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愿》 1 晋都梵妃墓后头,有一条骡子巷,往里走过四百米,就是唐织愿的窝。 住梵妃墓附近的人都是鼎鼎有名的钉子户,明明十几年前都嫌这死过人晦气,哭着求着拆迁,没想到拆到第二批的时候,上头把拆迁办集体解散了,剩下的民众只能骂骂咧咧继续住,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晋都的房价简直如火箭般疯涨,再看来压价劝拆迁的人,大家心里都开始拧巴,索性就把钉子户当到底了。故而骡子巷与外界装修精致的建筑格格不入,还是一如十几年前的破旧模样。就像他们的邻居梵妃,在宫里和皇帝拧巴了前半生,被贬出宫后又和太子拧巴了后半生,最后被太后赐了一杯毒酒,连皇陵都没进的去,草草地埋在这了。 唐织愿就住在楼顶,楼下是一位年迈大爷开的杂货店,在楼顶简易搭了座安置房,晴天漏风,雨天漏雨,所以当唐织愿表示要高价租这里的房子时,大爷都觉得她多少有点毛病。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虽然楼顶的房子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她还是舒心地住下了。原因有俩,第一,她现在的职业有些许特殊,先在这设个据点,狡兔还有叁窟呢。第二,每周末评书大师杨关雪会在离骡子巷一站路的梨园曲艺社里讲评书,她恰巧是台后弹琵琶的,相比之下,找不到比骡子巷更好的地理位置了。 唐织愿小心翼翼地将炖锅从电磁炉上端走。她的线人六子回东北探亲了,给她寄了一大袋山珍,锅里的榛蘑鸡汤发出美妙的香气,虽然外面下着雨,但这样的日子真的是神仙都换不来。 刚想享用美味,烦人的电话响了起来。“姑奶奶,来活了,碰上棘手的麻烦了……”六子爽朗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为难,唐织愿立马打起精神。 “什么活,让你都为难了?”她好奇地问。 “这次的委托人,来头不小……” 唐织愿打开电视,军事频道在放文艺晚会,镜头一转台下,介绍到场的人物,电话里六子的声音滔滔不绝,“姑奶奶,您看那第七桌打头阵的,委托人,是他儿子……” 随即主持人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欢迎第叁军区的总司令员容夔长官……” “他儿子容秋水,要你假扮他的女友,一个月后是他爸六十岁生日,他要你闹翻这场宴会。姑奶奶,如今我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他手里了,要不你还是收拾细软跑路吧,我能拖一阵是一阵。”六子声音都透露着后怕,不过他做人确实义气,怕生意做不成遭人报复,让她先跑路。 唐织愿却是神情莫测,“六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又去赌了?” 姜还是姑奶奶老的辣。 五年前六子在港城赢了一座大厦回来,却被当地的黑道买了手脚,虽然缺了左腿,但拿到了母亲的救命钱,他残疾后金盆洗手,因为门路多转而来当线人了。他父亲早逝,小时候就是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的。他母亲有些特殊,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萨满法师,俗称就是跳大神的神婆,六子也算是耳濡目染。先前的一次拍卖会上,拍卖一件萨满面具,六子想着也许母亲会喜欢,着手竞价。明明是冷门的物件,却有人和他竞争到底。 容秋水是个怪人,他喜欢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六子不服输,面具被容秋水拍走后,六子私下里去找了他。没想到容秋水却要和他赌,赌赢的人能够拿回面具,输的人要被丢进寂月岭的山林。那鬼地方大老虎熊瞎子应有尽有,如果进去了怕是没人能单独完整地走出来。六子赌输了,身家性命被拿捏了,可容秋水话锋一转,他说他知道六子作为线人,熟识一位零失误的职业女骗子,恰巧要委托她办点事,六子这才不得已给她打了电话。 唐织愿喝了一口汤,不紧不慢地说,“六子,你告诉他,这单我接了,但是你下次再去赌,我来砍你另一只脚。” 六子声音都颤抖了,“姑奶奶,我真是谢谢您八辈祖宗……” “差不多得了,他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他让你,穿的特别特别性感,去见他。”六子冒死说出了容秋水的要求。 “哐当——”,六子听见了汤勺磕在锅边的巨响,姑奶奶的脾气上来了。 六子门清姑奶奶的脾气,突出一个死犟,只有别人顺着她的意,没有人敢逆着撸,颇有一种“唯我独尊”之感。这位爷纯属在唐织愿的雷区蹦迪呢。 他还记得在城墙根下见她第一面,那时候晋都下着小雪,唐织愿裹了一身红斗篷,撑着一把大黑伞。六子拄着拐杖,一深一浅地踩着雪向她走过去。她正在摸青黑的墙砖,回头睨了他一眼,就一眼,压的他差点跪下,仿佛她是刚乘着玉辇从那宫门里出来的极尽权贵之人,半晌他才敢喘一口气,惊觉背后汗蒙蒙的。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有这种感觉,第一次,还是在港城被黑道追的满地逃窜的时候。 2 性感,真是一个古往今来争议许久的话题。毕竟个人的审美千奇百怪,她没有得到具体的讯息,搞不清楚容秋水所喜的性感到底是哪一种性感,于是唐织愿翻来覆去想了许久。 穆长玄有说过她性感吗?每次去找他做爱的时候,只顾着听他喘了,好像一次也没有听他夸过自己。 想不通,就给他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唐织愿试探地问,“长玄啊,你觉得,我性感吗?”这话听起来很深沉,不过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语气带着某种威胁的因素。 穆长玄沉默了一会说,“……嗯。” 唐织愿没有听出任何一丝夸赞,心里有些不爽,“性感还是不性感,不要敷衍。”她特地把敷衍两个字读的很重。 电话那头,沉稳的男人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是向她妥协了,轻叹一声,“……性感,我很喜欢。” 唐织愿听到满意的答案,向电话“啵”了一声,然后挂断了。 会议室里,穆长玄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放回口袋,顶着十几道几欲探究的好奇眼神,对着会议主持人微微颔首,“请继续吧。” 容秋水约定的地点在晋都一家名叫“月色”的酒吧。这里也是晋都隐私性最好的酒吧,进出酒吧的除了工作人员就是酒吧的专属会员。午夜时分,酒吧里人声鼎沸,笑闹不停,年轻男女在舞池里热舞,将气氛推向了顶点。 一位怪模怪样的女人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她穿着红绿花的夹袄,土黄的毛衣,还有远看糊成一团近看灾难性的茄紫色大棉裤。裹着红头巾,还穿着一双下一秒就能下田插秧的胶鞋,整个人裹得像个粽子,又土又喜庆,就像是在劲歌热舞中突然混入一段秧歌,格格不入,措手不及。 “这大妈是谁啊,不会上这来攀亲戚了吧……” 分不清是探究还是嘲讽的目光,领着她的男酒保恨不得擦完汗钻进地缝里,太丢脸了,只想把她快点带到目的地。 包厢里,却是剑拔弩张之势。 “容叁,你这小白脸别和我耍滑头!晋都谁人不知你容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时多了一个正牌女朋友出来?诓骗我面具在她手上,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她再不出现,老子先宰了你!”钱家竣手里锋利的折刀已经抵上容秋水的脖子了,可容秋水还提着他的竹笼子,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了生命威胁。 “钱哥不信,大可以在这宰了我,磨磨唧唧我都烦了,不过,鲜血四溅的会吓坏了我的宝贝斗鸡,烦请找块布把笼子蒙上再下刀……”容秋水毫不在意脖子上的折刀,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纨绔样。 一旁容秋水的朋友俞笙劝阻道,“容叁,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逞能!钱哥,容叁从未骗过人,您就信他一回,您这刚从医院里出来,仔细别再动了肝火……” 笼子里的斗鸡被惊得直扑棱,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喧闹的菜市场。 说起容秋水,也算晋都难得的荒唐人物,在家行叁,大家都喊他容叁,上头两个姐姐,都是国家数一数二的人才。这位爷,镂月刻云的本领那是一绝,木雕石刻信手拈来,一方印更是万般难求,千金无价。可惜在他爹眼里这些都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别提他喜欢斗鸡遛狗,尽是些玩物丧志的爱好。 钱家竣也曾是晋都的一方地头蛇,可惜几年前翻车失手,进了监狱。出狱后,因为身体大不如前,开始变得迷信了。邪门歪道的神仙佛祖拜了一遍都没有用。后来在东北遇上一位跳大神的神婆,让钱家竣去寻一件土地神面具,好让她祛除他灵魂中的邪祟。后面的故事,大体都清楚了,那位神婆正是六子的妈,六子想瞒着送他妈一件礼物,谁知阴差阳错之下,这俩人都没能顺利拍下面具,拍品最终流转到容秋水手里,于是两拨人都找上了容秋水,实则是闹了个大乌龙。 说实话,当唐织愿进来时,钱家竣都看的愣住了。直到他拿着折刀的手被强硬掰开,不愧是干农活的吗?眼前的村妇手劲也太大了,他都感到自己手腕一阵胀痛。 “秋水啊,俺是农村嘞,之前你嫌弃俺家境不好配不上你,现在俺弄了两头猪两头羊当聘礼,恁看中不中,中就跟咱回家嘞!”开口就是纯正的乡音。 别说容秋水了,给一边的俞笙都吓一跳,只见恶霸村妇伸出她粗糙的手狠狠捏住了容秋水的下巴,如同相看压寨相公一样打量他,这下子,容秋水真成了被迫献身的小白脸了。 3 容秋水头上有两个姐姐。大姐容巍尘,进了国家的一翻,常年随着领导人满世界地飞。二姐容临夏,通讯方面的科学家,埋头苦干于国家与世隔绝的实验基地,她们都是容家数一数二的人才。偏偏到了老叁容秋水,明明是个男孩,名字却比女孩还女孩。活到现在,尽学些偏门玩意,和他姐姐相比,一事无成。 不光名字像女孩,他的长相也是随了母亲。非要用帅或者英俊来形容并不恰当,也难怪钱哥骂他小白脸,容秋水的长相偏软,故而给人一种年纪小的错觉。很多少年帅气的长相非常适合朗月疏星般的笑,而他意外地适合梨花带雨地“哭”,似乎能让人激起一种毁坏的欲望,看人的时候永远含情脉脉,再配上他若有若无地颓废气质,在人堆里也十分扎眼。曾经有人因为他的长相怀疑他是同性恋,前来勾搭的都被容叁沙包大的拳头好好教训了一番。 容秋水虽然是一副“被迫”的模样,但是看到她居然还笑了起来。这个进门就不落下风的女人,传说中零失误的女骗子,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查不到有关她的信息,今天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容叁,这就是你女朋友,你小子,口味够清奇的啊……”钱家竣收起折刀,揉了揉发红的手腕,“面具呢,带来了吗?” 容秋水把她的手牢牢牵在自己手里,温柔地看着唐织愿,“钱哥,她脸皮薄,你别这样说。”俞笙已经舌头打结说不出来话来了,世界开始变得玄幻,这还是他认识的容叁吗,眼前这个容叁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要那破面具嘞,俺能治你的病。”村妇信誓旦旦地拍拍胸。 钱家竣满眼不信,“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病?” “失眠多梦,手脚发虚,夜里频出冷汗,还伴有春梦遗精……”唐织愿适时住嘴,因为钱家竣快臊死了。“你想想,先前有没有经过什么大槐树大柳树,树下的新娘子看上你嘞,你给她好吃好喝供奉,再做一场法事超度就行了。” 钱家竣倒是真想起监狱附近,确实有一棵长在湖边看起来有四五十年的柳树,那时他刚出狱,身无分文,见柳树旁有人供奉,便去偷吃了贡品,谁知身体一下子就虚了。毕竟这种症状难以启齿,去了好几个地方求神拜佛都无济于事,此番被这个女人说的分毫不差,内心已经有几分相信了,面上却还是恶狠狠的,“要是你说的没用怎么办!”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叫吴桂芬,蓟南屠宰场的屠户,若是没用,尽管来找俺!死在俺刀下的畜牲数不胜数,命格里的杀孽太重,妖魔鬼怪近不了俺滴身,后来得了一位师太的点化,让俺学习驱邪,算是副业一门。”她满嘴跑火车,说的钱家竣一愣一愣的。 先前还气势汹汹的钱哥,在她面前一下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羊,还向她打听到底是哪位神通广大的师太。 “桂芬,你裹着头巾不热吗?室内空调有二十五度。”容秋水居然直接适应角色了,把她当成真正的女朋友,看着她蜡黄的脸,她全身上下都是伪装,甚至连名字都是假的。探索未知才有趣,不是吗? “容叁,她不会……真的是……”俞笙想起容叁从前处过几个国色天香的女友,再对比眼前这个恶霸村妇,顿时产生一种牛粪糊上鲜花的诧异,“你认真的……?” “俞笙,我现在才明白了,外貌并不是一切,桂芬她有着世界上最善良的心灵,先前是我瞎了眼,让明珠蒙尘,如今我爸的生日在即,我要把桂芬带去见见我的家人,我要给予她最大的尊重。”俞笙快被容叁身上散发出来的圣光闪瞎了,一晚上他遭受了太多惊吓,送钱家竣出门的时候还恍恍惚惚。 包厢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 唐织愿把土气的红头巾摘下来,露出海藻般散落的长发。她的头发,柔顺茂盛,就好像有着潜在的生命力一样,带着微卷,忽略她蜡黄的脸色,能发现她祖上应该有着夷狄的血脉,眼窝略深,灯光下,红褐色的瞳孔闪闪发亮,她的打扮和口音风格过于鲜明,以至于让人无法将精力集中于她的长相。 “说吧,你要我怎么闹翻宴会?这单不收钱,事成之后,把六子全须全尾放了。”她突如其来的正经和她一身灾难性的搭配格格不入,正常说话时,违和中有透着些搞笑。 关于如何闹翻宴会,容秋水早就有了盘算。他爸生日宴那天,相国寺的持慧大师也将到场。持慧来头不小,他是前元首的侄子,从小体弱多病养在佛门,取了法号持慧,圆寂了的释文主持也称赞他慧根颇深,佛缘深厚。而且他亲手誊写的佛经更是有市无价,据说他创造了一种新的字体,其名兰叶。容秋水的父亲容夔,正是因为喜欢这种字体,收藏了持慧所写的好几卷经书。持慧会在宴会上将经书赠予他的父亲,有他撑腰,她只需要在那时出来挑事就行。 “兰叶体,可有真迹给我一观?”唐织愿倒是对那字体产生了兴趣。 “你学过书法?”容秋水问到。 “略懂皮毛罢了。”她似乎神情暗淡了一瞬,不愿多谈。 容秋水突然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刚刚那一瞬,好像在平静无波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泛起微澜后又归于静默,他隐隐有一种要抓住什么的错觉。他比唐织愿高一个头,唐织愿抬眼,恰好能看到他脖子偏左下,一颗褐色的小痣,容秋水兴致高涨,想要探究她伪装的秘密,“你脸上的蜡黄,是怎么染上去的……?” 却被唐织愿偏头躲开了。 “还是先谈正事吧,容先生。”唐织愿心里嫌他事多。 “不行,我好奇,你要是不给我揭开谜底,我今个晚上铁定失眠……”容秋水从沙发背面的暗格里,把那张拍下来的萨满面具摸了出来,“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件更让我好奇的事,桂芬呐,你看看,这张面具,是不是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木雕面具上刻着一张女人脸,五官神态和她像了个七七八八,若是她卸掉一脸的伪装,怕不是直接按她的脸来雕刻的。 六子这混小子,可给她惹了件大麻烦。 4 容夔的寿宴没有大办,只是在晋都安国礼堂其中的一个小厅——月山厅简单摆了几桌酒席,能来的人个个大有名堂,还有专门为相国寺的持慧大师做了几样素斋。容夔不喜铺张浪费,自己在军中也过的节俭,一件棉袄穿了十来年也不曾换新,他起于微末时无人雪中送炭,如今身居高位,也无需别人再来锦上添花。 月山厅,厅内正台后的墙上,是一整块从月山剥落下来的石板,上面刻着禹朝赫赫有名的书法家孟沅的《游月山》,并未设玻璃罩,故而能让人近距离地欣赏名家之作,他的刻字,厚重古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灵气。 “泽玉,回来多久了?”远远地听到有人喊沉泽玉的名字,宴席还未开始,俞笙带着贺礼提早赶过来,看到容秋水的位子还是空着的,心下暗道不妙,只能跟着随便插个话题,“对啊,泽玉哥不是和嫂子在云安过的如神仙眷侣一般,怎么有空回晋都了?” 说起沉泽玉,那也当得上一句别人家的孩子。在晋都玩的好的几位公子哥,实则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子,沉泽玉是他们叔伯长辈人人夸赞的对象,学习和为人从来挑不出错处,年纪轻轻接手家里的公司,事业蒸蒸日上,婚姻幸福美满,自己也是沉家最有力的支柱,几乎是完美的人生模板。 “多谢诸位关心,我回来帮叔父一家处理事情,还有帮忙搬家……”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和他那一桌的后辈比起来,整个人没有花里胡哨的搭配,简简单单的白西装,干净清爽。 不过场上的目光集中都在容夔和持慧,他们正站在孟沅那幅《游月山》的石刻下赏字。持慧并未剃度,而是带发修行,一头乌发散到腰下,深青的缁衣,拈着菩提佛珠串,凤眼微阖,眸光漾出无法看透的深邃与广袤,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似怜,让人觉得慈悲,却又生出无限的距离感,难怪说他佛缘深厚。 “长滩明月共千里,不见麒麟使人愁。此签可解,但劝容施主莫要强求。”比起持慧万人难求的书法,他的解签也是当世一绝,被称为“晓天机”,不过他不轻易出手,每年只算一次,今年恰巧是容夔得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容夔有个亲生哥哥容淳,年轻时做官得罪了上面,撤了职,改头换姓,在偏远山区种了四十年的树,偏偏他也是个死心眼的,和那荒山死磕上了,到现在也没回过一次家,音讯全无。这也是容夔的一块心病,盼着能在有生之年和这位几十年不见的兄弟团圆一回。“不见麒麟使人愁”,刚巧,如今上头那位,名字里正带着个“麟”字……一只签,道尽无限愁绪。 容夔看到容秋水的座位还空着,满腔愁绪顿时化为怒火,“逆子人呢!连他老子都不放心上,眼里还有谁?” 俞笙急急忙忙出来打圆场,“伯父,容叁他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您别急……”华巧知道丈夫又要揭儿子的皮,走到他旁边戳戳他,“他那个性子,你越犟越和你对着干,谁也不服谁,你们父子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像点燃的炮仗,大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来看你们父子俩笑话的!容叁万一带个女朋友来见你,看你还是不是这副死相……” 可别说,话音刚落,礼厅的门就被推开了。 大名鼎鼎的容叁,容秋水,自然不用多说。都在看挽着他的那个女人,哎呦,她怕不是扛了一座珠宝店在身上。 啧啧啧,黄金发冠,正中心缀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刻成花枝状的黄金项链,看那份量,少说得有半斤重,金丝累珍珠的耳环,微微轻颤着,两只手一左一右各套了两只金钏,更别说她伸出手来,每根手指都套了黄金嵌翡翠的戒指,伸出来亮闪闪的,即使是世界上最豪横的暴发户,也不会这样打扮。 极低的露胸鱼尾裙,开叉快到腰间了,露出两片诱人的雪白,和“一线”之中细腻的肌肤,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皮草大衣。如果走上红毯,摔一下都是所有相机焦点的汇集之处。 唐织愿不是那种炽烈浓艳,侵略气息极强的美,她的眉毛就像仕女图里,是细又弯的长蛾眉,眼窝略深,明眸皓齿,像月下潺潺的清泉,欲拒还迎,欲语还休,勾起人探索的欲望,接着打量她的身段,她的仪态,属于越琢磨越有韵味的美人。 只要看到她的脸,刚刚涌上脑海里什么俗气下流的形容词都没了,她一眼望过来的时候,魂都轻了二两,连风光无限的容叁都被她压了一头。 “爸妈,这是我女朋友吴桂芬,漂亮吧!特意带她来为您老祝寿……正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容秋水大刺刺地混说了一堆,惹人发笑。 丢脸,太丢脸了,容夔现在恨不得拿棍棒把这混小子打出去,一旁的唐织愿更是连脸色都懒得给,这种空有色相的女人容叁用不了多久就腻了,一想到众人都在看着,华巧也在旁边疯狂打眼色,只好强忍着怒火,“坐吧,就等你了。” “爸,别这么着急嘛,我的贺礼还没送上呢,当当当——这是桂芬写的佛经,比持慧那空有名头的贼秃驴可好太多啦!”容秋水装着把唐织愿写好的佛经的礼盒塞到容夔手里,瞬间点燃了容夔的怒火。 “你个混账,她算什么,一个空有皮囊的玩物,也配和持慧大师相提并论?我嫌她的佛经脏了我的手!”容夔满面怒容,叁两下拆了那礼盒,将那抄在绢布上的佛经撕了个碎。 场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直没说话的唐织愿却开口了,“如此看来,您确实不配看我抄的佛经。”她的语调也浸足了慵懒,说话缓缓的,“这部《摩诃舍利书》叁百年前由一位鄯国高僧传入,经过战火纷飞早已散佚不全,而您却如此不屑一顾……” 《摩诃舍利书》?!现在唯一残存的《摩诃舍利书》第叁章还在帝都的书画博物馆典藏,她居然有全本?! “爸,您当真豪气,复原的古籍说撕就撕,我都没您那个魄力!”容秋水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 “吴小姐,你说的,可是真的……”在场的人无不关注着地上那堆碎布,真正千金无价的宝贝。 持慧弯下腰将那撕碎的绢布捡起来,绢布上没有一句完整连贯的佛经,因为唐织愿只抄了每个字的偏旁部首,看上去就和天书差不多。 “晓天机,晓天机……你个小和尚才活了多少年,也敢夸口窥天渡世?”明明她自己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的的年纪,持慧已过而立之年,就像个小姑娘在批评大人一样。说起话来偏又带点沧桑,好像在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违和中透着些好笑。 持慧似乎有些怔怔,似乎连她的批评都没听进去,他不笑了,少了一分佛性,多了一分人气,蕴含着慈悲的双眸此时却紧紧盯着她,下一秒,令所有人都震惊,持慧拉住她的手腕,磕磕绊绊地说,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持慧,自相国寺出家到现在,人生中第一次做出这么出格的举动。 唐织愿一把拂开了他的手,“你这登徒子花和尚,我们怎么可能见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见那沉泽玉从席上直直走到她跟前,一个大男人,红着眼睛泪流满面,“扑腾”一声就跪在她面前,“小蛮,是我对不起你,小蛮,我们和好吧,一起回家好不好……” 容夔今天的寿宴,算是晋都头一份了。 5 “哎呀呀,这位先生为何要给我行如此大礼?我俩今天在宴席上第一次见面,先生怕不是认错了人,你可看清楚了,我并不是你嘴里说的小蛮。”唐织愿惊讶地捂住嘴,感受到容秋水一只手稳稳当当托着她的腰,往容秋水身上倚了倚,“我的正牌男友就在边上,您这样让旁人看笑话么?” “泽玉,起来!”容夔也发话了,“有什么事,站起来好好说。” “泽玉哥,我还尊你一声哥,你现在是在撕我的脸面吗?”容秋水声音都变冷了。 沉泽玉被边上的人扶起来,仍然红着眼眶看着唐织愿,“你是个好女孩,是我对不起你,小蛮,我已经和那个女人断干净了,求求你回到我身边吧,我的妻子,我不能,不能失去你……” “你说我是她,有证据吗?结婚证,或者亲密合照,有吗?”她斜睨着沉泽玉,满是不屑。 沉泽玉哑口无言,“……你说你不喜欢拍照,我们办完婚宴还没有领证……” 俞笙才想起来,沉泽玉结婚没有通知他们任何一个人,问起来都说在国外已经结过婚了,到现在大家都没见过新嫂子一面。 “亲爱的,我不想听他废话了……”唐织愿干脆把头靠在容秋水肩膀上,“什么都拿不出来,单凭你一面之词就能往别人身上泼脏水,要不,你还是和警察对证吧。” 容秋水被她甜腻的“亲爱的”喊的一酥,在她的鬓发印了一吻,“宝贝,咱别理他,既然贺礼送到,那我们也打算告辞了,爸,我可不会像您这么小心眼,那部《摩诃舍利书》照样会当贺礼送给您。” “你个逆子,给我站住……”容夔欲喊住容秋水,容秋水却横抱起唐织愿,扬长而去,没一个人敢留他。 直到坐在跑车里,容秋水还是难掩兴奋劲,唐织愿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今天在你爸面前耍尽了威风,舒服了?” 容秋水却问道,“你接过沉泽玉的单子?难不成是仙人跳?” “我可没骗他钱财,只不过帮一个可怜女人了结负心汉罢了。” 唐织愿回忆起与沉泽玉的过往,还要从一个名叫许小瑜的女孩说起。她是沉泽玉的青梅竹马,自小暗恋沉泽玉,为了追逐他的步伐,和他上了同一个高中和大学,同样也看着他从高中换到大学的女朋友,自己只能当他名义上的朋友,被他这个中央空调不温不热地吊着。直到沉泽玉说,他遇到了真正的爱人,一个名叫庄烟雨的女人。之后酒会上,一个纨绔子弟看中了庄烟雨,于是在酒里下了药,没想到这酒居然阴差阳错被许小瑜喝了,她被玷污了身子。回想起一切,酒是沉泽玉递给她的,他知道酒里下了药,保护庄烟雨却毁了她。 唐织愿就在许小瑜准备跳江的时候救了她。后来,那个纨绔子弟被她和许小瑜在废弃工厂废了命根子,许小瑜希望沉泽玉也尝尝背叛的滋味,给她开出了丰厚的报酬,于是她化名徐小蛮,走进了沉泽玉的生活。这个男人,对女性无差别暧昧,但自身多疑,极度自满又极度自卑。爱上唐织愿后,一旦找不到她,便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和别的男人寻欢作乐,直到后来,唐织愿发现他开始自残,手腕上多出好几道血痕。因为恐怖的占有欲,他带着唐织愿在异国办了只有两个人的婚礼,所以当唐织愿失踪在他的生活里,沉泽玉开始变得精神异常,动辄打骂摔东西,完全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如今,许小瑜离开了他,在外国开启了新的人生,庄烟雨发现他出轨,也远离了他,而唐织愿,拿到了丰厚的报酬,继续着她的生意。 “你遵守约定,先把六子放了。”唐织愿将手上的戒指挨个拔下来,这些可不是容秋水买的,都是她自己的珍藏。 “面具,你不要了吗?我只是觉得,它好像对你很重要。”容秋水把车停在路边,转头问她。 “我有时会想,为什么古代那么多帝王都想追求长生不老,千秋永驻,可是一旦长生,忍受的将会是无尽的痛苦与孤独,或许死去也是一种解脱,人喜欢追逐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付出什么代价,现在想想,与天争命也许是个愚蠢的决定。”唐织愿没有回答。 “飞蛾扑火,甘之如饴,你不是他们,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容秋水帮她扶去耳边的碎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名,但是理智告诉我,再往下追查,我会深陷其中。”他将面具取出来,对着她的脸比了比,轻声说,“刻面具的人手艺不行,还没我的手艺好,把你雕丑了。” “下次见面,我带一个更好的给你。” 他将面具塞到唐织愿手里,六子已经在敲车窗了,原来已经到了晋都的云生机场。 唐织愿头也不回地下车了,六子激动地抱住她,“呜呜呜,姑奶奶,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 容秋水牙酸地看着,自己这张平生没吃过亏的脸在她眼里居然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半天才幽幽冒出一句,“连句再见都不说,狠心的女人……”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走了。 相国寺,持慧跪在宝相庄严的佛像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叁个头,一旁的主持轻叹一口气,持慧坚定地说到,“修行叁十年,弟子还存有凡心,还望主持放我归去吧。” 相国寺的持慧大师还俗了,还改回了他从前的名字,温丛笙。 6 六子家已经满是过年的氛围,大红窗花贴满了窗和门,当年六子挣够了钱,本想和母亲搬去城市里,但是母亲怎么都割舍不下村子,只好把原先的破房子修成了小别墅,现在交通便利起来,六子妈白日干干农活,闲来无事帮人算算命,打打牌,日子照样过的有滋有味。 六子妈围着围裙,把粉条全下进炖的软烂的酸菜猪肉煲里,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唐织愿啃完鸡架,又夹起刚出锅的锅包肉咬了一大口。边上的六子馋的不行,嚷嚷着抱怨,“妈,好歹我是您儿子,这桌菜给我分点不行吗?” “去去去,别打扰织愿吃饭,闲的没事去外面把柴劈了……”六子妈嫌弃地赶儿子。 “妈,外面零下二十度……哎呦,我这老寒腿又犯了,赶紧上楼涂点药……”六子打个哈哈上楼了,真怕他彪悍的妈把他赶出门劈柴。 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来,六子妈才在围裙上擦擦手,坐到了唐织愿边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织愿,总有办法的,越祭司害怕你以后不在了,才做了这个面具,没想到流落在外这么久,上面应该还残存了她的力量,我想看看她留下了什么办法……” “……敏姨,我已经活够了,而且我从来不觉得我做错了选择,不要白费苦心了。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安安心心过日子,享享清福。”唐织愿打断了她的话,笑着说,“待会拎坛酒,我去墓上拜拜,祭司那个女人,平生最爱喝酒了,要是我没带,在地下都要唠叨我……” 六子妈红了眼眶,满眼心疼,唐织愿抽出桌上的纸巾给她擦眼泪,“敏姨,如果六子知道我把你弄哭了,肯定要拄着拐杖打我了……” 敏姨擦干净眼泪,语重心长地说,“穆先生刚刚打电话来问你好不好呢,织愿,就算是为了他,日子里要是有个挂念你的人,你会没有一点点舍不得吗……” 穆长玄吗?唐织愿压下心底的繁杂,难得要反驳的话也沉默着没说出口。 回到自己的屋里,唐织愿慢慢脱下上半身的衣服,背对着镜子,只见后背靠近心脏的那块皮肤,有一瓣艳红的花瓣胎记,这片花瓣是十年前就长好的,至此再没有长过。 宝慈庵并不是什么香火鼎盛的大寺庙,建在寂月山的山脚,平日只有十几位尼姑,还有一位名叫静春的主持。唐织愿第一次求签就在宝慈庵,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寺里供奉的是观音,已经斑斑驳驳,有些年岁了,捧着玉净瓶,慈眉善目,俯瞰众生。唐织愿供奉完香火,摇了摇签筒,随意抽了一只签递给解签的尼姑,那时的静春还未当上主持,在观音像旁做个解签人。 白净脸的尼姑拿到签,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不过又很快平息心里的惊涛骇浪,那支签上,一个字都没有,是一支干干净净的白签。可是签筒里的签都是刻了字的,普通人会抽出刻字的签,白签只有非人的才能抽出来,那么眼前这位姑娘…… “眼前人会此中意,前世缘还今世恩,千帆过尽,枯木逢春……”静春沉下心来,她和六子妈一样,算是一个窥得一点天机的幸运人,却无论如何窥不透唐织愿的本体,只能隐隐看出她的力量在逐渐消散,如果没有办法挽救,她现在这具人类躯体,撑不过叁十岁。还有一点也十分奇怪,她的身边,似乎隐隐环绕着四种不同的气运,若说她是月亮,那气运就是伴生月亮的星星,有着它们的护持,她的力量才没有溃散的那么快,就看她愿不愿意靠着这些气运枯木逢春了。 越秀琅的墓,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山上。唐织愿拎着两坛酒,踩着雪慢慢地向山上走,她死后选择了火葬,墓很小,被雪堆盖得都快分辨不出来了,她是寂月山地区最后一位通灵的萨满法师,也算是六子妈的启蒙老师。她从来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除了在主持祭祀的时候庄重无比,剩下的时候和普通人过着同样的生活。越秀琅在寂月山,救了奄奄一息的唐织愿。她难以想象,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受了伤的年轻女子,是怎么在野兽环绕的寂月山活下去的,何况还是大雪天。她发现了唐织愿的怪异,却仍将她看作一个正常人,唐织愿在她那安心地寄住了许久,不过那时她还不叫唐织愿,也不是这副模样。 直到越秀琅去世,唐织愿又开始到处跑了,十几年里把国内国外跑遍,遇到心仪的地方就定居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出发,她正在通过旅行来不断加深自己的记忆。 六子妈年轻时遇人不淑,男人离开偏远的乡村,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她拉扯孩子的时候,唐织愿每月都会邮钱接济她。直到六子读完高中,瞒着他妈背井离乡出去打工,却不小心被拐上了偷渡去港城的船,漂泊了十年才得以回家,后来被他妈打发到唐织愿手底下做事。 唐织愿祭拜完越秀琅后,往寂月山的深处走去,枯枝白雪,寂寥一片。 一只活泼的紫貂蹦到她的肩膀上,抖落身上的细雪,嗅嗅她的头发,唐织愿却发现了不远处躺在树边上一个年轻男人。这样的天气躺在外面,会被活活冻死。他背着包,身上是黑色防风衣,带着鸭舌帽,还在呼出微弱的热气。 她蹲下身,探查着他的情况,忽然,唐织愿的瞳孔微微放大,她被一种极其香甜的气味吸引了,原来,他的颈子上被锋利的树枝划出了一道血口,那股香甜的味道,正是他的血液所散发的味道。 好想就这样把他吃掉啊…… “转过身来,别动!” “卡嗒——”,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唐织愿转过身去,发现面前出现了数十个特种兵,黑洞洞的枪口就这么整齐划一地对着她,稍有不慎就会被射成筛子。 7 萧尘允盯着唐织愿,感受到了莫名的熟悉。 眼前的女人太邪门了。 大冬天,寒风凛冽,她外面只套了一件单薄的卡其色大衣,露出穿着黑丝的长腿。这个女人被自己的长发糊了一脸,一点一点慢慢扒开脸上的头发,露出的是一张楚楚可怜的美人脸,苍白,孱弱,甚至少了几分活气,被她那双眼睛注视着,不知为何,心里第一反应竟是有些毛毛的,像极了话本传说里月夜时分现身的妖艳女鬼。 “小姐,你来这山里做什么?”终于,萧尘允身边靠左的那位军人开口询问她。 寂月山是国家保护动物的栖息地,虎豹频繁出没,基本上属于普通人从不会接近的深山老林,就连他们也是为了任务才不得已申请了寂月山深处的出入许可。而眼前这个女人,她悠闲地像是在午后暖阳下的大街上散步一样。 “你们,又是来干什么的?”唐织愿感觉到冒犯,她进食的时候,最讨厌被打扰了。 “树下躺着的人,是一个逃犯,他受了伤,我们会将他带回去,还可以护送你下山。”他的声音很温和,似乎怕吓着她。 “别废话了,这个女人嫌疑重大,一起带走调查。”萧尘允想起任务在身,冷酷地宣判了她的结局。 面前的军人都穿着厚实的皮袄,戴着雷锋帽和口罩,除了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看不清模样,持枪一步步逼近。唐织愿轻轻地说,“如果我不愿意让你们带走呢?” 年轻的军官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弱柳扶风般的女人会拒绝,她的话让人匪夷所思,他们是体格健壮的军人,手里还拿着枪,她一个弱女子不会是吓破胆了开始乱说话了吧。只是他自己忽然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黑色的藤蔓从他的脚踝迅速攀上来,甚至将他拿着枪的手都束缚起来,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不光是他,大片漆黑的藤蔓从他脚底的雪地里破土而出,将这些军人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你不是人类?!” 唐织愿连眼神都懒得施舍,扛起树下的男人,像抗棉絮一样轻松,很快消失在枯枝白雪中。直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踪迹,那藤蔓才松开了他们,真是白日里闹鬼了。 “队长,你看那女妖精抗人就像我们村杀猪的时候抗猪一样,平日里一定没少吃人吧!之前黄死狗还说寂月山有妖精,这下子真给我们碰到了……哎呦,这人没带回来,怎么像老将军交差啊,她不会把你亲弟弟吃了吧!”袁毅哭丧着脸,对萧尘允说到,过了老半天,他都没有听见萧尘允回答,原来萧尘允盯着唐织愿消失的方向,难得在愣神。 “完了完了,连队长的心神都被这女妖精勾走了!”袁毅赶紧在萧尘允面前挥挥手,让他回神。 “今天的事,如实上报给第七科,后续不必接着追踪了,老将军那我会汇报,尘安被她带走,暂时没有危险,放心好了。”萧尘允下达了指令。 薛尘安感觉自己依靠在一团温热的云朵里,舒服的不想睁眼,但是自己明明昏死在寂月山深处的雪地里,难道现在已经上了天堂? 睁开眼,眼前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自己正全身赤裸地坐在巨大木桶里泡热水澡,随手一抓,水面上漂浮着各色干花,还又补气养血的中药材,他是被救了吗?现在的他因为消耗了太多体力,累的连抬手都费劲,泡着泡着,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小兄弟精神了起来,一个四肢都累极的人突然勃起,这合理吗?他努力撑着木桶边,想让自己站起来,旁边传来慵懒的女声,“哟,终于醒啦?”给他吓得又坐回了去,水花都飞溅到外面去了。 唐织愿将手里的芍药花瓣洒进木桶里,拿着按摩的小木锤在浴汤里搅和搅和,薛尘安看到了生平从未出现过的景象,那个女人,有着一双幽幽发光的红褐色眼眸,像诡谲深暗的寒潭,充斥着兴奋的欲望,充斥着嗜血的本能,充斥的让灵魂战栗的美。大脑警告他后退,但心却鼓励他向前。 “……你是谁?” “是你的主人。”她扬起了满意的笑,“洗刷干净,终于可以吃了。” “小姐,不要开玩笑了……”薛尘安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在惊吓和亢奋两种状态里不停切换,此情此景不知如何是好。 唐织愿也进了木桶,身上的纱裙薄的浸水就透,隐隐露出雪白的肌肤,她身上也有和水里相似的花香,攀附着紧绞着他的躯体,他感觉自己的脖颈间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让他爽的一阵酥麻。她正在舔舐他脖子上渗血的伤口,鲜血被她的唇舌尽数没收,直到她尖尖的牙齿咬破他的皮肤,他的兴奋也随之到达了顶点,他感觉自己的灵魂皈依到了她的脚下,脑海里朦胧一片,记住的只有她迷离的双眼。 薛尘安是书生意气的长相,看到他就会联想起西厢的张生,与女鬼结缘的宁采臣,或是为龙女传书的柳毅,剑眉星目,儒雅俊秀,眉宇间自有一股贵气,穿上红袍立马变成了赶赴琼林宴的翩翩探花郎,可此时,这张脸上,染上魅惑人心的红。 “唔……啊……”他只能喊出无意义的语气词,直到快感释放,理智回笼,薛尘安脸红的快滴血,太丢脸了,他就这样射了。 另一边,回到营地的萧尘允撇下战友,一个人关在厕所里没有出去。他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了和薛尘安一模一样的脸,两个人除了气质不同,长相完全一样。只不过,他的脸上除了先前被风雪浸润的冻红外,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神,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胞胎弟弟,正在享受一种无边快乐的事情,快乐到连他都有所感觉,只能用手紧紧抵着门,压抑住喉间深深的痒意和快要脱口而出的低吟。 他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凑完整,在二十年前,他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她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变化过的容颜,只不过,她可能早已忘了他。 8 萧尘允和薛尘安是双胞胎,只不过在出生时,哥哥萧尘允很轻松就生下来了,薛尘安却让母亲受尽了辛苦。出生后,薛尘安也痴痴傻傻的,直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后来家里来了个算命的,说弟弟的八字冲撞母亲,那时恰逢他们的姑妈失去了亲生的孩子,于是将他过继给了姑妈,带去了港城生活,名字也从萧尘安改成了薛尘安。自此,他就开始了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人生,妥协与忍让是他生活中出现的最多的选择,学生时期永远留着半长不长的刘海,套着松松垮垮的肥大外套,沉默寡言,不与周围人往来,成绩一直处于中等,不好不坏,从来没有引人注目,人生的唯一爱好是做甜品,其余时间活的像缩头乌龟一样。 后来,萧尘允进了国防大,履历表上战功赫赫,自律沉稳,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薛尘安却因为落网的姑父,变成了逃犯。军部委员萧瞿,他的妹妹萧明蕊嫁给了港城的富豪薛子吟,在薛子吟当选港城的管理者后,却被爆收受贿赂,违法乱纪,一身家底薅了个底朝天,即便是萧明蕊在哥哥面前哭着求情都没用,薛尘安以私藏证据的罪名被批捕,一路逃到了东北。 长大后的薛尘安只见过他哥哥两回,第一次是他十八岁的成年礼,第二次,就是作为逃犯被追捕的时候。人和人的落差可以比人和狗还大,他现在只能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当时死在雪地里也挺好的。 要不是这个女人…… 薛尘安的手臂被死死压在她脑袋下,枕了一夜早就麻木了。他就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女人,被她全方位的武力压制,根本逃不出她的手心,明明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神奇的是他的伤口,经过她的亲吻,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连疤痕都未留下。 她睡觉非常霸道,一只手紧紧缠着他的腰,腿也压在他身上,就像八爪鱼一样,头枕着他的手臂,脸埋在他的胸口,只能感觉一阵阵呼吸的热气,她的头发实在是难得的好看,满头青丝,在他指尖散落,没有任何枯黄打结,泛着淡淡的光泽,柔顺的不可思议。 怀里的女人抬起脸,桃花眼紧紧盯着他,“听说你是甜点师?” “你怎么知道……”薛尘安这下才发现了她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地方。按理说,人起床时睡眼惺忪,发如鸟窝,脸庞浮肿等等都是常态,而她,和昨晚没有分毫的差别,甚至连眼神都异常清明。她到底是谁?昨天喝了他的血,难不成是吸血鬼?可是这不盛产吸血鬼吧……最多也是僵尸女鬼之类的,他的伤口又被她治愈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满脑子吃人的妖怪……薛尘安快被自己的脑洞折磨疯了。 唐织愿看着他一脸纠结,他太好猜了,什么都写在脸上,“想必你的脑海里已经天马行空地打完仗了。” 薛尘安又感到被看破的难堪。 “请您高抬贵手,放我离去吧。”虽然现在的他自身难保,但是不能牵连无辜的人,还是要尽快脱身。 “离去?”唐织愿暗讽,“难道你不知道,你被你爷爷卖给我了吗?” 一下子给薛尘安震懵了。 卖? 他的爷爷萧闵,现在是这个的国家的老将军,年轻时上过战场,如今九十叁岁高龄,颐养天年。 不等他回味过来,唐织愿又问,“你可会做京果?”这下又给薛尘安问不会了,京果是有些地区的老百姓逢年过节备下的点心,用糯米粉炸制,拇指粗厚,上面有一层腻腻的糖粉,多半是老一辈的人爱吃。他做过餐厅里精致可口的甜点,却还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接地气的食物。 “做给我吃。过段日子我会去帝都,到时候你问问你爷爷就知道了,有我在,你可以全身而退。”薛尘安听到她满不在乎的语气,千言万语都噎进肚里了,更憋气的是后面一句,“对了,每个月放个两叁次血给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你服从就行。” 第七科隶属于国家特别情报部,是专门调查神鬼志怪,阴阳风水的部门,里面多的是怪人。此时部长的办公桌上,多了份报告。 “部队于寂月山西北部深处发现化形的女妖精,容貌姣姣,会使用黑色藤蔓攻击人类,望第七科派遣人手前来调查……”结尾的落笔签名是萧尘安。 柳瞎子早已呼呼啦啦翻完了报告,他刚吃完饭,正在剔牙,一张嘴,上下两排金牙,整整齐齐,金光闪闪。 “哎呦,萧少校遇上你那心肝肉了……他一个铁直男,偏偏还用了容貌姣姣这个形容词,害人不浅,害人不浅啊……”终于把牙缝里的肉丝剔了出去,柳瞎子特意拿镜子出来照了照,舒服的长叹一口气。 坐在办公椅上的男人在批复文件,戴着简单的银框眼镜,薄唇抿出微微的弧度,自有一股不凡的气魄。男人也像酒,轻轻咂摸品不出味,一口闷又嫌眼晕,最好是那不浓不淡的,喝一口烧上心头,燎的恰到好处。到了这个年纪,既不会像小年轻横冲直撞,也不会因为过老而力不从心,张弛有度,游刃有余。穆长玄便是这样的男人,山水画一样的男人,“春水为神玉为骨”,上天定是耗费了颇多心血才创造出他,下笔时考究,运笔时谨慎,才点出他的一段神秀的风骨。 他很温和,和人说话自带叁分笑意,只要站在那,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安心。 “我让人收拾好了房子,她一回就能住,按她的脾气,不会不来的。”穆长玄将报告扔在一边。 “你对她好,也不看看她领不领情,她爽了,留你在这坐牢喽……”柳瞎子瞧不上他这恋爱脑的样,酸的吹胡子,不想听他继续秀恩爱,随即转了个话题,“听没听说,最近评书大家杨关雪来帝都演出了,啧啧啧,他的《梵妃传》,一票难求啊……” 穆长玄一下子冷了脸,不咸不淡地说,“我看过,结局不好,不知是谁编排的,可惜了杨关雪的功夫……” 柳瞎子觉得他煞风景,“人家这评书从晋都一路火到帝都,好评如潮,我改天一定要去听听!” 9 “眼见那梵妃,身披雪缎道袍,头戴莲花玉冠,手持着绛云芍,一步一摇晃出千般情态,真真像九天玄女初下凡,看得景皇又惊又喜,耳赤心热……二人在御花园嬉戏,全不知一切早已被贤吉太子瞧得个一清二楚,叹叹叹,世间姻缘处处错,谋谋谋,隐怒蛰伏欲争夺……”杨关雪的声音极具感染力,讲到精彩处,掌声如雷,引得满堂的叫好。 《梵妃传》,写的是六百多年前一个传奇妃子的一生,梵妃虞氏年少家破人亡,几经辗转入宫,被皇帝和太子同时爱上,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而她所在的王朝也迎来了灭亡。集齐了狗血虐恋伦理权谋种种因素,深受听众喜爱。总共分为六折,杨关雪正讲到第叁折最高潮的部分,将那梵妃的妖冶妩媚,景皇的荒唐无度,太子的隐忍不发娓娓道来。 今日的份已经结束,台下的听众们却还在座位上回味无穷。杨关雪先一步下了台,瞧见了长袍摆子上的一块铜钱大小的茶渍,洁癖症又犯了,恨不得马上把衣服换了。 后台的化妆间早已有人在等他,沙发上坐着一位气度雍容的老妇人,慈眉善目,一头白发整齐地盘在脑后,从她的样貌能看出她年轻时肯定是一位极其漂亮的女性,气质高雅,脖子上的祖母绿宝石项链发出温润的光。 “孟夫人,可有什么事?”杨关雪低头向她作揖。帝都此处的戏社,乃是孟西楼的私产,只因孟夫人极爱听他讲的《梵妃传》,特意追去晋都,听了不下十遍,听闻他来帝都后,免费提供了场地,让他在这里讲评书。 孟西楼问道,“在晋都陪着你的,台后那个弹琵琶的唐丫头,如今没有一起跟来吗?今日的评书,缺了那段琵琶,总觉得不圆满。我一直想见见她,奈何先前错过了一直没有见面,她的琵琶比起书里的梵妃也不遑多让。” “您问织愿?她有事回了东北老家,现在不在我这里,而且,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继续留下来弹琵琶。”杨关雪也愁,他怕再也找不到像唐织愿那样弹琵琶的好手了。 眼前的孟夫人一阵恍惚,她声音有些抖,问杨关雪,“她的全名是唐织愿?是哪两个字?” “织女的织,愿望的愿,难不成您还认识她?”杨关雪也好奇。 孟夫人只能苦笑一声,“无事,是我认错了。”手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汗。 她的亲姐姐孟西慈,远嫁去国外,得了一个女儿,名叫唐芷鸢。她有先天的心脏病,叁岁那年,和父母一起出了车祸,父母当场去世,而她陷入了不会开口的自闭中。唐芷鸢自小有一门在帝都的娃娃亲,孟西楼想把外甥女接到自己身边来,却遭到了她大伯一家的反对,当时孟西楼自己所在的家族也正值多事之秋,唐芷鸢被寄养到了她大伯家里。孟西楼每年都汇了许多钱给她,生怕她在那过不好。可是唐芷鸢二十岁时,还是出事了,她在外度假游泳时被海浪卷走,两天后尸体打捞上来已经残缺不全了。孟西楼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昏死了过去,她后悔没有保护好姐姐唯一的孩子,如今她已经逝去了二十年,孟西楼再次听到和她相仿的名字,都会感到无比心疼。她又想起和唐芷鸢定亲的那位,若她还在,现在便是泼天富贵,无上荣光了。 六子帮忙打点好薛尘安的身份,唐织愿带着他来到了帝都。 薛尘安又在打量身边的女人,她拿着一袋京果,闲时摸一颗放进嘴里。这是他做的,京果的制作本不复杂,按理说最好吃的京果,是刚出锅金黄甜脆的模样,可是他做完,唐织愿连正眼都没瞧过一回,直到放了好几天,京果变得软塌塌,吃起来如同掺了不明颗粒的糊糊,满是潮气,这份在甜点师眼里变成零分的甜品,被唐织愿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了一点,惬意地享用起来。 果然,妖怪的行为举止非常人能够揣测。 “先陪我去个地方。” 唐织愿在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菊花,和薛尘安一起来到了帝都郊区的栗子山公墓。 这里的后山,埋葬的全是保家卫国的烈士。王暮雨的墓,就在后山夹道的路边,是一块小小的方碑,上面刻着“烈士王暮雨之墓”和牺牲日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息。和她的墓并排的一列,都是寂寂无声的英雄们,背倚着成片的松柏,这条夹道,除了她和薛尘安,再无一人,安静到连“簌簌”的落雪声都一清二楚。 唐织愿轻轻地将白菊花束放在她的墓碑上,薛尘安在一边看着她,涌上心头的许多问题被他如数咽下,此时此刻,他又发现了不一样的唐织愿。不是那个挑剔又霸道的女妖怪,而是一个人,一个会缅怀,会悲伤,会落泪的人。 “哒——哒——哒”皮鞋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夹道的另一端也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萧尘允捧着一大束白菊花缓步而来,他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神情也庄严无比,明明是同样的长相,萧尘允却更显得冷峻,因为他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和过于浓黑的眉毛,看人时眼光也犀利,使人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让他与弟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范。他并没有对唐织愿和薛尘安的出现感到诧异,而是半跪着将花束放在了王暮雨的墓碑上。低沉的声音缓缓说着,带着小辈见到了长辈的尊敬,“暮奶奶,爷爷腿脚不便,便劳烦我代为看望您……” 直到出了栗子山,薛尘安才问出来,“埋葬的那位是……” “是爷爷的战友,今天是她的祭日。”萧尘允先一步回答了。 唐织愿还在望着远处的枯树,不知道在想什么,萧尘允开口了,“尘安,上交有关薛子吟的一切东西,回去给爷爷好好认个错,你就可以回归正常的人生。至于这位仙师,出什么条件都可以商议。” 空气一下子滞住了。 “在你们眼里,薛子吟是违法乱纪的贪官,可在我眼里,他却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好父亲,比我那个多年不见亲生父亲好千倍万倍,他有罪是该处罚,但是我不想他背上其他莫须有的罪名,他的东西我不能交给你,因为我不信你,也不信整个萧家。”拨开层层掩护,他终于露出了尖刺,薛尘安难得强硬了一次。 放到以前,他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说出这番话,是唐织愿给了他难以言喻的底气。 10 唐织愿看着薛尘安逞强似的在萧尘允面前说了那番话,感觉有些好笑,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型动物支起身子恐吓对面巨大的对手一样,连眼里还带着后怕。这俩人搁古代,萧尘允就是那个义正言辞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将军,而薛尘安是天天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的内侍。 她牵起薛尘安的左手,他的掌心有一道除掌纹外的痕迹,看起来是用什么锐器割的,到现在都保留着的浅浅伤痕,她挑挑眉,问他,“伤是哪来的?” “……我也不太记得了,好像是小时候碰碎了爷爷的瓷匣子,碎片割的。” 唐织愿顺着将他的话接过去,“那匣子里是不是有一节漆黑的枯木,你爷爷让你把血抹在上面是不是?” 薛尘安震惊地目瞪口呆,痴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 她转头望向萧尘允,慢悠悠地说,“喂,你回去和你爷爷说,阿绯来接她的仆人了,”又指了指薛尘安,“他,等我玩腻了再放给你。” 唐织愿打第一眼就不太喜欢萧尘允,目光坚毅,背挺得笔直,多半是固执死心眼的类型,模样冷冰冰的,高傲,习惯性带着命令式的口吻,男人,还是低声下气的好,即使兄弟俩长的一模一样,她也更偏向于性格软糯的薛尘安。可是此时,萧尘允却一步步地朝她走过来,唐织愿莫名觉得头皮发麻,有什么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萧尘允朝她摊开了手掌,他的左手手掌,有一道更明显的伤口,距离很长,已经成长为他的第二道“掌纹”。 “你接错了,分明我才是先来的那一个。” 孟西楼回到家,发现红木榻上坐着一个男人,正端着茶杯品茶。 这茶杯可大有来头,原是孟家珍藏的禹朝谧窑瓷,是一对,上面是锦鲤戏莲的图案,茶托绘着碧翠的荷叶,杯身绘着粉彩的荷花,杯盖上绘着跳脱的锦鲤,朝上的一只通体金黄,朝下的一只全身雪白,唯独脑门中间一点红,栩栩如生,浑然天成。孟西楼的爷爷曾是宁朝的进士,后来立了功,宁朝皇帝从国库里扒拉出来这对茶杯赏赐给他。谁知天意开了个小玩笑,她姐姐出嫁时,将其中的一盏作为嫁妆带去了大洋彼岸,却不想弄错了茶盖,将原本的“金鳞池中物”错带成了“浮玉一点红”。 眼前这位,从前是可以随意说话的晚辈,甚至曾经会成为自己的外甥女婿,世事难料,他一下子越到顶天的位置,更别提之前的龃龉,孟西楼连说话的语气都隐约带着些小心翼翼,“正麟,怎么没让管家泡月疏仙,你先前不是最爱喝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打量着“金鳞池中物”的茶盖,上面的锦鲤仿佛要挣脱枷锁,一跃龙门,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孟西楼看着他用指腹摩挲着茶盖上的金鲤,原来命运阴差阳错开的玩笑,竟在他身上实现了。 “伯母说笑了,茶都有喝腻的时候,偶尔也需要换换口味。您这里的瑞春眉也别有一番滋味。倒是伯母您,自杨关雪来了帝都,您已经去了溪诚戏社叁回了,回回都在听《梵妃传》,这股热爱劲,我自是比不上。”他笑眯着眼,温良又无害,孟西楼却惊出一身冷汗来,原来自己的行踪,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瞧着呢。 悔不当初啊,孟西楼保养得宜的指甲掐进肉里,想起儿子会在牢里吃的苦,一下子眼泪汪汪,“正麟,是伯母的错,求你,放子姜出来吧,我这辈子就他一个儿子,他是我唯一的挂念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闲庭信步,打量着屋内的家具摆设,包括他坐着的的红木榻,连着桌椅茶几,都是一整套,旧时候传下来的,价值难以估量,客厅的墙上,挂着宁朝书法大家裘不古的《蓬蒿贴》,其他奇珍不多赘述,反正当得起寸土寸金四个字。 “此处的别院是您爷爷的私产,您可以在这儿安享晚年,在我眼里,您还是当年那位气度高雅的尊贵人,常子姜犯了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得在牢里安度余生了。”他搁下茶盏,门外,他的秘书羊如晖已经在等候了,无需多言。 孟西楼受不了刺激,神思恍惚,慌乱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正麟!正麟!你可还记得你曾经的未婚妻唐芷鸢,后天就是她的祭日了!子姜可是她的表弟,你想让她在地下都过的不安生吗!” 他停下了离去的背影脚步。 如果孟西楼说的是那位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面,说话结巴,胆小如鼠的未婚妻,他还真不挂念,可是,孟西慈却于他有恩。此时孟西楼提起她,就是想让他看在孟西慈的情面上放过常子姜,可惜,算盘打空了。因为脑海里更深刻的印象,是孟家的嘲讽,他们背刺了父亲,使他被贬去了苦寒之地,害他在那里郁郁而终,还有他们的贪婪与疯狂,酿成大祸…… 他会挨个清洗,一个不留。 孟西楼只听见他讽刺的声音,“不劳您挂心,我一定会为她设最好的供奉,您猜,若是她泉下有知,发现自己的表弟是个畜牲不如的玩意,会不会更不安生呢?很快,他就会下去陪她了。” 孟西楼吓得昏死过去。 还记得持慧大师给容夔的签文吗?“长滩明月共千里,不见麒麟使人愁。”如今的元首,单姓霍,名正麟,四十五岁,是史上最年轻的一位掌权者。 11 萧尘允早慧,很早就开蒙,小时候默写诗经论语千字文都不在话下,爷爷经常说他是当状元的材料,而弟弟尘安却与他完全相反,五岁了连爸爸妈妈都喊不出来,母亲实在教不会他说话,只得放弃。 那一天,他带着弟弟去爷爷的书房看那把心心念念许久的长剑。萧闵的书房别的不多,就书多,林林总总堆满了很多书架,书架也高,若想够着最上层的书,还需用到梯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他们两个小不点能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能迷路。那把长剑,剑身被精细雕琢的剑鞘包裹着,末端坠着一块流苏红玉,看上去有不少年头了,和瓷匣子一起,堆在北边书架的最上层的木箱子里。 爷爷曾和他讲过,萧家在旧时,干的是除妖的活计,个个都身怀绝技,而且他们的鲜血于妖怪来说,实为大补之物,除妖时常以鲜血画符,引出妖物,设陷阱一举击杀。只不过随着时代变化,除妖师没了出路,渐渐荒废,他们一族血液里的灵气也随之淡化,早就稀薄的无法察觉了。这把剑,是他们萧家最后一位除妖师所留的武器。那位除妖师的下场也颇为唏嘘,竟是为了妖物甘愿废去了一身修为。 萧尘允让弟弟在下边先等着,自己借着梯子攀上去。顺利打开木箱后,发现除了这把完好无损的剑之外,箱子里还有一只血红的瓷匣子。萧尘允怀疑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因为那赤红色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缓缓流动。他盯着瓷匣子上的红色纹路,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伸手去触碰,匣子里是一截漆黑的枯木,他看到的却不是枯木,而是一位淡扫蛾眉的大美人。 那时萧尘允还小,对于美丑的概念还不深,他看到了她头上简简单单戴了一只玉步摇,缀着发出莹莹光亮的粉珍珠,还有她身上的衣服,极其轻薄的雪色纱绡,用金线勾出大朵的牡丹花,如云似雾,她不开心,一直没有笑,整个人浸着层轻愁。 而那把宝剑也发出微微的铮鸣,一股悲伤的陌生情绪也笼罩住了他,心也随之疼起来,仿佛自己与那位悲情的除妖师感同身受,郁结于心,难以疏解,若面前的大美人能笑一笑,那股心疼就能解开。 “哐当——”一声巨响,惊醒了他。原来下面的尘安不知怎的弄倒了梯子,大哭起来,被佣人发现后抱走了,唯剩他一人孤坐在箱子里。 过了不久,萧闵推开了书房的门,跟在他身后的,是唐织愿。萧尘允打开木箱子的一丝缝隙,朝下面偷看。那是萧尘允第一次见她,也是第一次见到爷爷左右为难的模样。 和穿着古人衣服的美人完全不同的容貌,那时的唐织愿烫着那个时代流行的大波浪卷发,花衬衫前别着墨镜,看起来又时髦又俏丽。 “哎呀呀,小萧,考虑的时间也太长了,明明你家有两个,随意舍我一个便是,我又不耽误他的终身,只不过让他伴我十年,结束后我自会放他走,照常娶妻生子不在话下,这么为难吗?” 明明她的年纪看着像爷爷的女儿,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惊诧,“小萧……?”到底是什么样的长辈,才敢喊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小萧”? “阿绯,容我再想一想……”萧闵语气充满无奈。 她像一条艳丽的蛇,吐出蛊惑人心的话语,“其实你早有决断了不是吗?一个痴痴傻傻,一个天资聪慧,你想放弃那个痴傻的,培养聪慧的,何必惺惺作态,再想想我的本领,说不定能治好那个小傻瓜。天底下不会再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了。” “对了,选好了让他将血滴在我给你的匣子里,遭点罪多放点,长大后,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他。”她的身影便化作青烟般消失了。 萧闵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地推门出去了。却不知这一切都被萧尘允瞧在心里。当时的他太天真,只担心弟弟的安危,如果落到这样的女妖怪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他也不想尘安被爷爷放弃,不过十年光阴,他来便是。想罢,握住那把除妖师曾经用过的长剑,将它缓缓拔出来,一泓银光倾泻而出,不知为何,他并不害怕如此锋利的宝剑,反而和它有着共鸣,就像是,他许多年前用过一样。 长剑将他的手掌划开好长一道口子,鲜血如注,尽数洒落在那节漆黑的古怪枯木上,谁想,枯木竟如有生命力一般,将他的血完全吸收进去。 他将伤口紧摁在衣服上,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出来时发现先前带走尘安的佣人已将梯子扶好,顺利逃离了萧闵的书房。 第二天,萧闵将那个瓷匣子摆在了显眼的位置。他知道尘安爱吃糖,可是家里的糖藏在比他还高的柜子上,尘安愚笨,只想着伸手去够,却直接碰碎了一边的瓷匣子。他不以为意,反而抓着地上的碎片玩,弄得满手是血,佣人在一旁看着,原来这一切都是萧闵的示意。萧闵让佣人把他的血涂抹在枯木上,心底又是沉重又是轻松,说不出的古怪,尘安舍了,尘允必须按他的规划过好每一步的人生,局势多变,尘允需要成为萧家最锋利的一把刀。 “萧尘允!你知不知道你坏事了!”唐织愿现在恨不得狠狠拧他的耳朵,难怪,难怪她的“雷达”失灵了,这节木头一下子接收了两个人的血,定位直接紊乱了,要不是在寂月山瞎猫碰上死耗子遇到薛尘安,她怕是到化成灰都收不到供养。而且,这玩意相当于她的一次救命的承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危险,她能直接感应到他。 唐织愿恶狠狠地盯着萧尘允,薛尘安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拦在她面前,“姐姐,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要不然您咬我一口也成……” “咬我,反正对于你来说,我们的血疗效都是一样的。”萧尘允居然也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 面前双胞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真是造孽。 薛尘安惴惴不安地说,“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冯蕙姐要回来结婚了,我想拜托你,当一次哥哥的伴侣。” 12 很久之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两位帅气的男性同时追求一位女性,送礼时一个送了玫瑰花,另一个提了一只鸟笼,送了一只鹦鹉。她觉得鹦鹉很可笑,后来和送玫瑰花的男人结婚了,婚后的某一天,她想要把鹦鹉送人,拍了拍笼子,没想到鹦鹉说话了,它说了一句“我爱你”,还念了她的名字,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萧尘允在世人眼中就属于被拒绝的那位。 尘安走后,他与那些大院子弟一起上学,而冯蕙大他一个月,说起来是他的青梅竹马,他们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同一所,还是同班同学。他的爷爷也盼望着他长大后可以娶冯蕙。萧尘允沉默寡言,永远说的少做的多,爷爷让他像照顾亲人一样照顾冯蕙,他也切切实实做到了。冯蕙漂亮,爱笑,人缘也很好,班上大家分零食总是第一个给她,可是她被罚着留下来打扫卫生时,却只有萧尘允陪着她一起。最凶险的一次,冯蕙遭到了绑架,萧尘允为了救她结结实实挨了歹徒一铁棍,断了两根肋骨,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冯蕙用情至深,为了一个女人甘愿冒生命危险。 可惜,冯蕙却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冯蕙和常子姜订婚时,萧尘允还在外面出任务,回来后被爷爷狠骂了一顿,接到了来自兄弟们的数十个来电,喊他出来借酒消愁。 常子姜,孟西楼的老来子,她四十岁怀着他,又逢丈夫去世,算是把这个儿子溺爱到骨子里了。虽然他的年龄只比那群大院子弟大几岁,但辈分却足足高了一辈,打招呼都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句“小叔叔”。常子姜是天生的风流种,睨着一双桃花眼,不知迷倒了多少人,和萧尘允不动如山的性格完全不同,张扬又疯狂,说起情话来性感的要命,女友不知换了多少,一个个都对他死心塌地。 他追求冯蕙时,宝马香车,鲜花宝石根本不算什么,带着冯蕙去玩滑翔伞,降落的地方是一片盛大的花海,他还会开直升机和游艇,他向冯蕙求婚的地方是在狄尔特拉那片宛如蓝宝石的大海上,被海浪雕琢千年的石壁见证与铭记,冯蕙过生日的时候,常子姜包下了帝都夏梦大厦最顶端的洛娅玻璃餐厅,天顶绽放的烟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蕙”字,他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放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烟花,满天华彩,胜过星河。 谁料天意难测,常子姜居然进了监狱,就在这一年,冯蕙在外国的音乐学院修完了全部课程回了国,等来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次诀别。在狱里见过一次常子姜之后,千劝万劝劝不回来,铁了心要和他结婚。上头是同意了,却派了四个军人监视常子姜的一举一动,就连婚礼都要带着手铐进行。 婚礼的举办地在帝都郊外一处名叫莱伯的度假酒店,内里是西式建筑,穹顶足足叁十米高,绘满了鲜艳的壁画,四周用大理石雕刻着儿童模样的小天使,算是帝都的婚礼热门地。 唐织愿当时还在气头上,知道了萧尘允和冯蕙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本不欲多管,直到她听说新郎叫常子姜,常并不是一个多见的姓,便问了问萧尘允他的来历。 “常子姜的父亲曾经是帝都大学生物系教授常柏霖,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了……”萧尘允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发现唐织愿的神情变得很微妙,身上那股子懒懒散散的劲没了,那眼神,让他想起任务期间在深山老林里遇到的一只饥肠辘辘的老虎,不会故意显露的特别凶狠,只是平静地瞧着你一眼,顶级猎食者的威压,让人寒毛直竖。 “真是久远的名字啊……”唐织愿又恢复原先的模样,揉揉薛尘安的脑袋,“这单我接了,不比寻常,这次可能是个耗费精力的活,你们兄弟俩最好要考虑如何补偿我哦。” 薛尘安单纯地问道,“我们的血不够吗?” “啧,这么说吧,要你兴奋时的血,疗效才是最好的,或许你可以考虑和我一边do一边给我吸血……”唐织愿伸了个懒腰,薛尘安后知后觉,脸一下子爆红,“人来人往的,你在说什么!” “你没经验?那更好,我喜欢干净的……”连萧尘允都看不下去了,将热腾腾的烤红薯塞到她手上,“……吃吧。” 唐织愿居然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去买的,但她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在她还叫阿绯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个人为她买了烤红薯。那时她虽然尝遍无数珍馐,却不得不承认,饿得头昏眼花时在雪天吃到烤红薯实在千金难换,不过那个人,早就变成一具枯骨了吧。萧尘允虽然面貌不像他,气质却完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遗传力有这么强吗?连气质都惟妙惟肖。 “到了冯蕙的婚礼,你打算怎么办?毕竟是你曾经掏心掏肺的人?”她随意问出口。 “我没有喜欢过她。” “哥哥不喜欢她!” 没想到这兄弟俩居然异口同声了。 “嗯?”唐织愿打量着眼前双胞胎兄弟。 萧尘允只把她当成亲妹妹来看,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全部都是军事化的,保护老弱妇孺,遇到危险挺身而出,极具责任感,那场绑架,即使绑的是别人,在他眼里都是无辜群众,他依然也会救。每次望着手掌上陪伴他的那道疤,他都会想,已经和人约定在先了,冯蕙又不喜欢他,他无所谓他人的目光和想法,何须多费口舌解释。 “十八岁成人礼那天,哥哥和那对夫妻来到了港城,这是我们长大后第一次见面……”薛尘安没有提他生父生母的名字,“那一次,不是哥哥送冯蕙姐上飞机,是我去的……” 冯蕙要出国留学了,在港城转机,碰巧萧瞿夫妇和萧尘允也来了港城,和薛尘安短暂碰面后,萧尘允接到命令要提前回部队,比冯蕙还要先一步走,拜托他去送送冯蕙。薛尘安除了长相外,其他地方根本不像萧尘允,害怕露出破绽,戴了顶鸭舌帽准备沉默着应付过去。 冯蕙穿着碎花长裙,踩着双透明凉鞋,港城的天热,她动人的脸上盈满笑意,看到他来却微微害羞起来,鞋尖绕着地面打转,俏生生地喊了一句“允哥”。 薛尘安只能低沉地“嗯”了一声,继续沉默着。 “允哥,我和子姜订婚了,感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感谢你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救我,我再也不会遇到你这样比亲哥哥还好的哥哥了,以后有困难,能不能还来找你……” 薛尘安内心被惊到了,原来她两边都不想松手,但是面上只能继续回了一句短促的“嗯”。 直到她上飞机,都没发现身边的青梅竹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会把别人对她的好,当成是理所应当。 13 莱柏酒店已经被包下了,专门为常子姜和冯蕙的婚礼腾出了空间,酒店说是哥特式建筑,现在看来根本不像,唐织愿越看眉头皱都越紧,莱柏酒店的每一层都是正六边形,底层作为基座,由宽到窄层层垒上去,外型只是象征性地做成了西式风格,可是整体却像一座古里古怪的塔。 唐织愿戳戳他的手臂,“你知道这酒店的来历吗?”今天的萧尘允难得穿了一次西装,黑色的领结掩去他的严肃,加上他军人般挺拔的身姿,整个人透出一种利落的性感。 “常子姜的妈妈出身于帝都的巨富孟家,莱柏酒店是她名下,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萧尘允解下外套准备披在她身上,她今天穿了旗袍,外面只套了一层薄薄的罩衫,现在离婚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除了休息区,提早到来的客人们可以在酒店外的花园里游玩赏花,现在花园的风还很大,怕她会冷,后知后觉地才想起她的体质异于常人,在大雪天的寂月山也能来去自如,手顿了一会,但还是把外套轻轻地披在她肩膀上。 “没什么,只是看酒店的建筑有些古怪。常子姜是犯了什么罪进去的?居然严重到需要戴上手铐结婚?”唐织愿没注意他的小小的纠结,她现在全部心神都在酒店的布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 “……进行违法生物制药,被判了无期。”萧尘允回忆了一下,“不过没有过多披露他的研究细节,因为过于危险,可能要全面掩盖消息。” 唐织愿没在多问,萧尘允看到她耳边的发丝被风吹的翻飞,映衬着她雪色的肌肤,恰如被春水打湿的梨花,不知为何,他感到她并没有表面那么强势,甚至很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把你吃掉。”唐织愿冷冷吐出威胁,没想到却莫名逗笑了他,萧尘允擒着一抹笑意,转开了脸。 酒店的墙上,复古的摆钟敲了六下,预示着婚礼将近。唐织愿只觉得那钟声刺耳,和萧尘允在花园里多待了一会才出来,客人们已经进去地差不多了。快到门边的时候,唐织愿突然停下了脚步,拉着他来到一边的大理石柱旁。 她摘下戴在手指上的紫翡翠戒指,中间打磨成水滴状的翡翠是极其浓郁的暗紫色,多看一眼仿佛灵魂都会被吸走。她将戒指塞进萧尘允手里,“原本应该是公主王子幸福的结局,作为沉默的骑士只能晾在一边,谁能想到王子变成了大反派,即使骑士不想救公主,其他人也会将公主变成他的职责,如果遇到了难以抉择的事,就亲一下这枚戒指,恶毒的女巫就会出现,把骑士绑走。” 萧尘允终于露出了些许诧异,不过唐织愿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他盯着手里的戒指,好久好久才移开视线。 唐织愿猜的一点没错。萧尘允被他爷爷下了死命令,让他将冯蕙从婚礼上带走。不光是爷爷,冯家的叔伯长辈,甚至冯蕙的父母都下跪求他救救冯蕙,不想她一辈子毁在一个终身活在牢狱里的人身上。 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出莱柏酒店让她不舒服的源头。几百年前,她曾经被一个妖道封于地下几十载,那妖道为了夺她的灵力,每天都在用业火灼烧她的身躯,想趁她意志疲软之际将她夺舍,她清醒着忍受业火几十年的折磨,终于冲破了封印,将那妖道重创。现在这座酒店给她的感觉,就像当初遭遇那妖道一样,仿佛在被潮湿又恶心的怪物在暗处窥探。弱肉强食,是世间万物的生存法则,她根本不需要怜悯,萧尘允这个弱小的人类居然敢用那样的眼神瞧她,看来他忘记在寂月山被绑的滋味了。 今天的婚礼,并没有举办得很隆重,到场的宾客只有十几个人。萧尘允来到第二排坐下,他的爷爷萧闵见到他气的哼了一声,一旁的警卫员李垂知道萧老将军又要训孙子了。萧闵光头,带着黑色的布帽子,却留着一口白花花的大胡子,凶相毕露,看起来不像退休的将军,倒像是金盆洗手的老土匪,九十几岁眼不花耳不聋,声音洪亮。萧家也没有全来,譬如他的母亲林薇,并不赞成让萧尘允的后半生搭在冯蕙身上,和萧瞿大吵一架,气的没有来。 唐织愿并不知道自己给萧尘允造成了多大的震动。萧闵转头,发现萧尘允一直握紧自己的右手,他以为萧尘允看着冯蕙结婚生气了,可是脸上却在笑,忍不住出声,“蕙蕙都要被娶走了,你居然那么高兴?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就忍心看你妹妹进火坑?” “爷爷,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会祝福他们。我对冯蕙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这场婚礼的决定权也并不在你我手中。”他重复了昨天晚上对萧闵说的话,即使冯蕙的父母向他下跪也没有更改。 常子姜和冯蕙的婚礼,没有伴郎伴娘,没有父母的祝福,冯蕙穿着拖尾婚纱,孤零零地站在常子姜身边。常子姜入狱后,看着比从前清瘦了许多,牢狱生活尚未磨去他的锐气,他的身后站着四个带枪的高大特警,手上还带着手铐。 台下,新郎家人的座位席,只坐了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常子姜的大学恩师成荫,其他的亲戚朋友都没有来,甚至连他的母亲孟西楼都没有出席。 唐织愿出现在摆钟顶端,原来墙上的摆钟只是摆设,真正发出声音的,是最顶层小黑屋里的铜钟,敲钟人昏死在一旁,钟身上贴上了一层黄色的符纸,上面的图案是鲜血绘成的,散发着丝丝黑气。这东西给钟声下了咒,下一次钟声响起时,听到钟声的普通人会陷入永远的沉睡。 这种怪模怪样的符纸,她平生只见过两回,第一次是和那妖道斗法时,还有一次是她重伤之际,可惜等来的并不是救赎,而是比死都难受的折磨。常柏霖为了研究她的长生之谜,将她抓进实验室的笼子里,那时常柏霖也拿出了同样的符纸,对她下了禁锢,让她维持半人半妖的状态,沦为试验品。后来一朝逃脱,她奄奄一息地回到寂月山,碰巧被越秀琅所救。 若是那妖道还活着,她必会将其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14 唐织愿毁了符纸,准备回到萧尘允身边,天光还未消散,惨白的弯月却已挂在天边,莱柏酒店的氛围变得死气沉沉,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花园夹道的中央,那是去礼堂的必经之路,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长的并不显眼,属于扔进人堆就难以发现的普通长相,戴着金边眼镜,穿着黑西装,倒是有那么一俩分儒雅,可是他看着唐织愿的眼神,却是阴暗又疯狂的。天色昏暗下来,厚重的云遮蔽了最后一丝天光。 把他烧成灰,唐织愿都认得出来。这个名叫成荫的男人,在二十几年前她被铁链锁在实验室的“笼子”里的时候,为了测试她的免疫功能,成荫带了一位烈性传染病男患者,和她关在一起。唐织愿永远都忘不掉那个患者,浑身皮肤出血溃烂,临死前睁大眼睛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死装异常凄惨。 没想到成荫见到她却笑弯了眼睛,温和地和她打招呼,“阿绯,别来无恙。” 唐织愿心下感觉婚礼出事了,黑色藤蔓缠绕在手腕上,眼神冰冷,就像在打量一个死人,“给我滚开!” “明明是妖物,偏偏有着人一般的恻隐之心,这可是大忌。”成荫的眼神极为痴迷,恨不得将她剥得一干二净才好。 婚礼现场一片漆黑,正在男女双方交换戒指的阶段,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一股烧焦的气味逐渐弥漫开来,打开手机的前照灯才发现台上的常子姜和冯蕙消失了,而那丛摆在蛋糕前的鲜花窜出了火星子,地板上浸过油,连同白纱桌布一起被火焰吞噬,人群顿时慌乱起来。 “杀了我也无济于事,阿绯,你的力量快要枯竭了,不用救他们,很快,他们都要化成灰……咳咳……”黑色的藤蔓穿透了成荫的手腕,将他钉在一旁的树干上,成荫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望着不远处升起黑烟的地方,一边咳血一边笑。 进入礼堂的大门被紧锁,而且这里四处都是大理石墙壁,没有一扇窗。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门,人们都疯了似的往门边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萧尘允背着萧闵,和警卫员李垂一起来到门边,台上的火势太猛,四位特警在想办法救火。 安顿好爷爷,萧尘允也上去帮忙,热浪熏蒸着人都睁不开眼,掌心的那枚紫翡翠戒指在火光中发出妖艳的光,他低头吻了一下,然后将戒指妥帖地收进了衣服口袋。 恶毒的女巫啊,如果你有办法,就请救救被困的人。 “哐当——” 铁门被漆黑的藤蔓卷开,那藤蔓极其恐怖,毫不费力地将那厚重的铁门压到变形,穿着暗绿色旗袍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外,她的旗袍外还套着一件珍珠罩衫,乌发盘在脑后,戴着一顶黑色的小礼帽,缀下的黑纱将她的面容遮去大半,唯独露着红艳艳的嘴唇。众人都在疯狂向外跑,唯独她往火焰中心走。 萧尘允心神俱震,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连火焰的炙烤都忘了,脸上滚落着汗珠,眼里只有她一个人。 谁知恶毒的女巫拦揽了他的腰,伏在他耳边轻轻说,“萧尘允,你怕不怕死?” 唐织愿揽着他往火堆里倒的时候,萧尘允下意识地环抱住了她。可是预想中的灼烧却没有到来,睁开眼,他们来到了一处阴冷的地下停车场。 他仿佛大梦一场,嘴唇发干,头皮发麻,久久地才回过神,“……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一个老妖怪使的障眼法,再不抓紧,常子姜要逃了。” 这里年久失修,看样子早就废弃很久了,一眼望去只有繁多的石柱,地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当然,还有常子姜和冯蕙匆忙的脚印,冯蕙的婚纱在地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萧尘允感觉怀中的人脚软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栽,还好被他扶着没摔倒,唐织愿的状态很不好,皮肤异常的苍白,额头上也沁出冷汗,整个人仿佛忍受极大的折磨。 “你怎么样了?”萧尘允紧张地环住她,唐织愿浑身都是冷冰冰的,她不是常人,根本用不上普通人能用的急救法,一时间也慌了心神。 唐织愿反手摸到他的腰间,萧尘允的皮带上还挂着防身用的军刀,颤着声说,“恶毒的女巫需要你的鲜血去打败比我更恶毒的反派。” 萧尘允毫不犹豫地在手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如注,喂到唐织愿嘴边,被她张嘴含住的那一刻,他身体都麻了半边。 他的俊脸上染上一层薄红,自从尘安被她捡走后,他靠着双胞胎之间的共感体会到了尘安的欢愉。现在的他,精神极度亢奋敏感,被她舔舐着一下子有了反应,就像她的唾液带有催情药一般,恨不得解开欲望之源获取更多快感,低头看到她的旗袍崩开了一颗扣子,丰满的嫩乳夹出深深的沟壑,萧尘允满脑子都是淫念绮思,只能靠在她的肩上,压着气息低喘出来。 抬眼,发现她似笑非笑,打量着他身下鼓着的一包,虽然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但是整个人的精神都恢复了大半,而手腕的伤口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那么兴奋吗?你都硌着我了……从这出去后,你自慰给我看吧?” 明明在紧要关头,她又在说些不着调的话了,萧尘允背起她,顺着灰尘搜寻着常子姜和冯蕙的踪迹,不远处传来冯蕙凄厉的尖叫,“你根本不是子姜,你到底是谁!” 唐织愿和萧尘允赶到时,冯蕙的婚纱早已破烂不堪,她的手腕被手铐锁着,磨的全是鲜血,看样子是常子姜拖着她走。不过此时的常子姜更不对劲,或者说,他连人都不像,他的脸上出现粗大的血管,颈子是也是粗粝的鳞片,张开嘴居然伸出来蛇信一般细长的舌头,声音嘶哑的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 他脖子转过来,死死盯着唐织愿,“阿绯……你终于来了……只要吃掉你,我就能变得更强了……” 15 常子姜单手握住冯蕙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起来,冯蕙的脸涨的通红,死命去扒开他的手指,奈何无济于事,被他狠狠地摔在一边,昏死过去。 “阿绯……只要吃掉你,我就可以长生了……”他蛇信般的舌头在感知她的气味,目露痴迷,“他们都是蠢货,把你当成妖怪,只有我想让你和我永远合为一体……” “你不是常子姜,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瞧瞧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阴陵生,几百年过去了,靠着这具人类躯体,走不远吧……”唐织愿的眼神如刀,仿佛直接剥开他的皮肤,拆掉他的骨肉,使那内里的邪魂赤条条地裸露出来。 阴陵生就是几百年前想要夺舍她的妖道,被她重创后毁了肉身,神魂逃之夭夭,几百年来,利用夺舍残害了无数无辜性命,令被害者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阿绯,我并未将他完全夺舍,他的神魂还在他的体内,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会背负业债。你的躯体也支撑不了多时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死,我想和你永生……”他尽量挤出一个温柔的表情,可是那恐怖的脸上血管都爆了出来,实在难以入目。 唐织愿红褐色的眼睛泛出微光,脚下漆黑的藤蔓越来越多,她的右手发生了神异的变化,整条手臂与藤蔓一样漆黑,却像涂抹了细碎的星砂,手指变成了细长的利爪,指甲锋利到轻轻一划便可将人直接开膛破肚,毫不犹豫地说,这样的“手”可以把他的脑袋直接拧下来当球踢。 “阴陵生,我平生最悔之事,就是没能让你神魂俱灭。” 常柏霖为了研究增强人体的基因,建立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面的科学家抹去自己的姓名,全部以代号相称,他们实验了各种妖物,甚至试图将它们的基因移植到人类的体内。他自己也是因为移植了妖物的基因爆体而亡。他死后,实验室被捣毁,实验数据也一同被封存为最高机密。因为这件事,国家秘密成立了第七科,慢慢建立起人和非人类生物的发展法则。 常子姜长大后,和成荫一起找了十几年,找到了当初常柏霖遗留下来未被封存的实验稿,还有经过不断筛选的半成品基因药物。他想进行人体实验,找来了“小白鼠”,没想到那位“小白鼠”的体内正是阴陵生的神魂,于是常子姜也被夺舍了。不过阴陵生却没有完全吞噬他的灵魂,允许他的灵魂与他共存。阴陵生嫌弃人类躯体过于孱弱,于是用了常柏霖留下的半成品基因药物。与他而言,人类的躯体也如试验品一般,即使常子姜的身体在用药过程中毁坏,他也可以随时抛弃这具躯壳。没想到,实验成功了。自此,常子姜拥有了比一般人更强健的身体,放大数百倍的感知力,极强的夜视力等等普通人不具备的能力,唯一的缺点,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他的身体会像蛇一样,变成这副恶心的模样。 萧尘允全心留意着常子姜的话,唐织愿如果杀了他会背负“业债”,他死了,她的躯体也会也支撑不住,拼到最后很有可能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可是他从未见过唐织愿显露出如此凛冽的杀意,释放着令人难以喘息的威压。 “冷静点……”萧尘允话未说完,一根黑色的藤蔓触碰到他的后颈,他听到了唐织愿在他脑海里的话语,“萧尘允,今日我若是没能活着出来,烦请你带信去第七科。你现在带着冯蕙立刻逃离这里,在一刻钟之内将人群疏散出酒店,你是军人,应该知道怎么做。” “还有,好好活着……” 话音刚落,那黑色藤蔓就把他推到了冯蕙的身旁,他迅速抱起冯蕙往出口处跑去,身后传来巨大的声响,整座地下停车场都在震颤,灰尘簌簌地下落。 “阿绯……”他喃喃自语,萧尘允感觉自己失去了知觉,风声,脚步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满脑子都回荡着唐织愿最后一句话,“好好活着……” 她会死吗? 她是强大的妖怪,怎么会轻易死去呢? 莱柏酒店周围就像突发了地震,不停地晃动起来,只有冯蕙的亲人和萧闵还守在酒店外苦苦地等着人。到场的警察开始护送人群离开,等地震过去后才能进去救人。他们看见萧尘允抱着冯蕙从地下停车场出口出来的时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冯蕙的父母泪流满面向他道谢,把昏死的冯蕙一同送上了救护车。 萧尘允的西装脏的不成样子,沾满了灰尘泥土,脸上也破开了一道细小的血口,汗流进眼里也没有知觉,整个人像抽了魂一样。他疯了似的想往回跑,被两个警察死死拉住,“先生,太危险了……请不要令我们为难。” “尘允,太危险了,赶快离开!你不要命了!”萧闵坐在了车里朝他吼道,一旁的李垂心急如焚。 “阿绯还在里面……爷爷,阿绯还在里面!”他从来没有在萧闵面前如此情绪失控。 “我看你是昏头了!你现在能帮上她什么?” 萧闵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点醒了他。唐织愿救了现场所有人,而他却连忙都帮不上。在超出人类力量认知的领域,他二十几年所学的一切都成了无用功,根本派不上用场。 蚍蜉撼树,如此可悲。 “若是我没能活着出来……” 细微的雨滴打在萧尘允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此时却隐隐作痛起来。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如此心慌的痛苦,打碎了他的二十几年来所有的勇敢骄傲。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开来,惨白的月亮早已消失不见,莱柏酒店顶上的云层,电闪雷鸣,天象的变化过于离谱,如同触怒了神明。他胸腔的空气仿佛被瞬间点燃,朝着萧闵喊到, “我也允了她十年!” “她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16 晋都的相国寺正在举办一场水陆法会。持慧还俗后,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温丛笙。这场超度亡魂的法事,他主持了二十年,如今也能作为旁观者休息了。相国寺的第叁间大殿,供奉着四十九座浮屠,处于主位的是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二十几年前,大殿遭雷击起火毁坏,后来得一位好心的匿名富商捐款,给菩萨重塑金身。殿里那盏最大的长明灯只供奉一个人,一个差一点成了他舅母的人,唐芷鸢。 温丛笙在晋都的相国寺整整待了叁十六年,年少时就面对青灯古佛,早就抹去了性格里的活气。原以为自己会待到老死,可是见到了唐织愿,那一点点鲜活气从胸中死灰复燃,他肯定自己是见过她的。温丛笙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记忆力好的出奇,同样,这也成为了他痛苦的来源。古时候有个才子,隔着车窗看了别人一眼,几十年后,他居然把那个只有半面之缘的人认出来了。可是他从未出过相国寺一步,难不成,是在梦中相见的吗? 僧人们的诵经声响彻大殿,魂幡飘飘,铃声清脆,也让温丛笙从繁杂的思绪中脱身,地藏王菩萨微阖着眼,俯瞰众生世相。殿外,忽的一道惊雷炸响开来,让人们顿时清醒,温丛笙赶忙走出大殿,檐角上的脊兽被雷劈碎了,冒出阵阵黑烟。明明没有落一滴雨,天顶的乌云电闪雷鸣,看的人心惶惶。 数十道落雷击中了莱柏酒店的屋顶,虽然杀了阴陵生对于唐织愿来说易如反掌,可是常子姜属于常世之人,他的生死不由她来掌控,若是连同他一起杀死,之后要背负的业债,会加速唐织愿的消亡,这就是干涉人间因果要付出的代价。 地震慢慢停止了,地下停车场碎石滚落一片,扬起阵阵灰尘。柳瞎子拿着块风水罗盘,被灰尘呛得咳嗽,他背后,几个行动如豹子般轻巧的人正在搜寻这里的活人。 “找到了吗?”穆长玄从石柱的另一侧走过来,探照灯扫了扫碎石堆。 “按理说应该就在附近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她被埋在……”柳瞎子垂眸看到了穆长玄的双手,暂停了说下去的欲望,他的手上满是灰尘泥土,还有斑斑血迹,鲜血沿着修长的手指慢慢滴在地上,实在惨不忍睹。 “你这又是何苦……” 柳瞎子叹了口气,低头开始继续找,他知道穆长玄的性子,就算他们都去休息,他自己也会接着找的,典型不撞南墙不回头。 碎石堆之下,穆长玄摸到了一绺长发,赶紧搬开上面的石头,唐织愿简直成了一个被鲜血浸透的人,被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想救她,还是要找到萧家那对双胞胎……”柳瞎子将罗盘收进怀里,拍拍穆长玄的肩膀。穆长玄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别看他一副精明圆滑的模样,实则比谁都固执,古语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两样都占了。柳瞎子难得开口劝人,“我也算过来人,你与她之间,不会有结果的。时间对她来说,只是数字罢了,你苍颜白发之时,她依然年轻貌美,到时候你要如何自处?” 穆长玄抱着唐织愿走出来,不顾她满脸的灰尘,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我这一生,为她,甘之如饴罢了。”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就像是寻常聊天,却把柳瞎子听得老脸一皱,哎,当局者迷说的就是他了。 唐织愿从一场深深的噩梦中醒来。她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受伤后会自行痊愈,只是需要费点时间。她总在梦中感到热,仿佛周遭被点燃一般,处于火海之中,不过这几年里好多了,只是杀了阴陵生之后,古怪的噩梦再次卷土重来,缠上了她。 所谓的业债,就是在莱柏酒店降下的落雷,于她而言算是精神攻击,那是一种可以将神魂都震碎的痛楚,不过她先前承受过更多,抗性倒是增加不少,她的力量原先消退到十之四五,背了业债之后连十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变得和普通人无异,这具躯壳岌岌可危,不过好在她收到了来自远方的供奉。 不知是哪位活菩萨给她供了牌位,让她免于身死,如果退回到魂魄状态,可能又要沉睡个几百年了。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唐织愿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穆长玄伏在她床边,他摘了眼镜之后,原本有些老成的长相瞬间变得乖巧许多,看样子没有休息好,黑眼圈重的堪比熊猫,他个子高,坐在折迭椅上连腿都委屈地蜷缩着。 这里是点石园,穆长玄在帝都的私宅,地处西郊,同样也是第七科的会议基地,清雅幽静,免受世人打扰。 穆长玄被她惊醒,他的脸上还留着睡着时衬衫扣子印着的红印,若是被他的部下看见肯定会取笑他,看到唐织愿坐起身,拿靠垫往她背后掖着,“饿不饿,我去拿粥。” 唐织愿的口腹之欲并不重,即使不吃不喝也能活着,可是背了业债之后,她退化成了普通人,此刻的她饥肠辘辘,恨不得吃下一头牛。 “莱柏酒店的人都安全逃生了吗?” 穆长玄拿勺子挖了一勺鸡肉粥,吹了吹才送进她嘴里,“无事,萧尘允带着冯蕙逃出来了,部分人受了轻伤,全都安全撤离了。” “……萧尘允还在找你,薛尘安回了萧家,待你休养好了,去见一面吧。”他心里泛起苦涩,手里的勺子在粥里搅了又搅,为了让她活着,他要将心爱的女人推给别人……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唐织愿早就看到了穆长玄手上缠着的纱布,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摸了摸他的手指,轻叹一声,“疼不疼?” 他摇摇头,清俊的脸上扬起笑意,继续给她喂粥,“有你惦记,便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