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和离了吗》 第 1 章 “大奶奶!大奶奶您振作一点,大爷这就回来了!”侍女春明的声音焦急又悲怆的响了起来。 萧玉杏勉强睁开了眼。 看着这个陪伴了她十余年的侍女,萧玉杏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 殊不知,她连笑一笑的力气也没了。 大约是…… 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吧? “给我吃口茶。”萧玉杏虚弱的说道。 春明去倒了茶水来,用小匙一点一点的喂给萧玉杏。 茶水苦涩微凉,一尝便知是最下等的陈茶梗冲的。 萧玉杏吃了两口就摇头、再不吃了。 她陷入怔忡。 半晌,她才弱弱地说道:“你去外头去,我、我先……睡一会儿。” 春明急道:“大奶奶……” “快去。”说着,萧玉杏闭上了眼。 春明没法子,只得抹了把眼泪,默默地走出了屋子。 萧玉杏又睁开了眼睛。 她想,她大约是……快要死了。 所以总想起以前的事儿。 ——十年前,她是个蒙恩赦退役的大龄宫女,出宫时已二十二岁。离宫之后她无处可去,便用贵人赏赐的银钱在京都郊外的镇子上买了幢小宅子,自由度日倒也痛快。 突然有一日,邻居谢家的长子谢承宣登门造访、向她求婚?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很清楚,当时的他说: “……不瞒姑娘说,我已到了适婚年纪、家母催促得紧,可我不愿意选择母亲喜欢的姑娘;所以……若姑娘也无意中人,不如……我二人就凑合着过日子?” 萧玉杏十分震惊,问他为何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 谢承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我和姑娘是一路人……都是明白人。姑娘的眼神太透彻了,无欲也无求,我也一样。” 萧玉杏自然是要婉拒的。 但她也陷入了沉思。 ——老实讲,谢承宣的提议让她很动心。 颇有几分姿色的未嫁老女自立门户、实在是太麻烦了,光是要应付那些不怀好意、打着各种借口上门问东问东的狂蜂浪蝶就已经让人心中害怕、还精疲力竭…… 如能嫁个明白人,倒也便宜。 接下来,萧玉杏开始打听谢家与谢承宣此人。 ——谢家乃是富绅,前朝时也曾做过武官、祖上显赫过,但没落至今、只靠着丰厚的祖产渡日。谢家有兄弟二人,谢承宣是兄长、今年二十三;他还有个弟弟谢承安、今年整二十。 正如谢承宣所说,他已到了适婚年纪、但前头和他说了亲的那位姑娘家里悔了婚,姑娘被他的父兄给另嫁给高门世家子弟了…… 大约是因为这个,谢承宣才死了心。又被他母亲逼婚逼急了,这才找了上萧玉杏。 萧玉杏失笑。 她原是御前宫女、因办事牢靠才被皇上指给太子,又在东宫书房侍候太子笔墨;虽她年纪不大,但各种龌蹉腌臜事已经见得不少…… 后来承蒙贵人开恩、放了她出宫来,但萧玉杏早已失去了花信女子应有的鲜活气息。 在她看来,活着、就是天天吃喝拉撒,仅此而已。 但接下来每隔几天,谢承宣必定过来再问她一遍…… 终于有一天,她答应了他的求婚。 过门以后,萧玉杏才知道她所期待的婚姻……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她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渐渐爱上谢承宣。 大约在爱情面前,所有的女人都是傻子。 萧玉杏亦如是。 当她还不曾对谢承宣动心的时候,两人尚能愉快相处。 直到—— 他觉察到她的心思…… 谢承宣开始逃避她。 婆母与妯娌对萧玉杏很不好。 但爱上谢承宣的她、愿意为他忍受委屈。 直到他觉察到谢母对她的刻薄! 他发了很大的火,要求她跟着他离开谢家…… 可萧玉杏为了家门和睦、执意要拉着他留下来;他勃然大怒、摔门而去,从此投了军……一去就是十年。 在这十年之中,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书信往来却是很频繁。 但萧玉杏怀着一颗卑微的心、害怕他……最终连信也不愿意给她写,所以她绝不会在信中说多一句无关之事。 两人的书信往来,全与他的事业有关。 十年里,谢承宣从未踏足过谢府一步……但他在边关苦心经营,最终一步一步的成为了戍边大将军。 萧玉杏当然也被朝庭封为了诰命夫人。 但是—— 萧玉杏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从两个月前,她连握笔也握不住,写给谢承宣的信……越来越少。 想到这儿,萧玉杏睁开了眼。 她突然觉得身体轻盈、呼吸畅顺,就连总是晕晕沉沉的头、也是那样的松快自在。 萧玉杏意识到了什么。 她苦笑,然后从床上起来了。 行至衣橱前,她找出了一套她最爱的浅青色衣裳。 换好之后…… 萧玉杏又苦笑。 卧床两个多月,她已瘦得不像样子。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在身上也空落落的。 穿好了衣裳,萧玉杏又去开了妆奁。刚拿起黛石,她就看到镜中面容苍白又瘦削得不像话的自己…… 萧玉杏忍不住轻轻地抚住了镜面。 这么瘦呀…… 她轻声叹气。 院子里响起了急促而又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春明激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大爷?!” “你们大奶奶究竟怎么了?” 一道陌生、却又熟悉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中不乏焦急与关切。 春明急切的小小声嘀咕了起来。 萧玉杏微微一笑。 她拿着黛石,稳稳当当地对着妆镜、描起了淡眉。 门被人推开—— 春明的声音欢喜地响起,“大奶奶、大奶奶!大爷回来了……啊!” 侍女突然顿住。 萧玉杏转头看向站立在门口的陌生男子与侍女,微微一笑。 春明先是一怔,当即眼泪长流、还死命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好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 萧玉杏打量了陌生男子一番。 男子生得修眉轩目、英挺儒雅,身上穿着将军软甲、还披着件披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儿。 她认出来—— 他便是她的丈夫谢承宣。 啊,原来他们已经分离了那么久吗? 久到她都已经忘却了他的模样。 “大爷回来了。”萧玉杏浅笑问候。 谢承宣愣愣地看着她。 ——这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石气息,而且在外头的时候,侍女已经明确告诉过他:好些郎中都来为大奶奶看过诊、甚至连御医也请来过,但所有人都说,大奶奶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他既错愕、又震惊,质问侍女为何不早说。 侍女诚惶诚恐地说大奶奶不让…… 谢承宣当即就觉得腿软。 这会儿看到瘦骨嶙峋、满面病容的她语笑嫣然的坐在桌前?哪里还有当初明眸善徕的美艳模样儿? 大约只有那恬淡漠然的气质、仍宛如初见。 “你——” 一时间,谢承宣觉得胸口处像被柄铜锤狠狠地锤了一记似的。 闷得他眼冒金星、嗓子眼还一甜。 ——方才侍女还说,她已经起不来床,她这是……回光返照? 萧玉杏把注意力放回到妆镜上,一边继续仔细的描着眉,一边微笑着说道:“大爷回来得正好,我有许多话……想和大爷说呢!” 顿了一顿,她说道:“……大爷不是一直在发愁、拿不到何太守的把柄么?这几日我卧床静思,总算想明白一件事儿。去岁因贩私盐被斩了首的袁和泰,他的遗孀叶氏是漠兰人。巧的是、何太守的二房太太也姓叶,且也是漠兰人!顺着这个往下挖……肯定能找到些蛛丝蚂迹。” 说着,萧玉杏微微地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还有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一桩事,那就是……当年皇上为何一定要废太子?现在我想明白了……因为太子他、他十之八|九不是皇上的血脉!是齐妃娘娘她偷梁换柱啊……” 谢承宣呆呆地看着她。 她形容憔悴,语气也虚弱、只有一双眼睛亮得灿若星子。明明就是在说这些烦闷的公事,却偏偏像是……愉快到了极点似的,所以她一直在笑,微微的笑,仿佛她马上就要解脱了。 谢承宣心痛如绞! “别说了!”他低吼道。 萧玉杏顺从的闭了嘴。 “你、你的身子……既然不好了,为何不早些告诉我?难道说,是咱家……”说到这儿,谢承宣就说不下去了。 他不敢去猜、是不是他的母亲苛待了她。 萧玉杏微笑道:“大爷不要多想,太太待我亲如母女,是我命不好……啊,不对,其实我是命好的。明明是个孤女,最终却也有一家子可以依靠。只到了如今,大约是……我和谢家也没有缘分了罢。” 谢承宣呆呆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伸出粗糙的大手、想要抚住她的脸…… 萧玉杏含笑垂眸避开了。 这时,外头的院子里很突兀地响起了谢母的大嗓门:“露浓、含蕊,你们不要怕,我们家阿杏啊是最最和善的、又是最最大度的!要是她知道你们要进来和她做姐妹,她高兴都来不及哪!走,我带你们去见她!” 萧玉杏一笑,不甚在意。 谢承宣的脸却白了。 只见谢母的两只手各牵着一个女人、不但喜气洋洋地踏进了萧玉杏的屋子,还一脸欣喜的大喊,“阿杏!阿杏你快看看谁来了?” 萧玉杏还没来得说话—— 谢承宣已经怒发冲冠,暴喝了一声:“滚出去!” 谢母一呆。 “谢承宣,你反了天啦?你刚一回来就敢这么对你亲娘?我告诉你、别说你当上了大将军……就是你当上了异姓王我也是你的娘!”谢母叉腰大骂了起来。 谢母的声音太大了,炸得萧玉杏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萧玉杏赶紧将肘部撑在桌面上,又用手指扶住了额头、这才堪堪坐稳了。 谢承宣赤红着眼、看着被谢母带进来的那两个女人,冷冷地说道:“不想死的,就给我滚出去……滚!” 驰骋沙场、杀人如麻的大将军一发怒,那震人心魄的肃杀之意顿显! 两个女人被吓得花容失色,转身就跑! 谢母,“哎,你们、你们跑甚么!” 她又指着刚逃出去的两个女人、教训谢承宣,“阿宣啊你都三十多了、你弟弟的长子今年都已经十岁了,你却……嗨,我不嫌阿杏身子不好,可你也不能膝下无子啊!当年如果不是方家悔婚、露浓就是你的妻,你不也心心念念她这么多年了么?我是看她守了寡、这才巴巴的把她寻了来,你说你还……” “别说了!”谢承宣怒吼道。 萧玉杏被他的这一声暴吼给激得心悸,猛然趴在了桌上,妆奁里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等洒落一地。 谢承宣呆住。 他连忙扶住了萧玉杏。 萧玉杏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她“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腥血,尽数洒在谢承宣的前襟处。 萧玉杏微喘了两口气,看着他鲜亮好看的官服上染满了血,不由得有些懊恼,轻言细语的说道:“啊,污了大爷的袍子……真是对不住。” 她想忍来着,却没能忍住。 谢承宣丝毫不在意他的袍子,他那双通红的眼眶里盈满了泪,低声说道:“怎么突然就这么凶险了?如果我早知道、早知道的话……” 萧玉杏打断了他的话,轻声说道:“大爷,莫子昌……再不能留了,得赶紧……” “别再说那些了!”谢承宣颤抖着声音说道,“天下一切皆不及你!阿杏,你、你最重要!若你有什么万一……那什么都没必要了,没必要了!” 萧玉杏定定地看着他。 ——他说她最重要? 这是在可怜她马上就要死了? 萧玉杏露出温婉的微笑,“好。” 依偎在他结实又宽阔的怀中,被他体温烘烤得异常舒服的萧玉杏觉得自己精神涣散,懒洋洋的想要睡去…… 这是……大限将至了罢?! 萧玉杏想趁着自己的神智还略为清醒、再最后交代一件事。 于是她微喘了几口气,弱弱地说道:“大爷,我本是个孤女,无父也无母,连这姓……也不是我的,求大爷……” 说到这儿,萧玉杏凝思片刻,突然莞尔一笑,释然道,“……算了。” “什么算了?”谢承宣含泪追问。 萧玉杏微微摇头,“也没什么。” ——她本想说,她一生清白干净,所以死后就不入谢家祖坟了吧,最好火化了把骨灰洒沟渠里,求生生世世再不为人。 但转念一想,她都要死了,还在乎什么身后事? 萧玉杏闭上了眼。 谢承宣只觉得心惊胆战,“阿杏?” 她再无应答。 他又唤了她一声,“……阿杏?” 她已不动了。 谢母见势不妙,溜了。 谢承宣呆呆地抱住萧玉杏,轻轻摇晃,“阿杏、阿杏???” 她安安静静的俯在他的怀里,全无声息。 他呆了半晌,突然用力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并且还用他的脸紧紧地贴住了她的脸! 此刻,谢承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年少轻狂时,她的淡漠恬静打动了他。当时正受情苦的他、突发异想向她求亲,居然还成功了!然后他觉察到她对他的感情,觉得她根本就不是那种可以淡漠守心的人。于是他偏激的远离她、憎恶她……直到后来、她写信给他、辅佐他,且再也没对他表示出任何情感,他才慢慢地接受了她。 直到这几年,他才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根本就是按着他的心意来长的! 两人相隔千里之遥、却拥有默契的灵魂。她有敏锐的洞察力,能从京城各大权贵家之间的一些琐碎家务事里发现端倪,然后告诉他、他再想法子趋吉避凶…… 就这样,两人配合着、竟然也做成了一件又一件的大事,还令谢家也跟着风生水起。 谢承宣本想着,等手头这件大事办完之后,他就回来、向她服个软……然后他带了她走,两人好好的过日子。 可两个月前,阿杏突然生了病。 他虽然担忧,但以前她也曾经病过几场,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总能好。 想不到这次却这样凶险…… 他终于按捺不住赶了回来。 没想到—— 谢承宣紧紧抱住萧玉杏渐冷的身子……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她根本就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 她停止了呼吸,就令他也觉得无法呼吸…… “阿杏!阿杏!!!” 谢承宣像头受了伤的野兽一般,痛苦万分的低嚎了起来。 ※※※※※※※※※※※※※※※※※※※※ 求收藏预收文《美人们都等着我被王爷虐死》,爱你们么么哒~ 第 2 章 “大奶奶,您可好了些?”侍女春明的声音响了起来。 萧玉杏迷迷糊糊问道:“春明,我……可是已经死了?” “啊?”春明愣了一下,当即啐了一声,“呸呸呸!童言无忌啊!老天爷保佑我家大奶奶长命百岁!” 萧玉杏一怔,睁开了眼。 入眼处是绣兰草的白纱帐子顶? 咦,这幅帐子……有些年头了,春明是什么时候换上的? 萧玉杏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瘦弱的、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黄毛小丫头。 这下子,萧玉杏愣住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盯住小丫头。 小丫头莫名其妙,“大奶奶?” 萧玉杏倒抽一口凉气。 她头晕得厉害,鼻子塞着、呼吸也不大顺畅。 但这全都比不上此刻心头的诧异——眼前这小丫头说话的声音……怎么是春明的? “春明?”萧玉杏疑惑地轻唤了一声。 小丫头恭敬答道:“奴在,奴听大奶奶的吩咐。” 萧玉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春明怎么变小了? 那…… 如果春明变小了,那她…… 也变年轻了? 萧玉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啊,这是一双美人的手,生得纤细白皙、柔若无骨。 绝不是她那病瘦到如同枯骨一般的手! “大奶奶?”小丫头春明又唤了她一声,“大爷还在外头等着哪,您看……” 萧玉杏呆住。 脑子里灵光一闪—— 萧玉杏先问道:“春明,你今年多大了?” 春明觉得大奶奶今天怪怪的,都火烧眉毛了、怎么还问她今年几岁呀? 话虽如此,但小丫头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奶奶的话,奴今年十二了。” 萧玉杏张大了嘴。 她是昭明二十五年被放出宫,同年就在京郊置办了一所宅子、采买了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小丫环就是春明了,那一年春明十岁。 眼下、春明自称十二了?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正是她初嫁给谢承宣未满一年的时候?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后重生、又回到了过去…… 但萧玉杏还是问春明道:“你家大爷在外头等谁?是为了什么?” 春明瞪大了眼,着急地小小声说道:“大奶奶,您是睡迷糊了还是头晕到迷糊了?前些天您病着、沈嬷嬷去请了郎中来给您诊治,结果太太不让厨房给您煎药……沈嬷嬷只好在咱们自己院子里煎药、可太太还是不许,说她闻到药气就想呕,冲过来就把咱们的炉子给踹了……” 说到这儿,小丫头愈发压低了声音:“看到您的病来势汹汹,不服药可不成,沈嬷嬷就悄悄地差了奴溜出府去和大爷说了,大爷知道了,气不过、回来和太太吵嘴,说要带了您出去,可太太不让您去、您也说不去……” “今儿大爷又来接您啦,大奶奶,我们……就跟了大爷出去吧?去外头住、也好歹自在些。”说到最后,小丫头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透出一股子心虚的意昧。 萧玉杏陷入怔忡。 原来她回到了这个时候? 前世她…… 咦?前世这说法倒也便宜。 萧玉杏不会记错。 前世这个时候,谢承宣一共来接了她三次、她全都拒绝了;最终他一人离开了京城。 到二人再相见时,便是萧玉杏的死期。 “大奶奶?”春明见萧玉杏半天不吭声,不由得又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萧玉杏点头,“你去和大爷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好、收拾东西也费时,请他先去隔壁西厢房里坐一坐,约莫需要花上半个时辰。” 春明呆了半晌,突然喜极而泣,“大奶奶,我、我们是要离开这里了吗?” 萧玉杏笑着点头,“你再去喊了沈嬷嬷来、你二人快些替我收拾细软,你们自个儿的东西也收一收。” “太好了太好了!”小丫环高兴地拍手手、蹦高高,突然又觉察到不妥、连忙安静下来,中规中矩地向萧玉杏行礼,“是,奴听大奶奶的吩咐。” 然后高高兴兴的跑出了屋子。 不大一会儿,沈嬷嬷也抹着眼泪进了屋,“大奶奶,您终于想通了?” 方才萧玉杏已经挣扎着下地走了走…… 虽还是头晕脑涨的,但比起前世将死之时已是强了不少,这会子正强撑着站在屏风旁边自个儿更衣。 听了沈嬷嬷的话,她含笑点头,“是啊,想通了。” 沈嬷嬷急奔过来想要服侍萧玉杏更衣。 萧玉杏没让,“我自个儿能行……嬷嬷带着春明替我收拾东西吧。值钱的首饰细软全带走、另外我的文房四宝要小心收好,攒下的金版纸与玉版纸也要小心轻放。” 沈嬷嬷应了一声,带了春明去收拾东西;萧玉杏则慢慢地摸到了角房里,洗漱过,又勉强自己挽好了发髻。 半个时辰过后,主仆三人收拾妥当,萧玉杏扶着春明的手、走出了东厢房。 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 萧玉杏恍若隔世。 她看着这似是而非的小院。 角落里她亲手种下的玉兰树还只是光枝桠……但十年后,这株玉兰树发得枝繁叶茂,一到花季就会盈满清馥的花香。 玉兰开花先绽苞、花朵怒放过后才生绿叶。 所以玉兰从不需要绿叶扶持。 ——但愿意今生的她也能如同这缤纷的玉兰一般,毋须衬托也能开得绚丽灿烂、生机勃勃。 萧玉杏微微一笑,继续环顾这不大的院子…… 她心中微叹。 前世的她怎么就那么傻、生生把自己困在这院子里整整十年。 还以为会换来某人的回头呢! 今生啊…… 那些情呀爱呀的,就算了吧。 前世的他、恨她守不住心;其实到了后来,连她也恨自己不争气。 是的,她没法恨他。毕竟从一开始,他向她求亲的时候、就已经明说过……他只会对她以礼相待,也希望她当个明白人。 她也是到了临死前才知道的,当个明白人……总比当个爱做梦的人强。 所以—— 嗯,明白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春明与沈嬷嬷转过身、退后一步,齐声说道:“奴给大爷请安。” 萧玉杏也回过头,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谢承宣。 他身材高大壮实、生得俊美冷漠,此时穿一身朴素的蓝衣还紧抿着嘴,皱着眉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错开视线,低声问道:“东西就这么多?” 萧玉杏迅速垂眸、避免与他对视,又疏离地说了声:“……是。” “那走吧!”说着,谢承宣背负着双手、朝前走去。 萧玉杏尚在病中,沈嬷嬷与春明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还扶着萧玉杏在后头慢慢的走…… 已经走远了的谢承宣放慢了步子,等到萧玉杏主仆三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这才接过二婢手里的包袱,继续朝外头走去。 沈嬷嬷与春明扶着萧玉杏,不再像刚才那么狼狈了。 萧玉杏体弱,好不容易走到二门处停靠着的马车那儿的时候,已是娇喘微微、更出了一身冷汗。 ——马车前放着一张踩脚凳,她倒是在二婢的扶持下、顺利踩了上去,但想要登上马车、还有一阶…… 萧玉杏抬腿儿跨上去、奈何身子无力,另一腿儿怎么也迈不上! 立于一旁的谢承宣盯着萧玉杏看了半天,终于确定她是真的无力踏上马车。 犹豫了一会儿…… 他伸出手,想托她一把。 萧玉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用纤细的手指死死扳住车门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而且还微微颤抖…… 她终于令自己酸软无力的腿儿迈上了马车,并完美的错过谢承宣的搀扶而不自知。 谢承宣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扫视了一眼跌坐在马车里、却明显已经脱力所以歪倒在一旁的萧玉杏,还看到了她因为过份使劲儿而陡然涨红的脸、额头上绽出的青筋与鼻尖上的汗珠。 他背过身去,吩咐春明:“你也上去、好生服侍大奶奶。” 春明得令,也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坐在萧玉杏的脚下。 谢承宣这才命马车夫赶着车子离开。 这时,谢太太得了信儿,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赶,“阿宣?谢承宣你给我站住!” 谢承宣站定、却示意马车夫赶着车子先走。 谢太太气坏了,大骂,“阿宣你说,可是萧氏那个狐媚哄了你去的?” 马车还不曾走远。 萧玉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谢太太与谢承宣的说话声。 坐在车厢里的春明紧张地看着萧玉杏。 萧玉杏正倚着车厢壁微微喘气。 见小丫环一脸的紧张,她笑了笑,悄声说道:“有你家大爷在,不妨事。” 果然—— 外头的谢承宣抱臂皱眉,对他母亲说道:“阿杏是我的妻,我要她跟了我去……母亲为何不允?难道夫为妻纲也是错?” “你——” 谢太太瞪圆了眼睛,“谢承宣你反了天啦?竟敢这样冲撞你老娘!” 谢承宣,“怎么母亲连三从四德也不记得了?所谓三从,女子未嫁从父、即嫁从夫、夫死从子……又有四德、谓德言容功……” 谢太太不大识字儿,最烦有人跟她讲道理,尤其这会子被儿子撂了脸,更是恼羞成怒,大骂:“萧氏这狐媚真真儿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让马车停下,我问一问她!明明前两回是她自个儿说得好好的、会留下来侍候我,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难道母亲身边短人使唤?”谢承宣皱眉说道,“若是如此,儿子再让人采买两个侍女回来好了……” 谢太太气得两手叉腰,“我要是缺侍女使唤、我自个儿不会去采买?我、我……我少一个贴心的儿媳妇好不好?哎哟我的天哪,真是养大了儿子就不由娘!有了老婆忘了娘啊!” 谢承宣冷冷地说道:“儿子只有阿杏这一个妻室,母亲却不止阿杏一个儿媳……” 谢太太只听进去前半句,眼珠子一转,立刻说道:“我儿可也觉得阿杏太矫揉造作了?哎!都是你任性,当初若肯听了娘的、娶了含蕊回来的话,岂不强她万倍!” 说着,又自顾自地说道:“我儿不必担忧,为娘这就替了纳了含蕊进门,从此就让念蕊跟了你去,把她留下来、自有为娘替你好好教导她……” 谢承宣瞪着他娘,“不如儿子花钱把章含蕊买下来、送给母亲为婢?从此含蕊也一样可以在母亲跟前承欢膝下。” 谢太太语结。 谢承宣翻身上马,对他娘说道:“儿子去也,母亲在家好生教养阿安吧!” “阿安乖得很!”谢太太不服气地说道,声音不自主低了下来。 谢承宣冷笑,策马而去。 ※※※※※※※※※※※※※※※※※※※※ 悄悄求个作收吧,好久没涨了嘤嘤qaq 第 3 章 萧玉杏去了谢承宣在府外的居所,那是个小三进的宅子。 布置简单而又清冷。 一如他沉默寡言的性格。 萧玉杏被沈嬷嬷和春明扶下马车、径自进入后院正屋时,身子已经发热、脱力,整个人也晕晕沉沉的。 她闭着眼被扶上床,又喃喃交代沈嬷嬷,“让我好好睡一觉,兴许睡醒就好了……多顾着大爷些,别让我们给他添了麻烦。” 她听到沈嬷嬷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 萧玉杏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状态。 醒着的时候,多半是被沈嬷嬷唤醒、喂药汁吃;睡着的时候……其实连萧玉杏自己也清楚,她多梦、还一直在说梦话。 四五天以后,萧玉杏终于清醒了。 养了几日,她总算痊愈。 扶着春明出了屋子、看了看这小小的院子,又吩咐了沈嬷嬷几桩家务事;这才教春明削了个只香瓜,切块装盘,再用竹签戳着吃。 萧玉杏问道:“我这几日病着,大爷的吃住怎样?” 春明答道:“大爷歇在西厢,每日辰时三刻出门、酉时三刻回来,饭就摆在西厢,他用过饭以后就再不出门了。” 萧玉杏点头,交代道:“今天的晚饭摆在正屋。” 春明应下。 萧玉杏吃了两块香瓜,剩下的赏给春明了、又教留点儿给沈嬷嬷吃。 她回屋整理自个儿的行李。 按着前世轨迹来说,谢承宣很快就要去从军了。 虽然这一世,萧玉杏已经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跟着他从谢府搬了出来,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会带着她去边关,还是说……再让她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呆上十年。 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萧玉杏不愿意为别人考虑太多。 婆母太寡凉、她用十年的时间也没能捂热婆母的心;丈夫也太冷淡、她用十年的时间来等待,最终他也…… 算了。 本就是她奢望太多导致的。 如今她都已经搬了出来——若他要带着她去边关的,那她就去,就当一路有人陪伴保护、去外头看看世道也好。若他不带她去、要她留在这里的,那她就先乖乖留下来,等他离京之后……她再想法子四处走走看看。 但不管走还是留、钱财花用都是个大问题。 萧玉杏找出了离府时让沈嬷嬷收拾好的大包袱、打开,将里头收好的笔墨纸砚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案上。 跟着,她束好袖子、写了一版簪花小楷,又放下笔,从箱笼里翻出一些散钱,去院子里散步去了。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召来了春明,将散钱递给春明,小小声交代:“避开你沈嬷嬷、去徽记酒馆里买些桂花酿来。” 春明瞪圆了眼睛,“大奶奶,您身子才好几天……不好吃酒吧?” “快去!”萧玉杏看看四周,又道,“剩下的钱给你买茴香豆吃。” 春明只得去了。 萧玉杏回屋,继续练字。 很快,春明就飞快地跑进了屋,将藏在裙摆下的一小埕桂花酿拿了出来。 萧玉杏看着小丫头笑,又道:“再把你的茴香豆分我几粒。” 春明面一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头果然是卤入了味儿、炖烂了又烤酥了的茴香豆。 萧玉杏抓了七八粒茴香豆、将之放在自己的手帕里;又重新将油纸包包好、递还给春明,这才吩咐小丫环,“去门口坐着吃,别教人进来。” 小丫头舔舔嘴唇点点头,捧着油纸包去了外头。 萧玉杏就着酒埕饮了一口桂花酿。 徽记酒馆的桂花酿甚合她心意,酒味醇厚花香浓冽、回味甘甜后劲还小,再吃上一颗茴香豆…… 萧玉杏满足地舒了口气。 她继续写字。 等到一埕酒喝下大半,茴香豆也吃了好几粒,萧玉杏也有些微薰。 趁身子发热,脑子也晕晕乎乎有些发懵…… 萧玉杏便知道差不多到了火候啦。 她打了个酒嗝,将一幅玉版纸铺好、又用木镇捋平,然后凝思片刻,提笔蘸墨、手腕微沉…… 笔尖一触纸,一划、一顿、一拖……然后大起大落! 很快,几个磅礴大气、力透纸背的苍劲草字跃然纸上: “大雪满弓刀” 不过寥寥数字,她却写到手臂酸软。 但仔细看看—— 只见笔触饱满酣畅浑厚、且风骨遒劲,萧玉杏觉得还算满意,便又题上年月日、落了款又找出自己的印给盖上了。 到这时,她已是彻底醉了,含混不清地喊了春明进来,“……把这幅字吹干,收好了。扶、扶我去歇着,记着晚饭前半个时辰……叫醒我。” 春明连忙应下,扶着踉踉跄跄的萧玉杏去了床铺那儿歇下。 萧玉杏沉沉睡了一觉、又被春明摇醒,“大奶奶,大爷已经回来了,就在隔壁西厢呢!” 萧玉杏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换了衣裳又洗漱过、还在屋里走了两圈,终于觉得精神好了些,这才去了正屋,又遣了春明去厨房传饭。 大约谢承宣在那边屋里听到了动静,出来了。 萧玉杏垂眸、朝他行了一礼,“大爷回来了。” 谢承宣先是“嗯”了一声,又见她精神尚好、但眼睛通红的,便又问了一句,“可是还没大好?” 萧玉杏道:“这几日也差不多了。” 谢承宣点点头,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正好春明提了食盒过来,萧玉杏就上前帮着布菜、又请谢承宣入席……才不至于太尴尬。 两人对坐而食。 谢承宣明显很不自在,挟菜只挟取自己面前菜…… 萧玉杏没理他,捧着饭碗慢慢吃。 吃完饭、她就将碗筷摆放得齐齐整整的、挺直了腰杆儿继续坐着,只垂下了眼眸看着地下。 “这就够了?”谢承宣皱眉问道。 萧玉杏依旧垂眸含笑,“是,够了。” “病才好,多吃一点。” “多谢大爷关心,我这是打小儿养成的养生惜福规矩……请大爷用饭罢。”萧玉杏说道。 谢承宣这才开动。 先前萧玉杏挟菜的时候、是刻意只挟靠近她这一边儿挨着盘子沿的菜;这会儿轮到谢承宣吃了,他也只挟靠近他那边儿的挨着盘子沿的菜。 且他吃饭的动静不大、速度却很快,三下两下就吃完了。 夫妻俩吃三个菜,每一个盘子里都残余着少许菜肴,全是靠近萧玉杏这边的。 ——也就是说,他不愿意挟……被她的筷子碰过的菜。 萧玉杏也不以为意,命春明收走了残羹、又垂眸问向谢承宣,“我饭后有烹茶饮茶消食的习惯,不知大爷可有异议?” “可。”谢承宣答道。 于是春明又送了小泥炉与茶具过来。 萧玉杏动手烹茶。 沏了两杯,命春明奉上给谢承宣…… 她自己也捧着茶杯慢饮。 饮过两杯茶,萧玉杏觉得差不多了,就站起身、朝谢承宣曲膝行礼,“如无要事,那我就回房了,大爷自便。” “慢着。” 谢承宣叫住了她,却莫名其妙的面上一红。 犹豫一会儿,他先吩咐春明,“去外头候着。” 春明没动,却战战兢兢地看向了萧玉杏。见萧玉杏点了头,小丫头才朝着谢承宣行了礼、低头去了外间。 谢承宣咳嗽一声,对萧玉杏说道:“坐。” 萧玉杏顺从的坐下,依旧垂眸看着自己的裙摆。 “……是这样的,咱们既然出来了,也不能一直坐吃山空。有朋友举荐我去边关从军、一去就是什夫长。我准备过去试试,你……有何打算?”谢承宣低声问道。 萧玉杏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听大爷的。” 谢承宣犹疑道:“倘若我要你跟了我去呢?” “那便是幸事一桩。”萧玉杏心中高兴、嘴角微弯。 只她低着头、他并没有看见。 谢承宣说出了他的顾虑,“可你的身子……” “我已大好了,”她说道,“……再说了,难道大爷明天就要动身?” 他说道:“倒不至于,但最迟半个月也要启程了。” 萧玉杏颌首,“我再休养两日就能大好,收拾细软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足够了。” 谢承宣松了口气,“今儿初三,那咱们初十动身……早几天走就不必那么着急。”说着,他长叹道,“你也晓得,从我们离府的那一日……母亲已停了咱们的月银。” “这一路上……应该说,从这会子开始、到咱们赶到南岭边疆……得等到我顺利从军、再拿到俸银,恐怕才能过上几天宽松日子,若你害怕吃苦,不去也成。就住在这小院里,我手头还有两间铺子,收了租子给你花用……” 萧玉杏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跟了大爷去。” 谢承宣终于看了她一眼,眼神柔和,“那以后……就苦了阿杏了。” 萧玉杏一笑。 可她却并不想吃苦头呢! “春明,去拿了我那幅字过来。”萧玉杏扬声唤道。 候在门外的春明应了一声,径直进了东厢、去取了萧玉杏下午写的那幅字,捧了来、呈在桌上。 萧玉杏垂眸,对谢承宣说道:“大爷,这一幅是半脸蓑翁的字,市值百金。大爷拿了去置换成银两,咱们路上花用。” 半脸蓑翁?那个名满天下的书法大家? 谢承宣拿过字轴、展开一看……顿时勃然变色! 他紧紧地盯着这幅字画,喃喃说道:“……大雪满弓刀?好一个大雪满弓刀啊!” 细细揣摩一番,又道:“这样的好东西,可不能卖了,就留着吧。” “大爷,还是卖了吧,”萧玉杏淡淡地说道,“……这样的东西,咱们家要多少就有多少。” 谢承宣愣住。 ——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的视线突然停在字轴的落款上。 那写着的年月日,竟然是在一年前??? 谢承宣震惊地抬起头,看向了他的妻子——她原是宫女,服侍过皇上与太子,就算手里也有什么好东西,也在情理之中。 有可能是宫中贵人的赏赐嘛! 但是,阿杏她离开皇宫已经两年了。 这幅半脸蓑翁的字,却是在一年前落的款? 咦,不对! 这字轴上透出来的淡淡墨香…… 难道竟是刚刚才写的? 且阿杏还说“这样的东西,咱们家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这??? 萧玉杏依旧垂眸浅笑,“昔日有缘在殿前侍君,靠着研墨的手艺、也曾得过皇上的教导和几位大学士指点写过几版字……就是这半脸蓑翁的号,也是皇上所赐。” 谢承宣沉默了。 半晌,他低声说了句,“多谢阿杏。” 萧玉杏颌首,站起身朝他行了个福礼,转身进了东厢。 谢承宣看着她瘦削却笔挺的背影,陷入怔忡。 ——他住在西厢房里,能将隔壁东厢房里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前几天阿杏病着,半夜的时候高烧说胡话,服侍她的那个小丫头担心得哭足一整夜…… 那几天连他都在想,她病得那样重……会不会死去? 幸好她好了。 可是…… 病好之后的阿杏,连正眼瞧他一眼都不愿意。 仿佛生病之前那个看着他、眼里情浓如蜜的阿杏根本不复存在似的! 老实讲,谢承宣自己性子清冷、所以也想寻一房……和他性子一样,不喜欢太节外生枝的妻房。 阿杏以前看着挺清冷的,甚合他意。 奈何成年半年、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欢追着他问东问西、说这说那,让他觉得烦不胜烦,索性搬去前院。 可这么一来,他母亲认为他不喜阿杏,就开始作妖,不停的塞女人去前院…… 一怒之下,他从府里搬了出来。 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阿杏…… 结果她就大病了一场,她的嬷嬷遣了小丫头出来找他、说她病得快死掉了。 初时他还不信。 将信将疑地回府一看,顿时大怒! 他不敢相信,他母亲竟然那样苛待他的妻子?! 转念一想,若不是他轻视妻子、从府里搬了出去……他母亲又怎会这样欺负阿杏? 他有些愧疚,也很生气,要她跟他走…… 没想她居然拒绝了??? 第一次被阿杏拒绝的时候,谢承宣简直不敢想信……那个愿意委屈自己的可怜虫、居然会是他看上的清冷理智的妻子??? 他第二次上门要求阿杏跟着他走…… 也被拒绝了。 那天是他第三次上门。 本来他都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她突然又想通了,拖着病躯跟着他来到了这儿。 谢承宣看着手里的字轴,嘴角微微一笑。 真好,那个清冷理智的阿杏终于又变回来了。 ※※※※※※※※※※※※※※※※※※※※ 好个p 第 4 章 第二天,谢承宣就将萧玉杏的那幅字轴给转手了出去、拿回六百两银子回来,交给萧玉杏。 萧玉杏仔细问过了他的花用,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将剩下的四百两揣进兜里,开始置办起行李来。 她还不曾出过远门,所以对南疆之行抱有很大的期待。 前世自谢承宣去了南疆以后,萧玉杏就去市面上寻了不少游记来看,知道南疆是个湿热之地、多瘴气虫蚁,但物产是极丰富的。 今生重来…… 她按着自己对南疆的了解,开始准备起行李来。 南疆湿热?那就要多准备些吸汗轻薄的衣裳,合适的布料也多备着些。多瘴气虫蚁的,所以解暑清热的药丸要带上、驱虫驱蛇的药物也要带。 再就是……前世的谢承宣后来就一直呆在南疆了,若是这一世也一样,那她索性再带些喜爱的花草菜果的种子过去…… 一时间,萧玉杏被忙够呛。 花了好几天时间置办好行李,萧玉杏想起自己应该去向宋嬷嬷辞行才对。 ——原先萧玉杏在宫里御书房当差的时候,宋嬷嬷就是她的教引嬷嬷。可以说,宋嬷嬷是萧玉杏最最最亲近的人了,就像长辈一样!后来萧玉杏被皇上赐给了太子、宋嬷嬷到了年纪就被放出宫,两人这才分开。 再后来萧玉杏也出了宫…… 萧玉杏是个孤女,离宫之后连个落脚点也无,多亏了宋嬷嬷收留她,还帮差她侄儿帮着萧玉杏看房子选地段儿什么的。 如今萧玉杏即将远行,是该去跟宋嬷嬷说一声。 于是头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和谢承宣打了声招呼;隔天一早,谢承宣就让侍卫套了马车,送了她去城西宋嬷嬷家里。 当然,谢承宣也去了。 宋嬷嬷九岁入宫、三十五岁出宫,如今出宫已经五六年、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了。她一生未婚,出宫时带着丰厚的积蓄、以及贵人们的赏赐,在外头买了幢小三进的宅子、以及十亩良田;又从兄长膝下过继了一个侄儿过来当继子,三年前还给继子娶了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孙子…… 萧玉杏到的时候,宋嬷嬷正在逗胖孙子玩呢。见了萧玉杏、她又惊又喜,连忙抱着大孙子招呼萧玉杏与谢承宣。 宋嬷嬷的继子四虎过来招呼谢承宣去前院说话,儿媳也过来把娃娃抱走了…… 宋嬷嬷这才抓紧时间问萧玉杏道:“……还没信儿么?” 萧玉杏一愣,反应过来,浅笑道:“得亏还没信儿呢!” “呸,胡说八道!什么叫得亏没信儿?”宋嬷嬷先是啐了一口,才嗔怪道:“你也不小了罢,今年二十二了?” 见萧玉杏点头,宋嬷嬷继续说道:“该抓紧时间怀一个了!要不然啊,把年纪拖大了……以后对你没好处!” 萧玉杏面不改色地微笑,“嬷嬷说得是,只是……要是这会儿有信儿了,就不能跟着他去南疆了。”遂将谢承宣要去南疆从军的事儿说了。 宋嬷嬷愣住。 沉默了好一会儿,宋嬷嬷才问道:“你……也要跟着他去南疆?” 萧玉杏含笑点头。 “去南疆做甚!那里气候不好、容易中瘴毒,又山长水远的……你身子娇、别跟他去!”宋嬷嬷劝道。 萧玉杏笑道:“总是要夫唱妇随的。” 宋嬷嬷皱眉叹气,“要是你去了南疆啊,以后想见面也难!” “总会回来的,毕竟婆母还在这边,”萧玉杏说道,“……到时候回来了也来看您。” 宋嬷嬷道:“那可就不好说喽!我看你那夫君也非池中物,以后混得风生水起了、大约也只有借着进京述职的时候才能相见,要是你怀上个娃娃,这年前年尾的一掐一耽搁啊,没有四五年你是回不来的!” 说着,宋嬷嬷又转过头定定地看了萧玉杏一会儿,说道:“你啊,越长越像……” 萧玉杏睁大了眼睛,“什么?” “啊,”宋嬷嬷呵呵笑了几声、改口,“越长越像那一年在她们在庙会上扮的那座观音了,太好看了!” 萧玉杏抿嘴一笑。 宋嬷嬷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对了,你去南疆也好……你不晓得,我听说呀,前儿太子又被罚了,皇上被他的功课给气吐了血!” 一听到“太子”二字,萧玉杏便缄了口、陷入沉默。 ——她十一岁时就在御书房侍候皇上笔墨,一直到十七岁,皇上对她赞誉有加。因太子顽劣、不事学业,皇上就命她去了东宫、当了太子身边的女官,主要职责就是侍奉太子读书。 其实太子与萧玉杏年纪相仿,却十分厌恶念书,只爱吃喝玩乐斗蝈蝈什么的。萧玉杏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太子给扳正了一点点…… 没想到后来几位想攀上太子的贵女见不得太子对萧玉杏宽厚,就造谣说萧玉杏勾引太子! 皇上是不信的、太子的生母齐妃娘娘也不信,毕竟萧玉杏也算是在帝妃跟前长大的;但太后娘娘却听信了妄言,认为萧玉杏品行不端,要杖她八十、以敬效尤。 弱质女子,哪堪八十杖责??? 这根本就是死罪。 幸好齐妃娘娘及时请动了皇上,太子也在太后跟前跪求原谅,这才堪堪救下了捱了十几个板子、已陷入昏迷的萧玉杏。 从那以后,萧玉杏被“逐出”宫墙。 太后娘娘虽仍怨忿,但皇上、齐妃娘娘与太子却是知晓萧玉杏的为人,他们们均赠与她丰厚的财物,这才能让萧玉杏在宋嬷嬷家中养好了身子以后,在京城买宅子、买田地才得以立足。 此番又听说太子受罚…… 一时间,萧玉杏也不知如何接话。 宋嬷嬷叹气,“听说齐妃娘娘为了太子的学业……真是伤透了脑筋啊!” 跟着,宋嬷嬷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两人都认识的一些宫人们的近况。 萧玉杏与谢承宣在沈家用了午饭就告辞了。 临行时,萧玉杏送给宋嬷嬷的大孙子一副小金锁,可把宋嬷嬷给高兴坏了,问了好几次萧玉杏出发的日子,又连声感叹、教萧玉杏以后有机会回京就来看看她…… 向宋嬷嬷辞别后,谢承宣护着萧玉杏的马车、往他们住的小院而去。 萧玉杏坐在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她拥有前世副本,所以了解后来的走向: 太子性格贪玩还有些骄纵,但因为皇上膝下只有太子这么一点骨血,所以也还算稳妥。但三年后,被幽拘在行宫的德贵人突然向太后禀报,说她于十七年前被废时已怀有皇子…… 这才掀起了朝野内外的轩然大波。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德贵人后来复位、成为德妃,德妃的儿子被封为陈王。 而“陈王”这封号…… 乃是昔日皇上未登基时的封号! 接下来就是血雨腥风的明争暗斗。 谢承宣就是在萧玉杏的指点下,不站队、不靠拢,隔空成为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保皇党。十年后,年纪轻轻的谢承宣晋升为正三品的大将军,羡煞旁人。 到前世萧玉杏临死时,太子已经被废、齐妃娘娘被打入了冷宫…… 若无意外,应该是陈王胜出。 萧玉杏心情复杂。 太子再顽劣,对她也是真的好,后来他落得那样的下场……萧玉杏也曾想去探望他,奈何他是被幽禁的废君、她是外臣武将之妻,多有不妥,只能作罢。 这厢萧玉杏陷入了回忆之中…… 猛然间听到有个女子高声喊了一声“大爷”? 萧玉杏一怔。 她琢磨着、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 啊,想起来了! ——这女子是方露浓的侍女翡翠! 马车停了下来。 似是谢承宣与那女子说了几句话? 坐在萧玉杏脚边的小春明急了,“大奶奶您听,外头有个女子和咱们大爷说话呢!” 萧玉杏笑笑、不以为意。 前世谢承宣去了南疆以后就再没回过京,萧玉杏不可能怀孕,谢母急得不行,天天在萧玉杏跟前念叨子嗣…… 方露浓本是谢承宣的未婚妻,两人更是青梅竹马的长大,据谢母说、他二人的感情相当好,只因为方家狗眼看人低,最后悔了婚、把方露浓嫁给了华安伯的第七个庶子,让去冲喜。 三年后,方露浓就守了寡。 后来谢母瞒着萧玉杏、悄悄把小寡妇方露浓送到了南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但谢承宣此人…… 他心里只有他的事业与前程。 到底方露浓在南疆受到了什么待遇、萧玉杏并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谢承宣对此十分生气,还写了一封词措特别严厉的信回来,让萧玉杏读给谢母听——他在信中威胁谢母、说如果再想把方露浓推给他做妾的话,他就让谢承安收了方露浓…… 谢母这才消停了。 所以萧玉杏压根儿就不担心谢承宣与方露浓之前有什么。 就算有什么,萧玉杏也不在乎了。 她开始盘算起、要带去南疆的东西还有什么是漏了的。 思忖片刻,还真叫她想起来一件事。 这时,大约外头谢承宣和翡翠已经说完了事儿……所以马车开始继续徐行了。 萧玉杏吩咐春明,“你撩开帘子喊一声,跟你家大爷说、让这会子现找个成衣铺子,我要去买鞋。” 春明应下,果然掀起帘子喊了声“大爷”…… 谢承宣策马过来,听了春明的传话、点头,教马车夫调转了马头,去了另外一条街。 到了成衣铺子,萧玉杏戴着帷帽下了马车,在铺子里转了几圈、选中几个款式的男式布靴、皮靴、便鞋与木屐底的防雨鞋;女式的软底鞋、厚底鞋什么的……一口气买了十来双。 谢承宣莫名有些心虚。 他一直暗中打量着萧玉杏,心想要是她问起方才在街上叫住他的女子是谁的话……他势必是要解释清楚的。 不曾想…… 从他遇到了方露浓的侍女翡翠、与侍女说了几句话起,到夫妻二人去了成衣铺子买鞋,再到回了暂居的小院……萧玉杏从头到尾也没问过他一句? 她甚至正眼都没瞧过他! 谢承宣讪讪的。 ——虽说当初也是他先看上她恬淡清冷的性子的,但阿杏是不是……也太过于漠然了? 也不知怎么的…… 谢承宣心里好像有些空落落的。 ※※※※※※※※※※※※※※※※※※※※ 嘤嘤一个收藏也没涨,我心里也空落落的…… 难道你们都不爱我了吗? 第 5 章 知道自己即将远行,而且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萧玉杏势必是要打点好她在京城的人脉关系的。 已去看了宋嬷嬷,那么也该去看看林诗兰了。 但林诗兰住得极远。 最好的办法就应该是当萧玉杏和谢承宣启程的时候、绕道去看看林诗兰和她的夫君奉肃之。 ——萧玉杏六岁时、便与七岁的林诗兰认识了。那时候两个没留头的小宫女儿一起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吃住都在一处。后来萧玉杏去了御前、林诗兰则去服侍孟皇后了。再后来孟皇后病重,临终前向皇上求来了恩典、将她宫里服侍的宫人全放了出去。 那一年,林诗兰十七岁。 当年林诗兰入宫之前,曾订了一门娃娃亲;后来未婚夫自然是悔了婚、另娶了。 林诗兰出宫以后,家里人最后又为她说了一门婚事——对象是她原来未婚夫的亲叔叔奉肃之,那奉肃之当年二十五岁,前头的发妻过门一年不到就病逝了,膝下并无儿女。 他没再续弦,直到见了林诗兰、便同意了。 当初林诗兰是抱着报复前未婚夫的心态、才同意嫁给奉孝之的。 没想到嫁过去之后,倒是被奉肃之给宠到了心尖上,三年抱俩……今年才止二十五岁的林诗兰,第三个孩子都已经快三岁了。 林诗兰的日子过得好,全赖她的丈夫奉肃之是个厉害人物。当初林诗兰嫁给奉肃之的时候、奉肃之还只是京都附近一个小地方县衙里当个八品县丞,后来他会成为皇上的心腹。 前世正是在萧玉杏的牵线之下,谢承宣与奉肃之成为了莫逆之交。 也正是因为走了奉肃之的路子,最后谢承宣才能顺风顺水的当上了三品大将军,所以这条路子可不能断。 要与对方有人情走动,可如今家下清贫、也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 但萧玉杏自有计较。 见这季节合宜,正是五月春夏间、桃杏李子都丰收了……她便拿了钱出来、教沈嬷嬷去街上买了干花胶和新鲜的羊乳,以及新桃新杏回来。 她要亲自下厨,做一道甜杏蜜桃糕。 ——这可是宫里的齐妃娘娘最爱吃的一道点心。 昔日在宫里的时候,萧玉杏偶尔吃过一次、惊为天人,从此用心记下烹饪法子。后来她又陆续得过几回赏赐,萧玉杏都与要好的宫女嬷嬷们分享了。 林诗兰也吃过一次,赞不绝口。 后来萧玉杏出宫以后,专程去探访过正怀孕的林诗兰,谈起当年在宫里吃过的甜杏蜜桃糕,两人都馋得流口水。 再后来,萧玉杏倒是试做过几次,慢慢的竟然也复原、并且还用自己的法子给改良过。 很快,沈嬷嬷就采买好东西,匆匆回来了。 萧玉杏先把干花胶掰碎了装进瓶子里、灌些温水进去再塞上软木塞,教小丫头春明不停地摇晃瓶子;小春明摇到手儿也酸了……萧玉杏才喊了停。 与此同时,萧玉杏做起了准备功夫——鲜桃鲜杏削皮切碎了,一半儿留用、一半儿加霜糖熬成果浆。羊乳也要提前用杏仁熬煮到浓稠…… 接下来,就要熬制花胶。 砂锅里放清水放花胶、武火煮开以后转文火,然后熬制至少一个时辰,直到挂浆、这才将小炉里的柴火撤去一半儿,将火势收到最小。 木制的圆盒模子取了来,先在盒壁上抹一层杏仁油,然后放在盛满了冰凉冷水的大盘里,先浇一层花胶汁、熟桃泥、生桃泥和蜂蜜倒进碗里搅拌均匀,再倒进模子里,等到凉透了、凝固了以后;再浇一层纯透明的花胶汁在模子里…… 跟着,再浇一层混了羊乳的花胶汁,晾凉了以后又浇上混着熟杏泥、生杏泥和蜂蜜的花胶汁倒进碗里搅拌均匀,也倒进模子里等待摊凉。 所以做这甜杏蜜桃糕并不难,难得的是、必须要有足够细致的耐心来完成这水磨功夫。 糕点做好之后,要将模子直接浸在冷水里泡一夜。第二天要吃的时候,就把甜糕从模子里扣出来,再用刀切开…… 一层是金黄色的杏糕、半透明糕体,味道偏酸;一层是粉红色的桃糕、也是半透明的糕体,味道偏甜;再配上乳白色具有浓郁的羊乳香气的一层、以及全透明纯花胶汁的一层…… 粉红金黄配着乳白和透明的晶莹糕体,简直太太太好看啦! 若是再试试这甜杏蜜桃糕的滋味? ——那定是酸甜适宜的、且糕体既有弹性又十分软糯,还入口即化、又含有浓郁的果香与果肉! 真是想想都流起了口水啊! 萧玉杏笑笑,转身进了屋,提笔给林诗兰写了封信、又拿一两银子出来交与沈嬷嬷,交代沈嬷嬷赶紧把信、银子(盘缠)和其中一盒甜杏蜜桃糕交给谢承宣的侍卫、让立刻送去给林诗兰。 ——林诗兰所居之地距离京都路途遥远,就算骑了快马来回,至少也要花一天一夜的时间,所以萧玉杏才会拿出一两银子、给侍卫在路上花用。 谢承宣是知情的。 萧玉杏要调用他的侍卫、没有他的首肯,她当然也调不动。 晚上夫妻二人一块儿用饭的时候,萧玉杏和谢承宣也说了这事儿,又道:“等咱们启程的时候、也绕路过去看看诗兰和奉大人。” 谢承宣想了想,说道:“如是这样,那恐怕就得改一改行程,原我预着启程时、咱们先绕道去看看董兄的……可董兄与奉兄的居所可谓是南辕北辙,并不顺路。要不、趁这几天无事,明儿咱们先去一趟董兄家中?” ——谢承宣嘴里的“董兄”、是他幼时的好友董明堂。如今的董明堂还是个默默无闻之人,几年后他会凭妻族的力量济身朝堂。可董明堂走的是陈王的路子……所以前期董谢两家人往来甚密,后来两家人因为站队的事儿分道扬镳、再不往来了。 但在这个时候,萧玉杏没有理由不跟谢承宣的好友走动,便温驯地答道,“都听大爷的。”遂低头用饭。 如今家中除去萧玉杏卖字画换来的钱之外,唯一的进项就是谢承宣还有两个铺子可收租。在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前提下,萧玉杏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晚饭夫妻俩用了三道菜一汤:煎豆腐红焖三黄鸡、豆芽拌胡瓜、白菘蒸枸杞,外加一道红枣黄芪炖鸡汤。 萧玉杏一向把家中的奴仆当成自己人,一整只鸡夫妻俩吃半只、半只分与奴仆们吃,鸡头鸡爪鸡骨拆下来熬汤;芽菜是自己发的、不怎么费钱;胡瓜白菘是晚饭前才教沈嬷嬷临时去集市买的,傍晚时分去买菜、总比大清早的更便宜。 所以在那道红焖鸡里、鸡块只有十来块,红烧豆腐倒有一大盘。但鸡场被焖煮得入味,豆腐也是鲜美异常…… 就是—— 谢承宣皱起了眉头。 ——原来萧玉杏在布菜的时候,特意用公筷将每一个盘子里的菜肴给明显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儿小、一半儿大。 刚开始的时候,谢承宣还有点儿弄不明白、她这么做是怎么一回事。 他毕竟睿智过人。 看懂了以后…… 他沉默了。 每一个盘子里的菜然全被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一大一小两部分,这还用问吗?是因为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觉察出、他不愿意触碰她的筷子碰过的菜。 所以她分了菜,大半儿的归他、小半儿的归她。 两人虽在同一个盘子里挟菜吃菜,但井水不犯河水。 莫名其妙的,谢承宣心里就有些难受。 也不知怎么的,她这般殷勤的分菜,倒教他生出了一种……好像他才是惹人嫌的那一个似的? 谢承宣有心想解释…… 但仔细想想,好像他说什么都是错? 只得闷闷地闭了嘴。 倒是萧玉杏笑盈盈地开口解释,“我的病才好,再过两日又要远行、唯恐过了病气给大爷,如今小心些总不会错,大爷您说、是也不是?” 谢承宣心中郁闷,也不答话,闷不作声的捧碗吃饭。 吃了几口,他又问道:“既然如此,明儿你可还能去董兄那儿?若是身子不适……我一人去也可。” 那怎么行! 董明堂住在京郊玉镜湖畔,那里的风景美如画、街上还有好多摊贩在卖些好吃的。前世萧玉杏曾去游玩过一次、从此便心心念念,想要再去、可谢母极度讨厌她出门抛头露脸。 最终,她也没能去多一回。 现在有机会去,那她当然是要去的。 “多谢大爷关爱,我已大好了。”萧玉杏笑眯眯地说道,“明儿要是大爷去了我不去,只怕董四奶奶心里不好想。” 谢承宣面色稍霁。 ——凭他和董明堂的关系有多好,但两人已经分别成家,这人情走动……最终还得靠妇人来维系。 于是他也就难得的对萧玉杏带上了几分体贴,“那今儿你早些歇下。” 萧玉杏点头,心中喜悦万分。 第 6 章 翌日,夫妻二人果然收拾妥当,出门往玉镜湖而去。 去走访好友,除去几样精致必要的手信之外,萧玉杏还带上了昨天她亲手做的一盒甜杏蜜桃糕。 萧玉杏带着春明坐在马车上,小小声说道:“玉镜湖那儿可好玩了,有玩杂耍的,有卖鲜花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有家卖鲜虾馄饨的、味道可好吃了!还有买果儿饼的,分甜咸两种口味。甜馅儿是玫瑰豆沙的、咸馅儿是火腿卤肉的,真是甜咸都好吃……” 春明坐在地板上,双手捧着脸儿,好奇地问道:“大奶奶,您去过玉镜湖?” “啊……”萧玉杏愣了一下,嘿嘿笑,“呃,没有,但听说过。”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不管了反正今天咱们要把好吃的全都吃一遍,下回再来……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小春明高兴地拍起了手,“好诶好诶!”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玉镜湖边上。 隔着马车帘布,萧玉杏都闻到了馄饨的香气…… 萧玉杏低声吩咐了小春明几句。 春明点点头,掀开车窗帘子、扒着窗棂子朝外头喊了一声“大爷”,谢承宣策马过来了。 “启禀大爷,大奶奶说、早起早饭没吃好,想去吃碗馄饨。”春明说道。 谢承宣颌首。 ——今儿起得早了些、出门也顺利,这个点儿去董明堂家,好像是早了点?去吃点儿馄饨打发一下时间也好。 大约一刻钟以后,萧玉杏便坐了她惦记了两辈子的“潘记馄饨”的摊口上了。 上辈子她在这里吃过一次鲜虾馄饨,惊为天人! 今生么,嗯,短时间内可能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品尝美味了,当然要好好品味。 馄饨不贵,五文钱一碗。 谢承宣要了五碗,他和萧玉杏坐了一桌;春明和俩侍卫坐了一桌。 萧玉杏和他对坐一桌、觉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走到一旁的卖花姑娘身边、挑选鲜花。 卖花姑娘连忙招呼她,“夫人,快看看我的鲜花吧!半个时辰前才采摘下来的,可新鲜可好看了!您看看,都是掐苞的,就是佩戴上一整天啊也不会败,喏,这是白兰,这是玫瑰、这是素馨……” 萧玉杏看了看,伸手召了春明过来,然后花了三文钱买了一束白兰、一束素馨、一束茉莉。 她把茉莉簪在春明的双丫髻上,又把素馨簪在自己头上,然后又交代春明,“……呆会子把这白兰放进马车里去,等咱们去董四奶奶家做了客、回家去的时候,车厢里就是香香的……” 春明连连点头。 “啊!”一道明显的抽气声响起,似乎代表了主人无尽的惊讶。 这动静太大,也惊动了萧玉杏。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妙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萧玉杏也愣住,喃喃叫出了这妙龄女子的名字,“……芳蕙姐姐?” ——芳蕙是齐妃娘娘身边的最受宠的心腹宫女!她怎么可能出宫呢? 芳蕙陡然见到了萧玉杏,也是十分激动,上前就抓住了萧玉杏的手,“甜杏,听说你嫁了人……最近还好吗?你、你怎会在此?” 甜杏是昔日萧玉杏在宫里的名字。 萧玉杏笑道:“我好得很,今儿我和我家夫君出来访友呢!呆会儿过去见一见……啊,对了,姐姐今儿不当值么?” 说话之间,她带着芳蕙朝着馄饨铺里走了几步。 芳蕙倒是没有拒绝,跟着萧玉杏走去,却压低了声音,“……今儿我也在当值。”然后又看了看左右。 萧玉杏愣住。 她也跟着看了看四周,果然认出了几个眼熟、但穿着便装的宫中侍卫,而且还是皇上身边的带刀侍卫! 萧玉杏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齐妃娘娘身边的心腹宫女、以及皇上身边的侍卫都在?! 芳蕙还说、她正当值? 所以…… 萧玉杏反应也快,立时压下了面上的惊诧之色,直带着芳蕙走到了谢承宣身边,笑盈盈地说道:“大爷,您瞧瞧、怎么就这么巧,我居然遇上了我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谢承宣连忙站起身。 萧玉杏顿了一顿,又向谢承宣介绍道,“大爷,这位是芳蕙姑姑。”然后又朝芳蕙说道,“这位就是我的夫君谢承宣,当年开朝太|祖亲封的懋庆将军谢公之嫡系五代孙。” 芳蕙没敢细眼看向谢承宣,只朝他行了个曲膝礼,“原来大爷是功勋之后,难怪一身正气。” 谢承宣一听妻子介绍这妙龄少女是个“姑姑”?他立刻就明白是宫里贵人身边的宫娥,不敢怠慢,连忙朝芳蕙行了一礼,“原来是芳蕙姑姑,内子常惦记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虽是与芳蕙行礼相见,但谢承宣略微错开方向、眼神也不往芳蕙身上瞧…… 芳蕙笑了,对萧玉杏说道:“想不到今儿在这遇上了你和你家夫君,如今看着,真真儿郎才女貌!也不枉费娘娘和殿下成日里惦记着你了。” 萧玉杏有些惊诧。 ——齐妃娘娘和太子天天惦记着她? 啊,有可能是客气话。 萧玉杏笑道:“我何尝不也天天惦记着娘娘和殿下呢!” 芳蕙用袖子遮住了嘴儿、笑了笑,又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好了我得回去了,今儿我还当差呢!你……你们在这儿停多久?” 萧玉杏心里一动,说道:“也要停留好一会儿。” 芳蕙不置可否,说道:“那我走了。”然后朝萧玉杏一笑,施施然走了。 萧玉杏看着芳蕙朝馄饨摊不远处的一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酒家走去…… 这时,馄饨娘子送了馄饨过来。 萧玉杏与谢承宣一同坐下,萧玉杏又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对谢承宣说道:“大爷,想必今日……皇上与齐妃娘娘微服出宫了。” 谢承宣愣住。 萧玉杏心念神动,说道:“大爷快些吃完了馄饨,再准备一下,恐怕今儿……咱们有幸能见面圣。” 谢承宣怔怔的,突然回过神来,快快地吃完了馄饨,又用手帕将嘴抹得干干净净。 萧玉杏从荷包里掏出一枚丸药、递了过去,“大爷含一枚这个,是用薄荷、紫苏和茉莉花提炼的醒神丸。” 谢承宣深深地看了萧玉杏一眼,接过,含在嘴里。 清凉、带着芳香的丸药顿时在嘴里化开。 让他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下来。 这时,芳蕙突然疾行而至,走到萧玉杏与谢承宣的跟前? 萧玉杏与谢承宣对视了一眼,站起身。 芳蕙笑道:“我家主子想见甜杏和萧家大爷一面……快快跟了我来!” 说罢,芳蕙便携住了萧玉杏的手儿,带着她朝前头走去。 谢承宣亦步亦趋地跟上。 第 7 章 萧玉杏与谢承宣跟着芳蕙上到酒家二楼的时候,就看到整一个二楼已经被清了场,走廊上都是穿着便衣的年轻男人,他们身姿挺拔、几乎人人都带着兵器,眼神锐利而又警戒。 谢承宣和萧玉杏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紧张。 芳蕙示意他们在这里站一会儿,她则走上前去与其中一个年轻人交头接耳的几句,然后继续朝前走去,进入了一个房间。 很快芳蕙就出来了,朝着谢承宣和萧玉杏招手。 萧玉杏回头看了谢承宣一眼,示意他跟上,于是谢承宣走在前头,芳蕙落后他半步,两人快步走到了芳蕙跟前。 芳蕙示意他们站定,然后轻轻的扣了一下门。 里头传来的一把沉稳又震人心弦的男子声音—— “进来。” 芳蕙推开了门,示意二人进屋里去。 谢承宣和萧玉杏进去了。 屋里共有七八个人:一对穿着绫罗的中年夫妇模样的人坐着,男的气质卓绝、相貌周正;女的虽上了些年纪,却生得美艳端庄、周身贵气。 另有两三个年纪大些的中老年男子站在一旁作陪,还一个年轻侍女和一个年轻侍卫站在一旁。 萧玉杏看了那对中年夫妇一眼,便有些激动,两眼含眼、哽咽着上前说道,“甜杏见过……二位贵人。”说着便盈盈拜倒。 谢承宣只打量了坐着的那中年男子一眼,顿时心头大震,跟着萧玉杏一起拜倒,口称,“谢承宣见过二位贵人。” 那二位贵人正是当今皇上与齐妃二人。 帝妃先是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对小夫妻,然后互相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齐齐点头。 齐妃含笑着对皇上说道,“您瞧瞧,这一对儿看着很般配,男的俊女的俏的!“ 皇上也点头,笑问萧玉杏,“甜杏出来也两年多了,如今过的怎么样?” 萧玉杏垂眸看着地下,恭敬地说道,“回贵人的话,如今四海升平、世道繁华,不仅只是甜杏过的好,百姓都过得好。我家夫君家道殷实,本无生活之迫,只我家夫君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似的。后来我们商量过,觉着家国既然让我们丰衣足食了,那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报答一二……” 说到这儿,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承宣,然后又回头向皇上说道,“所以我家夫君决意赶赴边关南疆从军,以报效家国与江山社稷。” 皇上一听,打量了谢承宣一番,连连点头,“好,好极!是个有骨气、有想法的年轻人呐!” 齐妃却担忧的看着萧玉杏,说道,“你夫君是个有志气的,让他去、你莫要阻拦他。可你……” 萧玉杏恭恭敬敬的答道,“回贵人的话,妻以夫为天,我家夫君要去,我自然也要跟着他去。” 齐妃一听,略有些焦急,说道,“哎,你可是娇花一般的人物,怎能跟了他去?” 皇上表示不同意,“年轻两口子就不要分开,男的要去从军么、女的过去照顾他,这小两口的感情才能越来越好……” 然后又对萧玉杏说道,“这是好事儿,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啊?” 萧玉杏说了一个日子。 皇上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哇,这个天气过去……到了那边也依旧能穿短褂子,还挺凉爽的!” 萧玉杏诧异的问道,“贵人也去过南边儿吗?” 皇上含笑点头,“嗯,年轻的时候去过。”然后突然陷入怔忡。 这时,齐妃站起身对皇上说道,“您和承宣聊,我许久不曾见到甜杏了,和她去那边聊。” 皇上也不以为意,笑着点头。 萧玉杏朝着皇上行礼,又给了谢承宣一个安抚性的眼神,这才跟着齐妃娘娘走了。 她听到皇上问谢承宣道:“来,你说说你祖父和你父亲的事儿……” 萧玉杏微微一笑。 齐妃领着萧玉杏行到了屏风后头。 屏风后头摆放两张椅子、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些鲜花盆景和盘饰什么的。 齐妃朝萧玉杏呶了呶嘴,“坐,咱们坐下聊。” 萧玉杏朝着齐妃行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了椅子边沿。 齐妃娘娘也坐下。 芳蕙送了茶水过来。 萧玉杏不敢怠慢,起身朝芳蕙微躬行礼。 芳蕙笑着回了她一礼,站到齐妃身后。 齐妃见萧玉杏如此拘谨的模样儿,叹道,“你还是这般小心。” ——她面上的表情、语气里透出的亲昵……一时间,萧玉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突然就说了句,“能不小心么?只要行差踏错半步,就……” 说到这儿,她立刻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嘴,连忙一顿。 齐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大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旁的就不说了,还是把你出宫以后的事儿,说来听听吧。” 然后又朝屏风外头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儿就是来体察民情的,想看看老百姓的日子过的好不好。” 萧玉杏顿时明白了。 于是她就和齐妃娘娘说起了自己出宫以来的遭遇。嗯,当然了,她只选了些好的说;一些不太好的事、以及谢家的私事儿,她全都一概不说。 萧玉杏十分聪慧。 她已经料想到,陪着帝妃站在屋里的那些中老年人,想必就是当地的官员。 谢家还在京都,且以后谢承宣想升迁、就不能得罪这些人,她自然不能胡乱说话,以免将来被他们为难。但她又不能一昧的只说怎么好,毕竟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能在帝妃跟前露脸的机会。 所以—— 她必须要说点儿别的,而且必须是要有实质性的建议,才能被皇上和齐妃娘娘记住。 那么要说些什么呢? 是啊了,老百姓过日子么,无非是衣食住行这四样。但若想要日子过的更好,当属老有所依、幼有所教…… 如今世俗所约束的,这老有所依嘛,多半依靠宗祠和宗族的力量;幼有所教呢,还是涉及到家庭是否富裕。 萧玉杏想了想,拿谢氏宗族里的几位姑老和几个孤儿当做事例,和齐妃娘娘聊起了老有所依、幼有所教的话题,然后又说了说今年的收成等问题。 她们在屏风这边说话说得热闹,倒令得屏风外头的皇上和谢承宣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聆听着这边的谈话。 直到有人轻叩了一下房门? 站在齐妃身后的芳蕙这才小小声说了一句,“启禀主子,时辰到了!” 萧玉杏立时住嘴,齐妃这也才反应过来,“哎哟,时辰差不多了,我、我和……贵人还有事儿要办呢。”然后端起了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又定定看着萧玉杏、再看了看摆放在萧玉杏手边的茶盏。 萧玉杏明白,这是齐妃娘娘赐茶的意思。 她连忙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却觉得茶水较寻常的更苦涩更浓酽? 待要放下茶盏,却听到齐妃娘娘说,“这是清肺火的紫叶茶,多饮些也不怕。” 萧玉杏一怔,便又端起茶水,一连喝了好几口。 齐妃娘娘这才笑了,亲昵地问道:“听说你们小夫妻今儿是出来访友的?那也早些去、莫要误了事。” 萧玉杏乖巧的应了一声是,站起身,“那我和夫君就不叨扰二位贵人了。” 说着,她朝齐妃娘娘行了一礼,走出了屏风。 谢承宣也是适时站起身…… 萧玉杏走到他的身边,二人朝着皇上行了礼,齐声说道,“我等告退了。” 皇上直点头,看着谢承宣、露出欣赏的笑容,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那就按着你想的去做,年轻人么、是得有点儿冲劲才是。”然后看深深的看了萧玉杏一眼,又对谢承宣说,“甜杏是个好姑娘,承宣啊,你好好待她,多听听她的话。” 谢承宣朝着皇上深深鞠躬,“贵人所言极是,小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皇上满意地点头,“那你们就去吧。” 萧玉杏和谢承宣退出了这房间,芳蕙送了他们出来。 萧玉杏压低了声音对芳蕙说,“正好昨儿我做了些甜杏蜜桃糕,今儿正带在身边……呆会子我送到楼下来,你拿了献给齐妃娘娘,齐妃娘娘爱吃那个。” 芳蕙犹豫了一会儿,笑着点头。 后来萧玉杏将那一盒子甜杏蜜桃糕送与芳蕙、又悄悄地塞了二十两银子给她,“你留着傍身用……我原不晓得今儿会遇上你,手头也没个准备……且我这一去,怕是要好几年才能回来,也不知你我再见面……要等到什么时候……” 芳蕙一手拿着点心盒子,一手紧紧攥着那犹带着萧玉杏体温的二十两子,眼眶微红、用力点头。 谢承宣站在一旁,低垂着头、没作声。 ——这甜杏蜜桃糕很金贵很好吃吗?阿杏巴巴的花了一整天的功夫做好了、还让他的侍卫连夜送去给林诗兰,今天又特意带了来、本想送董明堂的,现在又转送给齐妃娘娘? 能送给齐妃娘娘的点心、肯定不是等闲之物。 怎么不见阿杏拿了来,让他试试味道如何? ※※※※※※※※※※※※※※※※※※※※ 萧玉杏微笑:你想太多了。 第 8 章 这个小插曲,令谢承宣去见好友董明堂的雀跃心情……顿时如淋了一盆冷热交替的水似的,让他心头忽冷忽热。 心凉的是,阿杏跟了齐妃娘娘去了屏风后头以后聊的那些事儿…… 不但屋里的那几个大员勃然变色,就连皇上也动容! 阿杏她、她真是……说得太好了! 惜老怜幼,这是久居于上位者的思量。 而阿杏说的、不仅仅是皇上最最最关心的话题,同时还明里暗里的褒扬了在场的几位大员一把! 最最重要的是,阿杏还提出了几个很有用的建议。 难怪临行之时,连皇上都对他说“你要好好待她,多听她的话”…… 这又让谢承宣觉得心头热热的。 皇上说的有道理。 ——阿杏又美又慧,是他的贤内助。从今往后、他主外她主内,还愁起不来、仕途含忧?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的见识、眼界尚不如个小女子,又让谢承宣觉得有些沮丧。 就这样,他骑着马儿胡思乱想的、伴在萧玉杏的马车旁,一众人朝着董府徐行而去。 车窗帘子突然掀起—— 小丫头春明朝他喊了声“大爷”? 谢承宣连忙纵马过去。 “大爷,大奶奶说,方才那一盒子甜杏蜜桃糕送给了贵人,如今再去董家、总觉得礼物有些磕碜,想再去前头的街市上添些东西。” 春明传话道。 谢承宣颌首,示意赶着马车的侍卫改道儿。 到了街市,谢承宣又陪着萧玉杏去买了几块上好的衣料子、一块小金锁、几样上好的点心……这才又重新上了马车。 看着萧玉杏面上云淡风轻的模样儿,谢承宣自愧不如。 ——阿杏还真是宠辱不惊。 可他呢? 直到这会儿,他心里还因为今儿见到了圣上而感到过于兴奋了。 但萧玉杏的恬淡又传染了他。 他尝试收拾心情。 在抵达董家之前,萧玉杏委婉地提醒谢承宣、让他不要泄露皇上的行踪…… 谢承宣点头,并深以为然。 到了董家以后,董明堂带着妻子儿子出来迎接,两对夫妇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会儿的话,又用过了饭……谢承宣这才跟着董明堂去了前院,萧玉杏则与董四奶奶去了后院聊天说话。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谢承宣以前是将董明堂引为知己的,两人有共同的爱好与话题,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如今再见、再如此这般的聊天…… 谢承宣突然觉得好友……似乎有些不学无术?说起话来也是夸夸其谈? 是因为有阿杏珠玉在前吗? 谢承宣有些失落。 好不容易捱到了事先与阿杏约定好、要离开的时间,谢承宣这才向好友告辞了,又遣人去后院传话,夫妻二人离了董家,往京都四条巷谢宣承的居所而去。 赶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放黑。 沈嬷嬷在家里已经指挥着厨娘烧好了可口的饭菜、还备下了热水。 萧玉杏生性|爱洁,在外头奔波了一整天,她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真是浑身都不舒服!所以一刚到家、她便嚷着要先沐浴然后再用饭。 谢承宣依了她,索性也去沐浴。 又折腾了好一阵子,夫妻俩终于各自沐浴过、换上了家常衣裳,对坐在炕床上、对面而食。 沐浴过后的萧玉杏只觉得浑身舒泰,再加上沈嬷嬷知道二位主子舟车劳顿,怕是没什么胃口,以今天晚饭准备的是清炖羊肉、甜醋拌鲜藕片和一道清淡鲜美的枸杞香葱蒸芽菜,外加一道清爽不油腻的芦笋葫芦瓜火腿汤。 这三菜一汤光是看着摆盘儿,就极合萧玉杏的口味,就连谢承宣也忍不住胃口大开…… 萧玉杏还没来得及分菜呢,谢承宣就已经动了筷子! 他先是挟了块片得薄薄的清炖羊肉、蘸了点厨娘自己调制的酱汁,再送入口中一嚼……啊,羊肉被炖得酥烂无渣,几乎一入口就绵软得化掉了! 且羊肉毫无膻味儿,酱汁又鲜美异常…… 谢承宣一口气吃了三四片,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抬起头看向萧玉杏。 见她一脸的惊诧? 他有些赧然,“啊,这个……这个,阿杏你也先吃啊!” 萧玉杏嫣然一笑,温婉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挟了一筷子枸杞蒸芽菜,秀气地细嚼慢咽了起来。 整一顿晚饭,她一片清炖羊肉都没吃。 ——谁愿意吃他筷子上的口水呀! 不过,谢承宣并没有发觉萧玉杏的异常。 他心事重重。 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了筷子,看向了对面的萧玉杏。 不得不说,阿杏真是个……十足十的美人。她生得粉面桃腮的,一双杏眼水波盈盈、秀挺的鼻梁小巧而又可爱,两片形状优美的、薄薄的如樱花一般的唇瓣红润润的,惹人爱怜。 谢承宣心里一动。 这时,萧玉杏已然觉察到他的注视,不由得一怔,抬眼看他。 他连忙垂下头、错开了目光。 “大爷似乎有些心事,若是信得阿杏的,不妨一叙。”萧玉杏淡淡地说道。 呃、说来也怪。 谢承宣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她了…… 事实上,两人成婚已经一年,他当然知道她才貌双全。 但今天似乎格外不同。 他好像……头一回领略了她的美,就连她的声音,也是那样的美妙动听。 谢承宣突然就涨红了脸。 萧玉杏自然看到了他脸色的变化,不由得莞尔一笑。 “……咱们今儿虽有幸见了微服私访的皇上一面,但大爷也该要知道,以后当着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说着,她又说道:“再一个,皇上是个日理万机之人,大爷的事业还刚起步……于咱们来说,今日有幸得见圣颜,可对皇上来说,兴许明天……他就忘了我们啦!” “唯今之计,大爷还得考虑咱们现下里的景况,按部就班的来。要知道咱们一去就从什夫长做起,怕是已经惹了许多人的不快,还不晓得要怎么忌恨呢!咱们得韬光养晦,可不能时刻把见过皇上的事儿挂在嘴边,要知道,皇上不可能去特别关注南疆的一个什夫长的……” 说到这儿,萧玉杏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又赶快说道:“不过,皇上今儿和大爷谈得也算是愉快,我约摸听着、好像皇上还问过了祖翁与慈父大人的过往?这可是好事儿啊,只要将来大爷还能再在皇上跟前露脸的,想必就能被赏识了!” 谢承宣没吭声,依旧定定地看着萧玉杏。 萧玉杏有些诧异。 ——这是怎么了?她刚才说错话了? 可仔细想想…… 并没有啊! 这时,谢承宣突然开口问道:“阿杏,我想要重整谢家……阿杏一直是知道的。那么,阿杏的愿望是什么?” 这回轮到萧玉杏发呆了。 她的愿望? 她当然也有愿望。 准确说来,今生她的愿望是……熬到年岁大一点儿,再不怕那些狂蜂浪蝶或登徒子来骚扰了,然后她就一个人过,当个云游天下的姑子。好好见识见识这大千世界…… 不过,这些真心话,她当然不会说给他听。 于是萧玉杏拘谨地笑了笑,说道:“我原是个孤女、无依无靠的,年岁也拖大了,实在不是个值得聘娶之人。承蒙大爷不嫌弃、聘我为正妻……我自然是要感念大爷的知遇之恩的。再就是,大爷好了、我也才能好,将来……” 顿了一顿,她低声说道:“将来么,唯愿那些……陷害过我的人,最终都能得到报应罢。” 谢承宣了然。 ——阿杏实忱,当初他向她求婚时,便将她出宫的真正原因告诉了他。 他当然动摇过…… 但阿杏的美貌、气质、豁达、聪慧,最终还是让他下定决心,一意求娶。 但现在想来,她一介孤女、被当朝几位贵女陷害时……又能怎样?所幸她入了齐妃娘娘的法眼,这才救了她的性命。 那么,将来等他平步青云之后、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时,再揪出那些长舌妇…… 将阿杏被欺负的旧账拿出来好好算一算罢。 “阿杏放心,”谢承宣低声说道,“……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教阿杏心想事成。” 萧玉杏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回到自己屋里,她让沈嬷嬷拿了剩下的一点甜杏蜜桃糕过来,又让小春明去关了门,主仆三人一人拈了一块糕点,悄悄眯眯的吃。 这糕点光是看起来……就好看得很,味道也是顶极的好。既有甜杏的浓郁果香,又有着鲜美的蜜桃滋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只可惜,份量着实少了些,主仆三人一人也就只得了一块。 小春明吃完了糕点以后,还依依不舍的舔着手指,贪恋地说道:“大奶奶,这个可真好吃呀……” 沈嬷嬷嗔骂道:“那怎么不好吃呢?你也不看看都用什么来配的!花胶有多贵你知道吗?羊乳也不便宜呀……” “大奶奶,那我们就自己吃自己的吗?”小春明用手指戳了戳西厢房的方向,小小声问道,“大爷都没得吃。” 萧玉杏细嚼慢咽尽嘴里的美味糕点以后,这才正色说道:“我只是先试味道好不好,等以后等了闲儿……再做给大爷吃罢!” 小春明与沈嬷嬷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 9 章 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萧玉杏带着侍女嬷嬷们收拾好行李,谢承宣也带着侍卫们准备好了马车等物,夫妻就准备离京、赶赴南疆了。 就在他们离京前一天,谢太太带着章含蕊过来闹事。 萧玉杏躲在屋里不出面。 只听见谢太太嚎哭道:“我年岁大了,身边没个可靠的儿媳妇侍候……我心里头害怕!阿宣你要去打拼的、你自去就是,为娘也不耽误你!你让阿杏留下来服侍我!” 然后又道:“若你怕身边没个女人侍候,那就带了含蕊去罢!我最信得过含蕊,她长得好看温柔又体贴,简直强过阿杏万分……” 虽然看不见谢承宣是什么表情,但想来他的表情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谢承宣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娘,你不必费心留下阿杏了,我誓必要带了她去的。章含蕊么,娘定要她留下的,那儿子也只好笑纳了。” 谢太太大喜,连忙又说道:“那你快去唤了阿杏出来,我还有事要交代她。” “有什么事,娘交代给我就好。”谢承宣冷冷地说道。 谢太太,“嗐,女人之间的事,说给你个大男人听做甚!快快喊了阿杏出来!” 萧玉杏躲在屋里听着,觉得还挺好笑的。 ——前世的她也是真蠢,好像根本看不穿谢承宣和他娘的关系其实已经是剑拔弩张了。或者说,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孤女出身的她、总觉得他有亲人而不亲近是遗憾的,就痴心妄想着能改善他和谢母之间的关系。 现在看看,其实他一早就已经看穿了谢母的人品与作派。 反正是她萧玉杏自作多情啊! 外头僵持了一会儿,谢太太败下阵来……大约她也知道萧玉杏正躲在屋里听着呢,就在院子里拔高了调子,大声说道:“说与你听也无妨,那便是……阿杏过门一年还没怀上孩子,这可是她自个儿的肚皮不争气,就怨不得我!且她也不能妨碍我儿的子嗣绵延!” “从今后,阿杏可得遵守妇道,不许嫉妒含蕊,若是含蕊先怀上了我儿的孩子,阿杏也该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养大,可不能为难念蕊……”谢太太唠唠叨叨地说道。 “娘说够了没?”谢承宣冷冷地问道。 其实谢太太还有很多想说的…… 可打量了一番儿子的脸色,她又改变了主意,“呃,那个……好啦,那、那我就、就只说那么多了。”遂又转头交代章含蕊,“含蕊啊你别怕她,以后只管好好侍候大爷就成,知道了吗?” 然后萧玉杏就听到了章含蕊含羞带怯地应了一声“是”,语气里还带上了莫大的喜悦与欢欣。 守在萧玉杏身边的小春明急坏了,小小声说道:“大奶奶,真让这女人留下啊?” 萧玉杏朝着春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一会儿,大约谢太太已经走了? 章含蕊那柔情似水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爷……” 只听到谢承宣吩咐侍卫道:“这就去拿了绳索来,绑了章含蕊!然后把她送到人牙子那儿去……咱们没她的身契,不好直接卖了她,你就和人牙子说,这章含蕊是城西谢家大爷的爱妾,尚是个黄花闺女,因手头紧、如今愿意典了她出去与人做妾,只收二百两银子……” 萧玉杏捂住了嘴儿憋住笑,春明因为太过于震惊,一双眼睛变成了斗鸡眼! 章含蕊却明显倒抽了一口凉气,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大爷……”语气中饱含着满满的不敢置信! 她与谢承宣也是旧识,两人幼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只那时他有未婚妻方露浓,她不敢表露出对他的欢喜……就只能一个人默默的暗恋着。不曾想,后来方家悔了婚……章含蕊还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没想到他却突然娶了萧玉杏为妻? 章含蕊心中也焦虑。 尤其是,这几年她年岁渐长,家中继母与父兄总想拿她卖个好价钱…… 所以她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 日前总听到谢太太总抱怨萧氏不淑,章含蕊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料谢承宣却一点面子也不给? 谢承宣理都没理她,径自交代侍卫,“可要听清楚了,是二百两银子典一年!若含蕊姑娘怀了孩子的,那就续契典两年,总要奶孩子不是?再一个,含蕊姑娘生的孩子虽归租户所有,却是从我的妾肚里养出来的,得再加一百两银子……” 侍卫还没答应呢,章含蕊被吓得尖叫了一声“不”! 谢承宣冷冷地说道:“你来我家就是来给我当奴才的……怎么,你是想跟咱家大奶奶平起平坐?还是想跟我平起平坐?” 然后又傲然道:“你也配?” 章含蕊崩溃了。 她有心想说,这是不是大奶奶挑拨的…… 可大奶奶压根儿没出面哪! 所以、所以…… 天,大爷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章含蕊双手捂面,哭着跑掉。 谢承宣刚才所说只为了吓走她,此时见她要逃……他还假意吩咐侍卫,“还不快快去给我拿住她,莫让她跑了!”然而说这话时,他却朝着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嘴里大喊,“哪里逃!”其实慢吞吞地“追”出府门,眼睁睁地看着章含蕊偷偷逃走了,这才回来复命。 萧玉杏躲在屋里笑了一场,打开箱笼数了三百个钱,交给春明,“去和沈嬷嬷说,今儿让加两道好菜,再买了面粉回来蒸好馒头、称十斤羊肉回来做成卤肉,再称二斤猪头肉做了卤子,明儿咱们带在路上吃。” 春明高兴的应了一声,拿了钱兴冲冲地出了东屋,跑下台阶,看到了谢承宣,先是笑嘻嘻朝着大爷问好,然后又得意的亮了亮手里的铜子儿,“启禀大爷,大奶奶说,今儿让加两个好菜呢!” 说罢,小丫头就蹦蹦跳跳的跑了。 留下一脸错愕的谢承宣愣在原地挪不动脚。 萧玉杏则傻站在东屋里目瞪口呆。 方才春明的显摆…… 她自然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半晌,萧玉杏才扶额——坏了,刚才忘记交代春明要低调了! 谢承宣看着小丫头跑开了,然后却下意识地朝了看挡在东屋门口的门帘子…… 他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某人正躲在门帘后拿着块帕捂着嘴儿笑。 【阿杏:不是说了让你别多想了吗?】 因为明天就要离京了,萧玉杏不可避免的要去厨房看一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平时怎么也跟谢承宣打不上照面的她,今天一连好几回都在院子里遇见了。 她自是要向他请安、打个招呼的。 而他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和以往不同的。 那眼神,让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心神不宁。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和厨娘沈嬷嬷等人一块儿做馒头,直做了三百来个馒头,又把十斤羊肉给卤了、晾干,又干净的白布包好;最后又把猪头肉炖得烂烂的,加酱汁拌匀了、用大竹筒给装好…… 忙完了这些,也就到了晚饭时分。 今天晚饭的菜式其实也挺丰盛的,只是昨晚上没吃到清炖羊肉的萧玉杏……这次卯足了劲儿,在布完菜之后,抢先一步先用公筷分好盘子里的菜。 嗯,他饭量大、就给他多留一半儿;她虽饭量小、每道菜也必须要挟几筷子的。 殊不知,她在这儿分好了菜…… 谢承宣那一直微微向上弯起的唇角慢慢放平、又慢慢朝下弯去。 他垂眸,盯着这几盘子菜闷不作声。 萧玉杏分好了菜,在他对面坐下。 “大爷请用饭罢!”她温柔地说道。 谢承宣默默地提起了筷子—— 沉默了一会儿,他先是挟了一筷子清炖羊肉……但他很有技巧的先用筷子去挟盘子里最下面的那一块羊肉,然后一抽,堆积在盘子里的羊肉就倒了下来,将方才萧玉杏分好的界限给“塌”住了。 萧玉杏愣住。 看着一盘子被分得泾渭分明菜、重新变成了一整盘儿,谢承宣却不动声色地笑了。 他挟起炖得烂烂的、又片得薄薄的羊肉,低声说道:“以后不必这样麻烦。”然后挟着清炖羊肉蘸了酱,送入嘴里细品,赞道:“味道好极,比昨晚上的清炖羊肉更可口。” 萧玉杏咬牙犹豫了一会儿,心想昨天她就没吃上清炖羊肉,难道今天还要看着他一个人吃? 她便也赌气挟了块羊肉吃了。 味道果然美极。 第 10 章 既然万事准备妥当,第二日,谢承宣与萧玉杏便带着仆妇侍女与侍卫们上了南下之路。 毕竟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萧玉杏尽可能将能带走的细软全都带走。 她又想着,此去南疆,她和他是从头开始,还不知道人情走动得花用多少钱。于是她用最省的钱、置办出大量的绫罗绸缎,各种宝石边角料,甚至还买了不少精美的大大小小的匣子…… 想起前几日当萧玉杏带着沈嬷嬷、春明收拾行李的时候,春明还傻乎乎地问,“大奶奶,南疆那边没有首饰盒子吗?为什么我们要带那么多去呀?” 沈嬷嬷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春明的头—— “得亏大奶奶成天把你带在身边教养,连这个也不知道?你想想,甭管什么首饰,用这样上好的小匣子装着,是不是看着就不一般了?如今大爷大奶奶还年轻,家底儿不算丰厚,就算送了真银白银的东西出去,人家也未必领情,倒不如走奇巧的路子!” 沈嬷嬷笑骂。 春明这才恍然大悟,说道:“难怪大奶奶买了那么多的珠子串儿的,我就说呢,咱家大奶奶心灵手巧,穿出来手串儿、自己改的簪子……可比首饰铺里的好看多啦!” 萧玉杏掩着嘴儿笑。 这会儿萧玉杏和春明共乘一辆马车,沈嬷嬷坐在堆行李的马车上;谢承宣带着三个侍卫和一个老仆……一众七人、共有两辆马车,朝着南疆而去。 半路上,谢承宣依着之前和萧玉杏商量好的,先拐了个弯儿,去拜访萧玉杏的好友林诗兰。 林诗兰的丈夫乃富华县丞奉肃之。 两对年轻的夫妇一见面……萧玉杏与林诗兰是旧友,本就有说不尽的话;谢承宣却只是在与萧玉杏大婚的时候,与前来吃喜酒的奉肃之打过照面。 如今一详谈,谢承宣这才惊觉原来他和奉肃之之间居然有那么多可以聊的?且二人对于朝政的见解、对于各地风土人情的了解……几乎完全一致! 二人越聊,越觉相见恨晚。 当下,奉肃之就苦劝谢承宣留宿一夜。 林诗兰也极力挽留萧玉杏…… 于是,谢氏夫妇便在奉家歇了一晚。 当天夜里,两个男人联床夜话,据说聊了一夜。直到天亮后,谢氏夫妇要启程了,奉肃之仍然十分不舍,带着林诗兰依依不舍地十里相送,最后洒泪挥别。 萧玉杏与谢承宣正式踏上旅程后,两人商量了一番,在刚开始的两天里,吃、就吃自己带的干粮;住、就住在半路上的驿亭里。 这样最省钱了,等于没有花用。 到了第三天,他们带着的干粮吃完了,晚上就开始住驿站。 白天在路过城镇的时候,萧玉杏会拿出她在京城添置的一些样式新奇的手帕子、堆纱花儿、首饰匣子什么的,沿途上首饰铺子去变卖,或是看中了一些边角料的珠宝珠儿串儿的,也淘换些回来。 她眼光好,且京城里流行的首饰样式本来就比小县城里的强,再加上她口才了得,竟挣下了不低于十余倍的利润! 就靠着萧玉杏淘换小物件儿得来的银钱,一众人在路上走了七八天,基本没花什么钱。 对谢承宣而言,其实他并没有缺钱到这个地步。 但萧玉杏在花用上的精打细算、在跟首饰铺掌柜套近乎抬价时……仿佛让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完全不认识的女子。 她自信、从容、冷静而又聪慧。 他对她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了解,还想更多的了解她…… 于是他便由着她。 萧玉杏一路倒腾货物,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等到终于抵达南疆时,夜里一算账,这一路上她一个子儿没花,倒还盈余了七八两银子、外加一堆精致的小物件。 前来接应谢承宣的人,名叫柯若贤。两人幼时同窗,在同一家书院念书,感情胜似亲兄弟。后来柯若贤随父迁往岭南,两人就只能通过书信往来。 岭南地处南疆,与交趾国相临。而交趾国常国动乱,导致民不聊生,只要一发生饥荒,那边的军民常常入侵边境,所以岭南战事频繁……当然了,基本都是小打小闹。 所以在南疆从军,容易挣来军功、也容易高升。 柯若贤原本打算把自家的一间小院收拾出来让谢承宣夫妇住,但谢承宣和萧玉杏商量过,觉得既然正儿八经地想来这儿发展,那还是正儿八经的买下一个小院来住比较好。 于是当柯若贤引着谢氏夫妇到他家的小院看了看…… 萧玉杏觉得这里的环境还挺不错的? 再加上柯若贤有意出手卖掉这座宅子…… 萧玉杏给了谢承宣一个暗示。 谢承宣会意,拉着柯若贤去外头喝酒,席间给了柯一笔银子,将这大三进的宅子买下。于是吃完酒,二人寻了个经济,一块儿去了衙门。 夜里谢承宣拿着这宅子的契约回来,将之交与萧玉杏,说道:“事儿有变……说不好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萧玉杏细细看了一遍地契与房契,将之郑重收好。 又见他脸色有些凝重,不由得关切地问道:“此话怎讲?” 谢承宣说出了原委。 原来,柯若贤之父柯东靖原为南疆驻军首领,却在两天前接到了调令,即将调到西疆去驻守。柯若贤虽为统领之子,走的却是科举的路子……再过几天,柯若贤也要离开南疆,准备上京备考了。 也就是说,被谢承宣视为倚仗的柯家父子很快就要离开了。 原来是这个啊! 萧玉杏并不担心。 前世,谢承宣也稳稳当当的在南疆经营了十年,最后成为一方大员…… 萧玉杏安慰他道:“大爷不必忧虑,咱们初来此地,本就做好了从头开始的准备。大爷是个能干人,无论柯大将军与柯二爷(柯若贤)在或不在,咱们都是要靠自己的。” 顿了一顿,她又劝道:“我反倒觉着,若柯大将军和柯二爷不在的,才没人敢说大爷是凭裙带关系攀上来的呢,还自在些!” 谢承宣听了她的话,觉得心里好受了些。 殊不知这只是萧玉杏随口说说而已。 到了新家新院子,夫妻二人仍如同在京都那样分房睡。萧玉杏住在东厢房,谢承宣则搬进了西厢房里。 知道谢承宣今天要出去和柯二爷吃酒,萧玉杏一早让沈嬷嬷备下了醒酒汤。 此时与谢承宣说完了话,她便让春明去端了醒酒汤来,呈与谢承宣。 谢承宣受宠若惊。 待他饮下了醒酒汤,萧玉杏便回了自个儿住的东厢房。可刚一迈进东厢房,她就看到摆在胡床小几上有个装蜜饯的九格小匣?! 萧玉杏顺手打开,拈了块糖藕块吃了。 哎,这糖藕块不好吃,甜到齁得人心慌…… 她皱了皱眉,却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了谢承宣踢踏的脚步声,且还像是在堂屋里徘徊了一阵子? 难道说…… 他嫌醒酒汤又腥又苦,想找点儿送口果吃吃? 萧玉杏看向这只九格蜜饯匣子。 ——盒子很精美,被分成了九格,每一隔间里都垫着油纸,里头放着几样干果和果脯。不过,好吃的糖莲子、蜜枣儿什么的已经被她吃完了,只剩下糖藕块、糖柚皮这样的她不太爱吃的。 想了想,萧玉杏整理了一下蜜饯匣子,将其他间隔里的蜜饯给挪到已经吃空了的间隔里,然后吩咐春明道:“把那盒子蜜饯拿去给大爷,教他吃一块,压压嘴里的药味儿。” 春明应下,捧起匣子出去了,没一会儿又捧着小匣子回来了。 萧玉杏没有将这事儿放在心上,自顾自地去洗漱了。 唉,还得早点儿歇下。 这初来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事儿等着她一一捋顺…… = = 可对于谢承宣来说,小丫环送来的这蜜饯……意义又完全不一样。 相对于萧玉杏初到南疆的乐观,谢承宣的感受却是——压力极大! 他是真真正正头一回背井离乡的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且还负有振兴家族、养家糊口的重任,所以远不如萧玉杏轻松。 原以为还能倚仗好友一二,没想到…… 这忐忑不安的心情,幸得萧玉杏这朵解语花的劝慰,才教他略微放宽了些心。 可方才饮下又腥又苦口的醒酒汤? 瞬间又令他心中生出了无尽的烦恼与苦闷! 于是他又从西厢房里出来了,原想找杯冷茶吃吃,或压一压嘴里的腥臭药味也好…… 不曾想,小丫头春明从那边屋里捧着个小匣子出来了,朝他行礼,“启禀大爷,大奶奶怕您吃了醒酒汤心里不好受,特意让奴送了送口果过来。大爷拿过含一块在嘴里,就不觉得苦了。” 说罢,春明打开了匣子。 谢承宣朝匣子里看了一眼,随便拈了块什么,还没看清就塞进了嘴里。 春明见状,收了匣子,朝他行过礼又退回了东屋。 谢承宣咬住了那块蜜饯。 原来是块蜜渍杏脯? 初入口时,果脯带着浓郁的蜜糖香气,再轻轻一咬……那软糯的果肉绽开,透出了清冽的甜杏果香。杏脯干果里的微微酸意又将浓浓的蜜糖甜滋味衬托得百转千回。 谢承宣于怔忡之间,根本不知道春明已经收了匣子,进了东屋了…… 他只觉得嘴里这块蜜饯实在是甜到了心底深处。 含着嘴里的杏脯,谢承宣盯着东屋门口的锦锻帘子,也不知呆立了多久。 ※※※※※※※※※※※※※※※※※※※※ 阿杏:居然还漏了块蜜渍杏脯?失算啊失算 第 11 章 萧玉杏与谢承宣商议好了——既然已经来到了南疆太平城,且柯氏父子还会在短期内离开这儿,那么他们就应该要趁柯氏父子还没离开之前,先站稳脚跟。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萧玉杏与谢承宣一直在应酬。 柯若贤带着谢承宣四处行走,好熟悉原来他父亲攒下的人情场;萧玉杏就跟着柯二奶奶行走于各家各户的军眷家中。 在当初下定决心要跟着谢承宣来到南疆时,萧玉杏就采买了不少好东西。 如今见柯二奶奶毫不藏私,将她在这太平城里的官家女眷关系统统交付?萧玉杏便将她珍藏的一些好东西拿了出来,赠与柯二奶奶。 ——有整套白玉雕就的叶子牌,水头还不差;有仿着当初在玉镜湖偶遇芳蕙时看到她头上的堆纱花的样式,萧玉杏偷了师以后又改良了的一整套四季堆纱花儿;更有其他的一些精致灵动的小物件…… 再就是,萧玉杏拉着柯二奶奶说了好多去京都要注意的事项。 柯二奶奶是南方人,这辈子就没出过太平城。听了萧玉杏的提点,不由得十分受用,立即将她引为知己。 两人成了手帕交。 在柯二奶奶的介绍下,萧玉杏认识了谢承宣的上峰宋晓的妻室——宋大奶奶。 宋晓是百夫长,手下共辖着九个什夫长,谢承宣是新来的。 柯二奶奶背着人告诉萧玉杏,“不瞒你说,宋晓两口子是最不好打交道的……” 萧玉杏吃了一惊! 柯二奶奶连忙解释,“我家公爹的意思是——要把谢家大爷分到个能干人手下,反不容易出头!倒不如暂时跟着宋晓,虽一时半会儿的可能会吃点儿亏,可宋晓无能,大爷才容易起来!” 然后又悄悄压低了声音,“总之就是……等我们一走,大爷再不必看在我们家公爹的面子上,忍着宋晓什么的,放开手脚去做就是!” “再一个,宋晓这人还有个短处,那就是惧内!所以呀,只要你能把宋大奶奶拿捏住,也就不必惧怕别的了!记着,宋大奶奶不识字儿,还心高气傲,又有些爱贪小便宜!” 萧玉杏略微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柯二奶奶又将军中各将领家的女眷们的喜好、家庭情况一一说与萧玉杏听。 有了柯二奶奶的提点,萧玉杏又办了几次酒席,宴请各家女眷,这才渐渐熟悉了军眷圈子。 又过了几日,谢承宣的召令终于办妥,他真正成为军中的一名什夫长,走马上任去了。 谢承宣在军中过着怎样的日子,萧玉杏并不清楚…… 只能说,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了下来。 原本他极高壮,又有着世家子弟的矜持,平时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 自从去了军营以后,每天晚上总要到亥时三刻左右才能回来。一回来,早上穿去的衣裳肯定是破的、脏的;头发乱蓬蓬的、还杂夹着泥块砂石;脸上混着汗渍、血迹;皮肤也变得黝黑,就连剃须也顾不上…… 俊美青年顿时变成了邋遢叫花子! 头一两天萧玉杏还傻等他回来再一块儿用饭,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直把她和他的两人份的饭菜一扫而光? 又听沈嬷嬷说,跟着谢承宣一块儿去了军营的那三个侍卫的景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第三天起,萧玉杏就改了规矩。 晚饭她自己一个人吃,不会再苦等谢承宣回来;另外多为谢承宣与三个侍卫多准备饭菜,尤其备多一道药膳汤水。 再就是—— 她不会再让谢承宣穿新衣裳出门。 那些被撕裂了、撕毁了的衣裳她都补好了,另外再用极结实的棉麻布为他和侍卫们多做了几套便服…… 其他的事,萧玉杏也顾不上了。 她还得一边儿改造这个小院儿,一边应付军眷们之间的应酬往来。 这不,李范氏又上了门。 “谢大奶奶,我过来看看你……哟,在收拾屋子呢?来来来,我帮你!” 萧玉杏一笑,“李四奶奶快歇着,我这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遂又吩咐春明,“快去奉了茶来!” 她带着李范氏走到小花园里的石桌石椅处,坐下。 李范氏的丈夫李大同是谢承宣的同袍,二人都在宋晓手下任什夫长。 萧玉杏与李范氏来往过几次,知道李范氏是个眼皮子极浅的人。看到别人有什么好的,她就眼红,然后非要想法子讨了去的。 果然—— 李范氏打量着谢家院子,目露艳羡,“谢大奶奶,你可真是个能干人儿!瞧瞧!这才搬来几天啊,就把屋子收拾得这样干净整洁!哎哟,这花盆都是彩陶雕花的!还有这门帘子的料子,简直比我的衣裳料子还要好!哎呀,这窗纱的颜色怎么这么好看……” 春明奉了茶盏和茶果子过来。 李范氏又大惊小怪,“瞧这杯子……这样精致,是官窑出的罢?啧啧,这茶果子是什么,怎么这样好看……” 春明答道:“回李四奶奶的话,这是我家大奶奶让做的杏花樱桃糕。” ——如今也是樱桃丰收的季节,萧玉杏自京城一路南下,沿途买了两大筐樱桃吃。到了南疆太平城以后,樱桃还没吃完,却已经有些蔫巴巴的了。于是她就让沈嬷嬷将樱桃和冰片糖熬成了果酱,收着,日常做些点心放在家时,自己吃也好、宴客用也好。 今天这一碟子的樱桃杏花糕,做法极简单。 就用香米和糯米用八比二的比例混合了,泡上红苋菜捣出的红汁、研磨成米浆,沥干一夜。再捏成丸子将樱桃酱包在中间,用雕了杏花的木头饼模一扣……一朵杏花形状的糕点就做好了,再上锅蒸熟便大功告成。 为防糕点黏着盘子底,萧玉杏便让人在每一块糕点下垫一片薄荷叶子。 这会子摆放在李范氏眼前的点心,每一块就是一朵形状饱满的杏花,颜色还红艳艳的、衬着绿盈盈的薄荷叶片,别提有多好看了! 咬上一口啊,先透出浓浓的米香,又有弹性的微糯口感,跟着就尝到了香浓甜蜜的樱桃酱馅儿…… 李范氏眯了眯眼,叹道:“这樱桃杏花糕可真好吃!也不见外头有卖的,原来是谢大奶奶做的,哎……也就是你这样的人儿啊,才有这样的才情。” 萧玉杏抿嘴笑了笑,说道:“四奶奶请喝茶。”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范氏如此殷勤,定是有所求。 再想想前几回和李范氏来往时、李范氏的作派…… 萧玉杏心里有了底。 ——这回怕是要折些银钱了。 只萧玉杏也不急,顺手拿过放在一旁装针线的小笸箩,一边做针线、一边和李范氏聊天。 果然,她这样不慌不忙的呢…… 李范氏就急了,期期艾艾地说道:“哎,呃,那个……谢大奶奶啊,我、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怕说出来太没脸了!” 萧玉杏一笑,亲切地说道:“男人们将来都是要上战场的,他们既是同袍,那咱们也该亲如姐妹。四奶奶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们能帮就帮!再说了,我们初来乍到的,连脚跟都还没站稳,日后还有好多事儿……也要仰仗四奶奶的帮扶呢!” 李范氏听懂了。 ——这谢萧氏的嘴儿可真利!先抬出她才是初来乍到的那一个,连脚跟都还没站稳、自己有就求于她,且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要“有借有还”啊! 可李范氏也实在没法子了。 她红了脸,对萧玉杏说道:“大奶奶,是这样儿的,我有个姨表妹……很是命苦,因生不出儿子来,被婆家给休弃了,娘家又容不了她,你说说,她是不是很可怜?所以她就来投奔我了。可她要是跟着我住……也是不方便得很,我就想着,要不给她租个院子先安顿下来。” “哎,可你也知道,男人们的饷银啊、是三个月一发,这还有一个半月呢!我手头实在不宽裕,只好厚着脸面来救谢大奶奶你了!”李范氏说道。 萧玉杏问道:“还差多少?” 李范氏答道:“二十两银子……” 萧玉杏微微一笑。 ——谢承宣萧玉杏栖身的这个三进的宅子,买下来也只花了八十九两银子。就算是李范氏为她的姨表妹租房子,同样大的三进宅子一个月租金绝不超过二两。 结果她张口就借二十两银子? 李范氏急忙说道:“谢大奶奶,我这可是火烧眉毛啊!你、你可千万别说没有……瞅瞅你这样精致的茶盏,再看看你那挡门的门帘子……哪一件不得花上几百钱!” 萧玉杏温温柔柔地说道:“四奶奶莫要着急,我这就替你想法子。”说罢,转头吩咐春明,“去把沈嬷嬷喊了来。” 春明应声去了。 不大一会儿,沈嬷嬷急急地来了,“奴见过大奶奶。” 萧玉杏从发髻里拔下一枝绞丝玛瑙珠的喜鹊登枝银流苏簪子,递给沈嬷嬷,“嬷嬷拿去外头找家当铺典个活当,看看能值多少银子。” 沈嬷嬷莫名其妙。大奶奶没把她当成外人,所以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应该也没到要典当首饰的地步,怎么…… 一时间,她接过主子递来的簪子,十分犹豫踌躇。 萧玉杏又催道:“快去!”看了李范氏一眼,萧玉杏又对沈嬷嬷说道:“李四奶奶还等着拿钱呢!” 沈嬷嬷看了李范氏一眼,明白了,捧着簪子恭恭敬敬地朝萧玉杏行礼,“是,奴这就去。” 李范氏被臊得满面通红! 她直觉有些不妙——那枝银簪子能值多少钱!不过,瞧着像是做工很精致、还镶了粒红润润的玛瑙珠,怎么也得值个……三四两银子?唉,这个谢萧氏也真是的!找她借二十两银子呢,居然就拿个零头出来打发自己! 但她还不好说,毕竟人家连贴身的首饰都拿了出来…… 在等待沈嬷嬷回来这段时间里,李范氏急得没心思说话。 萧玉杏就坐在一旁做针线活陪着。 不多时,沈嬷嬷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两银子、二百来个钱与一纸当票。 萧玉杏拿过当票看了半日,烟眉轻蹙。 沈嬷嬷解释道:“奴走了三家当铺,才寻了家出价高的,掌柜说,那簪子虽然做工精巧,却太秀气了些,只值那个价。” 萧玉杏叹气,示意沈嬷嬷直接将那锭小小的银元宝、连着二百来个钱放在桌上,然后又对李范氏说道:“李四奶奶,这……哎,我也没法子了!” 李范氏心里当然不高兴。 可一来她在谢家呆了这么长时间,有些着急家里的家务;二来呢,一两银子也是钱嘛,总好过一分也没拿到! 于是李范氏用手帕子将那一两银子外加二百来个钱兜住,攥紧在手心,便站起身对萧玉杏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叨扰谢大奶奶了……” 萧玉杏还没来得及抬头、先朝着春明使了个眼色;又用拿着针的手虚晃了几下、做出了写字的样子…… 她有些担心,怕春明年纪太小、不懂得她的意思。如是那样,就只好由她出面,来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了。 殊不知,在一旁侍候多时的春明早看不惯李范氏的作派了! 这会子得了主子的暗示,春明连忙说道:“启禀李四奶奶,请您再稍等一等。”说罢就急匆匆地走了。 李范氏心想:难道还有什么好事儿? 萧玉杏则嗔怪道:“这丫头……简直莫名其妙!四奶奶,您别理会她!” 李范氏嘿嘿笑,“没事儿没事儿,反正我也不忙……”遂又走回到石桌旁重新坐下,拈起了盘子里最后一块杏花樱桃糕,塞进嘴里吃了起来,然后还灌了两杯茶吃。 没一会儿,春明取了文房四宝过来,笑道:“启禀四奶奶,奴将笔墨拿来了,烦请您写张借条画个押吧?” 李范氏愣住。 第 12 章 萧玉杏嗔骂春明道:“……我还以为你去拿了盒子来装杏花樱桃糕给四奶奶带回去呢!怎知你竟说这个!” 然后她又转头对李范氏说道:“四奶奶,这丫头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来,您给写一个?” 李范氏的脸憋成了紫茄子。 她紧紧地攥着手里用手帕子包好的那些银钱,恨不得扔了就跑! 可是—— 这到了手的钱,就像送到了嘴边的鸭子一样,还能让它飞了? 吭哧了半日,李范氏又羞又怒地说道:“我,我又不识字儿!” 萧玉杏笑道:“无妨,让我这小丫头给四奶奶写下,核对无误了再请四奶奶画押就是。” 李范氏道:“我都不识字儿,你写一百两也是写!” 萧玉杏笑笑,先示意春明写下欠条。 等春明写好了,萧玉杏又扬声说道:“来人!” 没一会儿,沈嬷嬷在二门处探了个头进来,“大奶奶有何吩咐?” “去唤了蔡嫂子和门房老吴过来!”萧玉杏吩咐道。 蔡嫂子是萧玉杏在本地雇的厨娘,门房老吴则是谢承宣用惯了的老奴,从京都带来的。 不大一会儿,二仆到了。 萧玉杏说道:“老吴在外头候着,蔡嫂先进来。” 厨娘便进来了。 萧玉杏命令她道:“你把这纸上的内容,小小声读上一遍。” 厨娘听了,探头看了看摆放在桌上的欠条,小小声说道:“葫芦北巷李家范四奶奶欠葫芦南巷谢家萧大奶奶一两银子并二百三十五个钱。” 李范氏的脸庞黑黝黝的。 萧玉杏让厨娘站到一旁去,又让老吴进来,依旧让他照着那欠条小小声念一遍…… 李范氏的脸就更黑了。 虽然可以肯定这欠条上的内容属实…… 可她一个当家奶奶都不识字,怎么谢家的奴仆个个都识字儿呢? 【萧玉杏:自家奴仆几乎都是识字儿的,外头聘来的厨娘要是不识字……也不会聘她不是?】 李范氏“哼”了一声就想走。 春明上前拦住,“劳烦李四奶奶画个押儿再走!” 李范氏一滞,咬着唇儿拿过笔、气冲冲地画了个押,然后掷了笔、攥紧了手帕子扭头就走,竟连向萧玉杏打声招呼也顾不上! 萧玉杏笑了笑,也不以为意。 她让仆佣们下去各忙各忙的,她则先将手里的这件针线活做完了,准备收拾收拾就进屋里去…… 不料,在收针的时候,隔壁院子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有娃娃在啼哭?! 萧玉杏知道,与她家院子相临的是文家。 文家的当家人叫文薜,在军中另外一位百夫长手下任什夫长。文薜的妻子殷氏为他生养了三儿一女,听这哭声,像是最小的女婴在啼哭。 奶娃娃么,时不时哭一嗓子的也没什么奇怪的。 萧玉杏做完了针线,进了屋。 ——明天宋大奶奶要宴客,她得准备一下出门穿的衣裳,还要打点一下礼物。 没想到,直到她收拾好东西了…… 春明从外头跑进来,“大奶奶,您可听见了?隔壁文家的奶娃娃还在哭呢!” 萧玉杏一怔。 她走出屋外,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觉着女婴的哭声有些不对,便说道:“春明,跟我去隔壁看看!” 顺手拿过帷帽、戴上,她急匆匆来到文家,叫开了门—— 来开门的是文殷氏的陪房,一个老婆子。她见了萧玉杏就抹眼泪,“原来是隔壁的谢大奶奶啊,可有何要事要见我家七奶奶么?只怕……七奶奶今儿不得闲。” 萧玉杏问道:“你们家小妞妞怎么了?” 婆子哭了起来,“是出疹子了!发热呢,这可怎么搞!” 萧玉杏吃了一惊! ——她在宫里经历过太子小时候出疹子的时候,几乎整座皇宫都严阵以待。而她那时跟在皇上身边,总听到太医来向皇上汇报,所以知道一点儿。 其实小孩子出疹子并不致命,只要护理得好,问题就不大,总会好起来的。但小婴儿出疹子就有些危险,尤其文殷氏还有三个儿子呢!万一过上了病气,那…… 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曾请了郎中来看?”萧玉杏连忙问道。 婆子泣道:“请了!郎中给开了方子……还说最好让小妞妞静养!可是,这家里也就这么大,还能怎么静养?” “是谁来了?”有人扬声问道。 萧玉杏听出是文殷氏的声音,连忙问道:“姐姐,我是隔壁的阿杏,小妞妞怎么样了?” 文殷氏听了,匆匆从屋里走出来,也不敢靠过来,便站在廊下说道:“原来是谢大奶奶!可是我家妞妞哭闹,吵到了你?哎,真是抱歉得很,孩子不舒服,她……” “殷姐姐,你可还有其他的居所、好让小儿郎们隔离么?”萧玉杏问道。 文殷氏一听这话,就知道萧玉杏已知根源,不由得叹气,黯然说道:“哪里有什么去处!我们和大爷大奶奶一样,都是外地来的,在本地一个亲属也无……” 萧玉杏道:“巷子口那儿不还有个空院子,前些天还听说要放租呢!” 文殷氏一脸为难,“这、这……唉,谢大奶奶你是不知道啊……我们当家的、他的饷银是三个月一发,如今家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是……” 萧玉杏听了,隔空对文殷氏说道:“姐姐不必担心,我呆会子让人送了银钱过来。姐姐快快派人去将巷子口的空院子租下来,把小儿郎们都带过去住上些时日。等到小妞妞好了再挪回来……” 文殷氏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 萧玉杏已经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中,她翻出二十两银子,让春明送去隔壁,又格外交代:“你就把银锭放在她家门口的地上,敲开了门就走开,莫与文家的人打照面,可明白了?” 春明点头。 萧玉杏又交代道:“出去和沈嬷嬷说上一声,让送了热水过来我要沐浴。你去送了银子回来也要洗澡更衣,另外让家里人也把卫生做一遍,全都要沐浴更衣!” 春明点头,拿着银锭跑了。 萧玉杏进屋里沐浴洗头更衣,忙得差不多了才走出屋子,吩咐了沈嬷嬷几桩家务事。 也已经洗过澡换过衣裳的春明过来回话,说银子已经送了过去。还说文七奶奶追到门边、看着那锭银子立时就哭了,还说什么大恩不言谢,只管看日后什么的…… 萧玉杏笑笑,不以为意。 = = 这天晚上谢承宣回来得早,萧玉杏还没歇下。 听到动静,她除下睡衣又披了件正式一点儿的衣裳,拢好了发髻又簪了两支钗,这才带着春明出了东屋。 谢承宣正坐在堂屋里用饭,狼吞虎咽的。 两人猛的一打照面,都愣住了。 原也算白面书生的谢承宣如今皮肤黝黑、蓬头垢面的,只有一双星眸亮得吓人,早起穿出去的一身浅灰色素麻衣裳破破烂烂,肩头、袖口处不是破了、就是被扯散了边。 偌大的堂屋里,全是属于是他的浓重的汗酸臭气。 萧玉杏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虽然有点尴尬…… 但她还是忍住了。 两人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面,很多事都需要沟通一下。 “大爷今天回来的挺早。”萧玉杏在他对面坐下。 谢承宣“嗯”了一声。 这惊鸿一瞥,倒教他陷入了怔忡。 ——原来萧玉杏抵达南疆以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南疆多雨水,气候温暖湿润,但日头大、容易晒伤,所以萧玉杏一出门就要戴上面纱,回到家中更要仔细呵护自己的肌肤,常用淘米水儿、米醋、羊乳等来敷面敷身体,更是弃了胭脂水粉不用、改用些上好的雪肤膏什么的…… 这会子屋里亮着暖色的宫灯,将她雪白细腻的肌肤照得纤悉无遗,再加上她本就生得美,烟眉媚眼,杏脸桃腮的;再加上因为嫌弃谢承宣身上臭,她行动有些迟缓…… 落在谢承宣眼里,那叫一个静如娇花照临水、行如微风曳花枝,端的是迤迤逦逦、袅袅娜娜,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谢承宣有些自惭形秽,收住目光不再看她,垂头吃饭。 萧玉杏也规规矩矩地坐着,并不言语。 谢承宣知道,这是“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他快速吃完三大碗饭,菜肴也被一扫而光,就连一大钵生熟地炖猪骨汤……也将汤饮尽,猪骨上的肉也拆吃干净了。 然后随手拿过整齐叠放在一旁的湿布巾擦了擦嘴…… 谢承宣突然发现,白色的湿布巾上瞬间变得污脏不堪? 他有些尴尬,世家子弟的教养让他明白,其实整齐摆放在一旁的湿布巾有两块,一块是让他在饭前擦脸擦手的;一块是饭后擦脸擦手用的。 但他太饿了,一看到吃的就两眼放光…… 然后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其实萧玉杏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她假装没有看到。 见谢承宣已经用完了饭,她这才一一说起了几件事,多数是与军眷家属有关的。 谢承宣听真的听着。 本地的低阶军官有两种进阶形式: 一是从军多年,由低层的兵卒爬上来的,这类人最多只能做到什夫长。一是像谢承宣这样,是凭“裙带关系”参军的,一进军营就是什夫长。 隔壁的文薜、包括今天来借钱的李范氏的丈夫,以及谢承宣……都是后一种人。 在军中,这两种人也泾渭分明的站到了相对立的阵营里。 而谢承宣是最新加入者。 所以他既被其他的“裙带关系”者看不起,也被从低层爬上来的什夫长们看不起。从刚进军营到现在,他和他的侍卫们被以各种练军、出操的借口,不知被针对成什么样。 ——根本就是被他们往死里打! 如今听着萧玉杏说的这些人的家常…… 谢承宣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不只是低层爬上来的什夫长们会针对他、就连本应该是“裙带关系营”的同僚们也针对他。 敢情是嫉妒他家境殷实? 萧玉杏说完了家务事,犹豫片刻,又问道:“大爷在军营里……可有什么烦忧之事么?” 他每天回来都像饿死鬼投胎,且衣裳全是破的,不被针对就怪了! 闻言,谢承宣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第 13 章 在温暖明亮的宫灯映照之下,萧玉杏的眼神熠熠生辉,仿如世上最珍贵的猫儿眼宝石。 在这一瞬间,呆呆盯住她的谢承宣有些失神。 他迅速垂下眸子,静默不语。 萧玉杏轻声说道:“我并不想逾越、过问大爷的公务,只眼下这个困局……于你我无益,不如早些破局。” ——总不能一直被针对吧!毕竟谢承宣是来这儿从军的,也就是眼下还没遇上战事,要是不尽快解决人际关系,万一战事将至,他就是头一个被召上战场的炮灰! 萧玉杏虽有前世的经历,却也怕出意外,比如说……万一他死了,那她可怎么办? 要是他死了,她就成了个美貌小寡妇,处境可能会比双十未嫁老女的景况更尴尬更堪忧。 所以在短期内,只能是他好了、她才能好。 谢承宣不笨。 萧玉杏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教他瞬间清醒。 “我在军营里……像是有点儿不妙,”他低声说道,坦然承认自己的窘况,“……胡松(布衣派)针对我,马皓然(裙衣派)也针对我,宋晓就在一旁看我的笑话……” 说着,他攥紧了双拳,“然我谢家祖上并非泛泛之辈,我幼时也正儿八经地跟着骑射师傅练过……凭真本事,我当然不会不如他们。只是,毕竟他们过惯了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很有实战经验,和他们对阵,我多多少少是要吃些亏的。” 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句实在话,我倒不怨他们在武力上对我使出十二万分的功力,就是……把人把傻子看待的那种眼神和语气太让人难受了。” 萧玉杏点头。 他没有因为好面而打肿脸充胖子、瞒着她什么也不说,这就是好的。 再说了,一个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们的交往、直接影响到女眷之间的往来。如果谢承宣与同僚处不好、或者他本人立不起来,那凭她再怎么长袖善舞也是于事无补。 “大爷可有解决的法子呢?”萧玉杏又问道。 言外之意是: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谢承宣叹气,“……当下最最麻烦的,就是手下无人可用,我这什夫长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啊!” 说着,他说出了自己的窘况。 当什夫长,手底下要辖九个兵,连他自己在内才够十人。但宋晓也存着为难他的心思,居然不给谢承宣人手! 当然也不是一个都不给…… 宋晓给他派了两个人去,一个是快四十多岁、惯会偷懒耍奸的老油子;一个是受了伤、跛了腿的伤兵! 哪怕就算是谢承宣的三个侍卫,他的团队一共也才六个人! 每天操练,他以六人对抗对其他什夫长的十人小队,且那老油子和伤兵又上一场就趴下……基本就是他们四人对抗对方的十人,一天操练早中晚三场下来,不累趴下了才怪! 听了谢承宣所言,萧玉杏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难怪每天晚上回来他的衣裳都是破的。 萧玉杏沉思片刻,“自己带兵进去也是使得的么?” 谢承宣道:“我给他们也办了兵籍。”他指的是那三个侍卫。 “奴仆也可?”萧玉杏又问道。 谢承宣陷入了沉思。 他的侍卫们打小儿起和他一块儿长大,当然是他谢家的世仆。但这次他要来南疆,已经提前跟侍卫们说好了:若愿意跟着他来南疆打拼的,他给他们放了奴籍,日后就在他手下当兵卒,将来可自凭本事挣军功。 原跟着他的共有四人,三人同意了、另一个放心不下家中的老娘和新娶的媳妇儿就没跟着来,谢承宣让那人回到了乡下去,和他老娘媳妇儿团聚。 所以侍卫们不是奴,参军入兵籍也并不难。 但萧玉杏的话提醒了他。 思考良久,谢承宣缓缓说道:“奴仆不能入兵籍,领不了饷粮。但是……” 但他在无人可用的前提下,买来奴仆、也可说是他的贴身护卫,拉去军营暂且陪同练兵,别人也无话可说,毕竟他的奴仆是不领饷银的。 日后等他在军营里站稳了脚跟,再让奴仆退出就是。 这么一想,谢承宣抬眼看向了萧玉杏。 萧玉杏笑道:“赶紧采买几个壮实些的男仆,暂时先陪着大爷操练倒也无妨,去军营里练好了身后,将来回到宅子里守门巡护也是好的。” 谢承宣点头,“阿杏提醒我了,我倒还没想到这一点。明儿我轮换,这就上县衙去问问。” ——大雍国不设人市,禁止私下买卖奴仆。但犯了官司被抄家、罚没为奴的大有人在,可去官府问问,有合适的就买一两个回来。 萧玉杏又道:“怕是不好领四个奴仆去罢?不如大爷再去问问隔壁家的文七爷。” 听了这话,谢承宣有些诧异。 萧玉杏便将今天发生的事儿说了。 谢承宣面上终于带出了笑容,“阿杏眼光不错,文薜这人……是军营之中为数不多的、没对我落井下石的人物了。” 萧玉杏啐道:“我哪里知道文七爷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平日里与文七奶奶略有些来往,知道她的为人罢了。” 谢承宣笑笑,“是我出言无状,阿杏莫要生气。”然后又叹道,“咱们才来这儿几天呢,阿杏就已经摸透了左邻右舍的脾气,这聪慧……我自叹不如啊!” 萧玉杏已和他说完了正事儿,不想多呆,便站起身,笑道:“大爷谬赞了,如无其他事,那阿杏就先回房去。” 谢承宣点头,“早些歇下罢,明天若你也无事,那咱们上街市去逛逛。” 萧玉杏一听,十分欢喜! 虽然说,她仗着已婚妇人的身份也能在附近走动,但始终没有胆量去远处。如今有了他的陪伴,她就能去玩一点儿的地方走走看看。 “好,多谢大爷了。也请大爷早些歇下。”说罢,萧玉杏款款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进东屋,萧玉杏立即奔到了窗前,在一盆百合花前蹲下。 她捧住怒放的花朵深嗅了一口气,又深嗅一口气……直到那幽香馥郁的甜浓花香深入肺腑,才拯救了她那……被谢承宣身上浓重的汗酸臭气薰坏了的鼻子! 微喘了两口气,萧玉杏换了衣裳去角房里重新洗了把脸,回到窗前、拿出妆奁仔细打理好自己,这才上床歇下。 太平城是个小地方,但听说市集上的东西特别多……因为近海嘛,有好多好多海味、也有干货,更有不少特色小食! 萧玉杏甜甜地睡着了。 = = 第二日,萧玉杏早早起来,兴高采烈的收拾好自己,还翻找出一对绢花,教春明簪在了双丫髻上。 用过早饭,出了东屋…… 谢承宣已经在院子里了。 他也已经收拾过自己,里头穿着玄色短打,外头松松垮垮披了件月色宽袍,额上系着玄色镶珊瑚珠的抹额,显得身段高大魁梧,风流倜傥。又因近段时间来他的肌肤黑了好几度,愈发显得眼眸明亮、灿若星眸。 萧玉杏一出来,他便转头看向了她。 她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裙裳,发髻上簪着蝴蝶对簪小金钗,面上神采奕奕,看起来像是淡淡的扫了一层脂粉,使得她那本就姣美的容貌更加美艳三分。 “大爷,早啊!”萧玉杏笑着朝他打招呼。 谢承宣面上就不自主地带上了笑容,“……早。” 顿了一顿,他说道:“都收拾好了?” 萧玉杏点点头。 谢承宣道:“那走吧。” 夫妻二人便带着侍女侍卫出了门。 太平城不大,一共有两个集市。一是南市,以卖菜、卖海鲜为主;一是北市,以卖各类高档脂胭水粉、布匹首饰为准,附近还有几家很出名的大酒楼。 萧玉杏觉得要先去县衙办正事儿…… 但谢承宣却执意要陪着她先去逛街。 于是萧玉杏先去了南市,买了一大堆的各种食材,叫厨娘先送了回去;然后又去了北市,逛了好几家商铺,买了不少布匹、鞋子之类的。 逛得差不多了,谢承宣带着萧玉杏去了北市附近的一家叫做莲香居的大酒楼,找小二要了间雅间,又让两个侍卫守护着她;他则带着另外一个侍卫去了不远处的县衙。 萧玉杏拿着菜单细细地看了一回,点了两样谢承宣爱吃的清炖羊肉、黄焖鸡,然后又点了好几样……看名字就应该很好吃的甜品。 跟着,她就倚在窗边、无聊地张望了一下。 没一会儿,谢承宣就过来了。 萧玉杏趴在窗边、扭头看向他,“这么快?” 谢承宣答道:“正好有现成的,我就要了两个人……阿杏回去给他们置几身衣裳,再请了郎中来给他们医病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张契纸,递给了她. “还病着?”萧玉杏很是诧异。 他要两个病奴做甚? 接过契纸一看,这两个男奴,一个二十八岁,原名陆九庭;一个十九岁,原名楚真。 谢承宣道:“都是皮外伤,另外就是……可能身上有虱子,得小心些。”然后又问,“可点了菜了?忙了这半日,饿了。” 萧玉杏收好了契纸,连忙让春明去找小二、让上菜。 等到小二过来上菜的时候,谢承宣又吩咐小二,“……来四十个肉包子,外加两壶茶水,送与我那两个男奴吃。” 小二应下。 萧玉杏也不以为意,与谢承宣一块儿用完了饭。 不得不说,南方人是真的很会做甜品。她点的一样玫瑰酥,不仅样子好看,味道也是真的好!另外一样叫做金沙玉露丸的甜品,更是颠覆了她的想像! 这金沙玉露丸,是将捣碎成泥又掺了羊乳的咸蛋黄,塞进去皮去核的鲜荔枝果肉里,然后外表再裹一层面粉蛋液,下油锅炸熟。 吃在嘴里…… 先是表皮酥脆鲜美,然后就能吃到甜嫩多汁的荔枝肉,最里头的是化成了浆的咸蛋黄乳泥!这咸甜交加的滋味,匪夷所思的搭配,让人欲罢不能! 萧玉杏一口气吃了三个! 谢承宣对甜点不怎么感兴趣,吃了一个就再不想吃了。 萧玉杏让春明把剩下的七八粒金沙玉露丸给打包好,打算带回府去。 两人用了饭,便准备回去。 萧玉杏戴好了帷帽,跟着谢承宣下了楼,走到酒楼门口时…… 她看到了谢承宣新买下的两个男奴。 ——两人皆是蓬头垢面的,面上尽是污泥与血迹,所以根本看不清模样儿。他们都果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只一人强壮得像座小山、另一人清瘦些。他们都只穿着一条破成须的裤子,还光着脚? 此刻,他们正蹲在酒楼旁,狼吞虎咽的吃着肉包子。 看到谢承宣出来了,两人快速抓起盘子里的最后几个肉包子,狠命地往嘴里塞,然后站起了身…… 一个侍卫过去赶他们,“往后退往后退,当心把你们身上的虱子过到了我们大奶奶身上。” 两个男奴抓着包子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萧玉杏越过他们,走到了马车旁。 就在她与两个男奴擦身而过的一刹那,萧玉杏心下惊叹——那个身材壮实的男奴可真高大啊! 但她也没说什么,甚至没有多看那两人一眼,只就着春明的搀扶、爬上了马车。 然而就在她跨进马车的那一瞬间—— 一道极其霸道强势的目光突然如冰箭一般朝她射了过来! 萧玉杏被吓了一跳,循着那视线望去…… 然而那两个男奴却低垂下了头,仿佛并没有看向她? 这…… 难道是她的错觉? 萧玉杏仍心有余悸,她拍了拍心口,坐好,指挥着春明放下了车帘子。 第 14 章 回到家中,萧玉杏使了门房老吴来看管着那两个男奴;又唤厨娘出去跑腿,去药铺配了驱虱子驱跳蚤的药草回来,煲煮成水让他们洗澡洗头;还吩咐沈嬷嬷去看了一回那两个男奴,然后去街上的成衣铺子里先买几套成衣给他们更衣…… 安排好了这些,萧玉杏就和谢承宣打了声招呼,带上春明,去宋晓家赴宴去了。 ——昨天宋大奶奶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今天要宴客。 到了宋家,宋大奶奶听说萧玉杏来了,特意丢下满堂女客跑出来迎接,还拉住萧玉杏的手,亲热地嗔怪道:“……怎么现在才来?我早盼着你了!” 因见萧玉杏奉上的礼物、其中一样是上好的火焙红虾,便又问道:“今儿去外头逛街了?以后叫上我!我介绍几家价格便宜、海货又靓的铺子给你……” 萧玉杏含笑点头,心中却十分戒备。 ——根据以往的经验,宋大奶奶是冷着她的,颇有杀她个下马威的意思。 今天宋大奶奶居然对她这般亲热? 那必定是……有所图。 萧玉杏不卑不亢地笑笑,客气又不失热情地和宋大奶奶说着话儿。 今天宋大奶奶宴客,军中女眷几乎全都到了。 席间,宋大奶奶对萧玉杏十分亲热。无论她上哪儿和谁吃酒、都要带着萧玉杏,其他人看到宋大奶奶这般礼待萧玉杏,纷纷一改从前端着架子、冷冰冰的模样儿,人人都抢着和萧玉杏好。 萧玉杏不动声色,与各位夫人斡旋,无论谁来敬她酒、或是邀杯,她皆来者不拒, 饮了大约十来杯酒…… 萧玉杏渐觉酒意上头,便朝着春明使了个眼色。 春明虽然机灵,却不能明白萧玉杏的用意,只好上前来问道:“大奶奶,您怎么了?” 萧玉杏就着她的搀扶,身子一躬,用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唔”的一声呕出了一滩酒水出来…… 这下子,春明可就真着急了,连忙扶住她,“大奶奶,大奶奶你怎么了?!” 宋大奶奶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问道:“妹妹怎么了?” 萧玉杏涨红了脸儿,捧着手帕子既开不了口、又不敢把帕子打开,还低头看着自己胸襟前被溅了几点的呕吐物,一脸的尴尬。 宋大奶奶明白了,“可是吃酒吃得急了,反了胃?” 萧玉杏点头,打了个酒嗝儿,苦笑道:“大奶奶容我回去换件衣裳罢!也是我今儿偷了个懒,想着大奶奶这儿离我们家也近、不过三五步路就走到了,就没带换洗衣裳来……谁知道偏偏出了这样的丑。”说着,她又抚着胸口做出了想要呕吐的模样儿! 宋大奶奶心下着急。 她确实在算计着萧玉杏。 ——毕竟谢萧氏是新来的么,再没有比她更适合当这个捅马蜂窝的人选了! 可萧玉杏这般模样儿,要是她还拦着不让回去……不但会令萧玉杏生出疑心,教其他的什夫长夫人们见了,恐怕还会心生芥蒂。 她只好对萧玉杏说道:“无事,这样罢……我让人送了你回去更衣?可是妹妹呀,今儿大伙儿都高兴,你回去更了衣再来,我们继续快活呀!” 萧玉杏舒了口气,但不敢表露,只认真点头,“那一定的,烦大奶奶先替我圆着些,我去去就来……” 于是,宋大奶奶使了个心腹婆子,与春明一道、护送着萧玉杏往谢宅而去。 谢宅与宋宅隔了两条胡同,步行仅五百步不到…… 所以萧玉杏是走过来的。 现在回去,当然也是走着回去。 她扶着春明的手,踉踉跄跄,更是狠狠的掐了一把春明的手心。 春明被吓坏了! 小丫头知道肯定出了事,但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又猜不出,只得趔趔趄趄的扶着主子,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宋府的婆子跟在后头,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家门口…… 萧玉杏又狠着心,重重地在春明手里狠掐了一把! 春明被吓得不行,哭唧唧地喊了一声,“大奶奶……” 结果谢宅门口,门房老吴正守着那新买来的两个男奴蹲在门边用煲好的驱虫药汁洗头搓澡…… 猛然看到小丫头哭哭啼啼地扶着大奶奶回来了,大奶奶还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儿? 老吴被吓一跳,高声叫道:“大奶奶这是怎么了?” 霎时间,那两个男奴也愣住、蹲在一旁不动,还齐齐转头看向了这边。 就连谢承宣也闻讯赶来。 见萧玉杏摇摇晃晃的模样儿,像是马上就要摔倒了,连谢承宣自己也没想到…… 情急之下他居然——下意识地就上前就扶住了萧玉杏,还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然而一抱住她,他就嗅到了她身上的淡淡酒气,不由得又是一怔。 ——她这是……喝醉了? 萧玉杏则被吓了一跳! 前世今生,她都从未像现在这样,与他如此靠近! 她能感受到他这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上的贲张肌肉、能感受到他平坦但厚实的胸膛,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略高于她的体温,以及他喷在她面上的陌生男子气息! 萧玉杏瞬间涨红了脸,有种莫名的心慌意乱。 可是…… 宋家的婆子还站在院子门口,所以这场戏还得演下去。 她只挣扎了一下,随即变得顺从,却暗中用拳头砸向自己的胸口,然后顺势一呕…… “唔!” 萧玉杏的呕吐物脏了自己的衣裳,也脏了谢承宣的衣裳。 她咬着唇儿自己对自己说: ——就当是报了前一天晚上、他身上的汗臭气差点儿把她给薰晕了的仇罢! 只是她抚住心口的时候,手指勾到了帷帽上的面纱,无意间将那帷帽扯了下来…… 谢承宣便看到了醉颜微酡的她,以及她面上那艳丽无匹的海棠春色。 ——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会子醉了酒,一双杏眼秋波荡漾;靡颜腻理的肌肤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桃色,整个人都泛着暖意,教他感到莫名心神激荡! 谢承宣抱住她,脚步一滞。 然而被谢承宣抱在怀里的萧玉杏却莫名被一股凌厉劲霸的注视所惊醒,她循着视线转头看向门边…… 门边只有两个男奴,但他们早已垂下了头,不再看她;反倒是宋家的那个婆子,想跟着进来、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妥,因此犹豫踌躇着。 萧玉杏想了想,闭上了眼睛。 抱住她的谢承宣其实也有点儿……骑虎难下。 他索性抱住她、大步流星地朝着屋里走去。 春明哭哭啼啼地上前,拾起萧玉杏的帷帽,正准备跟上去……想了想,又停下脚步指着宋家的婆子对老吴说道:“吴叔,烦你引了这位嬷嬷去找沈嬷嬷,请嬷嬷吃杯茶罢!” 说着,小丫头这才三步并成两步跑的追上了前头的两位主子。 谢承宣抱着萧玉杏朝正屋走去。 直到抱着她跨过了门坎时,他才惊觉——其实她的身子很轻盈,一点儿也不重? 一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他抱住萧玉杏进到堂屋,正准备去她住的东屋…… 萧玉杏睁开眼,还踢起了腿儿,低声说道:“大爷放我下来。” 谢承宣低头看了看她绯丽的面庞、嫣红的唇瓣,不自觉吞了口口水,直接抱着她走进了东屋。 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入她的屋子。 屋里被布置得清雅而又温暖。 ——胡床上摆着两只硕大又柔软的枕头,旁边还放着一只装针线的小笸箩;小几上摆放着两只精致的玉瓷围棋盒子,并一盆极小巧的盆栽。窗下放着几盆鲜花,于是屋里便弥漫着清淡的花香;书案上摆着几本有些旧了的字帖,还零散放着几样小面人儿、草编蝈蝈儿什么的。 “大爷,快放我下来。” 直到怀中的人儿再次挣扎起来…… 谢承宣这才回过神。 他面上一红,抱着她、直将她送到了床边。 啊,一靠近她的床铺,他就闻到了极好闻的幽香…… 谢承宣面红耳赤。 殊不知,他刚将她放在床上,她就直接从床上蹦跶了起来,还一边查看自己脏污了的衣裳、又看看床铺……生怕自己衣衫上的呕吐物给沾在了床上。 谢承宣便愣住了。 其实萧玉杏是有些恼怒的。 ——东屋是她的地盘,他怎么就……硬闯进来了呢? 她都没闯过他住的西屋! 现在他一个大男人杵在她的屋子里……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她又羞又恼,恨不得立时赶他出去! 可是—— 萧玉杏憋着一口气,对谢承宣说道:“大爷,烦你传个话出去给宋家的婆子,只说我醉得不行,怕是不能再去宋家了。” 谢承宣皱眉,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她醉成了这样,还要去宋家?难道说…… 果然,萧玉杏低声说道:“恐怕宋大奶奶正在图谋什么,看中了我这初来乍到的,我猜……她若不是想让我去当炮灰、就是想让我背锅呢!咱们既不知水深水浅的……索性就不趟这不浑水了!” 原来是这样。 谢承宣点头,转头看到了畏畏缩缩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春明,吩咐道:“你去外头请郎中去,顺便让宋家的婆子回去。让传话给宋大奶奶,就说你家奶奶今日得罪了,改日再去赔罪。” 春明哆哆嗦嗦地跑了。 谢承宣又转头看向了萧玉杏。 ——所以她是装醉、故意躲了回来? 应该是了。 如此头脑清醒、口齿伶俐,定是装醉躲回来的。 此时萧玉杏用手儿抓住了袖沿,然后双手抱胸、利用袖子将胸前污秽的衣襟掩住,又对谢承宣说道:“方才污脏了大爷的袍子,真是抱歉……” 谢承宣皱眉看着她。 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句话特刺耳。 萧玉杏却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还请大爷自回屋去更衣罢,夜里我让人备几道好菜,权当是向大爷赔罪了。” 说罢,她也不理会他,便径自朝角房走去。 谢承宣忍不住问道:“你吃了那么多酒,当真无妨?要洗漱也等侍女回来再说。” “不妨事,多谢大爷关心。” 萧玉杏微微一笑,走进了角房。 ——以前她在宫里御书房里当差,有时候皇上宣召众臣商议国事到半夜……冬天的时候,管教她们的嬷嬷就会自备点儿烧酒,冷到发僵的时候抿一小口,那才御寒呢!有时候嬷嬷可怜她们这几个小宫女儿,也让她们抿一小口…… 几个冬天下来,萧玉杏的酒量见涨。 尤其出宫后,再无人限制,只有沈嬷嬷偶尔会劝一劝她……她便常常使了春明、背着沈嬷嬷去徽记酒馆里买些桂花酿来偷着喝,练出了不俗的酒量。 今天虽然吃了十几杯酒,确实有些头晕,但也不至于醉倒。 萧玉杏走进了角房以后,谢承宣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的呆,这才悻悻地转过身,慢吞吞地朝外头走去。 诚如阿杏所言,他身上的袍子也沾染了些污秽之物,是该去换洗了。 只是—— 看着她这春意暖暖、又明亮舒适的屋子…… 谢承宣只觉得自己的东屋简直就是冷冰冰的,也忒没意思了。 第 15 章 到底还是有些酒意上头。 萧玉杏强撑着自己去洗漱过,换了衣裳,然后等到春明去打发走宋家的婆子以后又回来了,服侍她在床上歇下…… 她才强打起精神,交代了春明几件家务事:一是大爷的晚饭要顾好,二是交代大爷不必等她用晚饭、留一份给她就成,三是教府里人别为难那两个男奴、让一视同仁。 交代完这些,谢承宣让人传话进来,说要领了郎中过来替她看诊。 其实萧玉杏自知无事,只苦于精神不佳、懒得与谢承宣争辩;再说了,宋宅谢宅隔得不远,这街头巷尾的,谁家出了什么事儿也根本瞒不住!倒不如顺着谢承宣,让郎中来给她诊治,来日传到了宋大奶奶耳里,才不会说她是故意躲奸。 虽然她确实是故意躲开了。 其实萧玉杏已经困极,一沾床就想睡,却还是耐着性子让春明下了帐子,又从帐子里探出了一只手…… 春明跑出去传话,说已经准备好了。 不多时,谢承宣带着郎中进了东屋。 进至床前,只见床前轻纱堆叠,一只如白玉雕就的美人素手懒懒地探在床沿边,那雪肤玉色竟不输于白纱帐、又带着浑然玉成的浅浅粉红色,细腻娇嫩到了极点。而她那纤细柔嫩的手指微微弯曲,如同优雅的兰瓣一般,指甲也是莹润的、泛着健康的光芒。 那郎中约摸三十来岁,只看了萧玉杏的手一眼,顿时满面赤红、再不敢看,吭哧吭哧地坐到了床边的小杌子旁,深呼吸两口气…… 他本欲静下心来,不料一呼一吸之间,尽嗅到屋里幽馥的淡香,不由得又红了脸。 最最重要的是…… 谢承宣一直用充满着敌视的眼神看着他?! 郎中被谢承宣那雪亮的目光给吓清醒了,静下心先向帐中人告罪,“谢大奶奶,我是城西刘郎中,受尊夫之请、前来给大奶奶看诊,得罪了。” 说罢,他才伸出了手,扣住帐中人的手腕儿。 这时候萧玉杏已经困得快要睡着了。 猛然听到有个男人说话—— 她脑子一片混沌,被吓得低呼了一声,“……啊?” 那惊诧之中迷糊、慵懒又带着媚音的低吟婉若娇莺啼啭,嘤然有声。 郎中已被谢承宣给吓清醒了,倒没怎么样。 倒是谢承宣,当场就被她那声娇嘤给震得全身僵直、似有电流淌过全身,电得他全身紧绷、又似酥软无力…… 已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萧玉杏挣扎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那只被人扣住的手。 郎中急道:“哎,大奶奶……”遂又求助似的转头呼唤谢承宣,“大爷、大爷?!” 谢承宣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阿杏莫怕,有我在此。这位是我请来的郎中,来给阿杏看诊的。” 萧玉杏困极,但还是能听出谢承宣的声音…… 她这才放下了心,沉沉睡去。 郎中这才为仔细为她听脉。 然而谢承宣却紧紧地盯住了那被郎中扣住的、萧玉杏的纤婀手腕。 一时间,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是在……妒嫉郎中?! 她那样柔美纤婀的手腕,连他都不曾触摸过!!! 谢承宣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那排山倒海一般的妒意。 然而郎中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位谢大奶奶分明就健康得很!从脉象上看、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嘛! 且这屋里虽然幽香得紧,但还是能闻到淡淡的酒意……想来,是这位大奶奶吃醉了酒? 郎中犹豫了这么一会儿…… 谢承宣见他久久不语,有些紧张,便问道:“内子吃醉了酒,方才还呕吐了……她一向养得娇惯,这酒后呕吐……怕是会伤了脾胃罢?” 郎中心想,这大奶奶果然是醉了酒。 乖乖,也不知谢大奶奶生就了怎样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才能让这位谢家大爷如此宠爱,就连吃醉了酒、呕吐了,便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要请了他来看诊? 郎中收回了手,沉吟道:“……我就不开方子了,大爷让人取了鲜梨、山楂这两味,去核去皮煲煮,三碗水熬成一碗汤,再加冰片糖少许,等大奶奶醒了酒、饭后送服即可。” 说罢,郎中站起身,朝外头走去。 谢承宣一听这方子,连药物也无,只以鲜果煎汤? 他松了口气。 ——原来她真的只是醉了酒。 = = 萧玉杏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里了。 春明过来服侍她洗漱。 才刚睡醒,萧玉杏有些懒懒的,便吩咐道:“我就不起来了……晚饭可有些汤水清粥的,端了来给我随便吃点,我还要睡的。” 春明小小声说道:“您还是起吧,大爷也还没吃晚饭,一直等着您呐!” 萧玉杏一怔,狐疑道:“我不是交代过让他先吃的吗?” 春明不敢吭声,心想主子的心思我哪儿懂! 萧玉杏有些倦怠懒惫,本想偷个懒儿……却是不能,心里有点儿埋怨他。 可她也没法子,只好就着春明的服侍起了床,换过了家里穿的半旧素色衣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也不耐烦再上妆、打扮,就随便簪了枝碧玉钗,打着呵欠出了东屋。 谢承宣正坐在堂屋里,手里拿着一本兵书在看。 听到了东屋的动静,他抬眼看去—— 一个素妆美人娉娉袅袅的走来,只见她穿着家常半旧衣裳,虽不施粉黛,却乌发蝉鬓、烟眉浅黛的,亦有十二万分的动人风情。 “我不是交代过,请大爷不必等我用饭么?”萧玉杏忍不住开口责怪。 ——要不然我就能窝在床上吃了。 可这软绵绵的话儿落在谢承宣的耳里,却变了味道。 她似乎是在心疼他那么晚还没用饭? 谢承宣笑道:“也不是很饿,等一等也无妨。” 萧玉杏不好再说什么,在他对面坐下。 春明奉了擦手的帕子过来,服侍二位主子净了手,然后去外头廊上的小炉子上将一直温在蒸笼里的饭菜一一端了进来。 菜肴很是丰盛,有荤有素,另外还有一盅清粥、并配了些佐粥的清淡小菜什么的。 萧玉杏端过了清粥,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谢承宣突然说道:“下午你睡着,外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我让人去打听过了,原来是宋晓的老婆趁着酒意,领着娘子军去砸了宋晓安置他外室的宅院。并不远,就在枇杷胡同那儿。” 萧玉杏一怔,恍然大悟,“所以宋大奶奶原是想让我去当急先锋……”吃了两口清粥,她又问道,“那后来是谁、替代我当了先锋的?” 还不待谢承宣开口,她又自顾自地猜测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是李四奶奶罢!” 谢承宣赞许地点了点头。 萧玉杏抿嘴一笑。 想了想,她继续猜测,“……昨儿李四奶奶过来找我借钱、说是要给她姨表妹租院子住……难道说,宋家大爷的外室,就是李四奶奶的姨表妹么?” 这可真是个狗血透顶的猜测啊! 谢承宣哈哈大笑,“全被阿杏猜中了!” 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就是聪慧! 刚这么一想,谢承宣突然愣住。 ——他看上的女人? 他的眼神又滴溜溜地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 萧玉杏正低头吃粥。 她为自己猜中了狗血剧情而感到有些好笑,并没有注意到他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然而她面上露出的浅浅笑容,又让谢承宣起了些莫名的心思。 虽然谢承宣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当下自己的心情,但有美人灯下做伴,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的心情也随之放松,开始惬意吃喝。 其实萧玉杏根本没胃口,就用了一碗粥、随便吃了几口佐粥小菜,便站起身对谢承宣说道:“大爷慢用,我先回屋里去了。” 她带着一股子慵懒娇媚的倦怠,整个人看起来弱弱的…… 谢承宣终于有些心疼,想着应该让她就窝在床上吃的。可真要这么一来,他晚上就看不到她了……一时间,他心里十分纠结,既想劝她多用些饭菜好把她留下来多陪伴他一会儿,可看到她疲倦的神色又有些心疼,最后只得点头,放她走了。 萧玉杏转身,拖着步子进了东屋。 谢承宣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她体态轻盈、婀娜姽静,有种说不出的美好。 直到萧玉杏进了东屋…… 直到堂屋里只剩下了谢承宣自己…… 他低头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突然没了胃口。 他失魂落魄地想:其实当初他为什么要和阿杏立下婚后谁也不能动心的狗屁规矩呢?明明……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室,他是可以正大光明的……接近她的啊! 谢承宣突然想起了下午在她屋里听到的她的娇嘤、她的玉手…… 不自觉有些面红耳赤。 隐隐约约的,他心里又生出了些许希冀——其实在尚在京都的时候,阿杏就已经表现出有些爱上他的模样儿,只是因为他作死、和她赌气搬了出去,两人才闹了别扭的。 想来,她心里应该是……依旧有他的? 可能是怕他生气…… 所以她将情愫小小心藏在心底,不敢让他知晓? 自认为猜中了阿杏心思的谢承宣,就像吃了蜜似的,心里甜甜的,还忍不住偷偷笑了。 第 16 章 翌日,谢承宣领着四个侍卫、两个男奴去了军营。 萧玉杏在家料理家务。 想着那两个男奴跟着谢承宣去了军营,恐怕连饭也吃不上;再想想平时谢承宣晚上回来吃饭的那个狼吞虎咽的模样儿…… 萧玉杏沉思片刻,唤了春明过来,由她口述、春明执笔,列下一张单子,然后开箱笼取了银钱,教沈嬷嬷出去采买东西。 等到沈嬷嬷采买了东西回来,她又带着春明去找厨娘,三个人嘀咕商量了许久,最后尝试着做出了米饭团子。 做法也简单:用芭蕉叶子当成盛具,把煮好的米饭铺在刷了香油的叶子上,再把烹饪好的肉、菜果、腌菜等堆在米饭上,上边儿再盖一层米饭、压紧了,用芭蕉叶紧紧包扎成圆筒状。 这样的话,他们一早出门时自带了饭菜去,两个男奴的午饭有了着落、谢承宣与三个侍卫也能加点儿餐…… 至于早晚饭么,反正都是在家吃的。 大约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谢承宣在军营里的处境——本来就有人嫉妒他是凭裙带关系进来的,还有人嫉妒他家境殷实。如果他领着侍卫、男奴去军营,她还帮着他把午饭也带上,恐怕更容易惹人非议。 不过,那应该是他要担心的问题才对。 她已经很尽心尽责的帮他了。 现在就是要做试验,把做好的芭蕉叶饭收好,隔上三五个时辰再看看…… 她得知道这样打包好的饭菜,能在多长的时间内可保温、保质。 这事儿办妥之后,萧玉杏便开始料理下一个问题。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儿发展下去,可军营里的饷银是三个月一发……萧玉杏能从李四奶奶和文七奶奶那儿得出消息,即“靠男人的饷银过日子”等于“没谱”。 也就是说,她得做点儿什么生意,补贴补贴家用才行。 但她初来乍到的,又不是很了解太平城,最稳当的,就是先买个铺子,出租也可、自己做点儿小生意也行。 这个看地、相铺子的任务,被委托给了沈嬷嬷。 接下来,萧玉杏又给门房老吴派了新的活计——让收拾好前院后院的花草,该采买采买、或是自己去附近去城外找找,有什么好看的花草,移植回来也可。 就连厨娘也被萧玉杏给催促着,去外头买了鸡仔儿、鸭仔儿和鹅仔儿回来;萧玉杏还划了一块地儿,让老吴给砌了鸡圈鸭舍,到时候自个儿养殖鸡鸭,吃用上能省不少。 忙完了这些,萧玉杏又带着春明做起了针线活。 ——谢承宣和三个侍卫简直就有无穷尽的破衣裳要缝补! 一时间,府里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夜里谢承宣回来的时候,简直一脸的神采飞扬! 萧玉杏奇道:“大爷今晚上回来得这样早!” 天还没黑完呢! 谢承宣笑道:“一天练了上午、下午两场,两场皆赢,就不用晚上再练一场,也不用做涮马桶之类的活计,还有晚饭吃……能不早么!” 萧玉杏语结。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早上下午各操练一场,输了就晚上加练一场、再罚涮马桶?还没晚饭吃?难怪平时这么晚回来呢! 不过,萧玉杏聪明的不去问那些会让他觉得丢脸的问题,而是说道:“大爷已在军营里用过饭了?” 谢承宣皱眉,“和猪食一样,自然是比不上家里的饭菜的。” 萧玉杏点头,“那大爷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阿杏可曾用过了?” 萧玉杏摇头。 她和春明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把他和侍卫们的破衣给缝好了……也是刚刚才忙完,还没来得及用饭。 谢承宣看向她的目光柔柔的,“那我先沐浴,呆会儿咱们一块儿用饭。” 说罢,他朝她一笑,转身进了西屋。 萧玉杏呆住。 ——他作甚?怎么莫名其妙地冲着她笑? 她莫名有些心惊。 不自觉的,后背冒出了涔涔冷汗。 她转身进了东屋,自己动手沏了杯茶吃了,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遍这段时间以来她的所作所为…… 始终不觉得她有哪里不对。 那他刚才为何那样? 堂屋里传来了动静。 春明掀了门帘子进来,“大奶奶,大爷请您出来用晚饭了。” 萧玉杏拭去额上的冷汗,出来了。 沐浴过、换过衣裳的谢承宣总算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儒雅。 “阿杏快些过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用饭。”谢承宣说道。 萧玉杏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但她没说什么,走到饭桌前乖乖坐下,端碗吃饭。 谢承宣肚里不饿,动作也就优雅了许多,慢吞吞吃饭菜,又徐徐说道:“……我听了阿杏的话,今儿一早去就寻了文薜,和他说了下我这边儿短人手的事儿,文薜二话不说就举荐了几个人,所以今天我们人手足,战了两场,两场皆赢!” 萧玉杏问道:“这么说,大爷手下的兵卒够了?那两个男奴……” 谢承宣摇头,答道:“如今我手下共有七人,加上九庭和楚真,整好十个人。我想,先这么着吧……多余的人我也不要了。日后遇上了好的,再让九庭和楚真退出就是。” 顿了一顿,他又解释,“主要是,我也得挑人不是?今天文薜举荐的这几个都是狠人,甚合我意,但先前宋晓塞过来的那两个废人已占了我手下人的名额……所以剩下的两个人,我得慢慢挑。” 萧玉杏问道:“那两个男奴……九庭和楚真,他俩在军营里有午饭吃么?” 谢承宣道:“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让人买了二十个馒头、二十个包子……可军营里的伙食,还不如吃馒头包子呢!” 萧玉杏忍不住笑了。 她赶快收住笑容,正色说道:“我今儿在家里和厨娘商量好了,让从明儿起,由她早起做了饭、给大爷带去军营。不光只带九庭和楚真的,也带大爷和咱们三个侍卫的。” 顿了一顿,她又解释,“自己在家做了带去,还是比在外头买吃的划算。” 谢承宣含笑点头。 萧玉杏突然想起一事,问他道:“大爷,九庭和楚真……究竟犯了什么事儿?” 看着她略有些紧张地模样儿,谢承宣一笑,“楚真是官家子弟,其父乃十年前的广州府试官,因收受贿赂又东窗事发而伏了法,十年前楚真还没成年、因此没跟着兄弟一块儿被流放,只是没入了奴籍……” 跟着,谢承宣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陆九庭么……他犯了杀人罪。” 萧玉杏吃了一惊,瞪圆了一双杏眼、看向了谢承宣。 谢承宣低声说道:“他妻子勾搭奸夫,且被他捉奸在床……他那妻子又当场说了许多羞辱他的话,还逼他写下放妻书。陆九庭是北地武将,受不得这羞辱,一刀砍死了奸夫。后来他妻子被沉了塘,他则被流放千里,到了南地,没入奴籍。” 萧玉杏忧心忡忡,“大爷为何要收这样的人。” ——这人如此凶神恶煞,且还杀过人! 谢承宣道:“阿杏莫怕,他本性不坏,又是武将出身,对我有些好处,我尽可能将他带在身边……这样的话,我在、他在,有我的压制,阿杏不必担忧他。” “那大爷可得管教好他的规矩,让不许进后院来。”萧玉杏说道。 谢承宣,“知道。” 萧玉杏想了想,又问:“大爷,这陆九庭和楚真都识字儿吗?” 谢承宣一笑,“我就知道阿杏在意这个。” ——当初他们夫妻刚到太平城的时候,阿杏委托柯二奶奶帮忙找厨娘,条件就是出身要清白、模样儿要周正、要爱干净,最重要的是,还得识字。当然了,阿杏开出的工钱,也是寻常人家的两倍。 当时这苛刻的条件,实在把柯二奶奶给难住了,后来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现在这位厨娘。 爱干净又识字的厨娘,总能很快地领会萧玉杏的各种要求,所以大家相处甚欢。 谢承宣挑选奴扑的时候,便也沿用了萧玉杏的标准:要讲究出身,得是心里不服输、有点儿冲劲儿的,还得是个识字的。 最后才挑中了陆九庭和楚真。 谢承宣笑道:“放心,他俩都识字儿,楚真好一点,毕竟是官宦子弟,学问还不错。陆九庭差一点儿,他是贫民出身,在军营里熬了十几年才升了什夫长的,简单的字儿还是能应付的。” 萧玉杏皱眉,“只是简单的识字怕是还不能,劳烦大爷多教习罢,起码千字、了文四训是要会的……” 谢承宣大笑,“谨遵大奶奶号令!” 萧玉杏愣住。 呃…… 其实她是认真的。 但是,他好像……这是以为她在开玩笑? 他和她之间,已经熟悉到了可以说笑的地步? 萧玉杏低头默默吃饭。 突然抬头—— 谢承宣依旧含笑看着她,并且目光中饱含着些许期待? 萧玉杏愣住。 对上了她清澈懵懂的目光,谢承宣有些无奈。 但他不会放弃。 “今日阿杏在家中都做了些什么?”谢承宣含笑低问。 ——昨晚上他辗转反侧,终夜未眠。脑子里、心里……总想着东屋的她。想着她那姣美的容貌、轻盈妙曼的身段儿,她那惹人怜爱的手、甚至是她带着醉意婉转动人的呼声…… 想到睡不着。 可这段时日以来,她对他……看似礼数周全、实则十分冷淡。 这不是他想要的夫妻关系。 他…… 想要更多。 那就从细微处着手。 他每天都会抽空和她说他遇到的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 她……也必须一样。 相信假以时日,她会彻底对他交心。 这么想着,谢承宣又是一笑。 而萧玉杏本就聪慧敏睿,当然懂得他的意思。 她看向谢承宣,目光复杂。 眼前的他,还是前世那个避她如洪水猛兽一般的谢承宣吗? 萧玉杏垂下眼眸。 她只记得……前世的他、负气离开了京都,以后十年的日日夜夜,三千多天,都是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 谢承宣于她而言,是身份的象征,锦衣玉食的保障。 至于其他的么…… 她对他早已不期待了,自然也就没有要求。 萧玉杏幽幽叹气。 她说了一回和春明一块儿补衣裳、让老吴砌了鸡圈鸭舍、又让厨娘买了鸡仔儿鸭仔儿回来养的琐事…… 嗯,不就是说上几件琐事么! 反正她也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 就是…… 她的喜怒哀乐,他没资格参与。 这厢萧玉杏说得疏疏淡淡…… 那边谢承宣却听得心花怒放。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阿杏也就只说了几件普通寻常的家务事。 可落在谢承宣耳里…… 这就是在过日子啊!阿杏主持的是他的家务。他喜欢看到她忙这些家务事,也喜欢听她说这些家长里短。毕竟她说的做的,忙来忙去的都是为了他。 谢承宣心中欢喜,看向萧玉杏的目光更加温柔沉溺。 第 17 章 萧玉杏没睡好。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做噩梦。 呃,也不能算是噩梦吧。 就是她梦到了前世、他离开京都两年以后的景况。 那时她已成为他的贤内助,两人时常书信往来。萧玉杏还妄想着能挽回他,又怕将他越推越远,所以在信里只谈公事,绝不提及己身一句。 只那一次她病得太厉害,又被婆母苛待,日子十分难捱。她实在想念他得紧……便在信中轻飘飘地写了一句:最近秋意渐浓,妾偶感风寒,望郎君于南疆也要注重身子。 结果等来的…… 却是长达一整个月的音讯全无。 哪怕是两个月以后,她收到了他捎来的信…… 信中也只字未提她的病情。 仿佛他从来都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但他并不关心。 萧玉杏就是从那时起,一点一点凉透了心的。 天还没亮,萧玉杏就醒了。 面庞上犹有湿意,枕巾处染尽泪痕。 坐起身、拥住薄被,萧玉杏只觉得心脏处一紧一缩的,抽着疼。 其实南疆的春夏交替时分,天气并不冷,但可能是她心冷,也有可能是在梦境之中体会到那孤立无援又无依无靠的冷寂…… 萧玉杏用力拥紧了薄被。 前世的她究竟有多傻,才会误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会因为她的忍让而回心转意;前世的她,又到底经历了多少失望,最后才修炼成妾心古井水的…… 萧玉杏简直不敢细想。 太绝望了。 在黑暗中默默坐了半日,她睡意全无,直到听到远处的鸡鸣声音,才知道马上就要天亮了。 她索性洗漱过、换好衣裳,抬腿走出了东屋。 不料就在她刚跨出东屋的时候—— 穿着便服的谢承宣也正好从西屋跨出了来。 两人猛然打了个照面,同时愣住。 萧玉杏看着谢承宣,心里五味杂陈…… 半晌,她垂下头,朝他行了一礼,“大爷,早啊!” 谢承宣也定定地看着她。 ——为何她精神萎靡、双目赤红?竟像是哭过了一般? 等要细问时…… 她却已经转身走了。 谢承宣追上去,“阿杏可是身子不适?” 萧玉站定,回头扫了他一眼,垂眸说道:“并没有。”说罢,她走出了堂屋,匆匆朝厨房走去。 谢承宣停下了脚步。 他默默地看着她快步离开。 ——他可以感觉到她刻意的疏离与冷漠。 但这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么,吃晚饭的时候两人还聊天了…… 难道说,他昨天得罪了她而不自知?还是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不开心了? 谢承宣深深陷入了苦恼之中。 萧玉杏一进厨房,就看到厨娘正忙得满头是汗…… 不过,饭已经煮好了,菜也已经炒好了。 萧玉杏让厨娘去忙早饭,她来打包饭菜。 今天的菜式,是昨天萧玉杏和厨娘一块儿想好的。简简单单的一道腌笋丁炒腊肉粒,外加清清淡淡的焯水黄豆芽菜。 将六份饭打包好,她又拎到了二门处。 此时已经微微天亮,谢承宣坐在院子里的石椅处,打量着自家的小院。 墙角处、庭院中心皆有动土的痕迹,看起来阿杏应该是想在那些地方种树种花,只还没有完全弄好…… 谢承宣心中突然有了期盼。 ——她会把这个家收拾成什么样儿呢? 嗯,她的屋子都被收拾得那样明亮舒适,想来也会把这院子打理得极好。 他微微一笑,突然看到萧玉杏拎着几个……粽子不像粽子的东西过来了。 “大爷,这里有六份饭菜,记着这一只是红绳绑着的是大爷的,里头的菜有加料。其他的寻常些,就分给他们吃……”说着,萧玉杏将裹饭放在了桌上。 谢承宣盯住了这几只如同他手臂一般粗的芭蕉叶裹饭,心想这样的捎饭方式倒也新奇。 但挺好的。 一是方便,吃完了直接把外头的叶子扔了就成;二是比食盒装饭携带方便;三来么,军营里的伙食确实太可怕了,能吃上自家的饭菜,就算遭人嫉妒又如何……总是自己得了实惠。 他含笑点头,说道:“阿杏以后不必这么早起来,若是担心厨娘一人忙不过来的,再多请一个帮佣就是。” 萧玉杏一怔。 她意识到,他好像又误会了。 “大爷,我……”顿了一顿,萧玉杏突然没了解释的心思,淡淡地说道,“……是,我都听大爷的。” 厨娘送了早饭过来。 谢承宣胡乱用了些,就拎着那几只叶子裹饭匆匆走了。 到了军营,便又是一整日的操练…… 南疆军团的练兵,是以十人小队为阵脚、百人战队为阵眼的对仗方式。平时操练,也是以十人小队为单位,十人队与十人队之间相互抗衡。 谢承宣参军已有半个月了。 从刚进军营时,一百个人里有一百人看不惯他、嫉妒他是富家公子却还要和他们抢军饷抢军功,便借着练兵对仗的由头,逮着他往死里打…… 到被针的这许多天以来,他因人手少的缘故,导致十仗九输;但他和侍卫们的卓绝武力,不怕死不服输的狠劲儿,已经让人慢慢改观。 日子变得不那么难捱。 如今他麾下有了正儿八经的七个兵、外加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奴……虽然有个老兵油子和一个伤员拖后腿,但战斗力还是一下子就上去了。很快,他领着手下,打遍了宋晓手下的另外九个十人队,所向披靡! 有实力的人就能被认可。 尤其是—— 上午的操练结束以后,谢承宣与手下席地而食。 军营里的伙食很糙。 每天的主食就是一碗掺了豆子的杂粮饭,然后在饭上淋一勺咸卤,外加无油无盐的菜叶汤管够…… 仅此而已。 所以谢承宣也挺期待今天阿杏给他们带的饭。 打开芭蕉叶,诱人的饭香顿时扑鼻而来! ——家里的米饭是纯大米饭。饭粒被压得十分紧实,还泛着油光,隐约可见夹杂在饭层当中的菜肴。 阿杏没给他们带筷子。 所以大伙儿就把芭蕉饭当成粽子那样,直接咬着吃。 一口咬下去,甘润的米饭中夹杂着香菇粒、腊肉丁,咸淡可口;再咬一口,饭层里竟然还掺着水分充足、味道清新,口感还脆卜卜的黄豆芽?再再咬一口……是腌菜炒肥油渣! 属于谢承宣的那只芭蕉饭,内容又格外不同。 厨娘在里头多放了一味油炸腌鲜虾、一个煎鸡蛋…… 正因如此,他的芭蕉饭显得更加好吃。 陆九庭和楚真坐在一旁,捧着芭蕉饭大吃特吃。侍卫们亦如是。另外四个兵卒看着直流口水…… 谢承宣示意侍卫匀一个饭团出来,让那四人分食。 不多时,其他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当兵的都是穷苦出身,何况军饷还是三个月一发。就算是军中的什夫长,每天晚上回到家、吃的也是杂粮饭,没人开得起谢家这样的伙食。 一时间,众人又羡又妒,还不停地流口水。 谢承宣见了,索性拿出匕首,将自己才吃了几口的饭团均分成十分,分与宋晓和其他八位什夫长都试了试…… 一时间,人皆称赞—— “大奶奶也太贤惠了吧?还给带饭上军营来!我家那婆娘只会嫌我在军营里吃了、回去又吃!让给我带饭?嗐,连带口水都嫌我多花用了一个水囊!” “这饭里头有肉有虾还有蛋!这家里的伙食也开得太好了!大奶奶太会当家了……要不然,金山银山也不够吃的!” “哎,这带饭的方式很别致呀,瞅这叶子,包扎饭团很结实,比用食盒装方便多了!又不占地方,吃完了就扔还不用带回去洗……大奶奶的心思也太巧了吧?” “我说,你那饭团叶子也别扔了,让我舔一舔沾点儿油水!” 众人哄堂大笑了起来。 谢承宣面上扮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儿,实则心底笑开了一朵花。 他有些期待,恨不得立刻就到了晚上……他要骑了快马回去,好好看一看阿杏、好好和阿杏聊聊天,问问她今天都做了什么,再听一听她用娇滴滴又甜糯糯的声音和他说话。 第 18 章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深秋已至。 萧玉杏做好了万全的过冬准备…… 昔日她在京都之时,每年九月至十一月都是她最难熬的日子。原因无它,她向来体弱,一到秋冬换季,总要大病一场。哪怕她访尽名医、各种的调理身子,也是无事无补。只要一入秋,她必定先染风寒,然后开始咳嗽、发热,最后卧床不起。 然而南疆的秋天,气候温暖而又干燥。 萧玉杏提心吊胆地准备着…… 但在这一个多月里,她始终健健康康的,白天吃得好、晚上睡得香,别说生病了……胖了一圈儿倒是真的。 所以萧玉杏便想着法儿的锻炼身体。 当然了,她毕竟还是当家主母,照顾丈夫、管束奴仆的日子要继续,人情走动也要继续……只这些对她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还因为上回宋大奶奶想哄了萧玉杏去当急先锋、端了宋晓外室的事儿,被萧玉杏识破、躲开了,这惹得宋大奶奶十分恼怒,虽面上不显,实际已经断了与萧玉杏的往来。 圈子里的女眷们见风使舵,人人都冷着她。 唯有隔壁的文殷氏,十分感激上回萧玉杏借给她二十两银子,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当她的小女儿病好之后,两个年轻妇人便有了往来。 文殷氏生养了三儿一女,最大的儿子七岁,二儿五岁,三儿三岁,最小的女儿才一岁半。 只因家贫,大儿已到了入学启蒙的年纪,却连蒙学私塾的束脩都付不起。 萧玉杏与文殷氏来往甚密,知道了文家的景况,又见文家大儿阿畅聪明伶俐,不去念书真是可惜…… 于是她绞尽脑汁想了个由头,亲自教文家大儿阿畅、二儿阿顺读千字文,识字。每隔一天的下午,萧玉杏会去隔壁院子和文殷氏说话,“顺便”指点一下文家的两个孩子。 文殷氏十分感激萧玉杏。 她知道,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当初若不是萧玉杏借给她那二十两银子,也不知道她的四妞能不能救活!其他的孩子们又会不会被传染而遭受厄运! 如今见萧玉杏很是喜欢她的四妞…… 文殷氏也就刻意引导着一岁半的四妞,多和萧玉杏亲近。 萧玉杏是个孤女。 准确说来,当她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在宫里了。 嬷嬷们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只能根据她的年龄猜测,她应该是庆丰七年,与其他的五岁女童一块儿进的宫。再根据萧玉杏秀美的长相、娇小的身段来推算,嬷嬷们觉得她可能来自南方。 有可能是她从南方的老家、到了北方的京都之后,因水土不服而大病一场,最后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儿…… 当然了,查不出她的来历,主要是因为那一年内务府存放册子账薄的库房失火,烧毁了好些册子,宫人们的造名册也被毁于一旦的缘故。 与其他的重要名册也被烧毁相比较,宫人们的造名册被毁一事,就显得那么的不重要。其他的宫人们都能凭口述、让内务府的官员给重新登记造册了。 只有萧玉杏,那会儿病得迷迷糊糊,年纪又小,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么也答不出来。 所以萧玉杏一直坚信,她是有家人的。 当然这是她幼时的想法。 长大以后懂事了,她还能想不明白? ——大雍王朝没有平民女子入宫为奴的劳役律法,但凡入宫的宫女,都是自愿入宫的、或是被家里人送来的五岁女童。在签下一纸二十年身契后,家人就能领走三十两雪花银。在宫里熬二十年,到了年满二十五岁时,内务府会放宫女出宫,同时退还身契与二十两银子。 能狠心将五岁女童送入宫中当宫女,又在后来的十几年里又不闻不问的家庭…… 会是怎样的家?什么样的家人? 小时候的萧玉杏,屡屡看着身边的小伙伴们逢年过节就排着队去内务府领家里给捎来的东西而艳羡万分。 就只有她,什么也没有。 从来就…… 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以至于她嫁给谢承宣以后,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融入谢家的。 哪怕婆母再不讲道理,小叔再怎么不争气……她都固执地认为,他们就是她的家人。于是她努力包容他们,对他们好,真心真意、全心全意。 可她忘了一点。 ——她和谢家的羁绊,始于她和谢承宣的婚姻。 可连谢承宣都对她不咸不淡、没把她当成自己人,怎能指望谢母与谢承安能把她当成家里人? 前世省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今世的萧玉杏,虽然对谢家人已经不抱希望…… 但这不妨碍她对家人、对亲情的渴望。 尤其是…… 文殷氏的小女儿四妞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 才一岁半的小团子,生得白嫩漂亮、粉妆玉琢的,走路踉踉跄跄、说话也磕磕绊绊。说话还只会喊爹爹、娘娘、哥哥这样的叠词儿……却被有心的文殷氏给教导着,学会喊萧玉杏作“孃孃”! 孃孃与娘娘的发音,实在是太相近了。 第一次听到四妞喊她作“孃孃”的时候,萧玉杏没能忍住,眼泪喷薄而出。 善解人意的文殷氏假装没看到,转身管孩子去了。 直到萧玉杏控制住情绪,文殷氏才斟酌着问她为何还不生养孩子,又苦劝早点儿生养,对女人的身子才没那么大的伤害。 萧玉杏苦笑。 前世今生,她都没跟谢承宣圆过房。 她一个人怎么生? 萧玉杏幽幽叹气,“是我的不是,身子骨时好时坏的,总也怀不上孩子。” ——她不介意把“生不出孩子”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事实上,这是将来她离开谢承宣的法宝。 三年无出是可以求去的。 说罢,她又对文殷氏说道:“妞妞都已经一岁半,怎么还不给她起个正经名字?” 文殷氏笑道:“她爹爹说,等得了闲儿,去找算命先生给算一个吧!可我们得闲去街上逛的时候又总遇不上算命先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顿了一顿,文殷氏对萧玉杏说道:“要不,求大奶奶给起一个吧!” 萧玉杏正要推辞…… 文殷氏又道:“一是我们夫妻识字不多,想起个好的又有些力不从心。二是妞妞的命,是大奶奶救下的,就取个名儿让我们念叨她一辈子罢!” 萧玉杏想了半日,沉吟道:“女起名诗经,男起名楚辞……要论诗经之中寓意极好的女子名字,当属‘静好’、‘舒窈’、‘淑慎’、‘清婉’这几个了。” 文殷氏听了,连忙唤了大儿阿畅过来,“快把你孃孃说的这几个名字写下来,夜里等你爹爹回来了,让挑一个,妞妞就有大名儿了。” 阿畅果然拿了纸笔过来,认真记下。 萧玉杏少不得又指点了一番阿畅的握笔姿势,以及书写时的“上横短、下横长”,“左阴细、右阳粗”等等窍门…… 抱着妞妞和她玩了好一会儿,又指点了一下阿畅阿顺的功课,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萧玉杏便告辞要回去了。 妞妞舍不得孃孃,抱着萧玉杏不撒手。 文殷氏知道了隔壁这小两口没孩子是萧玉杏的缘故,不免对她十分同情,便笑着说道:“妞妞,那我们就把孃孃送到家门口好不好?” 妞妞乖乖点头。 萧玉杏只好牵着妞妞的手,回到了隔壁自己家。 结果小人儿毫不犹豫地扔下她亲娘,要跟着萧玉杏进谢府去…… 文殷氏被逗得乐不可吱,站在谢宅门口哈哈大笑! 冷不防地听到一把低沉的男声响起—— “七奶奶安好。” 文殷氏愣住,转头一看…… 却是谢承宣回来了?! 她连忙侧过身,垂眸朝谢承宣行礼,“谢家大爷回来了!” 然后又冲着已经跟着萧玉杏进入府里的女儿轻喊,“妞妞?妞妞快来,咱们回家了!” 妞妞十分不舍萧玉杏,抱住萧玉杏的腿儿,口齿不清地说道:“孃孃!孃孃……妞妞要看……鸭鸭游游……” 萧玉杏笑着蹲下,抱住妞妞,柔声说道:“妞妞跟了你娘亲回去,然后乖乖吃饭饭,喝汤汤,快高大……明天孃孃就送一只鸭鸭给妞妞好不好?连着鸭鸭游水的盆子也一起送过去?” 小妞妞睁大眼睛,高兴得直点头。 萧玉杏牵住妞妞的手,送到了文殷氏身边,笑道:“……想来七爷也快回来了,赶紧回去管饭去罢!” 文殷氏应了一声,握住小女儿的手,又向谢承宣行礼告辞。 萧玉杏含笑看着小人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谢承宣若有所思地看向萧玉杏。 ——她看向小女孩的眼神里含着满满的笑意,且极度温柔。 这么喜欢小孩子的吗? 直到小妞妞的身影消失不见,萧玉杏才抬头看向谢承宣,眼神已经恢复成那一如既往的清冷,嘴角带着精准得恰到好处、又敷衍得不动声色的浅笑,“大爷回来了,今儿在外头累了一天,可辛苦了吧?” “春明,快去拿了冰片菊花枸杞水来给大爷。”萧玉杏吩咐了春明一声,便转身进了院子。 看着她的背影,谢承宣有些失落。 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他年纪不小了,今年已经二十五,阿杏也二十三了。 是不是…… 该要个孩子了? 要是真生养个孩子,她先生个女儿倒还好,要万一生了个男孩儿可怎么办?如今他在军营里忙成这样,根本没精力教养长子。 再想想阿杏的清冷…… 谢承宣叹气。 一年前他对她的恨铁不成钢,始于不满她沉溺情爱,整天就只顾着给他做衣裳做鞋绣帕子什么的,好像完全不在乎他的前程! 如今她改了…… 变得清冷无情,却又处处细心体贴入微,似乎甚合他的心意。 但不知为何,又教他觉得不是滋味。 白天军营里够苦够累的…… 回到家,他也想看到她暖意融融的笑脸。 就像下午她冲着隔壁家的小妞妞笑的那样儿。 谢承宣叹气。 如果他向她求欢,和她说“阿杏,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她会同意吗? 霎时间,谢承宣突然觉得脸烧得慌。 他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她赴宴回来以后的绝美醉颜、那把娇嗲得能让人泄.身的嗓音、那轻盈柔软到仿似无物的身子、纤美如兰瓣一般的秀手…… 谢承宣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强迫自己不要多想,最好赶紧睡觉。 第 19 章 谢承宣万万没有想到,他日思夜想的绝世佳人居然还会含羞带怯的主动邀欢? 真真喜得他心花怒放,又爽得他畅快淋漓,一时间只觉得春光无限、还有美不盛收的旖旎妙处…… 只是—— “大爷?大爷快醒醒!” 萧玉杏焦急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 谢承宣皱眉。 明明她正香汗淋漓、酥软无力地臣服于他身下,还颤着那把婉转娇柔的嗓子,起起伏伏的逶迤低吟…… 怎么这语气好像有点不大对? 谢承宣睁开了眼。 屋里黑漆漆的,床上除了他之外,并无其他人。 “大爷可醒了?军营传了急报过来,说有交趾兵夜犯边境,要召了大爷回去呢!”深夜寂静,萧玉杏虽隔着一道门在外头说话,但她的声音依旧显得空灵、响亮。 谢承宣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知道了,这就来。”说罢,他从床上一跃而起。 嘶—— 亵裤处一片泥泞,已是狼狈不堪。 甚是不适。 谢承宣愣了一会儿,飞快去角房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大步流星走出西屋。 萧玉杏衣着整洁在候在堂屋里,桌上放着几只被芭蕉叶裹好的饭团,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她蹙眉看着他,低声说道:“……传令兵说,要在一刻钟内赶到军营,咱们住得近,应该来得及,大爷赶紧先填填肚子。” 说着,她盯着谢承宣于匆忙之中随手挽好、却已经有些松散的发髻…… 犹豫了一会儿,萧玉杏问道:“可要我替大爷整理一下头冠?” 谢承宣点头。 定是刚才他束头的时候过于匆忙,有些凌乱。 不过,她这是愿意和他亲近了? 好事儿! 萧玉杏也觉得没啥好计较的。 ——他在外头体面了,她才体面;若他在外头丢了脸,凭她再体面也没用。 于是,趁着他吃汤面的功夫,萧玉杏拆下他的发绳,用手指替代梳子,拢平了他的发头然后挽成髻,用发绳紧紧系好;再缠上巾,再用发带系好,直把他收拾得干净利落。 突然想起一事,萧玉杏低声说道:“大爷可莫要忘了,当初柯大将军将大爷委派到宋晓手下的真正用意……” 谢承宣一凛,缓缓点头。 他侧目看向她,微微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头一回遇上战事、心里实在有些紧张,谢承宣还挺享受妻子的服侍的。 谁让她太清冷了呢! 不过—— 还是以战事为重吧! 他三口两口吃完汤面,拎起桌上摆着的饭团,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其实萧玉杏也有点儿紧张。 对于战争,她只在前世……纸上谈兵过。 毕竟京城距离南疆两千多里路,谢承宣平时在信上也从不提及边疆战事…… 如今切身体会到这紧迫,也教她无端端心慌意乱起来。 她无意识地追着他出了堂屋,直到周身都浸在深秋凌晨的寒冷之中,这才打了个寒颤、站定,扶住廊柱,怔怔地看着他急急朝外走去。 ——打仗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交趾人长什么样儿?很凶恶吗?边疆将士们究竟能不能拦得住他们?万一拦不住呢?那交趾人会不会攻进太平城…… 她越想越心惊。 谢承宣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出了院子。 可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站在院子门口低喊,“外头冷,阿杏快回屋里去。” 萧玉杏应了一声,却没动。 她被自己的臆想给吓到腿软。 谢承宣一怔。 趁着皎洁清凉的月辉,他看到了她惨白的脸色、惊恐的眼神。 是了,她定是在担心他的安危。 谢承宣的一颗心儿顿时变得激荡、滚烫! 他大声向她保证,“阿杏放心,我绝不会有事。” 说罢,他转身离开。 萧玉杏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什、什么? = = 一刻钟不到,谢承宣便已经领着自己的兵和两个男奴赶到了军营。 百夫长宋晓阴沉着脸坐在营帐之中,见谢承宣来了,突然神色一动,眼里闪过了算计的光。 不过,他很快掩饰好了。 待到九个什夫长全都赶到,宋晓开始交代了起来。 ——邻国的交趾人会在每年的秋收过后、大举入侵大雍边境,意在掠女人和抢粮食。 今年还算晚的。 其实交趾人还没到。 是斥候探得了前线的战况,得知交趾军官已经在纠集人手……恐怕就要于今明两日之内,入侵大雍边境线了。 不过三言两语,宋晓便解释完,然后又摊出地形图让众人来看,同时手指不住地点,“依着程大将军之令,咱们的百人团要守住的,就是这个山坡。” 谢承宣顺着宋晓的指点看去—— 被标记过的那个山坡尚属大雍边境,但位于城外、十分偏僻,地形还挺险要的,他曾经跟着百人团去那里实地操演过。 这时,宋晓已经开始分派任务了。 “马辉负责这一块!” “得令!” “张丁一负责此处!” “得令!” “王劲郎负责此处!” “得令!” 谢承宣抿紧了嘴唇,没说话。 平时众人操练时,宋晓也是如此这般的发号施令。 可今天特别与众不同。 ——谢承宣多么希望站在案前向众人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是他! 这么一想,他看向宋晓的眼神就显得热切了许多。 而这时,宋晓也缓缓开口说道:“谢承宣,我命你等扮成散兵游勇,行走于边境线内,若见交趾兵,人少则直接干掉,人多时……便引了他们来,进入咱们的埋伏圈。你,可听清了?” 谢承宣朗声答道:“……得令!” 一时间,帐中众将面面相觑。 谢承宣敏锐地觉察到不妥。 但最终无人说话。 宋晓继续面色如常地给众人分配任务…… 谢承宣便也按下心中的不安与疑惑,并不发问。 直到军营里响起了吹号角的声音,宋晓这才一马当先朝外头急急走去,又急催众手下,“快!快快跟上!” 谢承宣瞅准时机,朝前撞了一下另外一个什夫长方志。 ——方志是他在军营里结交到的第一个真心朋友。 方志一愣,落后了一步。 待众人鱼贯而出,他才靠近谢承宣,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你甭听他的,别真去做甚诱敌深入的蠢事……只管找个地儿猫着,一旦看到有人交锋上了,你再出来助战就是。” 顿了一顿,又道:“多想想家里的老婆吧……你可是连孩子都没有呢!” 说罢,他再不理会谢承宣,掀了帘子径直走出了帐篷。 谢承宣愣住。 他急急地追了上去,想一问究竟—— 然而一出帐篷,他就看到了正守在门口的马辉! 马辉不怀好意地盯住了方志,又看了看跟着后头出来的谢承宣,幽幽地问道:“刚才你们在里头说什么?” 马辉也是宋晓麾下的什夫长,但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他是宋晓的小舅子。 方志冷冷地看了马辉一眼,“今天还管早饭吗?” 马辉一愣,骂道:“吃屁啊!” 方志不理他,扬长而去。 马辉又盯住了谢承宣,眼神阴恻恻的,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承宣啊,好好干哪!报效家国的时候到了!你可要好好立功,将来才能封妻荫子不是?你家大奶奶生得那般美貌,哈哈哈哈……” 这话本没错。 但谢承宣听着,却觉得特别刺耳。 他忍不住想起了凌晨时分阿杏的提醒,以及刚才方志的交代。 谢承宣淡淡地地扫了马辉一眼,跟在方志身后走了。 马辉盯着谢承宣的背影,嘿嘿冷笑。 他早看谢承宣不顺眼了!明明家里就有钱,想出人头地就去考科举啊,或是捐官啊!来军营凑啥热闹!且一来就拉帮结派的,还施以小恩小惠的拉拢人心! 他姐夫宋晓经营了十几年才爬上这百夫长之位…… 谢承宣倒好,才来了两三个月,就上上下下地不知收买了多少人心!如今谢承宣的声望倒还超过了他姐夫宋晓! 这回他姐夫给谢承宣委派了这么一个倒霉活计,摆明了就是要趁着敌军来犯,弄死谢承宣! 再想想谢承宣家里的那个如花似玉又娇滴滴的妻子…… 若谢承宣死了,那美丽又柔弱无依的女人还能怎么活? 那他势必是要去“帮衬”的。 马辉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桀桀怪笑。 第 20 章 谢承宣领着手下的人,埋伏在宋晓指定的地点静静等候。 油条老兵王贵低声嘀咕,“我知道我说话不中可,可大爷还得听一听……大爷可别脑子发热真冲出去了啊!这回宋晓摆明就是想把大爷推出去当炮灰的!” 谢承宣没吭声。 王贵又道:“他宋晓是怎么当上百夫长的?当年他可是跟我同年参的军!他什么心思、什么手段儿,我王贵最是清楚!所以大爷你可要冷静,这小心驶得万年船哪……” 谢承宣眯着眼睛不说话。 王贵继续说道:“再说了,大爷您就不能放聪明点么,嗐,不是我说你,平时你也太嚣张了,明明是个新来的,却没把宋晓放在眼里,你说你这不是……哎哟!” 一句话还没说完,王贵突然惨叫了一声! 原来,谢承宣一脚将他踹下了矮悬崖之下的断层。 王贵一头栽了下去,然后用和平时操练时完全不一般的速度飞快地爬了起来! 埋伏在断崖之上的众人齐齐呆住。 ——原来一向慢吞吞、什么都要落在人后的王贵,居然也有这般迅速猛捷的速度?! 他正死命地想往上爬回断崖上来…… 谢承宣却拿着一杆长|枪,将那锋利雪亮的枪尖虚戳在王贵的心口处,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敢上来,老子就一枪捅死你!” 王贵急了,“大、大爷,有话好好说啊!我对您可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 趴在一旁的陆九庭嗤笑了起来。 谢承宣盯着王贵,冷冷地说道:“你!走远一点儿……若是遇上了交趾兵,对方人少、你就引了他们过来送死。若对方人多、你就找地儿装死罢!可你也别想逃,你要真逃了,回去我弄死你家里人!”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要是你死在交趾人手里,我就拿了你的尸首去喂狗,反正你也是个无用之人!倘若你活着、还手脚俱全的,我给你记功,再给你二十两银子!要是你残了、伤了,我请大夫给你医治,再让大奶奶出面,去给你说一房媳妇儿来侍候你!” 王贵愣住,眼睛都瞪成了斗鸡眼。 伏在谢承宣身边的另外两个大兵急了—— “大、大爷,让我去吧!” “我我我!让我去……我也想要个媳妇儿!” 谢承宣没理会身边的两个大兵,盯着王贵说道:“王贵,你跟宋晓是同年的兵,可他都已经升任百夫长了,不但有房子有田庄,还有妻有妾的,外头还养了个外室!你比宋晓差多少?” 王贵张大了嘴。 “你都四十了,还想混到几时?”谢承宣皱眉说道。 王贵犹豫再三…… 他一咬牙,“成交!不过,只要我活着回来,甭管是伤是残,你都得让大奶奶给我相个胸肥屁股大的胖媳妇儿!” 谢承宣一笑, “……成。” 王贵先是抓散了自己的头发,又抽去了自己的腰带、让衣衫敞开;然后又蹲下、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往脸上一抹…… 他回头看了谢承宣一眼,嘴里念念有辞,然后一咬牙,朝着前方跑去。 这时,谢承宣的心腹侍卫附耳过来,悄声说道:“大爷,能信得过王贵么?” 谢承宣冷笑:“放心,你我死了,他也不会死!他在这军营里混了二十余年,上过多少次战场?还有他没见过的场面?不过贪生怕死罢了!” 顿了一顿,谢承宣缓缓环视埋伏在他周围的伙伴们,眼神雪亮又狠戾,“宋晓待我怎样,你们也不瞎。他让我去诱敌,然我却敢打包票……倘若我真去诱了敌来,他定然不会出手!” “可王贵是我的人,他若真引着交趾人来了……我必定接应他,对方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就杀一双的!若你们怕了……” “那我现在就给你们一个痛快,保证一刀就能了结!也好过死在交趾人手里的强!”谢承宣一字一句地说道。 ——早上阿杏和方志的提醒,再加上他对宋晓的了解,又怎会不知、这其实就是宋晓想趁战事要了他的命?呵呵,既然如此,他还就偏要趁这次机会,不但要立军功,还要将宋晓拉下马! 谢承宣冷冷一笑,眼神更显阴鸷狠戾。 他的三个心腹侍卫率先表态—— “我等誓死追随大爷!” “别的十人队能屹立数年不换人,证明人家在跟交趾兵作战的时候没死没伤!咱们操练了两个多月,就没输过……所以只要咱们稳住军心,肯定不会有事儿!” “就是!说不定多杀敌还能多立功,教那帮看轻咱们的人羡慕死!” 文薜举荐的那两个大兵对视了一眼,也跟着说道—— “我们誓死追随大爷!” “我等誓死追随大爷!” 陆九庭没说话,只是看着谢承宣,将大手攥成了拳头,“咚”的一声砸向了自己的胸大肌处。 小男奴楚真心情激湃,大声说道:“我、我也……” 陆九庭轻拍了一下他的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侍卫也小小声提醒,“小声点,莫暴露了咱们的行踪。” 楚真红着脸儿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小小声说道:“大爷,我、我与大爷共生死……” 谢承宣一笑。 旁边却有一人疑迟道:“大爷,恐怕我是个拖累,实在不行就……请大爷赏个全尸罢!” 谢承宣转头看去。 说话之人,是宋晓委派给他的那个伤兵——魏青。 魏青的腿受了伤,萧玉杏曾几次请了大夫来给魏青医治。可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哪儿那么容易恢复?再加上平时操练的时候魏青又不肯服输,非要跟着同伴们一块儿上场对仗…… 谢承宣想了想,掀起衣袖,将绑在手臂上的一样物什解开,交给魏青,说道:“你们大奶奶寻了远古三连|□□来,我去找人试做的。这短弩一次虽能连发三枝短箭,可最远只能达到二十步……呆会子要是王贵真引了交趾兵来,咱们全都下去迎敌,你别下去,就用这个、在这儿给咱们殿后。” 然后又教给魏青这三连弩的使用法子,更将一小捆、约一百枝左右的细枝短箭交给了魏青。 魏青很是震惊。他抚着那三连弩、看着谢承宣……眼圈直发红。 谢承宣骂道:“把你那马尿给我收起来!罗英死了你再哭!” 罗英是文薜介绍来的俩大兵中的一个。据说曾在战场上救过文薜一命,却因耿直的个性,被上峰所不喜,因此开革了他……他就不得不去了杂役营当杂役兵,专事涮马桶和洗衣。 事实上,罗英武艺高强,就是性子耿直、口无遮拦到让所有人都不喜。 果然—— 听到谢承宣这么一说,罗英很不爽,直接怼上了谢承宣,“呸,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被另一个大兵余慎扯了扯衣角,罗英这才省悟过来,连忙改口,“不是,是王贵死了我都不会死!”憋了半日,他终是有些忍不住,又扭扭捏捏地问谢承宣,“大爷,等咱打了胜仗回去了……能让大奶奶给我说一房媳妇儿么?我、我不挑,要个比王贵媳妇儿更胖一点儿的就好。” 谢承宣的侍卫骂道:“我可去你的吧!连我们都没媳妇儿……你上后头排队去!” 众人皆低笑了起来。 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 也不知埋伏了多久…… 远处隐隐响起了王贵大呼小叫的喊声,“救命啊,救命啊!” 谢承宣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 ※※※※※※※※※※※※※※※※※※※※ 好了,男主的团队基本介绍完了。 战场上的事儿我应该会简写,主要是没那个文笔能把宏大又残酷的战场写出来。 当然写这一块的主要用意,是让大家知道男主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就好(这一方面都有可能笔力不够),请小天使们请替我把一下关qaq 爱你们么么哒~ 第 21 章 当最后一个交趾兵倒下时…… 满面血污的谢承宣喘着粗气,一手提刀、一手提着长|枪,于横尸遍野之地站定。 他两手微微发抖,虎口处被磨得滚烫。 身后,他的伙伴们一个不少的站在原地。 每一个人身上的衣裳都被撕成了破条,更是都是从头到脚都挂着血浆…… 犹如十座从天界杀入地狱的罗汉,威风凛凛又杀气腾腾! “都做好记号了?” 谢承宣问道。 陆九庭点头,“全都做好记号了。” “咱们干掉了多少人?”谢承宣又问。 侍卫答道:“二百四十七人。” 谢承宣转头,问老油条王贵,“你跟过的什夫长,最多一次杀敌多少?” 王贵的嘴都咧到了耳根下,笑得像个傻子。 “最多一次也就……杀了十六个交趾兵!”王贵大声说道。 罗英不甘示弱,也大声说道:“大爷,我当兵九年了,除了这一次,最多的也就……杀了七个交趾兵啊!” 余慎道:“我四个!” 魏青道:“我三个……” 话音刚落,众人全都大笑了起来!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王贵儿居然也有今天!二百四十七个人!平摊到每一个人的头上就是……人均杀了二十来个敌人!”王贵一下子就瘫倒在草地上,还滚来滚去,大声嚎叫,“我王贵儿也是英雄啦……” 谢承宣冷冷地说道:“趁着这会儿还没人来,再去检查一遍,看清楚记号全都做好了没。” 众人得令,纷纷开始检查遍地的尸体。 就连偷懒成性的王贵也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去检查交趾兵的尸体了。 不过,众人议论纷纷—— “哎你们说,咱们这边都杀得地动山摇了吧?宋晓居然不露面?!他可真做得出啊……是不是觉着咱们凶多极少了?想等咱们都挂了以后,再过来捡现成的?” “要不然,大爷干嘛催着我们赶紧在这些交趾兵的尸体上做记号呢!” “多干活少说话!” 那一边,众人正忙着检查交趾兵尸体上的记号…… 这一边,谢承宣撑着手里已经砍豁了口的钢刀,席地而坐,沉思不语。 他来这儿是来挣功名、兴家业的,没那么多空跟宋晓玩这些没用的心机。再说了,他压根儿没打算浪费太多的时间在“什夫长”这个位置上。 眼下柯大将军刚刚调离,接任的大将军程与荣也是新调来的,手下好几个副将不服气他呢!倒不如干一票大的,吸引程与荣的注意力…… 就是横在谢承宣头上的宋晓,有点儿棘手。 如今他率领部下斩杀了二百余名交趾兵,这样大的功劳,宋晓岂能容得了? 谢承宣微微一笑,眼神如冰。 倒不如……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远处传来了有人喝问的声音?! 谢承宣抬头,果然看到宋晓领着四五个人正“匆匆”朝这边赶来…… 他冷冷地盯着宋晓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朝着自己手下的兵卒们说道:“你们就候在此处!”说着,他提刀迎了过去。 其实宋晓早听到这边儿的动静了。 呵呵,动静越大、代表“战利品”越多。 但他是绝不会为谢承宣解围的。 是,谢承宣是挺厉害的,但双拳难敌四掌不是? 既然他那么爱出风头,那就让他出个够!谢承宣杀的交趾兵越多,到时候他“捡”来的功能就越多…… 等谢承宣战死,他再领着人来捡现成的不好么! 可出乎宋晓的意料,谢承宣并没有把交趾兵引到他指定的地方? 谢承宣选择的那处与交趾兵交战的地方,是一处不高的悬崖,要想从宋晓埋伏的地方从上往下看、会正好被断崖挡住。 除非是跃下悬崖,否则什么也看不到。 等了许久…… 宋晓忍不得了,派了人过来看——据说谢承宣杀敌无数?且还半点败象都不露? 他眼红,便带了几个人亲自过来查看。 谢承宣提刀上前,迎向宋晓,一脸的凝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大行(百夫长之敬称),请这边儿来,属下有紧急军情要密报。” 宋晓看着不远处遍地的交趾兵尸体,两眼通红! ——好家伙!这怕是有二三百具尸体罢?!这下子他可发达了!只要弄死了谢承宣,坐实了这功劳,他就能妥妥地升任千夫长,说不定还能被授予将军资格! “大行,借一步说话。”谢承宣又低声说道。 宋晓看了看周围—— 谢承宣手下的七八个兵卒正在远处、一具一具尸体的翻看,应该是补刀。 近处? 近处是一片荒林,谢承宣只有一个人,他这边有……五个人。 且看着谢承宣的意思,他似乎是想引了他去旁边的荒林? 宋晓一笑,杀心顿起! ——杀了谢承宣,这些功军就全是他宋晓的了!!! “何事?”宋晓假惺惺地问道。 谢承宣却看向了宋晓身边的几个亲兵,露出了一脸欲语还休的表情。 宋晓,“无事,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 谢承宣垂下眼眸,恭恭敬敬地说道:“方才从一个交趾兵的口中得知……交趾亲王丁邦……也到了,如今就在……” 宋晓猛然捉住谢承宣的手—— 谢承宣抬头,读懂了宋晓的眼神。 他顿住,再不提及此事。 “随我来。”宋晓低声说道。 然后一马当先的朝着小树林走去。 谢承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觉察到跟着宋晓的四个亲卫也跟了过来…… 他垂睑、看向地下,嘴边泄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宋晓一直带着谢承宣走到了密林深处,又看了看四周,确实此处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究竟怎样?” 他不自觉将手扶在了腰间的钢刀手柄上。 谢承宣却突然瞪眼看向了宋晓的其中一个亲卫,低骂道:“你这奸细!受死吧!” 然后直接挥刀砍了过去—— 这变故始于电光火花之间,以至于没人反应过来。 谢承宣一刀就解决了那个亲卫,嘴里却冲着宋晓低喊道:“大行莫怕,属下这就来救你!”他嘴里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可不停,又砍倒了另外一个亲兵…… 直到这时,宋晓与剩下的两人亲卫终于回过神来,大怒,举刀相向! 晚了。 谢承宣武艺高超,且此时已然杀红了眼。 纵使以一敌三…… 宋晓与那两个亲卫也不是他的对手。 三五招过去,剩下的两个亲卫被斩,宋晓也倒在了血泊中。 谢承宣蹲在他身边,笑眯眯说道:“大行,交趾亲王丁邦耀说,他久仰大行的威名,想在下边儿和大行过过招。” 宋晓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嘴角边汨汨地流着血,看向谢承宣的眼神十分歹毒。 谢承宣笑笑,直接补了一刀。 宋晓人首分离。 ※※※※※※※※※※※※※※※※※※※※ 抱歉稿子贴重了一部分qaq 第 22 章 萧玉杏万分紧张。 自打谢承宣被人叫走以后…… 她就有些坐立不安,一会儿担心交趾人会不会攻进城里来,一会儿又担心谢承宣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她一个人呆在这儿可有脱身之计? 正一愁莫展之时,隔壁的文七奶奶抱着四妞过来了。 “……怨我!差点儿忘了大奶奶是头一回遭遇边疆战事的,看看,为你家大爷担心了吧?”说着,文殷氏劝道,“大奶奶莫要忧心,每年的秋天啊,交趾兵总要过来犯境,但他们是打不过我们的,放心放心!” 萧玉杏心乱如麻,随口说了句,“为何明知道打不过我们还要来犯境……” 文殷氏叹道:“交趾人穷得很,自己只会种粮食,其他的一率都要从咱们这儿淘换,若是遇上风调雨顺的光景倒还好。一入秋、收了粮食以后啊,他们就留下够自己吃用的,若还有盈余就能贩到咱们这儿来,再换了锄头镐头布匹药材过去……” “可要是天公不作美的,他们可就惨喽!再加上最近他们国内不太平,三年换了四个王,个个儿都死于非命……这朝政王权一乱啊,老百姓种出了庄稼也会被叛军抢走,除了参军弄点儿军饷吃吃,他们还能怎么活?你再想想,都没人种地了,全是当兵的,不上我们这儿来抢粮,他们怎么过冬啊!” “不过也不用怕,交趾人连武器都没有,听我家七爷说,他们侵入咱们大雍边境的时候,用的都是木棒!” 说罢,文殷氏又笑道,“大奶奶不必发愁,大爷虽是头一回参战,但他武艺高强……你呀,就在家里等着享用他挣回来的军功吧!” 萧玉杏还没说话,就被四妞闹出来的动静给吸引住。 胡床旁边摆着一只充盈着棉花的染布老虎,憨头憨脑的,十分可爱,还是前些天萧玉杏上街的时候看着喜欢才买的。布老虎其实是只大枕头,有时候她窝在胡床上做针线或是看书的时候,用它来枕腰、或者枕手是极舒服的。 这会子四妞也看到了这只布老虎…… 玉雪漂亮的粉团儿吭哧吭哧地爬到了布老虎旁边,抬高了小短腿,想要骑上去! 也是四妞个子小小,布老虎个头倒比她还大,粉团子爬上去坐着……一双小短腿正好可以触到胡床上,大小还挺合适的?! 萧玉杏觉得粉团子天真可爱,不由得掩嘴轻笑了起来。 文殷氏又好笑、又好气地想让四妞赶紧下来。 萧玉杏适时拦住她,“妞妞喜欢,你拦她做甚!”然后又指着布老虎问四妞,“妞妞,你喜欢这个小老虎吗?” 四妞严肃点头,“稀饭!” 萧玉杏忍俊不禁,转头对春明说道:“赶紧再上那间铺子去问问,若剩下的那只布老虎让人给买走了,那咱们再定一只!若是另外一只还在,就买了回来送给妞妞!” 春明应了一声,急急地去了。 文殷氏连忙说道:“不必了!真不必了……” 萧玉杏笑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自己也能做,就是嫌麻烦,且难得妞妞喜欢!” 沈嬷嬷进来送茶点。 萧玉杏看了一眼,见是一碟山楂红枣糕、一碟糖莲子,便嗔怪沈嬷嬷,“怎么拿了这个来!这红枣糕虽软烂,却怕妞妞太小还不会咬,整一口给吞了下去,那不就噎着了!对了家里好像做了酥酪,去拿了来,给妞妞吃那个最好!” 沈嬷嬷应下,端着茶点又出去了。 文殷氏有些不安,“大奶奶也太客气了。” “无事,”萧玉杏看着正和布老虎玩得不亦乐乎的四妞,目光柔柔的,“这是我和妞妞的缘分……” 不多时,沈嬷嬷送了酥酪过来。 酥酪是发醇过的酸羊乳,比蒸蛋软和,入口即化,且面上洒着细腻甜蜜的霜糖粉,酸酸甜甜,开胃又营养! 萧玉杏本来想将这碗酥酪端给文殷氏,让文殷氏喂妞妞吃的;可妞妞似乎饿了,还没等萧玉杏把小盏端到文殷氏跟前,粉团子就欢呼了一声,朝她扑了过来—— “娘娘!” 慌得萧玉杏连忙一手举高了瓷盏,一手及时扶住了小人儿…… 文殷氏也被吓了一跳!她正准备出手扶住女儿,却见女儿已经扑进了萧玉杏的怀里,且还亲亲热热地朝着萧玉杏喊了一声“娘娘”? 文殷氏有些尴尬。 萧玉杏也有些尴尬。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柔声对粉团子说道:“妞妞喊得不对,你娘娘在那边儿呢!你得喊我孃孃……乖乖,来喊一声孃孃可好?” 粉团子颤着甜腻腻的小奶音,亲亲热热地冲着萧玉杏喊了一声“娘娘”,那如苹果一般微鼓的粉颊处,一对小巧的梨涡若隐若现,圆溜溜的大眼睛还一眨一眨的…… 萧玉杏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儿被甜得就快要化掉了! 偏这时妞妞还抱住她,在她面上吧唧吧唧地亲了好几下,然后眼巴巴地瞅着被萧玉杏给举高高的瓷盏,哀求的又喊了一声,“娘娘!” 再伸出尖尖细细的手指,朝着那瓷盏的方向戳了又戳。 萧玉杏哪受得了这样的“攻击”! 她忍着笑,端好了瓷盏,舀了一勺酥酪,喂给妞妞吃。 酸甜可口的酥酪让妞妞笑眯了眼,还冲着萧玉杏直笑,又喊了一声,“……娘娘!” 萧玉杏假装生气,“是孃孃……孃孃!” 粉团子得意地摇头晃脑,“娘娘!娘娘!娘娘……”然后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文殷氏讪讪地坐在一旁,看着女儿和萧玉杏的互动,心里满不是滋味。 只可惜,正与妞妞玩得高兴的萧玉杏并没有觉察。 = = 谢承宣走了以后便音讯全无了。 其实萧玉杏还是挺担心的…… 可住在隔壁的妞妞看起来很喜欢萧玉杏,几乎每天都过来找她;有时候是文殷氏带着妞妞来、有时候是妞妞的哥哥带着她过来,甚至还有一次,是一岁半大的妞妞自己跑过来的! 妞妞的陪伴,令萧玉杏不再那么焦虑。 可她还是一天两次的打发门房老吴去军营里问问情形,又差了沈嬷嬷每天去宋晓的府上打探消息…… 七天过去了,谢承宣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不仅仅是谢承宣没有下落,军营里其他的高中低阶的将军们也没消息。 这一天,老吴又去了一趟军营,然后飞快地跑了回来,告诉萧玉杏,“大奶奶!大爷有下落了!说是受了重伤,差一点儿就……” “程大将军爱惜大爷,特意留了他在军营里、让军医贴身照顾。如今大爷好些了,程大将军才让虎生他们给送回来……大奶奶赶紧收拾收拾,大约呆会子也快到了!” 萧玉杏愣住。 ——也就是战事起的第一天,文殷氏过来安慰她、说太平城这儿秋收以后常有战事,还让她别担心。 但从第四天起,文殷氏不再淡定,还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文殷氏告诉萧玉杏,说以往无论是任何战事,最多不过三天、将士们就能回来。从没哪次像这次一样,都七八天了,既不知战事如何、也不知道将士们是生是死。 而且最最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消息居然瞒得这样紧! 就连消息最最最灵通的行健营百夫长马恕玉的老婆马大太太也不知具体情况。 文殷氏和萧玉杏猜测—— 这可能与新调来的大将军程与望有关。 但是萧玉杏万万没想到…… 她居然会等到谢承宣身负重伤的消息! 第 23 章 萧玉杏让人收拾好了西屋。 没一会儿,陆九庭、楚真和侍卫他们果然抬着昏迷不醒的谢承宣回来了。 随行的还有个白胡子军医,他仔细地向萧玉杏交代了不少要注意和禁忌的地方,还开了方子让去抓药煎药什么的…… 混忙了一通,众人皆尽散去,萧玉杏吩咐沈嬷嬷去抓药,她则进了西屋。 萧玉杏打量着这屋子。 ——南疆的秋冬虽然不冷,可这屋里一应摆饰全无,窗纸是白宣纸、帐子是白纱帐……再衬着满屋的楠木家具,愈发显得这屋子冷冷清清的,一如他寡凉无情的性子。 萧玉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走近大床一看,只见谢承宣趴在床上,脸儿侧枕着,两眼紧阖、面庞惨白。 “大爷?”她轻唤了他一声。 谢承宣完全没有应答。 萧玉杏这才大着胆子看向了他。 说起来,前世今生的……最后她和他倒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萧玉杏已经不记得,她到底有多久没有认真看过他,久到……当她看向他那刚毅而又俊美的面庞时,居然生出了一丝奇怪的陌生感觉。 她在床前的小杌子处坐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大奶奶!”春明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里还带着一丝焦急与害怕,“外头来了人,吵吵嚷嚷地定要闯了进来,吴叔都快拦不住了!” 萧玉杏皱眉,“是何人?” 春明迟疑道:“奴听吴叔喊他作‘马二爷’。” 马二爷? 萧玉杏明白了。 来人是马辉,宋晓的小舅子。 此时,外头已经响起了喧哗声?且还隐含着门房老吴愤怒的吼叫。 萧玉杏站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二门处,迎面就看到有人怒气冲冲往里头闯—— 老吴奋力拽住那人的衣袖,还叫道:“此乃我家后宅重地,还请马二爷自重、自重啊!” 萧玉杏吩咐春明,“去喊了九庭过来。” 春明撒腿跑了。 这人是个虬髯大汉,生得极粗壮。见了萧玉杏,他眼前一亮,顿时站定、上下打量起她来。先是细细地打量着萧玉杏姣美的面庞……然后目光下移,扫向她的胸前、腰肢,最后目光又在她的饱满之处停下,目光放肆而又不怀好意。 萧玉杏皱眉。 “你就是……谢承宣的老婆?”马辉粗声粗气地问道。 这小娘皮真他娘的好看。 萧玉杏道:“马二爷请回罢!我家大爷受伤卧床,无论二爷有何要事,也得等我家大爷醒了再说。” 马辉茫然张大了嘴。 那啥…… 这小娘皮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 谢承宣没醒,所以他闯进来也没用? 呆了一会儿,马辉回过神来,大声说道:“呸!只要谢承宣还没死,就得爬起来、回答我一句话——我姐夫宋大行究竟是怎么死的?!莫不是谢承宣杀的?所以他不敢见人,故意装病使诈不成?” 萧玉杏呆住。 ——宋晓死了? 电光火光之间,她想起了老军医交代过她、说程大将军很看重谢承宣? 萧玉杏冷笑,“我家大爷的伤,究竟是真是假……马二爷只管去问程大将军!” 然后又盯着马辉,“马二爷就这样堂而皇之闯入别人家中,可要我去和程夫人说上一句,请程大将军问马二爷一个私闯民宅之罪?” “你——” 马辉有些恼羞成怒。 他第一眼只是觉得这女人实在长得太好看了!尤其是她那雪白如瓷器一般的肌肤,那手可一握的纤腰、还有那鼓鼓囊囊的一处…… 他甚至暗中吞了一口口水,幻想着要是谢承宣真死了,他就必须把这女人弄到手不可! 一看就是个尤物啊! 没想到,这小娘皮看着娇娇弱弱的,竟三言两语地就怼得他无话可说? 马辉一向蛮横,当然不肯吃这亏。又想着根本不知道谢承宣是不是真的装病……若是假的,说不能只要他调戏一下这个小娘皮,谢承宣就忍不得了,从屋里冲出来的话? 这么一想,马辉桀桀怪笑,“谢家弟妹,我兄弟病成了那样儿,指不定哪天就嗝屁了,要是弟妹无处可去,我家中大床尚能匀一边儿出来给弟妹……” 说到后来,一双色迷迷的倒三角眼已经紧紧地粘在了萧玉杏的身上,还打算上前动手动脚。 萧玉杏大怒! 正好这时陆九庭匆匆赶到。 萧玉杏强压下怒意,淡淡地吩咐陆九庭,“九庭,替我客客气气的送了马二爷出去。要他不想客气的,那你也不必客气,直接打出去罢!” 说完,她转身就走。 马辉今天来就是来闹事儿的,岂会善罢干休? 他两步三步就想追上来…… 陆九庭抱臂而立,挡住了马辉的去路。 ——陆九庭生得又高又大,身材极其粗壮魁梧。以至于当初谢承宣领他回来的时候,萧玉杏让沈嬷嬷去成衣铺给他买衣裳,居然就买不到他能穿的。 最后还是萧玉杏额外加了些钱,雇了个绣娘才连夜给他做了几身衣裳出来的。 如今陆九庭站在马辉跟前…… 纵使马辉也是个高壮的汉子,可跟陆九庭一比,就像成年的肥猫站在半大的老虎跟前似的! 且马辉也曾亲眼得见陆九庭在杀交趾兵时的勇猛。 马辉盯着陆九庭看了许久…… 陆九庭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他。 半晌,马辉败下阵来,朝着萧玉杏的背影恨恨地说道:“呸!无知妇人,你得意什么?我告诉你,你男人闯下了大祸!他活不过三天!等他死了……看你二爷怎么收拾你!识相的,就先把玉女十八式给学会了,要不然……” 他一言未了—— 陆九庭突然上前,扛起马辉,将他高高举起、又狠狠地摔下! 久经沙场的马辉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啊啊啊——” 马辉惨叫了一声…… 他那雄壮的身躯重重摔在青石板地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咚”的一声巨响。 陆九庭上前,拖住马辉的一条腿,大步流星的朝着外头走去。 已回到堂屋里的萧玉杏并非不知道外头的动静,她站在西屋门口,看着屋里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谢承宣。 ——前世的她,身子骨一直都不太好。刚从宫里出来,还没嫁他的时候,任何病痛她都只自己扛。后来嫁了他,她就开始奢望他、奢望谢家人,好歹能在她病着的时候,给予一点点的问候…… 她不用他们为她做些什么,就问候几句也好。 谁知这真成了她的奢望。 无论她病成什么样儿,谢承宣和谢家人……就没有一个人在乎过。 所以这次谢承宣伤成了这样,萧玉杏的第一反应居然会是—— 如果他真死了,她的处境肯定很麻烦。 马辉说、宋晓死了?而且话里话外的,非说宋晓的死与谢承宣有关。宋晓在本地经营了二十几年,人脉是有的;而谢承宣才来南疆三个多月,现在又昏迷不醒;当初可以倚仗的柯大将军又已经调离…… 萧玉杏叹气。 ——就算她再不怎么在意谢承宣的生死,但眼下这个时候,他还真不能死。 这么一想,萧玉杏抬腿跨进了西屋。 军医说,谢承宣的后背有一道致命的伤口。虽已经在军营中治疗过、不至于殒命,但还需要长期的休养。而且最最要紧的,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发热。 一旦发热,便是不好的苗头。 萧玉杏走到床前,见谢承宣仍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想来不曾苏醒过。 他赤着上身,然后背处缠满了白布条,布条处隐隐现出褐色的药膏与结痂的血迹,从形状来看,伤口还挺大的。 她伸出手,想探一探他的额头…… 却听到他喃喃说道:“……啊,啊!阿杏,阿杏!你、你最重要……” 萧玉杏的手儿便停在了半空中。 半晌,她收回了手,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这是真受了伤、还是假的?怎么又突然说起了这样的糊话? 你最重要? 萧玉杏失笑。 这不是上辈子她临死之前,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话? 她究竟有多重要,才值得他这么不闻不问的,直到快要病死了,他也不回来看她一眼! 萧玉杏攥紧了双拳。 以前,她以为她只是不爱他了、对他无感。 直到现在…… 她才知道,原来她是恨他的。 前世,就在她生命的最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预感自己应该是熬不过去了。所以她强撑病体写了一封信,求他出妻。 她快死了,“求去”就成了她心心念念的事。 也等于在死前了结一桩心事。 可他还是对她不闻不问。 所以他赶在她死之前回来有什么用,只为了让她知道“你最重要”?既然她这么重要,为何平时不好好对待,见她要死了才说…… 萧玉杏捂住脸,泪水汨汨淌下。 这时,春明怯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奶奶,二爷二奶奶到了。” 第 24 章 萧玉杏愣住。 ——二爷二奶奶? 哪来的二爷二奶奶? 刚刚被陆九庭赶走的马辉也行二…… 春明连忙解释,“大奶奶,是咱家的二爷和二奶奶到了。” 萧玉杏又愣了一会儿,不可思议地问道:“是阿安和二奶奶?” 春明点头。 萧玉杏大奇,“他们怎么来了?” 春明摇头,“奴不知。” 萧玉杏转头看向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面如金纸的谢承宣。 虽然不知道谢承安夫妇突然来到是为了什么…… 但他是谢承宣的兄弟,又是远道而来,恐怕短期内不会离开。尤其弟媳杜梅芝还是女眷,不好将她暂时安顿在前院的客房里。 萧玉杏想了想,吩咐春明,“呆会子我去前头宴客,你就去找陆九庭,让他把大爷背到我屋里去,然后你把这屋子收拾好,到时候咱们就安排你二爷二奶奶在这屋里住下。” ——凭她和谢承宣再怎么交恶、也总是夫妻一体。关上门,两人可以互不搭理;可他和她一刀一盾的组合,是必须要合力对外的。 春明应下。 萧玉杏出了西屋,去了前院。 果然,谢承宣的亲弟谢承安、并谢承安的妻子杜梅芝正拘谨地坐在正院里客席上,两人风尘仆仆、满面尘霜的,身边还各站着一个侍女、一个长随……以及摆放了一地的各种包袱和箱笼。 萧玉杏一怔。 ——这架式? 难道他们是准备过来长住的? 谢承安见了萧玉杏,立刻站起身,双手作揖,客气而又疏离地冲她喊了一声,“……嫂嫂。” 杜梅芝也跟着站起身,朝萧玉杏行了个福礼,“见过大奶奶。” 萧玉杏面上不显半分惊诧之色。 她只用最亲切的态度、最温柔的语气对谢承安说道:“你们怎么过来了?”然后招呼杜梅芝,“二奶奶快坐着……”再转头吩咐沈嬷嬷,“把这茶换了,沏上前儿新上的秋茶。” 萧玉杏也不说别的,只笑盈盈地问谢承安“太太的身子骨可还好”,“你们是哪天启程的”,“走的是水路还是山路”,“路上可还顺利”,“京都气候可还好”云云…… 倒是谢承安自个儿没能忍住,讪讪地说道:“嫂嫂,我们在家听说哥哥上了战场、只怕不好了……娘心里不安的很,才叫了我和阿芝过来看看,如今我哥哥何在?” 萧玉杏下意识地看向了杜梅芝。 这谢家么…… 早在大雍王朝立国时,谢家先祖便凭着从龙之功拿下了世袭的男爵之位,可袭三代。到了谢承宣的祖父这一代,便是第三代了,可惜这一位早逝,还没来得及为儿子铺好路就去世了。 谢父曾娶过一位原配,乃是高门庶女。然而这位夫人于分娩时不幸因难产去世,一尸两命。后来谢父又继娶了家世略次一等的章氏,便是谢承宣与谢承安的生母了。 谢父沦为布衣,一心想要光耀门楣,奈何文不成武不就;最后他只得将满腔的抱负、化为给长子谢承宣的教养,散尽家产聘来名师教导谢承宣…… 而谢父忧思过重,身子病弱,管教懂事的长子都算勉强;实在没有精力管教顽劣的次子谢承安,只好任由不识字又泼辣粗鄙的章氏管教。 在谢承宣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逝。 谢承宣才觉察到……他亲弟弟恐怕已经被他亲娘给养废了,虽然生气,却也无奈。 他性格刚毅、极有主见。 饶是章氏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可到了最后,大龄未婚的他生生拖到了二十四岁,直到遇上萧玉杏,这才动了心思娶了她的。 萧玉杏嫁进谢家的时候,谢承安和杜梅芝已经成亲两年了…… 前世萧玉杏刚嫁给谢承宣的时候,就不只一次听他提起他对兄弟的恨铁不成钢,既庆幸一无是处的弟弟娶了青梅竹马的杜梅芝为妻,又时常称赞杜梅芝的贤惠,还常常和萧玉杏说、家里有杜梅芝在,大可不必操心家务,只要能当好他的贤内助、助他打理好人情往来就好…… 但是后来? 前世的萧玉杏一直住在谢家,府里的家务皆由杜梅芝主持。 可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是一日三餐都不得不茹素,想吃点儿荤腥还得避着人使了春明出去偷买的日子。 ——是总要等到快开春才会有人送了新棉衣来、以至于她若不是自己补贴就要捱冻的日子。 ——以及每年深秋时她旧疾发作,却无人过问,甚至连郎中都不会请的日子。 出于萧玉杏的角度,她可以理解是因为章氏不喜欢她、杜梅芝才会因为想要讨好婆母而苛待她的。 那就不能怪萧玉杏不喜欢杜梅芝了。 这会子谢二夫妻急吼吼了赶到了南疆? 谢二是个……吃喝嫖赌除了嫖之外样样精通还窝里横、外面怂的混账。可他却有几个极难得的优点:一是他十分信服兄长,二是他从不说谎。 因谢承宣曾对兄弟说过,要敬重嫂子。所以谢承安就十分尊敬萧玉杏,一向对她恭敬有加,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信的地步。 前世,大约谢承安是唯一对萧玉杏释放过善意的人。 此刻萧玉杏含笑看向谢承安,问道:“阿安从哪里晓得,你哥哥上了战场的?” 莫不过她身边有奸细? 谢承安还没来得及回答—— 杜梅芝抢着说道:“大奶奶,原是前些天娘去庙里拜拜的时候,顺便抽了枝签,签上的谒语可不大妙。娘害怕应验在阿宣的身上了,因此心中焦急,才催了我们来的。” 顿了一顿,她又带着几分焦急,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奶奶,阿宣如今何在?他……他可还安好?” 萧玉杏打量着杜梅芝。 ——杜梅芝是谢氏兄弟的青梅,据说三人打小儿一块儿长大。只因谢承宣自幼跟着父亲,所以杜梅芝和谢承安相处的时间更多一些。后来谢承安大了、又被章氏养废了,名声不大好,一直说不上亲。最终杜梅芝答应了这桩婚事……才叫章氏和谢承宣齐齐放了心。 所以萧玉杏虽是长嫂,却是后来进门的。 且她从一进门起,就敏锐的感觉到不妥:章氏喊她萧氏、却喊杜梅芝作阿芝;杜梅芝直呼谢承宣为阿宣、却喊萧玉杏为大奶奶? 本来萧玉杏也入乡随俗地想随着章氏喊杜梅芝为阿芝的,奈何杜梅芝一直坚持喊萧玉杏为大奶奶…… 作为对等的回馈,后来萧玉杏便也喊杜梅芝为二奶奶了。 前世的萧玉杏,是抱有想要融入谢家的心态,低姿态的想要拥有这一家子亲人的。所以即使杜梅芝喊谢承宣作“阿宣”,她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多想,毕竟他们从小就认识,还一直很亲密。 但现在…… 萧玉杏看向杜梅芝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她抿嘴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大爷是来这儿从军的,哪有军士不上战场的!”顿了一顿,又问谢承安,“太太是去拜的哪座寺庙?” 谢承安吱吱唔唔地答不出来。 杜梅芝再一次抢答:“……宝音寺。” 宝音寺是京都最大、据说香火最旺的一家寺院。 萧玉杏却忍不住笑了。 ——章氏向来供奉观世音菩萨,常去的是洗玉庵。 萧玉杏不过挖了个坑给杜梅芝跳,就故意问章氏是去哪座“寺庙”拜拜了;结果杜梅芝还就真的顺着萧玉杏所言,说出了宝音寺的名字? 萧玉杏心知有异,却佯装不知,迷惑地问道:“太太不是一向信奉观世音菩萨的么,怎么突然改了侍奉去供元始天尊了?” 杜梅芝傻傻地张大了嘴。 萧玉杏心里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却假装没有看到杜梅芝的表情,说道:“你们来得可正是时候!你们哥哥他、他……” 说着,她拿了帕子,用力地摁了摁眼角…… 呃,哭不出来。 萧玉杏只好低了头,哀伤地说道:“他可不就是受了重伤!” 杜梅芝立刻站了起来,重重地倒抽一口凉气,“真的?” 谢承安也急了,“嫂嫂,我哥哥怎么了?” 萧玉杏索性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你们随我来。” 第 25 章 谢承宣已经被挪到了萧玉杏的屋里。 只他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谢承安与杜梅芝见了这一幕,急得不得了! 谢承安倒也还算克制,只压低了声音问萧玉杏,“嫂嫂,我哥哥怎么伤得这样重!郎中怎么说?” 杜梅芝直接咬着帕子哭了起来,“阿宣……” 萧玉杏看着杜梅芝,心中冷笑不已。 只这会子谢承宣伤得严重,她不好表露,便示意谢承安跟着她走到外间,低声将军医所交代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末了,她再次追问,“阿安如何得知你哥哥出了事?” 谢承安愁眉深锁,“我也不知,有天晚上阿娘喊了我去,说哥哥上了战场……然后就让我和阿芝过来看看,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 萧玉杏心下思量—— 先前她已经有问过谢二夫妇从京都出发的时间。算一算……若是家中真出了内鬼,那正好就是谢承宣刚上战场的那天递出去的消息,再到信送至京都、岂不正好就是谢二夫妻出发的时候! 萧玉杏心情沉重。 如她身边真有内鬼…… 那这人是谁,简直呼之欲出。 “嫂嫂,我哥哥他……不会有事儿吧?”谢承安担忧地问道。 萧玉杏回过神来,安慰他,“放心,你不信我、不信军中良医,也应当要相信你哥哥。他一定会没事的。” ——前世你哥平平安安的当上了手握一方兵权的大将军……今生想必也不会太差。 谢承安心下稍安。 直到这时,他才突然发觉,他和嫂子站在外间说话,他的妻子却……守在他哥哥的病榻之前,哀哀欲绝地哭着。 好像有些不妥? 谢承安站在外间,扒着里间的门框,朝着杜梅芝低唤,“阿芝,过来!”他一连唤了七八声,杜梅芝始终恍若不闻,只顾坐在谢承宣床前垂头低泣…… 谢承安尴尬了,低吼,“杜梅芝你快给我滚出来!这像什么样子!” 杜梅芝吃了一惊,抬眼一看,这才知道原来她的丈夫和萧玉杏已经不在屋里了? 她又看了躺在床上紧闭双眼的谢承宣一眼,脸儿瞬间涨得通红,急急起身、又快快地逃出了里屋。 萧玉杏一早避了出去,站在廊下交代春明,“你去和二奶奶身边的人说上一声,让把二爷二奶奶的行李都搬到西屋去!” 春明应下,急急地出去了。 萧玉杏又听到二房两口子似在屋里争执了几句? 她只作不知。 然而没一会子,杜梅芝就含泪出来了,“大奶奶,阿宣怎会伤得这样严重?” 萧玉杏静静地看着杜梅芝,见她双眉紧皱、两眼红肿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儿?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玉杏心里好笑,面上却扮出十二万分的悲痛,叹道:“不瞒二奶奶说,我倒恨不得替了他去……” 杜梅芝愣住。 她含泪打量着萧玉杏的表情。 ——萧玉杏说话的语气虽然悲痛而又沉重,面上的伤心表情却有些勉强。 杜梅芝暗恨,微微啜泣了几声,强压下心中的不满,说道:“阿娘在家中日夜和我们说,阿宣不听她的劝告,非要来南疆……怕是大奶奶撺掇的呢!就是我们来的那日,阿娘还说——” “瞧瞧,好说歹说劝他不要去,偏生要听了那狐媚的话!若是因此丢了性命,教我……教这一家子怎么活下去?”杜梅芝学舌道。 萧玉杏更觉得好笑,由衷地说道,“想必二奶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学得这样像。” 杜梅芝一滞。 萧玉杏又笑道:“只这话,将来我是要说与大爷听的,倘若二奶奶果真只是传话而已,大爷自会去和太太对质,也怨不到二奶奶|头上。倘若这话不是太太说的,而是二奶奶借着太太的名头来编排我的……” 顿了一顿,萧玉杏继续说道:“那么大爷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也不管了。” 杜梅芝脸色惨白,强笑道:“不过是我和大奶奶说几句笑话罢了,怎么大奶奶还当真了!这么不经事儿,得亏阿宣还成天夸大奶奶端方有仪呢!” 萧玉杏故意说道:“瞧二奶奶这话说的!难道我和大爷不是夫妻?我知道的、我都和大爷说,大爷的心事……也全都一件不漏的告诉我。今日二奶奶说、太太对我不满,这可是天大的事儿,我瞒谁也不能瞒着大爷呀!” 这时,春明与杜梅芝的侍女秋兰抬着箱笼进来了。 萧玉杏便笑盈盈地对杜梅芝说道:“好了,二奶奶的箱笼全都已经搬了进来,呆会子好好洗漱休息罢!” 然后转头,看向了站在后头的谢承安,问道:“阿安吃了午饭没?”见谢承安颓然摇头,萧玉杏便柔声说道:“阿安先去洗漱,我让厨娘煮些汤面来给你,吃了汤面就去前院你哥哥的书房里看书去!夜里用晚饭的时候再进来。” 谢承安应了一声,转身进了西屋。 杜梅芝却心急得不得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吃什么汤面!大奶奶,阿宣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赶紧再去请几个郎中来看看啊!另外灵芝、人参这几味药材也得赶紧备下……” 萧玉杏只是客气疏离地朝她笑笑,准备进东屋去。 杜梅芝恨得牙根直痒痒,“……大奶奶!” 谢承安站在西屋门口,低声喝道:“阿芝进来!” 萧玉杏朝着杜梅芝露出了意昧深长的笑容,然后越过她、抬腿跨进了东屋。 身后传来了谢承安愤怒的低吼,以及杜梅芝委屈的低泣—— “杜梅芝,你究竟是谁的妻室?” “阿安!你、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我、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阿宣好,你也才能好,咱们谢家……可不能没了阿宣啊!” 萧玉杏也没进里屋去。 她坐在外间的胡床上发了一会儿的呆,先是微微摇头、然后又重重叹气。 直到外头的堂屋里变得安静了…… 萧玉杏才又出去了。 她先是去了一趟厨房,和厨娘交代了几句;然后又去找了沈嬷嬷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沈嬷嬷很是震惊,失声说道:“难道说……是、是春明?” 萧玉杏叹气,“那还能是谁!难道你还不知你家大爷御下的手段……虎鹿羚那三个侍卫忠心耿耿到能为他去死!老吴是先老爷留下来的人,他陪伴你家大爷的时日、比先老爷的日子还长!陆九庭和楚真、并厨娘是后头来的,连京城谢府的大门朝哪边儿开都不知道……” “难道说,不是春明,竟是嬷嬷不成?”萧玉杏低声说道。 沈嬷嬷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我倒宁愿大奶奶怀疑的是我!毕竟春明年纪还这样小,若真是她……那她是怎么做到这样,面上一点儿不显的?” 萧玉杏叹气,“嬷嬷快去吧!” 沈嬷嬷只得急急赶往县衙,去找官府圈定的牙婆——大奶奶吩咐了,得添两个身边得用的侍女,且今日就要办妥此事。 萧玉杏慢吞吞地往后院走…… 刚走到二门处,迎面撞上了谢承安。 谢承安一脸铁青,见了萧玉杏,面上的神色又缓和了下来,朝她行礼,“嫂嫂。” “阿安,这次你们来,太太可有说了……教你们何时回去?”萧玉杏问道。 谢承安摇头。 萧玉杏想了想,“此去二百里的广州府,有家久负盛名的白云书院,我让人去打点……等打点好了,阿安去书院念书罢!” 谢承安顿时面露难色。 ——他生平最恨的就是学文练武! 萧玉杏没有理会他面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没有人生来就爱学这些枯燥无聊之事,可这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不会,那就得倚仗会这些的人。” “阿安,你别想着一辈子都指望别人……别人让你依靠、你才能在大树底下遮荫;若是别人不理会你的,你又如何是好?倚仗别人能干厉害、始终不如自己能干厉害。” 顿了一顿,萧玉杏又说道:“我也不管你到底爱不爱念书,总之,你去了书院以后,好歹能顶个肯念书、想念书的名头……也省得你阿娘、你哥哥成天念叨你。” “至于你是不是真心想念书的,我也不来管你了。今后你要走的路、始终是你自己走。”说罢,萧玉杏朝谢承安颌首,转身进了后院。 谢承安呆住,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半晌,他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 萧玉杏一进后院,就看到杜梅芝的侍女秋兰站在正屋廊下?秋兰的表情特别紧张,还用夸张的语气冲着萧玉杏大声说道:“……给大奶奶请安!” 萧玉杏微微一笑,提着裙摆走到正屋前,果然看到杜梅芝红肿着一双眼,满面泪痕地从堂屋里冲了出来。 ——正屋的构造,是一进门厅便是堂屋,堂屋里两头通透,又分东西厢房。 此时杜梅芝急匆匆地从堂屋出来…… 谁知道她是从东厢出来的、还是从西厢出来的! 不过,瞧杜梅芝面上的泪痕,十之八|九是去了东屋,看到伤得不省人事的谢承宣……给哭的。 萧玉杏走到杜梅芝身边,关切地问道:“大爷怎么样了?可醒了?” 杜梅芝呆住,瞬间面色惨白! 她有心想否认…… 可对上萧玉杏了然的眼神,她羞愧万分,否认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期期艾艾地含混过去,“你、你说什么呀,我、我如何知道!” 萧玉杏一笑,也不理她,径直进了屋。 行至床前—— 仍见谢承宣兀自沉沉睡着。 只床前的小杌子上,犹带着人新鲜坐过而留下的体温。 萧玉杏皱眉,看着谢承宣直叹气,“……你倒是不近女色,可桃花债怎么这么多!方露浓、章含蕊之流不足为惧,倒是这杜梅芝……着实是个大|麻烦呢!” 谁知此时趴在床上的谢承宣突然睁开了眼?! 他眼神空洞,瞪视着萧玉杏……不说话,也没动。 萧玉杏被吓了一跳! 她心想,他该不会是被她念叨着他的桃花给吵醒了,然后又误会她吃醋吧? 又及—— 眼前的谢承宣看起来挺吓人的,他面如金纸,却偏又睁眼看着她,可眼神根本没有聚焦点? 他……像个死人。 这么一想,萧玉杏又被自己的猜测给吓了一跳!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大爷?”并且打定了主意,若他不答,那她就上前试试他的鼻息,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料,她这一声弱弱的“大爷”,却仿似晴天霹雳一般,惊醒了谢承宣。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震惊地看向萧玉杏—— 半晌,他面上露出失而复得的狂喜,两眼赤红,微喘粗气,还颤着嗓子不敢置信地朝着萧玉杏喊了一声,“……阿杏?” 第 26 章 萧玉杏怔怔地看着谢承宣。 眼前人分明就是谢承宣,无论是眼眉、还是唇鼻,都让她觉得熟悉万分…… 可又让她觉得,这人似乎与她所认识的谢承宣完全不一样! ——谢承宣野心勃勃。他精力充沛,对一切都极感兴趣、且知识渊博。他很健谈,看起来儒雅和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可眼前这人呢? ——他的眼神极其雪亮锐利,还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阴狠暴戾,一看就知道不好惹。 此刻他还用这样可怕、又如此饱含侵略性的眼神看着萧玉杏,仿佛一头凶狠的饿狼盯上了温驯的羊羔,竟教她浑身发凉! 萧玉杏被惊得摇摇欲坠。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站稳了,颤着嗓子问道:“大、大爷醒了……” 谢承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阿杏?” 眼前这男人的眼神实在太可怕,萧玉杏下意识想逃,可惜她的两条腿抖得像软面条似的! 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她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哆哆嗦嗦地往外走,还强笑道:“难、难得大爷醒了,我、我这就去、去……”最后竟连个理由也编不出来,索性直接逃了。 “阿杏!” 身后传来了男人沙哑低沉、却威仪凛然的声音。 萧玉杏一心想逃。 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眼看马上就能逃出屋去,可身子却突然腾了空? 萧玉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陡然传来的失重感使她不由得低呼了一声,手儿便胡乱抓去、妄想着能抓住什么,好以此固定住无助的身子? 然而她却抱住了谢承宣身后的伤口?! 谢承宣只觉得后背剧痛! 但无论是何痛苦…… 都不及此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阿杏重要! 他感受到她轻盈但结实的体重,触碰到她软和温暖的体温,又嗅到了她身上淡甜的体香…… 谢承宣这才感受到莫大的真实感与满足感。 “阿杏!”他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她,表情似哭又似笑,更是不受控制的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阿杏,阿杏……” “你快放我下来!”萧玉杏恼羞成怒的吼道。 ——这头野兽!他不是受了重伤、快要死了么?怎么还有力气下地奔跑、还有力气追上她,还有力气将她凌空捉住再抱起?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真是要死了!他干嘛要离她这么近? 近到她能看到他墨色瞳孔里惊慌失措的她、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尽数扑打在她面上的陌生气息、近到她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浓重药膏味儿与血腥气! 萧玉杏的心儿怦怦狂跳。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松了手。 再一看自己的手—— 啊,她手上有隐约的血迹?! 谢承宣却定定地看着她,眼里跳动着莫名的烈焰,嘴角裂出了狂喜的笑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阿杏,对不住……如今得了你,大约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这没头没尾的话,教萧玉杏十分吃惊。 她呆住,怔怔地看着他,心底浮起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 ——难道他也重生了? 要是他也重生了,会不会识破她想离开的念头? 萧玉杏被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测给吓了一跳!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 还是别乱想了,何必自己吓自己呢。 “我不懂大爷在说什么,”萧玉杏垂眸说道,“可大爷还病着,且这一屋子老幼、都指望着大爷呢,还请大爷仔细自己的身子。” 然后她摇晃双腿,“大爷快放我下来……既然大爷醒了,少不得是要去请了贺郎中(军医)来给大爷看一看的。” 谢承宣恍若不闻。 他只是欢欢喜喜地看着怀里的人儿,眼里几乎要淌出蜜来! “啊,大爷醒了?” 侍女春明的声音突然响起。 萧玉杏转头看去—— 果然,春明站在门口,看着方才还昏睡如死人一般的谢承宣居然龙精虎猛地站在床前、且还将大奶奶抱住? 春明一脸的惊诧。 顿了一顿,春明大声叫嚷道:“……大爷,您好了?” 萧玉杏垂眸,心里有些难受。 她心知春明突然这么大声说话,其实就是为了将杜梅芝引来。 这也说明了,春明就是那个递了信儿出去的人。 果然—— 杜梅芝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了进来! 一见谢承宣,她先是欣喜异常的喊了一声“阿宣”…… 然后才看清——谢承宣居然是抱着萧玉杏的?! 杜梅芝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哎哟阿宣还伤着呢,大奶奶这是做什么!”然后眼珠子一转,杜梅芝又把章氏推出来当挡箭牌,对谢承宣说道,“阿宣快快放了她下来,再好生歇着……要是阿娘知道了,肯定又伤心又生气的……” 谢承宣抱着萧玉杏、转头看向了杜梅芝…… 他一愣,脱口而出,“你是谁?” 杜梅芝呆住。 “阿、阿宣?”这下子,杜梅芝真想哭了。 而萧玉杏也是一怔。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谢承宣面上的惊诧之色…… 可见得,谢承宣是真没认出杜梅芝来。 所以? 萧玉杏咬住嘴唇,眼珠子滴溜溜转。 谢承宣再没理会杜梅芝。 他神色莫明,低头看向怀中的萧玉杏,然后朝着大床走去。 然而他一转身…… 杜梅芝就看到了他缠着白布的后背、以及那白布上已经透出了满满的血水痕迹! “啊,阿宣!你、你伤口流血了!”杜梅芝惊呼。 谢承宣依旧没有理会她,继续抱着萧玉杏,稳稳地朝着大床走去。 行至床边,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 仿佛受伤的那个人是她。 跟着,他才转过身,皱眉看向了杜梅芝与春明,冷声说道:“都给我滚出去。” 杜梅芝呆住。 春明则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门边退去…… 杜梅芝不服。 她心里委屈得很,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又泪眼迷离地看着谢承宣,带着泣音说道:“阿宣,你怎的如此无情?我、我……我那样担心你,一听说你上了战场我就……急急地来了,一路担惊受怕,不知为你流了多少眼泪……” 谢承宣冷冷地说道:“你聋了?” 杜梅芝闭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怒意暴涨,吼道:“……滚!不然弄死你!” 这一声怒吼不仅把杜梅芝给吓坏了,也唬得萧玉杏心里突突狂跳。 而杜梅芝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不由得难堪到不行、又尴尬到了极点,最后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转身跑了。 谢承宣这才看向了萧玉杏。 萧玉杏也看着他,心情复杂。 此刻谢承宣的眼里只有她。 他含笑看着她,嘴里喃喃说道:“阿杏,你最重要,你……” 一语未了,他突然身形一晃,然后缓缓阖上了眼,整个人无力地倒在萧玉杏的身上。 萧玉杏眼尖地看到了他后背白布上的血迹…… 竟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 明天入v啦,会有大肥章先把前世的事情交代清楚,然后才能继续走这一世的剧情。 还请宝宝们多多支持我,谢谢大家啦! 另外就还要羞答答求大家收藏一下我的两本预收:《美人们都等着我被王爷虐死》和《美人玉檀春》,爱你们噢! 又及:明天新v章留评发红包,谢谢大家么么哒^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