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安探花郎》 第1章 竹马在东墙(一) 当我第九次爬上东壁的墙头猥琐地朝着董公子的卧房望去时,一直坐在水塘边给小金鱼喂食的小筑终于忍不住向我翻了个大白眼,幸灾乐祸道:“我家公子昨日回乡下探亲去了,临走前留话说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 关于我总是爬墙偷窥董公子这件小事,讨人厌的小筑对我的鄙夷和不屑果然十年如一日。 但是今天我没有兴致和他斗嘴,我心里有一点难过。往日里,每当我要随阿爹出远门一趟必定会巴巴地跑过去跟董公子一讲再讲生怕我几天不在他就把我忘了。但是如今董公子一声不吭就一走半月,此时若不是听小筑说起,我以为他还在恼我前几日踩坏了他的那盆万年青故而有意躲着我呢。只是苍天可鉴,我并不是故意要踩坏董公子的盆栽的。 阿爹曾和我说两个人谁对谁的喜欢多一点,谁体验到的欢喜和难过也就会随之多一点。彼时我不能理解,反问阿爹说喜欢一个人本就应该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又怎么会让人难过呢? 阿爹摸了摸我的头笑说我还小。 在没脸没皮地追着董公子跑过了这些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昔日阿爹说的一点都没错。因为我对董公子的喜欢远远多于董公子对我的喜欢,所以我会很容易在这场女追男的情事中患得患失。比如会偶尔因为董大娘的嫌弃而难过,会因为小筑时不时的鄙夷而难过,会因为董公子表现的不在意而难过等等。 所以,关于喜欢董公子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是那个会独自难过的人,阿爹很早就弄明白的道理,可惜我一直不懂。 只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让人难过但又放不下呢? 我越想越觉得难过,是谁说女追男隔层纱的,我与董公子之间明明就隔着高山和大海,而我现在连一个小山丘都还没有翻过去。 小筑早已不再搭理我,他继续专注地给小金鱼喂着食,吃撑的小金鱼在水塘里撒着欢儿的游来游去。瞧瞧,现在连一条鱼都要比我欢喜的多。 我难过完了坐在墙头上又发了会呆,董公子不在,真是甚是无趣。我伸了下懒腰准备下去给我阿爹做晚饭了,但是就这样下去未免太没有面子了些,于是我佯装不在意的朝讨人厌的小筑嗤道,“我好端端的看个日落,你闲的没事非得提你家公子做什么?” 小筑将最后一把鱼食洒进池塘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一本正经地望着我说道:“李姑娘,你要是真想看日落的话,可能坐反了方向。” 我抬头望了望天,伸懒腰的胳膊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就这样一个重心不稳以狗啃泥的绝美姿势摔进了董公子家的池塘里。 在我从墙头摔进董公子家池塘的这几个瞬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比如关于英雄救美这件事为何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肖想过,这真的不是因为我脸皮太薄的缘故,实在是我阿爹阿娘生给我的这张脸太过差强人意,就肖想一个董公子这么多年都还没能修成正果,又怎么能再去肖想别的英雄呢? 我又想起我阿爹,他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又当爹又当娘地把我拉扯这么大,我竟然因为忙着要追邻家公子导致溺水而亡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真是太不孝了。这古人说的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想想真让人心酸。 阿爹曾和我解释说“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事,他这一生对我寄予了很大很大的期望所以为我取名四喜。 但是纵观我这短暂而悲催的一生,追董家公子多年至今还没追上,二八芳华不到便溺水而亡,跟人生四大喜事哪沾上一点点边了? 我想,阿爹不应该给我取名叫李四喜,我应该叫李四悲。悲惨的悲。 在我从墙头摔进董公子家水塘的这几个瞬间里,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着也许我真的会就此死去然后名留青史供后人贻笑万年。既然生不能成为董公子的人,死了我也要做他家的鬼,然后躲在水塘里凄凄惨惨戚戚地看着他在日后的似水流年里如花美眷在旁儿女双全一生美满。 但是当我在水塘里象征性地使劲扑腾了几下除了刺骨的寒冷没有感受到传说中溺水时的窒息感时,我不得不重新睁开了眼睛。 不过睁开之后我吓得立马又闭上了。 这水塘里的水到底为什么这么浅这么浅啊,连我略粗的腰肢都没能埋没,被小筑刚才喂饱了的小金鱼正一脸惊恐地拼命地从我身边往岸边游去。岸边,岸边站着小筑、董大娘、董公子以及一位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姑娘,正像看猴儿一样看着水塘中央的我。 董公子披着他雪白的毛领大氅抱着他温暖的手炉,金贵的站在水塘边,看着我时,眉毛皱成了一团。 第2章 竹马在东墙(二) 董公子生气了。 我透过还没完全闭合的眼缝儿有些悻悻地想,董公子这么生气莫非是在怪我惊吓到了他的小金鱼? 但是,苍天可鉴,这并非是我李四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故意把董公子想的这么小肚鸡肠。实在是我想起前了几天不小心踩坏了董公子的盆栽,董公子气的好几天没有搭理我甚至连这次出远门都不告诉我。就算去除这桩恩怨再往前追溯也是每每我不小心弄坏了董公子的东西,董公子定是要同我生好几天闷气的。 是以此时尽管我在水里站着很冷很冷,但随着董公子的眉毛越皱越厉害,杀气越来越重,我还是没出息地装不下去了重新睁开了眼睛,腆着老脸问董公子,“董公子,你怎么……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问完之后我又恨不得掘地三尺钻进去或者干脆咬舌自尽,这该死的小筑,说什么董公子没有半个月不回来,又诓我。 “李四喜,你上来。” 果不其然,董公子生气了。董公子一生气就爱连名带姓的唤我。 冬至刚过,这时节便冷的要命,水塘里的水虽浅,但到底抵不住这刺骨的寒意。我早已在水塘里冻得瑟瑟发抖了,听此忙不迭地搓着胳膊朝岸边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多出了一只雪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来。我识得这是董公子大发善心伸出来的手,心下欢喜正要一把攥住,耳边董大娘威震四海的狮吼就传了过来,“李四喜,你给我住手。” 我哆嗦了一下,将将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又快速的缩了回去。 董公子素有寒疾,不比我这壮实的身子骨抗冻,万一他染上风寒就麻烦了。不说董大娘紧张的很,我自然也不愿董公子因我而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 董公子随后也收回了他那只金贵的手,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朝董大娘安慰道:“娘,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这丫头在水里扑腾了半天,身上冷冰冰的,万一传染给你患了风寒怎么办?”说罢,董大娘又连忙替他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末了,董大娘似乎是又想到董公子还是我阿爹的学生,这样对我可能有点不太友好,于是转身招呼了小筑,将我拉了上来。 我哆嗦着上了岸,嘴唇一直在打颤,冷得不行。原本还想和董公子说会话,现在只想跑回被窝里钻着了。 “董公子,我……我回家换衣服了,下次再找你。”说完也不等董公子搭理我便撒起脚丫子往家里跑。 阿爹还未从学堂回来,我跑回家不管三七二一径直钻进了被窝里,蜷在一起哆哆嗦嗦暖了好久身上才有点热乎。但是没想到身上热乎之后鼻子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到最后我一边打喷嚏一边晕晕乎乎地想还好董公子没有拉我,不然也像我这般就不好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阿爹终于回来,见我这副模样,摇摇头知道定是我又闯祸了。他已懒得再骂我,转身煮了姜茶让我喝。谁知半夜又发起烧来,阿爹不得不去医馆请了郎中过来。等我退了烧状况稍微好转些,鸡已经开始打鸣了。阿爹被我折腾的大半宿未能合眼,我有些心虚。 等天亮醒来,见阿爹正在收拾东西。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恼我,于是一脸讨好地问他是不是要去静会方丈那,谁知他忽然停下来,道,“四喜,我们一起去静会方丈那小住一段时间。” 董公子刚回来,我并不想去,翻了个身道,“中元节不是刚去过吗?” 阿爹瞥了我一眼,“你昨天也吃饭了,今天是不是就不吃了?” 我“……” 这两者能同日而语吗? 想不到我阿爹贵为欢喜镇的夫子,居然是这样喜欢讲歪理的人。 但是君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躺在床上立即捶胸顿足咳得越发厉害起来,“阿爹,我现在……现在好难受啊,能不能过……过一段时间再去陪阿娘。” 说什么去静会方丈那小住一段时间,阿爹定是又思念阿娘了,只是不好意思直说而已。 我这厢咳的辛苦,阿爹却站在那一脸残忍道,“你都病成这样了,的确应该去白云寺拜一拜佛祖了。阿爹行李都收拾好了,听话,起来吧。” 我阿爹这人虽然平日里对人笑意盈盈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对我也纵容的很,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一旦我阿爹决定的事情,便是天皇老子也不能使他改变想法。 我一直管他这叫迂腐。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阿爹为什么非要今天带着我去静会方丈那。即便是思念阿娘,事情也得有个轻重缓急吧,况且阿娘都去世那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能等一天再去呢? 董公子昨日回来我还没有同他好好说说话呢,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恼我踩坏了他的万年青,昨日我又惊吓了他的小金鱼也不知道他又生气没有。还有昨日他身边站着的那位美丽的姑娘也让我有点不安。 见我在床上磨磨蹭蹭的始终不肯起,阿爹终于失去耐心使出了杀手锏,“李四喜,你阿娘当初是为谁而过世的?过世前又是怎么叮嘱你的?你现在连为她上柱香都不愿了么?” 瞧瞧,瞧瞧,阿爹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 小时候每当我不肯听他话的时候,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就只这样冷冷问我当年阿娘为谁而死阿娘临终前又说了些什么,我每次听了之后便乖乖听话。这些年阿爹屡试不爽。 当年阿娘为生我难产而死,临死前只来得及望了我一眼说了句愿吾儿一生都听她阿爹的话,便撒手人寰。 这是阿爹一生的痛,也是我最对他不起的地方。毕竟要不是为了生下我,阿娘说不定就不会死,阿爹也不会孤独一生。 第3章 山上白云寺(一) 我随阿爹去白云寺之前给董公子写了封信。 我在信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他我阿爹因为思念阿娘导致心情不好,因为心情不好所以要带着我去白云寺小住一段时间。最后我又在信尾肉麻地写道一日不见公子兮,如隔三秋。我用我的人格起誓在这段不能相见的日子里我会每时每刻都想念他的。 当然我也不忘在信中委婉的提醒了他要注意和那位美丽的姑娘保持距离,尽管我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那位美丽姑娘的来历就迫于我阿爹的淫威离开了他,但是如果他真的和那位姑娘趁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点什么事情,我回来之后可是会很不高兴的。 冬月里的清晨天还没完全亮开,地上一层浓霜,阿爹在院子里一直催催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爷俩这是要迫不及待去逃命呢。 董公子家的大门在冬天的清晨里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我望了又望,简直望穿秋水也望不见小筑起床开门。这小筑一定是又偷懒了,我在心里盘算着等我从白云寺回来一定要向董大娘打小筑的报告,好吃懒做说的就是他。 “四喜,你到底在那磨蹭什么?” 阿爹又在那催催催了,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只得又跑回屋搬着我的小板凳再次爬上墙头,轻轻地将系在石头上的信笺扔到董公子的门前。 我衷心地祝愿董公子起床后一开门就能收到我的信,然后绽放出迷人的笑容。 梅花山虽然隶属于欢喜镇,但是离欢喜镇并不近。 以前每年只有在清明节和中元节的时候阿爹才会要求我与他一同上山祭拜阿娘,顺便在白云寺里与静会方丈小住一段时日。 在白云寺小住的时候,我最喜欢和荣玉带着小黑一起去方丈的小花园里偷花朵逮蛐蛐顺便摘个瓜,静会方丈每每碍于我阿爹的面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荣玉是白云寺里长得最俊俏的小和尚,也是我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每次我偷花摸瓜的时候都是他负责给我放哨。 等我在白云寺把静会方丈的小花园给折腾的差不多了,阿爹便会带着我再次回到欢喜镇。阿爹继续做他两袖清风的夫子,每天在学堂里念着子曰有云之乎者也,而我则继续每天围着董公子打转。 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但是阿爹从来没有在冬月里带我去过山上。我以前常听人说冬天里的梅花山漫山遍野开满了梅花,好看极了。我央求阿爹带我去静会方丈那里小住,好一览漫山遍野的红梅陶冶性情,阿爹总是说静会方丈太忙了,没时间招待我们。 我一路上就这样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每当想问一问阿爹为何突然有兴致带着我到白云寺小住时,一抬头望向阿爹清清冷冷的背影,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每次随阿爹去山上,阿爹心情都不好,这次更甚。 我想阿爹一定很喜欢很喜欢阿娘才会如此反常,就像我因为很喜欢很喜欢董公子就总是在他面前做蠢事一样。 想起董公子,我又满心欢喜。此次去祭拜阿娘,我一定要求她保佑我和董公子能早日修成正果。 我与阿爹爬啊爬啊,爬到了半山腰,终于爬到了白云寺。我以前总是好奇白云寺为什么不建在山顶而是要建在半山腰,有一次静会方丈腆着大肚子笑眯眯的跟我说当然是为了我们四喜丫头爬山不那么辛苦呀。 我听后撇了撇嘴,骗人,当我三岁小孩呢。 阿爹径直领着我进去,边走边道,“我们明日去梅林看你阿娘。” 众人皆知梅花山腰有座白云寺,却不知梅花山顶还有一片梅花林,那里葬着我的阿娘。 阿爹以往每次带我前来总是要爬上山顶祭拜完阿娘,再回到半山腰在白云寺住下。 我刚想问阿爹怎么不先去祭拜阿娘,院内正在给松树浇水的小沙弥见我们进去双手合十向念了句“阿弥陀佛”,阿爹微笑着还礼,然后向他问道,“静会方丈可在?” 小沙弥答道,“方丈在后院。” 阿爹答谢之后便领着我朝后院走去。 我中元节来的时候还不曾见过这个小沙弥,于是在阿爹身后眼巴巴地问道,“阿爹阿爹,这个小和尚好面生啊,静会方丈寺内又来了新弟子吗?” 阿爹淡淡地嗯了一声,对我很是敷衍。 及至后院,果然看见静会方丈正在那打坐。我蹑手蹑脚向他走去,想吓他一吓,谁知阿爹忽然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衣领,轻声斥道,“不许胡闹。” 静会方丈定是一早就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一向疼爱我,此时见阿爹训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道,“清言,你责她作甚。” 阿爹松开我,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等以后我们都不在她身边,少不了要吃苦头。” 我有些听不懂阿爹的意思,只隐约觉得他是在担心我有朝一日会离开他,于是一屁股坐到静会方丈面前没心没肺地抬头朝他道,“阿爹,你放心,我才不会离开你呢,就算日后我嫁给了那董家公子,我们之间也不过一墙之隔而已。” 我说完,阿爹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静会方丈这个老好人望着我笑眯眯的,“四喜啊,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不懂,日后你总会明白的,别怪你阿爹。” 我再胡闹非为,自然也知道我阿爹都是为我好,于是忙不迭举起手向方丈保证道,“我知道,我知道,打是亲骂是爱,我阿爹都是为我好,我才不会怪他呢。” 静会方丈笑的脸上都起褶子了,那每一道褶子都好似在满意的对我说,真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呀。 第4章 山上白云寺(二) 与静会方丈和阿爹在寺里一起吃过午饭后,山上太阳明媚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连带着我昨日落水受的那点风寒也一股脑给晒没了。 我摸了摸肚子打了个饱嗝之后,又伸了伸懒腰,一个人将白云寺上上下下溜达了个遍,还是没有看见荣玉小和尚的身影。 莫不是被静会方丈罚禁闭了? 我想去问问静会方丈,可是阿爹与静会方丈两人自饭后便一直在后院的亭子里嘀嘀咕咕地谈事情,阿爹禁止我去打扰他们。 寺里众僧已经开始午休了,我一个人在寺内转来转去觉得甚是无趣,于是决定去梅花林走一走,看看阿娘陪她说说话。 当然,我也有一点点私心啦。我想求阿娘保佑我和董公子早日修成正果。 若是阿爹在场听到的话,眉头又该皱很高了。 梅花山层峦叠嶂绵延不绝,因漫山遍野的腊梅而得名,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梅花山山顶上有一片极大的梅花林,那儿的梅花在早冬里开的洁白似瑞雪。 阿爹以往都是在清明节和上元节的时候带我上山祭拜阿娘,那时节梅花山上的梅花还没有到开花的季节,所以关于它冬天的美景,我大部分都是听静会方丈和荣玉说的。 静会方丈还告诉我说因为阿娘生前最爱那片雪白的梅海,所以后来阿爹便将她葬于了此处。 山上前几天刚刚下了场大雪,背阴处的积雪终日不见太阳难以融化,通往山顶的每一层台阶上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我怕不小心脚下滑倒摔下去,尸骨无存,我阿爹怕是要哭死,于是双手提着衣裳小心翼翼的一级一级的往上爬。 爬了不过数十个台阶,忽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猫叫声,我回身望去,竟然是小黑在那眼巴巴地朝我喵喵叫着。 小黑是几年前我在山下捡到的一只流浪猫,阿爹死活不许我带回家养,我只好让荣玉帮我在山上养着。 今日我只顾着找荣玉了,竟然忘记了它,没想到它还是跟来了。 我弯腰把它抱在怀里,拍掉爪子上脏兮兮的雪泥。好几个月不见,小黑这次见到我格外的亲昵,在我怀里不停地蹭来蹭去撒着娇。 我本来正愁上山路上寂寂寥寥的,如今有小黑陪着打发寂寞也是不错,只是可惜它不会说话。 如果小黑会说话,我很想问问它知不知道荣玉去哪儿了。以前只要见到小黑抬眼就一定会见到荣玉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可是现在我怀里抱着小黑却不知道荣玉去哪儿了。 没有荣玉的山上真的好无聊。 等下回去一定要问问静会方丈荣玉去哪儿了。 我抱着小黑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梅花林,从远处望去这梅林里的梅花正开的皑皑,似瑞雪一般兆丰年。 我突然矫情地想起那些文人墨客口中所言的“踏雪寻梅”,不知道我现在这般情形算不算是附庸风雅了。只要一想到我的阿娘就长眠于这片静谧的梅海,我的心中就对它生出无限的亲切之感。 阿娘的墓碑被这片梅海温柔地环抱着,石碑上有阿爹亲手刻的字—“李清言爱妻之墓”。墓碑前扑簌簌地飘落着梅花花瓣,梅花花瓣与地上的白雪很快的融为了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远远的看过去倒分不清哪一处是梅花哪一处是白雪了。 以前阿爹为了能够时常陪伴阿娘,便在梅林里搭了一个小木屋,每每学堂下学后便偷偷撇下我自己一个人上来,第二天一早再满身风霜的回去。他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曾趴在门缝里偷偷看着他独自一人孤寂着身影在月光下踽踽上山,我抹着眼泪悄悄给他留好门,第二天一早我又缩在被窝里听见他推门的声音然后再佯装睡的很沉很沉。 小木屋里贮藏了很多阿爹亲手酿的梅花酿,白云寺乃佛门之地最是忌讳,所以阿爹从不将酒带下山去。当然,也不许我馋嘴多饮半滴。 但是今天我想在这偷偷陪阿娘小酌几杯。反正阿爹不会知道。 我拍了拍小黑的屁股,它很识相的从我怀里跳了下去。 平时除了阿爹和我几乎不会有人找到这儿来,所以小木屋的门扉仅仅被阿爹用一根红色的绳子系着。 我走到门前很快的就将其解了开来,小木屋内的摆设数十年如一日,一张简陋的床,几本久远的书,角落里安安稳稳地堆放着陈年的梅花老酿,一尘不染。一看便是时常有人打扫。 我从角落里胡乱地拿了壶酒抱在怀里,又顺手拿了个草垫子,再轻手轻脚地关上小木屋。 我看见阿娘的墓前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束剪好的新鲜的梅花。 第5章 山上白云寺(三) 这梅花如此新鲜,肯定不是我阿爹剪的。我阿爹正在白云寺与静会方丈待在一起呢。 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我阿娘生前的爱慕者或者故人? 只是这世上还会有比我阿爹更爱我阿娘的人么。 我抱着酒壶坐在阿娘的墓前不由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胡乱地猜测起来。 这也不能怪我瞎猜测,阿爹平日里很少和我谈及阿娘,只有每当我又惹他生气了,他才会提及几句。但是反反复复的也就那几句。关于他与阿娘的过往,他从来都是只字不提。 有一次静会方丈偷偷告诉我说那是因为提起阿娘阿爹会很伤心很伤心,所以后来尽管我对阿娘的事情很好奇很好奇,但是未免阿爹伤心,我一直很识相地从不在阿爹面前主动提起。 好像自我记事起,阿爹与我就一直在欢喜镇住着了。我们家东面紧挨着的是董公子家,西边是间学堂,阿爹一直在那里做教书先生。镇上很多有学问的年轻人都做过我阿爹的学生,就连清高如董公子平日见了阿爹也要恭敬的喊他一声夫子。 我正胡乱地想着,小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跃跳进我的怀里,喵喵地叫着。它毛茸茸的身上沾了几片梅花,我给它摘掉,抚摸着它的绒毛有些傻里傻气的问道:“小黑小黑你是也想要喝我阿爹酿的梅花酒吗?” 小黑听此仰起小脸一下一下的蹭着我的手心,喵喵的叫的更欢了。 我打开酒壶的盖子,一股梅花的清香立即扑面而来。 果然我阿爹不仅相貌好学识好学堂先生做的好,就连这梅花酒也酿的无人能及。 不过提起我阿爹的相貌,我又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那大概是我七八岁时候的事了。 我阿爹自来了欢喜镇之后便一直独自一人带着我,每每下了学堂还要回家给我做饭洗衣,偏偏我还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调皮捣蛋上房揭瓦样样不落,没有一点小姑娘的样子。 渐渐地,镇上有同情心的大娘大婶儿们逐渐坐不住了。她们太同情我阿爹的遭遇了,一个年纪轻轻相貌堂堂的男子带着一个调皮捣蛋的闺女,把日子过的鸡飞狗跳,究其原因,还不是缺个女人么。 于是她们一合计,便决定好心地替我阿爹张罗个娘子,替我张罗个后娘。 那一年,欢喜镇正好有个新死了丈夫的寡妇,寡妇配鳏夫是再合适不过了,于是她们先去找了那寡妇。那寡妇先前曾见过我阿爹一面,我阿爹长的丰神俊朗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因此二话不说便羞红着脸答应了。然后大娘大婶儿们便笑眯眯地来了我家,正巧我蹲在院子里玩泥巴,大娘大婶儿们便笑眯眯的的同我说四喜啊你看你阿爹整天忙的也没工夫管你,等你新的阿娘进了门,便不用在这玩脏兮兮的泥巴了。 我用脏兮兮的小手擦了下脸上的汗,抬头有些疑惑地问大娘大婶儿们,“不玩泥巴玩什么?” 大娘大婶儿们笑眯眯的道,“你新的阿娘会教你缝衣裳,纳鞋底,绣手帕,教你做一个乖乖的女孩儿家。” 那时候的我一听要缝衣裳,纳鞋底,心想这不是说书人讲的后娘欺负继女的故事么,顿时生气了起来,我才不要做这些,我要玩泥巴。谁敢不让我玩泥巴我就用泥巴砸谁。 于是我举起了泥巴,大娘大婶儿终于不再笑眯眯的了。大娘大婶儿的身上被我砸了许多泥巴。 阿娘的墓前落满了梅花,我将每片梅花上都倒上了梅花酒。梅花酒的甘醇香气渐渐覆盖了梅花原有的清香,小黑撅着屁股在地上贪婪地嗅着,我拿起酒壶对着阿娘的墓碑轻碰了一下,轻声道,“阿娘,我敬你。” 我用手中的泥巴砸跑了要给我找后娘的人。后来镇上的人都听说一向温润如玉的李夫子竟然有个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姑娘,再也没有妇人愿意给我做后娘了。 阿爹因此也孤零零的过了这些年。 其实我知道,即便不曾有我用泥巴砸人这件事,以我阿爹对我阿娘的情谊,大抵也不会再续弦了。 先前阿爹在家中只许我喝少量的米酒,这梅花酿我还是第一次喝。直至酒入腹中,我的舌尖上残留的还都是梅花的味道。我偷偷向阿娘告状,“阿娘,这梅花酿实在是比米酒好喝多了。阿爹从前真是小气,竟然把这么好喝的东西留给自己独享。” 我背靠着阿娘的墓碑,一边对着酒壶喝梅花酿,一边絮絮叨叨地向阿娘控诉着阿爹的“罪状”。当然我也没有忘记跟阿娘讲一讲那让我心生欢喜的董家公子,我求阿娘在天之灵能保佑我将来同董公子有个圆满的结局。 贪嘴的小黑不知道何时醉过去了。梅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它的身上,它的尾巴在我腿边一摇一摇地。 其实小黑并不黑,小黑身上的毛是雪白色的,只不过我在山下遇见它的时候它的身上脏兮兮的,看不出来原有的颜色。后来在抱上山荣玉问我它叫什么名字,我随口告诉他说叫小黑,等荣玉给它洗干净之后,才发现它是一只小白猫。 但是我们先前已经管静会方丈的信鸽叫小白了,于是就干脆将错就错一直未给它改名字,小黑小黑的叫到如今,却莫名觉得可爱。 慢慢地酒壶再也倒不出酒来,我扶着阿娘的墓碑东倒西歪地站起来,小黑从我腿上滚了下去。地上渐渐有了两只小黑,三只小黑……很多个小黑。 我的脸颊滚烫滚烫的,头也很晕,我想回家睡觉。 恍惚间听见有脚步声与说话声越来越近,其中有一人语气里充满了愤愤不平,似是在对另一个人急切说道,“公子,不若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以绝后患。” 另一道声音随之淡淡响起,“不必。” 是谁?要杀了谁?这梅花林怎么会有人?我扶着阿娘的墓碑,有些呆呆地,闪白光的脑袋一下子转不过来。 直到我感觉脖子上忽然一阵凉意,打了个寒颤,才渐渐有点反应过来。 那是一把剑。一把货真价实的剑正架在我的脖子上,威胁着我的小命。 “你……你是谁?你要……要干嘛?” 不知怎的,舌头忽然打起了结,一句话问下来结结巴巴的,一点气势都没有。 然后我就听见背后有人轻嗤了一声。 第6章 山上白云寺(四) 我转过身,寻着那笑我的人,扶着阿娘的墓碑,继续不知死活地大着舌头道,“你……你笑什么?” 那人又笑道,“原来是只小醉猫,十九,走了。” 那笑的人站在距我大约十步开外的地方,穿一身白衣,手里正无聊地把玩着折扇,从模样上看倒像是个闲散的神仙一样。 他微微侧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笃定我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良心大发,想放过我一马。 但是将剑架在我脖子上的人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似乎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放开我,我心里有点害怕他万一反悔,那我的小命就这样玩完了,于是我自作聪明地举起手来稀里糊涂地大着舌头向他保证道:“两位神仙饶命啊,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你们放了我吧……” 谁知我保证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叫十九的家伙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我的脖子快要被他的剑压断了。 我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言多必失什么叫祸从口出,我简直恨不得立马咬断我自己这条破舌头。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不等于我在说其实我什么都听见了么。 难怪董公子不喜欢我总嫌我蠢,我是真蠢,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吗?” 那白衣男子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面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抬起我的下巴,颇有玩味的问道。 “真的……没……没有。” 我又开始结巴了。 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在此之前我从未与别的男子这般亲近过,好吧我承认其实是董公子不许我靠他这么近,不过这白衣男子长得可真好看啊,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皮肤白白的,嘴唇薄薄的,比董公子还要好看。 我有些晕晕的,伸出手去摩挲他的眉毛,“你长得可真好看。”不料这眉毛竟然是热乎乎的,吓得手立马又缩了回来。 他又笑,手并未从我下巴上离去,“不仅是只小醉猫,还是个小花痴呢。” 我怔怔的望着他笑,笑的可真好看啊。只是神仙不都是假的么,眉毛怎么会是热的呢? 一阵清风吹过来,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望着眼前这个随时有可能会杀死我的人,我有些淡淡地忧伤。李四喜啊李四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肤浅了,在这命悬一线生死关头居然还有闲暇工夫欣赏美男,我真是为自己脸红。 于是在那白衣美男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的注目下,我又心虚地结巴了一遍,“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 白衣美男松开了我的下巴并顺便拂开了十九那家伙手里的剑,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由忧伤地想这人要是倒霉起来,真是喝口水都能噎死。 我这几天大概是流年不利不宜出门,昨天坐在墙头上能掉进董公子家的水塘里差点溺死,今天好端端的在山上陪阿娘喝个小酒也能惹来杀身之祸,难道是白云寺里的佛祖怪我每次前去不仅不拜他还弄得寺里鸡飞狗跳因此想要给我一点惩罚?可是这惩罚未免也太频繁了点,嗯,我决定等我下了山我一定要好好拜一拜佛祖。 我本来只是有点淡淡地忧伤,不知谁说的酒壮怂人胆,我悲从心上起,到最后干脆坐在地上抱腿嚎啕大哭起来,并且一边哭一边鼻涕邋遢地指责那白衣美男道,“不带你们这么欺负人的,我好端端地在这陪我阿娘说话,是你们自己闯进来被我听去了不好的消息,凭什么要杀人灭口,呜呜……” 我越哭越伤心,等我哭的声嘶力竭,再抬起头来看时,发现那白衣美男与他的手下早已不见了踪影,反而是阿爹正蹲在我的面前,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阿爹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难得一见的闻声问我道,“和阿爹说说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哭的这么伤心?” 我打了个嗝,仍有些抽噎地告诉他道,“阿爹,刚才有个白衣美男子想要杀我。” 阿爹忽然一脸我疯了的表情看着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叹息道,“怎地喝这么多酒。天色不早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第7章 荣玉小和尚(一) 我是被阿爹背回白云寺的。 第二天据静会方丈向我描述,阿爹将我背回寺里的时候,脸已经黑成了煤炭一样。因为我在他背上一路上一直鬼哭狼嚎的嗷嗷叫,也不知道究竟在瞎喊些什么,反正像个小疯子一样。 等静会方丈绘声绘色连带添油加醋地向我描述完昨日的情形,我能感觉的到我的脸越来越红了,简直要心虚死了。 昨晚我梦见在阿娘的墓前有个人想要杀我,然后一个白衣美男忽然出现救了我,而且还一直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现在只要回想起来他那双桃花眼望向我时的情形,心里竟然像有只小鹿一样在砰砰砰地乱撞。莫非我昨日梅花林醉酒之后因为在梦里春心荡漾导致色欲熏心原形毕露,所以其实我是一直在阿爹面前胡言乱语来着? 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出家人向来讲求两耳清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怎么能在静会方丈面前想这些猥琐的事呢。 我在心里默默谴责了自己一会会,突然想起荣玉,于是立马狗腿地抱住静会方丈的胳膊,讨好地问道,“方丈,方丈,你知道荣玉小和尚去哪儿了吗,怎地这两日都见他不到?” 静会方丈明显一脸嫌弃的拿开我的两只爪爪,然后倚老卖老地捋了捋他那白花花的胡子,得意洋洋道,“四喜丫头啊,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荣玉他还俗了。” “还俗了?” 我一听顿时蔫了,这荣玉太不够意思了吧。还俗这么可喜可贺的一件事情,好歹是朋友一场,欢喜镇我多熟啊,告诉我一声,我好歹找个地方陪他喝喝小酒听听小曲逛逛青楼为他践践行与他话话别,这么煽情的好机会他居然不给我留,就这样悄悄地挥一挥衣袖拍一拍屁股走人了。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静会方丈以为我在为荣玉的离去而难过,拍了拍我的肩膀,自作多情地安慰我道,“四喜啊,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与荣玉有缘,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我哀怨地看了静会方丈一眼,“你是说荣玉还会再次出家?” 静会方丈:“……” 静会方丈无语地看了我一眼,拍拍屁股一转身,无情地走了。 我好忧伤。 中午吃过午饭,我和小黑一人一猫分别蹲在寺院的墙根底下晒太阳。 小黑伸了伸懒腰,我也跟着伸了伸懒腰。小黑紧接着又打了个哈欠,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然后小黑在地上打了个滚将白白的肚皮晒在太阳底下美美的会周公去了,我……我翻了个白眼,暗骂小黑这个畜生。 呜呜,我怎么能这么无聊呢? 以前每次随阿爹来山上,荣玉都在,我偷花他盯梢,我爬墙头他接着,而且我捉弄他他也从不捉弄我,那时候在山上一两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现在荣玉不在,才来了两天,我就无聊的要死。静会方丈小花园里的花早都谢了,瓜藤都烧火了,也去看过阿娘了,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蹲在墙头下继续叹气了。 小黑这个畜生晒太阳舒服的早已闭上了猫眼去见周公了,我猥琐地蹲在墙根下托着下巴开始思考人生。 我想起欢喜镇曾经有一位说书的先生,他滔滔不绝的那些曲折离奇的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故事情节我早已经记不清,但是却清楚的记得最后一次他照常卖关子的说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之后,却一转身就跟我们道了别。 那天他说,“各位看官,其实并非每位说书人的请听下回分解都有来日可期,茫茫人世间,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于是从此各自天涯各自海角。相逢一场,说书人我走了,你们也多保重。” 那天在场的很多人听完都湿了眼眶,说书人从此真的没有再在欢喜镇出现过。 原来有些人,真的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从前是说书人,现在是荣玉。遗憾的是我连和荣玉好好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第8章 荣玉小和尚(二) 荣玉是白云寺里唯一一个没有剃光头和没有法号的弟子,静会方丈和我说这是因为荣玉在带发修行。 刚认识荣玉那会,我在山下镇上作威作福惯了,偏偏喜欢捉弄他叫他小和尚,荣玉每次听了都是红着脸,但是却从不和我争辩。 现在想想,荣玉大概是除了我阿爹和静会方丈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我那时还捉弄他,真是令人愧疚。 我自幼顽劣,阿爹又是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镇上大人们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都叫自家的小孩躲我躲得远远的。 董公子呢,他比我年长几岁,在董大娘的耳提面命和谆谆教诲之下,一心只读他的圣贤书更是不屑于和我玩,只有偶尔被我缠得烦了才会屈尊和我说说话。 只有荣玉,他和我同岁,被我欺负了也不会向我阿爹和静会方丈打小报告,所以从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一直视他为我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 以前在镇上的时候,阿爹整天忙着当他的夫子,无暇管我,董公子大多时候又不理我,我无聊的时候就经常缠着阿爹上山找荣玉玩,阿爹不耐,每次都说,“四喜,你乖一点,阿爹很忙。” 每当这时候我就偷阿爹的宣纸给荣玉写信,信的开头一定是“荣玉小和尚,近来我有点淡淡地忧伤……”然后巴拉巴拉的一大堆向他诉苦。 隔个一天静会方丈的小信鸽小白就会带着荣玉的回信来到我的窗前,我拆开信,信纸一定是荣玉抄佛经用的,他那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阿弥陀佛,问卿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四喜姑娘,你的来信小和尚已阅毕,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你阿爹又很忙了,董公子又不理你了,你又很无聊了……”然后他再巴拉巴拉的给我讲一堆大道理,诸如我阿爹忙其实是在忙着挣钱养活我,董公子不理我是因为我不思进取不够优秀,我很忧伤确实是因为我很无聊之类的。 这种游戏我和荣玉从小玩到大,并且一直玩的不亦乐乎。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了解我的心思比了解他自己的还清楚,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我阿爹,而是荣玉。 在这些年的书信来往与频繁见面中,他洞悉了我所有的心事,知道这些年我追着董公子的欢喜与难过,知道我好想阿娘却不敢在阿爹面前提起,知道我变着法儿的顽劣不过是想阿爹多陪陪我。 在这些年悄无声息的成长中,我和荣玉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我一直当他是我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我以为他会和我阿爹一样永远不会离开我。 可是如今连荣玉也走了,还有谁不会走呢?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坐在灯下忧伤又欢喜地给董公子写信,“董公子,我是四喜,多日不见,甚是想念……”我原本是想在甚是想念的后面厚脸皮地问一句多日不见他是否有想我,但是过后又觉得以董公子的为人,定是会说没有,于是又趁着自讨没趣前偷偷地划掉了。尔后我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信中写道,“静会方丈说荣玉小和尚还俗了,我真是为他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同时又有点难过。” 写完信,我就熄了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觉。 第二天中午,我和小黑又一人一猫跑到昨天的墙根底下晒太阳,小黑眯缝着眼睛露出白白的肚皮呼呼大睡,我则蹲在那托着下巴伤春悲秋地思考人生。 当小白很没有眼力劲儿的地停在我和小黑的面前不停的咕咕直叫的时候,如果不是怕静会方丈会一直追杀我到怀疑人生,我会立马拔了它的毛然后它给放锅里煮了和小黑一起吃它的肉喝它的汤。 第9章 天仙孟表妹(一) 小白也许是感受到了我不断往外冒出的腾腾杀气,所以赶在大事不妙前机智地在地上快速地蹦跶了几下,等我终于眼尖的发现了它脚上绑着的信笺,我一把抓住它,麻溜的解掉信笺,它在我手里扑棱了两下翅膀,一溜烟地就又咕咕地飞走了。 反应迟钝的小黑从睡梦中醒来,幽怨地望着小白逐渐远去的身影流着哈喇子喵喵地直叫。 哈哈哈哈,云中谁寄锦书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猥琐地蹲在墙根底下左顾右盼环顾四周确定除了小黑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活物之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笺,只见信笺上白纸黑字地只写着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看着信笺上的字劲瘦清峻如行云流水一般,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应该是董公子的笔迹。 董公子回我的信了!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我李四喜对这信起誓我这辈子都不敢再动吃小白的心思了。 我蹲在墙根底下对着太阳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眼里嘴巴里甚至鼻孔里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董公子这是在安慰我不要因为荣玉的离去而难过吧。原来董公子也有温情的时候。 腿边的小黑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抑制不住的欢喜,一直用小脏爪子抓着我的衣角揪来揪去的玩耍。我心情好,自不会和它计较。 我仰着头大傻子一样开心地将信蒙在脸上,我的鼻间还能闻到董公子笔墨的味道。隔着一层宣纸的厚度,太阳的光芒打在脸上温暖的刚刚好,这一刻甚至我的五脏六腑都是温暖的。我的心里在沾沾自喜着,真好,我的董公子心里一定也是有我的吧。 主动了八百年,董公子好不容易温情脉脉地搭理了我一回,不立马顺着杆爬我就不叫李四喜了。在墙根底下猥琐的偷乐完之后我就怀里揣着董公子的回信屁颠屁颠地回了卧房继续给董公子写信去了。 夕阳渐渐西下,我在房内的几案上一手抱着小黑,一手握着笔杆奋笔疾书地卖弄着我的文采,“南北朝江郎曾在《別赋》中开篇亦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生天地间,皆非木石,孰能无情,但是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如公子所言天底下终究无不散的筵席,荣玉小和尚一事四喜已释然,望公子勿念。” 一封信写了两个时辰终于写完,小黑的身上被我无意间撒了不少墨上去,小黑幽怨地在我月白的衣衫上蹭来蹭去,阿爹来喊我吃晚饭的时候,嫌弃地将我和小黑一同给拎了出来。 第二日中午,可爱的小白带着董公子的回信如期而至,我躲在墙根下迫不及待地拆开信来看,只见董公子在信中淡淡地回道,“你能明白就好”,寥寥几字,再无其他,好吧,这很董公子。 董公子接连的两封回信,似乎在我和他之间隔着的茫茫大雾中忽然照进了一缕阳光,就仿佛终于到了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时候,尽管这缕这阳光不是很亮,但却温暖异常,让我在快要心死的时候又看到了些许希望,以至于我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如果我再主动一点再努力一点再厚脸皮一点或许有朝一日我与董公子真的就能走到一起。 我在心里窃喜着这一切都是阿娘在冥冥之中听到了我的心愿所作出的最好的安排。 这一刻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欢喜镇去回到董公子的身边,想要看一看我那眉目如画的心上人,想要听他同我讲话,想要听他弹琴吹箫,哪怕是他又要皱起眉毛训斥我胡闹,我也心甘情愿。 去央求阿爹回欢喜镇之前,我跪在白云寺金光闪闪的大雄宝殿上,无比虔诚地求佛祖保佑我所爱之人岁岁平安,所念之人朝朝欢喜。 彼时静善师父在大殿上念经,他听到我的心愿,送了一个护身符给我。 我满心欢喜地想着等回到了欢喜镇一定要亲手送给董公子。 第10章 天仙孟表妹(二) 我将护身符小心收好之后欢天喜地地去找阿爹回家,彼时阿爹正在客房同静会方丈下棋,阿爹听后头也不抬地就拒绝了我,“四喜,我们要在山上度完这个冬月才会回去。” 我攥着腰间荷包里的护身符顿时就像冬天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现在冬月还不到月半,过完早着呢,那我岂不是还要很久才能见到董公子? 阿爹也是,嘴上说是来陪阿娘住一段时间,可是这两日也不见他去梅花林看过阿娘,倒是天天和静会方丈待在一起,两人不是喝喝茶就是下下棋,小日子过得清闲的很。 阿爹拒绝我之后专注地下他的棋,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都假装视而不见。 我无奈地搬了个板凳坐在几案前拄着脸幽怨地看着他老神在在地与静会方丈下着棋,一会又无聊地低头掰着手指算算日子,一想到董公子,我简直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回到欢喜镇去。 渐渐地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阿爹与静会方丈的一局棋还是没有下完,我看的有点昏昏欲睡,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阿爹间隙里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困了就回房睡会。” 我不肯死心,死鸭子硬撑道,“我不困,你们接着下啊,看的正起兴呢。” 阿爹当真不再搭理我。 静会方丈坐在阿爹对面笑的像弥勒佛一样,也不知道替我说句话,我忍不住向他翻了个白眼。 我心思本就不在棋上,后面是越看越困,不知何时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卧房里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不时隐隐有僧人诵经的声音传来,打破这万籁俱静的黑夜,我睁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特别特别的想念董公子。 我很想很想回欢喜镇。 既然阿爹不想回去,那我就一个人回去好了。 我阿爹为人一向从容稳重,所以我始终觉得我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是随了我那从未谋过面的阿娘。 第二天一大早,给阿爹留了封信,我就偷偷摸摸下了山,并且在下山的时候顺手牵走了静会方丈的小毛驴,我由衷地希望等他发现的时候不会被我气死。 下山之后我才意识到,静会方丈还没被我气死,我就要被他的小毛驴气死了。 这小毛驴竟然比我还懒,好不容易好哄歹哄地哄它走完了山路,到了平路上我原想它载我一程,这样能快些,但是当我好吃好喝地伺候完它并且说尽了好话准备要用它一用时,这畜生竟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无赖模样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肯动。 我怕阿爹与静会方丈待会杀来,无奈只得拉着这位驴兄在路上狂奔起来。真是自己偷的小毛驴哭着也要牵回家。自作孽不可活呀。 让我更为窝火的是,半路上遇见几个豁牙的小孩,见我牵着小毛驴在跑,竟在路边狂笑不止,一边笑一边与同伴向我指指点点道,“哈哈哈哈哈哈,这人莫不是个大傻瓜,有驴竟然不骑,难道他以为他比驴子跑的快吗?” 我边跑边在心里骂道,“你个傻瓜,你们全家才都是大傻瓜。我难道不知道驴兄会比我跑的快?可是前提是我这臭不要脸的驴兄它也得肯跑啊。” 要不是怕阿爹和静会方丈追来,我非得停下来和这帮黄口小儿理论一番,保证揍到他们都笑不出来为止。 我就这样牵着小毛驴在路人的嘲笑声中一路朝家狂奔,等奔到家门前时,身上已经大汗淋漓。我把嘴里还吐着白沫的驴兄顺手拴在家门口的枣树上,吭吭哧哧地去敲董公子家的门。 不一会儿,小筑讨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来了,来了,”小筑开门后见是我显然有些意外,吃惊地拳头都快要塞进嘴巴里了,“李姑娘,你是被人追杀了吗?”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倚在门柱上,拍了拍胸脯,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才瞪了他一眼,道,“你才被人追杀了,几日不见就不能盼着我好?你家公子呢?” 第11章 天仙孟表妹(三) 小筑有些不自然地回头看了一眼院内,说道,“我家公子正在陪表小姐练字呢。” “表小姐?哪个表小姐?”我狐疑地扶着门柱伸头越过小筑向院内看去,院内光秃秃的棠梨树下摆了一张条案,条案正中铺着雪白的宣纸,右侧摆着砚台与墨锭,董公子清隽的身影正立于案前,头微倾着,落笔却如云烟一般地在写些什么,而我落水那日所见的那位美丽姑娘正站在一侧专心致志地替他磨墨,想必就是小筑口中的表小姐了吧。 从我这个方向望去,这两人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我的心里不禁有些酸涩。 “你不进来是要站在门口做门神吗?”半晌,董公子似是猜到了敲门的人是我,抬头远远地望了我一眼,淡淡道。 “哦。”我松开手中抓着的木柱,快步向院内走去,右手不知何时抠掉了一块木屑,手指甲上还残留着淡淡地血迹,我有些不自然地将其藏在身后。 待走近条案,我顺着董公子下笔的方向望去,不由有些发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几句话原是前朝一位大儒所写,而如今出现在董公子的笔下,我忽然说不上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董公子他此时明明就站在我的面前,触手可及,我却又觉得他离我是那么远,远的遥不可及。 “你又发什么呆呢?”纸上的墨不一会便被风吹干,董公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其卷起一边问我道。 我回过神,干笑了两声,看向他身边的表小姐,答非所问道,“董公子,这是你表妹吗?” 董公子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这是我表妹孟桑,”而后又看向他表妹介绍我道,“孟桑,这是隔壁的李姑娘。” 孟桑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温婉地说道,“李姑娘,你好。” 我有些干巴巴地朝她回礼,“你好,孟姑娘。” “咳咳……”一旁的董公子忽然将手掩在唇边,轻声闷咳起来。 这冬月里的天气本就寒冷,今日院子里又有风,想必他是呆的久了,寒气侵入了肺腑,我不禁有些担心,正想张口,离他进一步的孟桑已经率先替他拍了拍后背,担忧地说道,“表哥,还是进屋吧。” 董公子又轻咳了声,道,“好。” 孟桑随即挽着董公子向屋内走去,董公子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我,拳头仍掩在嘴边轻咳,道,“你若是不介意,就帮我把这些字和笔墨一起抱进来吧。” 董公子开口让我做事,我自然是不介意的很,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他道,“好,你放心,我一定都给你收拾好。” 我将剩余的纸张都一一给他卷好,又舀了水将砚台涮洗干净,期间小筑想要帮忙被我赶走了。 等我收拾完将这些东西抱进屋,董公子正坐在炉边烤火,见我进来,指了指屏风后面的几案道,“放那吧。” 我依言将东西放好,抽出其中一幅字道,“董公子,你这幅字送给我好不好?” 董公子今天似乎很好说话,只是朝我这边看了眼,便轻声道,“拿去吧。” 我将挑中的那幅字抱在怀里,又摸了摸身上的荷包,心中欢喜终于有个理由可以将护身符送给他了,于是几步来到他面前,佯装不经意地道,“我既要了你的东西,也该送你一样东西。这是我在山上求的护身符,送给你保个平安吧。” 董公子接过孟桑递给他的茶,抿了一口,道,“既是求来的东西又怎能随便送人?自己留着吧。” 第12章 天仙孟表妹(四) 这护身符本就是因为他所求,再说我冒冒失失地从山上跑回来也是因为急着想要将护身符送与他,此时此刻断然不会听他的话而自己留着。 董公子正襟危坐在几案前,一手抱着暖炉一手端着茶水,身上去除了外穿的白色毛领大氅显得他更加清瘦起来。 他一直神情淡淡地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却没有半分想要将我手中的护身符接过去的意思,我拿着护身符站在他面前与他僵持着,当着孟桑表妹的面我的脸上终归是渐渐有点挂不住。 过了好半晌的功夫,还是孟桑轻轻袅袅地自我手中接过护身符,一把放到了董公子的手里,轻言细语道,“李姑娘一片好意,表哥收下便是。” 董公子攥着护身符的手渐渐收紧,但终究未再说什么。 我站在那大松了一口气。 自早晨风尘仆仆下山,一路上又被驴兄折腾的够呛,大半日我都滴水未进,此时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我的肚子不觉间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我摸了摸肚子,顿时有些尴尬。 董公子抬头了我一眼,转头向问孟桑道,“孟桑,早晨剩下的点心还有吗?” 孟桑立即回道,“还有些,表哥,我这就去端过来。”随后朝我笑了笑便去后厨拿去了。 要是搁在以前我肯定会死要面子活受罪地拦住孟桑推脱说不用,但是此时我实在是饥肠辘辘,整个人都饿得晕晕乎乎的,我摸着肚子安慰自己说反正在董公子面前丢脸也不止这一次了,还是不要亏待了自己的胃才好。 孟桑不一会儿便将点心端了上来,又贴心地怕我噎着给我倒了杯水,我很快地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董大娘人虽然对我平时凶巴巴的,可是做的点心真是没话说。我记得从前有次和小筑东拉西扯地聊天说我平生第一愿是追上他家公子,平生第二愿则是能天天吃上董大娘做的点心,小筑听后啐了我一口直骂我没出息。 可是董大娘做的点心真的很好吃,在将一盘点心全部消灭之后我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摸了摸吃撑的肚皮,一旁的董公子嫌弃的看了我一眼,说道,“少喝点水,不然一会有你难受的。” “哦。”我端着水杯喝了几口,便谨遵董公子的教诲,很快地又放下了。 等我又在董公子面前磨磨蹭蹭了一会,已临近傍晚,孟桑说董大娘今日去庙里还愿,我算算时辰她也快要回来了,董大娘向来不喜欢我,碍于董公子我又不好得罪她,但是好在惹不起我还躲得起,于是抱着跟董公子要来的那幅字便起身告了辞。 只是今日老天爷注定要亡我,我只顾着要在董大娘回来之前离开董家,却忘了阿爹和静会方丈以及我家门前拴着的那位傲娇的驴兄。 这不,我的一只脚刚迈出董公子家的大门槛,便看见我阿爹和静会方丈两人分别坐在我家门前的两侧。先前董公子说我倚在门口像门神,我想那是他没有亲眼看见我阿爹和静会方丈此时的模样,这才是真正的门神啊。令人望而生畏的门神。 我在心里腹诽了一阵,默默地收回了脚,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再悄悄地回到董公子屋里躲上一躲,谁知我才刚一转身,后面的衣领就被人揪住了。 我顿时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阿爹。” 可是阿爹似乎很生气。 阿爹不理我,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揪回了家门口,才冷声开口道,“开门。” 第13章 天仙孟表妹(五) 我低头心虚地将大门打开,倚在门旁的静会方丈抱着禅杖动了动睁开眼睛仿佛是被我吵醒的一样,揉了揉胳膊夸张地“哎吆了一声”,我侧过脸偷偷地使劲朝他使眼色,他却避过我的视线咂巴咂巴嘴问了一句废话,“四喜丫头,你回来了呀?” 我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静会方丈此刻显然是还在怪我偷了他的小毛驴所以选择性眼瞎假装看不见我给他使的眼色。唉,关键时刻我是不能指望他来救我了。 阿爹揪着我的后衣领一路将我揪到屋内方才松开。阿爹的手刚一松开我,我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紧紧的抱住他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鬼哭狼嚎道,“阿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阿爹饶命啊。” 我一边在地上鬼哭狼嚎一边偷偷观察着阿爹的脸色,半晌,阿爹终于一脸无奈之极的捏了捏眉心,踢了我一脚,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道,“你呀,你呀。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在这鬼哭狼嚎个什么劲?赶紧给我起来,看着就心烦。” 阿爹骂完我立即就住了声,偷偷将手里准备抹在眼角的唾沫在阿爹月白色的衣衫上蹭干净,呼哧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爹转过身与静会方丈分别坐在几案的两侧,嫌弃地睨了我一眼,皱眉道,“还愣着站在那干什么,烧水泡茶去。”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竟然只是虚惊一场,我喜不自禁地呼了口气,随即狗腿地朝阿爹与静会方丈抖机灵道,“得嘞,小的这就去,二位爷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阿爹坐在那忍不住又翻了我一眼,啐道,“还不快去。” 我正欲转身,几案前笑的像弥勒佛一样地静会方丈忽然慈眉善目地叫住了我,“四喜啊,你怀里抱得是什么?”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今日偷了静会方丈的小毛驴,以他那老顽童的性子他要是不折腾我一下反倒不是他了,但是阿爹在场,我不敢再造次惹他生气,只得乖乖答静会方丈道,“董公子写的字。” 静会方丈笑的更和蔼了,“董公子的字?素来听闻董公子书法一流,四喜你快打开给我看看。” 我咬牙,“好。” 我将卷好的字铺开,静会方丈接过去看了之后对于字反倒没有再做什么评价,只是扭头向我阿爹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咱们四喜这丫头喜欢的董公子果然志向不凡啊。” 自从一年前阿爹知道了我喜欢董公子一事,无论是作为父亲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作为师长站在董公子的立场上,关于董公子这个人是好还是不好他一句话都没有评价过,他既没有表现出过希望我能同董公子在一起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过反对的意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保持一种沉默的态度。反正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由着我瞎折腾,一如此时此刻静会方丈调侃地同他谈起董公子,他也是一笑置之。 我向来摸不透阿爹的意思,反正董大娘也早就不喜欢我,阿爹喜不喜欢董公子都不妨碍我喜欢董公子,这么想着心里果然释然了许多。阿爹又一个眼神扫过来,不耐道,“还不去烧水。” 我朝他扮了个鬼脸,“知道啦。” 过了半个时辰,等我将泡好的茶端进屋的时候,刚走至屏风处,似乎听到阿爹在叹息,“这欢喜镇终究是留不住他。” 静会方丈紧接着道,“该来的总会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清言你也莫要再多忧虑了。” 我将泡好的茶递给静会方丈,一脸好奇地问道,“留不住谁啊?” 静会方丈接过茶朝我神秘地笑了一下,“想知道啊?” 我狗腿的点了点头。 静会方丈滑过茶盖轻抿了一口,笑眯眯的,“不告诉你。让你偷我的小毛驴。” 我,“……” 还出家人慈悲为怀呢。我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出家人。 我又转过来将茶递给我阿爹,讨好地道,“阿爹,这是你最喜欢的铁观音,喝喝看好不好喝。” 阿爹接过,在嘴边轻抿了一口,脸上终于挂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你就数这泡茶的手艺随了你阿娘。” 我得意的端起剩下的最后一杯茶,在一片热气腾腾的氤氲里轻轻用茶盖拨开茶叶,原来在阿爹眼里,我还是有优点的嘛。 第14章 天仙孟表妹(六) 趁着天黑之前,静会方丈骑着他的小毛驴挥一挥衣袖独自回白云寺去了,好像他与阿爹下山一趟就只是为了找回他的小毛驴。 关于我偷偷下山这件事,静会方丈走后阿爹仍然半点要责怪我的意思都没有,事实上他连提起都没有再提起过,就仿佛这个冬月里我们不曾上过山一样,一觉醒来第二天他又照常去学堂做他的教书先生去了。 说起阿爹在学堂做教书先生,我先前也曾被他威逼着去听了好几年的课,但是自我满了十五岁之后,对于逃课一事练就的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除了阿爹学堂里其余的先生根本看不住我,后来阿爹也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折腾去了。算一算日子我这一年都在忙着追董家公子,学堂虽然就近在隔壁,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去过了。 羞愧归羞愧,但今儿天气好,太阳暖烘烘的,阿爹早晨去学堂前给我留好了早饭,我起床之后随便扒拉了几口,便又恶习难改不学无术的坐在门口双手交叉在一起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晒起了太阳。 “李姑娘。” 被太阳晒得正是舒服,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我抬起头随着声音望去,隔壁董公子家的孟桑表妹正趴在墙头上露出个小小的脑袋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孟桑表妹是在叫我?我掏了掏耳朵,仍然有些不太确定,“孟姑娘?” 她在墙那头点了点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煞是好看。 于是我搬了我的小板凳踱步来到墙下,与她面对站着,我正想开口问她有何事找我,她手里忽然变戏法一样冒出了一盘点心,“这是我今日跟姨妈学做的梅花酥,你尝尝好不好吃?” 我从盘中拿过一块放到嘴里,这梅花酥入口香甜,又甜而不腻,好吃极了,于是忍不住称赞道,“好吃,真好吃。” 孟桑表妹脸上始终笑意盈盈的,听完又拿了一块递给我道,“再吃一块。” 所谓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我想起我昨天看见董公子与孟表妹站在一起心里还泛酸,此刻不禁为自己的心胸狭隘感到羞愧,于是一边吃着她递过来的点心一边心虚地使劲夸她道,“孟姑娘你不仅人长得好看,厨艺也好,谁要是娶了你真是一辈子的福气。”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简直把阿爹平常所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孟桑表妹被我夸得微红了脸,“李姑娘你若是喜欢,日后我可以经常做给你吃。” 我趴在墙头上,又拿了一块梅花酥塞进嘴里随口问道,“你以后会一直都住在欢喜镇吗?”问完方才觉得有点失礼,好像我巴不得她快点走似的,不禁暗自咬了下舌头。 “嗯,”孟桑表妹轻轻点了点头,眼睛忽然有些红,“我阿娘上个月去世了,我阿爹又死得早,家里没有什么亲人,姨母便让表哥将我接了过来。” 看孟桑表妹的年纪和我一般大却要寄人篱下,我忽然有些心疼她,我虽说自幼没见过阿娘的面,但是我还有一个虽然表面嫌弃我心里却百般疼爱我的阿爹,于是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孟姑娘,你莫要再难过了,以后不仅你的姨母和表哥都在你身边,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那一刻,看着这个忽然红了眼眶的姑娘,我说这些话不仅仅是因为董公子的缘故,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她变成我天下第二好的好朋友。 第15章 是不是在哪见过(一) 就这样,我跟孟桑表妹因为一盘梅花酥成为了天下第二好的好朋友。我也因此有了借口天天往董公子家跑而不是只能每天猥琐地趴在墙头上偷窥他了。对此阿爹和董公子都未曾表示过什么看法,倒是董大娘虽然仍然不喜欢我但是我每次去她家她的脸色比以往好看了许多。小筑则是望着我与孟桑表妹亲密地牵在一起的手不解地摇了摇头说这年头女孩子之间的感情真是奇怪。 这一年的冬月忽然过得很快,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完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腊月。天气也越来越冷了,虽然没有再下雪,董公子仍然每日里穿着雪白的大氅抱着手炉坐在窗前读书,但有时也会抬头皱眉看着我与孟桑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玩闹。 自从和孟桑成为了天下第二好的好朋友之后,我很少再想起我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荣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很想念我。 有次我跟阿爹随口提起,阿爹在灯下看了我半晌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早就知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了。我朝阿爹扮了个鬼脸说你放心等你老了我是不会不管你的,阿爹则是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 对此,我也只能无限感慨,大人真是奇怪,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心事。 腊八过后,欢喜镇上的年味更浓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集市上也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灯笼的、卖鞭炮烟花的、卖冰糖葫芦的、卖点心的、卖果子的、卖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应俱全,吸引着络绎不绝的行人驻足。 学堂要到小年前后才开始休沐,阿爹因为先前休了些假现在要补回来是以再无暇分身上集市置办年货,今年便尤为大方的给了我一两银子,说是让我跟着孟桑和董大娘上集市看着买些年货回来。 我欢欢喜喜地揣着这一两银子敲开了董公子家的大门,小筑正在一脸苦恼的劈柴火,董公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董大娘正在忙着腌制她的腊肉。我与孟桑手牵着手如同两只脱缰的小马驹一样蹦跶着去了集市。 从山上回来之后,因为穷的身无分文,我已好久不曾来过集市。年底的集市热闹非凡,不同往昔,我是看这也新奇,看那也喜欢,要不是孟桑在后面使劲拉着我,阿爹给我的这一两银子年货没有办成倒是先被我自己挥霍完了。 孟桑按照董大娘的吩咐买了些蜜饯和果子,我也跟着买了一些,顺便买了两根糖葫芦跟孟桑在大街上边走边吃,孟桑先前死活不肯在大街上吃东西,硬是被我怂恿着吃完了整根糖葫芦。董大娘要是在场的话又该叉着腰骂我带坏孟桑了。 我怀里揣着刚才买东西剩下的碎银,跟孟桑在集市上慢悠悠地溜达着左看看右看看,始终没有挑到一件很满意的礼物。 阿爹这次大方给的钱多,我心里又开始动起了小心思。 年后便是董公子的生辰了,我有点发愁不知道该送他些什么。我每年都想着要送董公子一些与众不同的礼物,可是我前年吭吭哧哧了大半年给他绣了个香囊,董公子大概是嫌丑一次也没有带出来过;去年欢天喜地地编了一条同心结,董公子转身就扔给了小筑,气得我拿刀追着小筑跑了半条街。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今年我学聪明了,董公子不是嫌弃我女工不好么,那今年我就给他买一个礼物。 可是董公子这个人简直不食人间仙火,很难投其所好,我想了又想也不知道到底该给他买什么,于是我决定问孟桑,“桑桑,你知道你表哥最喜欢什么吗?” 孟桑很认真地想了下,“读书。” “除了读书呢?” “表哥除了读书还有别的爱好吗?”孟桑反问我道。 “……” 我忍不住仰天长啸,董公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果然很深入人心啊。 第16章 是不是在哪见过(二) 说起来,孟桑初来乍到,董公子又生性淡漠,虽然孟桑是他表妹,但若论了解孟桑可能还没有我了解董公子多些。 董公子的生辰礼物,我自然是指望不上孟桑帮我参谋了。 董公子过完这个生辰就是弱冠之岁了,我心里盼着能送他一件特别的生辰礼物,但让人苦恼的是我与孟桑在集市上逛来逛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送他什么礼物才是特别的。于是两人一路走一路讨论不觉间七拐八拐竟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小巷子不似集市中央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倒显得寂静清冷许多。 孟桑胆小,在巷子口拽了拽我的胳膊,“四喜,这里没什么人,咱们回去吧。” 此处清清冷冷的,我本也不欲再多待,但见前方不远处有家铺子高高地悬挂着望子,望子上又粗犷地写了一个“玉”字,我心里惦记着董公子的生辰礼物,于是不肯死心地拉着孟桑向巷子里走去,边走边道,“好桑桑,前面大概是家卖玉器的店铺,咱们也进去瞧瞧,说不定你表哥的生辰礼物就有着落了。” 孟桑一手提着之前买的果子点心,一手将我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一脸好奇地问我,“四喜,你是不是很喜欢我表哥呀?” 自从前年和去年我连续搅黄了董公子和张家姑娘沈家姑娘以及王家姑娘的相亲之后,全欢喜镇上的人便无人不知那李夫子家不学无术的四喜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追董家公子多年,只是奈何董家公子一直不从不肯点头。 关于我喜欢董公子这件事在欢喜镇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所以现在孟桑问我,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纠正她道,“不是很喜欢,是特别特别特别地喜欢你表哥。” 孟桑听后立即哂笑我,“知不知羞呀你。” 我心道我都不知羞成这样了你表哥仍然对我若即若离的,要是我再知羞一点估计他早就和我没戏了。 于是悄悄地附在孟桑耳边道,“要是你表哥对我热情点,我能更不知羞。” 我瞧见孟桑笑的耳朵都红了。 方才只瞧见门口悬挂着的望子上写了一个“玉”字,猜测可能是卖玉器的店铺,此时进来一看,果然不错。只是这家玉器店铺相当的雅致,铺子里不知燃了什么香,清清袅袅的,一进门就让人觉得舒心。 小巷子清冷,这家店铺更是清冷。许是平日里少有客人来,我跟孟桑进了门也不见有人出来相迎。店里摆放着的玉器单看色泽外观皆都属上乘,必不是我能买得起的。我心虚地摸了摸自己荷包里的那点银子,不见掌柜的出来,竟也无端的落了个自在。 我拉着孟桑自顾地看着,忽然被一块玉埙吸引了过去。那玉埙摆放在一个角落里,和其他的物什比起来并不起眼,但是离近了看才发现它竟是浑体通透的鱼形的。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在手里观摩,乳白色的鲤鱼状玉埙,沁凉沁凉的,我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声音清澈不带一丝杂质。董公子精通乐理,若是将这玉埙买回去送给他,他必定喜欢。 “姑娘好眼光。” 我回头望去,只见说话的人身穿一袭白衣,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拿着把折扇,面若冠玉,目若桃花,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真真是说书人话本子里谪仙一般的人物。 只是我怎么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我拿着玉埙,看着他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有些怔怔地,突然就脱口而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问完才觉得甚是尴尬,这台词好像是某些纨绔子弟用来搭讪良家妇女才用的吧。 他显然也被我的这句胡话给问住了,脸上原本的笑意渐渐收住,一脸的若有所思似是真在回想是不是之前在哪与我见过一样。 第17章 是不是在哪见过(三) “在下仔细回想了一下,非常确定之前并不曾与姑娘在哪儿见过,我想也许是在下长得比较大众化,所以才会给姑娘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吧。” 要不是他面向着我微微拱手说的一本正经,我差点忍不住倚在孟桑身上笑出声来。他这般的风华人物,除了我阿爹之外我也就见过一个温润如玉的董公子能与他站在一起比肩一下,若连他这样的都自认为长得比较大众化,那我这样的相貌平平之辈岂不是连见人都不能见了? 但是平心而论我应该是不曾见过他的,他这样的人只要见过一次便不容易让人忘记,我若是真的见过他,怎么会只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反而没有见面的印象呢?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我第一次见董公子时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之前在哪见过他似的。 莫不是我见长得好看的人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真是罪过,罪过。 这白衣男子的一双桃花眼一直灼灼地望着我,我心里的罪恶感更深了。这般谪仙似的人物怎么能是我这种凡夫俗女可以亵渎的呢,不由愧疚道,“公子真是谦虚了,若是连公子这般风华绝代的人都自认为大众,又让我们这些真正大众的人情何以堪呢?方才瞧着公子似曾相识,我想大概是公子这一身白衣的缘故吧,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也爱穿白衣,还望公子不要计较我方才的失言。” 待我一番话说话,他站在那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再次拱手道,“原来如此。” 掌柜的既是这般人物,那这玉埙自然也不是寻常之物,自不是我怀里这点碎银能买得起的。我不欲再多待,于是朝他笑了笑,放下玉埙,拉着孟桑正欲告辞,谁知他却再次出声道,“如果方才在下没有看错的话,姑娘很喜欢这块玉埙。” 我是很喜欢,可是我荷包里的银子不允许我喜欢啊。 这身上银子不够说话都没有底气,从前小筑总爱说我虚荣,我每每听到都恨不得打得他满地找牙,但是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白衣掌柜温文尔雅地望着我隐晦地问我既然喜欢这玉埙为什么不买走,我却难以启齿其实是我的钱不够,反而一本正经的同他胡诌道,“曾有个人跟我说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都要尽数得到,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小筑说的对,我就是虚荣,我不好意思在这么好看的人面前承认其实是我的钱不够我买不起。 白衣掌柜的忽然就笑了,一双桃花眼顿时熠熠生辉,“哦?在下恰恰和姑娘相反,在下喜欢一样东西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得到它,因为人生苦短,最怕来不及。” 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明明是笑吟吟的,我却忽然觉得这人深不可测,莫名的对他生出一种畏惧之感。心里有些慌乱,想着还是快些与孟桑离开才好,不由敷衍他道,“公子说的不无道理,但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天色不早了,就此告辞吧。” 说完不等他再答话,便拉着孟桑快步走了出来。 待出了店铺,孟桑晃了晃我的胳膊,道,“四喜,方才那位公子可真好看。” 这次轮到我哂笑她了,“方才在里面里你怎么不说?” 她不由笑着嗔我道,“你……真是的。” 巷里四下无人,我流里流气地搂住她的肩膀,一脸八卦地问她,“桑桑你说是你表哥好看些,还是方才那位公子好看些?” 孟桑当真小小地纠结了下,但总还算有点良心,谁都不得罪,小声道,“我觉得都好看,他们俩是不一样地好看。” 我顿时乐了,傻笑道,“嘿嘿,我觉得还是你表哥最好看。” 孟桑一脸鄙视地问我,“四喜你喜欢我表哥是不是就因为他好看呀?” 我想了想,我第一次见董公子就喜欢他了,那时候年纪小,除了觉得他好看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了,于是不由心虚道,“大概是吧。” 孟桑更鄙视我了,“肤浅。” 我,“……” 如果董公子再多理我点,我愿意这么一直肤浅下去。 第18章 李四喜,除夕快乐(一) 我原本想趁着置办年货的机会揩点油水攒点私房钱好给董公子买年后的生辰礼物,谁知自上次阿爹给了我一两银子我就买了些果子点心回来之后,阿爹的学堂没几天就休了年假,阿爹不再差使我去集市采购年货,凡事都亲力亲为,我自然也没有了再捞油水的机会。 董公子的生辰就在年后的上元节,但欢喜镇年后开市晚,我怕到时候更不容易买到让董公子欢心的礼物。现在年关将至,我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看着阿爹进进出出的采办年货心下不由越发着急起来,最终还是没忍住厚着脸皮去找阿爹要钱,彼时阿爹正坐着喝茶,看我一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样子,优哉游哉地说道,“前几天给你的一两银子应该还剩下不少吧,说说现在又要钱做什么?” 阿爹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立在他面前作娇羞状,“阿爹,我……董公子这不是快过生辰了嘛,过了这个生辰就是弱冠了,我想给他买个生辰礼物。” 阿爹满脸一副自己早就猜到的神情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自顾喝着茶,我讪讪地想若不是有碍他夫子的身份,阿爹此时一定会忍不住朝我翻个大白眼,因为他很快就残忍无情地朝我说道,“李四喜,你想给董公子买生辰礼物作为你老爹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你给你喜欢的人买生辰礼物和你老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我给你钱?” 不是说女人才是最善变的吗?瞧瞧阿爹这翻脸的速度真是比董公子翻书还快,但是一想到董公子的生辰礼物,我忍,于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满脸笑容道,“您就当友情赞助一下总可以吧?” 阿爹睨了我一眼,面无表情,“我们之间有友情吗?” 为了董公子,我继续忍,于是继续堆起满脸笑容提议道,“要不您就当亲情赞助一下您闺女?日后闺女我定当做牛做马报答您。” 阿爹喝了一口茶,半晌,看向我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 阿爹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我不由仰天太息,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果然只能自己想办法。 半个时辰后。 我搬着我的小板凳,趴在董公子家的墙头上,小声地喊,“桑桑,桑桑。” 彼时孟桑正在院子里拿着花瓶跟董大娘学插花,见我叫她,立即跑过来道,“四喜,什么事?” 我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枝梅花,无聊地数着花瓣问道,“桑桑,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孟桑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是吧。” 我望着她笑眯眯道,“那从明天起,你教我做女工吧。” 孟桑对着我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四喜,后天就是除夕了,你好好端地为什么突然要跟我学做女工啊?” 我揪了一朵梅花扔进董公子家的水塘里,叹了口气,“上元节就是你表哥的生辰了,我本想攒点私房钱给他买个生辰礼物,可是你也知道我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块玉埙结果钱根本不够,阿爹又不肯赞助我,你家表哥一向嫌弃我的女红,所以现在只好来求助你了。” 董大娘见我跟孟桑在墙边嘀嘀咕咕许久,又不停地往她家水塘里扔梅花,脸色越发不好看了起来,瞪着我道,“李姑娘,我家的小金鱼得罪你了?” 我吓得立即收回了即将要往水塘里丢去的梅花,在董大娘的淫威之下忍不住嘟囔道,“小金鱼没有得罪过我,可是这水塘得罪过我。” 孟桑离我近,听见我的嘟囔,大概也是想起了她初来那天我落水的情形,一副同情的表情望着我,“那明天你过来吧,我得空就教你。” 我忙不迭的点点头。 第19章 李四喜,除夕快乐(二) 第二天早晨同阿爹一起吃完饭,连碗都没顾得洗,我就在阿爹的白眼中屁颠屁颠地拿着针和线去找孟桑。为了给董公子一个惊喜也为了避开大嘴巴的小筑,我向孟桑讨教女红这件事是在孟桑的房间里偷偷进行的。 孟桑坐在桌前看我如数家珍地自怀中拿出我藏了好久的针和线,拖着腮帮问我想要给她家表哥绣个什么。 我想了下,未出阁的姑娘送给心上人的礼物无非也就是手帕、香囊之类。但这些年,阿爹既是慈父又当严母为我没少操心,但他到底是个男人家,每日忙里忙外,虽然较寻常人家的父亲多了份温柔细心,说到底终究比不得寻常人家母亲对女儿的那份细心。我自幼顽劣,他又将我当半个儿子式的放养,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把我教育成窈窕淑女,女红之类的不用说他更是没有想过。 从没有人管教着我学些女儿家的东西,我无拘无束惯了也受不得这些束缚,对女红这些自是一窍不通。前两年说书人还没离开欢喜镇的时候,我最爱听他讲话本子,情窦初开的年岁,那些个公子佳人的故事听得多了,逐渐联想到自己与董公子,难免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一时冲动自己躲在家里偷偷瞎折腾给董公子又是绣荷包又是编同心结,做完以后眼巴巴地送过去,结果丑的董公子直皱眉,不是拒收就是丢给小筑。 再后来,我也就没有了瞎折腾女红的兴致。 如今箭在弦上,孟桑问我想要给董公子绣个什么,我反倒说不上来了。这些年,我没少送董公子东西,虽然谈不上不贵重,但心意都是实打实的,董公子要么看都懒得看一眼,要么转身就丢给小筑,真正收下的屈指可数,对我的打击也不是一般的重。 我托着下巴在孟桑房间里不由想起这些往事,突然灵机一动,要不然就绣个董公子的小像吧,绣个他自己的小像送给他,他就不好意思再丢给小筑了吧。 我立即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起来,“桑桑,我要绣个你表哥。” 孟桑正坐在我对面喝茶,听完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要绣个我表哥?” 我望着她小鸡啄米一样地点了点头,“嗯嗯,我要做个荷包,荷包上再绣上你表哥的小像,让你表哥每时每刻都带在身边,每时每刻都会想起我。” “既然想让我表哥每时每刻都记着你,你干嘛不干脆绣个你自己上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嘿嘿,我哪有你表哥好看。” 我说的是大实话,荷包上绣个董公子上去那叫锦上添花赏心悦目,绣个我自己上去么,大概是不忍直视了吧。 孟桑,“……” 孟桑是个好师傅,可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孟桑把女红的要领都告诉我了,既然是送给董公子的生辰礼物,我自然只能一针一线地按照孟桑教授的方法自己慢慢缝。 缝了整整一个上午,坐在那一动未动,我是腰酸背疼加手疼,两只手密密麻麻全是被针扎过的小孔,可气的是荷包依然还没有缝好。 孟桑在房间里陪了我一上午,到最后只得一边喝茶一边叹气,“四喜,你究竟是不是个姑娘家,怎么比个男子还笨手笨脚?你信不信就是我表哥都缝的比你快缝的比你好?” 我立即猥琐地在脑中意淫了一下董公子安静地坐在这里给我缝荷包的画面,忍不住偷乐起来,那画面简直不要太美。 但是转念一想孟桑她也没有说错,董公子向来比我聪明,即使是学女红也不会像我这般笨手笨脚。 第20章 李四喜,除夕快乐(三) 一想起董公子,我就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平时明明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此刻望着满是血泡的手也不觉得有多疼了,继续坐在桌前无视孟桑的嘲笑吭吭哧哧专心致志地缝我的荷包。 整整一天为了缝这个荷包真是缝到废寝忘食,晚饭也是快速地扒拉了几口就又躲回房间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直到三更天,荷包总算是缝好了,我心满意足地在灯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里盘算着按照我这个进度,再绣上董公子的小像上去,但愿在他生辰前能够完工。 第二日便是是除夕了,一大早的阿爹便把我从床上唤了起来,让我帮着他一起挂桃符。挂完桃符我想溜去找孟桑请教绣小像的事儿,却被阿爹一把揪住,“晚上就是除夕了,乖乖待在家里等着守岁,今儿哪都不许去。” 我只好又躲回房间继续瞎琢磨怎么把董公子的小像给绣到这荷包上去。 从下午到晚上,整个欢喜镇的鞭炮声烟花声噼里啪啦地就没间断过,从河对岸升起的烟花在天上转瞬即逝绽放刹那芳华,在这万家灯火喜气洋洋的除夕夜,阿爹大展身手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又拿来两壶平日里我甚少见到的梅花酿,亲自开了一壶,将另一壶递给我道,“去给董公子送过去吧,记得向董大娘拜年。” 我抱着阿爹阿爹亲手酿的梅花酒,欢欢喜喜地敲开了董公子家的大门,我以为开门的会是小筑,刚想开口说过年好,没有想到竟然是董公子。 我呆呆地伸手将梅花酿递给他,“这是我阿爹让我送过来的。” 董公子接过,客气道,“替我谢谢你阿爹。” 董公子似是已经喝了些酒,此刻脸上有些微醺,望向我时眼中却一片清澈。他今日破天荒地未穿白袍而是一身青衫,出来时又披了件大氅,河对岸的烟花此起彼伏,董公子忽然望着我说李四喜除夕快乐。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不怪我矫情,这些年,董公子是第一次如此温柔认真的望着我说李四喜除夕快乐。 我强忍着泪意,道,“董公子你也除夕快乐呀。来的时候阿爹提醒我要给董大娘拜年,我想我还是不进去了,你也帮我问好吧。” 董公子今日里连声音都多了一丝丝温柔呢,他望着我安静地说了句“好。” “那我回去了。” 董公子手里拿着我阿爹亲手酿的梅花酒站在大门口,我知道直到我转身,他都没有动过。 回去的时候,阿爹已经倒好了酒,望向我道,“送壶酒眼睛怎么还红了?按道理今日除夕董大娘应该不会说你呀?” 我揉了揉眼睛瓮声道,“没,不是董大娘,阿爹,我是开心的。” 我在阿爹对面坐下拿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阿爹忽然递过来了一杯酒到我面前,老生常谈道,“四喜呀,过了这个年你就十六了,是大姑娘了,也该长大了,今日咱爷俩不说别的先喝一个。” 望着阿爹鬓角的两撮白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阿爹老了,头发都白了。 岁月岁月你再慢些吧。 第21章 故事里的长安(一) 酒过三巡,阿爹的脸上渐渐布上了一层红光,我也有微醺,但看着阿爹心情不错,想起今年他还未给我压惊钱,于是伸出手坏笑道,“阿爹你今年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呀?” 阿爹笑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红包递给我,笑道,“你呀,你呀,从小就是个财迷,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我开心地双手接过红包,说了句谢谢阿爹,正要拆开,阿爹的手忽然伸过来阻止道,“一会回房再拆。” “哦,好。”我小心翼翼地将红包塞进怀里,又讨好地给阿爹倒了杯酒。 阿爹接过饮了一口,忽然望着我道,“董公子上元节之后要去长安参加春闱的事情可有跟你提过?” 我手里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啪”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我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阿爹,“您是说过完年董公子就要去长安参加会试了?” 阿爹望着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从地上捡起筷子,望着阿爹做的一桌子的菜忽然就没有了食欲,我怕眼泪掉下来,起身向阿爹道,“我去洗一下筷子。” 及至后厨,眼泪终究是没能忍住掉了下来。 难怪阿爹上个月忽然要我跟他上山,是秋闱名单出来了怕我看到难受吧。那日跟静会方丈讳莫如深的说这欢喜镇终究留不住他,想必说的也是董公子。只是为什么阿爹现在又愿意告诉我了呢,除夕之夜,不怕我再难过了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原来我的意中人是这样的有抱负。可是我怎么这么难过呢? 从前阿爹说我跟董公子不是一路人,我厚着脸皮告诉他说我跟董公子肯定会殊途同归。可是现在董公子将要去长安了,那个只存在说书人故事里的长安,那个繁华如斯王权富贵的长安,我还要怎么跟他殊途同归呢? “傻孩子。”阿爹从身后过来,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董公子这样的人注定不属于欢喜镇,将来一旦他登科及第,以他的才能于我大周于百姓都是福祉一桩,你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是。” “可是阿爹,登科及第之后的董公子怎么还会去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地方的姑娘呢?”我还是没能忍住扑进阿爹怀里哭了起来。 阿爹拍着我的背慈声安慰道,“真是孩子气,阿爹虽然为你取名‘四喜’,可是阿爹更为看重的是前两喜,阿爹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着你能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你跟董公子青梅竹马阿爹都看在眼里,可是终究你们有缘无分,再者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就把这份感情当作年少无知时的一场遗憾吧。” 阿爹是过来人,凡事都比我看的明白,我自然也知道他与我说这些的良苦用心,可是喜欢一个人如果真的能那么容易放下,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怕阿爹再担心,擦了擦眼泪乖乖地回去吃饭,守完岁又跟着阿爹祭拜了阿娘的牌位,然后阿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回房睡觉。 卧房里的蜡烛一晃一晃地,我坐在床前一遍遍看着缝好的荷包,眼睛被烟火熏的发酸,终是舍不得,睡去之前想着过了这两日还是去找孟桑问一下如何将董公子的小像绣上去吧。 第22章 故事里的长安(二) 第二日一大早,有学生陆陆续续地过来给阿爹拜年,董公子也在其中。 他照旧披着雪白的大氅,立在那恭恭敬敬地向阿爹行礼,“学生给夫子拜年,愿夫子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阿爹坐在那笑眯眯地,“思善有心了,快坐吧。”而后又吩咐我上茶。 阿爹学生众多,今日初一都聚在一起向阿爹拜年,人才济济一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讲的无非是经书学问与社稷民生,我对此不感兴趣,只默默地上茶,轮到董公子时,他双手接过轻轻说了句谢谢,我忆及昨晚阿爹说的话,心里酸涩不已,轻轻朝他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出得厅堂前,隐约听见身后有人道,“这次秋闱思善是第一名,想必不日就要去长安参加会试了吧。” 身后那人淡淡的声音随之响起,“蒙各位师兄承让,行程已安排在上元节过后。” 厅堂里立即一片道喜之声,我心里感到难过,不想再听,干脆迈过门槛躲到了后厨里坐着。 及至中午,学生陆陆续续的散了,阿爹到后厨里找我时,我正对着绣好的荷包发呆。 阿爹摸了摸我的头,“董公子要回去了,你替阿爹送送他。” 董家离我们家不过一墙之隔,平日里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阿爹这是知我心中难过,有意让我与董公子谈一谈。我望着手里的荷包良久,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在阿爹后面从后厨出来时,董公子已在院子里站着了,见我们出来,他拱手向阿爹行礼唤了声夫子,阿爹回头看向我道,“四喜,替我送送董公子。” 我点了点头。 说是送他,却是他走在前面,我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清隽的背影,甚至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都没有留意脚下的门槛,被绊了一跤,还好董公子及时伸手扶住我才没有摔倒。他一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扶好,脸上似是有些无奈,淡淡皱眉道,“怎地这样让人不省心?” 我心中仍为他不日就要去长安的消息感到难过,是以也没注意此时我们两个人的姿势有些亲密,他微微皱着眉开口便是我不让人省心的话,我心中不由苦涩,故意将话说的难听,“再过几日你便可以永远清净了,我再不会让你厌烦了。” 不曾想说完这话他面色忽地一变,拽着我的胳膊来到门前的那棵枣树下,望着我时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我何时说过厌烦你了?” 董公子虽然平日里也对我淡淡地,但这是性格使然,他对着董大娘也是这副样子,我不觉有他,可是此时他蓦然变了脸色,我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你就要去长安了,我再也不会缠着你让你不省心了。” 见我落泪,他面色终究是温和了许多,自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我,道,“这么大的姑娘了,还哭鼻子,我去长安又不是不回来了,李四喜你到底再别扭什么?” 我接过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抓住重点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会。” 董公子说会的时候眼中有一种笃定的光芒,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 枣树下,我用董公子洁白无瑕的手帕擦着眼泪,良久,董公子揉了揉我的头发,淡淡开口道,“等我从长安回来的时候,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答案,只是李四喜你可愿意等?” 我仰头望着他,“等多久?” “快则一两年,慢则三年五载。” “我愿意。” 如果说在此之前董公子是我义无反顾撞过的南墙,那么这句话之后李四喜撞了南墙也不会再回头了。 第23章 故事里的长安(三) 急切地说完我愿意之后,董公子望着我忽地就笑了。 明明是站在门前光秃秃的枣树下,是冬日里没有一点美感的枯藤老树,可是此刻树下董公子淡淡的笑意却像三月里的清风,像中秋佳节时的皎月,他不说话,只是淡笑地站在那里,我心中便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光明的欢喜。 董公子的那些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我不再胡思乱想。他说让我等,我便只管在欢喜镇安心地等着他就是,不管是一年还是三年五载或者更长,都没关系,因为我相信我的董公子一定是一个守诺的人。 董公子去长安的行程定在上元节之后,上元节既是他的生辰也是欢喜镇一年一度的赏灯大会,在树下分手前我绞着手帕扭捏地问他上元节那天可有什么安排,他淡笑着问李姑娘你是准备邀请我去赏花灯吗,我红着老脸点了点头。 董公子回眸淡笑,“那,月上梢时,清风楼下,不见不散。” 月上梢时,清风楼下,不见不散。 要不是还顾及着点形象,我真是激动得想要仰天长啸一声,大着嗓门告诉欢喜镇那些偷偷暗恋着董公子的姑娘们,董公子名草有主了! 回去的时候不似出来时的无精打采,我一蹦一跳地回到院中,阿爹正在侍弄他的那盆菊花,抬头见我满面喜色,问道,“董家公子和你说了什么这么开心?” 我在院子里开心抱着树转圈儿,但未和阿爹说起董公子让我等他的事,只是笑嘻嘻道,“董公子约我上元节去赏灯。” 阿爹将菊花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门口,未多说什么,只是睨了我一眼,道,“出息。” 我在院子里朝他扮了个鬼脸,“出息着呢。” 董公子上元节之后便要出发去长安,生辰礼物我上元节那晚必然是要亲手给他的。只是荷包虽然缝好了,绣小像上去步骤要复杂的多,看来过完初一我还是要厚着脸皮去请教孟桑帮我了。 过了晌午,不再有人来给阿爹拜年,吃过午饭,阿爹难得清闲地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看书,我蹲在一旁晒太阳,不由托着腮淡淡地遐想,长安是什么样子的呢?真像说书人故事里形容的那样繁华吗? 对了,问阿爹,阿爹见多识广,读书又多,一定知道。 于是我晃阿爹的胳膊,“阿爹,阿爹,长安是什么样子的?” 阿爹看都不看我,高傲的鼻孔扬到天上去了,“不知道。” 我气馁,抱着腿蹲在那里发呆。 阿爹忽然拿起书翻了一页,我用余光瞥见封面上赫然写着“长安梦华录”几个大字,不由欢喜地叫道,“阿爹你骗我。” 从阿爹手中将书夺过来,只见封面上写着长安梦华录,张元老著。 翻开里面的内容,开篇便是作者的序文,序文里不仅交代了作者写这本书的缘由,更是重现了昔日里作者眼中长安的盛况,“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读罢序文,不待看后面的正文,我便已经可以自行想象那长安的繁华,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青楼画阁,山珍海味,雕梁画栋,王权富贵皆聚于此处,可不就是说书人故事里的长安? 只是我的董公子啊,这一去,便是路途迢迢,归期遥遥。 第24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 之后的几天,在孟桑尽心尽力的指导下,紧赶慢赶,上元节的前一天,在绣了拆拆了又绣之后我终于将董公子的小像给绣好了。 虽然针线实在蹩脚,但是由于事先在白纸上画好了董公子的肖像,又照着画纸上的模样一针一线地绣上去,荷包上董公子的小像栩栩如生风华正茂。我在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上元节与董公子约会的同时,又开始贪心地惦念起年前看到的那块玉埙了。 如果在绣着董公子小像的荷包里再放上一块玉埙,那么分别以后睹物思人他想念我的时刻是不是又多了一分?但凡他在长安有多想念我一分的可能,我都贪婪地想抓住这分可能。 阿爹今年给我的压惊钱比往年多了两倍,年节期间我去找孟桑的时候顺便给董大娘拜了年董大娘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红包,再加上我年前攒的私房钱,将那块玉埙买下来应该不成问题。 初一那日董公子说月上梢时,清风楼下,不见不散。 终于等到上元节这天,我早早地换好了新买的粉色的衣裳,梳了头发,抹了腮红,擦了胭脂,在阿爹冰冷的眼神下默默搬着板凳趴在墙边小声呼唤孟桑。 我刚和孟桑说明来意,孟桑连考虑一下都没有,便道,“四喜,你和我表哥约会,我跟着去不太好吧。” 和董公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我也不希望有旁人打扰啊,可是我又实在想买那块玉埙,只是一想起老板那双灼灼的桃花眼,我不知怎的就有点望而生畏。 我抓着孟桑的手哀求道,“好桑桑,让你表哥带着小筑,你跟我买完玉埙就让小筑带你回来好不好?” 孟桑望着我有点动摇。 我继续道,“好桑桑,为了我和你表哥的幸福你就再伟大一次吧,再说你不也觉得那卖玉埙的老板长得挺好看的吗?你就不想再见见他?” 见我越说越不着边际了,孟桑脸红了下,啐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说罢又朝屋内望了眼,道,“表哥出发应该还有一会,我进去和姨母说一声,咱们现在就去。” “嗯嗯。” 我进屋将所有的私房钱都揣在怀里,在阿爹的冷眼旁观下拉着孟桑一起直奔夜市而去。 不过将将黄昏,夜市上已经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卖浮元子的,猜灯谜的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孟桑拉着我东瞧瞧西瞧瞧,开心的像个小兔子,“四喜,原来上元节的灯会是这样好看啊。” 我一边张望着四周一边问她,“你以前没有逛过灯会吗?” 孟桑有些黯然地摇摇头,我猜她定是又想起了与她阿娘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于是抱住她的胳膊道,“桑桑,以后欢喜镇每年的灯会我都带你来看。” “好。” 孟桑在熙熙攘攘的彩灯下笑着,眼里充满着流光溢彩。真是个美丽又温柔的姑娘。 这一年的我向孟桑许下诺言的时候心里一片赤诚,就像我笃信董公子向我许诺时的赤诚一样。可是后来我才明白,许诺不能只看赤诚不赤诚,岁月是把杀猪刀,推着人一步一步向前走,我们永远无法保证这条路能和谁相伴着能走多久。 买玉埙的时候,那有着桃花眼的老板望着我与孟桑笑吟吟的,倒未再多说什么,转身吩咐店小二将玉埙包了起来递与我。我接过来问他多少钱,他笑了笑道二两银子。 我将怀里揣的所有家产都拿出来,数了又数,不够。 我问,“能便宜点吗?” 他依旧笑吟吟的,瞥了眼我手里的钱,问,“有多少?” “一两七文。” 第25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二) 桃花眼老板看了我一下,将手里的折扇一收,“那便一两七文。” 我的眼前立即一亮,想不到这桃花眼老板这么通情达理好说话,忙不迭将钱付给店小二,对着他是千恩万谢。 手里拿着包好的玉埙与孟桑一同出来,身上再无分文,我不由暗戳戳的在心里后悔早知道桃花眼这么好说话,方才就不应该把钱一股脑儿地都给掏出来。现在穷的连买糖葫芦的钱都没有了。 还未走到清风楼跟前,远远地就瞧见董公子披着雪白大氅站在那里,公子人如玉,朗目疏眉,遗世独立,街上来来往往路过的姑娘无一不红着小脸偷偷地瞧着他,更有甚者只顾着瞧董公子而忘了看路差点撞到一起酿成大祸。 我在心里沾沾自喜着,这令路过的姑娘们魂不守舍地英俊的公子偏偏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李四喜一个人的,这天下的人谁也肖想不得。 灯火辉煌的人群中,我拉着孟桑奋力地朝董公子挥着手,“董公子,我在这。” 董公子循着声音向我看了过来,随即眉毛便皱了起来,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与孟桑牵在一起的手便被一股力量给冲开了,眼前随着便是一片漆黑,身上像是被蒙了什么东西,什么也看不到了。 “孟桑,孟桑……”我在一片黑暗中有些慌乱地呼唤着孟桑,但没有人应我。我能感觉的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的很是拥挤,我想将身上的东西扯下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道,“你莫要再动了,我帮你取下来。” 黑暗中,我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屏息等待着,头上的东西果然被掀开来,但是重见光亮的那一瞬间,首先入目的是一双灼灼的桃花眼,是他。 我有些结巴起来,“怎么是……是你。” 他着一身白袍,在这昏黄的闹市里却笑的月白风清,“怎么?很意外?” 我点了点头。我刚从他的铺子里出来就又在这遇见他,甚至他还在慌乱中救了我,怎么能不让我意外。 他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手里攥着的正是我给董公子缝的荷包。我懊恼的一拍脑门,想起必是方才买玉埙掏钱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他道,“方才在铺子里捡到这个,见上面绣着小像,想必对你很重要,就追着出来了。”说完又打眼扫了下地上,“你身后唱小曲儿的搭台子用的布幔,方才起风,布幔落到了你身上……”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我伸手接过荷包,诚恳地望着他说了声“谢谢。” 好像今天一直在对他说谢谢,买玉埙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孟桑忽然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扳着我的肩膀问道,“四喜,你有没有事?” “桑桑,我没事。” 我看了下孟桑,她也没有受伤,心中不禁松了口气。孟桑是和我一起出来的,要是受了伤,回去董大娘会骂死我的。 “公子,你等等我。”忽然听见小筑的声音,我越过人群望去,见他手里正拿着两根糖葫芦追在董公子身后。 董公子怎么又往回走了? 我下意识地拉着孟桑抬脚就去追董公子,忽然想起桃花眼老板还在,这样对救命恩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好?于是回头朝他挥手道,“见过几次了,还不知道老板你尊姓大名,今日有事先走一步,下次若是再见,四喜一定请你去清风楼喝酒。” 身后他闪烁着一双桃花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淡笑道,“在下宁玉。” 我又朝他挥手笑了笑,“知道了。”然后拉着孟桑匆匆穿过拥挤的人潮去追董公子。 在这灯火辉煌的夜市里你也许能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不停地喊,“董公子,等等我。”来往的人莫不回头侧视。 嗯,我绝不承认那就是我,那明明是小筑。 第26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三) 我拉着孟桑在后面边跑边喊,董公子在前面就像脚下生了风似的,走的飞快。小筑拿着糖葫芦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等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一条街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拉着孟桑扶着腰喘着粗气拦在他的面前,董公子望着我时眉毛皱的厉害,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刚才明明看见你朝我走过来了,怎么又往回走了?” 董公子望着我时的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他看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转而扭头和小筑说道,“小筑你跟孟桑先回去。” 小筑点头,“好,表小姐请。”孟桑没说什么跟小筑一起走了。 谁知小筑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举着手中的糖葫芦向董公子问道,“公子这糖葫芦怎么办?” 董公子今天似乎心情不好,一脸的不耐道,“扔了。” “哦。”小筑作势就去扔,我急忙拦住,接过糖葫芦,讨好道,“扔了多可惜,给我和孟桑吧,正好饿了。” 拿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又将另一根跑过去递给孟桑,董公子在一旁极其不耐地拉住我的胳膊向前走,边走便道,“李四喜你没吃过糖葫芦?” 我“……” 董公子心情不好,我连吃他根糖葫芦都被怼。 董公子拉着我不知道准备上哪去,他也不搭理我,只顾往前走。我边走边啃糖葫芦,到了剪子巷口董公子终于停了下来,我吞下最后一个糖葫芦,刚想开口说话,董公子的脸忽然在我眼前放大了起来,紧接着两片柔软的温热的肉肉覆盖在了我的嘴唇上。董公子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辗转的亲吻着,我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董公子,董公子他竟然强吻了我。在这大庭观众之下。 董公子的手温柔的拂过我的眼,呢喃道,“闭眼。” “哦。”听话乖乖的闭上眼睛。董公子今天的声音可真温柔。 半晌,董公子在我的嘴边使劲咬了一下,终于放开了我,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 我靠在墙上,双手捂着发热的脸颊,没想到保留了十六年多的初吻就这样送了出去。 我有些不敢看他。 董公子的胳膊依然没有松开我的腰。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我晕乎乎地问他。 董公子眉头皱着望向我,我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宁玉,于是试探性地问他,“你在吃醋?” 董公子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我心道您就傲娇吧,但还是自怀里拿出荷包和玉埙,小声地解释道,“给你绣的荷包刚才落在他的铺子里了,他给我送过来正巧看到我被布幔困住就帮我解开了。喏,这是今年的生辰礼物,不许再嫌丑了。” 董公子伸手接过,看见荷包上的小像时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但是对于玉埙他倒没什么反应。 我指着玉埙献宝道,“这玉埙我看到的第一眼就相中了,觉得甚是配你,不试一下?” 董公子将玉埙装进了荷包里,将荷包塞进了怀里,“等从长安回来吹给你听,嗯?” “好。” 我望着他如画的眉眼,心里简直比吃了蜜还甜,董公子这是变相的又给了我一个承诺吧。 董公子将我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绾到耳后,“刚才不是吵嚷着饿吗?想吃什么?” “我们去吃云大娘家的浮元子吧?” “好。” 第27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四) 去吃浮元子的路上,我想起还没有跟董公子说生辰快乐,于是晃了晃他的胳膊,撒娇,“我是不是还没有跟你说生辰快乐啊?” 董公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嗯。” “那生辰快乐。” 董公子依旧淡淡地,“嗯。” 我不由埋怨道,“你怎么老是嗯啊?” 董公子又看了我一眼,“……” 我扶额,又开始傲娇不理我了,吻过就不认人了这是。 今天上元节,云大娘卖的浮元子生意特别好,小摊前围了很多人。我拉着董公子好不容易挤进去,向云大娘欢喜道,“云大娘,我要两碗芝麻馅的。” 云大娘抬头见是我与董公子,热情的招呼道,“四喜你和思善先坐会,马上就好。” “好嘞。” 不一会儿,云大娘就将两碗冒着热气的浮元子端了上来,我猴急地用汤匙舀了一个放进嘴里,立马捂住了嘴巴,要不是董公子在面前差点要再吐出来,实在太烫了。 董公子在一旁见状斥道,“你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我勉强地将嘴中的浮元子咽下去,伸了伸舌头委屈道,“我饿。” 董公子,“……” 我又用汤匙舀了一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在嘴边吹了会,直到感觉不到烫意才咬了口。 董公子坐在我对面一直看着我吃,碗里的浮元子一个也没动,我被他看的不好意思,问道,“你怎么不吃?” 董公子皱了下眉,“太甜。” “不是很甜,你尝一个。” 我用汤匙舀了一个放到他嘴边,董公子有些吃惊地望着我,我忽然反应过来,这汤匙是我用过的,而董公子素有洁癖。 我有些尴尬,讪讪地准备将手收回来,谁知董公子竟然就着我的手真的尝了一口,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又开始红了,“甜吗?” 董公子望了我一眼,“甜。” “哦。” 我收回手将剩下的半个浮元子塞进嘴里,吃进嘴里之后又想起这是董公子吃剩的,一时之间恨不得将脸埋进碗里。我这脑袋瓜子让人堪忧啊。 我坐在董公子对面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浮元子,不知不觉周围的人渐渐少了,最后竟只剩我们两个,董公子坐在那也不催我。 终于吃完最后一个,董公子修长的手递过来一方手帕道,“擦擦嘴。” 我接过擦了擦嘴,道,“好撑啊。” 然后望着油乎乎的手帕,这样还给董公子似乎有些不太好。我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下董公子,他端坐在那似乎没有发现我的这些小心思,于是我决定不还了,淡定地将手帕塞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道,“你去付钱。” 谁叫我现在穷的身无分五呢。 董公子看着我没说什么,转头问云大娘,“云大娘,一共多少钱?” 云大娘和气的笑道,“董公子,一共二十文。” 董公子自腰间拿出荷包数了二十文递给云大娘,云大娘接过,打眼望了我一下,一脸欣慰地向董公子道,“四喜这孩子终究是心想事成了。我亲眼看着你们两从小到大,都是好孩子,思善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四喜啊。” 董公子也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淡淡地笑道,“会的。” 我坐在那顿时心里乐的不行。 后来的后来,在长安城我一个人穿过大街小巷吃过各种馅的浮元子,但都不及这一晚与董公子在一起时的好吃。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都会想起董公子这一声淡淡的会的。 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终究太过容易把人抛。 第28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一) 正月十六这天早上董公子带着小筑自欢喜镇出发去长安,镇上昔日的同窗皆去相送,阿爹作为他的师长自然也去了。我一个人躲在家里红着眼眶忍着没有去。 我从小就害怕分别,在潜意识里人一旦真正道了别就真的很难再相见了。我与董公子有约,我与他是要再相见的人,所以我不想去为他践行。 昨日从灯会上回来,我便告知了董公子今日我不想去送他。董公子在门口摸了摸我的头说让我在家里等他回来就好,不必送。 我点了点头说好,谁知说完就差一点泪奔。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泪点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见不得分离。可是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先是荣玉,现在是董公子。 早上我趴在门缝里看着众人围着董公子送他去渡口,人群中董公子一袭青衫,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路过我家门前时似是不经意般地看了一眼,我趴在门上捂着嘴巴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怎么办,还没分离,就想着再相见了。 阿爹去了很久才回来,我眼睛依旧红红的,问他,“上船了吗?” 阿爹点了点头,而后朝我建议道,“你既这般担心,为何这两日不与孟姑娘一起去山上为他祈福,保佑他一路上平安。” 我想着如此也好,去山上待几天,既能为董公子祈福,也能散散心。当下去找了孟桑,我俩一拍即合,董大娘看了看我未说什么,于是简单收拾了行礼便去了山上。 离家前,阿爹摸了摸我的头,在门前千叮咛万嘱咐道,“山上不比家里,到了白云寺一定要听静会方丈的话,切不可再任性妄为。” 我在心里腹诽着之前又不是没去过,阿爹此刻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倒像是在担心我在山上调皮捣蛋欺负会静会方丈一样,于是朝他摆了摆手道,“知道啦,我一定乖乖听静会方丈的话,你快回去吧,等晚上到了就给你来信。” 阿爹仍是一脸不放心的样子,想说些什么叹了口气终究没说,我没有多想,与孟桑一起走了好远,回头看阿爹竟然还站在门前望着我远去的方向一动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又停下来站在路中央使劲朝他挥了挥手喊了声阿爹,也不知他听没听见,过了一会转身回去了。 我向孟桑道,“我阿爹今日好生奇怪。” 孟桑扭头问我,“哪里奇怪了?” 我想了想又说上不来到底哪里奇怪,但总觉得他和平时不太一样,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董公子离开的缘故吧,于是朝孟桑笑了笑,继续赶路,不再多想。 到白云寺时,已是傍晚。 静会方丈仿佛知道我要来一样,刚到门口,就见他笑眯眯的自院内出来,吩咐随从的小沙弥道,“将两位姑娘的行礼送到客房去。” 小沙弥双掌合在一起,道,“是。” 我与孟桑将行礼递过,孟桑还礼道,“叨扰了。” 我望着静会方丈笑眯眯的,问道,“我阿爹给你写信告诉你我与孟桑要来了?” 静会方丈翻了我一眼,“就不兴是老衲掐指一算算出来有个冤家要来?” 小沙弥在前面引路,我边走边好笑道,“您这么会算给我算算姻缘呗?” 一旁的静会方丈立即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我撇了撇嘴,定是我阿爹不放心先行写了信过来。 第29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二) 小沙弥在前头领着我与孟桑很快就到了客房,静会方丈并未多送,只在门口说,“赶了半天路你们也累了,先进去歇着吧,有什么需要的吩咐青竹便是。” 青竹便是方才给我们领路的小和尚。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阿爹没来的缘故,静会方丈望着我与孟桑时尤为地慈眉善目,平时我与他没大没小惯了,此时他忽然一本正经起来,我觉得有点不太习惯,催促他道,“又不是第一次来,行了您不用管我们了,去忙吧。” 静会方丈摇着头走后,我与孟桑进去,客房已经收拾妥当了,我将行礼扔在一旁仰躺在床上心道定是阿爹提前写了信过来。 与孟桑赶了半日路,都有些乏了,不一会青竹送了些斋饭进来,我俩没精打采地吃了些,洗漱了下便上了床熄灯歇下了。 一觉无梦,第二天等我醒来时,孟桑已经起了,正坐在那梳头,我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望了望窗外还未完全亮开的天,问道,“你怎么起这么早?” 孟桑边梳着她那乌黑的头发边朝我道,“可能有些认床,寺里的鸡打鸣的时候就开始睡不着了,索性就起了。” “哦。”我又问她,“那我们今日做什么?” 孟桑歪着头反问道,“不是为我表哥祈福保佑他一路平安吗?” 我有点傻眼,“桑桑,祈福需要整整一天吗?” 孟桑淡淡地望着我,“你怎么一点都不虔诚。” 我“……” 为了孟桑口中的虔诚,起床后刚一洗漱好,就被她拉着去了大雄宝殿。殿上静会方丈正在领着一众僧人做早课,我与孟桑悄悄地站在最后,只听众僧叽里咕噜不知在念些什么,于是小声问孟桑道,“他们在念些什么?” 孟桑亦小声回我道,“方才念的是《楞严咒》,现在是《大悲咒》。” 我不禁有些开始崇拜孟桑了,来了白云寺这么多次,我只知僧人有早晚课,却不知早晚课内容是些什么,而孟桑不仅精通女红,对佛事也都这么知晓,不由感叹道,“桑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孟桑顿时看了我一眼,像看个白痴一样,“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 董公子去长安的第二天,我无语地站在众僧身后望着金光闪闪地佛祖,不由想我温柔美丽的桑桑何时变成了这么毒舌的孟怼怼? 阿弥陀佛,这一定都是我的错。 稀里糊涂地跟在众僧后面念了一个时辰的经,早课终于结束了,众僧渐渐散去,我重重地呼了口气,想问孟桑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静会方丈走了过来,望着我一脸欣慰地神情,谁知说出来的话却想让我朝他翻白眼,“哟,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虔诚?” 佛祖面前,我忍,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说的跟我以前是有多不虔诚似的。” 静会方丈默默低头拍了拍袈裟上的灰尘,“挺不虔诚的。” 我“……” 今天这是造了什么孽,一个二个都来怼我。 静会方丈无视我幽怨地小眼神,拄着禅杖出了去,身后还不忘轻飘飘地传来,“既然一心虔诚,那吃完早饭就继续念经吧。” 我拉了拉孟桑的衣袖,问,“什么意思?吃完早饭我们还要接着念吗?” 孟桑云淡风轻地看了我一眼,“嗯。” 我顿时无语望苍天,生无可恋。 第30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三) 吃完早饭,孟桑果断地拉着我继续虔诚去了。 殿上众僧早已散去,金光闪闪的大殿上唯静会方丈一人在正中盘腿打坐,不见静善师父,我好生奇怪道,“方丈,静善师父去哪了?” “下山做法事去了。” 我心下了然,原来做法事去了,难怪以前总在这大雄宝殿上见他打坐,今日却不见他了。 我还要开口说些什么,静会方丈坐在那又道,“既然想替他祈福,那就静下心来,摒除杂念,只要心诚,佛祖总会知道的。” 阿爹有这么八卦?静会方丈连我替董公子祈福的事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高高在上的佛祖,佛祖亦一脸慈悲地俯视着我。身旁的孟桑早已双手合十默默地跪在佛祖面前诉说她的心愿,我在心里默念道,佛祖啊佛祖,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平生惟愿至亲至爱之人平安喜乐,还望佛祖能够成人之美,四喜不胜感激。 我不知道这红尘中有多少个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许着这样千篇一律毫无新意的愿望,但是我想当跪在佛祖面前的那一瞬间,至少我们的那颗心都是同样的虔诚,同样的真挚。只是可惜这种虔诚这种真挚实在是太过轻而易举了,以至于佛祖经年累月听得耳朵上都长了老茧,于是在某日不他耐烦地挖耳朵的时候恰巧漏听了一些人的愿望,所以那些人即便怀着同样的虔诚而来也会愿非所得。 而我可能凑巧就是那个倒霉的人。 整整一天,静会方丈都在大殿上岿然不动地打坐,孟桑岿然不动地跪在佛祖面前祈愿。我稍微有一点点想要溜之大吉的动作,静会方丈藏在袖中的棋子都会出其不意地打在我的膝盖上,我只好揉了揉酸疼的膝盖忍辱负重地跪在佛祖面前继续祈求,说实话,求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在求什么了。 好不容易挨到吃晚饭的时间,我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孟桑身上一瘸一拐哼哼唧唧地出了大殿,眼里冒着泪花对静会方丈道,“我要告诉我阿爹,你虐待我。” 静会方丈盘一把年纪了腿坐了那么久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大殿外拄着他的禅杖朝我翻了个白眼,转而奸诈地向孟桑道,“孟姑娘一直与她寸步不离,你且说说老衲可曾有虐待过她?” 孟桑看了我一眼立即附和静会方丈道,“自然是不曾。” 桑桑,你个叛徒! 静会方丈仰天说了句公道自在人心哪,拄着他的禅杖轻飘飘地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用筷子使劲地戳着碗里的米饭,越想越不对劲,静会方丈今日与孟桑这一唱一和的在闹哪出?白云寺向来香火旺盛,法事不断,静会堂堂一个方丈怎会有闲心在大殿上一直看着我与孟桑两个姑娘家祈福呢?还有昨日提前收拾好客房在门口等着我们显然他是事先知情的,就算是阿爹提前写信给他,可是以阿爹的为人断不会在信上说我是来替董公子祈福这样八卦的话出来的,可是静会方丈又怎么会知道? 昨日上山前阿爹说让我听静会方丈的话,脸上一副极其不放心的样子。莫不是阿爹有事瞒着我,故意将我支开,而孟桑和静会方丈都是知情的人,所以今日才想方设法借祈福一事绊住我? 不行,明日一早我得下山一趟。 第31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四) 约莫三更天的时候,寺里的公鸡开始打鸣,用阿爹的原话这时候正是我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时候,只是大约心里有事今天竟然破天荒地醒了过来,而且再也睡不着。 我望了望窗外,黑灯瞎火,不知是我的动静太大还是孟桑觉浅,她翻了个身,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惺忪,“四喜,你怎么不睡了?” 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我道,“我想上茅厕。” “那怎么还不快去?” “天太冷,不想起,这就去了。” 孟桑不再搭话,似是又睡了过去。 我蹑手蹑脚掀起褥子下了地,也没点灯,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裳,轻轻开了门出了来,忍不住抱着双臂一阵哆嗦,山上夜里实在是比山下冷得多,天又阴着亮的晚,寺里到处漆黑一片,怪渗人的。 凭着白天对寺内环境的印象,摸索着去了茅厕,方便完出来之后天比方才稍微亮了那么一点点。我在冷风中抱着胳膊想既然白天孟桑与静会方丈有意绊住我,必定是阿爹授意过的,阿爹是发生了什么事要瞒着我吗? 一想到阿爹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止不住的恐惧。 以前荣玉说我总爱在喜欢董公子这件事上胡思乱想,其实不尽然,我自幼想象力就丰富异于常人,从一件事能天马行空的联想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单单是有关于董公子,只要是我在乎的人稍有异变我都能把最坏的结果给脑补出来,其实我是没有安全感。我害怕身边的人忽然离我而去,我害怕被留下。 为了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我还是趁现在月黑风高悄悄地下山一趟,看看阿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次我学乖了,不再想着去偷骑静会方丈的小毛驴,毕竟驴兄太过清高,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驾驭的。我也没有走白云寺的正门,而是溜到了后门,想着神不知鬼不觉的下山一趟,若是家中无事,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谁也不会发现,顶多孟桑问起的时候我说我上完茅厕回来途中睡着了就是。 只是我没有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我贼头贼脑地开了后门准备溜之大吉,脚下突然被跟棍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我捂着脚正要骂骂咧咧,忽然见门框旁堆着一个庞然大物。 不对,是坐着一个人。 昏暗中,我俩的眼神不期然地对了一下,庞然大物忽然开口道,“去哪啊?” 静会方丈!居然是静会方丈! 真是出门忘了看黄历,流年不利啊。 我挠了挠头,嘿嘿地笑着,“赏月,赏月。方丈你怎么在这睡啊?”说完看了下地上,这下才看清刚才绊住我的不是普通的棍子,而是静会方丈的禅杖。 静会方丈收起他的禅杖抱在怀里,“巧了,我也在赏月。” 说完,我俩同时望了望天,这黑灯瞎火的出来赏月,骗鬼呢。 气氛一时安静的有点尴尬。 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胡乱地指了个方向朝静会方丈瞎掰道,“那个,这边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我去那边看看,您在这再睡会哈。” 然而我的脚没能再踏出一步,静会方丈的禅杖就横在了脚边。 “少嬉皮笑脸的,回屋睡觉去。” 第32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五) 我不动了,静会方丈这是摆明了在这堵着我呢。鼻子忽然有些发酸,心里越发的确定,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方丈,我阿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静会方丈坐在那未动,“你阿爹能出什么事?” 还不肯跟我说实话,不由被他气笑,“没什么事你彻夜坐在这冻成一团也要拦着我下山?” “跟你说了,老衲是在赏月,浪漫懂不懂?至于为什么拦着你下山,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到老衲都是为你好,现在这月黑风高的,山路又陡峭,依着你这马虎的性子万一没留神摔了下去不说粉身碎骨也得残废,粉身碎骨倒还好说,顶多我与你阿爹从此以泪洗面伤心一段时日,但你若是残废了……”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想听他在那苦口婆心地说废话,踢了下横在面前的禅杖,尽管黑暗中他看不清我的神情,还是倔强地扬了扬下巴,“那我现在就下山。” 静会方丈拿起禅杖狠狠地敲了下地面,显然是生气我没将他的话听进去,但是半晌,还是闷声问了句废话出来,“你下山做什么?” 果然和静会方丈兜圈子他能反过来把我自己兜进去,不想和他再绕弯子耽误时间,于是我直截了当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要回家看我阿爹。” 静会方丈坐在那忽然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 后门方才被我开了一扇,因为遇上了静会方丈,也没来得及再关上,本来四周昏昏暗暗的,忽然有灯光照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抬头瞧了瞧,是孟桑手里拎着灯找过来了。 “四喜,原来你在这呢,不过你在这做什么呀?” 我问,“桑桑你与方丈是不是故意隐瞒了我什么?” 我这么问并非没有根据,静会方丈三更半夜在后门堵着防止我溜跑,而孟桑再怎么蕙质兰心也不会无缘无故提着灯来后门找我。 孟桑听此下意识地朝静会方丈看了一眼,我又道,“桑桑,你别看方丈。我一直把你当做好姐妹,你不能瞒我。” 孟桑脸上有些为难,静会方丈坐在那气呼呼地道,“罢了罢了,孟姑娘你将信给她看了便是。” 我有点懵,“什么信?” 孟桑自衣袖里缓缓地拿出了信笺,递给我,“喏,这是上山前你阿爹亲手给我的。” 我将信拆开来,就着孟桑手中的灯光,看清楚是阿爹的字迹,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孟姑娘,恕老夫冒昧,但是不知可否拜托姑娘件事:前些日子老夫忽然得知四喜她阿娘尚在人世的消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一刻老夫之心情实在难以言喻,老夫想这一生不管天涯海角余都要去再见她一面。只是让老夫感到为难的是四喜一直不知道梅花林里她阿娘的墓碑其实是个衣冠冢,她阿娘并没有真的往生。但过往种种实在是一言半语难以解释得清楚,老夫不告诉她这个消息是怕万一此去没有找到她阿娘,图惹她空欢喜一场。老夫知道她虽然平日里不提,但心里很想她阿娘。这次老夫劝说她与姑娘一同去白云寺为董公子祈福,私心是想趁此机会外出去寻她阿娘。但是此去归期不定,未免她胡思乱想,还望孟姑娘能陪着四喜在白云寺多住些时日。四喜虽然平日里顽劣了些,但是老夫想孟姑娘的话她会听,如果孟姑娘觉得为难,也可去找静会方丈商量。以上便是老夫所托之事,还请孟姑娘看在一个老爹的份上,不要推辞。” 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泪,我问孟桑,“我阿娘还活着,这是真的吗?” 孟桑点了点头。 静会方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你阿爹不告诉便是怕你这样不听话,把眼泪擦擦回去再睡上一觉,保证你醒来又开始活蹦乱跳了。” 我擦了擦眼泪,问,“醒来还用去大雄宝殿跪着祈福吗?” 静会方丈过门槛的时候身形一歪,回头道,“四喜呀,你就不想你阿爹找到你阿娘吗?心愿只有虔诚了,佛祖才会听见。” 第33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六) 知道阿爹出去寻阿娘了,我放下心来,与孟桑回去之后又上床呼呼大睡了一觉。 我是被打呼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孟桑已经不在房内,大概是又去大殿祈福去了,再说孟桑睡觉也不打呼。 我扭曲着身子在房内左看右看寻找打呼的声音,居然是小黑,这厮竟然正躺在我脚边睡得像头猪一样。我用脚踢了它一下,它才慵懒地睁开了小眼睛,望着我幽怨地喵了一声,似是在埋怨我的粗暴。我倚在床头龇牙咧嘴的也学着它喵了一声,它的眼里立刻升起一片惊恐,喵地一声跳到了地上。 我心情愉悦地哼着小曲儿收拾完自己,抱着小黑去后厨找吃的。已经过了午饭时辰,后厨没什么人,佛门戒酒肉,留的饭菜也都是没有一点荤腥,我与小黑忧伤的吃了点,互相望了望彼此,对饭都不满意。 我不知道小黑这个畜生在白云寺呆了这么多年有没有被佛门众人同化改掉爱吃鱼的习惯,但是望着盘子里连半点油星都没有的青菜,我真的下不去口。我想吃肉。红烧清炖糖醋都可以。 我无聊地揪了揪小黑的胡须,“小黑小黑你想不想吃鱼,新鲜美味的小鱼干哟。” 小黑暴躁地喵了我一声,赶紧跳开远离我的魔掌,一脸鄙视地望着我。 我又朝它道,“你这么激动我就当是你想吃了啊。” 最终我还是抱着小黑悄悄地溜下了山,直奔欢喜镇的集市而去。 下了山我才想起自从给董公子买了那玉埙,我就穷的身无分无,一个子也没有了。我有些忧伤,这没有钱还怎么吃肉? 下山的时候去欢喜镇的集市会经过我家门口,阿爹外出找阿娘去了,不知道他之前家里放的钱可还在,若是在的话,我决定先借点。 我也不知道在白云寺我是几时起的床,反正等我抱着小黑磨磨蹭蹭地下了山,又磨磨蹭蹭地到了家门口时,太阳已经完全日落西山,整个欢喜镇已经昏黄一片了。 但是奇怪的是我家大门有一扇是开着的,阿爹不是外出去寻阿娘了么,怎么还会开着门?莫不是家里进贼了? 欢喜镇一向太平,从没发生过偷鸡摸狗的事,但是说书人的故事里曾经出现过各种各样可恶的小毛贼,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今天这贼莫不是看我阿爹出远门了所以想来偷我阿爹放的私房钱? 居然敢偷我准备借来吃肉和给小黑买小鱼干的钱,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说书人讲了,遇到小毛贼要智取,切不可横冲直撞,误伤了自己,所以为了我的这条小命能够安然无恙地吃顿肉,为了小黑能够吃上小鱼干,我决定先躲在门口静观其变,等小毛贼出来的时候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给他致命一击,夺回吃肉钱。 我悄悄地拿了根棍子放在怀里,躲在门口柴火垛后面,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动不动蹲在那里盯着翘首等待小毛贼出来,可是等啊等啊,天都黑透了,小毛贼还没有出来。 小黑这个畜生卧在我脚边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约会周公去了。 我扒着柴火垛望着门前空无一人,有些泄气了,莫不是方才判断有误,其实根本没有小毛贼,是我自己在吓自己? 阿爹先前千叮咛万嘱咐我在白云寺一定要听静会方丈的话,此时天已经黑了,孟桑见不到我不知道会不会去告诉静会方丈。 罢了,我还是进去借点钱买了肉赶紧回去吧。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粘的枯草叶子,踢了小黑一脚,鄙视道,“胆小鬼,进去了。” 第34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七) 可惜我没能进去。 我刚踢完小黑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巴摁在了墙上。 我想这下完蛋了。小毛贼这是劫完了财继而要劫色么。呜呜,可是可恶的小毛贼什么时候出来的呀。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此时他若来个先奸后杀,不到第二天我是很难被人发现了。我有些绝望了。 不过这小毛贼也好生奇怪,把我摁在墙上之后,只是默默的捂住了我的嘴巴,没有要再进一步动作的意思。 但是请不要误会,天地良心,我说这话可没有别的意思,董公子临行前让我等他,我自然是要为他守身如玉的。在这危险如斯的须臾之间,我想了,如若这人进一步侵犯我,我就,我就咬舌自尽。好吧,我承认我可能会因为怕疼而中途放弃,但是我对董公子的心是真的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比真金还要真。 只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与小毛贼此时的画面实在太诡异了,他与我面对面站着一手捂着我的嘴巴一手压着我的胳膊,我的一只腿还翘在柴火堆的树枝上。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但是在黑暗中却看不清脸,只有一双发光的眼睛灼灼地望着我,让我有些似曾相识。 我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他松开我的嘴巴,他松开我的胳膊将手放在嘴边比了个嘘的姿势,我立马又点了点头。他将手松开,我喘了口气,立马大喊,“救命……”只是我还没来及喊出声来,他的手又将我的嘴巴捂上了…… 在这样耗下去我不被他先奸后杀,也要被他闷死,于是手脚头并用地挣扎着,不料他忽然在我耳边小声说了句,“别动。” 这声音也有点耳熟,我不敢再乱动,他用眼神示意我向门口看,只见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地自我家院内出来,其中有个人道,“处理干净点。” 立马有个声音蹦出来恭敬道,“是。”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什么东西需要处理干净点? 我疑惑地望向我面前的这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似是感觉到了我的疑问,捂住我的嘴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看。 火把!门口的黑衣人手中不知何时点燃了火把!他们这是打算要烧毁我的家!我一下子就愤怒到了极点,偷完东西就要抹去痕迹,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处理干净点。 阿爹不在家,但是我还在这瞧着呢,谁也不能烧毁我的家,天王老子也不行。 我要去阻止黑衣人,这是我和我阿爹的家,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把我的家烧成灰烬。但是该死的胳膊被面前这人死死地摁住,我怎么也挣不开,我心里又急又怒,拼命地用脚踢他,可是他却像个铜墙铁壁一样岿然不动。 我泪流满面地亲眼看着黑衣人把火把扔进院子里,然后匆匆离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想说不要烧掉我的家,可是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黑衣人走了,那人不知何时松开了我,望着院内很快燃起的熊熊大火,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扑灭这火,我不能没有家。 第35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八) “你做什么?里面火这么大,不要命了?” 我冲到门口的时候,又被那人拉住,他似乎是在生气,语气很不好。只是他生气与我又有何干系呢,此时此刻正在燃烧即将化为灰烬的是我的家,是我李四喜住了十几年的家,谁又能来体会我的心痛呢? 我回头冲他冷冷道,“你放开我。” 他不搭腔,只是拽着我的胳膊往外走,我心里气恼,方才要不是他死死拦住我,怎么会让黑衣人一把火烧了我家的院子,此时此刻他又要多管闲事拦着我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来挽救我的家吗? 拳打脚踢对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发狠地低头拿起他的手去咬,试图以此让他放开我,可是不管用。我的嘴里充斥着血腥味,全是他的手流的血,他也只是站在那任我去咬任我去发泄,对我的钳制却没有因此松开分毫。 到最后我的脸上全是泪水,嘴里全是鲜血,我望着那迅速蔓延的大火从院内烧到主屋再烧到厢房,我昔日的家就这样即将顷刻间化为虚有。我从未如此过痛恨自己的渺小,痛恨黑衣人的无耻,痛恨身旁这人的阻拦。 等我嘶哑着嗓子喊出“救火”这两个字的时候,与我家仅一墙之隔的董大娘已经察觉到不妙出了来,在门口扯着嗓子大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啊……” 火光中,董大娘提着水匆忙地瞥了我一眼尖着声音问道,“四喜啊,你没事吧?你阿爹呢?” 那人见董大娘出来便不再继续拉着我,我踉跄着跟在董大娘身后拿起水桶去打水,吸了吸鼻子告诉她道,“我阿爹出远门了。” 董大娘叹了口气,“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李夫子前脚刚出门,家里就失了火。” 我没有跟董大娘说看见黑衣人纵火的事,小筑跟着董公子去了长安,孟桑还在白云寺,她现在一个人在家,事情未查明之前,我怕跟她说了引起她的慌乱。只是她怎么会说我阿爹前脚刚出门呢,以我阿爹对我阿娘的感情,我上山之后怕是就马不停蹄地去寻她了吧。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道,“董大娘,我阿爹出远门好几天了,你怎地说他前脚刚出门呢?” 董大娘将水提了上来递给我,面色顿时有些凝重,“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还见他在门口呢。” “阿爹……”我没能接住董大娘递过来的水,水桶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水洒了一地,董大娘在身后不停地叫我,我却顾不上了。我拼了命地往家跑,边跑边胡乱地擦着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我阿爹人那么好一定不会出事的。 “阿爹,阿爹……”院内火势越来越大,我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在门口扶着门框勉强叫了几遍,却无人应我,我蓦然想起黑衣人纵火前那句“处理干净点,”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无底深渊。 或许有一种可能是他们要处理干净的根本不是自己偷盗的痕迹,而是我阿爹!只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镇上的人渐渐也都闻讯赶来救火,我再也受不了我阿爹有可能在里面的这种折磨,抢过身旁人的水桶拎着就要进去,忽地被人一把攥住,是刚才那人,不,确切地说是之前便与我有过几面之缘的玉器铺的老板宁玉,他还没有走,此刻我已经没了多大力气,但是一想到我阿爹有可能就在里面,流着泪求他道,“求求你,让我进去,我阿爹可能在里面。” 他的面色一变,只是仍没有松开我的手,我忽然忍不住尖着声音哭着朝他大吼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那是我阿爹,我唯一的亲人,他现在有可能就在里面生死不明,你为什么要拦着我,你有什么理由拦着我,你放开我,放开我……” “我替你进去找。” 第36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九) 见我没有反应过来,他重复道,“我替你进去找,你在这等着。” 漫天火光中,仅有几面之缘的白衣男子对我说你在这等着,我替你进去找你阿爹,我忽然就有些晃了神。 就在我晃神的稍许功夫里,他已经迅速地自袖子上撕下了一块布,放在水桶里用水湿了下,捂在口鼻间,拎着水桶便向院内闯去。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如此高大,决绝,“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出来。” 我没有敢提阿爹,我在心里祈祷这只是一场恶意的纵火事件,屋子烧了便烧了,重建就是,只要我阿爹不在里面。而这个好心的人,这个因为我的惊恐不安和万分怀疑而奔赴火海的人,我无比衷心地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出来。 他回眸朝我淡笑,那笑风华绝代无人可比拟,“我不叫喂,我叫宁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宁和玉。” 我瞬间泪流满面,眼泪好像从今晚就一直没有停下过,人的的眼睛怎么可以流出来这么多泪水呢。我无力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火光中,看着镇上昔日的街坊邻居急急忙忙往返奔波地打水,董大娘大概已经告知了他们我阿爹有可能也在里面,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时都会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四喜啊,别怕,你阿爹一生做了那么多好事,佛祖会保佑他的。” 欢喜镇人人信奉佛祖,只是这世上真的有佛祖吗?如果有,那么佛祖我可否求你保佑我阿爹与那人今晚都能平安无恙?如果你怪我以前不够虔诚,只要我阿爹与那人今晚无恙我就去白云寺大雄宝殿磕长头去尊你敬你拜你,磕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十年一辈子都行。 我扶着门框等着盼着祈祷着,那火光里始终无人走出来,每多等一刻,我心里的恐惧就多增加一分,慌乱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 “阿爹。” 大火里宁玉的一袭白衫早已不复当初的纯白,他的脸庞也不复进去时的洁净,他背着我阿爹踏着火光向我一步步走来时,就像说书人故事里的大英雄一样。 我想向他奔去,我想叫他一声宁玉,我想唤他背上那人一声阿爹,只是在猛然看见他下半身的白袍上几乎染尽了鲜血之后,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若是宁玉的,他似乎伤的很重,本该是我进去的,他因为我而受这么重的伤,都道世间人情最是难还,我与阿爹又该怎么去偿还他的大恩。若是我阿爹的,若是我阿爹的,我不敢去想我阿爹在此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或者,我该问,我阿爹是否还活着? 众人见他出了来,早已围了上去。忽然有妇人惊恐地叫了一声,我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木屑簌簌地往下掉我却感受不到丁点疼痛,人群中忽然留了一道缝隙出来,众人都怜悯地齐齐看向我,宁玉蹲在我阿爹面前亦是一脸灰败地望向我,我浑身颤抖着,仿佛置身于万丈深渊一样,嘴巴嗫嚅了好久才勉强找到了一丝声音,“你告诉我,我阿爹是否还活着?” 我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希望他望着我坚定地说,你阿爹还活着,所以你不必害怕。可是没有,他只是望着我一脸悲悯地轻轻摇了摇头。 先前跟我说佛祖会保佑我阿爹的人此时也纷纷都别过了脸去,连他们也都不相信自己说过的话了么? 第37章 君之前程,吾之深渊(十) 我的阿爹他此刻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被众人围着,只要我现在走过去,不消几步便能走到他的面前,便能将他的面容看的更真切些,可是我的脚就是不听使唤一样,仿佛被长长的钉子穿过脚背穿过脚趾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上,一动便是钻心噬骨的疼。生平第一次,阿爹近在咫尺,我却望而生畏止步不前。 我想学说书人话本子里的那些遭遇不幸的姑娘一样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或者发泄的大喊一声,可是我可悲地发现我流不出眼泪了。大概是今晚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完了,所以现在才会想哭都没有眼泪。我想抱着头不管不顾地大喊叫嚣上天的不公平,可是这此时此刻这镇上围在我阿爹身旁的人从未有一个是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阿爹的,他们从未欠我们,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发疯。 可是那地上正躺着的已经逝去的却的的确确是我阿爹,抚养我十六年的阿爹,与我相依为命的阿爹,嫌弃却又娇纵我的阿爹,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第二个他这样的阿爹,一夕之间忽然就没了。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生会有很多人来到我身边然后离开,我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阿爹会以这样的方式离我而去,而离去的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到来了。我阿爹,我的家,以这样的方式毁灭,让我如何不恨。 “四喜,去看你阿爹一眼吧。” 是云大娘过来了。 我在她的搀扶下,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都像被凌迟一样,在旁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我的双脚下血肉横飞,如履深渊,如行刀刃。 这数十步之远终于还是走到了。我被云大娘和董大娘扶着,高高地站着俯视着平躺在地上的阿爹。他身上着的仍是先前早已被洗的发白的旧青衫,阿爹生平素爱洁净,此时一袭青衫却早被横流的鲜血玷污。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若不是脖子上那骇人的刀口还在涓涓流着的鲜红,我真的以为阿爹不过是累了,睡着了,还会再醒过来。 可是不会了,阿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我松开云大娘和董大娘的搀扶,缓缓地蹲下来,我想用双手捂住阿爹脖子间骇人的刀口,我想扶起阿爹。我阿爹生前最爱干净了,我不能让他这么不干不净地离去。 一双苍老的手忽然地覆盖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手的主人声音接着自耳边传来,只是听不出悲喜,“四喜,交给方丈来吧,让方丈带你阿爹回家。” 是静会方丈,我忽然就忍不住趴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了出来,“方丈,我阿爹……我阿爹……”我再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静会方丈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方丈知道,方丈都知道,四喜不哭,四喜帮方丈把你阿爹扶起来。” 众人听此已连忙将阿爹扶坐了起来,有妇人早已在一旁泣不成声,静会方丈自怀里拿出一块帕子系在阿爹脖子处,在众人的扶持下弯腰将我阿爹背了起来,“清言啊,我来带你回家了,”脚下不小心踉跄了下,众人又要去扶,静会方丈连忙摆了摆手,继续踉跄着往回走。 第38章 讲个故事(一) 我跌跌撞撞地跟在方丈的后面,看他背着我阿爹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踉踉跄跄地走过门前那棵光秃秃的枣树。枣树上同旧日里一样拴着他傲娇的小毛驴,唯一不同的是从前阿爹每每会笑着亲手替他解开小毛驴的栓绳,亲眼目送他骑着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向寺里远去,而今却物是人已非。任凭树下的驴兄在身后嘶厉地叫着,昔日里的旧人却只能走的头也不回。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一切终究都变了。 天命之年的方丈步履蹒跚地背着阿爹一步一步往回走,他谢绝了所有人的好意,执意要亲自背着他这一生的至交回自己的家。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程。 只是这最后一段路程今夜格外格外的长,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夜已经很深很深。我们都负着重踽踽前行着,我们都是风雪里的夜归人,这注定是一个让人悲伤的夜晚。 “四喜啊,方丈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路还有很长很长,静会方丈没有回过一次头,但是他知道我就在后面,他又何必回头。方丈是得道高僧,我从未见他有过大悲大喜的时候。一如此时,夜深霜重,风雪飘摇,我看不见他的面庞,但那平静如往日的声音一出,我便知道,高僧仍是原来那个高僧,只是四喜不再是原来那个四喜了。 “方丈,您但说无妨,四喜听着呢。” 风雪中,方丈将阿爹滑下去的身子往上提了提,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从前有一个小孩,双亲早亡,因此不得不寄居在一个远亲门下。碰巧这个远亲家里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小孩,日子久了二人便成为了非常好的玩伴,一起上学堂,一起掏鸟窝。 后来渐渐地这个两个小孩都长大了,在远亲夫妇的悉心教导下,十年寒窗,一心向贤,他们两个都成为了当地最有学识的年轻人。 于是远亲夫妇决定让他们两个都去考取功名,以此光耀门楣,报效社稷。 这两个年轻人也果真不负所望,在春闱中大展其才,金榜题名那天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前三甲同门竟然占了两个,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而状元郎,就是那个双亲早亡的小孩,被皇帝命令礼部抬着轿子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在朱雀大街上整整游行了三天,以示他自己对这个状元郎的看重。 游行的这三天里,京城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莫不争相挤着一睹这位状元郎的风采。而这位状元郎不仅文采一流,相貌亦是一等一的俊朗,那些京城里的公子哥们儿见了亦不免自行惭愧,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们一睹真容之后少不免芳心暗许。在这些芳心暗许的姑娘们中间,有一个人比较特殊,她不是京城里普通人家的姑娘,她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唯一的公主。 自古俏公主配状元郎乃是天经地义的佳话,再者状元郎品貌皆是一流,皇帝心里亦是不能更满意。果然不久爱女心切的皇帝便为状元郎许配了这门婚事。按理说与国为婚者,无问俊庸,皆登显贵,状元郎由皇帝亲自指婚为公主驸马乃是上上良配。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状元郎早已将整颗痴心托付于昔日的青梅,一朝得第,他终不愿做那负心人,于是便当堂婉拒了皇帝的指婚。” 第39章 讲个故事(二)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方丈边背着阿爹慢慢地向前走边继续说道,“状元郎向皇帝说明了实情,皇帝并非昏君,他虽然很欣赏状元郎,但是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公主贵为天之骄女,哪有委曲求全的道理,于是皇帝虽然有些遗憾,此婚事倒也作罢了。” 我又问,“那状元郎和昔日的青梅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静会方丈摇了摇头,“受封之后,状元郎、榜眼郎、探花郎这前三甲皆奉旨去了翰林院,一同在掌院学士门下主编修与修撰之事。 一年之后礼部侍郎兼掌院学士不幸身染重疾,同年八月卒,于是皇帝命状元郎接替礼部侍郎兼掌院学士之责,状元郎由此从正六品直接升为正三品。这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之事,朝堂一片哗然之声。但是自古明君皆讲求个君无戏言,圣恩既下,便没有再收回的理由。 状元郎出身寒门,这一年来在朝堂之上本就人微言轻,自此之后更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心里清楚朝堂之上不知道有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等着他犯错,等着他这个寒门之子滚出这不属于他的盛京。 但同时状元郎心里还怀着一个江湖,一个并不繁华的江湖,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他盼望着这个江湖有朝一日能够人人饱暖,盼望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人间惨剧再不会发生。为了这个江湖,他在不属于自己的盛京战战兢兢地用毕生所学奋斗着,同位高者据理力争着。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一年,有言官弹劾琅琊郡梁王有意图谋反之心,后帝经多方查证,人证物证确凿,遂下令将梁王及妻儿羁押入京交付宗人府,府中其余人等皆不必再查直接杀无赦。 那一年,状元郎是替皇帝拟旨之人,他不忍梁王府几百条人命就此陪葬,于是在拟旨前不由多说了一句罪不及众。 便是这一句罪不及众最终将他推向了万丈深渊。 你要知道越是站在权力之巅的人,疑心越是重,也越是孤独。此音既落,还不等皇帝发话,早已洞悉皇帝心思的言官便在朝堂之上步步紧逼道,掌院学士如此为梁王府开脱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为君者向来厌恶党派勾结,那站在权力巅峰之人上一刻可以让你风光无两,下一刻也可以让你沦为阶下囚,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最有吸引力的便是可以随意操控别人的生生死死富贵荣华,全凭一念之间。 那一年,状元郎朝堂之上公然为大逆不道之人求情,惹怒龙颜,即刻打入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视,否则一律按斩。 那一年,状元郎与昔日青梅成婚一年有余,青梅临盆在即。” “状元郎后来被赦免了吗?” “状元郎在天牢被关了一月有余无人问津,直到有一天天牢忽然被劫,有一个蒙面人将状元郎救了出来塞进马车里,什么都没有解释,只交给他一个孩子,说如果想让远亲夫妇以及榜眼与青梅活命,便带着这个孩子一路向南直至琅琊郡,待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自然有他与亲人重见的那一天。” “他答应了吗?” “答应了。” 还有最后一块阶梯我便与方丈走完了这条山路,方丈背着阿爹蹒跚地迈了过去,我却扑通一声摔在了阶梯上,青石板铺就的一阶又一阶山路,白云寺就在眼前,我却跪在那里摔的头破血流。哦,不对,是我的心在滴血,如千刀万剐一样。 我抬头,方丈正一脸怜悯地回身看我,我惨笑,“方丈,状元郎就是我阿爹,而我就是那个孩子吧。” 第40章 去长安寻一个答案(一) 寺门早已打开,两个小师父手里提着灯笼分别站在两侧,一朝入空门,任凭这人间红尘纷纷扰扰翻云覆雨波涛汹涌便再与他们无任何干系。他们自是大可从此身穿百衲衣诵着普度众生的经文,古井无波度一生。 一如此时任我跌在白云寺前磕得头破血流,静会方丈也只是居高临下一脸悲悯地望着我,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在面朝佛祖的方向,他宽广的背上背着的是我阿爹,所以他不能再同我孩童时那样每每摔倒了便立即伸出手将我扶起来,我心里隐约清楚此时除了我自己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佛祖身边去,再没有谁能够扶我一把。 从寺门前传过来的光亮影影绰绰,飘落的雪花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静会方丈背着阿爹转身临进去白云寺前叹息,“四喜,如果你想要知道答案就去长安吧,去长安寻一个你想要的答案。” 我的双手还埋在雪里,劈断的指甲流出来的鲜血渐渐将这眼前的雪白染得殷红。 长安,长安。那是谁的长安,护谁一世长安,我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 生平第一次摔得如此头破血流面目狰狞踏入佛门之地,生平第一次如此安静地走在静会方丈的身后注视着他背上的那个人,生平第一次看一个人只消一眼便心如刀绞但又忍不住想去看第二眼,只想再多看一眼,再多记住一点他的样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前我总油嘴滑舌地和阿爹说等他老了会如何如何待他好,可是我注定没有这个福气,陪他慢慢变老,看他白发苍苍的样子。我阿爹温文尔雅,相貌丰神俊朗,即便变成了白发老翁模样也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看的老翁。 天上的雪花飘着,寺里的众僧提着灯笼从寂寂无声的寺门口一直排到金光闪闪的大雄宝殿,他们皆身穿百衲衣,他们皆闭着眼睛,他们皆诵着咒语。 阿爹阿爹,你看到了么,他们在送你最后一程,他们在为你超度。 阿爹阿爹,如果有来生,换你做我的孩子吧,我定纵你淘气纵你胡闹,就让我为你操一生一世的心。 再遥远的路途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再虔诚的超度也有经文念完的时候,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方丈的身后,那金光闪闪的大雄宝殿,孟桑正虔诚地跪在中央。 孟桑孟桑,你是否也早已知晓今日这般结局,所以此前才想方设法用蹩脚的借口阻我,而你此时一副心神不宁地模样可是又在为我担忧? 孟桑孟桑,等下你若是看到早已猜到的结局,千万不要对我心生愧疚,不怪你隐瞒,我阿爹那人做起戏来有谁能敌?只怪我这个他养了十六年的姑娘还不够了解他。 孟桑身后,静会方丈背着阿爹,“孟姑娘,劳烦你拿个席子过来。” 孟桑起身去拿,期间朝我与方丈望过来,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我想朝她笑一笑示意我没事,可是我此时面目狰狞一定笑的比哭还难看,未免吓着佛祖和她,最终我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孟桑很快地将席子拿了过来,静会方丈蹲下身子我扶着阿爹的头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席子上。早已有小和尚拿了脸盆和手帕过来,我想给阿爹擦一擦脸上与身上的血污,静会方丈半跪着拦住我的手,“四喜,还是我来吧。孟姑娘,还劳烦你带着四喜回房换身干净的衣裳再过来。” “好。” 在这飘着雪花的深夜里,孟桑牵着我的手一路将我牵回了厢房。 第41章 去长安寻一个答案(二) 孟桑按着我的肩膀坐在了榻上,伸手抱了抱我,“四喜,对不起。” 厢房里几案上的烛火摇摇曳曳,我将下巴放在孟桑的肩上闭上眼睛,颤抖着双手回抱住她,“桑桑,别说对不起,别说。” 阿爹之事,该说对不起的人从来就不是她,这世上又何须再多她一个伤心人。 半晌,孟桑松开我,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我依旧坐在榻上抬头望向她时一脸呆滞模样,我想开口同她说桑桑你别哭,可是坐在那嘴巴蠕动了半天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一时相顾无言,唯有无语凝噎。 孟桑终是打了盆干净的水来,她弯着腰将蘸了水的手帕拧干仔细地擦去我额头上鼻子上嘴巴上的血渍,又将我的十指一一地用帕子擦拭干净,盆里的清水很快变成了血水。她不知从何处拿来了跌打损伤的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我伤口处,说道,“四喜,疼你就喊出来,别忍着。” 我摇了摇头,示意她我没事。 在人群中宁玉朝我摇头的那一瞬间,我的痛觉仿佛就随阿爹而去了。 如果失去至亲之人算是疼的话,那现在我已经疼的麻木了,疼的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孟桑给我上完药之后,开门出去倒掉盆里的脏水。 想必大殿上方丈也已经给阿爹清理干净了,阿爹素来爱干净,最后一晚,我不能就这样邋里邋遢的去陪他,让他走也走的不安生。 董公子去长安的那天我听从阿爹的建议与孟桑一同来白云寺原本没有打算会待很久,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衣裳。如今我坐在榻上解开来时的包袱,里面果然安静安静地躺着那件白色的衣裳。 我紧紧的攥着这白色的衣裳一下子从榻上滑坐到了地上,我的后背还倚着这床榻,牙齿却不知何时咬上了右手,嘴巴里瞬间充满了血腥味,我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这只老狐狸,连后事都算好了! 那天状似云淡风轻地跟我提议何不与孟桑一同来白云寺为董公子祈福,其实是早就预谋好的吧。所谓攻心为上,知道董公子去长安我心里必定难过不舍,于是佯装不经意的提出让我与孟桑出来散心顺带替董公子祈福,而我却不会有任何的怀疑便高高兴兴的与孟桑一同上了山。 想必对孟桑他也没有说实话吧,交给孟桑的那封信亦是半真半假,不过是为了绊住我下山的脚步。 而这件白色的衣裳,这件白色衣裳当初亦是由他提议而带出来的。那天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恰巧路过,瞥了一眼我榻上放置的衣裳无关痛痒地说了句佛门乃清静之地还是淡雅点为好,于是我便立即舍了粉色而将这件白色的衣裳装进包裹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件白色衣裳是他来这人世一趟最后的私心。 他将他养了十六年的孩子从所有的过往恩怨中完好无损地剔除了出来,自己却从从容容地去赴死。如果不是那天我恰好回家甚至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这世上大概除了纵火的黑衣人之外不会再有人更为确切地知晓他的生死,不会有人身穿白衣为他披麻戴孝哭他葬他。所以为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私心,他佯装无意间提议我在白云寺要穿的淡雅一点。只是试问这世间还有比白色更淡雅的衣裳吗? 他甚至连日期都算好,他在山下悄无声息的死去,我在山上懵懂地穿着白色的衣裳跪着佛祖,无形之中便是对他的一种吊唁。 原来世上最残忍的人不是你的仇人,而是一心爱你的人。他身不由己心机费尽仍想要给你写一个美好的话本,只是没有想到后来故事烂了尾,那抱着话本子的人重头再读时便字字诛了心。 第42章 去长安寻一个答案(三) 等我换好衣裳与孟桑再回到大雄宝殿时,静会方丈果然已经给阿爹清理完毕了。他一袭青衫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就如同睡着了一样,脖子上骇人的刀口也被包扎住不再流血,静会方丈盘腿坐在他的身旁。 偌大的殿内,弟子们早已退去,唯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地焚着,佛祖一如既往地慈悲地笑着,静会方丈不悲不喜如往常一样唤我道,“四喜,你过来。” 孟桑扶着我,我跪坐在阿爹的一侧,握着他冷冰冰的手。曾几何时,这手还在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叮嘱我,而今这手的主人再也回不来了。 静会方丈叹息,“关于故事的前半部分回来的路上我已经都告诉你了,出家人本不该再卷入红尘世俗的纠葛之中,但是我与你阿爹相知多年,今日他自刎而死,你又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本该告诉你真相。只是孩子,你要明白,凡事有因必有果,你阿爹今日的果皆是当年中下的因,这因因果果之间的曲折并非今日老衲三两句话便能盖棺定论的。今日下山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或者听到了什么,恐怕你心中自是已有了判断。可是方丈还是要告诉你,凡事眼见不一定为真耳听不一定为实。你自小便性情飞扬,是个无邪烂漫的好孩子,方丈不希望你被怨恨从此蒙蔽了双眼。再者关于你阿爹之死,关于你的身世,关于你阿娘尚在人世的消息,方丈心中虽然猜测了一二,但是说到底还需要你自己去长安了解清楚。” 我望着阿爹,他思念了阿娘一生,愧疚了阿娘一生,年年对着梅花林的衣冠冢凭吊了一生。如今带着遗憾而去,那么就让我天涯海角去替他找回阿娘,去照顾阿娘的后半生。等阿娘百年之后,我再带着她来见他,同葬梅花林伴着他再不让他孤独。 我趴在地上朝静会方丈磕了三个响头,垂泪,“四喜一切听方丈安排。” 这一夜,静会方丈、孟桑与我三人都未曾离去,只是静静地守着阿爹。 三更天的时候,寺里的公鸡开始打鸣,但是没有弟子来殿上做早课。等天大亮了之后,竹青过了来,朝静会方丈道,“方丈,山上已准备好了。” 静会方丈点了点头,扶起阿爹,竹青道,“方丈,让弟子来送李夫子最后一程吧。”方丈亦是如昨晚一样摆了摆手,蹲在阿爹面前,我与孟桑还有竹青将阿爹放到方丈背上,方丈踉跄着将阿爹背了起来,蹒跚着往外走去。 一夜大雪,此时仍未停歇,极目望去整个山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让人不由心生绝望。孟桑扶着我跟在方丈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走去,静会方丈除了竹青未让别的弟子再跟着。竹青一直护在方丈左右,防止他不甚摔倒。 到梅花林的时候,阿娘的衣冠冢早被寺里的众弟子连夜挖开,弟子们在旁候着,竹青扶着方丈背上的阿爹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棺材里。 檀木棺材里只有一支金步摇,我颤抖着将金步摇放进阿爹的手中握着,这是他一生当中最爱的人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物什,此后便永久地伴在他身边了。 我趴在棺材口,天上的雪花一瓣一瓣地飘落,落在这素白的衣裳上,落在阿爹的青衫上,落在昔日温和的脸庞上。我知道众僧只在这等着盖棺掩土然后回去抱着一杯热茶歇着,可是我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我阿爹从此埋于这泉下任泥削骨。 我的眼泪随着雪花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阿爹的手上身上,与雪花融为一体,有人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四喜,让他们盖棺吧。” 是方丈。 我将手一点一点地从棺材里抽回,众僧随即合力将棺材盖合了上去。那张温润的脸霎时从眼前消失,我半跪在地上终究泣不成声。 从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从此,这人间再没有了我的阿爹。 第43章 去长安寻一个答案(四) 林间的皑皑白雪覆盖住了日夜凋落的梅花,任凭其零落成泥碾作尘。余香犹在,赏梅惜梅叹梅的人却永远的长埋于这片暗香之下了。 跪在地上掩去最后一抔土,坟冢新,葬何人,他年又有几人知?终,食指咬破,含泪写下“李清言之墓”几个字,唤一声阿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心里立下誓言:待四喜去替你寻得一生所惦念之人,他年我们一家三口在这梅花林赏梅花喝酿酒再不分离。 及至天黑,回了白云寺,大雪仍在下,似是老天爷也有了什么了不得的伤心事一样,没完没了的闹情绪。 寺里已经开饭,众弟子都在等着,然而静会方丈只喝了些许茶便拄着禅杖蹒跚着脚步回了卧房歇着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似是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我并无胃口,在孟桑的劝慰之下还是勉强吃了些。之后回到卧房,辗转反侧,又是一夜无眠,从天黑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竹青来敲门,道,“方丈病了,唤李姑娘过去。” 我心下一惊,慌忙穿了衣裳随竹青前去。不想竹青并不领着我往方丈的卧房而去,而是径直朝着大雄宝殿而去。 大雄宝殿,仍是那金光闪闪的大雄宝殿,静会方丈盘腿而坐,好久不见的静善师父也在一旁打坐。 我出声道,“方丈病了为何不在房里休息呢?” 那背对着我盘腿而坐之人却张口悠悠叹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既然躲不过避不得又何须再费周章去躲去避呢。” 一语毕了,方丈一动未动,我却悲从心起,唤道,“方丈。” 静会方丈睁开双目,抬手朝我招了招,又朝竹青与静善师父道,“师弟与竹青先下去吧。” 静善师父与竹青出了去,我盘着腿坐在方丈的对面。方丈面色很是不好,我心里的担忧更甚。 方丈却强打着精神问我道,“可想好何时动身去长安了?” 听此,我心下不禁惶惶然起来,阿爹头七未过,过往种种我心里还尚存许多疑问。方丈说阿爹是自刎而死,可我亲眼所见黑衣人纵火毁尸灭迹置我阿爹于死地,我甚至连阿娘现身在何处一概不知,此时又如何去想动身去长安之事? 但静会方丈显然一心想让我去长安,莫非……“我阿娘可是就在长安?” 若阿娘就在长安,即便长安是龙潭虎穴,四喜也去得。但若阿娘不在长安,纵然长安有千般万般好,与此时的四喜又有何干系呢? 静会方丈不语,却缓缓自袖中掏出一封信笺道,“你阿爹生前一共写了两封信,一封交给了孟姑娘,你已看过。还有一封便是交于了老衲。” 我接过信,“四喜,吾儿……”确是我阿爹亲笔,“汝读此信时,想必已知晓汝爹已往生去。但吾儿不必难过,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实乃人之常情,汝爹不过先了一步而已。汝爹一生但求无愧于心,唯汝阿娘,亏欠颇多,至死不复相见,实为汝爹平生憾事。汝若有心,便替汝爹去长安了却这桩憾事可否?汝不必担忧,汝爹昔年长安故人翰林院王廊尚在,待汝至,自会助汝一臂之力。况,汝所钟之人亦在长安,汝爹盼汝与其长久和睦,待他年寻汝娘与郎君梅花林一同祭汝爹,则汝爹死而无憾矣。” 第44章 路途遥(一) 读完信,我重重地朝静会方丈磕了三个响头,回房收拾了行礼,便牵着方丈的小毛驴往长安去了。 但长安究竟在哪,我并不知。 临行前,方丈说下了梅花山一路向北会有一条江名曰汉江,在汉江渡口处可坐船至江对岸。江对岸有两座大山相连一曰狐岐山一曰白沙山,翻越这两座大山之后有一条河名曰黄河,过黄河一路向西北而去,再过五县经六郡,长安便遥遥在望矣。 我牵着小毛驴从半山腰而下,这时节还未到仲春,漫山遍野的红梅已早早的凋零。有些残花被覆在大雪里,只露出一角干枯的红色,从远处打眼望去全是一片衰颓之势,这倒有些像诗文里写的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悲催意味了。 这红梅美则美矣,只可惜命短,终熬不过春天。 下山之后,我安稳地骑在驴兄背上。驴兄这回倒像是有了些自知之明,知道从此以后与方丈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便只能由我奴役由我喂它一把草料,极有可能生不是我的驴死了大概也要做我的驴鬼,此次倒不似前几次那般嚣张那般傲娇了。乖乖的驼着我与行李,屁股上背着一把梅花枝,奋力的在雪地里向前冲着。 值得让人宽慰的是这次路边再没有豁牙的黄口小儿停下来用手指着嘲讽我是个傻子有驴不骑了。但是行了一段路之后,我便很快宽慰不起来了,这帮黄口小儿他们居然停下来在路边呸了我一口一脸鄙夷地指着我说你看那个人多狠毒的心呀,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竟然这样为难一头瘦弱的驴!真是世风日下呀! 狠毒你妹! 我忍不住在心里仰天长啸几声,一双白眼也是翻了又翻,差点翻出白内障来。 这孔夫子说得真是对又不对,他说世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小人明明比女子难养百倍千倍好吗! 上次老子牵着驴跑尔等骂老子是傻瓜有驴不骑,老子秉着尊老爱幼的美德不与小人计较,没有把尔等打得满地找牙,于是忍了。这次老子骑驴了,尔等又骂老子狠毒开始心疼驴了。合着骑不骑驴老子这都该被骂呀。 我暴躁的想下驴把这群豁牙的黄口小儿给暴揍一顿! 可是看了看此时正在亢奋的驴兄,怂了…… 驴兄现在精神很是亢奋,如脱缰的野驴一样,在雪地里跑的飞快。我怕我突然停下来,驴兄一个蹶子把我甩出几丈远,还未出家门,倒先骨折了,说出去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望着路边那群讨人厌的黄口小孩,我暗暗下决心:等着我从长安回来罢,回来一定好好揍你们一顿。 雪天雪地里,除了路边几个闲的蛋疼的黄口小儿蹦来蹦去的,我与驴兄竟一路畅通无阻,天黑前,刚好赶到汉江渡口。 汉江渡口是琅琊郡唯一的渡口,郡里无论是贵人还是百姓但凡要出行,皆从此过。是以,为了给过路人有歇脚处,客舍、茶馆、酒肆皆一应俱全。 我下了驴,东瞧西瞧,早已有客舍眼尖的小二哥过来热情的搭讪,“瞧小公子模样是要渡江吧。” 我点了点头。 临行前,静会方丈说,姑娘家在外多有不便,于是便找了男装让我换上,孟桑又给我挽了男子的发髻。初初照镜子时,我始终觉得有些别扭,总是担忧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个假的儿郎。此时听这小二哥唤我公子,心里的担忧顿时去了一半。 那小二哥又指着渡口停泊的船只道,“天色已晚,此时大船小船都已停止渡客,公子不妨先在寒舍歇一歇脚等明儿中午江水化冻了再出发也不迟。” 第45章 路途遥(二) 大雪初歇,江上亦茫茫一片,我问那小二哥,“明儿中午江水果真会化冻?” 那小二哥自我手中牵过驴兄,笑道,“大雪虽初歇,但好在年前早已打春,这天再怎么说也没有三九五九寒冷,此时夜间江水还结不了厚冰,明儿中午只要天稍微放晴,江水何愁不会化冻,小公子又何愁渡不了江?” 静会方丈之所以催促我去长安,便是怕这大雪一下,天寒地冻,江水结了冰,我渡不了江。 如此变稍微安心了些,看了一眼驴兄,又叮嘱小二哥道,“还麻烦小二哥多给我这驴兄喂些草料,这半日赶路倒也是为难它了。” 小二哥一笑,“小公子真是善心,放心吧,保管给你喂得好好的。” 我背着包袱进了客舍,客舍里坐着的人还倒不少,想必都是明日中午一起渡江的。琅琊郡像欢喜镇这样的辖地数不胜数,大家都落脚在此等着渡江,渡江之后各奔东西,是以客舍里虽坐满了人,打眼望去,我却没有一个相识的。 有几人见我进来,抬眼扫了一下,我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方丈说,出门在外,要多与人为善。我虽无意结交,却也不想就此遭人嫌恶。 那掌柜的见我进来,脸上早已笑盈盈的,我亦笑问道,“不知还否有雅间?” 掌柜的看了下登记,有些为难道,“哟,客官真不巧,今儿人多,最后一间雅间刚被一位公子要走,此时只剩下通铺了,公子不若将就一晚?” 我倒是也想将就,只是那通铺是十几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我此时虽然顶着男人身份,可我终究不是那可以肆意的男儿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与十几个大男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共度一晚,终究是不成体统,太过荒唐,暂且不说我阿爹若是在阴间知道了此事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便是他日到了长安我又有何颜面去见董公子呢。 当初他清清白白的许诺我,无论如何我也要清清白白的等着他。 进来之前我便已经看过,此处渡口只有这一家客舍,于是和掌柜的打着商量道,“掌柜的,我头一次出远门,认生,住通铺怕是会影响别人,您看能不能行行好给我换一个雅间,加点银子也没有关系。” 那掌柜的为人倒也实诚,“公子,并非在下不愿意为公子调换,只是实在没有多余的雅间了。” 我一时亦有些为难,掌柜的既如此说,我也不好再去为难他。正一筹莫展之际,便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道,“掌柜的,我和他换吧。” 我回头一看,那人一身白衣,一双桃花眼正笑意盈盈的望着我,我嘴巴张了张,“宁……宁公子。” 他笑,“方才看着身影有几分熟悉,没想到是你呀。” 我亦陪着干笑。 真是到哪都能遇见宁玉,而且这雪中送炭实在来得及时。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那掌柜的显然也是认识宁玉的,听此,望了望宁玉,又望了望我。我心知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像宁玉这般公子定是非富即贵,我俩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他应该住雅间,而我应该住通铺的。 为防变故,我随即朝宁玉拱手道了谢,“多些宁公子。” 宁玉笑道,“我与姑……”他是个聪明人,刚说了一个姑字,瞧着我的打扮,很快又改口道,“我与公子有缘,区区一间客房而已,不必言谢。” 第46章 路途遥(三) 掌柜的给我和宁玉换了房,宁玉上去收拾东西,我跟在他身后。 他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好了。瞧着这房间应该也是个上等房,他曾几次三番帮我,此刻又要让出这间房,去跟十几个人挤一间通铺,我脸皮一向虽厚,此时也未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遂将包袱放到桌上诚恳道,“宁大哥几次帮我,若不嫌弃,一会下去四喜请宁大哥吃饭吧。” 他手里拿着收拾好的东西,笑的温和,“你既唤我一声大哥,我又怎会嫌弃,只是你先收拾着,待我将行礼拿到通铺去,便下楼寻你。” 我随意收拾了下,便下楼寻了一个位子坐下,有小二哥过来殷勤的问客官想点些什么,我笑了笑道我在等人,不若先泡壶好茶过来吧。不一会儿,小二哥端了茶上来,宁玉还没有下来,我倒了两杯,一杯放在他的位子上,一杯自己慢慢的小酌着等他。 阿爹生前最喜茶,我也耳濡目染学会了泡茶,小时候每当惹阿爹生气,没有是泡一杯茶解决不了的。这小二哥虽然泡的茶是好茶,可惜喝起来却苦涩无比,倒是白白糟蹋了这茶。 一壶茶将要被我喝尽的时候,宁玉方才下来,那一抹白色身影在这人龙混杂的客舍里尤为显眼,尤为格格不入。我朝他挥了挥手,他笑意盈盈地过来坐下。 “让李姑娘久等了。”他有些歉然地道。 他声音不大,对我依然以姑娘家之礼相待。我与他之前便见过几次了,因此倒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只是客气地回他道不久。 小二哥见我等的人已经到了,又走了过来。我抬头问宁玉想吃些什么,他笑意盈盈道之前来过几次,这里的菜色都无什么特别的,倒是那番茄刀削面一直念念不忘。 “小二哥,那就麻烦你走一趟后厨帮我们要两碗番茄刀削面吧。” 我以前听闻客舍酒馆之流都喜欢来往的客官往贵的点往好的点,若是遇见寒酸的,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相待。这小二哥许是素养好,等了这么久我只要了一壶茶,两碗面,他面上仍是依旧殷殷勤勤的一如之前模样,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快,只道好嘞便向后厨走去。 我想起上元节那天,宁玉在街上救了我,我匆忙去追董公子的时候似是和他说下次再见便去清风楼请他喝酒,只是之后再见便是我家走水那天,那天家中突遭大祸,倒是没能兑现诺言。我望着小二哥的背影,又大声多说了一句,“小二哥,麻烦再上壶酒来。” 小二哥回身,“好嘞。” 在座的本来都在各自位子上怡然地吃着菜饮着酒话着家常,我的声音蓦然一大,倒是纷纷都朝我这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宁玉,宁玉背对着他们而坐,他们看不见他的面容,觉着没什么稀奇的,便又都纷纷低头继续吃菜饮酒话家常去了。 宁玉倒是不甚在意,安然地酌着他面前那杯大概已经凉透了的茶,我少不免为刚才的大嗓门有些羞愧,便解释道,“四喜曾和宁大哥说再见的时候便请你去清风楼喝酒,如今怕是不能够了,便先在这请了吧。” 他放下茶,手仍然把玩着那杯子,道,“看你如今装扮,是要离开欢喜镇去往什么地方?” 我如此装扮出现在渡口,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生平第一次离开家孤身一人去一个遥远的不属于我的地方去寻一个人,想起我那梅花林中命不好而尸骨未寒的阿爹,心中少不免苦涩,转头望向窗外的白雪皑皑,半晌,方道,“宁大哥是世间少见的聪明的人,心中又怎会猜不到呢?” 第47章 路途遥(四) 他又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李姑娘如此匆匆又要去往何处呢?” 那小二哥已经拿了酒过来,我接过,给宁玉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长安。宁大哥,我敬你一杯。” 他接过一饮而尽,复又望着我笑道,“想必我与姑娘是顶顶有缘之人,我也正要赶往长安,不曾想在这遇上结了伴。” 我望着见了底的酒杯,顿觉索然无味。 想见的人怎么也见不到,不想再见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 我干笑了一声,“还真是有缘。” 但愿不是孽缘才好。 不久两碗番茄刀削面便上了来。 宁玉这厮说的果然不错,面十分好吃。 各怀心思的吃完面,除了几个喝酒的,在座的已经陆陆续续的回房歇着去了,我叫来小二哥结了账,朝宁玉道别道,“天色不早了,弟先回去歇着了,大哥也早些睡吧。” 他坐在那里,淡淡地笑颔首说好,并不纠正我的称谓。 我回到房里洗了个热水澡,舒舒坦坦地躺在床上,不知怎的又想起宁玉那厮,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公子哥与十几个粗鄙大汉共睡在一起,想想便觉得十分有趣。可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了。 一夜无梦,醒来时摸了摸潮湿的枕头,不由暗骂自己无用。 背着包袱下来,已有客人坐在那吃早饭了,外面果然出起了太阳,但愿江上的冰诚如昨日那小二哥所说中午便化了。 我自寻了位子坐下,点了一笼包子一碗粥默默地吃着,不时望向窗外,渡口已经围了许多要坐船的人。 我狼吞虎咽完最后一个包子,结了账牵了驴兄也往人最多处挤去。 等了又等,终于有船夫解了那船绳,众人一哄而上,生怕自己登不了船渡不了江。我与驴兄也被众人推嚷着上了船,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人都上不下了,驴子在这凑什么热闹。” 坐船的人太多,驴兄占了人的位置,我虽付了船家双份的钱,可终究理亏在先,本不欲搭理。谁知有人带了这个头,那些未挤上船的人,也不愿意了,纷纷要求驴兄下来。 驴兄是静会方丈唯一的坐骑,临行前,方丈万分不舍,我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说我在驴兄在我不在驴兄也要在总之一定会保护好驴兄的。 今日这江我是一定要渡的,驴兄也不能下去,于是我好声好气地向船下那几个义愤填膺的人赔礼道,“小弟无意冒犯众位,只是今儿实在有要紧的事,因这驴子是向别人借来的,占了各位的位置实在是万分抱歉。” 谁料那人依然不依不饶,“小兄弟说自己有要紧的事,那在下想问一句在这等着的谁还不是有要紧的事呢。” 我心里竟然觉得那人说的不无道理,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只是望了一眼我那犹在沉默的驴兄,我俩好不容易挤了上来,此时又实在不甘心下去,于是心下一横厚着脸皮站在那里就是不动。 那几个人见我厚着脸皮岿然不动,在下面叫的更凶,“下来,让那驴给老子滚下来,不然今儿谁也别想走。” 船上的人早已等的不耐,纷纷指责的看向我,有一妇人口气不善的道,“哟,还在装耳旁风呢,我们这一船的人都要因为你走不了了。小兄弟,你若是还有点良心,便带着你这驴下去,今儿渡不了江,明儿也可以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难不成还着急去娶小媳妇儿啊。” 那妇人穿着朴朴素素的,不曾想说出来的话这么刺耳,我被她一番话说的面红耳赤,船上的人也都哄笑起来,附和道,“小兄弟,你与我们行行好,明儿再来渡江保证没人跟你抢。” 第48章 路途遥(五) 我心里也恼,明儿当然没人跟我抢,这大雪初歇春寒料峭的,明儿保不齐江水便被冻住了,到时连船影都看不到。 我这厢正犹犹豫豫的要不要牵着驴兄下去,便见宁玉那厮一身白衣背后背着个小包袱款款地朝我走来。 许是琅琊郡长成他这祸国殃民模样的人太少了,先前在船边吵闹着让我下去的人见着他竟不自觉地给他让了条道出来。他闪烁着一双桃花眼在人群中笑的人畜无害,及至船边,朝岸上的人指着我和驴兄脸不红气不喘扯谎道,“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乡亲父老,昨日收到家书信上说家父病重,在下与弟二人心急如焚只盼此程回去能够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还望各位父老乡亲看在我二人一片孝心的份上……”说罢他便自袖中拿出了一锭银子,“我兄弟二人给各位造成的不变还请各位高抬贵手多多海涵。” 宁玉果然好手段,一番话说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琅琊郡向来以孝为先,那先前吵囔之人早已神情松动不再为难与我。他又拿出银子作为赔偿,早已在船上坐着的几个人竟然争先恐后下了去,朝他讪讪道,“公子有急事便先登船吧,我们等下次再上便是。” 我坐在船上拍了拍驴兄的脑袋,心中不由暗笑,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宁玉将银子放入他们手中,又拘了一礼,大大方方地上了船,好巧不巧地坐到了我身边,笑吟吟地闪烁着一双桃花眼望着我。 真是阴魂不散。 船夫已经划起了桨,有江风吹来,我拂开鬓角散落的发丝,别过脸,不去看他。 江上茫茫,船渐渐远离岸边,岸上的人岸上的亭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渺如蝼蚁,沧海一粟。 原来众生皆是如此。不过如此。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倒也活的自在逍遥。” 我侧头,宁玉那厮正倚着凭栏,手里拿着壶酒,一脸的纨绔相。这若是不知情的,指不定还以为是哪家情场失意的公子哥在借酒消愁呢。 见我望向他,他闪着一双桃花眼,挑眉道,“怎么,你不想要这样的快意人生?” 我又向江中望去,淡淡道,“不想。”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古往今来,世人皆言出世好世人皆言出世妙,可是世人却又比谁都积极地入世。说什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不过是入世之人不得志的时候佯装洒脱聊以安慰罢了。 阿爹做了十几年的夫子,自以为算是出世的隐士了,可是到头来还是为入世所累。 出世,入世,不在身,而在心。心里有羁绊,又怎能江海寄余生地快意逍遥呢? 若是有朝一日,寻着阿娘,我还能全身而退,我宁愿做一个静会方丈那样的僧,众生皆在心里,众生又皆不在心里,唯独我那董家公子。每一年的冬天,同他一起看一眼梅花开,看一眼梅花落,足矣。 他似是极闲极好奇,放荡地朝嘴里到了一口酒,侧头看我,非要刨根问底,“为何不想?” 他既不是我那月白风清的董家公子,自然不能理解我心中所想,但是他既不是我那月白风清的董家公子,我又何必与他多费口舌,遂朝他不耐烦道,“不想便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此话一出,便全然忘记了他曾几次帮我,单是昨日也是他舍身去了通铺换了自己的雅间让与我。 我阿爹说的对,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第49章 路途遥(六) 他依旧倚着凭栏笑,饮了口酒,“敢问宁某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姑娘?” 他声音并不大,只是我此时一身男子装扮,少不免做贼心虚,扭头看了一眼船上的人,他们睡觉的睡觉,哄孩子的哄孩子,赏风景的赏风景,并没有向这边看的,心里才安心一点。 只是宁玉这人实在是…… 呼了口气,我干脆与他坦白道,“出门在外,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还望宁大哥不要再寻我开心才是。” 他收住笑,“你以为我在寻你开心?” 我咬着唇反问道,“难道不是?” 半晌,他摇头道,“你这个人当真半点意思都没有。” 宁玉干脆闭上眼睛倚着栏杆假寐,不再理我。 我不甚在意地望着江水的波纹发呆,但愿下了船再与这人碰不见。 船近了岸,船上的人背上行礼都等着下船。 宁玉睁开了眼睛,望了我一眼,起身背上行礼,我以为我方才那话让他不快了,这下连说声告辞都省了。 谁知他自我手中牵了驴兄,又揽住我的肩膀,像没事人一样,“小心别人把你挤掉江里。” 我看了一眼船边上的凭栏,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既下了船,他牵着驴兄走在前面,我跟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后面。我心里战战兢兢的,这人看着人模人样的,莫不是想趁一会四下无人的时候好跟我抢驴兄? 静会方丈说过了汉江便是狐岐山,想必眼前这座高山便是,果真是仰之弥高啊,我和驴兄得爬多少天才能翻过去。 越往前走人越发的少了起来,我一直跟在宁玉后面磨磨蹭蹭地走着。宁玉终于不耐,又牵了驴兄折回来,“你再这么磨蹭下去到天黑也走不出这狐岐山。” 我本来想说宁玉你能不能把驴兄还给我,听此,眼睛立即一亮,“不用爬就能走出去吗?” 宁玉也笑,“你不是不想和我同路?” 我“……”这人真记仇。 刚下过大雪,路并不好走。我狗腿地跟在宁玉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大约走了两个多时辰,累得跟狗一样,抬头看又是一片树林。 我实在走不动了,气喘吁吁地一把抱住离我最近的一棵大树问他,“还有多远?” 宁玉牵着驴兄停下来等我,“穿过这片树林就出了这座山了。”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靠着树,望向他道,“既然快到了,那歇会吧。” 宁玉闪烁着一双桃花眼望向我,慢条斯理道,“我听闻这树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 我顿时像一屁股坐在了针尖上一样,立马跳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喘地躲在他跟前,没出息道,“那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他拍了拍驴兄的背,朝我道,“上来吧,我牵着你。” 虽然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怪,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劳驾了驴兄。驴兄对此嗤之以鼻。 宁玉很高,可是我骑在驴兄的背上却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头顶。先前放在驴兄背上的包袱此时也都被我抱在怀里,我不由想,我去长安是为了寻阿娘,那么宁玉呢? “嘿,你去长安做什么呀?” 宁玉显然被我的示好给吓到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赶路道,“回家。” 我望着他的头顶,接着没话找话道,“你家在长安啊?” “嗯。” 我更加八卦了,“那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宁玉忽然不走了,他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调侃道,“李姑娘不会是因为受了宁某的一点恩惠便想以身相许吧?” 第50章 路途遥(七) 我有些尴尬,这话要是让董公子听见了指不定以为我要背着他红杏出墙了呢。这宁玉也是,看他这模样定是长安城的大户人家,莫不是怕我对他图谋不轨所以故意开个玩笑来试探我? 我抱着小包袱在驴兄的背上嘿嘿笑着,“哪能呢,我的意中人可就在长安等着我呢。” 他也不以为意的笑,继续赶路,过了会又问,“你那邻家的公子董思善?” 我如小鸡啄米一般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好奇他怎么会知道,“看你模样也不像会八卦的人啊,怎么连你也知道我说的是董公子?” 宁玉回头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你暗恋董公子的事这欢喜镇十里八乡谁人不知?我好歹也在欢喜镇待了小半年,自然而然也就听说了。” 我大囧,厚着脸皮自我安慰道,“原来我这么出名啊。” 宁玉“……” 出了树林,宁玉将驴兄拴在树上,又好心的伸手欲将我抱下来。只是他不知我自小野惯了,爬墙翻墙的事更是没少干过,驴兄这点高度根本难不倒我。所以当我推开了他的手,自己跳了下来,他拿桃花眼瞥了我一眼,笑道,“你怎么跟个猴子一样。” 我把包袱递给他,大言不惭道,“那我应该是个美猴王。”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不语。 这家伙怎么天天都在笑。还笑的这么好看。 临行前,孟桑给我做了许多糕点充当路上的干粮。我打开我的小包袱,从中拿出一块,掰开,递给宁玉,道,“走了这么久,吃点儿东西再赶路吧。” 他接过,咬了一口,“这不是你做的吧?” 我屁颠屁颠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望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没有这么贤惠。” 我有点淡淡地忧伤。果然是个人都能看出我不是做贤妻良母的料,还好,还好,董公子不嫌弃。 我决定等到了长安,寻了阿娘,好好学一学贤惠。等回头见了董公子,我也给他露一手,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在心中喜滋滋地盘算着,许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诡异,宁玉狐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回神,他道,“水给我喝点。” “哦。”我递给他。 他喝了几口,又递给我,“你刚才一个人蹲在那傻笑什么,叫了你几声都没听见,怪吓人的。” 我抱着小包袱继续蹲着,朝他咧嘴,“没什么,点心还吃吗?” 他摇头,“不吃了。再歇会便继续上路吧。”他又指着前面的那座山道,“天黑之前要绕过这座山才能歇息。” 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现在已经绕过了狐岐山,想必眼前这座白雪茫茫的便是白沙山了。现在青草都被大雪覆盖住了,也没有什么能给驴兄吃的,只得委屈它等到晚上了。 两人一驴又歇了一会,便开始继续赶路。 宁玉说让我继续骑着驴兄,我怕等将来静会方丈知道我不仅饿着驴兄还劳驾它会朝我翻白眼,便只将两人的行礼让驴兄驮着,由宁玉在前头牵着,我在后面跟着。 好在快天黑的时候,终于走了出来。 宁玉说前面驿道上有家客栈,我们可停留一宿。 我听后立马举双手赞成。我和驴兄都累得走不动了。 这长安,真是道阻且长。 第51章 路途遥(八) 我与宁玉进了客栈,分别要了间房。两人在楼下匆匆的吃了点东西,因着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吃完便早早的回房歇着去了。 我进来的时候便注意到这家客栈住的客人并不多,酉时一过,四周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唯独窗外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洒着一点清辉。 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偷偷下山回家的那一晚,亲眼目睹黑衣人纵火,阿爹往生,忽然的祸端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整个人都是发懵的,一切全凭着静会方丈做主,在山上葬了阿爹便匆匆奔赴长安,不曾有暇在心里仔仔细细的想过这些事情。 静会方丈说眼见不一定为真,说阿爹是自刎而死,他急切地盼着我去长安。阿爹也在信上说阿娘就在长安,可是他们都不曾说阿爹究竟为何而死。阿爹到底是为黑衣人所杀,还是真的自刎?又因何事自刎? 宁玉这一路也从没有向我解释过为何那晚我会在家门口遇见他。他真的只是恰巧路过吗?可是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家里有人进入,所以才拼命地拦着我。 如果我就是阿爹当年从长安带回琅琊郡的那个孩子,那我的亲生爹娘又是谁,此时又在何处?还有阿爹与阿娘的孩子是否还尚在人间,为何阿爹与静会方丈皆是只字不提? 我望着窗外一地的月光默默地翻了个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越想疑问越多,怎么也想不通,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 不由在心中暗恼自己为何天生就这么愚笨。 忽然楼下传来了激烈的狗吠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我蓦然想起进来时客栈门口好像是拴着一条凶狠的大黄狗来着。 客栈里好像是又住进了什么人,掌柜的骂了那狗几句,狗渐渐的不叫了。接着有哒哒上楼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声音沉重,后面的轻缓,我在心里判断着,应该是一男一女。 脚步声渐渐消失,只听对面有重重的关门声,应该是进去歇下了。我闭上眼睛,不由暗笑自己无聊,竟然躲在屋子里听墙角。 只是过了一会我便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对面刚关上门没有多久,便有女人的呻吟声和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偶尔还伴随着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我知道那是什么。 从前我在欢喜镇追着董公子的时候,最喜欢去清风楼听说书人讲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然后回去再一五一十地讲给董公子听。说书人平常最爱讲的就是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我也最爱听这些,总觉的董公子就是那话本子里的才子,而我便是那二八佳人。 但是说书人离开欢喜镇前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书生最终负了那青楼女子另娶他人,青楼女子跳江含恨而死。那一天,我坐在台下听得泪眼朦胧,说书人在台上说世人皆爱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故事,却不知这世间更多的是不美满和遗憾。 那一天回去之后,我揉着眼睛问董公子书生为什么要辜负那青楼女子,董公子说因为书生太害怕世俗的眼光了。我又问他书生为什么要害怕世俗的眼光,他说因为那青楼女子不是像我这样的好姑娘。 原来那青楼女子不是个好姑娘。 后来说书人走了,欢喜镇再也没有人说话本子听了,董公子有时又不爱搭理我,我无聊的时候便心心念念着那书生和青楼女子的故事,想弄清楚为什么青楼女子不是个好姑娘。 我在信中问荣玉知不知道为什么青楼女子不是个好姑娘,荣玉回信说他也不知道,于是有一次上山的时候我便撺掇他同我一起去逛青楼弄清楚为什么青楼里的女子不是个好姑娘。 荣玉在我的怂恿下陪我去了欢喜镇唯一的一家青楼,结果被阿爹和静会方丈知道了,我差点被阿爹打个半死,而荣玉被静会方丈罚抄了一千多页佛经。 我也由此终于明白为什么董公子说那青楼女子不是个好姑娘之后便不肯再同我多说的原因了。 而此时此刻,住我对面的那双男女便正在行着我在青楼里看到的活春宫。 我拿褥子蒙住头,还是能听见声音,只恨这房门太不隔音了。 第52章 路途遥(九) 宁玉就住在我隔壁,一墙之隔,想必也是将对面那双男女吱吱呀呀欢好的声音都听了去。后来我实在睡不着就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时不时还能听到他在隔壁翻身的声音。 在这安静如斯却又刺耳如斯的夜晚,原来他也睡不着。 我想敲一敲墙,和他说说话,后来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便作了罢。 对面那双男女折腾到大半夜,大概是累了,终于消停了下来。 没有了这折磨人的声音,许是看在累了一天的份上,周公终于忍不住唤我去约会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正好看到宁玉也背着包袱出门,我俩在门口互相看了看彼此的黑眼圈,想起昨晚对面那尴尬羞人的声音,都默契的不提。 下了楼,打着哈欠吃了早饭,喂饱了驴兄,继续赶路。 路上,我始终没有问宁玉那一晚为何会出现在我家门前,他也没有开口向我解释的意思。 过了黄河,再往前走便是庐县了。 黄河里的河水此时全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凌,官渡的船只早已停运,来往的行人都是直接在冰上行走。我牵着驴兄小心翼翼的走在上面,生怕这冰凌不结实一自己不小心就掉了下去。宁玉在前头笑我胆小。 等上了堤岸,我又忍不住回头望去,那长长的河上结的冰凌的颜色就像我小时候玩的泥巴一样。 我蓦然想起从前坐在学堂里听阿爹教书,阿爹教到《左传》的时候,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这黄河之水世世代代这般浑浊,人的寿命又怎可与之相比呢? 这一年正月尾,琅琊郡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可是等我与宁玉风尘仆仆走到庐县的时候,庐县却已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周不是所有的地方都会下雪。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种着梅花。 静会方丈说,过了黄河,再过五县经六郡就到了长安。 在庐县客栈的时候,宁玉也这样同我说。 那时候,庐县客栈里的梨花开的很美。宁玉忍不住拉着我多待了一天。 后来,我一路男子打扮,与宁玉一起,二人一驴,又陆陆续续经过了蔚县、宝县、华阳郡……最后来到离长安最近的潼关郡,已是阳春三月。 此时,董公子应该已经在贡院考完了试,只等着放榜了。 此时,我已离开欢喜镇一月有余。 再往前,与长安不过咫尺,可是与欢喜镇已是天涯。 潼关郡里的桃花开的正盛,傍晚的时候宁玉非要拉着我去城门外赏桃花,我不想去,他闪烁着一双桃花眼道,“是不是想着明日便到长安了,好赶快与我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但是李姑娘,平心而论,我们好歹也是千里迢迢一路相伴的情谊,即便明日就要各奔西东,姑娘今日请宁玉喝一杯花雕酒,赏一眼桃花开,怎么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吧?” 我不由尴尬起来,我确实打算到了长安便与他分道扬镳,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宁玉这个人,虽然脸上总是挂着笑意闪烁着一双桃花眼,可是我总觉得他是个深谙算计城府极深的老狐狸,等到了长安我还是有多远躲多远的好。 但是平心而论,这一路上一个多月以来,他对我又照顾颇多。我以男儿装扮示人,他便在人前唤我为小兄弟;我走路走累的时候,他便让我骑着驴兄,自己在前头牵着;在客栈住宿的时候,他更是将好的房间先留给我;最最重要的是,这一路上住宿的费用也都是他出的银两。路上我不好意思与他推让,原本想着等到了长安再悄悄给他。 此时经他一说,我若再不答应同他前去,便真成了那忘恩负义之人了。 第53章 梁大将军(一) 那天如宁玉所愿,我去买来了花雕酒,伴着夕阳,陪他一同去城门外赏了桃花。 三月的潼关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宁玉那厮一身白衣坐在桃花树下独自饮着我买来的花雕酒,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仿佛占了我多大的便宜一样。 我站在树下抚着驴兄的脑袋,望着它股部从欢喜镇一路带过来的梅花枝,早已干枯干枯的,不由太息。 宁玉慵懒地伸直了腿,倚在树下仰头望向我,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一双桃花眼似是微醺,“小气鬼,喝你一壶花雕酒值得这般叹气?” 我幽怨地揪了一朵桃花,撒向他脸上,不语。 白天不懂夜的黑,宁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又怎么会懂得我内心的伤悲呢。 “居然有这么生气,罢了罢了,给你也喝一口。”他边说边拂去脸上的桃花,一张脸霎时比桃花还要灿烂。 他的手举着酒壶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人仍在树下坐着,而我站着,我们中间隔着一个驴兄。我没有伸手去接。 我仔细望着他,“宁玉,你认识我阿爹吗?” 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他不再坚持,手收了回去,上半身又重新倚到树上,径自饮了一口,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住,“终于憋不住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跟我装傻到底呢。” 我心里一窒,果然是认识的。 黄昏,春风,桃花,美酒,驴兄,白衣的公子,此时这本该是惬意的,赏心悦目的,可是我却无端的觉得疲倦。 阿爹,静会方丈,孟桑,甚至宁玉,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一步步地致力将我推向长安这个本该只出现在我的想象里的地方。 只是因为阿娘吗? 我猜不透。 此刻,我怕宁玉骗我,亦怕他说实话。 宁玉不知何时从树下站了起来,一双手负在身后,隔着驴兄与我相望,脸上终于不再有笑意,他道,“你不是你阿爹的女儿,想必这你已经很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 静会方丈的和我讲的故事原来宁玉也知道。 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我不敢问他那我又是谁。 因为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可是我害怕。 可是他还是残忍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四喜,你是琅琊郡先梁王的女儿。” 我望着他终于忍不住朝后踉跄了一步,呵呵,果真是这样。 我想潇洒地哈哈大笑,笑这比说书人的话本子还狗血的身世,可是却笑出了眼泪。 世事多荒唐,人又多可悲。 只因我是先梁王的女儿,所以阿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只因我是先梁王的女儿,所以宁玉一路从欢喜镇护我至长安。 “可是宁玉,你们费尽心机地将我送到长安,天子脚下,我一介草民又能做些什么呢?” 宁玉扳住我的肩膀,阻止我一再往后退,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为先梁王平反。” 我拼命挣扎着,可是就像在我家门前那一晚一样挣不开他对我的钳制,我用手打他他一动不动,用脚踢他他也一动不动,我朝他哭喊着,“你们为什么自己不去平反,为什么非要拉我下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啪”地一声,我忽然就被宁玉的一巴掌打愣在了那,甚至忘了去捂脸。 宁玉仍然扳着我的肩膀,望着我,满脸阴沉。 第54章 梁大将军(二) 我亦是愤怒。 除了带着荣玉小和尚逛青楼那一次,在欢喜镇我阿爹都从未舍得打过我。此时他宁玉又凭什么? 然而当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手已经率先反应了过来,迅速地还给了宁玉一巴掌。 宁玉望向我的一张脸瞬间黑的吓人。 我扭过脸不去看他,实则心里有些后怕。 如果说方才他打我那一巴掌只用了一成力,我打他却是拼尽了全力。等下他若再成心打我,我定是打不过他的。 打打不过,逃又逃不了,此时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简直是任人宰割。 但是说书人曾在话本子里讲过,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在宁玉再次动手回敬我一巴掌之前,我又没出息地回头瞪着他道,“是你先打我的。” 宁玉望着我忽然像个神经病一样笑了,我警惕地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抬起方才打我巴掌的那只手却覆在了我的脸上摩挲着,道,“你看,你天生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我方才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都忍耐不得,那十几年前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母亲以及先梁王府几百条人命含冤而死,至今被人不耻被人唾骂,你为什么就能忍受呢?养了你十几年的阿爹为了你而自刎,你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 宁玉果然天生就是一个善于鼓动人心的人,他同我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平常的就如同在和我讲今天的天气真好一样,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诛我的心。 我这个人天生狼心狗肺,先梁王及其家人是死是活是荣是辱与我有何干系我都可以装作不在乎,待寻着阿娘便回到欢喜镇继续开开心心的做我的小镇姑娘,然后做梦等着有朝一日我那青梅竹马的董公子衣锦还乡八抬大轿来娶我。 可是他质问我的话里带着阿爹。 这个世上我可以谁都不在乎,谁都不要,但阿爹不行。 静会方丈一直慈眉善目待我很好,董公子去长安之前吻了我说让我等他,孟桑是我最善解人意的小姐妹,就连宁玉待我也不错,可是这世上从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好比得过阿爹。 我小的时候头发稀疏枯黄如干草,但却从没有像别的没娘的小孩那样乱糟糟过,是我阿爹每次上学堂之前一梳子一梳子的亲手给我绑好。我一年四季从没有穿过脏的衣裳破的衣裳,是我阿爹一针一线给我缝好给我洗好。九岁那年我得了天花整个欢喜镇的人都说药石无医,是我阿爹不眠不休赶了七天的路请了几百里之外的神医将我从黄泉路上给拉了回来。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欢喜镇上的姑娘家没有几个识字的,可是李夫子家顽劣的姑娘却在及笄那年就已经读遍了四书五经。 我阿爹养了我十六年,为我做的又何止这些。 我阿爹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是待我最好的人。 他甚至为我而死去。 可是我又曾为他做过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曾为他做过。 去岁冬天的时候我还同他说将来等我嫁了董公子一定让他颐享天年。他那时候望着我笑,欲言又止,心里怕是早已心如刀割了,而我却在他的伤口撒盐,说什么日后的天伦之乐。 我想反驳宁玉,我想同他说琅琊郡的先梁王怎么能与我阿爹同日而语呢,可是最后只能轻轻的问一句,“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这一问,便注定再也回不了头。 第55章 梁大将军(三) 宁玉双手负在身后,身形颀长,白衣翩翩,双目遥望桃林几里,间或有风吹过,林间落英缤纷,他似是真的陶醉于这春日美景一般,半晌,方才轻轻出声道,“你在欢喜镇可曾听说过女驸马的故事?” 我心下微怔。他可能有所不知,说书人在欢喜镇停留春秋好几载,我这些年听的最多的便是故事了。 那女驸马不过讲的是民女冯素贞自幼许配李兆廷,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李家败落,兆廷入狱,冯家退婚,冯父冯母逼素贞另嫁他人。素贞为救李郎女扮男装赴京赶考,不料一朝皇榜中状元,被皇家招为驸马。洞房花烛夜,素贞向公主禀明实情,公主大为感动,素贞与兆廷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逐渐成为一段传奇佳话,为后人所传唱。 宁玉这是想让我效仿女驸马的故事,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然后顺理成章地为先梁王翻案么。 “但女驸马终究只是戏文里的故事,大周历来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先例,效仿冯素贞,将来一旦东窗事发,便是杀头的死罪。更遑论我还是先梁王的余孽。” 他听此转身望向我,目光转动,眼眸漆黑,无形之中竟给人一种心安,“那你怕吗?” 我亦望向他,万分诚恳,“我怕。我怕累及无辜,日后更多的人因我而死去。我怕我因此失了董公子的约,他从此再也不搭理我。我怕自己年纪轻轻便客死长安,尸骨无存将来连个凭吊的人都没有。但我更怕,若是我不去做这件事,将来有一天黄泉路上遇见了我阿爹,他老人家问我这一生在人间都做了何等了不起的事,我说因为我怕所以什么事都不曾去做,那一刻他失望的眼神。我阿爹虽然只是个无名的英雄,但是我不能辱没他的盛名。” 那双桃花眼瞬间美目流眄,那身穿白衣的公子一脸地笑意,“四喜,你是个好姑娘。” 他一笑,我便有些晃了神。 曾几何时,董公子也一脸认真地说过我是个好姑娘。 可是现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了,我是这世间最自私的姑娘。 从城外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为了快些回到客栈,我与宁玉共骑着驴兄,不觉有他。不曾想在路上遇见一卖花老翁,直指着我与宁玉痛心疾首地怒骂道,“断袖余桃,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从前欢喜镇的黄口小儿笑骂我是个傻瓜那是因为我有驴不骑,怎么这潼关郡的老翁见到我与宁玉共骑一驴便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骂人世风日下呢。 但是孟老夫子一向强调吾辈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欢喜镇我是个混世小霸王无所谓所以可以停下来与那黄口小儿骂的天昏地暗也无人管,可是此刻我要是下来与这不讲理的老头理论一番,不知道孟老夫子会不会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教我重新做人。 不过这老头说什么断袖余桃,我从前倒前所未听过,于是便扭头问宁玉道,“什么是断袖余桃?” 驴兄吃饱喝足劲头十足,驮着我与宁玉迎着春风一路向客栈奔去,宁玉不知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最后被春风吹散,我一句也未听清。 回去之后匆匆忙忙的,竟也忘了这茬。 第56章 长安段小枞(一) 那晚从城外回客栈之前,宁玉说我既然已经决心行冯素贞之事,便不能再换回女装进长安城以免日后落人口实。对此,我没有什么异议。 我有自知之明,一来我本就非那貌美的女子,穿红妆与穿青衫倒无什么分别;二来董公子正在等待殿试,我即便进了长安城一时半会也不敢去找他分他的心,无悦己者可赏,穿男装倒是十分方便。 但是让我较为头疼的是,宁玉说我先前在欢喜镇的名字也不能再用了,要重新再取一个。 我那时望着满目的桃花,脑子一片空白,半天想不出来叫啥好。 眼看着天就快黑了,宁玉那厮等我不耐,便随手一指那桃花道,“要不便叫陶喜吧。” 桃喜,讨喜,陶喜。 骑着驴兄回去的时候,我在心里暗戳戳地想,还好宁玉这厮没有灵机一动让我叫桃花。 桃花,桃花,怎么听着都像青楼女子的称呼呢。 回到客栈,熄灯睡觉的时候,我蓦然想起说书人曾讲过春秋战国时期有一对恋人名叫范蠡和施夷光,施夷光为了复国做了敌国的宠妃,后来敌国果然覆灭,范蠡便带着这施夷光归隐。归隐之后的范蠡为了两人的生计做了商人,没出几年竟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这时范蠡与施夷光早已隐姓埋名,是以时人只知他叫陶朱公。 我听闻长安那些赶考的书生与人结交的时候最喜欢问人家祖上何人,又师承何人。既然宁玉让我姓陶,那日后若有人当真问起,我便自称陶朱公的后代好了。 富可敌国的陶朱公是我的祖宗,光是躺在床上想想我都觉得底气倍足,若是说出去岂不是更风光。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宁玉正坐在楼下优哉游哉地吃茶。我激动地将我的想法说与他听,他竟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还好我站的离他远,不然非得喷我一脸。 果然话本子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般的俊公子都是骗人的。 从欢喜镇到潼关郡,一路吃喝拉撒睡,再到现在宁玉毫无形象可言的喷了口水,我去岁冬天初见他时那一点惊为天人的崇拜之情已然丝毫不剩。 静会方丈说眼见不一定为实,要看别人只想给你看哪一面。 如今看宁玉这般,我倒是通透了,红尘里怎么可能会住着神仙呢,不过都是凡夫俗子罢了,也食五谷,也有三急,也念善恶,也谋权术。 不过宁玉这厮脸皮太厚,喷了茶,面上依旧笑意盈盈的,也不觉得难为情。我自怀中掏出帕子递给他,又问了另一事,“你看我做谁的门生好?” 他接过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和手,然后朝我笑道,“你面前就有一位最适合的,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呢?” 宁玉这是在向我毛遂自荐? 我不觉又开始再次认真打量宁玉,第一次见他,他是欢喜镇小巷子里开玉器铺子的掌柜;第二次我与孟桑去买玉埙,他便宜了我一两银子并且在街上救了我;第三次是在我家门前,我阿爹出事那晚;第四次便是这长安之行。 我从未敢小瞧过他,但先前在欢喜镇我以为他不过是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在欢喜镇暂住,后来走了一路,我猜他可能是先梁王隐蔽在长安的谋士,可是如今他坦坦荡荡的要我做他的门生,不是高官厚禄之人又怎会有这样的底气? 如此,我反倒猜不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他坐在那里满面笑意地任由我打量,半晌,我咬牙朝他像模像样的拱手道,“不知大人在这长安官拜几品?” 他身子向前微倾,将手帕递还与我,笑吟吟地低声道,“不知我这长安城的段丞相段宁玉可够格做你三年的老师?” 第57章 长安段小枞(二) 我的下巴简直要要被宁玉给惊掉了,传说中长安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的段相爷此时此刻正笑意盈盈的屈尊问可够格做我的老师,真真是折煞我了。 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可是名震天下且争议颇多的段相爷,应该是我狗腿地问可够格做他的门生才对。 前几年说书人还在欢喜镇的时候,每每在清风楼台上讲完话本子,趁歇息的空档儿,经常会时不时地提起长安城中的这位爷,说他名震天下是因为他是我大周朝历来最为年轻的一位丞相,正式封相那一年也不过才二十来岁,正是别人家的少年郎刚成弱冠之礼的年纪。但是关于说他争议颇多便说来话长了,这位年轻的相爷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经常雷厉风行咄咄逼人,有时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是以有人看不惯对外说他是权臣,也有人说他是佞臣,偏偏无人说他是贤臣。 此时对着这位传说中的段相爷,我欲哭无泪,努力回想着这一路可有得罪他的地方,生怕日后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正在含泪回想得罪过段相爷的地方,忽然被人踢了一脚,一回神便是段相爷那张神气的不得了的脸。果然身份一表明,狐狸尾巴便露了出来,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扇子,敲了下我的脑袋,不满道,“你这脑袋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常人听到本相在这努力的毛遂自荐,不应该都是立即感恩戴德的谢恩吗?” 我揉着被他敲过的脑袋,眼泪汪汪,敢怒不敢言,真真是小白菜呀,地里黄呀,十六七呀,没了爹呀,任人欺呀。 跟着段相爷,还未到长安,我便连一点人身主权都没有了,但是为了日后可怜兮兮的一丁点人权,我还是决定要奋力争取一下,“做段相爷的门生,日后若有人欺我你可为我出头?” 段相爷翘着二郎腿,大爷一般地呼哧呼哧扇着扇子,一张脸笑的跟朵桃花一样,“这是自然。” 我放下心来,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段相爷在长安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他这块活招牌,我还愁不能横着走。 此时大早上的,太阳高照,住店的一早都动身赶路去了,唯段相爷在这楼下优哉游哉的喝茶。我扑通一跪,抱住他的大腿,立即表明心迹,“既然相爷已经做了保证,小的从此以后便万死不辞跟着相爷,做相爷的门生,生是相爷的人,死是相爷的鬼。” 段相爷不知是不是被我的忠心给吓到了,甩了一下腿,没能甩开我,抬起我的下巴,似笑非笑道,“若是你自己在外面横着走惹了祸,打断腿,记住吗?” 我听此立即哆嗦着松了手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段相爷这人果然蔫坏蔫坏的。 潼关郡离长安城不过二十里路,我与段相爷骑着驴兄半日便到了。 丞相府门口早已有下人在候着了,我与段相爷下了驴,相爷吩咐家丁将驴兄牵到驴棚里去,又指了指我朝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吩咐道,“给陶公子在我院内收拾间客房出来。” 我一时有些微怔,良久,才反应过来我已改名陶喜。 长安的新客陶喜。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琅琊,久作长安旅。 第58章 病(一) 权臣段相爷的府邸位于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放眼望去碧瓦朱甍,雕栏玉砌,就连门前雕刻的两个石狮子都一派神气模样,显得主人好不权贵阔绰。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管家身后,打量着段相爷的这座金窝,一会是假山,一会是凉亭,一会是后花园的,不得不说相爷真是太会享受了。 但是老兄,俗话说得好,财不外漏功高震主呀!伴君如伴虎,天子脚下不应该小命要紧吗? 不知道每一个乡镇里的年轻人刚到长安的时候是否也同我这般,见到一个大人物便以为全长安的大人物都是这样,见到一般的奢华便以为全长安都是这般奢华。后来等我游遍了长安,结识了长安更多的大人物,对皇宫的一切也开始视若无睹时,我才认识到这一刻的我见识有多么的浅短。 只是那时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跟着管家走了好长时间的小径,七拐八拐,终于拐到一座小院,小院的牌匾上写着“临松小院”四个大字,与一路上的亭台楼阁相比,小院却显得朴素许多。 管家向我介绍说这是相爷亲自题的字,言语间颇为自豪。我想起某朝有个皇帝也特别爱题字,游山玩水爱题字,避个暑也得在石头上题个字,当然天子要面子自然不会和平民百姓一样在石头上大笔一挥写个某某到此一游,但是诸如避暑山庄大明湖畔这类亲赐的名字是少不了的。 临松小院是按照廊院形式建造而成,有正房和左右厢房之分。管家领着我去了西厢房的客房,收拾妥当后,我朝他道谢,他一脸和气并没有传说中大户人家管家的架子,只朝我亲切道,“公子远道而来不必拘束,唤我张伯便好。” 段相爷自在门口吩咐完张伯带我到客房之后便不见了踪影,直到我吃完晚饭,仍不见他回来。 歇下前,张伯又亲自过来一趟问我可还有什么需要的,我摇头,问他相爷去哪儿了,张伯道,“相爷一回来便被皇上召进宫去了,今晚怕是回不来了,公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我便是。” 我乍一听还以为段相爷惹怒了天子,被囚禁于皇宫了,又见张伯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忧虑,心中不由暗笑倒是自己话本子听多了在杞人忧天。所谓权臣,便是连那天子也忌惮三分的人,又岂能轻易出事。 只不过吃饱喝足我倒是也没什么需要的。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榻前的灯火忽明忽灭,许是夜风来急,窗上亦有树影摇曳。路上的时候,段相爷说我的性子还需要在丞相府多磨一磨,总之今年的科举是将要落幕了,我便只待三年后,女扮男装中个小小的进士,顺理成章进入翰林院,找机会为先梁王翻案。 不知道段相爷几时从皇宫回来的,等第二天我睁开眼再见到他时,已经昏头转向,四肢无力,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段相爷说,我是病了。 我舔了舔嘴唇,感觉到它已经干裂了,替我诊脉的大夫退了出去,段相爷将我扶了起来端了水送至嘴边,我抿了一口,问他,“我得了什么病?”一出声才发觉竟连嗓子也哑了。 “你发高烧,已经两天两夜了。” 原来距离我来长安已经过了两天两夜了。 自从醒来脸上便觉的痒,费力的伸手想要去挠一挠,谁知半路却被段相爷拦了下来,“别挠,你脸上起了水痘,挠破了容易伤风感染。” 第59章 病(二) 我低头,手腕处因为被段相爷攥住了,不知何时换上的广袖中衣袖口滑了上去,腕上的通红的疱疹尤为醒目。我曾听闻天花与水痘这两大病症最不容易痊愈,也最容易传染给别人,段相爷此时离我这般近,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千万别传染给他才好,于是推他道,“我不挠了,你别离我这么近,会传染给你的。” 他松开我的手腕,将手中的碗递与一旁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躺下,道,“我年少时便已经出过水痘了,你且放心,不会传染。只是水痘不能见风,你又发着烧,近些时日是不能出门了。” 我得天花那年,应神医的要求,阿爹足足将我关在屋内一个月,不准我出门。此时,段相爷坐在榻前同我说着这般话,与那年阿爹的话何其相似,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榻上病卧,却再也不能见阿爹焦虑的身影担忧的神色轻皱的眉毛。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你莫哭,只是近些时日不能出门罢了,等你好了我便带你逛遍长安城赏尽长安花喝尽长安的美酒,可好?”段相爷眼尖,在我想悄悄的把眼泪憋回去之前他便已经伸出了手将我眼角的泪水悉数拭去,他大概是以为我在因为不能出门而难过,于是像哄小孩子一样跟我承诺着。 我从来都看不懂段相爷,初见时他是我惊为天人的翩翩公子,后来只觉得此人闪烁着一双桃花眼城府极高,再后来他是名动天下的权臣而我做了他的门生。但是此时,我是躺在榻上的病人,他是这府上的相爷,对我照顾周到。 我望着他,鼻子忽然一酸,抓着他的手,“段相爷,你好像我阿爹。” 段相爷应该是被我的胡话吓到了,嘴角抽了抽,桃花眼也不闪了,而是摸了摸我的额头,“别乱认亲,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傻孩子。” 阿爹曾说人生病的时候最是脆弱,最是感性。在欢喜镇的时候我除了得过一场天花之外平时都健壮的跟头小牛一样,虽然刚到长安便得了水痘,但是此时望着坐在榻前的段相爷不知怎的我却觉得安心不少,即使他上一刻还在抽着嘴角忍着笑意嬉笑我傻。 我不禁望着那双桃花眼傻笑。 直至我再次睡着前,抓着段相爷的那只手都没有松开。 段相爷是权臣,是大忙人,虽然共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不能时时守着我,看着我。事实上,我一连好几日都不曾再见过他。 之后的日子,我没再踏出过门槛,一日三餐地在榻前喝着苦的冒泡的药,却一直在反反复复的发烧,脸上的疱疹也一直不见好,终日病怏怏的躺在榻上,哪还有一点昔日欢喜镇小霸王的影子。 就这样持续拖了几日,张伯见不是办法,又去禀报了段相爷。那天,段相爷发了很大的火。唤来大夫给我重新诊了脉,大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出水痘发烧本无大碍,服药后退了烧等水痘结痂自然脱落便可。只是姑娘初来乍到可能会水土不服,再加上病中思念故乡心中郁结这才反反复复不见好。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在病中,还需放宽心才行。” 我躺在榻上,将大夫的话一字一句都听了去,原来是心病。眼角有泪水滑过,握着段相爷的手,望着他皱起的眉,道,“你都听见了,莫要再为难与他了。” 段相爷挥了挥手示意大夫退下,一如第一次那样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桃花眼里再没了笑意,“你那日说我像你阿爹,其实是想你阿爹了对不对?你阿爹是君子,高风亮节,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日后的事等你好了再说,如今你便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病。” 第60章 新人笑(一) 喝完药之后,段相爷亲自帮我掖好被角,转身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望向我,“对了,我想有件事你听了应该会开心些,昨日殿试董思善中了状元。” 我的董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这世间少有的好儿郎,如今一朝皇榜中状元,本是我料想之中。但是段相爷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听了之后依然很欢喜,欢喜的想立刻与他并肩一起,得意的叉着腰向天下所有人炫耀:看,这就是我的意中人,貌比潘安如何,才高八斗又如何,还不是弱水三千只喜欢我一人。 我的董公子做了状元郎,我躺在榻上欢喜的感觉我的病已经好了一半,不日便可痊愈。 段相爷站在门口回身望着我,身上的朝服还未来得及脱下,我躺在榻上,侧头看他,心里感激他将董公子的消息告诉我,轻声道,“相爷,谢谢你。” 段相爷望着我时,一双桃花眼漆黑漆黑的,“你安心养病,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躺在榻上沉浸在董公子中了状元的欢喜之中,不曾多想有他,只顾频频答应一定不再多想了。 只是又过了几日我才知道,有关于董公子中状元的消息段相爷只告诉了我一半,另一半却没有讲。 而关于段相爷没有讲的那一半,等我亲眼见证真相那天,一个人在大街上又哭又笑。我那连名字都舍不得唤一声的意中人终于彻底从我十六年的人生中退场,我那昔日荒唐可笑的年华终于一去不复返。 从此,从此董郎陌路。 那天大夫说我是心病,段相爷想让我开心一些,于是同我讲了董公子中了状元之事。但是董公子中了状元之后又被封了驸马,段相爷怕我知道后会更加难过,于是略过没有讲。 后来我之所以还是知晓了,是因为在春光明媚风和日丽的那一天上午,相爷府上的侍女给我送完药之后,闲来无事,索性几个人在门外聊天,其中一个花痴道,“这一届的状元郎不仅才华横溢,长得亦是风华绝代。” 我喝了药本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昏沉间听见状元郎几个字,晓得她们讨论的该是我的董公子,于是立即打起了精神,竖着耳朵听她们讲,一边暗自得意,讲吧,讲吧,董公子从人到心都是我的,你们也只能在这私下意淫一下了。 只听门外另一道声音接着感叹道,“董状元郎再风华绝代也是名草有主的人啦!” 咦,名草有主?难道董公子已向世人表明自己有心仪的姑娘,也就是我了?真真是世间最好的郎君,我一双慧眼果然没有看错人。 我手拄着脸撑在桌上,听着门外的谈话,心里很是满意。 忽然又有一个侍女道,“怕是今日之后便不能再称之为状元郎,而要改口驸马爷了。” 我原本拄着脸的胳膊忽然抖了一下,桌上的药碗被碰落到地上,陶瓷碎片的声音尖锐刺耳,门外的谈话戛然而止。 门很快被推开来,几个小侍女见到地上摔碎的药碗,小脸煞白煞白的,直奔我面前,一个劲儿地问,“公子可有伤到?” 我抓住离我最近的那个侍女的胳膊,问,“你们方才在门外说的状元郎可是董思善?为何要改口叫他驸马爷?” 那小侍女大概是被我吓到,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一一道,“回公子的话,奴婢方才在门外所说状元郎的确是董思善,状元郎今日与平遥公主大婚,所以奴婢们才敢斗胆玩笑说要改口叫驸马爷。” 第61章 新人笑(二) 兴元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 长安城。 朱雀大街,丞相府门前。 原来终不过是我一人的黄粱一梦罢了。 那万家灯火时望着我的眼睛同我说除夕快乐的公子,那门前光秃秃的枣树下一袭青衫说让我等他的公子,那灯宵月夕之日剪子巷口亲了我一下的公子,不待流年辗转下一个春秋,便身骑骏马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娶了别的女子,做了长安城今日最尊贵的新郎君。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却已不见。 良辰美景奈何天。 都说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曾是多少寒门子弟终其一生的梦想,但是古往今来得偿所愿者又可谓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可如今,我的董公子全都做到了。在弱冠之岁的年纪里。 我站在段相爷的府邸前,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嘴巴,泪流满面地望着我的董公子与他的新娘子。一个乌纱绛袍,一个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从朱雀大街的最南头一直一直走到最北头。一路上,那天家的公主笑的妩媚动人,那邻家的公子笑的温润如玉。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没有人看我一眼。 在我最美好的年纪里,坐在清风楼听说书人说了一箩筐才子佳人的故事,我任凭自己沉溺于其中,相信总有一天我与董公子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却原来,说书人从头到尾讲的只有青楼女子与书生那一个故事是真的。 说书人早已一语成谶,这世间大多人的结局都是不圆满和不美好。 若是我阿爹还在世上,若是我还是从前欢喜镇上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我的董公子与别的女子成了亲,管她是仙女还是公主,我都要拦住他们方才的队伍,问一问董公子为什么,然后撒泼打滚地闹上一场,最好能把这场婚事给搅黄了。 可是我阿爹不在了,董公子也是别人的了,没人护着我,在这长安城,一旦闯了祸,稍微有点手段的人捏死我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更何况还有这丞相府老狐狸一样的段相爷,早就扬言我要是敢在长安城闯祸便打断我的腿。 我贪生怕死没出息,所以只会站在丞相府门前扶着门框哭得死去活来。 朱雀大街上,董公子与公主浩浩汤汤的队伍早已不见了踪影,说不定是去游行下一条街去了。我依然站在丞相府门前抱着门框哭的如丧考妣。 可是奇怪的是,我不过在房中打碎了一个药碗,那些小侍女便个个紧张的不得了,而此时我已坐在大门口哭了一个多时辰,偌大的丞相府竟然连一个出来劝慰我的人都没有。 怪我活的太失败还是怪丞相府的人个个都冷血无情?我吸了吸鼻子,想一定是丞相府的人都太冷血无情了。 我哭累了,抱着门框坐在地上打了个嗝。一阵风吹来,人间四月芳菲尽,我却觉得春寒料峭,有点冷飕飕的。 我觉得我有病。 阿爹走了,董公子也不要我了。我既没有勇气去见我阿爹,也没有勇气去质问董公子因何负我。 我此时唯一拥有的就是一丁点可怜的尊严。 脸上的水痘已经结了痂,将要脱落,大夫说不能见风。 段相爷要是知道我在他家大门口尽情地吹了一个多时辰的风,不知道心里会不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第62章 再见已封侯(一) 我捂着脸原路返回,满脑子都是个把时辰前门口董公子对着新娘子莞尔的画面。董公子鲜少朝我这么笑。董公子对着我的大多时候,都是皱着眉的。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董公子曾是这样温情脉脉的对着别人。我以为我会是那个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到头来却成了最不了解他的人。就像曾经我以为我什么都拥有,亲情,友情,爱情,可是现在我却又一无所有。 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多顽劣,所以佛祖成心和我开了个玩笑。 可是佛祖也太爱开玩笑了些,半个时辰前这天还阳光明媚春光尚好,此时竟下起了小雨滴。真真是屋漏偏逢下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人倒霉了连喝口水都能塞牙。 好在丞相府的前庭后院都有廊庑相连接,我只需小跑几步躲到廊庑下面,便能避免淋成落鸡汤回去。 可是事实证明,一个人若是倒霉,不只喝水塞牙,还会在下雨天摔倒。 当我一边用双手放在头顶遮着雨一边小跑向离我最近的廊庑下时,却忽略了脚下,在阶级处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被绊趴下,顿时眼冒金星。 等双眼冒完了金星,我尝试着动弹一下时,却见一滴血自上而下啪嗒一声落在大理石上,我下意识地往脸上一摸,不知是鼻子流出的血,还是嘴巴流出的。然而我摸遍全身也没能从身上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擦拭这些莫名其妙蹦出来的鲜血。 我欲哭却已无泪,想不到生而为人,我竟活的这样艰难! 就在我为找不到一块手帕来擦掉脸上的血而纠结万分时,眼前忽然就多出了一只素白的纤纤细手,而那纤纤细手手里正捏着一块我遍寻不着的干净手帕。 我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那手帕,然后不管三七二一拽过捂住口鼻,抬头准备豪气万丈地谢谢这及时帕子的主人,谁知“谢谢”二字还未说完,便愣住了。 “荣……荣玉?” 此时蹲在我面前对我伸之援手一身白衫之人居然是一别数月的荣玉小和尚,我简直受到了一万点惊吓。 身世凄惨的小镇姑娘在阿爹去世后千里赴京去寻找阿娘的下落,然后在半路上遇见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的丞相大人,并顺势住进了丞相府,密谋女扮男装参加科举一朝翻案。不久,姑娘青梅竹马的邻家公子高中并娶了尊贵的公主殿下,姑娘被抛弃,然后在丞相府意外遇见儿时的玩伴,而姑娘猜想这位儿时的玩伴很有可能就是那狐狸相爷的亲兄弟。 我居然有些兴奋,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不知道说给说书人听,说书人会不会被我气的吐血,毕竟在他写话本子的时候也不敢这么乱编一通。 “你是四喜?” 果然荣玉小和尚对我才是真爱,我现在穿着男装捂着口鼻摔姿这么丑陋,他居然还能通过声音听出来我是谁,一脸和煦地叫出我的名字。 真是一件令人想要以身相许,哦,不,令人……喜极而泣的事情。 第63章 再见已封侯(二) “只是四喜,你怎么会在这里?”荣玉将我扶了起来,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一手用帕子捂着还在流血的口鼻,另一条胳膊被荣玉搀扶着,忽然被荣玉这么一问不由立即悲从心起,于是口齿不清地叹气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呀。” 廊庑下每隔数十步便设有长凳供人歇脚,荣玉扶着我坐下,自己也紧跟着坐在我身旁,望向我的脸,伸手拿掉我捂在口鼻处的帕子,一双澄澈的眼睛里霎时布满无奈与心疼。 我望着荣玉的神情心里一下子凉凉的,这一摔,不会是摔破相了吧?呜呜,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我还是要面子的呀。 我泪眼汪汪地望着荣玉,荣玉果然不愧是我号称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拿着帕子给我沾了沾脸上的血迹,叹气道,“放心吧,只是摔破了皮,不会毁容。” 我立即朝荣玉龇牙咧嘴,以示我很放心。实则是上下嘴唇摔破了,实在疼的厉害,笑的比哭还难看。 擦到最后,荣玉手中的白手帕已经变成了红手帕,我默默地盯着那帕子上的血迹,忽然想起董公子与公主现在大概已经拜完堂送入洞房了。 我这又算什么呢?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你出水痘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出来做什么,现在好了,雪上加霜。” 我盯着一方手帕出了神,没听清荣玉到底在说些什么,等意识到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荣玉已是一脸对牛弹琴生无可恋的神情,我只好发扬不耻下问的精神,厚着脸皮问他,“荣玉,你刚才说什么?” 我感觉荣玉要不是做过佛祖的弟子,耐心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好,“我说,我那里有药,你跟我回去我给你上点。” 想不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有机会参观荣玉小和尚在俗世的闺房,我立即伸出魔抓像从前那样拍了拍荣玉的肩膀,猥琐地龇牙,“你快带路。” 荣玉起身,笑着摇了摇头,“你果然一点都没变。” 我则默然,任由荣玉搀扶着自己。 一路上,穿过长长的廊庑直至他的院落,我与荣玉彼此之间都没有再讲话。他没有再问我为何会出现在丞相府,我也没有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们只是像多年默契的老友一样,我受伤,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去上药,仅此而已。 只是荣玉,有一句你说错了,没变的是你,而不是四喜。数月不见,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四喜了。但是我愿日后无论沧海如何变桑田,我与你之间的这份情谊,永远都不会变。 临松小院坐落在丞相府内的东半边,而荣玉居住的梅花轩建在丞相府内的西半边。原来,这些时日,我们一直近在咫尺的住在彼此的对面。 梅花轩不同于临松小院的朴素单调一丝不苟,进入梅花轩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雅,好似天生便是适合荣玉这样闲云野鹤清幽淡然的人居住的。 我扭头问荣玉,“荣玉,梅花轩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么?” 荣玉点头,望向梅花轩时目光悠远,大抵是想起了在梅花山的时光,“回京后,我总是怀念着在梅花山的一切,于是便索性取了这个名字聊做安慰。其实我也知道,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有些东西有些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区区一个名字一个相似的特征随随便便可以替代的。” 第64章 再见已封侯(三) 有穿粉色衣裳的小侍女路过,规规矩矩地朝荣玉福身,唤了声“小侯爷。” 荣玉温雅地摆摆手,小侍女便退了下去。 我站在梅花轩门口望向身边一袭白衣的荣玉一时有些发愣,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长安,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随随便便遇见一个人便是王侯将相。 只是因这人是荣玉,于我而言便又有了那么几分不同。 去岁冬月,方丈告诉我说荣玉还俗了。我在怅然若失的同时也曾幻想过荣玉还俗之后的生活:他或许是一个富庶人家的小公子,因为身体羸弱被送到白云寺带发修行,长大后被接回继承家业,然后娶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再生一个大胖小子,琴瑟和鸣美美满满度过一生。 如果这一生注定再也不能相见,这是我对荣玉小和尚最美好的祝愿。 但在这长安,兜兜转转,我们又遇见了。 他不仅是富庶人家的小公子,他的兄长还是大周权倾天下的相爷。回京数月,他便已侯爵加身。他的人生美好的远远超出当初我对他的祝愿。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依然有些怅然若失。 突如其来的小雨逐渐停下,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天边出现了彩虹,万物安静,荣玉拿来了药箱,摁着我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清洗,上药。 阳光西斜,荣玉给我上药的时候,余晖全都打在他的身上,就像开了光的佛祖跟前的弟子一样。我能感觉的到他呼出的气息洒在我的脸上,我能看的见他白皙的脸上细小的绒毛,我望着他的下巴,鼻子,眼睛,一眨眼的功夫,我昔日里的小和尚就变成了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郎。 只是荣玉的耳朵怎么红了? 荣玉虽与我同岁,却比我高出许多,此时他躬着身子为我上药,我坐着刚好一伸手能摸到他的耳朵,于是从前的顽劣之心乍起,捏住荣玉的耳朵,叫道,“小和尚,你耳朵好烫呀。” 也活该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从前在白云寺我便喜欢与荣玉玩闹,他从没什么过激反应,此时我不过是捏了下他的耳朵,他正在给我上药的手一抖,直接戳到了伤口处,疼的我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荣玉的脸色也不好看,手里拿着药站的离我远远的,叹气道,“你呀,就没有一刻不闹腾的,这下自食苦果了吧。” 荣玉明明与我同岁,说出来的话却和我阿爹一样。少年老成的人呐。 我也叹气,“药不上了,你坐过来,我想同你说说话。” 之前药已经上的差不多了,荣玉也没有再坚持,净了下手便坐在了桌子的另一侧。 “你……” “你……” 还是这么默契,望向桌子另一侧的那个人彼此不由相视一笑,我抢先道,“还是你先说吧。” 我以为好久不见坐下来叙叙旧,他会先问我怎么来了长安,可是他没有,他问我,“董公子与公主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点头,眼里忽然一片泪光。 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不问我为何而来,只关心我是否在难过。 第65章 再见已封侯(四) 厅内光影绰绰。 “四喜,你与董公子,终究是错过了。你是个好姑娘,分得清大是大非,人生苦短,所以别去怨恨谁,便当作是年少时不能圆满的一个遗憾,从此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荣玉伸手,轻轻置于我的肩膀处,如是说。 我咬着刚上完药的嘴唇,分不清究竟是心在疼还是嘴在疼,也或许都在疼。 荣玉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呢? 从前在欢喜镇听话本子,那才子佳人的故事里总会有一个爱慕公子的女配,或者善良或者恶毒,但是女配终究是女配,默默守护也好机关算尽也罢,永远也成不了主角,故事的结局总是才子与佳人苦尽甘来从此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 至于女配的结局如何,一向无人问津。 关于我和董公子,董公子和公主之间,我想我应该就是那个女配。我的使命就是在董公子前二十年乏善可陈的日子里调剂一下生活的无趣,然后等他遇见他的真命天女,便是我这个青梅女配退场的时候到了。 或许在这段陪伴的日子里,董公子对我也产生过几分情愫,所以才会说出让我等他的那种话。但是这种情愫在遇见他真正的红颜知己之后便消失殆尽了,经年以后再回味起来也不过是总角之宴时的些微情谊罢了。 只是那时年少,不懂,所以难免孟浪了些,荒唐了些。 以我过去这些年听话本子的经验,我想,我与董公子之间,大抵是这样。 荣玉大概也是怕我因爱生恨变成话本子里恶毒的女配,千方百计去拆散董公子和公主,所以才良苦用心这般劝慰我。 不过我李四喜也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在欢喜镇的时候我可以厚着脸皮死缠烂打去追逐尚未婚配的董公子,但是换做在长安城做了驸马爷的董公子,我即便心里再爱,也不会去靠近半分了。 因为至此一生,我都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故事里无关紧要的女配。 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是阿爹对阿娘的那种无关生死独一无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曾经我以为董公子就是我的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所以我宁可不要。 抬手覆上荣玉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背,以示他放心,也算是对他的承诺,“荣玉,我明白的,你大可安心。” 荣玉亦望着我,眼神清清澈澈,嘴边的弧度弯弯,他淡淡地笑着,温文尔雅,一如年少时那样反握住我的手。 都不说话,却心意相通,都懂。 “看来本相打扰你们叙旧了。” 一道声音忽然打断这片刻的宁静,我回头,却见段相爷手中拿着把折扇正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我松开荣玉的手,荣玉将手从我肩上拿去,起身望向段相爷,唤了声大哥。 段宁玉,段荣玉。 从荣玉将帕子递与我面前时,我心里便清清楚楚。 大周向来尊崇儒家的长幼有序尊卑之分,段宁玉是相爷,是一家之主,是长兄,他与荣玉在一起时,理应坐主位。 是以荣玉起身,段相爷便顺理成章坐在了荣玉的位子上,而荣玉则搬了椅子坐在了我的旁边。 第66章 任性(一) 段相爷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我,面上似笑非笑,举着折扇指着我脸上的伤道,“你别告诉本相你脸上这伤都是自己摔出来的?” 这丫典型的在嘲讽我,幸灾乐祸而且还知情不报,我拿眼睛横他,并不想搭理他。 倒是荣玉在一旁打圆场道,“先前听闻大哥带了一位贵客回府,想不到竟是四喜。” 段相爷对着自己亲兄弟的时候笑的那是一个如沐春风,“李夫子时常上山,我倒忘了你们两个会相识。只是自打回了长安,整日忙来忙去,也顾不得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今日公主大婚,宴请百官,公主府宴尔新婚人来攘往,吵闹的很,我便索性忙里偷闲上你这寻清净来了。”说完又侧头望了我一眼,“李姑娘,莫不是我打扰了你和荣玉的叙旧,所以才给我脸色看?” 有侍女端了茶进来,我接过其中一盏,放在手心里捂着。在这长安,段相爷为主,我为客,看情形荣玉亦是如履薄冰,不说给荣玉找麻烦便是我自己又岂敢真的给他脸色看,于是望向他不由好笑道,“相爷多虑了。” 荣玉也在一旁道,“大哥说笑了。” 段相爷笑着拿茶盖轻轻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而后抿了一口。我觉得无聊至极,掀开茶盖照做,正要往嘴里送,茶盏忽然被人夺了去。 我一脸愕然,抬头段相爷却已将原本属于我的茶盏稳稳当当放在了我与他之间的几案上,一滴水也没有洒出来,他一派云淡风轻道,“你脸上旧伤又添新伤,这茶太过于浓郁,喝了不好。” 素日里跟阿爹学习茶艺,我自是知道浓茶对伤口不好,尤其还是在脸上。可是今日我偏想任性一回,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反正我现在也无人可容,脸上留疤留痕又如何,自己一旦不在意了,又何须在意别人在意呢。 我伸手自几案上重新端过茶盏,道,“可是我渴了。” 不曾想收回胳膊的途中却又被他摁住,许是从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他,一双桃花眼望着我时却已是冷冰冰的再没了笑意,他朝门外侍女道,“给陶公子倒一碗太和汤来。” 我听见门外有人说了声“是”。 我忽然就觉得这样争执很没意思,令人寡淡又无味。夕阳西下,他就要洞房花烛夜了,我却连喝杯茶的自由都没有。 手轻轻一松,茶盏便掉落到了地上。又是清脆刺耳的声音。先是药碗,再是茶盏。 可惜那人听不见。 门外的侍女听见声响,惶恐地进了来,跪在地上一双素手正要捡拾碎片,却被段相爷拦下,“你出去,谁摔的谁捡。” 那侍女偷偷扫了我与荣玉一眼,起身又惶恐着退了出去。 我知道像段相爷这样权倾天下的人必然是狠厉的骇人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见过,他对我一直都是笑盈盈的。日子久了,我在他面前便也开始试着放纵了。 所以一个人的日益骄纵从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而一个人的收心敛性也从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你看,不过是一盏茶的事情罢了。 第67章 任性(二) 在欢喜镇的时候,我时常闯祸做错事情,阿爹一开始还骂我几句。后来觉得烦了,连骂我也懒得骂了,只要不太出格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我去了。 我那时从不觉得自己真正做错过什么。 可是此时望着段相爷铁青的脸庞,荣玉红肿的手指,我想我错了。 我不该任性的。 在我松开茶盏的刹那,坐在我旁边的荣玉怕热水烫到我,便眼疾手快伸手去接那茶盏,整整一杯热水全洒在了他的手上。 如果说荣玉因我受伤让我愧疚,可是面对段相爷说变就变的脸色,荣玉明明白白的袒护却让我觉得自己恶贯满盈。 “四喜年纪小,不懂事,今日驸马与公主大婚她心里难过,性子急躁了些,兄长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又何苦着意吓她。” 我强忍着泪意握着荣玉通红的手,盼着方才侍女那一眼能看到荣玉受伤的手赶快打些凉水过来,谁知段相爷听了这番话眼睛却像刀子一样死死扎在我身上,“本相从未听闻年纪小便是令人放纵的借口,再者李姑娘今年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你不会还天真的以为世人都如你阿爹一样会纵你惯你的小性子吧?本相今天就在这告诉你了,在这长安没人会因为你心里难过心情不好而将就你,你若是还想继续待下去就给我收一收你那性子免得日后惹是生非,若是不想待了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去了。” 荣玉对我的袒护就像刺激了这位段相爷一样,什么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 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生而为人大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而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来将就我的坏脾气呢? 这世上从没有应该之说。 这世上也再无阿爹那样对我好的人。 那侍女果然打了盆凉水过来。 我蹲下身,将摔碎的茶盏一片片捡起放在手心里,有破碎的瓷片锋利,不小心将手心划破,有鲜血渐渐渗出来,却一点也不疼。 我蹲在地上抬头望,穿粉色衣裳的侍女正在弯腰给荣玉的手上擦药,西下的太阳的一缕洒进厅堂,门外只留段相爷一身白袍背影。 有侍女眼尖发现我的手流了血,弯下腰唤道,“公子手流血了,这些交给奴婢一会打扫,奴婢先给你包扎一下吧。” 我摇头,勉强朝她挤出一丝笑意,“不用,你忙去吧。” 荣玉抹好了药,蹲下身与我平视。最终,一手的碎瓷片还是被他夺去。 我有些呆滞的跪坐在地上,抱住他的肩膀,有风吹进来,我听见他说,“四喜,你别怕,你还有我呢,想哭便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问他,“可是荣玉,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怎么办?” 夕阳西下,荣玉和我面对面拥抱着,我们都看不见彼此,我们之间隔着一片将要被风干的红茶叶的湿痕,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悲伤,“四喜,你告诉我,你这几个月都经历了什么?” 第68章 道歉(一) 我将下巴搁在荣玉的肩膀上,目光涣散地望向厅外的院中。院中的花草树木在这暮春的凋零中开始暗绿稀红,我胸中绵绵密密的疼痛却似仲春里的野草一样一点一点疯狂地生根发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哀伤又缠绵。 透过这片惨绿愁红,我看见自己置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不毛之地,天苍野茫,寸草不生,到处是断壁残垣,独我一人踽踽行走,渺如蝼蚁。明知前路穷凶极恶,却已回头无涯,只能一路向前渐渐迷失在滚滚红尘之外。 那是我,仿佛又不是我。是梦,却又不是梦。 于是赶在进入魔障之前,我开口道,“荣玉,我阿爹死了。” 我昔日里的小和尚如今已经长得胸膛足够结实,肩膀足够宽阔,手臂足够有力。他将我紧紧的搂在自己的怀里,像昔日里谁家大人安慰自己在外受了伤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然后一边轻声唤着,“四喜……” 然而他终究没能再往下说下去。 再往下该说些什么呢? 诸如“请节哀”,“抱歉,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或者许诺“从此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之类等等。 这样的话一旦往下说,便是生分了。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美丽的安慰话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寒暄话罢了,而“从此以后”这样笃信的誓言也往往会在时过境迁之后回忆起来让人觉得可笑。 伤痛皆在心,多说又有何益? 他心里知道,于是不再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他知道,所以心怀感激。 这几个月以来,我听的最多便是劝慰的话了。静会方丈劝我,白云寺的众僧劝我,孟桑劝我,甚至连段相爷也说斯人已逝。 若是世人都能把旁人劝慰的话听进耳朵听进心里,这世上该免去多少痴男怨女冤冤相报的祸。 我顽劣十几年,如今遭逢此劫,最亲的人天人永隔,最爱的人另娶他人,我该抄写多少佛经,才能让佛祖度我度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境界? 荣玉懂我,所以只唤了一声名字,给了一个怀抱。 在这陌生的残忍的冷酷的无情的长安,还有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和尚愿意在我难过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给我一个怀抱,让我任性一小会自私一小会贪恋一小会,如果余生注定将要颠簸,那么这份温情便已足够支撑我走完这一路颠簸。 从梅花轩回到临松小院的时候,丞相府已经华灯初上。 段相爷正坐在厅堂里喝茶。 有侍女过来问我,“陶公子可曾用过晚饭?”问完瞧着我脸上的伤,一脸的大惊失色,忙问“公子可是摔着了?” 我点点头笑着将手指放在嘴边朝她比了个小点声的手势,这侍女也是人精,小心翼翼地向厅堂内望了一眼,向前一步替我推开了厢房的门。 我听见厅堂内有茶盏重重地放下的声音。 摇摇头跨过门槛进了屋,刚一屁股在桌前坐下,小侍女上前给我倒了杯水,小声道,“相爷自回来脸色便不大好,一直坐在那喝茶,晚饭也不吃,我们都吓死了。” 第69章 道歉(二) 晚饭也没吃么? 我望着小侍女战战兢兢的小脸不由好笑,这段相爷脾气还挺大,挨骂的人是我,我都吃完饭回来了,结果他自己还端坐在那生闷气呢。 不过他既然爱生气便继续生气好了,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日后我还要靠仰他鼻息过活,但是长安城只手遮天的相爷大人不吃饭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累了一天,我还是洗洗睡吧。 从前静会方丈讲到我没心没肺时总是要念声阿弥陀佛,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段相爷因为我而气的吃不下饭,所以连佛祖也看不下去我心安理得独自睡得安稳,于是施法让我堕入十八层噩梦,不得好眠。 我梦见阿爹一袭青衫像从前一样站在院子里摸着我的头说四喜你要听话,我正欢喜的想要点头,黑白无常忽然从后面窜出来用铁索勾住了阿爹的脖子将阿爹拖走了。我使劲地拽着阿爹的衣裳,不肯松手,一阵黄沙吹来,阿爹与黑白无常都不见了踪影,我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的只有半块破布。 我梦见董公子站在我家门前含情脉脉地抚摸着我的发丝说四喜你等我三年,我一定回来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然而一转身,我亲眼看着董公子与另一位美丽非常的女子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望向我时,眼里满满的都是厌恶。 我梦见我昔日的小和尚荣玉摇身一变变成了长安城白衣翩翩的小侯爷,只是他不快乐。他说,四喜,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恨自己这个身份,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辈子都是梅花山上那个只会晨钟暮鼓的小和尚。 我梦见我女扮男装去参加了考试,殿试的时候被人揭穿身份,那高高在上的天子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杀”,所有认识我的人皆被连累。 我在十八层噩梦里度了一日又一日,日日如此恶性循环,我大喊大哭,却始终走不出去这张茧。 第十八日的时候,我终于听见有人唤我,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慌乱中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段相爷那张疲倦地脸。 手,被他牢牢握着。 小侍女正拿着帕子给我擦额头的汗,见状,喘了口气,“谢天谢地,公子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我问,“我睡了多久了?” “公子自熄灯起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了。” 难怪此时房内灯火通明,我大约是亥时熄的灯,按照小侍女所说,此时也不过子时罢了。 只是区区两个时辰,我却好似在梦里过完了好几生。 段相爷朝小侍女道,“清荷,你先下去吧。” “是。” 清荷退了出去,顺带将卧房的门一并关上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清荷望向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我的小心肝立即颤了颤。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不对,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传出去影响不……太好吧。 于是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朝段相爷道,“那个,我也没事了,相爷也回去休息吧。” 房内灯火摇曳,段相爷握着我的手却不为所动,半晌,方才憋出来几个字,“白天的事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 第70章 道歉(三) 望着他有些认真的桃花眼,我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段相爷这是在跟我道歉。 只是平心而论,白天的事的确是我做错了,一个不顺心便摔了茶碗,即便是我阿爹在也免不了会骂我几句,换做旁人更是如此,更何况是习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段相爷。 今天令我难过的也不是他对我说了重话让我在荣玉面前很没面子,所以面对段相爷此时突如其来的道歉我有些错愕。 于是我问道,“你以为我做噩梦是因为白天你骂了我?” 他拂开我脸颊上因为汗水而粘在一起的发丝,似是怕再惊吓到我,疲倦的面容中多了一抹温情,“是不是都没关系,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向你发脾气了。” 狡猾的老狐狸忽然变成了温柔的小白兔,我有些惶恐。 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回,望了一眼窗外,院内亦是灯火通明,想必我此番梦魇众人都被好生折腾了一番。段相爷日理万机时间宝贵,明日还要上早朝,我既已醒了过来,又何苦拉他在这耗着,于是催他道,“天不早了,你也赶紧回房歇着吧。” 谁知他替我掖了掖被角,道,“你先睡吧,我在这陪你一会,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我还能说什么,再说下去,他该以为我有多嫌弃他了。 堂堂段相爷怕我做恶梦愿意守着我,我岂有敢嫌弃的份? 干脆乖乖的闭上眼睛睡我的春秋大觉去。 大抵是知道旁边有人陪着,心里安帖,一觉睡到天亮都没有再做梦,自然也就不知道段相爷是何时离去的了。 自从离开欢喜镇,我一直都是女扮男装。在丞相府,除了段相爷和荣玉知道我的身份之外,便只有一直近身照顾我的清荷了。 我与段相爷同住一个院子,住的时日久了,也逐渐摸出一些门道来。比如眼前这位一直近身照顾我唤我陶公子的清荷极有可能不是一位简单的侍女,而是段相爷安插在我身边的心腹。 我自来到长安,便断断续续的病着,清荷一直进进出出的伺候着,从食物到穿衣都不假他人之手。她明明知道我是女儿身,却从不肯多说多问,只是恪尽职守的唤我公子,显然是有人悉心培训过的。 今日天气好,我坐在桌边手拄着脸无聊的看着清荷一会进一会出的,眼前荣玉差人送过来的话本子我一页也没有看完,觉得无聊的紧,渐渐的竟打起了盹来。 “公子,该吃药了。” 蓦地又被人唤醒,睁眼便是清荷端着苦的熏人的药碗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望着我。 记得我得天花那一年,不肯乖乖喝药,阿爹总是哄着我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然后捏着鼻子喝完就赶紧往我嘴里塞一颗蜜饯。那时候,阿爹怕我蛀牙平日里鲜少让我吃甜食,所以喝药的那一个月,我是痛并快乐着。痛苦是因为神医开的药实在太苦了,快乐却是因为喝完药后我吃多少蜜饯阿爹都不会管。 如今喝药却是没人那样百般哄着了,碗中的药依然苦涩令人作呕,我自觉的从清荷手中接过捏着鼻子一饮而尽,结果因为喝的急了望着碗底的药渣差点又吐出来。 第71章 陌路(一) 清荷在一旁着急的替我抚着背,又唤人送了清水过来给我漱口,之后我接过帕子擦拭嘴角,出神地望向门外,门外阳光依旧明媚,这才感觉稍微好过些。 长安渐渐入夏,自目睹董公子与公主成亲那日之后,我没有再出过丞相府,整日的活动范围都仅限于临松小院与荣玉的梅花轩。 段相爷身居高位整日忙忙碌碌,除了我梦靥那一晚,平日里他天不亮去上早朝的时候我还在同周公约会,等他晚上应酬完回来我又在同周公约会去了,是以如果不是刻意的话鲜少有能见面的机会。 倒是同荣玉经常见面,有时不是我去梅花轩找他,就是他来临松小院找我。有时他同我讲些外面的趣事逗我开心,有时只是默默地陪我坐着看夕阳西下。 荣玉的生活很清闲,不用像段相爷一样每天上早朝,也不必每天应酬到很晚才回来。因为他只是个名义上的小侯爷,没有任何实权。别人封侯也许是一件值得得意的事情,可是对于荣玉来说却非如此。小安侯的名号对于他来说只能是枷锁。 我知道荣玉现在过得并不比从前在白云寺快乐,因为有时陪我看夕阳的时候,我不经意望向他时,他的眉间总是隐藏着淡淡的哀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所以总会有很多烦心事和伤心事。我是这样,荣玉也是这样。但是我们都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向彼此诉说自己的烦恼。 因为我们确确实实都长大了,烦恼和伤心再也不会随着一块糖和一个拥抱随之而去。 有时发呆的时候,我也会不经意间想起段相爷,想起他那双桃花眼和那张风流倜傥的脸。不知道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有没有烦心事和伤心事?大概也是有的吧。 但是发呆的时候我最经常想到的还是董公子,尽管他已经与别人成婚了。其实我也挺没有出息的,亲眼目睹他成婚那日我信誓旦旦在心里告诫自己从此以后便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无半分关系。可是这些日子,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他。 想那张明明长得不像负心汉的英俊脸庞怎么就偏偏负了我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就使劲翻荣玉送给我解闷的话本子。后来翻到陈世美与秦香莲那一回,我忽然就豁然开朗,董公子可不就是那陈世美,中状元娶公主抛发妻,原来世人皆贪恋权势富贵。 我的董公子亦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 只不过我还是要比那秦香莲女士幸运的多,董公子只是口头许诺了我,并未与我成婚育有子嗣,如今他转身另娶,他日我亦可择一良人。由此看来他负我也不算深。 如此这么乱想一通,我倒是也没有那么生董公子的气了。在这个社会,结了婚的夫妻还可以和离,而我们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后无疾而终的时候他没有事先告诉我罢了,买卖不成仁义还在,良禽择木而栖就如同女为悦己者容一样平常,也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第72章 陌路(二) 午后,荣玉给我送了只猫过来。 我本来正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见荣玉一袭白衫怀中抱着一只通体发白的小猫进来的时候,我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白云寺,而荣玉怀中抱的还是小黑。我正要欢喜伸手接过,谁知那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自己从荣玉的怀中跳了下来,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失笑,抬头问荣玉,“小侯爷,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 对于我调侃似的称谓,荣玉并不以为意,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望着我微微地笑着,“四喜,你想说什么?”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荣玉摇摇头,伸手握住我的手,道,“四喜,它只是它,不是谁的替代品。余生漫漫,在遇见小黑之后,你总还会遇见小白或者小灰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在你心中小黑依然是小黑,小白依然是小白,小灰依然是小灰。”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不知道我是不是最近药喝多了,人也随着变得蠢笨起来。我被荣玉小黑小白小灰一番大道理绕的简直头晕,也更加懒得去想他话中的含义。 桌下那只白猫早已跑的没了踪影,半晌,荣玉见我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叹了口气,提议道,“今日外面风和日丽,不若出去走走?” 自来了长安,我还没有出去逛过,难得今儿天气好我也好,又有荣玉陪着,不出去狠宰他一顿都对不住去年得知他还俗之后我失落的心情。 于是立即握着他的手说“好呀,好呀。” 就这样一拍即合,连行头都不用换,我与荣玉便溜上了长安街。 出了丞相府,我一边左顾右盼着欣赏长安的美景,一边猥琐地慌忙向荣玉打听长安城最豪华的酒楼,荣玉听见后立刻捂着钱袋一脸心痛地控诉我,“若问天底下最能糟蹋我银子的人,舍你其谁。”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反问他,“那你愿意给我糟蹋吗?” 问完才发觉这话实在有歧义,说的好像我是在糟蹋良家少男一样。罪过罪过。 荣玉今日不知道抽了哪根筋,或者是平日里受我的淫威压迫多了不敢反抗,竟然正儿八经地说愿意。 若是静会方丈看到此情此景,他最好兄弟的女儿脸不红心不跳地问他最得意的弟子“你愿意给我糟蹋吗?”而他最得意的弟子则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说“愿意,”静会方丈怕是要气的吐血而亡。 真是罪过罪过。 我一面在心里念叨着罪过,可是嘴上却很诚实的缠着荣玉去了长安城最豪华的酒楼——君再来酒楼。 不得不说这酒楼的老板是个会来事的,这酒楼的名字取的实在是好。 进去前,荣玉若有所思地问我这酒楼名字好在哪里,我两眼发光地问他何日君再来? 荣玉便不再理我了。 不过荣玉这人虽然嘴上小气吧啦的,说什么心疼银子,但是真等进了酒楼我毫不客气的差点点了一桌子满汉全席上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我多吃点,说我最近瘦了很多。 第73章 陌路(三) 我看见董公子和小筑一前一后从门口进来的时候,荣玉还正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这是紫苏鱼,我记得从前在白云寺的时候你总说你最爱清风楼的紫苏鱼,我打听过了长安城的这家紫苏鱼也是鼎鼎有名的,想必不会比清风楼的差,你尝尝看。” 我低头用手中的筷子使劲的戳着碗中荣玉已经将刺剔去的鱼肉,怎么也无法夹起来,眼泪忽然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傻荣玉,我哪里是最爱清风楼的紫苏鱼,我最爱的明明是那时节被我缠着一起去清风楼吃紫苏鱼的董公子啊。 只是如今,如今物转星移,当望着昔日那人登科及第再次一袭青衫面含春风地从门口走进来,离我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接近,我却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没有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一入长安深似海,从此董郎是路人。 说什么放下了,说什么我不怪他,原来这些统统不过是在没见到他之前我的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罢了。现在乍一见到他,眼泪就怎么也收不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悲喜交集算是尝了一个遍,对他是又爱又恨,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一个人的心里怎么会同时拥有这么多复杂的情感。 “不想吃别勉强,给我吧,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荣玉背对着门口而坐,显然没有看见董公子和小筑进来。我一直低着头戳碗中的鱼肉不言不食,他以为我是触景生情吃不下,于是叹了口气伸过筷子想将鱼肉夹走,此时董公子和小筑正在酒楼小二哥的引领下路过我们桌旁边向里面的空位走去,我深深低着头使劲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鱼肉不松,荣玉无奈唤了声,“四喜”。 桌旁果然有原本还在脚下生风的两个人忽然停了下来。 董公子,小筑。 在过去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我曾不止一次想象过有朝一日同董公子再见的画面:或许会在三年后我登科及第的金銮殿上,我以段相爷门生的身份一鸣惊人令他惊愕不已。或许会在长安城的某条大街小巷里,我打扮的光彩照人一不小心同他打了个照面,然后我云淡风轻地同他说句好久不见然后施然离去。但是我从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样一种画面,在长安城最豪华的酒楼里,我苍白的面颊突出的颧骨红肿的双眼全数被他看在眼里。 这样的见面和我期望的一点也不一样,这让我本来就可怜的自尊心极为受伤,所以当小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朝我唤了一声“李姑娘”时,我迅速地放下了筷子,谁也不看,低着头说了句“你认错人了”,便跑了出去,比当年在欢喜镇因为钱不够而吃霸王餐时逃命跑的还快。 跑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可谓是慌不择路,连南北都还未分清便一头扎进巷子里,七拐八拐直到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才敢停下来,等我一边靠着墙拍着胸脯喘气一边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时,忽然就傻眼了:这里每条巷子都长得一个样。 作为一个天生的路痴,我顿时想撞豆腐而死的心都有了。果真连老天爷都看不惯我昔日在欢喜镇作恶多端了,这眼看着就要日落桑榆,我该怎么摸回丞相府。 第74章 陌路(四) 正懊恼着不该就这么跑出来时,忽然见从巷口正走过来一行人,那走在最前面的一袭白衫手持折扇气质斐然之人不是段相爷又是谁。我心下立即大喜过望,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古人诚不我欺也。于是连忙跑到路中间夸张地朝他挥了挥手,狗腿地大叫,“相爷,相爷……” 段相爷大概是被我的夸张形象给惊到了,他拿折扇示意了下,后面的人停了下来不再继续跟着。他径自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的样子,眉头略微皱了下,伸手将我因为狂奔而散落的头发绾到耳后,“怎么在这?”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是因为怕面对董公子所以才从酒楼跑出来的,于是问他,“你现在回丞相府吗?我跟你一起回去。” 段相爷见我不愿意回答,也没再接着问,点了点头说,“走吧”。 谁知这一转身,就见到董公子与小筑正站在数十步之处望着我与段相爷,小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剜着我,好像我和段宁玉是奸夫**一般。呸呸,这什么破比喻,明明是他家公子做了负心郎,我和段相爷才是清清白白的那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才不会怕他,这样想着连底气都足了一些,于是狠狠地朝着小筑瞪了回去。 来了长安,小筑还是改不了小气的毛病,见瞪不过我,干脆生气地将头扭到一边去了。董公子脸上始终平平淡淡的,望了我一眼,继而朝段相爷拱手行礼,开门见山道,“相爷,不知可否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段相爷侧身摸了摸我的头,问,“你想和他单独谈谈吗?” 我摇了摇头,狠心攥住段相爷衣袍的一角,“想必这位大人是认错了人,我们走吧。” 段相爷将手从我头上离开,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笑道,“既然是驸马爷认错了人,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我没有再去看向董公子和小筑,任由段相爷牵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却在路过董公子身边的时候,被他攥住了手腕,他唤,“四喜”。声音里已然有了一丝哀求的意味。 我忽然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那清高孤傲的董公子,我见不得他这样。 “我姓陶,单名一个喜字,是段相爷的门生,从前不曾见过驸马爷,相信日后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纠葛,还请驸马爷放宽心。” 紧紧握着我手腕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我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他,半晌,只听他哀伤地问,“你以为我只想和你说这些?” 我曾经喜欢的人,我知道如果他只是担心我会阻碍他的前程,他不会追我至此,不会固执地唤我的名字,不会拦住我的去路。如果只是为了前程,相逢陌路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明显,董公子正在试图想向我解释些什么。 可是我已经不想听了。我实在厌倦所有的阴谋诡计和尔虞我诈。 静会方丈曾说眼见不一定为实,我亲眼看着他与公主风风光光地大婚,我已经不想再去猜想这里面到底暗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让从前的一切到此为止吧。 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各自忧愁,互不相欠。 第75章 陌路(五)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然而到最后,我也没有转过身对着董公子说一句是或不是,而是选择了仓皇地逃离。 木已成舟,多说多错,我又何苦。 也但愿董公子以为我当真是那样误会他吧。反正误会与否也都再也回不去。 回去的路上,段相爷问我,“为什么不想和他谈一谈,你很害怕日后连累他?” 我不知道关于我和董公子的事,段相爷到底知道多少,或者说有多少是他不知道的。只是这终究是我和董公子之间的事,个中曲直我已不想再同旁人谈起。但段相爷的口气中似是有一种笃定,我悄悄抹了把眼泪,反问他道,“我表现的很明显吗?” 段相爷不置可否,很不屑地递过来一方手帕在我眼前,“想哭就大胆的哭出来,偷偷摸摸的哭你不憋得慌?” 我接过帕子擦了眼泪和鼻涕,然后恶向胆边生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将帕子重新塞进了段相爷手中,段相爷顿时一脸嫌弃,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帕子扔的远远的。 我望着安静地躺在道路边上的手帕撇了撇嘴,果然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说什么公子为了安慰姑娘而不嫌弃她将眼泪鼻涕都蹭在自己衣衫上,这人根本连一点保护街道人人有责的常识都没有好吗? 秉着胸怀天下大义与苍生的伟大精神,我又跑过去将手帕捡了起来。虽然是自己的鼻涕和眼泪,但重新看到的那一瞬间还是觉着挺恶心的,完全忘了自己刚才作弄段相爷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了。 段相爷长身而立,手中把玩着他的破折扇,一脸看好戏的神情望着我,戏谑道,“喜欢本相的这方手帕你就直说,府里多的是,何必在这使苦肉计。” 我将手帕扔进不远处的一个泔水桶里,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韩非子》里说殷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 段相爷默了一会,望着我悠悠道,“在长安,只要你听本相的话,没有人敢断你的手。” 我摸了下鼻子,有些悻悻的,心知他说的是实话,却忍不住要同他唱起反调,“若是有一天在这长安城连相爷都护不住我了呢?” 谁知这人想也没想便狂傲的答道,“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天,长安城夕阳西下,我跟在段相爷后面,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心安。 跟着段相爷回到了丞相府,天已有了黑色。我忽然想起荣玉,自己冒冒失失地从酒楼跑了出来,竟然忘了荣玉还在那儿,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我让清荷去梅花轩看看他回来没有,谁知清荷回来说小侯爷一直未归。 我气恼地拍了下脑门,恨自己这破记性。荣玉同我一起长大,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每次我俩一起出去,只要是走散了,他一定会在原地等着我回去找他。 为了防止自己再迷路,我请求清荷陪我一同去君再来酒楼找荣玉,清荷有些为难,“没有相爷的允许府里的下人不能随便出去。” 无奈,只能拉了清荷去找段相爷。段相爷正在书房看书,听此放下手中的书,捏了捏眉心道,“我派人去接他回来,你就别跟着添乱了,净下手等着一会用晚膳。” “哦。” 段相爷派人去接肯定要比我和清荷慢悠悠走过去快上许多,我放下心来,去净了手,只是不明白清荷为什么临走前要朝我眨眼睛。 第76章 赌一把如何(一) 晚膳吃到一半的时候,段相爷的手下过来传话说小侯爷已经回梅花轩去了。段相爷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我无意间瞥见那人腰间的剑柄上有一条鲤鱼的图案,总感觉之前在哪见过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在盯着他腰间的佩剑瞧,转身的时候手不着痕迹的覆了上去,我怕段相爷看出端倪,只好收回目光。 饭后,我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准备移步回房歇着去了。谁知起身的时候竟然莫名的被踢了一下。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段相爷,“相爷还有事?” 他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手里拿依然着他的那把破扇子,一双桃花眼乌黑乌黑地,“跟我去书房。” “哦。” 我弯腰揉了揉被他踢到的小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忍不住嘀咕去书房就去书房,踢人干嘛使那么大劲,我又不是铜墙铁壁,忽然被踢了一下真的疼。 一路上,我都沉浸在被段相爷踢了一脚的哀怨里,闷头走路,结果直接撞上了他的后背。 我瞬间生无可恋,感觉这下鼻子都要撞歪了。 段相爷凉凉的转过身,眼看着他那把破折扇就要敲到我的脑袋上,我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捂着鼻子率先含泪控诉道,“你为什么要忽然停下来?” 段相爷举起的扇子落了个空,他大概是看我模样实在滑稽,竟然笑了出来,但还是不忘数落我道,“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连路都不看一下,别说你刚才一直都在心里骂我,嗯?” 我有些傻眼,这人难道会读心术,老狐狸精果然就是老狐狸精,我们不一样。不过反正我又没骂出声,我才不会傻到承认,“没有,我才没有。” 他继续闪烁着一双桃花眼,“我听说,喜欢说谎的人鼻子会变歪。” 我下意识的就去摸了一把鼻子,然后就看到宁玉嘴角的笑容渐渐变大,我顿时有些淡淡的忧伤。这老狐狸精,又诈我! 好像自从来了长安,我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真让人忧伤。 “走了,小鬼。”手背忽然一暖,被人攥了去,抬头,方才还在捉弄我的人已经牵了我的手跨过书房的门槛。 我不满地朝他嘟囔,“我才不是小鬼。” 段相爷失笑,将我的头发揉的乱糟糟的,难得有耐心的同我胡闹,“那你是大鬼?” 进了书房,我挣开他的手,肆意观赏着他那占据一大半书房的藏书,然后不怕死地怼了他一句,“你才是大鬼,老狐狸精。”骂完,看着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总感觉自己深深出了口恶气一样。 段相爷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自然懒得跟我一般见识,坐在几案前继续看他之前未看完的奏本去了。 我自顾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志怪小说,结果刚翻了几页,段相爷的声音就悠悠地飘了过来,“过来研墨。” 我合上书,放回书架,叹气,老狐狸精,就尽情的压榨我吧。 不过想想日后我还得继续跟着这位爷混,我还是没出息地走到他身边,默默地拿起了墨锭,默默地研磨起来。 其实对于磨墨我并不陌生,从前阿爹下了学堂回到家里还要批改学生的作业,我嫌他辛苦,总是会提前帮他研好墨。 第77章 赌一把如何(二) 在欢喜镇的时候,说书人有一次讲到贵妃与玄宗的故事,他说贵妃死后,玄宗回宫每每睹物思人,都会泪流满面,情难自已。 那个时候,我不过将将十来岁的年纪,情窦还未开,只隐隐觉得故事感人,却不懂究竟何为睹物思人。 后来等阿爹下了学堂回到家在灯下批改学生的作业,我站在一旁拿着墨锭在砚台上胡乱地磨着,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睹物思人,那晚我记得阿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看见一件物什,做一件事情,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已经离别的人,就叫睹物思人。” 我又问阿爹玄宗睹物思人想念贵妃是不是就和他思念是阿娘一样的,油灯下,阿爹摸了摸我的头,没有回答。但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很红很红。 如今我终于明白,原来天底下所有的睹物思人都是一样的。因为睹物思人的下一句,必定是物是人非。 一件物什,一件事情,总是让人轻而易举的想起已经离别的人,让人轻而易举的心生感伤。 贵妃之于玄宗,阿娘之于阿爹,阿爹之于我。皆是如此。 “觉得委屈了?”出神地立在一旁替段相爷磨着墨,忽然被刮了一下鼻梁,侧目过去,段相爷正好闪烁着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我狗腿地回了他一个笑容,更加卖力的转着手中的墨锭,“相爷有命,小的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敢委屈。” 他嘴角噙着笑,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枕着头,一脸好奇,“莫非你从前把董公子拐到手也是靠着这般贫嘴?” 他话音既落,我狗腿般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权贵的嗜好之一莫非就是喜欢揭人伤疤?我看了一眼手中的砚台,墨汁已经磨得差不多了,遂将墨锭放回原处,冷淡道,“相爷误会了,我从前追董公子,从来都是落实在行动上。” 段相爷一副了然的模样,“既然如此,我希望科考你也能落实在行动上,我不希望三年后听到有人议论说段宁玉的门生居然是个草包,连个进士都考不过。” 我说段相爷破天荒的叫我来书房,原来在这等着我呢。看来我不学无术的头衔果然众所周知,淡定如段相爷都坐不住了,真是有愧于我阿爹作为夫子的脸面。 但是平心而论,我虽恶名在外,经史子集却也都是浏览过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不去学堂阿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缘故。不然就我那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阿爹,第一个容忍不了我这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女儿,非得把我天天绑在学堂里不可。 不过他既已认为我确确实实就是个草包,我现在与他说这些,他也未必信,可能认为我依旧在贫嘴,反正我现在寄人篱下无事可做,不如就随他安排好了,“我当初既已答应你,往后自然也听从你安排,不过我想知道我阿娘的下落。” 我当初下定决心来长安就是为了寻找阿娘,即便是现在见不到,我也得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宁玉段相爷忽然端正了身子,一手放在条案上撑着下巴,盯着我道,“不如我们赌一把如何,三年后你若顺利及第,我带你亲自去见她。若是落榜,你便独自回欢喜镇去。” 我望了他半晌,点头,“成交。” 第78章 天下第一好(一) 第二日中午,我去梅花轩找荣玉,还未进院内便听到有琴声传来,声音宛转悠扬,似是弹琴者在缓缓地诉说着什么心事一样。 等进了内院,果见荣玉正一袭白衫坐在树下,面前摆着一张琴,一壶酒,着粉色衣裳的小侍女安安静静地立于一旁。有清风徐来,拂过他的白衣墨发,他抬头,朝我轻轻浅浅地一笑,“你来了。” 我学着他的模样,与他面对面盘腿席地而坐,指了下面前的酒壶,问他,“有心事?” 他淡淡摇头,“不过是想起以前在白云寺的时光罢了。” 天上有白云悠悠地飘过,我望着荣玉,很容易就想起从前的我们俩。 那时,我们一起去偷摘静会方丈的花儿,一起去偷喝阿爹酿的梅花酒,一起收养山下流浪的小黑,一起逛不懂何为青楼的青楼,一起受罚,一起胡闹,一起做尽惹方丈与阿爹生气的事情。 那时候的我们俩还都是天真无邪模样,终日烦恼着不是烦恼的烦恼,总盼着快些长大,好去看看外面的尘世与繁华。 只是后来白云苍狗,我们终于都离开了那一方天地,却在外面尘世的喧嚣中一日复一日地怀念着那时的时光。 “我也时常会想起从前,有时一觉醒来以为自己还在欢喜镇的家中,家中还有阿爹,东邻还有董公子,山上还有你。可是荣玉,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只能不停地向前走,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穿粉色衣裳的小侍女不知何时离开了,荣玉正襟坐着,凝望着我,“如果注定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四喜,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你曾说过我们是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好朋友都是一起并肩作战的,我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你一个人渐行渐远,而我除了担心什么都做不了。” 忍不住叹息,我的小和尚前半生都是闲云野鹤清清白白的,是这世上少有的纯净之人,我从未想过会让他因我而卷入朝廷的血雨腥风里。可懂我如他,还是察觉出来了,还是问出来了,但我又怎么忍心,“荣玉,我们永远都是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我亲眼看着荣玉清澈的双眼望向我时从期待到失望,继而变成望着远处苦笑道,“去年在寺里接到兄长来信,信上说母亲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我自幼便被寄养在白云寺,其实对于母亲,我并未有多少感情,但是为人子女,生育之恩已是无以为报,我不能不回来。只是遗憾日夜兼程,我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葬礼之后,皇宫里忽然就传来了一道旨意,封我为小安候,然后兄长说我不能再回白云寺了。我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人前显贵,人后枷锁,我安慰自己说小安候也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我既无心功名利禄,在白云寺或者在长安又有何区别,只是唯一不好的是再也不能见你。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丞相府里遇见你,你满身伤痕,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为何认识我兄长,但是你告诉我你阿爹去世了。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点都不快乐,你有心事,我忍着不去问你,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可是四喜,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呢?” 第79章 天下第一好(二) 为什么我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了呢? 荣玉轻轻的一句反问,让我如鲠在喉,我该如何告诉他说那是因为阿爹不在了,董公子是别人的了,在长安我只有你了,我不想你受牵连,所以选择什么都不说。 我一旦这样说了,荣玉势必会帮我到底。可这不是我想要的,从在桃林答应段相爷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这是一条不归路,将来无论成功或是失败,我都不能再全身而退了。而荣玉,这个我天下第一好的朋友,我只想他好好的活着,一直活到白发苍苍的时候。 那样,也许将来有一天,回想过往,我会少些遗憾。 我沉默着伸出手,想去像从前那样握住荣玉的手告诉他不必为我担心,不小心碰到中间隔着的琴弦,手掌被划出了血。 荣玉忽然变了脸色,起身径直向屋里走去。须臾,又出来,手里拿着药箱,叹息地蹲在我面前,“手伸出来。” 我讪讪地伸出右手,望着狭长的还在滴血的伤口,可能最近半年受伤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自己都麻木了,竟也不觉得有多疼。只是荣玉皱起的眉头,让我觉得不适,于是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替他抚平,叹息道,“我不疼,你别皱眉,我不喜欢看你皱眉头。” 荣玉眼皮动了一下,并不搭理我,等把我的手掌裹得像个粽子一样,才抬头,道,“你少受几次伤,我就不皱眉了。” 果然生气了啊。 不远处屋檐下,有燕子叽叽喳喳的在叫,我晃了晃荣玉的胳膊,伸出被他裹得像粽子的那只手,逗他道,“我对着白云起誓,以后一定一定一定尽量少受伤,好不好?” 荣玉白了我一眼,转身拎着药箱进屋去了。 我盘腿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蓝天和白云,耳中听着风和鸟的声音,鼻中闻着淡淡的花香,心里松了一口气。 难得天时地人和,良辰美景,我又飘飘然了起来,趁荣玉还未出来,做贼一样地拿起酒壶悄悄抿了一口,又快速地放了回去。 等我佯装若无其事地去瞄向门口的时候,见荣玉正一脸无奈地望着我,竟然被抓了现行。我有些尴尬,伸了伸懒腰企图蒙混过去道,“今天天气真好。” 荣玉选择无视我,信步将酒壶收了去,坐在树下还不忘埋汰我,“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咬唇笑,身子前倾,露出几颗大门牙,问他,“这是你自己酿的?” 荣玉倚在树下,一脸的云淡风轻,“我在长安不过是个闲人罢了,索性无事可做,正值梅花花落的时候,便收集起来亲手酿了一壶。”他看了我一眼,又道,“不过不如你阿爹酿的好。” 说到我阿爹,我立即又傲娇了起来,“那是自然,我阿爹酿的梅花酒,是这天下一顶一的好酒。”不过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荣玉见我说到最后又有几分黯然,转移了话题,试探着问道,“你与董公子是怎么回事?” 我无聊地揪着右手掌上荣玉方才给我打的蝴蝶结,半晌,望向他,眨了眨眼睛,说了一句人人都知道的事实,“他娶了公主啊。” 第80章 天下第一好(三) 荣玉喝了口酒,又道,“除了这个呢?” 我低头揪着手掌上的蝴蝶结,一不小心竟然揪开了,不由泄气,荣玉打的结也太不结实了,我轻轻一拉居然开了。怕荣玉黑脸,于是可怜兮兮地又将爪子伸到他面前示意让他重系,“别的我也不知道。” 荣玉不再继续问,将酒壶放下,低头又将我手掌缠着的纱布轻轻系了起来,眉眼温柔的能滴出水来。就像从前的那个小和尚一样。 “小侯爷,陶公子,董驸马在外求见。” 我回头,见那穿粉色衣裳的小侍女不知何时又回了院内,站在离我们最近的一道月门处缓缓道。 荣玉打好了结,顺带着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来了,要见吗?” 小侍女还站在门口等回话,我转身问她道,“董驸马说了要见谁吗?” “董驸马说小侯爷和陶公子都是他的故人,想一起叙叙旧。” 荣玉常年在山上跟着静会方丈修行,我记得董公子也就见过他一次吧,他们两人萍水相逢都算不上,哪门子的故人,于是脱口而出道,“不见。” 在董公子的问题上我好不容易硬气一回,然而小侍女依旧站在那巴巴的望着荣玉。我才反应过来,我好像忘了荣玉才是这梅花轩的主人,哪有客人喧宾夺主的。 荣玉察觉到我不自然的揪着衣角的小动作,好笑的望着我,朝小侍女温声道,“你去请董驸马进来。” “是。”小侍女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小侍女一走,我的整张脸简直都要垮下来,幽怨地望着荣玉,“都说故人相见,分外眼红,你们叙旧,我走好了。” 荣玉望着我笑而不语,转身扳住我的肩膀将我向屋里推,穿过堂屋,直至偏厅,将我摁在椅子上,我一脸莫名其妙。 荣玉又将偏厅的帘子拉下,我倚在椅子上佯装惊恐,两只胳膊抱在一起,捏着嗓子朝他道,“你要对奴家做什么?” 荣玉两只手扶在腰间,望向我时一脸的生无可恋,“你是不是话本子听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荣玉不配合,我撇了撇嘴,不再继续继续闹他,望了一眼他刚放下的帘子,“你想让我偷听?” 荣玉不置可否,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温柔道,“你不想见他,我帮你见。你想知道的,我帮你问。但是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再为他伤心了。” 荣玉忽然走起了煽情路线,为了配合他,我亦抬头含情脉脉地望向他,这一看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不愧是我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不仅人长得俊俏,关键是还有义气啊。再想想负心汉董公子,瞬间感觉当年自己瞎了狗眼,简直让人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口不择言,“小和尚,你说当初我要是喜欢的人是你该多好……” 谁知我话还未说完,荣玉就吓得花容失色,立即收回了手,双手抱着胳膊一脸地惊恐,“你有没有人性啊,居然连和尚都不放过。” 我,“……” 呵,男人。 所以,我这是被唾弃了么。 忍不住再次痛心疾首,果然是泡沫一样的天下第一好。 第81章 未曾(一) 荣玉拉下了门帘,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是当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我的脊背还是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 他在门外不卑不亢地说,“见过小侯爷。”我忽然就在门内红了眼。 我曾听董公子说过很多很多句开场白,唯独这一次让我觉得心酸。人还是旧时的那个人,身份却不是从前的那个身份了,想必心也应当是如此罢。但愿再见都别来无恙,都别再红了眼。将从前赤诚心付与他人可。 门外荣玉温润的声音也随着淡淡响起,“驸马见外了,里面请。” 这两人的脚步明明都轻盈自若,却还是自带了风进来,微微吹动了帘子的一角。我看见一双灰色的靴子在门帘处停顿了一下,然后向前走去。 “请。” 隔着一块门帘,我坐在地上,背靠着椅腿,将下巴搁置在曲起的膝盖上,环抱着自己。脑海里浮现的是董公子此时落座的神情,那样矜贵的脸上必然是挂着淡淡的笑意的。 透过帘子的下端,我看见有小侍女步履轻盈的走了进来,片刻间又退了出去。门内门外一片寂静无声。隐隐有浓郁的茶香飘进来,是铁观音。 帘外,荣玉道,“驸马拜访,兄长不在,小侯以粗茶招待贵客,还望驸马不要怪罪才是。” 董公子不知是不是旧疾又犯了,我听见他轻咳了几声,然后将茶盏放到了桌上,“小侯爷说笑了,只是我近来咳疾旧犯,医官嘱咐不宜饮茶,今日是无福消受这上好的铁观音了。” 果然是旧疾又犯了。他体质素来不好,自从来了长安,我心里一味地怨着他,竟然忘了每到时节更替的时候,董公子少不了要害场病。 荣玉也放下了茶盏,“我从前曾听四喜说起过,驸马体寒畏冷,长安天气多变,驸马还是要多多注意一些才好。” 又是无声,半晌,帘外,董公子的声音又淡淡的响起,“她还好吗?” 我望着头上方的帘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我,几乎要穿破帘子。 他终究还是念着我的。 我还好,我还好,荣玉你快告诉他呀。 然而荣玉没有回答,却意有所指地问了董公子另外一个问题,“驸马后悔过吗?” 荣玉什么意思?后悔曾经承诺要娶我吗?后悔娶了公主吗?还是后悔赴京赶考? 人这一生需要后悔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荣玉有意问的宽泛,我以为董公子至少会考虑片刻,然而他没有,他说,“从不。”坦荡而坚定。 我坐在地上忽然泪流满面,为了不让自己出声拼命地咬着手指,心中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煎熬与郁结,忽然就释然了。 他说他从不后悔,那么他与我好的时候必定是全心全意,他娶公主的时候也必定是全心全意。无关对错,他选择忠诚自己的内心。 如此,便够了。 说书人曾说这世间没有谁能保证会伴着谁过一生,有些人一转身就是青丝变白发的距离。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是董公子的那个一生,只可惜他的那个一生不是我。 第82章 未曾(二) 后面董公子与荣玉又继续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太清楚,只听见最后他离开的时候说了句,“我知道她不愿意再见我,但还是想麻烦小侯爷告诉她,董思善愿她永远快乐。” 我从前很少掉眼泪,因为我认为眼泪是懦弱的表现,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也该如此。可是自从阿爹往生后,自从与董公子分手后,我好像经常在掉眼泪。 荣玉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地上坐着。荣玉蹲下身子,伸手擦掉了我脸上的眼泪,“怎么坐到地上来了?” 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吸了吸鼻子,“腿麻了。” 荣玉叹气,将我抱了起来,面对垂落的帘子,道,“掀帘子。” 我乖乖地伸手将帘子掀开,被荣玉抱出了偏殿,放在堂屋的椅子上。他顺手倒了杯茶递给我,“都听见了?” 我就着茶盏喝了一口,弯腰用手捶了捶发麻的小腿,轻轻地嗯了一声。 见我一副没出息的模样,荣玉懒得再说教我,干脆坐在那悠然地喝着茶,眼不见心不烦。直到一壶茶都被他喝见底了,他才开口问我道,“晌午了,想吃点什么?” 都说吃才是治愈情伤的良药,荣玉一问我想吃什么,我立马就来了精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我想吃什么都可以?” 荣玉大概没有料到我前一刻还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现在一听说吃的忽然就又生龙活虎了,他一脸惊恐地摸了摸荷包,脱口而出,“君再来酒楼不行。” 我望着荣玉依旧好看的眉眼,有些淡淡的忧伤,我呸,说好的天下第一好呢?果然一涉及到银子的问题,天下第一好什么的都是浮云。 有道是谈钱伤感情啊。 我一脸鄙夷的将头转过去,望着门外幽幽道,“你想哪去了,我不过是想吃曹婆婆肉饼罢了。” 董大娘擅做点心,早些年的时候就是靠着卖点心在欢喜镇发家致富供董公子读书的。董大娘做的各式各样的点心中,我最爱的就是曹婆婆肉饼。 因为曹婆婆肉饼是我与董公子一切故事的开始。 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到该上学堂的年纪,阿爹在学堂教书,不放心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就把我也带去了学堂。董公子那时候还在我阿爹的学堂念书,董大娘怕他饿着,每天早晨都会让他带些点心去。董公子每次都会好心地把点心分给学堂里的同窗一起吃,有时候碰巧我在的话,也会分给我一些,我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分给我的就是曹婆婆肉饼。 如今既然已经情断了,那就从哪开始的从哪结束吧。 不过昔日我在狼吞虎咽吃曹婆婆肉饼的时候,荣玉还是一个一心遵循戒律清规的小和尚,我严重怀疑他知不知道曹婆婆肉饼是什么。 果不其然,荣玉一脸的呆愣,迟疑了下道,“你想吃欢喜镇的特产这儿应该没有,不若你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帮你试着做做看。” 第83章 未曾(三) 荣玉话一说完,我就开始两眼放光了。一想到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风度翩翩的小侯爷,忽然系上围裙,走向后厨,拿起刀和锅铲,剁肉切菜,和面倒油,我就特别想笑。 我心中的小人儿迫不及待地沉浸在对荣玉做饼的意淫里,全程盯着荣玉傻笑,荣玉被我盯得发怵,手在我眼前晃了又晃,不确定道,“可以吗?” 我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朝他点头,“可以,可以。”毕竟小侯爷下厨,有生之年难得一见。 我屁颠屁颠跟着荣玉来了后厨,后厨里的下人们看见我俩各个都是一脸惊恐的表情,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唯恐天下不乱地怂恿他们说小侯爷要用一下厨房,荣玉大概有点尴尬,瞪了我一眼,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了。 我向来好吃懒做,曹婆婆肉饼究竟是怎么做的,我吃了很多年也不知道,只知道做的时候要用面和肉。荣玉知道再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一脸嫌弃地让我靠边站,别碍他的事。 我风风火火地给他系上围裙,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加油,然后好整以暇地站在厨房门口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一会手忙脚乱出岔子。 但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荣玉这小子系上围裙之后风度依然翩翩就算了,为什么切肉的刀法是那么地娴熟,和面的步骤是那么地有序?为什么和我想象中的鸡飞蛋打手忙脚乱地后厨画面不一样? 我开始不淡定了,站在门口扒着门框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你……你是不是遇到过绝世高人,然后他把厨艺都传给你了?” 荣玉和好了面,在面板上将面揪成一团一团的,然后用擀杖将面团捻开,再把剁好的肉馅子铺在上面。闻此,抬头望着我,破天荒地配合我道,“是啊,那高人知道我家里有个好吃懒做的吃货,于是就把一身绝活都传给我了。” 我习惯性地牙齿咬着下嘴唇,朝荣玉龇牙,头抵着门框,手脚并用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缠在门框上面望着他忙活。不知道为什么,荣玉一朝我笑,我就觉得满城的花都盛开了。 不一会儿,面板上的面团都被荣玉塞满了肉馅,我依旧维持着八爪鱼的姿势黏在门框上望着他忙活。初夏,天已经有点热了,荣玉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他手上沾满了面粉,不方便擦拭,我趴在门框上使劲地在两只袖子里掏了又掏,也没能掏出一张手帕出来。 荣玉虽然一直忙活着我的肉饼,但是依旧不耽误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在那跟蚯蚓一样拱来拱去做什么?” 我离开门框,踱步到他面前,殷勤地用袖子给他拭去额头上的汗,道,“想找张帕子给你擦汗,没找着。” 荣玉瞥了我一眼,不以为意道,“就你这粗枝大叶的性子,会想着随身带一块手帕才是怪事。好了,我去生个火,一会将这些饼放锅里炸一下就可以吃了。” 第84章 未曾(四) 做饭我不会,生火我是会的,于是连忙拉住荣玉的袖子自告奋勇道,“这个我会,你先歇一歇,我来生火。” 荣玉也不和我争,笑道,“那你去。” 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是从前阿爹锅前锅后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没少帮他烧火。是以,我蹲在灶前,很快的就生起了火,拿着小扇子在那呼哧呼哧的扇着,催促荣玉赶紧往锅里倒油。 荣玉拿着锅铲站在锅前煎饼,我蹲在灶前吭吭哧哧的帮他烧火,不时地往锅里瞄一眼,荣玉瞧见了笑我,“再瞧眼珠子就要掉锅里了。” 我咽了下口水,夸张道,“香,真香。哪天咱俩要是没钱了,你负责做饼,我负责烧火,然后拿去集市上卖,保准赚成大富豪。” 荣玉将煎的金黄金黄的肉饼盛了出来,瞥了我一眼,笑道,“都落魄成去卖饼了,你就不能想点积极向上的。” 我将锅底未烧完的柴禾拿出来放到灰烬里摁灭了,嘴里衔着跟柴草继续蹲在灶前晃动着跟他贫嘴道,“人家有卖豆腐的美女叫豆腐西施,以你这相貌去卖肉饼,怎么着也得叫作肉饼潘安吧。” 荣玉被我逗笑,弯身将我嘴里的柴草给抽出扔了,将我从灶前拉起来去洗手,道,“难为你没把武大郎说出来,刚才饼没熟的时候你倒是猴急猴急的,现在做好了,你反倒一点都不着急了。可怜我啊,忙前忙后的,你果真是我的冤家,估计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说罢,看了一眼我灰不溜秋的手,又是一番嫌弃,“赶紧洗掉,洗干净点,你烧了个火怎么跟掏了锅洞一样。” 我同他笑嘻嘻地洗了手,洗完之后果然盆里清水便乌水。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趁荣玉转身之际偷偷地在他身上抹了一把,月白的上衫上顿时多了两道黑乎乎的手印。荣玉再次转身的时候,我正对着他背后的手印龇牙咧嘴,荣玉一脸狐疑的捏住我的脸颊,逼问道,“笑的这么猥琐,说,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我趁机又在他身上多抹了几下,等手干了赶紧拿开他捏我脸的手,忍着笑意,揉着腮帮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哪有,你的冤家现在要迫不及待地尝一尝你做的曹婆婆肉饼了。” 荣玉也不再继续和我玩闹,将饼放在盘子里递给我,又拿了双筷子给我,不忘嘱咐道,“小心烫。” 这个天气食物凉的慢,饼在盘子里还冒着热气,我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口感虽然不完全和董大娘做的一模一样,但是真的超出我的期待,特别特别好吃。荣玉小和尚果然是个奇才,天生的大厨。 我又咬了一口,抬头见荣玉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一副求表扬的模样,我心里已经乐翻,用筷子夹了一块塞到他嘴里,道,“荣大厨怎么对自己的厨艺这么不自信,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肉饼比正宗的曹婆婆肉饼还要好吃?古人常说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一个的胃,现在我要把我的心和胃都上交给你了。” 荣玉将嘴里肉饼艰难地咽下,仿佛已经料到自己日后每天系着围裙在后厨不停地为我做各种美食的场景,随即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捶胸顿足道,“果然是个冤家。” 可怜我我一边吃饼一边望着荣玉,还要憋着笑。太不容易了。 第85章 未曾(五) 荣玉一共做了七个饼,我吃了三个,到最后实在腻的不行,再也吃不下。荣玉早些年在白云寺呆惯了,现在虽然回了长安依然吃不惯荤腥,将我那一筷子艰难地咽下之后,再也不肯吃第二口。秉着浪费可耻的伟大精神,我将剩下的饼装起来都拿回了临松小院,准备当晚饭吃。 晌午我跟荣玉在后厨吃饱喝足之后,两人回到正厅又说了许久话,待我拎着几张肉饼回到临松小院的时候,已是傍晚。不想今天段相爷回来的早,走到门口的时候,我俩正好撞见。 许是在欢喜镇的时候我就认识了段相爷,跟着他来了丞相府之后,我始终学不会像这里的下人一样见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索性他大人有大量也不同我计较这些个虚礼,不然单是大不敬这一条罪名就够我受得了。 我虽不惯像别人那样卑躬屈膝,但是主客之分到底还是明白的。段相爷对我虽然也好,但终究不同于我与荣玉一起长大的情谊,是以我可以在荣玉跟前肆无忌惮的闹腾,在段相爷面前,我却不敢多加放肆。既然撞到了一起,我只好识趣地拎着肉饼立在门的一旁乖乖地等段相爷先进去。 段相爷进门的时候瞧了我一眼,问道,“手里拎的什么?” 我拎着肉饼紧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去,回他道,“小侯爷做的曹婆婆肉饼,相爷要不要尝一尝?” 我本是客气地问他一问,没指望尊贵的段相爷会吃这种小东西,不曾想,段相爷在前头顺着我的话自然地就接了下来,“本相长这么大还不曾尝过我这兄弟的手艺,你倒是先有口福了,拎进来也给我尝尝罢。” 我跟着段相爷进了屋,等他在桌旁坐下来,我献宝一样地将包裹着饼的包装纸拆开,递给他,又殷勤地给他倒了杯水,问道,“怎么样,好吃吧?” 段相爷接过水饮了一口,道,“还不错。”末了,又抬头问我,“驸马爷今天来了?” 我点头,“小侯爷陪他坐了一会便走了。” 段相爷见我情绪不高,已然猜出来我再次避而不见,遂难得语重心长道,“将来你们同朝做官,少不了要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能只一味想着躲避,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知段相爷说的在理,只是董公子既已言明他从不后悔,我自问从前喜欢他的时候也是一心一意,今后不过是桥归桥路归路罢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怨恨的。若是将来真的同朝为官,我便只会当他是同僚了。于是朝段相爷道,“相爷放心,我与他从前之事今日都一笔勾销了,若是他日朝上再见,不过是多了位同僚罢了,绝不会因他误事。” 段相爷望着我笑道,“你聪明伶俐,对你我并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我终究年长了你几岁,看过的听过的略微比你多些,又因受故人所托,不忍看你一直徘徊在过去的事情上踌躇不前,所以才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你提个醒罢了。” 第86章 当爱已成往事(一) 段相爷话说的坦荡直白,我再说下去便没意思了,遂朝他笑笑,一时无话,默默地喝茶。索性不一会儿便有小侍女过来传话说晚膳做好了,倒是免去了彼此无端的尴尬。 一同用过晚膳,彼此便各自回房歇着去了。之后一连两个多月,我都不曾见过他。清荷告诉我说相爷随皇上微服私巡去了。 段相爷之前虽时不时要提醒我参加科考之事,但是过后也不曾具体的干涉我,只吩咐了清荷将一些关于仕途科考方面的书籍搬到我房中。我除了有事没事喜欢往荣玉的梅花轩跑几趟之外,无聊的时候就窝在房中翻看这些书籍,只是翻完之后更觉无聊。 有时候我也会缠着荣玉出去瞎逛,但人总是很奇怪,从前在欢喜镇的时候时常对说书人故事里的长安充满好奇与想象,如今行走在此间,反倒是没有了想象中的兴致。看那街道也不过是比欢喜镇宽敞了些,街上的人不过是比欢喜镇的人多了些阔了些,酒楼不过是比清风楼气派了些,花楼的姑娘们不过比欢喜镇的漂亮些,说书的人不过比欢喜镇的多些。这样依次对比下来,觉得长安也不过尔尔。 倒是荣玉的厨艺在我的督促下越发的好了,什么紫苏鱼、汤骨头、胡饼、脆筋巴子、还元腰子等等,比昔日清风楼的掌厨做的还要好吃。是以,等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入秋的时候,我的腰围比夏时足足粗了两圈有余。对此,我很是忧伤。 唯一还有点安慰的是给孟桑和静会方丈分别寄去的信他们都收到了,并且回了信来说他们在欢喜镇一切安好,让我在长安安心。孟桑和董大娘也收到了董公子中状元做驸马的消息,孟桑在信中说,四喜,我很抱歉。 彼时我正坐在院中梨树下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读着来信,看到此句,顿觉怅惘。我在百花盛开的春天来到此处,如今已是落叶翩飞的秋日,年华如流水一样逝去,再想起我与董公子从前之事,好像已经这般过去了许多个春许多个秋一样。 只是遗憾我们鬓角都还未斑白,爱情已成往事。 我给孟桑回信告诉她毋庸为此事感到抱歉,我与董公子虽已是过去,但我与她始终都是朋友。 但直至年底,我都没有再收到孟桑的回信。 段相爷自随皇上微服私巡回来之后,愈发的忙碌了。我每日在房中看到他匆匆而过的身影,不由感慨,权臣也未必那么好当的,地位越高,对应要管的事情也就越多。虽终日勤勤勉勉,却还是落了个佞臣的骂名。 日子就这样一晃,晃到了年底。 除夕夜,宫里大宴百官,段相爷作为百官之首,自然要与君同乐。荣玉也收到了帖子,他谎称身体抱恙没有去。小安候本就是虚名,因此宫里倒也无人在意。 于是我私下暗戳戳猜测宫里邀请荣玉,也不过是看在段相爷的面子罢了。 段相爷虽不在府里过除夕,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没闲着,赶在年底的时候将丞相府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挂上了新的灯笼,贴上了新的桃符,显得比往常喜庆许多。 第87章 当爱已成往事(二) 除夕这晚,我提着灯笼,带清荷去梅花轩蹭饭。荣玉难得有雅兴,做了一大桌子菜。我打眼偷偷望去,都是我爱吃的。 荣玉素来喜静,梅花轩下人不多,除了平时服侍在他身边爱穿粉色衣裳的小侍女清菡之外,再有就是后厨里的张嬷嬷和她的儿子夏勇了。 吃饭的时候,荣玉也叫上了他们一起。我们六个人点了炉子,围在一起坐着,和着外面的烟花爆竹声,我忽然倍感亲切。 张嬷嬷给每个人都温了一杯花雕酒,之后又起身道,“嬷嬷我敬小侯爷一杯。” 清荷这丫头不知怎的忽然红了眼眶,也端着酒杯起身道,“清荷也敬小侯爷一杯。” 其余的人见此也都紧跟着站了起来,齐声道,“我们也敬小侯爷一杯。” 荣玉起身一一喝了,最后让大家坐下,“大家都快坐下罢,今日是除夕,在这梅花轩没有主仆之分,都不要拘谨了,尽兴才好呢。” 这顿年夜饭因为荣玉的随和大家都吃的主仆尽欢,饭后,荣玉又给每个人都发了压惊钱。外面爆竹声烟花声一直延绵不绝,张嬷嬷与清荷他们收拾完碗筷便欢欢喜喜出去赏烟花去了。 等荣玉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厅堂的桌子旁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拆荣玉和张嬷嬷给我的红包。荣玉倚在桌旁笑而不语地望着我数,等我数完了又装回去,他才道,“小财迷,走,出去放烟花去。” 我欢喜地将红包塞进怀里,忍不住问他道,“你何时买的烟花?” 荣玉拉了我朝外走,边走边卖关子,“自然是你不知道的时候。” 自从十二岁那年除夕不小心将董大娘家的柴火垛烧着了之后,阿爹便不再给我买烟花放了。现在荣玉居然买了整整十七筒烟花,我激动的不行,拿着一根香手舞足蹈,跟荣玉打着商量,“这些都让我亲自来点好不好?” 荣玉温雅笑道,“这些本就是买给你玩的,不过你一会点的时候,小心点别伤着了自己。” 我笑嘻嘻的拉着荣玉的衣袖让他往后站了站,“遵命,你也往后站一站,一会烟火别落在你身上了。” 我攥着香跑过去将其中一个烟花点燃了,又赶紧跑回荣玉身边站着,荣玉笑着伸手将我扶住,我一转身正好看见天上霎时五彩斑斓姹紫嫣红一片,耳边忽然听见荣玉说,“四喜,除夕快乐。” 天上的烟花转瞬即逝,此起彼伏,流光溢彩间,我有些晃了神,好像去年除夕的时候,也是在这烟花灿烂中董公子跟我说除夕快乐。 年年岁岁话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阿爹说得对,终究是有缘无分。 烟花终于落地成灰,十色流光不再,往事不堪回首,满目山河空念远,不若珍惜眼前人。我转头望向荣玉,他亦在满目清澈地望着我,我笑道,“除夕快乐,荣玉。” 正值不知谁家的烟花贪玩地爬过墙头,在天上绽放的一瞬间,映照的荣玉脸上的笑容天下无双,千金不换。 第88章 醉酒(一) 清荷与张嬷嬷他们赏完烟花,戌时不过便回来了,说是要陪着我们一起守岁。 彼时我与荣玉站在庭院里烟花刚只放了一筒,我撺掇清荷去将剩下的放了,清荷捂着耳朵一溜烟跑进屋去了,说她从未放过烟花,让我自己放。 我望着她跑的飞快的身影失笑,现在的小丫头都跟人精一样。其实想想她年岁与我差不多,但不知是不是这一年经历太多变故了,我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些沧桑。 荣玉脱下身上的月白色大氅披到了我的身上,我告诉他我不冷,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是我热了,你替我披着吧。”说罢,便又扭过头去继续去观赏漫天的烟花了。 我下意识地攥着身上大氅的领子,望着地上剩下的烟花,觉得实在有点浪费,荣玉忽然扭头问我,“还想玩吗?” 我摇摇头,他伸手拉过我的手转身慢慢地往屋里走,边走边道,“那便留着等元宵节再放吧。” 我仰头朝他笑笑,“好。” 进了屋,我将身上的大氅摘下,递还与荣玉。清荷笑嘻嘻地将我拉至炉边坐下,塞了一个手炉给我。不一会儿荣玉也拿着一坛酒坐了下来,张嬷嬷同清菡一起端了些果脯和瓜子之类,荣玉招呼他们坐下,一伙人围着炉子吃着小酒和果脯话起了家常。 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非要划拳助兴,我第一次玩,输的一塌糊涂。 等守完岁,清荷扶着我回到临松小院时,我已经醉的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本以为回来倒头就能睡,所以我趁荣玉去端醒酒汤的功夫便随着清荷歪歪扭扭地走回来了。 没想到段相爷居然也回来了,正一声不响地站在院中。这会儿听见清荷唤相爷,我勉强清醒了一些。 我靠在清荷身上,朦朦胧胧间,见段相爷皱眉指着我问清荷,“她怎么喝成这样了?” 清荷一向怕他,我怕他再责怪于她,于是有气无力地用手比划着朝他解释,“不关……清荷的事,我今天高兴……就……多喝了些。”说完又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酒嗝,头继而重重地耷拉了下去。 等半晌被清荷撑着抬起了头再睁眼瞧他,段相爷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面前,望向我时深深地皱着眉毛,生怕我不知道他在嫌弃我。 我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哈欠,趁着心里还有一丝清明想要张嘴同他说些过年喜庆的话,却听他道,“罢了,去煮碗醒酒汤端过来。” “是。”清荷小心翼翼地松开我,我失去了依靠,立即头重脚轻,踉跄了下眼看着要摔倒,但很快又被段相爷伸手扶住。 我立即烂泥一样安心地靠在他身上,被他扶着跨过门槛,低头见他衣袖上的颜色不再是往日的白色,取而代之的是绛红色,于是不由指着那袖子胡言乱语道,“相爷怎么不穿白色的袍子了?” 段相爷将我扶到了床上,一贴着床,我脑袋嗡嗡的便要去会周公,头顶却忽然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喜欢我穿白色的袍子?” 我倚在床上,头点的如捣蒜一样,口齿不清地答,“ 第89章 醉酒(二) 不知又过了多久,正睡得昏沉间,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晃我。起初我以为是清荷叫我起来喝醒酒汤,于是趴在床上闭着眼睛伸出一只胳膊胡乱地去拂开她的手,嘴里嘟囔道,“清荷,我不喝,你赶紧去睡吧。” 胡乱伸了半天胳膊别说清荷的手便是连块她的衣角也没有摸到,我以为这丫头识趣走了,于是安心放下胳膊朝里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在仅剩下的一点意识里忍不住想清荷这丫头是越发的懂事了。谁知才翻完身,整个人都被人从床上扶坐了起来,“喝了再睡,不然明天一早有你头疼的。” 我这下彻底醒了过来,坐在那呆呆地望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白瓷碗,然后是那只端着白瓷碗的修长的手,然后是那纯白色的广袖,顺着那袖子一路往上,是一张宽阔的肩膀,此时我的头正稳稳地靠在上面。我有些结巴,“相……相爷,怎么是你?” 段相爷顺势将手中的醒酒汤递到了我嘴边,淡淡反问道,“我若不在,清荷能叫的醒你?” 我有些赧然,他倒是了解我。但是让段相爷亲自伺候我喝汤,我……我怕折寿啊,我还想多活几年。认命的自他手中双手接过醒酒汤,乖乖的喝了。喝完用袖子擦了擦嘴,才发现桌子离我有点远,我够不着放碗。 段相爷此时已经起身从床沿站了起来,但我可不敢使唤他,正要捧着碗下床,他的手便伸了过来将碗接了去。我有些受宠若惊,“谢……谢谢……相爷。”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今晚舌头就跟打了结一样。 段相爷将碗放在桌上,转身,望着我忽然就笑了。他嘴边的笑意明明是浅浅的,但是在温暖的灯光下一照,我却觉得像极了三月里的桃花,灼灼其华,宜室宜家。“难为你也会说谢谢。” 我盘腿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段相爷这是在变相地怪我往日里没心没肺了? 果然,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又继续道,“罢了,你没心没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时辰不早了,你接着睡吧。” 我今晚大概是喝多了酒,脑袋也不灵光了,此时竟然越发觉得段相爷莫名其妙起来。我坐在床上一边挠着头苦思冥想曾经得罪过他的地方,一边望着他转身出去的背影,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什么,舌头也不打结了,连忙道,“那个,除夕快乐。” 他将即将关上的门又稍稍打开了些,一身白色的袍子在门缝里被灯光映的发黄,一双桃花眼幽黑幽黑的,“你知道现在几时了?” 我呆呆地问,“几时了?” 他直直地望着我,“现在寅时了。”我……我感觉要不是顾及着自己相爷身份的威仪,此时此刻他很想朝我翻个白眼或者扔个臭鸡蛋什么的。 我挠了挠头,复又望向他,小心翼翼,“那,新年快乐。” “……” 段相爷瞥了我一眼,将门关上,挥一挥衣袖回去睡觉去了。 我朝后仰去,倒在床上,拉起被子,望着房梁,叹气,惹不起惹不起…… 第90章 想不想回去看阿爹(一) 大年初一早上,我感觉才躺下合了个眼,就又被清荷从床上拉了起来。 我有气无力地歪坐在床沿上抱着床柱半眯着眼任由清荷折腾,清荷忽然转身冷不防地递了个红包给我。我歪着头慵懒地问她是不是有求于我所以想要借此贿赂我,清荷很不屑地朝我撇了撇嘴,“这是在你枕头下面发现的。” 于是乎我松开柱子双手并用眉开眼笑地将红包拆了,数了一数全是银票,一共一百七十两。清荷见我两眼放光,放下手中叠好的被子,坐在床沿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朝我挤眉弄眼道,“这是昨夜相爷给的吧?” 我听此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下身后那藏青色的枕头,心里开心的冒泡,段相爷居然偷偷给我塞压岁钱,也太够意思了。加上昨晚荣玉给我的十七两,我的小金库可是够我挥霍一阵了。我笑嘻嘻地抽出十两递给清荷,清荷往后挪了挪,装的一脸受宠若惊,“你有求于我?想贿赂我?” 我笑,果然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比我还能贫,我将票子塞进她手里,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拍道,“是啊,想贿赂你从此以后为我上刀山下火海,怕不怕?” 清荷这丫头一边面不改色地将票子收进自己的衣兜里,一边笑的猥琐,“我才不怕,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自然有人排在我前面呢。”这世道,居然还有人脸皮比我还厚。 “你也学会胡言乱语了,”我笑着去挠她的腰窝,困意渐渐消散。 清荷这丫头别看她年纪不大,却长了一颗玲珑心。近日里,不知受了荣玉什么贿赂,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其实荣玉待我好,无需待别人说,我自己明白,只是我既已身陷泥淖,又何苦再拉一个垫背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一人便够了,不需要再折一个披荆斩棘的。 与清荷在房内玩闹了一会,段相爷的贴身丫头清蓉过来敲门,说,“陶公子,相爷请你过去。” 我收起与清荷在一起的不正形,跟着她去了。进了堂屋,段相爷已经在那悠然坐着喝茶了。他依旧一身白袍,一头墨发罕见的散在背后,远远望去纤尘不染,活脱脱一个谪仙。 他与荣玉好像都很爱穿白色的袍子,但不知道是不是段相爷已经位极人臣的缘故,荣玉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润如玉人畜无害的那种,宁玉即便是笑着也无形之中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待走近了些,我才发现他的一双桃花眼下有些许乌青,不知道是不是一夜都没睡,于是忍不住多嘴问道,“今天又不上朝,你怎么不多睡会?” 他将茶盏放到桌上,又径自添了一杯,道,“初一总是睡不安生的,不睡了。” 是了,往年我家大年初一从早上到晌午都是络绎不绝过来给我阿爹拜年的。段相爷位高权重,来拜年的人自然要比给我阿爹拜年的人多多了,他自然难以安生。只是不知道他这么早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我默默地坐下,也径自倒了杯茶在手心里暖着,等了半晌也不见段相爷吩咐,只好扭头望着他,率先打破沉默,“新年好。” 段相爷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错,他怡然自得的用茶盖轻轻拨着茶叶,扭头朝我笑道,“压岁钱看到了?” 第91章 想不想回去看阿爹(二) 我忙不迭朝他点头,笑眯眯地客气道,“看到了,真是让相爷您破费了。” 段相爷听了,笑着将身子往我这倾了倾,闪烁着桃花眼一脸地不怀好意,“嫌多?”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傻子才会嫌钱多,我立即警惕地伸手护住衣兜里的银子,朝着段相爷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一样,“不嫌,不嫌,还可以更多些。” 段相爷嫌弃的瞥了我一眼,伸手将我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你倒诚实的很。” 起床的时候由于实在太困,我就将头发松松散散的束了起来,此时经过段相爷魔爪的摧残,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想象到我正头顶着鸡窝。我虽然长得丑,可我不要面子的呀?在我的一头青丝彻底炸毛之前我壮着胆子伸手将段相爷的手打掉,辩解道,“诚实也是一种美德。” 段相爷笑而不语的收回手,我低头喝茶,果见茶水里影影绰绰的映着一盘鸡窝,再看看段相爷悠然地坐在那,白衣广袖,风度翩翩,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在心里默默意淫着段相爷顶鸡窝头时的风情万种模样,想着想着,便有些恶向胆边生了,控制不住地悄悄伸出自己的魔爪打算如法炮制去祸害一下他的头发,却不料他忽然正经起来,“想不想回去看你阿爹?” “想”,我几乎脱口而出,弱弱地收回将将要伸出去的爪子藏在背后,没留神手里的茶盏一不小心跌落到了地上,嘭地一声碎了一地。 地上的茶水还在碎瓷片里蜿蜒流淌,自来了长安,不知道这是打碎的第几个茶盏了。我嘴里念叨着碎碎平安,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去瞧段相爷,生怕他生气反悔。 他瞧着我倒是面色无虞仿佛根本不在意一样,只是拿过我的手看了看,问“有没有烫到?” 我的手被他攥着动弹不得,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末了,他松开我的手,大约是见我战战兢兢的,反而笑问,“怕我生气反悔?” 我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他紧接着又问道,“我有这么小心眼?” 我的小心脏吓得立即哆嗦了一下,这是一道送命题啊!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堂堂段相爷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会小心眼呢?我认真回想了下,上次在梅花轩是我使性子摔碎了茶盏,他训斥了我几句,回来之后便不同我计较了,倒是我一直记在心里,下意识地怕他再发脾气。于是在段相爷灼灼的眼神下,我只好主动认错,“是我小心眼,一直记着梅花轩那次,怕你生气。” 说罢我起身去捡地上的碎片,却被段相爷一把拉住,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上次我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点数?算了,你这么没心没肺,我要是同你生气,早晚得被气死。地上你就别管了,一会有人来扫,门外马车已经在等着了,我们时间不多,要快去快回。” 这下唤我有些惊讶了,回头不确定地朝他问道,“你是说现在就去看我阿爹?” 段相爷居高临下看着我像看个傻子一样,“不然你以为我一大早的坐在这等你是要陪你喝茶叙旧?” 第92章 红招客栈(一) 段相爷素来毒舌起来怼遍天下无敌手能让人羞愧的无地自容,活该没什么朋友。不过好在我天生是个脸皮厚的,又小人有大量,懒得同他计较。我本来还想说太过仓促了,但转念一想他既然说现在就走必定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又何必再瞎操心,于是便两袖清风地跟在段相爷身后出来了。 段相爷领着我走的后门,我怕他再怼我没敢问为啥不走前门。出了门,果然有辆不起眼的马车在等着了。上马车的时候,段相爷挺有风度的伸出了手估计是想要扶我一把,只是我从小到大糙惯了,没能及时领会段相爷的美意,直接拂开他的手窜上去了,等我坐好再看他的时候,才发现段相爷的脸都黑了。 谁说段相爷不小心眼子的?但是路途漫漫,我还要靠着抱段相爷的大腿过活,为了打破这突然的尴尬,我只好腆着老脸问他,“你刚才是想扶我?”问完才发现自己是真蠢,又在段相爷心上插了一刀。 段相爷的脸果然更黑了,瞥了我一眼直接飞来一句,“没有。” 我垂下眼眸不再自找没趣,好吧,算我自作多情。 段相爷上来之后,放下了轿帘,朝帘外道,“十九,走吧。” 帘外道,“好嘞。” 我方才上马车的时候曾无意瞥了那驾车的小厮一眼,是段相爷平日里的侍从,腰间佩戴的剑柄上有一条鲤鱼的图案。原来他叫十九,我觉得有些熟悉,好像之前在哪听到过这个名字一样。其实就连对段相爷的感觉也是,我总觉得我们在玉器铺之前就已经见过了。只是若是真的见过,依照段相爷这副风华绝代的皮囊,我怎么又会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直到马车拐过朱雀街角的时候,我还深深陷入这种莫名的感觉之中难以自拔。但是从前在欢喜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段相爷就否认之前同我见过,我现在再问他,肯定又会讨他嫌。 我掀开轿帘的一角,伸头往外探看,不由吓了一跳,整整一条朱雀街居然排起了马车长龙。难怪段相爷要从后门走,等着给他拜年的人实在太多太热情了。我回头望了假寐的段相爷一眼,果然年节是走亲访友巴结权贵拜访同僚的好时节啊。 出了城,我一开始还有些兴致欣赏下沿途的风景,但是渐渐地发现这时节大地还未回春,马车所经之处目之所及除了荒景还是荒景,便不由打起了瞌睡。 等我再睡醒的时候,掀开轿帘往外一看,天已经暗了下来。此时段相爷也已经醒了,他靠在车厢上问十九道,“到哪了?” 十九放慢了速度道,“爷,前面就是蔚县了。” 段相爷捏了捏眉心吩咐道,“找个客栈住一宿明天再接着走吧。” “好嘞。” 我放下帘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段相爷,“是不是明天就到了?” 段相爷道,“差不多。”又问,“饿不饿,这还有些干粮,你先垫垫。” “我不饿,你吃吧。”昏昏沉沉睡了大半天,倒是不觉得饿。 段相爷似乎很乏,看着没什么精神,见我不吃,将手中拿着的干粮又放了回去,“那便等到客栈再吃吧。” 第93章 红招客栈(二) 又过了一会儿,十九停了马车,掀开轿帘道,“爷,到了。” 段相爷坐在我外侧,听此便先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见我伸出头来便张开了胳膊,看他意思是要准备接我。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这次顶有眼力见儿的将手伸了过去,任由段相爷像抱一团东西一样将我抱下了马车。总算这次没拂了段相爷的美意。 等我站稳当了,正想同段相爷说大年初一的谁家客栈还开,结果一抬头便赫然发现正前方的一处宅子门匾上写着“红招客栈”四个大字。 我有些激动地指着朝段相爷道,“这不是去年咱们住过的那家客栈吗?” 段相爷抬头瞧了也笑道,“果然是巧。” 犹记得去年跟段相爷一起入住的时候,我还曾疑惑掌柜的怎的取了个这般令人缠绵悱恻的店名,遂问其缘故。掌柜的笑说:“韦端己曾有诗云:‘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年少的时候读此句不觉有他只当艳曲儿消遣,老头子如今过了天命,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夜深人静时倒是越发想起从前意气风发时候的旧人旧事了。再每每忆及此句,便颇多感慨,遂起了此名。” 掌柜的虽已天命之年,气质相貌待人说话却皆非寻常人可比,直觉告诉我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听的津津有味,待要勾他再多讲些,段相爷怕我触及人伤心事,将我拉走了。不曾想如今不过一年,便又回到了此处。 那掌柜的此时听到马车的动静,走出门来探看,见到我与段相爷,竟然也还记得,笑道,“我说这时候有谁还来呢,原来是宁公子与陶公子您二位,快,里面请。” 一年不见,掌柜的还是那么亲切,依旧一件藏青色衫子穿在身上,文文雅雅的,我忙朝他问好,“新年好哇,掌柜的身子骨可还硬朗?” 掌柜的来到了跟前,朝我点头笑道,“好,新年好,一切都好,多些小公子记挂着老头子。” 我阿爹若是不往生的话,过了今年这个年也就是天命之年了。他比我阿爹不过才年长几岁,头发还未花白,怎么会是老头子呢,于是我笑着回他道,“掌柜的年轻着呢,才不是老头子。” 掌柜的听了笑的合不拢嘴,“听小公子说话真让人欢喜。” 段相爷在一旁歉意道,“这时候还来叨扰您实在是打扰,您只管开三间房出来便忙您的去吧。” 掌柜的领着我们进了去坐下,又亲自倒了茶递与我们,道,“大过年的都回家团圆去了,哪里还有需要忙活的。此刻见你们来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哪会叨扰。” 我喝了茶,环顾左右见店内果真冷冷清清的,哪里还有去岁来时的热闹。原听他说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以为不过是他夸张之句,好歹没有亲人也有个朋友什么的伴在身边,如今看来他所言竟是一点也不虚。于是便问他道,“掌柜的,怎么不留小二哥在这陪你一起过年,也省的寂寞?” 掌柜的笑道,“他原是要陪我一起过的,被我撵回家去了。这小子虽说没了双亲要侍奉,但去年刚娶了亲,正是家里头红袖添香温香软玉的时候,陪我一个糟老头子算怎么回事。” 我就说去岁见那小二哥与掌柜的颇为亲厚,怎会大过年的独独落下他来,原来是被掌柜的撵回去了。 第94章 红招客栈(三) 掌柜的又同我们唠了会家常,便起身做饭去了。段相爷让十九去帮忙,掌柜的连忙摆了摆手说不用,最后剩下我们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十九坐在我对面,我双手托着腮眼巴巴地瞅着他,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握着腰间的剑,高冷地抬下眼皮瞥了我一眼之后,径自冰山一样坐在那岿然不动。半晌,我觉得甚是无趣,叹了口气。 段相爷闻声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有些幽怨地望向他,他靠在椅背上大爷一样地悠悠道,“大过年的,你叹什么气?” 我收回腿,继续幽怨地望着他道,“没什么。” 段相爷舒舒服服地伸直了美腿,继续不依不挠卖力地发挥着自己的毒舌特长,“没什么你叹什么气,你有毛病?” 我本想特别硬气地回他一句你才有毛病,但是想想人家大过年的千里迢迢送我回去祭拜阿爹,我还处处呛他,太有点不是人了。于是翻了个白眼,忍了,“想我阿爹了总行了吧?” 这厢才说完,便听到掌柜的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开饭喽。” “辛苦掌柜的了。”我起身正要接过掌柜的手中端的菜,十九已经眼疾手快的接了过去。段相爷也站了起来,拉着我的后衣领道,“去洗手。” “哦。”等我踉跄着跟段相爷洗完手回来,十九已经帮着掌柜的上好了菜。 我挨着段相爷坐下,望着一桌子的家常菜倍感亲切。掌柜的温了些小酒,给每人都斟了一杯。受不住香气的诱惑,我嘴馋的尝了一口,果然香醇无比,肠胃里都是暖暖的,于是将剩下的一口气全都饮了。 掌柜的见状还要给我再倒些,被段相爷伸手给拦住了,“她昨天喝的酒还没全消呢,再喝估计明天都不能醒了,掌柜的多饮几杯吧,别管她了。” 掌柜的笑盈盈的望了我一眼将酒壶放回原处作罢,我顿时有些惆怅地望着酒壶惋惜,段相爷这人果然一点都不懂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啊。 正暗自腹诽,段相爷忽然冷不丁夹了一块鱼肉在我碗里,见我望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发什么呆,赶紧吃完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哦。”我埋头扒饭,感觉段相爷越来越像我阿爹了,什么都要管。 掌柜的果然是个全才,懂诗书,会做生意,会酿酒,还会做饭。虽然酒少喝了点,但是一顿饭还是吃得我心满意足。帮着掌柜的将碗筷撤到厨房里,我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准备回房去睡觉,却被大门口的段相爷叫住。 “过来。” 我转过身去,只见段相爷此时一身白袍站在门口,衬着门外漆黑的夜色,无端的有点像黑白无常中的白无常站在那向我索命一样。我稍稍打了个激灵,扶着栏杆问道,“有……有什么事?” “散步。” 开什么玩笑,大晚上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神经病才去散步。但是我要真这么说了,难保段相爷不会一气之下扔下我独自回长安去了,那我就欲哭无泪了。为了我的小命着想,我只好抱紧栏杆,婉拒道,“那个,你和十九去吧,我困了,我先回房睡觉了。” 第95章 相爷你也怕黑?(一) 说完一溜烟地往二楼跑,生怕段相爷一个抽风跟了过来。结果跑到了房门口却傻眼了,白无常没跟过来,黑无常却正双手抱臂站在门口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瞅着他腰中那闪着冷光的佩剑,我咽了下口水,瞬间就怂了,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十九……” 话还未说完,十九便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开口道,“爷让我请你下去。” “……” 十九果然比段相爷还可怕。 我脸上好不容易堆起来的笑容一下子又垮了下来,段相爷这只狐狸精,居然还玩狡兔三窟这一套。迫于冷面侍卫十九的淫威,我只好在他冰冷的监视之下又磨磨蹭蹭地下了楼去。 门口,段相爷依然一袭白衣双手背后遗世而独立地站在那里。见我下来,脸上笑的那叫一个得意洋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向我说何必呢。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楼梯口磨磨蹭蹭挪到他跟前,期间心里不停地画圈圈诅咒他灿若桃花的脸蛋上最好从此多笑出几道褶子,越长越丑,最后连小媳妇都娶不到。 段相爷许是也感受到了我此刻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比门外孤魂野鬼还强盛的怨气,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道,“这么大的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你多少银子呢。” 我拿开他的手,环望了一眼漆黑黑的四周哀怨道,“这四处都黑灯瞎火的,保不齐有孤魂野鬼出来乱窜,小人可没有相爷这么好的雅致。” 段相爷一副了然的神情,将另一只手也从背后伸出来笑道,“原来你是怕黑么,瞧瞧这是什么?” 我低头瞧去,眼前顿时明亮了许多,他手中竟提着一盏小纱灯。难怪他方才双手一直背在身后,捉弄我呢。早些年我曾听说书的讲过不少鬼故事,因此非常害怕走黑路,此时有了照明的灯火,也不觉得怕了,再者自己方才态度也不好,于是殷勤道,“相爷身子骨金贵,我来帮你提着吧。” 段相爷听此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依旧自己提着纱灯,另一只手牵了我的手慢悠悠地朝前走,说道,“你的怨气太重,我怕你一会再失手烧了我的衣裳,大年下的不吉利。” 瞧瞧,段相爷这是又在点的我呢。不过我也自知理亏,又想起往日里段相爷对我的种种好来,于是一路上绞尽脑汁的想重新弥补一下我俩友谊的小船。只是在这深更半夜,我俩孤男寡女手牵着手提着小灯散步在乡间的小路上,画面着实怪异。 我苦思冥想了半路也没能想出一个合时宜的词语出来打断这怪异,最后只好佯装极其兴奋自然而然地抽出被他握着的小手胡乱地指着远处打哈哈道,“你瞧,今晚的月色可真美。” 说完了一抬头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今晚月黑风高天上连月亮的影儿都见不着一丝,可见我是有多一本正经的在胡说八道。果然,段相爷停了下来,将手中的纱灯往上提了提,无比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就像在望着神经病一样。 好巧不巧不知碰上路边哪棵枯树上栖着的一群寒鸦在一阵乱叫,我尴尬的将方才胡乱指着远处的手慢慢放下改为挠头发,只好继续瞎诌自编自圆道,“刚才明明还有呢,莫不成我眼花了?” 第96章 相爷你也怕黑?(二) 对于我这一番蹩脚的说辞,段相爷明显地表现出了不屑。但是他强忍着不说,只是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望着我说道,“回去吧。”说罢也不等我了,也不强迫地牵着我的小手了,自己提着小纱灯就转身往回走了。 独留我站在原地挠着头,抬头望了望远处黑漆漆的天,又回头望了望他潇洒的背影,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路边树上的破寒鸦又凄叫了几声,我才如梦初醒胆战心惊小跑着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拽了拽段相爷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试探,“你……生气了?” 段相爷忽然停下了他那脚下生风的步伐,我一时不察差点又撞到他的后背。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笑意盈盈的反问道,“我生什么气?” 他这么一笑一问我顿时也觉得是自己有毛病了。从前和董公子相处时我总是爱有意无意间惹他生气,他一生气就不爱搭理我,以至于后来和旁人相处时那人一不搭理我我就觉得那人一定也在生气。 如今看来,莫不是我多想了?我有些尴尬地揪着自己的衣襟,低头踢脚下的石子玩,半晌才说道,“你没生气就好。” 段相爷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把破扇子,往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数落道,“真想把你这小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天天跟个小傻子似的。爷不过是坐了一天马车,有些腰酸背疼,想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这会也该回去歇着了。”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头,默默地想段相爷大晚上的出来活动筋骨非要我出来陪着还拉起了我的小手,莫不是其实是他也怕黑,但又不好意思让十九知道,所以才找了我?我同他面对面站着,稍一低头便又见他手中提着的小纱灯一晃一晃的,于是没再多想话就从嘴边溜了出来,“相爷你也怕黑?” 许是我一不小心戳中了段相爷的弱点,有损了他的颜面,他本来还笑盈盈地望着我说话,等我问完他便收起了笑容一语不发地转身提着小纱灯往回走了。我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暗骂自己是乌鸦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快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前面的路渐渐的明亮了起来。我抬头瞧着,原来是掌柜的在门两旁分别挂了灯笼照明。十九双手抱臂倚在门的一旁尽职尽责地等着他家相爷归来,俨然是一尊门神一样。他们主仆二人倒也奇特,两人身穿一黑一白,若同时往门旁一站,果真就像那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了。 见了宁玉,十九拱手唤了声“爷”,恭敬地将他手中的小纱灯接了去。我跟在段相爷身后,跨过门槛,回头见十九正在关门,于是神神秘秘地凑近了段相爷身旁举手小声朝他保证道,“你放心,你怕黑的事我不会告诉十九,更不会告诉别人。” 段相爷听了身形一怔,侧目用眼神剜了我一眼,毫不怜香惜玉地伸手将我的头扭向楼梯的方向,口中说道,“上去洗洗睡吧。” 因此我便确定了段相爷其实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以后在他面前绝对不能戳破他的弱点,否则就会像此时的我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第97章 温七郎其人(一) 白日里问段相爷说还有一日便要到欢喜镇了,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真等散完步回房床上躺着了,却一点也睡不着了。 这一年以来,自目睹了家宅被烧,阿爹惨逝,我恍恍惚惚地去了长安,总觉得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有时半夜睡不着,用力地掐自己的胳膊,倒真虔诚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大梦醒来,阿爹依旧站在床前笑吟吟地唤我起床叫我四喜。可是每每到光景,胳膊又疼的让人忍不住流眼泪,想起从前静会方丈曾说人在梦中掐自己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而我却因此疼的泪流满面,半梦半醒间在心中便知是再也不可能了。 这一世的父女缘分终究是早早的尽了,但愿来生再遇着时我能让他少操些心,或换他做我的孩子,让我为他操一生一世的心,方才不负此生他对我的教养之恩。 约莫五更天的时候,院外的公鸡开始打鸣,我朝窗外瞧了一下,天已经有点发白了。段相爷差十九过来唤我起床,我应了一声,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便往楼下去等着了。 掌柜的也起了在桌旁坐着,见我下来,忙问道,“小公子夜里没有睡好么?” 他这一问我便知是眼圈又青了,叫他瞧了出来,遂胡乱应道,“有些认床,醒的早了些,不碍事。” 说话间段相爷与十九也下了来,掌柜的起身道,“我起早熬了些米粥,你们吃了再上路吧,省的冷。” 掌柜的待人亲厚,知道我们赶路起早给我们熬了粥,我有些过意不去。但他说熬好了,不吃又怕拂了他的好意,只好起身跟在他身后去后厨端粥。 我身后也跟了人过来,起先我以为是段相爷心里也感到过意不去,派了十九过来帮忙端碗。结果一回头,发现是段相爷本尊,我有些吃惊,伸头望了一下不见十九人影,于是问他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十九呢?” 段相爷淡淡道,“喂马去了。”说罢瞅了我一眼,又弯腰凑近我耳边道,“一夜不睡也不怕猝死?” 我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气道,“哪有大清早就咒人死的?” 他也不恼,笑道,“你自己照照吧。”说罢,往我手里扔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双手背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去了。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又慢吞吞地将手中之物打开来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在胭脂盒大小的小匣子里镶嵌的小铜镜。只见镜中人面色发白,颧骨突出,双眼乌青,一脸的破落相,可不就是我么。难怪方才一下楼掌柜的也问,段相爷也调侃,这个鬼模样竟真真的有些吓人了。人说相由心生,果然不虚,想从前我虽也没什么美貌可言,但好歹打扮干净了也算个清秀。如今心中不宁,倒是只剩下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吃了粥,与掌柜的别过,十九坐在马车前头继续赶路。车厢里,段相爷倒也不调侃我了,只是递了个毯子给我,道,“晚上才到,你眯一会吧,到了我叫你。” 虽走的官道,急急忙忙的,马车也少不了一路颠簸。一夜没有合眼,途中被颠簸的早有些昏昏欲睡,听此便接了毯子睡了。睡前不由昏昏沉沉地想,那年我来长安时同他一起足足走了一月有余,心中想的是欢喜镇与长安隔得竟是千山与万水,以为再也难回去了。想不到如今不过一年便又同他一起,驾着马车沿着官道往回走了,路程近了一大半也不止。 第98章 温七郎其人(二) 等到了汉江渡口,段相爷方才将我晃醒。我起身随他下了马车,伸了个懒腰,睡了大半日,果然精神好了许多。 这时候本已是傍晚,天又阴的重,一副要下雪的模样,更显得天际灰蒙。又正值阖家团圆的时候,江水辽阔,天地茫茫,却不见人迹,只远远地见着江心隐隐约约有一只小船缓缓行着。 汉江是外界唯一通往欢喜镇的途径,如今看这光景,马车无论如何也是要停放在渡口的了。所幸江两岸的渡口都有客舍可以打尖住宿,只是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一切行程都是段相爷一手安排好的,我不清楚他的打算,又怕他还有别的公事,于是只好试探问道,“今晚过江吗?” 段相爷本双手负立于江边默默地望着茫茫江水不语,见我问他,倒是回头说了声“过,”又转头吩咐十九道,“十九,你不必随我们一起过江了,只在这随便找家客舍候着吧。” 十九自然拱手道了声“是”,牵着马拉着马车找地方歇脚去了。 我本想还再问他怎么过呢,抬眼见江心那只小船竟渐渐地朝我们这个方位行来了,心下明了定是他一早又安排好的,遂也不再操心。 等船来的功夫,段相爷问了一回我冷不冷,我摇摇头说不冷,他便也不再搭理我,只是望着江水静默,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儿。 到那船慢慢的近了,我才瞧见那划船的竟是个年轻公子,年岁看上去同段相爷差不多,一身白衣广袖打扮,气质容貌自是说不出的风流俊逸。船还未至岸,那年轻公子便笑盈盈地率先开口道,“宁兄,别来无恙啊。”话语间既有轻佻气又略带调侃之意,看起来应当是与段相爷甚是熟稔的。 果见段相爷也拱了手笑道,“温兄,好久不见。” 那人亦是笑盈盈的,停好了船,手握着桨打眼略朝我扫了一眼,不再同段相爷继续寒暄,转而说道,“岸上冷,快上来暖和暖和再说吧。” 我默默地跟在段相爷身后上了船,结果进入船舱内的时候一不小心脚下被绊了下,恰好段相爷走在前面伸手给扶住了,才不至于摔倒。我向来毛毛糙糙的,这一年来段相爷大概也是习惯了,无奈地摇摇头牵着我的手进去等我坐稳当了方才松开。 起初我并不以为意,谁知坐好了一抬头瞧见那温公子正站在船艄笑的一脸促狭地望着我,显然是有所误会了。 我恍然想起那年我与段相爷同乘驴兄,路遇一老翁指着我俩怒骂说世风日下断袖余桃。我当时百般不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偶然在野史书中见到这两个典故是分别从董贤与哀帝、弥子暇与卫灵公而来,到了后世便借这两个典故专指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恋情。如今瞧着这位温公子笑的一脸促狭来看,莫不是他也以为我跟段相爷有一腿? 我虽自小脸皮比旁人厚了些,女扮男装说到底也是个未出嫁的女孩儿家,禁不住他这般促狭的盯着。脸不自觉地有些发热,只好不着痕迹地稍稍与段相爷坐开了些,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向江上望去。 那人见此反倒大笑了一声,并不置一词,转而起身撑起了桨,划着小船儿慢慢地往回游了。不一会儿竟听见他纵情高声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99章 温七郎其人(三) 唱的竟是《越人歌》。 我有些惊讶,回过头来细细地瞧他。只见江水茫茫,他只身一人站在船艄,白衣墨发,举手投足皆是放浪形骸之外。 心下顿时不由感叹世间有千千万万之人,果然是也有千千万万种性情的,只看你有缘遇到的是哪一种了。 那温公子纵情唱了两遍,方歇了。天地江水间又忽地安静了下来,只有小船儿还在缓缓地前行着。 段相爷大概是舟车劳顿了两日乏了,早已解了身上的大氅盖在腿上半歪在船舱内眯着眼睛。见温公子唱完了,方才睁开眼睛笑言道,“好久不见,听七郎的歌声越发地宛如天籁之音了。” 温七郎听了,笑的越发爽朗,道,“宁兄怕不是听腻了那京城里阳春白雪的小曲儿,偶尔听一回我这下里巴人之音,才觉得新鲜自然了。你若是天天此处听了,恐怕我这天籁之音也要变成靡靡之音了。” 这话听起来就颇有玄机了,似怨似讽又似玩笑。我暗暗地抬头瞧了瞧温七郎,他正乜斜着眼睛笑吟吟地望着段相爷。我又用余光瞅了瞅段相爷,他不知何时已经端坐了起来,亦含着一双桃花眼微笑着望向温七郎,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他俩之间应该有许多故事,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并且我觉得我有点多余。 好在小火炉上温七郎煮的酒熟了,正咕嘟咕嘟的冒泡,打破了这突然的安静。 段相爷垫着两块抹布将酒壶从火炉上移到了小几上,抬头问道,“离渡口还有多远?” 温七郎朝远处瞧了瞧,轻快道,“不远了。我来的时候已经吃了些酒,此时你们就先吃着暖暖身子吧,无需管我。” 段相爷听了果真也不同他客气,先舀了半碗递与我,自己又舀了一碗吃了。 刚下马车的时候段相爷问我冷不冷,我还不觉得冷。方才上了船因靠着窗坐,竟渐渐地冷了,此时闷头喝了半碗酒,身上方才逐渐暖和起来。 我捧着空碗暖手,瞧见碗面上还浮着些微绿的酒渣,心下猜测这应该是他新酿的酒。忽然想起白乐天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不就是此情此景么。 正想着,胳膊忽被撞了一下,我回头,见段相爷正望着我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酒还吃么?” 我摇头,“不吃了。”说着将碗放了回去。 温七郎在外面听了道,“大冷天的,姑娘怎么不多吃些,好歹暖暖身子?” 我大惊,这温七郎是有一双火眼金睛么。除了本就知道我是个姑娘的,我在长安女扮男装了一年,也没有被人识破过,怎地他就一下子看穿了? 我下意识地去看段相爷,他也是一脸惊讶,皱眉问温七郎道,“你能看的出来?” 温七郎笑了几声,摇头道,“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起初我也没有看出来,不过看你对她照顾颇为仔细,方才多瞧了她几眼,她竟脸红了,我才瞎猜的。” 第100章 温七郎其人(四) 是了,寻常的男子被人多瞧了几眼,恨不能再瞧回去,又有几人会脸红的?彼时我也不过正巧是心中有鬼心虚了,才叫他猜了个正着罢了。 我本身份尴尬,不便对人多言。段相爷听了他的解释,也无意再多提,继续舀了一碗酒自顾地喝了,不再说话。 那温七郎更是坦荡之人,话既说开了,根本不再理会我与段相爷在船舱内坐着是否依旧各怀心思。他一时兴致来了只管又对着滔滔江水纵情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不多时船靠了岸,我与段相爷都下了来。温七郎并不下来,依旧站在船艄,一手撑着船桨,一手指着堤岸旁柳树上栓着的一匹马,说道,“马已备好,七郎就送宁兄到此处了,还望保重。” 段相爷拱手道了谢,也道,“保重。”说罢解了缰绳,扶着我先上了马,自己也随后上了来。 我在马背上回头瞧那温七郎,他已经转身又划着船往江中去了。江上朦朦胧胧的,小船儿内有盏灯在影影绰绰地亮着,渐渐地隐匿在江心,只有清亮的《沧浪歌》歌声还隐隐传来。渔舟唱晚大抵也不过如此意境。 段相爷忽然在身后说道,“今儿天已晚了,你先随我回璞玉轩。明日一早再去祭拜你阿爹罢。” 我听了点头答应说好。冬日里的天原本就黑的早一些,此时又逐渐下起了小雪,平路走起来都有些打滑,何况曲折蜿蜒的山路。祭拜阿爹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了。 不过听他他说起璞玉轩,我倒是发怔了一会,才想起就是他昔日开在欢喜镇乌白巷的那家玉器铺,当年我给董公子买玉埙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后来董公子娶了别人的缘故,现在想起买那块玉埙的钱我还有点肉疼,够我吃多少串糖葫芦了。不过想来段相爷不仅位高权重,也是家大业大,随随便便搞一个副业也够欢喜镇的普通人家过活好几辈子了。 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那年我与孟桑稀里糊涂地进了璞玉轩,第一次见到段相爷我傻里傻气地问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现在想来依照段相爷步步为营老谋深算的奸诈性子,说不定先前真见过也未可知。 一路风雪,等到了璞玉轩,下了马,我东瞧西瞧上瞧下瞧终究一个没能忍住,问段相爷道,“你把璞玉轩开在这里,老实说是不是对我图谋不轨很久很久了?” 段相爷将马交给了一旁等着的小二哥,正在抖大氅上一路飘落的雪花。听此,闪烁着一双桃花眼朝我笑了笑,伸手揽着我的肩膀进了屋,调侃道,“想当年有人第一次见面就上来搭讪问我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说说看,到底是谁对谁图谋不轨很久了?” 我本来想说的图谋不轨是关于我的身世这件事,没想到反被段相爷扭曲了我的意思,复又提起当年的糗事。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101章 故人皆不见(一) 从前不晓得段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的金贵身份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就是璞玉轩中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掌柜的,目若桃花,白衣翩翩,人间谪仙。 如今故地重游,我才蓦然发现原来璞玉轩的掌柜的聘请的另有其人,不仅有忠厚的掌柜的此店连带帅气的小二哥勤劳的杂役小厮都是一应俱全走的高端路线。 咱们金贵无比的段相爷其实才是幕后的最大赢家,人在朝堂上坐着,财在江湖上生着财。 遥想当年,二八年华,我是何其幸运:欢喜镇上有那么多条胡同小巷,胡同小巷里又有那么多家店铺,我却偏偏走进璞玉轩。好巧不巧的遇见难得现一次身的段相爷,亲眼目睹了他的盛世美颜,两个不相干的人从此走上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归路。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我这些故地重游的心得体会声情并茂地说与段相爷听,段相爷听后面无表情地斜着眼瞧了我一眼,云淡风轻地开口道,“欢喜镇上总共就十条胡同巷子,卖玉器的店铺包括璞玉轩在内也就三家而已,而且那一年我整个冬天都在店里。”言外之意就是我想的有点多。 当段相爷坐在我对面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嘴里正塞满了叫花鸡的鸡大腿,由此差点憋出内伤来。 果然和段相爷在一起,连偶尔矫情一下都是奢侈。 忧伤地咽下了鸡腿之后,最终我没能控制住来自我灵魂深处对他的拷问,“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段相爷难得配合的停下了筷子,淡淡地问我道,“是什么?” “无趣。”我简直是脱口而出。 然后,我瞧见段相爷的脸黑了起来。 我想起来我虽然已经回到了我的地盘,可是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在段相爷面前我怎么能这么口无遮拦呢? 我后悔不迭,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没事瞎说什么大实话,这下祸从口出了。 我胆战心惊地望着段相爷已经不再是笑意盈盈的桃花眼,不由地打了个哆嗦,慢慢地很没出息地伸出了我的油乎乎的爪子,狗腿地改口道,“那个……也不是很无趣啦,就一点点,嘿嘿,一点点……” 段相爷的脸色终于又悄悄地好看了那么一点点,他睨了我一眼,骂了一声“出息,”然后高冷地把我才撕了一只鸡大腿的叫花鸡泰然自若地端到了自己的面前大快朵颐去了。 我眼巴巴地瞅了一会,段相爷头也不抬,没有半点想要分享的意思。我对着那叫花子鸡悄悄地翻了个白眼,举起筷子狠狠地戳着一旁静静躺着的豆瓣鱼,食之无味。 等终于吃饱喝足,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飒飒的风雪乐此不疲地敲打着对面的窗户的时候,我又想起那盘叫花鸡,于是翻了个身在心中默默地腹诽段相爷果然是个既无趣又蔫坏蔫坏的男人。 不过第二日早晨,这个既无趣又蔫坏蔫坏的男人,还算有点良心,不仅亲自将我送到梅花山,连我阿爹的纸钱也都一并备好了。 第102章 故人皆不见(二) 一夜风雪,第二日一早终于停歇了下来。用过早饭,段相爷尽职尽责地骑马送我到梅花山下,递了一串纸钱并一些香烛给我,摸了摸我的头,“祭拜完你阿爹,你若是还想在白云寺住一宿,我就明日再来接你,或者再晚一天也可以。” 我将段相爷递过来的纸钱并香烛之类一起揽在怀里,抬头望了望山上的梅花被风雪洗的正殷红殷红,我想触景总是最容易伤情,于是朝他道,“就明日吧。” 段相爷牵着马嘴角珉起浅浅的弧度,听了,温声道,“好。” 每年一下完雪,山路就不好走。我怕摔了,抱着纸钱小心翼翼地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爬了几级之后,不由往回看,见段相爷身披着雪白色斗篷牵着红鬃马依旧立在原地。见我回头,他又不免催促道,“赶紧上去吧,仔细些,别摔着了。明天傍晚我还在这等你。” 我腾出一只手朝他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 今年的山路不知怎的,格外的难爬。等爬到半山腰,路过白云寺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微出汗了。我探头瞧了一眼,不知是不是下雪的缘故,寺门仍旧紧紧地闭着没有开。 我欢喜地想,等我祭完阿爹,一会下来敲门见了方丈不知道他会不会大吃一惊。 还有小黑这畜生,许久不见,也不知它还好不好。 到了梅花林,梅花林的景色倒是与往年别无二致,一夜雪后远远地望去很难分清那树梢上哪些是雪花哪些是梅花。 唯一不同的是阿娘的衣冠冢旁多了座阿爹的墓,墓碑上簌簌地落着一些梅花。 静会方丈也许和我一样怕触景伤情,所以不曾在花开的时候过来为他折些梅花放在碑前。 墓碑对面的小木屋也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用一根红绳子栓着。屋内阿爹酿的梅花酒依旧都一壶一壶地摆在地上,只是上面都结了一些灰尘。这一年来,长眠的长眠,离乡的离乡,倒是不曾再有人惦记着这些酒了。 我依旧取了一壶,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去了灰尘,拿了垫子,坐在了阿爹的墓前,絮絮叨叨,告诉他我一切都好,无须牵挂。 只是不经意间,依旧落了泪。 给阿爹做了十几年的女儿,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合格过。 昔年阿爹为阿娘立了衣冠冢,所以每次去看她都是带一壶梅花酿。而今我千里迢迢回来看他,只傻傻地想着陪他再喝一回梅花酿,醉的微醺间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不要牵挂,却不晓得往生了的人在另一个世间也需要柴米油盐也需要钱花。不知道阿爹有没有缺钱。 从前对着阿娘的衣冠冢,我偷喝阿爹的酒,喝的醉醺醺,被阿爹背了回去。如今一壶酒下肚,对着燃成灰烬的纸钱,却越发的清醒了。 大概喝酒会醉的人都是可以任性的人,都是有人背着回家的人。曾经我也有过,只是现在都失去了。 倒是小黑这畜生不知是不是又闻到了酒香,竟循着踪迹找了过来,欢喜的摇着尾巴跳进我的怀里。 原来猫也念旧,猫也会有情。 第103章 故人皆不见(三) 傍晚的时候,天边的浮云终于依稀都散了开来,西山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梅花林隐隐的照了进来,斑斑驳驳。 我将睡在我腿上的小黑抱在了怀里,打算起来下山去,却不曾想坐的太久双腿全麻了,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呆呆的拿着垫子回了小木屋,站在门槛处朝内瞧着,里面的摆设还都是从前阿爹在时的模样,如今终究物是人非。 小黑这东西也不知通不通的人性,朝屋内喵喵的叫了几声,竟有几分凄凉之感。我退回门槛外,将小木屋的门扉用红绳子重新仔细系好,又折回去给阿爹磕了头,才抱着小黑慢慢的下山去。 下到半山腰白云寺门口的时候,白云寺的大门依旧紧紧的闭着。我心里有些异样,拍了半天门,才听见有僧人的脚步声走来,边走边和声答道,“来了。” 我抱着小黑站在寺门口等着,须臾那答话的僧人打开了半扇门,抬头瞧了我一眼又慌忙的敛了眼睑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还了礼,瞧着他一身五衣,眉清目朗,右眼角有颗泪痣,依稀想起前年荣玉走后跟在方丈身边的小沙弥,于是问道,“你可是竹墨?” 他听了有些讶异的抬起了头,双手合十道,“正是小僧,不知施主是?” 我如今穿着男装,他显然已经认不出我了。不过认不出也好,省的日后再惹出些麻烦来。我微笑着朝他指了指怀中的小黑,“我是来找静会方丈还猫的,不知他最近可还好?” 他又念了句“阿弥陀佛”,瞧着小黑道,“小僧已经多日找不见它,还以为荒山野岭走丢了,心下正担忧,如今竟让施主遇见了,可见也是一段善缘。不过静会方丈半年前就下山云游四海结善缘去了,施主还是把它交给小僧吧。” 我抱着小黑站在寺门口望着竹墨嘴巴一张一合的还在说些什么,却全都听不见了。只是呆呆地想静会方丈竟云游去了么? 半年前我在长安还曾收到他的来信,信上他只字未提云游之事,只说在白云寺一切都好,怎么忽地就云游去了? 还是说他也出了什么事? “施主?” 我痴痴地犹自沉浸在不见静会方丈的恐慌之中,我实在害怕他也会像阿爹一样突然给我一个措手不及。至于竹墨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全都没听见,直至他又疑惑地唤了我一声“施主,”我方才回过神来,“方丈下山前有交代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竹墨摇头,叹道,“方丈下山前解散了白云寺的众僧,之后还俗的还俗,另投他处的另投他处,如今寺内只还剩几个不愿离去的人守着,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再见方丈的那一天。” “会的。”我坚定的朝他说道。 我低头抚摸着小黑身上绒绒的毛发,手指间都是暖暖的,那一瞬间也不知自己的坚定究竟从何而来。但就是莫名的相信,终有一日,他会回来,因为这里不仅有他一手建立的白云寺,还有他的亲人。 昔日的小沙弥虽然长大了一些,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听我说会也微笑道,“但愿借施主吉言。”说罢又瞧了瞧我怀中的小黑,伸手道,“这猫原是方丈故人所养,方丈临走前将它托付于小僧,施主就交给小僧吧。” 第104章 故人皆不见(四) 岁月终究薄情,故人与故人相逢,却又不识故人。 我用手指轻轻地蹂躏了一下小黑冰凉冰凉的两只耳朵,而后微笑着把小黑移交到了他手中。小黑反应迟钝,到了竹墨的臂弯里方才转身望着我喵喵地直叫。不知是因为耳朵痛,还是因为对我不舍。 我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它身上绒绒暖暖的毛发,莞尔问竹墨道,“天要黑了,山路陡峭,小师父可否收留在下一宿?” 竹墨听了,身子朝里让了一步,腾出一只手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声音温和道,“寺内简陋,施主若是不嫌弃便请进吧。” 于是我跟在竹墨的身后重新踏进这道故门,竹墨小和尚的臂弯里抱着我故时的猫。 冬日里的冷风吹过我身上披着的白色斗篷,吹过眼前小和尚灰烬色的僧衣,吹过寺院内早已凋零的花木,终于忍受不住寂寞穿墙而去。 竹墨小和尚在前面领着我沉默的走过昔日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走过静善师父寂静不已的禅房,走过静会方丈曾经和阿爹下棋清谈的凉亭,穿过众僧曾经反复走过无数遍的小径,终于来到一处院落。他腾出手指着其中一间厢房缓缓开口道,“这是寒寺现下最为洁净的一间厢房,施主若是不嫌弃今夜便在此将就一宿吧。” 我瞧了眼那厢房上已经斑驳的门扉,恍惚间心里酸楚一片。原来这世道,不止世事会变化无常,就连区区一扇门,隔一段日子不见,也会悄然的老在时光的洪崖里。 心里兀自叹息着,却不得不回小和尚的话。于是转过头来双手合十向小和尚颔首道,“多谢小师父,佛门重地,小生怎敢嫌弃。只是今晚实在叨扰小师父,还请小师父见谅。” 小和尚见我面有戚色,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放下臂弯里的小黑,低眉施礼道,“施主严重了,出家人向来以慈悲为怀,小僧不过是向施主行了个方便罢了,再者这也是在为小僧自己积功德。天色已晚,施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小僧便先退下了,施主好生歇着吧。” 我连忙朝他还礼,“小师父请忙吧。” 暮色四合,竹墨小和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冬夜里。 小黑没有跟着他离去,我一低头发现它正依偎在我脚边喵喵地叫唤着。 我俯身将它抱起,郑重地跨过长满青苔的老旧门槛,伸手推开斑驳生锈的朱红门扉,顿时一股霉气扑面而来。 我忍不住掩面咳嗽了几声,不知是被呛到了还是怎么回事,眼泪也咳了出来。小黑把脸贴在我的面颊上,乖巧地喵喵了两声。 我倚在门框旁默默地凝视着屋内的一切,出家人从不兴打诳语,屋内虽有霉味,却委实是整洁的。 这是我从垂髫时代起静会方丈就特意留给我小住的那间厢房,没有人更比我熟悉这件屋子了。 屋内的摆设都是从前的模样,仿佛在等着故人归。 只是它不知道再次归来的故人已经变成了断肠人。 断肠人注定漂泊在天涯。 第105章 故人皆不见(五) 我自小便不是个顶爱干净的好姑娘,此时我心凄凉,更是连带瞧着厢房内盥洗的东西都是凄凄惨惨戚戚。于是索性抱着小黑直接掀开榻上的褥子,和衣躺了上去。 只是辗转反侧,窗外月光异常的皎洁如水,终是无眠。 诗圣曾经说过,月是故乡明。 我想世人果然聪明,诗圣果然是诗圣。 晨光熹微,我从榻上起来把头发重新束好,想着就此悄悄的下山去。不再徒增伤悲。 不料,路过大雄宝殿时,竹墨正拿着扫帚微躬着身子清理殿前昨日残留下的积雪。他见到我,停下来,双手合十说了句,“施主。” 我将怀中的小黑放到地上,依礼向他道谢,“多谢小师父收留之恩,小生不敢再多加打扰,便就此别过。祝小师父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从前阿爹和方丈都还在的时候,我除了心系董家公子,偶尔为他苦恼之外,倒是真的无什么可烦心之事。于是整日就想着能像说书人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潇潇洒洒轰轰烈烈的过完一生,才不负此生。 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曾经以为的平平淡淡,是日后终其一生再也回不去的春风得意 在这充满着动荡的人世间,一生平安喜乐是我最弥足珍贵的愿望。 我愿我的故人都能一生平安喜乐。 而那个手持扫帚,眉眼清澈,着一身破旧僧衣的少年,作为我仅有几面之缘的故人,此时此地他单薄地挺立在大雄宝殿前,无比真诚地祝愿我,“多谢施主,小僧也会日夜为施主祈福,求佛祖庇佑施主一切都能如意。” 竹墨小师父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瞧见大雄宝殿内的佛祖依旧高高在上地望着我,也依旧慈眉善目地望着我。 我就此离去。 迈出的每一个脚步都不知道将来这身雌雄莫辨的皮囊和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要归往何处。 李家姑娘四喜曾经也是信过佛祖的。 只是佛祖大概嫌她年幼的时候不虔诚,于是在滚向红尘的某一渡口间放弃了她。 我来时身穿白色衣袍,肩上披着段相爷的黑色大氅,一眼瞧过去是黑白分明。而今下山时,白色的袍子倒不知何时沾染了泥污,配着这大氅颜色竟没什么分明了。 山野幽静,除了下山伊始传来的小黑寻我不见的凄厉声音,若再有旁人踏雪寻梅,踽踽独行,半途见着我,倒是会忽地吓上一跳,以为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和野兽。 只是小黑,也非我绝情,再一次将它抛下,也实实在在是为它好。 如今我自身尚难保,带着它着实累赘,反而不如让它先青灯伴古佛,陪伴着竹墨小师父在这小小的白云寺里一心向佛,两耳不闻世间事。 清清静静的,多好。 山间雪后的清晨,天寒地冻路且滑。我一边感动着我为小黑的奉献,一边小心翼翼的扶着台阶旁的树木,防止跌倒损伤。 等我气喘吁吁的下到山脚下,两手叉腰眯着眼睛望向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肚子咕咕抗议后悔没有蹭竹墨小师父一顿饭再走时。我惶恐地瞧见段相爷那厮雍容华贵的倚坐在马车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一手拿着冒着热气的包子,一手拿着冒着热气的花雕酒,正好整以暇的望着我,像在望着一只猴一样。 第106章 带着段相爷和他的朋友逛青楼(一) 我有些结巴了,“相……相爷,你怎会在此?” 段相爷披着他洁白的大氅,晃着他尊贵的二郎腿,小酌一口他心爱的花雕酒,怡然自得道,“爷在这守株待猴。” 我低头瞅了瞅自己,又瞄了瞄山上,无比确定这山上山下就我一只“猴”。 于是心里立即就忿忿不平了:呸,这哪是“守株待猴”,这分明就是“瓮中捉鳖”啊。 这厢刚在心里骂完,又觉着哪哪不对劲,回过神来,瞬时忍不住想抽自己一巴掌。 “守株待猴”也好,“瓮中捉鳖”也罢,这横竖都是在自己骂自己。 说起来论骂人,王八还没有猴子好听呢。 我垂头丧气,由此可见,李家姑娘果真是个顶顶愚蠢的人儿。 不过再愚蠢的人儿,也明白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 于是为了免于被饿死,我重整旗鼓,张牙舞爪地奔向马车,奔向高贵的段相爷,紧紧抱住相爷的大腿,狗腿地喊出某位名人的至理名言,“爷,终于见到您了,可想死小的了。” 然而得意忘形的我忘记了,有时候,权贵的大腿也并不是那么好抱的。 比如此时此刻,高高在上的段相爷大概因消受不了我忽然间热情高涨的狗腿心思,金贵的大脚忍不住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给“踢飞”了出去。 男人的心,海底的针啊! 我被段相爷突如其来的一脚踢得一脸懵逼的跌坐在地上,泪眼汪汪地盯着他手中的包子和花雕酒,舌头打颤,委屈巴巴地喊了声“相爷。” 高高在上的相爷即使双手拿的是包子和酒壶这样的俗物,也和乡野闹市里屠狗之辈的形象泾渭分明,相去万里。 那时常对人闪烁的一双桃花目,此刻俯视着我时,却隐隐藏着一丝怒意。 人曾云,伴君如伴虎。 却不料这伴相亦是啊。 我忐忑是否我的刻意讨好惹怒了他,却见他已然伸出了一只手在我的面前,脸上平平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不知是暗含嘲弄还是怎的,“罢了,我在这跟你计较什么,起来吧,日后勿要再这般疯疯癫癫了。”总之奇怪极了。 段相爷莫名其妙的话听的我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我胆战心惊伸出的小手还没能顺利够到段相爷伸过来的援手,便见马车车厢的小轩窗旁忽的映入一张风流俊逸的脸,正玩味地笑望着我与段相爷不语。 那脸的主人竟是前日渡我们过江的温七郎。 我伸向段相爷的手一抖,终是借力站了起来。 只是这……再次见面的场景似乎有些尴尬。 为了缓解这微妙的尴尬氛围,我学着说书人故事里那些行走江湖的大侠一般,双手抱拳道,“见过温公子。” 然这温公子却无甚么江湖豪侠的风范,反而如个纨绔公子一般,伸出折扇挑起我的下巴,流里流气道,“小美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好久不见个鬼啊。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下得嘞,敢情我俩拿的不是一个话本子。 我拿的是行走江湖的话本子,而那温七郎拿的却是风流才子的话本子。 第107章 带着段相爷和他的朋友逛青楼(二) 拿着风流才子话本子的温七郎调戏完我这个江湖女侠之后,语气诚恳地让我邀请他去欢喜镇逛一逛青楼,喝一喝花酒,聊一聊人生。 我惶恐的差点掉下眼泪来。 当年和荣玉小和尚手拉手逛青楼的惨痛代价至今让我心有余悸。 昨日刚祭拜完我阿爹,今日转身就去和别的男人逛青楼喝花酒,我怕我阿爹的棺材板气的都要压不住了。 但是刚才温七郎让我邀请他逛一逛青楼时的语气没有半点纨绔浮夸的影子,他一本正经的就仿佛在和我说:“小美人公子,人生得意须尽欢,在下远道而来,你何不邀请我去你们欢喜镇最好的酒楼坐一坐,一同把酒言欢,快意人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虽然,他说的不是酒楼,而是青楼。 但是,他远道而来,他语气诚恳,请求我这个东道主带他逛一逛青楼,喝一喝花酒,聊一聊人生。 我若拒绝于他,恐怕是会伤了他的心。 我委实惶恐。 只是当着本朝顶级权贵段相爷的面,谁又敢胆大包天带他的朋友去逛青楼胡作非为呢? 我左右为难的不知如何是好,悄悄地拉了下段相爷的衣袖,希望他能劝一劝他的朋友回心转意。 谁知段相爷竟然同他的朋友是一路货色。 一听说要逛青楼,喝花酒,热腾的包子不吃了,甘醇的小酒不喝了,悠闲的二郎腿不翘了,朝我说话的语气也比先前更温和了,“也好,爷也没有逛过你们欢喜镇鼎鼎有名的明月阁,今儿便顺路一起逛逛吧。” 那语气,那语气,寻常的竟像是在说:“也好,爷也没有吃过你们欢喜镇鼎鼎有名的清风楼的酒菜,今儿便顺路一起吃吃吧。” 谁能想到,有生之年,琅琊郡欢喜镇的小恶霸我李四喜竟然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当朝权贵段相爷和他的朋友一起大摇大摆的逛青楼,喝花酒去了。 果然这人哪,只要你能活得久,什么样的奇葩世面都能见到。 等我大模大样地带着段相爷和温七郎出现在欢喜镇明月阁门前,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恰缝年节,各行各业都在休假。于是闲散之人多了,明月阁比寻常日子还要热闹上许多, 连从前在门口招徕客人的小红姑娘如今都无暇迎客了。 只余两位小厮在门前守着,见来了客人,热情招呼道:“哟,几位爷,里面请。” 我手里扇着方才在马车上从温七郎那里顺来的折扇,满面春风地一只脚踏进了明月阁的门槛,蓦然记起这不是我李四喜要来逛青楼喝花酒,而是作为东道主带领段相爷和他的朋友温七郎逛青楼喝花酒。 我赶忙把跨进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折扇一合,侧身潇洒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故意粗着嗓子朝段相爷和温七郎道,“二位爷,您先请。” 然权贵如段相爷又岂会在意这些虚礼,只见他闪烁着一双桃花眼道,“爷第一次来,没你熟悉,还是你前面带路吧。” “得嘞。” 我既得了令,便放心大胆的往里进了。 好歹从前也是来逛过的人,李家姑娘什么世面没见过。 第108章 带着段相爷和他的朋友逛青楼(三) 见过世面的李家姑娘,在两只脚踏进明月阁的门槛前,及时地从段相爷的腰间拽下了一包银子。 段相爷这人虽然时而阴晴不定,心思难猜,但是在钱财方面倒是慷慨仗义的很。 他见我回头伸手拽他荷包,睨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就替我解开了系在他腰间荷包上的绳结。 站在段相爷身旁的温七郎,笑容可掬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有些发窘。 并非我这个东道主铁公鸡一毛不拔,请朋友逛个青楼还要段相爷出钱。实在是此番回到欢喜镇,我身无分文,贫穷得很。 况且我又不敢带着段相爷和他的朋友在青楼里喝霸王酒,白白地占人家姑娘的便宜。 总而言之,虽然我不说,但是我希望温七郎能够明白,我李四喜绝不是铢施两较之人。 既进得厅内,我挺直了腰板,一手扇着扇子,一手掂量着银子,扯着嗓子学着从前见到的那些财大气粗的客人一样嚷嚷道:“花妈妈,快把明月阁里长得最漂亮唱曲最好听跳舞最好看的姑娘给几位爷叫过来,另外再上一桌最好的酒和菜,今儿伺候的好了,这包银子就是你的了。” 果然这手中有了银子,说话都比从前有底气了许多。 花妈妈在一群姑娘的簇拥下一路欢声笑语,应声赶来。姑娘们香艳的脂粉气息也随之扑面而来。 我瞧见段相爷微微皱了眉,于是稍稍向前了一步,挡在他和一群姑娘的面前。 花妈妈是明月阁的老板娘,在欢喜镇开着这家青楼已经有三十多年。 传闻花妈妈年轻的时候曾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后来家道中落,被未婚夫婿抛弃。她一怒之下来到欢喜镇开了明月阁,再也没有回去过。 年轻时候的花妈妈容貌美艳,性子泼辣,手段狠厉,来这人的客人都尊称她一声花姐。 后来随着她年纪渐渐大了,称呼也逐渐由花姐变成了花妈妈。 来明月阁的客人或寻欢作乐,或借酒消愁,总是一拨又一拨的来来去去。 时隔上次我同荣玉来这儿,已经过去了两年多。 花妈妈显然早已经认不出我了。 她一手横在胸前拄着另一只胳膊,一手拿捏着粉红色手绢儿,细长的丹凤眼微微挑起,不过片刻间的打量,便眉开眼笑地朝我们道,“包在老身身上,几位爷楼上稍等片刻。” 说罢,便招手唤来身边一婀娜多姿的姑娘,乖巧地领着我们上楼进了一雅间。 曾听人说花妈妈开明月阁几十年,这眼光毒的很。只消她那历尽风月的丹凤眼一过,便知道跟前的客人真的是有钱的大爷,还是那没钱的在她跟前装大爷,想骗吃骗喝骗姑娘。 方才我仔细看的分明,她一路走来,脸上扯起的笑容是在看到段相爷的时候开始放大的。这说明她一眼就看的出来段相爷非富即贵,是以连我手中的定金都没收,就让姑娘带我们进了上房。 上次我和荣玉一同来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上次不光先让我们交押金,还给我们限时限地:不准往楼上去,只准待在楼下,天黑之前就要抓紧滚蛋。 两年前和两年后的待遇落差太大,我心里极其不平衡,怒骂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明月阁! 第109章 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一) 传说中明月阁有钱大爷才能进的三楼厢房,我以为会是多么的富丽堂皇。 然而进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竟是孤陋寡闻了。 谁能想到这世道上,有钱大爷的品味竟然都越来越高了? 厢房内的摆设压根不同于我想象中的纸醉金迷那般,这屏风窗阁、桌椅茶杯居然都是照着历来文人雅士的喜好打造出来的。 那婀娜多姿的姑娘替我们掀起门帘的时候,帘上的水晶珠子互相碰撞,响的叮叮当当,好不清脆。待落座,一抬头便瞧见精雕细琢的窗下摆着一张古朴无华的琴,琴旁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精心剪下的绿萼梅。真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阁内的小厮们照着花妈妈的吩咐,将上好的酒水饭菜点心一应俱全地端了进来。 等姑娘替我们一一铺陈开来,斟满酒杯,段相爷摆一摆手,让小厮们和那姑娘都出了去。 如今,好酒好菜具备,只余那长得最漂亮唱曲最好听跳舞最好看的姑娘姗姗来迟。 来时的路上我啃了段相爷吃剩下的两个包子,只是那花雕酒他攥在手里死活不给我喝。此时满屋弥漫的都是女儿红的香气,我又渴又馋,再也按耐不住,遂起身端起酒杯,冲温七郎道,“相逢即是朋友,四喜先敬温公子一杯。” 温七郎也含笑起身端起了酒杯,朗声道,“小美人公子是个豪爽之人,在下平生最喜欢和豪爽之人交朋友,在下就先干为敬了。” 我亦一饮而尽。 末了,相视一笑,我同温七郎又双双坐下。 我意犹未尽,拿起酒壶先给温七郎满上,接着又给自己满上,准备再同温七郎喝一杯。忽听地温七郎大力咳嗽了一声,我看向他,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段相爷。 我朝段相爷那看去,他老人家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面前的酒杯不知何时也空了。 真是罪过罪过,我光顾着左侧的温七郎,竟忘了对面的段相爷。 只是这八仙桌桌面着实宽了些,我伸长了胳膊也够不着段相爷的酒杯。 我现在可没胆子让段相爷屈尊把酒杯拿过来,只好又起身,哂笑着,抱着酒壶无比狗腿地来到段相爷身旁,给他添满了酒。 正欲再抱着酒壶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手腕蓦地被段相爷给抓住,我疑惑地瞧着他,他却换上一脸笑容:“四喜,你不敬我一杯吗?” 我的小心肝顿时颤了一颤。 段相爷从未这样唤过我的名字。 欢喜镇初识的时候,他唤我李姑娘。 后来在长安,他同别人介绍我时,总会说,这是我的一个门生,陶公子。 至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同我说话一向都是“你”来“你”去的,哪会像现在这般正儿八经地唤我“四喜”。 段相爷果然有时候笑比不笑还可怕。比如此时此刻,他明明一脸笑容,眼底却始终冷冰冰的。 段相爷今天也太爱生气了些,但我真不知道此时我又哪儿得罪了他老人家。 男人的心,果然海底的针! 罢了,不就一杯酒么。 我忍。 方才这酒壶里的酒倒来倒去,还剩下小半壶。就是不知用这小半壶酒敬段相爷,可还够诚意了? 我将桌上已经倒满的酒杯塞进他的手里,双手握着自己手中的酒壶,冲他扬起笑脸,真心实意道,“这一年来大恩不言谢,小的敬相爷。” 平心而论,段相爷这一年来,除却脾气阴晴不定这一点,他待我不薄。 第110章 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二) 酒喝了,谢道了,那长得最漂亮唱曲最好听跳舞最好看的姑娘抱着琵琶施施然地进了来。 那美人儿眉目如画,面若桃花,腰若束素,肤若凝脂,果然是个顶顶好看的姑娘。 我曾以为世间女子长成孟桑那样,明眸皓齿,已经是美若天仙了。 原来这世间还有比孟桑更美丽的姑娘。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 那美丽的姑娘抱着琵琶施施然走来时,朝我嫣然一笑,我的魂都要被勾走了。 难怪说书人故事里有些男子宁死温柔乡,不做英雄冢。 段相爷大概是怕我大刺刺地杵在他面前,盯着人家姑娘看给他丢人。他扯扯我的袖子,眼神示意我回去坐着。 未免唐突了美人儿,我立即整了整衣冠,抱着空酒壶回到了座位上。 美人儿微微福身,燕语莺声,“明心见过几位公子。” 温七郎正逢一杯酒下肚,他笑着将酒杯放置在桌子上,附在我耳边赞道,“果真是个妙人儿。” 我悄悄地朝他竖起大拇指,赞他有眼光。 对面的段相爷意兴阑珊地把玩着桌上的翡翠酒杯,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他来这儿不是看美人儿、喝花酒的一样。面对着如此我见犹怜的美人儿,他也只淡淡地道了声,“坐吧。” 我随即兴奋地拍着我右侧的椅子朝美人儿道,“明心姑娘,这儿,坐这儿。” 明心姑娘再次微微福身,“多谢公子。” 美人儿落了座,轻抚琵琶,声音袅袅,“不知公子们想听些什么小曲儿?” 我统共来青楼也就两次,和荣玉那次连楼都没能上,只顾着在楼下同那楼里的姑娘斗诗喝酒。哪里晓得青楼里都有些什么小曲儿? 我想起前日渡江,听温七郎所唱《越人歌》,倒像是个对词曲精通一些的。于是我瞧向温七郎,正想问问他想听些什么小曲儿。 段相爷在一旁难得开了金口,“姑娘就唱一些自己平日里拿手的小曲儿吧。” 美人儿霎时秋波流转,轻轻道了一声,“是。” 我悬崖勒马,及时地闭上了嘴巴。 只听那美人儿唱道,“劝君今日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好一支别致的劝酒曲! 我抬眸,瞧见段相爷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依旧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思却像是早已飞了出去一般。 温七郎自落了座,手中的酒就一直没停过。此时听了美人儿的劝酒曲,兴致高涨,拿起酒壶分别给段相爷和我满上,高亢道,“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相逢即是缘分,七郎敬二位。” 待他说罢,三人皆一饮而尽。 温七郎复又给满上。 我们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女儿红,谁也没有再说话。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喝得醉眼朦胧间,只听那美人儿又开始唱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第111章 何时归故里,和她笑一场(一) 想昔年欢笑,恨今日分离。 美人儿所唱之曲大都出自花间派人之手,曲外之音皆是儿女情长、合欢离恨。 大概行走于红尘世间,无人可以幸免于为情而喜,为情而伤的时刻,所以才历历代代,温婉柔靡的笔调层出不绝,秾艳华丽的色彩也屡见不鲜。 美人儿明心姑娘仍旧在一曲接一曲地唱着,其声风风韵韵,济济楚楚。 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无人动筷,唯独那甘烈的女儿红,阁内的小厮来来去去添了两三回。 段相爷那厢端坐着,自斟自饮,默不作声,不亦乐乎。 我又瞧着那温七郎怔怔地握着酒杯,大半身子依靠在椅背上,不知想起什么过往,眼中渐渐起了婆娑。 我心下亦是悲怆。 原来纵然放荡不羁如温七郎,酒至酣里,也少不免为昔年过往牵肠挂肚、耿耿有怀。 我鲜少见过男子流眼泪,此刻心有戚戚,却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故作老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细语道,“温家七郎,你莫要难过,往事如烟,终究都是过去了。” 他蓦地笑了,嘴角极尽嘲弄之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扭头问我,风马牛不相及,“四喜姑娘,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他突然直截了当的唤我四喜姑娘,我吓得收回手去瞧一旁唱曲儿的明心美人儿。 我怕被她识破身份,叫来护卫把我轰出去。 好在专心唱曲儿的明心姑娘并不曾留意客人的话语,我又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他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曾经那样疯狂的追逐董家公子跑过最天真的岁月,又何止是喜欢呢? 我双手托着腮颊,遥想当年,犹如雾里看花。 我不由感叹,女儿红真是烈的让人不胜酒力! 那着白衫温尔尔雅的小公子,那穿黄衣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某年某月某日在红尘渡口染尽铅华,任谁再也看不清面庞。 我怕温家七郎等我答案等的着急了,于是歪头笑着告诉他,“在最美好的华年里,自然是喜欢过的。” 温家七郎泪痕已干,潇洒抬起一脚踩着八仙桌的横梁,手中倜傥地摇晃着女儿红,难免有不怀好意之嫌,“桃花庵主曾云,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一壶女儿红换一个情窦初开的故事可好?” 段相爷听闻,冷冷地抬眸瞥了一眼,然后垂眸继续喝酒,拒绝参与,“没有故事,我自己掏钱买酒喝。” 我“嘁”了一声,就段相爷这变态的性格,哪里会有情窦初开的故事。 使我最为兴趣盎然的是,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放纵不拘的温家七郎酒后失态落泪。 我有些飘飘然了,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指着他,笑问,“那……温家七郎你先说说?” 美人儿明心姑娘开始在一旁咿咿呀呀的唱道《临江仙》:“……风流皆道胜人间。须知狂客,拼死为红颜……” 听闻爱情,十有九悲。 听闻过往,十忆九伤。 温家七郎讲的是一个可以写进话本子里的悲伤故事。 后来回到长安,等女儿红的酒劲完全过去,我趁闲暇之余,给温家七郎讲的故事情节做了归并。 我发现温家七郎在引用桃花庵主的《醉诗》时,故意少说了后两句:何时归故里?和她笑一场。 我想,这大概才是那天让风流倜傥的温家七郎失态落泪的原因吧。 第112章 何时归故里,和她笑一场(二) 这天,关于情窦初开的过往,温家七郎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今晨收到家里来信,信上说,她不久前故去了。” 然后,他仰起头喝了一口女儿红,没让眼泪掉下来。 段相爷一只手臂横在桌上,沉默着也拿起酒壶喝了一口。 我霎时红了眼眶。 不记得是谁曾说过,歌满耳,酒盈樽,前非不要论。 论前非,必有心伤。 此时明心姑娘在唱:“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女儿红越喝越烈,我呛出了眼泪。 欲抬起衣袖擦拭,却见段相爷从怀里摸出帕子递了过来。 我发了一会怔,伸手接过。 温家七郎一手把着酒壶,一手撑着脑袋,醉眼朦胧地回忆往昔,“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一条街,叫浣花街。她家住在浣花街的东面,我家住在浣花街的西面。我同她,算是青梅竹马。” 我有些微醺地拄着脑袋,捏着一角将段相爷洁白的帕子在眼前铺开。 那一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浣花里,两小无嫌猜。 是不是很多流年经转地青梅竹马的故事都是这样,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端着女儿红,拍了拍温家七郎的肩膀,洁白的帕子裹在酒壶上,露出小小的一朵梅花,“敬青梅竹马!” 温家七郎饮下一口女儿红,发了会呆,又继续说道,“我幼时顽劣,是浣花街上鼎鼎有名的小恶霸,街上同我一般大的小孩儿都不敢同我玩。只有她,一点也不怕我,每次见到我都是凶巴巴的。” 说罢,他望向我,极淡地笑了笑,“不过那时,要不是阿爹说男人不能打女人,我挺想揍她一顿的。” 我一手拄着脑袋,一手把玩着帕子,好奇地问他,“那你怎么会喜欢上她的?” 他道,“等到了上学堂的年岁,阿爹把我送去了我们那最有名的一家学堂。不曾想,她阿娘也把她送了来。她成了我的同窗,也成了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学堂里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黄毛小子都觉得她长得好看,觉得她聪明伶俐,都特别喜欢找她说话向她问问题。连夫子都特别喜欢她。不过,她对别的同窗都是笑嘻嘻的,和他们打成一片,唯独面对我时凶巴巴的。反正我俩每天都要吵上好几架。 就这样吵着吵着,不知不觉我们忽然长大了。她依旧喜欢穿黄色的衣衫,每天像只小雀儿一样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只是同她吵架,我再也没有赢过。 那年情窦初开,我发现我喜欢上了她。我向她表明了我的心意,后来在浣花街的桃花树下,她说她也欢喜我。 十八岁那年,我求了阿爹阿娘半个月,他们终于答应我去她家提亲。然去了才知,她阿娘已经将她许给了别人。 曾经,花前月下时,她也曾说过非我不嫁。只是我们终将不能爱彼此于至死靡他,而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嫁人的那一天,是三月十六。那一天,我背着行囊离开了浣花街,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外飘荡的这些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既然当年我俩都没能至死靡他,我又何必一直摆着被她辜负的姿态自我放逐。我本来打算等春天来了,就回去浣花街。如果在路上遇见她,就笑着同她讲一讲我这几年的见闻。可是我不曾想过,她就这样故去了。” 说到最后,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没有再安慰他。 我不能阻止他为曾经心爱的姑娘落泪,就像我不能阻止我为曾经青梅竹马的李家姑娘和董家公子落泪一样。 第113章 何时归故里,和她笑一场(三) 那天我始终没能好好煽情地,同温家七郎讲一讲我那快被嚼烂了的情窦初开的故事。 风流倜傥的温家七郎酒至酣然,回忆过往,情之所至,潸然泪下。而我,作为听故事的人,却不知何故,烈酒上头,在筵席意兴阑珊时,悲从心起,与他抱头痛哭在一起。 那情那景,如丧考妣。 等回到长安,段相爷再提起此事时,眉头皱的特别特别的高。他说,他那时怀疑我和温家七郎皆得了失心疯。为了避免我俩丢他的人,妨碍他在欢喜镇做生意,他只好遗憾地将明心姑娘遣了出去。 总而言之,他那天不能同美人儿春宵一刻,都是我和温七郎之过。 生平第一次,我站在段相爷面前,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原来世人都喜欢说一些反话,用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怅然。 那天,虽然烈酒烧喉,我却犹记得,我同温家七郎在青楼里抱头痛哭,失去泰然。及至夜晚,承蒙段相爷不弃,将一身污泥一身酒臭的我一路背回了璞玉轩。 月色如水的夜晚,街上冷冷清清,唯有段相爷的脚步声,轻微作响。 我趴在他的背上,半是酩酊半是清明,手指在他的脖子前缠绕着那白色的帕子一圈又一圈,始终对温家七郎那情窦初开的故事难以释怀。 长街的两侧,残留的积雪被堆的影影绰绰,我鬼使神差地戳了戳段相爷的脸颊,问他,“相爷,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段相爷将我往背上提了提,没有搭理我。 我想段相爷大概是不屑搭理我。 从前的段相爷总是毒舌的一句话能把人噎死,像今天这样不同寻常的默然,我好生不习惯。 于是我又摇摇晃晃地伸出了手指,想要再戳戳他的脸颊,问问他今天怎么了。不料手指还未碰到他的脸颊,便被他伸手握住,拦了下来。 “她有喜欢的人。” 他忽然开口说道。 我抬头看天,天上没有星星。我的手被段相爷握在手里,炽热炽热的。手中缠绕把玩的帕子早已掉落在身后。 我听出,段相爷的语气里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意味。 权贵如段相爷,一样得不到心上人的喜欢。 难怪今日如此消沉。 我瞬时与他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我反握住段相爷的手,劝慰他道,“长安美人遍地,相爷何必单单执着于一人。” 只是我醉的晕晕乎乎,忘记了权贵如段相爷即便得不到心上人的欢喜,那姿态也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又怎会轮到我种小人物在这指手画脚? 果不其然,我才说完,段相爷便倏地松开了我的手,冷冷地反问我,“那你呢,为何这么多年情有独钟董思善?” 段相爷提起董思善的那一刻,我有些许的发懵。 过往的许多年,我爱慕着邻家的董公子,却从未亲口唤过他的名讳。等他的名讳频繁的出现在别人的口中,出现在我的耳中时,他已是长安的新贵,御赐的驸马爷。 而今再听此人,竟与我那昔日邻家董公子判若两人。 因为我无意间伤害了段相爷对心上人的喜欢,所以他也要报复的揭开我的伤疤吗? 我一边双手环住段相爷的脖子,防止自己滑落下来,一边口不择言地同他争辩道,“董公子是过往,董思善是驸马,相爷你不要同日而语。” 第114章 世子温寄安(一) 这一晚酒醉,睡到第二晨不知东方之既白。 我原本正香甜的会着周公,昏昏沉沉间听见外面有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温家七郎嚷嚷的声音就隔着门扉传入了耳中,“说好一起逛青楼喝花酒看姑娘的,为何你们昨晚单单扔我一人在那?” 在璞玉轩,我与段相爷比邻而居。 毋庸置疑,温家七郎定是在门外不满地朝着隔壁的段相爷嚷嚷。 我伸手抚了抚额头,忆及昨日段相爷眼见着我与温家七郎抱头痛哭之后,郁闷地将唱曲儿的明心姑娘遣了出去。后又不耐烦听我俩人哭哭啼啼,于是暴躁地将我俩拉开,随手召唤来俩姑娘把温家七郎扶了出去。 莫不是这温家七郎其实昨晚在明月阁失了身,这会儿找段相爷算账来了? 我正暗自腹诽着,就听见段相爷那厢不咸不淡的反问温家七郎道,“是明月阁的姑娘们昨晚没有将你伺候好么?”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段相爷对待朋友,真是不地道的很! 谁知笑的太大声,叫外面的温家七郎耳朵尖听见了,一下子将怒火烧到我身上来了,“好你个小喜儿,竟然同你家相爷一样不厚道。” 他边说着,边循着声,推门进了来。 认识不过几天,这温家七郎总爱给我瞎起诨号。我担心他进来同我打闹,下意识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瞧见温家七郎先是望着我瞪大了眼睛,偃旗息鼓,没声了。然后刹那间,便转过了身去,举起手来,念念有词道,“小喜儿,苍天可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随即“啊”的一声杀猪一般的叫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拿起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然而,随着我杀猪一般的喊叫声,段相爷也闻讯赶来。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面庞,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温家七郎一掌打飞了出去。 场面一度很是混乱。 我有些瑟瑟发抖地抱着被子。 段相爷望向我时,脸色黑的堪比包公。如果眼神可以冻死人,我想我快要被段相爷冻死了。 我欲哭无泪,我明明昨晚回来和着衣物倒头就睡下了,怎地今晨起来竟只穿着被换过的贴身衣物? 但是段相爷方才那一掌也忒过吓人了些,温家七郎并非有意,若是段相爷此番将人打出了好歹来,我可就真的成了那遭人唾弃的红颜祸水了。 只是我注定没有那红颜祸水的命,段相爷收拾完了温七郎,便开始训斥我了,“不是醉酒,就是在屋里疯疯癫癫的笑,你瞧瞧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没有胆子同段相爷顶嘴说我方才是在笑他不地道,只好裹着被子低眉顺眼地不吱声,谨听段相爷的教诲。 等我将自己收拾妥当去吃饭,段相爷同温七郎以及几日不见的十九,粥都已经吃了一半。 温家七郎好端端地坐在那与段相爷谈笑风生,看似并无大碍。想必他也是个练家子,接得住段相爷那一掌。我放下心来。 但段相爷今儿似乎看我不太顺眼,我还未坐下,他又以我磨磨蹭蹭为由将我训斥了一顿。 第115章 世子温寄安(二) 不知道段相爷一大早的火气就那么大,是不是因为有起床气。 不过等吃完早饭后,段相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今儿回长安,面瘫男神十九正在一旁默默地收拾干粮。 我坐在八仙桌前,百无聊赖地拄着脑袋发呆。 抬眼瞧着对面同样在百无聊赖拄着脑袋发呆的温家七郎,我暗自琢磨这温家七郎同段相爷到底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神仙友情! 段相爷这般暴力待他,他竟也不恼。 清晨的乌龙事件,让我俩都有些许尴尬。 我虽素来没什么男女之防的观念,但是说书人的故事里说好姑娘要懂得害羞。 因此,我同他望着彼此笑了笑,俩人都识趣地没有开腔。 等段相爷终于一声令下,宣布启程,温家七郎不知从何处拐来了一只小马驹,招招摇摇地跑在我们马车的前面。 然而那画面并不是那么的和谐、美好。 马车内,段相爷靠在车厢上,微眯着眼睛,一副懒得搭理我的模样。 我本欲问问段相爷温家七郎是不是要同我们一起回长安,可是话到嘴边,我又识趣儿地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段相爷今儿心情不太好,我还是不要继续触他霉头了。 马车将要行至江边时,段相爷终于慵懒地睁开了眼睛。 他冷冷的桃花眼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半晌,我以为他又要训斥我一顿,正欲低头聆听教诲。 不料他却捏着眉心淡淡开腔道,“七郎是北庭王府的世子,等回了长安,你莫要再同他没大没小的玩闹了。” 我顺从地应了一声“哦”,而后才怔怔反应过来段相爷说的是谁。 放荡不羁的温家七郎,竟是长安城北庭王府赫赫有名的的世子温寄安? 我瞬间感觉自己有一种拿了说书人狗血故事女一号话本子的感觉。 要不怎地这两年遇见的一个二个人,都是非富即贵? 我掀开帘子,出神地望着最前面那正欢快地策马奔腾的蓝色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如此过了会,我又自我安慰着,皇城之下的段相爷怎么可能会有山野间无名之辈的朋友呢。 这样一想,倒也释然的很快。 只是这北庭王府的世子温寄安,去年尾月,宸王府的世子妃秦无双病重时,清荷闲来无事,倒是同我讲过一桩秘闻。 世子妃无双是当今陛下胞妹皓月公主的女儿,也就是陛下的亲外甥女。 无双郡主年幼时,爹爹秦子毅出征西域为国捐了躯。皓月公主同秦将军伉俪情深,誓不再嫁,独自一人将无双郡主抚养长大。 长大后的无双郡主无论才情还是容貌都冠绝长安城,很多名流士子慕名求娶,都不为皓月公主和陛下所许。 陛下曾放言说要为无双郡主觅得天下最好的夫君。 后来无双郡主同长安城才情容貌也是一等一好的青梅竹马北庭王府世子寄安相恋,也算是长安城百姓众望所归的结果,一时被传为佳话。 但当今陛下忌惮北庭王府势力,担心温家世子寄安同无双郡主结为夫妇之后,更加难以制衡,于是将无双郡主许给了与温家有过节的宸王府世子柳珩。 君命难违,无双郡主同世子柳珩大婚那日,温家世子寄安落寞地离开了长安城,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而成亲后的无双郡主却终日郁郁寡欢,眼见着一年不如一年,最终香消玉殒。 原来当日,温家七郎泪流满面同我讲述的过往,是那样地轻描淡写。 第116章 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一) 这世间的过往总是远远比故事本身令人神伤许多。 我曾应静会方丈之劝千里迢迢奔赴长安去寻一个不可知的答案,而今也曾随段相爷的好意快马加鞭回故乡祭拜我故去的阿爹。 只是那昔年的旧友孟桑,仍无时日可再见一面。 长安的小书生陶喜重回故乡,既怕唐突了佳人,也怕牵连了佳人。 然路途再远,也有尽头。 下了马车,有江风吹来,冰冷刺骨。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双手交叠着塞进袖袍里,慢慢吞吞地跟在段相爷和十九的身后。 一抬头,远远地就瞧见温家七郎已经坐在茶馆里悠闲地喝着热茶,好整以暇地伸着脖子朝下面看着热闹。 逢着年节,渡口行人三三两两。 不远处的江边,正站着两位姑娘和一位公子,很是扎眼。 只不过他们之间似乎是有所争执。 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人间真是遍地都在上演着悲欢离合的苦情戏码。 又朝前慢慢吞吞走了两步,忽见那穿白色衣裳的姑娘被穿红色衣裳的姑娘猛推了一把,好巧不巧地摔倒在岸边积雪融化的泥水里,白衣裳霎时染成了泥衣裳。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只是瞅了半天也不见那一旁的公子将那泥水里的姑娘拉起来。 泥水里的姑娘掩着面在哭泣,那穿褐色衣衫书生模样的公子同那红色衣裳的姑娘在一旁冷冷地瞧着。 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罢了,去将她扶起来再走吧。 我快步走过去,朝她伸出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天寒地冷,姑娘快些起来吧。” 她转过头来,面前的鬓发还滴着泥水,一双泪眼充满惊讶地望着我,低低地唤了声,“公子?” “明心姑娘?”我亦是惊讶的不得了,眼前可怜如斯落魄如斯的姑娘,竟是昨日明月阁里美若天仙的明心姑娘。 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还未扶着明心姑娘使她站稳,便听得那一旁的红衣女子傲慢地讥讽道,“哟,这不会又是你在明月阁里的哪位姘头吧?你说你这每日在明月阁迎来送往的,一双玉臂千人枕,怎么还有脸跑来怪怨李郎抛弃你?” 那红衣女子虽生的明艳动人,说出的话却实在尖酸刻薄,让人难以入耳。 我心里对她生厌,然明心姑娘身份特殊,此时我若开口同她辩驳,只怕会使明心姑娘更加难堪。 这厢明心姑娘听了,身子一歪,踉跄了下,若不是我扶着,险些又要摔倒。她泪水涟涟地望着那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公子“李郎,我在明月阁向来卖艺不卖身,赚的每一文供你读书的钱都是干净钱,这你自是知晓的,今日就任凭她在这辱骂于我么?” 然李郎双手负在身后,俊秀的脸庞无动于衷,说出来的话一句堪比一句胜过尖刀子,扎在明心姑娘的心口,“你是同我说过卖艺不卖身不假,可是这么多年来你待在明月阁赚了那么多的钱,是真的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了么?明心,别说我不信,就是换做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相信你还是干干净净的。都说买卖不成仁义还在,我感念你曾经对我的资助,那些钱日后我会还你的。但是我们,还是一刀两断吧。从今往后,嫁娶各不相干。你从前待我的那份心意,随便留给谁人都可。”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我,又嘲弄道,“对了,说不定这位公子便是个不嫌弃你的,你不妨同他试一试。” 我咬着牙齿,将身上的大氅解开,披在了明心姑娘身上。 从前说书人故事里曾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今日,今日,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第117章 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二) 这一年,是兴元二十二年,正月初七。 天气,折胶堕指。 琅琊郡汉江边上,路见不平的李家姑娘四喜卷起袖子,趁那负心郎不备,将他摁在地上揍得满地找牙。 等那红衣女子在一旁哭着骂着扑上来疯婆子一样拽住我的头发,将我从负心郎身上拽起,我已经疼的龇牙咧嘴,感觉头皮都要被她扯掉了。 柔柔弱弱的明心姑娘上来拉架,被那红衣女子再次一把推到在泥水里。 我随即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手脚并用地同她撕扯着扭打着。 在这扭打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像极了泼妇。 我很不能理解,怎地如今这情形演变的与话本子中那英雄救美的情节如此相去甚远? 眼见着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负心郎重新站了起来,恼羞成怒地望着我,我恐怕再也讨不到便宜。 常言道,打不过就跑。我不敢再同那红衣女子继续撕扯,只想着三十六计,拉着明心姑娘跑为上策。 但这红衣女子也忒剽悍了些,战斗力和不要脸程度均在我之上,我松开了她的头发,她却继续拿手挠我的脸。 我冷不妨地瞧见她的手上有血迹,想必是将我挠破了相。 这下好了,我现下不仅头皮疼的厉害,脸颊也疼的直想哭。 本来就长得差强人意,这再一破相,估计只能是让人不忍直视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伸手去挠那红衣女子的脸。 我想着最好也能将她挠破相了,被这负心郎抛弃,好好尝一尝被人辜负的滋味。 然而我愤怒的爪子还没能够到那红衣女子娇艳的脸庞,余光中便瞧见那负心郎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匕首,正挥着亮蹭蹭的刀尖向我俩刺来。 只听得一旁的明心姑娘在地上凄声喊,“公子小心。” 我眼疾手快地拉着红衣女子挣扎着朝后退了一步,双双跌倒在地,使那负心郎扑了个空。 我极为震惊地看着那已经变得穷凶极恶的负心郎,明心姑娘正蜷地上苦苦抱住他的一只腿,绊着他不让他再前进一步。 那负心郎回头凶恶地咒骂了声,“臭婊子,松开。” 随即一脚踹在明心姑娘的心窝。 红衣女子终于不同我扭打了,她异常安静地松开了我,从泥水里站起来一脸复杂地望着那负心郎。 明心姑娘疼的满眼泪花,双手却坚持着没有松开负心郎的腿。 她望向我,凄惨地笑了笑,“这本不干公子之事,公子莫要管我了,还是快些走吧。” 我拍了拍屁股也站了起来,心疼地望着明心姑娘。 如果我真的是位男儿郎,按照那些三教九流话本子的走向,此时我应该望着她,一脸痛心但仍坚定地说,“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然后我二人凭借着不屈的毅力,由此打败了坏人。 美人儿从此对我以身相许,我一战成名,同她结了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然而我既不是真的男儿郎,也没有机会去说上一说那些话本子里让人酸掉牙的台词,身旁的红衣女子忽然凉薄地开口,“李郎,是我错看了你。” 第118章 将你从前待我心,付与他人可(三) 有辱我李家姓氏的负心郎手中握着匕首,望着那红衣女子凉薄地说罢,他面色一白,唤了声,“阿瑶……” 名唤阿瑶的红衣女子向前一步,同那负心郎面对面站着,将他手中的匕首夺下。 她的声音不再似先前那样尖锐,但仍旧高傲的无人可比,“李瑞年,我可以不在乎你攀着我平步青云,不在乎你为了前途始乱终弃,不在乎我自己为了你不要脸面,泼妇一样同人辱骂厮打,但是我不能不在乎你根本不在乎我这件事。” 我绕过他二人,将明心姑娘从地上扶了起来。 阿瑶笔直地站在那负心郎面前,即使是在控诉,也依旧高傲的像只孔雀。 我在心里为她叫好。 终于不是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旦陷入了爱情,眼睛和心都会变盲变瞎。 方才那负心郎一刀,若不是明心姑娘在后面苦苦拉着,若不是我反应快了些,拉着她一同后退了一步,依照我俩扭打的程度,刺在谁的身上还不一定呢。 说起来,也不过是一段狗血的三角恋,碰到那格调高些的不屑一顾,直接扭头走人;至于那些格调不高的,比如我等庸人,最坏也不过是互相辱骂厮打一顿,扯完皮了各自回家,从此陌路罢了。 但像负心郎李瑞年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一言不合就动刀子捅人的,也是少见的极端奇葩人物。 然负心郎还在那扳着阿瑶的肩膀,痴痴地打感情牌,“阿瑶,我怎么会不在乎你呢?方才我瞧那贱人同你厮打,我是想着去帮你的。” 我翻了个白眼,这负心郎口中的贱人骂的怕不是我吧? 果然一扶发顶,方巾早没了,如今已是披头散发,难怪被人认出来是女儿身。 我心里盼着阿瑶不要听他瞎扯,阿瑶果然不负我所望,决然地推开负心郎的双手,“李瑞年,你还是不明白。是我们故意拿难听的话羞辱明心,这位同明心认识的公子……哦,不对,是姑娘,她看不过去,想要帮明心出头,然后打了你。其实她打的一点都没错,你确实负了明心,还骗了人钱财。但后来我又同她厮打在一起,算是为你报了仇,而你却拿出了匕首,不知是想要她的命还是要我的命?” 负心郎辩解着,“自然是她的……” 阿瑶笑,依旧明艳动人,“李瑞年,明明你才是过错的那一方,但同个路见不平的姑娘家打架,你都理直气壮地想要人性命。难道你认为我时瑶是嫌命太长,还要堵上身家性命同你继续在一起吗? 负心郎嗫嚅着,又唤了声,“阿瑶……” 他未能再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阿瑶抬手将匕首扔进了江里。 她朝他指了指不远处,“李瑞年,你看那边几位公子,他们都是这位姑娘的朋友。方才这位姑娘同我厮打时,为何他们都没有过来相帮呢? 从此以后你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吧,但是记住,别再出现在老娘面前了。老娘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屑于和你这样视人命如同儿戏的人在一起。” 我抬头果然瞧见段相爷、十九和温七郎,都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我顿时脸颊疼的更想哭了。 阿瑶姑娘说完转身走了。 留下一个红色的身影摇曳在风中,风情万种。 故事情节反转的太厉害,我望着那一抹渐渐远去的红色背影以及她屁股后面一团惹眼的泥色,简直忍不住想要为阿瑶姑娘鼓掌。 第119章 以后还多管闲事吗?(一) 苍天可鉴,我本意不过是于心不忍,想要扶那姑娘一把。 不过见那负心郎一番言语着实难听,我这才忍不住出手将他揍了一顿,想着能替明心姑娘出口恶气。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竟然还有破坏人家姻缘的资质。 负心郎抛弃了明心姑娘,然后转身又被别的姑娘所抛弃。 真真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尽管头皮和脸上皆火辣辣的疼着,我却无端地对那一身红衣的阿瑶姑娘生出了几分欣赏来。 世间女子总是历来被人教导要三从四德,但却从没有人去教导男子也要三从四德。 向来都是男子见一个爱一个却被称人之为风流倜傥,而女子若是见一个爱一个就要被骂为水性杨花。 像阿瑶姑娘这般爱憎分明的,世间女子又有几人呢? 寒风侵肌,我瞧见段相爷温七郎那厢等我不耐,已经带着十九转身朝船上去了。 负心郎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望着阿瑶姑娘远去的身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故事落了幕。 我替明心姑娘拢了拢肩上半落的大氅,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开解她道,“明心姑娘年轻貌美,他日何愁找不到如意的郎君?天气冷,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要再为不值得的人落泪了。” 她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却惨笑点头应着,“吃一堑,长一智,明心不会再犯傻了。今日多些公……姑娘。”说罢,她又指了指江上不远处的船只,道,“姑娘的朋友都在船上等着,姑娘还是快些过去吧。” 我笑着转身,边走边举起手朝她挥了挥,满心欢喜去追段相爷温七郎坐船。 只是我终究是涉世不深,也低估了人心。 我还未能愉悦地走出几步,那被我一架打没了姻缘的负心郎,猛地从后面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仰面摔倒在地。 他跪在我身子的一侧,双手掐着我的脖子,面目狰狞,朝我咆哮着,“都是你,都是你多管闲事,若不是你多管闲事,阿瑶怎么会离我而去……你个臭婊子,老子的前途就这样被你给毁了,被你给毁了……” 骂到激烈处,他甚至抽出一只手猛扇我耳光。 我的脸先前已被阿瑶姑娘挠出了几条血痕,而今再被他接连的巴掌扇着,很快我就闻到了血腥味。 喉咙自始至终被他紧紧地桎梏着,我呼吸越来越困难,眼泪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哗哗往外淌。 我死命挣扎着,用脚踢他,用手抠他,甚至用牙齿咬他,却什么用都没有。 绝望中我瞧见明心姑娘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然而负心郎也瞧见了她,他粗暴地将她往江边推了一把。 明心姑娘没有防备,脚步往后踉跄了一下,竟直直地跌进了身后的汉江里。 我瞪大着眼睛瞧着她,瞬时恐惧达到了极点。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我双手握拳,绝望地捶着地,半晌,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负心郎大概是真的疯了。 他还在不知疲倦地咒骂着,掐着,扇着我耳光。 我静静地望着他狰狞的面孔,放弃了挣扎,任由眼泪流淌着。 段相爷怎么还不来? 我想,我大概也要死了。 只是就这样死了,我好对不起阿爹。 曾经答应他帮他找阿娘的,可是我这一年来岁月虚度,始终碌碌无为,一无所获。 不知道一会见了阿爹,他会不会怪我? 第120章 以后还多管闲事吗?(二) 等我悠悠地醒来时,率先入目的是段相爷完美无瑕的下巴。 我眨了眨眼睛优哉游哉地欣赏着,忽然发现长得好看的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双下巴。 只是这躺的太久了,胳膊腿都发麻了,我想要伸个懒腰登个腿,做一下肢体伸展。 不料才微微一动弹,胳膊和脖子处就立即疼的我龇牙咧嘴,眼冒泪花。 段相爷忽然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我俩四目相对,我扭曲着身姿,忽然惊觉自己脑袋一直枕的竟是段相爷的大腿上。 霎时我一个重心不稳,又差点滚了下去。 若不是段相爷眼疾手快,非得造成二次摔伤不可。 人家都是抱段相爷的大腿,我倒好,这下直接躺上了。 这日后怎么还有脸面见江东父老啊? 我忍不住扶额,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情。 不知道从段相爷的视角看我,我的鼻孔是不是特别的大,特别的丑? 我的心思刹那间百转千回,然段相爷望着我时,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种略显同情的神色。 莫不是其实我已经被那负心郎毁了容? 被毁了容的人不是应该都戴着面纱吗? 段相爷为啥不给我戴? 在段相爷默默地注视下,心里不停地冒着小问号的我像只猴儿一样,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烫,也越来越痒。 我忍不住想伸出爪子去挠一挠,挠去这一身的不自在,中途却被段相爷眼疾手快的拦下。 段相爷说,“别挠,容易留疤。” 那语气温柔的不像话。 我说,“哦。” 我放下了爪子,扭过了头不看他。 语气也即刻乖的不像话。 段相爷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脑袋和后背将我扶坐了起来,将水壶递给我,“喝点水。” 我接过,喝了些,又将水壶递给他。 温柔的不像话的段相爷又拿了些干粮出来递给我,说,“先吃一些垫垫肚子,等晚上到了蔚县,你想吃些什么,便让他们再做。” 我伸手接过,说,“好。” 说罢默默地啃着干粮,又忍不住自我哀怜了一把,这下不仅破了相,连嗓音都嘶哑难听的如同鸭子一般。 水喝了,干粮吃了,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暗自忧伤。 半晌,幽幽地望着段相爷,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句,“明心姑娘救上来了吗?” 温柔的不像话的段相爷随即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以示安慰,“救上来了,十九已经将她送回欢喜镇去了。” 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喃喃自语宽慰自己道,“那就好,那就好。” 在江边被那负心郎掐的昏死过去之前,我依稀瞧见一道白色身影朝我奔来。 如今,我捡回了一条小命,欠段相爷的倒是越来越多了。 不知道今后做牛做马可否还能还的完? 听说欠人恩情,尤其是悠关小命的恩情,感激涕零的道谢是为人处世必备的礼仪风范。 于是秉承着世代相传的良好礼仪风范,我正儿八经诚心诚意地拱起手朝段相爷道谢,“多谢相爷救命之恩,四喜日后定当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相爷。” 不知段相爷是不是被我一番话感动的有些失常,反正他一点也没有履行接受别人良好礼仪风范时的觉悟,倒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我句,“脸还疼吗?” 我福灵心至,晓得段相爷这是在关心我,于是瞧着段相爷的脸色依旧温柔,并无不妥,使劲挤出了几滴眼泪,委屈巴巴地使劲点头,“疼!” 段相爷伸手点了下我的额头,叹息,“你呀,你呀……以后还多管闲事吗?” 那无可奈何的模样像极了我阿爹。 第121章 以后还多管闲事吗?(三) 不过我可不敢正大光明的告诉段相爷,他不朝我阴阳怪气,对我温柔以待时,从某些角度看还挺像我阿爹的。 我若是这样同他说了,想必他又要对我阴阳怪气了。 平心而论,此番的无妄之灾,确确实实因我多管闲事所致。生死关头,若不是相爷搭救,我大概真的就一命呜呼于那负心郎之手了。 但日后若只是因为惧怕生死,遇见不平之事都要我袖手旁观,我可能也做不到。 我不想骗段相爷说我能完全做到以后不再多管闲事,绝对不再拖他后腿这样的场面话,于是老老实实地低头向他坦诚并保证道,“我从前话本子听多了,总是空有一腔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抱负无处施展,以后要是遇见了有人调戏良家妇女,有人蛮横无理欺负老弱病残,我可能还会逞英雄,强出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再冲动地同别人打架了。” 其实那负心郎后来揍我的时候,我有深刻地反省过自己。 虽然那负心郎忘恩负义抛弃明心姑娘、趋炎附势依靠女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同他恩怨的开始却的的确确是我先动的手。 我打着路见不平的旗号先揍了别人,不管占不占理,不肯吃亏的人总是不甘心要将我揍回来的,更不用说那又被我拆了姻缘的负心郎。 我以为听我说完,段相爷又会如我阿爹那般皱着眉头叹着气怪我不长记性,谁知段相爷瞧着我的头顶半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你以后逞英雄的时候能不能记得叫上我一起?” 那语气似是有些委屈?段相爷这是在怪我打架的时候没有喊他么? 我愣住了。这是堂堂段相爷说的话? “你说啥?” 我怕自己自作多情听错了,于是抬头傻傻地跟段相爷确定,结果一不留神方言都冒出来了,然后头顶又十分悲催地撞上了段相爷的下巴。 我揉了揉头顶,发现倒是没有多疼。 不知道段相爷那完美无瑕的下巴被我撞得疼不疼? 总之段相爷面带笑意地瞧着我时,像个没事人儿一样。 只是见我一直在挤眉弄眼地揉头顶,他大概以为我被撞的很疼,于是手自然而然地抬起来轻轻地揉着我的头顶,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出去逞英雄的时候记得叫上我,这样你就不会被别人揍的像今天这么惨绝人寰了。” 段爷说起话来仍旧口齿清晰,那下巴大约真的没有被我撞疼。 我放下心来。 不过不得不说,段相爷的这一双手真不是白长的,不仅上得了奏折,提得起刀剑,而且还这么会按摩。 我的头皮被段相爷按摩的舒舒服服,不由遐想,日后段相爷若是辞官了,说不定还能靠这按摩的手艺继续发家致富。 我这厢在胡乱地意淫着,段相爷忽然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我头顶,略微有些不耐地问,“听见没?” 大佬发话了,我忙不迭地点头,“听见了,听见了,以后我再逞英雄,定然叫上相爷你一起。” 段相爷的盛情美意我岂有辜负的道理? 想想日后,在某个街头,有纨绔子弟在调戏良家妇女,我路见不平大喊住手。那纨绔子弟不屑地瞅着我,一副我能耐他如何的模样,我回头朝段相爷一招手,他便立即上去噼里啪啦将那纨绔揍得屁滚尿流。 然后李家姑娘就可以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地问那纨绔,你瞅啥,还瞅不? 那纨绔哭哭啼啼地抱着我的大腿,说,姑奶奶,小的没瞅啥,以后再也不敢瞅了。 嘻嘻,有了段相爷做后援支持,路见不平的气势都噌蹭噌地上来了有木有? 第122章 你让我轻薄回来,我就原谅你(一)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晃晃悠悠地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温家七郎掀开帘子,喊相爷和我下马车,他瞧着我的脸时,由于费劲的憋着笑,嘴角有些抽搐。 我转头瞧着客栈门前人来人往,顶着猪头脸有些忧伤地问段相爷,“我能不能不下去?” 段相爷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双手负在身后,瞧着我淡淡地说,“可以,如果你想在马厩里住一宿的话。” 我一想到马厩里的那气味,瞬间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麻溜的爬下了马车。 算了,比起被熏死,我还是宁愿丑死。 温家七郎倒还算有几分仗义,我怀着壮士断腕的心情下了马车,一步一步地跟在段相爷身后慢蹭蹭的朝客栈门口移动,他忽然凑到我身旁,强忍着一脸的笑意,变戏法地一样从背后拿出一块白色的面纱,递给我,“喏,系上吧。” 我如获至宝,迅速地自他手中接过,将猪头脸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道,“怎么样,看不出来了吧?” 他摸着下巴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朝我伸出大拇指,浮夸地赞叹道,“完美。” 我朝他“切”了一声,屁颠屁颠地加快了步伐跟在段相爷身后,感觉自己带个面纱,走路都带有一种美人儿般的迷之自信了。 段相爷要了三间雅间,并吩咐小二哥让后厨做一些清淡的饭菜送到房中。 有小厮领我们上楼,段相爷走在前头,我和温七郎殿后。我光顾着瞧眼前的面纱,没看清脚下,不慎踩着了衣摆,身子往前一倾,眼看就要摔倒。 段相爷仿佛背后也长了双桃花眼一样,回头伸手及时地扶住了我的肩膀,皱眉道,“走个路也这么不让人省心,手给我。” 我乖乖地将手递给了段相爷,任由他大手牵小手,将我一路牵回了房间。 等饭菜上桌的期间,温七郎瞧了瞧段相爷,又瞧了瞧我,笑的一脸莫名其妙。 我摘下面纱,将下巴搁置在桌上,望了望段相爷,又望了望温七郎,依旧有些忧伤。 我发现这一年,我不是磕的碰的头破血流,就是被人揍得肿如猪头,而且这些时候还都被段相爷看到过。 哎,不知道段相爷是不是已经被我丑习惯了,从见着我这猪头脸起,温家七郎一直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而段相爷却淡淡地几乎没什么反应。 果然这一坐下来没外人在,温家七郎又憋不住了,他端起桌上的白开水,塞进我手里,笑着调侃我道,“来,为李家姑娘的侠肝义胆走一个。” 我端起白开水喝了,朝他翻了个白眼,道,“承蒙温家公子谬赞。” 吃饱喝足,我和温家七郎各自回房间。 有小厮提上来了几桶热水,还有一蓝玫瑰花瓣,我正准备沐浴更衣一下,忽闻敲门声,我立即停下解腰带的爪子,伸着脖子问,“是谁?” 门外段相爷低沉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进来,“你脸上有伤,洗澡的时候不要沾水。” 我伸着脖子,扯着公鸭嗓回他他道,“知道了。”说罢,低头继续解着腰带,又忍不住摇头失笑,这段相爷真是比我阿爹还阿爹。 我潇洒地将腰带扔在在地上,一转头看到门外身影还在,于是我又伸着脖子问他,“还有事情吗?” 段相爷在门外继续低沉道,“金创药在我这,一会你洗完了,记得来上药。” 我欢快的褪下外袍,迫不及待扑腾到水里,撒着玫瑰花瓣,扯着嗓子答他道,“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第123章 你让我轻薄回来,我就原谅你(二) 沐浴更衣完,我凑到灯下擦头发,瞅着摆在一旁的铜镜,于是哼着小曲儿对着铜镜龇牙咧嘴的笑,铜镜里的猪头也同步地哼着小曲儿朝我龇牙咧嘴的笑,丑的惨不忍睹。 我即刻没了擦头发的兴致,龇牙咧嘴的将手巾扔到木桶里,踏着木屐乖乖地去找段相爷擦药。 女为悦己者容,我虽已没了悦己者,也不能在这样继续丑下去了。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不是丑死别人,就是丑死我自己。 段相爷房里亮着灯,我还未抬手叩门,他便开口道,“进来罢。” 我推开门,段相爷正坐在八仙桌旁翻着书,他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白袍也换了崭新的,显然已是更衣沐浴完。 我不由又有些忧伤,同样是沐浴更衣完,段相爷往那一坐便是一幅画卷,让人赏心悦目。而我往那一坐,衬着灯光,犹如猪头,连自己都不忍直视。 段相爷长得这么好看,皮肤这么光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养的秘籍,不如我一会同他打听打听好了。 我双手交错着揣在宽大的衣袖里,用脚尖踱着步子,心中如是算盘着。 还未移至八仙桌前,便瞧见段相爷抬头瞅着我,我不由发自内心的赞美他,啊,瞧那大大的桃花眼,那高高的鼻梁,那薄薄的嘴唇,那细腻的肌肤,真是没有一处不完美! 好吧,我承认,今天又是被段相爷的盛世美颜惊艳的一天。 然有着盛世美颜的段相爷偏偏喜欢训斥我这个小丑八怪,你瞧他眉头一皱,薄唇轻启,训斥的话儿便就这样跑进了我的耳朵里,“你又在磨蹭什么?” 我朝他扯了个笑容,小跑几步凑到他身边,嘻嘻笑着,“相爷,我来擦药来了。” 段相爷朝床榻边的包袱那儿扬了扬下巴,对我道,“在那儿,你去拿过来吧。” “好嘞。”我屁颠屁颠的起身去拿。 包袱里有好几个药瓶,我傻傻分不清,索性全都拿了过来,摆在桌上,扭头问段相爷,“哪个是金创药?” 段相爷啪地一声合上书,伸出修长白嫩的手拿过其中一个蓝色的药瓶,朝我说道,“身子转过来。” “哦。” 我乖乖地将身子转过来面朝段相爷,仰着脸等他给我上药,眼睛不期然的同段相爷灼灼的桃花眼撞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不知怎地,我下意识地想起这两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诗来。 段相爷一手挑起我的下巴,一手拿着蘸药的棉花球,轻轻地替我涂抹着伤口。 方才沐浴的时候脸上不小心沾了些水,兴许伤口有些裂开,段相爷每每拿着棉花球轻轻的一碰,我便疼的吸溜一口气,到最后眼泪竟不受控制的淌了下来。 段相爷望着我的眉头越皱越高,末了,他拿出帕子将我眼角的泪水拭去,叹息道,“方才我还特地嘱咐你脸上不要沾水,这下知道疼了吧?” 我使劲点头,不由感叹自己真是自作自受。 段相爷涂抹完了,将棉花球搁置到桌上,我欲起身回房里榻上躺着,省的一会儿再流眼泪将金创药给冲没了,不料他的手挑着我的下巴却未松开,“先别动。” 我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敢再动弹,以为段相爷还要再给我上一遍要。 然我瞧着这段相爷俊俏的脸蛋却慢慢的朝着我的猪头脸靠近靠近再靠近,我瞧见他那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了一些,我有些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这……这段相爷莫不是忽然瞧上了我这猪头脸,想要一亲“芳泽”? 嗷呜,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 第124章 你让我轻薄回来,我就原谅你(三) 我闭上了眼睛,吓得大气不敢出,但是过了半晌,想象中的温润柔软也没有落在我的猪头脸颊上。 我有些奇怪,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瞧见段相爷正近距离地盯着我,一脸复杂,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我全身的热血忽然从四面八方开始往脸上涌来,另一只眼睛也随之睁开,我一动不敢动地望着段相爷。我想,如果现在往我脸上砸一个臭鸡蛋,臭鸡蛋也可能会立刻被我脸颊的热度给烤晕了。 哦,这该死的无处安放的尴尬,我该如何化解? 段相爷的目光依旧灼灼,我双手不自然地绞着身前的衣襟,顶着绯红的猪头脸颊想着措辞,如此过了会,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还……还……涂药么?” 说完,我眼睁睁地瞧着段相爷的嘴角忽然一点一点地往上挑,他那俊俏的没有任何粗大毛孔的脸蛋依旧离我很近很近,他修长白嫩的手指也依旧挑着我的下巴,只是那一笑,却如同光风霁月。 我被他笑的七荤八素,恍惚中听见他说,“不涂,但李家姑娘,你方才似乎对本相爷有所误会。” 若方才我的脸颊只是被热血冲击的发烫,然段相爷这话一出口,则直接导了我的猪头脸差点当场血崩。 但是苍天可鉴,借我李四喜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同段相爷说,我方才以为他看上了我的猪头脸,要亲我。 嗯,既然不敢说,那便只能打死也不承认。 我打定了主意,于是将头挣扎着扭到了一边,不看他,便稍微理直气壮一些,我道,“没有的事,相爷你想多了,既然不涂药,我就回房睡了。” 但是段相爷的手并没有松开我的下巴,他依旧是那句话,“先别动。” 我听了立即有些炸毛,不涂药又不让我动,脸离我这么近还生怕我误会,这段相爷究竟要怎么样? 我气呼呼地扭过头来,想要同他理论一番,却见段相爷托着我的下巴,嘴巴凑到我的脸颊旁,轻轻地对着伤口处吹着气。 我愣了下来,又开始大气不敢出。我想起小时候,每每受了伤,我在阿爹面前哼哼唧唧的哭,阿爹也是这样温柔的替我吹一吹伤口。 原来方才段相爷离我这么近,是因为上药时我落了泪,他怕我疼,想要替我吹一吹伤口吗? 段相爷呼出来的风轻轻柔柔的,吹在伤口处,我不再感到火辣辣的疼。只是不知为何,我的脸颊依旧火辣辣的发着热。 半晌,段相爷松开了我,他低声问道,“还疼吗?” 我发怔地地望着他,摇头,“不疼了。”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嘴角依旧带着笑意道,“回房去睡吧,记得不要挠它。” “好” 我怔怔地起身,准备回房。不料脚下的木屐不听话,将我的脚丫子滑了出去,我没能站稳,一头朝着段相爷栽去。 段相爷那厢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接住我,然而我已经刹不住自己,只能连带着将段相爷扑倒在地。 这一扑倒不打紧,却让我扑倒出了比扑倒段相爷更不要脸的事故来。 因为一个不小心将段相爷扑倒在地的我,嘴唇又一个不小心扑倒了他那薄薄的温润柔软的嘴唇。 当我怔怔地望着段相爷那灼灼委屈的桃花眼时,我开始无限凌乱,我……我这是一不小心把段相爷给轻薄了么? 第125章 你让我轻薄回来,我就原谅你(四) 轻薄了段相爷,惶恐如我,手脚并用地从相爷他老人家身上爬起来,底盘还未站稳,便瞧见段相爷扶着他那纤细的腰肢坐在地上,俊俏的脸蛋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默不作声地,缓缓朝我伸出了手。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盯了那白嫩修长的手半晌,忽然恍然大悟相爷这意思是要我拉他起来! 我瑟瑟发抖地伸出了小手用力将段相爷从地上拽了起来,眼尖地瞥见相爷雪白的袍子后面沾了些许灰尘,于是刻意讨好地弯下腰替他拍了一拍。 为了拍灰尘,我一直从相爷衣袍的前襟拍到后摆,又从后摆拍到前襟,直到那衣袍干净如斯,段相爷依旧立在那儿挺拔地如同一棵树。他俊俏的脸蛋上始终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傲娇地望着我时,一声不吭。 谪仙一般的段相爷明明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上人,却在这简陋的客舍里被丑如猪头的我无端轻薄了,我有一种自己即将完蛋的感觉。 赶在自己即将完蛋之前,为了这无心之过我朝段相爷深深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小的错了,小的不是要故意轻薄相爷您的,请您一定一定相信小的这种癞蛤蟆是绝不敢想吃相爷这种天鹅肉的,恳请相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的这一次吧,小的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等语无伦次的道完歉,为了表明诚意,我特意举起了三根手指。 道歉要有道歉的诚意,委屈的相爷不发话,罪恶深重的我就不敢直起身子抬起头颅。但是如果我的腰再往下弯一点,头就要磕到地面了。于是我又在鞠躬时痛苦万分地琢磨着,若是这时我哭天抹泪一通,不知道被段相爷无罪赦免的机会是不是要大上许多? 然脑回路清奇的段相爷还没能给我哭天抹泪的机会,他便站在一旁轻启朱唇,幽幽地朝我提议道,“不如,你让我轻薄回来,我就原谅你,怎么样?” 于是我这一躬鞠的犹遭雷劈,差点被劈懵了。 我头脑不清地直起腰板,抬起被涨红的猪头脸,指着相爷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开什么玩笑呢?相爷您就别拿的小的寻开心了。”哈哈哈哈,谁会愿意去轻薄一个猪头呢? 真真是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指着段相爷独自笑到肚子痛,笑到嘴抽筋,笑到眼流泪,谪仙般的相爷又开始望着我一语不发,直到我再也笑不出来。 我一脸懵逼地瞧着他怡然自得的从我身上收回手,负在身后,我朝他瞪着眼睛哼哼唧唧了好几句,都没有发出声来。 大爷的,被我轻薄了的段相爷竟然恼羞成怒点了我的穴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口难言,我眼巴巴地瞅着段相爷,用眼神示意他我知道错了,求他快给我解开穴道。 段相爷那厮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挑起我的下巴,笑的一脸奸诈,问我,“还笑吗?” 我使劲摇头,不笑了,再也不笑了,谁再笑谁是孙子。 段相爷那厮又一脸奸诈的问,“那方才你轻薄了本相,本相现下再轻薄回来,你觉得公道吗?” 我使劲点头,公道,绝对的公道,段相爷给的公道谁敢说不公道? 段相爷一脸嫌弃地用那嫩白修长的手划过我的猪头脸,桃花眼闪闪,薄情嘴啧啧,“你如今这般模样,本相想要轻薄都觉得为难,但是未免今后意难平,还是将就轻薄一下吧。” 为了配合段相爷,我在心里很不要脸地骂了一句,“将就你妹!” 第126章 瓜田李下 (一) “宁兄,小喜儿,快起床,吃饭啦,太阳晒屁股喽……” 一大早的,温家七郎就开始不消停地“砰砰砰”敲门喊吃饭,那股积极向上的劲儿,比店小二还吓人。 我不耐地翻了个身,蒙起被子将耳朵堵上,继续眯着眼睛睡。 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在门外不消停地“砰砰砰”,“小喜儿,你怎么还不起,粥都要凉了……” 我吹胡子瞪眼地用脚将被子蹬开,僵硬地起来盘腿在榻上坐着,两手分别叉着腰,隔着门朝他道,“起来了,你先吃吧,我一会就来。” 他终于消停了下来,说道,“那我先下去了。”说罢还不待我应声,他又说道,“对了,小喜儿你下来的时候记得喊宁兄一声,他也没起。” 我勉强抬了抬眼皮,回他,“知道了。” 温家七郎下楼去了,不知是他声音太大还是我耳朵太尖,隔着好远我听见他还在嘀咕着,“今天这俩人怎么了,一个比一个犯懒,小喜儿就算了,怎地宁兄今儿也这么能睡……” 上眼皮和下眼皮相爱相亲,我打了个哈欠,又瘫倒在床上。 段相爷也没起,难道他昨夜也失眠了? 如此混沌了会,我挣扎着爬下了床。等穿上衣裳,系好腰带,往镜前一站,发现昨儿的猪头脸已经消肿了不少,抓伤也结了痂,一张脸红红润润的,好不喜庆。 我还未略感欣慰,眼睛再往上瞟一些,便瞧见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又挂在了我这猪头脸上,望着甚是滑稽可笑。 我拿着手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的将脸擦了一圈,不由太息这一天的忧伤果然是从早晨开始的。 漱完口,我怕温家七郎在楼下等的着急了,又上来催催催,想着快些下去,只是怎么也找不着昨日遮面的纱巾。 最终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丑我怕谁的心态推门而出,我瞄了一眼段相爷依旧紧紧闭着的房门,忽然忆起昨晚我们仨皆是于他房中用的晚饭,说不定面纱就是落在他房里了。 方才温家七郎说让我记得喊段相爷一起下去吃饭,如今瞧着那紧闭的房门,我双手交握着,脚下的步子不知怎的,踌踌躇躇,就是迈不过去。 按理说昨儿晚上我轻薄了段相爷,然后他又如法炮制将就地轻薄了回来,我俩应当已经是两不相欠了。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觉着别扭的很。 尤其是一想到昨儿段相爷将就地轻薄了回来,便立刻替我解了穴,拽着我的胳膊边将我推出房门边道,“天色已晚,你早日安歇吧。”等我反应迟钝的再转过身回头瞧他的时候,虽然门缝可怜的只剩那么一小点,我还是眼尖地瞧见他的耳朵红红的。 被我轻薄的段相爷好像羞红了耳朵呢。 我捂着发烫的脸颊回房躺到榻上,莫名地因这红红的耳朵失眠到三更半夜。 我这厢还尚在纠结着,紧盯着的那门忽的“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那一身白袍之人一脚跨出门槛,我随即松开了交握在广袖中的双手,一改将才猥琐的姿态,挺直了腰板,往前走了两步,转头故作巧合地朝他笑道,“相爷,早啊。” 段相爷在门前极其优雅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高傲地转头瞥了我一眼,一脸嫌弃,“不早了。” 我双手重新交握在广袖里,低头默默腹诽,谪仙如段相爷,果然是个惯会拆我台的。 第127章 瓜田李下(二) 惯会拆我台的段相爷大长腿一迈,玉树临风地站到了我跟前。我揣着双手猥琐地朝后退了一小步,后背直接抵在了硬邦邦的门框上。 段相爷一手伸出扶着我身后的门框,一手背在身后,低头俯视着我的猪头脸,嘴角开始往上挑,桃花眼闪闪的,“还不下去吃饭?” 我背抵门框,以极其猥琐的姿态抬头仰视着相爷那忽闪忽闪的桃花眼周围的黑眼圈,心中略微有些平衡,从衣袖里拿出了爪子,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他的房间,道,“面纱在你房里呢。” 段相爷又瞧了眼我的猪头脸,收回了手,长身而立,道,“在桌上,自己去拿。” “好嘞。” 我一溜烟地窜进他房里,果见那面纱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 待我系好出来,段相爷仍双手负立在回廊下等着,一身白袍似雪,雅人深致。我拽了拽他的衣袖道,笑嘻嘻道,“走吧。” 段相爷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手却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我的手。我心下明白段相爷大概是怕我再像昨天那样跌跤,但是只要一想到昨儿那引路的小厮望着我和段相爷时一脸怪异的神情,我就有些局促不安。 于是我将手悄悄往回缩了缩,朝段相爷道,“我是男子打扮,我们这样叫别人瞧了是会被骂断袖的。相爷你走前面吧,我会小心些,不会再摔了。” 骂我断袖事小,若是堂堂段相爷被传为有断袖之癖,那可使不得。 深明大义如我,段相爷显然没有被感动到,他睨了我一眼,不咸不淡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瞧瞧段相爷这话问的,我又什么时候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总不能因为我曾经在欢喜镇稍微那么厚脸皮了些,就判定我一直不要脸面了吧? 但估计我这么同段相爷说了,他今天一天又得对我冷着一张脸了。人生艰难呐,为了有好日子过,我只好陪着笑解释道,“嘿嘿,小的这还不是为了相爷您的形象着想嘛。” 于是乎雅人深致如段相爷,点了下我的额头,笑骂了句“一天到晚都不忘记狗腿”,便松开了我的小手。 由此,我越发明白对着段相爷行使狗腿精神的伟大精髓,从此在狗腿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段相爷身后下了楼,温家七郎一身蓝衣坐在一众人中很是扎眼。我同着段相爷坐了过去,瞧见他粥已经吃了大半,正拄着脑袋打盹呢。 我们坐了下来,也没见他睁眼,我不由暗笑,这温家七郎也是个奇葩,一大早人家都在补觉,就他生龙活虎的不消停,这会竟然打起了瞌睡。 他平日没少与我玩闹,此时我玩心乍起,想伸手手吓他一吓,不料被段相爷眼疾手快地拦下,冷声道,“吃饭。” “哦。” 我低头默默扒饭,发现段相爷越来越喜欢管人。 一碗粥吃完,温家七郎终于醒了过来,他尤为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瞧瞧段相爷,又瞧瞧我,问,“你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瞧着我绝美的睡容不叫醒我?” 如此大言不惭,我差点笑喷,指了指他的下巴,“擦擦你的口水吧,都流桌子上了。” 瞧着他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擦嘴巴,我又笑,他反应过来,叫道,“好啊,竟然骗我。”他扑过来同我打闹,我的头发被他揉弄的乱糟糟的。 段相爷忽然起身,瞧了我俩一眼,道,“走了。” 第128章 瓜田李下(三) 段相爷发话了,我立即收起伸向温家七郎的魔爪,站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旁,乖觉地问道,“相爷,我们去哪?” 相爷略带趾高气扬地睨了我一眼,丢下俩字,“逛街。” 逛街不是女人才有的嗜好么? 我不由得有些发懵,段相爷啥时候也有这么女人的癖好了? 解语花温七郎从后头追上来,随意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上,附在我耳边好心解释道,“咱们相爷这是要体察民情呢!” 他这么一解释,我便明白了,段相爷作为朝廷的一把手,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外出体察民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于是我随即顺着温家七郎给的杆子拍段相爷马屁道,“咱们相爷真真是爱民如子,无负朝廷。” 然段相爷听了不领情,一双冷冷的桃花眼如刀子般嗖嗖地向我俩扫来,目光最终聚集在温家七郎胳膊搭在我肩膀的地方,似笑非笑道,“这会儿不怕人家骂你有断袖之癖了?” 我扭头瞅了瞅温家七郎搭在我肩上的胳膊,有些不解,从前我是女子装扮时,同孟桑也这般勾肩搭背,怎地没听人骂过我有断袖之好呢? 难道男子之间不仅手牵着手会被人误会有断袖之好,勾肩搭背也会被误会? 《君子行》有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那我同荣玉小和尚瓜田李下勾肩搭背了十来年,岂不是被误会的透透的? 一时之间,我被段相爷刀子般的目光盯得有些讪讪的,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良好做人原则,我抬手将温家七郎的胳膊拿了下去,带着请教的口吻问段相爷道,“好兄弟之间勾肩搭背也会被认为是断袖吗?” “会。” “不会。” 段相爷和温家七郎两人异口异声,同时说出的答案却不一样。 我忽然有些头大。 刚才我还在这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和温家七郎是好兄弟,明明段相爷和温家七郎才是那种千年不遇专门互相拆台,但又默契十足的好兄弟好不好! 于是作为这来之不易感天动地的兄弟情的见证者,我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再次把温家七郎搭在我肩上的胳膊拿下来,冷酷无情地同他道,“不管会不会,我都不想和你断袖。” 为了防止他再故技重施玩闹于我,徒惹段相爷不快,我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几步,一抬眼瞧见十九已经牵了马车在客栈不远处的树下等着了。 他照旧着一身黑色衣裳,双手抱剑倚坐在马车旁,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嘴欠的温家七郎还在身后调侃于我,“那你想和谁断袖?” 我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道,“要你管。” 末了,又想起自己此时戴着面纱,他也瞧不见,于是越发肆意的朝他龇牙咧嘴起来。 及至马车旁,十九起身,拱手唤了声,“爷。” 段相爷“嗯”了一声,指了指树下的小马驹,朝温家七郎道,“你继续骑你的墨染。” 我朝着这头部有一道白毛的小马驹吹了个口哨,它懒洋洋地抬眼瞅了我一下,又继续低头吃草料。墨染这名字配它倒是别致的很。 我悠悠地瞧着,不知道方丈家的小毛驴在长安是否还过得习惯呢? 温家七郎不知又从哪儿顺来一把折扇,纨绔的倚在马车旁,附庸风雅地扇着,也是十分不怕冷地朝段相爷道,“我今天倒是很想坐马车呢?” 那模样贱兮兮的,让人好想拒绝他。 第129章 瓜田李下(四) 果不其然,段相爷双手一背,桃花眼一闪,四两拨千斤,轻轻巧巧地,毫不费力,“听说镇国大将军家的千金仍待字闺中……” 段相爷故意卖着关子,我嗅到有八卦的气息,顿时来了精神,正竖着耳朵愿闻其详。谁知温家七郎折扇一收,挺直了身子,收起了笑容,轻轻咳了一声,默默地走到树下去解墨染的绳子了。 对于段相爷这波骚操作,我瞅的目瞪口呆。 马车上。 掀起轿帘子的一角,我笑望着在后面骑着小马驹优哉游哉的温家七郎,终于按捺不住强烈的求知欲,问段相爷道,“为何他那么害怕镇国大将军家的千金?” 段相爷端坐在车厢一侧,闪烁着一双桃花眼,衣冠楚楚地道,“想知道?” 我使劲点了点头,这可是温家七郎的八卦哎,不是想知道,是非常非常地想知道好不好?想一想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温七郎,原来不仅有青梅竹马的白月光,还有为他一直待字闺中的红颜知己,这该是多么劲爆的话题! 段相爷笑意盈盈地招了招手,示意我坐过去一些。我立即放下轿帘,一脸八卦地凑到他身旁,摘下碍事的面纱,整了整衣冠,准备侧耳聆听。 但是等啊等啊,等了好半晌,也没等来段相爷开尊口,我心急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又问了一遍,“快说呀,为何他那么害怕镇国大将军家的千金?” 段相爷微微侧头,依旧衣冠楚楚,笑意盈盈地道,“想知道?” 这不废话么?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再次拼命地点了点头。 段相爷那厢整了整衣袍的下摆,傲娇地将头一转,超级欠揍,“爷才不告诉你。” 充斥在我猪头脸上的八卦的笑意就这样逐渐消逝…… 相爷您这么傲娇,您自己知道吗? 我撇了撇嘴,没有八卦可听觉得甚是无趣,干脆将身子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补觉,不再搭理他。 八卦啊八卦,我还是回到长安,找清荷打听你吧。 马车晃晃悠悠的,不一会儿我便困意袭来,朦胧间听到段相爷好像在我耳边说,“你为什么不缠着我多问几遍,你多问几遍,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了。” 我心中清明已经被困意折磨的所剩无几,虽恍恍惚惚晓得他在嘀咕一些什么,奈何昨夜失眠到三更,此时眼皮沉重的厉害,无暇应答他。很快脑袋一歪落在了一处结实的地方,便放心大胆地去会周公了。 等会完了周公,我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脑袋不知何时枕上了段相爷的肩膀。 我扶着酸痛的脖子直起身子,段相爷忽然拿了帕子递在我眼前。 我有些怔怔地瞧他,他一脸嫌弃道,“把你口水擦一擦。” “哦。” 我接过帕子往嘴巴上抹了抹,忽然瞧见段相爷肩膀处有一滩水迹,顿时不由得老脸一红。 方才我还在客栈捉弄温七郎说他睡觉流口水,这下倒好,我不仅睡觉流口水,还流在段相爷的衣衫上了。 谪仙一般的段相爷……的衣裳被如此糟蹋了,若是被长安城的姑娘们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一人吐一口唾沫把我淹死。 我拿着帕子,伸出颤抖的小手,讪讪地替段相爷擦了擦那水迹。水迹干在衣衫上了,没有擦掉。 我惭愧的无地自容,默默的低头向段相爷道歉,“对不起。” 第130章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一) 没想到将将还对我一脸嫌弃的段相爷,此时淡淡地将面纱递与我,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宏大量:“无妨,下车吧。” 我这才蓦然反应过来马车已经不再是晃晃悠悠的了。 快速的接过面纱系上,跟在段相爷身后下了马车,冷不防瞧见不远处坐落着稀稀疏疏十几家茅屋村舍。开岁伊始,大地还未回春,此处更是山寒水冷,田野间纵然阡陌交错,却人迹罕至。举目望去,有些许荒凉之象。 一阵朔风凛冽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悄悄地拢了拢衣裳,然后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望了望段相爷,来时说好的逛街和体察民情呢? 段相爷双手背后不理我,任凭北风呼呼吹着他的青丝,瞧着几步开外的树下那人,倒是唤了声:“七郎。” 温家七郎骑着小马驹不知何时超过了我们,此时他已经将墨染拴在了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整个人吊儿郎当地抱臂倚在树旁,嘴角噙着抹笑容。他一身蓝色衣裳,在北风中衣袂飘飘,乌黑的头发被高高的的束在发冠里,若是手中再添把剑,十足十的闯荡江湖的小痞子。 段相爷召唤,他懒洋洋地踱步过了来,从怀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纸递与段相爷。等段相爷将其展开来,我伸着脖子瞧见上面赫然是一个老者的画像。 段相爷看了一眼,转身吩咐十九:“你拿着画像去前面那户人家打听一下王大人是否隐居在此地。” 十九上前一步,道了声“是。” 我忽然想起阿爹生前给我留的信中,曾说他有一位故交是翰林院的王廊大人,等我到了长安,王大人自会助我一臂之力。然而我在长安时,曾私下问过荣玉认不认识王廊大人,荣玉说王廊大人已经于两年前衣锦还乡了。 不知道段相爷画像中所找的王大人可就是王廊大人? 十九接过画像,还未在手里暖热,温七郎那厢却笑嘻嘻地拦下了十九手中的画像:“宁兄啊宁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家十九这堪比黑白无常的脸色,小心他吓坏了村民,还是让小爷我替你出马打听吧。” 被吐槽的十九面不改色地瞅了瞅他家相爷,他家相爷一双桃花眼闪了闪,笑盈盈地拍了拍毛遂自荐的温家七郎的肩膀:“也好,那便你去罢。” 温家七郎笑嘻嘻地朝我眨了眨眼,潇洒无比地扬起了下巴,“小喜儿,跟我走。” 我心中对这位王大人起了好奇心,于是想也没想便抬脚跟在他身后。不料脚下才迈出一步,便再也不能走动了,像生了根一样。 我扭曲着身子想要回头瞧一瞧是怎么回事,好巧不巧地对上段相爷那双奸诈的桃花眼,顺着他那笑盈盈的目光往下一瞧,我新换的衣袍的后摆正十分巧妙地被他踩在脚底下。 我硬着头皮拽了一下,却犹如蚍蜉撼大树一般,那脚纹丝不动。我拎着衣袍的两侧不由无奈,只好挤出笑容,狗腿道:“爷,能请您高抬一下贵脚吗?” 对面高贵的爷答曰:“不能。” 得嘞,不知道段相爷又开始抽哪门子的风了。我没辙,只好冲前面不明就里的温家七郎道:“温兄,你自个儿去吧,我就不去了。” 第131章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二) 温家七郎回头略带鄙视地瞅了我一眼:“小喜儿,这你可就不仗义了啊,哥哥原本是好心要带你去见世面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真不随我去?” 论顺杆爬谁最在行,温家七郎可比我厉害多了。我不过依礼唤了他一声温兄,便瞬间多了个哥哥。奈何相爷才是大佬,我等小喽啰惹不起,便只能辜负“哥哥”的美意了。 我偷偷地用手指了指身后的段相爷,朝他挤眉弄眼,暗示不是我不仗义,而是段相爷他老人家不许我去。温家七郎随即了然的朝我笑了笑,一副他就知道的模样,立在那儿也不着急走了,双臂一抱,等着看好戏呢。 朔风中,我同他你来我往眉来眼去半晌,也没能眉出来半点眉目,身后段相爷不耐烦地催促:“你俩再墨迹会,天都要黑了。” 段相爷好不容易幽默一下,温家七郎最终挑了下眉,我俩眼神对话由此结束,他屁颠屁颠地转身去搞他的见世面包打听事业去了。 我在面纱下笑的龇牙咧嘴,望着那抹淡蓝色,莫名觉得他实在是一个和我臭味相投的可爱之人。 我拎着衣袍转身,段相爷不知何时已经收回了那尊贵之脚,双手抱臂倚在马车旁,冷冷清清的,冷不丁问我:“你很喜欢跟七郎在一起?” 瞧瞧段相爷这话问的,温家七郎,抛却北庭王府世子的头衔,仅仅作为段相爷的一位朋友,他风趣可爱,不拘小节,为人随性又比段相爷好相处,我自然是喜欢的。 于是在段相爷直勾勾的眼神下,我直接没有多想,便很是实诚地点了点头。 谁知段相爷勾人的桃花眼望着我时忽然就不闪了,嘴角的笑意也收了起来,问出的问题却差点把我雷疯:“那我和他,你喜欢谁更多一些?” 段相爷这话一出口,我的心中便立即天雷滚滚,想着这下要完蛋了,相爷抽风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离谱了。我下意识的环顾四周去找十九的身影,不料十九这家伙有先见之明早已经滚得远远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是一道送命题,当我需要江湖救急的时候,江湖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欲哭无泪,瞅了瞅湛蓝蓝的天,又瞅了瞅黄乎乎的地,最后拢了拢衣裳,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好冷啊!” 北风呼呼刮过,段相爷淡定地抱臂,继续不死心的抽风:“很难回答么?” 我猥琐地分别将双手夹在腋下,妈的,这天冷的让人好想哭啊!使劲吸了吸鼻涕,心下一横,眼睛一闭,狗腿之词张嘴就来:“我和温兄才认识几天,哪里抵得过和相爷您这一年多的情谊?就是莫说现在,即便日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天底下所有人也都比不过相爷您在小的心中的位置呢!” 天可怜见,我虽然挺喜欢温家七郎的,但是过几天回到长安,我可是要和段相爷继续朝夕相处的。男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但性命攸关之际,还是保命最重要! 你瞧,说完的一瞬间,风停了,浪静了,段相爷终于满意的笑了,不抽风了。 生命是如此美好,我是如此热爱生命。 第132章 总角闻道,白首无闻(三) 不一会儿,包打听的温家七郎带着战果满面春风屁颠屁颠的回来了:“真叫你猜对了,这王大人为了躲朝廷的人索性连姓氏名字都改了,还好我们有他的画像,不然此番真是要白跑一趟了。前面那户人家的小娘子告诉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若是看到有个篱笆围起的小院就是他的居住之地了。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喜与人走动,这会子必然是在家里的。” 段相爷倚在马车旁,双手抱臂,听着面上倒是无甚么意外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待温家七郎说完,他转身道:“十九,你在这守着,我们过去瞧一瞧。” 十九那货立即温顺地拱手道:“是。” 温家七郎在前头开路,我默默地跟在段相爷身后,回头瞅了瞅十九那直挺挺的身板和冷冰冰的脸蛋,不由有些酸酸地想这家伙莫不是偷偷练成了什么绝世神功,比如乾坤大挪移之类,否则明明方才恨不能离我们十几丈远的家伙,怎么嗖地一下子就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段相爷身旁呢? 还有上次段相爷同我说温家七郎是世子,让我回到长安后莫与他没大没小的打闹。今日温家七郎不过是想邀请我见见世面,他又是在后头踩我衣摆又是问雷人问题的,阻挡我的脚步扰乱我的思绪,依照目前他俩这共事的默契,莫非段相爷是在怕我插足他二人的兄弟感情,所以才叫我离温家七郎远一些? 我越往下捋,越细思极恐。那晚段相爷说她有喜欢的人,莫非这个“她”其实是那个“他”?抬头望了会段相爷清隽的背影,我开始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雨后,田间阡陌多泥泞,等我们仨深一脚浅一脚地默默走到尽头,果见有几间茅草屋外围了一圈篱笆。杂乱无章的枯树枝做的篱笆小院,被屋主人剪得整整齐齐,世间千篇一律的茅草屋,大概要数他家的最别致。 篱笆院内,白发苍苍的老翁正在弯腰捆木柴,瞧见我们,也不说话,只低头专注地捆他的木柴。段相爷踱步上前,一改以往倨傲的言行举止,拱手问候时,极尽雅人清致:“王大人,暌违数月,一向可好?” 王大人的手顿了一下,继而默不作声地将木柴捆好打上结,方才起身“吱呀”一声开了同篱笆一样高的小木门,叹息道:“老夫已然花甲,不图什么安享晚年,惟愿余生清净一些,相爷何苦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使老夫为难呢?” 门外,段相爷难得的好脾气,双手拱着,望向王大人时,语气诚诚恳恳:“寒风侵肌,宁玉和朋友远道而来,还请王大人不要吝惜一杯热茶。” 王大人瞧了一眼温家七郎和我,终是道:“进来罢。” 我们跟在王大人身后进了院内,步入正当中的那间茅屋。屋内陈设,让我想起刘梦得的那篇《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茅屋虽然简陋,室内却打扫的一尘不染。案牍上摆着诗书经学,门扉后放着古琴,小几上摆放着茶具和一盘残棋。屋主人有这样的品味,哪怕是荒山野岭之地,高山行止,虽不能至,却让人心向往之。 小几旁有个火炉,王大人当真煮了热茶给我们。红泥小火炉,慢慢地煮着去岁的旧茶,清香弥漫,白发苍苍的老翁说:“老夫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不值得相爷远道而来。” 段相爷微笑着,不置可否,却转头望向我道:“四喜,将面纱摘下来。” 段相爷又唤我四喜,想必有诈。虽然不知道段相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大人面前,我还是十分配合地摘下了面纱。 忽听段相爷在一旁温声道:“王大人,这是李清言之女,李四喜。” 第133章 总角闻道,白首无闻(四) 段相爷特地提了我是阿爹的女儿,想必眼前的王大人就是阿爹信中所说的王廊王大人了。既是阿爹的故交,我便不能辱没了阿爹往日里所教导的礼节,让阿爹丢脸。我放下面纱,起了身,绕过茶几,郑重而恭敬地朝望着我有些震惊地老者拱手道:“四喜见过王大人。” 王大人静静地端详着我,眼中似是有晶莹在打转,半晌,他缓缓起身,双手微颤着握住我的手,满脸爱怜道:“好孩子,快坐下,清言把你教的很好。” 我一直以为王大人年岁应该和我阿爹差不多,没想到眼前这白发苍苍,衣着朴素的老翁和我阿爹竟是忘年之交。王大人提前卸任归田,隐居荒野,段相爷几次三番来打扰他老人家,甚至这次故意带我来见,想必是有所图谋。 我小心地搀扶着王大人坐了下来,又绕回到先前的位子上,虽然鼻子有些酸酸的,但还是开口道:“阿爹将世伯您视为一生的挚友,故去前曾嘱咐我一定要寻到您,此时他若是九泉之下知晓我已经见到了世伯您,定会宽慰不少。” 小火炉上的茶已经煮好,温家七郎非常自觉地替大家斟着茶,递与我时状似不经意间朝我挑了下眉。 我轻抚着茶杯,不由在心下叹息,欢喜镇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终究还是悲哀的长大了。如今,面对着这须发皆白的老翁,她竟也学会了如何权衡利弊。 滚烫的茶水不停地往上冒着热气,氤氲在几人之间,段相爷悠闲自在地盯着那盘残棋,沉默不语。王大人望着我渐渐地就湿了眼眶:“老夫这数十年深恩负尽,孑然一生,既没能保得住清言,又愧对清言所托,让你一个女娃娃孤孤零零的漂泊在外受尽委屈,莫说他九泉之下会宽慰,便是老夫百年之后之后又有何颜面再去见他呢?” 白发婆娑的老者说完这番话,一下子就显得老态龙钟许多。我忍不住泪目,过往种种,随着当权者的一声令下,在漫长岁月中负重前行的又何止我阿爹一人呢? 而今,这位阿爹的故交,年迈的老翁,却因我的一番权衡利弊的话,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他说阿爹把我教的好,其实我早已辜负了阿爹的教导,在长安的这段时日,我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了言不由衷。 我抬袖拭去眼角的酸涩,勉强微笑着宽慰他道:“世伯勿要怪责自己,我阿爹一生高风亮节绝非贪生怕死之人,他若决意以自刎来了结陈年旧怨,我们谁又能拦得住呢?这一年来四喜承蒙相爷关照,幸免于流浪街头。今日得以见到世伯,知晓世伯身体康健,四喜已经很开心了。” 段相爷亦放下茶杯,适时开口道:“往者不可谏,宁玉知晓王大人如今已不愿再与朝廷有所牵扯。宁玉和四喜皆为当年之事所累,如今所求,不过是一个公道罢了。若我们终其一生都不能为梁王府那冤死的几百条人命和所累及之人讨一个公道,那这世间还有谁会愿意再仅仅为了一个公道而拼命守护初心呢? 四喜如今已决心行冯素贞之事,为先梁王和李大人平反。宁玉不敢过多叨扰王大人,王大人饱读诗书,在朝堂上德高望重,宁玉恳请王大人书信几封,连同往日的同僚,向陛下推行女子科考。若他日东窗事发,使四喜不至于丢了性命。” 王大人怆然道:“如今已见着清言家的女孩儿,老夫还有什么好推卸的呢?她既然想效仿冯素贞之举,老夫自然愿意为她开辟一条道路出来。道之所在,虽千万人老夫亦往矣。” 第134章 雪满长安道(一) 别了王廊大人,沿着来时的小径往回走,走了好远,回头看,那苍颜白发的老翁依旧伫立在篱笆旁。我想起那年的阿爹,站在家门前的枣树下,也是这样茕茕孑立,望着我渐行渐远。 这一生,为官为民,在朝在野,为了那年少时所学的道,他们皆选择孑孓而行,走出了千万分的寂寞。 绵延泥泞的路上,我注视着前边那身着白袍之人,他挺拔着身子却每一步都尽量走得坦然从容。世人眼中的佞臣贼子啊,这条迂回的泥泞之路,你又是否走得如同他们一样寂寞万分呢? 临近傍晚,北风依旧,再难走的路,也终会走到尽头。 杳无人烟的村口,除了一人一车两马,便只剩下几棵枯藤老树和一块孤零零的石头。断肠人在他乡,昏鸦却不再栖于枯树。树下的的那块石头上,不知是谁家的稚子可爱如斯,偷拿笔墨在上面写着“无为村”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我跺了跺脚上一路粘的泥巴,准备随在段相爷身后进了马车内暖和暖和,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位年轻的妇人正怀抱着婴孩急匆匆地往村口赶来。 温家七郎牵着墨染,也瞧见了,说道:“是前面那户人家的小娘子,晌午便是她给我们指的路。” 段相爷掀起了轿帘,道:“天色已晚,还是问问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罢。” 待小娘子走的近了,我这才瞧见小娘子怀里抱着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她清秀的眉眼之间全是忧色。七郎牵着墨染,一改纨绔之气,上前询问道:“小娘子,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小娘子福了福身:“见过几位相公,萍水相逢,本不改叨扰,但是孩子得了疟疾,村里没有郎中,还请各位相公行个方便,捎我们娘俩一程到附近镇上的医馆。” 天气严寒,小娘子却因着急,额间隐隐有汗流出。这大概便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强罢。我掀起轿帘子,朝小娘子朗声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外面冷,小娘子快上来罢。” 七郎也同她说:“正好顺路,小娘子快上车罢。” 小娘子再三道谢,方才抱着孩子上了车。 她大概没有料到车内还坐着人,等我把孩子交给她,人坐进了马车去,发现她坐在那有些局促不安。 为了使她宽心,我指了指一旁闭目养神的段相爷,胡乱邹道:“小娘子请宽心,这位是我家大哥,外面骑马的是我家二哥,我们一家是来寻亲的,绝非什么坏人。” 小娘子听了,腼腆地朝我笑了笑,似是为方才的不安有些不好意思。 车厢内比来时多了两个人,虽显得拥挤了些,但也暖和了许多。马车晃晃悠悠走到半路,孩子大概是又开始不舒服,哼哼唧唧的哭着,小娘子耐心地低哄着拍着。 我以为段相爷会极其不耐烦这些,不曾想到直到镇上也没见他皱下眉头,只是安然地闭着眼睛。 到了镇上的医馆,小娘子抱着孩子下车,段相爷破天荒地开口问道:“看完郎中,你和孩子可有法子回去?” 小娘子答道:“我家官人在这镇上开了间粥铺,他日常在这里,等孩子好了他会送我们回去的。” 段相爷由此点了点头,未再多问,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前行,等我们一行人再次回到蔚县客栈,已是二更天了。 第135章 雪满长安道(二) 客人大都已酣然入睡,店内静悄悄的,连小二哥也趴伏在柜上,昏昏沉沉。待我们进去,他听见动静,起身揉了揉眼睛,问道:“几位客官可曾用了晚饭?” 七郎打了个呵欠,回他道:“途中已经用了,一会儿你着人送几桶热水上楼便可。” 小二哥勉强打起了精神,道:“好嘞,客官。” 这一天,虽大半的时辰都在马车上度过,不曾有什么劳累之处,如今这会子回了榻上,却觉得异常疲倦。 去时,我不知所谓,段相爷和温家七郎心境尚且也算舒畅。返途时,却一片缄默,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闭口不言。 白日里喝茶的间隙,段相爷陪着王廊大人下完了几上的那盘残棋,最后以一子险胜。王廊大人怅然良久,收了棋盘,说道:“此番推行女子科考,相爷可借天下任何人之手,唯独不能借东宫之手。东宫若再出事,不太平的便是整个大周了。” 在出来时,段相爷朝王廊大人颔首:“宁玉少时读书,曾得王大人亲自教导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还请王大人放心,张子之愿望,亦是宁玉之愿望,这些年来宁玉一直谨记在心,从未敢忘怀。” 相爷恭恭敬敬,诚诚恳恳,由是,雅人深致的公子,再也不见那权倾朝野之臣的影子。 曾经也有一个人在荒山野岭旁的小镇上,一笔一笔地写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不知他后来,登科及第,佳人在侧,春风得意之时,可还记得那年许下的宏大的本愿? 自从孝明懿皇后薨逝后,官家心意莫测,东宫两次易主,朝野上下莫不震惊。而今东宫的那位,这两年来在群臣的虎视眈眈之下,简直如履薄冰,行事谨小慎微的不行。大概唯一能授人以柄的,便是他与权臣段相爷有所相与了。 现下官家龙体康健,皇子众多。东宫虽立,但朝中不乏植党营私之流,为了权位,皇子们个个离心离德,明争暗斗,早些年的那一点手足之情早已消耗殆尽。先梁王一案本就犯官家忌讳,若是再拉上东宫太子,他日一旦东窗事发,则朝臣皇子群起而攻之,官家厌之废之。为了保住太子,孝明懿皇后北魏那一族的皇亲国戚,怕是要堂而皇之的坐不住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这条找回公道的路上,请至少,至少要保百姓一个太平之世。 翌日一早,段相爷过来敲门,让快些收拾收拾,好回长安去。 我再次艰难地从榻上爬起来,梳洗过后,对着镜子瞧了瞧,发现脸上已经消肿,只剩下几条结痂的疤痕,估计过个几日便可痊愈。如此,心里又堪堪宽慰许多,索性连面纱也不戴了。 不知是不是要回伤心地了,温家七郎今日亦没什么精神,也不同我玩闹了,只是无精打采地在后面骑着墨染一路跟着马车前行。段相爷又开始闭目养神,我在马车内百无聊赖,又睡不着,于是拽了拽段相爷的衣袖,说道:“你前儿晚上翻的什么书,不如给我瞧瞧,也好解解闷。” 段相爷指了指一旁的包袱,我解开拿了一瞧,竟是《酉阳杂俎》。堂堂段相爷也爱看《酉阳杂俎》,我忽然就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是怎么肥事? 第136章 雪满长安道(三) 途经华阳郡时,已是傍晚,温家七郎骑着哒哒的小马驹有些吃不消,于是提出找家客栈歇息一晚再上路。对此,段相爷没什么异议,我自然极其欢快地挑了间上房,待大家一同用过晚饭后,美滋滋地回房泡了个热水澡。 泡完后,舒舒坦坦地躺到榻上,翘着二郎腿继续翻看《酉阳杂俎》,直到二十卷全部翻看完,这才心满意足地熄了灯。然,翻书一时爽,睡觉乱坟岗,等外面的冷风开始嗖嗖地敲打着窗户,我裹着棉被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由胡思乱想,眼前不断涌现出王生床前的那只巨手以及床下的枯骸,越发的毛骨悚然,夜不能寐了。 如此战战兢兢了会,整个人蜷缩在被中,连头都蒙上了,大气不敢出地,汗毛还是不可抑制地竖了起来。那床前的手还未从眼前消失殆尽,耳中仿佛又充斥着那男子幻化为桃人茅马之前的幽怨之声:“阿梁,卿忘我耶?”白日里读时,还将其视作略带凄美的爱情故事,此时忆起却差点将我吓得魂飞魄散。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我心里一边悔恨,一边壮着胆子从床上坐起,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摸火石,欲将油灯重新点着。结果摸了半天,火石没摸着,台子上的油灯“啪嗒”一声被我不小心推到地上去了。深更半夜,那声音刺耳的诡异。我哆嗦着收回手重新裹在被子里,后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瞪着眼睛望着房中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顿时有些绝望了。 外面的风还在嗖嗖地吹着窗户,我僵直着身子在黑暗中坐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忽听门外“咚咚”地响了两下,头皮立时有些发麻,随即将被子又裹得紧了些,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望着门扉的方位。不曾想,那声音紧跟着就传了进来:“发生了何事?” 竟是段相爷! 我登时觉着那声音简直犹如天籁一般,一颗悬着的心就这样又忽地放了回去,不曾多想,便裹着被子下了床,径直摸索着朝门扉处走去,边走边朝他急切道:“我打翻了油灯,你站在那别动,我去开门。” 段相爷顿了一下,道:“我就在门外,你慢些。” 床离门口不过几步之遥,等手忙脚乱地开了门,瞧见段相爷果真挺然地站在那,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湿了眼眶。 他敲门前,即使我已经害怕到极点,还是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忍几个时辰就到天亮了。可是他一敲门,我忽然就觉得我一刻也忍了了。 对面的房间灯火通明,映衬着段相爷的白袍都带上了稍许暖色,他双手负立,望向我时,眼如点漆。而我赤脚裹被,在他面前总是一次比一次狼狈。 “哭什么?”良晌,头上一暖,那人不知何时伸出了手放在我头间。 我吸了吸鼻子,将头扭向了一边,抬手快速地抹了下眼角,嘴硬道:“没哭。” 段相爷叹息了声:“还是这么小孩子心性。”说罢,竟然弯腰将我横抱了起来。 我有些怔愣地望着他,因男女有防,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阿爹抱过我,还从未有别的男子抱我。就连我曾追逐那么久的董公子,都鲜少同我有肢体上的接触,如今想来,那小巷里蜻蜓点水的一吻,已是极限了。 而今,段相爷待我,背也背过,抱也抱了,我却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我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最终被放置在了床榻上。他掖了掖被子,又隔着被子握住我的双脚,替我暖着,说教道:“天寒地冷的,以后莫要赤脚就出来了。” 我极其不自然地将脚往回收了收,瓮声说道:“知道了,刚才是因为害怕。” 段相爷起身,望向我时,依旧好性儿:“这会儿放心睡吧,我在这守着。” 第137章 雪满长安道(四) 这几日舟车劳顿之下,人困马乏的,莫说是段相爷,便是换做旁的任何人,坐在这彻夜守着我,我又岂能真的就此安生睡去呢? 从前董大娘讨厌我讨厌的很的时候,曾放言说李家姑娘就是个麻烦精,惹祸精。我那时不以为然,而今想来,却是如此。 我努力回想着说书人话本子里那些姑娘们遇见这样景况时是怎样的,乱糟糟的想了半晌,终是不得头绪。望了眼那已然歪坐在春凳上之人,我斟酌了下,同他道:“明儿还要赶路,相爷这样睡腰酸背痛不说,恐怕还容易感上风寒,不若一会儿我睡着了,相爷便去我那屋里睡吧。” 段相爷听了,略微起了下身子,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嗯,等你睡着了,我便过去,你快安心睡吧。” 如此,我宁下神来,倒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瞧见窗户外面将将有曦光。台子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的,仅剩一点微弱的亮影,彻夜未熄,怕是快要油尽灯枯了。我抬头望床头春凳上已没了相爷的身影,由是安心不少。 安歇了一宿,温家七郎有了精神头,用早饭时,他问我道:“小喜儿,昨儿夜里我隐约听见楼上有什么东西跌碎的声音,不是你那屋吧?” 彼时我正在奋力咬着肉包子,听此,悄摸的抬头瞅了眼段相爷,见他面色如常,我咽下嘴里的包子同七郎道:“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油灯。” 温家七郎随即朝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两只笑眯眯的眼睛里无一不真情流露着“你真棒”的嘲笑。 我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吭吭哧哧的啃我的肉包子。边啃边悻悻的想道,还好连段相爷也不知道我昨儿吓成那样,不过是因为看了鬼故事,不然我今日指不定被嘲成什么样呢。 用了早饭,一行人继续赶路。及至傍晚,终是到了长安。 过了年节,再就便是正月十五的元宵节了。关于长安城元宵节的盛况,历代文人墨客虽穷尽华丽辞藻多有描述,但向来百闻不如一见。 自打十九驾着马车从朱雀门进了城内,不过才正月十一,街旁的勾栏瓦肆、酒楼茶坊、各间杂铺的小厮们管事们都已进进出出张罗忙碌了起来,为着几日后的夜市灯会做着准备。 我倚在车厢壁上,无聊的掀着轿帘走马观花的一一瞧着。等路过十字街南路时,街道两旁已然皆是卖吃食的,果子蔬菜,蒸作从食一应俱全。段相爷在一旁伸了伸懒腰提议道:“坐了一天,不若下去走走?” 我早已坐的屁股疼,望着那两旁的吃食又有点心动,于是欣然附议。 下了马车,段相爷吩咐十九先行回去,又同前面牵着小马驹的七郎说道:“王爷盼你回京已久,这会你当赶快回去负荆请罪了。” 段相爷那话说的叫个一本正经,谁知温家的七郎听了却不买账,他歪头瞅了瞅我,又瞅了瞅段相爷,揶揄道:“宁兄这么着急赶我走?想不到啊,我高高在上不好美色的宁兄也有今天。” 那笑眯眯的小眼神,俨然已经在心里认为我和段相爷有奸情了。为了证明我和段相爷是清清白白的同盟关系,我本想说他同我们一起逛逛晚点回去也行,不料段相爷抢先幽默了一把:“是啊,你还不走吗?” 温家七郎顿时嗤笑一声:“呵,男人!”然后傲娇的转身骑着小马驹哒哒的走了。 温家七郎同十九都走了,剩下我和段相爷面面相觑了片刻,而后一前一后默默地逛着十字街。我边走边眼巴巴地瞅着街旁的吃食,奈何兜里没有一文钱。如此过了会,段相爷终于想起他后头还有一个人,回头问道:“想吃点什么?” 我立即笑着伸手指了指前面的那家刘记春饼,段相爷了然道:“进去坐着吃?” 段相爷给安排的明明白白,我立刻屁颠屁颠道:“好嘞。” 长安刘记春饼久负盛名,果然名不虚传,不仅那饼好吃,连粥都可口的很。等我同段相爷吃好喝好心满意足的出来,外面街上又暗了一些,天上不知何时竟然飘起了雪花。 有扛着糖葫芦的小贩路过,我腆着老脸拽了拽段相爷的衣袖,段相爷极为大方的给我买了两串。 我边走边啃,瞧着不远处路中间乌泱泱的围了许多人,于是拉着段相爷去瞧。待走进了些,便瞧见那身披大氅怀抱手炉之人,清清冷冷的站在一旁。 我顿时又觉着没什么意思,重新拉了段相爷的衣袖道:“走吧,没什么好瞧的。” 第138章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一) 段相爷却一反常态,将我拽住,淡淡说道:“我们瞧我们的,关旁人何事?这长安城无非就这么大一点,难道日后遇见有董驸马的地方,都要你退避三舍不成?” 段相爷一语道破,我默默地瞧了一眼不远处那站在一旁略显清贵之人,有些许哑然。 自晓得董公子成了驸马爷,不知怎的,我只要一想起曾经与他在欢喜镇的过往种种,就浑身不自在的很。明明是我猝不及防的被人撬了墙角,没想到最后做贼心虚杞人忧天的却还是我。 都说分手见人品,虽他抛弃我是事实,但一别两宽之后,我不曾抹黑与他,他亦不曾揭我身世。既然都不曾妄想对彼此赶尽杀绝,也算好聚好散。 只不过关于从前年少无知时同董公子的那点破事,我总担心在这长安城有朝一日纸包不住火被人抖搂了出来,然后公主与驸马嫌隙纵生,而我便成了那遭人唾弃坏人良缘的千古罪人。 是以,自那日荣玉问他,他说从不后悔之后,我总盼着我二人再无瓜葛再也不见,彼此各自欢喜便好。 然,终究是我过于狭隘了。 段相爷说得何其在理,这长安城统共就这么大一点,兜兜转转的,又怎么会遇不见呢?我躲得了这一时,却躲不了日后的每一天。倒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装作陌生人呢! 就是我这张被人挠花了的脸啊,使我又要留下许多遗憾了。那些话本子里描写的公子姑娘们,哪一个相逢旧时的情人时,不是衣着光鲜的,姿态骄矜的,然后装作陌不相识的? 结果一到了李家姑娘这里,就画风突变了。风尘仆仆不说,还要顶着破了相的丑脸,在大雪纷飞之下,可怜兮兮地去面对曾经喜欢过的人,佯装素昧平生。 惨还是我惨! 但是真正的勇士啊,她要敢于面对这惨淡的人生。哪怕天色又暗淡了一些,空中雪花飘飘,我还是提了精神,抻了抻在马车上坐的皱巴巴的衣裳,又捋了捋不听话的头发,悄摸地问段相爷:“现在是不是好看一些了?” 相爷沉默地看着我造作完,抬手敲了下我的脑门,一脸骄矜地吐出四个大字:“奇丑无比。”然后一点都不温柔地拽着我朝人群走去。 我:“……”会用成语了不起啊? 我怀着受伤的心灵挤进了人群,瞧见有位衣着华贵肥头大耳的男子和其小厮正被一脸正义的小筑反手捆绑摁在地上,那男子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极其不干净。 围观的群众在一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道:“天子脚下,公然强抢民女,这是造孽啊。你瞧这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下起了雪……” 亦有嫉恶如仇之人,直言不讳出声请愿道:“请董大人今日一定要为民做主,严惩这恶徒……” 我这时才注意到董驸马身旁还站着一位瑟瑟缩缩的姑娘。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站在那里却衣衫不整,满脸的泪水,望着那地上肥头大耳的公子时,带着满腔的屈辱和恨意。 天子脚下,竟然敢强抢民女,果然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那肥头大耳的男子是个惯会嚣张跋扈的,听了围观之人的话,不但不羞不臊,反而犹如丧家之犬一样乱吠:“你们这些刁民,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可是京兆府的嫡公子,莫说老子今日当街强了这贱妇,便是杀了她,你们又能奈我何?” 我差点被他气笑,狗彘不若的东西,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不知道京兆府尹听了他家公子这番大言不惭的话,还能不能在朝堂上坐得住? 第139章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二) 那年满腔热忱,在小镇上写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少年公子,而今摇身一变,不仅成了盛京里烜赫一时的驸马爷,亦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大学士。 待那愚蠢的京兆府公子嚎叫完,权倾朝野的相爷没有出声,争相围观的百姓也没有再出声,众人只是好奇的瞧着,瞧着这位盛京的新贵如何处理朱门的渣滓。 长安的雪啊,越下越大,那披着雪白大氅抱着精致手炉的年轻大学士,矜贵地望着地上的不堪之人,终是没有辜负年少时许下的愿望:“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杀了人,自然偿命。” 好一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下,围观的百姓听了,莫不拍手叫好。在这遍地权贵的盛京,有多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将其夷然自若的说出口了! 那地上愚蠢龌龊的人儿,犹自不屑,似是不信自己贵为京兆尹的嫡公子,竟然有人真的胆敢如此不识好歹。他怒目圆睁地瞧着那围观的百姓,瞧着那骄矜的大学士,将头一扭,恨恨地吐了一口恶痰:“我呸……” 护主心切的小筑攥紧了淫贼的衣领,董大学士单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吩咐道:“小筑,你带着这位姑娘,押他二人去京兆府,如实禀报之后,一切全凭京兆尹大人定夺。” “是。” 小筑押着他二人,那姑娘福了福身,紧随其后,一同朝京兆府尹走去。 人群之中开始哗然一片,众人望向董大人时,方才流露出多少钦佩之情,此时便流露出多少失望神色。 董大人全然不放在心上,淡淡然然的转身,有人在后面大声追问:“董大人,您方才还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可是此时您却又将那淫贼送还本家处置,这不是想要官官相护,不了了之吗?我原以为这京城终于来了一个不怕惹事,敢为百姓发声的大人,原来董大人您,也不过如此。” 董大人转身望着那发难之人,神情依旧淡然,也不辩解,只反问道:“京城里百姓但凡有纷争冤案诉讼,将去往何处?” 那人怔愣了一下,答:“自然是京兆府尹处。” 历朝历代,各级官员,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断无越俎代庖之理。至于京兆府尹,这亦是一次考验罢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其身正,从此则不令而行,若是其身不正,恐怕从此虽令不从了。 董大人点了下头,不意间瞧见了站在一旁的相爷,于是颔首致意,怀抱着手炉清清雅雅地转身踏雪而去。众人亦似有所悟般地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 我同段相爷不急不忙地在雪中走着,忽然身上一暖,扭头瞧着,却是段相爷将大氅披在了我身上。 我手中的糖葫芦还剩下大半个未啃完,如此披着反倒不方便极了,恐怕那糖要粘到衣服上了,于是朝相爷道:“你披着吧,我不冷。” 相爷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似是在哄着阿猫阿狗一般:“这大氅有些重,你便当是替爷拿着吧。” 我默默地啃了个糖葫芦,抬头望着那前面依稀可见的清隽的身影,有些伤感。我如今男子装扮,又破了相,董大人怕是已经识不得了。 第140章 公子与红妆(一) 一别十来天,去琅琊郡那日,汲汲皇皇的,也没能同荣玉说上一声,不知这些天他有没有挂念与我?还有清荷那小丫头,同她在一起惯了,而今分开几天,还怪想念的。这街市上吃食颇多,也不知他们喜欢吃些什么,倒不若拎回去几样,大家围着火炉聚坐在一起,赏着大雪,饮着小酒,话会家常,叙叙情谊。 然而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丑陋的。尽管此时我披着貂裘大氅,啃着糖葫芦,在雪中闲散地走着,看着与来来往往赶着回家的人有那么几分的格格不入,我的兜里依旧没有一文钱。 我用余光偷偷地瞅了瞅一旁段相爷腰间那尤为突出的钱袋,心中不禁盘算着或许可以朝相爷借那么个几百文先用着?反正相府里年节时我攒了不少压岁钱,等回去还他便是了。 于是待啃完了最后半个糖葫芦,我鼓起勇气,堆起笑容,狗腿地拽了拽段相爷的衣袖。 彼时段相爷正专心地走着,被我突然拽了一下,骄矜地低头瞅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问道:“说吧,何事?” 额前的鬓发上有雪花飘过,我伸手去拂,那雪花顷刻间便暖化在指尖了,隐隐有温热的湿意传来。那身旁白衣胜雪的段相爷啊,望着我时,一双桃花眼又开始闪啊闪的,我霎时有些许的反应不过来,手还附在鬓发之上,舌头却不期然的打起了结:“借……借点钱。” 段相爷忽然立在那就笑了起来,长街上的白袍公子,双手负后,如沐春风一般,衣袂飘飘,宛若画中仙。我恍恍然想起少年时读过的那首东坡的《失题》:“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那时我整年整月地围着董家公子打转,董家公子面如冠玉,又金金贵贵的不食人间烟火,我总觉着东坡虽一代文豪,作出此诗未免俗气了一些。人世海海,生出一个董公子已是极品,将李家姑娘迷得晕头转向的,又怎么会有诗中那样天下绝无仅有的人出现呢? 而今总角远去,年少远去,故乡远去,那个姑娘行过一些路,见过一些人,方才知晓,人世海海,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原来豆蔻年华的那个姑娘,读了万卷书,听了数不清的戏文,年年岁岁地囿于欢喜镇的一角,看世间万物全凭喜好,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大雪骤然纷飞,长街廊下千门万户华灯煌煌,有急着回家的赶路人啊,路过我时不小心相撞,撞碎了这一地的思绪。段相爷揽了我的肩膀,那人打躬作揖频频道歉,我却一转头,却瞧见,瞧见前面那离得远远的,抱着手炉的董大学士,他的一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并肩前行的绯衣女子。那小小的油纸伞,撑在两人的上方,挡去了万千的雪花。 那便是他风风光光迎娶的尊贵无比的妻吧! 从前在清风楼里,我在台下虚度光阴偷坐着打盹儿,朦胧间听那台上的说书人说:“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几百年之后,等此世间的男男女女皆变成那如山的白骨,早已埋没了姓氏,若有天有人路过闲暇时问起这些人姓甚名谁,其实不必问,无非是世间曾经的公子和姑娘罢了。 那撑着油纸伞在雪中缓缓前行的公子与红妆,若是从前我能早早地明白,明白我注定没缘分同他一起白骨如山,我一定会早早地将一颗真心妥善收藏,等待有朝一日我的那个公子,骑着白马来娶我。 不听话的雪花飞进了我的眼睛里,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化成了水,我怕它一泄而出,于是没有伸手去擦掉。段相爷提着我的后衣领子,将我提到了那廊下卖炸蟹的铺子前,歪着头笑问我:“要几只?” 我憋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伸出两只爪子:“要十只。” 那挽着危髻的妇人,笑的和蔼可亲:“请公子稍等。” 第141章 公子与红妆(二) 顶着雪花,穿过长街,走到相府时,我的两只爪子里拎满了炸蟹、烧鹅、脆筋巴子之物,忙得连半根指头都不剩。自然,段相爷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他的手里、怀里亦塞满了点心和花雕酒。 十九先我们一步回来,清荷那丫头定是得了消息,我远远地便瞧见她正撑着伞在相府外眼巴巴地望着,那心焦地模样宛若等待相公归家的俊俏小娘子一般。 她素来秀外慧中,此时瞧着,我不由生出几分感慨来,于是用胳膊肘蹭了蹭段相爷的胳膊,同他道:“清荷这样貌美伶俐的姑娘,若我是男儿身被如此相待,长此以往日久生情,恐怕当真顶不住呢。世间美人千千万,又都各有各的好,难怪你们男人都喜欢三妻四妾。” 谁知段相爷听了半晌,竟幽幽道:“若你是男儿身,你也只能死了这条心,清荷和十九已有婚约,你不会有机会的。”末了,又睨了我一眼,骄矜地补充道:“还有,爷才不是你口中的那些庸俗之辈,世上美人虽有千千万,爷却只想娶个自己欢喜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岂不美哉?” 我有些凌乱了:“……” 清荷和十九竟然有婚约在身,相处这么久,我怎么不知道?还有相爷您好傲娇一男的,您自己知道吗? 回了临松小院,将东西一股脑地搁置在桌上,清荷替我拿下身上的大氅,在门外抖了抖雪。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八卦地打听打听她同十九的事情,她已经着人打来了热水,催促我赶快去泡个热水澡,说是省的得了风寒。 待泡了澡出来,姜茶已赫然放在桌子上了,我摸了摸鼻子,越发觉得清荷这丫头宜室宜家的很,十九那家伙真是赚大发了。而宜室宜家的清荷姑娘,坐在桌前,监视着我将一大碗姜茶下肚之后,一手拄着下巴,望向我的脸时,欲语还休,比我还伤感。 我伸着脖子,等她给我涂药的时候,俩人大眼对小眼半晌,两两相望,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公子,途中相爷揍你了?” 我瞅着她满脸认真的模样,笑的前俯后仰,差点将方才喝下去的姜茶笑出来。若是段相爷在这里,听了她这话估计想打人。 我捂着肚子,憋着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想?” 她睁大了眼睛道:“不然,和相爷一起出去,谁敢把你揍成这样呢?” 我自然没脸同她讲这是多管闲事被人揍得,只好挠了挠头,故作深沉道:“这个嘛,说来话长。”然后灵光乍现想起她同十九的事,强行转移话题八卦道:“快说说你和十九是怎么回事?” 彼时她正小心翼翼地替我涂着药,听了忽然就有些怔愣,而后不自在道:“两年前相爷给定下的。” 想不到相爷竟然也有做媒婆的潜质呢,希望可千万别是个乱点鸳鸯谱的媒婆才好呢。我有些不放心地追问她道:“那你喜欢他吗?” 我那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大丫头啊,由是就没了半点声音,那俊俏的小脸,一点一点地红了下去。 曾听人说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而今瞧她这般模样,自然是 第142章 公子与红妆(三) 又同清荷唠了几句家常,忽听院中十九禀报道:“爷,苏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宣爷入宫,有要事相商。” 过了片刻,方听段相爷答道:“知道了。” 我少不免有些惊讶,这回府才一会儿功夫,皇上他老人家便着人进宫,动作可还真是迅速。回了长安城,段相爷恐怕又要成为往昔忙碌的段相爷了。 抹完了药,清荷站在铜镜前替我梳拢着头发,房门敞着,不意段相爷拎着东西径直进了来。他换了身衣裳,束起的头发看着有些潮湿,显然已是刚刚沐浴更衣完。他将手中的点心和花雕酒皆放置到桌上,说道:“皇上宣我进宫,不知何时才回来,你若是无聊,便带着这些吃食同清荷一起去梅花轩,和荣玉一起说说话。你脸上伤还未好全,记得少喝一点酒。” 我朝门外瞧了瞧,天已经完全黑了,大雪还在下着,于是朝他道:“知道了,外面冷,相爷还是披件大氅再去吧。” 段相爷笑了笑:“好。” 去梅花轩的路上,我撑着伞,清荷怀里抱着吃食,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我聊着,不知怎的,突然说道:“公子,我怎么觉着你和相爷出去一趟回来,有点不一样了。” 有这么明显么?我有些愕然地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途中发生了不少事,比之前更熟悉了吧。于是不由笑问她道:“哪里不一样了?” 清荷歪头瞧着我,想了想:“我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这小丫头八成是错觉,我将伞往中间挪了挪,揽了她肩膀道:“傻丫头,想多了吧你。” 我俩笑嘻嘻地进了梅花轩,荣玉正坐在亭下抚琴,琴声悠扬,来的路上在墙外先听到了,所以此时也没什么意外。我举着伞站在雪中朝他笑道:“雪中弹琴,小侯爷果真好雅兴。” 小侯爷身着白袍,抬头时,笑弯了眉眼:“得知你回来,便在这附庸风雅地等着了。” 这果真是我天下第一好的朋友,我一回来便知我要来看他。我献宝一样地指了指清荷怀中的东西,道:“你看,我给你带了吃的和酒呢。” 正巧常嬷嬷手中拿着披风走了过来,见到我,高兴道:“陶公子,您来了,好久不见呢。” 我在心中数了数日子,十来天,果真是好久不见呢。如今久别重逢,大家都是眉开眼笑的,可真好。 于是我亦朝她笑道:“常嬷嬷,好久不见,我带了吃的和酒,我们一起坐下说说话吧。” 常嬷嬷将披风递与荣玉,笑着摇头道:“多谢陶公子,不过还是您和小侯爷一起坐这叙叙话吧,嬷嬷手头还有些活计,要马上赶回去呢。”然后她又朝清荷笑道:“清荷,正好你来了,我将将还在发愁呢,你快来帮我穿一下针线吧,如今老眼昏花,针线活都做不利索了。” 清荷听了,赶忙一边将东西都塞到我怀里,一边应声道:“好的,常嬷嬷,我来帮你。” 清荷跟着常嬷嬷穿针线去了,荣玉无奈地瞧了瞧我怀中的一大堆东西,起身过来替我将伞收了,接过我怀中的东西,俩人这才进了亭中。 小侯爷坐垫旁边有个小小的火炉,正烧的热气腾腾的,我搓了搓手,将其放到上面烤着。 不管是昔日的小和尚,还是如今的小侯爷,对着他,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一边烤着火一边同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而后拆了那些吃食,哄着荣玉吃了一些烧鹅方才作罢。 大雪纷飞,我倚在他身旁,抱着酒壶,怅然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他们了,郎才女貌,果真是一对璧人。” 小侯爷拿着酒壶和我的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口,继续道:“你知道我在难过什么吗?我在难过原来公主同他站一起是珠联璧合郎才女貌,而我同他站一起却是蒹葭倚玉树,极为不相称。然后我就觉的,其实董公子他,没有选我是对的。” 小侯爷揽了我的肩膀,他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天下第一好的朋友,我觉得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这世上美丽的人络绎不绝,但是像她一样有趣的人却寥寥无几。” 第143章 公子与红妆(四) 直到夜雪渐停时,去帮常嬷嬷穿针线的清荷,才慢吞吞的回了来。来时,段相爷曾叮嘱我少喝一些酒,因此四壶花雕有三壶都进了荣玉的肚里。小和尚从前在白云寺要守戒律清规,不沾酒肉,不曾想而今还了俗照旧不胜酒力。 醉了酒的荣玉乖的要命,白皙的两颊已然染上了陀红,双眼迷离,却一声不吭的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听我继续絮絮叨叨。若不是清荷回来,惊讶地问我小侯爷脸怎么这么红,我大概还不能察觉我已经把小侯爷给喝醉了。 梅花轩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亭中的小火炉也要燃烧殆尽,正是夜深人静。我站起来时不小心衣袖拂了下琴弦,那声响吵到了一旁的荣玉,他忽然就睁大了眼睛,双手攥着我的袖子,说出的话却带着几分孩子气:“四喜,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那样的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坦坦荡荡,一如从前的小和尚模样,却教我忽然不敢直视。从前我俩同居琅琊郡,也曾两小无嫌猜,也曾年复一年地嬉戏玩耍,从总角之交变成了天下第一好的朋友。可是流年辗转不过几个春秋,小和尚仍是当初那个简简单单的小和尚,李家姑娘却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了。他们再也不能并肩前行。 醉了酒的小和尚没有等到应许,倔强的攥着我的衣袖不肯松开。清荷在一旁瞧着,我有些许的赧然,只得扶着他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望着那单纯如斯的眼眸,哄慰道:“小和尚,我们永远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好不好?” 墙外隐隐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不知是谁正踏雪而来。我俯身捡起披风替小和尚披上系好,他怔怔地望着我,似是郑重地思考了片刻,尔后点了点头说:“好。” 我的小和尚,哪怕醉了酒,他也依旧舍不得让人为难。我扶着他的胳膊,下了亭子,长靴踩在雪上,沙沙作响。身后清荷已灭了炉火,正抱着琴,忽然道:“公子,相爷来了。” 我转头去瞧,门外的鹅卵石小径已经覆满了深厚的积雪,小径两旁的梅花三三两两的开着,在这深夜却极其的不明显。树下有有灯光影影绰绰的照着闪着,那提着纸灯披着斗篷一路走来的不是相爷又是谁? 荣玉自小寄养在白云寺,后来被接回长安,但同相爷一向不太亲厚,怎地段相爷今儿舟车劳顿政务繁忙之后,又深更半夜过来探视?于是望着那人,我不由有些讶然道:“相爷怎么过来了?” 段相爷相爷进了院中,将身上斗篷的帽子摘了下去,道:“我来看看荣玉。”末了,又抬手指了指荣玉道:“是醉了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嗯,喝的多了点。”这真真是把人家兄弟喝醉了,却被人家哥哥抓了个正着。 段相爷却没有就此再说什么,只转身,唤了一声:“十九。”我这才瞧见段相爷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身黑衣的十九。主仆二人一黑一白,果真相得益彰的很。 段相爷又道:“时辰不早了,让十九和清荷送他回房,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好。” 我将荣玉交给了十九,十九扶着他进了内院,清荷在其后抱琴跟着,莫名其妙有一种夫唱妇随的画面感。世上多的是愿非所得,而他们何其有幸,可以得偿所愿。 第144章 公子与红妆(五) 临近元夕,段相爷愈发的忙碌,整日里早出晚归。自那天雪夜里同他一起回了临松小院,我有好几天都没见着他的人影。 正月十四那天晚上,我同清荷正敞着门围在炉边吃晚饭,段相爷忽然风风火火地带着十九回了来。我以为他是回来要找什么东西,然后再出府去。不曾想,他高高兴兴地进了来,让清荷添了双碗筷,直接不急不忙地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了。 本来清荷与我正边吃边八卦地聊着京兆尹家的公子被当众打了板子一事,结果段相爷一坐下,她便开始如坐针毡,再也坐不住了。她匆忙地瞅了瞅院中的十九,找了个很好的借口:“相爷,公子你们慢慢吃,我去找十九一起吃。” 我默默地瞧着她端着碗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由好笑,这丫头怕相爷怕的,都不知羞了呢。蓦地,眼前多了双筷子,我低头去瞧,段相爷正往我碗里放了块肉。我又下意识地去瞧他,段相爷那厢他淡淡道:“有这么好笑?” 我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的那块肉,抬头再瞅清荷,丫的已经连同十九不见了人影,于是不由笑道:“清荷很怕你。” 段相爷亦往门外瞅了一眼,忽然问道:“那你怕不怕我?” 怕吗? 我想起欢喜镇初见的时候,这人手执折扇,面若冠玉,目若桃花,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明明宛若话本子里讲的谪仙一般,我却莫名生出了畏惧之心。后来同他一起翻山越岭,跨过江河,走完了那段最艰难的路,我却越发觉得这人深不可测,不宜深交。再到后来他自报家门,我随他进了相府,无论是被周到的照顾,还是我犯了忌讳时被骂,我亦都是诚惶诚恐。但是而今,琅琊郡走了一遭回来,忽然就不怕了。 那日,清荷说她发觉我同相爷之间有些不一样了,我问她没有问出所以然之后,便也懒得去想。如今想来,便是此趟回来,再与段相爷相处,我坦然了许多吧。 房中烛火通明,段相爷的一双桃花眼,被照的熠熠生辉,我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于是诚恳道:“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段相爷笑了笑,眸子里都是暖意:“听说京兆尹家的公子今日在府衙被当众大打了二十板子。” 方才我与清荷聊这个正是兴头,此时听了,便点点头接话道:“我也听说了,京兆尹大义灭亲,因这般龌龊之事被杖刑的,大周还是头一例呢。古往今来,这世道总是喜欢宽待男子,苛待女子。根据大周律法,若有女子犯了奸事,就要被处以杖刑。而男子犯了此等事,大多都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因这样厚此薄彼,那些纨绔之辈才敢如此大胆,喜欢视女子为玩物,随意轻薄。而今,京兆尹大人也算是为世间女子出了一口恶气。” 段相爷笑着听完,又夹了块肉到我碗里,说道:“李姑娘如此嫉恶如仇,若是进了仕途,必然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段相爷如此夸奖,我便有些不适应了。从前阿爹在时,每当我为男尊女卑之事愤愤不平胡言乱语,阿爹总是喜欢捂住我的嘴巴,担心我有朝一日祸从口出。没有想到权倾朝野的段相爷,却是个不在意男女尊卑的,我心下欢喜起来,嘴上还是谦虚道:“相爷您可太抬举我了。我这般性子,胡言乱语的,怕是在朝堂上自己都保不住。” 段相爷大大咧咧地将后背靠在了椅背上,一双桃花眼却灼灼地盯着我,骄矜道:“有爷在,你怕什么。” 我心一下一顿,忽然就豁然开朗,人云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如今一无所有,又怕什么?再不济,还有段相爷在呢。 第145章 公子与红妆(六) 吃罢饭,段相爷细致地捋了捋衣裳的下摆。去岁荣玉送过来的那只白猫,倒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乖觉地爬到他膝上,眯着小眼烤火,一动也不动弹。 清荷那丫头着人迅速地撤了碗筷,房中灯火通明,我双手拄在八仙桌上托着腮,歪头望着外面有些皎洁的月光,默默地想着明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 “明日元夕,不若叫上寄安,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我转过头来,灯下段相爷正轻轻柔柔地给小白猫顺着毛,那光色映在他的白袍上花花搭搭的,连猫的身上也有些许斑驳。不期然地对上那一双笑意灼灼的眼睛,似是在无声地等着应答。我想起去年荣玉送白猫过来那时节,我生出刘改之“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之感,实在无甚么心思去喂养。而今不过一个春秋,再瞧着这猫,却莫名觉得可爱至极。再望着那人,很自然地就笑着点了点头:“好。” 几日不见温家七郎,也不知他负荆请罪完了没有?听说元夕那天,长安城家家户户的百姓都是成群结伴热热闹闹的逛灯会,若是我们都出去逛了,就剩下荣玉一人在府里孤孤单单的了。我同他既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又怎能在这时候撇下他呢?“不若我们把小侯爷也叫上吧,他一个人在府里也怪孤单的。” 桌子的另一边,段相爷靠着椅背,言笑晏晏地抚着猫:“好。” 元宵这天,不过傍晚,还未出府,便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的,好不热闹。我一身男装,实在无甚么可打扮之处,于是便只好撺掇着清荷好好捯饬捯饬,以抚慰自己这颗二九少女之心。 十九过来催促的时候,我正笑容可掬地拿着绯红的口脂让清荷涂抹。临松小院就住着我和相爷,白日里我觉得关着门有些闷,是以只要天好,便常让清荷敞着门。如今十九虽站在门外,却正正好将屋内状况一览无余了。于是清荷这被我盛装打扮的貌美傻丫头,将将还同我打闹一团,此时不过是稍稍望了那门槛之外的心上人一眼,便蓦地就涨红了脸,再也不肯抬头。 我拿着口脂倚在铜镜旁笑嘻嘻地瞅着他俩,不过片刻,十九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竟然也可疑的飘上了一点红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成?我麻溜地用手指蘸了一下那绯红之色,趁清荷不备,抹在了她的唇上,而后不由大笑着出了房门。 段相爷和荣玉已在前厅等得喝起了茶,我双手背后,在台阶下情不自禁地踱着步子,笑着咳嗽了一声。待他二人下了来,段相爷果然问道:“清荷不同你一起?” 段相爷和荣玉今日皆穿了白色的衣裳,虽是手足,二人气质却不尽相同。相比小侯爷的人淡如菊,相爷明显盛气凌人更胜一筹。我笑眯眯地指了指不远处跟过来的十九,同段相爷打商量道:“我们今天不带他俩玩好不好?” 段相爷抬起手中的折扇,不轻不重地朝我头上敲了一下,哂笑道:“现在连月老的活都想抢了?” 那厢十九已经停下了奔来的脚步,朝着段相爷拱了拱手。我心下欢喜着,不由揉了揉头,对着段相爷,笑嘻嘻地谦虚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第146章 公子与红妆(七) 在欢喜镇的那些年,我曾懵懵懂懂地听说书人念叨了无数次长安城的元宵节,那在各式各样的书中穷尽文家之笔竭力描述其流光溢彩的元宵节,而今缕缕行行走在此间,什么灯宵月夕,车水马龙,什么歌舞百戏,飞刀吐火都从此在脑海里有了真真切切的模样。原来这令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长安城,这令无数人终其一生惦念回首的长安城,在元夕这日,竟繁华如斯,让人目之睹之,恍若一梦。 穿过人烟浩穰的瓦肆商铺和花光满路的坊巷御街,等我们三人终于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君再来酒楼前,还不待那殷勤的小二哥上前好生招徕,我稍稍地仰了下脖子,慵懒的胳膊还未放下,便依稀瞧见那二楼上正独自靠窗坐着的、满面萎靡借酒消愁的温家七郎。 我一时有些错愕,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明明大家一起约好今儿逛歌楼串瓦肆喝花酒的,怎的他还独自悲伤上了?听闻北庭王府家风甚严,莫非是前两日温兄没有向他爹爹负荆请罪成功,挨了打骂?那极有眼力见儿的小二哥已经打躬作揖般地过了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拽了拽段相爷的衣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楼上看。 段相爷极为配合地抬头看了一眼,而后朝那小二哥指了指楼上的温家七郎道:“我们同那位靠窗的公子是一起的。” 小二哥麻溜的将手中的抹布搭到了肩上,弓腰伸手道:“得嘞,几位公子里面请。” 正值佳节,酒楼盛名在外,自然是门庭若市,座无虚席。小二哥引着我们上了二楼的雅间,落了座,照例问可否要添些酒水吃食之类,便知情识趣地退到一边忙活别的去了。只是那正倚窗独酌之人,见了我们,也不过是堪堪地望了一眼,堪堪地说了一句:“来了。”还不待我们答话,便继续抱着他的酒壶痛饮不止去了。 我想起前段时日,汉江渡口初相见时,这人一身白衣广袖打扮,划舟歌唱,俊逸出尘,给人的感觉是世间少有的洒脱不羁之人。后来有缘一起喝酒,也知他有伤心事,酒至酣然也会落泪。大多时候,他总是着一身鲜亮的蓝袍,虽然说话行事皆给人吊儿郎当之感,但却是个极为好相与的朋友。 楼下熙熙攘攘,万家灯火,楼上的蓝衣公子却满腹的心事,只得借酒消愁。我在上楼的时候还在想着,等一会坐下了,定要笑着问一问他:“温兄,可是挨了你爹爹的打骂,故而跑这来借酒消愁了?” 然而此时,我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望着对面之人,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我虽同他认识不久,也算再见如故。洒脱如温七郎,又岂会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在朋友面前失了态呢? 方才落座的时候,段相爷坐在了我的外侧,荣玉同温家七郎坐在了一起。荣玉还俗不久,自然同温家七郎素不相识,我瞧了眼他,他同我笑了笑,虽有几分疑惑,却未说话。我一时不察,腿下冷不防被人踢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扭头去瞧段相爷,却见他朝我努了努下巴。 我撇着嘴默默地揉了揉腿,然后直起身子,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每个人都斟上了酒,举着酒杯朝温家七郎道:“温兄,我陪你喝一杯。” 第147章 公子与红妆(八) 杯酒下肚,我用手背抹了下嘴巴,还不待去看一眼段相爷近一步的指示,便听到窗下有个女孩儿家脆生生的说道:“春幡,你莫要再拦着我,我七哥哥今儿心情不好,定是躲在这喝闷酒呢。你松开,我要进去找他。” 不知是谁家娇憨可爱的女孩儿和妹妹,如此任性又善意。我好奇地伸了脖子往窗外去瞧,那楼下,灯火璀璨,那街上,人来人往,那被唤作春幡的姑娘还在极力地拉着一身粉色衣裳的女孩儿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夫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着粉色衣裳的女孩儿,头顶着俏皮的双丫髻,不过是豆蔻的年纪,边挣扎着小身板伸长了脖子往酒楼里瞧着望着,边拍了拍那春幡的双手以示安慰道:“好春幡,你放心啦,一会我们俩悄悄地回去,你不说,我不说,阿娘是不会知道的。” 我不由地有些失笑,天真无邪的年纪里,可真是无知无畏的紧呢,总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自己做的那些小坏事无人知无人晓,却不知那躲在别处观看的人有多么的艳羡。原来当年,阿爹和方丈他们也是这样看着我一天天地走过那些时光吗? 我收回了脖子,抬头的瞬间,不期然地瞧见温家七郎亦正在倚着窗喝着酒默默地瞧着窗下的一切。我猛然想起些什么,不由又伸了脖子往楼下瞧了一眼,朝温家七郎笑道:“这楼下嚷嚷着要找她七哥哥的女孩儿,不会就是温兄府上的小妹妹吧?” 温家七郎将酒壶放置到了桌上,收回了目光,点了点头道:“是我妹妹寄欢。”末了,又朝段相爷道,“我要去一趟公主府,欢儿年幼不懂事,还请宁兄照拂一下,稍后将她送回府里。”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段相爷淡淡地道:“你便只管去做你想做的,寄欢自小同我的妹妹一样,不会有什么事的。” “多谢了。” 温家七郎起身,面庞上不见了方才的萎靡,也不见了昔日的不羁。他一脸郑重的朝我们微微颔首,而后大步流星的从酒楼的另一侧出了去。我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蓝色身影,不由暗暗思忖着温家七郎今日之变是否同已故的世子妃有关。 我正想着,段相爷忽然轻轻地敲了下我的脑袋道:“菜来了,你和荣玉先吃着,我下去找找寄欢。” 温家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我方才光是瞧着便觉得生动的令人欢喜。街上人山人海的,若是遇上不怀好意之人便不好了,于是我推了推段相爷的胳膊,忍不住催促道:“你快去。” 然话音才落,便见那绾着双丫髻的粉衣小姑娘已经赫然出现在了台阶处,双手掐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四处环顾寻觅着她的七哥哥。等瞧到我们这一处时,瞧见了段相爷,微微嘟起的樱桃小嘴随即绽开了笑容:“段家哥哥,你怎会在这里?” 段相爷招了招手:“寄欢,过来这里坐。”温家小姑娘霎时如同昨天躺在段相爷膝上的小白猫一般,乖乖顺顺地走了过来,向我和荣玉一一地打了招呼,坐在了她家哥哥将将坐过的位子上。 小姑娘心细又聪明,才一坐下,瞧着面前的酒壶,便问了:“段家哥哥,方才这里坐的可是我七哥哥?” 段相爷倒也没打算瞒着她,径直说道:“你七哥哥今日有事先走了,一会你同我们吃了饭,我便送你回府。” 温家小姑娘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似是不甘心就这样打道回府,于是小嘴一张,便开始同段相爷打起了商量:“段家哥哥,我长这么大,还从没逛过灯会呢。等下我们一起逛完灯会,你再送我回去好不好?” 从前听闻名门望族里的大家闺秀,虽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精通,但她们亦束缚于名门望族,鲜少有女子可以肆意地走出闺阁。大周虽民风相对开放许多,但是如我阿爹这般对女孩儿家家的放养如脱缰野马一样的,还是世间少见。 是以,这令人欢喜的温家小姑娘虽然就打嘴这么一说,我的同情心却开始不可抑制的泛滥,不由自主的就替她朝段相爷当起了说客:“我也没有逛过长安的灯会,不若我们一起逛逛,然后再送温姑娘回去?” 第148章 公子与红妆(九) 段相爷瞥了我一眼,极其温和地朝温家小姑娘点了点头道:“也好,但是不可逛太久,不然夫人会担忧的。” 坐在一旁眼巴巴望着的温家小姑娘顿时笑逐颜开,俏皮地朝段相爷拱了拱手道:“遵命,段相爷。” 段相爷又淡笑着向她正式介绍了荣玉,说道:“这位是你荣玉哥哥。” 小姑娘扭头瞧着荣玉,规规矩矩地起了身,冲荣玉拱了拱手,说道:“见过荣玉哥哥。” 荣玉亦起身,温文尔雅地还礼。小姑娘冲他嫣然一笑,由衷地道:“早就听人传言段家小侯爷眉目如画,超凡脱俗,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而今寄欢一见,便知这传言当真不是虚假。” 温家小姑娘一番话说的恳恳切切,段家小侯爷却不知为何有些红了耳朵。面对着那坦荡的小姑娘,他温润如玉,再三拱手:“荣玉惭愧,荣玉亦不过是凡夫俗子,温姑娘谬赞了。” 小姑娘看着却欢喜得紧,抬头仰望着小侯爷,眉欢眼笑道:“寄欢今年十三,寄欢的审美和这长安城所有的少女一样,小侯爷又何必再自谦呢。”而后,一转头,不给小侯爷再谦虚的机会,笑着朝我拱了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哥哥贵姓?” 我看着她和小侯爷一来一往是顶顶有意思的,遂当她不等段相爷介绍便问候起我时,我一时有些惊讶,只好起身挺直了腰板,故意粗着嗓子道:“见过温姑娘,在下免贵姓陶,单名一个喜字。” 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即便性格再活泼奔放,该有的礼数她们总是很齐全。我话音既落,温家小姑娘便拱手唤了声:“陶哥哥。” 如此礼尚往来好大一番,终于都坐了下来。 那小二哥给我们上了饭菜,仍在一旁笑容可掬地立着,等着伺候。正巧温家小姑娘的贴身丫头,那名唤春幡的找了上来。见她家小姐同我们坐在一起,又不敢贸然上来,看着很是焦灼。我终于能够公报私仇地轻轻地踢了段相爷一脚,朝他努了努嘴。 段相爷既同温家小姑娘相熟,大抵也是识得春幡,于是不动声色地朝小二哥使了个眼色。小二哥瞬间很懂地将她带了下去,安排了饭菜,好生照顾着。 由是,我便想通了为何君再来酒楼号称是长安城最豪华的酒楼。这不只是其金碧辉煌的装潢和财大气粗的老板便能撑得起这个称号的,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家接待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之人,酒楼的小厮们办起事来都很有眼力见儿,太让人省心了。 最后一道八宝汤圆上来的时候,温家小姑娘甜甜地笑着说好吃。我有些发呆地用调羹在碗中搅着,莫名地觉得牙齿酸,有些下不去口。未免被人瞧出端倪,我将那满满一大碗有些悲伤的浮元子推给了段相爷。然后优哉游哉地观察着那代表着长安城所有少女审美标准的温家小姑娘,时不时地用余光欣赏一下段家小侯爷盛世美颜的画面。 楼中谁家少年足风流?楼中谁家小女芳心动? 这世间,情窦初开的戏码,无时无刻地不在上演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哭笑不得。 第149章 公子与红妆(十) 那被我推过去的一大碗白白胖胖的浮元子,直到酒余饭饱,我们起身离开,我才蓦然发现,段相爷终是没有动它一动。 年前虽已打了春,但是近来风雪更迭,天气乍暖还寒,晚间出门的人,少不免照旧穿的厚了些。在临窗的雅间内烤着火炉坐的久了,又加之喝了些温酒,出来时浑身上下都暖熏熏的。 待下了踏道,恰有一阵穿堂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扭头想和一旁的段相爷说些什么,却见他不知怎的,寒着一张脸,似是有什么不快。于是我便又识趣地住了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出了酒楼。 这一晚的长安城,相比来时,街上仍然处处灯火辉煌,花天锦地,川流不息,美不胜收。我们几人连带着温家小姑娘的婢女春幡随波逐流一头扎进这熙来攘往里,就好像一头扎进了另一个天地之中一样。 人头攒动之间,我忍不住回头往后瞧了一眼,那酒楼上闪闪发亮的牌匾依旧高高地挂着,那专管招徕客人的小二哥,还在门口拿着手巾殷勤地喊着:“几位客官,您慢走。” 我被夹在拥挤的人潮中,进退两难。 街旁的勾栏瓦肆,燕馆歌楼里,说书的先生,唱曲儿的姑娘,玩杂技的伶人,歌舞百戏,奇术异能,花样百出。围观的众人,那白发的阿婆和阿翁,那怀才不遇的中年人,那年轻的公子和小姐,那垂髫的稚子孩童,在烟花绽放的那一刹那间,他们皆笑弯了眉眼。 天真烂漫的温家小姐寄欢,蹦蹦跳跳地同荣玉在前头并肩走着。当那扛着糖葫芦串的贩夫经过她身旁时,她拽了拽荣玉的衣袖:“荣玉哥哥,我想吃糖葫芦。” 于是那一身白衫的少年郎,停歇了下来,温文儒雅地自袖中拿出了银两,递到了那贩夫的手上,再和气不过道:“大伯,帮我拿两串吧。” 那敦厚朴实的贩夫,笑着自棒子上摘下两串糖葫芦递到荣玉手上,说道:“公子与小姐站在一起宛若金童玉女,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今日良辰美景,有缘相遇一场,小人在这祝愿公子与小姐……。” 只是还不待那贩夫说完,那手握着糖葫芦的白衣少年,便言笑晏晏地解释道:“大伯,您误会了,我和这位小姐……” “谢谢大伯您了,我们都会幸福的。”温家小姑娘眉欢眼笑地接过糖葫芦的同时,也接过了荣玉的话茬。 卖糖葫芦的贩夫笑呵呵地望了他俩一眼,点了点头,扛着棒子继续往前走了。 荣玉有些无奈,抬眼瞧了瞧我,还是出声问道:“四喜,你要吃吗?” 隔着三两行人的距离,我微笑着朝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岁月无情,我曾经天下第一好的小和尚,他一转眼就长成了别人心上人的模样。而李家姑娘,如今女扮男装穿行在流光溢彩的京城里,想起过往,实在自惭形秽。 温家小姑娘听了,嘴中还咬着糖葫芦,歪着头,亦含糊不清地问道:“陶家哥哥,你也喜欢吃糖葫芦吗?喏,这还有一根。” 说来可笑,也曾见着糖葫芦走不动的李家姑娘,后来竟还是变成了庸俗的人最爱客套的模样,我不由苦笑着拱手道:“多谢温姑娘,在下如今和段相爷一样不好这些。温姑娘喜欢的话,便多吃些吧。” 温家小姑娘笑了笑,啃着糖葫芦,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东张西望着,不一会儿便指了指前面的瓦子道:“那里面有人在说书,我们去瞧瞧可好? 方才还在寒着脸的段相爷,忽然就揽了下我的肩膀,淡淡说道:“走吧。” 第150章 公子与红妆(十一) 长安城三桥街上赫赫有名的北瓦,我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各个勾栏里面都早已宾客如云。勾栏之下,人声鼎沸,喝彩声,拍手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温家小姑娘吃着糖葫芦,携着荣玉在前头东张西望,走马观花的瞧着。而段相爷同我,同那春幡,路过了嘌唱的戏台,途经了散耍的游棚,穿过茫茫的人海,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 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好似城内千家万户的人们都纷纷涌到了街上,来凑一凑热闹。御街之上虽然人头攒动,但尚可流动,缓缓行走。而这瓦肆内,十五座勾栏之下,越往里走,却越是人人肩碰着肩,脚挨着脚,挪一步都是难为得紧。 不知道是不是人逢喜事心情好,尽管瓦子内摩肩接踵,步履维艰,等待的老老少少们却都显得耐烦的很。行走停歇的空儿,他们便抬头观赏着戏台上的一出出说唱杂耍,不亦乐乎。 后来我摸着了章法,亦随他们一一抬头观赏着。如此这样一间一间地挪着,等挪到第九间勾阑内,一抬头,却听见那戏台上的诸宫调唱的是《董西厢》。 正是莺莺与张生长亭分别那一出。那早已哭成了泪人儿的莺莺正对着张生依依不舍的千叮咛万嘱咐道:“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早便回来。” 戏台上的张生上前一步,对着那心上人拱手,意气万千:“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 戏台上的崔莺莺淋漓襟袖啼红泪,我心底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些波澜。 那一年,董公子意气风发赴长安之时,我何曾又不是这般舍不得? 但自从见他写下那横渠四句,我便知,便知我的董公子他是顶顶有抱负之人。 谁说燕雀不懂鸿鹄之志,李家姑娘虽然生平胸无大志,却从不曾奢望过可以用儿女情长困住董公子。 离别的那天早上,我趴在门缝里望着他远去,也曾像此时的崔莺莺哭啼啼地担忧张生飞黄腾达后停妻再娶妻一样,担忧着董公子金榜题名后同我越来越远另结新欢。 可是才子佳人故事流传的最初版本,那张生还是违背了长亭之诺,始乱终弃,抛弃了相府千金崔莺莺。 而后来,我和董公子这场青梅竹马的故事,也以他风光做了驸马爷潦草收场。 台上比司马青衫更湿的莺莺还在同张生私语着:“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我犹自叹息地望着,手上忽然一暖,被人握住。痴痴呆呆地抬头去瞧,前面拥堵着的人群不知何时已散了去,慌忙间段相爷牵住了我的手,朝着下一间勾阑走去。 如此又过了几个勾阑,人潮涌动一波接着一波,那本就在前头的温家小姑娘和荣玉,早已不见了身影。只余她的小丫头春幡,还在我们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好在荣玉为人稳妥,有他在旁陪着,倒也没人着急。等我们又慢慢地挪了会,观赏了会台子上的歌舞,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间勾阑。 相较于前面游棚里的人山人海,这一间要显得清冷许多。只有三三两两的宾客站在勾栏之下,认真地望着台上。那着粉色衣裳的小姑娘同那白衫的少年,并肩而立,尤为醒目。 方才温家小姑娘进来前说,要听说书。这一路逛下来,前面都未曾瞧见哪个勾阑里有说书的。此时他们瞧着台上,这般津津有味,想必便是此处了。 自出了酒楼,一路寒着脸未同我搭腔的段相爷,在跨过最后一间勾阑院的门槛时,忽然不咸不淡地说道:“他们两个这样远处瞧着,倒也般配。” 我心知他说的是谁,却不意瞥见他还牵着我的手,于是略微挣扎了,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背在身后,瞧着那二人说道:“若是两情相悦,确实是再般配不过了。” 第151章 公子与红妆(十二) 不曾想,这一脚跨过的勾栏院,旧年一别如斯,月圆又月缺,待梅花落尽,那台上忽又见旧时人。 那一年,清风楼内,有人泪眼汪汪,有人昏昏欲睡,有人站在台上,身着蓝布衫,手持一止语,说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便是一转身的道别:“说书人我走了,你们也多保重。” 那一年,说书人离开欢喜镇前,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青楼女子杜十娘的故事。 那一年,邻家的董公子告诉李家姑娘,青楼女子之所以被无情抛弃是因为她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姑娘。 那一年,十三岁的李家姑娘撺掇着十三岁的小和尚下山一睹青楼女子的风采,回家后被阿爹打得上蹿下跳。 而今,而今,在这灯宵月夕的盛京,在这座勾阑院里,台下有人听得一脸认真,台上有人身着蓝布衫,手持一止语,仍在经年不变地旧调重弹着:“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绍兴府人氏…… 故人重逢,故人却不识故人。我忽然就泪流不止。 世事沧桑,人海茫茫,兜兜转转,说书人仍在他乡说书。 他可知曾经有个小小的姑娘在小小的地方做着他最忠实的听客? 那个小小的姑娘一直怀着个小小的愿望。 可惜后来还是没能实现。 我怕眼泪叫人瞧见,埋没了这佳节的兴致,于是一边往里走着一边悄悄地用袖子抹着眼泪。 那台上的说书先生手持着止语,还在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 我忽听得前方有女子温温婉婉地唤了声:“寄欢。” 然后温家小姑娘欢呼地声音瞬间便洋洋盈耳:“平遥姐姐,驸马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我放下了抹泪的衣袖,抬头循着声音,远远地便望见那台子的另一端,灯火阑珊处,并肩站着二人。那梳着堕马髻,穿着红衣裳的天之骄女正同那手抱火炉的白衣驸马谈笑风生。 有生之年,终是避不过狭路相逢。 我苦笑着转回了头去望台上,那台上的说书先生又照旧卖起了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直到把眼底的泪水狠狠地逼了回去,才装作云淡风轻地转回头,并暗暗地嘱咐自己如果一会儿有人过来寒暄,一定要记得谦卑地说句:“小人见过公主和驸马。” 可是不能够。 李家姑娘在董公子面前从来都是狼狈惯了的,既不够淑女也不够优雅。 这一次也不例外。 天时地利人和。 那勾栏之下,不知是哪位小厮路过时弄洒了茶水,我还未能云淡风轻地转回脖子,脚下一滑便跌坐在了地上。 游棚内的宾客三三两两,说书人歇场的片刻,有个姑娘她女扮男装跌在地上,比那戏台上耍杂技的伶人还引人瞩目。 温家的小姑娘寄欢瞧着她张大了嘴巴,端庄娴静的公主瞧着她一脸惊讶,身披大氅手抱火炉的驸马瞧着她照旧皱起了眉头。 只有那身旁的段相爷,瞧着她,极快地弯下了腰,叹息着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将她扶起,轻轻柔柔道:“怎地这般不小心?” 第152章 公子与红妆(十三) 台上,说书人坐在案前怡然自得地呷了一口茶,笑眯眯地望着台下的众生。 跌坐在地上时,一瞬间我瞧见了许多人的目光,有看好戏的、有不解的、有同情的。我却独独没有敢瞧向荣玉。我怕看到他担忧的神色,也怕他会过来。人多眼杂,我不想将来连累他。 我扭头抬起袖子将眼角的泪水擦了个干净,方才回头,瞅着段相爷那低着的温柔的不能再温柔的脸庞,有些讪讪道:“方才触景生情想起从前,有些想家,便忘了留神脚下。” 说完,不由得鼻子一酸,心中又更加悲壮起来。 阿爹已逝,我哪里还有家呢? 我忍着眼泪,低头望着脚尖不再言语。大众广庭之下,段相爷却毫不避讳地抬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声安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去,你别哭,嗯?” “好。”我点了点头,将脸上又流出的泪水在他的衣袖上蹭了蹭。 手上忽然一暖,却是段相爷的手再次握住了我的手。众目睽睽之下,他牵着我,一步一步的朝着公主和驸马那厢走去。 这时的我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紧紧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一样,再也想不起来从前在意的那些世俗礼仪和规矩方圆,只任由段相爷紧紧地牵着。 等后来的后来,长安城内疯狂的流传着段相爷和新晋的小探花之间有断袖之好时,我才恍然明白,今日这样大胆到底是有多么的惊世骇俗。 但公主是君,段相爷是臣。这礼,终是不能没有。 自去岁董公子和公主轰轰烈烈地大婚后,我也曾远远地瞧了数次他的妻。那一身绯衣的美丽女子,今日我终于还是谦卑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臣见过公主。” 美丽的公主端庄地笑着,望着来人,一点架子也没有,“段相,在这外面便不要多礼了。” 段相爷拱手浅笑,“是。” 方才跌倒的一幕公主早已瞧见,此时打量着我,道:“不知这位是?” 段相爷微微侧身,向她介绍道:“这位是臣近日新收的一个门生,叫陶喜。”说罢,又朝我道,“阿喜,快见过公主。” 我上前一步,拱手拜道:“草民见过公主。” 公主微笑道:“陶公子请起,不知陶公子是哪里人士?” 我拱手答道:“草民乃琅琊郡人士。” 公主随即淡笑着看了眼一旁的驸马,道:“这么说来,驸马和你倒是同乡。” 我心里微涩,这驸马不止和我是同乡,还和我青梅竹马,当过我的心上人。 “驸马爷是琅琊郡人眼里神仙一般的人物,草民不敢高攀。” 话音既落,驸马在一旁止不住咳嗽了一声,公主立即关切地望过去。驸马抬头,抱着手炉朝我淡淡道:“陶公子说笑了。”末了,又看向公主柔声道,“不是说想要听书吗?已经开始了。” 公主笑了笑,“好。”又望了望我们,道,“段相和陶公子也一起吧。” 我和段相爷再次拱手应答。 公主不再说什么,只是又朝着荣玉和寄欢笑了笑,然后安静地站在驸马身旁,望着台上。 说书人终于说到杜十娘“抱持宝匣,跳入江心”这最后一出,台下有多愁善感的小娘子开始落泪。驸马也向公主递去了手帕。 等到曲终人散,公主驸马又同段相爷寒暄了一番,才施施然离场。 离场前,公主嘱咐荣玉将昏昏欲睡的温家小姑娘寄欢安安全全地送回府里。 荣玉拱手说好。 出了勾栏瓦肆,不知今夕何夕。 街上的人比来时少了一些。 一行人就剩下我和段相爷,不慌不忙地在街上溜达着。 街边的小贩有的开始收摊了,有个卖糖人的伯伯,那糖人捏得栩栩如生,特别好看。段相爷赶过去买了俩。麦芽糖含在嘴里甜甜的,于是我怂恿着段相爷将另外一个吃了。 这一年的元夕,我俩就这样边走边吃着糖人,从灯火璀璨走到了灯火阑珊,从长安城的三桥街走回了丞相府。 只是这一晚这一街的人,没有一个人像段相爷这样风华绝代,让人再难忘怀。 第153章 醉里唤卿卿(一) 兴元二十二年的元夕,不知道是不是糖人太甜的缘故,回到相府在同段相爷互道安寝之际,我干了一件大事。 我向段相爷谋了份差事。 这一晚,院中月色如水,我扶着门框,原话是这样说的:“如今天下太平,四喜有幸作为相爷的门生,不知相爷可否为四喜谋份差事做做,他日也好将养自己?” 段相爷一身白衣羽扇纶巾,顿住向内室的脚步,转身望了我片刻,忽然就笑了:“爷还缺个小侍从,李姑娘,你可愿意?” 本以为月色撩人,没想到段相爷的一双桃花眼比这月色还撩人。我倚门瞅着他那一双灼灼的桃花眼,小心肝一时有些“嘭嘭嘭”的跳。 但白吃白喝小一年,段相爷人仙儿又护短,这世上像他这般待人好的,我也只遇见这一个。所以有什么好不愿的呢? 于是我当下便跨了门槛,正了衣冠,来到他面前煞有介事地拱手道:“承蒙相爷不弃,四喜从今以后愿为相爷效犬马之劳。” 感动到无言以对的段相爷伸出双手捧直了我的肉脸,拍了拍我的肩膀,闪烁着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地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明儿一早上任,回去睡吧。” 我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瞅着那萧萧肃肃穿过堂屋的背影,蓦然想起昨儿段相爷抚摸小白猫的动作和方才好像。 我……我好像又开始有点淡淡地忧伤了。 曾经有个失恋的姑娘写过一首诗,诗的内容是这样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我一度只喜欢这诗的前四句,总觉得我和董公子的爱情同别人的都不一样,肯定不会出现后四句俗气的局面。 现如今也不过一年有余,勾栏里又听说书人说了一回书,又见了一回他和他的如花美眷。这一路同着段相爷走回来,我忽然就发现,原来这诗的后四句,也不过尔尔。 这一段青梅往事过后,我还是会为了一碗相似的汤圆感到难过,会为了许久不见的说书人潸然泪下,会为了狭路相逢的他和她狼狈不堪,可是我却由衷地觉得这一晚的泪湿春衫袖实在变成了没必要。 流光不仅容易把人抛,也容易把过往抛。无论如何,我们终究都要长大,终究都要向前走,一步一步地去独自面对这人间的千军万马。 …… 因着十九的缘故,清荷这丫头小道消息得来的贼快。 正月十六一大早,我还在愉悦地会着周公,梦里早忘了小侍从这一茬。是以,当朦朦胧胧间听到了清荷的声音,我忘乎所以,胡乱地应了一声,便拉起被子蒙住耳朵翻了个身继续去做春秋大梦去了。 谁知清荷又在一旁连唤了几声公子,我正做着美梦,嫌她太吵,于是闭着眼睛从被下伸出一只手来去捏她的脸,学着从前看的话本子里的放荡公子哥流里流气地说道:“好清荷,你莫吵,不然小爷我一会起床便收拾你。” 那小脸滑溜溜的,我捏了一下不过瘾,又捏了一下,还未感觉到不对劲,手便蓦地被人攥住了,“你要收拾谁,嗯?” 听那声音莫名地熟悉,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睡意全无,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等这下真切瞧清了床前坐着的,正攥住我的小手之人,我更是瞬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吧唧,只得弱弱地唤了声:“相爷。” 第154章 醉里唤卿卿(二) 果然段相爷攥着我的小手,闪烁着一双桃花眼,好整以暇地瞧着我时,那神情就像此时他身后的清荷一样,像是在瞧着某位登徒子。 我不由地抬手扶额,面壁思过瞬息。在段相爷这儿,短短小一年,我马上原形毕露得连底裤都要不剩了。 可是苍天可鉴,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啊。 嗷嗷,这相爷也真是的,青天白日没事儿的,这白净的小脸儿往我大猪蹄子手里瞎凑个啥?美色当前,我真的控制不住我寄几啊。 当我面壁思过内心激烈斗争经过一百八十回的功夫,小脸滑溜溜的段相爷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男女有别,乍然甩开了我的小手,起身离开了我的床头。 然而,然而,这货出去前说出来的话却犀利地让我想吐一口老血:“爷的小侍从难道是耍流氓被抓了个正着,此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你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 青天白日地,我哪有耍什么流氓?不过是方才调戏清荷时不小心摸到了某人细腻的小脸蛋,觉得手感不错,一时没忍住多摸了几下而已。总而言之,我才不会傻到承认我一不小心就成了那戏文里令人闻风丧胆的浪荡登徒子。 呵,男人,就是段相爷的嘴,毒人的鬼。 不过他这么一张口,我倒是想起来为啥清荷今天这么早叫我起床了。 从今天起,我可是有差事的人! 段相爷披着大氅,大概出去忧伤地仰望天空去了。刚才站得离我远远的清荷这丫头,此时贼头贼脑地蹦跶过来给我递来了衣服,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欲说还休。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接过衣服,实在看不得她那辛苦隐忍的模样,于是一脚搭在床沿上,一脚放在地上,邪魅地笑着伸手挑住她的下巴,说道:“有话快放。” 不曾想,我这才一撂下话,矜持掉了一地的某人瞬间就两眼放着精光,一脸猥琐地凑到我耳边道:“相爷的脸摸起来手感如何?” 我:“……” 啧啧,这长安的女子呀,大胆起来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奔放。 老话儿说得好,少女情怀总是诗,段相爷凭借着这一双桃花眼和细腻的小脸蛋儿可是勾走了长安城一半少女的心呢。于是为了不辜负这份少女心,我下定决心要大大方方地同清荷分享这次的摸后感,以便造福于长安城闺阁中的千万少女。 是以我勾了勾爪子,照样凑到她耳边,得意洋洋地总结出三个大字:“贼丝滑。” …… 好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我终于在清荷的帮助之下穿戴整齐出了房门。 朝阳初上,却又春寒料峭,同冬季没什么分别。我站在门口搓着手,不断地哈着气,望着院中站着的段相爷,越发的赏心悦目,“爷,现在要出发吗?” 叫堂堂段相爷在冷风中等待,我也是好生有面子,再不殷勤点今日恐怕要扣鸡腿了呢…… 段相爷拢了拢大氅,双手背后,心情看起来很不错,望着我时一脸笑盈盈的:“走吧。” 天气寒冷,我双手交握在棉衣袖里,密切追随在段相爷身后出了相府。 十九驾着马车正在门口等着,段相爷上了车,习惯性地伸手拉我上去。我想到今天自己的身份,于是将手从袖里拿了出来,笑着拱手道:“谢相爷美意,小生不才,但瞧着旁的大人,从未与侍从同乘一车过。正所谓任期职谋其责,日后相爷上朝,小生还是和十九兄一起坐在外面便好。” 可怜我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结果一抬头,便眼睁睁地瞧见相爷和十九的嘴角同时抽了抽。 第155章 醉里唤卿卿(三) 等十九将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午门前时,城楼上的鼓声正好响起。十九掀开了帘子,低低地唤了声:“爷。” 段相爷弯腰起身,原本准备下车了,似是又极不放心我这个初初上任的小侍从,怕惹出什么祸端来,于是又回头提醒我道:“外头人多眼杂,你在马车里待着,莫要下来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应道:“好。”透过轿帘的缝隙,我隐约瞧见宫门前果然正乌泱泱的站满了等待上朝的各位大人。 段相爷交代完,便安心地下了马车,迈着步子加入了他的同僚们的队伍。 车上的帘子复又放下,我双手交握倚在车厢壁上,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由想着帘外那一排排列队之人,此刻大概都在微笑着互相寒暄。 许是昨儿晚上逛的太晚,劳力伤神,渐渐地,倚靠着车厢,我开始打起盹来。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城楼上钟声准时响起,我被蓦然惊醒,听到了宫门打开的声音。 我悄悄地掀了轿帘一角,瞧着那些身穿朝服排着整整齐齐队伍的大臣们开始陆续地从左侧门进入宫内。段相爷早已去了身上的大氅,走在队伍最后,神色自若,不疾不迟,却不见笑意。 我不由地叹息,有着为天地为生民之抱负的相爷,怎么就这几年声名鹊起的同时却又骂名不断呢? “十九兄,你跟着相爷多久了?” 大臣们都上朝去了,宫门前恢复了冷清。守门的侍卫一个个都面无表情,我开始隔着帘子和十九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着近乎。 十九这人吧,除了对着相爷,好像对别人一直都是冷若冰霜的样子。前几天得知他和清荷有了婚约时,我心里还伤心了一会。我那聪明貌美的大丫头,怎么就许给了这样一个冰块头呢?可是后来见了清荷那绯红的脸颊,我又暗戳戳地琢磨过,说不定十九这人对着心上人是另一番模样。 但是,我啊,既不是他的相爷,也不是他的心上人。是以,当我问完话帘外半点动静都没有时,我就不由地有点忧伤。 太阳高空照,十九不理我。 我倚着车厢壁想了又想,决定还是小小地威胁一下这个冰块为好。不搭理我是不是,小心我向相爷告状,炒你鱿鱼。 然而冰块并不给我告状的机会,在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之后,他竟然同我开口说道:“二十五年了。” 我倚在车厢上听得虎躯一震,这十九跟着相爷的时间竟然比我活的岁数都长,难怪同相爷一直形影不离,情谊甚笃。 还好,还好我没有来得及说出找相爷告状这种蠢话,不然到时候被炒鱿鱼的就是我了。 不过我这人向来蹬鼻子上脸,既然撬开了十九的金口,我立马忘记了先前的忧伤,废话充盈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住。我慌忙将手从袖中拿了出来,往前挪了挪屁股凑到帘子前,故意说道:“十九兄,没想到你同相爷竟是青梅竹马。” 果然,直男本男的冰块兄受不了我这种措辞,忍不住纠正我道:“公子,‘青梅竹马’不是您这样用的。” 我佯装不懂道:“哦,那它是怎么用的呢?还请十九兄不吝指教。” 冰块兄迟疑了一下:“它是指天真无邪的小儿女互相陪伴着……” 隔着帘子,我笑眯眯地听着冰块兄巴拉巴拉地讲什么叫“青梅竹马”,抬手揉了揉眼屎,又伸了伸懒腰,再一次无比地确定,人生的乐趣有时候还是要靠厚脸皮来寻找的。 第156章 醉里唤卿卿(四) 后来,我的这种厚脸皮乐趣,以宫门前登闻鼓的响起作为结束。 登闻鼓响起时,我的额头不慎磕在了车厢壁上,眼睛里哗哗地冒着金光。 我揉着额头问十九:“此时为何会有挞鼓声?” 十九照旧顿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说:“是皓月公主在挞登闻鼓。” 我惊得掀了轿帘。 大周嘉和元年的时候,武帝为了自下达上而施于朝,曾于阙门悬登闻鼓,并在诏书中宣告天下说:“人有穷冤则挞鼓,可公车上表其奏”。 当大周子民有冤屈得不到伸张的时候,可以直接到午门前挞登闻鼓,递状纸,找皇上陈情伸冤。 但大周自开国百年以来,登闻鼓也就只响过一次。 现如今官家的御妹,骠骑大将军的夫人,她有什么天大的冤屈需要挞登闻鼓呢? 阙门前,那一身缟素的妇人,挞鼓时,她站得笔直,看着哀伤又庄重。 守门的侍卫们听见异动团团围了上来,皓月公主扔了鼓槌,面朝宫门,屈膝下跪,双手捧着状纸于额前:“臣妇要状告宸王府世子柳珩及其妾侍梁莺莺谋害我儿性命。” 鼓声响起时,宫门前渐渐聚集了一些人。待皓月公主陈情罢,人群更是一片哗然。 其中的一个侍卫接了状纸,急速地往朝堂之上呈去。 我一时有些默然,原来无双郡主不是病逝的吗?难怪昨日温家七郎整个人都很不对劲,还说什么要去公主府一趟。到头来,却是为这般。 不一会儿,有小黄门疾步而来,宣了口谕。御前侍卫引了皓月公主进了朝堂去。 宫门前,无人离去。 他们似乎是在等,等着看这场皇室与权贵之间的恩怨,究竟谁输谁赢。 来时路上,段相爷说,近日并无要事,辰时便可下朝。 此时皓月公主这一挞鼓递状,便是不得而知朝堂上几时能断清了。 宸王府世子柳珩柳少府这会儿自是在朝堂之上位列文武百官之中同皇上商议天下之事,只是不知他见到皓月公主时可会有些惊讶?而他那妾侍梁莺莺,因着这一遭,不过半个时辰,也被一道圣旨从深闺里请了出来。 梁莺莺在羽林军的押解下出现在宫门前时,我掀着帘子远远地望了一眼。她穿着一身黄白相间的襦裙,整个人看起来娇小玲珑。围观的百姓对着她高声唾弃时,并不见她举止之间有失仪态的地方。 我揉着额头继续问十九:“无双郡主和梁莺莺相比,孰更美些?” 这一次,十九没有停顿:“自然是无双郡主。” 我又问:“那为何柳少府还要纳妾室?” 十九答:“属下不知。” 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我将伸长的脖子收了回来,倚在车厢壁上,叹道:“我还是回去问清荷吧。” 帘外,十九兄大概以为我要朝清荷说他坏话了,于是再次强调道:“公子,属下确实不知。” 我摸了摸肚子,同他道:“我知十九兄你不知了,但可否麻烦十九兄劳驾买几个包子回来,我快要饿扁了。” 第157章 醉里唤卿卿(五) 等太阳稳稳当当地悬挂在宫门正南方,我同十九兄一起断断续续啃了十几个肉包子之后,文武百官们终于下了朝。 不知道是不是在朝堂上站了太久,饿得太狠的缘故,这些大臣们踏出宫门时个个都是有气无力没精打采的。更有甚者,一些年纪大的大人,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的,像是受了什么刑罚一样。 大抵是因为年轻力壮,段相爷同这些大臣们走在一起,步伐显得格外的从容。他时不时地淡笑着与一旁的同僚交谈着什么,神情同去上朝时无什么分别。 皓月公主同柳少府梁莺莺他们没有出来。 段相爷同交谈的大人告了别,上了马车。 只是他才一坐下,便很快地皱起了眉头。 作为新上任的小侍从,我暗戳戳的揣摩着段相爷应该是饿了,于是屁颠屁颠地准备拿了我和十九兄还未吃完的包子准备让他垫吧几口。 然而我才摸到包子,还未能递过去,便被车厢内对侧的相爷轻轻踢了一脚:“车里什么味儿这么难闻?” 我吸了吸鼻子使劲嗅了嗅,这满车的香喷喷的肉包子味,并没有很难闻啊? 但是相爷说难闻,那就一定是我嗅觉出了问题。 我悄悄地将手中的包子又放了回去,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是肉包子味。”而后殷勤地起身猫着腰替相爷掀起车厢侧壁轿帘的一角通风,为了减少相爷的恶心感,我将剩下的一只爪子也充分利用起来,在相爷面前扇着风,竭力想使相爷感觉舒服一点。 十九兄威风凛凛地驾着马车哒哒地向前驶着,尽管我已经卖力地在通风了,段相爷好像还是被肉包子味熏得越发的心烦意乱了。段相爷心烦意乱,保不齐又要训我,我琢磨着怎么办才好,不意一只爪子竟被抓了去,动弹不得。 不知相爷何意,我的另一只爪子还未来得及放开轿帘,好巧不巧地马车颠簸了一下,我脚下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了段相爷怀里。 跌倒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变成了长臂猿伸出胳膊环住了段相爷的脖子。 然后等眼巴巴地凝望着那谪仙一般的容颜时,我便开始有些发懵,转眼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才隔了短短几个时辰,我怎么又占相爷便宜了呢? 段相爷大概也没有料到我这个小侍从半天之内可以这么多戏,他张着手臂,一双桃花眼怔怔的瞧着我,就像是某位被调戏的良家女子在楚楚可怜地瞧着浪荡子一样。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十九隔着帘子禀报道:“爷,温世子来了。” “对……对不起。” 我猛然清醒过来,结巴着道了歉,连滚带爬地从相爷身上起了来,慌忙整理着衣冠,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抬头,却见段相爷的乌纱帽被我抬胳膊时碰歪了。 然这次我的爪子才伸出去一点点,段相爷便极为配合地双手护在胸前,一脸惊恐地朝我道:“你又要对爷做什么?” 我…… 我这次在段相爷这儿怕是坐实了浪荡子的名头了。 外头十九又唤了一声:“爷。” 我默默地收回了爪子,坐了下来,朝着相爷指了指他的帽子。 段相爷一脸郑色地将帽子摆正,挑了帘子道:“请世子上来说罢。” 第158章 醉里唤卿卿(六) 温家七郎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裳,上来时,整个人看起来比昨儿还要抑郁几分。 他坐了下来,略显寂寥的朝我点了点头,而后望向段相爷,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段相爷自已明了他所为何事,于是也没有绕什么弯子,直接告诉他道:“梁莺莺对于皓月公主所状告之事皆都供认不讳。” 温家七郎放在腿上的双拳紧了紧,脸色一时有些苍白,过了会儿,又缓缓问段相爷道:“那柳珩怎么说?” “柳珩貌似并不知情。”段相爷顿了下,继续道,“那妾侍承认是自己偷偷将安胎药与郡主的风寒药调换以致郡主不治而亡之后,皇上大发雷霆,她似是也早已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平静地交代完所有事情,便直接在朝堂之上撞柱而亡了。” 我想起先前所见那身穿黄白襦裙的清冷女子,不由有些唏嘘。她做了错事,终究是一命抵了一命。可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温家七郎的脸色又越发的白了几分,“她可有说为何要害无双,只因女子之间的争风吃醋么?” 段相爷摇了摇头,细细说道:“无双郡主初初嫁入宸王府时,与那柳珩也算相敬如宾。但是私下里郡主一直都对柳珩不冷不热的,久而久之,柳珩自己也有些介怀郡主少时的事情,便不大爱往郡主那里去了。如此过了一二年,郡主未能如期孕育子嗣,柳老夫人有些不满,便自作主张给柳珩纳了妾侍梁莺莺入府。那梁莺莺原是柳珩的一个远房表妹,漳州梁太守家的小女儿,颇有几分才情,进了宸王府后,很得柳珩宠爱。郡主虽名义上为世子妃,却也从不管柳珩这些闲事,从没有过争风吃醋,她二人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 郡主自婚后心里一直不快活,也鲜少出去走动,只闲暇时喜欢写一些闺阁诗词打发漫漫时光。后来有次正巧叫梁莺莺瞧见了,那诗词缱绻缠绵,她不知郡主少时同你之间的纠葛,疑心郡主与人私通。后来她怕郡主误了柳少府的名声,于是便在郡主病重时,起了不好的心思。不过她将自己的安胎药与郡主的风寒药调换,致使自己腹中胎儿小产,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段相爷说罢拍了拍温家七郎的肩膀,而后又劝慰道,“那妾侍撞柱而亡后,柳少府痛哭流涕,当场自责地狠狠打了自己几个巴掌。他与那妾侍也算有情有义,即便知道此次惹了圣怒,却还是恳请陛下开恩,留那妾侍一个全尸。我私下问过了给郡主看诊的太医,郡主心中郁结,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即便那日没有梁莺莺偷梁换柱,也撑不了太久。红雪交于你的帕子确然不假,但也很有可能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想叫你同他们两败俱伤罢了。” 温家七郎听了,惨白着脸自怀中拿出一方帕子,那手绢儿小巧精致,上面绣着两行隽秀的小字:“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傍人笑。”他哀伤道,“又如何能两败俱伤呢?我现在连一个去她墓前的身份都没有。” 第159章 陌上多暖春(一) 过午,段相爷又被皇上紧急召进了宫。我陪着温家七郎在相府的亭下一直坐到夕阳西斜,后来我送他回去,送至门口的时候,他同我说:“寄安有憾,愧对一女子。从此吾愿用余生去完成她少时立过的誓言。” 我望着他落寞的身形,明明宽慰的话有万语千言,到了嘴边,却还是只说了一句:“望温兄珍重。” 他曾拼尽全力后退一百步来成全她,经年以后却发现原来她竟是一步也未动。这一段少时的情事,于他终是遍体鳞伤。 然世上的苦伤,同病相怜者多,真正感同身受者又有几人呢? 阙前登闻鼓一响,不到翌日便风风雨雨传遍了长安城。 梁莺莺撞柱而亡,柳少府辞官避世。 长安城悠悠众口,茶馆酒楼,有人替无双郡主不值,落泪同情;有人为那妾侍狠毒,咬牙切齿;还有人恨柳少府识人不清,骂其眼盲。如此热热闹闹过了一两个月,才逐渐消停下来。 这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皇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下令让温家七郎接了柳珩的官职。温家七郎遵旨做了少府,开始按部就班地上朝下朝。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我做相爷的侍从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自元夕节一见,温家小姑娘寄欢似是对荣玉极为钟情,常常借着找她七哥哥的名义过来看荣玉。相府的人对此都心照不宣。 有次赶上相爷休沐,我闲来无事,去了梅花轩溜达。彼时荣玉刚刚送走温家小姑娘,正对着她送来的香囊发呆。我凑近瞧了瞧,那针脚活同我当年好不了哪去,但心意都是实打实的,不知是她熬了多久才绣好的,于是便忍不住多嘴提点荣玉道:“温家小姑娘再过一年多也要及笄了,你若对她有意便罢,若是无意还是趁早断了她的心思为好。” 荣玉握着香囊笑了笑,问我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我当时并未多想,点了点头反问他道:“温家小姑娘天真可爱,谁不喜欢?” 荣玉依旧笑着让清菡收起了香囊,没再说什么。但此后对着温家小姑娘眼见的比以前热络了几分。原本我担忧寄欢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后来便也放了心,不再过问。 之后得知孟桑来了长安,我还是听清荷先说起的。 晚间梳洗的空儿,我同清荷一起坐着八卦,她一脸得意地朝我说:“我今儿得了一个新的秘闻。” 于是我眼巴巴地搬了小板凳挪了过去,问她:“什么秘闻?”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我再离近一些:“听说平遥公主和董驸马闹了别扭。” 听此,我又意兴阑珊默默将小板凳挪了回去,然后手拄着脸放在桌上,懒洋洋问她道:“为啥?” 清荷小小地鄙视了下我不严谨的八卦态度,然后神秘兮兮道:“听说是因为董驸马那美若天仙的表妹来了,公主有些吃味。” 我拄着脸的胳膊一下子惊得倒了下去,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表妹可是姓孟?” 清荷被我一惊一乍吓到了,想了半晌,方才说道:“好像是姓孟。” 第160章 陌上多暖春(二) 从前,有个小侍从,想见故人,又怕被人府中的小厮拿着棍子打出去,苦思冥想了好多天之后,终于想出了个办法。 一日,在等段相爷下朝的间隙里,我绕开十九兄,鼓起勇气挪着步子去找了驸马。为了避人耳目,我特地站在了离宫门口稍远的一处墙根旁,等驸马路过时,我悄悄地拉了下他的衣袖。 驸马回头一瞧是我,果然满脸疑惑地停了下来。 那是时隔许久之后,我再一次和驸马如此相近地面对面站着。他低头不解地瞧着我,我后背抵着墙,双手交错着揣在袖袍里,有些讪讪地问他:“孟姑娘可是来了?”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驸马已离了手炉和大氅,一身紫袍依旧彬彬。对着我这个故人啊,他依旧和从前一样言简意赅:“是。” 我自袖中拿出信笺,仰头朝他笑道:“不知董大人可否替我传封信给孟姑娘?” “好。”驸马接了信,淡淡地问,“可还有旁的事?” 我摇头,“没有了。” 于是驸马抬一抬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了。 我望着驸马的背影,拍了拍胸脯,大喘了一口气。刚站直了身子,一回头,便见相爷正站在马车旁定定地望着这儿。 我随即狗腿地朝他扯了个笑容,抬脚往回走,然后相爷转了个脸上了马车…… 我抬头望了望天,忍不住叹气,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这年头,差事却越发的不好干了。 马车上,气氛果然很是低迷。 段相爷不高兴了。 我捋了捋衣袍的下摆,挺直了身子,尝试着跟相爷解释我没有吃里扒外,“那个……你还记得我在欢喜镇的那个小姐妹吗?” 段相爷一脸冰冷的瞅了我一眼,“不相干的人我为什么要记得?” 火气比我想象中还要大。我的小心肝忍不住抖了抖。然后挺直了身子,继续小心翼翼地解释:“我那个小姐妹她叫孟桑,是董大人的表妹。我听人说她来长安了,于是便……便托董大人捎了封信给她。” 说罢,偷偷去瞄相爷。相爷的脸色终于好看了那么一丢丢,然而人还是骄矜的,“一天到晚一套一套的,爷有问你吗?” 我立马狗腿地往前挪了挪,挪到相爷身边,眼巴巴道:“小的这是主动坦白,相爷放心,小的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一定不会将府中的情报偷偷传给外人的。” 段相爷捏了捏眉心,大概觉得我孺子可教,于是开始了对我语重心长地教诲:“以后不许同别人拉拉扯扯,这样不成体统,有失爷的颜面。” 我立刻拱了拱手道:“是。”尽管我寻思着方才并未对驸马有什么拉拉扯扯的行为,但既然相爷这么说了,我还是虚心地接受为好。 翌日午后,我同相爷告了假,换了身衣裳欢欢喜喜地去了三桥街说书人那。 随着佳节远去,瓦肆里清冷了许多。说书人在台上说着新鲜的故事,台下却没什么人在听。 有小厮过来,我笑着要了壶茶,坐在台下慢悠悠地喝着,听着说书人讲着久违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第161章 陌上多暖春(三) 歇场的空儿,说书人放下止语,照旧坐在案前怡然自得地呷了一口茶。 台下听客少,他笑眯眯地瞧了一圈,而后静静端详了我好大一会儿,开口说道:“这位公子瞧着倒是有几分面熟。” 彼时我正翘着二郎腿,一手拄着脸颊在桌上,一手悠悠地磕着瓜子儿,听此小手冷不防的一抖,心中好笑道您可不是瞧我面熟的紧呢,从欢喜镇到长安城,上哪再找像我这么钟爱您的粉头去? 不过心里的小人儿嘀咕归嘀咕,秉着阿爹往日里教诲的尊老爱幼的良好做人原则,我还是放下了瓜子壳儿,谦虚有礼地起了身,微笑着朝他拱着手半真半假道:“老先生行的路多,见的人也多,遇着一两个面熟的也实属正常。小生不才,和这天下的普通公子们也无甚么分别,倒是有幸让老先生瞧着有几分面熟。” 若是换做旁人同我说瞧着有几分面熟,我指定认为他是在有意同我搭讪。可是只有台上这人,我知他不是。做了这么些年的粉头,若是还没能在他老人家跟前混个面熟,我也是够心酸的了。 只是如今,再面熟也是打死不能认的。 说书人瞧着我,笑着捋了捋胡须,颇有几分遗憾道:“若说遇见面熟的,老夫走南闯北行了大半辈子的路,遇见了不少。只是瞧着如公子这样面熟的,公子却是第一个。可惜她是个女娃娃,虽说和公子十分相像,老夫也明白你们却是不相干的。” 说书人话既如此,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口中的那个女娃娃应该就是从前的我。 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既然都是我,那便是再相干不过了。由是,我再次朝台上拱了拱手,微笑着圆场道:“无论是女娃娃还是小子,既都是喜欢听老先生的话本子的,冥冥中也算有几分缘分了。” 说书人摇了摇头道:“老夫这大半生,所遇知己者少之又少。唯有在琅琊郡那几年,有个女娃娃常常坐在台下听我讲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她每每都是昏昏欲睡看似漫不经心的听着,却又次次都能随着故事中的人笑而笑,随着他们哭而哭,是个顶顶的性情中人。不瞒公子说,那几年老夫在那里一留再留,皆是因为那位小友的缘故。” 人哪,最怕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也早已默默地将我列为知己,说不窃喜那肯定是我骗你的。只可惜我此时是男儿身,又是长安城段相爷门下的小书生陶喜,不能仰天大笑几声以表庆贺。 我只好拱着手,在心中洋洋得意的告诫自己不能露出马脚,要稳住,“老先生能为那位小友一再延期行程亦是顶顶的性情中人,都说有缘自会相见,老先生何必惆怅,说不定您同那位小友他日一转身就能打个照面呢。” 说书人起了身,不慌忙去拿止语,竟照礼朝我拱了拱手道:“那老夫先在此谢公子吉言。”说罢,瞧了眼门口,又意有所指地笑道,“公子要等的人来了。” 我顺着说书人的话向门口望去,便见我那昔日美若天仙的小姐妹呀,正盈盈地伫立在那儿。我笑道:“孟桑。”言语间,不由地便欢欢喜喜抬脚向门口去相迎。 第162章 陌上多暖春(四) 台上,说书人重操旧业,又讲起了故事,我在台下却完全不知他所讲的是什么了。 今日再相见,表妹还是那个表妹,依旧窈窈窕窕,美好得让人不敢亵渎。但比起去年,她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了许多。 我同她牵着手,想起清荷说过的秘闻,不由心疼道:“怎地这一年来越发清瘦了,可是有什么不快意之处?” 孟桑笑着摇了摇头,“哪里有什么不快意之处,不过是上个月病了一段时间罢了。”说罢,她满脸心疼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道,“还说我呢,我瞧着你比从前倒是瘦了不少。” 我顺势笑嘻嘻地握了她的手,指了指勾栏下,说道:“我们过去坐下说。” 一旁的小厮过来添了新茶。 从落了座,孟桑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就没有离开我的身上过。有一美人兮,双瞳剪水,顾盼流萤。我想起话本子里那些久别重逢的戏码,一时起了玩笑的心思,不由地离她又近了几分,摸了摸下巴道:“桑桑美人儿是不是许久不见,越发的觉得小爷我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了?” 可惜桑桑美人儿此时有点伤感,她不理我的玩笑,拿下了我的手握着,问道:“四喜,这一年来你过得可好?” 我单手倒了杯茶递与她,随意笑道:“挺好的,你瞧,相爷把我养的白白胖胖的,连皮肤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孟桑接了茶,半是叹息半是解释:“去岁收到你的来信,本想着年后便要过来长安,所以一直也没有给你回信。不曾想后来病了一场,一拖再拖。表哥之事,我一直心怀愧疚,只盼着你能好过一点。如今你同相爷一处,听你说他待你好,我也放心一些。” 这个傻姑娘,许久不见,我明知她有许多沉重的话要与我讲要问我,但是为了彼此能不那么伤感,我努力的装作漫不经心,装作视过往如粪土。 可还是避不开她的愧疚。 然我与董公子之事,如何需要孟桑来愧疚呢? “桑桑,我虽与你表哥不复当初,但从我认你做小姐妹的那天便就不只因为他的缘故。你同我往来,何须替他愧疚?” 孟桑握着我的手紧了几分,再次叹息,“四喜……” 这一日午后,我就这样同孟桑絮絮叨叨,从董公子说到段相爷,从董大娘说到公主,从她的病再回到我身上,讲了许多许多。 台上说书人不知又讲了几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台下的小厮,也不知又添了几轮新茶。 等到傍晚时分,因着有纨绔子弟调戏良家民女的前车之鉴,我担心孟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于是就陪着她一起走回了公主府。 我原本想在离公主府远远的地方便同她告别,不料驸马和公主正乘车从外面回来,几个人撞了个正着。 我不得不暗自苦笑着拱手行了礼。行完礼又怕这样如此突兀地与孟桑站在一起惹来公主怀疑,于是又不得不撒谎解释道:“小人替相爷办事,正好途中遇见孟姑娘迷了路,便好意将她送了回来。现下正好遇见公主和驸马,小人便放心了。” 公主同驸马一道下了马车,施施然微笑道:“有劳陶公子。”说罢,瞧了瞧一旁的驸马,又格外开恩道,“驸马正好无事,不若陪着陶公子喝杯茶再让他回吧。” 驸马显然怔愣了一下,然后方淡淡答道:“也好。” 我听了却是叫苦不迭,尤为惶恐,只好赶忙再次行礼婉拒道:“公主,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本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相爷还在府里等着小人,小人便先行告退了。” 第163章 陌上多暖春(五) 公主的热情使我受到了万分惊吓,我一路诚惶诚恐地回了相府,打算进屋就找清荷求点安慰。谁知一只脚刚踏进临松小院,便见相爷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院中喝着茶。他已然换下了官袍,一身白衣衬着春风温温和和的。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风雅的相爷望着门外,似乎有那么几分翘首以待的意味。 自从跟了相爷,我的自知之明一路突飞猛进。我琢磨着相爷这闲情逸致翘首以待的人物不大可能是我,只是见了相爷我总得有句话吧,于是我就扶着门墙立在那好意问了句:“相爷几时回来的?比寻常早了好多呢。” 相爷放下了茶盏,大半个身子在椅背上靠着,二郎腿翘着,桃花眼闪着,“自然是在你拉着小姐妹的手摸着小姐妹的脸叙旧的时候。” 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呼气,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方才的什么风雅无边什么仙气飘飘嘛,一定是我这个小侍从走路太急瞧花了眼。 虽然我心里不平平,但是面上依旧笑嘻嘻,踏着小碎步挪到了相爷的对面坐下,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咕嘟咕嘟喝完还不忘记拿手背抹一抹嘴巴。抹完了嘴巴,然后眼巴巴地瞧着好整以暇的相爷,又有些不甘心,不由小声控诉道:“相爷你派人监视我……” 然而控诉的话才倒出了一句,我就被相爷伸腿轻轻踢了一脚,给打住了,“收起你那不服气的小眼神,爷才没有功夫去监视你。” 相爷很不屑,相爷很傲娇。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弯腰揉了揉腿,没什么痛感,继续不服气,小声叨叨,“那你怎么知道我拉了孟桑的手还摸了她的脸?” 相爷翘着二郎腿轻轻地嗤了一声,一锤定音,“就你那登徒子德行,爷还不了解?” 我这下彻底偃旗息鼓,没声了。 果然在相爷眼里,我就是那登徒子没跑了。还是那种男女通吃的登徒子。 直起腰板的空儿,我眼尖的瞧见相爷的茶杯空了,于是忙不迭地拎了壶给他满上。相爷对此颇为满意,又道:“为何回来时神色急匆匆的?” 我老实交代,“送孟桑回去的时候,撞见了公主和驸马,公主邀我吃了茶再回来,被我婉拒了。” 相爷斜了我一眼,“出息。” 我咧了咧嘴讪讪地笑笑,没有说话,继续默默倒茶喝茶。 有风娃子顽皮地翻墙吹进来,带来阵阵梨花香。相爷慵懒地直起身子伸了伸懒腰,瞧了瞧天边,状似不经意间说道:“如今春光一片好,你那小毛驴不骑出去遛遛么?” 相爷这么一说,我倒是立马想起了那被我遗忘已久的倔强的驴兄了。自打来了长安,我还真没带它出去溜达过呢。 想当年,静会方丈将驴兄赠与我的时候,我泪眼汪汪地拍着胸脯保证有朝一日我在驴兄就在,有我一口吃的就有驴兄一口吃的。结果后来我俩遇见了段相爷,小日子过得没有想象中那么惨兮兮,却彼此两两相忘于相府了。 曾经好歹我俩也相濡以沫过,如今我略微发达了一些,还是择日带着驴兄去见见世面为好。 第164章 陌上多暖春(六) 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和驴兄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相爷那是功不可没。然我小侍从一无所有,能报答相爷的少之又少。 天边余霞散成绮,院中人儿悠悠坐着,一时风月无边。我酝酿了片刻,笑着相询:“如今春光一片好,相爷若得空,不如一同出城探望一回?” 相爷果然缓缓笑逐颜开,瞅着天边,附庸风雅地扇着折扇,“李姑娘既然盛情邀约,那爷便在这月休沐之日同你出城探望一番罢。” 如此光景,相爷倒是一日比一日地会骄矜些,我强忍着笑意,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多谢相爷赏光。” 真真是相与得久了,人与人的脾性也都摸得再清楚不过。 夕阳一寸一寸地往下落着,晚霞逐渐散去。十九不在身边,作为小侍从,相爷又交代了一些平常琐事给我。 但直至府中灯光亮了起来,仍不见有何人来访。我不由疑心相爷那翘首以待的模样是我自己进门时产生了错觉。 不过我没有想到,短短过了几日之后,我竟一时成了长安城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这成为谈资的缘由还要从平遥公主和驸马夫妇二人携着孟桑表妹前来相府答谢说起。 原本相爷的小侍从护送董大人的表妹回府这件小事,除了公主和驸马之外并无什么人知晓。 可是后来公主不知是实在太重皇家礼仪,还是对相府心存试探。一日她打听到相爷下朝回了府中,便雷厉风行地携了驸马和孟表妹拜访了相府。 彼时相爷得知公主和驸马前来拜访时,还正在书房数落我誊抄苏大学士策论的字太丑。 听了张伯的禀报后,他睨了我一眼,整个人都淡定得不行,“先好生在前厅伺候着,我一会儿过去。” 我没出息地立在案前,胆战心惊地瞅着相爷,总觉得公主此次来势汹汹,没那么简单。 相爷瞧着我这怂样,大概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拿折扇敲了下我的头道:“有爷在,你怕什么,嗯?” 我揉了揉头,泪眼汪汪,诚诚恳恳,“小人怕给相爷惹麻烦。” 相爷瞥了我一眼,实在懒得搭理我。然开了书房门,双手负立,又轻声道,“于李姑娘,我从未觉得麻烦过。” 不知为何,我的心口蓦地一窒。呆呆地抬脚跟在他身后,一时也理不清楚头绪。 在前厅里到底还是拜见了公主和驸马。相爷在一旁陪同着说了会客套的话,公主淡笑着打量我再三,放下茶盏,说明来意:“平遥和夫君今日来叨扰段相,实为答谢一人。” 相爷佯装不知,假意问道:“不知公主和驸马要答谢何人?” 公主瞧了眼孟桑,又瞧了瞧我,委实端庄,“正是陶公子。” 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答谢,弄得我之心戚戚然,连忙惶惶地起身拱手推辞,“送孟姑娘一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公主实在客气。” 公主亦起了身,红裳摇曳生姿,头上的金步摇发出的声音清清脆脆。 有绿衣裳的小侍女捧了一个盒子过来,她伸手接过,说道:“自小母后便教导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护送桑儿回府,在公子看来可能是小事一桩,可是于姑娘家却是大事。 公子年纪轻轻便做了段相的门生,他日定当是前程似锦,大有可为。这小小心意,还请公子收下,权当我夫妇二人对公子的一片祝愿。” 公主有备而来,我望着那纤纤素手和那精致玲珑的檀木盒子,心中实则苦笑不已。 我一直想着如何与他夫妇二人无甚么瓜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瓜葛不断。就连这礼物也是赶鸭子上架,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着实惹人苦恼。 第165章 陌上多暖春(七) 我求救的看向相爷。 相爷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坐着,扇着他的折扇,笑道:“公主美意,阿喜你还不赶快谢恩么?”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接了礼物,拱手向公主谢恩。 待得再次坐下,公主一边吃茶,一边眼波流转于我和孟桑之间,竟倾身同驸马不大不小地开了个玩笑:“桑儿和陶公子倒是年龄相仿。” 段相爷的厅堂总共也就那么大,平遥公主虽与驸马是低声私语,但也刚好够每个人听得到了。 我收了礼物,才一坐下来本就有些战战栗栗。此时听了公主的话,手中的茶盏晃了一下,差点倾倒。 抬眼,不料与驸马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我有些怔愣,不过好在也就一瞬,驸马便淡淡地移开了目光,右手和从前一样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只见他点了下头,未语,算作应答公主。 想不到成了婚,驸马待人还是这般清冷,能不多说便不多说。早已入春,也不知道他这咳疾什么时候能好。 公主似是已习惯驸马这样,瞧着我们笑了笑,面上倒也无虞。 唯有我和孟桑无端坐在这里,一再被提到明面上,甚是不自在。孟桑已有些红了脸。 公主是何意,我想起前几日清荷同我所说,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测。但此时却又不便出声。只得一笑而过。 倒是相爷来了兴致,放下了茶盏,顺着公主的话说道:“公主何必妄自菲薄,公主比孟姑娘他们也不过年长一两岁而已,皆是同龄中人,无需感慨。” 公主微微笑道:“段相还是同从前一样喜欢打趣平遥。” …… 只因着这一遭,不过几日,长安城内便有传言段相爷的门生兼小侍从对董驸马的表妹似是有意。 彼时正值相爷休沐之日,春风不燥,阳光正好。我牵了驴兄,相爷牵了马兄,相约去城外探望春光。 出府前,在马厩里,我问相爷我们要去往城外何处。 相爷拿着把干草分别喂给了驴兄和马兄,头也不抬道:“那日院中被风吹进来的梨花香倒是清新,不若便出城去寻一寻它。” 我摸了摸驴兄的耳朵,望着相爷一身白衣,想着城外梨花簇簇,觉得甚好。 相爷嗜爱花雕,路过酒肆时命我去沽几壶。 我攥着相爷的钱袋,在酒馆里抱了满怀的酒。还未离去,便听到那座上有人边饮酒边闲谈:“你们可曾听说过最近的传闻?” 其中不乏八卦之人,听了,侧身问道:“什么传闻?” 那人放低了声音道:“据说董大人的表妹来了长安,公主与董大人可是闹了半月的别扭呢。” 有个年轻些的,似是不解,问道:“为何?” 旁人嗤笑他道:“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吃醋了呗。” 又有邻桌的人听了,加入了闲谈,义愤填膺道:“要我说啊,这天下女子,总是惯会吃醋的。不管夫君是在街上多瞧了别的女子一眼,还是在家中多宠爱了妾侍一些,她们都要气上一气,吵闹一番。孔老先生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真是不无道理啊……” 一时座上哄笑一团,有人出声调侃道:“哈哈哈哈哈哈,说起女子吃醋,张兄这是经验之谈啊。” 笑毕,那最先闲谈之人又道:“那传闻可不止这些。听闻董大人的表妹孟姑娘美若天仙,那段相爷府中的一个门生姓陶的公子无意间遇到她,很是倾心,竟亲自将其送回府中。” 其中一人听了,拍了下大腿,叫道:“赵兄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偶然间听家里下人议论过这事,说是后来公主和驸马还亲自携着孟表妹去相府答谢一番,公主和驸马当着段相爷的面对那陶公子也是满意的紧呢。” 后又有人感慨道:“这样说来,那姓陶的公子可真是好命,攀上了段相爷不说,竟还能够的上董驸马的表妹。日后说不定能扶摇直上,像董大人一样,一跃成为长安城的新贵呢!” 第166章 陌上多暖春(八) 我抱着花雕出了酒馆,街上已不见相爷和马兄。唯有我那驴兄还在认认真真地等着它半个主人归来。 进去买酒时,我以为他会在门前等我。 酒肆旁有几个孩童在玩耍。我将酒壶挂在驴兄背上,笑得一脸慈祥的凑了过去。 “小朋友,你们方才可曾瞧见有位骑着马穿着白衣裳的叔叔去了哪里?” 小朋友们乖乖巧巧,不与陌生人说话,齐刷刷地摇头。 我不由抬手扶额。相爷这人也是厉害,说好一起去探春光的,我不过去买了几壶酒,他便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踌躇着不知该等他不等,摩挲着驴兄的后背,一时犹豫不决。忽听身后有个女娃娃软软糯糯地道:“哥哥,刚才有位漂亮的哥哥他也是穿着白衣裳,骑着大红马朝那边去了。” 我回过头,那粉衣裳的女娃娃瞧着我怯怯地收回了手指。 真是造孽啊!当年的小霸王,终于自食其果,长大了还是让小孩子见了都害怕。 我蹲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笑起来如老婆婆们一样和和蔼蔼,指了指身后城门的方向道:“那漂亮哥哥可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小女娃娃怯怯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 小女娃娃软软糯糯,可爱的紧。我本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又怕惊吓到人家,只好灰溜溜地道了谢骑着驴兄往城外去了。 自从做了相爷的小侍从之后,为了方便,相爷给我开了公验。此时一人出城,倒也不是难事。 只是城外大路条条,我又不知它们都是通往何处去的。如此骑着驴兄摇摇晃晃在岔路口也不是法子,只得又折回城门口,拱手陪笑地问守门的侍卫可曾见过一位骑着马穿着白衣的公子。 若我没猜错,那女娃娃口中的漂亮哥哥应当就是相爷。 侍卫大哥并不像话本子里写得那样不近人情,好心给我指了路,说是那位白衣公子往东去了。 道谢时,我又多嘴问了句:“这往东,可有百姓种梨树?” 侍卫大哥道:“从此处往东七里,有个梨花镇。那里的百姓以种梨为业。” 由是,我骑着驴兄慢悠悠地赶往梨花镇,一路上思量着相爷大概真的有事。 春天当真是个好时节,路边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自由散漫的生长着,却也生机勃勃。越往城外,越春深似海。 小毛驴行路慢,及至梨花镇的界碑处,我也不曾见着相爷的身影。 古道旁,一树一树的梨花果真拥拥簇簇的开着,洁白无瑕,清香四溢。 我牵着驴兄,边左右瞧着,边琢磨着若是在这儿遇不见相爷,便找棵树下,将花雕统统喝光,然后打道回府。 镇上不比城里热闹,来来往往的大都是附近之人。如那侍卫大哥所说,镇上之人以种梨为业。街道两旁的铺子里,有直接卖梨的、有卖冰糖雪梨的、有卖黄梨罐头的,还有人用背篓摘了梨花来卖。 我牵着驴兄停在一位老婆婆跟前,本欲笑着相询。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指了指背篓里新鲜的梨花,可亲地说道:“公子,买几枝送给心上人吧。” 我不由笑了笑,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心上人。 不过阿婆年迈,一路背过来也不容易,买回去孤芳自赏也是好的。于是索性自怀中拿出钱袋,点了下头,说“好”。 钱袋还是相爷的钱袋。自老婆婆手里接了梨花,我没忘记正事,又笑着询问道:“阿婆今日可曾见过一位穿着白衫骑着红马的公子从这里路过?” 阿婆满脸慈祥,望着我身后说道:“小公子你转身瞧瞧,那可是你要找之人?” 我有些疑惑的转身去瞧,却见那街上,一匹枣红马,一身白衣裳,闪着桃花眼笑意灼灼之人,不是相爷又是谁? 第167章 陌上多暖春(九) “呐,赠你一枝春。” 牵着驴兄与相爷在镇上并排走着。春色撩人,我一时兴起,腾出手,从怀中挑了一枝开得最灿的梨花递与他。 相爷满面春风的笑纳,说道:“若你不来,我此时便也回去了。” 如此看来,当真是遇见十万火急之事了。想起此行目的,我笑了笑,问他道:“相爷现在还要赶着回去吗?” 相爷歪头瞅了瞅驴兄背上,扬了扬下巴:“自然是找个地儿喝了它再回去。” 我了然地看了眼那花雕,想起来时路上的风光,自告奋勇道:“我倒是知道个好地方,相爷去不去?” 相爷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言语之间颇多戏谑:“还请李姑娘前面带路。” 总之左右也无旁的相熟之人,我虽忍俊不禁,却也坦然地骑了驴兄,跑在前面屁颠屁颠带路去了。 等到了那一树一树梨花开的地方,将驴兄系在一旁,卸下酒壶,方才恍然,见了相爷竟也忘了向阿婆道声谢。 梨花开得最盛处有座亭子,大概鲜少有人来,积了些许灰尘和残花。我抱着酒壶弯腰吹了吹那石凳,坐了下来又欲用衣袖扫一扫桌子,一抬头却见相爷不知何时拿了帕子正在擦拭。 堂堂段相陪我喝酒为我擦桌,我还未来得及酝酿出来感动之词,那帕子便落在了我手上。 我望着那半黑半白的帕子又开始有些错愕,相爷面不改色地伸手自我怀中将酒壶悉数摆放到桌上:“回去洗一洗,再还给爷。” “哦。” 我撇了撇嘴将帕子折起来放在一旁,打开酒壶喝了一口,默默地想着相爷这到底算不算压榨。 不过相爷这人私下喝酒,比我还没坐相。此时他二郎腿翘着,一手拄着桌子,眺望着远方。桌上放着我送他的那枝梨花,侧面瞧着活脱脱像个俊俏的浪荡子。 那帕子便一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起来。 我靠着柱子,又抱壶喝了一口,想起一事。 从前我也曾偷偷地为董公子洗过手帕,洗完之后还在身上藏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没有机会再还回去,便不知道弄丢在哪了。 相爷有个毛病,最喜欢拿脚踢人。不知道他踢不踢别人,反正自相识以来,我被他不知道踢了多少下。好在踢得不疼,被踢得多了我也就没有了脾气。 就如此时大家互相安安分分喝酒,安安分分出神,相爷又不愿意了。他习惯性踢我一踢,我习惯性弯腰揉了下腿,没什么脾气地问他:“干嘛?” 相爷依旧侧身用胳膊拄着脑袋,我看不到他神情,然他管的事情却是越来越宽:“在想什么?” 小侍从也是有思想的小侍从好不好?我如何能与他说因着他这方手帕使我想起了旧情人的手帕。 但相爷问话,不回答似乎也不太好。 于是我便忍着笑,将酒馆前那女娃娃称他为漂亮哥哥之事说与他听。 结果一高兴说秃噜嘴了,相爷又开始不高兴了。 “李四喜啊李四喜,你长这么大怎么还没一个小女娃娃会说话?人家小女娃娃都知道喊我一声哥哥,你偏在那说什么叔叔。我有那么老么?” 相爷好像很不高兴,恨铁不成钢地握着酒壶对我怒目相视,不仅不自称爷了,连二郎腿也不翘了。 但天地良心,我知道天下女子逢人怕被说老,可真不知道原来这男子也怕老啊。 第168章 陌上多暖春(十) 后来我以酒赔罪,长亭之下,伴着美景,终于喝得相爷心平气和,不省人事。 眼见着天边霞光万道,日头西沉,我凭一人之力,气喘吁吁地将醉成一滩烂泥的相爷放到了驴兄背上。然而回程路上,相爷一直坐在我前面变态的扭来扭去,在路人的注目下,我再一次断了袖。 我有些忧伤。 相爷性格如此善变。一会儿是算尽机关、翻云覆雨、高冷逼人、睥睨众生的权臣,一会儿又是捧着花雕,翘着二郎腿,闪着桃花眼,扑棱着折扇的公子哥。 若我能早些知道他酒量是那么的不堪一击,酒品又是那么的不堪回首,打死也不会驮那么多酒出城。 驴兄一路暴躁狂奔驮着我俩回了相府。它大概觉着自己好不容易养了一年的膘这一趟都给累没了,于是趁功德圆满之际,骄傲地撂了个蹶子,把正醉生梦死的相爷给抖落了下来。 被颠簸了一路的相爷,摔落下来的那一瞬间,五脏六腑同时发力,把喝下的几壶花雕都吐了出来。 好巧不巧地都吐在了伸手扶他的我的身上。 我顿时惊的往后退了一步。 相爷落在了地上。 冷面侍卫十九闻声赶来,唤了我一声:“陶公子。” 我艰难地朝他扯了个笑容,颤抖的小手攥紧驴兄身上的绳子,赶忙说了句:“你家相爷醉了,快扶进去。”然后一溜烟头也不敢回地窜进了府中去。 晚上,通过十九的描述,清荷对我如此行径表达了强烈的不齿。 她说相爷时常投我以桃,我竟然不能以李报之。 尽管我小声地辩解说我白天有送了梨花给相爷,但她还是对我最后一刻没能扶住相爷这件小事嗤之以鼻。 第二日清晨去上朝的时候,相爷已神清气爽,毫无昨日醉态,也浑然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何事。对着我是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 可惜这份和颜悦色等到下朝时便消失殆尽了。 相爷从驴兄身上摔下来时,不仅我和十九看到了,路过的许多人也看到了。 然后经过一夜发酵传到了官家的耳中。 将要下朝时,同着文武百官的面,官家随口点评了相爷一句,以示关怀:“卿当街醉,不雅。” 相爷致歉之后,若无其事地与同僚们出了宫。 马车上,冷面侍卫十九将我昨日的行径同相爷说了一遍。最后还补了一桩,我弃马兄于城外不顾。 相爷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便不再搭理我了。 此后几日,随着我这个小侍从越来越难做,我便忍不住连续向清荷编排了冷面侍卫十九几箩筐的坏话。 最终清荷不胜其烦,告诉我说:“其实相爷哄一哄就好了。” 于是为了哄相爷,我把那日买的一大束梨花都送给了他。 相爷拄着脑袋,慵懒地看了一眼,虽然神情松动,但还是很嫌弃:“这花都蔫成这样了,李姑娘你好意思送人吗?” 相爷最近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很喜欢唤我李姑娘。 晚上躺在榻上,我又琢磨了半宿。结合那些年听过的话本子,我想哄人应当是投其所好。 既想出了办法,我便再也睡不着。于是点着灯,起床翻了几翻,摸出已经洗过的相爷那日擦桌子的帕子,偷偷拿了清荷的几颗冷香丸裹在其中。 等天亮去上朝的路上,我虔诚地把香喷喷的帕子递给给相爷时,相爷果然又开始对着我笑意盈盈了。 第169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一) 当“相爷醉酒坠驴失态于家门,官家六字点评一针见血”这个劲爆消息在京城里被人传得津津乐道时,据说公主与驸马的感情又好了起来。 我悄悄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长安城关于我的传闻也逐渐多了起来。 其一便是公主那一谢,将我与孟桑绑在了一起。就连温家小姑娘寄欢过来找荣玉的时候,都不忘记向我打听:“陶家哥哥,你可是心仪孟姑娘?” 我支支吾吾还未想好怎么告诉她传闻并非事实,她紧接着又道:“既是心仪,何不去求娶?” 是以我吓得躲了她好长一段时间。连荣玉那儿都不太敢去了。 我李四喜虽然情场失意过,但自认为性取还算向正常,不至于一下子变得如此重口味,真得要与谁搞一搞断袖。 只是虽然我不想搞断袖,断袖却一直在搞我。 那些传闻中,除了其一,剩下的其二、其三、其四……都是关于我与相爷搞断袖的。 不知道是哪一位仁兄最先传言我与相爷搞断袖的,反正当传闻与唾沫四起时,一下子就蹦出来好多人证实我与相爷确实在搞断袖。 路人甲说,他曾亲眼见相爷与一男人共乘一驴。路人乙说,他曾亲眼见相爷当众抱一男人。路人丙鄙视了路人甲和路人乙之后说,他曾亲眼见相爷深夜与那男人同床共枕……路人丁张了张嘴,还没开始说,群情就这样开始沸腾了。 由于长安城这一届的吃瓜群众比较厉害,不过几个时辰,作为相爷背后的那个男人,我,陶喜,小侍从兼门生,就这样被扒了出来。 基于以上的前几点,好像是曾有过那么一回事,清荷回来和我拉呱时,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平胸,也没有觉得多冤屈。但是传闻传了几天之后,清荷再次和我拉呱时,我察觉到了它的走向有点迷人。 有热心路人扒出相爷醉酒坠驴那天,我不仅不扶,人闪得比驴还快。 此消息一出,震惊长安城。我开始遭受到了比清荷之前的鄙视要严重一百倍的唾弃。 唯一还让我有点宽慰和安全感的是,长安城虽人尽皆知段相爷与门生兼小侍从陶喜搞断袖,但他们大多识得相爷那张脸,大多不识得我这张脸。 传闻正盛时,清荷天天回来向我汇报情况。我听得显些抑郁。一日趁着相爷休沐,便偷偷地跑去了说书人那疗伤。 然而去了之后,差点当场自闭。 那日我照常在台下拄着脑袋,嗑着瓜子,听话本子听得泪眼朦胧。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一波相爷断袖风气的影响,说书人说的是弥子暇与卫灵公断袖余桃的故事。 故事结尾弥子暇色衰爱弛,为卫灵公所恶。 隔壁桌的几位姑娘开始不淡定了。 一号小姑娘万般不解道:“弥子暇作为翩翩美少年,衰老不过几年,便被灵公厌恶。据说那陶喜又矮又丑,段相爷神仙一样的人,怎么就会看上他呢?” 我磕瓜子的小手一抖,想了想她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于是开始竖起耳朵仔细听。 二号小姑娘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大概是自己太好看,审美疲劳了,所以想找个丑的。” 我收回了嗑瓜子的小手,默默觉得这个见解还挺有道理。 三号小姑娘愤愤不平:“可是据说那陶喜不仅人丑,连德行也不好。段相爷在外面从不避讳对他好,但段相爷家门前醉倒那日,他可是嫌弃的很,跑的比驴都快。” 我这回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人民群众对我的唾弃,拄着脑袋的胳膊开始有些颤抖。 四号小姑娘一开口比较温和,不曾想却是个最凶狠的:“听闻段相爷断袖,我还伤心了一阵。后来又听说他待那人宠的很,我决定含泪祝福。最后又听说那人是个狼心狗肺的,都是段相爷在苦苦付出,他还与那孟桑不清不楚。我现在恨不得将那陶喜千刀万剐。” 这他娘的绝对是人身攻击。我的胳膊一下子没拄稳,身子一晃,貌似撞到了身后的四号姑娘。 四号姑娘猛地拍了下桌子。 我连忙起身拱手干笑几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您几位继续,继续……”然后便在几位姑娘的侧目之下落荒而逃。 平生第一次吃霸王餐,听书瓜子茶水一个子都想不起来付。 直到过了大半年,长安城开始流行新一茬的传闻,我才又再次去了说书人那补了银子。 第170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二) 兴元二十三年秋,王廊大人在第三次向陛下上疏“兴女学,开科考”未果后,拖着年迈的身躯于上京途中,病殁。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位曾令朝野上下哗然一片的翰林大学士,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传奇的一生。 王廊大人孑然一身,前半生无家室,后半生无亲眷。虽已解印归田,但陛下仍感念他当初在朝堂上的功劳,特允礼部出面为其厚葬。并采纳翰林院谏言,追赠谥号“文端。” 我默默地跟从相爷前去吊唁,远远望着摆在灵堂里的漆黑的棺材,发了好大一会儿呆。 我们两手空空地来到人间,后来终是又都两手空空地离去。史书上寥寥几笔,便是一个人的一生。而我,俯仰有愧。 自礼部出来,趁着四下没人瞧见,相爷迅速握了下我的手,边朝前走去,边善解人意地说道:“想哭就哭吧。” 我低头瞧着自己前进的脚尖,一时羞于承认。如今已过十八岁,怎可还像前几年那样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呢? 于是悄悄地揉了下发酸的眼眶,朝他小声嘟囔道:“相爷瞎说什么呢?小人就是被风迷了眼睛。” 说罢,连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 前面,相爷双手负后,停了下来。 他朝来人拱了拱手,寒暄道:“董大人,阮大人。” 我没有再跟上前去,只是隔着不远的距离也随着相爷拱了拱手。 这两年,我眼见着董公子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可谓是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如今他已然官至礼部尚书,穿紫袍,佩金鱼袋,在朝堂之上游刃有余,我才方觉,那年阿爹与静会方丈所说“欢喜镇留不住他”这话的深意。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他的天地在长安,不在欢喜镇。他的贤内也注定是公主这样得天独厚的女子,而不是胸无大志的李四喜。 我打眼扫了下他身后的小筑,发现大半年没见,这小子竟然长高了许多。跟同龄的男子站在一起倒也排得上挺拔。不过如今随着他家公子步步高升,他也咸遂濡泽,跟着成了心腹红人,看人也越发的抬高了鼻孔。 那时我天天见缝插针地围着他家公子打转,虽说他时不时对我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但相较于董大娘,我觉得他还算友好,可以当半个朋友。可是打从来了长安,他每见我一次,鼻孔都要扬高一次,现在是越扬越高,都快要扬到天上去了。 我时常暗自寻思着是不是哪里曾得罪了他。 与他们一同前来吊唁的工部尚书阮时桥阮大人,向来八面玲珑,凡事喜欢讲究个面面俱到。 相爷终于同他们寒暄完,我们将要各走各路,各回各家的时候,他照旧迎面浅笑着朝我拱了拱手,极为有礼地唤了声:“陶公子。” 认识他这一年来,我再一次受之有愧,陪着笑脸,更加放低了姿态,也照旧拱了拱手,依礼道:“见过阮大人。” 与此同时,董大人带着他家小筑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听见小筑的鼻孔里有“哼哼”的声音。 我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挺直腰杆,继续跟在相爷身后,在心里偷摸安慰自己:没关系,不要与猪计较。 第171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三) 五日后,王廊大人出殡,由礼部派遣人马将其遗体护送回老家豫章郡安葬。 此时长安已是深秋,凉风瑟瑟。官家染了风寒,连日贵体抱恙,这天亦是早早的退了朝。 出宫门的时候,北庭王打发了温七郎随相爷去礼部看看。 等我们到时,街旁门前已经站了许多人。 不止是武将出身的北庭王府,朝中老一辈的大臣,有一些与王廊大人都是同年。当年他们一起从进士科而入朝堂,几十年下来,风风雨雨的,也算一起共了不少事。 是以,但凡有些交情在的,都纷纷打发了自家子弟过来送他一程。 礼部尚书董大人,刚刚上任没多久。其实关于他,京城里私下也有过不少非议。寒门贵子,人人都当他是借着平遥公主才能如此这般青云直上。毕竟朝廷从不缺乏才能之人。 此次为王文端公发丧一事,明里暗里许多双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礼部,盯着他,生怕错过这位年轻的尚书郎上任以来出的任何差错。 但让人失望的是,直至王廊大人的灵柩浩浩荡荡的自礼部运出,董尚书董大人愣是中规中矩,没办出一点岔子来。 这一场完全符合大齐礼制的丧事,唯一出过的岔子,落在了我的头上。 树大好乘凉,树大也好招风。作为堂堂段相爷的门生兼小侍从,虽说我的觉悟一直在不断提高,这一年多来尽量减少自己在长安城的存在感,尽量不在外面给相爷招黑,但这觉悟跟众人的嘴比起来,似乎还是不大能够跟得上。 自得了王廊大人病殁的消息,我的心情便不是很好。时常愧疚,总觉得自己是个祸害。因着我这一条小命,拖累了不少人。偏偏我又是个贪生怕死的,没有勇气自我了结,只好幻想着有朝一日果真能为先梁王一脉平反,也不枉相爷这些人多年筹谋与心血。 然而在王廊大人出殡这天,我完美地证实了话本子里什么女扮男装考状元,公主大臣都爱我的故事是骗人的。 因为公主早已嫁作人妇,大臣对我不屑一顾。 来到长安城的第三个年头,我再一次由于格格不入遭到了长安人民的唾弃,感受到了什么叫作众口铄金的力量。 随着护送王廊大人灵柩的队伍越走越远,飞尘也逐渐安歇下来。斜风细雨还未打到身上,各官宦子弟家的小随从们便纷纷极有眼力见儿的为他们的公子撑起了雨伞,准备打道回府。 “走吧。” 相爷也撑起了伞,挡住了落在我头顶的雨点。 我望着远处,喉咙发涩,半晌才发出一个“好”字。然后左手按在右手上,朝着那远方,无比庄重地拜了一拜。 拜完,转身,便见礼部尚书董大人、刑部尚书阮大人、御史大夫赵大人、太尉柳大人及众多不相识的官宦子弟、平民百姓仍然撑伞站在那,个个一脸匪夷所思的望着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用余光稍稍瞥了一眼相爷,觉得有时候做人果然不能太突出。尤其是跟突出的人站在一起的时候。 毫无意外地,没什么悬念地,半个时辰之后,“陶阿喜望尘而拜”“陶阿喜当朝潘安仁”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城风云。 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未入仕途,“奴颜婢膝”的名号便已开始响亮长安。为日后与段相爷同称“大齐兴元双小(佞)”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172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四) 又过了一月有余,官家龙体欠安,依旧不见好转。朝堂上,各党派之间,表面风平浪静一片祥和,实则已经到了此伏彼起剑拔弩张的地步。 某日早朝,在东宫三师和司天监等人的推动下,太子的婚事被定在了这年十一月初八。 十一月初一,正值相爷旬休,被皇上临时派去了礼部,稽查皇太子纳妃的宴乐仪卫是否万无一失。 作为小侍从,我本是要随相爷一同前去。可是出门的时候相爷觉得我穿得不甚好看,站在一起有损他的颜面,便只带了十九一人过去。 于是我只好扶着腰打着哈欠回房睡了个回笼觉。 自从做了相爷的小侍从,我天天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像这样青天白日还可以在床上打滚的日子,实在不多。 一觉补到过午,竟然是被饿醒的。我有气无力地爬起来找清荷要了些吃的,吃罢懒散地倚坐在榻上,瞧了会清荷给十九绣衣裳,上下眼皮有些要继续相爱相亲的架势。不知是不是因为嫉妒使我丑陋,没了心上人,看人家绣个衣裳都觉得腻歪。 如此萎靡忧伤了一会会,我索性束了发,换了身衣裳,寻思不如去荣玉那儿坐上一坐,听他弹弹琴也是极好的。 然屁股还没抬起,清荷瞥了我一眼,道:“温姑娘来了。” 我立刻蔫了下来,软塌塌地抱着床柱不太想说话。 冬天来了,到处都有人在屠虐单身狗。 可是不出去晃荡晃荡,又白瞎了这刚束的头发,新换的衣裳。 纠结了半晌,我还是灰溜溜地七拐八拐拐去了说书人那。 说书人近来又新编了几个话本子,故事都是公子与佳人两情相悦甜的腻人的那种。我在台下又被屠了几回,只恨自己手欠非要束什么头发,在床上安分躺着不好么? 两个时辰,两盘花生米吃得我口干舌燥,说书人终于讲到了尾生抱柱。 我喝了杯水,拄着脑袋听得心不在焉。眼前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人,道:“小郎君好雅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拄着脑袋眯缝着眼顺着那玄色袍子往上瞧了瞧。等瞧着了那副尊容,瞬间惊慌失措起来,连忙起身,连臀下椅子倒了也顾不上,拱手道:“殿……” 尊称还未喊全,便见他淡笑着摇了摇头,扶起倒下的椅子,将我按下坐了回去。我迟疑地瞧了瞧四周,把剩下的话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他亦在对面坐了下来。我心惊肉跳地给他倒了杯茶,还未递过去,又想起传闻,觉得此举大有不妥。 他大抵看了出来我的踌躇,主动伸手接过茶杯,饮了一口,笑道:“阿喜,我还是喜欢初相识时,你那般待我。” 我望着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心中一时诚惶诚恐,一时又啼笑皆非,只好再次深表歉意道:“那时实在是轻狂不懂事……” 平心而论,若是那时知道他就是当今太子,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上前唤他一声“兄台”,撺掇他带我去逛花楼。更遑论后来被相爷知道之后,气得扣了我一年的俸禄,足足三个月没有搭理我。 但是太子他不懂我等小人物的心酸,他只觉得委屈:“阿喜,你是不是后悔那日捡到我的钱袋了?” 第173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五) 台上说书人已经讲到“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梁柱而死”。 台下依稀有些唏嘘声。 太子殿下问我可是后悔那日捡到他的钱袋。其实未曾悔过。 那日我去给说书人补交银子,顺便又在勾栏里逗留了会。出来时,天色已稍黑。我与相爷因着荣玉的事情吵了一架,那时不大想回去面对他,只好一个人在街上磨磨蹭蹭的转悠着。 然料峭轻寒,冻杀少年。我出门时怒气冲冲,连个大氅也懒得披,后来在街上冻得直吸溜鼻子,见街边有卖羊肉汤的,便悻悻地搓着手坐进去要了一碗。 喝完付了钱,为了保暖,我两手交握在衣袖里出了铺子。恰逢有人进来,无意撞了我一下,我的手在袖子里使不上力,不由踉跄了一步。幸好有人及时扶了我一把。 我还未来得及道谢,那人已扬长而去。唯独地上落了个钱袋。 清荷说,做人应该投桃报李。 为了不再被清荷唾弃,我捡起钱袋追了那人一条街。 等追上时,我已跑得两颊发热,满面红光,上气不接下气。 那人转身,一脸疑惑地望着我,问:“这位兄台一直追着我,可是有事?” 我一手掐腰,一手拎起钱袋,喘了喘气,学着他的口吻,道:“这位兄台,你的钱袋掉了。” 兄台了然,收了钱袋,好生感激,说是想请我喝杯酒,作为答谢。我正好不想回去那么早,索性应了下来。 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姓齐。我亦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名,只说自己叫阿喜。 这便是我与太子殿下的初识。不知道算不算狗血,但是偏偏我捡的是他的钱袋。 之后我又避着相爷与他偷偷喝了几次酒。我觉得他是一个酒品很好的朋友。 他与我是同年生,不仅年纪相仿,脾性喜好皆也十分合得来。我那时只当他是个显贵的世家子弟,也没往别处想。 最后一次与他无所顾忌的喝酒时,是阿爹的忌日那天,我心里难过,点了很多的女儿红。喝着喝着,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告诉他说我的家乡是个很好的地方,要比长安好一万倍。 他那天喝的也有点多,歪头笑着问我是怎么个好法。 我伸手朝他比划道:“那里有世上最好的阿爹,有世上最可爱的方丈,有世上最美的梅花,还有世上最有趣的说书人和最美的姑娘……” “阿喜,不对。”他握住了我的手,不让我再比划,“世上最有趣的说书人和最美的姑娘在长安。” 我固执地摇了摇头,告诉他我们那的的明心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他十分不相信,拍了下桌子,说现在就带我去见识一下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我攥着他的手,说好啊好啊。 但是我没有想到会在长安的宝香楼里见到相爷。 相爷站在二楼的凭栏处,手中揽着一个姑娘。 齐兄拍了拍我的手说:“阿喜,瞧见没,那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 我和他站在楼下,互相搭着肩一起仰头瞧着。相爷的眼睛里唰唰唰地向我飞着刀子。 见了相爷,我的酒劲一下子就没了。 在宝香楼的厢房里,相爷拱了拱手,说:“太子殿下。”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过相府。 此时终是不同往日,我斟酌了又斟酌,谨慎道:“阿喜不敢。” 太子殿下笑了笑,招来小厮要了壶酒。 “阿喜,再陪我喝一杯吧。”他说。 那张脸还是同初见时一样平易近人。 “好。”我主动地拿了酒壶,替他满上,举起酒杯道,“阿喜提前祝齐兄与柳姑娘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为了曾经惺惺相惜过的友谊,我还是唤了他一声齐兄。只怕以后再也没这机会。 然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很中意这门亲事,他叹道:“尾生抱柱,至死方休。只可惜我不是尾生,柳姑娘也不是那女子。阿喜若你是女儿身,那该多好……” 第174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六) 若我是女儿身,又当如何呢? 我仰头喝了酒,掌心握着酒杯,虚掷在桌上反反复复地摩挲。 勾栏院里四下已经点起了灯,斑驳地映着人影。太子殿下神情有些落寞,我朝他笑了笑,没有去答话。 台上说书人正讲到“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我晃了晃酒壶,已经空了。 皇家重威严礼仪,太子殿下即使身在勾栏院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仪态也是端庄不同旁人。与太子殿下同坐这么久,我始终如坐针毡。此时缝了机会,不由斗胆进言道:“天冷,还请殿下早些回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劝谏的口吻与太子殿下宫中的小黄门很是相像,他听完,摇头笑了下,“阿喜,你真是……罢了。” 太子殿下边说边起了身,至于真是什么,却没有再说。 初冬,出了瓦子,晚间的街上还是冷的。 瓦子门口,有宫中的小黄门拿着月蓝色的披风在马车旁候着。这会子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眼睛一亮,便轻手轻脚地将衣裳给他披了上去。 然不过片刻,太子殿下一转身,便将披风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与小黄门齐呼了一声:“殿下,不可。” 太子殿下淡然地摁住了我惊慌拿下披风的手,抬头笑了笑,催促道:“快回去吧。” 我拢着披风蹑手蹑脚朝南走了几步回头望,太子殿下正在上马车。他似是感应到了,转头笑着对我摆了摆手。 我再次朝他拱手稽了一礼。 两个少年之间的友谊,就此不得不拘泥于云泥之别的身份上。 将来太子殿下若是发现我就是女儿身,不知道可会判我个欺君之罪。 相府,相爷还未回来。 清荷本来在灯下昏昏欲睡,被我开门的声音吵醒,拄着脑袋眯缝着眼瞧了我半晌,说道:“公子这是出去买花衣裳去了?” 我当下解披风的手一顿,忍不住低头去瞧身上,“你个色盲,明明就是月蓝色好不好,哪里花了?” 贫完嘴,又觉得哪里不对。 太子殿下这不花的披风,该如何还回去? 清荷是个大嘴巴,我现在要是跟她讲披风不是我买的,而是太子殿下借我的,她一定会屁颠屁颠地跑去告诉相爷。 如果相爷知道了,肯定又要同我生气。虽然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生气。 前两年在欢喜镇的时候,每每董公子生气,我都能找到好多理由。 但是现在相爷生气,总是让我摸不着头脑。 熄了灯,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披风洗干净,送到说书人那里去。等太子殿下下次去听说书,再还给他吧。 之后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好像一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初八这天。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大婚,天公作美,日丽风清,碧空万里,率土同庆,文武百官都去观礼。 我跟着相爷,第一次进了皇宫,站在那些达官贵人身后,远远地瞧着皇上与贵妃,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太子殿下纳妃,比当年平遥公主出降还要隆重。 太子妃从厌翟车上下来将手递给太子殿下的时候,我使劲踮起了双脚,一眼就瞧见她红盖头下的侧脸很美。 我想起这些年听过的话本子,红袖添香,朝暮相伴,日久生情。太子殿下以后说不定也会转变想法。 纵不能心心相印,但愿举案齐眉。 第175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七) 太子与太子妃行过大礼之后,贵妃娘娘搀着皇上起了身。皇上搭着贵妃的手,朝着相爷的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 我站在相爷身后低了低头,双手交握在一起,注视着脚尖,心里异常平静。 高高在上的天子已年逾花甲,卑不足道的臣子早家破人亡。这世间的恨事,总是一茬一茬。前人苦,后人更苦。但终归要有人去勇敢地讨一个公道。 曲终人散场,嘉礼上的一切繁华盛况又将变成史书上的寥寥几笔,犹如梦一场,却是那两个人人生新的开始。 翌日,相爷下朝出来的比别人都晚,面色瞧着也有几分不豫。 未免惹火烧身,回了府中,我自觉地跑去书房练习策问。策题还是相爷前几天出的,问的是若天子身旁奸佞当道,臣子该当何如。 我本想答“清君侧”上去,然“清”字甫一下笔,又猛然想起相爷也一直是他人口中的奸佞之辈。如今几年相处,我自知他秉性不是这样,但旁人不知。这佞与不佞之间,并非泾渭分明,非黑即白。 烦闷的搁下笔,欲将纸张作废,余光却瞥见相爷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案旁。我愣了一下,他伸手拿起那策问的纸张,说道:“既对清君侧,为何作废?” 我转过身来,瞧见他此时已褪下朝服,换上了白袍。袍上绣有淡雅的梅花。我不由反问他道:“不知相爷心里,佞与不佞,如何判定?” 相爷没答,身子半倚在案旁,瞧着我时,桃花眼漆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李姑娘若是烦恼朝堂上的这弯弯绕绕,年后春试,不去也可。” 起先我以为相爷是觉得我太过浮躁,有意试探我的决心,于是将他手中的纸张抽了回来,铺平在桌上,拿起笔同他道:“相爷多虑,四喜自打随相爷进了相府,便没想过要退。” 相爷站直了身子,双手改为负立,在一旁莫名道:“是我有悔意。” “悔什么?”我脱口而出,写下一字,又抬头去瞧他。 问罢,方觉失言。但心里似是有涟漪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相爷嘴角扬了扬,桃花眼里亦有波澜。他顺手摸了摸我的头,道:“继续写罢。” 后来过了几日,长安城百姓茶余饭后开始讲起新的逸闻趣事时,我才明白过来相爷那日为何那样反常。 那日下朝,相爷被皇上留了下来。 不知是哪个八卦的黄门和宫女偷看了起居郎的记载,将这对君臣的无关紧要的对话散播到了宫外。有文字爱好者对其进行了加工,塑造了相爷对我矢志不渝的高大伟岸形象。 皇上坐在龙椅上,恨其不争:“此子不过尔尔,卿何须连累名声?” 相爷跪在大殿上,面不改色:“虽千人所指,臣甘之。” 关于皇上与相爷这段话,有很多个版本。但内容大致都是这样。 我再次成了长安城姑娘们和小子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因为人人都觉得这段话里的“此子”指的是我。我与段相爷断袖是铁板铮铮的事实,连皇上他老人家都忍不住再三过问。 一直等到过年,长安城都很风靡这段话。瓦子里唱曲的,说书的,编排了无数的故事出来。 我自是不敢厚着脸皮去问相爷求证,只是担心逛街或被人认出来扔一身臭鸡蛋和腐烂的菜叶,于是越发的不想出门,整日里窝在房中看些个经史子集,抄抄策问打发时间。 第176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八) 临近年关,温家小姑娘将要及笄,来相府的次数肉眼可见的减少。交年节那天,相爷嫌弃我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太过懒散,便命我跑腿去给北庭王府送一些东西。 我同温家七郎也有好些日子没见,此次难得赶上他休沐,俩人便在院中多说了会话。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扯到寄欢和荣玉身上,温家七郎叹了口气,道:“母亲打定主意年后要给欢儿行笄礼了,小喜儿,你回去替我问问你那个天下第一好的朋友心中有何打算。” “好。”我笑着应承了下来。忽而又想起大齐京城里名门世家的女孩儿但凡举行笄礼的,大都是订好了亲事的。事关小侯爷的终身幸福,我如今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不由凑近了点向温少府低声打探道:“令堂要给小郡主行笄礼,心中可是已有中意的人选了?” 温家七郎为人坦荡,也没隐着瞒着,点了下头,道:“近来提亲的不少,欢儿一直在闹脾气。” 我心下了然,这就是了。上次见寄欢,瞧着便有些愁眉不展的样子。原是在为此事发愁。 一回了相府,我就巴巴地跑去了梅花轩。小侯爷近日生了风寒,依偎在炉边读书时,颇有几分病美人的姿态。我一进屋便搓着手问他何时去向北庭王府提亲,显然有些过于粗鲁。 他大概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冷不丁抛过来的问题,抬头瞧着我时,眼神清清澈澈的透着疑惑。我摘了大氅放到一旁,盘腿坐在炉边烤着火同他仔细解释道:“温家小姑娘这两年一直对你一往情深,你看着对她也并非无意。如今她就要及笄了,你的三年孝期已满,若是不趁早去提亲,万一她家里将她许配给别人怎么办?” 说话的空儿,清菡端了茶进来。对于终身大事,荣玉这个当事人表现得比我淡定的多。他放下书,接了茶递与我,淡淡地道:“你急什么?此事还需要先同兄长商议。” 我双手抱着茶饮了一口,发觉自己果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命。婚姻大事,更何况还是小侯爷和小郡主的婚事,自然是要先与相爷这个大家长商议后,才能有下一步提亲的行动的。 既与荣玉说开了这事,本来相爷也早就有此意,这一年的年底,就在我欢喜地以为我的小和尚和他的郡主终于可以开花结果了时,皇上他老人家又无情地泼了盆冷水过来。 那天用来我吓唬荣玉的话,一语成谶。 在位几十年,专注拆人姻缘的官家,在这一年嘉平月的二十八日,一道圣旨,将郡主寄欢许配给了二皇子玉松。 圣旨既下,君命难违。 违,便是忤逆之罪。 整个过年期间,相府和北庭王府都过得五味杂陈。 我去梅花轩看过荣玉几次,他面上瞧着倒是无虞,天天琴与书为伴,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长大了,遇见事情便鲜少放在面上给人瞧出来。我琢磨着小侯爷心里大抵是难过的,只因着这身份性子的缘故,不显山不露水罢了。 北庭王府那边,听闻小郡主闹了几次,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后来王妃拿了把剪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横,小郡主就此死了心。 小郡主的及笄礼是在兴元二十四年的三月初三举行的,由贵妃娘娘主持。小侯爷送了一支玉笄作为贺礼。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 过了几天,等到三月初九,会试第一场开始。 长安城的贡院门前,我与小侯爷不期而会。同样不期而会的,还有那年在琅琊郡渡口和我打了一架的时瑶。 我瞧了瞧荣玉,又偷摸望了望同样女扮男装的时瑶,胸口有些发闷。 第177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九) 往年一到春季,城内桃花浪浪,城外江流复痕,无处不是一片明媚春光。 但今年不知怎的,自打开了春,长安城便一直阴雨绵绵,今儿下了停,明儿停了又下,如此反复,倒让人许久没见过一个如此像样的好日头了。 从相府出发来贡院时,太阳挂在城东一方正将出未出。临松小院里,我提着清荷给我准备好的小篮子,斗志昂扬地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相爷站在院中像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一样,双手负后,望着我时,一派深沉。 我还未能将浮票揣在怀中暖热乎,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我灵魂的拷问:“此一试一旦入了进士科,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李姑娘,你可真正准备好了?” 相爷话音一落,我随即深刻地反思了自己须臾。一定是因为我平时为人行事太过浮夸不靠谱,所以才导致在考进士科这个重大事情上让相爷这么没有安全感,继而一再地向我确认。 于是为了使相爷安心,我将小篮子往胳膊肘上拨了拨,满怀豪情壮志地朝他拱了拱手道:“还请相爷放心。此一试,小生定上不负前人,下不负所学。” 相爷站在那,出落凡尘,桃花眼闪了一下,似是有所放心,从背后拿出一把伞道:“去吧,把伞带着。” “好嘞。”我习惯性地答着,然后乐呵乐呵地自他手中接了伞,跟着十九出了庭院,上了马车。 此时,当太阳在长安城骤然高高挂起,春风和煦,百花飘香,贡院门前排着队伍的三百多号考生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左手提篮右手拿伞。 若是还有手,我真是恨不得轻轻地打自己一嘴巴,没事接话那么溜作甚? 时瑶和荣玉排在一队,她排在荣玉后面一号。 我本来没有注意到她,奈何小侯爷一身白袍在人群中太过扎眼,我站在另一队伍的后头才纳闷地瞥了他几眼,便眼尖地发现了时瑶也混在其中。 她个子不矮,一身读书人打扮,眉眼隽秀,提着篮子高傲地站在荣玉身后。 若非我此前对她记忆犹新,一时恐也难辨出她是女扮男装。 我识得她,她自也识得我。 是以,当荣玉回头对着我笑的时候,未免引起她的注意,我别过了头去,佯装没有看到。 哪曾想,堂堂礼部主考董大人,也有暗中窥探人的习惯。我冷不防对上他清冷的眼神,抓着油纸伞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董大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我低下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直到听见有同考官喊荣玉的名字。 翰林同考杨大人拿着荣玉的浮票对照了一下便放了行。 下一位是时瑶。 时瑶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浮票递给了杨大人,杨大人照例一一核对:“时钦,祖籍漳州,年龄二十二,身高七尺,长脸,面色白净,无须。” 核对完毕,她顺利地领了蜡烛拎着自己的篮子进了考场。 我一脸蒙圈地望着她的背影,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是敌是友,将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看造化了。 我排的这一队考生,由董大人和别的同考官一起核对身份。 我将浮票递过去的时候,董大人脸上并无什么神情,他似真的不认识我一般,道:“陶喜,祖籍琅琊郡,年龄十九,身高七尺,圆脸,面上无须。” 我一一点头应了,他递了三根蜡烛与我。期间,我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暖。 我收回了手,将蜡烛放进篮子里,依旧有些局促。 董大人向来波澜不惊,打眼扫了我一下,指了指我的伞,淡声道:“这个不能拿进去。” 我低头瞧了眼挂在篮子上的伞,此时竟成了碍事的,不由发愁自说自话道:“哦,那放哪呢?” 董大人对我的事竟然破天荒地热心了一次,他朝我伸出了手:“给我吧,考完出来领。” 我呆呆地将伞递了过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好。” 第178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 自各朝各代士子应举伊始,虽律法苛严,但届届仍有层出不穷令人啼笑皆非的营私舞弊之案广为流传。 今年这场春闱,校验并不算严格,检查完篮子吃食过后,浮票本都是经考生所在郡县的官吏盖好了章的,进场时考生只要人票契合即可。 也正因为如此,我和时瑶才得以很容易得就混了过去。 但我没有想到,当我小心翼翼地提着小篮子一只脚还没有跨进贡院时,传说中的代考作弊名场面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发生了。 甚至因为场面一度动静太大,导致好奇心较重的我不小心驻足了那么一会会,后来还是在董大人的皱眉提醒下才匆匆忙忙进了考场。 那舞弊的考生姓甚名谁我自始至终也没有听清楚,只知道他被同考官发现替人代考是由嘴角的一颗小痣引起的。 同考官手里的浮票上关于那考生容貌的描述,说是本人身高六尺有余,中胖,方字脸,微髯,右侧嘴角有颗圆形小痣。 除了比浮票上高了些,瘦了些,来应考的那考生同浮票上前几条的外貌描述还算勉强对得上。 但就是最后一条右侧嘴角那颗圆形小痣,几位年老的年轻的同考官都凑过去瞧了个遍,也愣是没有瞧出来它到底长在哪。 就这样轻易被拆穿给人代考,那考生自然不服,红着脖子和几位同考官强词夺理的辩解着。 后面还有许多考生在排队等着进考场,瞧着这状况,彼此之间也是多有躁动。 赶在场面失控前,董大人作为主考官,踱步过去拿了那考生的浮票,亲自核对了一遍过后,淡声问他道:“你可知冒名顶替他人应考的,何罪?” 董大人问这话时,明明是看着那名考生的,我却觉得他亦是在问我。 三年前,他也曾是这些渴望登科及第建功立业的士子中的一员。他站在人群中,比谁都清冷,比谁都金贵,也比谁都出类拔萃。 所以合该他三年后,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站在众士子面前,只消一句话,不怒自威,便令那胡搅蛮缠的士子瞬间理屈词穷,悻悻地地低下了头颅。 我提着小篮子,望着他的背影,将大齐律法在心里默默地读了一遍。 根据大齐律法,但凡发现在科举中营私舞弊者,重则斩立决,轻则流放边疆。 但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我李家四喜,惟愿此一试上不负前人,下不负所学。 若将来有一天先梁王府和阿爹得以含冤昭雪,若我还能留在朝堂之上,天下士子之心,亦是吾心。 在董大人的皱眉之下,我领了卷子,按号入闱,进了号舎。有号卒过来,封了门。 卷子上的经学和时务策,这三年来我练了无数遍。 来时,清荷絮絮叨叨极为不放心,怕我要在贡院里过夜饿着,特地准备了点心给我带着。 傍晚写完卷子时,为了不辜负她的心意,我点了蜡烛,拆了些点心吃罢,和衣躺着睡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我起来正了正衣冠,向监考交了卷,便从贡院甬道出了来。 谁知晴不过一天,长安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我将手挡在头上,有些狼狈的准备去找董大人拿回我的伞。 然小跑了几步,不经意间的一抬眼,我的脚步又忍不住慢了下来。 贡院长长的甬道两旁是青砖小瓦马头墙,甬道的尽头正是一身紫袍乌纱帽的董大人在那撑伞站着。 撑着油纸伞的董大人,另一只手里拿着我的油纸伞。 第179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一) “呆站在那做什么?你再不过来,我的手都要酸了。” 过了这么些年,我在董大人面前依旧没什么出息,还是那般拘拘谨谨,畏畏缩缩。但董大人做了官之后待人好像和气了许多,比如此时对着我说话,竟也难得的和颜悦色一回。 “哦。”我挠了挠头,小跑了两步,伸出双手自董大人那里接过了伞,望着那紫色的袖袍,拱了拱手扯了个笑容道,“多谢董大人。” 伞撑开在头顶的瞬间,我觉得相爷未卜先知今日有雨嘱咐我带伞甚是明智。 伞外,董大人平淡地说了句,“不必。” 我朝着相府走去,平生第一次将背挺得特别特别的直。就像那年我们在欢喜镇过得最后一个除夕,他站在大门口,我知道他在看着,但始终没敢回头。 回了相府,清荷这个贴心小能手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好酒好菜。 北魏使者今日抵京,相爷一大早就被鸿胪寺卿请了过去。十九也跟了过去。 荣玉在考场还未归来。 沐浴更衣罢,我拉着清荷一起坐下谈天喝酒。喝着喝着,越发觉得清荷这丫头貌美又贤惠,实在宜室宜家的很。于是不由贼心大起,兴头上一时忘了身份,孟浪地拉了她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颇为遗憾地道:“好姑娘,只恨我不是男儿身……若我是男儿身,一定娶你为妻。” 清荷摇了摇头,顺势抬手温柔地抚了抚我的脸,那张樱桃小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叫人忧伤:“公子,你但凡再吃点菜,都不会醉成这样。” 我抱着酒壶,耍赖地移了移身子,将头靠在了她肩上,撒娇告诉她我就快要见到阿娘了。 清荷大概怕我撒酒疯,哄慰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公子有赤子之心,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这一天,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为着入世的半纸功名忙碌过后,我依偎在清荷身旁,与她谈天说地之余,堂而皇之地做了一个白日梦。 梦里,是二十四年进士科放榜那天,小探花李四喜在酒楼与人把酒言欢回首往事,不无遗憾地说:“我年少时爱慕过的邻家公子,后来中了状元,做了驸马,春风得意风光无限,怕是早已不记得我这个昔日里就无关紧要的小青梅了。” 那天大雪纷飞,雪花铺满了整个长安街,段相爷一身白衣极尽风雅地替她煨着桌上的小酒,听此,附在她耳边不无委屈道:“本相这一生从未羡慕过任何人,唯独你那邻家公子,每每想起便嫉妒的挠心挠肺。但是李家姑娘,你又何必难过,我欢喜你,从始至终一直都欢喜你。” 书上说,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清醒之后,我撇开清荷,独自一人摸去了相府的祠堂。 我跪在地上,仰望着那兴元二十一年新供奉的两尊牌位时,恨不得打死自己。 相爷曾恼我怨我没心没肺,我李四喜何尝无辜过? 生而为人,累亲累友。谁人都可对入世生厌,惟李家四喜不可。 第180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二) 四月初一,翰林院将会试杏榜在贡院门前张了出来。贡院门前观者如堵,众人合力将杏榜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有人得意,自然也有人失意。 我拉了荣玉一起来看榜,结果没能挤进去。俩人只好远远地在外围等着。 同样和我们在外围等着的还有时瑶和另一位书生。 那位书生瞧着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待人却极为温和。他朝着我和荣玉微微地笑着颔了颔首。而时瑶瞧见我时,明显地愣了一下。 时瑶一眼就认出了我,就像我那天一眼就认出了她一样。她虽依旧骄傲模样地站在那里,但眼中的几丝慌乱却骗不了人。 会试回去我便将时瑶之事告知了相爷。相爷说,在入仕的路上,多一位姑娘相陪,于将来未尝不是一件可以共赢的好事。 于是同样都是欺君,为了表明我的友好之心,我学着那书生的打招呼方式,朝她微微颔首笑了一下。 时姑娘爱憎分明,且不说将来如何,我是希望与她可以一笑泯恩仇的。 而荣玉在一旁会错了意,问我:“你认识元吉?” “谁是元吉?”我有些疑惑地问他。问完,扭头瞧了眼那书生,又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是说这位公子吗?” 荣玉点了下头,说道:“他叫赵元吉,是我新认识的一位朋友。” 小侯爷终日待在梅花轩与琴与书为伴,难得也有了新的朋友。我望了那温和的书生一会,打心底里为荣玉高兴:“赵公子瞧着面善,定是与你合得来的。” 荣玉已然转身望向那杏榜之处,那里依旧门庭若市。他双手背在身后站着,有着当年阿爹的影子:“四喜,我们一起努力,总会有柳暗花明那一天的。” 我的双手交错着握在袖袍里,亦望着那杏榜之处,轻轻地说了声:“好。” 相爷朝事繁忙,又不放心我和小侯爷,于是派了十九过来。十九过来时,已经走完了后门,从翰林院拿到了这届会试贡士的排名册。 于是我和荣玉还未挤进人群,挤到杏榜面前一睹芳容,便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册子上,段荣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首。 十九坐在外面驾着马车,适时地出声:“恭喜侯爷拔得头筹。” 那语调,同他以往相比,显得不是那么低调。而且,为了雨露均沾,避免我在清荷面前说他坏话,他顿了一下,也适时地拍了一下我的马屁:“也恭喜公子成功进入御试。” 我瞅着册子上排名第二十五的陶喜和排名第一名的段荣玉笑而不语,觉得在爱情的召唤之下,十九的求生欲越来越强了。 这届会试,参试者七百余人,入殿试者,取贡士一百人。 时钦、赵元吉都在榜内。 殿试定在四月十五。 这些年,大齐科举制度逐渐完善,一直为别国皇室所效仿。 北魏皇帝此次钦派翰林大学士宋自牧、礼部尚书太史嘉等人作为使者来京,亦是抱着参观学习大齐科举制度的目的。 北魏是大齐的姻亲之国,虽孝明懿皇后已薨逝,但是太子殿下与北魏皇室关系不曾因此淡薄。 是以,皇上特恩允殿试当天,北魏使者可与大齐翰林和礼部主考官一同主考判卷,根据策问和对策,一同为诸贡生定前三甲。 第181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三) 回了府里,我想着十九这个冰山美男对我拍一次马屁也不容易,于是在临松小院一见了清荷,就立马月下老儿附身,撺掇着他俩人过二人世界去了。 相爷还没下朝,我才怂恿走了清荷,瞬间又觉得临松小院清冷的很。 小白猫卧在椅子上正慵懒地打盹,眼见着比那年荣玉送过来时得肥了好几圈。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转了又转,没有清荷陪着唠嗑,简直百无聊赖,最后只好孤零零地抱着小白猫一同赖去荣玉的梅花轩打盹。 这两年,小侯爷的琴抚的是越发的好了。不仅能催眠,还能开胃。 一觉醒来,外面天还未黑透,我摸了摸在抗议的肚子,和小侯爷打着商量:“看在我把你的小白猫养的这么胖的份上,不若今晚做个紫苏鱼,再炖一锅骨头汤庆祝一下?” 椅子上,胖猫耳尖地抬起了头,眼中有星光闪闪。 小侯爷收了琴,清雅地卷起袖子,看着很好说话的样子:“如果鱼你杀,骨头你剁的话,可以。” 我为了撒娇托着腮的双手开始慢慢地不受控制地分别往两旁滑去,下巴生无可恋地磕在桌上。 扭头和胖猫对望了一眼,望着彼此眼中的渴望,我变得有些忧伤。 这盛京果然就是一个大染缸,把我天下第一好的小和尚都染黑了。 但是为了胖猫日后能够有充足的体力多逮老鼠造福人类,我李家四喜此时暂且委屈一下撸一撸袖子杀条鱼,还是木得问题的。 鱼是条好鱼,是荣玉吩咐常嬷嬷家儿子夏勇去小市上现买的,拎回来时还在盆里活蹦乱跳。 小侯爷虽然还俗了好几年,依然见不惯杀生。我拿着刀准备从盆里将鱼抓起来的时候,未免唐突到他,特意让他站得远远的。 因着我日常远庖厨的缘故,夏勇觉着我此时拿刀的姿势不甚专业,一直在旁边劝说我还是把刀给他,和从前一样,鱼由他来杀就好。 不过秉着对小侯爷一诺千金以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女菩萨精神,我虽然感动不已,但还是拒绝了他。 当我好不容易气势凶猛地把鱼抓到手里时,我其实是欢欣鼓舞、势在必得的。 不过我没有想到,到手的紫苏鱼,最终功亏一篑。 令胖猫的口腹之欲即刻夭折了的,是相爷的侍女清蓉。 彼时她神色匆忙地来到了后厨,说是相爷着急找我。 我以为相爷找我当真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手里的屠刀原本都已经放到鱼儿脖子上了,听了她的传话之后,只好又惋惜地将刀还给了夏勇,恋恋不舍地跟着清蓉回去见相爷。 路上,我扯下袖子,拍了拍身上的鱼腥味,随意地问清蓉道:“相爷几时回来的?” 清蓉道:“回公子,相爷醉了,还未能进府。” 我想起上次相爷醉酒,在府邸前就生了不少事端,于是有些诧异问她:“醉了为何还不快扶进来?” 清蓉面露难色:“公子见了便知晓了。” 那会儿,我哪成想待见了相爷,面露难色的就是我了。 堂堂段相爷,大晚上买醉,与一陌生的俊美男子勾肩搭背站在自家门前,嘴里半梦半醒地喊着:“陶阿喜,你快出来接爷!” 跨门槛的时候,正听见此句,我吓得脚底一滑,要不是眼疾手快扶了一下门框,差点就要站不稳。 我的相爷啊,他这是嫌自己断袖断得还不够彻底么! 第182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四) “爷”。 这回为了不再被长安城人民唾弃,我学精了些,等身形一站稳就积极勤快地去扶住了相爷……的小手。 相爷虽醉如泥,但桃花眼还是尖的,一歪头瞅到是他家陶阿喜扶住了他,立马整个身子的重量倾了过来,转身和那俊美男子划清界限,连柔弱无骨的小手都抬的尤为招摇:“太史,再见。” 那叫啥太史的也醉的不轻,相爷无情地转投了我的怀抱,令他失去依靠,若不是隐匿在一旁的随从眼明手捷体快身轻地接住了他,他差点腿一软坐在地上。但太史他显然不介意相爷的小小无情,靠在随从的胸膛上,还不忘挥手和相爷道别:“小枞,再见。” 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上时不时地探出几颗好奇的脑袋,我凭一己之力架着相爷庞大的身躯在风中凌乱着前进,又有些认真地思考着。 正所谓酒后吐真言,太史连相爷小名小枞都喊上了,这俩人莫不是真的断上了? 在这花好月圆夜,十九和清荷约会还没回来。 相爷不让旁人近身,我只好艰难地架着他回了临松小院。但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想昔年我生病醉酒没少折腾他,现在他倒一次醉酒都还回来了。 贵为人中龙凤,臣中奸佞的相爷,不仅天生自带遭人非议体质,就连醉了酒也不改龟毛习性。 先是我架着他回临松小院的途中,本来清风徐来,他不说话周围环境还是蛮富有诗情画意的。 结果他偏偏在阵阵花香中闻到了鱼腥味,到了临松小院,非得扒着我卧房的门,逼着我去换身衣裳。 等我无奈地换好了衣裳,清蓉也端来了醒酒汤。我如老母亲一样端着碗递到了相爷大人的嘴边,盼着他喝了消停会,躺到床上明儿一觉醒来又是骄矜无比的一条好汉。 但段相爷就不。人家喝了一口醒酒汤,又从中闻到了鱼汤味,突发奇想非要喝陶阿喜亲手做的鱼汤。 得嘞,醉酒的是大爷,我若不想再被唾弃,还能怎么着?做呗。 相爷要喝鱼汤,那鱼注定活不过今晚。 我一边稳着相爷再多喝几口醒酒汤,一边火急火燎地派清蓉去梅花轩找小侯爷把我一炷香前没杀成的鱼要了回来。 这一醉酒,相爷最龟毛之处还不在此,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怕我假手于旁人做,从杀鱼到炖鱼,相爷大人他全程瘫坐在梨木交椅上监督着。 要不是瞧着他全身无力,两颊发红和两年前被我喝醉带回来时一模一样,我完全有理由怀疑相爷他是装醉回来逗我玩的。 倒弄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在清蓉的指挥之下,相爷要喝的鱼汤终于炖好了。 好不好喝我不知道,但是鱼味绝对浓到整个临松小院都能闻得到。 清荷和十九俩人回来时,相爷刚心满意足地喝完鱼汤。 我望着清荷,差点两眼汪汪。她以后要是再敢鄙视唾弃我对相爷不好,我绝对打爆她的狗头。 为了以后能减少此类劳民伤财之事,在清蓉去打热水的空儿里,望着相爷脸上的红晕,我没能忍住自己的苦口婆心:“相爷酒量不好,喝这么多作甚?明天长安的头条肯定又是相爷醉酒之事了,相爷虽名声已经不好,但还是不能像今天这样自暴自弃啊。” 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半天,相爷的桃花眼闪了闪,我以为他听了进去。没想到他在椅子里翻了个身,委屈巴巴:“都是太史那厮,他说赌场上无父子,酒桌上无朝臣,非要我喝。” 我抚了抚额,一时竟无言以对。 毕竟太史他说得也怪对呢。 第183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五) 小侯爷中会元一事才被人们讨论的热火朝天,相爷这厢又双叒叕地带着新欢旧爱的热度杀进了长安城四月份吃瓜群众谈笑榜前三甲。 据混迹于民间的吃瓜高手清荷反馈,城中赌坊里已有不少人开始下注,赌一无所有陶阿喜和北魏尚书太史嘉到底谁能和相爷手牵着手笑到最后。 自打前两年相爷醉酒坠驴,我在长安城吃瓜群众的小本本上逐渐有了一席之地。每逢相爷有点风吹草动,我的大名必紧随其后,段不离陶,陶不离段。 久而久之,我听得多了,竟然也有几分飘飘然,失去了自知之明。 去殿试的那天早上,想起说书人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为了做下心理准备好与太史嘉在金銮殿上正面相逢,我心血来潮地问清荷我和太史嘉现在谁的赌注更胜一筹。 清荷听了,正在给我束发的贤妻良母的脸蛋瞬间变得一言难尽。铜镜中,她矫揉造作地低头拿手指绕着衣襟,和我打着哈哈:“我怕公子听了,觉得自取其辱。” 那时我不仅阅历浅薄,还有眼无珠,只觉得清荷这般是和往常一样在对我欲拒还迎。 于是为了该死的好奇心,我咧着嘴摸了摸束好的发冠,从交椅上起身拱了拱手,照着才子佳人的话本,冲她撩拨一笑:“清荷姑娘但说无妨,公子我承受得住。” 清荷默默地瞅了我一眼,转身去铺床,道:“为太史嘉大人下注的银子已达二百两。”说罢,她顿了一下,又回眸有些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公子你的……只有二两。” 我站在铜镜前望着清荷在床前来回走动的倩影,咧开的嘴巴一下子就失去了弧度。大清早的刚吃饱,我为啥要如此费劲地来自取其辱呢? 在皇城根下等着排队进入宫中殿试时,为了缓解忧伤,降低存在感,显得不那么凸出,我特意没和作为全场焦点的会元荣玉站在一起。 不同于上次贡院会试排队时的安静如鸡,这回贡生们为了排遣即将面见天子的紧张情绪,纷纷三三两两凑作一团说起了长安城街谈巷语的悄悄话。 在一众陌生的面孔里,我也浑水摸鱼凑了过去旁听。然而当听到他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权臣相爷和断袖相爷时,我感觉我的自取其辱达到了人生高潮。 读书人不都应该是两耳不闻世间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然后做学问,考功名,以天下为己任的吗? 什么时候连读书人都这么爱八卦了? 就在我脑子里不断的怀疑人生,闪现一万个为什么的时候,有位小同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得那叫一个温柔和煦:“这位同窗,你可有曾为那太史嘉和陶阿喜下注?” 我们这个临时凑成的小团,加上我有六个人。那位小同窗忽然一问我,我一茫然地抬头,发现大家都在望着我。 为自己和“情敌”下注?要这么疯狂吗? 我有些瑟瑟发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拱手应对道:“不曾……还不曾。” 小团中有位约莫而立之年的大同窗,宽容地朝我笑了笑:“我们也不曾,听说今年来应考的许多考生都压了太史嘉,等晚些时候殿试出来,不如我们也一同过去凑凑热闹。” “好。” 为了生命的大和谐,我一边瑟瑟发抖着,一边仿佛没有灵魂地随着众人拱了拱手,凄凄惨惨地应了下来。 直至大家一起进了金銮殿,拜见了天子,拿了试卷,我还犹自恍恍惚惚红红火火,觉得我他娘的上辈子一定是个九章算术题,这太难了也。 第184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六) 兴元二十四年春,天子御于金銮殿策试贡生,制策曰:“朕自为帝二十四年,于朝上官承祖制,律仿旧法,求贤之心,孜孜汲汲,然向来能者众,为生民克己者寡。思志士难见欤,此乃朕之忧也。尔诸文士当立志之秋,悉数陈之。朕将亲览焉。” 士人本心如日月,奈何利欲食之既。普天之下,百姓之福,士大夫;百姓之苦,亦多是士大夫。天子之忧,志士之忧,古至于今历代有之。 十载寒窗,莫不为今故:天子有忧,志士排忧。金銮殿上,且各自埋头奋笔书写,各人给出各自的对策。 待日落收卷,各人又毕恭毕敬退殿出宫。 宫门口,大同窗和小同窗他们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既上得金銮殿,自是要自报家门和名姓拜见天子的。一如我在诸位士子呈报名姓时记住了先前邀请我去赌坊下注的那位大同窗名叫韩章,是常郡人。而那位小同窗名叫裴度,是河东乐安人。他们自然也知晓了我就是那传说中与相爷有着扯不断理还乱关系的陶阿喜。 出来时,我以为,届时被他们唾弃一番不好说,但相约去赌坊之事大抵是要黄了的。 但令人感动的是,大同窗韩章和小同窗裴度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不但没有唾弃我,反而在宫门口一人揽住我的一边肩膀,颇有义气道:“陶兄,走,给你下注去。我大齐人才辈出,陶兄风流倜傥,不能被北魏太史嘉那小子给比了去。” 我被他俩揽着一步步往前走,诚然他们夸我风流倜傥言过其实,但在殿试前心里的那一点骂骂咧咧还是开始逐渐消失。我回头悄悄地朝正和赵元吉走在一起的荣玉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我不同他一起回去了。 如果说欢喜镇女孩之间的友谊只需要一盘梅花酥就可以搞定,那长安城男人之间的友谊则只需要一起去一次花楼和赌坊就可以了。 我们到时,阿三赌坊给太史嘉和陶阿喜下注的银子是三百八十两比八两。为了大齐的尊严和我可怜的脸面,韩章和裴度这两位好心的同窗在纠结了半炷香之后,竟然真把身上的五十两银子都压给了我。我瞬间感动得差点涕泗横流。 为了报答他们,第二日我数了数这些年自己小金库里攒的私房钱,然后全数揣在怀里,请他们去了君再来酒楼大肆挥霍了一把。 对此,相爷知道后很是吃味。他觉得我就是个常年养不熟的白眼狼,对别人的滴水之恩永远不忘涌泉相报,对他的涌泉之恩却从来滴水不报。 于是为了在相爷眼里显得不那么白眼狼,我一边躺在椅子里惬意地吃着饭后甜点,一边讨好地承诺他待我进了皇家翰林院,拿到第一笔俸禄,也专门请他去君再来酒楼挥霍一把。 不过相爷若是好哄,他就不是相爷了。 相爷亦躺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听此歪头拿桃花眼瞅我一眼,龟毛的毛病又来了:“爷何时稀罕过那些?李姑娘若是有心,赶明儿多替爷洗手做羹几回,也算是报答了。” 相爷说得太接地气,我一时不慎差点被杏仁糕噎着。 相爷起身顺手嗔怪地递了杯水过来,我接过喝了一口,默默地想着相爷是不是那晚鱼汤喝上瘾了?不然我还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在相爷眼里有这么贤良淑德。 但让我洗手作羹汤,还不如让我以身相许来得干脆呢! 第185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七) 几日后传胪,诸位贡士皆身穿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齐聚于宫中集英殿阶下。 黄门引着皇上升座之后,诸贡士同满朝官员一起行三跪九拜之礼。 礼毕,鸿胪寺卿范兴儒大人开始遵从旧例于殿前宣制:“我朝于兴元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而后,一甲三名卷子由相爷呈进宣读,读毕拆视,唱名道:“第一甲第一名段荣玉,请鸿胪寺卿范兴儒大人引状元出班就御道左跪。” “第一甲第二名赵元吉,请鸿胪寺少卿苏如徽大人引榜眼出班,就御道右稍后跪。” “第一甲第三名陶喜,请鸿胪寺主簿张素大人引探花出班,就御道左又后跪。” 荣玉中状元这件事,自会试那日在贡院门前见着他起,我便有料想过。是以,当听到相爷唱名时,我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令人感到荒唐的是,古往今来天下士子莫不皆以金榜题名为人生四大喜事之首,我却在被宣读对策、唱名进士及第、在张素大人的引导之下向威严的天子再次行三跪九叩之礼之时,迷迷惘惘,疮痍满目。 一甲探花郎,于天下任何士子来说,大概都是无尚喜事。但于我,却是那日的一梦成谶。 因着相爷这棵“参天大树”的缘故,我原曾想着只要马马虎虎混个进士出身便好,少些人注目,日后也便会少些是非。可是注定不能顺遂。 况进士科前三名,有两名出自相府,又怎能不招致天下非议呢? 礼部尚书董大人已经开始传唱二甲进士。我与荣玉、赵元吉已起了身,站在金銮殿上,招来无数灼热目光。 进士科第二甲第一名是时钦,韩章、裴度等人也都在二甲之列。 前三甲都一一唱名过后,金銮殿上诸位新科进士再次向皇上行三跪九叩之礼,听从皇上安排,正式进入翰林院当职。 按照礼制,传胪过后,天子乘舆还宫,礼部侍郎捧榜,文武百官随金榜而出。 既出宫,自是有人热热闹闹观榜,有人趁机相互道喜拉帮成派。 最为瞩目的新科状元郎被人簇拥着,在那皇榜的最前头,听着最为夸张的恭贺之词,脸上却一贯的没有任何骄矜之色。 榜眼赵元吉和传胪时钦等人站在一处,彼此谈笑风生。 相爷双手负立于阶旁,在与同僚寒暄之际,不经意地朝我望了一眼。 我双手交错在袖子里,方与韩章、裴度等几个较为相熟的进士互道完贺喜之词,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低了低头后退了几步,打算就此悄悄打道回府。 然还未迈步,眼前又多了双皂靴。抬头,却是温家七郎。 我笑了笑,眼眶里不知怎的就笑出了泪花:“温兄,你也是来和我道喜的么?” 那年登闻鼓一响,长安城从此多了一个成熟稳重的温少府,少了一位放纵不羁的温七郎。 可是到底,他还是那年明月阁一起喝酒一起讲故事落泪之人。 有些人会变,有些人却不会。 他抬手替我抹了下眼角,也无甚恼意,嘴角扬了扬,道:“小喜儿,我可是来请你不醉不归的。” 我转头瞧了眼还在同人寒暄的相爷,将手从袖子里拿了出来,胡乱地拭了下两颊,同他相视一笑,道:“好。” 第186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八) 温家七郎请我不醉不归的地方在三桥街的一个小巷子里。巷子尽头,有家叫作春光迟的小酒馆。里面坐着太子殿下。 我望着那玄色袍子时,脚下步子一怔,侧身瞧了眼温家七郎。温家七郎目光肯定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掀开衣角,向太子殿下行了君臣之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揭榜之日,太子殿下此举,颇有拉拢之意。我开始有点后悔相信温家七郎这个大猪蹄子是真的想请我喝酒了。 不过太子殿下自纳妃之后,倒是越来越有东宫的风范。虽然我没有脸皮厚到认为自己中了个小探花当真就有什么经世致用之才,但是太子殿下亲自弯腰将我扶起,一副求贤如渴却又绝口不提的模样,还是弄得让人怪不好意思。 太子殿下大抵也看出来了,因为落座之后,他对着酒壶,竟不动声色地将太史嘉那厮的歪理名言改了改:“自古赌场上无父子,酒桌上无君臣。今日旧友相聚,吾燕尔新婚,卿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莫不舒怀,我们便喝他个不醉不归又何妨?” 太子殿下带头买醉,为人臣者,除了小心相陪,喝它,还能何如? 翌日,我哭丧着脸和相爷如此辩论时,相爷说我这是小人得志、贪生怕死的表现。若是君子贤臣,定当竭力劝谏、誓死不从。 我瞅着相爷那绝美腮帮上浅浅的爪子痕,砸了咂嘴,词穷,忧伤得只好中午多吃了一碗米饭。 春光迟里,太子殿下放下豪言说不醉不归。是以我们仨人开始各怀心思地吃菜喝酒划拳,天南海北地把牛皮吹破,当真不曾有谁提起庙堂半句。 但直到小酒馆打烊,店小二一脸无情地将我们仨扫地出门,真正有几分醉意的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等得泫然欲泣的小黄门随即扶着找不着东西南北的太子殿下上了马车,悄悄地溜回了东宫。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留下我和温家七郎一个猥琐地抱着酒壶蹲在墙根底下,一个抱着酒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面面相觑。 就着皎洁的月光,我顺手从地上捡起了刚刚东宫的马车上掉下的一根枯草叼在嘴里,起了身,将重量都倚靠在墙上,抱着酒壶随意地问温家七郎道:“小郡主近来可好?” “不太好。”他伸了下懒腰,亦从阶上起了身,单手负后,仰头遥望着月亮,“小喜儿,我们温家,于大是大非面前,同你家相爷的立场一样。” 孝明懿皇后薨逝多年,萧贵妃独揽后宫大权。自从由她所出的二皇子与温家小郡主定下婚约过后,对于向来不讨皇上欢心的东宫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大家都在招兵买马,暗戳戳地拉拢新科进士。 北庭王府这么多年鲜少掺和党派之事,如今却还是被权势卷了进来。 我的这点小心思,早已被温家七郎一览无余。但他选择了坦诚相待。 牙齿一松,枯草立马摇晃了下从嘴中掉了下去。我站直了身子,拿着酒壶朝温家七郎拱了拱手:“温兄,代我向小郡主问好。就说她陶哥哥盼着她快些好起来,得空了就去看她。” 温家七郎背对着我,扬了扬手中的酒壶,潇潇洒洒:“记下了。你家相爷来了,走了。” 我回头,小巷口,月光下,相爷果然一身白衣,负手而立。 于是我抱着酒壶,耍赖般地,又重新猥琐地蹲在了墙根底下。 第187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十九) 相爷默不作声地弯腰拎着我的胳膊将我扒拉到他的背上时,我刚好数到第二百四十九个数。 月明星稀,我打了个酒嗝,极为配合地伸出爪子圈住了相爷的脖子。相爷立刻嫌弃地腾出一只仙手将我手中的酒壶扔得远远的。 我趴在相爷的背上,恋恋不舍地瞅了瞅落在角落里的酒壶,两只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稍稍紧了紧,借着酒劲不满地撒泼道:“相爷你是不是嫌弃我?你刚才想扔的是不是不是酒壶而是我?” 相爷乃能习武撑船之人,并不理会我不堪一击又拗口的撒泼。他不过在回相府的路上,微微侧了下脖子,嘴角噙着笑意轻而易举地就同我翻起了陈年的旧账:“平心而论,李姑娘这几年喝不喝酒耍不耍赖,爷向来都是好性纵着的。若说嫌弃,李姑娘不如将心比心一下,对比先前你待爷醉酒时的避之不及,此时可否有感到一丝丝羞赧,嗯?” 在这花好月圆夜,听完相爷的话,我停止了琢磨如何才能不那么煞风景地做到和相爷坦诚相待这样的人生难题:“那相爷待我如此之好,究竟是欢喜于我,还是愧疚于我?” 虽然我开门见山的方式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自恋,但是挡不住相爷他过分奸诈啊:“爷待李姑娘,比起李姑娘欢喜董公子之时,何如?” 走了这么会的路,说了这么会话,相爷又脸不红气不喘地把问题抛给了有诸多问题要问的我。 月光照耀下的朱雀大街,清冷又美丽。我怕昧着良心说谎话日后会遭雷击,只好选择实话实说:“同相爷的厚待相比,我当年所作所为自是不值一提。” 这回我真的没有在拍相爷的马屁。 我当年欢喜董公子,做的最多的也不过是每日偷偷爬墙瞧上他几眼,平时送送同心结求个平安符这些小女儿家家的东西罢了。 但自来了相府,相爷却待我处处周到,甚至处处娇纵,对我的操心程度犹如我阿爹附体。 也正因为我待董公子的那一点欢喜之情与相爷待我相比,太过微不足道,所以我近来才会在越接近真相时越困惑。 人人都喜欢听好听的话,相爷也不例外。相爷欣慰地将我往背上提了提,说道:“难得李家姑娘这次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几年也算没白吃相府的大米。” 月光下,我羞赧地拿起自己肉肉的手腕瞧了瞧,确定以及肯定相爷这是在暗示我太胖太重了。 我有些忧伤地伸手捏了下相爷的绝美腮帮,问他:“你知不知道你长得有一点像我阿爹?” “李夫子和我父亲是孪生子,我同他大抵是有几分相似的。”相爷说。 果然是这样。“那荣玉呢?”我难过地问道。 “荣玉是叔父和婶婶的孩子。婶婶三年前病逝,你去过祠堂,应该见了她的牌位,就和叔父挨在一起。” 我吸了下鼻子,眼泪憋了回去,但还是没能掩住哭腔:“相爷,那我呢?” 相爷不再继续朝前走了。他停了下来,扭头,一脸平静:“四喜,你的身世,我没有骗你。” 我很想自私地质问他为何所有人都比我更知情比我更接近权势,却非要兜着圈子让我掺和进来做这件事情。 可是我不能。 为这桩事情所连累的人太多了,他们妻离子散、客死他乡,都比我这个来自先梁王府的人无辜。 最终,我只能擦一擦眼泪,对着相爷义无反顾地说一声:“好。” 第188章 风头出尽小探花(二十) 在礼部将新科进士的名册送入翰林院之后,我以为依照我和相爷这“恶名昭著”的断袖关系,朝野上下肯定会有大把的人质疑我得探花是走后门,进而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或者刻意疏远。 于是在去翰林院做编修的第一天,我便做好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和“以身殉道”这一类型话本女主角的准备。 但一连半月下来,翰林院中,无论是掌院大学士、侍书待诏,还是与我一时进入翰林的同年们,大家平平泛泛地相处,谁都不曾对我有过异样相待。 我在起初的懵然过后,不由开始有点喜出望外。 与翰林院平静的官场生活相比,坊间人们茶余饭后轰轰烈烈争相所调侃的居然是“大齐过往探花郎都是俊美之能臣,陶阿喜此番一入翰林,便拉低了大齐探花郎颜值的整体水准”这样无关紧要的言论。 有次清荷和我说起这些,恰逢相爷听到,相爷大概怕我再次自闭,于是安慰道:“流言蜚语,自古已然,付诸一笑即可。” 既是流言蜚语,则不可信之。 相爷此言给了我些许勇气和信心,我对着铜镜戴好了官帽,整理好了官服,又再次照了下红润有光泽的脸蛋,转身眨着星星眼作妖地问他:“那我与鸿胪寺少卿苏如徽孰俊孰美?” 鸿胪寺少卿苏如徽大人乃兴元二十一年的探花郎。 相爷站在门槛处,双手负立,桃花眼闪了下,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他或许实在难以昧着自己明亮的桃花眼对我说假话,但当着清荷的面又不好不给我留点脸面,最后只好说得模糊其辞:“探花郎何必非是千人一律的俊美,陶编修自有陶编修的灵动之处。” 我扭回头,对着铜镜拍了拍红润的脸颊,觉得整个四月自己都在自取其辱。 荣玉自从做了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之后,眉眼之间都显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入翰林前,我曾同他深聊过一次。那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聊起阿爹和阿娘。 虽然人都已随旧事故去,但我和荣玉都觉得还是应该替他们找回公道,让记得他们的人终有一日可以光明正大的谈起、怀念他们。 五月的时候,为了方便皇上传诏,荣玉搬去了翰林院的官舍。 宫中传闻皇上近年性情暴躁,反复无常。 伴君如伴虎路,我替他收拾东西的时候,亦有些忧心。 荣玉摸了摸我的头说,自入科举,便只能但行前程,不问归路。所以无需心忧。 我望着他逐渐清减的面庞,霎时默然含泪。 我曾经最俊俏的小和尚,终究还是这样消失在了往事已去不可追的记忆里。 庙堂之上,百官之列,初出茅庐的段荣玉,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或许,我该悄悄喊他一声哥哥。 其实不止荣玉一人,这年同我们一起的新科进士,如赵元吉、时钦、韩章、裴度等人,也都在翰林院和朝堂上一日一日地快速成长着。 可我没有想到,这些人中,与我很快就建立了密切交集且在此后的日子里也一直往来不断的人竟然是时钦。 第189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一)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朝廷发俸禄这天,翰林院里好像每个人都很高兴。 我咧着嘴将还热乎乎的四两白银揣进了袖里,四处瞅了下大伙儿意气风发的笑脸,婉拒了他们一会儿散值后一起去吃酒的提议。 我打算兑现诺言去小市买条鱼给相爷炖汤喝,略表心意以示感激,省得他老说我没心没肺滴水不报。 但谁也没有想到,当大家正翘首以盼着,离散值还有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皇上他老人家出其不意地一道口谕便着人将我宣去了明政殿。 翰林院向来是皇上的左右手,同别的臣子相比,更要随叫随到,更要了解皇上的心意。 明政殿内,除了皇上他老人家在龙椅上坐着,其余的黄门和宫女都退了出去。 连起居郎也不在。 自传胪之后,我再不曾上过金銮殿。不过一月有余,龙椅上的人好像又苍老了一些。 我按照规矩,把手从袖中拿了出来,朝皇上他老人家行稽首礼,道:“微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他老人家道:“平身吧。” “是。” 这便是我与皇上他老人家第一次单独见面的开场白,句式与过往的所有君臣之间不曾有异。 如果说来的路上我还有点担心皇上突然的召见或与我见光死的身世有关系,那么这一番君臣之礼下来之后,我一路上提着的忐忑的心则又完全的放了回去。 皇上他老人家乃九五之尊,居高临下的得久了,委实不是慈祥老人的做派,但现在他却在努力的表现着他的慈祥:“朕听闻陶爱卿乃琅琊郡人士,琅琊郡地灵人杰,但与长安相距甚远,民俗民风不一,不知卿近来在翰林院待的可还习惯?” 自古以来,为人臣者,最忌被君主捧杀。皇上他老人家只字不提我在相府度过的这三年,只单单问我在翰林院可还习惯,显然是有所忌讳。 想不到入翰林前相爷苦口婆心的谆谆教导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我立在殿上毕恭毕敬地向皇上他老人家答道:“回陛下,微臣有幸入天子门下,为国为民尽一己绵薄之力,苏子曾云此心安处是吾乡,臣无不习惯之处。” 龙椅上天子果然展颜,道:“好,无不习惯之处好。卿有报国拳拳之心,朕亦为民忧心殷殷。朕读卿对策上说天子有忧,士子排忧。明日巳时太子随北魏使团同行拜望外王父,七月方归,此乃朕之忧也。卿可有良策?” 北魏皇室乃太子殿下外王父一脉,此次派使团前来不仅是抱着学习大齐科举制度的目的,这几月北魏皇上更是连写数封亲笔信,说是太子与外王父许久不见,外王父尤为牵挂,望太子能前来一聚。 如今一拖再拖,从三月拖到了六月初,还是要动身了。 皇上他老人家果然给我挖了好大的一个坑,但我还不能不笑着往下跳,稽首请命道:“微臣愿随太子殿下左右,为陛下照顾好太子殿下。” 北魏与大齐的关系这几年甚是微妙,皇上他老人家此番说是让我随从太子殿下左右,不如说是变相的让我监视太子殿下与北魏之间可否有什么异心。 揭榜那日,太子殿下请的一顿好酒!被人盯着,我不找麻烦,麻烦自来。 等到皇上他老人家满意了,我退殿出来,翰林院的人已经都散值了。 近来天儿好,日头落山也越来越晚了些。 回相府的途中,我难得地花自己的银子从小市上沽了些花雕酒,买了些糕饼果子,还不忘给相爷拎了条鱼回去。 第190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二) 长安城的六月天,是一年当中最燥热的时候。 我和清荷在后厨里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俩人皆弄得满头大汗,总算将晚饭做好端到了院中的小桌上。 天上月朗,空中无风,院中鱼味依旧很浓。我和清荷坐在桌前,人手一把扇子各自地扇着。 吃了几颗花生米过后,清荷对着一桌子菜开始有些膨胀:“我们公子既上得了朝堂,又下得了厨房,那北魏太史嘉何以比得?明日我就自掏腰包给公子添注去。” 我瞅着清荷人比花娇的小脸,感动得嚼花生米的牙齿一颤,差点咬到舌头。 为了低调一些,我又抓了一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努力地表现出自己淡泊名利的一面,问她道:“赌注还没结束么?” 自殿试过后,我与清荷一起吃瓜八卦的时候逐渐减少,连消息也是大不如从前灵通了。 一直独自奋战在相府吃瓜前线的清荷,显然觉得我问了个傻帽问题。 她打掉了我又去抓花生米的爪子,倒了杯酒给我,劝道:“别光吃花生米,也喝点小酒。上次的已经结束了,不过昨天阿三赌坊又开始重新下注了。” 我默默抿了一小口酒,往前倾了下身子同她凑得更近一些,好奇又猥琐地问道:“那上次我和太史嘉是谁赢了?” 清荷膨胀的眼睛亮晶晶,顺手往我嘴里塞了颗花生米:“自然是公子你。揭榜那晚,可是有人瞧见相爷一脸宠溺地将公子一路背了回来呢。现在城中还有谁不知道我们公子才是相爷的心尖宠!” “噗……哈哈哈哈哈……” 我一时没克制住,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桌边,手中的小酒因为颤抖洒出来了不少,花生米也从嘴里跌落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 你说这丫头吃瓜就吃瓜,八卦就八卦,怎么现在吃到自己家瓜了连用词也这么搞笑得令人发指呢? 清荷拍了拍我的背,有点鄙视的意味:“公子你现在的笑点怎么变得这么低?” 我扒拉了下鬓前的碎发,直起腰杆,摆出风流倜傥地姿势夸她道:“瞎说,明明是我们清荷姑娘即兴乱编的本事日益见长。”而后寒掺地从袖中掏出今日刚发的俸禄,数了数,还剩下三两八。 我极其肉疼地将其中的二两塞到清荷手里:“明儿替你公子我赌个二两银子的,等赢了太史那厮,我们买个花衣裳穿身上纸醉金迷去。” “好嘞!”清荷姑娘笑嘻嘻地将银子揣进怀里,不忘记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搞事情,“公子这赌注是为了相爷而下吧?” 我“……” 我觉得自己好难,这几年在长安城被人视奸得就差裸奔了。难道陶阿喜就不配拥有秘密吗? 我有点忧伤地端起酒杯象征性地和清荷的碰了一下,将祝酒词说得义薄云天:“为了尊严!” 清荷意思地喝了一口,拄着胳膊望着我一脸“我信你个鬼”的神情。 我咂了下嘴,闻着满桌子的鱼味,问她:“相爷啥时候回来?” “应该快了。”她说。 然而事实证明,有时候女人的嘴,也是骗人的鬼。 我俩继续在院中扇着扇子,聊着城中八卦,吃光了一盘花生米,喝光了一壶小酒,相爷还未归。 第191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三) 我与清荷相互搀扶着进屋去睡时,已是子时。墙外起了些许风。 我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翘着脚丫,发着呆盯着屋顶上的柱子,有些失眠。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才听见清蓉在院中轻声喊了一句:“相爷回来了。” 我霎时灵魂归窍,想起这一晚上和清荷俩人辛辛苦苦汗流浃背才炖出来的白花花的鱼汤还在桌上等着相爷,于是一咕噜从床上滚了下来,木屐也顾不上踩,便匆匆忙忙地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正准备敲门的相爷。 书上曾说,月下观君子,灯下瞧美人,都是越瞧越欢喜。 此时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相爷,瞧着当真是比寻常还要好看上一些。 “怎么才回来?” “怎么还没睡?” 四目相对,同时问候。这原本是话本子里属于男女主角的经典桥段。 没想到有生之年终于轮到我时,对着好看的相爷,我只能做作地揉了揉头发以饰尴尬。 月光下的相爷也笑了笑,桃花眼闪烁,准备扣门的手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他接着我方才揉过的地方继续揉了揉,又问了一遍:“怎么还没睡?” 相爷之貌向来与其奸佞之名不差上下,我这个惯于被他认为是小白眼狼的人,偶尔也抵不住他如此这般温温柔柔的宠宠溺溺,难怪半个京城里的姑娘们整日里都意难平得很。 我一脸邀功地两手食指并用指了指院中的小桌处。 相爷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回头果然很懂地问了一句:“你做的?” 我立马犹如斗胜的大公鸡一样骄傲又神气地点了点头。 传闻中的洗手做羹,李家姑娘学一学也是小菜一碟好嘛! 相爷再次上扬了扬嘴角,满脸都是他家小白眼狼长大了的幸福欣慰之情,又揉了下我的头发,拎着我的肩膀将我转了个方向,轻轻地往屋里推道:“赶快去睡吧,下次起床记得穿鞋。饭菜爷一会尝。” “哦,好。”在相爷把我的门严丝合缝前,我一时没管住自己又挣扎着转身扒住门缝,多嘴了一句道:“今晚的月亮很好看。” 相爷自然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就抬头去瞧了瞧天边。 由是,我莫名欢喜着入了梦,等一觉醒来,问清荷得知相爷已然进了宫去。 随太子出使北魏,非同儿戏。我昨日散值时本想着等相爷回来之后,好好地同他商量一下。 结果鱼汤炖好了,待相爷夜半缓缓归来,这茬愣是没有想起来。 我重重地打了个哈欠,上了进宫的马车,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月色误事”这种不正当言论。 金銮殿上,出使北魏的大齐使团排排队站好时,相爷瞧着我,我瞧着苏如徽大人旁边的董大人和我旁边的同年时钦,皆是一脸懵逼状态。 呵,看来皇上他老人家不仅会派遣人马,还瞒得我们家相爷好苦! 对上相爷不悦的桃花眼时,我悄悄地摊了个手,表示自己很无辜。 等到皇上他老人家带着太子殿下和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来到太庙为太子殿下此趟出使北魏祈福时,相爷终于得了一点点空和我说上了话。 相爷说:“鱼汤很好喝。此去北魏,万事小心,多察言观色,莫替人强出头。” 紧要关头,相爷在夸我鱼汤好喝之余还不忘如一个老父亲一样殷切嘱咐我出行的注意事项。我不禁有点感动,点了点头,说好。 相爷瞅着我不大聪明的样子,桃花眼里依旧有点不悦。 这时缝着京兆府尹张宏张大人路过,他抚了抚苍白的胡子,歪头瞧了瞧我,又瞧了瞧相爷,发出了一句喟叹:“段相爷与陶编修果真与传言一样感情甚笃。” 我默默望着张大人一身嫌弃的背影,不由陷入了须臾的沉思之中:或许我与相爷断……断袖一事,还真的有点高调? 第192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四) 既是为了顺应皇上他老人家的心思揽下了“照顾”太子殿下的活儿,这出了盛京的一路上我自然要像狗皮膏药一样不离太子殿下寸步。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断袖”之名已经高调到人尽皆知,城门外,当我殷勤地扶着太子殿下上马车过后,稍稍用余光偷偷瞥了眼城楼上正站在皇上他老人家身侧的相爷时,不小心发现咱们美丽的太子妃也正在盯着我瞧。 我莫名地有些心虚,登时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爬上了马车。 马车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小侍从和翰林院的时钦都已坐得端端正正。 我默默地挨着时钦找了个位儿,然屁股还未能缓缓坐下,太子殿下那厢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道:“陶编修,过来坐。” 太子殿下这堂而皇之的一热情,我立马感应到考验我先下屁股保狗命的时候到了。 是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屁股挨着时钦坐了下来,然后瞧着太子殿下那张温和的笑脸,真诚地解释道:“太子殿下,此番路途遥远,车马劳顿,微臣体胖,未免挤到您,微臣还是坐这儿吧,这儿宽敞。” 胆敢不守法度与太子殿下平起平坐,传到旁人耳朵里,我搞不好要因这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砍死的。 关键时候,还是保命要紧哪。 太子殿下自大婚过后一直红光满面,精精神神,此时对着我满满的毫不遮掩的求生欲,他倒也不再多作勉强,话题一转随即问了我和时钦一些翰林院的事情。 北魏使团中的尚书宋自牧和太史嘉骑马在前头开路,董大人和苏大人的马车则在我们后头。 皇上与太子实为父子,却又似君臣,各自打着各自的小九九。 按照我以往听过的话本子套路,我以为去北魏的这一路上定然好生不太平,波路壮阔总归要出点什么岔子。比如遇个刺客刺杀太子,来帮劫匪劫财劫色啥的。 结果马车行了七八天,从大齐的长安都快要到了北魏的京城大昭,一路上太平得我们愣是连个小毛贼也没遇着。 不仅没有小毛贼,连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小事都没有发生过。 进大昭城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被安排宿在草原上的驿站里。正值夏季,帐内有蚊子飞来飞去,吵得我睡不着,索性悄悄出来附庸风雅瞧星星发呆。 宋自牧拿着烤羊腿找过来的时候,我正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骂骂咧咧地拍死第七十二只蚊子。 起先我正专心致志地拍蚊子,未曾留意来人,听见有人问:“陶编修是不是从未见过这么多蚊子?” 我便顺嘴答道:“何止没见过这么多,也没见过这么大的。” 答完了觉得气氛不太对,扭头一瞧才发现是北魏尚书宋自牧。 作为使者,在人家家门口这样,未免失礼。 我尴尬地拍了下脑门,一咕噜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朝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宋大人。” 北魏民风比大齐粗犷开放的多,对此宋自牧显然不以为意,他扬了扬手中的烤羊腿,就着我方才躺过的这块高地坐了下来,淡笑道:“陶编修何须拘束。” 我亦重新坐了下来,对着一身书卷气的宋自牧,着实自惭形秽,歉意道:“让宋大人见笑了。” 第193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五) 宋大人撕下一块香喷喷的羊肉递与我,故意将话说得委婉:“这几日鞍马劳神,着实枯燥了些。” 我伸出爪子在衣袖上随意擦了两下,接过羊腿咬了一口,歪头盛赞道:“宋大人,知己也!” 昨儿在马车上,太子殿下瞧着我双袖一笼窝在那里比他还萎靡的小样,问我可是嫌这一路太过顺遂。 东宫太子出行,讲究的就是“顺遂”二字。我自是没有肥胆笑眯眯地跟太子殿下聊上一聊那些年我听过的一波三折的话本子,所以只能选择死不承认。 相比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了小命不得不保持的怂,此时此刻的宋大学士简直太对我胃口了。 他活脱脱的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坐筹帷幄的文臣,明面上待人和和气气,却又能细致地洞察人心,不经意间一针见血。 宋自牧斯文地咬了一口羊肉,往怀里摸了摸,竟然摸出一小壶酒来,道:“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陶编修可有弱冠?” 这几年在相府我没少霍霍相爷的花雕,说起来我还把相爷喝趴过,几时在意过年龄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但现下为了彼此的体面,不让人家觉得大齐派来的使者小小年纪就是个酒囊饭袋之徒,我还是稍稍矜持了下:“还未,但不妨碍。宋兄你先喝,给我留一小口就好。” 在这枯燥的日子里,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还能躺下来看个星星,也算是人生一大快意之事了。 宋自牧也没再客气,独自饮了几口递过来给我,然后便与我一同开启了商业互捧模式:“陶编修虽少年得志,却难得的是个真性情之人。” 有道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宋大人夸了我,就是夸了大齐。我自然要夸回去:“北魏草原上的羊肉和羊奶酒的确是绝配!” 如此一来,两国使者在大草原上商业互捧的结局可想而知:肉吃了,酒喝了,星星也看了。宋大学士最终啥也没讲,我啥也没问。 俩人喂完蚊子,各自愉快地回帐时,董大人竟然在我的帐外站着。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在我和时钦的帐外站着。 虽说我和董大人之间早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但是我觉得同朝为官见面不说话有点不太友好,于是象征性地问了句:“董大人还没睡?” 董大人大概觉得我问了句废话,是以没答,转而问道:“喝酒了?” 这草原上的羊奶酒酿的比长安的花雕还要烈上几分,叫人一闻就闻了出来。我老实地点了下头,答道:“喝了一点。” 董大人瞅着我的眉头又开始皱了皱,估摸着是担心我惹麻烦,叮嘱道:“北魏不比大齐,你不要乱跑。” 我再次老实地点了点头:“好,下官困了。没什么事董大人也早些进帐歇着吧。” 进了帐内,悄悄地洗了把脸过后,我坐在床沿默默地泡脚,思考人生。 这几日虽与时钦同吃同住,两人之间却没什么话可说。此时帐内灯光微弱,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不料她忽然从榻上翻了个身,问我道:“你为何要参加科考?” 我本来想厚着脸皮说是为了天下苍生,后来觉得这个说法太假,于是作罢:“为了曾经读过的书。” “你呢?”我问道。 她仰面躺着,双手自在地交握在头下,道:“为了证明世间女子不比男子差。” 我瞅着她双隐隐发光的眸子,想起那年江边遇见的红衣女子,果真就该是这样的性子。 第194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六) 六月十一这日,北魏太子呼延敬带领羽林军相迎齐太子乔庭芳于大昭城外三十里处一事,北魏和大齐国史上均有记载。 原听说北魏多辽阔草原,百姓们以畜牧业为生计,过得那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般的游牧生活。正因为这样整日里与马儿和牛羊打交道,也养成了他们北魏人别具一格粗犷彪悍的体格和民风。 在见到北魏太子前,对于俊美的太史嘉和文弱的宋自牧,我一直想着他们俩也许是北魏人中万里挑一的特例和奇葩,北魏人大多还应都是大齐史书上所记述的那般该粗狂的粗犷,该彪悍的彪悍。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北魏太子他既不粗犷,也不彪悍。大昭城外三十里,我与时钦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咱们的太子殿下下轿与北魏太子亲人相见。随着太子殿下又激动又夸张又亲热的唤了一声:“表哥”,我也悄摸地打眼扫了一下北魏太子的风姿。结果一瞧才发现这北魏太子简直可以用秀色可餐……啊,不,品貌非凡来形容。 一个远道而来,一个远道相迎,咱们太子殿下的这场大型探亲活动,始于与北魏太子在荒郊野外喜极相拥。当然,最后,也以与北魏太子依依不舍的相拥告别而圆满落下帷幕。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儿了。 望着太子殿下与北魏太子相亲相拥的感人画面,我应景地抬起袖子掠了下眼角,有些想不通地低声问一旁的时钦道:“你说,这北魏太子与太史嘉和宋自牧他们,怎么长得和咱们史书上说得不一样,真人一个赛过一个漂亮呢?” 经过昨晚的友好建交,时钦大人不再似前几日那般对我爱答不理,她稍稍抬了下袖子,一本正经地小声道:“这达官贵人家挑的妻妾向来都是娇滴滴的美人儿,生出来的孩子能丑到哪去?”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的眼前却浮现了相爷那张美美的桃花脸。我觉得时钦说得甚有道理。相爷能美成这样,那他阿娘一定是仙女一样样的人物了。只是不知道我的亲生阿娘她长什么样呢。 我们随着北魏太子进入大昭城时,刚过未时。在北魏官员的安排下,我们大齐来的使者包括太子殿下在内都是在班荆馆沐浴更衣过后,到申时一刻方才跟着他们北魏的太子和官员带着礼物去面见了他们的皇上。 不同于大齐垂垂老矣的皇帝,北魏的皇上正值壮年,正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时候。大齐使者依照礼制向北魏皇室行礼献礼过后,太子殿下与舅舅还未来得及一叙舅甥情谊,北魏太上皇,也就是太子殿下年逾古稀的外王父便闻讯而来,当场在朝堂上握着太子殿下的手便是泪眼汪汪:“长大了好啊,长大了好啊,外王父那年见你,你还是个才学会走路的小娃娃……谁曾想如今一眨眼竟是个大人了……” 由是,太子殿下大型探亲活动第二场,在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太上皇的感染之下,在场之人莫不感动落泪。 这一日,北魏史书亦有记载:“太上皇见齐太子庭芳于朝上,祖孙二人,当即潸然。帝与使臣,目睹之,皆如此。” 第195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七) 在北魏的皇宫里哭过笑过、吃过喝过之后,我们又陪着太子殿下回到了班荆馆。 散席那会,北魏皇上向太子呼延敬和宋自牧等人传达了一道口谕:“庭芳与使臣远道前来,卿等务必好生相陪。” 被点名的北魏臣子皆拱了拱手,精神抖擞地曰:“喏。” 趁着宫里摆宴的空儿,溜回家刚刚实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太史嘉大人简直就是这一众臣子中有令必行的典范和楷模。我们这厢陪着太子殿下回到班荆馆屁股还未碰到板凳,他那厢就已经抱着自己水灵灵的闺女炫炫耀耀地跑过来邀请太子殿下明儿赏脸去昌平寺看花。 六月中旬,正值大昭看花节。 此时人在他乡,星月交辉,我眼瞅着太史嘉那一看在家就没少抱娃的熟练姿势,却不由罪恶想起在长安城他娇羞地唤相爷小名的场面。毕竟关于相爷断袖这件事,我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真情实意地磕过他和太史嘉的喜糖。 而就在半个时辰前,大家还在筵席上为了促进齐魏的友好感情一起努力喝喝喝,我因没瞧见太史嘉在何处,便在给宋自牧敬酒时,随意问了一句:“怎不见太史大人呢?” 宋自牧端起酒杯朝我示意了下,淡笑解释道:“长公主前几日新添了一位小世子,皇上令尚书大人回府妻儿团聚去了。” 俊美的太史嘉大人不仅英年早婚且三年抱俩贵为驸马,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真真是当初嗑过的糖,转眼都变成了豆腐渣。 人礼部尚书不仅大晚上抱着娃亲自来邀请太子殿下去赏花,还在衣食住行上处处周到,嘘寒问暖,以接待外宾的最高规格来礼遇太子殿下及我们使臣。为了这友好关系,大家唠了会嗑过后,太子殿下使了使眼色命我去他房中取了一对玛瑙镯子送给太史嘉怀中娇滴滴的女娃娃。 北魏皇上是太子殿下亲舅舅,长公主是太子殿下亲表姐,那太史嘉就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姐夫,太史嘉的女儿就是太子殿下的亲外甥女。舅舅送外甥女见面礼,顺理成章的事儿。这女娃娃两岁多一点,坐在她爹怀里一直乖乖巧巧,粉粉嫩嫩的,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送礼时我逗她笑了一下,她软萌软萌的喊了我一声姐姐。 有道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当着太子殿下和两国大臣的面,小女娃娃的一声姐姐,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 但是童言无忌,这种场合下,只要太子殿下他们还没有开始认认真真的怀疑我,我都只能尽力把它圆成一个美丽的小误会。于是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下头冠,指着自己,努力装作很震惊很受伤地问小女娃娃道:“小郡主……喊我……什么?” 我心虚地问完,太史嘉似是终于反应了过来,瞧了瞧屋子里的旁人过后,笑着朝我解释道:“陶编修莫生气,善儿日常在后院里待着,现在见了谁都喜欢喊一声姐姐。”说罢,又低头哄着小女娃娃道:“善儿,这是哥哥,不是姐姐。” 谁知太史嘉水灵灵的小郡主瞧着我,又固执地喊了一声姐姐。 太史嘉这回很配合地朝我耸了耸肩笑出了声,我皮笑肉不笑地用余光扫了下太子殿下微微上扬的嘴角,提着的心这才慢慢放回去了一些,没有被这个小女娃娃吓得当场去世。 第196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八) 昌平寺是北魏的国寺,位于大昭城西,一直香火鼎盛,慕名前来的香客源源不断。 此时正值看花时节,游人增多,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去寺里之前按照太子殿下的意思,我们都入乡随俗换上了北魏普通百姓的着装。 奈何太史嘉这厮国民驸马做的忒深入人心,想低调点都不行。我们前脚才踏进寺门,便有百姓识得出他这张俊俏脸蛋,纷纷驻足立于一旁亲切地笑着朝他点头问好道:“太史驸马好。” 太史驸马左手背后,右手摇扇,边在前头引着太子殿下朝着人少的地方走边一一含笑点头应着,那模样俨然早已习以为常。 曲径幽幽,花木深深,寺内满目的红艳艳的锦簇花团多为佛桑和木槿所开,在这艳阳高照天里,映衬着寺内的禅房和僧侣,香客和香火,都少了那么一丝丝燥意。 我和时钦跟在太子殿下和董大人后面一路走马观花,路过一众善男信女虔诚地跪在烟雾缭绕的香炉旁朝着神明许愿时,窥见太史驸马依然和风满面,顿觉这世道到底有趣得很。人心有所求才会有所畏,无所求则不惧。同样是尚书和驸马,太史驸马在北魏如鱼得水,董尚书在大齐敬终慎始。 赏完莲池,禅堂内传来击鼓声。我循声瞧着,有小沙弥已到了太史嘉跟前,施了礼,道:“济风师父在九重塔茶堂请几位施主品茶。” 我陡然想起那鼓声原是召集寺内僧人饮茶的茶鼓。白云寺也曾响起过。 但白云寺没有浮屠塔,也没有济风那样一身传奇道高德重的僧。 登上浮屠塔第九重,茶堂里已然打坐着传闻中世间十大高僧之一的济风。传闻他十岁剃度,自此衣衫褴褛,登山涉水走遍九州,历尽苦行,归来方为不惑。 客随主便,我们跟着太史嘉以北魏的方式向济风见礼。济风出定,还礼,不语。 太史嘉请太子殿下席地而坐,我们也围着茶碗一一坐下,这才与济安真正打了个照面。 这样一个开了悟的僧,连张开眼睛望向世人时,竟然都是带着悲悯的。 我怀念起那个爱打诳语一笑脸上就会起褶子的静会方丈。 如果说在这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世道,只要有人尊崇儒释道,儒释道的修行者就会在世俗之外与世俗之内不断地徘徊,那么静会方丈应该从未走出过世俗之内。 如此盘坐了两个时辰,小沙弥过来添了三轮茶,济安法师与太史嘉和咱们的太子殿下、董大人、苏大人已经从不语处境谈到了《四十二章经》再到《法华经》。唯我和时钦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老老实实地听经喝茶憋尿。 两个时辰,济安法师对佛经高深的造诣还不足以使我这个浊骨凡胎大彻大悟,但是腿麻和尿急让我醒悟,太史嘉这货昨儿说得什么天花乱坠的赏花不过是道小小的开胃菜,安排太子殿下与济安法师会见才是重头戏。 我不得不狭隘的揣摩,兴于百姓的教,大概长久于为朝廷教化百姓。咱们的太子殿下是一个既能未雨绸缪,又能务实的人。 而人有三急,我已经到了比谁都急的地步。 第197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九) 颤着发麻的双腿解决完人生大事从茅厕出来的时候,我与时钦倚树相视,彼此畅快一笑,同款姿势叉腰仰头望天,用意念感谢了会太史嘉。 以前不懂事只知道听话本伤春悲秋感叹人生如戏,现在才发现原来人生如戏,也可以凭本事靠运气。比如说片晌前,太子殿下等人与济安法师正在喋喋不休地辩论着那劳什子的会三归一之时,太史驸马忽然不急不躁地放了一个响屁。 彼时我与时钦被尿兄憋得那是一个十万火急,一个满头大汗,却仍然不敢动不敢言,生怕一不小心扰了太子殿下与高僧的思路,成为史书上流传千古的罪人。 然千算万算,不如屁算。 浮屠塔九重的佛法佛经如何?高僧和他国太子又如何?在太史驸马坦坦荡荡的响屁面前,众人戛然而止,闭嘴结舌。 我与时钦恰因此得以机会出来解放天性。 如厕前,我望见了那在一旁添茶的十一二岁的小沙弥在极力地抑制嘴角的上扬。 “你说,那济安放不放屁?”时钦侧头,问我。一语双关。 佛塔就在眼前,方才听的经和道仿佛早已经随着尿兄远去。我伸了个懒腰,忍不住随着她继续离经叛道:“吃饭睡觉如厕,乃为人生头等大事,安能存天理灭人欲?” 她笑,哥俩好地抬手勾住我的肩,开始出起了馊主意:“此时回去接着听经喝茶憋尿着实痛苦了些,不若先赏赏花过会再回?” 我正有此意,顺手搭住她的背,回之一笑:“甚得喜意。” 自此,勾肩搭背,经过憋尿一役,开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有了朝廷的扶持,昌平寺要比白云寺大上很多,阔上很多。 太阳慢慢偏向西山,天上白云悠悠,有人往寺里来,也有人从寺里去。 穿过天王殿朝南走约百步,是寺内佛桑花开得最盛的地方。那里有座八角亭。八角亭里有个和尚在打坐。 那个和尚,远远地瞧着,肚子圆圆,怀里的禅杖因为用得年月久了,掉了些许颜色。 我抚了抚肚子,“哎呦”了一声,弯下了腰。 时钦立刻停了下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肚子疼,可能吃坏了肚子,我得去趟茅厕。出来这么久了,你先去看看太子殿下如何了,我拉完就回去。”我捂着肚子,故作难受地指了指左侧不远处林荫里隐蔽的茅厕说道。 时钦迟疑了一下,看了眼茅厕,松开了我,道:“也行,你自己注意点。” “好,放心吧,一会就回去找你们。” 我猥琐地蹲在茅厕旁盯着时钦不见了身影,才敢蹑手蹑脚地朝着八角亭走去。 不料那和尚听觉灵敏一如从前,我才到阶下,他便率先出了声:“文澜,何事?” 我忍着泪意与激动,迈步跨过阶梯,站到他面前,双手负后,故作傲娇答他道:“无事,就是想见一见故人。” 老和尚平生第一次对着我没有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他欢欣道:“四喜丫头。” 我朝他笑着,眼泪最终还是冒了出来:“静会方丈,好久不见。” 第198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十) 静会方丈抱起了他的禅杖,笑眯眯地瞅了我少顷,叹道:“害,好久不见怎么还学起了人家哭哭唧唧抹眼泪了呢?” 我抬袖像孩时在他面前那样擦了把眼泪,找个地坐了下来,望着他那一脸的褶子说道:“是高兴得。” 这两年间,我时不时会担心他留给竹墨云游四海的说辞就是个骗人的幌子,之后再也无他音信。老和尚与我阿爹一同长大一同科举,共同进退,对我疼爱有加,此时乍然相见,如何不泪奔? 自阿爹去世后,我再也未能这样真正高兴过了。 静会方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近距离瞧着他,脸上的褶子不知何时比从前又多了许多道。他道:“四喜长大了,老衲也高兴。” 可是不知为何,方丈明明依旧笑眯眯地说着高兴,我却感觉出他还是有一点难过。 “久别重逢,本该抱一下安慰你的。但方丈你是出家人,我们就不抱了。”八角亭旁鲜少再有人路过,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没大没小地也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说道。 方丈满脸的慈祥和纵容,等我说完嘴角边的褶子又逐渐加深了些,我没忍住又问道,“方丈为何云游到了北魏,还在这昌平寺挂起了单呢?” 我小时候见过阿爹偷偷地上山去陪阿娘过后,便慢慢感知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不希望别人知道的秘密。可是我阿爹的事后来还有方丈可以说给我听,方丈的事,我若是不问一问,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但静会方丈又是世上和尚里头最喜欢打诳语的,我不能有多大指望他不会瞒我。 是以当老和尚褪去一些褶子有些寂寥地说出“为了还债”这种话时,我有斯须的发懵,然后才又试探地问了一句:“不会……是情债吧?” 勿怪我这样问,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红尘俗事千万,却唯“情”字最难解、最伤人。隐于白云寺十六年的老和尚,出家前他也曾是一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少年郎。 然方丈抱着禅杖朝着天王殿的方向望了又望,已无意再多说什么:“终是我欠她。”罢了,又盘问我道,“你与那董公子,可曾说明白了?” 我先前不曾往别处想,以为方丈过问的是我可否对与董公子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释然,于是同他道:“我现在早已不复当年心境,他既娶了妻,仕途大好,我自然也就放下了。” “他不曾与你提起过?”静会方丈怀中的禅杖晃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可置信道。 “提起什么?”我不禁有些奇怪地问道。 静会方丈颇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只当当年那董大娘为何一直不喜于你?” “为何?”我有些傻傻地问,问完瞧着静会方丈,又觉得自己是真傻。还能为何,自然是因为我这个癞蛤蟆时时想吃董公子这只天鹅肉,董大娘瞧不上我呗。 方丈见我这模样,大约瞧出来我是真的一问三不知,于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与你阿爹得知董大娘是先梁王王妃的陪嫁侍女时,皆以为小筑便是长你几岁的世子,所以不曾阻拦过你与董公子。但是后来……我也是后来才知,你与董公子才是……” 才是兄妹么? 我望着方丈,忽然有些默然。 第199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十一) 大约话本里写的所有狗血情节都来源于现实生活,所以才有了有情人终成兄妹这一出。 那年除夕,阿爹在后厨说我与他有缘无分,我以为最坏结果不过是无疾而终罢了,原来越不过去的竟是世间人伦。 太子殿下还在浮屠塔,我不敢在八角亭待太久,分别前,静会方丈给了我一块玉佩。 他抱着禅杖起了身,有些颤颤巍巍,但还是再一次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四喜长大了,老和尚既高兴又难过。但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这玉佩是你阿娘的一位故人留给你的,你且戴着,权当留个念想。段相爷和荣玉那孩子都是靠得住的人,你在长安与他们一起,老衲放心。至于董公子,你们终究血浓于水,还是应该好好谈一谈。” 我攥着玉佩,望着不知在何处跛了脚的老和尚,不由哽咽,点头应着他:“好,方丈你一定要保重,等你还完了债,我这边事也了了,我们一起回欢喜镇,我给你养老。” 老和尚约莫嫌我太过煽情,眼里闪着泪花,抱着禅杖转了个身,摆摆手催我道:“老衲等着那一日呢,快回去吧。” 再次回到浮屠塔,茶堂里只剩下了董大人还在那静静地坐着喝茶。 我瞧了下四周,尽量像平常一样,问他道:“太子殿下他们呢?” “去藏经阁了。”说话间,他已放下茶碗,起了身。看了我一眼,走近了些,又道,“为何哭?” 回来前,我去洗了把脸。此时旁人也许不仔细看不出来我刚刚哭过,可我与他曾年年月月地相处过,终归彼此了解。 他一袭青衫,明明是北魏的穿着风格,却仿佛瞬间又变成了欢喜镇的那个董公子。他往那一站,眼神清清冷冷的望着你,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不经意间的一点点关心却又让人顿时忍不住暗生希望。 只是这一会儿,哪怕是当着九重塔满阁神明和经书的面,我仍旧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我见到静会方丈了吗?他好像与静会方丈也不熟。 说我知道他为何匆匆做了驸马吗?好像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了。 但他这样望着我,双手负后,好像还在等待答案。 “肚子疼。” 我最终还是随手编了个谎话骗他。 太史嘉陪着太子殿下参观完藏经阁,出了昌平寺,又在驸马府中设了宴席招待太子殿下。北魏太上皇和皇上、太子呼延敬、宋自牧等人也都赏光赴了宴席。 长公主未出月子,不能见人,太子殿下按照礼数备了礼隔着帘子过去探望,当着侍女的面叙了会话。 期间,太史驸马家那水灵的小郡主,见着了我,倒是乖乖地唤了声哥哥。 被太史驸马派马车送回班荆馆的时候,太子殿下已有醉意,只点名让他的小黄门随身侍奉。 我与时钦、董大人、苏大人同乘一辆,门口与太史驸马挥手告别的时候,我靠在车厢上,将袖子搭在眼睛上,不由想太史驸马如此周到通透的一个人儿,他不飞黄腾达谁还能飞黄腾达呢? 第200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十二) 照看着太子殿下睡下,我回到房中洗漱罢,听着外面的蝉鸣,了无睡意,一个人坐在灯下对着静会方丈给的玉佩发了会呆。 蓦地听到敲门声时,我拿着玉佩的手抖了一下,很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盯着门口即刻清了下嗓子问了声:“谁?” 敲门之人站在外面顿了片刻,才淡淡道:“是我。” 听到是董大人,我放下了心,将玉佩随手放在桌上,披上外衣去开了门。 门外,董大人一手提着油灯,一手端着碗。那碗里还在冒着热气。我闻到了是红糖水的味道。不禁有些脸红。 他该不会以为,我说肚子疼是因为来葵水了吧? 四目相望,我想起白天方丈和我说的话,于是主动地侧了侧身,摸了下鼻子,朝他道:“进来说吧。” 我伸头往外四周都瞧了瞧,发现没人,这才仔细关好门。转身,见他已将灯与碗都放到了桌上,正在盯着那块玉佩看。 方丈说,那玉佩是阿娘的一位故人留下的。 我想着他比我年长几岁,在先梁王府待过好几年,也许说不定能识得,再者玉佩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于是就硬着头皮逼着自己开了口:“方丈说这玉佩是阿娘的一位故人留下的,你若是有印象,便放在你那吧,将来兴许会有用。还有,我现在也入了仕途,有些事你不必总是一个扛着,将来我也可以……” 我站在他身后,小心斟酌着说,然“帮你”二字还未能说出口,他便转了身,望着我,变了脸色:“你阿娘故人给你的,你便留着,与我何干?”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这忽然的怒气从何而来。便是从前,他也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 不想再看他那像淬了毒一样的脸色,我扭过头去看向别处,没让眼泪掉下来,张了张嘴解释道:“方丈说……说我们是……”是什么,忽然就再也说不出口。 罢了。 我这是在作甚。 既然他不想认,还是罢了。 没有关系将来谁也不必拖累谁。 见我不再说,他站在那反倒冷笑了声,大概觉得与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干脆伸手提了灯,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停下,皱眉,清清冷冷地望着我说道:“李四喜,我就不明白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你阿娘不过是那府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妾罢了,你是谁根本没人在意,你天天上赶着去揽什么责任? 你记着,在董思善这里,兄妹相认的戏码你想都不要想,我父王与母妃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无须旁人为之平反。” 董大人说完后,便提着油灯走了。 桌上的红糖水已经没有了热气。 屋子里又开始悄无声息。 我揉了揉酸涩到发疼的眼睛,握着玉佩,躺在榻上,熄了灯,蒙上了被子。 原来我不过是那府里一个小妾生的女儿,难怪董大娘每每见着我是那么的不喜欢。 既然无人在意,那阿爹与相爷他们又为何不遗余力地将我推往长安? 第201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十三) 昌平寺赏花辩经过后,宋相也亲自宴请了太子殿下一回。想不到宋自牧瞧着文弱书生一个,他父亲宋相却生得人高马大,实实在在的武将出身。不知道是不是吃人嘴短,尽管觉得宋大学士这人城府不是一般的深,我还是蛮喜欢他的。 此后几天亦有别的朝臣邀约,都被太子殿下给婉拒掉了。期间,呼延敬太子终于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陪着太子殿下在大昭城逛了逛。我们跑马观花了好几天,吃吃喝喝之外,倒也买了一大堆当地的特产。 我凑热闹给相爷买了一条白色的袍带。那上面的如意纹甚是好看。 逛街的时候,每个人瞧着都很开心。除了董大人。自那一晚过后,董大人便又不肯同我说话了。即使当着太子殿下和呼延敬太子的面,他也表现得很高冷。 我们好像真的没什么缘分,既做不成情人,也做不了兄妹。 太子殿下又去皇宫里看了北魏太上皇和皇上几次,一晃半月就过去了。 启程回长安的前一天晚上,北魏皇室给太子殿下践行,酒桌上大家说了很多煽情的话。轮到太史嘉的时候,他说:“陶编修,回了大齐你要对我的段小枞好一点。” 我点点头笑着说好。其实喝完酒,才忧伤地想起来他的段小枞就是相爷。 随侍在太子殿下身旁,我没有敢喝太多酒。每次与人敬酒,都只喝一小口,惟与太史嘉酒杯见了底。 回班荆馆途中,清醒地见着太子殿下令车夫改了道,越走越偏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太子殿下是不是准备要杀人灭口。 马车上,除了车夫,只有我和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倚在车厢上闭目假寐。 我强迫着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要想活命,还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为好。 马车最终在一座道观前停了下来。巧的是,那道观叫白云观。 太子殿下深夜到访,不知何意。我扶着他下了马车,正欲寻个由头在外等着,太子殿下却拂了下衣袖,望着我,看似善解人意,实则先发制人道:“阿喜,本宫在北魏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都可如实记录,如实禀报皇上。本宫不会为难于你。” 说到底东宫与皇上他老人家的这场博弈,我不过是众多棋子中的一颗罢了。 为人臣子,已是难做。这两家之臣,更难。 太子殿下不说,不代表他不门儿清。 “太子殿下严重了,微臣不敢。”额上有汗珠滴下,待他说完,我掀了下袍子,跪在他面前俯首答道。 太子殿下今晚左右要的不过是我的一种态度,他若执意让我与他为伍,我也没办法拒绝。只要于百姓有利,将来谁做君主又有什么关系? 我既表态,太子殿下的语气里便也多了份温和。他伸手将我扶了起来,道:“阿喜,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随我一同进去吧。” 进了观里,发现有小道姑在提着灯等着给太子殿下引路,我一度怀疑太子殿下是来与人私会的。要不然好好的,他深更半夜来女道观作甚。 第202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十四) 这个时辰点,观里女冠大多已歇下,一排排的房中都灭了灯。小道姑在唯一一处亮着灯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我猜测应该是到了目的地。为了能少知道一点太子殿下的秘密,我拭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卑微地主动请缨道:“微臣就在这儿守着太子殿下。” 哪知小道姑开了门,太子殿下却拉了我的胳膊跨了门槛,道:“无妨,进来罢。” 我就这样被太子殿下一把拽进了屋里。仓促间,还未站定,便见屋里果然如预想的一样站着位身姿清丽的女道士。她又像很多话本里写的那样,背对我们站着,看不见面容,周身充满了神秘感。 我来不及再作他想,那厢太子殿下已松开我,规规矩矩地朝那女道行礼唤了声:“母后。” 我站在太子殿下身旁,感受着他就像我去觐见皇上他老人家时一样的紧张,心情忽然犹如晴天霹雳。小道姑默不作声关了门离去,我紧紧地盯着那女道的背影,手心开始发汗。若不是进观前太子殿下的那番话,我觉得我今晚可能就要死在白云观。 太子殿下唤的不是外王父、舅舅、表哥表姐这一类对北魏亲人的称呼。他唤的是母后。 普天之下,唯有薨逝了将近十年的孝明懿皇后才是他的母后! 那女道终于转过了身来。我瞧清她的容貌过后却再一次感受到了晴天霹雳。她原本应该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可是现在她的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可怖的疤痕,从右眼正下方一直蔓延到右耳垂。那像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她怀抱拂尘,用一双平静的眼睛望向太子殿下,没有母子相见时的喜不自胜,也没有热泪盈眶。她开口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的庭芳就长这么大了。”语气平静得就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很热一样。 太子殿下在见到了孝明懿皇后的真容过后,眼里除了有和我一样的震惊之外,还有突如其来的愤恨与泪意。作为人子,他望着他受伤的母后,然后朝她屈膝叩首。 太子殿下若跪着,我一个小编修干巴巴地站着委实不妥。于是我只好也随着太子殿下跪下朝孝明懿皇后叩首。太子殿下含恨道:“孩儿不孝。” 我听的出来,他正在努力地克制着哭意。但我不知道,他将要让我在这场三人的会面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有个喇嘛诗人曾说,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度过一生? 原来薨逝在史官笔下百姓心中的孝明懿皇后,竟容貌毁去埋名隐姓在自己的家乡向道多年。 孝明懿皇后仿佛已经不再在意。她放下拂尘,无声地倒了杯茶,走了几步来到太子殿下跟前,将茶塞与他手里,道:“我儿这是作甚,一切都是贫道自己的选择,与我儿无关,我儿无须如此。” 太子殿下接了茶,起了身。孝明懿皇后这才将目光望向了我,半晌道:“你这孩子也起来罢。” “谢娘娘。”我道了谢,起身立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敢妨碍太子殿下母子叙旧。 但人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场鸿门宴般的会面,太子殿下一开始就意在我小编修身上。 第203章 出使北魏二三事(十五) 来北魏时我对太子殿下此次外交行程产生的顺遂错觉,很快就在回去的路上被不知哪一路喜欢搞事情的人狠狠地打了脸。 白云观里太子殿下用孝明懿皇后穿针引线将我拉上了贼船。如果说那一晚听到的他们这些权官达贵的表面风光与背后龌龊颠覆了我十九年关于人生的认知,那么在回程入了大齐边境当刀光剑影袭来时,太子殿下推我的那一把,则使我对不久前科考时曾许下的士子之心完全崩塌。 少时读书,我们总被教导要有“为生民立命”、“达则兼济天下”这样以身许国的胸襟与抱负,却没有人告诉我们有的贵胄时常不仁,总以士子为刍狗。 孝明懿皇后娘娘说:“陶编修,你的母亲是使两国停止兵戈的英雄,她蒙羞而亡,作为她血脉的延续,你应当了她怨恨,为她正名,使她安息。” 太子殿下说:“阿喜,你放心,我会一直护你。将来等我登基,你若还愿意留在朝堂,纵有万难,我也允了女子科考。” 可是明明言犹在耳,不过才走到边境,驿馆前,那蒙面的刺客手持利剑一直奔太子殿下,生死关头,太子殿下便将离他最近的我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我就像个传闻中的大英雄一样被摁在了太子殿下的前面,官宦之家养的刺客和剑果然货真价实,很快也很冰。 手臂与肩膀分离的那一瞬间,我甚至都来不及感受到什么叫切肤之痛,受人之托的刺客便又再一次朝我举起了剑。 我麻木地转了下脖子望了眼手臂被甩落的方向。 那手腕处连着的手在指向长安。 可是我好像再也回不去了呢。 不知道还有没有姑娘给相爷送白袍带。 是什么时候开始疼得要站不稳了呢? 应该是董大人从苏如徽那里跑过来猛拽了我一把并将我死死地搂在怀里,挺着后背活生生替我受了那一剑的时候吧。 满目的鲜血,忽然就觉得好疼好想哭,一点也忍不了了。 我们从未害人,却一直为人所害。 到头来,甜言蜜语的人,其实只爱自己。不冷不热的人,最终搭上了自己。 还有时钦啊,那年江边那个负气使性得让人讨厌的红衣姑娘,她双手握着匕首,流着眼泪颤抖着扎进了剑还在董大人背上的刺客的后背。 踏上大齐的国土也不过倏然,两个刺客就搅得我们这样惨烈。 皇上给太子殿下派的羽林军终于都赶了过来。驿馆里的小吏也哆哆嗦嗦地出了来。 太子殿下很快就要恢复皇家的威严了。 董大人一身的白衣裳都染成了红色,我全身疼得汗如雨下,伸出还剩下的右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嘴巴张了半天,却只能痛苦地说出一句:“你何苦?” 我的董公子素有寒疾,这下又受了重伤,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一百位羽林军刚才察觉不出两个暗中的刺客,现在就连董大人背后的剑,都得挂了彩的苏如徽大人来拔。 而尊贵的太子殿下,他屈尊捡起了我滚落在地上的手臂,冲着一帮子羽林军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郎中来。” 剑被扔在了地上。董大人晕倒在了苏如徽大人怀里。晕倒前,他说:“对不起。” 只是我又要他的对不起做什么呢? 时钦走过来扶住我,她擦了把眼泪,望着我的胳膊,慌张地唤了声:“阿喜。” 血还在往下流,郎中还没有来。 太子殿下抱着我的手臂,终于站到了我的面前,变得有些讨好:“阿喜,你不要怕,本宫一定会给你找最好的太医把它接上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和你之前一样了。” 第204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一) 当初故意在我面前掉钱袋子的少年,我也曾看他哪哪都顺眼。如今权势之下,已然面目全非。 我靠在时钦身上,瞧了眼董大人惨白的脸色,闭上了眼睛:“谢太子殿下。” 郎中过来查看伤口时,我的意识还有几分清醒。时钦坐在床上抱着我,不停地拿帕子给我擦脸上的眼泪和汗水。我抬手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先让他去看董大人。” 时钦说:“董大人那边有郎中过去了。” 我这才放心了些,意志逐渐消沉间又听郎中叹气说:“这断的太彻底,接不了,还是先止血吧。” 然后太子殿下似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肩膀处的衣裳被剪刀划了开来,郎中在上药,我被时钦箍在怀里不给乱动。最后实在疼得受不了,只能抱着她胡乱地大声哭喊,一会儿念着阿爹,一会儿又念着要回家。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才安生下来。 再一次被疼醒,外面已大亮。床前有人在站着,我安静地平躺着,以为是时钦还在,于是问道:“董大人可还好?”张了口才发觉喉咙已经完全嘶哑。 过了半晌,才听那人道:“还未醒。” 我歪了头去瞧,竟是相爷。鼻子一酸,眼泪又无声息地流了出来:“相爷怎么来了?” 他穿着官袍站在床前,冠发不再似从前齐整,双手负后与我望着,一双桃花眼里晶莹点点:“你这样惨兮兮的,爷怎能不来?” 相爷的桃花眼望着人的时候藏的大多都是笑意,我何曾见过他眼泪满眶。他受人嘱托辛辛苦苦关照了我三年多,如今见我这样怕是很难过。 我抬手拭了眼角淌下的泪,勉强朝他扯了下嘴角,哄他开心道:“原来相爷这么欢喜我。” “那是自然。” 他极其配合地应了话,就手端了茶水将我扶坐起来靠在他身上,拿着汤匙给我喂了些水。 喂完水他又伸手将碗放在了一旁,从后面抱着我却并未松开。我低头,这才瞧见左边的胳膊不知何时已经接上了。 只是我再也不能察觉到它罢了。 我将手覆在了相爷的手背上。断了一条手臂,相爷好像比我还要难过。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就连我这条命都是董大人人拼了命救回来的。 “我想去瞧瞧董大人。”我跟相爷说。 相爷放在我腰间的双手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没听清,于是拍了下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 他却握了我的手,道:“爷以后要找个绳子把你拴在腰带上,走一步带一步,爷去哪你就去哪,这样就不会再出事了。” 右肩上似是有小水滴在落下,滚烫滚烫的,一直落到了我的心里。 我背对他坐着,心里难过,流泪笑了笑说:“好。” 我与相爷去董大人屋里看他,他还未醒。剑刺在背上,他连躺着都不能够,只能趴在床上。 相爷带了太医过来。太医说董大人旧疾又添新伤,日后身子恐难再康健如常人。 我望着董大人纸片人一般趴在榻上,眼泪落着落着,忽然就生了许多恨。他身体不好,我早就知道。如今却还是因我遭遇这样光景。 我欠了他,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第205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二) 相爷同太子殿下去审问另外一个被活捉的刺客。我歪在榻上,面朝房梁,疼且清醒着。 长安来的老太医又来给我换了药,他将伤处一板一眼绑好,再三叮嘱我不可乱动。 我嘴上说着有劳了,目送他出去,心中却明白这条胳膊大抵是不能再中用了。 断了的东西即使重新接上,也回不到从前一样。 时钦大概怕我自暴自弃,坐在床前拉着我的手:“听说相爷连夜赶来,途中跑死了好几匹马。郑太医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被请了来,大家都在为你和董大人努力,阿喜,你也要努力配合啊。” 我望着门外渐行渐近的身影,回了神,告诉她我会的。 大家都在努力,我绝不能破罐子破摔。我得好好活下去,然后一个一个找出那些躲在阴暗里的人。 太子殿下和相爷很快就回来了。 时钦在,太子殿下也没有避讳。他手中拿着一块令牌:“这是从那刺客身上搜到的。兴元元年的赦免令牌,父皇只赐给过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萧柱国。” 萧柱国是贵妃娘娘的爹爹。 相爷双手负后,站在太子殿下身旁,未语。我瞧见相爷的衣襟上好像是沾了血。 “另一人是谁?”我问。 “是先梁王。”相爷说。 “哦。” 看来赦免牌面对至高无上的君权时也没什么用处。但谁会这么愚蠢把自己的把柄随便交给一个刺客呢? “阿喜,你且安心养伤。等回了长安,本宫定会禀报父皇,严惩凶手,还你一个公道。届时,你想要什么赏赐,都可以向本宫和父皇提。” 太子殿下的话听起来很真诚。除了只字不提他为何推我那一把。也许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条胳膊、一条人命而已。 我自嘲地笑了下:“那回了长安,太子殿下和皇上会封我高官许我厚禄吗?” 他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才道:“你若愿意,我去和父皇说。” “微臣先谢过太子殿下。” 时钦早已立在一旁,我费劲地向床前挪了下身子,被相爷眼疾手快摁回原处。他有些生气。 有羽林军在门外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出去后,时钦朝相爷行了礼也快速地关上门出了去。 相爷双手拦在了我的腰身两侧,使我动弹不得,一双桃花眼肃静地盯着我道:“东宫行事越来越不择生冷,你先别激他。” 相爷的脸在门关上后就很禽兽地离我很近。我被他圈在了怀里。 我屏息望着他。世上公子里有桃花眼、薄唇白肤、长睫毛的不少,但长在一起像他这么好看的我就只见过一个。那年梅花林喝醉了见的应该也就是这张脸。 少顷,我有些别扭地扭着还能动弹的脖子看向门口处,问他:“相爷可知太子殿下推我挡剑并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因为想知道皇上对我的态度如何?” “我知道。” 我回头红着眼瞧他,忽然就没了话。相爷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和我说,总要我问一句才答一句。 就连现在,到了现在都还在不要脸地占我便宜,怕我再问他什么干脆就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 第206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三) 但比占便宜更不要脸的是亲完人姑娘,还闪烁着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说人家姑娘不解风情。 因为相爷就是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人,所以丁卯年立秋这天的午时是他第一次被我理直气壮地“赶”出屋去。只恨彼时我新伤未愈不能再下床踢他一脚。 不过好在赶他出去前,我终于弄清楚了我与他漫长到余生的一段“孽缘奸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白云观里,孝明懿皇后告诉我说,我的亲生阿娘叫宋洵,是北魏宋相的女儿。 那时候北魏和大齐还不像现在这样交好,边境常有冲突发生,作为武将,先梁王和我阿娘首当其冲在战场上分别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他们在边境断断续续交手了三年,使两国兵力财力和民力都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两国君主觉得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选择各退一步,双方以和亲纳贡的方式握手言和。 当年被派去北魏谈判的正是我阿爹和静会方丈他们一群新科进士。 孝明懿皇后作为北魏皇室的公主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大齐的皇上。而我阿娘嫁给了先梁王。 孝明懿皇后的母后是我阿娘的姑母。我阿娘与孝明懿皇后自小一同长大,一直姐妹情深,两人嫁到大齐之后亦然,孝明懿皇后时常邀我阿娘进宫作伴。 若是故事只到这里,于很多人而言还都是一段佳话。 可是那时,自大齐皇帝从自己众多兄弟中杀出一条血路登上皇位不过刚刚三年,新臣换了旧臣,两国停战,民间祥和,权力逐渐集中,四海皆太平,正是他最得意的时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唯一能让他不满足的地方只有后宫。 一个正值壮年,手握无上权力的皇帝,他无法得到自己皇后的心。尽管她怀了他的孩子。 当贪婪的欲望一旦开始膨胀,人就会慢慢失去底线。 失去底线的大齐皇上,不过因我阿娘与孝明懿皇后有三分相似,便在我阿娘又一次进宫去看望孝明懿皇后时奸污了她。 至于后来之事,便如史书所言了,琅琊郡梁王举兵造反,人证物证俱在,满门抄斩,与之有关的几位进士亦未能幸免。 当然也有许多事,是哪怕各位史官大人都已心照不宣,也是只言片语都不能提笔的。比如我和董大人能苟活到现在,都是得了皇上默许过的。再比如孝明懿皇后其实没有死,她烧毁了自己的脸,回到了北魏。 三年前,因朝堂制衡需要被提拔到权倾朝野的相爷按照皇帝的旨意将我弄到了长安。 我阿爹知道躲不过,于是编了一箩筐的谎话哄我,然后自刎。 静会方丈将我们一个个都送走,然后去了北魏还他的债。也许现在他已见了那道姑,也许还没有。但终已是风马牛不相及。 将相爷赶出去前,我用尚且健在的手擦了擦嘴巴,有些了然地同他道:“难怪来长安第一年的时候,你老对我阴阳怪气,不是打我就是踹我,原是在替我阿爹不值。” 只是相爷不这样认为,他觉得他这三年把我这个糟心玩意儿拉扯大很不容易,我现在竟然反咬一口。 反正瞧着我现在不能动,他气不过又凑上来咬了我一口,不要脸地闪着桃花眼:“你说世上姑娘家哪一个能有你这么不解风情?” 我立马质问他是不是同很多个姑娘亲过嘴,“赶紧给我滚出去”的滚字还没说出口,他便黑着脸麻溜地滚了。 我觉得因为我是病号,相爷现在已经不屑于跟我吵架了。但这次应该是我吵嬴了。 我打算过会要去看看董大人醒没醒。 第207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四) 我到时,董大人屋里站了不少人。郑太医、苏如徽、时钦、太子殿下都在。平遥公主和冯将军也来了。 平遥公主正坐在床前给董大人喂药。 我行了礼,很快地被太子殿下扶起。董大人苍白着面色,越过众人望了我一眼,微微皱了下眉。 离他较近的时钦用手指了下嘴角,朝我示意。我疑惑地抬手抹了,竟是药渣。 方才出屋,与去而复返的相爷恰好撞了个满怀,他端着郑太医熬好的药堵在门口,直到逼着我喝的一滴不剩了才肯放行。 公主喂完药,转过身来,脉脉的眼睛里有泪水落下。我局促地站着,明明上一刻还在觉得自己来的不太合时宜,她几步走过来伸手给了我一巴掌,我忽然又觉得现在来再合时宜不过了。 公主在心疼她的驸马,所以才想要为他鸣不平。哪怕失了身份,惊了众人,也不在意。 我于心有愧,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对,于是也没有想过要躲。 公主的巴掌攒足了力气。太子殿下离我们最近,他率先反应过来,低呼了一声“皇姐”,将公主拉往自己身后。 我怕等下万一摔倒了会更难堪,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门上。 自古以来,君和臣,总是有云泥之别。君怒,臣跪。 时钦跪了下来,求情道:“陶编修也受了重伤,还请公主息怒。” 苏如徽也跪了下来,“请公主息怒。” 公主穿着喜爱的绯色衣裳,倔强又高傲地看向我,眼里依稀残留着为她的驸马流过的泪痕:“陶编修可是觉得委屈?” 董大人半倚在床上,咳了一声,虚弱地唤道:“公主。” 我松开抠着手心的四指,平静地跪下,告诉她道:“回禀公主,微臣不委屈。” 不是不委屈,是不能。 “可是臣委屈。” 相爷到底还是追了过来。人未进屋,声音便先进了来。 他将我扶了起来,一副怒我不争的模样,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公主的脸色也不好看:“不知段相有何委屈?” 相爷道:“臣的门生为了太子殿下断了一条胳膊,险些丧命在这边境,原本等回了长安陛下封赏还来不及,谁曾想公主却在这儿带头仗势欺人?” 相爷话说的不好听,太子殿下也有些变了脸色,他警告道:“段宁玉你不要太过分。” 相爷揽着我的后背,转身笑了下:“臣的人,臣不奢求旁人能像臣一样心疼她,但臣也绝不许旁人可以随意轻贱她。” 以前传闻相爷是天子也让三分薄面的权佞之臣,与他相识过后,我一直无从想象他佞起来该是什么模样。可是现在却见识到了。 我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拽了拽他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他这才作罢。 因董大人伤势在背上,不宜颠簸,我们又在边境待了几天。不过我没有再去看过他。他醒了,被公主好生照顾着,如此便够了。去见了,也是无言。 相爷这人也邪门,那日受了刺激回来,天天吃住都与我一起,宁愿打地铺,也不去别处。就差我如厕他也跟着了。除了知道我身份的,旁人瞧着我俩的眼神真是一日比一日怪异。 第208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五) 等回了长安城,已是初商。董大人还不大能下床走路,但为了更好地配合太子殿下,还是被人搀扶着进了朝堂。 金銮殿上,呈罢折子,点完物品,太子殿下哭得比我断了胳膊那日还大声:“若不是陶编修和董尚书以命相护,儿臣……儿臣怕是再也不能回来向父皇尽孝了……” 太子殿下以袖掩面,几度哽咽失声,这些年来头一次这样失态,一些朝臣瞧着心酸不已也开始流起了眼泪。 不同于董大人忍疼负重,即使虚弱得脸上没一点血色,站在群臣中仍旧冷眼观之的漠视态度,我悄悄拧了下自己的大腿,敬业地陪哭了那么一小会。 相爷就站在旁边,一低头正巧见着了,他有些不耻,不动声色地踢了下我的脚。我擦了把眼泪,又偷摸地踢了回去。 大家都在演戏,我可不想赔了胳膊一会还要折上财路。于是不禁又哭得动静稍微大了些。 对面的赵御史赵大人果然是个懂行的。太子殿下将将哭诉完了,皇上那厢眼看着昏昏欲睡听了半晌还未有开始着手处理之意。他瞧着我,眼中带着几分关切,声音不大,但足够殿内许多人都听见了:“陶编修的胳膊可是在泛疼了?” 御史大人这么一问,众人泪眼朦胧的目光继而都聚集在了我被绑了一层又一层极为突出的胳膊上,就连远在龙椅上坐着的皇上也瞥了一眼过来。我身残志坚地又抹了把眼泪,正要跪下回话,皇上懒洋洋地直起了身子稍稍打起了精神头道:“陶卿站着便是,你此番护救太子有功,理应当赏。说说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朕酌情允之。” 太子殿下适时地停止了哭声。 我颔首低眉,余光里的太子殿下双手攥出了青筋。我算是明白了他为啥可以这么狗了,这老皇帝是真的不喜欢他。 不过不管老皇帝喜不喜欢他,我小编修违心客套一下还是很有必要滴:“回皇上,护救太子殿下是微臣的本分,微臣不敢居功。” 都是朝堂上见烂了的套路,老皇上深谙此道,干脆一碗水端平将目光摆向了董大人:“那董卿呢,可有什么愿望?” 董大人一直都很有骨气,他由人扶着,勉强朝着龙椅的方向稽首道:“微臣亦不敢居功。但太子殿下受刺事关国之根基,还请皇上彻查。” 董大人的一席话仿佛触动了方才同着太子殿下一起流眼泪的官员身上的机关一样,他们非常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纷纷拿着朝板跪下请命道:“还请皇上彻查。” 由是,跪在大殿中央的太子殿下自回家了这么大会终于被他亲爱的父皇正眼瞧了一回:“你且起身,朕问你可留有活口,可有证物?” 老皇帝的话是如此简单,粗暴,但又万分恰合太子殿下心意。 太子殿下起了身,在外候着的羽林郎随即听令将被活捉的刺客带进了殿内。羽林郎走路带风,吹的那刺客左边的衣袖空荡荡的。 我侧眼瞧相爷,这些时日在边境他的官服一直不得机会清洗,衣襟上的血迹早已变干变淡。 第209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六) 赦免令牌被太子殿下移交给了冯仲英冯将军。冯将军将其呈给皇上时,有眼尖的老臣认了出来,哆哆嗦嗦的失声指认道:“这……这令牌是陛下曾赐给柱国大人的啊……” 此言一出,殿内瞬时一片哗然。 被点名的柱国大人站在百官的最前列,佝偻着背,拄着拐杖,听了,身影一歪,若非一旁有人好心伸手扶了一把,恐要跌倒。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自内侍手里拿了令牌,不知是不是怕自己老眼昏花瞧不清楚,微眯着眼对着令牌观摩了许久,方才抬头望向朝臣的方向:“萧爱卿可有什么话要说?” 人证有,物证亦有。按照往常的朝堂规则,这时被要求对质的臣子一般都会惶恐地跪在金銮殿上告诉皇上自己是冤枉的,然后极力为自己辩解。但萧柱国没有。 “回皇上,老臣无话可说。” 已然古稀之岁的柱国大人站着如是说。他双手握着拐杖,甚至有些坦然地看向他侍奉了二十多年的皇上。 皇上登时勃然大怒,抬手一掷,早年尚且代表皇恩浩荡的令牌便摔到了萧柱国的脚下,摔成了两半:“好一个无话可说。” 二皇子乔庭美拿着笏板刚向前移了一步,又被人拉了回来。那人朝着他摇了摇头。 坊间野史书上记载的庙堂上的风云诡谲,从来都不是哪一方势力的独角戏。进宫时我不明白,不过是伤了两个朝臣,太子殿下何故笃定这回自己能赢。现下瞧着神态各异的文武百官却恍然大悟,除掉萧柱国与其说是东宫扫除了将来继位的一个障碍,不如说是君臣合力对大齐朝堂格局的一次翻新。最大赢家正是坐在幕后什么都没干却又默许一切的老皇帝。 前朝倒下一个萧柱国,后宫就会倒下一位萧贵妃。没了萧柱国和萧贵妃做后盾的二皇子,犹如一盘散沙,对谁都构不成威胁。 从古到今,功高盖主的难落好下场,外戚独大的亦然。萧柱国活到这个岁数自然再明白不过。所以他选择不辩。他的党羽们更不会为他站出来说一句话。为官的人,盛宠有时,败落就有时。有人见过他起朱楼宴宾客,也终会有人见过他朱楼塌宾客散。 沉默以对的萧柱国被羽林军押往进了大理寺。 老皇帝一下子又显得疲态了许多,缓了缓脸上的怒意,安抚太子殿下道:“太子此番受了惊,近日便在东宫好生休养着,一些杂事也该学会交给手底下的人跑一跑。” “是。”太子殿下恭恭敬敬应着。 老皇帝又瞧向我和董大人,照例抚慰了几句,各赏了不少布帛金银和补药之类的东西。原本此事就要翻篇不提,适逢刑部尚书阮时桥向朝廷奏议郎官位缺之事。众目睽睽之下,尽管殿内的新科进士众多,对着我伤残的极其醒目的胳膊,老皇帝大概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另择他人,于是便将刑部郎中的活儿一并给了我。 终于挨到散朝时,还未能享受一番同僚们的羡慕与恭贺,便有内侍公公过来传话,我被老皇帝留了下来。 见着我有些垂头丧气,相爷出殿前鬼鬼祟祟地抬脚碰了下我的脚尖以示鼓励道:“在外头等你,一会去君再来。” “哦。”我点了下头,可是一想到一会要独自面对老皇帝,就觉得君再来酒楼它也不香了。 第210章 封我高官许我厚禄(七) 殿内就剩下我和老皇帝和内侍公公三人。内侍公公立在一旁低着头作壁上观。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朝我招手时有一丢丢的慈祥:“陶卿莫要拘束,何不离朕近一些?” “是。” 知他这是有事要问的节奏,我稍稍向前挪了几步,心中胆寒又颓丧地盘算着一会该如何答复他才比较好。 不出预料,老皇帝果然还是把他们家那套典型的打个巴掌给颗枣的本事给使了出来:“胳膊还疼吗?” 如果问这话的时候他不是坐在皇宫里万万民之上,而是在别处,可能听起来和寻常人家慈祥的老爹也没什么两样。 但当他是坐在金銮殿里穿着黄袍的老皇帝,温言就也让人觉得刺耳起来。 “多谢皇上关怀,不疼了。”我再一次发表着我的违心言论。好在今日外面天朗气清,并不会出现骤然打雷的尴尬场面。 老皇帝呷了口茶,有些随意地将右手搭在龙椅上,身子半倚着,好似与我在话家常一般,却又句句涉及宫闱秘事:“太子在大昭见着她了?” 上月去北魏,我自作聪明,将老皇帝与太子之间的龃龉当作是他们父子在权力上的一种互相制衡,俩人不过是一个想要权,一个不肯放权而已,太子殿下再不济也不会头脑发昏干出勾结北魏这个充满野心的外戚来攻打自己家江山的破事。哪曾想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诈死的孝明懿皇后。 老皇帝这几年根本不是在防太子,而是在防他的太子与孝明懿皇后之间的母子情。 那晚在草原上董大人叮嘱我不要乱跑,其实大抵是不希望我与北魏宋家走的太近。 宋家人善战多谋,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手握着北魏的绝大部分兵权与政权,老皇帝着相爷兜着圈子将我弄到长安来难保没有此意。 “见着了。”我如实道。到了现在这一步,对孝明懿皇后究竟是真心多一点还是假意多一点,恐怕老皇帝自己都要糊涂了。 “她如何?”他又问道。 “挺好的。”我道。 老皇帝望着我,微微笑了下,右手拄起在龙椅的扶手上,用布满褶皱的手指揉了揉颞颥的位置,没有再接着问下去。 据说有的人见不得旧时的情人比自己过得太好,不知道老皇帝有没有这种变态心理。很明显比起孝明懿皇后的不闻不问,他才是没有放下的那个。 白云观里,太子殿下走在前头,孝明懿皇后在盯着我的玉佩瞧了多次之后,终于在门槛处喊我留步。 “他好吗?”她问,眼里不再是死水一样的平静。 我收住踏出去的脚,转身走回去,将玉佩放到了她的手里:“他在昌平寺。” 过了会,老皇帝似是伤情完了,又想起我这号人还在跟前杵着,抬了下手道:“你也退下吧。” “是。” 我刚如释重负,颔首正欲退去,一旁的内侍公公唤了声:“皇上。” 老皇帝这厢被提醒了下,不再拄着手,坐得端正了些,我尚没有敢动,他道:“朕听闻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虎豹爱爪,此皆所以治身法也。卿才学兼优,当力争上游,不当自甘下游。南华街有座宅子为上任郎官所居,虽不宽敞,但供卿自作门户足矣。不知卿以为何如?” 我跪下谢恩道:“微臣谢陛下恩典,愿不日便迁往新宅。” 看来我与相爷的“断袖之好”,已经荒唐得让老皇帝都觉得难以忍受,不惜赐宅了。 第211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一) 从金銮殿到皇宫门口,我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铺给士大夫的御路很长,长过了长安城的长街。不知那些士大夫们,永垂竹帛的,籍籍无名的,是否也同样都是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就走完了平生。 若有岁月可回首,我曾望着人远去,人也曾望着我远去,彼此别时难,见时更难。惟有一人,我回头,他在。我抬头,他也在。或一身白衣,或笑意盈盈。 裴度那小子举着胳膊大力地朝我摇了下手。我笑了下,迈步走了过去。 相爷双手依旧负后,面上笑意盈盈,身旁站着荣玉、赵元吉、温七郎、时钦、韩章和裴度。 这样一群人中,王侯将相有之,白衣公卿亦有之。 太阳挂在城南,照耀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我与他们面对站定,发自内心地笑着,张开了右臂,道:“都在这等着安慰我呀,要不要抱一下?” 裴度的胳膊还肆意地搭在韩章的肩上,他笑着,转头没心没肺的去问一旁的温七郎:“温兄你说,我们若抱了会不会被段相爷打一顿?” 温七郎笑着瞥了相爷一眼,合上手中的折扇,扭头使坏地告诉他:“有可能会,所以裴兄你要慎重。” 说罢,自己倒是个不怕被相爷打的,过来轻轻抱了我一下,道:“小喜儿,欢迎归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谢温兄惦念。” 裴度顿时大呼上当,一脸受伤的赶紧过来象征性地揽了下我的肩膀,道:“陶兄新官上任,被相爷打不打不重要,还是要抱一下的。” 荣玉和韩章赵元吉他们也笑着过来轻轻地揽了下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轮到时钦时,就她仗着自己是个姑娘家家,一点也不怕相爷的淫威,将我抱得最紧,用最正经的态度说着最玩笑的话:“喜兄,苟富贵,勿相忘。” 我亦笑着应她道:“好嘞,时兄。” 赵元吉一向温温和和,他道:“我们几人兑了些银两,准备一起去君再来给陶大人接风洗尘,还望陶大人赏光。” 我抬眼望向相爷,他微微点了下头,顺便伸手将我拉到了身边。我扒拉着他的胳膊,探出脑袋冲赵元吉回话道:“要得,要得。” 众人霎时又都望着我和相爷笑的意味深长。我缩回脑袋,有些忧伤的觉得我和相爷的断袖已经开始进入了正大光明的阶段。这京城里的人也忒开放了些! 君再来酒楼里,大家照顾着我这个伤患,都很默契地没有点酒。我们打朝堂里而来,坐于市井厢房一隅,互相以茶代酒,从天南聊到海北,从孩童侃到老朽,难得一次无关仕途和权贵。 回相府的路上,我告诉了相爷老皇帝赐宅之事,他果然很不开心。不要脸地将我搂在怀里抱了半晌,道:“过几日,等伤再好些,让清荷同你一起过去,不然爷不放心。” 外面十九还在闷头驾着马车,我用手指戳了下他的肩膀,小声道:“你是不是有点傻呀,那宅子在城南,相府在城北,清荷同我一起过去不是就要和十九时常见不到了?” 相爷握了我的手指,简直委屈到理直气壮:“你也知道你在城南,我在城北,隔得那么远,不能就只我俩在异地恋。再说你一向没良心,有清荷看着,你总不能哪天负了我去。” 等我满脸问号地听完,车厢终于莫名地颠了一下。我想,如果十九能够不畏权势勇于争取自己的爱情飞进来将他家相爷一顿打回原形。到时,我必不拦着。 第212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二) 老皇帝各自准了我和董大人一个月的假期在家养伤,是以在这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当别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朝下朝大搞事业的时候,我只得蹲在家里被清荷姑娘一大碗接着一大碗地喂补品补药。 让人忧伤的是,吃进肚子里的全是补品,长在脸上的皆是肥肉。在相府赋闲养伤的第十天,朝上的同僚们继续带着不知从哪搜刮来的大补的东西过来探望,对着我已被滋补的面色红润光泽满满的大脸,竟目目相觑,一时不知从何开始嘘寒问暖。此种事,说多了都是眼泪,偏偏相爷瞧着我脸上日益增多的横肉,一双桃花眼甚是欢喜。 书上说,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为了防止还在一朵花的年纪里就即将成为惨遭某人嫌弃的肥脸婆,我痛定思痛之后,决定有备无患,偷偷地派人以相府的名义将剩余的补品都送给了董大人。结果没想到一着不慎阴沟里翻了船,人家根本不领情,补品被退回来的那天,我在相爷这里差点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孟桑带着大半车补品登门退货,不该教相爷撞见,好巧不巧那天我要搬往城南新宅,相爷非常贤惠地把清荷挤到一边去,自发地在那给我收拾屋内使用的东西。张伯过来说孟姑娘来了,我压根没有多想,瞅了眼还在埋头苦干的相爷,便开开心心地去见我的小姐妹了。 见了才知我这小姐妹是代她家表哥退礼来的。人家不想要,我也不能硬塞不是,于是只能略微怅惘地挥了挥手让张伯带着府里的小厮去将东西卸下。相爷恰恰就是这时犹如一个老父亲一样过来给我送衣裳撞见的。 他简直生怕旁人看不出我俩的奸情一样,当着孟桑的面,二十四孝好男人体贴至极地将手中的衣裳给我披在肩上,扫了眼正在搬东西的小厮,问出的话也如初秋里的微风一样温柔:“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虽说我给董大人送礼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补品多想要感谢一下他的救命之恩,确确实实心无杂念,但相爷前不久还在酸不溜秋地说担心我负了他,显然是没啥安全感的表现。我怕说了实话他又不高兴瞎想,情急之下只好摸了下他白嫩嫩的老手,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企图用我基本上没有的美色蒙混他过关。 哪想孟桑这坐在一旁不知其中缘由的傻妞,却是实诚的过分了:“表哥说谢段相爷美意,但这些补品府里已有许多,相爷还是留给四喜吧。” 相爷多精的一个人哪,一听就猜着了是我的花花肠子手笔,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当即气得站远了些,双手负后,同着孟桑,脸子到底是没下下来:“董大人客气了。” 果然还是恼了。 我如坐针毡地陪着孟桑接着聊了会,聊的啥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不断地瞥着相爷越来越冷的脸色,想着一会如何跟他解释才能保命。 然老男人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一把年纪了学人家小年轻拈酸吃醋倒是在行的很,孟桑前脚刚走,他就不加掩饰彻底冷下了一张小俊脸,瞧也不瞧犹是伤残的我一眼,拂袖而去了。 第213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三) 也不知道阿爹算不算家门不幸,在与人谈情说爱这件小事上我一贯没什么骨气可言。 想当年在欢喜镇我还四肢康健,韶华大好之时,方圆百里之内同龄的姑娘人家都是“一家女百家求”,天天坐在闺阁里烦恼着到底该选哪一个公子才好,独我却没啥行情,别说会遇见求亲的人踏破门槛这种好事,自打我及笄之后媒人那可都是恨不得绕着我家门槛走。现如今这左边胳膊也不能有用了,难为相爷人美钱多不仅不嫌弃我还贼稀罕我,我寻思着不哄他一哄,万一哪天被京城闺阁里的某个小妖精给勾走了,我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去。 说到底,董大人无意给相爷灌的一壶醋,终是还得我李家四喜一人扛下所有。谁让那些年的感情还是错付了。 我巴巴地在相爷后头一路慢慢寻思慢慢追,追着追着就追到了临松小院。院中,清荷姑娘心血来潮走起了江湖侠女风,正拄着花手侧卧在好粗的一棵桂花树上。我猥琐地站在树下单手晃了晃,没能晃动,既没落下花,也没落下一个姑娘。只香气忙着在风里上蹿下跳,蓄意乱人心绪。 清荷探头鄙视地往下瞅了我一眼,“嗖”地一下从树上跳了下来,将顺手折下的一大枝香喷喷的桂花塞到我手里,赶在我问什么之前,好心地给了我一个眼神,当然还是带有歧视的:“在你屋里。” 我张了张口,对着手中的桂花很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一步三回头忧伤地走向我的西厢屋。 鉴于清荷姑娘这三年零四个月早已看腻了我不知悔改一遍又一遍惹相爷生气的戏码,我这回着实没有老脸再能豁出去问她个一二条如何优雅地向相爷低头认错的路子了。 敞着门吹风晒太阳的西厢屋里,相爷还在忙忙活活地收拾东西,一点也没有闺怨词里唱的那种“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的场景。我机智地关上了门。相爷听了动静,冷淡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我若无其事地将打点好的包袱放到了桌上。 我绕到他跟前,举着桂花憨笑着献宝:“看,这是一捧秋天,送给你!” 相爷搬出板凳坐了下来,二郎腿翘着,瞧着我和花,一脸地不为所动:“梨花、杏花、桃花、桂花、甚至狗尾巴花这两年都被李姑娘你送了个遍,爷看起来很像买不起花的?”数落间,小茶也自己倒上了,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还有这开场白设计得也糟糕的很,不仅没有诚意,也显得李姑娘你很没有文化。” 我堂堂一小探花,竟然还嫌我没文化。士可杀姑娘不可辱,我放下了桂花,忧伤地从相爷手里夺了杯子,将里面的水给他喝了个底朝天。然后默默地自床底下掏出了我在北魏买回来的杀手锏,拿到他面前,扬着下巴不无得意道:“不知这如意纹白袍带配公子可否,显得有文化否?” “勉强一试。” 我:“……” 口嫌体正直说的一定就是相爷这种人吧。 明明一双桃花眼盯着袍带时都已变得亮晶晶,自板凳上站起来却还是要张着双臂等人伺候,好摆一摆骄矜的谱。 不过哄人开心自然要遂人所愿。相爷扯住了袍带的一端,我狗腿地拉着另一端围着他转了个圈,然后再回到他手上。待他系好,稍稍离远了些看他,不由真心实意地献上我的谄言道:“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他人。” 相爷笑意盈盈地睨了我一眼,抬手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嫌弃道:“油嘴滑舌。” 小醋怡情,大醋伤身。 我再接再厉,凑到他身旁,甩了一把袖子,捏着嗓子学人家唱大戏道:“公……子……呀,俺……知道……错了……” 第214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四) 若论调风弄月如何拴住姑娘的一颗小芳心,相爷那才是高手中的高手,和他一比,话本子里描写的什么霸道皇帝啦、霸道太监啦、霸道将军啦根本都不值一提。 当然,前提是,遇见这样的高手相爷你得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然就会尴尬得像我一样,一颗小芳心在被拴住之前差点吓得自己屁滚尿流。 回到刚才,我是花也送了,袍带也送了,甚至为了博君一笑做作的大戏也唱上了,十八班武艺齐上阵好不容易哄得咱们谪仙一般的相爷重新笑开了颜。 按照正常的套路,相爷应该顺水推舟握着我柔弱无骨的小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含情脉脉地与我大诉一番衷肠才是。 但偏相爷不是个爱走寻常路的,本是浓情蜜意的好时光,人家却自怀里掏出了一把锃亮锃亮的刀子来。 姑娘我可是刚断了左边的手臂,乍然又对着明晃晃的刀子,眼见着自己的右手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甩着花袖在人家脸前,自然立即心下大骇,来不及多想,本能地连滚带爬退避三尺到门口,剩下的唯一念头就是千万要保住还能用来吃饭的右手。 等滚完了才想起碰着这种天理不容的情景,我应该是要声泪俱下地讨伐他几句,然后再弱弱地为自己求一求情,才符合常理。 结果一抬眸,却见相爷还站在桌前一动不动,右手持刀,左手握着一截乌黑飘逸的秀发,望向我时,一脸的古怪。我便知道我又错了。 不过相爷这次竟然难能可贵地没臭脸哎。 他把刀子扔到了桌上,向前几步很温柔地把我拉进怀里:“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被误会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我吸了下鼻子鼻子,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 相爷摸了摸我的头,很有义薄云天的精神:“你且记着,段宁玉可能会伤了自己,但绝不会去伤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相爷如此有情有义,俺也不能太无情无义,于是拿小拳拳轻轻捶了下他的后背道:“你也不许伤自己。” 相爷应下,手中的一截秀发最终被他塞进了一个如意形小佩囊里,小佩囊又被他弯腰系在了我的腰上。系好了,还不忘刻意嘱咐道:“你既给了爷定情之物,爷便也回赠你一份。此物结同心,你只管每天戴着,永远不要担心爷会辜负了这份情意,因为爷比谁都急着早点把李姑娘你光明正大娶回家。” 相爷忽然变得这样腻腻歪歪,还学会了人家闺阁女子送青丝结同心这一套,我欢喜地摆弄着佩囊,忍不住也学他骄矜了一回:“我有那么好么?” 相爷桃花眼灼灼,那是相当自信:“爷相中的姑娘能差得了吗?” 想平昔都是我死皮赖脸追着别人,如今居然时来运转,十九年的老铁树不仅开了花,还开得如许缠绵红火。我牢牢记着清荷姑娘曾教导过的做人应投桃报李,举起手指头礼尚往来道:“虽我将要住城南,相爷住城北,但还请相爷宽心,四喜不是个薄情的人,只要还与相爷两心如一,定不会朝三暮四。” 相爷得了保证,心满意足地背上我的小包袱,打算彻底将我从他的西厢屋扫地出门了。 打院中桂花树下路过时,清荷姑娘已不在那里等着。相爷不知想起什么,回头朝我笑了下,树下白衣飘飘,树上桂花点点,我一下就眼花缭乱起来,只觉得美人儿不仅月下销魂,花下也销魂。 第215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五) 到了南华街,新宅大门头上的牌匾已更换成了“陶府”字样。侍女和厮役们排队站在门口对我这个新任家主以示欢迎,我极不自在地冲他们点头笑笑,默默数了数,竟然有三十五人。 安顿好后,趁着天还没黑,我与清荷在府中闲散地走了一圈,方才领悟了老皇帝那日所说的“不宽敞”到底是有多谦虚。长安城作为大齐的门面,处处财大气粗,这上任郎官居住过的宅子虽比不得相府宽绰,但也有五六个李夫子家大了。 来时相爷还不放心,跟个新婚就要离别的小娘子一样,非哄着要我多带几个家仆过来。我本想深情款款地说有清荷姑娘一人陪我足矣,结果一不小心瞅见了门口十九大哥的那张冰块脸,便硬生生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让人家小两口时时见不到已是对不住,我可千万不能再使他家姑娘太劳累着了。 然现在看来,其实大可不必。 待到吃晚饭,人称包打听的清荷姑娘已经摸清楚了府中三十五人的底细。上任郎官上月因在朝上直言无讳顶撞了老皇帝,被老皇帝一怒之下贬到了穷乡僻壤之处去反省,走的时候府中家仆没一个愿随他去,皆都留了下来看宅子。 上任郎官的人缘也是感人。我叹了口气,继续赤手啃着鸡爪子,瞄了眼外面的人,同清荷道:“你算算公子我每月的俸禄够不够养活这些人,若是不够,便让他们散了去另谋生路也好。” 勿怪我抠搜,我每月就那么点薪俸,在长安是干点啥都贵,别说攒私房钱了,就连养活我自己和清荷之外,再应酬应酬请别人喝顿酒可能都得紧巴巴的,哪还有多余的银子养活几十口人呢。 清荷闻言,将盛好的一大碗老母鸡汤往我面前一放,那不厌其烦劝我喝鸡汤的架势一点也不辱使命:“相爷已付了他们一年的薪水,公子无需担心,现下要紧的还是啃完鸡爪赶快把这碗汤喝了。” 我一脸忧伤地试图和清荷打着友情的商量:“能不能不喝?”对着油腻腻的鸡汤,手中的鸡爪爪倏地都不香了。 自从负伤回国,这一天三顿老母鸡汤,就是搁黄鼠狼他娘也扛不住啊。 同为掉钱眼里的姑娘,清荷对我十分同情然而还是拒绝了我:“赶明儿就不炖了,公子还是喝了吧,我怕相爷扣我和十九月钱,再扣没钱成亲了都。” “……” 相爷这样威胁人的习惯真不好! …… 前些天太医去相府给我换药,荣玉也在,他说等我搬了新宅便再来看我。如今一晃搬来三四日,我是左等右等,只等了个寂寞,既不见他来,也不见时钦和相爷来。 热闹是他们城北的,城南养伤的我什么也没有。 午后,清荷心血来潮在院中舞起了剑。我搬着板凳坐在院中看了会,姑娘身手了得,英姿飒爽,我怕自己太过羡慕,于是起身去找了本书打发时光。 《震川先生集》里有篇文章末尾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读来令人甚是难过。遂找人去集市买了几棵枇杷树回来。 等宫中变故传到南华街时,我正绑着纱布支棱着胳膊与清荷俩人闭门在院中无聊地栽树。 第216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六) 萧柱国锒铛入狱,东宫决计不会让他活着出来,亲情面前,远在西南边塞的萧将军不凡与二皇子还是没能坐住,反了。 “听说二皇子带着人在皇宫里见人就杀,已经杀红了眼,现在皇宫里到处血流成河,萧不凡的五万大军马上也要兵临城下,城里一些大人的亲眷都在收拾东西往外逃了,大人要不要也出城避一避?” 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急急巴巴的过来找我说这些,见我还在无动于衷地给树一瓢一瓢地浇水,站在那险些要急哭。 天边一片腥红,这多事的秋天,是不能再吓哭小孩了。我将瓢放回到桶里,直起腰,抬手在身后捶了捶,瞧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听说上朝的大人们如何了?” 他勉强打了个躬道:“小人叫徐旺,只听人说有几个新科进士被伤到了,别的大人约莫都被押着呢。” 亘古亘今,这世道竟也不曾变过,依旧是一逢祸乱,对于持刀持剑听人命令的士兵来说,他人性命就犹如草芥一样,甚是轻贱。 有时候,死往往要比生容易太多。 一个人穷尽办法想要在世上活着,哪怕做乞丐做奴役,为人妻为人妾,争皇位争卿相,到头来仍是谁也抵不过一刀一剑。 荷包里找人买树后还剩下一点碎银,我摸出来递与他道:“这些钱你拿上也随他们去吧。” “谢大人。”徐旺伸手接了,迟疑了下,又问了一遍,“大人不走吗?” 清荷姑娘不仅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也绣得衣裳刨得树坑,那厢眼见着第二棵树已经在培土了,我复又弯腰舀了瓢水浇上去,答徐旺道:“不走,我得等人。” 前两日听清荷讲上任郎官的事,我还感叹他人缘不好。这会见府中人背着包袱逃的七七八八,我反倒看开了。他们本身活着就已经很难了,哪还能要求他们必须兼顾别人呢? 清荷手上沾了些泥巴,自我手里拿了瓢,将桶里剩下的水匀了匀都浇上,道:“公子要是担心,我去找十九问问。” 我冲她摇头,“不必,我们晚些时候去宫门口等着他们就是。” 太子近日与我一样未上朝。 于二皇子而言,这些年无论是他和萧贵妃,还是萧家及其党羽,他们都没少弄权打压太子,此时杀进皇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真的等到太子继位那天,他与萧氏一族恐怕没有半分活路。 只是从北魏回来的路上,东宫就已在请君入瓮。刺客确实是萧家所派,那令牌却是盗来等候多时了。 还有萧不凡的五万大军听着来势汹汹,却有一大部分人先前都是在北庭王的麾下操练,当初二皇子执意与寄欢定下婚事,便是为了这桩缘故。 自七郎与无双郡主之事过后,北庭王日益低调,不拉帮结派,也不大与人往来,可以说他是横在东宫与二皇子这场夺位之争中最大的变数。 戌时一过,我与清荷到了皇宫门口,宫门左右打开了两扇,宫灯点着,侍卫们正在一具一具地往外搬运尸体。 白日里徐旺同我说时,我还当是太子为了得民心,故意传得吓人了些。现下亲眼瞧见了,才觉得后怕与可怖。 我忍着呕意,上前找了个侍卫问太子殿下可在里面。他道在,我方才真正松下了一口气。 这一仗,终是东宫赢了。 第217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七) 飞驰的马车载着平遥公主与董大人匆匆赶来。他们携着手,瞥了一眼提灯站在暗处的我和清荷,入了宫门。董大人背上的伤,使他们走的较为缓慢。 清荷说:“公子来了此处却不前往,恐要授人以柄。” 有妇人哭天抢地的声音渐渐从里头传来,先是一个两个,接着便成了一群,到底谁是谁光是听着也分不清楚。我叹了口气,道:“授就授吧。” 臣者,原是忠君爱民也。可是自打我考中了小探花,君不是君,臣不是臣,官衔在职,不系民生。除了一直站在权势的尔虞我诈边缘,与话本子里编写的那些个传神故事,巾帼不让须眉们,相差甚远。 就是说破了天去,小门小户的李家姑娘从前是什么样,现在也就是什么样。刘阿斗永远都是让人扶不起来的刘阿斗,李四喜也注定永远都是胸无大志的李四喜。那几月前暗许的士子之心几乎廉价得转瞬即逝。 老皇帝清理这场父子相残的变故,整整一夜,到寅时天稍放亮才算告尾。我们来时提的烛火已燃成了灰烬。 北庭王是第一个出来的。七郎随在他身后,两人眼睛皆熬得一片通红。我上前见了礼,七郎回头望了望,拍了下我的右肩道:“都在后面。” 我点点头,道:“熬了一夜,王爷身体要紧,快些回吧。” 既瞧见了相爷与荣玉在人群中完好无损的身影,我宽下了心,便同清荷乘车回了南华街,补了个大觉。 醒来,屋里已点上了灯,惨惨淡淡的,是又到了晚上。清荷听见动静,过来给我披上衣裳道:“小侯爷来了。” 待我穿好出去,才知他竟已做好了饭在等着了。我们老李家的人,真真是除了我,个个都贤惠的不得了。连相爷都是。 我朝他笑了下,有些心疼他道:“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怎么不多歇息会?” 荣玉浅浅笑了笑,一双温润的眼睛瞧了瞧我的胳膊,等我坐下道:“歇息够了,索性无事,便上你这来看看。” 天上虽然连个应景的一星半点也没有,但为了显摆一下这难得的“地主之谊”,我还是接过话道:“这庭院还是挺好看的,一会我带小侯爷你秉烛夜游一番,定当别有趣味。” 不管是小和尚,还是小侯爷,荣玉对我那向来是不拒绝的:“好,先尝尝这骨头汤……” 清荷听见后在一旁抿嘴偷笑。 我对着骨头汤那是:“……” 都说吃啥补啥,不知道我年将二十还能长个否? 饭后与荣玉游园,我俩当真各自一人拿了支蜡烛,并肩慢吞吞地走着,我向他道:“人还真是奇怪,那时突然得知你还俗,我难过的竟然是没能与你把酒言欢,听曲话别,现在照常见着了,就觉得偶尔这样走一走也是顶好的。” 荣玉听了,像小时候那样文绉绉评价道:“辛稼轩有首词倒是适合你的。” 我来了劲,歪头将烛火凑到他跟前,故意逗他笑道:“唱来听听。” 池塘里的芙蓉凋残得只剩枯黄的根茎,池塘边上的锦衣小和尚手握满满的烛光,一开嗓就成就了一段故事:“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下第一好就是天下第一好,总能把我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趁在丢人现眼前,我赶快又感天动地把他感动了回去:“二皇子既已自戕,那与寄欢的婚事也就不作数了,这回你千万不能再错过。你若是觉得难为情,过些时日我替你去北庭王府说也好。我们小侯爷这样好的男子,一定得和小郡主狠狠幸福才行。” 于是,烛光一遍一遍跳跃中,小和尚点头说好。 第218章 我住长安南,君住长安北(八) 听荣玉说,老皇帝这一夜一天被折腾的很是不轻。萧贵妃为了找到传国玉玺,不仅不给他吃饭喝水,还与宫女一同用绳子差点将他勒死,幸亏当时太子及时赶到。不过,等萧不凡被擒后,老皇帝反过把来收拾起人也没有心慈手软。 二皇子被北庭王派重兵团团包围,他见自己大势已去,选择了畏罪自戕。而萧贵妃在亲见着弟弟萧不凡被五马分尸后,吓得疯疯癫癫,当场生吞砒石而亡。 风光过,然后惨败如斯。光是听着,已让人百感交集。 秉烛送了荣玉,等清荷拴好大门,我俩往回走的时候要不是靠的近互相扶着了点,恐怕是要被相爷给吓得当场去世。不知道他又受了啥刺激,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学人家翻墙! 你说翻就翻吧,还翻的跟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夜阑人静,我只有一根小蜡炬,起先哪能瞧得清是他,见墙上有人,依照本能的喊了两嗓子抓贼,很快就被清荷捂上了嘴巴:“公子别喊了,是相爷。” 我幽怨地瞅了墙边半晌,果见相爷黑着脸走了过来。他使了个眼色支走了清荷,极为自然地接了我手中的蜡炬,牵住我的小手,一边走一边嫌弃地数落:“你说你瞎喊什么,清荷都知道是爷,怎地你就眼拙地看不出来?” 我没敢告诉他那是因为他老人家翻的动作太猥琐,一点也不符合我对他谪仙美男气质的幻想,只道:“相爷怎么这会来了,为何不走大门进?” 不问还好,一问相爷又有理了:“宫门口有人转身快得很,爷没瞧着正脸,只好一得空便奔这儿来瞧了。既是夜奔,哪能从正门入?你还嫌蜚短流长不够多?” 我:“……”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再多的蜚短流长不都是您老人家亲自和我搞出来的吗?有人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这如今又是深夜又是翻墙又是摸小手的,连夜奔这种词都口不择言地用上,倒是显得我俩更像是偷情的了。 进了屋内,我试着找了个比较安全的话题:“相爷吃饭没?我们这还剩下许多饭菜呢,要不给你热一热?” 相爷瞅了瞅我依旧支棱得老高的的胳膊,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笑道:“合着我是上你这讨饭来了?” 我以为他这样说是吃过来的,于是咧嘴笑着,狗腿道:“哪能呢?” 哪想他闪着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接着又道:“也罢,现下虽不能指望上你为爷洗手做羹了,爷热热菜你在一旁瞧着也是极好的。” “……” 我再一次忧伤了。 爱情好像会让人变成傻子。是我害了相爷! 陪着相爷热了菜,又陪着相爷一起吃了些后,俩人复又谈到宫变之事,我想起萧贵妃等人的下场,不由与他感慨道:“来人世一遭,真是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否则大抵也没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样令人懊悔的言论代代相存于世了。” 他道:“储太祝也曾劝世人,人生如蜉蝣,一往不可攀。然即使见了生,见了死,又有几人能甘心于现状?可见,欲壑难平,乃是本性。” 我问他:“相爷往后可想再攀一攀?” 他笑笑,摸了摸我的头,说:“等明年,我们也去外面走一走,遇见乞讨的就给他买个热乎乎的馒头,遇见不平的就帮他想想办法,遇见好人就与他交个朋友,遇见坏人就揭穿他让别人有所防备,好不好?” 我拿了他的手背覆在眼睛上蹭了蹭,哑声告诉他道:“好。” 东宫这条路不好走,我与相爷亦然。 其实朝廷上下都清楚,老皇帝身子骨今年已不太好,现在缝了此祸,无疑雪上加霜,撑不了太久。 在边境,为了交易,太子殿下承诺待他登基,必还我阿爹他们一个公道。 这恰恰成了我近来愈发感到内心空无的症结所在。 太子殿下将来也许会是一个好皇帝,也许可信,也许不可信。 一条路,我心向往之,奔了三年,不能说未果,但一直徒然。于别人最大的意义,只是我身在长安。 第219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一) 二皇子逼宫后遗症之一是老皇帝没过几天就匆匆给剩下的几位皇子分了封,将他们打发去了封地,彻底为太子殿下扫清了继承皇位的障碍。 太子殿下日子过得舒心了,竟连接着大驾光临南华街探望了我两回。为此,我很是头疼。本来朋不朋友,兄不兄妹的那都不是事,从小编修走到小郎官我已经壮烈牺牲了只胳膊,可太害怕哪天再缺条胳膊腿啥的,身残志坚这样的光荣模范我肯定当不来。 所以,如此一来,诸位应能想象到当我听到孟桑邀我出去游船的消息,我是有多么的喜出望外。长安城里尽是忙人,能与闲人偷得浮生一时闲的,唯有闲人。 话说回这一日,我与清荷俩人在船上望穿了秋水,终于等见了岸上的孟桑美人儿款款走来。美人儿身着绿萝裙,青丝及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下子就迷得咱们清荷姑娘瞪直了眼睛丢失了魂魄,直到我戳了她两三下才记得要起身去接美人儿上船。 我好笑地将桌上清酒给每人都添上,真真觉着这好美色才是人之常情,哪还分男人女人。 五月游船,十月游山,往往都是赏景的人最多的时候。这七八月的时节,船家生意略微萧冷了些,难为他一年到头往返于船中,对着四周的青山绿水还未意兴索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们介绍着。 我枕在清荷腿上,举杯笑着瞧瞧孟桑,再笑着瞧瞧船外的山和水,惬意地体会到了纨绔们的快乐。 游罢了船,岸上孟桑拉了下我的手,我知她是有话要说,于是让清荷在马车上等着,同她去了桥那边。 桥边不知名的树叶已经由绿变黄,摇摇欲坠,将落不落。但天仍湛蓝蓝的,一片晴好。想来自古逢秋悲寂寥有他的道理,人言秋日胜春朝也有他的道理。 绿萝裙尾有秋风轻轻地路过,我笑着问孟桑:“桑桑,是有烦心事吗?” 她有些红了脸,不太好意思道:“公主……公主最近好像在为我挑亲事。” 我立即为她开心道:“我们桑桑是大姑娘了,这是好事呀。” 但孟桑美人不这样认为,她娇嗔地瞅了我一眼:“四喜,我说真的,你别笑。” “……” 我老实地闭上了笑呵呵的嘴巴。 我严重怀疑世上姑娘家的脸皮是不是都长在我脸上了。人家姑娘连提一下亲事都要脸红好几次,怎么我和相爷亲了好几次嘴也还不觉得难为情得慌呢。 “万一不喜欢怎么办?” 瞧瞧,我不笑了,她还是急了。 我给她出馊主意道:““到时候公主有中意的人选了,我们先偷偷去瞧一眼,你要是不喜欢,回家求求你表哥拒绝就好了。” 她手中拧着衣襟,似是宽心了些:“也好。” 我伸手抱了抱她,安慰道:“别担心啦,说不定是位人品和才识都极好的小郎君在等着你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呀。到时候你带上他,我带上相爷,我们一起出来游船,再叫上个会唱曲的姑娘,把酒言欢,那比今天还好呢。” “嗯。” 桥上,孟桑美人依旧难掩羞赧之情,我朝她挥了挥手,目送她坐上马车。 你看这一日,我也曾是这样满心满意的想着我们这些人的将来都会越来越好。 可是等后来回头万里,才发现故人已长绝。而那一天,不过也是极其平凡的一天。 第220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二) 一个月其实说慢很慢,说快也很快。与孟桑游船回来没几天,我就去户部报了到。 自武帝改制后,户部主掌户籍、婚姻、田宅、市易、国用、俸禄、贡赋等事,从尚书至郎官每人分工不同,大家一向各司其事。我报到后补了那位掌户籍、婚姻、田宅郎官的位缺,除了头几日里天天要恶补庄大人着人搬过来的一摞又一摞的厚簿子之外,差事还算轻松。 唯一有点苦恼的,是查看朝廷各位大人户籍时,发现我们琅琊郡籍考中进士的栋梁之才相较于其他州郡显得特别的多。如今朝堂里一起共事的不仅有董大人、庄栩英大人、阮时桥大人、赵元吉、时钦和我,就连荣玉和相爷的籍贯写的也是琅琊郡。 户部的陶小郎官,不仅自己身份造假,就连好朋友兼同年时钦的身份也是造假,更别提还有身份隐晦扑朔的董大人和相爷之流。这要是哪天教天下人知道了,被骂欺君奸佞不说,恐要为琅琊郡的后生们招很大的笑话。 至于孟桑的亲事,我起先还蛮乐观的。长安多才俊,平遥公主当初虽有点不喜于她,但都说爱屋及乌,就是看在董大人的面上势必也不会给孟桑挑的多差。 不意想后来乐观过了头,平遥公主竟然放着遍地的惨绿少年不给孟桑挑,直接去找老皇帝开了口。老皇帝最善于屋乌推爱这一招,尽管自身精神已然靡靡一日不如一日,还是为了自家闺女将其摆在了朝堂上来议。 户部既是主掌婚姻、户籍等事,那朝堂上一旦君臣为人议婚姻之事,户部便是怎样也躲不开的。 这就导致了这年九月初七日,当老皇帝在朝上道:“朕听公主言,董爱卿之妹貌美贤淑,正是摽梅之年,不知户部可有一些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举荐?”朝堂上的老年才俊、中年才俊和青年才俊们都齐刷刷地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我们户部。 我站在群臣之列,将热切的目光投向咱们可爱的尚书大人同时,默默指了指苏如徽大人的方向。 尚书大人郑重地揣着一脸“我懂得,你放心”的神情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就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美意举荐了自家小郎官:“臣以为陶大人少年有为,且与孟姑娘相识,两人情投意合,男当婚女当嫁,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对着众位才俊同僚们热切艳羡的目光,我变得分外忧伤。 吾爱段相爷,断袖天下闻。可是唯户部尚书庄栩英大人他闻也不曾闻。 应了会毁人终生,不应便打脸上司。我很不能理解,人生为啥又一次把我难成了九章算术题。 难得的在这关键时刻,早已对我知根知底的老皇帝还算有一丢丢良心,哪怕当着众臣的面言语间仍多是轻视之词,也暂且令我解了围:“陶卿年少心性,更事未多,于孟姑娘,朕瞧着颇有不足之处。陶卿以为呢?” 我自是欢欢喜喜跪下顺着他的话道:“回皇上,微臣乃粗陋之人,自知配不上孟姑娘。孟姑娘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当像苏大人那样的男子,才为良配。” 然天道好轮回,哪想人才与我乱点了鸳鸯谱,我一脱身又与人乱点了鸳鸯谱。 苏如徽大人跪得很无奈:“回皇上,微臣已订好了亲事。” 我举着笏板,大囧。 第221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三) 听老皇帝道:“苏卿既已有亲事,那便罢了。” 我刚庆幸他这回居然有点宽宏大量的意思,他马上又给了我当头一棒:“段相年近而立,一直尚未婚娶,朕瞧着你与董爱卿之妹郎才女貌,乃成双佳偶,甚为配合。卿以为何如?” 朝上的才俊们简直犹如春天里的墙头草托生,登时又将热切的目光齐嗖嗖地投向了站在首位的相爷。 我生无可恋地举着笏板作为其中的一员,无比痛恨自己出门没有看黄历的好习惯。这自家房子一座比一座塌得厉害可还行? 世上最气人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隔着朝臣,我眼看着他被人议婚,却不能上前一步说他是我的。 好在上得朝堂,爬得院墙的相爷他坚定的没有辜负我这份断袖之爱:“谢皇上厚爱,只是臣已有中意之人,不敢委屈孟姑娘。” 相爷忠贞的话儿一落,我便立地迎来了前前后后的墙头草们好奇的鄙夷的还有少量的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我蓦地老脸一红,默默地低下了头。 果然段相爷爱我,也是断袖天下知的。 然从古至今从天上到人间它就没有哪一桩爱情是不需要接受生活的锤炼的。我和相爷岂有例外。 “段卿为相已有八九载,朕每每许与婚事,总有推托之词。卿今日说有中意之人,不知是哪家姑娘,卿说出来,朕允了就是。” 老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还是一派慈善之情,但我想却是在有意为难相爷了。他在赌相爷无法将我说出口。既说出不口,那便是无中生有。 所以纵使相爷跪在那行了叩首大礼:“臣怕臣中意之人,与世俗相违,还望皇上宽宥臣这一回。” 仍抵挡不住老皇帝非常生气的怒火:“朕看卿近来行事是越来越放肆,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自身尚如此不加约束,何以再为朕治理朝事,以礼教百姓?” 到了这一步再瞧不清老皇帝意图,大家便也不用在朝堂上混了。 指婚不一定为假,但敲打必定为真。老皇帝借题发挥,给相爷扣的这顶帽子可大可小。 金銮殿上,总归没有人愿意当惹人嫌的傻子,不过是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除了一片“请皇上息怒”之声外,再无其他。 相爷无奈选择了以退为进:“臣知有自省失察之处,苟利于百姓,愿为贤能者让位,不敢虚求功名。” 当权臣这么多年,君臣间的一些弯弯绕绕他可还是比我懂太多了。 有人敲打,同时自然也就有人安抚。 太子就是那个站出来唱白脸的:“段相严重了,段相为官十余载,为大齐尽心尽力,所做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陛下为段相指婚,原是一片关爱之心,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不若段相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者两家之婚事,也断无只听一家之言的道理,孟姑娘是董大人表亲之妹,董大人回去也同孟姑娘商量商量,成与不成,全看二位有无缘分。” 修养了一两月,董大人脸上依旧有些苍白,较之以往显得更为瘦削。他一向沉稳,关于孟桑的亲事从头至尾也没说什么,只是在太子说完,拱手道:“是。” 一个好好姑娘家的亲事,不知怎就变成了这样,闹得大家都不太开心。 我极其郁闷地下了朝。路上遇见时钦,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苏如徽大人就跟在她身后。直觉告诉我他俩绝对有事。但这会会我一点八卦的心情也没有。 老皇帝上辈子绝对跟我有仇。我欢喜董公子,他就将公主嫁给董公子。现在我欢喜相爷,他又将孟桑指给相爷。这不是专挑我过不去么! 第222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四) 良臣之贤,贤在“文死谏,武死战”道义之坚守;相爷之佞,佞在“度君意,顺君心”朝堂之附和。 于天下士子最在意的“功名”二字上来做文章,有人渴望功业,有人追求名声,能兼得两者的,是为圣贤。 且不说鲍参军早早就发出过“自古圣贤尽贫贱”这样的感叹,单是反观相爷富贵又显达,旁人不耻他又畏惧他,身前身后功业与名声他显然是两样都不沾的。 前两年听说书之余,瓦子里看戏,小酒馆喝酒,间或与人闲聊两句,也曾耳闻过相爷爹爹一些事。 上任丞相段玄谈,是兴元年间第一位相爷,外貌美仪,与帝,与大将军梁涣,为少时好友。后因指证梁大将军谋逆一事,在民间议论颇多。兴元十五年卒于长安后,相爷便在朝堂上接替了他的位子。 为相八九载,相爷行事鲜少有违逆老皇帝意志的地方。在百姓心中,当今丞相段小枞一味地揣度圣意,投其所好,阿谀逢迎,为了自己的仕途而不加劝阻,比其爹爹之奸,有过之而不及。 下朝回到户部,庄栩英大人许是听人给他说道了我和相爷的关系,整个下晌,我见着他两回,回回都摇头叹气的,不是在踱步吟诗“扫眉才子知多少”,就是举头诵词“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觉着,要是谁再递给他一根禅杖,他能立马双手合十,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类,念得比静会方丈还顺溜。 好不容易挨到散值,宫门口十九还在等着。我朝他打了招呼,一个人慢腾腾地往南华街走。途中路过三桥街,瓦子里亮起了灯,听着热热闹闹的,想也已有好长日子没去过说书人那,于是不由抬脚拐了进去。 进去又是另一番天地。台上的说书先生换了一人,依旧一几案,一止语。我坐下要了壶茶,问小二哥:“先前那位先生呢?” 小二哥打了个躬,道:“大人说的可是吴先生?吴先生上月下世了,咱们这位台上的许先生,说书也是极有趣的。” 我心头即刻悲怆起来。哪堪三四载,亲旧尽凋零。人与人,永远也不知道哪天就是最后一次相见。 扫眉才子知多少?说书人又知多少?世上最难不过是称意。 相爷自下朝,一直在金銮殿跪着。 我支走了清荷,孤零零地打了一壶花雕坐在南华街的院子里等他。他来时,秋霜已结满了枇杷树。 二十九岁的段小枞坐在墙头上,身穿相服,无赖模样像极了十七八岁风流跌宕的少年郎,“李姑娘深夜庭院坐等心上人,怎么听起来这么傻呢?” 我起身执了灯,与他照着,笑了笑煽情道:“等到了,就不算傻。” 段少年郎闻言,果然快活地上前握了我的手,然后只一下,又开始有点翻脸不认人,“手这么凉,还是傻。” 我举着他的手,指向花雕邀功:“傻子才不会请你喝酒。” 段少年郎:“你不许喝。” 我有点忧伤:“一小口也不行吗?” “不行。” “……” 请人喝酒最卑微的境界就是人家坐在你的地盘里,小酒喝着,小菜吃着,你看着。 看得干着急的我只能没事找事,学人家西子捧心状:“我等你等到现在,你这样对我都不会良心不安的吗?” 相爷下巴一抬,笑意盈盈闪着令人想要犯罪的桃花眼:“那你想怎样?” 这花雕一喝上,还真大有六亲不认的架势。 “要不我们玩行酒令吧。”我伸着爪子,在相爷杀伤力十足的眼神下,又弱弱地补了句,“俺以茶代酒。” “你起个头。”相爷巴适得翘起了二郎腿。 我怀着壮士断腕的大无畏精神,端起茶碗,一脚踩着板凳,豪情万丈地俯视相爷:“金樽清酒斗十千,皇上究竟怎么说?” 相爷一脸“我就知道你要套路爷”的神情,反问道:“若皇上执意让我娶孟姑娘呢?” 我瞬间蔫了吧唧:“那我们……我们……还是算了吧。” 第223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五)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与相爷没到那一步,我也确实没啥担当。连西风听了都忍不住替他不值,穿堂而过,吹灭了蜡烛。 相爷起身,窸窸窣窣摸了火折子,复又点上。隔着火光,桃花眼再瞅向我时,很是歧视:“李姑娘欢喜本相,但凡有本相欢喜你一半的坚定,本相今儿都不至于在皇宫里跪到夜半。” “你看看柳珩,妻妾成群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放下茶碗,低头讪讪地劝道。 羞愧归羞愧,我心里还是想着他的。 可惜相爷没能感觉到。他觉得他之所以喜欢上我完全是因为瞎了眼了。 在生气得想要表达对我的嘲笑之前,未免我恼羞成怒跑路,相爷精明地先把我拽住:“你确定你这脑袋里装的不是浆糊?天下美人那么多,爷怎么就单单想不开喜欢上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不仅不解风情,还一天到晚傻得不行。你好好地看看爷,爷像是会有了你还会娶别人的人吗?本想哄你说些好听的让爷开心开心,你倒好,连妻妾成群这样咒人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你倒说说,谁是妻,谁是妾?爷告诉你,与别人共侍一夫这事,你想得倒美,永远没可能!” 不说别人,相爷一席话骂得我差点都要开始唾弃自己没良心了。自从与他好上之后,我俩好像就反了过来。他的小心思时常多如女子,我愚笨不能察,于他竟无时无刻不像是一个负心郎。 爱情一事,想想真是毫无公平可言。我心性不如相爷坚贞,所以他才会患得患失如我从前。 我抚慰地拍了拍相爷的后背,小声为自己找补道:“我这么笨,你想让我对你说好听的,你就直说呀,不用拐弯抹角,我又不会笑话你。” “事关男子颜面,这是能随便说的么,嗯?” 相爷稍稍平息了怒火,伸手揪住了我的小肥脸,予以报复。 烛光微微,我知错就改,讨好地亲了下他的手指。 相爷桃花眼一闪,简直色令智昏,我还没弄明白他嘟囔的“罢相也挺好的”是啥意思,嘴就直接不管不顾地凑了上来。 色字头上一把刀,脸皮厚还得是段相爷。 俩人厚着老脸亲完了,灯下红脸相视,想起孟桑,我又有些发愁道:“那孟桑怎么办?” 相爷把玩着我的小手,不以为意道:“她与你既是朋友,想来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以董大人现在的体面,为她找门好亲事有何难的。” 我安下心,又嘱咐他道:“反正已经这样了,相爷别因为我,做对你自己不好的事。” 相爷摸摸我的头,应下:“好,不要胡思乱想了,过不了俩时辰还要起来上朝,赶快去睡吧,我回去了。” 我打了个哈欠道:“知道了,你快回吧。” 南华街的夜晚寂静如水,有人在深夜好眠,也有人在彻夜难眠。待我天光未亮再上朝,已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天下第二好的朋友孟桑美人儿终是没能等到属于她的好亲事。她杀了人,被拷跪于金銮殿上,仪容糟乱,衣襟带血,群臣所指。 第224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六) 京兆尹张宏大人亦跪于金銮殿,身侧蒙着白布的尸首令他不停地捶胸顿地,老泪纵横。老皇帝为了安抚于他,上殿后没有直接走向龙椅,而是来到百官之列,亲手相扶。 “孟氏女蓄意残害我儿,手段之毒辣令人发指,还请陛下可怜老臣如今张氏一门绝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为老臣主持公道。”为官几十载,张宏大人兴许平生是第一次如此僭越任性地拉住皇帝的手不肯赏脸起身。 堂堂京兆尹家的嫡公子当街为一女子所杀害,京兆尹桑榆暮景庙堂悲痛难以站立,苦求其君还之公道。倘若我真不识那女子,也许我也会生出一些同情。可偏偏那女子不是别人,是我认识的品性没有半点不好的孟桑。一个连街上吃东西都会难为情的姑娘,怎么又会当街杀人呢? 董大人面色苍白更甚于前几日,“张公子遇害,臣深表遗憾,也望张大人节哀。但请皇上明察,孟桑与张公子素不相识,怎会如张大人所言蓄意加害?” 张大人朝董大人怒目而视时,满腔恨意,吓得老皇帝后退了一步,“若非蓄意加害,我儿喉咙怎能割破,血流不止而亡?” “好了,两位爱卿勿再争执,朕想听听孟姑娘如何说。” 老皇帝拍了拍张大人的手背,颤巍巍地坐回了龙椅,“孟姑娘,你且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说上一遍罢。” 从我进入大殿见到她,孟桑除了仪容狼藉之外,回话还算镇定:“回皇上,民女昨晚出门,在布衣巷遇张公子正欺侮一女子,女子见民女路过,向民女求救,民女心有不忍,于是上前阻止,不料张公子更加肆无忌惮,口出秽言,连民女一同欺侮。民女为求自保,慌乱中捡了石块击于他背部,方得以与那女子脱身。民女并未有蓄意杀害张公子之心,民女脱身时也未见张公子有性命之忧。张大人所言喉咙割破血流不止,民女确实不知。请皇上和各位大人明察。” 老皇帝道:“那女子现在何处?” 孟桑迟疑了会,“民女不知。” 京兆尹爱子心切,初受丧子之痛,要不是还身居庙堂顾着点体面,怕是等孟桑说完话的耐心都没有,“汝休要血口喷人,我儿一向宽厚正直,岂是汝口中有伤风化之人?我儿尸骨未寒,此女妖恶人告状,妖言惑众,竟无半分证据,还请陛下和各位大人不要被此女蒙蔽才好。” 人已去矣,论公断案,我本不欲这时揭人之短,但张宏大人于其子之事,着实忒过偏袒。他言孟桑无半分证据,其实不然。京兆尹家的嫡公子张浮生,单我知道的,两三年前就有一桩旧案。于是不由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臣有言奏。” 老皇帝没什么精神地看了我一眼,“准奏。” “前年初春,臣在十字街曾亲眼见张公子当街猥亵良家女子,出言不逊,为董大人所制止,送还本家。此事段相,董大人和长安城的百姓都可作证。孟姑娘所言,确有极大可能。自古女子便将名节视作性命,孟姑娘看似柔弱,但性情刚烈,遇此之事,慌乱之下难免有手忙脚乱之处。论起割喉杀人,张公子体格健壮,便是我等朝上文官,又有几人能够轻易做到?张公子致命之伤,还请陛下先允仵作验后再做定夺。” “请大理寺仵作上金銮殿。” “猥亵良家女子,朕倒是不曾听京兆尹说起此事,段相可知?”老皇帝又问道。 相爷上前一步答道:“回皇上,确为臣亲眼所见。” 第225章 曾与美人桥上别(七) 然而,无论哪样事,在乡野还是在朝堂,人伦之情还是只益处相关,总有人态度不同。 就像这一天在我们眼里,有些大人的针对言论别有用意一样,或许在别人眼里,我们这些人的一言一行也不过是奸邪小人罢了。 大理寺行人上殿的短空儿里,八十高龄柳太尉举起朝板,首先表达了对我和相爷的不耻:“众人皆知陶大人同孟姑娘是有所相与,段相与陶大人又往来甚密,此时倒也不必急着同他一起一唱一和为孟姑娘开脱。”接着又四问孟桑,“孟姑娘说未有杀害张公子之心,那老夫且问你昨晚因何故出门?布衣巷路途平整,何故会有石块出现?张公子被害,路人何故单单指认你一人?既是以石块击于其背部,你的衣襟上又何故沾染血迹?” 三朝老臣,偏见迂腐有之,盛气凌人却无。言辞看似多诘难,实已为孟桑指出所有驳点。 只是众目之下,孟桑却没有立即答话。她回头往身后殿外望了又望,昔日里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逐渐沉寂茫然,直至一身绯衣的平遥公主和大理寺行人同时踏进了金銮殿,“民女昨日听公主说皇上欲为民女指婚段相,婚姻是为人生大事,民女心下不安,想着陶大人与段相交情匪浅,可能了解他为人品性多些,便特意等了陶大人散值后前往南华街,没想到途中撞见了张公子。” “正是这样,父皇,儿臣可以为桑儿作证。”平遥公主行了礼,站于董大人身旁。 行人掀开了裹尸布,张宏大人泣不成声,被人搀着离远了些。 老皇帝轻斥:“平遥,朝堂上不得儿戏。” 公主语气罕见的端庄之外多了些撒娇的意味,但听着听着我却差点两眼一抹黑,“父皇勿骂,儿臣知错,儿臣是怕众位大人冤枉了人,情急之下才擅闯朝堂的。段相人中龙凤,桑儿倾慕已久,但一直顾忌着陶大人与段相断袖之闲言,儿臣看不过,只好怂恿她去找陶大人了解清楚……” “一派荒唐。”公主没有说完,老皇帝并不是那么及时地喝住了她。 我心生悲戚,默默低下了头,仍若芒刺背。 到头来,孟桑一事还没能掰扯清楚,最上不了台面的人变成了我,最下不了台的依旧是我。 沉浸悲恸中的张宏大人果然很快就于公主的话里抓到了精髓,“孟氏女夜会陶大人,好一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说什么我儿欺侮女子,指不定便是谁有意勾引,然后谋财害命。” 平遥公主刻意将火朝我身上引,除了澄清“我与孟姑娘并无私情”这样的言论外,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为孟桑为我自己说些什么。 朝上始终议论纷纷。 张浮生的尸首都检验完了,大家的注意力仍旧在我身上。 有人指证:“微臣听闻上月陶大人与孟姑娘还一起游船,若无私情,未婚未嫁之人,怎地全然不顾男女大防?” 有人附和:“这么一说,张公子一案,陶大人也难逃干系。” 在此其中,物品刺耳的摔落声尤为清晰。 相爷忽然就将手中的笏板掷到了地上,转身冷眼望向百官时狂佞到了极致,“照余大人这么一说,大家以后断案便不用费力找取人证物证,直接张嘴一说就行了。” 群臣一下子噤了声,面面相看。 太子今日未上朝,张宏大人僭越完相爷僭越。 “段小枞你放肆。”平遥公主率先反应了过来。 两名御前侍卫握着刀的手皆动了动,被老皇帝无声地挥手挡了下来。 我望向相爷,朝他摇了摇头。 今日之场面,难为已有人早早地就煞费苦心。他如此,不过是让人再多一个把柄而已。 令人遗憾的是,我千里迢迢来到说书人故事里的长安,历经过是非曲折,仍没能干出一番故事里能值得为人说道的事情来。开始地心酸,即将收场地也潦草。 “父皇,并非儿臣荒唐,愿意在朝堂上搬弄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只是试问如今长安城内还有谁人不知段相与陶大人有断袖之好?单是段相为陶大人手刃刺客左臂一事,就让民间对朝廷官员滥用权力颇有微词。陶大人一面与桑儿来往不断,一面又与段相纠缠不清,段相今日干脆冲冠一怒摔了笏板,可还有半分为人臣的模样?更有谣言,说朝廷一味包庇,陶大人实是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段相不臣,是为不尊;陶大人女扮男装,是为欺君。父皇若不彻查,何以正我朝廷威严?” 公主跪请,老皇帝捏了捏眉心,没有说话。群臣也没有说话。 惟赵元吉站了出来。 “如此,臣亦有言禀报。” 荣玉失声唤他,似是不敢置信:“赵元吉。” 老皇帝倒是无所谓了,抬手道:“赵卿直言便是。” 第226章 恨相见晚也(一) “臣有个同胞兄长,幼时过继给了琅琊郡当来县的舅舅家,名叫李瑞年。前年春,臣去探望,兄长正缝了祸事,被人砍了双手,到家已是浑身血淋淋。 臣兄长少有远志,遍览诗书,欲为陛下分忧,奈何经此一祸,前途尽毁,县丞时胤家的千金也与之退了婚。臣曾私问其故,兄长泣言是无意间与京城路过的一位男装打扮的姑娘起了争执,那同行男子护短,一怒之下便断了臣兄长的双手。 稍有争执,便砍人双手,毁人终生,臣心下又惊又骇,再问兄长细节,他言慌乱之时,只来及辨认那同行男子匕首上有个‘段’字。于此,微臣一直不敢妄加揣测,但而今公主既已言明,臣也斗胆敢问段相一句,前年春可否有与陶大人途经琅琊郡汉江渡口之事?” 温和的人,就连为兄长的遭遇不平,控诉同僚时也是温和的。 还记得第一次见赵元吉,是在贡院揭榜那日。他与时钦站在一起,与人来往温温和和,我跟荣玉说他瞧着面善,定是个合得来的朋友。后来同为新科进士,朝上朝下大家果然都挺合得来。君再来酒楼接风过后,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只是没想到在我们遇见之前,就已经注定当不了朋友了。 与相爷的将来,我想过千百种结局,好的,坏的,独独没有想过会是今日这一种。 因为始料未及,所以才会在结局来临时难过得一筹莫展。 这些年,他为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一一做尽。我知晓,或不知晓,又何德何能呢? 仵作行人已无人问津,御前侍卫严阵以待。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双手负立,面朝王公大臣,依旧维持着他权臣的狂佞,似笑非笑反问赵元吉:“有当如何,无当如何?” 赵元吉年过十七,有礼有节,始终未失身份:“有当国法,无则元吉向段相和陶大人赔礼道歉。” 不管是学堂里的小孩子,还是朝堂里的大人们,遇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总是本能。 而公主的头衔才是朝堂上那唯一的绯衣女子单枪匹马为众人解惑的底气:“有或者没有,陶大人当场一验身便知,也好我们冤枉了人。” 既是有意为之的祸端,那便无论如何也是避不开的。 相爷横眉冷目,浑身上下眼见着杀气腾腾,我怕他再为维护我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难以比我活得长久不说,万一到时曝尸集市遭人唾弃我也没法替他还嘴,只好心一狠举着笏板跪出来认栽道:“微臣认……” “够了。” 我愕然抬头。 “罪”字到了嘴边,一时又生生被龙椅上老皇帝的赫然怒气卡了回去。 他道:“段小枞身为国相,以下犯上,不尊不敬,今日罢黜相位,责令归家自省;孟桑晚出杀人,不能自证清白,尚有疑点,令交于刑部,逐一审查,不得含私;陶喜,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有欺君之嫌,押于大理寺,听候发落;平遥公主,擅闯朝堂,为乱纲纪,罚禁足三月,亲抄大齐律法反思。京兆尹张宏,恤其丧子之痛,允假半月。不知各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各位交头接耳的大人立即一脸懵圈地跪了下来,狂拍马屁:“皇上圣明。” 就连张宏大人在老皇帝的盛怒之下,也不再以泪洗面。 老皇帝舒心了些,由内侍公公扶着起了身,俯视众臣:“既无异议,那便退朝回去歇着罢。” 女扮男装赴京赶考,然后命丧牢狱刑场。如果这就是结局,我希望相爷能够长命百岁。 第227章 恨相见晚也(二) 每一种故事里,下狱的囚犯总是要被爱过的恨过的人探望几回过后,才会定下生死或刑罚。 但迄今为止我已经在大牢里整整蹲了十六天,相爷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 对此,我很是忧伤。 刚蹲进来的前几天,吃了睡睡了吃之余,我还能趴在铁门缝里靠和狱卒大哥唠会磕打发这漫长的小时光。 可是等平遥公主和老皇帝相继来过之后,狱卒大哥就不太爱搭理我了。 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只能无所事事地叼着根草躺在牢床上思考人生。 当然,思考的最多的还是相爷。 如果人内心的想法能够剖开为人所见,我肯定会被光荣评为史上最矛盾最善变的女人。 因为我一会儿想相爷来探望,一会儿又不想他来探望,一会想让他忘了我,一会儿又怕他忘了我。 总之,思考来,思考去,一直无解。 甚至于有时候思考得太过水深火热,我还会顺带着思考思考平遥公主和老皇帝的人生。 说起来,平遥公主还是第一个过来探望我的人。 那天她来时,我正蹲在墙角猥琐地啃着鸡大腿。 狱卒大哥敲门叫道:“陶喜。” 我以为是相爷来了,于是怀揣着激动,准备和他来个流传千古的含情脉脉生离死别般的铁窗凝望,结果一抬头却是一身绯衣的平遥公主在那站着。 我登时难受得一嘴鸡肉都卡在了喉咙里,直到打了个震耳欲聋的饱嗝才缓过来。 我失望地扔了鸡大腿,用衣襟擦了擦油手,在心里默默地给相爷扣掉了十分形象分。 狱卒大哥为公主打开了牢门,尊贵优雅的公主进来望着我的鸡窝头、油垢手深恶而痛绝:“真该让董郎瞧瞧你这副粗鄙不堪的样子。” 我穷极无聊,蹲在那拨了拨脚上的镣铐玩,想了又想,还是无言以对。 老皇帝奸污臣妻,以乱臣贼子之名杀人全族在先,后又以公主许之唯一幸存后人,为一时之利将我弄到长安,公主心下不称意又将我弄到大牢。 虽然我也不咋冤枉,但这一切若非要争个对错,那还是老皇帝的错。 我不来长安不去北魏,驸马就不会受伤,驸马不受伤,公主就不会去查驸马,不查驸马,倒也不必如此耿耿于怀。 董公子这样的病娇届高岭之花,我当年日日爬墙窥之,仍觉患得患失,况董大人乎? 如同我总是喜欢和诸位一直絮絮叨叨一样,天底下的女子在情场失意的时候也总喜欢找人问东问西。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情敌,很令她讨厌,很令她看不上。 我蹲累了,拖着铛铛响的镣铐重新躺回了床上,摸了根稻草准备剔牙。 小牢房又破又小,一个人霸占惯了,骤然被人厌恶地围观,我颇有不适。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好心劝她道:“小人恶癖甚多,观之不仅影响食欲,还影响心情,公主若无事便早些回吧。” 可是奈何公主不听啊。 她疾首蹙额唤我大名:“李四喜,你从前在他面前也这样吗?” 我咬着稻草,瞪着屋顶,回想起从前,含糊其回答她道:“大概吧。” 往事不堪回首,要是公主知道我从前在董公子面前跳梁小丑一样蹦哒来蹦哒去,不知道会不会气得窒息。 第228章 恨相见晚也(三) 书上总喜欢插科打诨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有女人的地方就大抵会有鸡毛蒜皮的恩怨。 在平遥公主站在我的床头高傲地忍着眼泪回顾完属于她的故事之前,我曾信以为真。 后来睡牢房的日子久了,我逐渐琢磨出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或者恨另一个人,总有那个人的道理。 就像我当年喜欢上董公子,是因为他是欢喜镇上最优秀的少年一样,相爷喜欢上我也一定是因为我身上具有令他欣赏的发光点。 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思考出这个发光点究竟在哪,但同忽然窥得平遥公主一直以来内心里的爱与恨相比,事无巨细地变相同诸位秀恩爱一时半会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二十一年暮春之初,我去山上庙里求姻缘,是第七十四签。”我破罐子破摔的恶劣行径不仅没有吓跑公主,反倒使她厌恶之余生了同我谈天说地的闲情逸致。也或许,她来这一趟,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我说一说她与驸马之事的。谁又知道呢。 不过姻缘签第七十四签的签词是“恨相见晚也。” 这听起来令人有几许伤感。 尽管我嘴里咬着的稻草仍旧不停歇地晃来晃去,我却不得不承认,我开始漫不经心地竖起了耳朵。 这些年,说书人源源不断的故事尽培养了我爱看爱听八卦传闻的猥琐气质。 牢房的床前有扇小小的窗。 公主站在我的床头,望着窗外继续:“转经筒的小和尚问我可否解签,李四喜,你猜我为什么拒绝了?” 我抬手拔了嘴里的草,眯眼看向窗外,顺着她:“因为你是平遥公主。” 她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因为我是大齐最尊贵最漂亮的公主,所以便自负地认为哪怕是相见晚也,我若是中意一人,总也能使那人爱上我。” 窗外的天蓝蓝的。 我手里捏着根枯草,没话了。 人在跌跟头之前,无不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而情爱这东西最能磨公主这样什么都不缺的天真小儿女的棱角。 “那年,得知父皇有意为我在新科进士中挑选驸马,传胪时,我偷偷藏在大殿的珠帘后面,一眼就看到了状元郎。本是金榜题名时,他与旁人穿着同样的进士衣裳,却无旁人所展现出的欣喜之色,站在人群中,依旧眉眼清隽,不矜不盈,和我下山时遇见的青衫书生一模一样。 我欢喜地告诉父皇就是他了,父皇却不同意,劝我说状元郎这样的人孤傲清冷,婚后怕是不好相处。下山时若没有碰见过他,此遭后我也许就作罢了。可是下山时青衫书生的惊鸿一瞥,还是使我动了心。我当时满心都是他,自是听不进去父皇的话,一意孤行,甚至去求了最讨厌的萧贵妃当说客。 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不愿意。 他不愿意做当朝公主的驸马。 李四喜,他是为你。” 公主说。 手里的枯草忽然就断成了两截。 有只鸟儿飞到窗前又飞走。 原来当年他也是为我坚持过的。 我转头:“他后来还是十里红妆娶了公主,可见公主用心良苦。” 公主眉色间有丝得意:“李四喜,用心良苦的是段相。” 第229章 恨相见晚也(四) 我朝公主扯了个笑,手背顺势搭在了眼睛上。 相爷…… 公主的话,我其实意外也不意外。 不是我白眼狼没良心,主要是这几年我从别人嘴里听见的,相爷他就没干过几件有节操的事儿。 他之所以患得患失,老怕我一转身变负心人负了他,恐怕就与他心中有虚脱不了干系。 毕竟从不怀好意之人嘴里冒出来的这种半真半假的说辞,最容易挑拨离间。 但我李四喜作为一个要头脑有头脑要节操有节操的良人,哪能在这会儿跟他一般见识,被人挑拨? 我既与他坠爱河,自然也要与他共荣辱。 于是乎,哪怕此时此刻我心里并不是那么的风平浪静,或者说已经气得恨不能立刻拿小拳拳捶遍相爷的胸口,我还是靠着强大的自制力装做成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同公主亲切又随意地点评道:“这倒也符合他奸佞之臣的身份……” 奸佞之臣做奸佞之事,日后我与相爷又有一笔烂账要问。 忧伤…… 我毫无求知欲望的嘴脸,使公主又自由转换讲回了她与驸马之间的爱恨情仇:“我先前并不知段相使得什么法子,让董郎同意了这桩婚事,只当他是想通了。 他点头允下婚事那日,我贱卖了父皇赏赐的一堆翡翠镯子琉璃金钗,去庙里供了一千两香火钱。不求乔家的驸马予我身,但求予我心。” 不求予我身,但求予我心。 我默默翻了个身,对着窗外。 我这个俗气又贪婪的人,向各路神佛许愿也只会平安喜乐这一句。 要是还能出去,相爷身和心我一定全都要! “大婚后,他断断续续病了很长一段时候,直到年关才稍好些。我从未那样小意耐心地照顾过一个人,他却对我始终以礼相待,不亲近,不怠慢,一颗心冷冰冰,就如同他的双手一样,怎么也捂不热。李四喜,说起来还应该感谢你。要不是见到过他待你的不同,我差点以为我的驸马就是这样的性子呢。” 公主的情绪有点失控。 可是她不知道,驸马待我亦是冷冰冰呀。 我背对着她,开始慢慢思考除了北魏之外,与驸马的几次见面。 哪想公主接下来的话,一句比一句让我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二十二年的年节,长安冷得要命,他犯着咳疾,却固执地每天抱着手炉从宣德大街走回公主府。我当他是为了体察民情,一边心疼,一边挂念他经着雪,日日撑着伞去接他。 上元节那天,我想同他像寻常的夫妻那样逛一逛热闹的街道,猜一猜灯谜,他却问我瓦子里有没有说书人的踪迹。我当他是喜欢听故事,尽心地着人打听最会说书的先生。 贡院春试选拔进士,马头墙下,他独自一人撑伞站了一夜。我当他是为官者之忧,天不亮便起来煮了清粥给他送去。 将孟桑接来长安,我当他是兄妹情深,于是待孟桑比他还周到。 如果父皇没有让他和你一起去北魏,也许我会一直都是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妻子。可是北魏的那一剑,差点要了他的命,也快要了我的。 我的驸马,他在年节时一遍遍地路过宣德大街,是因为你李四喜就住在段小枞的相府里;他同我去逛瓦子听说书,是因为你李四喜最喜欢听说书;他在马头墙下站了一夜,是因为要给你李四喜送伞;他将孟桑接来长安,是因为你李四喜与孟桑是小姐妹。 他困顿于人伦,迎娶了最尊贵的公主,予与身,却不愿予与心。李四喜,你何德何能? 你爹爹三年前为你自刎而死,董郎被你连累只剩下两三年光景,段小枞因你千夫所指,就连你的小姐妹孟桑昨日也畏罪自缢了。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公主说完,含着哭腔走了。 我猥琐地蜷缩在牢房的硬床板上,望着窗外,怔然地一遍遍咬着潮湿的手指,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第230章 ??恨相见晚也(五) 老皇帝过来时,窗外的夕阳正落在枯败的老树枝里,晕染一片。倦鸟飞回,独自返了旧巢,孤寂地望向远方,一声不响。 我屈膝坐在床板上,背抵着冰凉的墙,看着他愈发衰老的精神气,恶劣地,没有行君臣之礼。 从二十一年春到二十四年秋,也不过三四载光阴,我跋山涉水,离家北上,见过繁华,尝过孤独,有过抱负,失过所学,怨恨过,也感激过……到头来,亲人旧友,死的死,散的散,身担浮名,一事无成,坐在寸步难行之地困惑生死。 这一切,都因他而起。 两两相望,听他以怀念又遗憾的口吻说起:“你与阿洵很像,都是圆圆脸,杏仁眼,一笑活泼又灵动。”我靠着墙,骤然就笑出了眼泪。 “陛下对我阿娘莫不是也恨相见晚也?”手掌蒙在脸上,眼泪还是从指缝里顽强地流了出来。 老皇帝在破旧的床板上坐了下来,混浊又锐利的双眼打量着我的无礼,却并不生怒。 “不是,朕识她,在梁涣之前。那会儿,她才十六岁,和你来长安时一样的年纪。” 他一身民间装扮,青灰色头巾里稀疏地裹着黑白相间的头发,在我如此失态之下,仍愿言语温和相待。如果没有或者我不知道那些陈年的龌龊丑事,也许此时他算是一个有点儿和蔼的老头儿。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看着没有任何妨害的平庸老头儿,一生站在权力的顶峰,坐拥山河万里,手握利刃决人生掌人死,给许多人带去了荣耀,也给许多人带去了不幸。这其中有他自己,有他的后宫,他的儿女,他的朋友,也有他的臣民。 我明知他有备而来,有话要对我交代,仍难免心有不甘,忍不住反复讨伐:“陛下如今垂垂老矣,形单影只,午夜梦醒,可否会害怕昔年那些冤屈的孤魂?” 对于我这种落败者的不逊,老皇帝显然不痛不痒不在意。 他望着我,缓缓地伸出了长满皱纹的右手,我看出了他的意图,将脸偏过了另一边,朝向窗外。 他落了空,有些落寞地收回了手,以上位者的低姿态向我抛出了诱饵,“四喜,你唤朕一声爹爹,朕将你放出去。” 爹爹。 我看向他苍老的脸颊,愣了愣,不知是他异想天开还是我病得不轻。 “我爹爹,李清言,是琅琊郡欢喜镇上的教书先生,死于二十一年春。” 老皇帝哑口无言地瞅了我会,叹气道:“当年,阿洵也是像你现在一样的倔脾气,所以才……但是李清言之死,你可以去问段小枞,与朕无关。他早就没了生的念头,要不是抚养你,当年可能就去了。” “那孟桑呢?梁大将军满门呢?他们如何就该死?”我抹了把眼泪。 “孟桑想嫁段小枞,是以被平遥利用,自缢而死,缘于她自己。梁涣手握兵符,居功自矜,朕当年若再不出手,届时被屠满门的就是乔家。朕喜欢阿洵,阿洵也喜欢朕,我们却不能在一起。我们又有什么错呢?” 老皇帝反问。我蓦然想起孝明懿皇后。 每个人同我讲的话都是既诚恳,又真假参半。每个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何其无辜! 他道:“李清言是才华过人,满腔抱负,但为人行事,有许多士子清高的通病,不适合于朝廷。朕那年降罪于他,亦在保他。将你交于他抚养时,朕并不知道你是阿洵与朕的孩子。朕若知道,定不会让你漂泊在外多年……” 我打断他:“陛下何出此言,我阿爹得到过的天伦之乐,陛下这一生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我油盐不进的架势,老皇帝终不耐,起了身,走了几步,停住,没回头道:“四喜,朕没有多少日子了,庭芳即位后,会大赦天下,借机放你出去。段小枞在外面等着你……段小枞,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你有恨,恨朕一人便好,别辜负了其他人对你的心意。” 恨他一人便好。 我望着老皇帝驼的明显的背影,将下巴磕在了膝盖上。 他活了一辈子,终是没活明白。活着已经这么累,我单单要恨做甚? 第231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想昔年我坐在清风楼里,年少不识愁滋味,拄着脑袋听生听死,为那台上故事里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盼有情人终成眷属,望作恶人自食其果,爱憎之心,和闲暇之余一路听我讲到此处的各位,估摸着没什么两样。 故事已近尾声,如果诸君有心重头再翻上一翻,可能会觉这几载四喜似乎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清楚,惟剩怅然。其实这并非四喜故作高深,戏耍各位,权是学识有限而已。四喜自知,听客的嬉笑也好,怒骂也罢,都可作是对说书人的盛情。 四喜的这么些许情思,原是承蒙诸君不弃,才得以潦草地讲了三四载。只是讲着讲着,蓦然回首,竟恍然发现人事沧海变桑田,桑田又变沧海,浮浮沉沉,生生死死,什么爱恨情仇,富贵下僚,终都逃不过是槐南一梦,水月镜花。 自公主和老皇帝来过之后,直至这年冬大雪,小牢房再无人过来探望。我终日寂寂无聊,或躺或坐在牢房的床板上,起先还能勤快地思考思考人生,等到后来天越来越冷了,就只能泛懒地缩在一起望着小窗外的瓦雀日出起飞,日落归栖,周而复始。 黄钟二十八那日,大雪挂满枯树梢,瓦雀一天未动,我心下有不祥预感,攀着小窗往外找寻了半天,只远远见着一僵雀睡在巢里,任我如何呼唤也没再醒来。 次日晚,驸马着披风,抱手炉,悄然而至。 流光易逝,辗转再见,竹马清风朗月依旧,青梅蓬头垢面也依旧。欢喜镇别后,终有这一日,我俩席地而坐,一笑泯蜉蝣,坦然处之,谈天说地,不讲从前,也不讲以后。 老皇帝驾崩,是年春待月,东宫太子庭芳继位,改年号为长康,大赦天下。二十四年的进士中,荣玉、时钦与我都在列。 及至开岁,我得以出狱,小窗前的枯藤老树隐隐有抽新芽之势。年复一年,见人不同。树下,站着一人,一驴。驴背上,驮着一扎花雕。 那人双手负立,广袖白袍,生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望人时笑意盈盈,宛若谪仙。 我笑着问他将要去往何处,他朝我伸了手,情意绵绵,道,想与姑娘去水穷之处,看云起云落。 是以,孟春时节,两人一驴,一谪仙人,一俗世女,一路朝南。我小心回望长安,荣玉、清荷、七郎、时钦、元吉都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脸。 讲到此处,不知于诸位而言,这可否算是结局圆满? 如正希冀如此,那么便到此为止,不必再往下阅。因为千秋人生之事,远比四喜一个故事要荒唐得多。 回到故事初始,那也不过是冬月里最寻常的一天。李家姑娘梅花林醉酒,枕在阿娘墓前,梦见小和尚还俗,爹爹故去,公子考功名别娶,自己遇一桃花相,后金榜题名得探花,同一众人历尽欢声与哭啼,终得圆满之时,大梦初醒,怔然回味,梦中三四载,原是人间南柯一须臾。 醒来,还是兴元二十年的冬月。小和尚温润如玉正山顶折梅逗猫,老方丈寺中下棋旧友方酣。 我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脖颈,拍落棉僧衣上落下的梅花,搂着双腿坐在阿娘墓前,对着一人一猫,潸然泪下。 第232章 番外篇:百年修得桃花相(一) 乔齐八十五年,天下动荡,兵戈铁马,生灵涂炭。长安城内有一蹇足老道,喜植桃树,为避战祸,骑驴结庐太乙。 太乙之山,长安之南,地险人荒,原为禅宗方家修仙求道之境。适乱年,和尚道士茅舍比邻修行,尼姑女冠树下思凡人间。是故后浪撰文整理此间旧事,云太乙山,时人安身立命之所耳,不必言悖违世常。 蹇足老道研于方术,闭门初始,茅棚外手植桃树数百。五十年,道有所小成,出茅棚视之,手植桃树所活丰茂单一棵而已。值孟春时节,那树桃花挂满枝头,朵朵丰韵,朵朵灿烂,漫山比之,灼华无两,竟在圆肚和尚缕缕的供佛香里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老道沉默良久,望着树下正提桶辛勤浇水的比丘尼,长叹一声,转身再入修行。 一百年,又逢孟春,老道来时茅屋流逝在岁岁年年,只剩几根枯老梁木。山下人间王侯百姓几多更新,山上和尚新塔变旧塔,比丘尼也入了两轮回。蹇足老道飞升在即,衣衫褴褛百多年,人间未有关身事,尚不足挂心,唯门外一棵桃树为他亲手所植,不知何年受何人伤,枝头花朵一株未发,已然气息奄奄矣。 老道盘腿而坐,面对那桃树,默了半晌,睁眼,问道:“尔苦等贫道数年,有何心愿未了?” 桃树道:“道长善方术,烦请道长二十五年后种一回南柯梦。” 老道问:“所种者何人?” 答曰:“琅琊李清言之女,李四喜。” 此为前言。 乔齐一百八十五年,长安丞相段玄谈,喜添一子,取名小枞。及其五六岁,一双桃花眼望人,笑意盈盈,恍若仙童转世。自三岁始读书,智过人,年渐长,貌美仪甚其父,白袍而立,宛若谪仙人,而洁身自好,未有风流事。 岁十五,父逝,受亲族荫庇,代任丞相一职。同僚欺他年少,初始,朝上步履维艰,高官厚禄,亦受尽冷眼。然少年不甚在意,深谙官场之道,只唯帝是从,帝由此也愈发赏识。 至及冠,正式封相,已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人回顾晃神,莫说同龄少年郎,便是功成名就的王侯将相,望其项背者又有几人? 长安皇城,多富贵之家,更多攀权富贵之人,哪些会管今儿富贵乡,日后断头台之事。宣德大街相府,整日迎来送往,钱财珠宝一律不拒。偏帝每与朝臣议其婚事,总有推辞。久之,人便曰段相目无法纪,贪污受贿,随心所欲,是为佞臣。 段小枞摇着折扇,一双桃花眼笑着,随之任之,只外出更加频繁。有时数天,有时数月。归来或笑意盈盈,或面色不虞,众人只当他为官家做事,许是受了赏,也许是挨了罚。 只有贴身侍卫十九知道,他家相爷多年以来一直以官家之公事谋自己之私事。长安城中那么多漂亮的千金小姐对相爷芳心暗许,相爷却 第233章 番外篇:百年修得桃花相(二) 桃树始有灵识,老道闭关已三十八载。长夏,遇大旱,圆肚和尚日夜难寐,佛前香火不熄,桃树浑噩,只觉周身发烫难捱,动也不动。至初秋,天降大雨,顿如饮甘霖,枝摇叶摆,喜出望外,鸿雁声中,目视之和尚,正自山下蹒跚而来,后跟一绯衣女郎,手握一柄青伞。 那即是初见。女郎身影惊鸿,粉面圆圆,笑眼弯弯,撑伞于树下,眺望人间。桃树不知何为情动,一时啪嗒,叶落满山。 和尚庙旁又搭起了一间庵。女郎日日托腮坐在庵前,望向桃树背后的山下,笑意一月比一月少。桃树立在涯边日日生长,望着托腮的女郎,灵识一月比一月清醒。冬尽前,临摹会女郎一样笑意盈盈。 只是女郎不再眉眼弯弯。 女郎也不再穿绯色的衣裳。 孟春来临,桃树尽浑身解数之力,点扮己身花枝招展。庵里女郎见了,打个哈欠,终再移步树下,抬头望之,忆起平生展眉事,酒窝浅浅。桃树顷刻心生欢喜,甚过去年三夏久旱甘霖,啪嗒一声,一张盈盈笑脸落在了女郎肩上。女郎轻轻拾起,置于掌心,一点儿也不恼。 女郎坐于树下,从春到夏,桃树渐窥女郎心事。 女郎芳龄十八,原是山下京城里的公主,两年前已许将军驸马。乱年,皇室宗亲被杀,驸马保家卫国,要去征战沙场,公主被送往山上。 公主对驸马念念不忘,驸马却一直未有回响,音信随着时令由少至无。公主不想出家,盼着驸马接她下山。然盼着盼着,日趋失望。 公主不是驸马心上之人。 将军做驸马前,邻里有位青梅,情投意合。公主与将军婚成两年,学会了女红和煮汤,每送之,将军不甚在意。将军喜欢听话本,公主偷从民间搜集一箩筐,灯下讲与将军听,将军皱起眉头,并不欢喜。 桃树听罢有些难过。他呆呆地望着怀里的公主,许愿倘若有人如此待他,他定加倍待之。 后来之年月,驸马始终没来接公主下山。公主坐在树下,把一箩筐的故事都讲给了桃树听。桃树虽懵懵懂懂,但听得津津有味。 公主上山第十年,容颜未老,青丝变白。山上新来了道士与沙弥,公主徘徊树前,未再打听山下。 公主削了发。 那天,没有下雨,桃树却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第十一年冬,天大寒,有道士欲砍桃树取暖。桃树初以大限已到,未料公主舍身相拦,左手筋骨皆断。桃树大悲,遂成人形。弃元神以救之。 老道出关那年,桃树枝繁叶茂。桃树见老道,恐他问责元神一事,佯装打了个哈欠。垂眸,比丘尼又来浇水。风过,未敢乱动。 公主上山第十八年春,比丘尼圆寂桃树怀里。先圆肚和尚圆寂,尚有比丘尼为之垒塔。待比丘尼圆寂,无人塔之。桃树默然,以花为被,裹之。次年,花不开。 一百年,老道修成正果。桃树请以愿望,老道心怀怜悯:“尔原是余仙家恩师所赠,余今日得正果,尔亦可回列仙班。何故涉凡尘之事哉?” 桃树忆起那年绯衣女郎,道:“吾不知仙之乐,但知见公主之喜。公主未上山,吾立于涯边,不觉孤寂。公主走后四十余年,遍山道士与沙弥,吾却尝尽孤寂。世有四季,冬冷夏热,公主所在十八载,夏给吾浇水,冬给吾穿衣。吾遂得以知冷察热。” 老道叹曰:“尔百年唯见一女子,何以是情?” 桃树垂下枝条:“愿投富贵之家,得结识众女郎,以劫试之。” 第234章 番外篇: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董思善抱着手炉上了白云寺,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遍山梅花争芳斗艳,好似红尘滚滚山上人间。李家姑娘满眼泪花,坐在地上撒泼逼问小和尚今夕是何年,到底是否家住长安出身富贵。夫子在一旁被气得脸红耳赤,发狠轻踢了她一脚犹不解恨,干脆伸手指着天赌咒发誓说自己原不曾中过什么劳什子状元,以及她阿娘尸骨真真就葬在山顶梅林。 姑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望着阿爹,委屈巴巴半晌,方才将信将疑地打了个响嗝。董思善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老方丈倒是乐得清闲一会儿,抱着禅杖坐在井边瞧热闹,不期然一转头门口见了来人,笑眯眯玩笑道:“董公子此时来,求姻缘,还是求功名?” 董思善抬脚跨过门槛去,彬彬拱手见礼,待要答话,那厢李姑娘听了,已拿她爹爹的衣襟抹干了眼泪,一双杏仁眼傻傻瞪他,全然不似从前欢喜:“董……董公子,你怎地来这了?” 人姑娘年纪小,天真单纯,不很懂世俗礼常,是以行事说话没个顾忌,但同着夫子和众人,董思善自是不能说出我见着你留的纸条便鬼使神差地走上山了这种浑话来,于是面上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只微微扬起嘴角,冠冕堂皇道:“见过夫子和方丈,阿爹念叨了好几日,差学生来送香火钱。” 夫子点了点头,不知信也不信,只转眼又睨向李姑娘。李姑娘许是自知刚刚闹得好生理亏,拉起脸上不知何时一片红晕的小和尚,头也不抬,默默回房反省思过去了。董思善原地望着远去两人并肩的身影,眉宇不经意微微皱起。 到了晚间,吃饭时候,迟迟不见李姑娘和小和尚前来。董思善记起前几日,李姑娘不小心踩坏了小筑的盆栽,为了表达歉意蹲在地上收拾碎片将手弄出了血,他心下恼她不知轻重,吵了她一顿。不知她是不是还在因为这个和他生气。权衡再三,董思善还是没忍住,佯装地很是随意,问夫子道:“李姑娘今日是怎了,连饭也不来吃?” 夫子半生青衫,一心向儒,除了对李姑娘偶尔暴跳如雷外,平日里待谁都温雅和气。此时听他这样问,就着灯火朝他面上瞧了眼,浅笑道:“不管她,兴许是想她阿娘了。思善你秋闱名单出来了?” 董思善点头,停下筷子:“出来了,承蒙夫子教导。” 夫子按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继续行答谢礼,也没问他排名第几,只问道:“打算何时动身去长安参加会试?” 董思善心下发怔,去长安参加会试这件事他还没合计过。但他担心怠慢了夫子,一时只好含糊道:“年后吧。” 夫子含笑不再言语。 饭后,侍奉完夫子回房歇息,董思善坐在灯下,觉得读书十几载,心中从未像今天一样如此频繁地觉得荒芜一片过。 打从入了学堂起,阿爹就对他有着莫大的期许,夫子也对他寄予厚望。这么些年,读圣贤之书,立圣贤之志,去盛京考取功名建立功业,对于他和大家仿佛都是一件极其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今日乡试放榜,站在人群中望着那红纸上的第一名,听着众人的恭贺之词,他心里头的欢喜还没有每岁坐在窗前读书,一抬头就看见墙上坐着的姑娘时来得强烈。 第235章 番外篇: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李家姑娘过来送炭火,董思善起身开门,肩上披着的大氅被随手扔在了床边。 冬日的山间,月凉,风更凉。门口,李家姑娘惨白着一张小脸,一把将董思善推回了屋内,严严实实关上门:“夜里天冷,你素有寒疾,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再开门?” 董思善转身手掩在嘴边咳了声:“不碍事。” 李姑娘撇了眼床上,拿了大氅给他披上,又顺手将桌上暖炉塞到他手里,道:“还说不碍事,染了风寒怎么办?” 董思善眉头舒展坐了下来,想说你将炭火搁着不必再忙活,但看着已然风风火火拿起火钳弯腰扒拉着火盆的李家姑娘,蓦地想起昨日,怕她心中介意,于是道:“我阿爹说话一直就那样,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心里自是欢喜你,向着你的。当然,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盆里的火一下子烧得旺盛起来,映照着李家姑娘的小圆脸,红扑扑的。她手中还握着火钳,抬头瞧着董思善没吱声,神情隐约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董大叔一直都不太待见李家姑娘。董思善猜不透她的心思,怕她伤心,于是手贴着暖炉不自觉地又往前追溯了点:“还有那日,我恼你并非是因为你踩坏了小筑的盆栽。比起你本身,盆栽或者女工又算什么呢?” 李家姑娘收了火钳,不知听没听进去。她在桌旁了下来,与董思善面对着面,没了炭火的相照,脸依旧是惨白的。她叹了口气,道:“那都不重要了,思善。” 她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郑重而沧桑,仿佛是个出家人。董思善忽然心里有些发慌。 她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她一向都唤他董公子。而他,除了偶尔恼她的时候唤她李四喜,平时在心底也都是唤她李姑娘。 董思善手掩在嘴边又咳嗽了声,问道:“李四喜,你怎么了?” 李家姑娘摇摇头,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没再像以前一样围在他身上打转。她拄着脸颊,望向门外:“没怎么,就是今日在阿娘墓前做了个春秋大梦,醒来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董思善的喉咙有些发紧:“想通了什么?” 李家姑娘回过了头,在灯下满眼诚恳:“思善,我想,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懂事地喜欢你,追逐你了。你一直是一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你将来的天地也远不止欢喜镇这么大。用你所学,去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才不负你窗前数载读书。而我浑浑噩噩十几年,现在大梦初醒,也有了自己的愿望。我想出去走一走,看看欢喜镇之外的人,见见欢喜镇之外的事,遇见乞讨的有能力就给他买个热乎乎的馒头,遇见不平的就帮他想想办法,遇见好人就与他交个朋友,遇见坏人就揭穿他让别人有所防备。” 董思善贴着暖炉的手有些发抖,没有抓稳的暖炉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有滴泪落在了手背上。 这些年,他坐在窗前,听墙头上的李家姑娘给他讲了一箩筐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她从清风楼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在那些故事里,有中状元的蔡二郎抛弃了发妻赵五娘,有做驸马的陈世美翻脸不认秦香莲,也有负了莺莺的张生和被李后生欺骗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每回听到这样的故事,董思善都在心里觉得李家姑娘的担忧毫无道理。他想,不管将来如何,他都不会负她。因为他是那样喜欢她。 他自幼跟随她爹爹学习圣贤书,修君子之道,遵伦理纲常,对她,有情,却止乎礼。每每窗前读书,望西墙,未曾从容。 前几日,阿爹让他将孟桑接了来,想要将孟桑许与他。他看了李家姑娘留的纸条,怕她知道后会吃醋会难过,所以便上了山来找她。他原本想,他们两个都没有出过琅琊郡,没有见过外面是什么样,如果李家姑娘愿意,也许年后他们可以一起去长安看一看。 没想到,竟是李家姑娘先不要了他。 那年春,微风荡漾,西墙姑娘滔滔不绝。他读书累了,窗前打盹,梦里依稀先后共客长安,各自婚嫁,烟花万重,他走满长街,岁岁不见。 一梦成谶。 第236章 后记 嘉定八年,长安城,初夏清清凉凉。 傍晚,宣德大街丞相府门前,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儿,穿一身粉色衣裳,扎着两根羊角辫,正蹲在地上数蚂蚁。 有一蹇足老道骑驴打此经过,手里拿一本书,背上挂一壶酒,嘴中扬声念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女孩儿好奇地抬头瞧了瞧,一双桃花眼明亮亮的,过会儿道:“十九叔,他读书,怎么把书拿反了?” 门前握剑立着的黑衣男子听了,一贯不苟言笑的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阿随,相爷和夫人马上就回来了,先生今日留的课业你还未开始写,若是蚂蚁数好了,就快进来罢。” 天边的火烧云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东跑跑,西跑跑。阿随双手捧着小圆脸望向长长的大街,内心觉得有点忧伤。 阿娘先前同阿爹吵架,不知怎么吵着吵着就把肚子吵大了。她问温七叔,温七叔眨了眨眼告诉她,阿随要有个小弟弟了。 可是阿随并不想要个小弟弟。 荣玉叔和郡主娘娘去年生了个小弟弟。小弟弟虽然长得水灵灵的,但是不仅白天哭,晚上也哭,哭得荣玉叔和郡主娘娘眼生生瘦了一大圈。阿随上次见了,回来再不好意思去蹭饭了。 阿随叹了口气,小小的脑袋里仿佛藏着十万个为什么:“十九叔,你说大人为什么都要生小孩呢?” 远处街角出现两道并肩的身影。一白一粉,一男一女。男的长着一双桃花眼,女的生着一张小圆脸。十九的眼眶有些酸涩。普天之大,各色的人,各样的事,也许这两人的故事终没有逃出俗世的藩篱,但在他心目中,这一路走来,相爷之用情,夫人之旷达,远比书里写得要弥足珍贵得多。 十九低头看着阿随的羊角辫,紧绷的面颊渐渐变得柔和:“小孩是大人人生的延续。如果大人不生小孩,那世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少,直至消亡。人生且长,只有相同的人碰在一起,才不会感到孤独。” 每回十九叔讲大道理,阿随都听不太懂。但是阿娘跟她说,十九叔的心里有一片荒地,阿随要多和十九叔说说话。 阿随望见了回来的阿爹和阿娘。阿娘挺着肚子,阿爹扶着阿娘。阿随起身跑了过去。阿爹弯腰笑盈盈地抱起了她。一手牵着阿娘。 阿随搂着阿爹的脖子,扑闪着大眼睛脆生生问阿娘:“阿娘,今儿说书先生讲的什么故事?” 阿娘笑着刮了下她的鼻梁,道:“今儿啊,讲的是孔融让梨的故事。” “今儿夫子也讲了这个故事。”阿随侧身,伸手半捂着小嘴,凑到阿娘耳边小声道:“阿娘,今天十九叔也说了好多好多话呢!” 阿娘悄悄朝阿随竖起了大拇指。 阿随觉得自己有点长大了。 阿随望着阿娘尖尖的大肚子,心里想着也许有个弟弟并不是件坏事。等一会儿回了家,她就和阿爹商量商量,先让阿娘生生看,如果弟弟像荣玉叔家的一样不听话,再把他还回阿娘肚子里也行。 …… 故事到此为止,大梦一场,仍没能免俗,就让平行世界里的他们这样幸福着吧。感谢诸位一路相伴,祝愿安好,有缘再见啦! 免*费*首*发:po18.org | Woo1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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