对方是故意引诱自己,那不跟对方走就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见商吾秋要走,便像是一朵风中飘舞的柳絮一般,转瞬又飘了回来,这回他却直接站在商吾秋的面前,两人近乎胸膛贴着胸膛,江迁月身量虽然不矮,商吾秋本有西域血脉,人生的极为高大,反而江迁月比他矮上半头。 “找死。” 这两个字像是从商吾秋胸膛中发出似的,他抬手一扬,便是一个巴掌往江迁月脸上扇去,虽然看上去只是平常的一个巴掌,但其中已蕴上内力,若是寻常人挨上一下,怕是半边牙都要没了。江迁月将身子一偏,脚下跨出一步,人已来到商吾秋的侧面,他伸手便向商吾秋耳根下面抚去,他虽然没有林牧渊那么好的眼力,但若是带了人皮面具,那这地方必定会露出破绽。 商吾秋却是想也没想,又从腰间打出一拳,这拳劲刚猛霸道,江迁月竟也说不出是什么功夫,甚至他连这功夫是阴部阳部都瞧不出来,他心中暗惊,身子一弓人像是被拳劲打出去似的,但其实他只是贴着拳劲后撤了小半杯,脚下步伐灵动,竟已绕道对方身后,又伸手想要拿下他的人皮面具。 “我倒要看看你是谁。”江迁月口中说道。 江迁月的功夫自然伤不到商吾秋,但在商吾秋看来他就像一只夏夜的蚊子,在耳边绕来绕去惹人心恼,商吾秋墨发飞扬,回身又是直攻直令的一掌,只是江迁月对其手段熟悉之后,这下躲得更是轻灵,只将身子微微一偏,便已让过他的掌力,江迁月便听身后“喀啦”一声响,商吾秋竟将五六丈开外的一个油布棚子打塌了,这份掌力,别说是在商吾秋这个年纪的人了,即便是些四五十岁的内家好手之中,也当站一席之地。 只是江迁月依旧看不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但他转瞬之间便已想明白,这是因为对方怕用出自己的功夫江迁月便看出他的身份,虽然故意不用招式,只想凭借深厚的内力取胜,原本这种想法没错,但奈何江迁月的轻功已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又岂是单凭内力能取胜的? 江迁月当下也不再说话,只是绕着对方游走开来,他身法时而轻灵如谪仙下凡,时而又诡异难明,各门各派的轻功在他身上使出来,相互之间的转换却并无丝毫滞涩之感,他无论是进退腾挪,都在商吾秋身周一步之内,这个距离贴身贴面拳脚不好施展,想用让功夫发挥出如常的威力,势必要耗费更多的内力。 商吾秋被江迁月团团围住,他自己出手也是迄今纵横,幸而此地空旷,但尽管如此,墙壁上也被留下几个极深的掌印,只是盏茶功夫,两人之间已斗了一百多个往来,但真正的交手竟连一次都没有,江迁月自然奈何不了商吾秋,但商吾秋也奈何不住江迁月。 这一下,江迁月又至商吾秋的面前,他却有意的微微一顿竟好似等商吾秋出手似的,商吾秋双掌从两边猛然合拢,便要用极强的内力将江迁月的大脑震碎,这本是街头泼皮打架才用的下乘招式,但江迁月似也知道对方死也不肯显露功夫。 自两人相斗以来,他用的功夫不是这些街头的招式,便是太祖长拳、八段锦一类武林中人人尽会的功夫,只是凭着内力深厚,这些极为平常的武功在他手中用出来,才能威力非凡,若是换个人来没有江迁月那样上乘百变的轻功,便是招式精妙过他恐怕早已死上一百回了,这便是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江迁月越打越能摸清对手的极限所在,他此时心态倒是轻松很多,只见他一矮身,便像一条泥鳅似的钻进商吾秋的怀中,他手再次像商吾秋的脸上摸去,江迁月已听到对方双手在自己身后交击的声音,他要卸力变招势必需要一点时间,这时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对江迁月来说已经够了,他已经露出了期待的笑容:对方拼了命的隐藏自己的身份,但这下终究还是避无可避。 商吾秋也知这一下自己无法再变招,只是将头向上一仰,同时后退一步,让江迁月再次抓空,江迁月见其避开,心有不甘,回手之时却是将其衣领扯开,他似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之事,双目圆睁,一时竟然呆愣。 “不可……” 商吾秋却是不管那么多,又是一拳向江迁月胸口轰来,江迁月心中震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慢了,仓卒之际虽然脚下一点身形后掠而去,但心口还是被商吾秋的拳劲擦上一点,他只觉胸中血气翻腾,面上一阵发热。 “呕!” 他竟吐出一口鲜血,但他似是顾及不到身上的疼痛,满脑子都是刚才眼中的景象,他看到商吾秋胸口有三道剑伤,皆为快剑所伤,这伤口他自然认得,但它们明明应该在一具尸体上,即便有人想要假冒商吾秋,也总不会连他身上的伤都要伪造,莫非眼前之人真的是…… 江迁月从小到大跟江平做这一行,心中唯有对死者的敬畏,却从不相信鬼神之事,世上若真有鬼,还要仵作捕快做甚,命案发生之后,只要请个老道神婆,将死者魂魄招到公堂之上,凶手何人如何犯案,岂不是瞬间既明?但尽管如此,他看见商吾秋胸前的伤口之时,心中也有了几分犹豫。 商吾秋见终于将这烦人的蚊子打退,心中竟更愤懑,但他却冷哼一声,不愿取江迁月性命,只往旁边小巷走去。 “何人在此行凶!” 只听一声厉喝,便见六名手持长剑的白衣人 飞身而至 ,其中一人认识江迁月,叫了声“江公子”便过来扶住他,另外五人却是片刻不停,五把明晃晃的长剑,当空便要刺到商吾秋身上,商吾秋被江迁月戏弄许久,心中本就有怨气,这次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是含怒一掌,他掌力滔滔不绝,那五人的剑锋停在商吾秋掌前四寸之地,竟难再进一寸。 这几人都是玉王府之人,虽不在玉王词之列,但也绝非寻常庸手,此时五人联手之招,竟被商吾秋一掌隔空拦下,几人对视一眼,一言未发,均是再催内力,想要破局而出,而商吾秋自然感受到手上的变化,他与人交手经验不多,但每一次都是一力降十会,与人比拼内力他自然不惧,只是可笑这几人不自量力。 商吾秋眼睛微眯,又向前走了一步,五人的剑竟被逼弯,他见这五人依旧不退,掌力再次汹涌而出,同时又进一步掌力比方才更是雄浑。 五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刹那之间五声脆响连成一声,五把长剑折成十段,五名玉王府的剑客也已倒地,商吾秋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众人,鼻间发出一声冷哼,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小巷中了。 第16章 初交手 江迁月知事诡异,这人无论是不是商吾秋身上都一定与这案子有关系,他在人搀扶之下挣扎着起身,但内力被商吾秋的拳力滞住,竟是无法提起,他只得开口。 “追!” 扶着江迁月那人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根爆竹,用火折子点了,“咻”地一道火光蹿上夜空,在夜空中爆出一副玉龙衔笔的图案,这烟花在夜色中极为明显,无论身处镇中何地,便都能看清,不一会便有同样的烟花回应。 “兄弟们已经赶来了,必不会让那人逃走,江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现在这样,即便追上也没用啊。” 那人劝慰道。 江迁月点点头,那人的内力之深他方才已见,其余五人联手也只有一招落败的下场,只此身旁之人去了也无非是送死,若是自己没有受伤,倒可追上与之缠斗,只是眼下这种情况,除了等其余高手来也别无他法了。 那五人看似严重,但其实被没有直接承受商吾秋的内力,商吾秋只是把摔到地上了而已,这点伤痛对习武之人自然不算什么,不过武器对武林人士意义都很重要,当场被人将剑折断,心痛倒是多过身体上的痛苦,他们要在此地等同伴过来,将那人缉拿雪耻,便只有一人送江迁月回去。 之前那人搀扶着江迁月往玉王府走,走到他来的那条街上,却看到黄洛洛正一个人坐在他的箱子上,箱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但她人却没走。她以为江迁月将她骗走便独自跑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箱子为什么没有拿走,但她哪里管那么多,只是将里面的东西乱扔一气出气。 江迁月看到她坐在巷子上生闷气,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到来,他到黄洛洛身边却也并不说话,只是蹲下身来捡地上的工具和药瓶,还有那张叠了沉梦的纸没撒,黄洛洛看到江迁月竟然去而复还,不由说道:“死骗子,你去哪了?” “刚刚看到一位很重要的人,所以就追他去了,没有等你回来,对不起。”江迁月一边说着,一边将地上的东西收拢一堆,整齐地放好。 黄洛洛看到他嘴角沾有血迹,衣襟上也有几点未干的鲜血,问道:“你受伤了?” 江迁月点点头,道:“嗯,一点小伤,不碍事。” 黄洛洛从袖口中摸出一个白玉小瓶,从中倒出一枚药丸,道:“诺,赶紧吃了,你若是死了,就没人带我去王府吃好吃的了。” 江迁月也当即服下,虽不知是什么药,但这丹药一入口,便化成一口药汁,顺着喉咙留下,药液入腹,江迁月只觉丹田之中升起一团暖气。 黄洛洛见他服下才说道:“你引着药力顺着足厥阴肝经走,肝气一发能助药性,自然伤势便无碍了。” 江迁月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只是盘坐在地,按她所说的默运内力,只是盏茶功夫,他果然觉得内股热气至肝脏之后,便散发到四肢百骸,如同洗热水澡一般舒服。 黄洛洛见他疗伤,便替他收拾地上的杂物,她瞪了玉王府那人一眼,道:“愣着干嘛,帮忙啊。” “哦,哦!”那人猜想黄洛洛应是江迁月的朋友,虽然未听闻江公子在清平镇还有这么位朋友,但江家在江湖上向来人缘极好,有几个朋友也没甚么可新奇的,他连忙帮黄洛洛一起收拾地上的杂物。 江迁月的箱子里暗格无数,又分三层,黄洛洛扔东西时只为出气,自然不会注意到什么东西应该放在哪,这会往里放的时候倒也为难,她试了几次,好似都不太对,只是胡乱将东西塞进去了事,盖盖子的时候有一个瓶子顶着盖子,总差那么半寸盖不上去,她索性两手按着箱盖用力一蹦,才勉强将盖子盖上,又将锁扣扣好。 黄洛洛满意地拍拍手,说道:“大功告成!” 玉王府的那人明明听到了“咔嚓” 地一声,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看见黄洛洛的眼神,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此时,江迁月也将药力化开,之后只要让药力自行滋养身体即可了。 江迁月将箱子挎在身上,笑着说道:“你这是什么药?还挺好用的。” “那当然,这昆山丹可是我师父的宝贝,取昆仑山下二十六种相生之物炼成一丹,能辅五脏,除内伤,有生生不息之用呢。”黄洛洛说起自家师门,还是蛮骄傲的。 “原来你是坎离生老前辈门下。” 江迁月笑道。 坎离生二三十年前曾经在中原武林活跃,不过他引以为傲并非武功,而是奇门遁甲之术。他的武功顶多只能算作二流,不过他随地布阵,即便一流高手遇到也难讨好处,江湖上之人都知,若想胜坎离生最好连说话的机会都不要给他,直接以最强最快的招式将其置于败地,只因奇门遁甲精研的是奇门数术,更是人心之变,故而若是让他开口说话,他便已是开始布阵了,若是走进他的“局”中,恐怕十分本事便只剩三分了。 此人虽然不擅武功,但毕竟当年在江湖上有一号的,而且也算是跟江平同时成名之人,虽然二十五年前隐居避世,中原武林中小辈多有不知,但江家总归是知道他的,只是江迁月也没想到坎离生隐居在昆仑山,而且还收了个这么古灵精怪的徒弟。 “啧,你怎么也知道那老头儿,难道他很有名吗?” 黄洛洛听到他的话问道。 “前辈当年自是有名的,奇门遁甲之术,在江湖上一时无两。”江迁月则是诚恳地说道。 “切,那么有名还不是被我给困住了……” 黄洛洛小声嘀咕道。 “什么?” “诶呀,没什么啦,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快走啦,我都饿死了。” 黄洛洛拽起江迁月往玉王府走,再也不提刚才说的话。 江迁月等人回到玉王府时,江迁月走时便说今夜必归,昨天玉王也已说今日要宴请江迁月,故而早备下宴席,待江迁月归来同用并未睡下。 这次江迁月和黄洛洛被安排在王府的正堂,这正堂一屋的黄花梨家具,更显尊贵儒雅,玉王未到,先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这老人自称陈仁,原本是宫中的御医,清平镇地处边疆,风沙又重,皇上担心玉王身体,才将陈先生赐给玉王。陈仁平日里他只给玉王和他的亲眷瞧病,旁人还轮不上他来看,不过,他满目带笑,看来倒是个好说话的。 他为江迁月摆了脉,他沉思片刻,道:“江公子本是伤了心脉,但体内自有一股绵长的药力滋润经脉,想来是已服过玄门妙方了吧?” 江迁月方知黄洛洛的药果然不同凡响,但也点头笑道:“之前这位朋友为在下服过药了。” “老头儿,我的药厉害吧?” 黄洛洛却一副炫耀的神情说道。 陈仁笑呵呵点头,应道:“厉害,厉害,小公子这药让老朽开了眼界了。” 他低头写了一张方子,直接交给了王府的下人,道:“小公子的灵丹妙药已将江公子内伤治的差不多了,老朽便开一张固本培元的方子,只作锦上添花。” 江迁月道:“有劳先生了。” “贤侄,听说你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 玉王人未到,声先至。 他今日一身白炮,倒衬得他飘飘欲仙。 “我看到了商吾秋。” 江迁月看着玉王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 “什么?不可能。” 玉王的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江迁月还是从他眼中看出一点惊讶,不过这惊讶转瞬即逝,他问道:“会不会是有人易容成商吾秋故布疑阵,对了,商渊今日已到清平镇了,我也是今日晚间才接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此人行事老辣,而且素来无所顾忌,这两日你还是小心些好。” 江迁月思衬道:“原来商老前辈已到了么,那倒是有可能是玄幽教某些人按捺不住,我见的那个商吾秋,虽然故意不使自己看家功夫,但从内功来看,倒是有些像玄幽教的路数,莫非这是玄幽教的内鬼?” 玉王一撩下摆坐下,笑道:“若真是那样还好了,那便是他们玄幽教的家事,商渊即便再蛮横,也怪不得别人。江贤侄若是无事,您就歇着吧。” 玉王的话虽然客气,但陈仁却不敢无礼,他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玉王看到黄洛洛,问道:“这位瞧着面生,不知是谁?” 江迁月道:“这位名叫黄洛洛,是我的一位朋友,专擅奇门遁甲,这次是来帮忙的。” “什么帮忙的,说好的你带我来吃东西的呢?” 黄洛洛似是怕江迁月反悔,赶紧说道。 “哈哈,贤侄的朋友果然有趣,来人,为黄少侠安排宴席。” 玉王自然能看出黄洛洛女扮男装,他不说破只是为了给她留点面子罢了,玉王吩咐下去,自然有人去安排。 “贤侄也一起吧?你自来到清平镇,还没好好休息,于情于理我都该尽地主之谊,否则日后怕是要你爹说我小气。” 江迁月摇摇头,道:“我还想再去看看商吾秋的尸体。” “这有何可看的?他的尸身是贤侄亲自验的,还能有错?必定是有人假扮他,莫非他还能活了不成?” 玉王问道。 “我自是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不看看总不放心。” 玉王见他说的坚持,只得说道:“好吧,我陪你一起去。” 第17章 二进宫 玉王再一次打开密室的通道,两人拿着火烛沿阶而下,密室还是那间密室。长明灯如豆摇曳,寒冰床氤氲自成,只是床上那个桀骜的男子已经不翼而飞。 “这怎么可能?” 一向淡定的玉王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快速走下台阶,连手中的烛火都晃个不停,将墙上的影子扭曲的狰狞。 反倒是江迁月此时相对平静一些,他心中早已进行过类似的猜测,虽说他也觉得这事不可能,但总归没有玉王表现的那么明显。 “也许是有人盗尸?” 江迁月提出一个相对可能的猜想。 玉王却摇摇头,道:“不可能,我李府上下三百六十六人,就连下人厨子都会些粗浅的功夫,更不必说玉王词大多都在王府之中,何况这密室虽然众人皆知,开法却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即便是商渊亲临,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王府偷走一具尸体。” 江迁月没说话,却是举着火烛,他趴在地上在一寸寸找着什么,那模样倒是像一条大狗,他在玉床周围找的格外仔细,双目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一点点摸索过去,仿佛真相藏在砖缝里似的。江平验尸和看现场的过程向来不让人围观,所以玉王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不敢出声打扰江迁月,只得举着火烛走过去,想要为他照明,没想到江迁月却伸出一只手阻住了他。 “王爷,别过来,站在那就好。” 玉王刚抬起一只脚,听了他的话是落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将一只脚悬在半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收了回来,道:“贤侄可发现了什么?” “嗯,刚刚看到。” 江迁月趴在地上,快速地回了玉王一句,转而往玉王的方向爬过来,这情景难免让玉王有些尴尬,他只好将挪到一边,为江迁月照亮,江迁月一路趴倒密室台阶的地方,又蹲着往上照了两阶才停了下来,他坐在台阶上,一只手拿着捉获,一只手撑着下巴,陷入沉思之中。 玉王不禁问道:“贤侄,究竟发现了什么?” 江迁月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才犹豫的说道:“王爷,你相信世上有鬼么?” 玉王被他说的微微一愣,才摇了摇头道:“世间虽不缺甚么乡野怪谈,但大多数都是以讹传讹,偶尔确有其事,也不过是世上的奇人异事被人误传而已,乾坤之内,奇人巧技者多,鬼怪之事,但却从未见过。” “我也不信。” 江迁月说了一句,似乎想要再说什么,但却皱着眉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贤侄有甚么话,尽管说便是,此地绝无六耳,无论贤侄说什么,我也绝不会外传。” “王爷的信义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我刚才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却不知如何说,怕说了王爷非但不信,在下还会自砸牌匾。” “我与你爹乃是多年故交,他既然派你来,自然对你是十足的信任,我又岂会不信你?” 玉王说道。 “果然还是看我爹的面上啊……” 江迁月这话说的声音极低,玉王也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他提高了些音量,道:“若我说是商吾秋自己走出去的,王爷也信吗?” 玉王听了江迁月的话,并没有第一时间肯定或者否定,而是皱着眉头,看了看那空无一人的寒冰床,又看了看江迁月的眼睛,他没有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玩笑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很渴望被认同的目光在眼神中。 “你是说他会一种极为高明的龟息功夫,龟息了几日,今日又自己跑了,而你方才遇到的就是商吾秋本人?”玉王到底不是庸辈,他很快就猜到了一种合情合理的推论。 “不可能。” 江迁月本对自己的仵作手段十分自信,可是转念一想,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不可能呢?说不定玄幽教搜寻到了前武林时代的秘籍,亦或是商渊惊才艳艳,自己研究出了一种江湖上从未有过的龟息功夫呢?如果是这样的,那莫说是他,就算是他爹来了也有可能失手。 “也,可能吧……” 江迁月心中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除此以外他也想不到其他可能。 “贤侄刚才到底发现了什么?这话如何说的如此没来由?” 江迁月虽然一直以来都略显内向,但他在仵作行上的自信玉王看得出来,即便他不如老友江平,但也绝不会差太多,何况江平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靠谱,如同他所说的,如果江平不是对自己儿子十分自信,他也绝不会只派江迁月一个人来。 既然如此,那这少年刚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眸子里自信的光芒几乎熄灭,变的黯淡无光。 “商吾秋死时所在的那间屋子,我去了。” 江迁月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玉王点点头,道:“我知道。” 江迁月又接着说道:“那里的土虽然不算特殊,但商吾秋在那里有过一番恶战,血迹几乎铺在地上一层,他的鞋底自然也沾了一些血迹,时间久了,血迹会变成暗黑色,在这样漆黑的房间里不容易发现,需要离的很近才可以看到,我发现的就是这样的脚印,第一个就在寒冰床边上。” 玉王听了他的话,第一反应就是举着烛火跑到江迁月所说的位置,他蹲下来之后,举着烛火凑近看,果然在地板上发现两个轮廓,那脚印很浅,颜色只比地砖深一点,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刚醒,坐在床边往起站,留下的两个脚印,玉王蹲着也看的很勉强,他是经过江迁月提醒位置才来找,自然比江迁月刚才容易许多,玉王现在知道方才江迁月为什么要趴着找才找得到。 “下一个脚印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是右脚。” 玉王听了他的话,往前走去,果然又发现一个如江迁月所说的脚印,只是颜色更浅了一点。 “脚底上的血过了这么多天,早已干涸了,只是借着鞋上的泥土才会留下一点痕迹,但也肯定是一个比一个浅,直到台阶这里,便彻底不见了,应是鞋底的血土少的已经留不下脚印了。” 江迁月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这样平静的语气也掩盖不了这事情的诡异。 江迁月既已这么说了,玉王也不必费力的一个一个去找,他问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冒充商吾秋呢?” “王爷方才也说,绝无可能有人带着一具尸体离开王府,更何况我之前为商吾秋验尸之时,已量过他身上的脚长、手长、臂长等物,具写在尸格之上。” 玉王回忆起来,尸格上似乎确有这些东西,只是当时他认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之事,便只着重看了他身上的命伤和尸体上的种种异常。 江迁月道:“而且,我也记得商吾秋的鞋纹,他的衣物与鞋具是西域之物配中原款式,鞋纹与中原有略微差别,若是有人假冒他连鞋纹这种细节都能注意到,那他便不可能留下鞋印。何况普天之下,能将这事伪造的如此真实,而且还能带着尸体自由出入王府,恐怕不是见鬼,就是我爹武功恢复了。” 玉王听江迁月如此说,也只能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难道真是商吾秋自己走出去的?” “我也知这事匪夷所思,所以心中亦不敢下定论,方才若不是王爷急问,我也不打算说。” 江迁月说道。 “若真如此,那你路上碰到的那个就是真的商吾秋,那商吾秋轻功如何?”玉王突然问道。 江迁月道:“并不如何高明。” “是了,如果他轻功不好,即便他可以离开这间密室,又是如何从府中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去呢?他紫衣本就耀眼,自出此事以来,我府中无一日放松警惕,即便下人们拦不住商吾秋,也总不该没人发现他。” 江迁月方才就觉得哪里不对,如今玉王一说他才察觉出来,方才他与商吾秋交手,对方一心想走,故而不太可能连轻功都忍得住,他的轻功并不好又是如何从王府中逃出的呢?而且无论是江迁月自己与他交手的经历还是看到他死前杀的那些人,都不难推断出商吾秋不是一个畏惧杀戮之人,相反,若是麻烦在眼前,他很可能选择倚靠武力解决,那他又如何会在王府中采取潜匿的方法呢?即便怕招惹玉王词被人围剿,他出手杀掉几个下人总不会是难事。 本来他已经在心中承认是他验尸出了失误,才导致商吾秋利用龟息法潜逃,可如今看来这事中的矛盾甚多,他更是摸不到头脑了,江迁月保持着一个姿势,想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直到烛火渐弱,才从纷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他看到玉王举着烛火一直在等他,心中也觉得有些抱歉。 江迁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骼一阵爆响,然后才说道:“让王爷久候了。” “无妨,只是贤侄又想到什么吗?” 玉王问道。 江迁月摇摇头,道:“一时还想不出头绪,容我回去再想想,烦请王爷查查府中人数可全,莫要遭了商吾秋的毒手,至于晚宴,恐怕又要拂了王爷美意了。” 玉王点点头,道:“无妨,生此变故,即便是我如今也没什么心思吃饭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 第18章 鬼帝临 江迁月回去之后也并没有睡着。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关于商吾秋的事情,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无用,最后索性披上一件衣裳,坐在窗边专心想着此事,远处有灯火摇曳,隐约还能听到丝竹之声,想来是玉王和黄洛洛他们的宴席已经开始了。同样被此事所困扰,他至少还可以在心中烦闷之时,回房间独自沉思,而玉王虽然贵为皇亲国戚,此时却也逃脱不开应酬,江湖上都说他是逍遥王爷,可是他还不是为了商吾秋这事头疼,此时已近四更,他还要带着繁重的心思与人赔笑宴饮,这世间谁不是被杂事所累,个个都想做逍遥神仙,可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 江迁月将这些杂乱心思抛之脑后,他又拿出一张纸,在最中间工工整整地写上“商吾秋”三个字,将出了这事以来发生的事一桩桩都写在纸上,从二无常假扮千秋岁兄妹两人开始,每一件都不落下,又标注出每件事情之间的疑点和联系,将已解决的疑点旁边画一条圆圈,没解决的疑问则在下面画一条横线,结果事与事之间的联系错综复杂,而所有疑点都指向商吾秋的名字,反而最后纸上的涂画越来越乱,同样乱的还有江迁月的脑子。 他沉浸在这些事情当中不可解脱,矛盾越多也就越烦躁,他未觉得过了多久,更竟已日出东方了。 江迁月无心睡觉,正好有人打来了洗脸的水,他屏退下人将头扎尽脸盆之中,王府用的水尽是井水,早晨正是凛冽的时候,冰凉的水刺激之下,便连头痛也有所缓解,不消片刻便已清醒了。他草草吃了口东西,向人询问起黄洛洛,原来昨日她吃到天亮才散,如今刚刚睡下,江迁月估计玉王也才睡下。 出了昨天那样的事,九回肠两人即便是在王府之中,也对江迁月寸步不离,甚至江迁月上茅厕,兄弟两人也要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尤其是人南渡,他总觉得如果昨天他跟江迁月一起去绮玉楼,那么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三人吃完早饭,江迁月自是宽慰人南渡几句,不过他心中想的却是,若以后这两兄弟真的对自己半步不离,那恐怕要再见林牧渊就有些麻烦了。 三人走到庭院当中,便见几人拿着各自的武器匆匆往门口走,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江迁月正巧看到行色匆匆的千春词和千秋岁兄妹,他便叫住千春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往门口去。” “玄幽教打上门来了,你快在屋中待着,玉王府还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千春词说完便急匆匆的跑了,江迁月都没机会再问上一句 ,到底还是千秋岁稳重,他停下脚步说道:“玄幽教的西方鬼帝带着秦广王、轮转王和卞城王一大早就上门了,说是要请江公子走一趟,师妹说得对,江公子还是不要出来地好。” 千秋岁说完就跟着千春词一起走了。 “什么?玄幽教真是欺人太甚,当咱们王府是什么地方,小爷我管他这个帝那个王的,准把他的满地乱滚!” 人南渡提着剑就要跟他们一起去,却被九回肠拉了回来:“保护江公子要紧,你难道还想江公子受伤吗?” 人南渡听了这话,便渴望地看着江迁月。 “玄幽教来了一帝三王,好大的排场啊。” 江迁月倒是轻松,他昨天听玉王说商渊已到清平镇的时候,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了,只是他没想到商渊一出手就这么狠,不过想想也是,到玉王府要人,不狠点也要不出来,江迁月微笑道:“不如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吧?” “江公子,此事还需慎重啊,至少也要先禀报王爷再说。”九回肠道。 “无妨,我来清平镇以来,也没少麻烦王爷了,何况我也有些问题要问商老爷子呢。” 此时人南渡也冷静下来,他虽然想去但也知道孰轻孰重,故而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江公子你再想想?” 江迁月摆摆手,更是不再说话,只是往门口走去,人南渡两人无奈也只能跟着一起去了。 江迁月来到王府门口的时候,这里已是有不少人了,大多数都是玉王词之人,甚而一些下人也远远地看着热闹,一对男女站在门口与门外的人对质,男人身穿青衣儒袍,掌中一支判官笔滴溜溜地转着,那女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穿了一身淡蓝色衣裳,手中却是一对吴钩,倒似是一对璧人。 “那两位便是有‘铁画银钩’之称的清平乐和如梦令夫妇吧?” 江迁月问道。 “诶,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人南渡说道:“如今在王府的玉王词中,只有他们俩资历高武功又好,其余人都要差一些。” 江迁月点点头,他与人南渡两人分开人群来到门口,清平乐二人见到江迁月来人,均是将门口封住,不让外面的人有可趁之机,如梦令杏眼圆睁,瞪了人南渡一眼。 人南渡被她一瞪,便低下了头,看来如梦令确实颇有威信,人南渡悄悄指了指江迁月,喃喃道:“是江公子自己要来的,我们也拦不住。” “江公子既然出来了,你们何必再拦着。” 外面的一个人说道,她的声音并不难听,只是带着一种怪异的口音。 “两位,就让江某自己来吧。” 清平乐见江迁月自己也这么说,便也只得让开,如梦令见夫君不再坚持,也往旁边让了一步,江迁月经过两人身边的时候,清平乐低声说道:“小心。” 江迁月点点头,玉王府门口此时停着一台小轿,旁边有四名轿夫,而轿子前面有四人站成两排,三男一女,当先那个女人比江迁月还要高出一头,皮肤如同牛乳一般白皙,却是个高鼻蓝目的西域女子,只见她身披紫色薄纱,头上带满银饰,手上亦有一对银镯子,她的衣物本能遮体,却偏偏在胸下系起,露出如蛇般的腰肢,圆润的肚脐上还镶了一颗奇异的紫宝石。 “早就听闻西方鬼帝是一位绝色的波斯女子,只是今日见了才知道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 江迁月冲那名西域女子拱了拱手,那人也如中原人一般抱拳,笑道:“我也听闻江家熟知武林之中的大事小情,今日一见倒也当得上久仰二字。” “哪里?像舞乐天这般有特点的人,美名早已传遍中原武林,又岂是我江家独知的?”西方鬼帝自加入玄幽教以来便以舞乐天为名,她的真名就连玄幽教内部都鲜有人知,虽然江迁月知道她的真名,但却不打算再此说破她的秘密。 两人几句话之间,便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为无,舞乐天虽然不会被马屁影响心情,但又有谁不愿意听赞扬呢? “其他不说,江少侠倒是比玉王府这些满嘴仁义的家伙会说话嘛。” 舞乐天笑着说道:“今日我们所来并非为了他事,只是教主想要请少侠一叙,还请少侠跟我们走一趟吧。” 江迁月道:“若是我不去,是不是就要用别的方法‘请’了呢?” 舞乐天的笑确实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她会让男人觉得这种女人是危险的,但危险有时也意味着别样的刺激,此时她就露出了这种笑:“少侠说的是哪里话,不过我们也不过是手底下做事的,少侠必定不会让咱们为难。” 江迁月情不自禁用食指在鼻子下面轻揉了一下,这种明明可以强势,但却偏偏又会在合适的机会做小的女人实在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种人,如果说美丽是一种武器,那她无疑很擅长使用这种武器,更何况她又会利用男人的心理,这种女人就算是丝毫武功不会,也足够让很多人麻烦,可江迁月偏偏知道,在玄幽教中武功能超过舞乐天的人也不会多过单掌之数。 “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江迁月说着便走出玉王府的门口。 “江公子……” 人南渡叫道。 江迁月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少年是个赤子之心,虽然接触不多但却能感受到他是真心待他好,江迁月笑道:“无妨,商教主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必不会做出什么损害自己威名之事,我也只是与他谈天便是,烦请你告与玉王,在下今日必不会错过他的晚宴。” 江迁月这话看上去是说给人南渡听的,其实是说给玄幽教之人与玉王听的,他说今日必不会错过晚宴,如果在晚饭时间还未回来,那必定是出了变故,到时玉王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江迁月将上轿时,突然想到商吾秋的事,回头向清平乐问道:“对了,昨夜可追到商少主?” 清平乐听他问起,虽是一愣,但昨夜的事就是他负责的,故而也知道,转瞬便回道:“并未追到,他进去的是一条死胡同,我们的人都在巷口守着,未曾见过他出来,当我们追进去的时候,他却踪迹全无了。”清平乐说道:“想来是用轻功逃了。” 江迁月听到没有捉到那个“商吾秋” ,心中暗道又一条线索断了,眸子也黯淡了三分,不过同样的话落到玄幽教众人耳中,却如同一声惊雷。 “什么?少主没死?” 舞乐天问道。 江迁月此时却坐进轿中,淡淡说道:“此事等见到商老前辈再详谈吧。” 第19章 玄幽主 会仙楼是清平镇最好的客栈,商渊没到之前,会仙楼整个三层就都被玄幽教包了下来,江迁月便在会仙楼最好的一间房中见到了商渊。 他虽已是七旬老人,但却没有一点老人应有的迟暮之色,他的头发很厚却理得一丝不苟,虽然已经雪白,但额前却有一撮已经反黑,这正是内功修为极高才会有的现象。他的眼角虽有皱纹,不过,若有人与他对视,第一眼注意的肯定是他那双如雄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以商渊的内功鹤发童颜自然不在话下,此时虽然他虽然沉着,但满面红光已暴露了内心的喜悦,尽管如此,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般,让人情不自禁的与他仰望,任何人都能从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身上感受到压迫,他穿的也是一身华贵的紫袍,胸前的不死鸟与商吾秋如出一辙,这种纹饰在玄幽教是只有教主和少主能佩的。 他只需坐在那里,不需出手,便能让许多人生不出反抗的心思,若是谁说这头西域的雄狮已经年老牙缺了,那他一定是没有亲眼见过商渊。 他进屋之后,商渊只是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那椅子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盏热茶,一切都不必多说,而送他进来的舞乐天一句未说便出去了,她还贴心的将门关好。 毕竟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自从江迁月来到清平镇以来,他知道的这种事实在不少。 “老夫听说秋儿还活着?”商渊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死。” 江迁月平静的回道。 江迁月来的路上虽说没再谈商吾秋的事,但他知道,商渊肯定在与他见面之前就会知道商吾秋还没死,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老夫不喜拐弯抹角,你家虽说在中原四处施恩,却与我教素无往来,你若是欺唬老夫,老夫便让你为我儿陪葬。” 商渊的语气平静,但其中却蕴含着无与伦比的霸道。 江迁月听了也并不恼,只是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道:“我来此地,不是为了与老前辈摆家世背景互相威胁的。” 商渊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一头受到挑衅的狮子“不必逞口舌之利,便是你爹坐在这,老夫同样不给面子。” “在下并无此意。” 江迁月不愿意与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过多争辩,他接着便将自到清平镇以来所经历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还特地将自己留下的那两张尸格给商渊看。 现在虽说没确定商吾秋到底死没死,但江迁月毕竟已经给他验过尸,那商渊就算是苦主,即便他不是玄幽教的教主,这些也都该让他知道。 商渊将两张尸格拿在手中,他看到商吾秋尸体上的惨状,又着重看了江迁月对商吾秋死前打斗的分析,这老人一掌拍下去,旁边的桌子登时碎了几块,不过江迁月手中的依旧在椅子上坐的稳稳地,连动都没动一下。 几乎所有接到亲友死讯的人,基本都难以控制情绪,尤其像商渊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或是哭至晕厥或是怒不可遏,什么样的情况他跟父亲做事的时候都见过,以商渊的江湖地位来说,直砸碎了一张桌子算是隐忍了。 “若非他们已死,老夫定叫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商渊咬着牙说道。 “死者已逝,老前辈不必太愤怒,也不必太悲伤,这两张尸格,前辈可叫人抄上一份留在手中,若其中有什么小子没发现之事,还请老前辈及时告知。” 商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便有一人进来,道:“教主有何吩咐?” 商渊道:“将这些速速抄一份,不得有差。” “是。”那人答应一声便要退下。 “在下接下来所说之事,有关少主生死,万万不可传于六耳,否则即便少主此时生,明日是生是死恐怕也难保证。” 商渊盯着江迁月看了一会,他在判断这个年轻人说的是否是真话,但他虽然雄才一世,人老了却总是不会拿子嗣冒险。 “告诉外面那些人都撤了吧,若是敢偷听半个字,老夫准叫他看不见明日的太阳。” “是。” 那人这回终于退了下去。 待那人下去之后,商渊才说道:“说吧,看得出你为我儿之事尽心尽力,若是能寻出真相,无论我儿生死,玄幽教必不会亏待于你。” “这只是在下分内之事,老前辈不必客气,在下不要奖赏,只想求老前辈一句承诺。” 江迁月接着说道。 “什么承诺?” “接下来在下所问的一些问题,可能事关贵教机密,希望老前辈能不吝告知。” 商渊眯着眼睛看着江迁月,他突然站起身,在屋子力来回踱步,恰巧走到江迁月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这世上很少有人跟老夫谈条件。” “这也是为了少主性命着想,若是因老前辈未能及时告知,到时少主出了什么差错,还请老前辈不要怪罪。” 江迁月知道商渊虽是个危险人物,但他一定不会置商吾秋的生死不顾,昨晚令他最困扰的变故,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筹码,人生的福祸之事,着实难以预料。 商渊沉默良久,道:“好,只要不关系我教存亡之事,我必定没有隐瞒,这是老夫最后的底线。” “多谢老前辈海涵。” 江迁月道:“少主这次到底是因何离教?” “唉!”商渊谈及此处,重重地叹了口气,方才说道:“我儿年已二十,本到了学五方鬼帝诀的年纪,可这门功夫虽然练成之后世间罕有敌手,但却需以活人鲜血为引,方能练就,我儿却说这功夫要借助他人性命所成,不是自己的真正本事,他万不肯学,因为此事,我与他争执过几次,一日说的急了,老夫便打了他一巴掌,未料到第二日他便出走了。”商渊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中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也有一些愧疚,若是他那日能忍住那一巴掌,那商吾秋也许就不会变成一具满是伤痕的尸体。 江迁月倒是没料到商吾秋竟是这样一个桀骜之人。 “我想知道商吾秋练过甚么轻功?”他接着问道。 “未曾练过老夫教中轻功,他学的都只是些江湖上最粗浅的轻身功夫罢了,慢说轻功,除了一套我教入门的内功心法,拳脚兵刃一概只练过最基础的招式,即便如此也只练招式,未曾练过匹配的内功。” “是因为五方鬼帝诀之故吗?” 江迁月问道。 “不错。” 商渊也知道秦淮江家的名头,虽然五方鬼帝诀机秘,但玄幽教立教于宋,至如今已有四百来年,五方鬼帝诀毕竟不是没人用过,故而江迁月能说出来他也并不惊讶。 江迁月心中虽然早有猜测商吾秋不会其他武功,只是内力被培养的十分雄厚,这便是为了二十岁时学五方鬼帝诀做准备,但如今从商渊口中得到确认,自然更加放心。如果说昨夜他遇到的真是商吾秋本人的话,那他便不是有意隐藏武功,而是他根本不会高深地武学,那他不用上乘轻功逃走便也能解释得通了,不过也并不排除有人假冒商吾秋的可能,毕竟如果那人也知道商吾秋只是内力深厚的话,这种人倒是最好冒充的了。 江迁月当下不再卖关子,便将昨夜的遭遇详细说与商渊听,他尽量不错过每个细枝末节,商渊听完之后心情亦是久久不能平静,他没坐回最初的主坐,而是坐到江迁月对面,问道:“莫非是我儿心中怨恨未平,所以深夜回魂?” 玄幽教本就信奉黄泉祖神,商渊自然相信鬼神之事,但是江迁月摇摇头,道:“即便世上有鬼,总没听说鬼走路能留下脚印的,在下却在玉王密室中发现了商吾秋的脚印。” 他接着又将昨夜在王府中的发现告诉商渊,这回商渊听完了也是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低声说了句:“蹊跷,难道我儿真的未死?还有,他尸体上的掌印你可确信是五方鬼帝诀?” “世间最熟悉五方鬼帝诀这门功夫的,非老前辈莫属了,本可请老前辈亲自认尸,但如今少主却不翼而飞了,老前辈若是不信在下的手法,那我也没办法。” “老夫没有那个意思,你家种种传奇之事,老夫也曾听过不少,只是此事实在蹊跷,才有此一问。” 商渊倒是比初见之时客气的多了。 “至于鬼神自是没有的,即便世上真的有鬼,我也有九成把握相信少主不是鬼,他若是鬼,也只能是一种鬼。” “什么鬼?” 江迁月压低声线说道:“内鬼。” 商渊虽然眉头紧锁,但以他的见识,自然很快就理解了江迁月的意思。假使有人能将商吾秋模仿的十足相像,那自然是个能日常接触他的人,更何况还有那跟五方鬼帝诀如出一辙的掌印,商渊统领硕大的玄幽教已经四十四年,他自然知道位置越高身边越无可信之人道理,也明白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的道理。 如果世上除了他还有人会上一招半式五方鬼帝诀,那最有可能的便是玄幽教之人。 商渊点点头,道:“一片菜地中,难免会生几只蛀虫,我儿离教出走,对这些蛀虫来说便是个机会,若不将其找出来,即便我儿现在没死,恐怕也会遭其毒手。” 江迁月点点头道:“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商渊询问道:“可仓促之间,又如何找出这只蛀虫呢?” “请老前辈放出少主已死的消息。” 江迁月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