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是您的科代表》 1.张同学有点倒霉 作为一个未成年人,高一学生,张同学有点倒霉。第一次进游戏厅,挑了一部街机,椅子还没坐热,就看见一个看似管理员的人朝他走来。在撒腿逃亡与故作镇定假装成年人之间,他发展出第叁条思路── 这管理员有点眼熟。 等人走近了,张同学目瞪口呆地低叫道:“严老师?” 这个高高瘦瘦有点驼背的严老师,今天跟班级同学第一次见面就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严老师拿着教案和教学工具站在讲台上,介绍完名字后说:“知道你们数学课因为缺老师已经落后了几章,高中生时间很紧,所以我会在两天之内给大家把课补上,跟不上的就每晚少睡两个小时,我这里不会缺练习题,欢迎来领取。” 班上同学没有背地里骂这衣衫整齐表情冷淡的年轻老师“不是人”,很大可能是给他的人类皮囊一个面子。不过此时在学校之外的严老师没有了那种清冷的感觉,反倒多了几分颓废,一条松垮的老大爷白背心,一条裤管肥大通风的裤叉,一双走起路来霹雳啪啦响的人字拖。 “身份证。” 严老师一只可能被白粉笔染了色的手伸到张同学眼前。 刚刚连“严老师”都叫出口了,白天还在课室里见过面,这严老师的指令不知道是想令学生难堪,还是耳背没听见。张同学自然没蠢到穿着校服进游戏厅,可一件黑t恤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两边腋下,幸好是黑色不显眼。 只见严老师指了指张同学百密一疏的校服裤说:“你是师大附中的学生?” 张同学咽了咽口水说:“老师,我是您的科代表。” 严老师扶了扶无框眼镜,曲起手指勾住张同学书包上的手提圈,连包带人从椅子上提起。 “下班时间不谈公事。” 张同学站在门口有点懵。他这朵花是不是长得太丑入不了园丁的眼,得不到关爱? 严老师指着游戏厅玻璃门上张贴着的几个大字问张同学:“识字?” 张同学又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念出来。”严老师命令道。 结巴有损颜面,张同学一股作气道:“‘未成年人禁止进入’。” 严老师一步退回游戏厅内吹空调,当着人的面,放开握着玻璃门门把的手,门慢悠悠阖上。 如果严老师还有半点兴致,或许会告诉张同学“别浪费冷气”。 不得体的仪表,不记得学生,诡异的卸责方式,枉为人师! 张同学忘了自己为什么留连于游戏厅,愤恨地立在玻璃门外,看似要挖掘这个新上任的老师更失职的一面。严老师倒没有多少自觉,坐在靠近门口的柜台里看电脑,屏幕上的光打在眼镜镜片上,一闪一闪的。不一会儿,店里拐弯处的楼梯走下来一位老妇人,白发比黑发多,身姿笔挺但行动有些僵缓,一手撑着墙,一手端着饭菜。不是盒饭,是几个小盘子小碗装着的家常便饭。 张同学来的时候正好是这位老人在看店,见他没穿校服就放行了。谁知道转眼就换看店的人了。 老人把饭菜放在柜台台面,手指点了点电脑屏幕,把饭菜推向严老师,似乎在敦促对方吃饭。老人抬头瞧见门外的张同学,又低头跟严老师多说了两句。在严老师望向门外的那一刻,门外的人后退了半步,随即发现自己被老师藏在镜片后冷淡的目光给盯麻了脚。 写检讨书,记过,全校早会批评,这是惯常处理手法。张同学腿走不动了,梗着脖子流着汗,想为自己保存最后一点面子。 霹雳啪啦,人字拖拍打地面的声响站在门外也能听见。玻璃门左上角镶了一只古旧的金属铃铛,门一推就叮当响。严老师吝啬得很,门缝只开半指宽,谨防干冷舒适的气流往外跑。 “别挡着我做生意。” 一条贴着门缝纳凉的流浪狗呜咽一声弹开,夹着尾巴跑远。要不是严老师盯着张同学的眼睛说话,张同学都要以为对方在赶狗了。 看来“教师”只是对方的一份副业,正职是资本主义实行者。 挡在门口的确不太好,张同学往旁边挪了挪,蹲在门边沿,凡是有人进出就能享受两秒的空调。太阳和张同学同病相怜,一个被赶出了门,一个被赶下了山。张同学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两下,他掏出来,在接通的同时不耐烦地抛出一句“等等就回了”。仅仅两秒,通话结束,这就是效率。 这一条老街大部分是商住两用的独栋矮楼,药店,小超市,饭馆,基本上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活区。离学校不远,又人来人往,这两点在张同学眼里成了揭露严老师真面目的最好办法。其他同学也会经过这里,时间长了,只要稍微注意就会发现看守游戏厅的人是严老师,再不长眼地上前搭话,对方表里不一的真面目自然会浮出水面。 张同学作为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悄悄举起手机把严老师吃饭的样子拍下,又记录店内的情况。可他算漏了一步,如此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到点了就饭香处处飘。他胃部一阵磨动,却没有挪动半步,这点折磨他还是能承受住的。 严老师边看电脑边吃饭,一口菜夹一半掉一半,到嘴里只剩菜汁。张同学正对着手机屏幕里的人影偷笑着,怎料对方抬头,不偏不倚地望进镜头里。 这人是不是美杜莎,为什么总能把人盯石化了? 张同学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严老师处变不惊地把脸转向电脑屏幕,继续一口饭分叁口吃。门外仍僵住的人曾经听过一个假道理:最恼人的回应方式是不给反应。这道理似乎是真的,张同学放下了手机,顿感无趣。现在他仿佛巴不得严老师跑出来戳着他脑袋骂人,可要是严老师真骂人了,他只会更加不高兴。没有一个情况是他乐于接受的。不管地上干不干净,张同学转身一屁股坐下,看着叁叁两两的老人在街上饭后散步发呆。 这家游戏厅是禁烟的,时不时会有人出来抽两口烟又进去拼杀。门上的铃铛不得长久歇息。张同学蹲久了习惯了烟味,逐渐放弃用手捂着鼻子。期间手机又响起,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说:“回到半路了。”时间依然控制在两秒之内。 “叮铃铃”,门铃轻轻晃动。一双人字拖从张同学眼前走过。他顺着那双穿了“毛裤”的脚看过去,严老师走到烟民附近驻足。果然,大人都是会抽烟的。可张同学等了又等,没等到严老师再次做出有失规范的行为。对方只是凑在烟民堆里刷手机。 店内是空调坏了还是店外的无线网络信号更强?也不见严老师跟其他人交流,彼此都是陌生的状态。张同学胆子大了些,直勾勾观察严老师,分析对方怪异的行为。 这几个烟民烟抽得有点凶,两叁口灭掉一根,几分钟消耗掉半包。严老师也不觉得味道呛,似乎还悄悄凑近烟雾缭绕的地方,像被迷了魂一样。香烟不便宜,烟民抽了半包后打住,回到游戏厅里继续消磨时光。过了好一会儿,张同学从鼻腔呼出肺部所有的气体,再憋气十来秒,尔后大力吸入空气──烟味消散了。严老师同样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随后揣手机进裤兜里,抬脚往店内走。 张同学不假思索地一把握住眼前经过的毛腿。真瘦,一个巴掌能握住大半小腿。那腿猛地一抖,再一缩弹出两米开外。张同学抬头看见严老师一脸惊恐才知道自己把对方给吓着了,十分令人难堪的是,他不经脑子的举动把自己也给吓着了。张同学收回手,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雪上加霜,麻了。 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为了搞清楚严老师怪异的行为,张同学硬着头皮问:“你为什么出来玩手机?” 严老师站在昏黄的街灯下排解余惊,半晌才回答:“吸烟。” 还是二手的。 这回答超出了张同学的理解范围。“为什么啊?” “免费。你不也在占便宜?” 张同学瞠眼不服,一蹬腿想站起来,却又麻得跪倒在地上。“我操谁说的!我不抽烟!” 严老师看见张同学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并没有施以援手,只回了一个“哦”字。 那种无趣感又回来了,张同学咬着牙站起来,东倒西歪之间发现自己只及严老师下巴高,胸腔里的气憋得无处发泄。 严老师的脚利索,两叁步就走回店里。铃铛尽职地撩拨张同学的神经,可他脚还麻着,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路,只能鼓着脸看严老师回到柜台。然而严老师没坐下,侧身打开柜台里那台直立冰箱的玻璃门,取出一瓶冰水后往店门口走。 “脚,抬一下。” 严老师拧开瓶盖,把冰水浇在张同学磕破了皮的膝盖上。张同学摇摇晃晃地抬完左脚抬右脚,算是公平地令两只膝盖都挂彩。 “手。” 两个巴掌的情况比膝盖好,只是蹭了灰,没什么伤口。 一瓶水洗完手脚所剩无几,严老师把瓶子塞到张同学手里。张同学眼睛亮亮地看着老师,后者被盯得嘴唇启启阖阖,前者的眼睛更亮了。 还以为严老师张嘴要问学生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总算要尽一下作为教师的职责,谁知道他用舌尖剔了剔牙,问学生:“你不饿?” 这难不成是要请吃饭的意思? 张同学脸上带点期许又带点别扭地点了点头,跟被风吹动的蒲公英似的。 严老师的舌尖剔牙剔得酸了,在嘴里来回摆动放松肌肉。而后,他绕过张同学径直走回店里,开门时为张同学送来一阵凉风。 “这水不算你钱。”毫无起伏的声音随凉风消失在店门口。 张同学现在不只饿,还觉得胃疼。 2.1张同学受到了报应 作为一个高一学生,数学科代表,张同学有点失败。前天的数学作业他忘了做,昨天的他忘了带,今天的他既忘了做又忘了带。为了不混淆严老师的记忆,贴心的张同学统一说自己忘了带。 第一次,严老师不吭声。第二次,严老师同样不吭声。到了第叁次,严老师把张同学叫到了办公室。课间,几乎所有教师都待在办公室休息,一旦有学生被训,那情况就热闹了。 严老师表情平和地问隔壁桌的许老师:“许老师,您缺语文科代表吗?” 许老师梳着个徐志摩的头,说不缺。 严老师又问对面桌的杨老师:“杨老师,您缺英语科代表吗?” 杨老师时髦地染了个栗子色的头发,说缺情人。 于是严老师问路过去倒水的古老师:“古老师,您缺历史科代表吗?” 古老师拿着个搪瓷杯泡茶,没说话,笑咪咪地看着张同学。 要是张同学脖子上栓着根麻绳,就像个古代被人拉到市场上贩卖的奴隶,还是个滞销货。 他急得差点上手去拉严老师:“老师!别卖了、不、别喊了!我写检讨书!” 严老师扶了扶眼镜:“午休,一千字。” 师大附中的食堂饭菜味道不错,师生都爱吃,校外又有好些美食店,基本上没有教师会自己带饭。严老师是个例外,在办公桌上腾出位置放好便当,过会儿他又腾出一点位置给来写检讨书的张同学。张同学不是很懂为什么每次单独见严老师的时候都是空腹的状态,而对方总是在进食。 那个很普通的便当盒里装着很普通的饭菜,估计是那天在游戏厅里看到的奶奶做的。老师食不言,但不客气的咀嚼声像在拷问学生:香吗? 学生忍了,埋头奋笔直书。在午休之前他就利用课余时间想好了检讨书的大纲,这会儿写起来丝毫不费力气,畅顺得很。手写得酸了就停顿两秒,瞥一眼依然用电脑屏幕伴饭的老师,那闪着光的平面上全是英文学术文章,学生英语不怎么好,看得一知半解。 “这说的什么啊?”他不自觉地问出口。 “区块链。” “‘区块链’又是什么啊?” 学生看见老师夹起的一块肉掉到盒子里,然后那双美杜莎眼睛又朝他看过来。他刷地低下头继续完成还剩一半的检讨书。屏幕上的光很快熄掉,老师收拾好便当盒,拧开放在桌上的水瓶喝水。学生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可那吨吨的喝水声持续了很久。他不怕死地抬眼偷看,老师竟然把满满一瓶水喝光,差不多有一升。学生顿时捂住自己的小腹。 吨吨声停了。“要上厕所?” 学生摇了摇头,婉拒了老师对于人道精神的展示。 做教师看着轻松,实则异常费脑筋和体力。老师看了眼在乖乖写检讨的学生,不作多想,摘了眼镜趴桌子上休息。心静自然凉,他刚睡着,被空调吹来一阵凉意给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披上一件条纹外套继续睡。整个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空调送风的声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刷刷声。 学生写完检讨书,抬头看见一个圆润蓬松的后脑勺。老师睡觉不打鼾,比醒着更安静冷清。桌面上放着那副无框眼镜,靠近眼球的镜面上有几处细细的痕迹,像被毛笔尖扫过。学生忽发奇想地起身探头去看老师的眼睛,果然,眼睫毛很长。 不知道是不是学生的视线打扰了老师的睡眠,老师把脸埋进胳膊肘里,又缩起肩膀抱紧手臂。外套因为他动来动去滑落到地上。学生后退半步躲开衣服,随后扬起爬满了字的原稿纸盖在老师脸上,拔腿就跑。 晚一秒,老师起来要求“加量不加价”就不好了。 再晚一秒,食堂没饭吃就更不好了。 可学生没想到因为自己对老师见冷不救,受到了报应。 为了不再欠交作业,学生可是在手机里设了五个记事提醒。把做好的作业放进书包后又确认了叁遍才爬上床睡觉。睡之前还挺好学地回想一遍那道花了将近半小时才解开的难题。想着想着学生腾地弹起,把作业翻出来仔细检查。幸亏他多回想了一下,题里一个小步骤解错了,接连着后面环环相扣的过程都错了。他赶紧提笔修改,直到凌晨才睡去。 这一修,就把作业忘在了家里。 张同学原本打算到办公室向严老师主动认错,却被告之严老师今天感冒请了病假。虽然暂时逃过一劫,但他还是决定午休时跑回家取作业,不想再写检讨书了。 炎炎夏日张同学跑出一身汗,站在家门口听见屋里有声响。母亲今天下午才上班。他一边开门一边朝屋里喊:“妈!快给我倒杯水,渴──” 死是死了,却是吓死了。 家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男人,两人端坐在饭桌前。事出意外,叁个人你瞪我我瞪他,完成了一个闭环。张同学率先跳出闭环,打量起饭桌上突兀的两样东西: 一束包装精致颜色鲜艳的玫瑰花,一个敞开的绒布小方盒,里面躺着一枚钻戒。 吃午饭就吃午饭,在饭桌上摆这两样东西多不合适。 张同学撇下两个极度局促的成年人,跺到厨房里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下,用手背随意擦嘴时听见母亲起身走过来的脚步声。他这腿是撒习惯了,二话不说又开跑。母亲在身后一声声叫他,他充耳不闻。跑得急扭到脚也不停下来,生怕被身后的人追赶上。 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张同学见着弯就拐,遇到路口就直冲,实在喘不过气来才停下脚步。定睛朝四周一看,见鬼了,怎么又是游戏厅? “操!”他大叫一声。 数学作业,忘拿了。 远处隐隐传来母亲叫喊的声音,张同学两眼一闭一头钻进了游戏厅。他这长跑体力遗传的谁他现在清楚了。 游戏厅里还是那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看店的还是那位老人。这次张同学穿着校服进来,老人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奈年轻人跑得太快,老人一双腿从位置上站起来都要缓一会儿,等能够迈开腿时人已经跑没影了。 严老师从楼上下来,脚步飘浮,鼻孔里各塞着一团纸巾。老人对他说:“刚有个学生进来了。” 严老师正要张望,店门口闯进来一个女人,嘴里大喊着张同学的名字。严老师把人拦住。 “不好意思,我刚看见我儿子进来了,我找到他就走,不是来捣乱的。” 眼前的女人顶多叁十来岁,怎么看也不像有一个高一大的儿子,再打扮一下,严老师喊她一声“姐”都不觉突兀。严老师看着对方在店里搜了一圈没找着人,上前表明了身份。 “方便留一下联系方式吗?如果我在附近看见他就通知你。” 女人慌乱得连电话号码都报错了几次,一边道谢又一边致歉地退出游戏厅,眼睛始终没放弃搜寻儿子。出了店门,她失措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最终决定沿路折返。 店里空调大,严老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左边鼻孔里的纸团喷到了地上。他捡起纸团往厕所方向走。游戏厅没什么能藏人的暗角,刚刚的女人唯一没找过的地方只有厕所。 厕所的门被反锁着,严老师竖起耳朵听见门背后有啜泣的声响。他轻轻地敲了敲门。 “你在里面哭,不臭吗?” 里面的人显然被吓到了,啜泣声戛然而止。门依然紧闭着。 门外的人突然换成内八站姿,使了点劲儿敲门:“我要上厕所。”末了又补一句,“你妈走了。” 被突发事件闹一闹,严老师差点忘了自己下楼的目的。门还是紧闭着,他已经憋到不行了,握住拳头砰砰敲门。 “你到楼上哭去!” 有了更好的避难所,张同学十分懂得取舍,只犹豫片刻便“咔嗒”一声把门打开,慢吞吞走出来。严老师勾着张同学校服的衣领把人往外提,半秒都不能耽误地挤进厕所里解决要事。 游戏厅开得早,当初只做了一个厕所,还不分男女间,客人一多就变得不够用。 严老师提着裤子从里面钻出来,朝柜台喊:“妈,楼上的厕所又堵了,你叫师傅来处理一下。” 张同学望向柜台处的老人,老人闻声点头,拿起座机话筒就拨电话。严老师扫过张同学眼里的愕然,揉了揉同样堵得厉害的鼻子往楼上走。身后没有脚步声,他停在台阶上。张同学的眼睛和鼻头还红着,与呆滞的神情凑一起看着有点可怜。半侧着身子等在楼梯中间的严老师打了个喷嚏,把右鼻孔的纸团也发射出去。 张同学如梦初醒,畏首地挪了半步,比探地雷还小心翼翼。严老师病了话更少,看见人抬脚了便转身继续上楼。张同学像只小鸡崽一样追着母鸡屁股跑,生怕母鸡下一秒会改变主意甩下他。 2.2老师卧室一游 楼上是很普通的两室一厅,外加一个储物间。 老师的房间里没开空调,一台直立电风扇按最低档的风速呼呼地吹着,把浅绿色的窗帘掀得一摆一摆。书桌对着窗,床靠着书桌。 老师从书桌底下抽出椅子让学生坐,又往桌面上放一个纸巾桶,接着人往床上一躺,被子一盖,大有“你随意哭,我放心睡”的意思。学生正要酝酿情绪,老师突然从床上坐起,摸索到书桌上的手机后躺回被窝里拨电话。病人的鼻子像被泥石流堵住的隧道,只能靠嘴巴呼吸,说话时嘶嘶哈哈的。 学生听见老师跟电话里的人交代窜逃人士已经找着了。 “他先留在我这里吧,我给他开导开导。你给学校打个电话替他请个假,不然旷课影响纪律。” 说话声渐渐减弱,老师手握电话侧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说到了什么严重的情况。学生按捺不住倾身上前,却发现老师以这样的姿势睡着了。那张着呼气的嘴有点干,被枕头挤得突起。 开导没了,学生的眼泪也没了,郁闷至极。他弓着背坐在书桌前,把纸巾撕成细条状攒到一起。桌上放着个水杯,他捏住纸条的尾巴用顶端去沾水,然后贴到桌沿上。当整个边沿都被他贴上纸条,桌子长出了一片白刘海,风扇摆头送风,刘海轻轻摇晃。 老师醒来的时候愣是没认出自己在哪里,看着满眼在飘扬的白条,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黄泉路上。 始作俑者拿着本书在看,讲编程的。 “能看懂吗?”老师喝一口杯子里的水。 学生应声抬头,一脸津津有味地说:“我觉得我懂了。” 桌面上的音响时钟指示着此时是下午四点二十叁分。老师抽走学生手里的书,放回书架上。 “走。” “去哪?”学生迷茫。 “回家。” 学生更迷茫了,老师说好了要开导的,结果一觉醒来半句话没有就赶人走。他屁股黏在椅子上,把贴得到处都是的纸条一点一点抠下来。已经跺到门口的老师回到房里,动作迅速地把所有纸条处理干净。学生抬头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老师,害怕变石头又垂下眼去。 有的人不是教师,但浑身散发着教育者气息。有的人明明是教师,哪怕穿上制服戴上名牌,却跟个叁流演员似的。 老师吸了吸鼻子,又拿卫生纸堵住。“走,陪我打机。” 严老师在柜台那里抓一把代币,不由分说地跟张同学“单挑”起来。化悲伤为愤怒再经由正确的途径发泄情绪本来是可行的,可惜,张同学盘盘被严老师虐打到不剩一滴血,那原本就垮着的脸逐渐变成一块坨了的饼皮。 “不打了!” 张同学一拳气愤地砸在控制板上,错手把自己的角色送到敌人面前,然后被对方一招绝杀揍到飞天又倒地。 “你他妈当老师的不能让一让学生吗!” “我没在上班,不是老师。” 这话说错不是错,但说对又挑不出哪里立论正确。 张同学从椅子上弹起,走没两步听见严老师在身后吩咐道:“到家让你妈妈给我打个电话。” “谁说我要回去!”张同学回头冲严老师喊:“你别跟着我!” 严老师虽然站了起来,但只是在揉眼睛,打了快一小时的游戏机眼睛有点干。他从张同学身边经过,然后拐弯上楼,用实际行动来回应张同学的命令。张同学愣完后在原地憋了会儿气,拖着脚步回到游戏机面前坐下。严老师没把剩下的代币拿走,张同学摸到一个扔进投币口里,漫不经心地控制按键和摇杆。 感冒不是什么难治愈的大病,只要好好休息身体很快就会恢复。扔下鸡崽回房睡觉的严老师在一小时后被叫起来吃晚饭,脑子不沉了,鼻子也稍微通畅了一些。 圆木桌上放着四副碗筷,边上坐着叁个人,愣怔而立的严老师即便近视也不会数错数。那个刚摸上筷子的张同学对上严老师的视线,羞赧得抬不起头,把手缩回桌子底下。 “我看时候不早了,就留他下来吃顿饭。”严老师的母亲说道。 两老都喜欢小孩,把十来岁大的张同学当作刚学跑的娃娃对待,又是夹菜又是嘘寒问暖。严老师落座后默不作声地吃饭。张同学坐立难安,吃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饭菜过于重口。这吃下去难受,吐出来又不好意思,张同学正为难着,嘴里被塞进一大口白米饭。自然甘甜的米饭混着菜一起嚼,重味慢慢被淡去。张同学微微撇过头去看刚刚给他塞饭的严老师,那人菜夹得少,米饭一大口,精明的进食方法,原来方才不是恶意堵他嘴的意思。 “饭菜还合口吗?”严老师的父亲问。 张同学坐在楼上客厅等开饭的时候看见老父亲在厨房里忙活,掌勺的问话他当然要回答得令人满意。他张嘴的瞬间,余光感觉到严老师瞥了他一眼。 “好吃!”张同学说着夹起一块炒猪肉放嘴里,又扒一大口米饭。 这回答不仅令老父亲满意,还讨到了严老师的一个浅笑。 张同学愣住。班上的阿花阿红阿燕总是说严老师不苟言笑,好酷好帅,张同学此刻不认同,明明笑起来才好看。 “爸,我明天可能要加班,你饭菜留在锅里,我回来自己热了吃。” 张同学偷听到严老师的日程,不自觉开口问:“老师,今天原本要小测的,你请了病假那是改到明天吗?” 严老师点了点头,“所以你吃完饭可以回家看书吗?” 今天逃了一天,也该面对现实了。张同学低垂着眉眼点头。 “这次考不进前五名我会考虑换科代表。”严老师说。 张同学绷直腰,听见老父亲老母亲问他考试难不难,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神不守舍的。 严老师生病不吃西药吃中药,饭后在厨房里热那黑乎乎的药汤。厨房是一个“冂”字型的设计,靠近门口的地方是煤气炉,张同学收拾碗筷进来就看见开着火的炉灶,僵在门口甚至往后退。药汤热得差不多了,严老师关掉火,张同学才小心踏进厨房。 “不、不用火的话,煤气,煤气阀最好也关上。” 看见严老师把阀门关上,张同学暗自舒一口气。感冒药是苦的,严老师皱着眉头一次过喝完,放下碗后说要送张同学回家。 “这不是‘送’,是‘押’吧??” 严老师在听见张同学的自我揶揄后勾了勾嘴角。 老母亲觉得张同学是客人,晚饭时间给游戏厅挂上“休息”的牌子,大家整整齐齐坐一桌吃饭。楼下没有人只有发光的机子,看着有点渗人。师生两人下楼经过柜台,老师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矿泉水,一瓶自己喝,一瓶给学生。 天气热,一接触到室外的温度水瓶就冒出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老师吨吨往肚子里灌水的样子有点熟悉,学生跟着喝两口才明白过来。这一口口清甜的冰水,缓解了重口食物造成口渴的生理现象。两人一前一后干完一瓶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老师回头看学生,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学生愣愣地问:“叔叔做菜那么咸,你不提醒一下吗?” 老师抛着水瓶玩,“他们味觉有些退化了,重口一点才能吃出味道。” 身后一辆自行车经过,充斥整个街道的响铃声吓了两人一跳,慌张之下撞到一起。学生早知道老师比他高一个头,下巴被对方t恤的袖口蹭到。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老师来。学生经常听别人说他母亲年轻漂亮,看着像两姐弟。老师比母亲小,不穿衬衫西裤看起来更像学生的远房表哥。但不管年龄差如何,老师现在面对的问题,学生迟早要面对,只是那还很遥远,学生一时体会不到。 “人老了都会这样吗?” 看着一个还在为青春痘烦恼的人问这种问题,说不出的有趣。 一个小巷子里有人抽烟,老师顿足,朝学生说:“我刷一会儿手机,等我两分钟。”然后钻进巷子埋身于雾圈。 学生也拿出手机上了一下网,大家都在讨论“为人师表”的问题。有一个教师在学校外抽烟,被拍到放上网,没一会儿就被人连皮带肉扒了。有人说教育者应该何时何地都做好榜样,要给学子带来正面的影响。也有人质问教师怎么成了二十四小时的职业,无薪加班还不够折磨人,连下班时间也要受到规管。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学校给予该名教师停职的处分。 学生看得眼皮直跳,二话不说走进巷子里把老师拽出来,把手机递给对方看,惹来对方一阵笑。 学生急得跺脚,“你是不是吸烟吸到脑子出问题了?” “这又不是致幻剂。” 学生不遗余力地把老师往回家的方向拖,“那你就是吃太咸太甜吃成个傻逼了。” 见老师不反驳,学生顺着说下去:“你天天灌的那水我看是灌脑子里去了,晃一下脑袋肯定能听到哗哗水声。你就不会跟叔叔阿姨说一下吃淡一点吗?吃不出味道总比吃出身体问题好吧?你这不是愚孝嘛??” 老师顿了一下,依然沉默是金。一路上被学生从头数落到脚,学生那嘴皮子越说越干,最后还舔起嘴唇来,比他更像个上了一天课的人民教师。 把人送到家楼下,老师总算张嘴了:“这次的水也不算你钱。以后别再来游戏厅了。” 对着冥顽不灵的人说教真的会气急攻心,学生终于体会了一回教育工作的艰辛。 3.鸡毛烧掉 作为一个高一学生,数学科代表,张同学有点得意。小测成绩全班第叁,没被撤职。作业全对,还有一朵小红花。 他特地拿同桌的作业来看,同桌也是全对,唯独少他一朵小红花。那花画得歪七扭八,张同学一开始看不出来是什么。同桌说,可能是严老师想点评他的作业,但思考过后又划掉了。他下课拿着作业簿到讲台上问严老师。 严老师说:“奖励你一朵小红花,以后别哭鼻子。” 躲厕所里哭的事情只有严老师知道,课室里都是同学,被大庭广众下这么一说,张同学既难堪又羞耻。他行动不经脑子地踢了严老师一脚,幸好没人看见。 “严老师,麻烦你过来一下。” 副校长来到班级门口喊人,严老师被踢疼了,一拐一拐地跟着副校长走。 张同学拿着他的小花回到座位上,正要多看两眼,听见后面的同学说:“严老师不知道会不会被开除。” 张同学一惊,作业簿被他捏作一团。那天严老师“吸烟”他可没拍照,还苦口婆心劝了一路,让对方好歹装一下教师的样子。 “他做什么了要被解雇?”张同学回头问。 “你不知道吗?他家开游戏厅啊,好些同学都看见他在那儿进进出出,有时候还会坐在门口看店。” 同桌搭把嘴:“可他当老师的,形象不太好吧?” 前桌小声透露:“我听隔壁班那谁说,有家长跟校长投诉了。” 这谈话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阿花阿红阿燕纷纷表示:“这跟老师的工作没有冲突啊!他教得那么好,为什么要开除他?”“要是校长要开除他,我们就联名申请让老师留下来!”“光我们一个班可能人数太少了。他不是给隔壁班代过课吗?拉上隔壁班!” 张同学听得心跳加速。当初他只是希望有人发现严老师的表里不一,可没想过靠念力令对方饭碗不保。他要是真有这能力,还不如令人起死回生。 这天的课张同学没听进去多少,上课盼下课,溜到办公室想找严老师没找到。放学了也不见对方人影,许老师说严老师去开会了。做老师的规划教案,改作业,出试题就有够忙的了,还整天开什么狗屁会议? 张同学左等右等没等到严老师,却等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今天出门忘带外套了,你现在有空给我送过来吗?” 母亲在超市工作,超市的空调时冷时热,平时都会备一件外套。张同学又等了五分钟,实在拖不下去才往家里跑。 超市挺大的,母亲负责理货,要仓库货架两边走。张同学拿着外套在超市里巡了一圈才看见母亲的身影,走近货架听见她在跟同事聊天。 “我没答应??”母亲说。 “怎么不答应啊?我看对方挺好的啊,对你跟你儿子都很上心。”同事很是惊讶。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光我喜欢没用??” “你儿子有意见?”同事比母亲大,金黄的婚戒勒住臃肿的手指。“他这年纪正好是反叛期,你要是因为儿子放过这么好的男人,以后哭都来不及。不管怎么说,你俩先把这婚结了,再跟儿子慢慢沟通。他再怎么不高兴也好,你都是他的妈妈,关系不会断的。” 母亲不再说话。张同学躲在旁边的货架迈不出腿。 那天在家里撞见经常来往的男人,张同学虽然出逃后回了家,但母亲没主动提及任何关于当天的事情,张同学也当自己失忆了。才过去没几天,张同学又偷听到不想听见的对话。他可能有制造巧合的特异功能,可他无法操控这天赋,甚至有点失控。 母亲的外套被胡乱塞给了收银同事,张同学交代完后脚底生风地逃离超市。他没回家,总觉得饭桌上还放着那束花和戒指盒。游戏厅又去不得,最后晃到学校门口。放学那会儿找严老师没找着,现在天黑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课外时间进学校要登记,学生证没带,又没穿校服,张同学在学校门口徘徊了几分钟,无可奈何之下垂头丧气地离开。 夏天在室外走几趟,木乃伊也能挤出几滴尸油。张同学烦躁地一把脱下被汗打湿贴在身上的t恤。衣服拿在手上他愣了愣,这是男人之前送给他的,上面印着好些篮球球队的标志。他拿到礼物的当下别别扭扭地跟男人道谢,等男人走了就催促母亲快把衣服洗了,第二天稳稳地套在身上。 可他现在不喜欢了。 学校附近总有几条幽深的小路,里面不知道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张同学看见一束火光亮起,很快又灭掉,接着一股烟味飘散开来。这烟不是迷魂香,张同学却寻着味道走过去。灯火只照进小路路口一两米的地方,再往里就得张大眼睛放大瞳孔才能勉强看清几个人影。他们聊天的内容很普通,但用词很刁钻,把脏话的动词名词拆分再重组,形成一套新的语言。 张同学缩着肩膀朝那几个人喊话:“借个火。” 语言学家们学问虽高但为人平和,一人一只手递来打火机,还问:“要烟吗?” “不了。” 张同学随便挑一只打火机就蹲在地上,左手死捏着衣服,右手握着打火机发颤。语言学家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低声讨论他这番行为的目的,期间不忘了吞云吐雾。几根烟一起烧的威力不容忽视,张同学被呛得连连咳嗽。 “你在那儿演蘑菇吗?”有人嬉笑着问。 张同学为了表明自己非菌类,抖动着拇指去磨擦打火机的打火轮。星火迸发,火苗还没见着,张同学一把丢开并不烫手的打火机。暗处的人嘻嘻哈哈笑开。张同学咬牙把打火机捡回来,可不管怎么努力,拇指跟打火轮产生了抗力,怎么也碰不着那个黑圈。语言学家们把张同学当作一段有趣的小插曲,都在观望事情的发展。 “那东西屁钱不值,你拿着吧。”有人说。 张同学慢吞吞的行事速度把他们的烟磨掉一根又一根。有人随手弹掉烟蒂,刚好掉落在张同学拿着的衣服上面,他立即甩了甩衣服。烟蒂滚到地上,张同学连忙查看衣服的情况,幸亏他动作快,衣服没被烫出个洞来。 不对,事情不应该这样发展。 抢救衣服这个动作激怒了张同学,他乱叫了一声,随即拼尽全力将拇指按在打火轮上──嚓──拇指被挤压到变形也不放开,火苗晃动腰身。 一个指节高的火源被移到衣服底下,趋近衣角边。空气干燥,温度高,棉质衣服很快被点燃,而且瞬间燎手。张同学吓得松开五指,衣服掉在路边的杂物上,恰巧有易燃物品,火势刹时猛烈起来。 “你们在干嘛?”一道声音从路口传来。 张同学惊慌失措地退离火源,望向路口──找了半天没找到的严老师出现了。几个语言学家纷纷逃离小巷走到灯光下,一个染着七彩的头发,一个打了一排的耳钉。 一个纹着花臂的朝张同学挥了挥手:“小蘑菇,下次见。” 严老师只看了他们一眼,视线回到张同学身上。火越烧越大,张同学两头都顾不上,僵立在原地。严老师动作迅速地从公事包里拿出水瓶,把水浇在火源上。水不够,严老师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到路边绿化带挖几块泥土,捏碎了撒到火苗上。火被隔绝了氧气,很快熄灭。 老师拍掉手上的泥,没有可以洗手的地方,他也不介意,提起公事包和水瓶就走。鸡崽回魂,提起脚跟在母鸡身后。可是这一次母鸡走得特别快,没有要等鸡崽的意思。鸡崽刚被烫掉了几根鸡毛没来得及疼,只顾着追上母鸡的步伐。 走着走着,学生的肚子咕噜作响。都快忘了,每次跟老师单独相处就是饿肚子的时候。家里有饭,但刚急着给母亲送衣服还没吃。 “老师你吃饭了吗?”学生很随意地问道。转眼记起上一次老师让老父亲留饭的经过,估计跟他一样饿着肚子。 等了半天没回答,学生小跑两步追到老师身侧。“你今天是不是被约谈了?跟游戏厅有关吗?” 路边有汽车驶过的轰鸣,有流浪狗争食的吠叫,有路边摊的吆喝,就是没有老师的回话。学生又问了一遍,两人的距离不会造成听不见的情况。他吊起眉心,频频侧头打量老师的神色。 原来没表情不等于冷着一张脸,而冷着一张脸就是“滚”的意思。老师还是那么的言简意赅。 “老师我,我不是故意玩火的。”学生说完垂下头,自知这辩解没有说服力。“我就是不想见到那衣服??” 说到这里学生才意识到衣服烧没了,他现在赤裸着上半身。一时间羞涩,两只手臂无论怎么摆都遮挡不住一大片胸膛。途经几间商店,不仅里面的人往外看他,空调吹出来的冷风还把他刺激得起鸡皮疙瘩。 “哈啾!” 学生鼻子底下挂了两条清虫。这自食其果的下场令他忍不住撇嘴,然而身旁的人只管目视前方,脚踏前路。 “老师??” 学生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没想到声音染上了哭腔。上一次哭有人收留,这一次大概没有了,所以哭已经没用了。可情绪不是说控制就控制的,越是想忍住不哭,眼泪越是钻着缝往外冒。学生把嘴巴咬紧了,双手忙活于擦眼泪鼻涕。 渐渐地,学生的步伐落后于老师,泪眼婆娑地目送对方消失于游戏厅的那扇玻璃门内,就像第一次在这里遇见老师一样。 4.道歉换红花 凡是与人共事的地方就有是非产生。如果磨嘴皮子能产生能源,那人类早就实现了永动机的梦想。 “叁班那个张啥,哎呀我一时记不起名字了,就剃了个寸头的那个,这两天怎么蔫了吧唧的?”许老师问。 “小孩儿这个年纪情绪动荡耍叛逆需要什么理由。”杨老师说。 “可他还是有听课啊,问他问题都能回答上来。” “哦,这个倒是,这次测验还进步了。” “严老师,你那天罚张同学没罚得很严重吧?”古老师问。 严老师摇了摇头,拿起教科书踏着铃声进入叁班的课室。 张同学的情况不外乎上课趴桌子上听讲,时而糊乱画画桌子,嘴巴扁扁的,下巴一抽一抽的。神奇的是,每但严老师的视线扫过,张同学必定刷地坐直腰,瞪大眼睛,一副没有人比他更认真上课的样子。数学老师很少会讲着讲着走到台下,张同学脖子伸得再长,也盼不来严老师。 两人每天最大程度的交集是交作业,科代表到办公室将作业一放,严老师浅浅地点一下头。张同学握着拳头不走,严老师微微抬下巴,眼珠还没偏移到眼角位置去看人,张同学立马鞠躬退下。 “你这教的不是学生,是收小弟吧?”杨老师忍不住逗趣道。 严老师像上次一样,说:“您要您拿去用吧。” 张同学算错了一件事,严老师从未打算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要噎人的时候绝不嘴软。 今天难得不用加班,严老师早早回到游戏厅坐镇。店里的客人有下班后过来的,有平时就半永久定居在这里的。大部分是熟客,彼此见到会聊上一两句,搞得像社区中心一样。 叁四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的,这种电子游戏厅的生意刚火的时候,多少小孩往里挤,技巧厉害的会被围观,跟公园里下棋观棋的老人团不相上下,只是气氛更加激烈。后来规管越来越多,小孩被禁止进入游戏厅,只能眼巴巴地隔着玻璃看大人玩。到了手机能玩游戏的年代,电子游戏厅成了怀念过往的存在,或是被当作一种实体体验,发展成社区中心实属意料之外。 严老师发了会儿呆,玻璃门外钻进来一颗脑袋。 “老师,今天的作业太难了,您明天上课时能讲解一下吗?” 阿红扎着马尾,发尾落在肩上。 阿花阿燕相继冒头,“对啊老师,您不讲解我们作业起码得空一半,分数多难看啊??”“我们保证您讲解完,下课就能交作业!” 严老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点头准许了这合理的请求。叁个小女生呼啦啦叫着跑走,严老师顺着方向看过去,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街对面。小女生凑上前,四个人推推搡搡打打闹闹了一会儿,扎着马尾,辫子,丸子头的跑走了,只剩下一鸡崽杵在那里。 鸡崽感受到店里射出来的视线,登时屁股着火,颠起书包往小巷子里躲。几分钟后探头观望,见没人盯他,又跺出来在街上游荡。那迷惑的步伐寻着一个规律:往游戏厅方向前进两步,后退八步。 他低头瞅着脚苦闷了片刻,再抬头时看见店门口站着个人,还朝他招了招手。 天上掉肉饼了! 鸡崽扑棱翅膀踮起脚往游戏厅跑,身上的绒毛欣狂乱摆。 门铃被撞到脑袋铃铃响,“老师!” 张同学窜到柜台前紧贴着站好。严老师被他的大叫惊得皱起眉头,张同学立刻降低音量,软软地又喊一声:“老师。” 严老师拔两张抽纸给张同学擦汗,眼睛看着桌上的教案没空搭理人。张同学察言观色,在游戏机那边搬来一张椅子放到严老师身边,没坐下。严老师听到身旁的动静瞥了一眼,没说话。张同学等了半分钟,才让屁股轻轻挨着凳面。严老师的态度不冷不热,张同学不好张嘴。教案上有今天作业的内容,张同学看见了,乖巧地掏出作业簿解题,边做边咬笔杆。 店里稀稀落落的声响成了白噪音,张同学越做越入迷。 “一罐可乐。”一个客人倚在柜台边上。 张同学从习题中抬头,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一罐汽水给客人。 “老师,这个多少钱?” 严老师的视线在镜片底下飘过,“叁块。” 柜台的钱装在一个小箱子里,张同学一手收钱,一手找零,动作流畅态度可亲。严老师眼珠不自主地往张同学身上偏移。张同学浑然不知,坐下后继续咬笔杆做题。 题的确不容易,张同学的草稿纸用完一张又一张,笔杆都快咬断。在尝试过所有思路后他终于攻破难题,高兴得在椅子上晃起来,不小心撞到一旁在备教案的严老师。他正要道歉,作业簿被对方拿了过去。 无框眼镜不影响严老师的样貌,反而把人衬托出一种一丝不苟的气息。张同学握着笔等待批改,忽而咧开嘴傻笑。 严老师回头看见一张傻狗脸,“对你的答案这么有信心?” “嗯?”张同学回神,“不是!” 刚刚阿花阿红阿燕跑来说题目难,张同学倒是全解出来了。严老师拿起红笔打几个勾,顿住,深思后在页尾画一朵小红花。张同学一直盯着严老师的动作,在看见小红花时按捺不住心情,蹭到严老师身上。 “老师老师,我不哭了,你别给我画小红花,你画点别的好不好?” 就严老师那美术技巧,画什么都是一坨,其实没区别。请求被无声驳回。簿子归还给张同学后,严老师继续备课工作。张同学捉摸清对方的情绪,大着胆子以正身面对严老师的侧身,不自觉张开的大腿几乎把人半圈起来。 “老师,我知道错了,我那天不该烧东西。” 严老师笔尖一顿,缓缓转过脸来。张同学对上那双透着冷意的眼睛,禁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几个人是你朋友?”严老师问的是彩毛,耳钉和花臂。 张同学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他们叫你‘小蘑菇’?还‘下次见’?” 张同学再次感受到耻辱,但不解释又不行。他支支吾吾道:“就是……我上次蹲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几个人就叫我‘蘑菇’……” 还没解释“下次见”,张同学看见严老师忍俊不禁的样子。 “作业簿拿来。”严老师说。 张同学迅速双手递上。严老师翻开后在上面涂涂画画。须臾,张同学接回簿子一看,又气又想笑。 “老师!我不要蘑菇!” 严老师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张同学低语许久,仍是没能以物易物换掉蘑菇。 他嗫嚅道:“那你不生气了是吧?” 严老师收住笑容,摆出张同学曾经要求的教育工作者的态度,问:“你那天为什么要烧东西?” 以前张同学不知道冰山是怎么来的,现在他知道了。这问题他不回答或者回答得不诚恳,冰山还会长大。泰坦尼克号撞冰山都沉了,更何况他这划独木舟的。张同学沉默的几分钟里,把老父亲的饭,严老师的水回想了一遍。打游戏机那一段他跳过了,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严老师今天在老头背心外套了件衬衫,可能是因为多同学来看猴,稍微注意了一下仪容。张同学鬼使神差地上手捏了捏严老师敞开着的衬衫的衣角,发现不妥后立马缩回手。 “我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从头说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同学觉得严老师的语气比平时温柔了一点。 他吸进一口气:“我爸在我小的时候因公殉职走了。”又捏上严老师的衣角,“他是消防员,特别帅!我妈带我远远地看过他出勤,他扛着器材跑来跑去,一会儿救人一会儿救火。我妈看我爸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严老师专心听着,张同学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有关父亲的事情,直到:“这两年,有个男人跟我妈来往得很频密,之前还撞见他跟我妈求婚……我那天穿着他送的衣服,觉得有点难受就烧了……” 张同学一直低着头捏衣角,他缩回手,拳头放在膝盖上。“老师,我妈是不是不要我跟我爸了?” 有客人推门入内,门铃清脆作响。 严老师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除了送你衣服,对你怎么样?” 张同学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眶红了又红。“很好。” 严老师拿起红笔在张同学握拳的手背上细细作画。“你谈恋爱需要经过你妈同意吗?” 张同学讶异地抬起头,想要缩回手却被牢牢地抓住。 “同样地,你难过生气甚至恨他们,也不需要经过他们同意,这是他们需要承担的后果。” 作业簿上的小花只有拇指大,手背上的红花填满了整个手背,唯一不变的是一样丑。 “奖励你一朵大红花,以后别哭鼻子。”严老师说。 张同学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老母亲下楼看见张同学,问小孩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张同学说家里留了饭。严老师还有工作,张同学不好意思打扰对方这么久,默默收拾起书包。收拾到一半,他突然低叫一声。 “老师!你还没告诉我你跟校长约谈的结果!” 严老师埋头工作,只稍微分神回应张同学:“没怎么样,店是我爸妈开的,我找了个说法他就放我走了。” 张同学喜上眉梢,瞥见书包里一份卷子又低叫了一声。严老师忍不住睨了他一眼。他掏出卷子平摊在桌面上。 “老师,我今天来找你是想给你看这个,还有道歉。” 那英语卷子上标着“76”分,分数不算好看。 严老师边审阅边问:“我教你数学你给我看英语卷子?” 张同学说:“我平时英语都是刚好及格,这次为了给你道歉连续几晚通宵看书背单词。” 卷子上错的大多是时态,文法和句子结构,可见张同学对英语的语言系统并不巩固。严老师挑了几题把句子拆开来讲解,像套数学公式一样,每个部分有其独特的功能,一个扣一个就成了长长一串句子。 “哇,老师,你这样一讲我就明白了。原来这么简单吗?” “你这话可别让杨老师听见。” 张同学露齿一笑,“你的英语发音好好听哦。” 严老师对称赞不为所动,“你以后有不懂的多问一下杨老师。” 张同学抱着书包没头没脑地笑:“那杨老师讲完我还是不懂呢?” 严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地说:“那就来找我吧。” 5.游戏厅外编人员 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老师!快开门!” 早上十一点,游戏厅的铁皮卷帘被砸得咣咣响。张同学在外面嚎得老父亲问严老师是不是欠学生钱了。老师头痛欲裂地打开卷帘中间那道小门,钻出去让学生闭嘴。 “十一点营业,我没迟到吧?”学生背着背包,兴奋得像要去郊游。 莫名其妙,老师边升起卷帘边问:“什么迟到?你暑假都不睡懒觉的吗?” 严老师来到师大附中一段日子,前些天刚经历完期末考试的高度紧绷期,现在正在享受可以尽情颓废的暑假。尽情颓废包括一觉睡到下午才醒,不用应对学生与家长,不用整理仪容。 “老师,你长胡子了哦。”学生感叹道。 老师看着那个熟门熟路自己钻进店里的人,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等等,你来干嘛?”老师勾住学生的背包把人定住。 学生笑眯眯道:“我妈说,我英语期末能考110都是你的功劳,让我好好谢谢你。” 老师提着书包往外拽:“收到了,请回吧。”说完,一步一摇地回楼上睡回笼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下午的阳光隔着窗帘射进室内,令开着空调的房间微微升温。老师在床上左翻右转总算睡醒了,打算洗漱过后下楼接替老父亲看店的工作,没想到一出房门看见两老安坐在客厅看电视。 “今天不做生意?” 老父亲剥了几颗花生米送到老母亲手里,“你学生看着店呢。” 这都睡十几个小时了怎么还没睡醒?老师刷牙刷得匆忙,嘴边残留的白渍顾不上擦干净,两腿划圈冲下楼去看个究竟。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自来神”又该怎么处理? 张同学坐在柜台里熟练地给客人兑代币,看见严老师来了,高高兴兴地喊:“老师。” “你这样做是犯法的知道吗?”严老师把人拽了起来。 张同学懵然,“我不收钱??” 桌面上放着笔袋和习题,跟游戏厅格格不入。严老师敛了敛语气,手上把东西收拾进张同学的背包,嘴上说:“你本来就不能进游戏厅,现在做着看店的工作,我还不给你钱,警察来了都不知道是抓我雇用非法人士,还是抓我剥削员工。” 张同学一把抱住自己的背包,将刚放进去的东西又一一掏出来,安置在桌面上。“这里是我的自习室,也不行吗?” 游戏机源源不绝的音效充斥着整个空间,也就张同学能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这里是自习室。 从这天起,张同学便赖在店里。严老师有空的时候他自习,没空的时候他当半个员工照看店里的生意,特殊时候他能打打游戏机。在严老师的陪同下,不管是格斗还是射击,张同学一如以往地输得一塌糊涂。 老父亲与老母亲一下子空出许多时间,严老师给两人报了个隔壁城市的旅行团。叁天两夜,旅途短,交通便捷,行程非常悠闲。严老师为父母考虑得如此周到,偏偏没考虑到自己独自生活的能力。 早上送父母出门,中午营业游戏厅,一切都按照严老师的计划进行着,直到张同学趴在柜台桌面上喊肚子饿。放假十分影响人的作息规律,严老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惊觉已经下午两点。 “叫外卖吧。”他说。 “我他妈下一秒就要饿死了。”张同学捂着肚子哀叫道。“老师,有泡面吗?” 店内不卖这种散发气味的食物,家里也没有。严老师上楼在厨房里转了一圈,目标锁定在昨晚剩下的白米饭上。 炒饭理应是最简单也最难做得难吃的食物,可张同学面对眼前这盘一半焦一半软坨,油光泛滥的炒饭,不知道从何下嘴好。他握着勺子左刨右刨,刨出一处看似能下嘴的米饭,舀起放进嘴里。 “我操!老师你下的是糖吧?”一口饭嚼了两下,张同学不想咽又不敢吐,眼睛泛水光。 严老师自己吃一口,面不改色地吞下。“都是白色颗粒,差不多吧。” 一个咸一个甜,的确差不多。 张同学正要和着泪水把嘴里的饭咽下,严老师悠悠地看着他说:“等会儿吃完饭,跟我到楼上来。” 张同学打了个冷颤,不敢剩一粒米饭。 老师的房间学生来过几次,除了第一次的回忆比较伤感,其余时候都挺愉悦的。老师的书架上有很多书,学生会挑着来看。有些看得懂,有些看不懂得,但不妨碍学生把这里当作图书馆,甚至会把书借回家。 老师拿出几张原稿纸拍在书桌上:“把你刚说的脏话抄五百遍。” 张同学坐在椅子上愣了两秒,反应过来问:“哪一句?我说了挺多的??” 老师挑了本英文原版小说坐在床上看,“第一次罚抄,那就挑字多的吧。” 看样子还有下一次。 “老师??” “讨价还价,罚一千。” 今天天气特别好,学生心情特别糟糕。原稿纸的绿格子是学生自己亲嘴挖下的一个个坑,还以为老师没个教育工作者的样子,在对方面前口无遮拦也没关系。结果,该还的还是要还。 学生抄着抄着趴到桌面上,下意识不甘地抱怨:“其他同学也说粗口啊,你怎么不罚他们??” 老师闻言放下书,看见学生枕着手臂斜着眼睛,满脸不乐意却一笔一划认真地罚抄着。学生没注意到自己的鼻子抵着手臂,顶出个猪鼻子,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嘴角天生翘弯勾,看上去真像只刚出生的小猪。小猪见老师没回话,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老师愣住,眼神出奇地闪烁了一下,像被猎人发现忘了藏起来的尾巴,倏地把脸埋进书里。 “你要是不想抄也可以。” 学生瞬时坐直,眼里透着期待。 “以后不许踏进游戏厅半步,保证不受客人影响。” 游戏厅虽然受欢迎程度不及从前,但来往的客人素质变化不大。 学生皱起鼻子,憋足气吼道:“我抄!” 那一个个格子填满了学生有些秀气的字迹,跟本人毛毛躁躁的性格有些反差。老师没再监督学生罚抄,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这条街上跟熟人相遇的几率不低,上一次是阿红阿花阿燕,这一次是班花。严老师本不知道这女生在班里的相貌排位,有一次快下课,他问谁能帮科代表把东西搬到办公室,这女生举起手,全班起哄喊“班花配班草”。顺带地,严老师也知道了张同学那张脸在班里是什么地位。 班花推门而入,有些害羞地走到柜台,看见严老师时愣了愣。严老师摸了摸下巴,胡子的确有些长。班花两只手捏住一张学生证大小的纸递到严老师面前。严老师没接,也没细看。 “老师,老师我想请你看电影,谢谢你平时抽时间给我讲题。” 最近的孩子真直接,但也比不上严老师。“我不爱看电影。” 阳光不能完全照亮游戏厅,室内灯光也不明亮,但班花红着的脸清晰可见。“那那那你爱吃爆米花吗?不看电影也可以吃爆米花。” 严老师安静地坐在柜台里,班花每次停顿在对方脸上的视线时间都不长。 “电影时长是多少?”严老师问。 班花抬起脸,把电影票往前推了两寸:“两个半小时!” 严老师点了点头,“够做一套卷子了。” 班花穿的那件浅蓝色衬衫,米白色宽裤,还有脚上那双矮跟的鱼口鞋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让她处于少女与成熟女性之间。她的努力严老师不会知道,所以她决定再努力一把,把票放在柜台上。 “我会等你的。” 电影都这么演,班花也不例外,头也不回地推门跑走。 严老师手里的英文小说放下了片刻,再拿起已索然无味。他呆坐了一会儿,见店里客人不多便拿着书和电影票上楼。 预想中,学生应该在边抄写边骂娘,可当老师走进房间,那人却趴在桌上发出微微的鼾声。老师眼睛一瞪,拿起学生放在桌上的几张原稿纸。前两张爬满了字,第叁张字迹开始歪七扭八,到了第四、五张,竟然是用铅笔扫出纸上的痕迹,黑底白字。老师眯起眼睛看学生的睡脸,那口水顺着手臂滴到桌面,天气热也不知道开空调,闷出满头的汗,皮肤泛红泛潮。 看着看着,老师笑了。 稿纸被轻轻放到一旁,老师收回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学生的头发。寸头长长了,变成一颗毛绒绒的栗子。仅仅短暂的触碰,老师也能得出“偏软偏细”这样的手感心德。大抵人类对毛绒绒的东西都难以抗拒,老师坐到床上,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覆上学生的头顶。人没有醒,老师大着胆子下手揉了揉。 果然像玩偶的触感,让人心底泛起柔软。 那不足一个指节长的刘海被汗打湿,聚拢成一撮一撮,老师逆着方向捋,把毛发捋成翘天的造型,比软塌着帅气。指尖掌心从发丝间穿过,老师手上沾满学生的汗。学生估计天天洗头,流了汗不见汗味,反倒把洗发水的香味带了出来。 被蹂躏了半晌的学生皱起眉心要转醒。老师微微一颤,刹时又恢复淡定,把手缩回身边,捻着外来的汗水喊学生的名字。学生这下醒了,看清身旁的人顿时苦了脸。 “你这叫作弊,知道吗?” 老师的语气没多重,但学生抬不起头。 “手酸吗?” 学生右手握了握拳头,睡了一会儿酸痛感已经消散了一些,想撒谎减罪却又不敢。 “今天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面壁默念脏话一百遍。” 老师手上的汗干了,摊开五指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学生以为新的惩罚要轻松些,在那傻兮兮地笑,也不知道要擦汗。老师开了空调,又抽几张纸巾印到学生额头上。 学生被纸巾搔到眼睫毛,干脆闭起眼睛。“老师,晚上我们还是点外卖吧。” 这一声“老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老师擦汗的手顿了顿,把纸巾塞到学生手里让人自己擦。 “行。” 学生看到桌面上搁着一张电影票,问老师是不是要去看电影。老师说是班花给的。 “给你吗?”学生有些吃惊。 老师看了看学生懵然不知已经被揉乱的头发,说:“你拿去看吧,我对电影没兴趣。” 天上掉下电影票,学生美滋滋地把小纸片放兜里。 两人下楼的时候学生突然顿悟过来,“我操!老师!她不会是要约你去看电影吧?牛逼啊,她这么主动的吗?” “她只是答谢我平时教她数学。” “老师你是不是脑壳坏了啊?这他妈就是约会邀请啊!” 听到这里,老师停下脚步,转过脸笑盈盈地看着学生。 老父亲和老母亲到家的那天晚上以为时运低见鬼了,柜台角落怎么杵着个人面对墙壁念念叨叨的?他俩互相你推我我推你地走近一看,原来是张同学。 “哎哟孩子你在这干嘛呢?吓我们一跳。” 张同学转过来一张哀怨的脸,呶嘴道:“老师罚我面壁思过。” 严老师刚好下楼,接过父母的行李往楼上走,不忘督促张同学:“够一百遍了吗?” 张同学呲牙大喊:“八十八啦!” 两老问严老师张同学做错了什么,严老师笑而不语。 生闷气是一回事,按规矩完成惩罚是另一回事。张同学念完一百遍脏话后想把舌头给割了,再也不粗言秽语了。严老师看着张同学腮酸嘴巴疼的样子在一旁窃笑。 张同学忍不住揍了严老师手臂一拳:“你这是体罚!”严老师根本不理会他,他又揍了一拳:“我要告诉叔叔阿姨你吸烟!” 严老师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编写的程序,满不在乎地回张同学一句:“你认为他们不知道吗?” 唯一的筹码就这么没了,张同学非常气馁,坐在严老师身旁玩起对方的衣角。不一会儿,他被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程序吸引了注意力。严老师除了为人处事不像一个教师,能力也远比一个普通教师强。 张同学有一个问题想问很久了:“你为什么要当老师啊?你是从小立志要当老师吗?” 严老师敲完一段代码后取下眼镜擦了擦。“当老师工作稳定,还能看店。” “可是你的能力和兴趣都不在这。你不想做你喜欢的事情吗?” 张同学玩衣角的动作看上去像个婴儿吃奶嘴,说出来的话却头头是道。 严老师把眼镜戴上,对上张同学直白又困惑的眼神。 这时老父亲从楼上下来,捶着腿跟严老师说:“你表舅的女儿下个月结婚,今天打电话来让我们到时候去吃喜酒。” “他们那里还是得坐飞机又转车转船吧?” 老父亲靠在柜台边上说:“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严老师说:“到时候我去就行了,封个大一点的红包。你跟妈留在店里吧,跑来跑去你俩腿会受不了。” 老父亲点了点头,下楼的时候左手捶腿,上楼的时候右手捶腿。 张同学捏着严老师的衣角没放手,严老师低头看了浅浅笑开。 “你到时候来店里帮一下忙可以吗?”严老师问。 张同学怀着一腔热血重重地点了点头。 6.沒断奶的狐狸 岁月在别人那里是静好,在严老师跟前是猪狗嫌。 张同学高二开学第一周就跟同班同学打架,严老师在得知消息的当下不小心用笔尖划破了一本作业簿,翻到封面看名字,刚好是张同学的。等到下课铃打响,他一边盘算着如何惩罚人,一边快步走到班上,却被告之对方旷课逃学去了。 张同学虽然有胆子逃学,但没胆子逃远,左拐右拐进了游戏厅。老母亲的腿追不上张同学,老父亲的眼睛也不够敏睫,只捕捉到一阵风钻进严老师的睡房,还没走上前查看,门就被带上反锁了。 老母亲爬上楼一深一浅地喘气:“这小孩怎么又大白天过来了?” 老父亲敲了敲门朝里问:“今天放假啊?” 幸好里面的人还保留一点点礼貌,编了个谎告诉门外的两老:“叔叔阿姨我困了,我先睡会儿。” 张同学说睡没睡,只是把头闷在被子里,满鼻腔都是严老师身上的味道。原本跌到谷底的情绪随着气味的填充慢慢爬升,快要回归至零点时,张同学突然想到今天严老师的课是放学前最后一节,现在肯定上不了了,情绪瞬间插穿谷底。等严老师回家看到他,一顿惩罚少不了,转眼间,张同学连谷底都摸不着。他哭丧着脸掀开被子,从衣橱里取出一件严老师烫得平平整整的衬衫,又窝回被子底下不吭声地摸着衬衫衣角。 老母亲坐在楼下柜台处犹?着要不要给严老师挂个电话,门外闯进来张同学的母亲。这位年轻的母亲还是那样手足无措,只是这一次多了些怒意。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们,请问你们有看到我儿子吗?他应该穿着师大附中的校服。” 老妇人原本不太认得这小妇人,听对方这么一说就记起是楼上小孩的母亲。 “他在楼上休息呢,别担心。” 小妇人焦急地问:“方便让我上楼把他带走吗?” 不明原因的老妇人站起来跟着一起焦虑:“他怎么了啊?” 小妇人想发怒,但碍于过于羞愧,脸上一片红:“学校跟我说他和同学打架了。” 老母亲听了反而放平眉头,安慰道:“小孩子起冲突是很平常的事情,过了这个年纪就会好的。” 小妇人急得在柜台前跺步,不被允许又不好私自上楼,可不上楼那小东西又拽不下来。老妇人慢慢绕到柜台前,看见小妇人穿着一身超市的工作服,拉过对方的手往掌心上放一枚柜台上摆着的苹果。 “你是工作中跑出来的吧?会不会受影响?小孩放这我帮你看着他,也让他冷静一下,等严老师下班回来再教育教育他。” 提到严老师,小妇人的眉头稍微松动了一些。老妇人推着她往门外走,叨叨着好好工作,别担心孩子,孩子挺乖的。看着小妇人踌躇的背影,老妇人的眼神一瞬间回到十年前。给严老师的电话还是要打,老骨头跟小顽猴对战不科学。 严老师今天的工作不怎么繁忙,但放学后有个会要开,回家的时间一推再推。平时他还会装装样子,在会议上点点头或者记记笔记,今天他笔不拿出来,身在曹营心在汉,领导一说结束就火烧屁股地往家赶。 游戏厅换老父亲坐镇,看见严老师回来,立刻指着楼上向对方汇报:“孩子晚饭都不愿出来吃,他的饭跟你的一起留在锅里,你哄哄他。” 打人了还哄,这不符合严老师的教育方针。他叁步并一步上楼,疾步走到睡房前掏钥匙。在他初中那会儿房间就全权归他管,父母没有留备份钥匙。 老母亲在客厅跟严老师说:“小孩信任我们才跑这里来,你好好跟他谈,别又搞面壁罚站那一套。” 这番话不知道哪一点触动了严老师,他放缓开门的动作。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没开灯,窗外也没有其它光源透进来。老师摸索到开关让白炽灯开始工作。他的床上长了个大包,微微一起一伏,对他进门的声响没有任何反应。他轻手轻脚靠近,扒开被揣成一团的被褥边沿,底下的人手里握着一个衣角正睡得酣畅,接连着的衬衫部分被压着卷着变成一块抹布,皱巴巴的。房里又没开空调,学生又热出一身汗,把枕头和校服晕出一块块水渍。校服大面积是白色的,一遇水就变得略透明。学生皮肤偏小麦色,隔着校服隐约可见,甚至整个身姿沿着布料展现在眼前。 学生翻了个身,松开了手里的衣角。老师堪堪收回目光,坐在床沿沉默地换了几口气,等一切沉淀下来后换上居家服。他洗了条毛巾给学生擦汗,看见那结实的手臂上有一处瘀伤。不一会儿被伺候着的人醒了。 学生在老师面前犯错的次数不少,每次都委屈又可怜,活像犯错的是别人。不过这次好歹不掉眼泪了,抱着衣服坐在床上低声道歉。老师只字不提闯祸的事情,拿着毛巾离开房间。学生忐忑不安,刚擦干净的身子又渗出一层汗,在房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对方回来。 “老师我真知道错了!” 学生扯着嗓子一吼把端着碗进来的老师吓一大跳,差点撒一地的汤。学生机灵,二话不说跑到厨房把剩下的饭菜都端进房里。土豆焖鸡,酸菜猪肚,虾皮烩大白菜,都是学生爱吃的。 老师见学生吃一口饭情绪低一个度,停下筷子问:“怎么了?” 学生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吃完饭我送你回去。”老师说。 上一次学生敢对着老师嚷嚷“别跟着我”,这一次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这顿饭吃得特别安静,老师本就话不多,学生嘴里塞满吃的也不作声。 饭后不知道学生是想拖时间还是怎么的,竟然主动揽下洗碗的工作。老师站在一旁接了盆水洗葡萄。按照目前两人的熟悉程度,学生早就被罚得鸡飞狗跳了,可到现在风平浪静。 学生趁着水声哗啦响,小声向老师请罪:“老师你罚我吧。” 葡萄诱人,老师洗到一半先吃两颗。“那罚你洗碗吧。” 学生没为这近似于无的惩罚而感到高兴,反倒更加抑郁了。“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架吗?” 老师把几颗压坏了的葡萄挑出来扔进垃圾桶里,又往学生嘴里喂一颗大的。“重要吗?” 老师太无动于衷了,可是跟以前不搭理人的状态又不太一样。学生鼻子酸,眼睛酸,哪里都酸。 “我是不是一个大麻烦?整天给你们惹事情??” 鸡崽的毛一旦淋湿就只剩下薄薄一剩皮和精瘦的肌肉,变得更小一只。母鸡得展开翅膀把鸡崽掩到身下才能保护好幼崽,可这得看母鸡愿不愿意打湿自己的毛,不先落跑。 “你跟人打架总有你的理由,正当的不正当的,都已经动手了。”老师看着学生的眼睛说。“你要是怕我们担心,你会忍下来。你没忍下来,说明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你可以选择找人倾诉,或者自己一个人熬过去。” 老师把葡萄端出去分给了楼上楼下的父母,然后回到厨房靠在门边上吃自己那一份。最大的那几颗他藏到盘子底下留给学生。学生洗完碗接过葡萄没吃,拉着老师到房间里坐下。 盘子被学生捧在手里,被摘了茎的葡萄随着盘子的倾斜度滚动。 “老师,”学生轻轻叫了一声,“我今天打架是因为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跟你妈妈有关?” “嗯。”学生挑一颗葡萄放嘴里,细嚼慢咽后喃喃道:“他说我妈要改嫁。” 生活圈子就那么小,有什么消息不出几天就传遍了东南西北。 “我妈只是收下了戒指,没说什么时候要结。” 老师点了点头,“他讨论你的事情是有不妥,但你也知道自己打人不对吧?” 学生下巴抵在胸口上,“我知道错了。” 老师把学生留在楼上吃葡萄,自己下楼给家长打电话。 柜台里的老父亲用眼神寻问张同学的情况,严老师用嘴型说“没事了”。 电话接通后,张同学的母亲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严老师,今天又麻烦你照顾我儿子。” “没事,他也明白自己做错了。” “他有跟你说他打人的原因吗?学校那边没弄清楚是什么情况,被打的同学也不明白怎么就被打了。” 严老师想了想,“那同学说话不注意,两个人语言间产生了冲突,就起矛盾了。” 张同学母亲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后没追问下去。严老师握着手机转身,看见楼梯上趴着个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老师你也需要休息,你让他自己回家就好,不用送他了。”张同学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楼梯上的人竖起两只狐狸耳朵,毛发蓬松的尾巴小幅度地扫着台阶,嘴里吃着甜腻的葡萄,腮帮子一耸一耸的。从头到尾没说过要回家,也没答应过被送回家,仿佛在动物园里待久了,害怕离开赋有安全感的牢笼。 严老师掉进狐狸眼睛里,明目张胆地撒谎:“他哭到睡着了,今晚让他留在我这边吧。” 7.刮胡子 作为一个高二学生,离家出走人士,张同学有点幸福。晚餐有老父亲做的饭菜,校服有老母亲开洗衣机洗,作业有严老师教,还逃了一次晚自习。这导致他想装难过都他装不出来。 洗澡前,学生和老师把床单被套和枕头套都换了,泡了一下午的汗脏得不得了。学生扬起被褥时不小时打到老师的下巴,他嘶地一声缩回手,手背上多了几条细细的白痕。 他看着老师捂住下巴吃疼的样子问:“你为什么不刮胡子?” “我刮了啊。”老师疼得眼眶泛光。 学生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处于绒毛和胡子之间的几根:“你胡子长这么快吗?半天就能扎人了?” 老师第一次在学生面前露出心虚的表情,眼神闪来闪去,被人盯得实在受不了才说:“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刮的,第二天自然就长那么长了。” 难怪每天早上见到老师时都已经有青青一层胡渣。阿红阿花阿燕为这个讨论了很久,男人留多长的胡子在可接受范围内。 “为什么不早上刮?”学生问。 老师支支吾吾道:“起不来??” 这个答案适用于广大现代人,学生瞬时明白了。“那我叫你起来。” 暑假期间学生来游戏厅帮忙开店没有迟到过,在守时方面学生还是做得挺好的。老师将信将疑地看着学生。在学生一再保证下,老师把起床上班的整个流程都告诉了学生。 学生睡衣穿的是老师的白背心。之前见过老师不修边幅的样子,学生不对借用的睡衣抱有什么期待。背心已经有些宽松变形,他张开双手能露出左右侧一小片的肋骨,还挺通风的。 游戏厅要打烊,严老师和张同学下楼帮老父亲收拾店面。叁个人,老中嫩,统一穿着老头背心在游戏机之间穿梭,让老母亲看到笑了半天。 老师的床不算小,能挤下两个人。学生平躺在散发出清香的被窝里,眼睛亮得像两盏渔船上的小灯。身旁的人背过身去,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那背影说不上多好看,也不够宽厚结实,甚至有点孱弱。夜里黑漆漆的其实看不清对方的背影,但学生记得。 不知道这背影有没有保护过其他人? 学生轻轻叫了一声“老师”。老师缓缓动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侧卧着后背靠在墙上,和学生隔出一段距离。两个人都清醒着,但没有人说话。在看不见对方样子的情况下可以大方直视,不限时。 昏暗中呼吸声特别明显,“我中学的时候也打过人。” 床垫轻弹,学生感觉到自己肩膀抵上了另一个肩膀,微凉。 “也是同班同学,他们说我爸妈能当他们的爷爷奶奶。我把他们揍得只敢说是自己摔倒的。” 学生一抖,侧过头问:“你到底是怎么当上老师的?” “我也被他们打了啊,下巴上还有伤呢。” “那我比你好一点,没什么伤。” 老师笑了一下,“我以为能瞒过我爸妈,但其实什么都瞒不住。毕业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爸妈给他们赔了钱。” 学生安静了好一会儿,说:“你打几个,我打的一个,应该会少赔一点吧?” 如何压低赔偿金额成了两人睡前探讨的最后一个话题,直到睡着也没讨论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游戏厅附近有一个不算大的菜市场,每天清晨天还没亮,菜贩叫叫嚷嚷往摊位进货。睡得熟的居民不受影响,睡得轻的可能得给家里装上隔音窗。 学生在向老师保证准时叫对方起床后用手机调了几个闹钟。第一个闹钟响不到两秒他就清醒了,与此同时感觉到肩头一阵温热。他侧头一看,老师的额头正抵着他肩头,维持着昨晚侧卧的姿势。 这时光已经透进室内,老师的睡颜还是清清冷冷的。学生推了推老师支在空中的肩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那张生人勿近的脸换了个样,眉心一抽鼻子一皱嘴一撅,居然还哼哼上了。感觉不到被打扰,五官又恢复平静。 学生愣了有一两份钟,直到下一个闹铃响起。他咽了咽口水才发现睡了一晚上的嗓子有点干涩。答应了要叫醒老师就要做到,学生放轻动作又推了推老师。于是那脸又变得像个吃不饱奶的小孩一样皱起,往下弯的嘴角仿佛下一秒就要哇哇大哭。 “五分钟??” 与表情相反,成熟男人已经沉淀下来的嗓音慵懒又魅惑。 学生从发梢僵挺到脚趾头。“咕嘟”,要是老师醒着能听见学生吞口水的声响。学生握住老师肩膀的手有点发软,摇晃的力度比刚才更轻。老师这次更加过分,直接挪动身子把脸埋进学生的肩窝,讨好地蹭了蹭。 “妈,就五分钟??” 学生肩上那片皮肤被老师的胡子蹭麻了,渐渐发烫,温度从颈项爬上侧脸,再扩散到耳根。老头背心因为宽松,肩膀上的带子会随动作移位,老师蹭来蹭去,带子早滑落成平肩款,锁骨连带一小片胸膛在招摇。燥热眼看就要跑遍全身,闹铃适时叫醒了学生。 就冲那一声“妈”,鸡崽一朝变母鸡。 学生往胸腔填进一大口气,腾地从床上坐起,不敢去看老师的表情,用力握住对方的双肩把人扳起。他一松手,老师像没骨头一样往他身上倒。 “老老老师快起床,你你还要不要刮刮刮胡子了,要变变变变山顶野人了。”学生说话变乱码,念念叨叨的比校长发言还烦人。在他坚持不懈之下,老师总算及时醒了。 两人挤在厕所里一起洗漱,老师迷迷糊糊地问学生为什么老在挠肩膀,学生不吭声,挠得更用力了。老师刮胡子的时候学生靠在门边上看着。 今天神奇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不修边幅的人一修起来,就跟变魔术一样。老师没有胡渣的样子令人想起日剧里,毕业礼那天被追着抢第二粒钮扣的男学生,到最后一粒不剩全被扒光。 老师打理完自己的仪容转过头看见在发愣的学生。“怎么了?” 学生不自觉往后退半步,而后又失魂地凑上前,抬手摸上老师光滑的下巴。“还真的有疤痕。” 一道指甲边沿那么小的伤,一蓄胡子就能藏起来。老师摸了摸,没找准位置,学生捏住他指尖往伤痕上摁。老师忽然拍了一下学生的手臂,学生吃痛地叫唤。 “你也有伤,傻傻不知道。” 老师说完到客厅架好烫衣板,把学生晾干了的校服烫平烫直。学生坐在沙发上看着老师细致的动作。这画面出奇地温馨,没有人意识到这房子里还有熟睡中的老父亲与老母亲。熨斗像似熨在了学生的脸上,烫出一片红晕。衣服处理好了,老师喊人来穿。学生接过衣服后没第一时间换上,而是摊开提起来让阳光穿透衣服。 “在拍广告呢。”老师嘲笑学生的行为。 “那你是我老婆吗?”学生睁着一双圆眼问。 两人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直到老师房间传来关门的巨响──不是老师,是学生躲到房里去了。熨斗掐准时间,喷了一嘴的蒸汽。 去学校的路上两人肩并肩走着,学生保持着观察老师脸色的习惯。没看见杜美莎现身,学生的皮劲儿又来了。 “老师,”学生喊了一声,等到老师看过来他才继续说:“今天早上那广告,你当我妈也是可以的。” 说时迟那时快,杜美莎现身不用跟人打招呼。学生背着昨天老师收拾回来的书包狂奔进学校大门。 办公室里从昨天起就在讨论张同学打架的事情,牵涉在内的两名学生今天免不了要被教导主任召见,张同学躲得了一天,躲不了一辈子。严老师看了看手表,离早会还有点时间,他放下公事包后抬脚往叁班走。 课室里一个个人头不是在抄作业就是在补眠。先是阿花惊叫了一声,再是阿红拍了拍阿燕。 “严老师今天好帅!” 严老师什么也没听见,朝张同学和另一位涉事的小眼镜招了招手。 学校暗角少,新教学楼还没启用,相对没什么人,严老师带着两个学生到新教学楼的一个课室里,一人占一个座位。 “我想你们两个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在见教导主任之前先谈开吧。”严老师起了个头。 小眼镜,长得白白净净的一个男生,脾气却有点倔,下巴一抬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是他先打的我。” 张同学一听就站了起来,“你在我背后说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小眼镜脸一撇,看也不看张同学:“我说什么了?我一天说那么多话怎么记得说过什么?我有时间在你背后说话还不如多背两页单词。” 张同学气得握起拳头。严老师轻轻咳了一声,张同学看过去,严老师一张淡定平静的脸带着独特的温柔,张同学咬咬牙把拳头背到身后。 “你是不是谈论到别人的家事了?”严老师收起乍现的温柔,向小眼镜厉色道。 小眼镜梗着脖子转了转眼珠,忽然眼神闪动,抬手摸了摸鼻尖。“我不是谈论──” “你说我妈改嫁的事情还不是说我闲话?你他妈放狗屁呢!”张同学一拳砸在课桌上,指关节立刻充血。 严老师站起来把张同学挡在背后,顺便隔开两人。 小眼镜隔着严老师冲张同学喊话:“我只是跟小花提了一句你妈妈要改嫁不知道你会不会难受,我还说什么了吗?你妈要改嫁不是事实吗?”这人说急了眼睛开始发红。“我不敢问你就跟小花说了一下。想关心你就要被你打吗?我连你为什么打我也是现在才弄明白??” 这番话隐隐多了些什么,张同学已经呆住了,严老师坐回原位稍微捋了捋两人的话。 “你其实可以直接一点,关心同学是好事。”严老师先训了平白无故被打的小眼镜,然后转向不敢抬眼看人的张同学:“你长耳朵了吗?” “??长了。” “下一次能先把话听完整再行动吗?” “??能。”张同学对认错的流程早已熟烂于心,他晃了晃严老师的手腕说:“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严老师微微一僵,反手把他拽到小眼镜跟前:“跟人道歉。” 张同学还没张嘴就被小眼镜高傲地拒绝了:“不用说对不起,反正我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你了,谢谢你打醒我。” 霎时,课室里的叁人都忘了自己有舌头。 大意之下表了白的小眼镜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来时不小心把椅子碰倒。 “等等!”严老师一把抓住小眼镜的胳膊。“咳,那个,你们今天要是去见教导主任,要好好反省,不要互相捅刀,尽量帮对方说说话,谁受了惩罚都不好,明白吗?” 小眼镜只想赶紧消失,严老师说什么他都无条件点头答应。严老师手一撒开,人就跑没影了。 课室里剩下两个人,学生看着老师,老师看着地板。 “那个,你也别把他喜欢你的事情到处说,别伤害他。”老师越说声音越小。“早会快开始了,先回去吧。”然后老师也溜没影了。 张同学在空荡荡的课室里坚守到最后一秒,终于反应过来,踏着早会广播边喊边撒开腿跑。 “老师!你等等我!” 8.离家出走的惯犯 “老师你听我说。” 严老师看着张同学一脸百口莫辩的样子,一切了然于心。“这没什么好解释的吧?” 张同学背着撑到快要爆开,还露出一处衣角的书包站在游戏厅门前。黑夜里的黄灯把他脸上的绒毛染成金黄色,跟鸡崽的形象离不了了。他低头转过身去:“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回去吧,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你是离家出走上瘾了吗?”严老师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张同学把眉毛摆成个“八”字回头看了严老师一眼,不说话。见对方没什么表示,他嘴巴呶了呶,扳过脸继续回家的路。 一步,两步,十步―― “你明天还能叫我起床吧?” 严老师的声音像道甩着尾巴的麦芽糖从远处传来。 咻地,鸡崽驼着包袱掠过严老师钻进店里,向在看店的老母亲打了声招呼后直奔上楼。老母亲惊讶地看向随后进门的严老师。严老师把眼镜戴回去。 “妈,你以前有想过把我掐死吗?” 老母亲吃着老父亲剥的花生乐呵呵地摇了摇头。 房间木门敞开着,学生把带来的衣服整齐放在床上,老师看见那数量差点说不出话来。“你打算常住?” “每天叫你起床不好吗?” 这话不妥,老师借着把学生的衣服放进衣柜里的动作错开视线。“你不累吗?下了晚自习跑回家拿衣服又跑过来。” 学生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老师,“可我回到家里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妈??” 要不是收到家长的电话,老师也不知道这人有这样的打算,很有可能趁他不为意就在他房间里建基地了。然而老师早有准备守在游戏厅门口,仍是没能把人拦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学生这回有跟母亲商量好才来,不是一声不吭又跑了。 高中生身体虽然窜得快,但也不是气球吹着长大的。老师有种错觉,昨天两人躺下还挺余裕的床,怎么今天就变挤了?他坐起来往床边看了看,随即推了学生一把。学生往床边移动,等老师躺下后又不动声色地挪回来。 “老师,我们下下周四下午第一节体育课班里打篮球比赛,你来看吗?” 老师困顿地眨了眨眼,“我有课。” 学生有点失望,转过身去看老师:“那你要不要给我们买水?古老师答应了给赢了的人买水。” 老师迷迷糊糊地背过身去,说话有点口齿不清:“那你找他。” 学生哼了一声,不愿放弃,“老师你给我们买吧,我喜欢喝那个葡萄芦荟。” 要是在一堆普通冰水中间有一瓶葡萄芦荟,学生可以绕学校展示一周。 老师咕咕噜噜不知道说了什么,学生探身去听,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被打扰烦了眉头还皱着。学生一气之下把早上的闹钟调前了十分钟。 不知道是床垫好睡还是老师助眠,学生这两天都一夜无梦,睁眼的时候特别神清气爽。肩头像昨天一样贴着一片温热,学生侧头去看,老师面朝他侧躺着。他退开想看清老师的脸,没想到老师追着他蹭,半张脸挨着他手臂,下巴上的胡渣没昨天那么重,把他扎得有点痒。 昨天的紧张感被学生吃了。他上手摸了摸老师的脸,又捏了捏,成功把人折磨得皱起眉头。老师准备翻身离开搔扰源,不料被学生一手兜住背,哄孩子似地轻轻拍了几下。等人又睡过去,学生开始新一轮的逗弄。 这几天班里女生讨论的话题有了新方向,张同学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基本上所有讨论都尽收耳里。 “为什么这几天严老师都把胡子刮得这么干净啊?” 当然是有人立下了功劳,但张同学不认领。 “看上去年纪小了好几岁。” 严老师洗完澡不戴眼镜擦头发的时候更显小,但张同学不说。 “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还是在追我们学校哪个老师?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好看。” 这固定思维得改,但张同学不劝。 “不能是追学生吗?我们班上就好几个喜欢他的。他刮胡子之后又多了几个。” “呲喇──”张同学不小心把书掀出一条裂缝。他一把合上书,朝周围的女同学喊道:“你们这么闲吗?严老师不是说他那里有很多练习,你们要不要去拿几套做做?” “老师那么帅我们聊一下不行吗?你当科代表又不是当管家,管这么宽。” 张同学无以言对,为了这事情还在数学课上走神,被严老师点名批评。周围的女生纷纷向他做鬼脸,灭他气焰。这令情绪低沉的张同学一直郁闷到晚自习。 自从有了严老师私下的全方位补习,张同学的成绩保持在上层。晚自习,同桌把他当成小老师,问完数学问英语,问完英语问语文。小老师尽着同学情谊为同桌解答,却被同桌取笑脸苦得能榨苦瓜汁了。 “你不是见严老师跟见钱似的,难得他这几天监督晚自习,你怎么像被欠了钱一样?”同桌等严老师走之后趴在张同学肩上问。 “唉,你不懂。”张同学瞪着几个视线跟随严老师走的女生。“这钱,谁见了不抢。” “行,就您高深。那您等会儿下了晚自习还是要去蹲厕所,不跟我一起走是吧?”同桌问完也觉得奇怪,“你怎么突然就多了蹲坑的毛病呢?还每天这么准时。” 张同学又悠悠说一句:“你不懂。” 又不是家里的坑不香,怎么会真的天天晚上留在学校蹲坑呢。 张同学收拾好书包,趁大家离开教室不注意的时候溜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只留两盏灯,打在严老师身上轻轻柔柔的,张同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严老师收拾东西到一半抬头看见他那傻样笑了一下。 “怎么不进来?” 学生一步碎成两步走过去,倚在桌边懒散地帮老师将水瓶放公事包里。 老师停下动作,歪着头看学生:“一整天都没精神,是昨晚没睡好吗?” 学生正要说话,办公室门口对着的走廊上传来谈话声。学生忽地钻进老师的桌子底下藏了起来。几个女同学站在门口往里瞧,每张脸上害羞的神色都一模一样。 “老师你要走了吗?”高个子问。 严老师说:“快了。” “我们有几道题不太懂,能跟你一边走一边问吗?”矮个子问。 缩成一团的张同学猛地张开双臂揽住严老师的小腿,借着隐蔽的角度学醉汉抱灯柱子发酒疯。 头发自然卷的女同学见老师僵住没回应,腆着脸问:“老师你会不会很累?或者我们明天再问?” 严老师坐在椅子上,探手摸了摸靠在膝盖上那鸡崽的脑袋,从发顶到耳垂,最后掐了掐脸蛋。鸡崽变成猫,来回用脸颊蹭人。 “明天再问吧,今天太晚了。” 路上那些祖国的花儿零零散散的,东一朵西一朵。张同学和严老师不约而同跟人群错开一段距离。两人一时离得远些,一时靠在一起碰撞到肩膀。张同学替严老师拿着公事包,沉甸甸的,拉不上拉链。他抱在胸前往里看,有一本网络相关的工具书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你其实是想做网络开发工作吧?”张同学问。 严老师也看见自己包里的书。“目前发展得比较好的大公司不在这边。” “其它城市?很远吗?” 严老师点了点头,“就算是大公司,这一行的发展因为太快而相对不稳定,可能今年这个行业分支赚到手软,明年就整个不见了。” 张同学没做过暑期工,给游戏厅看店那是小打小闹,严老师说的经济情况他体会不了,只觉得很复杂。年长者笑着把他想知道的都告诉他。 “因为不够稳定,我不太敢带着父母去新的城市生活。物价,房租,突发的医疗费用,很多都需要考虑。” 张同学突然觉得自己那些烦恼和不愉快不值一提。鸡崽挨在母鸡身上,想寻求安慰但又怕加重了对方原有的负担。 严老师拍了拍张同学的后背说:“别被吓怕了,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找到决解办法的。” 张同学仰着脸问:“我留级个两叁年你看行吗?” “‘留级’,不是‘留学’。”严老师掐了掐张同学的后脖子。 张同学蔫了一路,回到严老师家更蔫了,呆呆地站在衣柜前不拿衣服去洗澡。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老师带着学生在椅上坐下,自己坐在床上。 连灯光也染上了忧愁,似乎比平日昏暗了一些。学生用指尖摸了摸老师的下巴说:“我明天不能叫你起床刮胡子了。” 老师刚开始没明白,见学生眼神黯淡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才意会对方话里的含意。他愣了好久,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轻握拳头。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回去吧?”老师说。 平时两人睡前不怎么说话,今晚更安静,能听见老师放在桌上的手表指针走动的声响。老师把人留了下来,却选择背对对方睡觉。墙壁透着凉意,靠在上面能去除些许烦闷。学生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悄悄挪动挨上老师的后背。老师僵了一下,没接收到更多的触碰,又软了下来。 “老师,”学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不能给任何人拖后腿。” 鸡崽开始换毛了,母鸡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自从张同学回家住,严老师又变回带着胡渣上学的状态,晚自习也不来监督了。一连几天班里女生都适应不过来,纷纷顿足捶胸,就连同桌也连连叹息,张同学的计划奏效,他鄙夷群众,哼哼又哼哼。 处于议论中心的严老师上课出了名的紧凑,稍微分神就等着做作业被折磨。可今天他有点不对劲儿,给八班讲课的时候分心了好几次,大家忍不住在课堂上讨论他的情况。没想到严老师的心分着分干脆飞到课室外,给学生们布置几道课堂上必须完成的习题后,走出课室在走廊上奔跑起来。大概十分钟后,严老师顶着一头汗回到课室,恢复了原本的上课状态,紧凑得学生们不敢再议论他。 叁班的篮球比赛在19比16的情况下结束,张同学输了,没能喝上古老师请客的水。有两个女同学说要请他喝汽水,他摆摆手说不爱喝那个扎喉咙的玩意儿,自己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浇一半在头上,又喝了几口。 一群男生回到教室撩起衣服吹空调的吹空调,脱鞋子晾脚的晾脚。张同学伸手进抽屉打算拿校服换,却摸到一个透着凉意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那东西被报纸包裹住看不出是什么。报纸每拆开一层,透出的凉意更甚,张同学的眼睛越亮。 原来是一瓶葡萄芦荟,冰的,甜的,意料不到的。 张同学太高兴了,随手就把自己刚买的矿泉水推到同桌桌上。“请你喝!” 同桌开心不到两秒瞪大眼睛吼道:“大哥您这喝过的给我!还只剩一口!尿都比你多!” 9.肆无忌惮 作为一只鸡崽,不平等关系中的弱势者,张同学有点肆无忌惮。 自从不借住在严老师家,张同学想尽办法增加与严老师在学校相处的时间,例如要求平时爱睡懒觉的严老师提前到学校,一起吃他带来的早餐。 办公室里没人,学生紧挨着老师坐,即使天气变凉了,两个人凑一起也会发热,老师推了推学生让对方坐远一点。学生压低眉毛瞪老师一眼,然后姿势别扭地左手勾住老师电脑椅的扶手,右手夹起一块切开的饭卷塞到老师嘴里。老师因为起得早,常常吃到一半嘴巴就停止咀嚼想要睡过去,学生见状捏住老师的下巴摇一摇,老师醒来嚼两下又断电。鸡崽和母鸡身份对调,鸡崽吃饱后趴办公桌上休息,母鸡会给鸡崽盖上外套再走。 别的教师有时候也会早到,张同学反应极快,瞬间扔下早餐起立,两手背到身后头直往下垂,嘴边还挂着油渍。“老师我知道错了”“老师我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老师我这就去写检讨书”这样的话张同学张嘴就来,一副乖乖被训话的样子,无意间把严老师塑造成一个严师的的形象。只是其他教师不知道,张同学交上来的检讨书全是对早餐的描写,比一些美食节目的文案写得还要好。严老师对着检讨书打勾勾画圈圈,第二天办公桌上就会出现相应的早餐。 又例如午休时间张同学要求严老师借出大腿枕着午睡。张同学跟音乐老师混熟后,借着关系偷偷带严老师溜进去,能睡大概半个小时。 音乐课室的座位是平平一排的,好坐又好躺。老师挑好位置坐下闭目,学生立马挨着老师的大腿躺下。有时候学生睡不着会背背单词,有时候老师醒来会发现学生贴着他肚皮抱着他腰熟睡。学生流口水的毛病一犯,老师的衬衫就遭殃,被同事笑话是不是嘴巴有洞吃东西又弄脏衣服,不然就是被笑这半永久水渍是长在了衣服上。老师警告过学生别再贴着他肚皮睡觉,可往往一觉醒来学生都是把头埋在他怀里的。 张同学的母亲觉得奇怪极了,自己的孩子虽然说不上厌学,但这个学期天天上学像去淘金子一样雀跃,如果说这是正常的,那全世界没有多少学生能被规纳在正常的范围内。 “妈,我寒假拜年前后可以去严老师家里住吗?让他给我补补习。” 张同学站在衣柜前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 母亲有些迟疑:“严老师也需要休息,你这样打扰人家不好。” “我有帮他看店啊。”张同学已经在盘算带什么衣服过去,嘴里念着“这套帅”“这件冷的时候穿”“这件让老师穿”。他突然朝在厨房洗碗的母亲喊道:“我不在你不正好可以跟叔叔约会去么。” 母亲差点把手里的碗给摔了。昨天男人的确有跟她商量假期要带母子俩去哪里玩,但现在看样子叁人行要变二人行了。 高二放假还是相对轻松一点的,没有高叁那么紧张。教职人员比学生晚一点点放假,要把学校工作处理好。为了能尽早投入颓废的假期,严老师连夜赶工作,终于在昨天跟学校大门来个短暂的告别。 与床相拥到自然醒,严老师以为是清晨,窗外的天空像挤破了新鲜的蛋黄,沾得到处都黄黄嫩嫩的。他看了眼时间,原来是下午接近傍晚。手机上没有信息提示也没有未接来电。他洗漱过后边拨电话边下楼。 “你不是说今天过来吗?”严老师揉了揉鼻子,声音有些消沉。“你那边怎么那么吵?跑出去玩了?” “跑出去玩”的人说:“你怎么不梳一下头?” 严老师错愕。店里差不多客满,柜台处坐着一个穿连帽卫衣的人。游戏机的声响从店里顺着电波拐进电话里。 “我爸妈呢?” 严老师打开柜台里的冰箱拿出一罐旺仔牛奶。这饮料入货不是为了卖,只是为了让严老师不想吃东西但又饿的时候填填肚子。 “他们去买叉烧,说今晚想吃。” “你刚到?” “开门就来了。” 严老师舔了舔嘴边沾到的牛奶,“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张同学拉着严老师坐下,揪了揪对方头上翘起的几处头发。“让你多睡一会儿。” 严老师清了清嗓子,看见张同学两手空空,“你东西呢?没带衣服?” “一来就放到你柜子里了。” 看来是严老师睡太沉了,不过张同学这纯熟的行事路径真像个“惯犯”,被两老一大惯出来的。 随着假期一天天过去,那个被女同学追着抢钮扣的日本男高中生离张同学越来越远。老师的胡子白天没什么攻击力,可到了晚上就扎学生手臂,清早扎学生肩窝。学生每天有多花枝招展,老师就有多朴实随便。 有一次学生实在忍不住,把人关在浴室里威逼对方刮胡子,不刮不给出门。 两个人困在一个小空间里干瞪眼,老师败阵下来,说:“那我去买新的剃须膏吧。” 学生欣喜地转身开门,跟在老师屁股后面说:“那我也去买薯片。”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师旋风似地跑进卧室关上了门。学生气得一脚又一脚踹在房门上。 见来硬的不好使,学生动了动脑筋,隔着门朝房里喊:“行,你不刮我也不刮!” 几个月前学生的胡子还是绒毛硬刺参半,处于发育期间的身体短时间内变化大,现在全是一根根同样能扎人的武器。学生蓄了几天,晚上睡觉时就抱着老师扎人,哪里的肉嫩扎哪里。一开始老师因为羞涩而红着脸在床上扭着身子躲,床垫被两人闹得咯吱咯吱响,十分微妙。后来老师脸红是因为被扎疼了而气红的,抬脚把学生踹下床。 “你刮不刮?”学生就着夜色坐在地上,房里没开灯,只有两人的喘息声。 睡眠中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里,叁更夜的,竟然会有两个人挤在浴室里刮胡子。刮完还做贼似地蹑手蹑手回房里,一个向另一个保证以后不再扎人,否则将自食其果,连腿毛也得刮。 严老师不是班主任,要管的事情少很多,每天被张同学闹着闹着日子就过去了。可怜那些身兼班主任和保姆的人民公仆,放假了还得关心学生早恋问题,一发现哪里有苗头就扑向哪里。 老师在房间里给学生提前讲下学期的课,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个没完没了,他拿起来刷着刷着把学生晾在了一边。学生不满,撅着嘴凑过去看老师的手机,只见通讯群组里一条一条新信息往上跳。 “我原本也不想管,可学生家长电话都打来了,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蹲着坑呢,裤子一提就出门去找人了。” “徐老师,您的学生有点猛啊,放假直接去开房。” “别说了,刚刚才把学生家长送回去。” “这事儿要告诉学校吗?” “别了吧,对学生情绪影响不好,还是私下多沟通。” 群组里很多老师都发表了想法,严老师只看不说,甚至把手机调了静音放回桌上。学生两条眉毛高挂,老师敲敲桌子让人回神。 “回到学校别乱说话知道吗?” 学生点了点头,“他俩在一起整个年级都知道。” 老师不发表意见,出门去倒杯水。学生摸上自己的手机发了条短信,神色鬼祟。 课上到一半,学生的手机响起,说是朋友打来的。老师放学生休息,自己也歇一歇,听学生叽叽呱呱地聊电话。 “哇你是狗吧,约会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你能做个人吗?我没女朋友怎么了?” “行,我祝你左转遇到老师右转遇到爹妈。” 电话里的人从头到尾只骂一句话:“操你妈是你让我给你打电话的,谁是狗!” 学生偷偷拿眼去瞧老师,却见对方在专心翻教科书,还圈起了一些练习题。学生不理会电话里朋友的叫骂,故意大声抱怨朋友炫耀恋情的行为。 “你说谈恋爱的人怎么这么烦人呢?自己狗着不就行了吗?还非得告诉全世界?” “嗯,他们谈他们的,你做你的题。”老师把书推向学生,点着上面的练习题说:“先把这几道基础的给做了,看看你的理解有没有问题。” 理解有问题的是老师,学生又不好说出来,只能一边做题一边思考新的策略。然而当学生完成题目再抬头时,那张软绵绵的床上倒着个人,呼吸平稳两眼紧闭。学生嘴角挂了给大象量重用的秤砣。房里开了暖气,老师穿着薄薄的长睡裤,裤脚蹭到小腿肚,露出一小截毛腿。学生眯起眼睛盯着那双腿,有了新的盘算。 老师睡到一半忽然蹬腿,像似有蚂蚁在爬,蹬了两下脚被固定住,酥麻的感觉还是黏在腿上。他挣着挣着,人就醒了。老师迷迷糊糊地看见学生手上拿着一个刮胡刀,蹲在床边靠近他小腿。他眨眨眼,直视自己一双变得光滑的小腿。 这觉,谁也别想睡了。 老师气得给学生布置了十道长题,学生做不完就不能睡觉。腿被人折腾了,老师还得去拿滚筒黏毛器把自己落了一床的毛清理掉。学生边做题边笑,抽空安慰老师春去春会来,毛谢毛还会开。老师拉过被子盖住头,背过身去面对墙壁侧躺着。 学生笑了十分钟后就笑不出来了。解一道题顺利的话得花十来分钟,十道题,那得两个小时后才能碰着床。学生越做眼皮越重,脑子渐渐运作不过来,数字都在飞。解了叁道题后他受不了了,猛地扑向睡床。老师蒙住脸没看见学生的动作,没有任何防备地被泰山压顶。 “老师我明天再做行不行?六点就起床做!”学生困得嗓子都有些哑了。 “你起开!”为了发力挣扎,老师从侧躺变仰躺,隔着被子去推人。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学生长得结实老师一时推不开,闷在被子里动来动去很快就开始缺氧。“你快起来我要喘不过气了!” 只见被子一角轻轻扬起,一股稍低温又新鲜的空气灌入棉被下,一道人影顺着风钻了进来。老师愣怔着,胸膛贴上一片砰然跳动的温度,肩窝也被填满。 “老师,我困了??”耳边的声音听着像是快要睡着。 新鲜的空气很快被两人耗尽,老师脑子更缺氧了,愣是没能作出反应。 学生似梦呓似撒娇道:“好暖哦。” 光透进棉被里有些朦胧,把时间也模糊了。学生说着困,可脚背有自主意识地勾了勾老师光滑的小腿,从外侧溜过前小腿再到内侧。学生每收紧一点怀抱,会停顿一小会儿,似乎在测试老师的接受程度,对方没反应,就再收紧一点。没有打打闹闹,也没有假意嬉笑,这是一个很认真的拥抱。整个过程很缓慢,缓慢到学生自己睡过去了,老师被耳边的鼾声惊醒。 最后学生如愿第二天六点醒来继续做题,可题目由剩下的七道增加至二十道。老师宣布完惩罚就约朋友出门去了。 习题像雪球,今天的做不完留到明天,明天又有新的,越滚越多。等学生意识到自己因为习题而被留在老师家里,老师则频繁约朋友出门,情况不对,为时已晚。 “你哪来这么多朋友?”学生沉着脸问正在换衣服出门的老师。 “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研究生的。”老师还真的认真回答了。 “怎么不见你暑假约人?” 老师不去看学生,戴上手表就往门口走。“晚上我会回来检查作业。” 晾人晾得太明显了,学生生气生到一半想笑,这个老师有点笨。老师晾学生,学生晾题目,一小时过去草稿纸干干净净。学生咬着笔杆,用手机找出小眼镜的联系方式。 电话一打通张同学就自报家门,把小眼镜吓个半死。 “等等你先别挂电话,我有事情要问你。” “我选择不回答,再见。” “回答我给你两百。” 对话就是这么肤浅又庸俗地展开。 张同学听见通话没被中断,抓紧机会问:“男生要怎么追?”见小眼镜没回话,张同学善意地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喜欢你的意思。” “你那两百我不要了。” “欸别啊!情况很紧急!可以加价!” 最后四个字挽留了小眼镜,回答姗姗来迟又夹带着个回旋镖:“你确定你是真的喜欢男生?” 这个问题确实有道理,张同学想了想,“那你怎么确定你喜欢我?” 张同学一边等回答一边咬笔杆,听到“咔嚓”一声响,烦躁地放下手里的残骸。 “??起码对方脱了裤子自己不会萎吧。” 小眼镜抛出答案后立即挂断电话。张同学随着通话结束而沉默。 在外面和朋友吃饭的严老师心神不定,继打翻了饮料后又夹不稳食物,掉到衣服上弄得很狼狈。他擦着衣服接到张同学打来的电话。 “老师,我妈喊我回家了。”张同学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严老师半天挤出一个“好”字。原本接下去和朋友约好逛街看鞋子,他找了个要看店的理由提前离开了。经过一家手摇饮料店,记起张同学之前说过喜欢喝,严老师买了一杯大杯的带走。 他提着饮料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到家,推开房门没看见学生,连霸占了叁分之一个衣柜的衣服都被带回去了,离开得干净利落。 10.耍心机 老母亲和老父亲早上买菜回来,对着刚开门营业的游戏厅异口同声道:“真清静啊。” 坐镇的严老师说:“清静一点好。” 没有张同学早上吵着要刮胡子,中午闹着学做菜,晚上挤着睡一床,严老师一朝回到从前颓废的生活。就是时间过得有点慢,稍微可惜了一些。严老师忘了自己一旦开学又要没日没夜地操劳工作。 张同学应该过得挺快活的,没有电话来也没有信息到,一回家就把免费优质补习老师给踹了。这是最理想的师生状态,有哪个当老师的会想教书教着教着变养小孩,还一养养几百个。要是个个像张同学这么折腾人,明年教师招聘就没人报名了。 有些熟客会问怎么不见经常守在店里的小兄弟,严老师说回家过正常生活去了。 “也是,他还小,在这里耳濡目染的,多多少少会学坏。” 熟客说完推开玻璃门离开,门铃清脆地响了几声。 严老师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然后看一眼墙上的时钟确认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开学前一天,严老师给张同学发了条信息,让科代表不用急着收假期作业,有一两道题超纲了得先跟同学们讲解再收。科代表回了个“好”字。严老师记得两人最后一次通话他也只说了一个“好”字。 开学第一天,严老师摁掉第五个闹铃后终于从床上坐起,半梦半醒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刷牙洗脸换衣服,做好所有准备离出门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踟蹰了一会儿提起公事包下楼。鞋尖刚碰上游戏厅玻璃门,他噌的一声掉头疾步跑回楼上钻进卫生间,在里面捣弄了好一会儿才踩着点出门。 路上莘莘学子普遍像没见着太阳的向日葵,低头打瞌睡。严老师进校门跟阿花阿红阿燕打过招呼后,看见楼梯转角处冒出张同学的背影,还有班花。张同学伸手去牵班花,班花推了他一下,张同学再去牵,这次牵稳了,虽然小腿上挨了班花一脚。班花耳尖红红的,撇过脸不去看张同学。在校园内两人也不敢太放肆,转瞬就分开了。 严老师到办公室放下公事包,还没开始讲课就先灌半瓶水。叁班班主任在谈假期内好些学生被发现早恋的问题。 “不太过分的就随他们吧。” 杨老师说:“都什么时代了还限制这个。” 许老师也说:“让他们学业爱情两手抓不是更好。” 古老师问:“严老师你觉得呢?” 严老师重重放下水瓶,问叁班班主任:“学生学业受影响,算老师失职吗?” 顿时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 第一个失职的是严老师,暑假那张电影票是他给出去的。张同学回来还跟他说电影多好看,班花哭得多可怜,限量爆米花多好吃。 严老师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他,抬脚就往叁班教室走,站在门口忽略阿红阿花阿燕高个儿矮个儿自然卷的窃窃私语,点名让班花到办公室。班花眨着倏然亮起的眼睛,受宠若惊又有些失魂地离开座位。她周围的同学忍不住讨论起来。 “不会是她追到手了吧?” “严老师,今天好像刮胡子了……” “所以是真的?” “喂喂交作业了交作业了!”数学科代表扬声打断大家的闲言闲语,举起作业催促道:“快点!早会等等就要开始了。” 有的同学还在抄,科代表抱起收到的作业就跑,急得像翘起屁股下水的鸭子:“你们抄完自己去交吧!” 班花站在严老师的办公桌前,偷偷打量今天异常清爽的严老师,似乎还用发蜡做了一点点造型。只是那张一贯平淡的脸上连仅剩的淡然也不见了,整个人散发着不怒而威的气息。开学第一天还没有闯祸的机会,班花窥视的眼神中透着好奇和困惑。 “你是不是跟班上的同学交往过甚了?”严老师整理着桌面不看班花,细看之下,左边的课本放到右边,右边的笔筒放到左边。 班花一愣,条件反射说:“没有!” 严老师看了看周遭的同事各自在忙,便压低声音把话展开说:“刚刚在楼梯我看见了,如果情况属实就得通报家长。” 班花眸子轻轻一转,马尾随摇晃的脑袋在肩上甩来甩去,激动道:“不不不老师,那个我可以解释!” 严老师冷淡的眉眼一横起来,班花刹时被掐掉声音。“吵吵嚷嚷什么,怕所有老师不知道你的事情?” 班花缩起肩膀,瞄了瞄四周后弯下腰凑近端坐在椅子上的严老师。“就是他跟我做了个交易,他说我要是假装他女朋友,他就承包我一个月的英语作业。” 笔筒承受的折腾终于结束,严老师哑口无言地看着班花。班花卖人也卖得快:“我要是知道他在借我追谁,我立刻向您汇报!”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传来急匆匆的跑步声,严老师偏过头一看,一个人影捧着一迭东西往这边狂奔。严老师忽而换上温和的表情,改用轻柔的语气问班花:“所以,他承包了你一个月的英语作业?” 班花才刚放松的肩膀又绷起来:“不不不,老师,今天才第一天上学,什么都没开始,我回去就跟他取消约定……” “那再用英语写一份检讨书吧。”说完,严老师站起来勾动嘴角拍了拍班花的脑袋。 班花睁着圆圆的眼睛,要在“被拍头”与“看见严老师的浅笑”之间选出正确的脸红原因,对她来说很困难。她还在摇摆不定,严老师的手就被撞开了。 “老师,假期作业。”一迭纸本离桌面还有十厘米被张同学脱手一放,砸在桌上惊吓到整个办公室的人。 严老师仍看着班花,保持笑容劝告对方好好学习,蓦地视线被张同学挡住。张同学头发已经长挺长了,刘海碰着眉毛,本该比寸头时阴柔,却因一身凛气而显得阴郁。 “检讨书明天交给我。”严老师吩咐完后坐回椅子上。 班花这才回过神来,刚刚严老师拍她脑袋时是下了惩罚的。作业得自己做,还多了一份检讨书,班花走的时候往罪魁祸首身上又踢一脚。 “昨天跟你提过作业不急着收。”严老师点评科代表的工作。 “哦,我忘了。”张同学立定得像个石狮子。 严老师抬头:“还站着干嘛?早会快开始了。” 张同学收起下巴瞪了严老师一眼,捏住拳头转身走。 “等一下。”严老师叫道。 张同学回旋带起一阵风,嘴角隐隐弯起两个勾。 严老师指着假期作业说:“拿回去派了。” 班花回到课室,大家看她脸色就知道刚刚猜测的没有一样准确。半分钟后数学科代表捧着作业回到座位上让大家自己来拿,说严老师上课要讲解两道题暂时不收作业。抄作业的松一口气。张同学两腿迈到班花跟前,拎着人胳膊就把人拽出课室。 “刚刚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张同学把人逼到走廊角落问。 “你还好意思质问我,我被你拖下水了还被罚写检讨!” 张同学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没明白。“你罚写检讨,他摸你头?” 班花脸上有一点点很浅的小雀斑,一脸红起来就像杂志模特儿化的雀斑妆。“我怎么知道??你进来之前他超级可怕,我还以为要去见教导主任了??然后他突然笑起来,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进来砸东西。” 班花说得七七八八,张同学动动脑筋就理明白了。他咧开嘴巴着栏杆一个劲儿蹦跶。班花瞧他那高兴的模样发现彼此两人的处境天壤之别。 “为什么你不用写检讨!”班花跺了跺脚。“你到底在追谁!我要去告密!” 张同学神秘兮兮地说:“你去告呗,我巴不得呢。 11.穿帮 昨天老父亲在游戏厅打烊的时候问了一句:“现在高中生课业这么忙啊?” 老母亲接话道:“小孩好久没来了,他不来给我捶两下我腿又开始疼了。” 严老师扶了下眼镜借动作挡住脸上的神色:“我给你按吧。” “你不行,你不够力气。” 严老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买一张按摩椅吧,上次不是看到一张挺好的。” 老母亲连忙摆摆手说:“那个好几万块钱的东西,不知道是我伺候它还是它伺候我。” 前两个方案被否掉,严老师打算策划第叁个。老母亲却边捶腿边上楼,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 高二是忙,但没忙到无法抽空来游戏厅。只是从寒假尾巴到现在,张同学像换了个人似的,早餐午休不缠着严老师;交完作业说句“老师辛苦了”就撒欢跑回班上;课堂上认真听讲,看黑板的时间比盯着严老师多。 看着张同学又跑到办公室交作业的身影,严老师脱嘴而出:“等一下。” 张同学跑得刘海翘起来,像《天线宝宝》里的迪西,睁着一双圆眼一脸天真,张着大耳朵总想听到什么好话。严老师愣了一下,拿起水瓶喝水,“没什么,你回去吧。” 张同学笑笑,不瞪人也不捏拳头,鞠个躬就走了,跟普通正常的中学生一样。严老师尽力放松表情,却还是从漆黑的电脑屏幕上看见自己隐隐皱起的眉头。 今天要批改的作业有点多,放学后严老师留在学校加班。虽然可以带回家,但一堆纸本带来带去挺重的,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同程度的懒憜。办公室门口突然窜出个脑袋,瞬间闪到他桌边。他抬头看见张同学在打量他办公桌上的工作情况,探究完什么也没说就跑了。 上午才说这人正常,下午又脑子抽筋了。 严老师离开学校时已经过了饭点,肚子饿得有点疼,低糖导致情绪也比较难控制,回家路上看见有人在游戏厅门前醉酒呕吐,他忍不住眉心直跳。这时玻璃门从里面打开,跳出来一个穿着校服的人,拿着扫帚和水桶开始刷地,时不时被呕吐物薰得吐舌头作呕。严老师快步走到店门口握住对方的手腕不让人动。 正在搞清洁的人抬头看见严老师,皱着鼻子把严老师推到店里:“快进去,太臭了!” 严老师隔着门看那人哼哧哼哧地刷地,转身到柜台放下公事包,撸起袖子去厕所用水桶接满一桶水提到门口。地已经刷得差不多了,他用水把残渣冲到路边的排水道里。薰天的气味被冲散了一些,严老师拉着免费劳工进店里。 “老师你先去洗澡吧,我给你热饭。”张同学这话说得极自然,但每个字拼一起变得很突兀。 严老师把人拉到房里,一会儿出去拿忘在柜台上的公事包,一会儿去倒水喝,一会儿去把踢得一正一反的皮鞋放整齐,就是没说一句话。原本在客厅看电视的老母亲选择下楼去看店,否则迟早被严老师来回打转的身影转到头晕。她走起路来没昨天那么颤颤巍巍的,看来是接受过按摩服务了。 学生在房里拿出一份小测放到桌面上:“老师,昨天杨老师搞突击测验。” 试卷上那鲜红的“47”终于令老师停下磨擦到起火的脚板。满分一百,考个半百不到的分数很是惊悚。学生低着头把手背到身后,一副在办公室被罚站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极力地推卸责任。 “寒假你没给我补习,开学也没有,成绩就变这样了。”学生微微抬起头,赖耍道:“我已经跟我妈说好了,今晚在你这里补习,就不回去睡了。” 老师呆呆地看着这个变得有些捉摸不清的人。不料对方突然露齿一笑:“老师,我给你热饭!” 房里的书桌分作两半,老师在一边吃着味道已经不再重口的饭菜,学生在另一边看书复习。 “为什么翘掉晚自习?” “晚自习又没老师讲课,在哪里自习都一样啊。”学生吃了一口老父亲削好的苹果,“你回来之前我作业都做好了,没偷懒。” 晚自习有时候没教师看着学生会胡乱调座位,小情侣叁叁两两坐一起,谈情说爱比看书多。下了晚自习又牵着手你送我回家我再送你回家。 老师思想开小差吃着饭,忽然脸上被摸了一下。他用舌头舔了舔嘴边,问学生:“沾到东西了?” 学生摇了摇头,眼里有些莫名的歉意。等老师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到厨房,学生拿出手机发信息。 “他看起来好像很难过,我不用再吊着他了吧?” 对方很快回复:“你到底想不想把他拿下?” “想啊,可是我心疼……”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追谁,但听你描述感觉他不怎么好对付,你想前功尽废吗?” 学生看着文字犹豫不决,军师也没支别的招。老师洗了个脸回来,脸上有刻意为之的平静。卷子上错的很多都是老问题,基础不稳固造成的。老师按照题目给学生归纳错处,先不解释,反过来问学生是否知道出错原因。学生能回答上来的表明明白背后语言系统,回答不上来的老师再解释。 “其实出考题是限制了实际的语言使用情况,像是时态,这里你在现实中可以用simplepresent,也可以用simplepast,只是语境的差别,但做题的时候你得摒除一些个人的想法,按照出题者的思路去做。出题为了方便批改,不会有多个答案任你填。” 老师这么一说,学生的思路清晰了不少。“那为了方便批改就把学生思路给定死了吗?” “有时候的确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得靠你自己多广泛涉及知识,知道考试和考试外是什么情况。” 学生突然体会到军师说的“难对付”是什么意思。面前这人是老师但不像老师,是长辈但又不像长辈。除此之外,堵他他会逃,晾着他也不见他会主动凑过来。 老师见学生在发愁,轻声安慰道:“你基础不算差,就是不太牢固,多做些题巩固一下,不是大问题。” “老师我??” 桌上有一盏台灯,照明范围不够广,每次使用都要调整角度以切合使用范围。光以为自己在追赶暗处,但实际上是在驱逐对方。柔和的灯光在学生侧脸上投下阴影,照亮他动荡不安的眼神,也曝露了他伺机而动的心思。老师下意识后退,重心不稳倒在书桌旁的床上。然而学生没扑上前,收回视线转身拿衣服去洗澡。 房里只剩老师一个人,他从床上爬起来回到椅子上,取下眼镜随意地用裹镜布擦拭,随着镜片受折磨,他慢慢冷静下来。刚刚给学生讲题的时候不觉得学生错了多少,老师拿起试卷仔细看,发现“47”的书写方式有些奇怪,除了笔划重复涂写,笔墨颜色有细微的差异,数字还一高一低,“4”起码比“7”高一半。老师快速心算所有得分的总和,怕有错还算了两遍,两遍的结果都是“77”。 刚刚学生那套推卸责任的说词真是典范,连老师都被算计进去了。老师懊恼地闭起眼睛,眉心拥挤,可挤着挤着耳尖却红了起来,手指头抠着试卷。怕学生洗完澡回来得快,老师走到窗前把上半身探出窗外,让凉风给耳朵降温。 今晚不像往常那样二人同床,老师在地上布置好被窝躺进去,学生趴在床边伸长脖子。 “我腿疼,老师。”学生的脚垂在床边一甩一甩的。“你上来睡我会没那么疼。” 老师闭起眼睛背对着学生。鲸鱼能在水下憋气几十分钟,他只能憋个鲸鱼的十分之一。“伤到了?” 学生嘟嚷自己被班花踢了两脚:“左腿一下右腿一下。” 这两下都好多天前了,早就好了。老师说:“对称,挺好。” “老师??” “你这么有精神不如起来写检讨?反省一下替同学做作业这种害人行为?” 结果这天晚上学生梦见了自己写检讨,那纸跟笔不知道哪个出了问题,写一个字消失一个字,提笔补开头,尾巴悄悄不见,回来补尾巴,开头又变成一个个空白的格子。早上他是冒着一身冷汗醒来的。 英语测验要交改正,学生回到学校立马翻出卷子和涂改液,准备把昨天伪造的分数修正过来,却没想到那个“47”早就变回“77”。数字修正得非常细致,笔划没被涂改液遮挡,笔墨颜色一致,就像“47”从来没出现过。 张同学拿起试卷一顿猛亲。亲到一半,他左手被小眼镜架起,右手被班花架起,叁个人拉拉扯扯走出课室。 还是那个走廊角落,张同学被堵得摸不着头脑。小眼镜和班花带着一致审视的目光把他盯得发毛。 “说,”小眼镜那远视镜片把他眼里的认真放大了几倍,“你追的人是不是严老师?” 12.以权谋私 “为什么我给严老师的电影票会到了你那里?还是暑假的时候?” “为什么你打了我却巴巴地求严老师原谅?” “为什么你提议替我做作业但写检讨的人是我?” “为什么你今天跟严老师一起来学校?” 从远处看是小眼镜和班花围堵张同学,角落总是容易滋生霸凌;从近处看是张同学挠头傻笑,把审问他的人气得吹胡子瞪眼。 “真的是严老师?”班花问完也不敢相信,转过身背对张同学开始要掉眼泪。 张同学忽然意识到他跟班花是情敌,“你别难过。” 班花推开他搭过来的手:“别说得你好像已经成功了!” 小眼镜眼珠转了半天,问:“你该不会是昨晚睡在老师家吧?” 班花一听,眼泪都忘了流,回头看见张同学烫熟了的耳朵,“哇”一声哭着跑开。 这天班上都在传张同学跟班花在一起但背叛了班花,移情小眼镜。课堂上,张同学给班花传完纸条给小眼镜传,班上四十几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没人能看见纸条里写的是“求你了,千万别说出去”。一下课张同学两边跑,这边跟班花哀求那边跟小眼镜求饶,可惜谁也没理他。班花忍不住掉眼泪,小眼镜默默上前递上纸巾,这情感纠纷更复杂了。 叁班一下子像因为旱灾几年没过过节的小村子,忽逢天上下甘露,每个人都暗自激动着,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不嫌事小的还开了赌局,赌最后哪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一拍叁散,有压钱的,有压抄书的,有压零食的。 放学,班花在课室门口一脚拦住要走的张同学。“我要跟你公平竞争。” 两个脑子简单的高中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就比赛写情书。张同学声称自己文笔不好,不搞复杂的,提议这情书只能写十个字,长了不算数。班花定下周五为期限,各自写好了就交给小眼镜,再由小眼镜交给严老师。 小眼镜百思不得其解:“你俩犯毛病就算了,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因为这事儿只有我们叁个人知道,而且你为人公正。” 班花一句话把小眼镜给吹顺毛了,还给两位竞争者提议情书使用匿名制度,看严老师能一眼辨别出爱慕者是谁。叁个人因秘密行动而天真单纯地充满激情,期盼着严老师会给予怎样的回复。 张同学为了从几千个汉字中找出十个来完成情书,咬烂了两根笔,每天翻查不下十遍字典。越接近周五,他越急躁,拥有几千精兵却不知道怎么布阵,怎么用兵。班花倒是挺有信心的,还用一个印着浅蓝色浪花的漂亮信封装着信纸。张同学看了看自己平淡无奇的白信封,不是用来交辞呈就是用来塞钱的。班花在座位上隔着几条过道得意地扬了扬自己的信封,张同学不甘示弱地在信封上画了一个戴眼镜的小人,也扬了扬信封。 咻,信封脱手被夺。 张同学脸色一僵,抬头看见古老师笑着将信封放到中山装的口袋里,然后古老师身体一转,面向班花招了招手。小眼镜坐前排,回头眼睁睁看着自己丢失保贵的传递任务。 班上的人从上课讨论到下课,只有被迫取消竞赛的叁人没有参与其中,守在自己座位上惶恐不安。突然一声惊呼扰乱了课室里动静分明的状态。 阿花从门外跑进来,一脸鬼祟但毫不收敛嗓门地大喊:“听说我们学校有老师跟学生搞上啦!” 座位上的叁只跳蚤整齐划一地弹跳起来,仅对视一眼便默契地一同冲出课室直往办公室跑。 古老师拿着那两个信封在办公室里甩得啪啪响。杨老师好奇问是什么。古老师说:“小朋友们写的,估计是情书。” “哪班的啊?谁?” 严老师本来在敲文件,眼镜上闪过冷光无动于衷,但听见古老师嘴里报出来的两个名字瞬时像只狐獴一样探出头。古老师拿着信封翻转来翻转去,想拆开又顿住。叁个脸色青白的学生跑到办公室门口。 一个喊着:“这不关严老师的事!” 一个喊着:“是我自作多情!” 一个上手捂住另外俩人的嘴。 古老师右手捏着信封拍在左手掌心上,“你们还上赶着来了,走,我们去会议室慢慢聊。” 清静了几天的严老师看向张同学,后者慌张得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被古老师赶着走还扭着头看前者。严老师眉心一敛,跟了上去。他帮古老师关会议室门时指了指张同学:“我有事要跟科代表交代,不介意我在这等着吧?” 古老师爱笑,脸上笑出一道道坑。“没事,正巧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喊不关你的事。” 小眼镜抖着手扶眼镜,剜了身旁两人几眼。追人追成他俩这样的,把喜欢的人推火坑里,真是喜欢谁谁倒霉。 古老师把信封放到桌面上,“来,认领一下。” 班花和张同学迟迟不出手。古老师又道:“既然这样,那由我来拆开?” 自己写的情书自己拆,小眼镜转过脸不想看同学赛彩虹的表情。班花先拆,那个浪花信封的封口黏着一张贴纸,很容易拆封。张同学的是用胶水黏的,非常结实,一拆直接把信封撕破口。 古老师绕到班花和张同学身后阅读信件,神色有些惊奇。“你们这写的是情书吧?” 两人梗着脖子死不点头。严老师坐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盯着张同学那张吓白了的脸。 “你们写的哪门子情书字这么少?又不是诗又不是对联。”古老师满足完自己的好奇心才问俩人:“写给谁的啊?” 小眼镜眨眨眼睛说:“老师,他们紧张得连收信人名字都没写,能不能放过他们一次?” 经小眼镜的提醒,班花和张同学忙看向自己白白浪费一张纸只写了几个字的情书。当初商量好由小眼镜递信,写信的两个人干脆连严老师的名字都不写了。 班花随手指向张同学:“我写给他的。” 张同学随手指向小眼镜:“我写给他的。” 古老师依次看信,又看向收信人。 两封信加起来一共十个字。 “我不会放弃的。” “起床刮胡子啦。” 他把班花手上的信纸交给张同学,把张同学手上的交给小眼镜。张同学的信封上还画着一个戴眼镜的小人。小眼镜大幅度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金属框。 古老师喊了一个叁班的学生过来,那学生把班上的赌况都交代了,侧面证实了这叁个人的确纠缠在一起。 危机似乎平稳度过,但古老师一句问话又掀起波浪:“你们刚谁喊的这不关严老师的事?” 叁个人哑吧了,抖着腿直视前方,怕稍微斜视就把前面演的全毁了。 古老师转头看向严老师:“他们写情书的事情你知道吗?” 严老师还在震惊张同学给小眼镜写情书的事情,古老师自己把话接下去说:“你是知道他们写情书的事但没向学校反应吧?你上次不是还挺义正词严的嘛。” 古老师到底是讲历史的,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他没通报学校没罚学生,口头上训了几句便笑眯眯地把仨人放了。 倒是严老师把人拦下,朝急着逃走的几只小老鼠摊开手:“信,交上来。” 古老师笑着拍了拍严老师的肩膀:“吓吓他们就可以了,别这么认真。” 学生们一半是惊恐,一半是峯回路转的高兴,这信原本就是要给严老师的。 严老师接过信对张同学说:“放学的时候过来拿作业回去派了。” 张同学点点头,带着其他两人一溜烟跑回课室。 严老师回到办公室,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摊开那两份情书。字很少但他看了很久,尔后,他把其中一封夹到作业簿里,另一封放到公事包的内层。 严老师的“烟瘾”是大学时养成的,怕父母知道难过,一直没抽过真烟。晚上他蹲在游戏厅外边吸二手烟边接听朋友打来的电话,说要给他介绍对象。 “别说你不需要,你爸妈也想你找个伴吧?” “你开婚姻介绍所吗?” “别贫!快说,你到底喜欢啥样的?” 严老师盯着地上自己一小圈的影子说:“独立温柔型的吧,安静一点的。” 突然身边多了个竖着的影子,还挡住了街灯。严老师抬头看见一只因逆光而边沿发亮的鸡崽。他仰视鸡崽埋在阴暗里的脸说:“活泼一点的也可以,黏人的也行,不用太聪明,会骂我笨,有时候把我当孩子一样照顾。” 朋友梗住,“你这前后矛盾啊,你是让我到疯人院里去给你找吗?” “没有的话那就算啦。” 鸡崽蹲了下来,竖着的影子也变成小小一团。 严老师把电话挂断。“下晚自习了?” 张同学点了点头,“你在聊什么?” 严老师枕着膝盖说:“今晚不会收留你。” 张同学后背靠在游戏厅的墙上,把书包挤压到变形。他歪倒在严老师身上泄了气,“对不起。” 游戏厅的客人进进出出,有的认出了张同学,跟他打招呼,他累得没理会,把脸埋在严老师的臂胳上。“我今天真的害怕了,怕让你丢了工作,被人说难听的话。” 张同学的刘海长到触犯校规,该剪了。他扳直了身子,直视严老师冷清的双眼:“但是不管有什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的。” 身上没了重担的严老师站了起来,“这是你的特权。” 这种含糊又推拒的反应张同学似乎早有所料,他抓住严老师的裤脚问:“那你会因为什么而放弃?” 严老师眼神闪了闪,良久说不出话来。地上竖起来的影子比他逃得远,长长一条碰到下水道的尽头。 张同学学了他的平静,叁分相似,“为什么你把信还给她不还给我?” 严老师挣了一下脚,张同学顺势放手站了起来。鸡崽伸出爪子,五指展平掌心向上,直直放到严老师面前:“把信还给我。” 被索信的人急着后退而崴到脚,趁疼痛还没杀到赶紧隐身于店门内。 13.一壁之隔(h) 作为一个未成年人,非法盲人士,张同学知法犯法。他一身酒气蹲在游戏厅外,铁皮卷帘包裹着打烊的店铺。 班花哭了一两天,张同学撒谎自己的情书也被退回了。班花说要看情书里的内容,张同学死活拿不出来。他试过半开玩笑地倚在严老师的办公桌边,掀掀作业本,拉拉抽屉,说老师不还那他就自己找。严老师坐在椅子上推他不成,同事都在也不好动作太大,很快耳根就红了。 张同学蓦地停下打闹,凑到他耳边说:“害羞什么,我知道你藏在家里了。” 严老师被耳边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扇了个耳光,下意识把脚边的公事包往里踢,不巧被张同学看见。张同学没急着去抢,反而立正站好,提起老师的水瓶去续热水,往里扔掰碎的乾罗汉果。严老师拿着泡好的罗汉果水来上课,张同学见了埋头笑。 同桌问:“捡到钱了?” 张同学指了指讲台上的人:“暂时捡不到。” 有时候他作业做全对,拿着作业簿到办公室找严老师,严老师问他是不是哪里改错了。张同学说没有,然后用嘴型说“花”。严老师会悟过来,用红笔画一朵小红花,画完耳朵也红了。 等张同学离开,许老师滑着电脑椅飘过来。“最近这张同学怎么老找你啊?你是不是被他欺负了?” 学生霸凌老师相对还是少见的,严老师摇摇头继续工作,耳朵的温度半天没消下去。 小眼镜见张同学拿着簿子偷了蜜似地回到课室,悄悄把人拉到图书馆谈话。 “你这是把人追到手了?” “没啊。”小红花带来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散。 “你又被他吊着?” 张同学抿了抿嘴,“他没有,他也不想。” 小眼镜瞧不得他这一心护人的样子。“你别一头热,还有一年我们就毕业了,我们会离开,但他还在这教书,你有想过以后吗?他不是吊着你,那有考虑过你们的情况吗?” 图书馆很安静,大家说话都轻声细语,传到别人耳朵里全是嗡嗡声,听久了会觉得憋得慌。 小眼镜见张同学半天答不上话来,恨铁不成钢地喟叹:“我当初是度数不够才看上你。” 张同学蹲在游戏厅门外想,是不是严老师也因为度数不够才不经意对他施以了善意? 一阵慌乱的声响,玻璃门被打开,在寂静的街道上门铃叮铃铃响特别吵耳。接着铁皮卷帘的小门也被打开,里面钻出来老师。那人头发乱七八糟,明显在接到学生电话前在睡梦中。周六休息日,难得清静的日子。 老师才刚走近学生便顿住:“你喝酒了?” 学生笑得恬静,有着难以掩饰的醉态。“你可以收留我吗?我跟我妈说今晚在你家补习。” 老师审视了学生一会儿,连带着倦意和叹息转身进门。 房里只开了台灯,照得被窝柔软诱人。老师坐在床上问站着的学生为什么喝酒。学生席地而坐,圆亮的眼睛弯了半晌。 “我去联谊啦。”学生竖起手指数数,“有四个男生四个女生。我们没有喝很多,大概每个人喝一瓶啤酒的程度吧。” “你知道未成年喝酒犯法吗?” 学生点点头,安定得像个打坐小和尚。“你别让人来抓我,我很乖的,觉得要醉了就没喝了。” 老师平淡的脸上没有了睡意。学生知道,老师生气了,上次扔下他回家,这次两人都在家里,无处可去。 学生因为酒精放缓了动作,眼皮一张一阖时钟秒针便溜了两格。他手脚并用爬过去枕到老师的膝盖上,糯糯道:“骗你的,没去联谊。” 老师呼吸有变化,学生感觉到了。天气开始热,房里开了冷气,老师又穿老头背心和短裤当睡衣。学生的脸醉得发烫,不断贴着老师冰凉的腿面降温。 “今天朋友生日,但被女朋友甩了,他哭得太惨了就陪他喝了会儿酒。”学生呼出的气像桑拿房里朝石头撒水蒸腾而起的雾。怕烫着老师,他抬起头说:“给你看聊天记录。” 学生笨拙地掏了半天才掏出手机,点开聊天群组的画面递到老师面前。老师接过没看,推了推学生:“去洗澡。” 学生醉了特别乖顺,歪歪扭扭起立就往浴室走。 房里只剩下老师一人,他手指一直碰着手机,屏幕没暗下去。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似乎掩饰了他的动作,他迟疑着去滑动手机。 四个人的群组聊天内容一开始谈了庆祝地点,在ktv,也商量了每个人偷偷带点酒进去,跟许多年轻人会做的事情一样。接着有人调侃寿星会不会跟女朋友有特别节目,一群男生夹着颜色的话铺天盖地而来,说完要注意安全就说要注意肾,把这个年纪最好奇的事情或详或简地谈论了一遍。 下一段聊天记录跳到两小时后,寿星说今天的生日聚会取消,被女朋友甩了没心情出来玩。其他人愕然不已,连忙劝寿星出来喝酒消愁,寿星没答应,最后消失在群组里。 老师来回滚动聊天记录,确定在此之后没有人再谈及聚会的事情。他们为了讨寿星开心,说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又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叁个单身的哄一个失恋的,一会儿自贬是狗,一会儿说有童子尿但见不着鬼没有用武之地,结果被群嘲十二岁以下的才叫童子尿,那位超龄了。 聊聊着聊着,有人提议搞联谊活动,一次过解决四人的单身问题。张同学说他不感兴趣。于是有人翻他的帐,说知道有几个女同学向他表白过,但都拒绝了,班花的事情也是个乌龙。 “你到底行不行啊?还是你不喜欢女的?” 张同学发了一堆暴怒的表情,用开玩笑的口吻质问其他人:“干嘛,歧视同性恋?” 老师一愣,胸口砰砰响,心脏跳得手发抖。 “哇真的假的?大哥你离我远点!” “插屁股那种吗?还是你被插?” 密密麻麻的文字虽然没有恶劣的字眼,但全是好奇窥探,没有关心张同学的实情,也没有从张同学不断发出来的表情包之间读懂他的情绪。 老师垂下手,目光流离失所,像是安装在塔楼上坏掉的探照灯,晃来晃去无法定向。他忽而瞥见学生放在地上的包。刚刚那人去洗澡没翻衣柜拿衣服,连毛巾也没拿。老师稍稍定了定神,起身拿衣物送去浴室。 浴室的门没关上,留着一条小缝,灯光由内而外撒在过道的白瓷砖上,一刀分隔开光明黑暗。老师拿着衣物走近,听见门内的学生在喃喃叫唤着。 “老师??老师??”那声音听上去有点神智不清。 老师紧张地贴上门缝,盯着浴室地面暗哑的瓷砖小声寻问:“是不是不舒服?想吐?” 学生只知道一遍遍地喊“老师”,特别是听见门外人的声音后被激起动力,叫得更响更亮更急切。叫声混着水声不好分便学生的状态,要是在里面晕倒摔倒,或是被呕吐物噎着都是可大可小的事情。老师不再踌躇,推门而入,把衣物随意放在衣物架上便朝拉起趟门的淋浴间走近。 趟门是磨砂玻璃,从外面只能看到依稀的影子,除非把湿透的物件贴在玻璃上才看稍微看清轮廓。老师一步步走近,学生的声音逐渐清晰。 那叫唤声掺着痛苦和愉悦,放肆又隐忍,仿佛在向神苦苦求愿但求而不得,又像一头怎么喝水也难以解渴的骆驼。 忽然,一个模糊的巴掌印上玻璃,人影似乎伏撑在玻璃上,在腰胯的高度也有一个状似椭圆形的点与薄壁相抵,有硬币那么大。 老师被定在趟门的一步之外,他分明看见里面的人手上的律动,一下一下像拿千斤铁锤凿在他胸口上。学生的喃喃从未停止过,甚至因为他的靠近而越发放肆。 老师像被黄蜂叮到脚趾头,然后从脚一直麻到头皮,他再不跑,就会被人拆骨入腹。可当他颤抖着腿跑到门口,却听见老父亲起夜的声响,正往卫生间走。他来不及思考便把门关上,还发出不小的声响。 老父亲站在门外问严老师是否在用卫生间,严老师结巴半天才说清楚自己睡觉出了汗要洗澡。老父亲拐弯下楼用店里的厕所。老人半夜下楼不安全,但严老师没办法。他握着拳头但没能转过身把拳头甩出去,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木头人,面门思过。 学生把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在老师迫于无奈的包庇下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老师,腿张开一点。” 被命令的人却两腿发软,扶着洗手池蹲到地上。 “你好烫。” 老师抬手捂住耳朵,可他捂得越紧听得越清楚,怕学生是在大声叫嚷,他只好松开手,可一旦松开手那一字一句就排山倒海地钻进而耳朵里。玻璃趟门被砸了一下,感觉像握拳律动的手失速打到玻璃上,咚一声响,闷闷沉沉的。 “疼不疼?” “我慢一点。” “你别哭。” 学生经历完变声期,似乎还不适应新的声音,失神时沉厚激动时清亮,好比道士手里的拂尘,用错方法不仅不能净化人心,还把人搔得心底发痒。水声哗哗响,可怎么也盖不住学生的声音,有时候是情难自禁的只言片语,有时候是低沉的闷哼。老师蹲在那里背编程,背完编程背数学公式。 老父亲上完厕所,脚步声从浴室门前经过。浴室的门在学生进入忘我境界之前被打开又关上。 学生穿着老师的背心和短裤回到房里,果然看到地上长出一个被窝,老师躲在里面连一根发丝都看不见。 学生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看久了总觉得黑暗中有东西要跑出来,一个小点一个小点,可是一会儿又散开了。他听着地上被窝里的抽泣声睡不着。 “今天骗了你,酒是我自己一个人喝的,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学生的平静学得有八分像:“但我没醉。” 醉了的只有夜色。 老师醒来的时候头是露在被子外面的,他不记得自己昨晚睡着前有钻出过被窝。 床上没人,他探手摸了摸,凉的。 楼下也没人。老母亲买菜回来,问严老师在找什么。 “小孩呢?” “什么小孩呢?他昨晚有来过?” 严老师揉了揉肿起的眼睛说:“没,我做梦。” 14.到底谁在相亲 严老师最近身边多了个保镖,早上送上学,晚上送回家,公事包有人拿,润喉温水有人泡,就是不说话,太过规矩。当然,这个保镖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会消失,不留把柄。 “这个张同学最近是不是有情况?”徐老师回到办公室放下教材。“上课睡觉,作业做错的做错,不写的不写。” 其他老师的回应差不多,班主任说找时间跟张同学谈谈。严老师一声不吭拿起教材教具往课室走。 徐老师捋了捋浏海:“这个严老师好像心情也不好啊?” 杨老师笑道:“他不是一直不太管学生的事情?” 古老师摸了摸胡子说:“那倒也不是。” 叁班的同学一直不敢怠惰数学科,以前是因为课程紧凑,最近是因为严老师冷若冰霜的上课态度。一个个土豆被赶到光滑的冰面上,凡是乱动的不是摔破腿就是磕到牙,不扑棱的也被冰面冻得直哆嗦。 同桌推了推坐得端正,把所有精力都留给数学课的张同学:“老师为什么盯着你?” 很快同桌知道了为什么,严老师把张同学叫了出去。全班探头探脑,只见严老师把人堵在走廊围栏上,说话声轻得谁也没能窥听到。张同学原本看着自己的鞋尖,忽然抬头惶恐地看向好几天没说过话的严老师。 “如果影响到学习,我明天就辞职转校。” 其他班上逐渐传来讲课声,或清亮的,或绵长的。有的教师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厚的方言腔,准是学生课余时间模仿的对象。 “我学习。”张同学低下头去,摸着裤缝问:“我今晚还能送你回家吗?” 严老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今晚加班。” 张同学这几天都是这样,严老师不加班,他就赶在晚饭和晚自习之间送人回家。如果严老师加班到八、九点他就翘掉晚自习,只要对方没推拒他便保驾护航到底。 晚自习的时候张同学把好几课书都看了,吓得同桌以为今天严老师重罚他。 他看了看时间,开始收拾东西。“他没罚我。” “那你怎么──” 晚自习一结束,张同学第一个跑出课室。 办公室里早没人了,灯也没开。他摸黑走到老师的位置,看见对方趴在桌上熟睡,公事包收拾妥当放在脚边。老师肯定累极了,连眼镜也没摘就睡下。老师不像睡美人也不像白雪公主,但学生能想到的只有童话里那些沉睡过去的主角。学生埋下脑袋屏住呼吸,在老师露出来的侧脸上亲了亲,又用鼻尖蹭了蹭才轻声把人叫醒。这种能偷香的机会不多。 学生拎起老师的公事包要走,被老师叫住。办公室外有光,内里不算太暗,能勉强看出人的五官。 老师瞧了学生一眼,有些别扭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我明天要去见一个人,朋友介绍的。” 学生愣了一下,把公事包放回桌上。“相亲?” 老师自己提起公事包,有些局促道:“没那么正式……” 学生似乎不太感到意外,点头表示知晓,转身往外走。老师握紧公事包拉手,站在原地不动。忽然学生回头,两步走近手一伸一勾,取过老师手里的包。 “走吧。” 严老师做事不按常理来,相亲向学生报备,休息日出门打扮比上班还随便。老父亲以为他只是去超市买日常用品,让他带两包盐回来。严老师没解释,钻出游戏厅看见立在转角的张同学,诧异得左脚绊右脚,把蹲在一旁的流浪猫吓得一蹦两丈高。幸好张同学上前扶住了他。 “我来观察一下成年人的社交活动。”张同学跟在严老师身后撅了撅嘴说。 社交活动有分互动和单方面全自动两种情况,严老师属于后者,他令别人单方面全自动。 朋友怕严老师临时变挂,没把女生的联系方式告诉严老师,只通知了约定地点和女生的特征,等两人见面了再自行规划行程。女生挺有主见的,在商量第一个行程的时候抛了叁个意见,有看电影,骑单车兜风,逛街。严老师只说都可以,女生自己拍板敲定了看电影,不料严老师滞顿一瞬。 “怎么了?”女生问。 严老师朝人来人往的商场张望了一下,问女生看的是哪一部。票一起买但钱分开算,严老师多买了一张,趁女生不注意的时候把票塞给藏在柱子后的张同学。 戏院里有点冷,特别是看恐怖片的时候,身体发凉心也寒,严老师没看多久就开始搓手臂。一件薄外套从右手边递来,他转过脸去看张同学,小声问:“你不冷吗?” 张同学把自己的掌心贴到严老师的手背上,温热的。严老师穿上外套后瞟一眼左手边的女生,害怕对方发现张同学的存在,然而女生的头一点一点的,在戏院里钓起鱼来。张同学把穿在严老师身上的外套袖子拉长,让严老师把手缩进去,然后握住一截空出来的袖口美滋滋地看电影。从后方座位看,前面叁颗脑袋各有各故事。一颗朝左歪,两颗靠一起;朝左歪的快滑落到座位下;靠一起的又保持着一段合理的距离;最后最右边的脑袋枕到中间那颗脑袋的肩上。 女生打了个喷嚏睡醒,看见严老师的外套惊叹道:“哇你好聪明知道要带外套,我都快冷死了。” 旁边有人轻笑一声,严老师刹时红了脸,忙说:“那我们出去吧。” 妹有意,郎若无情,那就变成「没有意」了。外套一直穿在严老师身上,女生打了个喷嚏说:「我得去买件外套。」 在挑衣服的时候,女生定好吃晚饭的去处。四周有情侣出行,有朋友结伴,大家都有说有笑的,唯独严老师还在进行单方面全自动社交。女生问他教师工作的情况,他仿佛考生按分数作答,多一分多一个字都不给对方。回答完了他安静地踏着有规律的步伐,没反过来问女生的工作情况。 女生大方笑说:“难怪大傻说你有点冷。没关系,我正好话多。” 张同学没有紧紧跟随,他从远处看见女生嘴巴没停下来过,严老师时而搭一两句话,和在游戏厅初遇相差不大。严老师清冷的样子已经远在一年前,变得有点陌生。两个年龄相当的人走在一起看过什么,张同学也会随后上前看一眼,有些他能明白浏览的意义,像是手机,有些他暂时不能明白,像是银行投资业务。 严老师趁女生上洗手间,找到越跟越拉开距离的张同学。“晚上你回家吃饭吧,我跟她吃完也差不多了。” 张同学不表态。 严老师把外套物归原主,犹豫两秒问:“我结束给你发信息?” 张同学像是没料到严老师会这么说,眼睛亮了一下。严老师脸上也隐隐带着笑意,“你先回去,别饿着了。” “我在这里吃也行啊,你结束告诉我,我来找你。”张同学不给严老师拒绝的机会,说完就跑。 结果严老师吃饭吃到一半看到店外的张同学在啃面包,那人还傻兮兮地朝他招手。他视线往店外瞟比看菜夹菜多,女生顺着他的视线外往看。 “怎么了?外面有什么吗?” 严老师搁下筷子,思量过后特别不好意思地摸着碟子边沿跟女生说:“我看见我学生在外面,可以请他进来一起吃吗?这顿我请客。” 女生瞪大眼睛随即惊喜道:“一起吃啊!我还挺好奇你学生是怎么样的。” 张同学前两天才剪完头发,没剃寸头,只稍稍剃了两侧和后脑勺的头发,浏海侧分的地方也剃了窄窄一条线,整体看上去像欧美球星的发型。女生见了毫不啬吝对张同学的夸赞,小年轻腼着脸坐在严老师身侧。叁人吃的是中菜馆,女生热情地提起茶壸想给张同学倒茶,却被严老师拦住。 “他不喝茶。” 严老师招来务服生拿餐牌给张同学看,让身旁的人想喝什么自己点。张同学点了两杯,一杯梅子梳打,一杯酸梅蜂蜜金桔。 女生见张同学一口气点两杯饮料,问:“你这么不跟你老师客气啊?” 张同学摸摸鼻子说:“另一杯是给老师的,他容易喉咙疼。” “哇,”女生禁不住叹了一声,“你这么体贴,平时老师是不是很宝贝你?他对学生是怎样的?” 女生从严老师身上挖不到料全在张同学这里获得,聊着聊着竟然把相亲对象给冷落了。她点酒的时候开玩笑问张同学要不要喝。张同学正在喝梅子梳打,汽泡水从嘴里呛到鼻腔里咳个不停。他擦干净嘴巴后非常认真地拒绝了。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喝酒。” 张同学说完偷偷瞧了一眼身旁的严老师,对方的脸已经红到不能看了。 女生最后跟严老师平分餐费,觉得和张同学聊天太好玩了,而且因为忙于跟张同学聊天少吃了两碗饭,拯救了她有的胃。 等人走远了,张同学问严老师:“下次约会是什么时候?” 严老师看见张同学后脑勺有一撮头发翘了起来。“拒绝掉了。” 张同学讶异:“什么时候拒绝的?” “逛街的时候。”严老师没忍住,还是抬手把张同学后脑勺的头发抚平。 “那为什么还要一起吃晚饭?” 严老师竭力思考,“我也不知道。” 张同学纳闷:“成年人的社交活动这么没有理由的吗?” 张同学坚持要送严老师回家,而且不打车只坐公交,可以兜兜风散散心,说到底就是没钱。下车的公交站离严老师家有一段距离,游戏厅开在老街的小巷子里,两人下了车慢慢走回去。路不窄,人不多,两道人影倒是黏得紧,再缠一缠就成了麻花。 张同学挨着严老师的手臂问:“你之后还会去相亲吗?” “那你还会跟着来吗?” “不可以吗?” 严老师推了推张同学:“卖乖没用。” 张同学驻足,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严老师高,有些气不过:“那我撒泼打滚有用吗?” 严老师也停下脚步,回头看那个在拼命长高的人。那人见他不回答,仰着脸说:“既然都没用,那我干嘛不选一种不会令你难做的方式。” 严老师的眼底很柔软,只是他转过身继续往家走,没让张同学多瞧瞧。 游戏厅还在营业中,严老师站在门口没进去。吵闹的音效钻着缝溜出来绕着两人转,一点情调都没有。张同学突然上手摸了摸严老师的下巴。 “为什么不刮胡子?”严老师仍然不说话,张同学也没在等对方的答案,“你也不想放弃,对不对?” 不知道街上哪里有白光在闪烁,映在严老师的眼里就是他在颤动。 张同学盯着严老师衣服上的扣子呢喃:“拒绝的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身份,年龄,家人。前两样只要我毕业成年就不是问题。” 严老师眼里颤动的光徐徐渐烈,他终于张嘴:“那如果我想要生孩子呢?” 张同学倏地抬头,两片唇像压弯的豆荚扁了扁:“你在为难我??” 在店外抽烟的客人注意到两人的动静。张同学不避讳地拽住严老师的衣角:“那我就去搞科研,男性子宫也好,雄性卵子也好,肯定很疼,我来生。” 严老师听到最后笑了,“那你好好读书。” 不轻不重的几个字,张同学没当玩笑话听。 那天过后,办公室里各科老师频频惊讶,都在讨论张同学把课业当过山车玩,一会儿在谷底一会儿在山峰。 严老师埋头批改张同学的作业,想起老母亲说今晚做卤鸭翅,是张同学爱吃的菜。他在作业簿上画完小红花后神不附体地写了一串字,“今晚吃卤鸭翅,来不来?” 张同学把作业抱走去派发,严老师才回过神自己做了什么,但木已成舟。 老父亲和老母亲见到张同学第一句话是“几天没见孩子又长高了”。张同学认真地纠正:“不是几天,是很多天啦。” 老师催促学生放下书包去洗手。等学生一出门,心里有鬼的人直扑到学生书包前,翻找出作业簿想要毁尸灭迹,却发现字迹早已被学生谨慎地涂上涂改液,还是双面双重保险。 “老师你下次用铅笔写呗。” 学生洗完手回来倚在门边笑兮兮说道。 15.一起完蛋(ωоо1⒏ υiр) 同桌觉得张同学神神叨叨的,数学作业做错了想看看张同学的正确答案却被一把推开。 “去去去,别碰我作业簿。” “哎哟哎哟,全对了不起?” 张同学翻了个白眼,叁分得意七分神秘,对着作业簿一个劲儿傻笑。一行自己的铅笔字迹写着:甜粥、豆浆油条、米粉。“豆浆油条”被圈了起来。底下有一行别人的字,同样用的铅笔但字迹潦草似乎写得匆忙:加班,海鲜大餐,给我留点虾。 张同学用橡皮擦轻轻擦掉两行字,还前后翻看有没有留下痕迹。 同桌好奇问他:“都高二了你怎么还用铅笔做作业?” 张同学又翻了个白眼:“你不懂。”下一秒巴着同桌的胳膊问:“你知道哪里早餐卖的豆浆油条最好吃吗?” 同桌冷酷地抽走自己的胳膊一字一顿说:“我不懂。” 快要期末考试教师们各有各忙,留在办公室里加班的人越来越多,一边埋怨工作一边埋头苦干。严老师还是话少,连手机也不看,等他忙完了收拾公事包走出办公室,才发现调了静音的手机有好几通老父亲的未接来电。 他心下一惊,慌慌张张地回拨电话,疾跑出校门直接打车往家赶。那种细汗从皮肤底下频频冒出的感觉十分难受。最害怕电话一接通是医护人员冷静又温柔的声音。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接通,是老父亲接听的。 “喂,爸,出什么事了?” 老父亲的声音不见一点焦急不安:“哦,刚刚店里出了点事情,现在没事了,小孩在帮忙处理。” 严老师长舒一口气,父亲后面说什么他没认真听。司机似乎偷听到乘客的通话替乘客心急,车一飙瞬间就到达目的地。 店里站着两个外国人,张同学抓耳挠腮地用英语跟对方沟通。严老师进店里没多久一辆警车停靠在店门口,下来两个警察。严老师站在一旁听张同学和外国人对话,摸清了是这俩客人在店里丢了钱包的事情。 这条老街上住的都是老一辈,懂外语的不多,有也只是一些学生能简单说两句,要达到跟外国人沟通的水平还是少之又少,难怪老父亲刚刚急得打了那么多通电话。张同学跟警察交代情况,正巧来的警察并不太懂外语,他举着两只吃虾子吃得脏乎乎的手夹在外国人和警察之间,一会儿给这个翻译,一会儿给那个讲解。能熟练操用英语的严老师袖手旁观,对张同学投来求救的眼神视若无睹。张同学更忙了,做着沟通的桥梁还要抽空瞪严老师两眼。 警察取走监控资料,让经营者和两个外国人到派出所记录口供。严老师这时才出面协助调查工作。警车太小装不下所有人,警员向所里调车。张同学趁车来到之前跑到楼上洗手,严老师跟着他上楼,发现饭桌上一只大碗里盛着剥好的虾和一些壳类海鲜。 “你快吃一点填填肚子,等等事情不知道要处理多久。”学生说完钻进卫生间。 老师坐下吃两口,学生洗干净手坐到他身边,两腮微微鼓起拽住他的衣角,皱起的眉毛把一双大眼睛挤小了,眼珠湿漉漉的。 “这么委屈吗?”老师往学生嘴里塞进一块蛤蜊肉。 “你刚刚为什么不帮我?看我出丑??” 老师有些吃惊:“怎么会是出丑?你刚刚处理得很好啊,我也在验收教学成果。” 学生还是不大高兴,嘟嚷英语太烫嘴了外国人太高大了警察太吓人了,游戏厅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偷东西真的太不应该了,警察要快点抓到小偷别坏了国家的名声。他倒完豆豆抬头看见老师正笑盈盈地凝视着他,呼吸顿时凝滞。 老师摸了摸学生的脑袋说:“你很优秀。” “那你奖励我。”说完学生咽下口水,眼神直白得很。 老师登时脸颊生火,“不行。” “我还没说想要什么奖励呢你就一口拒绝了,那我还是优秀得很有限??”学生委屈巴巴地将脑袋顶住老师的胳膊。 楼下传来警员的谈话声,警车调动速度超出预料。 老师妥协了。“那??那你不要提一些过分的要求??” 学生立刻坐直,“那我好好想想。” 在派出所里,严老师帮忙翻译一些处理案件的相关事宜和手续。外国客人被偷走的钱包里有证件,他也替客人与执法人员沟通。在等待处理立案手续和确认口供的过程中,严老师听见两位客人聊到工作的事情,知道对方是从事网络发展的工作。张同学也听明白了一些,推了推严老师。 “你们聊一聊?” “聊什么?” “你感兴趣的那些啊,难得这么有缘分。” 严老师笑了,“你是小老头吗?” 张同学废话不多说直接把严老师往客人身边推。看着张同学拱孩子交朋友的表情,严老师突然也想拽一下对方的衣角。 在严老师和客人聊天的期间,张同学尽力给老父亲和老母亲翻译。两老看见严老师聊得挺投入的样子,不禁互相问道:“他对那种工作好像很感兴趣?” 张同学见缝插针道:“老师房间里有很多网络发展和编程的书,我看他平时也会研究一下。” 老父亲问:“那他怎么跑去当老师了呢?” 张同学收小音量,背过身去不让严老师听到:“当教师工作稳定吧,也好照顾你们。听他说网络发展工作不是很稳定,而且本地发展得不好,要找工作就得去别的城市了,还挺远的。” 两老面面相觑,久久,老母亲喃喃道:“当初希望他稳定是不是拦了他的路啊??” 事情处理好已经很晚了,严老师给张同学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张同学被允许留宿于严老师家。回去的路上张同学兴奋得在严老师身上挨挨蹭蹭,像只养熟了的猴子。严老师很快羞红了耳朵。 老母亲边笑边欣慰道:“小孩都不哭鼻子了。” 老父亲挽住老母亲的前臂:“今天要不是小孩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跟那金毛绿眼的指手画脚鸡同鸭讲。” 严老师笑得有点欣喜又有点得意,还有点莫名的害羞。到家后他继续完成吃到一半的晚饭,张同学忙了一遭也有点饿,坐下和严老师一起清掉饭菜。老母亲和老父亲一同坐在桌边,看着年纪不大但过于沉稳的严老师,迟疑着该谁先张口。 老父亲给严老师剥了一只虾子,“你是不是想做别的工作?” 严老师抬头,困惑地看向父亲。张同学说:“网络发展的工作。” “啊?怎么突然说这个?”严老师一脸被人卖了的表情。 老母亲摸了摸自己皱折起伏的手背:“虽然希望你安稳,但如果你喜欢那个什么发展的工作就去做吧,试试看。” “你当老师吧,不怎么跟我们说工作上的事情。自己喜欢的事情也不说。”老父亲又给严老师剥了一只虾子,“你守着我们两个快进土的人守不了多久,还不如把时间花在喜欢的事情上面。” 严老师愣住,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张同学瞟瞟这个瞟瞟那个,忽而举起手说:“我可以照顾叔叔阿姨,你就放心去闯吧。” 严老师瞠目。老父亲和老母亲倒是笑开来,“哎哟你这小孩,你老师教个学生怎么像收了个徒弟。” 张同学和两老相处习惯了,这头卖乖那头开玩笑,把两老逗得哈哈大笑。 严老师回过神来先是吃饭,等把饭里和桌面扫荡干净了才对张同学说:“我有条件。” 张同学笑着仰了仰脸,大有“放马过来”的意思。严老师掐了掐他的脸说:“你期末全科考前叁名,我就换工作。” 张同学的笑容煞停。 老母亲不忍道:“会不会太难了啊?” 张同学一听,不乐意了,猛一拍桌子大吼道:“成交!” 严老师是故意刁难,但他没想到的是,两周后张同学真的做到了。 全体教师改卷子的那几天,严老师私式下问过各科老师情况,比张同学早一步知道成绩。因此张同学带着所有试卷登门时严老师没有太吃惊。看着那几张值得贴在墙上的试卷,还有坐在房里耀武扬威的张同学,严老师颇是无奈。 “你不能出尔反尔,那天叔叔阿姨都听见了。你是大人,长辈,还是我的老师,你要以身作则说到做到。” 老师什么都没说,学生先发制人。老师坐在床上看着学生,没有收敛目光:“你就这么想我走啊?” 学生的魂被勾了一半,他没见过老师有些痴又有些哀怨的眼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学生急着解释,却越急越解释不清楚。 老师问了一句:“异地哦,忙起来可能不怎么见面也没关系吗?” 学生另外一半的魂也没了,很明显他没考虑到这一点。可安静片刻后,他十分确切地说:“有关系的,但是你去做你想做的东西更重要。” 老师强撑到最后的一口气就这么泄了,他声音闷闷的,喃喃道:“我给了你叁次机会。” 学生呆呆地看着老师,接着目睹一朵藏在最深处的花在老师的胸口处绽放。 “你都错过了,你完蛋了。” 那花朝学生招手,学生欣然又谨慎地摘下那朵花,藏了起来。他朝着床慢慢靠近,两手撑在老师的腿两侧,说:“我想到我的奖励了。” 老师点了点头。 学生笑得有点俏皮:“老师,你睡着了。” 老师没明白。学生又循循地诱导一遍:“你闭上眼睛,睡着了。” 老师眼神冷清,但耳廓红透了。他慢慢退到墙上闭起眼,同时用双手捂着脸,整个人缩成一团。学生倾身上前,隔着睡美人的手亲在嘴唇的位置。 “要完蛋就一起完蛋吧。” 追·更:po18s𝓕。cᴏm(woo18 uip) 16.异地引发的惨案 作为一个奔往高叁的学生,正在放暑假的咸鱼,张同学乐不思蜀。早上躺在严老师的床上醒来,中午下楼边看店边看书,晚上又躺回严老师床上聊着电话入睡。 这天小眼镜罕见地给张同学打了个电话,张同学刚学习完正要躺床上休息。 “你知道严老师辞职的事情吗?”小眼镜声音很轻,怕触到张同学的痛处。 “知道啊。” “听说还跑到别的城市去了。” “你从哪里打听到的啊?” 小眼镜竟然会安慰人:“你不要太难过,也不用假装坚强。” 张同学拍了拍枕头然后把脸埋进去,柔软的触觉令他眯起眼睛忍不住低哼。 “他走的那天是我送他去机场的。”张同学没抬头,声音闷在枕头里。这回轮到小眼镜吃惊。张同学在床上滚了一圈又说:“我现在在他家躺着呢。” 手机响起提示音,有电话拨过来等待接通。张同学看了看来电提示,嘴角不自觉上扬。“不跟你说了,我有电话。” “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小眼镜聪明的脑袋转不过来。 “哟你这是要跑在吃瓜第一线吗!”张同学的手指想点挂断键又点不下去。 “我好歹给你出过主意啊!”小眼镜又搬出旧伤来说:“我挨的那几拳你赚了不少便宜吧?” 张同学改为速战速决:“行行行,告诉你告诉你,就是等待高考毕业的关系。清楚了吧?明白了吧?好的再见。” 小眼镜电话那头一声声急切的“喂”最终被张同学狠心掐断。 电话一通接一通。张同学清了清嗓子,拖着一条能绕城的尾巴朝电话喊:“老师──” 严老师说话算话,在得知张同学成绩的当天就拟定了辞职信,接连几天又准备好简历。张同学天天黏着他看他投简历,又跟着他跑辞职手续。严老师刚好满试用期,还没办好转正手续,辞职起来没那么困难。他跟校长沟通过后填写并提交了一些表格。原本严老师跟学校签了叁年约,提前解约是要赔违约金的,但因为他正好卡在转正期,在职期间教学成果也不俗,学校方面没有为难他。 张同学跟着严老师跑程序觉得好复杂,说教师是卖身行业。严老师笑着说,是啊,卖给学校,卖给学生。张同学听明白后嘿嘿地笑。 严老师找的几家公司,其中一家是之前来过店里的外国客人所在的。他跑到上千公里外的城市去面试,淡定自若地介绍自己,展示自己平时做的小玩意儿,谈谈自己对行业的看法。因为有几家公司的面试,他在大城市里待了几天。每天张同学都要给他打电话,夸夸他,给他打打气,又汇报一下老父亲老母亲的情况。 “老师,我好想你哦。”每次挂断电话前张同学都这么轻声细语一句。 严老师会安抚道:“很快就回去了。” 完成所有面试严老师一秒不多待就回程。张同学接机,又是帮忙推行李又是递上可口冷饮,被严老师笑说越活越狗腿。等了大约一周严老师接到录用通知,成了外国客人的同事。张同学知道后高兴得把游戏厅的地又拖了一遍。 接下来就是等待教育局对于严老师辞职要求的审批结果。幸好新公司愿意等严老师处理好教职的事务,严老师便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上网找出租屋,张同学挤着屁股在一边给建议。常常说着说着严老师就被张同学拉倒在床上抱着睡过去。 张同学喜欢边蹭边说:“时间不多了,要多抱抱老师睡觉。” 严老师则搓着自己滚烫的脸起身去锁门,再回到床上给两人盖被子。 搬去另一个城市生活是很繁琐的事情,处理出租屋,处理行李,常常会有漏东漏西的情况出现。严老师连续打包了两天,列了个表,像中医药剂师抓药一样把要带的东西摊到地板上,坐在地上的张同学身边围着纸皮箱和行李箱,按照严老师的吩咐一件件收拾进箱子里,顺便检查清单上的物品有没有遗漏。衣服带得多,张同学让严老师留一件衬衫给他睹物思人。严老师挑了一件最好看的,交给张同学的时候眼睛不敢看人,故作强硬地说不能用衣服做坏事。张同学拿起一条内裤说这个也留一件,结果被严老师一把抢过还撤掉了他小助手的职务。总有一些是不能提前收拾的,张同学说要是有遗漏会替严老师寄过去,结果被这张乌鸦嘴说中了。 “小孩我电动牙刷忘带了。”严老师打电话说。 张同学颠着屁股去抓起牙刷,穿着拖鞋噼噼啪啪往快递站跑,当天寄出快件,严老师第二天就收到牙刷。 张同学第一次听严老师叫他“小孩”是严老师辞职申请通过那天。之前严老师不是叫他“张同学”就是喊他全名,要么疏离要么是警告,“小孩”对他来说过于新奇,像是在奶香的雪糕上撒下彩色巧克力碎。他追问了整整一天,严老师躺在床上快要睡过去时恍着神蹭着他胳膊说:“我不再是你老师了。” 张同学在喉咙里抹了树脂,黏黏腻腻又起丝,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问:“你今天有没有想我啊?” 严老师在新城市生活不到一个月,张同学每晚都会等对方打电话来,聊到眼睛张不开才去睡。 严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你刚在跟谁聊电话?这么晚了。” “小眼镜啊。他打来告诉我你辞职走人了。” 电话里全是敲键盘的声音,不见严老师说话。张同学琢磨了一下,发出像蚊子一样的声音:“我跟你视频好不好?” 严老师不吭声直接把电话挂断。张同学的视讯通话很快打来,他瞥一眼屏幕上张同学躺着的床问:“怎么又跑我家睡了?” “我妈跟叔叔去旅游了。” 科技发展得快,现在视讯通话画面清晰,张同学一眼瞧见严老师脸上的疲态,胡渣邋遢地在住处赶工作。 “这么忙吗?” “嗯,之前给你打过预防针。” “能视频我也满足啦。”张同学蹭了蹭枕头说:“现在回自己家有时候会睡不着。” 严老师低声说了一句话张同学没听清,工作中不好分心,严老师等稍微空闲时才跟张同学说:“你把小眼镜的电话给我。” 张同学传完号码快睡着。严老师看着电话里的人狠心叫醒对方:“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记得,不能谈恋爱。” 那天张同学亲完严老师的手背,两人约法一章:张同学高叁不能谈恋爱,不管对象是谁都不允许展开交往,这是严老师的特权。张同学的情绪在玩跳房子,每一格写着不同情绪,正面的负面的,每跳一格他换一张脸。最后他要求将约法一章改为约法两章,严老师也不能在他念高叁的期间有任何恋情发展,以示公平。 张同学手机连着充电线,睡到一半睁开眼看见视频里的老师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轻轻叫几声,看着严老师把脸埋在臂弯里磨蹭便催促对方到床上睡。严老师一困起来就掉岁数,张同学哄了好一会儿才把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人哄进被窝里。 两人用这样的见面方式一直维持到开学。 张同学暑假因为相对清闲才有空天天缠着严老师打电话视频,等到他开学了,忙起来的程度和严老师不相上下。高叁,不管成绩好的或是不好的学生都拼了命地泡在书本里,再怎么样也把书盖在脸上睡,装个勤奋的样子。处于亚洲的学习环境,大学预考生每天能睡六个小时那是真正的做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每天一通电话变成叁天一通,周末视频变成短短的一通电话。有时候是老师加班,聊着聊着就没了声音;有时候是张同学在做题,聊着聊着睡着了。渐渐地,严老师打电话前会思考张同学此时是否正在复习,张同学开视频前会担心打扰到严老师工作。 异地相处最怕哪个来哪个。 那天严老师接到一条信息,原本在赶工的他立刻向上司讨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躲到茶水间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劈头盖脸来一句:“你是不是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张同学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握着笔,肘上压着卷子,有点懵:“怎么了?” “你约了个女生在图书馆?”严老师撕着自己的嘴唇皮,像在惩罚自己这种过于不成熟的行为。 张同学缓了几秒,转过脸去看旁边的女同学,突然笑得诡异。他支支吾吾道:“唔,就一起学习啊。” “什么科目?” “语文。” “语文小眼镜不是挺好的?怎么不找他?” 张同学笑得更深了:“唔,就有比他更好的人啊,而且他教人的时候好凶??一班的小文说话都小小声的,比较容易听进去。” 严老师把嘴撕破皮了,像被蚂蚁在嘴上咬了一口。他舔了舔涌出来的血珠,说:“那你好好学习吧。” 张同学看着被单方面挂断的电话嗤嗤笑,在图书馆里不敢太猖狂。他起身走到图书馆外展开追捕行动。 电话里的人接通后不说话,又是一阵熟悉的敲键盘声。 张同学先叫了一声“老师”,像小动物拿爪子拍人讨食物一样。“小文帮我补语文我教她数学,大家等价交换。” 严老师还是不说话。 张同学问:“你怎么知道我约了人在图书馆的?” 敲键盘声停顿了一会儿。 张同学又问:“是小眼镜告诉你的?” “嗯。”应对得短,减少曝露的情绪。 “老师,你冤枉了我怎么办?”张同学露出了尾巴。 “你想怎么样?”严老师的嘴唇皮白撕了。 “你得补偿我。我生日那个星期你能回来吗?” 严老师正在查看日程,听见张同学耍赖道:“你不努力工作争取回来见我,我就要跑路啦。” 后来严老师赶在张同学生日当天回到老家,还给张同学带了礼物。张同学欣喜若狂地拆开,是好几套语文的试题。他撇着嘴去看那个一到家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的人,认命地给人掖好被子,在额头上落上一吻。 17.接小孩 作为一个未进入社会的在校生,草根阶层,张同学恨天上的风不刮钱。不需要刮得多,刮个路费就好了,让他可以每周跑去见见严老师。 走铁路便宜,但需时相对长。走空中快,但杂七杂八的费用加起来就贵了。要是想每周见一面,一个月见四次,连严老师都拿不出这个钱,张同学一只只有绒毛的鸡崽就更不用说了。除了刚到公司要熟悉工作的那一两个月比较忙,往后严老师都尽量一个月抽一天时间回游戏厅看看留守儿童。 张同学特别乖,从来不会吵着要去哪里玩要做什么折腾人的事。严老师回来了就一起在家吃顿饭,张同学在一旁看着严老师跟父母聊工作上的事,老父亲听得一知半解,严老师就慢慢解释。话多了,饭不吃了,老母亲便催大家快趁热吃。 回了房里,老师多半是累了,学生不缠着人,把人安顿好在被窝里,自己坐在书桌前学习。老师有时候不是一沾枕头就睡,会侧卧在床上看着学生,学生注意到后会趴在书桌上和老师说会儿话,内容毫无内涵到谁也不会记得,直到老师睡着。学生之前送了老师一条手绳,细细的米白色编绳上系着一颗浅碧绿色的石子,石子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没有一个规则的形状。老师一直戴着,学生伸手摸了摸那颗被老师温暖了的石子。 这种生活的安好是最干净的燃料,驱使人前进且不污染人的心灵。 老师转醒,看见学生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在书桌上睡了过去。他撑起身子轻轻把学生手里的笔抽走放到桌上,转而抚上学生的脑袋,细软的发丝溜过指间的触感让人欲罢不能,像是拿纯白的羊毫笔在心尖上轻扫。这一次老师没再落荒而逃,他使了点力把学生揉醒,然后敞开被窝让学生钻进来,趴在他胸口上安稳地睡一觉。 高考当天张同学没多紧张,母亲没有给他压力,反而说考不上大学就到超市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好。远在异地的严老师也没有特地给他打气,如往常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让他考完就回家睡觉。倒是老父亲老母亲的表现比较符合一般家长反应,考前一天打电话给张同学让他别紧张,张同学反过来安抚两老。两老说了,考完就到店里吃大餐。 最后一门科目结束考试,张同学有些疲惫地走出考场。校门外全是乌泱泱的家长来接学生,张同学接到母亲的信息往门口一棵大树下走。耳边全是谈话声,有学生互相问考试心德的,有父母寻问子女临场发挥如何的,当然少不了考生释压的狂欢大叫。张同学也被感染了,跑往大树的步伐越来越轻盈快速。蓦地他煞停脚步,视线钉在大树五﹑六米外的一个人影身上。那人一开始没看见他,背着包眨着困乏的双眼不断在人群中扫视,沉默又有些急切地在众人里寻找。 张同学点开手机里的通话功能,找到严老师的号码拨出去。他看着那个人影把手机放到耳边。 “你今天不是要上班吗?”张同学问。 周遭的声音流通在两部手机之间。那人影加快扫视的动作,终于看见在近咫的张同学。“调休了,来接你。” “我没在做梦吧?” “可能是?” 严老师笑得特别开怀灿烂,仿佛那棵树是他种的,守了许多年只长枝不长叶,就在刚刚那一瞬冒芽了。 “让一让!让一让!” 张同学拨开人群,撞了几个考生的肩膀又踩了几个家长的脚,仅仅几步把他逼出一头汗,然而他不顾一切迫不及待地投到严老师的怀里,把人勒得死紧。高叁这一年见的面都及不上现在。严老师的后背早湿透但张同学不松手,还把自己鼻尖上的汗蹭到严老师的衬衫上。 “你妈有来接你吗?”严老师拍了拍张同学的后背。 张同学忽然抬头,“有。”又埋头去闻严老师身上的味闻。 严老师推了推怀里的人,“注意行为。” 张同学抱着人用眼神去找树下的母亲,叔叔也来了,“他们看见我了。” 母亲非常吃惊严老师的出现,又忙谢谢曾经这么照顾张同学。严老师看见她手上戴着的婚戒笑了笑,客套了两句。张同学在一旁干着急,严老师脸上的疲态太明显了,薄薄的眼皮折迭出叁层。 “妈,改天再聊吧,我先送老师回家,他很累了。” 张同学不顾严老师的推拒直接把人塞进出租车里。幸好周围的考生也闹腾,抛书的抛书,乱舞的乱舞,才不显得张同学和严老师的互动有多怪异。母亲也只是愣了愣便任由张同学去了,看着车里的人喊:“别给老师添麻烦。” “知道啦。” 炎炎夏日,严老师吹着空调靠在张同学肩上很快睡去。张同学把严老师的手放到自己大腿上,捏着玩了一会儿,接着五指穿缝牵紧牵牢。 张同学下车后把迷迷糊糊的严老师背到背上,胸前背着两人的包。走路一颠一颠,严老师慢慢醒过来,侧着脸枕在张同学的后肩上,食指顺着眼前的发尾抚弄。天上唯一一盏射灯追着人跑,非得让人做一次主角。张同学后脖子上的汗被严老师玩弄于指尖,肩上被那张慵懒的脸淌下的汗浸透。他的后背差点烫伤背上的人,可背上的人没有要逃走的意思。普通的街道被两人走出一种共赴炼狱的感觉。 张同学舔了舔被暴晒得有些干燥的嘴唇:“老师??” “嗯?”背上的人胸腔震动,震得后背有些发麻。 张同学又喊了一声:“老师。” “嗯。” “我有喜欢的人。” 严老师的指尖顿了一瞬,而后又续起滑动的路线。“嗯。” “我该表白吗?” 背上的人没有声音,但张同学能感觉到那人灼灼的视线顺着汗流淌的方向移动,没入衣领。他缩了缩脖子,依然阻挡不了那视线的刺探。他听见眼镜被取下折迭而起的声响,接着那人把脸整张埋在他后背上,双臂悠悠伸前环住他的肩膀。 严老师的声音像擦不干净的玻璃,模模糊糊隐隐约约,让人在意得很: “嗯,他不会拒绝你的。” 18.那一天 张同学醒来时怀里空无一物,他看着天花板愣了好久,余光瞥见桌面上的便条才确认自己没做梦。昨天考试结束严老师来接他,晚上吃了老父亲老母亲做的大餐,洗完澡后抱着有些消瘦的严老师睡觉。 天亮了有一阵子,阳光耀眼得把桌上的便条晒出暖意。便条贴在一个长方形大盒子上。 “毕业礼物,大学做课题有用。” 严老师的字不像改作业时那么潦草,一笔一划清清楚楚,见他的字如同见到他认真说出这句话。 盒子里是一台高性能的笔记本电脑。张同学找出充电线把新电脑连上电源,然后坐在椅子上慢慢阅读便条上另一句话。 “小孩你为什么不昨天生日?” 严老师今天要赶回公司一早就走了。张同学捏着便条看了又看,最后忍不住给严老师发送一条信息。 “差几个月就这么重要吗?” 到了中午严老师才回复:“我要坐牢的。” 张同学泄了气,“好嘛,我再忍忍。” 原本张同学高考志愿想报严老师工作所在城市的大学,但严老师工作变动未知,而且如果他也去了别的城市,那就信守不了照顾老父亲和老母亲的诺言了。幸好他对念大学和学科没有什么执念,在哪里念念什么都无所谓,最后报了个没那么热门又相对清闲的学系。 张同学暑假里到处做兼职,严老师每次找他不是在端盘子就是在搬货,把时间填得满满的,但每晚游戏厅打烊的时候他都会到店里拖拖地,擦擦游戏机。老母亲有时候会奖励张同学一根冰棍,张同学就跟严老师视频炫耀有免费冰棍吃,严老师吃不到。 “累不累?”冰棍化了,严老师提醒张同学舔一舔。 “一点点,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老父亲和老母亲凑过来和严老师说两句,他们聊完的时候张同学刚好吃完冰棍,跟两老道别出门往家走。路上的灯把他照得阴影重重,他从下往上拍着自己的脸,被严老师笑说像在跟鬼视频。 “那你回来看看我就知道是不是鬼了嘛。” 街道上没什么人,张同学撒娇的时候没收敛音量。 严老师的表情刹时愧疚起来,“小孩??”他柔柔地喊了一声,“我这个月可能回不去了,项目在测试阶段,走不开。” 张同学表达心事直白得很,急急叫道:“别皱眉头别皱眉头!没关系啊,我有在赚钱,等赚够了也可以去看你嘛。” 画面里严老师在茶水间,这个点还在公司加班,脸色依然有些郁闷的人戴着耳机说:“你之后要去军训,可能得两个月见不到。真的没关系吗?” “小别胜新婚嘛。” 张同学果然看到严老师抬手捂住屏幕,他又小声念了两个字,这次直接被挂断通话。 直到大学开学两人也没能见上一面。开学后张同学需要适应大学生活,暑假赚的路费没机会花。他每天絮絮叨叨跟严老师分享新生活,严老师也会抽空告诉他自己以前的大学经历。刚认识张同学的大学同学都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手机就跟长在脸上似的,嘴上说耳朵边听,一刻都离不了那块铁砖。然而每次同学想要见见这个女朋友都被张同学拒绝了,一副绝世珍宝要藏起来不给人窥探的样子。 养了珍宝二十多年的老父亲和老母亲还不知道自己家里遭了小偷,这小偷不但偷了珍宝,还天天来家里吃饭,天天在他们面前跟珍宝通电话。 这天张同学吃完晚饭正要给严老师打电话,听见楼下有争吵的声音立刻跑下楼。老母亲拦在两个客人中间被推搡来推搡去,张同学救出老母亲,让一同下楼的老父亲也坐好,事情让他去处理。 从言语间得知,这两个互不相识的中年客人凑在一起打游戏后因不服输而起争执,吵着吵着其中一个喝了酒的抡起拳头就打了起来。张同学在拦架过程中被误伤了几拳,登时疼得眼睛鼻子嘴巴张不开。他赶忙让老母亲报警。那两个客人打得忘我,把店里其他客人都吓跑了。张同学退出战场,哈着腰送其他客人出门,然后咣当一声把玻璃门锁上,静候警察的到来。 很快警车鸣笛而至,店里那两个打到体力衰退的客人惊觉闯大祸了想逃,却被张同学提前断了路。警员敲了敲玻璃门张同学才迎上去。店里好些椅子和游戏机被推倒移位,警员一看就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上一次外国客人丢钱包令张同学熟悉了报警流程,他让老父亲和老母亲在家里等着,他跟警员去警局一趟。 那俩客人没有辩解的余地,人证物证都有,刚刚打架的气势消失怠尽。张同学表达了索偿的要求,并且让警员列警示通告禁止这俩人叁个月内进入游戏厅。等他办完所有手续回家,手机快被严老师的各种通话请求给挤满。 “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呢。”张同学对着手机说。 “我听爸妈说了,你伤到哪里了?”严老师那边感觉是在马路边上的,车辆呼啸而过。 “没有啊,就是被推了几下。”张同学把过程和处理结果一一向严老师汇报。 严老师听完后却说:“跟我视频。” 张同学磨磨蹭蹭的,找了处不太明亮的地方才接严老师的视讯通话。没想到严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找个光源好一点的地方站着。张同学嘴角上眼角上的伤藏不住,嘴角的血结成块,一扯动就痛。严老师不说话,脸上担忧的神色全被张同学看在眼里。 “这伤就看上去夸张,没那么严重的。” “那你笑一个。”严老师说。 张同学僵滞,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动用颧骨部位完好无损的肉。 “好了,别笑了。去医院看一下。” 张同学不敢不听话,在路边招了辆出租车让司机带他去最近的医院。 路上严老师问张同学课业会不会忙,“要是忙,闹事的人又多的话,我让爸妈关门几天休息一下。” “我忙的时候有让同学帮忙到店里照看一下。今天真的是特殊情况,你别担心。” “你同学帮你看店?” “对啊,我放心不下叔叔阿姨,就让同学帮帮忙。他们还挺乐意的,觉得新奇。” 张同学说,他们甚至排了“班表”,谁课余有时间就去轮班。严老师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的男孩说不出话来。 张同学到达医院后先断了通话去处理伤口。严老师给他发了两条信息,一条是机票购票截图,一条是文字信息。 张同学看见购票信息上写着他的名字,难怪刚刚严老师找他要了身份信息。航班飞往严老师所在的城市,早上最早一班机。 文字信息只有寥寥四个字,是随便瞥一眼也能看清楚的程度。 “我想你了。” 张同学咧开嘴笑,把文字正着看反着看倒着看。突然他意识到,航班信息上的出行日期是他的生日。 那一天他刚好成年。 19.1成年了,啵 严老师今天上班心神不宁,同事问了他好几次是不是有事情,他都支吾不言。 早上十点多的机场走出来一个年轻的身影,一身轻便只背了一个背包,对环境非常陌生,走两步要停下来看指示牌,一边找交通工具一边发信息。近处吵闹的小朋友,绕来绕去的通道,空腹的饥饿感,一些别人看来糟糕的事情似乎都磨灭不了他嘴边的笑容,他笑得太盈满还招来路人的回头。 “这周末又不能休息,太太太太太苦了!”一同事溜着电脑椅蹭到严老师的桌边。才刚抱怨完,话题转到完全不相关的方面。“我说小严,你今天是不是特别打扮过了?跟平时不太一样啊。” 严老师来不及害羞,手边的电话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赶紧接通:“到了吗?我跟前台交代过了。你往里走,我在比较靠里的位置。” 同事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午饭的时间啊这就点外卖了?” 没一会儿,一阵脚步声靠近,严老师紧张地偷偷拿起黑屏的手机看一眼自己的样子,没什么出错的地方。 “哇哪来的靓仔?”同事拍了拍严老师的肩膀往身后的方向指去。 来人引起周围同事的好奇心,然而那人径直走到严老师的工位上停下。 张同学估计军训晒黑了又白了回来,维持着浅小麦肤色,好像比之前壮了些。他浏海挺长了,用发蜡做了大背头的造型,显得年纪没那么小。严老师坐在位置上看呆了。 “找你的?”同事问。 严老师恍然回神,站起来拉着张同学的手腕作介绍,出乎意料地结巴道:“这是我,我朋友。” 话出口,严老师愣了两秒,情绪眼见地莫名低落下去。张同学有礼貌地跟周围的人点头打招呼,然后问严老师厕所的位置。严老师带他去。 男厕没有人,学生趁老师神游的时候把人关进隔间里。 “怎么了?”学生曲起手指刮了刮老师的脸,流连到下巴。 老师见学生神色无异便摇了摇头,把兜里的钥匙交给学生:“地址我发给你了,你打车去吧别倒车倒地铁了。” “好。” 学生静静地看着老师,嘴边的笑意一直在。老师躲不开视线干脆迎上去。学生仰起脸迅捷地亲上老师的下巴,又抬手勾住老师的脖子压下对方的脸,在白白嫩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在家等你。” 同事发现严老师自张同学离开公司后更加心神不宁了,平时鲜少犯的错误一连犯了几个。可每次关心严老师,都只会得到过于客气又与事实相反的答案。 今天加班没加到太晚,严老师平时节省不怎么打车,今天又是给张同学塞钱让对方远离大众交通工具,又是自己让出租车司机开快一点,恨不得飞机有一天也能为他随意所用。 严老师租住的地方楼龄不小,就外面看着破旧但内里施设还可以,价钱便宜。他乘电梯到达自己住的楼层,走到家门口试图以敲门声掩盖心跳声。他听力在这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听见屋内的人急步跑来的脚步声,没一会儿,门锁被转动。 学生推开门,屋内的光照到老师的脸上,像掀开一块面纱,让他的表情曝露在光明当中。老师傻傻站在门外不知道要进门,学生的手稳稳握住老师的掌心把人牵到屋里。 没漂泊过的人不会懂那种回到港湾的感觉。船只只知道向着灯塔的方向驶近,痴情得只有一个泊停的念想。学生见过老师痴痴的眼神,一次,但他不知道那次只窥见了千分之一。当老师毫无保留地望进他的眼底,他心梗要发作了。 门除了用来关,还可以用来压。 学生搂上老师的腰把人轻轻压在门板上,看着眼前这个还是高自己半个头的男人,皱了皱鼻子,然后倾身亲了亲对方的下巴,沿着下巴的弧度往上,稍稍踮了踮脚,轻而易举地碰了碰老师的嘴唇。 十分短促的一个亲吻,短到没什么回忆。 老师的表情明显脑子空白一片,学生又给了一个同样短促的亲吻。一个接一个,同样的角度,每次都不到一秒。学生触碰完退开,看着老师眼里的那一盏小灯从海面潜到水下两米,十米,叁十米。在又一次的短促触碰间,老师的下唇辗过学生的唇面滑落到唇沿下的凹陷处,一口含住学生的下唇。 他闻到屋里的饭香,但没心思也没空吃。 学生用湿润的舌尖给老师的上唇补充水分,没有一次过补全,舔一下补一点,舔一下补一点,直到整片上唇水分过于充足而湿淋淋的。他还是会怕已经不当老师不讲课的人会喉咙干嗓子疼,于是水分补充的工作往深里进行。 十个短促的吻换一个绵长到彼此忘了换气的吻。 学生擦了擦老师嘴上的水渍,帮对方脱下背上的包。“你给我的不是备份钥匙吗?” 老师浅浅喘着气说:“是备份钥匙。” “那你怎么敲门?” 老师眼里闪过错愕:“??我忘了。” 学生同样错愕片刻,然后不顾老师的面子笑了起来。老师耳朵冒着烟被牵到沙发上,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 “今天在公司为什么不高兴?”学生亲了老师一下。 半天过去了老师梳理好情绪说:“我没跟同事说你是我男朋友??” 被老师光明正大地喊“男朋友”,还差点当众出柜,学生不知道该为哪一点再次心梗发作。“你今天说的是‘朋友’,我不是小孩了吗?” 老师清澈的眼神里泛着柔光:“是我男朋友,也是小孩。” 所以学生既可以以对等的身份和老师相处,也可以当一个撒泼打滚的捣蛋鬼。 “没必要什么都跟同事说清楚吧?对你工作上有影响的话就不要说了,反正‘朋友’也包含‘男朋友’。” 那个跟在屁股后面跑的鸡崽越发成熟了,老师不禁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你今天还有课的,我不应该给你订今天的票??” “航班会不会太早了?你得摸黑出门吧?” “我忙也没空去接你,还要你自己跑来跑去。” “晚饭是你做的吗?我应该带你出去吃的,难得你来一趟。” 老师一条一条地数落自己作为成长路上先行者的错误试范。学生从来不知道寡言的老师能说这么多话。 “晚饭是点的外卖。”学生轻啄了老师的脸,“晚点再吃吧。” 两个人从坐着的状态拥吻到半躺在沙发上,老师的脚碰着地板,身上压着动作温柔的学生。鸡啄人会疼,但学生啄人却像小动物舔毛,不是犬类那样的大舌头,而是像猫兔的一指宽舌,一次舔不完,分开数次舔。舔得人晕乎乎的,太过舒服,以至于学生退开时发现老师睡着了。 学生也不是不无奈,但老师的工作和休息状态他清楚,能睡时就尽量让对方补眠。饭也不用吃了,学生把人打横抱起来带到卧室,没有手他用脚撩开被子,把人放到床垫上。老师因为颠簸睁开了眼,迷糊间抬手抓住正要直起腰的学生的衣摆,困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学生从老师身上爬过去也躺进被窝里,搂着人轻轻抚着。 “睡吧。” 19.2尝鲜(h) 老师只给学生买了来程的票,回程的还没订,他问学生想待多久,学生说上大学没翘过课就等于没上过大学。老师笑笑,背上斜挎公事包出门上班,走到门口被学生拉了回去,交换一个出门吻。 两人约定张同学没回去之前都一起吃午饭,晚饭则看情况。严老师没空陪张同学,张同学便白天独自出门游览一下城市,晚上到公司接严老师下班。 那条商业街上全是高楼大厦,每一栋商业大楼都精心打扮,拼尽最好的样貌展示自己身为菁英而高人一等的地位。附近最多的商店是咖啡店,高价咖啡既要提醒在这工作的人要保持良好的面貌状态,又要督促他们持久高效地为公司贡献每一分精力。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张同学还是像往常那样接过严老师的公事包背着。 严老师一边盘算着晚饭一边说:“回家加班也一样。” 可惜这预算出了错。 出租屋里仅有的一张办公桌――收拾好的饭桌上,俩人一个对着电脑做各种测试工作,一个翻看同学发来的上课笔记自习。自习的那个人去倒杯水,工作中的那个人会抬头看一眼。自习的那个掉了笔,工作的那个又侧头看一眼。自习的完成学习任务跑去沙发上坐下,工作的差点跟着跑过去,回头一看电脑屏幕,原本这个时间点应该完成的工作只做了四分之叁,加班时间反而变长了。 学生来的第叁天晚上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等老师结束工作才缠着人亲两嘴。 第四天晚上,学生躺在被窝里跟老师说:“我明天回去吧。” 出来这么多天,翘了课,老父亲和老母亲也没照料到,学生这时回去很合理。老师点了点头,只是不说话,拿出手机给学生订飞机票。 “我在这影响你工作,害你没休息好。” 老师对上学生的眼睛,手机屏幕各式各样的光在他眼里挂了一串彩灯。“是我不好,这次太欠缺考虑了。” 学生问:“机票订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学生抽走老师手里的铁砖,随意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单手捧住老师的脸细细亲吻。 这一片区域的旧楼挨得十分近,拿个晾衣叉就能捅到隔壁的窗户。天上的月光,隔壁的灯光全都寻着缝隙悄悄渗进来撒在两人的脸上。 学生的手长了意识自己往下溜,嘴巴也长了意识到处舔,沐浴后的香气被卷进鼻腔,舌面下有跳动的脉搏。这种触觉十分奇妙,惹得学生用舌头按压住那逐渐加速的跳动,再龇牙连同动脉一侧的颈肉咬进嘴里,力道不轻,能清晰感受到被咬的人喉结滚动。 半晌,学生抬头看向老师,那人的眼神还是痴痴的,只是除了痴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清冷。或许在第一次亲吻的时候老师也是这样的清冷,只是学生不足够清醒没能看清。学生迟疑着退开,才发现两人之间隔了点距离,他刚刚卖力挑拨也不见老师向他挪近半寸。随着学生的撤离,老师眼里的清冷又多了两分。 小眼镜说过身体的诚实度是一种讯号,叁班的人也常常讨论老师是不是性冷淡。唯一能确认真相的人只有学生,但确认结果不一定令人高兴。学生不知道自己此时看起来快要哭了,他强作镇定地亲了亲老师的额头。 “睡吧。” 学生的吻像退热贴,老师的眼神不只清冷,直接温度骤降,凉了。学生过往的人生经历没有哪一条能告诉他此时应该怎么处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翻身背对着他。那背影就像一堵墙,而他是一名被驱逐在外不得入内的访客。 从古至今月色都伴着凄凉,学生愣愣地看着窗外的光,默默擦掉那两滴死活忍不住硬要掉出来的眼泪。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安静极了,睡着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醒着不能碰,那睡着时抱一抱总可以的吧?学生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隔着中间没缩减过的距离伸手圈住老师的腰,不料途中碰到了什么,怀里的人猛地一僵。 糟了,曝露了。 学生心虚缩回手的途中不经意又磨蹭了一下,老师又猛地一抖。 学生担心地贴上前:“老师?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只见老师摇了摇头不愿说话。学生躺回去,也不敢抱人了,只呆呆地看着那背影。看了很久也睡不着,学生正要开始另一轮悲伤难过,却见眼前的被包小幅度地动起来,在肩臂的位置,十分有规律。 老师不睡觉这是在做什么? 学生观察了一会儿,那动静带着熟悉的燥热感,他豁然开朗却又难以置信。老师真的会背对着他做这种事情吗?想来想去没想通,干脆一股作气重新搂上老师的腰,勒住对方正在动作的前臂。怀里的人在哆嗦但一直没发出声响,太不可思议了,学生另一只手穿过枕头和老师颈侧之间的空隙,绕到前方再折返摸上老师的脸。果然,嘴唇被死死咬住。学生用拇指使劲儿抵住老师的下巴。 “别咬了,要破了。” 老师顺从地松开嘴,学生抚上唇瓣,一个个齿印清晰得像拿尖尾锤凿出来似的。学生终于听见了细微的喘息声,梗在鼻腔和喉头,像个皮厚气吼又细小的球,被踩压狠了才泄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气。 学生小心翼翼地拨开老师的手,换上自己的代劳。怀里人的哆嗦变成扭动,从侧卧慢慢伏趴在床上,一点一点蜷缩起来的身体显得十分难耐。学生将人扳直了,压着对方的腹部往自己身上带,不可避免又带着故意的成分抵上自己的裆部。同一瞬,怀里的人几乎要从床上弹起。 学生稍作停顿,感觉老师没有躲开他,他大气不敢出,胯骨顺着前方的引力寻找最贴合的凹缝?入。那处幽径一旦踏上就被隐隐吸附。学生手上的功夫不敢怠慢,按照自己浅赴幽径的节奏好好伺候着老师。 没有任何阻隔物,学生手上的触感无比钜细显露。每一处的皮肤似乎都不一样,有些青筋盘踞,有些光滑细腻,有些褶折迭生。学生手腕痒痒的,想了半天才明白为什么会发痒。以老师腿毛的程度,想必哪儿哪儿的毛都不会少。学生放缓动作,实地考察了一下害他手腕发痒的林地。不知道把这儿夷为平地老师会生多久的气? 与手上的触感相反,学生那第叁只脚隔了好几层布,两层自己的,两层老师的,细嫩的皮肤遭到相对粗糙的布料的摩擦,就像拿舌头去舔没打磨过的水泥地,不疼,可又麻又痒叫人百蚁钻心。隔靴搔痒令他的动作变得横野,可又怕尝得不够深入不够细致浪费了这良机,而强迫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学生正手忙活又换反手上阵,掌心覆盖的位置不同,老师冒出的汗也从一颗颗连成一片片。学生口渴了,伸出舌头去舔眼前唯一的源泉。 忽然老师背过手推拒学生,含糊地叫道:“纸??纸??” 学生把人搂紧了,原本垫在老师脖子下的手往下潜伏,作笼顶状:“没事,我兜着。” 这话不知道刺激到老师哪一个点,他猛地一蜷缩,死死抓住学生的手腕,指甲掐进对方皮肤里,抽搐片刻后整个人失控地瘫软开来。学生一手兜着,一手把无意间远离了的老师往自己的方向带,在布料蹭出痛觉的瞬间从后咬上老师的肩膀。学生没抽空细细回味,反而一把将背对着自己的老师翻过来,直直盯着老师的眼睛。 无风无浪,原来那人在最动情的时刻也是带着点清冷。不知道老师以往用这天性掩饰了多少真实的情感。 最好笑的是两人动来动去,被子还是盖得严严实实的,像旧时候保守的人只敢乱来不敢乱看。 老师指尖刮过学生的眼角:“怎么哭了?” 学生惊愕,抬手一擦才知道自己憋了泡泪,一下子委屈得要死就掉金豆豆。 老师也不问为什么,安静地当一个雨刷。等雨势减弱他小声道:“弄裤子里了?” 学生还踩着伤心的尾巴,却感觉到裤头边沿钻进来两根手指。他吓一跳摁住那只手又迅速往外扯。 老师愣怔不解,声音更小了:“怎么了?” 学生的雨势骤变,哽咽着说:“怕你不习惯碰男生……” 房间里只剩下吸鼻子的声响。 老师提起裤子下床去拿纸巾,窝回被子里给学生擦干净手,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他边擦边说:“你刚刚戳了我一路屁股,如果我不适应,你手上这东西哪来的?”学生该聪明的时候反而笨成这个样子,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帮你洗内裤吧。” 浴室很小容不下两个人,学生站在外面趴在门框上只露出半张红透的脸,眼睛不想看可又禁不住盯着那条刚刚在被窝里磨蹭了半天才脱下,此时被老师拿在手里的内裤。老师用食指指尖轻触了一下黏液,又合着拇指抹开,像个谨慎专业的科研者,又像是仅仅对黏液的浓度感到好奇。感觉老师要看过来学生立刻缩起脑袋,只留下几根手指巴着门边。 “老师你快洗嘛!”学生听见流水声又探出头,老师脸上的情况没比学生好多少。 内裤被放在流水下冲洗,可水流冲力不够大,仍有一些黏液沾在布料上,老师用拇指一点一点揩掉,等布料不滑溜,再用一块普通的芥末黄肥皂蹭上布料表面,继而搓起泡。灰色的内裤堆积起浓厚的白泡沫,像在画着雨天的画布上抹奶油。老师的手淋着冷水发白,搓没几下泛红,淹没在白泡沫间若隐若现。罪证被这些乱人心智的东西给完全遮蔽住。 学生倚着门伸长手去抓住老师的衣摆,嘴巴张得小小的喊了两个字。老师听见了只是转头看学生一眼,没有难堪也没有欣喜,连羞赧也没有。学生又低低叫了一声,连上刚才仅仅是两声,他不敢过分,老师再纵容他他还是懂得应守的分寸。每年能叫个一两次就已经充分满足他内心莫名的名分瘾。 20.1小孩闯祸了 作为一个成年人,大学生,张同学有点聪明。 下午太阳西斜,他等在火车站出口起码有半小时,人流量已经不能用人山人海或是摩肩擦踵的程度来形容,他被人推着撞着踩着,再不想办法他快可以上演《变型金钢》了。就在离他十米开外有一个流动小摊档,卖水果的,摊主的儿子坐在一板凳上画画,色彩缤纷又抽象极了。张同学挤着人群走过去,给了五块钱那小男孩,小男孩让出板凳,张同学安顿好自己的屁股让小男孩坐他腿上继续画画。 中途张同学接了个电话,他又给了小男孩五块钱,取过小男孩的画簿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然后让小男孩举起画簿,他则举起小男孩,二人合力向人群展示刚做好的人名牌。没多久,一张与周围的喧闹丝毫不相融的脸钻出人群。 “累不累?”张同学放下小男孩,抱住拖着行李快去掉半条命的严老师。 严老师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依在张同学身上歇息。 去年严老师春节的假不多,今年比去年多两天。去年体会过一次春运后深深地感到惧怕,以前大学研究生都在本地念,家也在本地,因此对春运的概念仅限于电视上那壮观的场面。今年他没抢到便宜的飞机票,只能挤漫长的火车。 借着周围熙熙攘攘的环境,张同学牵上严老师的手,把行李推在身前挡人开路。火车站人口杂素质参差不齐,吐痰的吐痰,抽烟的抽烟,张同学回头想要让严老师多吸两口,却见对方捂着鼻子皱起眉头。 “怎么了?”张同学放缓脚步问。 “烟味好浓。”严老师咳了两声。 年度奇谈,当初游戏厅外的烟雾阵可比现在厉害多了,严老师吸得面不改色怎么现在会嫌烟味浓? “你戒烟了?”张同学害怕自己的眼睛瞪着瞪着就掉出来。 严老师不愿张嘴吸进浑浊的空气,只点了点头。 “为什么?” 严老师用袖子捂住鼻子说:“我年长你好几岁。” 另外半句因为要阻挡烟雾而被严老师闭锁在嘴巴里了,但张同学能懂,随之握紧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 严老师坐了半天火车,张同学舍不得让对方倒公交,一拍胸口就说用自己打工赚的钱请严老师打车。严老师直笑,往手上哈一口气说好。 车上张同学告诉严老师自己和老父亲一起准备了大餐,保证严老师得吃胖两斤。他一口一个“老师”叫得欢,前方司机突然插把嘴问:“你俩师生关系这么好啊?我家那臭小子恨不得天天去掀了老师房子上的瓦。” 张同学的脸快贴上车顶:“那是,我严老师第一好!好些同学因为他辞职都哭了。” 严老师小小地吃惊:“真的?” “真的啊,不过主要是女生在哭。后来来的数学老师肚子大到裤子提不上腰,她们又哭了几天。” 严老师看着车窗外笑,视线掠过街边的商店,他突然叫停车子。张同学困惑地下车拉着行李跟在严老师身后,现在的地点距离游戏厅有好长一段距离,步行大概十五分钟。严老师目标明确地往一家商店门口走。张同学抬头看了一眼,双脚刹时走不动了。 那店门口的招牌粉粉亮亮的,还画着一个丘比特的轮廓,天还没黑就已经打开萤光粉红的霓虹灯。以往这种店都开在角落,招牌要多低调有多低调,既要做生意又不想让人发现,现在是越开越亮眼,生怕路过的人不知道里面卖什么。 严老师自己拉回行李箱,手指了指店里眼睛却看着箱子的轱辘说:“你进去挑吧,我不知道你的尺寸。” 张同学愣了足足有一分钟,视线在商店和严老师之间打转。仿佛地面烫脚,又或者他是一只麻雀,他绕着严老师弹跳,嘴巴翕动又说不出半个字。 严老师猜测道:“还是你已经买了?” 张同学那头摇得快又猛。严老师将他往店里推,无声催促。张同学又绕回来趴在严老师的肩上耳语了几句。他每问一句严老师点一下头,两人的脸就一个赛一个红。 最后张同学问:“真的让我来吗?” 严老师握着行李拉杆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想吗?” 美梦成真总让人飘飘然,张同学控制不了咧开的嘴角,正要乘着云飘进店里却被严老师抓住。只见严老师不能更羞怯地问他:“你知道还要买什么吗?” 张同学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果第一颗原子弹叫“小男孩”,“第二颗叫“胖子”,那么第叁颗在他脑子里爆开的应该叫作“胖男孩”。张同学胡乱点了点头就冲进店里。 严老师站在店外焦躁不安,时不时观察路过的行人有没有熟人,要是遇上了,他要原地蹲下还是脱围巾盖脸。幸好张同学动作快,不到一分钟就跑出来。 “老师,”张同学衣服穿得多不太能看见脖子,但现在肯定跟脸一个颜色。“我没量过自己的……” 难怪这么快。严老师好气又好笑地让张同学顾行李,自己快步走进小商店。其实严老师也没实际丈量过,所以最保障的做法是── “先生,你这买的是不同尺寸,确定没拿错吗?”店员问严老师。 严老师脖子僵得差些点不了头。店员面色如常,还默默放了一个量尺进不透光的塑料袋里。严老师道了好几声谢谢,抓起袋子疾步离开。 “背包打开。” 严老师把袋子放进张同学的背包里,因太过紧张而忘了拉拉链。张同学也没去查看背包情况,拉链口就这么敞开着走了一路。两人经过一所小学,放假了里面没有学生。脸上退烧的严老师聊起以前上学没有校服穿的时期,全体学生在操场集合像调色盘上的一坨坨颜料。校服统一后就没有了争奇斗艳的景观,最多是改改校服,宽的改成窄的,窄的改成短的。 “你这一点好像挺规矩的,没改过校服。”严老师说。 张同学自夸了两句后倏然立定,“老师!我有东西忘在家里了,你陪我去拿一下吧。” 从这里拐去张同学家不远,严老师答应了。一路上张同学黏黏糊糊挨挨蹭蹭的,普通的交谈非要埋在严老师耳边说,说的时候还要搂一下对方的腰。严老师只口头警告他注意遇到熟人,没有真的身体力行去避嫌。张同学便得寸进尺,趁着说话的时候亲一下严老师的耳朵,就是脚踮得有点酸。 “欸这不是严老师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张同学搂着严老师的手顺着腰线往上拍了拍怀里人的肩膀,一副跟好兄弟拍肩捶胸的模样。严老师嘎吱嘎吱转过头来,看见有点发福的许老师,依然梳着徐志摩的中分油头。 幸好许老师没觉得勾肩搭肩的两人有不妥的地方,严老师跟前同事客套了两句。许老师说完学校的情况,又说了下教育工作的压力和沉闷,想往外闯但又怕不适应外面不稳定的情况。严老师听到这里,偷偷瞧了一眼让出位置让俩老师聊天的张同学。后者感受到前者眼里暗涌的情绪,心不自觉膨胀起来。 一时作弄心起,张同学移到严老师身后,扯着严老师的袖子把对方的手折在背后,从许老师的方向看严老师只是背起了一只手。张同学找了个能挡住视线的位置偷偷捏严老师的手指玩,从指根捏到指尖,然后握拳包裹住整根手指。严老师回应许老师的速度变慢了。张同学叉开严老师的五指,嵌入自己的然后猛然收拢。 “那个,那个许老师,我家里有点事,要,要先走了。”严老师干脆结巴地结束对话。 许老师于是把目标转向张同学:“都毕业了你怎么还缠着严老师?” 突然被点到名的张同学挺起胸膛光明正大道:“他这么好我当然要缠着了!” 许老师没往别处想,倒是严老师挣脱开背后那只手低头推着行李箱走,决定不再掺和对话。许老师见张同学这么不知廉耻,出言取笑道:“你倒是毕业后没长过个儿啊。” 张同学一听立马不高兴了,原地跳起越过十分高大的许老师,却不想背包里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一起一落――没落回他背包里,落到了地上。严老师听见声响回头,看见那撒了一地的小盒子。噌,烧水要是有烧脸这么快又环保就好了。严老师没眼看,推着箱子小跑起来。身后传来张同学慌忙收拾小盒子的声响,没一会儿还大叫起来。 “老师你等等我!” 等两人折腾一圈回到游戏厅,天空从金黄变成橘黄,往蓝色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杯酸甜可口的橘子汁。 老母亲和老父亲坐在楼下等严老师回来。两老染了黑发,是张同学帮忙染的,一头黑发令两老看上去年轻了几岁。估计张同学的按摩起了作用,老母亲走起路来没以往那么不利索。老父亲招两个小的过去吃水果,又说晚饭材料张同学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想吃说一声就下锅。 严老师想过去吃个桔子却被张同学推着往楼梯方向走,他疑惑地看向张同学,对方眼里的迫切吓得他一个踉跄。张同学扁着个嘴拽住严老师的袖口,用气音问:“好不好嘛?” 严老师喉结滑动,咬了咬下唇对等着他们过去的两老说:“我有事要跟小孩谈,要谈挺久的,你们,你们听见什么声响都不用管。” 老父亲问:“小孩闯祸了?” 张同学赶忙应道:“对对对,我在学校又闯祸了。”不听内容,那语气就像是学校颁了什么大奖给他。 老母亲反而皱起眉头:“快过年了你们和气一点,好好谈,别动手动脚。” 严老师不敢去看老母亲的眼睛,应了一声匆忙转头往楼梯走。走到楼梯口时他顿住:“晚饭可以晚一点吃,我,我不饿。” 行李箱被张同学扛上楼,打开房门后被随手往里一推,撞到书桌自己停下滑动。 老师里叁层外叁层地裹着,像往饭团里插了个人干。学生越看越觉得这样的老师可爱,他深吸一口气,忍住。 “我,我去洗个澡。”学生从自己背包里拿出刚特意回家取的衣服,脚底一滑跑出房间。 老师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此时脑子就像他坐的那辆火车,任务“超载”,超出负荷,无法运作。连挑哪个任务下车也挑不出来。直到学生推门进来老师还是站着一动不动。 那辆超载的火车直接脱轨翻车── 学生穿着一身熟悉的高中校服,笑得跟高考结束那天一样灿烂。 追·更:po18s𝓕。cᴏm(woo18 uip) 20.2日出日落(h) 学生上大学后搬到老师家里住。老师怕学生的母亲察觉出不对劲儿,结果学生说在家会碰见母亲跟叔叔卿卿我我,自己的男朋友却在一千公里外抱不得亲不得,还不如眼不见为净。母亲只要求有空回家吃顿饭。因此,老师房间里多了很多学生的东西,有水杯,课本,充电器,两个替换用的背包,还有吃到一半的零食。衣服更不用说了,占了老师半个衣柜。 老师洗完澡回来为了冷静一下,分散精神端详起逐渐变得不像原样的房间。 “你穿这个。”学生手里拿着一套老师以前在学校上班穿的正装。 坐在床上的老师认命了,冷静是没办法冷静的。 房门已经锁上,老师在房里换衣服。他背对着学生脱掉睡衣,套上衬衫。房里开了暖气,他本身也燥热,理应要出一层汗的,可是背后的视线令他打了个冷颤。这冷颤起了个头便无法停下来,他脱睡裤的手都是抖的,换上西裤后更是扣不上扣子,站在那里孤军奋战半天。 “我帮你?”背后一道声音直贴上耳廓。 一双手从后包围住老师,握上他无法自控的五指,教他如何捏住钮扣,将这小圆片稳妥地穿进洞里。那双手又带着他捏住细小的拉链扣,一寸一寸将拉链齿闭合,拉链扣若即若离地溜过被布料包裹住的皮肉。 老师的手冰得不得了,学生扶住老师的腰把人转过来。老师眼神没闪躲,倒是带着些惧意,把那股清冷压了下去。学生有些意料不及,但他根据上一次的经验没有放老师走。 ──不对,既然是老师推他去小商店买小工具的,那老师的意思就很清楚明了。他也不需要有所顾忌而停下来。他只需要把老师的怯惧赶跑。 老师原本站在衣柜旁,学生拉着他到书桌前,让他背对书桌倚靠在被磨掉利角的边沿。窗外的天空从橘子汁变成橘子酱,色彩更加浓郁也更加香甜,还带着橘子皮的甘味,仿佛伸手出窗外就能掬酱而食。老师两手往后撑在桌沿,趁学生放过他唇瓣的空隙抽空看了眼天空。 这果酱配烤过的面包一定好吃。 老师斜向窗外的脸被光线勾勒出来的线条流畅又动人。学生心里不知道在跟什么较劲儿,扳过老师的脸说:“看什么呢,看我。” 刷啦,窗帘被拉上了,没人能窥探半点春色。 随着老师刚被橘子酱染了色又褪色的眼珠子看过来,学生找不到那眼里的惧意了,反而是悄然的痴意盈满欲溢。他把老师托上桌面坐着,分开对方的腿挤进自己的腰身,细细搜刮对方暗藏的情绪。 “你是不是没主动亲过我?”学生问。 第一次亲吻也好,往后的每一次亲吻也好,细想过来都是学生先挑起的,年轻者自然心理不平衡。被责问的人没有愧疚的意思,也没有要补偿的意思,坐在桌面上冷冷地看着学生。 “你阅读理解不及格吗?”学生鼓着脸瞪视老师,像只往嘴里塞满饲料却不知道怎么吃下去的鸡崽。 然而老师目不转睛,湿润的眼眸沥过冷泉,就连呼出来的气息在热度散去后都带着寒涩的潮意。学生失神了,冰雕可比老师多几分温度,那老师眼里勾人的涌动又是怎么做到的?冰捂着会化,学生倒要试试把人捂软。 他用自己的嘴巴捂住老师的嘴巴,特别缠人又不留缝隙,那里面有一处唯他可肆意闯荡的秘境。忽然,他感觉到自己撑在桌面上的手被勾住,退开一看,是老师的尾指悄悄缠住他的拇指。 “就只有我想要你吗?”学生故意说气话。 沉默了半天的老师微微眯起眼睛,正以为他要张嘴说话却只见他用眼神控诉:是你阅读理解不及格。 学生又打起了作弄老师的主意,从退开的点一厘一厘缩减距离,皮肤伸出了触手,一旦感应到对方的磁场便撤退。学生退得快,老师反应不及还保持着张嘴闭眼的状态,等意识到被逗弄了才缓缓闭起嘴巴,张开晕着潋滟的眼睛。这样的媚态仿佛是用轻薄的窗纱遮掩住的良景,只有在风吹起纱帘时才能捕捉不及地窥探一瞬。 操。 学生暗自骂了句脏话,明明是他要撩拨人怎么反被撩拨了?他不服气,用同样的招数折磨人,一次又一次。可不管学生下多少次圈套老师都不会恼,一直守在原地等着,在学生凑得足够近时迎接对方,像一条恒等式,任学生怎么算计和计算都不会出错,也不会扑空。 学生蓦然明白过来老师的控诉。说不出哪里难受,也说不上是难受,可他就是想哭鼻子。他搂抱住老师把脸埋在对方肩窝。 “怎么了?”老师被学生的反应吓着,忙抱住怀里的人哄道:“我亲你我亲你,别难过。” 学生闻言鼻子更酸了,撅起嘴从老师的颈侧一路往上亲,捧着老师的后脑勺把对方的唇瓣压得变形。两人分开时发出响亮的声响。 “以后只能我亲你,你等着。”学生恶劣道。“想要我亲你就死死地盯着我,明白吗?” 老师缺氧过后有些恍神,话听懂了,弯起眼睛死死盯着学生。 接个吻而已天就快黑了。蓝天和霞光混合出一种描述不了的颜色,让人觉得这一刻死了也无憾。 刚刚被人手把手教导穿好的西裤,此时敞开一个不规则的叁角区域,腰口垂下的深灰色布料像刚绽放外翻的花瓣。 “老师。” 学生喊得老师一个激灵。打从被困在房间里起,学生就没喊过一声“老师”。他觉得新奇,凑到老师耳边又喊了一声,感受到对方缩起肩膀的动作,就像鸡崽拔了自己一根绒毛往老师耳朵里搔痒。 桌上放着几本学生大学用的书。他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从脚踝以上的裤脚,和上衣肩线窄得难受的情况来看,他明显长高也长大了,只是脸还没完全长开,开口就是讨教:“老师,有一道题我不知道怎么做。” 学生伸手进放在书桌旁的背包里,弄得沙沙响,然后掏出一个长条型的纸质测量尺,店员贴心赠送的实用性礼物。早不教书的人现在只有一个学生,不教不行。 老师接过测量尺,把稍微有些硬度的纸面弯成一个圈,将尺的顶端穿进底部的一条窄缝里,做成一个宽松的手环形状。“你把这个测量尺套上去,拉紧就能知道半径了。” 学生这时没有半分演技,疑惑地“啊”了一声:“这测出来不应该是圆周吗?” “尺子上已经帮你换算好了,量出来的是半径。盒子上标的尺寸也是半径。” 学生恍然大悟,却不见他接过测量尺反而把手背到身后,显然要老师代劳。老师的手已经没有一开始时那么冰凉,不过还是相对偏低温。学生一边咬着牙一边看老师认真地替他测量尺寸。刚刚接吻时老师的眼镜被取下来放在桌面上,现在架到鼻梁上去看尺子的量度。 学生不耻下问:“要是等会儿再长大怎么办?” 老师的手一顿,往地上的背包瞟了一眼:“反正有那么多盒不同尺寸的,换一个就好了。” “那你帮我戴吧。”学生说完摘下老师的眼镜,一边往对方唇上盖章,一边托住对方的臀部把人往自己怀里塞。 当被甩到床上,老师脑子昏昏沉沉的,看见学生穿着校服一瞬间回到两年前。那个会高兴地向他展示考了高分的试卷的小孩,那个知道错了会来领罚的小孩,那个一屈委一难过就掉眼泪的小孩,和现在正讨好他带着他情动的小孩是同一个人。 “小孩。”老师嗫嚅了一声。 学生用拇指尖刮了一下老师薄嫩酡藕的皮肉,把躺在床上的人给刮得弓起腰蜷缩成一团。他原本好整以暇地坐着,为了摊开老师的身体而伏下身把人压平。 “老师,你弄脏我校服了。” 学生可以穿着校服打篮球被汗弄脏,可以在街边吃卤串被酱汁弄脏,还可以跟同学打闹被圆珠笔弄脏。至于在床上被弄脏―― 怎么弄脏的老师当然知道,然而老师没有确认学生投诉的真实情况便愣愣地道歉:“对不起,我给你洗。” “骗你的,傻。”学生啄了一口老师的鼻尖。 老师身上的衬衫被解了一半的钮扣,窗外的夕阳把白衬衫染成了它的颜色,连老师的胸膛也是橘黄的。与上一次瞎灯黑火盖被子不同,这一次学生看着自己怎么打开庭院门闯入幽径。仅仅是局部包围,可学生舒坦得像在寒冬里整个人泡进暖泉。其实游泳跟做爱很像,基本动作就那几个。 在理想的情况下谁都希望第一次能长长久久,但往往现实是不理想的。 学生一脸茫然,像是拿着一张二十四小时通关的游乐园门票,却因为自己经验浅又过于欣狂忘形,玩了个十分钟就不小心自己绊自己摔出游乐园门外。欲哭无泪是假的,学生直接呜呜咽咽地埋在老师胸膛上打开水龙头,把原本只是冒薄汗的皮肤打湿。老师五指探入他发间轻轻安抚着。 “我是不是很没用?”学生吸着鼻子问。 “你是第一次吧?第一次这样很正常。” “你骗人??”学生忽而抬头问了个他清醒后很可能会不高兴的问题:“那你第一次也这样吗?” 老师着重解答第一个问题,拉过学生的手覆盖在答案上:“你要是没用,我这里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懂吗?” “你这不是在说我爽了但你还没爽到,侧面打击我吗!” 学生不讲理,老师只觉得可爱,轻柔地哄道:“你先出来,好不好?” 学生不愿抬头,只轻轻挪了挪屁股。彻底离开幽径这个事实再次让学生难过起来,眼泪没停过。老师的手往下探,替学生剥下束缚人的薄衣,打了个结又用纸巾包裹好,想起床把东西扔进垃圾桶时发现学生拽住他的衣角。他只能投球一样把东西投进垃圾桶里。 “小孩,你刚刚那话是怎么说的?” 没有了老师的胸膛,学生把脸埋在枕头里。“我说什么了?” 老师躺回床上面朝学生:“你看着我的眼睛。” 学生侧过脸从枕头里露出一只眼睛,老师清亮的眸子里有他的倒影。他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撅着嘴凑上去辗压老师的唇瓣。老师双腿纳入学生的自尊心,夹着磨蹭,没一会儿就磨出火来。 “这次你自己戴。”老师从床头的盒子里掏出个四方块放到学生手里。 原来二十四小时通关的游乐园门票没限制进入次数,这可把学生给高兴坏了。 楼下有人在说今天晚霞很漂亮,可窗外的晚霞哪有老师脸上的红霞好看?更何况晚霞稍纵即逝,哪像老师的红霞可控制在手中?想天黑了看就天黑了看,想大白天看就大白天看,想看浓一点的就欺负他狠一些,想看浅一点的就多疼他一些。 “老师。”掌握了技巧的学生忍不住低吟一声。 老师眼眶泛起的粼光随着眼珠转动闪烁,先是羞,转而媚,再是痴,沉于冷,倾刻百态。 被闯荡着的人从来没对称呼下过禁令,学生存心作恶:“你喜欢我喊你‘老师’,是吧?” 老师并非故意地夹了一道,学生吃痛惊呼,以牙还牙地把老师抱坐起来,随即听见老师吃痛的轻哼。 “叩叩”,突然房门被敲响。 学生差点煞不住车,老师瞪大眼睛咬紧自己的嘴唇。 “小孩?你怎么样了?”老母亲担忧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 “我没事。” 学生强压情绪的声音显得怪异,听在老母亲耳朵里成了另一回事,她劝道:“严老师你可不能打学生啊,体罚是不对的。” 体罚是不对,可被体罚的人是老师。学生每一次都有意用力把老师往下压,又捏住老师的下巴不让人咬着嘴唇。老师推不开,只能隔着校服一嘴咬上学生的肩膀,耳边全是学生颠倒是非的发言。 “是我顶撞老师不对,被老师打两下没关系的。” 老母亲一听就急了,“严老师你不能这样的,有话要跟学生好好说。要不你先出来冷静一下,吃过晚饭再谈。” 学生笑得皮中带贱,又顶撞了老师两下才消停。老师松开嘴,一口气都是散的,分开几口来喘。学生擦掉老师沾到脸上的口水,又亲了一下。 老师靠在学生的肩上断断续续道:“我再跟他说两句就出去,你们要是饿了先吃,不用等我们。” “那你不能再打人了啊,人家小孩妈妈找上门来投诉你就不好了。”老母亲拍了一下门以示警告。 等门外脚步声走远,学生把老师放倒在床上发起狠劲挞伐。这跟刚刚那个哭得颜面全无的鸡崽简直判若两人。老师被欺负狠了不哭也不闹,眼睛还是清清冷冷地看着学生,纯粹得不像话。 张同学到最后坚持把谎话圆了,他独自一个人出房门,说严老师骂他骂到累了睡过去了。老父亲和老母亲一个教育张同学,一个批评严老师的教育方法不妥。张同学吃两口晚饭又回到房里抱着严老师一起睡觉。 睡得早,起得早。窗外的小鸟啾啾叫,不知道是捉到虫子了还是在等待被哺育。早起的小鸟有虫吃,早起的学生有老师吃。 学生醒来时老师在迷迷糊糊地翻身,背对着他。他随着鸟叫的节奏对身旁的人上下其手,老师因为没完全清醒而任人摆布。 “几点了?”老师问。 “快天亮了。”学生说。 “门锁了吗?” “锁了,还用椅子抵上了。” 老师翻过身来蹭了蹭学生的胳膊。学生低声地大言不惭道:“我现在跟太阳一样牛逼啦。” 老师睁了睁眼:“为什么?” 学生凑到老师耳边说:“它日出日落,我日出日进。” 21.哥哥,你还租我板凳吗 作为一个成年人,严老师的男朋友,张同学有点幸福过头了。 虽然假期很短,但张同学在送严老师去火车站的路上听见对方问:“你以后愿意过来跟我一起生活吗?” 张同学欣喜过望,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严老师推着行李说:“游戏厅那房子上下楼要靠走楼梯,我爸妈那腿是很大的麻烦。如果把房子卖掉或者租出去,可以在我工作那边买一套设施比较好的房子。你以后工作了跟我一起还房贷。” 原来严老师没有询问张同学的意思。 “叔叔阿姨会不会觉得我到那边了还跟着你们一起住很奇怪?” 越接近火车站人群越拥挤。专门赶来做搬运行李生意的小贩吆喝声一个比一个响。 严老师说:“那到时候就摊牌吧。” 张同学咧开嘴笑,大庭广众下想亲人又不敢,只能拉拉严老师的衣袖。 “那你妈跟叔叔呢?也接过去吗?”严老师问。 “等我们稳定了再问他们意见吧,说不定想离我远一点清净一下。” 张同学把严老师送到候车厅入口,立定脚给对方理了理衣服。整理到最后他拉着严老师的袖口问:“我能做你一辈子的科代表吗?” 严老师眯起眼睛笑,捏了捏张同学的脸:“你想留级一辈子?” 永远不毕业也挺好的。 张同学甜滋滋地目送严老师的背影。倏地,他裤腿被扯动,一个小男孩抱着张小板凳仰视着他。 “哥哥,你还租我板凳吗?五块钱。” 张同学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租!明年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