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一章 海上无花也怜侬/初稿 作者:也稚 晋江文学网独家发表 “爱不适合娇惯者,爱适合战士。” —— [波斯]贾拉勒丁-鲁米 第一章 挂钟的时针走了两圈,豆绿色呢绒长沙发上的蒲郁仍一动不动。仅有暗蓝玫瑰纹的薄丝旗袍的钻石盘扣,在台灯暖黄的光照之下闪着光。 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蒲郁睁开眼睛。不一会儿,听了电话的学徒上楼来,说:“吴太太说请医生过来给先生看看,我照吩咐说的‘先生已经睡下了’。” 蒲郁点点头,没讲话。等学徒走下楼,把人叫回来,问:“你来张记多久了?” “两个月。” “坐着吧。” 学徒愣了。 蒲郁把烟灰掸进琥珀色的玻璃盏中,指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啊。” 学徒走来坐下,往蒲郁那儿瞥一眼,见得细细一缕烟雾里的银戒指,不敢再看,忙说:“先生有什么话要问吗?” 到张记做工这些时日,几位师傅让他少与缝纫女工们闲谈,但在制衣间来往中还是听了些许先生的闲话。有说她是青帮老板的情妇的,有说是军统长官情妇的,左右是租界里声名狼藉的交际花——“吃男人的货色”,配不上先生之称。 蒲郁浅笑,“都放假了,好不容易有个人在,陪我说说话罢。” “我……” 学徒吞吞吐吐,话茬被蒲郁接了去,“我晓得,过年还走不掉,是没地方可去。” 过会儿,蒲郁轻声说,“我也一样。” “我以为先生在等人。” 蒲郁一愣,“我看着像在等人么?” 学徒看了眼两张沙发间的边桌,“半小时前送来的茶点,先生一口没吃。” 淡青的白玉盏上放着精致小巧的糕点、酥饼,配一壶茶,一盒卷烟。平常拿来招待客人,其实是蒲郁爱吃,厨师还是花了许多功夫从广东请来的。 “倒是心细。”蒲郁让学徒吃,忽又想起什么,问,“你是廖师傅的亲戚吧?” 学徒咽得急,噎住了。蒲郁倒一杯茶给他,失笑道:“吃完了再说也好呀,那么紧张作甚么?” 大口饮茶,气顺过来了,学徒用手背擦嘴,腼腆道:“同宗而已,不好攀亲戚。” “会讲广东话么?” “先生会讲广东话?” 蒲郁垂眸,“一点点,讲得不好。我是北方人。” 学徒惊讶道:“还以为先生是本地的……” “上海话能讲一些,也不好。” 学徒渐渐放开了些,追问:“这样也不好的话,先生觉得什么才是好?” “你在上海,听到中国话不要以为就是中国人了,说不定是日本特务呢。”像是有意捉弄,蒲郁还说,“你不知道吧?他们混在中国人里,以假乱真。”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是——”蒲郁说,“胡说的呀。” 学徒松了口气,也笑开了。 “日本人,可恨。汉奸,最可恨。” 听见这话,学徒蓦地顿住,嘴还微张着,他看见蒲郁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张记的贵客多是汪伪政府里的长官太太,譬如方才来电的吴太太,似乎同先生还很亲近。 蒲郁一下笑出声来,“那我‘张记’就是巴结汉奸的狗窝,外面的人都这样讲吧?” 学徒怔然道:“不是的……” 蒲郁仰头靠在沙发上,台灯的光在天花板上映出一滩光亮,周围愈来愈灰,到四周角落完全暗了,看不清浮雕。 静默中,她忽然说:“小廖,你有志向吗?” “志向?”学徒慌张地在脑海里寻找措辞,“学成手艺,回老家开间铺头……算吗?” “当然啊。”蒲郁过了片刻才答,“学有所成,开间小店,结婚生子,柴米油盐,寿终正寝,是多少人的愿景啊。” 尽管感受到先生不同寻常的状态,学徒觉得不该说下去了,可心底有强烈的情绪驱使他说下去,仿佛他不说,先生的话就停在这一刻了。他心下擂鼓,轻声说:“先生呢?” “意气相期共生死。”[1] “大约无法实现了。”蒲郁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挑开窗帘缝隙。除夕夜,路上的车辆少,声音尤为清晰,远远地就听见了。 轿车在楼下停泊,先是司机撑一把伞出来,请后座的人下车。隔壁洋人们的商店还亮着霓虹灯牌,细雨绯红,映在车顶,映在人随风而动的衣摆。 接着楼下门前的铃铛响了,学徒原想问“可是先生等的人来了”,自己也觉废话,说:“我去换一碟茶点来。” “不碍事。”蒲郁转身,“劳烦你去趟西摩路三十七号,我订了餐,先前给忘了。” “先生这样客气,哪里是劳烦。” 学徒拿着蒲郁的零钱包跑下楼,在拐角遇上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彼此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学徒朝他点头,一阵风似的从他身旁过了。 学徒走到底,看见门内站着两位穿制服的,估摸是那位先生的警卫。撑伞出了门,又见停着两辆汽车,其中一辆坐满了。 节前一两个月属旺季,达官贵人的古怪派头他也见过一些了,如此古怪的还是第一回见,不像张记的客人,倒像执行公务的要员。 * 楼上,蒲郁听着脚步声近了,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声音很轻,稍不注意就被雨声盖过去了。 当脚步在门厅前停下,蒲郁说:“稀客。” 身后的笑声很浅,从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更低,“搞得这么黑黢黢。” 二楼这间客厅常常被拿来办沙龙,空间宽敞。双层的窗帘挡住外面的光线,台灯只够照亮沙发这一隅,屋子的边边角角有什么压根儿看不清。 蒲郁回头,一手搭上沙发沿,如少女天真娇俏,“你怕了。” 忽地,悬顶的电灯亮了。来人的模样一下明晰,蒲郁看着他的手从开关上划下来,看着他迈步走过来,走到跟前。 任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还是那样笑着,好不明媚,“二哥。” 口红是花的,领襟有一颗扣子没系,本该穿着的低跟皮鞋丢得老远,她表情愈做作,愈令他心烦。 “理理好。” “二哥教我好等。” “你在等我?”早该出来的一声冷笑,他把挂在手臂上的大衣扔到一边的沙发上,松领结,还是烦,忍不住只手箍住她秀气的脸,“不是生病了么?我看你好得很!” “我什么时候同你讲我病了的?”蒲郁口齿仍清楚,“哦!吴太太请我去打牌,我看这除夕夜的,不好叨扰你们一家,借口称病嘛。” “不好叨扰。” 他丢开手,如同给了她一耳光,气力大得令她偏头垂下去。可这点苦头不能令她吃痛,她从沙发上起来,一边系扣子,一边赤脚走去穿鞋。 “我就这点乐趣了。”蒲郁轻轻抹脸,像是不知道口红花在哪儿,四下都抹一抹看看。 吴祖清蹙眉,下意识招手,“你过来。” 蒲郁去到他跟前。 他从内差掏出手帕,许是要帮她擦的,对上视线的一瞬改了主意。反扣她的手,他压着她扑到长沙发上,撕扯般撩起裙摆,摸上去。手掌沿丝袜吊带到深处,再转回来抠索底裤。呼吸就在她脖颈上打转。贴体线的腰身也探明了,他的手还没停下。 发现蒲郁身上没有枪,吴祖清懊恼了,心软了,于是舍不得来之不易的温存了。假若这能称作温存。 她肩抵贴在沙发上,半身弓着,承着他的重量,和拥抱。 蒲郁有了本能反应,心却冷得发抖,“二哥有家室,还在外面养舞女,连这也乏味了,找我来了。讲起来,我哪算得什么货色,还不及二哥一半——” “小郁。”吴祖清亲她耳朵,“让我抱一会儿。” 他偏过她的脸,落下吻,“就一会儿。” 蒲郁受了片刻,迷蒙中睁开眼,咬牙切齿道:“你有病!” “我有病,你没病就够了。” 被钳制的手胡乱地摆,指尖碰到他绑在身前皮套,蒲郁神色一凛,身体却是逐渐软下来。就在他稍微放松的刹那,蒲郁另一手从皮套里勾出枪,侧身将枪口怼在他腹部。 察觉到她的意图,他一下清醒了,可她太快,他已来不及反应。 吴祖清撑着沙发起身,试图用假动作夺下枪。蒲郁不给他机会,闪退到沙发端角,跃过靠背跳到地上。 她站直,枪口不偏不倚地指着他的胸口,“除夕夜一个人卧病在床,除夕夜被学生用枪指着,不知二哥觉得哪一个更可怜?” 吴祖清身上还有一把枪,暂时没法拿。他清楚她有多狠多准,毕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唯一的学生。 “我在名单上?”吴祖清注视着蒲郁。 “啊,差点忘记,恭喜二哥高升。如愿成了日本人的犬牙。” “小郁。” “傅太太。” “傅太太,你希望我这么称呼?”吴祖清难得笑了一下。 “档案是你填的。”蒲郁冷漠道,“我求你的时候,你怎么讲的,一字一句我都还记得。” “所以傅太太,要替你先生寻仇?” “讲错了,我于二哥无情可言,哪来的私仇。我只是……替淮铮,还有已不在这世上的我的战友们,多杀一个背党叛国的……” 他的理想,他的作为,她历历在目。 怎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她抬起另一只手,握住枪,“罪人。” 吴祖清其实没太听清后头的话,只有一句不断地回响,回响—— 我于二哥无情可言。 “是吗?” ※※※※※※※※※※※※※※※※※※※※ 黄历说良辰吉日宜开文,于是开文了。核心在爱恋,人物背景出身、立场等均有考据,请容许我不在文以外对这方面做任何解释或讨论。参考文献著作《中国近代史》蒋延黻、《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费正清、shanghai:china's gateway to modernity - marie claire bergere 等。 — [1]出自陆游《金错刀行》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译:我在京城里结交的都是豪杰义士,彼此意气相投,相约为国战斗,同生共死。 第二章 蒲郁——奉系第二军蒲参谋的女儿,生来缺乏某些情感似的,不太笑,不太哭,寡言少语。十四岁时,蒲郁养的马驹患病,父亲哄她将马儿送走,不想当夜她偷拿了警卫员的枪,一枪杀了马儿。 正房太太原就觉得这孩子古怪、不讨喜,这下还有点儿怕了。太太与蒲参谋打商量,为蒲郁择一门婚事,既可以把蒲郁送走,还可以巩固蒲家的势力。 蒲郁的亲事定下了,对象是在北洋政府任要职的官员的次子。不同于在马儿的事上展现出的主见与果决,蒲郁应允了亲事。之后蒲郁的二哥升了校官,从讲武堂调回陆军任职。在战时频发的时期,蒲宅难得有了点儿期盼未来的喜气。 原本北洋政府各自为营,分裂成奉、直、皖等,而奉系内部也暗潮汹涌。第二次直奉战争以奉系全胜告终,张作霖欲乘胜南下向国民革命军开战,郭松龄反对不成,倒戈反奉。蒲属于郭派,响应了郭松龄起兵。他们与奉军打,又遇日本关东军纠缠。 战事持续到寒冬,父兄亡故的噩耗传回天津,蒲郁尚未分清状况,被婚夫家安排秘密送走了。亲事经双方口头接触,少年说:“我已尽责,往后两不相欠,怀英小姐多珍重。” 陈词滥调没在蒲郁心里激起一点儿涟漪。以至后来施如令晓得蒲郁有过未婚夫,激动地问起时,蒲郁淡漠道:“我不喜欢他。” “你有喜欢的人了么?喜欢谁?” “喜欢我二哥。” “兄长怎么算呀!我说的是恋爱的喜欢。” * 民国十五年正月,蒲郁搭的货船飘摇到上海黄浦滩。施如令不情不愿地替忙着打牌的姆妈来码头接风,与之初见。 与南方的军阀将官家的千金不同,蒲郁竟穿着土气的棉衣,一身脏兮兮,长皮靴磨得快脱线了。从天津逃到这儿来,舟车劳顿,倒情有可原,可她还破格地剪了短茬的头发! 施如令瞠目结舌,就见她略笑了一下,说:“我叫蒲郁。” “不是蒲怀英?” “我是,可我从今以后就叫蒲郁了,‘郁乎苍苍’的郁。叫我小郁好了。” 这样的女孩子,施如令身边数不出第二个,当即被镇住。幸而同姆妈见了些场面,她留有从容,“我叫施如令,听姆妈讲,长你一岁的吧?” 施如令的姆妈与蒲郁的母亲是亲出姊妹,宁波茶商张家的女儿。都说宁波人会做生意,张家的女儿们心下亦有一本经。姐姐向往自由恋爱,同回乡探亲的进步青年私奔;妹妹志向飞上枝头,去天津念书,做了军人的姨太太。 在这个时代,或者说在以往任何时代,女人的姻缘多是坎坷。姐姐与本家断绝来往次年,进步青年远渡重洋;妹妹因生下蒲郁患疾,一辈子被锁在大宅里。 姊妹间谈不上深厚情谊,不过是姐姐生活万分困难时,写信给妹妹,求蒲家救济。信到了蒲郁大哥手里,暗中寄回几次钱。没这段往来,蒲郁今次恐怕投靠无门。 小女孩们虽未将这些事体交底,彼此却不觉生疏。共挤一辆人力车,施如令把沿途的景致指给蒲郁看,哪些是时兴的,哪儿是去不得的。 浮花过眼,蒲郁没心思看,没心思听。 “比天津还热闹吧?”施如令问。 “嗯。” 施如令丝毫不介意蒲郁的冷淡,还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不该提劳什子天津。她握住蒲郁的手,轻声说:“小郁,累着你了。” 冷风呼呼地吹到眼睛里,蒲郁低下头,看见施如令的手,纤细,没什么劲儿,可就是温暖得惊人。 “表姐姐,以后要麻烦你和姨妈了。” * 人力车被甩在后头,电车“克林、克赖、克赖”开到静安寺路,沿路的异国风情的建筑,悬挂的张贴的广告画牌,还亮着的玻璃橱窗,纷纷浸入雨雾,浸入霓虹。进口轿车轧过电车轨道,拐入赫德路中段一新式里弄,停在一栋墙上挂着匾额的红砖洋楼前。[2][3] 这边司机拉开后座车门,那边在楼前张望多时的女佣撑伞迎上前去。车里走出一位女孩,还未看清脸,弄堂口的电灯滋滋两声,灭了。 这是闲散富人的上海,穷人不够格多看一眼。 红砖洋楼二层的窗玻璃透着微光,施如令趴在窗沿,好奇地说:“你说我们楼上这位新邻居到底什么来路?出行有人跟着,有车接送,不像住租赁屋的……” “像什么?”蒲郁忙着手中针线,略有点儿敷衍地回道。 “住公馆的千金小姐呀。”施如令转头看坐在床榻尾的蒲郁。苍白的脸,神情寡淡,像教会里无欲无求的修女。 起初没这么夸张,一晃两年过去,蒲郁愈发沉静了。施如令觉得自己倒像妹妹,总吵闹着博小郁的关注。 蒲郁收了最后一针,咬断线,将衣裳放到一边。 “改好啦?” 蒲郁收拾摆在塌上的被施如令搅乱的剪刀、线卷,不答话。 一件水蓝色的倒大袖短袄,原是千篇一律的学生制服,经蒲郁的手,令少女曲线若现,领口、盘扣改了样式,添一点时装味道。 施如令拎起衣裳左看右看“小郁,你真是神仙!” “勿要折煞我,若是姨妈看出不对劲来,你自己担着。” “姆妈忙着打麻将,这么晚都不回来,哪有功夫管我。”施如令欢喜不已,鞋也来不及趿,从床尾跳下去,取出衣橱里的绀蓝色长裙穿上。 施如令攥紧了衣摆角,转过身来,“好看吗?” 乌发扎的长辫垂在肩上,弯弯细眉,大而明亮的眼睛,即使在黄渍渍的光线里,亦明艳动人。 “好看。”蒲郁从柜子里拿出巴掌大小的镜子递给她,浅笑说,“明日入学,阿令一定是最好看的。” “是么?小郁这样会说话,怪不得太太们密斯们都喜爱……”话没了音,施如令心道说错话,光顾着自己了。她放下镜子,去拉小郁的手,“你不要生我的气……” “好好的,我作甚么生气?”朝夕相处这么久,蒲郁还觉得阿令情绪的来去十分稀奇。她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女儿心的,莫若说不愿意懂得。一懂得,禁不住计较,一计较,是受不住苦的。 “我在圣玛利亚女中念书,你却在张记做工。”施如令踌躇道。 “虽说我们是表姊妹,却也没道理一样过是不是?较之念书,我更想学门手艺傍身,你晓得的。” “是姆妈……姆妈不愿供你上学,明明这里的租金还是拿你的翡翠换的。” 蒲郁垂下眼睫,保持淡然地口吻道:“阿令,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罢。姨妈带着你,又收留一个素未蒙面的侄女,供吃供穿,很辛苦的。” “小郁,你真好。” “傻子。” “也只有小郁看我是傻子。有什么办法,小郁这样有天才。” “好了,再说下去天要亮了。” 二人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摇篮曲》的哼唱渐弱,蒲郁还醒着,出神地望着天花板。雨下得更大了,拍打窗棂,吱嘎吱嘎作响。[4] * 这是民国十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 蒲郁起早,看见玄关多了双搭扣皮鞋。在先施百货上班的柜台小姐都穿这种皮鞋。鞋尖上的泥渍没干透,看来姨妈才回来不久。 当掉翡翠的钱去哪里了? 长租这间二楼的两开间屋子去掉大半,然后赌牌、抽烟、喝酒撒光光。 时下的进步青年提倡反儒学,却还没离经叛道至教训长辈的地步。蒲郁将姨妈的皮鞋擦干净,出门了。 从赫德路出来,经愚园路买一张双手摊开那么大的馅饼,吃完差不多走拢静安寺路,即横贯公共租界的大马路。[5] 路口有间张记裁缝铺,店门比左右的生生电料行、良友糖果窄许多,像错丢在锦罗绸缎中的边角料,不仔细瞧几乎找不到。 老板姓张,是宁波来的红帮裁缝。红帮裁缝起于鸦片战争后被开辟成通商口岸的宁波,兴于上海,以洋裁见长。除了洋裁西服,张裁缝还做女士时装,中式的俗称旗袍。 起初女性解放运动,倡导男女平等,于是女子同男子一般穿袍,慢慢地宽松的长袍愈收愈紧,倒大袖愈收愈窄。领的高低,裙的长短,花样翻陈出新,流行跟着思潮变化。张裁缝思维敏锐,懂得融贯东西,造就风格。因此一爿这么不起眼的店铺,开张近十年,客似云来。 蒲郁的姨妈也是张记的客人,还与张师傅是同姓的宁波老乡,如若细考,指不定还能厘出点儿亲缘瓜葛。由这一层关系,蒲郁到上海不久就被姨妈介绍到张记做学徒了。 学徒拿钱少,什么杂活儿都要干。本来这行收男不收女,张裁缝怜她遭遇凄苦,就收下了。虽没有像其他学徒那样设坛拜师,但蒲郁也磕了头的,同样尊张裁缝一声师父。 师父这会儿还没来,蒲郁开了门,穿堂进里屋的制衣间。缝纫工却是来了好几位,那边才把窗户打开,这边又挪面料,光照不好的里屋布满尘埃。 蒲郁捂着口鼻朝他们点头问候,女人称姐,男人称哥。年长的长工都疼爱她,赶紧叫她上楼去呆着。 楼上一间账房,一间版房。蒲郁有版房的钥匙,进去先找昨天剪好的新到面料的小样,再拿出顾客名录,一一对照着写信函。 张记的惯例,春秋换季时,总会发信函给老顾客们,贴上他们可能会喜欢的面料小样,配一点符合他们审美的时下流行样式的说明,告诉他们恭候光临。 厚厚一簿名录,怎么晓得这么多人各自的喜好? 每次有顾客上门,蒲郁都会在旁边候着,听他们谈吐,看他们神情,然后将这些记下,谙熟于心。这是师父让她学的第一课,师父并没有讲什么,只命她伺候顾客进出。能不能明白,要看她的领悟力。 如同厨师学徒,总要先从墩子做起。观察客人们就像解剖生禽,了解透彻了,刀才下得准。 蒲郁是个闷葫芦,临到师父装模作样问起李太太上回量的尺寸是多少,冯太太前几天打电话来说做什么样的,她开腔了,从善如流作答。 于是步入第二课——跑腿。常客们很少上门,一般打电话说要做什么,或者差人把别处买的料子送到店里。衣服做好,蒲郁到客人住处。有时候需要改,或者别的旧衣服要改,蒲郁又负责拿回店里。来来往往,像个小邮差。 也不是只跑腿,要与客人交谈,量尺寸,拿捏松紧。改哪里,为什么改,怎么改最好,脑子里先琢磨,回去看师父是怎么做的。 不用杵在前堂待命,便余下许多空闲时间。要以为真就是空闲时间,可以不学了,结工钱走人。 没事做要找事做。女工们的熨斗需要加炭,先就把炭烧好,向她们讨教怎么整理珍贵衣料,怎么缝纫走线。师傅们裁下来的边角料,捡来练习手缝、缝扣子、编盘扣。 蒲郁这么成长起来,能进到版房学裁剪了。学之前,师父让她把半年一度的信函做好,寄出去。她多想拿剪刀啊,想把手头的事快些,再快些做好。可愈想拿剪刀愈不能急,要忍耐,如忍耐这两年日复一日枯燥的杂事,信函不得出错。是为最后一门考试,及格方正式入学。 一写到黄昏,房里的制版师傅笑,“小郁,好晚了,还不回去嚜。” “晓得的……”蒲郁随口回,而后才反应过来到放学的时间了。她手拍额头,懊恼道,“啊,阿令要我去接她的!” “快去呀,错过了,阿令不要怪你的?” “小于师傅,师父待会回来,劳烦你替我给他讲一声。”蒲郁收好桌面,慌慌张张走了,“再会!” 快跑下楼,穿过制衣间,与前堂的师哥撞个满怀。顾不上道歉,蒲郁飞一般跨到马路上,追电车去了。 屋子里的人发出笑声,有人说:“懂事的小姑娘也还是个小姑娘的呀。” ※※※※※※※※※※※※※※※※※※※※ [2]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 [3]赫德路:今常德路。 [4]《摇篮曲》:作曲家黄自编写,1928年。 [5]愚园路:今同。 第三章 圣玛利亚女中在白利南路,一所贵族式的教会女子学校。一年学费相当于蒲郁一年的工钱,还不算其他杂费。[7] 施如令的姆妈煞费苦心让施如令接受好的教育,是希望她将来有一门好的亲事。施如令不这样想,她要考大学,要见大世界,不要被男人困住。 蒲郁没这么远大的志向,甚至没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大宅的生活虽富裕,于她却是晦暗的。逃出既定的命运已然很幸运,她只愿往后能靠手艺立身,好好活下去。 父兄亡故难道不恨么?怀英是恨的,但是该恨谁,恨父兄投的长官,还是大元帅,抑或是日本人? 得不到答案,就将北洋军阀统统恨上了。 十五年夏,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人们上街游-行支持北伐,声势浩大,还有学生受鼓舞弃学投戎。制衣间有人谈论,姨妈的麻将桌有人提及,连施如令也会讲几句报上读到的战事新闻。蒲郁始终沉默。 如果北伐战争胜利了,她该去恨谁呢?她不要恨了。 蒲郁赶到女中门口,夕阳余晖下,施如令与同样穿着制服的女孩并肩走出来。说笑着,周围其他成双成群的女学生也说笑着,纯真、明朗,青春洋溢。 蒲郁浅笑说:“还好赶上了,我以为来晚了呢!” “我还想着怎么罚你,你倒来了。”施如令握了下蒲郁的双手,睇一眼旁人,“你瞧这是谁?” 蒲郁还未答话,那女孩先出声了,“蒲小姐,我是住在你们楼上的……” 施如令说:“什么蒲小姐,你这样客套小郁要不高兴的。” 女孩笑起来,改口道:“小郁好。” 蒲郁说:“楼上楼下过,我认得的。” 施如令说:“是呀,你说巧不巧,搬到我们楼上一周了,没有机会结识,结果今日在学校礼堂打照面,竟还是同学!” 路边的轿车陆续开走了,剩一辆停着,司机还站军姿似的杵在车旁,怪引人瞩目。吴蓓蒂不好意思,邀请面前两位一道搭车走。 “好的呀!”施如令欢喜地上了车,同吴蓓蒂坐后排。本来还能挤下一人,但蒲郁说不要挤着了,去前排坐了。 座椅是连通的一整张,像迷你皮沙发,坐着很舒适。蒲郁知道这个美国牌子的车,以前坐过老款。这两年哪有机会坐进口汽车,搭电车都要犹豫的。一下子想起往事,二哥带她开车兜风,还教她怎么打方向盘。 蒲郁回过神来,就听见施如令毫无遮拦地问起吴蓓蒂的家庭情况,怎么一个人住,是来专门来上海念书的吗? 吴蓓蒂没有避讳,说是广东来的,家里做贸易,有两个哥哥。大哥执意参军,家业便落到二哥头上。她来上海念书,也是因为二哥的业务拓到这边来了。 “那你二哥呢?” “在香港出差,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吴蓓蒂说,“到时候呀,让二哥请客吃馆子。” 施如令打趣,“有我们的份吗?” “当然咯,要狠狠宰他一顿!” 话谈了一路,回到里弄还没说尽。 * 这里一片西班牙式的红砖洋楼是地产公司修筑的,专用来租赁。租金昂贵,还是挡不住租客对新式里弄的热情。 不过女孩们住的这一栋,一年前因三楼发生一桩丈夫杀妻的命案而遭到冷落。东家一再减租,可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住一楼的作家。他给杂志小报写一些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无甚名气,因而也没钱。他为了租金留下,又不想被凶宅坏了气运,找算命师傅求了符,刻成匾额挂在楼外墙上。 如此一来更古怪了,要不是施如令的姆妈急着找新住处,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她们原来住近苏州河的旧式里弄,三间两厢的石库门房子装愈来愈多人,不方便,不体面。 签租赁契约时,施如令的姆妈说:“命案是三楼出的,我们租二楼不影响的呀。” 余下三楼空着,直到前些日子吴蓓蒂搬来。一整层楼连同顶上阁楼都租下了,搬家动静颇大。左邻右舍还奇怪一位年轻女子怎么租赁这样的房子。眼下施如令一问,才晓得吴蓓蒂并不知情。 “但我想二哥是知道的,不告诉我该是担心我会害怕。二哥喜欢安静,没什么人住的房子正合他心意。” 在楼道里说到房子的事,吴蓓蒂直接邀请她们来家里。房子还没完全布置好,显得空阔,但能看到的家具物什无一不精致美观,尤其沙发后的四扇嵌珐琅折叠屏风,教施如令挪不开眼。 吴蓓蒂说那是二哥的藏品,“二哥就爱这些,别人说他讲究,我看是老古董!” “你二哥要是知道你这么讲,还不生气。” “二哥从来不对我生气。”吴蓓蒂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端着青瓷杯,呷了一口英国红茶。 吴蓓蒂大方,施如令率真,都有几分活泼。她们在初识的新鲜劲儿里,谈得投契。 旁听一阵,蒲郁看时间不早了,同施如令提议向吴蓓蒂告别。 吴蓓蒂留姊妹俩吃完饭,蒲郁客气推辞了。 吴蓓蒂不好再留她们,送她们到楼道口,想起来说施如令明早可以与她一道坐车去学校,以后都可以一齐上下学。施如令看蒲郁,见其点头,欣然应下了。 回到租赁屋,施如令说:“我还以为你要不高兴的。” 施如令过多考虑他人的性格又来了,蒲郁觉得可爱,说:“作甚么不高兴的,你可以搭蓓蒂的车,省得我去接了,不是好事嘛。” 施如令放下心,玩笑说:“原来你嫌每日来接我麻烦,那还同我约定,假惺惺!” “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 “我是……”施如令辩解,“见到那样的场面,怎么都会吓着的。最近很少有那样的事了,不会了。” 说的是去年施如令在街头目睹枪杀而昏过去的事情,幸好有好心的人送她去了医院,才救了过来。 北伐期间,两党合作在联俄等问题上持续累积龃龉。以蒋为首的一派主张清党,去年“四一二”在上海发起武装事件。他们联合工商界权贵与青帮,镇压工人武装,大规模搜捕相关人士。此后蒋建立南京政府,与亲共的武汉汪政府对立。 普通市民对各中经过并不清楚,只知道政府在镇压赤-色分子。除了当时轰动的街头事件,至今还有相关人失踪,作家、学者,甚至学生。 如果不去谈论,上海是平静的。如果不去关心,会以为生活里不存在。 * 施如令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单纯而充实的,没有闲暇关心小小世界之外的事情。而蒲郁埋头版房学裁剪,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 学校放假的星期五,一辆车停在了张记门口。蒲郁正同师父说着话,忽地听见一声喊,“小郁!” 还能是谁,施如令来张记找她,总先大呼小叫。 张裁缝愣了一下,失笑摇头“张宝珍的小囡嚜,真是娇惯很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接着版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施如令看到张裁缝,也觉自己冒失了,问候一声,气也不歇地说:“蓓蒂她们临时商量去看电影,我想去,你去不去?” 事出突然,蒲郁不好决定。旁边张裁缝说:“难逢得上一回戏院,小郁也去嚜。” “可是……” “这几天你留到多晚,我都听小于师傅讲了。” 施如令说:“小郁,连张师傅都担心你学傻了。” 张裁缝拍拍蒲郁的肩,“该紧的时候不出错,该松的时候要放量,是不是都忘了?” * 入夜,卡德路口的夏令配克大戏院前,聚集了成双结对的男女,黑漆壳锃亮的进口轿车塞在人潮中。一时人挡车,车挤人,好不热闹。[8] 一群穿制服的女学生涌过去,蒲郁格格不入在其中。 她着蕨类植物纹翠色治倒大袖长旗袍,秀发短至齐耳,将将在细眉之上的齐刘海,正是女孩们当下竞相效仿西方的“flapper女郎”模样。[9] 离开天津时削发明志将头发割成短茬,经两年长这么长,已是争气了的。生来自然鬈,像烫过,蒲郁本来不喜欢,没料想赶上了时髦。 即使如此,往常看来也不时髦,今日难得穿了出挑的翠色——师父给她练手的余料,有那么点儿影子了。 在戏院大厅买了票,女孩们说笑着,紧赶慢赶进了影厅。厅内灯已熄灭,望过去乌泱泱的都是后脑勺,她们只得在较后排的位置坐下。 一出讲述反伦常爱情的怪诞电影,主演是时下最有名的几位影星,可谓卡司豪华。其中一位女演员,因小姨的关系,蒲郁还同她说过几句话。施如令自然也是见过的,耐不住要讲话。[10] 忽地,后面传来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蒲郁转头去看,什么还没看清,却见邻座的人站了起来。 银幕闪出一道亮光,蒲郁余光却瞥见邻座的人手上多了一把枪。 蒲郁下意识握住施如令的手,僵硬地挤出一声,“阿令。” “什么?” 几乎同时,枪声响起。 人们尖叫,抱头四窜。整个影厅沸腾了。蒲郁不看也清楚邻座的男人死了,血溅在了她脸上。短暂一愣,她拉着惶恐而僵硬的施如令往外逃。 人流快要把她们冲散。跨台阶时一个趔趄,蒲郁怕带着施如令摔下去,连忙松开了手。却不知谁捞了她一把,令她重新找到平衡。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她又被摩肩接踵的人挤到了马路上。 “小郁!” 听见施如令的呼唤,蒲郁如重新走动的钟表,循声看过去。她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却没有血。 是方才,捞她的人在一瞬贴近时,左手掌心蒙过她整张脸,蹭掉了血。那手大而有力,戴着薄而细腻的皮质手套。还余下很浅淡的气味。 犹如迷魂的香料。 ※※※※※※※※※※※※※※※※※※※※ [7]白利南路:今长宁路。圣玛利亚女中旧址在长宁路1187号。 [8]卡德路:今石门二路。夏令配克大戏院旧址在南京西路石门二路路口。 [9]flapper女郎:出现于1920’s,女孩们不羁反叛,追求自主权,流行不着内衣的平胸式连衣裙,假小子式齐耳发。(并非限于着装风格,还是一种生活作风。) [10]指1928年上映的《白云塔》,女星蝴蝶与阮玲玉出演。 第四章 戏院出了骚乱,若等洋人巡捕来,在场的人免不了被严厉盘问。司机将女孩们找齐,飞快离开了。 女孩们吓坏了,连平日总是持有几分骄矜的吴蓓蒂也哭哭啼啼的。蒲郁安慰她们,反倒被她们认为奇怪,“蒲小姐不觉害怕吗?” 施如令抽泣说:“小郁肯定没看到,要是看到了不被吓破胆才怪……” 吴蓓蒂明明伏在蒲郁肩头,偏还有些不服气,“小郁离得最近,怎么会没看见?” 蒲郁顺着吴蓓蒂的背,柔声说:“想来很可怖,还好我没看到,不然这车上谁安慰你们?” 吴蓓蒂安定些了,把蒲郁让给施如令,对司机发号施令,“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二哥。” 司机瞄后视镜,无奈道:“蓓蒂小姐,这么大的动静指不定明早就见报,我瞒不住的。” “二哥不许我上戏院,更莫说夜里出门了,你既然带我来了,便要负起责任。” “……”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蒲郁出言解围,“要是有人问起,我们都说不清楚,不在戏院,只是结伴上街了。” “说没说谎,二哥一眼就瞧出来了,我以后不要想出门了。” “如若你二哥怪罪下来,全推到我身上,说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非要看这出首映,阿令也要来,你不好推辞。” 吴蓓蒂犹疑道:“这样好吗?” 蒲郁露出一个让她们放心的表情,“你二哥总归不好找我麻烦,顶多不允许你同我往来。这没关系的呀,你与阿令还是同学,在学校见得到。”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施如令喃喃道:“可这到底怎么一会事,又是与左……” 吴蓓蒂赶忙捂住施如令的嘴巴,“不要说,我们不去想了。” 各自收拾情绪,气氛无尽沉寂下去。 * 回到家中,施如令看到玄关的鞋,朗声问:“姆妈?” 四下没开灯,蒲郁比了噤声的手势,“姨妈该是睡了。” 施如令悄悄说:“也好,省得姆妈问我们去哪儿了,教她担心。” 许是没空担心的,张宝珍这两日忙着约会,看玄关变来变去的新鞋与卧房梳妆台上添的胭脂口红就晓得了。其中还有丹祺变色口红,一支好几块钱。广告海报在先施百货贴了那么久,她没舍得买过,还说这些东西买它作甚,要等男人送的。 * 翌日,蒲郁一到张记就被张裁缝叫去单独说话,正疑惑师父来这么早,是不是她哪儿做错了特地来训话。 却听师父关切地说:“昨晚我听说戏院出事了,赶忙让你师哥去看,没找着你。我又打电话给韩先生,他说看见你们回家的,我这颗心呀,才放下了。” 蒲郁家装不起昂贵的电话,平常姨妈需要打电话都上电话亭。知道麻烦了楼下的作家先生,她更是难为情,“师父,教你担心了。” “听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秘密警察的……罢了罢了,你没事就好。”张裁缝说,“今日你不要出门了,冯太太的衣服我让你师哥送过去。” “师哥手头有活儿,还是我送过去吧,我没什么的。” “这小囡倒是心宽……愿意去就去吧,省得冯太太惦记你。”张裁缝笑了一声,“你不上门了,太太们还打电话来问。我说‘她开始上手了’,你知道太太们怎么说?让我赶紧把你教出来,另起灶炉,往后找你,不找我张裁缝了。” 蒲郁抿唇笑,“师父随和,太太们喜欢同师父开玩笑,我要学成还早的。” * “是的,是的。……我们很遗憾。……老冯一早就出门了,我等会儿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一定让他找人问清楚。” 来到位于法租界的冯公馆,蒲郁被女佣领到客厅。冯太太在讲电话,商会的冯会长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 瞧见蒲郁,冯太太慢慢将电话收尾。一挂电话,立即换了神态,高兴地说:“小郁来这么早呀。” “人家站好半天了。”冯会长抬眼说。 冯太太啧声,“还不是帮你接电话,松文是你的老同学啊,高太太嗓子都哭哑了,你也不吱声儿。” 冯会长叹气,“我能怎么办呀,这一晚上,能找的人都找了,哪个不是讳莫如深的。” “我看还要怪你们商会,到头来砸到自己脑门上了!” “讲话怎么那么难听,那是好早的事情了,现在的发展也不在我们预估里的呀。何况,谁晓得松文儿子暗地里是共-党?我还没道他的不是……” “唉!你说,都是东京回来的,好好的仕途不要,偏去教书。现在儿子出事,四处托关系求公道,真是怪让人难过。” 一旁的蒲郁心惊胆战,生怕晓得了不该晓得的秘密。幸好冯会长打住,招呼她去坐。 她哪儿敢贸然落座,站近了些,说:“冯会长、冯太太,早上好,我来给太太送新衣裳的。” “我晓得,日夜盼着等你来呢。”冯太太一看小郁便心生欢喜,专绕过冯会长,拉小郁在另一端的长沙发坐下。 冯太太唤女佣上茶点,蒲郁盲道勿要麻烦,递上怀中的包裹。 “你老远的来,肯定还没吃早点,在我这里将就吃些。”冯太太把包裹拆开,手放在旗袍料子上,重重一声叹气,“勿怪我没心思,你也听见了,老冯同学的儿子昨晚出了事。” “哎你——” 冯会长正要说太太的不是,反倒被太太呛了回去,“我怎么啦?好不容易来个人听我说话,还不能倒苦水了。” 冯会长撇下报纸,起身朗声道:“阿丁,备车。走了。” 看着冯会长走远,冯太太皱皱鼻子,嘀咕,“不晓得摆架子给谁看。” 蒲郁说:“太太不想穿不打紧的,回头穿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我再来取就是。” “你师父手艺好,哪儿让我改过几回。”冯太太有心事,说一句叹一口气。 大约蒲郁有种令人安心的气质,相熟的女客几乎没有不向蒲郁“倒苦水”讲心事的。譬如冯太太想将女儿嫁给金融部部长的儿子;冯四小姐照意思与其约会,心里却另有意中人。 冯太太的想法不能讲与别的太太,冯四小姐的隐秘更是连母亲也不能说。这些没法讲的家长里短、男婚女嫁,全浇在蒲郁耳朵上。 且听且过,不留心。 这在太太们眼里成了口风紧,藏得住事,于是愈发愿意将心事诉于蒲郁听。可今次的事与党-政有关,不能乱讲,即使冯会长不出言制止,冯太太也会收住的。 冯太太欲言又止地坐着,蒲郁在旁边细嚼慢咽地吃点心。 并非饿了或贪吃,是为多陪太太一会儿。有很多话可供太太解闷,但她起话题不妥当,还要等太太想到什么先出声。大宅的规矩刻在骨子里,她是晓世理的。 冯太太心下舒缓了些,“喜欢吃这个点心?” 蒲郁说:“很合口味,不留神多吃了些。” “没事,只管吃,吃完了我让厨房再做。” “冯太太家的厨师定是高人,比师父从馆子里买来的还要正。” 冯太太浅笑,“我家老冯口味刁钻,我几乎找遍上海的厨师,才找到这么一位。能合他口味啊,我看就是高人了。” “太太对冯会长很上心。” “唉,什么上心呀,过日子罢了。你看他,从早忙到晚!” “太太把家打理得这样好,冯会长才能一门心思做事。要我说,太太花一天功夫不顾家,看看冯会长的反应……” 冯太太笑出声,“你这机灵鬼,别人都要我拴着他,你倒让我自个儿野去。当我是你们啊,还年轻。” “太太可不就是年轻嘛,若在社交场上露脸,兴许比四小姐还受瞩目。” “不是夸耀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提亲的门户从这儿排到外滩。也就是看上老冯,不然哪来你四小姐。”冯太太拢了拢发髻,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老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还是试一试衣裳,你也好回去交差。” 往蒲郁身上说,其实是给自己找台阶。冯太太忆起往日的开心事,心里舒坦了,有穿新衣的心思了。 * 在冯公馆消磨多时,蒲郁再回张记已是中午。长工们吃饭去了,剩小于师傅一人看店。蒲郁让师傅去吃饭,换自己看店。 店门只隙了道缝,马路上的冷风灌不进,屋里暖和了。门帘垂下,看不见外面的光景,正适合睡觉。 蒲郁在门边的太师椅上打起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听见有人走进来,慢慢睁开眼睛。 模糊的影,穿布鞋,着长衫,似乎是位先生。 蒲郁托着额角的手一拐,险些摔到地上来。从来没在客人面前出洋相,她心急,还没看清来人即出声说:“师父还没回来。” 来人不语,在太师椅上落座。前堂这么多椅子,偏坐在让她出洋相的椅子。 总归是客人,蒲郁体谅他也许听不懂上海方言,换北方官话说:“先生,您是找张裁缝吗?他出去吃饭了,过会儿才回。” 先生还是不说话,手上捏着铁皮盒。蒲郁知道那是烟盒,于是拿起桌角的火柴盒,作势要帮他点烟。 没想吸烟的,倒让他不吸烟也不成了。他取出一支烟,她擦亮火柴,倾身近前。 星火染红烟卷,目光触及目光。 吴祖清就这样抬眸瞧着蒲郁,等人被他盯得不自在想往后退了,他才略笑一下,“北方人?” 如果凭一双眼就能迷住人的话,蒲郁想就该是这样的。 ※※※※※※※※※※※※※※※※※※※※ 小郁:你二哥总归不好找我麻烦,顶多不允许你同我往来。 二哥:来了。 第五章 一阵风灌进来,张记的工人、师傅们回来了。 “师父回来了。”蒲郁几步走到张裁缝身边,仿佛有了依庇。 其他人穿堂进里屋,余下张裁缝招呼座上的生面孔,“先生可是想做西装?” “我随意看看。”吴祖清起身,烟留在玻璃烟灰缸里,没掐灭,升起一缕烟雾。 “好,好,随意看。先生看好了什么或有什么想法,告诉小郁。莫看她年纪小,眼光比我还准的。” 张裁缝接着说了些客套话,也上楼去了。蒲郁又像是落了单,虽还是没什么波动的一张脸,却总有一点儿怯生生的感觉。 昨晚可不这样。 前堂狭窄,除了几张椅子,一张堆满簿册的长桌,还有陈列着一些布匹一些样衣。来回不过三两步,吴祖清说:“小郁。” “啊?”蒲郁惊诧地抬头。 吴祖清背过身去,翻看起面料小样簿,“哪个‘郁’?” 蒲郁没料到他问这个,“‘郁乎苍苍’的郁。” 吴祖清点了点头,合上册子,“不如你帮我看。” 还是专业上的问题令人安心,蒲郁凑到客人先生身边,摊开另外几本簿册,慢慢翻着,“先生平常穿什么样式的?” 他没回答,她几乎习惯他不说话了,想来也是难得遇上一个比她话还少的客人。她一面耐心地翻着册子,一面注意他的神情,还要找话说:“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往常这样问客人不觉有什么,问这位先生竟唐突了似的。蒲郁改口道:“平常穿,还是照相?料子、样式乍看出入不大,其实很有讲究的。” 吴祖清忍着笑,问:“怎么个讲究法?” 蒲郁忽地看向他,“先生不是第一回做洋服吧?” “怎么讲?” 蒲郁想说你翻册子的时候不像不懂洋服料子,但漫不经心,要么是看不上,要么是无心看。 话将出口,她反问:“容小郁唐突,先生该不会是来张记考察的?” 吴祖清总算笑出声,“你师父没说错,眼光准的。” 蒲郁一惊,“真是来考察的?” “查探敌情。” 吴祖清一本正经,蒲郁反而不信了。她犹疑地看着他,“莫不是先生看我笨,从头至尾戏弄我?” 他放在簿册上的手点一下又一下,指尖触及面料,几乎没有声音。 她一下变紧张,不由得屏息静气。 压迫感的一部分来自身高,目测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眼窝深,眼尾微微下垂,垂眸望着你的时候,像有说不完的话。 蒲郁没法再对视,别开脸,说:“不是吗?” “做这块料子怎么样?”吴祖清终于开口,同时挑开簿册页缝,准确翻到刚才看过的一块深灰细线的羊绒料子。 蒲郁忙说:“先生好眼光,这是才到的尖儿货。……平常穿什么样式?” 吴祖清稍微比划,“领太窄太宽都不好。” 蒲郁会意,“戗驳领,是聚会穿么?” “嗯。” “那先量一下尺寸?” 吴祖清颔首表示同意。 蒲郁绕下束在墙壁铜钩上的帘子,正准备拉开,却被他扯住。他的手掌稍稍碰到她的食指关节,温热的。 “不用,就在这里量。”他松了手。 “好。”她说不清为什么要解释,“有时候堂前人多,客人觉得不雅,所以遮一道帘子。” “我不介意。” “可是不脱外衣量不准的……” “就这样量。” 蒲郁点点头,“从领围量起?” “都好。” 蒲郁站近些许,抬手欲将皮尺从他后颈绕上前,可另一只手够不到。皮尺沿他肩背垂着,她不能靠得更近,决定到他背后去量。 忽然,吴祖清握住她的臂膀,将人轻轻拉了过去。步子是错乱的,差点踩到他的鞋。站定时,她的鼻尖几乎抵在他胸口了。 “小郁还要长高一些。”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来有笑意。她懊恼地往后挪了一寸,没有再贴着他。可还是近得令人不敢抬头。 手中的皮尺被抽走,他自行套在脖颈上,捏紧,“多少?” 蒲郁抬头瞧去,又撞进他眼眸。她慌张错开,看皮尺的刻度。她轻声说:“没对齐零刻度。” “是吗?”吴祖清说,“我看不见。” 蒲郁不得不上手了。她对齐刻度,再调整松紧,捏着皮尺的指尖就在他脖颈上划来划去。还有呼吸,可以放缓放轻,还是洒在他颈侧。 “差不多了?” 蒲郁轻应一声,拿下皮尺,走到他身后量肩宽。左手拇指摁着他左肩沿,右手慢慢抚平过去。隔着长衫里的冬衣,感觉变迟钝。 “量胸围,麻烦先生抬起手臂。” 吴祖清照做,问:“不记下来?” “记在心里。”蒲郁一手从他臂下穿过,绕到胸前去够皮尺。像是从背后抱他,只是还没抱住,皮尺环到身后,一下拉紧。 “太紧了。”吴祖清说。 “隔了冬衣,相当于净尺寸加放量,为了准确必须量紧些。” 吴祖清不太懂裁缝语言,说:“好,无妨。” 他肩背宽阔,小腹平坦,腰窄,顶好的身材。蒲郁一一量完,到臀围,在他身侧半蹲下来。 入眼的是他的手,指关节自然微弓着,指缝间能窥见轻微的伤痕,指甲剪得很干净。像是遭遇过许多,很有力量的手。 “小郁,换我来。”师哥被师傅叫下来看情况,一来见着如此出格的状况,忙上前。 “哦……”蒲郁被师哥拉起来,过程中一直望着吴祖清,似有些无措。 吴祖清没看她,向来者说:“也好。” * 蒲郁被师哥赶到楼上,进版房见着师父,说:“那位先生要做一套新料子的。” “还以为他只是看看。”张裁缝手执剪刀裁一幅矜贵的苏绣料子,不想过多分心似地问,“小于的单子排了多少,做得过来吗?” 占据裁剪台另一边,也在裁料子的小于师傅说:“我做得过来,工人们也赶不过来的。这一单起码到下月去了。” “这样……让莲生来做。老顾客不愿意换师傅的,新客嚜,试试莲生的手艺。” “莲生水平够的。” 蒲郁在张裁缝旁边听着,目光却往窗外飘。小于师傅换画粉的嫌隙,逮她个正着,“小郁,看什么呢?” 蒲郁赫然,低头说:“没看什么。” 张裁缝看了她一眼,悠悠地说:“我以为只有你师哥爱往窗口看,你也学上了。” 小于师傅笑,“冯四小姐每回来,莲生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我说他好多次了,他不改,还在人走的时候偷偷挥手的!” “一时的倒还好,只怕陷进去了。” “莲生一天天闷在这里头,看来看去都是客人,有什么办法。他头脑清醒的,过段时间,也就过了。” “不如带他逛一逛长三书寓。” 蒲郁惊声道:“师父!” 张裁缝揉揉耳朵,“不然去舞厅,小郁也能去的。” “我才不要去的!” 小于师傅大笑,“师父糊涂了,小郁哪听得这些。” “十六岁了嚜,要见见世面的,不然来一位模样俊朗的先生,心就被吊走了。” “师父乱讲,我不要听了。”蒲郁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清时将娼-妓划级,书寓里的倌人称为先生(洋人听吴语口音以为是singsong,所以称singsong girl,其实不同于歌女),说传奇,弹琵琶,得经过业内人士评定考核。长三次之,主要是出局,即陪客人到酒馆喝酒,去戏院看戏。禁娼运动后,书寓没落,渐与长三融合,倌人不止卖艺了。 有喜欢听曲的守旧派,自然有热衷跳舞的新派。这一年上海开业的舞厅众多,对长三书寓有所冲击。花烟间几位先生在张记赊账做的衣裳,数月了还没还完。 师傅们说起别的,蒲郁松了耳朵,正好听见师哥跑上楼的声音。她悄然看向窗外,路上果然没有那位先生的身影了。 师哥进了版房,把量的尺寸记在小于师傅的客人账册上。蒲郁以为他们或多或少会提到客人先生,可一句也没有。 蒲郁收起心思,看师父做事。可无论怎样,犹如石子在湖面荡开涟漪,静不下来了。 傍晚,蒲郁最后一个离开版房。关灯之前,她偷偷打开抽屉,取出小于师傅的客人账册。 最新一页的抬头写着吴先生,地址在赫德路…… * 汽车驶入赫德路里弄,车前灯晃过去照到一抹人影,司机立马刹车。蒲郁也吓着了,跌在地上。施如令与吴蓓蒂急忙下车,搀扶蒲郁起来。 施如令说:“好端端的,你跑什么呀?” 蒲郁无言,看另一边吴蓓蒂。蓓蒂也亲昵地责备她,“就是嘛,差点撞上了,好危险的!” “我……”蒲郁看向前方,洋楼门厅的灯亮着,“着急回家。饿了。” 吴蓓蒂笑出声,“你回家还要做饭,急也少不了这一会儿的,干脆到我家去?好小郁,今天陪陪我咯。” “可是……” 施如令插话道:“姆妈回来不知道多晚了,不会管的。” 蒲郁被两位女孩拥簇着上楼,没有再说可是的机会。 楼梯是倚墙的旋转式,狭窄,两人并肩走会嫌挤,但坡度小,一口气走到底都不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蒲郁一步一步走上去,感到很吃力似的。 到三楼,吴蓓蒂揿门铃。很快就有女佣来开门,吴蓓蒂还没开口邀请朋友们进屋,却听女佣朗声道:“先生,蓓蒂小姐回来了!” 第六章 吴蓓蒂全然愣住了,还问女佣,“二哥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不想我回来?”温润的声音传来,接着见吴祖清从门廊走出来。还是一身长衫,只是换了一件,很矜贵的靛蓝色的绸缎料子,脚上趿一双西式的蓝丝绒拖鞋。中西在他身上融合得很适宜。 “想啊,怎么不想。”吴蓓蒂摸不准他是否知晓她们去看电影的事,笑得有些勉强。 吴祖清扫一眼吴蓓蒂身边的女孩们,“蓓蒂的同学?还不请她们进来坐?” 吴蓓蒂适才把女孩们拉进玄关,并介绍说:“阿令是我同学,小郁是阿令的表妹,她们就住楼下。” 吴祖清像才注意到蒲郁,眉梢微动,“小郁?” 蒲郁说:“先生好……” 吴蓓蒂在他们间来回看,“二哥见过小郁了?” “下午路过张记裁缝铺,去订了套西装。” “啊,这么说也不生疏了。”吴蓓蒂试探道,“二哥,楼下张姨很晚才回来,我邀请她们来食餐便饭,你看好不好?” “人你都请回来了,我还要赶走不成?二哥在你眼里就这也不讲道理?” 吴蓓蒂摇头如拨浪鼓。 吴祖清吩咐张妈让厨房加几道菜,又问蒲郁她们,“有什么忌口的?” 蒲郁客气道:“先生勿要麻烦。” 施如令同时出声,“小郁不能吃姜。” 吴祖清点头,对女佣说:“分开做好了。” 蒲郁有些无所适从,觉得给人家添麻烦了。 “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就不作陪了。蓓蒂好好招待她们。”吴祖清说完消失在了门廊深处。 吴蓓蒂拥着女孩们到沙发落座,好奇地问:“小郁怎么不能吃姜?” “她吃了姜要出红疹的。”施如令说,“小郁也真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还是去年寒冬时候,姆妈熬姜汤给我们喝发现的。本来姆妈是好意,防患流感嘛,倒把小郁送进医院了。” “之前我是真不知道嘛。”蒲郁辩解。 “是啦,小郁从前有人伺候的……”施如令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吴蓓蒂与她们姊妹交往亲密,大约知道蒲郁因战事才到上海来投奔亲戚的,当下没有再打听。人人都有不能说的隐秘,她也未必都说的实话。 譬如,吴家实际不是做贸易生意的。吴家阿公是前清重臣,推崇实业建设,却囿于朝廷的官僚作风。大伯反叛,同孙先生一道革命,流亡檀香山(夏威夷首府),至今下落不明。父亲为了保全家族,携家带眷到香港隐居。父亲过世后,大哥入党从武,打仗去了。 至于二哥,凭蓓蒂所知,确是靠祖上家产为本经营生意。不过二哥踪迹神秘,常留封口信就消失数月,不太像正经商人。蓓蒂怀疑二哥做什么非法的营生,可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质问。 * 女孩们闲谈校园趣事,还教蒲郁说简单的英文,时间一下过去了。佣人请她们去饭厅,她们还没停下,笑闹着过去。 “今天天气很糟糕吧?” “哦!是的,糟糕极了。” 蒲郁学洋人粗声粗气地说英文,转头看见饭桌上座的吴祖清,不由得抿唇打住。 “小郁学了英文?”吴祖清折起报纸,放在一旁。 吴蓓蒂走过去,在他右侧的椅子坐下,“二哥,小郁讲得很好吧?她真有些擅长语言,到上海两年,上海话也讲得很好了。” “是吗?”吴祖清不经意地问,看向蒲郁。 “没有的,有样学样而已。”等施如令挨着吴蓓蒂坐下,蒲郁也准备拉开椅子坐。 吴祖清只手把左侧的椅子拉开,“来坐这里。” 见蒲郁顿在原地,吴祖清玩笑说:“还是你们要讲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吴蓓蒂催促小郁过去坐,对吴祖清撒娇似地说:“二哥分明想让小郁告我的状。” “哦,意思是你做了亏心事。”吴祖清拢了拢袖子,拾起筷子。 吴蓓蒂也作势夹菜,“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餐是粤菜,但为了不能吃姜的小郁实行西式分餐制。每人面前的几只碗碟,有虾有肉,就是蔬菜也丰富,比起蒲郁往常的餐食,可谓珍馐美馔。 蒲郁慢半拍拿起筷子,垂眸时瞥见报纸上头版新闻。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夹起一块虾仁。 吴祖清说:“昨夜戏院发生的事,你们谁同我讲一讲?” 虾仁掉到桌布上,蒲郁去夹,却被吴祖清先拿起,丢进了她的装骨头残渣的瓷碟中。吴祖清给她夹了一块虾仁放到饭碗上,“掉了的就不要了。” 语气轻柔极了,教人心生惧意。 “都不讲?”吴祖清又说。 吴蓓蒂硬着头皮说:“报上都写了,二哥问我们作甚?” “报上写的好清楚,反政府的人闹事,死了三个人,两个秘密警察。”吴祖清话锋一转,“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还勒令司机师傅不告知我。” 吴蓓蒂一惊,“不是的……” “是我,我让蓓蒂去看电影的。”蒲郁佯装镇定。 吴祖清顺势瞧着她,“你知不知蓓蒂不被允许夜里出门?” “知道。” “为什么还让她出门看电影?” “我是阮玲玉小姐的戏迷,上了新戏自是要看的。蓓蒂小姐平常对我和阿令照顾有加,我想趁此机会请她看电影,以示谢意。”蒲郁直视吴祖清,坦然地不像说谎,可握着筷子的手关节却泛白了。 “你们商量好的?” “不论怎样,吴先生,你全怪我好了,这不是蓓蒂小姐的错。我们没有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一直以来公共租界特别是静安寺路上都很平静。” 施如令勇敢道:“吴先生,都怪我和小郁非要劝说蓓蒂去的,真的不怪蓓蒂……” 吴祖清各扫一眼,回到吴蓓蒂身上,“做错事可以改,谎话却是恶习,蓓蒂你讲呢?” 忽地,他的袖子被蒲郁拽住了。她扮可怜相,说:“吴先生,且原谅这一回,以后我不同蓓蒂胡闹了。” 气氛很压抑了,不知道小郁在坚持什么,仅为昨夜在车上那句安慰性质的承诺? 年纪尚浅,倒有情有义。 吴祖清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轻易掰开蒲郁的手,说:“你觉得你错了?” “我不觉得夜里看场电影是错,但鼓动蓓蒂小姐同去,确是不妥当。” “怎么像是我错了,不该给蓓蒂设门禁?”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不准许蓓蒂小姐夜里出门,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她的安全……” “可是?” “没……” “但说无妨。” 蒲郁思忖一瞬,打定主意还是把想法说出来,“上次是电影院,下次不知道是哪里。若是我们这弄堂里,更甚这栋楼发生危险的事情,蓓蒂小姐一样不安全。她平日在学校,一放学必须回来待着。她违反禁令也要同我们上街,难道不是被关在这笼子里太闷的缘故?” 吴祖清点点头,“讲来讲去,还是我做得不对了。” 蒲郁无话可辩驳了,其余两位女孩早吓得发憷,大气不敢出。 “我既来了,也不担心无人看管蓓蒂。这样,你们要玩可以,不出静安寺路,八点钟必须回家。”吴祖清说完喝了一口汤,仿佛先前的问责没发生过,只在听小女孩们闲话。 “真的?”吴蓓蒂小心发问。 吴祖清点头,还说:“这汤不错,你们多喝一点。” 吴蓓蒂难以置信地捂住唇,片刻后,惊喜道:“门禁调到八点,这么多年第一次,多谢二哥。” 吴祖清唇角微扬,“不要谢我,是我理亏,没讲过小郁。” “多谢小郁!” “我没做什么……”蒲郁心下松了一口气,再度拿起筷子。 一席无话,吴祖清看女孩们吃得差不多了,让佣人煮两壶差,一壶送到书房,一壶给客厅。 这是留女孩们同蓓蒂继续玩的意思,可时间不早,施如令说还要做功课,即告辞了。 楼道里,施如令同蒲郁窃窃私语,“蓓蒂一直讲她二哥可怖可怖,我原还笑她有个哥哥不知惜福,今日一见才晓得是我想错了,果真可怖……” 蒲郁认同,可教养没法让她在人后道不是,只说:“吴先生承担父兄的责任,难免对蓓蒂严苛一些。” “不过,吴二哥不说话还是好的。” “吴二哥都叫上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相貌算得了什么。” “晓得,晓得,在小郁心里,无人能超过蒲二哥。” * 夜渐深,红砖洋楼的灯逐一熄灭,漆黑的弄堂巷子口出现一辆人力车。 吴祖清坐上去,盖上防风罩子,整个人被遮在里面。 车夫回头瞧他,“先生上哪儿啊?” “到芳庭楼。” “上海滩这些楼宇牌坊,没有我不知道的,可‘芳庭楼’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至。” “先生说的是那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的地方啊。”车夫蹬上脚踏,“走嘞!” 第七章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至。 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 蒲郁说得没错,事情可能发生在电影院,也可能发生在红砖洋楼。在女孩们上楼之前,三楼的信箱多了封邮件。 没人看到是谁放到那儿的,女佣把邮件送到吴祖清书房。他当着女佣的面拆开来,里面装着几份今日的报纸。 等女佣走了,吴祖清仔细看过,发现这些报纸缺张少字,印刷质量颇次。把这些缺漏的地方用长短符号标示出来,成了一组暗号。 深夜,吴祖清把报纸丢进暖炉,眼见着烧成灰烬了,悄然出门了。 人力车夫带着吴祖清到四马路。人们心照不宣,这儿是租界有名的红粉胭脂巷,长三书寓到最次等的花烟间,还有没招牌的赌馆、烟管,多如繁星。这些不打眼的石门库房子,夜里点亮灯盏,招引那些已游离身外的魂。[11] 吴祖清还没及冠的时候,跟着父辈去过这样的地方。广东有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有。可以说士官贵族家有女眷,不便待客;也可以说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男人聚在一起,如花倌人伴在身侧,听曲儿,划拳饮酒,谈家国兴亡。 在那些似梦似醒的繁华景象里,吴祖清看见腐朽家族,浩浩山河,看见他的理想,他的国。 “阿悯,”堂兄躺在榻上吸大烟,沙哑地唤他的乳名,“你记不记得,哥哥以前教你念的诗?” 年幼的二少爷点头,一字一句吟诵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堂兄咳嗽起来,“好,好……阿悯,哥哥身子骨不行了,无法完成你大伯的志愿。你,你要记得,你同阿慈还有希望。终有一天,有那么一天……” 紫烟一缕一缕自梨花木榻升起,缠绕盛着鲜果的珐琅瓷盘。 最终消散。 * “先生,你说的地方到啰!” 吴祖清抬头,看见刻着会乐里三字的牌坊。他付了车钱,走进弄堂。高级堂子不在外招揽客人,一路走过去只听着零星的曲儿声,却是声声如蜜。 十号楼,墙上挂着书寓牌子,小厮坐在门里的椅子上昏昏入睡。 “多有打扰,红倌人沈先生可在此处?” 小厮掀开眼瞧了吴祖清半秒,一个打挺站起来,讲苏州话,“是沈先生的地方,你是?” “鄙人姓吴,与沈先生有约。” “原是吴老爷,小人眼拙,有些日子不见,竟没认出来!”小厮赔笑道,“吴老爷,里边请,里边请。” 书寓的客人无论年纪,一律称老爷。书寓的倌人也不在多,何况落寞后一楼只得几位。四下冷清,围绕着茉莉香片的气味。 吴祖清走上楼,一位老鸨相迎,“吴老爷,来得可晚,先生吃酒去了。” “无妨,我在这里等。”吴祖清径自坐在阑干边的椅子上,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铁盒,取出一支烟。 老鸨划火柴为他引燃烟,笑说:“吴老爷这牌子的烟,我还没见过呢。” “见笑了,我自己卷的。”吴祖清递给老鸨一支,“你请。” 老鸨道谢,细嗅烟卷,“吴老爷这烟叶子好。” “是吗,这楼里香气浓郁,好不好能闻出来?” 老鸨点燃烟,吞云吐雾,“没错的,上好的烟叶子。” 这种烟叶是特制的,闻起来有清淡的异香,非嗅觉敏锐的人察觉不到。 本来这支烟作为接头暗号,要在夏令配克大戏院递出去的。没想到出了乱子,组织只得重新布局,与他在这书寓会面。 吴祖清吸着烟,忽然想起那张苍白寡淡的面孔。他特意到张记一趟,无非好奇。据司机说,所有女孩都吓坏了,只有她还那么镇定。 特质烟叶子比平常的燃得快些,老鸨抽完烟,说:“吴老爷,屋里暖和,进屋里等吧。” 吴祖清跟着老鸨绕廊走进深处厢房,他挑开帘子过门槛,门立即被关上了。一位穿棉袄衣裤的人不知道从哪儿闪到身前,二话不说搜他的身。 绑在手臂上的枪连同枪套被解下来,那人说:“请。” 吴祖清走进雕花拱门,看见坐在圆桌一端的男人。其貌不扬,很平凡,似乎去哪儿都不容易被注意到。 吴祖清说:“原来要见的当真是红倌人沈先生。” 沈忠全踱步上前,“是你。” 吴祖清适才笑了一下,“老师。” “这儿不是学校,不过……这么多年了,能在上海相见也是缘分。” 吴祖清开门见山,“昨夜的事——” 沈忠全抬手示意他暂且不要说话,“人人都晓得,青帮与江浙商会去年共同给当局‘捐’了不少钱。其实他们私底下来往密切,对商会有所阻拦的,是青帮在收拾,而青帮的那些黑账、烂账由商会帮忙做清。有人要将他们这个秘密账目供出去,于是借我们的名头去逮人。哪晓得那小子持枪,闹出这么大动静。” 吴祖清说:“这么说,昨夜不是组织的行动,死的不是我们的人。” 沈忠全点头,“我们在上海的行动,被敌人盯得紧。昨夜要给你‘接风’,为了让新来的人得以施展,不暴露在敌人眼前,我们不得不默许他们这番行动,以干扰敌人的视线。” “原来如此。” “而且……未免走漏风声,这次我才单独见你。” 吴祖清凝重道:“有内鬼?” 沈忠全拧眉,“当下形势严峻,除了我的信号,谁都不要信。” “明白。” 吴祖清作出深信不疑的样子,心下却是另一番样子。昨日戏院出事,他就觉得不对劲,今日见到沈忠全,听了这么些话,不止不对劲了,他觉得大有问题。 在沈忠全看来,他只是军校那个愚钝小子,毕业好几年还不受器重的基层人员,划他出局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基层人员被调配到哪里,上级就在哪儿,只能照上级命令行事,不能过问更多。 实际上,吴祖清有一个固定代号,57号。当局无人不听过的“第一机器”——杀人机器。许多有关高层与重要人士的暗杀,有57号的参与。他没有戴功勋、受表彰,亦不需要。 在成为57号之前,他就是大老板的入幕之宾了,还得过蒋校长召见。当年入学黄埔军校不过是讨个来历,混个脸熟。 眼下,这来历发挥了作用。 * “吴老爷慢走。” 老鸨把吴祖清送出书寓时,堂前小厮已没了踪影。或许过了今夜,这幢楼会人去楼空。但会乐里还是会乐里,四马路还是四马路。 吴祖清正准备过对街去坐人力车,却听见背后有人说:“这可是吴先生?” 回头瞧见张裁缝一行人,他颔首道:“师傅们好,赶巧在这里遇上。” 莲生已然醉态,口无遮拦地问:“吴先生也来做局?” 张裁缝立即说:“小徒喝高了,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哪里的话,我听人讲了四马路,故来听曲儿吃酒。” “一样的,一样的。”张裁缝连连拱手,而后送吴祖清上人力车。看着人力车行远了,他揪起莲生被酒意熏红的耳朵,低声斥责起来。 * 人力车在弄堂口停了,吴祖清给多几个铜板,车夫实诚道:“先生多给了!” “夜里跑车辛苦,烦请收着。”吴祖清也不回地走了,没看见车夫摘帽子致谢。 自昏黑的里弄走进红砖洋楼,上二楼,瞧见房门竟掀了道缝。 门内传来女人醉酒的胡话,诸如“你那晦气的老子”、“拖油瓶”、“不如去死”,难以入耳。 隐约还有女孩细细的声音,“不要进去,阿令睡了,明早还要上学的。姨妈,若是不高兴,打骂小郁便是。都怪我,拖累了……” 而后响起东西摔落的声音,不一会儿没声儿了。 吴祖清从门前过,欲把门关严实,忽然看见门缝里有人。 窗台的月光照进,屋子里一片狼藉,离玄关不远处还有滩污秽般的东西。蒲郁拿着抹布,正要处理呕吐物,却与门外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最不想这时候被看见,尤其被他看见。 蒲郁慌忙起身,过来关门。 门外的把手被他握住了,拉不动,她心烦意乱道:“你……” “你整日就做这些事?”吴祖清眉头微蹙。 “我的事。”蒲郁仍拉不动把手,找补说,“我喜欢做这些事。” “一派胡言。”吴祖清笑了。 “吴先生没做过,自然不懂其中的乐趣。” “谁讲我没做过?” 蒲郁怔愣,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蒲郁忽然有些认真。 吴祖清在她的眼神里读到话语之外的意味,岔开话道:“对我如此咄咄逼人,方才怎么只顾受着?” 蒲郁当真有些生气了,“吴先生,我的家事不劳你费心,现下很晚了,还请你早点歇息。” “你帮蓓蒂问责门禁的时候,不是在管我家的事?” “……” 蒲郁的尴尬无处遁形,吴祖清轻笑两声,“罢了罢了,不过是想让你开心些。实在是我力所不能及之事,这就上楼。” 眼见着吴祖清松开门把手,蒲郁犹豫着,犹豫道:“吴先生,刚才看到的听到的,还请不要讲予蓓蒂,我不想让蓓蒂、阿令晓得。姨妈平日里很好的,只是喝醉了,发小牢骚。” 吴祖清有些想叹气,但终是没表现出来,“嗯”了一声,道:“你才要早些歇息,正长个子的时候。” 待吴祖清走上楼梯,蒲郁嘀咕道:“较之同龄女孩子我已很高了,只是先生太高了而已。” 看不见人影的转角传来回话,“小郁,goodnight。” 门将掩上,蒲郁面对门,想着“洋泾浜!”心底却还是道了一声: 晚安。 ※※※※※※※※※※※※※※※※※※※※ [11]四马路:今福州路西段。 第八章 翌日,莲生到张记出工,他酒醒了,拉耸着脸,还戴着寒冬腊月都不屑戴的耳罩。 “师哥,你怎么了?”蒲郁关切道。 “长冻疮了。”莲生苦笑。 “啊,要到四月了,还会生冻疮的?” “倒春寒,最残酷呐!” 蒲郁若有所思地点头,打开版房的门。她一手捂鼻,一手散开空气中的灰尘,走过去开窗通风。窗户的锁扣锈了,要使很大的劲儿才掰得开。 这时,莲生忽然说:“其实师父带我去……去四马路了。” 以为师父们说笑来着,没想到会行动。蒲郁不相信似的确认,“你真去了?” “去了。”莲生情绪低落,“还碰到吴先生,我讲了胡话,耳朵被师父揪出冻疮来的。” 蒲郁指尖一下卡在锁扣缝隙里,“吴先生?” “你不记得了,吴先生。” 怎能不记得,凌晨看她笑话的人,却是从那四马路回来的。亏她还祝好梦,醉生梦死去罢。 她使劲把锁扣掰开,说:“不记得了。” 莲生奇怪道:“诶你还理直气壮了……” 听见版房外的脚步声,蒲郁有了理由终止这个话题,比噤声地手势说:“师傅们来了。” * 同一时间,吴祖清来到冯公馆。 司机把满手的袋子交给冯家的佣人,开车驶离。时间差不离,吴先生让他返回去接送蓓蒂小姐上学。 上门拜访,早前打过招呼的。但吴祖清在客厅等了半晌,冯太太才款款出现。太太一贯得体,画了淡妆,眼里的红血丝方显露疲态。 冯太太解释说:“你伯父将才睡下,不好叫醒他,还请见谅。” “哪里的话,是我叨扰了。”吴祖清说。 佣人上前对太太低语,太太看向置放在地上的袋子,“啊呀”一声,对吴祖清说:“你来就来,还送什么礼呀!” “这次来,顺便从香港带了些洋货,不是什么稀奇玩意,让伯母见笑了。” 冯太太一一看了袋子里的东西,吃得从西洋茶到巧克力,用的有胭脂粉膏到玻璃丝袜,哪样不是在上海难得买到的时髦货。 太太心里得到些许宽慰似的,柔声说:“你呀,真是,有心了。” 接着谈起近况,客气而不生疏,诸如家人是否安好,生意是否顺利。吴祖清一一回话,适时请辞,说待伯父伯母得闲时再上门。 “是我们招待不周了,也怪你伯父,非和他那朋友谈了个通宵。”冯太太叹气,说起令冯会长忧心的事。 高教授与冯会长是旧友,早年同在日本东京留过学。高教授的独子学的商科,托了当时还不是会长的冯会长的关系进入商会做会计。这五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前日丧命于夏令配克大戏院,被打成赤-色分子。 “……松文到处找人帮衬,还讲什么求公道,可这种事情,我们哪帮得上忙啊,为难人嘛。说难听了,商会出了这么个人,政府怎么想啊,市民怎么看啊,生意什么的恐怕要受影响。” 吴祖清劝慰着,没一会儿,见冯太太说乏了,提出告辞。 * 离开冯公馆不久,吴祖清察觉到被跟踪了。其实来的路上也有这种感觉,不过还没那么强烈。现下没有司机,他独自,还徒走在小路上,仿佛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在转角的路口,吴祖清瞥见那人的影儿,准备摸枪了。恰时一辆空的人力车经过,他立马上车。 人力车跑出小路,远远有辆单车迎面而来,他立即说:“左拐!” 车夫反应够快,在拐入左道的同时,一发子弹打在车轮轧过的路面,毫厘之差。那单车被远远甩在后面,人力车亦涌入车水马龙的大道,暂且安全了。 过公共租界,吴祖清搭乘了人多的电车。不多时,电车靠站停下,好几人挤上车,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 雨势渐大,蒲郁被师父赶回去收阳台晾的衣服。她玩笑说师父生怕她进步,多一会儿都不让人待。出门没走多久,浑身湿透,她这下知道老人看天气的厉害了。 电车还未到站,吴祖清跳下来,撑一柄黑伞快步到蒲郁身后,握住她肩膀往伞下拽。 蒲郁被突如其来的动作赫到,猛地回身,却撞进他怀里。她捂紧装笔记、版纸的布包,一边后退一边呵斥,“我没什么值钱的!” 而后看清眼前的人,堂皇地几乎说不出话。 “成这样了,还不知去借把伞。”吴祖清上前一步,让伞遮过蒲郁。 “吴先生……”蒲郁为方才的失礼感到难为情。 “嗯,还认得我。” “我还以为……” “你见过从电车下来抢劫的?” “没。” “我坐电车路过,看你一个人可怜兮兮。” 蒲郁抹开额上的湿发,抬头问:“先生去哪里了?” “福开森路。”[12] 法租界福开森路,好些官老爷阔太太的宅邸在那儿。蒲郁想吴先生是去办事或访友的,私人的事不能细问,没再接话。 雨声贯耳,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腥气,看什么都迷蒙。窝在伞下,在他身边,仿佛小世界。 “小郁。” “先生?” “我们跑回去罢。” 吴祖清遗憾今日没穿西服,不然可以把外套给这女孩。初春的雨浸骨,她冷得牙齿打寒噤,还用布包捂着不让人瞧出来。 “没有几步路了,跑起来你的衣衫会弄脏的。”蒲郁小心地不让舌头在说话时打结。 “衣衫而已。” 蒲郁没明白什么叫“而已”,冰凉而湿得发皱的手就被握住了。他带着她在雨中跑起来,风躲过他另一只手上的伞,迎面吹来。 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眨眼滤去眼睫上的雨珠,看到的是溅起水花的泥泞地,还有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他跑得很快,没有回头看,好像不但心她跟不上。 深处的记忆被唤醒,背影的长衫变作军装,二哥在喊,“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蒲郁在父母期盼中出生,生下来却没受到一点儿父母的疼爱。她让母亲落下了病根,被视作不吉利的孩子。就连亲昵地唤我家小小姐、怀英小姐的下人们,背地里也唾骂晦气。 奉天(沈阳)的冬天实际有没有那么难捱,她不晓得。稍稍长大一点儿,举家搬去天津,有了二哥的陪伴,她才真正的见识到了春天,日子也就成了日子。 蒲二哥打小就上天津念书了,逢年过节回家,与庶出的小妹无甚交际。妹妹到天津,他起初没太在意。有一回与同窗友人走在放学路上,看友人给家中兄妹买糖人儿回去,他顺道买了一个。 黄昏余晖映照庭院,回廊下的山水景观雅致极了。蒲二哥去小妹房间,没寻找人,在姨太的院落前看见鬼鬼祟祟的下人。有时候是这样,临时的一个念头,再起一个念头,结局就变了。 蒲二哥不顾阻拦闯进姨太的厢房,手里的糖人掉在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做母亲的会疯到亲手掐死她的小孩。他救了小妹一次,又救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蒲二哥从讲武堂告假回来,把被关在拆房整整两天的小妹抱出来。他盛怒,责问下人究竟怎么回事,险些动皮鞭。怀英小姐的贴身丫头尚有良知,悄悄告诉他是大少爷下的命令。 长兄的说法是小妹没规矩惯了,顶撞姨太。蒲二哥不信,待小妹醒来后询问。她一开始怎样也不肯说,直到二哥严厉地说不告知实情,再也不理她了。她说,她无意中窥见了芙蓉帐里的秘密。 “怀英,跑起来,跑起来风筝才会飞。” 次年四月天,蒲家办白事,怀英没再见过长兄。 * 穿过弄堂巷子,跨过洋楼门槛,蒲郁的手被松开了。吴祖清说:“上楼去,赶快换身衣服。” 蒲郁伸出去的手悄然缩了回来,她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替他拧干打湿的袖子,还是再牵一次手。她微喘着气,同他一道上楼了。 柚木楼梯的蜡早被磨光了,台阶上有许多家具搬上搬下的划痕,还有木头干裂的沟壑。蓄了雨水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到二楼,吴祖清没打算讲道别的话,抬步再往上走。可阔袖被蒲郁逮住了,他回头看她,带几分疑惑。 “吴先生。”她缓缓吐出称谓,水汽灌进口腔闷湿热了似的,含糊而沉重。 他耐心等她的下文。 “吴先生,好像……就好像飞起来了一样。” 吴祖清笑出声,却道:“抱歉。” 蒲郁摇头,似乎很慎重地说:“开心的。” “是吗?”吴祖清在蒲郁的眼睛里看见光亮,也或许是走廊灯光的缘故,眸子如剔透的黑玉石。他接着说,“有机会的话,让你真的飞起来。” “真的飞起来?” 吴祖清不再说这个,颔首道:“表字祖清,吴祖清,我的名字。当然,你可以叫我二哥。” * 楼上楼下两扇门约在同一时间关上,蒲郁背抵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地,渐渐地,才听到哗啦啦的雨声。 她赶忙冲到阳台把在风中飘摇的衣服收下来。机器出故障一般,做一件事顿一下,衣服丢到座椅上了,她才觉得被湿棉衣裹得难受。 洗漱过后,蒲郁站在阳台的门窗后面,有些出神地擦着头发。一幢幢洋楼在雨雾中铺开,斜对面那家阳台上的盆栽被浇溉得焉焉的,令人一下忘了那是什么草木。 往日听过的隐秘浮现于耳边,嘈嘈杂杂,她隐约感觉到了心下有什么不一样了,但还不够明朗。如蒙了灰的玻璃,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擦干净。 但起码她晓得了,一颗心是装得下那么多事情的。 ※※※※※※※※※※※※※※※※※※※※ [12]福开森路:今武康路。 第九章 楼上,窗外同一片雨雾空蒙的景。吴祖清在留了道缝隙的窗帘边观察许久,没发现可疑身影,稍微松弛下来。 经此一事,他几乎确信内鬼就是沈忠全本人,沈忠全投敌了。对方提防总局察觉异常,哄骗他不够,还要他死。 去年几场大动作,上海的赤-党几乎销声匿迹。宁汉合流,近期北伐号角再吹响,战事紧要,总局驻上海的情报组织不那么活跃,似乎是正常现象。 大老板不过出于一贯的疑心,派吴祖清过来监控状况。他是“第一机器”,负责反馈情报,收到指令执行,派系、斗争哪关他什么事。他以为这次无不同,不曾想一来就碰上大事,而且他定是被监视着,给总局传消息成了难事。 以往无论在哪,吴祖清大多执行的都是重要任务,总局需要监视他的行动。吴家的司机表面是车行聘请的,实际是总局的人,这成了他与总局之间心照不宣的惯例。 这次的司机也不例外,可经过上午的事情,吴祖清认为司机的立场存疑。本来至少可以通过司机传消息给总局,眼下也行不通了。 午后,吴祖清差司机送他去商行办事处。路上平静,大约那班人知道打草惊蛇了,暂时不打算行动了。这不代表他们会放过他,反之,接下来定然有更棘手的袭击。 远远瞧见悬在楼窗上的商行字牌,司机问:“先生,可是这商行?” 吴祖清说:“正是。” “名号有些稀奇。” “‘不以利为利’,是谓利利。”[13] 商行字号“利利”,起初是吴祖清为了蒙骗父亲,表示他忙来忙去是在做正经事,拿祖佃换来的钱在尖沙咀买下几间铺子开起来的。 吴祖清没正式念过大学。大哥虽是早稻田毕业的,但也是书信上写来蒙骗家族的,实际毕业于东京的陆军军官学校。祖上皆是吃俸禄的,不屑行商,自然没一个通晓生意经。 幸而有名望与钱,等于有庞大的人脉关系,吴祖清谈事只需摆出父亲与阿公的名讳。事情有专职人员去办,经理用他的私章甚至无需请示。 在这儿,吴祖清可谓多余。因此对于他的出现,未曾谋面的职员们还在打招呼,熟悉他的经理却是冷汗都出来了。 “先生怎的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吴祖清倚着办公桌,作势拿听筒,“家中电话不知有什么问题,听不太清楚了,顺路过来借电话一用。” 经理忙说:“这可巧了,昨日这台电话也出了问题,不过已经让师傅修好了。” 连办事处都被监听了,当真是全方位监控。 他成了一座孤岛,四下无援。 * 连着几天放晴,蒲郁没机会遇上撑伞的先生。星期四的晚上,她帮正忙着的师父接电话,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好,我找莲生师傅。” 蒲郁握着听筒,呼吸变得缓慢了,“师哥在忙,你请讲,我代为转告。”犹豫一瞬,还是补充道,“吴先生,我是小郁。” “哦,这样啊。我想问衣服做好没有?” “甚是抱歉,我们这个月的单子排满了,先生的衣服最快得等到四月中旬了。” “四月中啊……”电话那边的人陷入思考。 蒲郁忙道:“是我疏忽了,之前忘了这回事,师哥可能以为我讲了,也没有提。先生等不了的话,暂且取消订单。” 那边的人一顿,“取消的话,后果你来承担吗?” “是的,先生无须担心,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 “扣你的工钱?” 蒲郁不正面回答,只说:“是我的疏忽。” 笑声从听筒传出来,更低了几分,惹得她耳朵发烫。她听见吴祖清接着说:“我只是在想,四月天穿不住羊绒料子了。” “嗯……所以……” “无妨,放着就放着。”吴祖清低喃,似是自言自语,“……酒会穿那套好了。” 蒲郁追问:“请问先生取消单子吗?” “小郁。” “在?” “叫二哥。” 蒲郁心下一窒,仿佛听筒漏电,滋滋冲进指尖,贯入脉搏。 半晌,她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我二哥过世了。” 那边的人一愣,随即轻声笑起来,又很快打住,说了句“抱歉”。电话就这么挂了,蒲郁听着忙音,怔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 收线后,吴祖清迅速关闭旁边的通讯器,合上手提箱盖子,将其藏到地板夹层中。 若不是设法传递消息给当局,他才不会催促工期。要这通电话不令监听的人起疑,对方得与他关系简单、不太熟悉,也不能完全是不认识的号码,陌生的裁缝铺是最合适不过的。 房间的窗帘遮严实了,电话铃声响起时,吴祖清手掌动了一下,少有的被惊到且身体作出了反应。 “喂?”他把听筒夹在肩上,从置放电话的柜子抽屉里拿出石楠根烟斗。 电话那端出声了,“吴先生,我是小郁。” 吴祖清把烟斗拿在手里,忘了引燃,“什么事?” “不取消订单的话,还可以换料子。我问了师父,问题出在我们,差额可以减免。” “无需麻烦。” “不麻烦的,店里新到一批上好的柞绸面料,四五月穿正好。如若先生有空,可到店里来挑选。” “好是好,可我这几日不得闲。” 蒲郁沉吟片刻,道:“那我剪一些小样带回去给你看?” 与小郁见面,总是放松的,他需要放松。他说:“也好。” “先生喜欢什么颜色、纹样?” “小郁的眼光我相信。你钟意的,我都钟意。” 他那样漫不经心,可她耳朵上的毛细血管却突突地跳。 “嗯,呃……唔,好的。”她连说好多拟声词,慌乱地挂了电话。 听着忙音,吴祖清无声地发笑。 * 是夜,蒲郁带着薄薄的册子来到吴家。施如令得知她要上三楼,也抱着功课来找蓓蒂。她们好奇地翻看小样,似乎想出谋划策,但吴祖清以学习为由赶她们进了房间。 客厅里,蒲郁与吴祖清面对面坐着,中间的茶几上放着女佣送来的茶点。 “有些晚了。”吴祖清呷一口茶,一身睡袍在膝盖出掀了缝,露出翘着的长腿,端得是温文尔雅。 便不是会擦地板的人嘛。 蒲郁险些看入神,反应过来他说了话,问:“晚什么?” 吴祖清还端着茶杯,几乎从杯沿这么斜过来看她,“你回来,比我预估的晚。” 茶杯上蒙蒙的热气灼人似的,令她不敢对视,“喔……前不久我开始上手了,练习的话会晚一些,今日想着给先生看小样,提前了半个时辰的。” “能让你提前半个时辰,是我的荣幸。”他尾音略略上扬,像问句。 “小郁不敢,先生是客人,为客人诚挚服务是师父一直以来所教导的,也是张记贯彻的理念。” 吴祖清笑出声,放下茶杯说:“背书也背得蛮好。” 蒲郁还来不及辩驳,听他又道,“喝口茶再背。蒙顶石花可听说过?由唐到清,千年来的贡茶,半块茶饼都难求。我难得寻来的。” 蒲郁本来端起茶杯了,听这话又想放下。 “小郁是客嘛,热忱待贵客是我们吴家的规矩,不能坏了。” 他说贵客。 蒲郁抿一口茶,尝到馥郁回甘。 “坐过来。”在蒲郁放下茶杯之际,吴祖清说。 蒲郁慢吞吞走过去,离吴祖清还有半步距离,“先生要看小样的话,我站这里就好了。” 吴祖清拿起册子,也不看她,“我让你坐。” 刹那间的压迫感,蒲郁难以形容,像是他积压已久的情绪一下释放了。她不得不落座。 “这些都是你挑过了的?” 没等到回答,吴祖清这才去看她。偶尔见过她怯怯的神情,从未见过现在这般的……委屈。她抿着唇,盯着那小样看,像是要盯出孔来。 吴祖清意识到他刚才不太对劲,是太不对劲了。顿了片刻,道:“我钟意灰色,如何都不突兀,不彰显,中庸,正好。” 压迫感旋即消失了。蒲郁回说:“灰也有不同明暗与层次,灰色很高级、很翻新的。”(fashion音译) 吴祖清一下笑出声。 蒲郁立刻道:“有什么可笑的?” “洋泾浜。”吴祖清握拳在唇前,咳了一声。 “还讲我,你这上海话也好不地道的!” 吴祖清看着蒲郁,眉眼里都是笑意,“嗯,我偏钟意不地道。” 蒲郁蹙眉别过脸去,“请快些选,我可是省下半个时辰来的。” “晓得了,小郁好给面子。”吴祖清又讲起上海话。其实几乎听不出口音,小郁胡话罢了,他也都知道。 这很难讲,她像一片烟膏,镇定你,抚慰你。你知道这是不太对的,但还是被吸引,被控制,甚至想就此沉迷下去。 ※※※※※※※※※※※※※※※※※※※※ [13]出自《礼记·大学》 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第十章 给总局的消息如石子儿沉入湖底,什么反应也寻不着。 吴祖清等回音的同时,还要与沈忠全的人玩猫鼠游戏。好在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反跟踪摸到对方一处藏身之所。 窄巷子,石板路,华界闹市中的一间二手书屋。上门的人多,但生意不算好。老板不在,打理事务的是一位愣头青小子。看手上的茧做过不少活儿,也练过枪。 在对方发现之前,吴祖清拿了本配插话的艳-情小说,放下钱走了。 这本艳-情小说放在壁柜里,被成日丢三落四,正巧寻小物的吴蓓蒂遇上,辗转到施如令手中,最终教蒲郁看见了。 哪有租界里的人跑那么远到华界买书的?还不是怕见不得人! 吴蓓蒂这样说自己二哥,施如令向蒲郁解释书的来历,顺道转述。 “你们……好好将东西放归原处,莫让吴先生发觉了。万一被教训,我可救不了。”蒲郁一本正经。 眼睛在密密匝匝的字上打转,瞥见左边的插图,心下念“非礼勿视”,硬生生移开眼。 愈是不去想愈是要想。 夜里入梦,蒲郁成了书生,常道“平生无二色”。偶有一日,行至一座庙宇,遇上久居此处的曼妙女子。[14] 蒲郁被迷了魂,将狎昵之际,女子忽而变作男子。蒲郁心下惊骇,却瞧那面孔倒也俊朗无双,复端详,竟是那吴先生的模样—— 蒲郁一下醒来,瞪着天花板好长时间,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再想安睡却没法子,蒲郁辗转反侧,吵得施如令半梦半醒,起床气发作撵她去屋外睡。 蒲郁披着外衣,悄声出去,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拿了针线绣具与钥匙,出门了。 也没走哪儿去,就在楼梯上坐着,借公家的电灯照明,绣起什么来。还是针线令她安心,静下来,自然入了迷。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吴祖清很疑惑,抬腕看表——凌晨三点,这人是醒了还是没睡? 他不知道,对她来说其实差不多。 “……”蒲郁察觉到有人,看过去,耳根一下红了。 吴祖清往上迈一步,“这又是什么癖好?” 穿过绣绢的针尖扎在她食指上,有微微的刺痛感,她没在梦里。蒲郁唇启,又抿上,半晌挤出来一句,“电灯不要钱。” 吴祖清颇觉稀奇,“电灯不要钱,所以你半夜出来?” “嗯。” “日光更不要钱,怎么白日不做,净晚上来折腾?” 折腾,梦里狎昵也听到这个词的。 蒲郁腾地站起来,窝在腿上的线卷荡出去,线跟着拉长,在台阶上蜿蜒。最后停在了吴祖清的皮鞋上。 他弯腰拾起线卷,一边绕线一边走上来。他看的是那线卷,可她也发憷。背上又冒出汗,楼道未关拢的窗户吹进风,忽地凉浸。 “喏。”就离一级台阶,他把线卷放到她手上。 蒲郁以为他还要说什么,至少调侃她要早点歇息之类的,可他直接从旁而过。 她低头看手里的绣绢,乌糟糟一团不知绣的什么。当真令人沮丧。 * 近来换季的订单增量,张记忙碌非常,到深夜还未放工。 蒲郁有些打瞌睡,被小于师傅逮到好训一顿。她强打气精神,还使法子掐虎口,掐出乌红的印子来也不管用。 都怨那本破书,害人睡不好觉。 正想着,忽见师哥咋咋呼呼闯进版房,道:“师父!我大娘那儿走水了,我得赶紧回去!” 在场的人皆惊诧,“你住的地方走水了?” 莲生平缓心绪,仔细道:“燃起来的是楼下书屋,大娘家被波及。暂且救下来了,可大娘托人捎口信还是让我回去一趟……” 张裁缝忙道:“家事要紧,你快回去帮衬。” 待莲生疾疾而去,蒲郁问:“师哥他们楼下不是面馆吗?” 小于师傅说:“我也是上次送莲生回家才晓得的,那面馆经营不下去,半年前便歇业了。新开的书屋叫什么……哦,吉风书屋。” 那本破书的笺页上的字号正是“吉风”,蒲郁喃喃:“怎会这样巧?” 师傅们没注意她的话,还叹息那边书屋取个“吉”字却遇上走水。 披星戴月,蒲郁回到赫德路。她一眼认出停在楼边的汽车是吴家的,挡风玻璃上有零星飞絮,似乎停在这儿好一阵了。 当然,若是司机接蓓蒂小姐回来之后没用车,该有数时辰了。 蒲郁心中有异常感觉,略略思索却觉怎么可能有异常之处。她打消念头,照常走进楼里。 还是澄黄的电灯,还是旧旧的柚木楼梯。蒲郁走到屋门前,谂熟地搓开一柄钥匙,挑出其中一把插入门锁。 门把下沿有一点干涸乌红的污渍。 几乎是下意识地,蒲郁看向楼上。 其实屋子是不大隔音的,有什么大动静楼上楼下都会听见。但现下四周静悄悄,细细听,还能听见走道窗外的虫鸣声。 蒲郁取出钥匙,往上楼的方向迈出很小一步。 然后再一步,径直走上三楼。仿佛街头技人走刀刃,她心跳剧烈,喉咙发干。细细打量扶手乃至墙下沟壑,再没有任何奇怪的痕迹。 在三楼的门前踌躇片刻,蒲郁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往回跑去。脚步声在楼道间回响,她自己听着都觉吓人。 她急忙打开租屋的门,紧接着打开电灯。眼前的景象如常,玄关只一双施如令的制服皮鞋。 “阿令?”蒲郁担忧,也唯恐是多心,打扰了施如令的好眠。 推开虚掩的卧房门,借厅堂的灯光瞧见塌上女孩熟睡的面容,蒲郁安下心来。于是熟门熟路地点燃油灯、关掉电灯。既无事,省电费要紧。 似起风了,轻薄的窗帘被吹鼓,手中的油灯也动了一瞬。蒲郁看过去,窗帘复垂落,月光透过轻纱照进来,在地板上镀一寸郁蓝的光。 蒲郁去把窗户关上,还留心拢了拢墙角的窗帘,又朝露台望一眼。没有任何可疑的影儿。 她整个人彻底放松了,提着油灯去盥洗室。盥洗室狭窄,一盏油灯照得旮旯敞亮—— 角落的脏衣篓里她的亵衣被撕碎了,线头布巾染红,而另一角的漏水口周围全淌了乌红的水。 若非蒲郁性格使然,这会儿必然划出一声惊叫。 蒲郁再度走向卧房,这次走进去了,小声道:“阿令,阿令……” 施如令掀开眼帘,半梦半醒道:“你怎么还不睡呀,洗澡洗这么久。” 也就是说在蒲郁回来之前,屋里有冲水的声音。她按捺住将施如令彻底叫醒的心情,依旧轻声问:“你来月事了么?” 施如令翻身背对她,咕哝道:“没,啰嗦什么呀,快些睡了。” 蒲郁也知道,怎么可能是经血,那惊悚的血色简直是一个人受了重伤流出来的。那个人一定受了伤,还将她的亵衣撕碎了拿去包扎。 可是谁受伤会闯入这里? 左右不过两室一厅,蒲郁连姨妈房间的衣橱、床底都检查了,莫说人影儿,连耗子尾巴也没逮到。“闯入者”定是在她关灯时从露台逃走了。 蒲郁想去找姨妈告知此事,也想报警。犹豫之中,她却着手处理了盥洗室的污秽。整日的忙碌,又遭遇此番惊吓,她疲惫不已,什么再管不了,在沙发上合衣睡去。 * 清晨,蒲郁在施如令大呼小叫中醒来,得知时间,懊恼道:“完了完了,我迟到了。” 施如令笑话道:“往日都是‘小郁闹钟’,今日可是怎的?幸而学校放月假,不然我也一道迟到了。” 正巧,吴蓓蒂抱着课本来找施如令,见着蒲郁还在,也很惊讶。蒲郁任她们“落井下石”,也不理会。临出门,听见她们说什么二哥荒唐极了,看那种书不说,竟开始夜不归宿。 蒲郁赶来张记,听见师哥莲生也在说见闻,“……烧得一屋子焦黑,那些书啊什么的不要讲了。死了一个伙计,还有两个人到现在没找着。据巡捕房的人讲,蹊跷得很,很可能是人为做案。的的确确钱不见的了,可能就是失踪的两个人卷款逃了。” 小于师傅手上忙活,也听得一字不落,末了问:“一间二手书屋能有多少钱?” 莲生说:“书屋老板不怎么管事的,一月来一两回,你说钱盒子里能有多少钱?” “人心不古啊!” 蒲郁适才出声问候,师傅们虽疼爱她,可昨日瞌睡今日迟到的,还是说了些较重的苛责话。 蒲郁勒令自己将心思着于手中活计,却还是恍惚地出了小差错。师哥瞧出来,帮忙掩盖过去没让师傅们察觉。 茶歇的间隙,莲生寻到机会问:“小郁,你可有心事?” 蒲郁道:“怎么了?” 莲生扬眉,“你还问我怎么了,你最近好不对劲。”见蒲郁不语,又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蒲郁摇头道:“没有。” 莲生宽慰道:“那便好……学手艺是有这样的阶段,觉得很乏味。师父说你是好料子,你也有志于此,不能这么就放弃了,晓得伐?” “我晓得的。” 事实上,蒲郁以前晓得的,但现在好似一无所知。 迷雾,自看电影那时弥漫,随时日愈来愈浓,而今完全将她封锁其中。 ※※※※※※※※※※※※※※※※※※※※ [14]捏他(梗)出自《聊斋志异·聂小倩》 第十一章 时间稍稍往回拨。 吴祖清一面同司机做戏,混淆敌人对他动向的掌握,一面继续调查书屋。他深觉若等待总局的反应,再拖下去,凭一己之力迟早耗死在其中。他计划引沈忠全现身,破死局。 在以书屋为据点联络的人接二连三失踪后,沈忠全察觉到了吴祖清的意图,也意识到吴祖清非同小可。 在吴祖清为正式加入商会而应酬这日,沈忠全利用走水案抹去了书屋的存在,同时发动对吴祖清的刺杀。 吴祖清故意告诉司机一帮老爷会吃酒到很晚,让司机接了蓓蒂放学后,早点回去歇息罢。 他知道沈忠全按捺不住要有大动作了,可他估计错了一点——沈忠全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谎称他是苏联驻上海情报局的赤-色分子,借帮派之手来杀他。 迷宫般的里弄巷子,刀光棍影,狗吠连连。 吴祖清在围攻下受了伤,逃进红砖样楼。感觉到楼上有埋伏,开了蒲郁家的锁。 这点伤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莫名的,令他想起儿时举家逃亡的时光。 * 当下,宝善街一间酒馆。[15] 弹曲儿的、贩售洋货的、暗中拉皮条的,哄闹闹。二楼一张桌子坐着三人,两男一女,皆打扮朴实,看上去像一家人。 须臾,一位男青年扣衣而至,“舅父,我来晚了。” “快坐快坐。”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热情招呼道。 若细看,那青年可是吴家的司机,而这“舅父”竟是沈忠全。 佯装闲谈几句,司机压低声说:“还是没有‘先生’的消息,怎么办?” “说来也怪,他受伤了,除了在那栋楼里打转,还能逃到哪里去?” “万一他离开上海,给总局传消息,我们岂不是……” 沈忠全抬手道:“昨晚起始帮派的人严控交通,租界的马路、渡轮码头、火车站,他不可能逃得掉。” 女青年道:“区区党魁的杀手,不如不要管他了。明日我们就要转移了,出不得错。” 男青年附和:“是啊,现在帮派与我们是各取所需,但帮派总归是向着那边的,出了什么事反水也不一定。” “其实,”沈忠全喝了一口茶,“青帮高层有我们的卧底,代号‘花蝴蝶’。” 其余人面面相觑,很是惊诧。沈忠全接着说:“‘花蝴蝶’是我们的人能否持续深入上海的关键,其对于党的特殊性、重要性,你们应当清楚了。不是要紧的任务,不能让他去办。明日转移,靠他;解决那‘先生’,当是我们的事。” 静默少顷,男青年说:“时间紧迫,这偌大的上海……” 女青年打断他,“明日江浙商会举办酒会,他为了保住伪装身份,在上海继续把生意做下去,不会不出席的。” “有可能,若是这样那还好办了。” “趁着大乱,把目标一齐……” * 另一边,张记。 电话铃声作响,张裁缝被吵得不耐烦,喊道:“小郁,接电话!” 蒲郁去接听,得知是冯公馆打来的。 酒会在即,冯四小姐临这时忽然闹脾气,称没有满意的衣裳,拒绝出席。冯太太请小郁过去一趟,无论是改还是新做一件,一定要把四小姐劝住。 张裁缝听了情况,看壁上挂钟道:“这么急的啊?好晚了,你一个人去怎么行。” 莲生自告奋勇,被张裁缝责备,“做你的事!” 最后张裁缝让制衣间的缝纫工长同蒲郁一道去的,说真要改什么,也有个帮手。 月下的福开森路很幽静,她们穿过冯公馆的小花园,还没跨门,就听见二楼的吵闹声。 在蒲郁印象里,冯四小姐知书达理、温柔端方。听见她的叫喊,接着看见一片狼藉的闺房,蒲郁着实有些震惊。 冯四小姐哭红的双眼倔强、近乎于仇视地瞪着她的母亲。 温顺的依附者一夕间变成反抗者,态度如此决绝,冯太太无法理解,于是不同往日,强硬地对付着。 “我不管你穿什么,就是穿睡衣,明天也得去!” “我不要去!”冯四小姐捂住耳朵,“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不要包办婚姻!” 这番争论复演多遍了,冯太太终于累了。她像找到救星,握住蒲郁的手苦苦哀求。 “小郁,你晓得我疼你的吧?我们实在没法子了,在这样下去,老冯要拿棍子来抽她的。小姑娘受不得皮肉伤,你帮我哄哄她,好吧?拜托你了。” 房门关拢,蒲郁单独留下,冯四小姐不闹了,伏在床头无声地哭泣。 不难猜想,为什么找蒲郁而不是冯四小姐亲密的朋友。那些也都是世家千金,冯太太不会让别家知道一点儿冯家的闹剧、丑闻。 他们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抵得过牌桌背后的流言蜚语,即使是女孩们纯粹、深厚的情谊。他们只有一张撑破了也要粉饰的面子。家长不信任子女,不信任亲朋好友,不信任住家的工人,失落的中国家庭的共性。 “小郁,他们让我答应求婚。”冯四小姐的情绪不可能更糟糕了,说出这句话,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蒲郁挨着她坐下,轻轻抚摸她的背,“四小姐,有什么是小郁可以做的呢?” 冯四小姐找到暂时的依靠,转过来埋在蒲郁肩头,“我不晓得……全完了,全完了小郁。莲生要恨死我的,我该怎么办?” “师哥不会恨你的,虽然我不懂那样的感情,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怪你。” “你都不懂,你又怎么知道?” “如果我是师哥,不论小姐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 冯四小姐笑了,眉间却是苦涩的,一双剪水瞳定定望着眼前懵懂的女孩,“小郁,这就是恋爱,恋爱不讲道理,没有任何条件。” “若是这样的,你与谁结婚又有什么关系?你同师哥一样的恋爱。” 冯四小姐摇头,“当你真心爱一个人,他也真心爱你,你们会想要彼此心里只有彼此……” “不是说不讲条件吗?” “傻小郁,枉我以前夸你聪明。” 似乎心绪有所缓和,冯四小姐挽着蒲郁的手说,“上海冬天不下雪的,回想起来就像下雪了似的。他撑伞送我从张记门口到车旁,我有点打滑,去握伞柄,却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朝我笑,还在呵白雾,他说‘冯四小姐,你可以扶我的。’ “天知道——!我就那么沦陷了。后来他说可惜他还在学男装,要不然可以给我做洋裙。再后来他也说了,一定要给我做洋裙,不止洋裙,还有……” 许久后,蒲郁打开房间门。被遣来偷听的女佣迅速闪到一边,佯装若无其事地问:“四小姐怎么样了?” “四小姐答应去了,请太太过来吧。” 冯太太尚存疑虑地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太太千恩万谢,亲自把蒲郁二人送上车,叮嘱司机一定注意安全。 蒲郁惦记身上多出来的一封信,略显匆忙地上车了。她不知道信的内容,但直觉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 次日,继吴先生“夜不归宿”后,蒲郁再听到他因要务出差了的消息。整整两日不见,蒲郁疑心他是否消失了,是否还在。 一件两件事塞挤在脑海里,蒲郁烦闷极了,惟有以不停歇的工作来赶走这些念头。 晚霞粉红光晕照在版房的窗玻璃上,蒲郁背光在裁剪台上工作。停下来卷面料时,看到墙上的挂钟,方惊觉师哥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蒲郁感到不安,把冯四小姐的信交给师哥看过后,师哥没表露什么。在这方面,他们是一类人,愈是不加表现愈是藏着什么。可师哥一向拎得清,不会做让师父为难的麻烦事。 蒲郁犹豫着,最终还是打开抽屉,找出了师哥藏在他笔记本里的信。 冯四小姐用钢笔写的楷书娟秀,起头写着:阿生爱鉴。内容很短,蒲郁一眼扫到底,心下一沉。 ——冯四小姐要师哥同她私奔! 蒲郁把信揣到衣服里,拿起电话听筒打给师傅们去的布行,电话还没接通便放回了听筒。作为这段地下恋情唯一的知情者,或者说帮凶,她是有责任的。若将事情闹大,到时所有人都会处于难堪的境况。 冯四小姐计划让师哥先买好火车票,再去饭店接应她同赴北站。但愿中间的时间差,令事情有回旋的余地。蒲郁决定独自去他们信上约定的礼查饭店。 * “衣褛不整,恕不接待。”大饭店门口立了一块铜牌。 蒲郁穿着师父亲自做的毛呢外套,和姨妈淘汰下来的起毛球的丝绒洋裙,裙摆斜着两层荷叶边,套菱格纹筒袜,蹬一双旧中筒靴。不算多么好,但规整有余。 进门处写着商会名字的指引牌,蒲郁走楼梯来到二楼的孔雀厅。门口有侍应生守着,要求出示邀请函。 蒲郁说:“我是张记裁缝铺的小郁,找冯四小姐,您可以帮我传达一下吗?麻烦了。” ※※※※※※※※※※※※※※※※※※※※ [15]宝善街:今广东路东段,上海开埠初期风月场所聚集地。 第十二章 礼查饭店的孔雀厅——负远东第一饭店、远东第一交谊厅称号,似乎能来这儿的人,也戴了顶“远东第一”的帽子。 外面是黄浦江、外白渡桥,里面是彩绘玻璃穹顶、水晶灯盏、art deco风格的装饰。皮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连同“帽子”要引人漂浮起来。 上海是这样繁华,繁华到名流们沉醉在香槟的气泡里,看不见其他。“东方巴黎”记录在胶片上,许多年岁后真是的苦难会被简化,成为枯燥的数字。 月刊杂志的新人记者心中愤世妒俗,可面上还是笑着,“请站到灯光下……再往左一点……对对……” 镁光灯闪烁,定格西装革履的先生们,他又多一张无聊的底片。但值钱,供他一个月生活开销。 记者为了保证刊上杂志的相片里每个人都是最佳状态,会拍好几张。等记者按快门,还要等曝光时间,反复磨人耐心。 吴祖清有耐心,即使面对不喜欢的事情。他像尊雕塑,站在后面角落,脸被挡住一半。相片洗出来,或许没人能找出他。直到听见记者说可以了,他转身走开。今日,如往常任何一日,他只想做筵席的背景板。 可老天不让人如愿,不对,怪老天给他这样一副面孔,眼神犀利的太太们早注意到他。 “那高个子的是哪家的公子?” “面生,没见过。” “才来的吧?谁引荐来的?” “瞧瞧,冯太太去说话了,他们认识。” “冯太太有良婿嚜,需不着同我们抢的。” 一阵哄笑,起话题的太太说:“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准有家室的。” “手指头光秃秃,哪像有婚约呀!” “没有不是更奇怪了,要么浮浪公子,要么……” “欸,话可以乱讲的嘛,你们不去,我可去看情况了啊。” 吴祖清正同冯太太寒暄,忽有混杂的香水气味袭来,再一看,周围站了两三位太太。 冯太太瞥一眼即明,装作没看见她们,说:“祖清,你能加入商会,做伯母的当然高兴了。只怕这酒会上人多,我招待不周。” “哪里,承蒙伯父伯母相邀,让我有机会见见世面。” “看你讲的,”冯太太一高兴说起上海话,“香港好的咧,还要谢谢你带回来的礼物,这个把月百货公司都不用去了呀。” 吴祖清露出一个含蓄的笑,“一点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难得麻烦,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 旁听太太们心下有数了,公子是香港来的,做贸易生意,与冯家亲如世交。 冯太太享受这种微妙的感觉,这些太太们多少对她不服气,或者说在恭维的同时等待看她的笑话,但她们还是不得不争先来攀交。以往为别的事体,眼下为吴祖清,方方面面细到人脉,都在证明她比她们优越。 冯太太不彰显,看上去还是那位端庄、贤淑的会长夫人。这位会长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围的小角色,略带歉意地为他们作介绍。 犹如面对抢食的鸟群,冯太太丢下馋人的馅儿,说:“利利商行的吴先生。” 抢到馅儿的是孙太太,道了声“吴先生好”,转过去对冯太太玩笑,“从来没见过,冯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着,不肯介绍给我们。” “讲什么呐,也不怕各位老爷听了吃醋!” 焦点绕到吴祖清身上,他从容地应付太太们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围拢来,他依然保持绅士风度,在嘈杂中捕捉到每个人的话语。 他清风霁月,带一点儿神秘气质,几乎没有不被他俘获的。那些关于他这个年纪却还没有家室的笑谈,皆隐了去了。 * 厅内,管弦乐团演奏的舞曲在穹顶下流淌。人们跳舞,之后三三两两聚在各处闲谈。 吴祖清低头听旁人说话,注意到张望着走来的侍应生。侍应生半道遇到端着托盘的同僚,询问道:“……找冯四小姐。对,你找一下。” 吴祖清从他们的口型里捕捉到几个字,当侍应生端着托盘把香槟送来时,他截断对方将出口的话,“我来处理。” 侍应生迟疑片刻,点头道:“好的,先生。” 吴祖清来到门外,看见蒲郁靠着墙壁,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盯着翘起的鞋尖。孤零零的,与厅里的人处于两个世界。 吴祖清走过去,“小郁。” “先生?”蒲郁难以置信,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来回打量,他当真完完好好,就在眼前。 “怎么了?” “我以为你失……”蒲郁立即改口道,“出差了。” 吴祖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巴,“是啊,出去了两日。” 蒲郁小心翼翼地说:“先生……还好吗?” “为什么不好?”吴祖清露出招牌式极浅的笑,“倒是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蒲郁暂且放下疑虑,说:“我来找冯四小姐,她还在吗?” “还”——显然,她的重点在确认冯四小姐的存在。吴祖清说:“我可以带你进去找她,但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蒲郁有一兜儿的话,奈何开不了口。权衡片刻,她问:“小郁有一事相问,可以吗?” “你已经问了。” “假若先生遇到一件棘手的事——你认为这件事是对的,但后来往不太对却合乎情理的方向发展了,最后的结果可能极为不好,要做还是不要做?” 吴祖清挑了下眉,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趣,“你想做这件事吗?” “我不晓得才问先生的。” “你认为这件事是对的,且合乎情理,为什么不要做?” “结果不好也可以吗?” “是针对谁来讲的结果?难道不是因人而异的?” 蒲郁蹙眉,“是这样没错……” 吴祖清说:“这么讲罢,不是所有好的由头都会带来好的结果,但我们应该记得那个好的由头,如果值得为它背负最坏的结果,那一定要做。” “我明白了。” 吴祖清看了蒲郁片刻,说:“好了,告诉我是什么事罢,我替你保密。” 厅门有人进进出出,二人站在这里说话开始引人注意。蒲郁没法犹豫了,垫脚对吴祖清耳语几句,再退回原来的距离。 吴祖清忽然问:“你这么阻止,不担心他们恨你?” “先生讲了,若值得,那一定要做。” 吴祖清领蒲郁进入厅堂,为了让她不那么起眼,除却她的外套交给了侍应生。 蒲郁感觉自己像白幕后的戏偶,四肢僵硬,任由他人掌控。 眼前的景象,是她从未见过的上海。是的,她以为见过上海,在来往那些公馆、宅邸的时候,她现在才知道,那些充其量是引子。 经手过的丝绸绢缎剪裁、贝母玛瑙装饰的华裳,原来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灯光折射在盛酒的香槟杯里,映在金、玉、珍珠首饰上,仿佛也会发出声音,融合于乐器的音色里。 嘈嘈切切错杂弹,于她是闻所未闻的惊世曲,于各位先生女士们是得以自在享受的平常。[16] “喏,你要找的人。” 被吴祖清轻拍了下肩膀,蒲郁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露台,晚霞渐褪,冯四小姐与即将宣告成为她未婚夫的公子在一起。江风吹拂,听公子说了些什么,她似乎有些厌烦,侧过脸来。 对视一瞬,蒲郁在冯四小姐脸上看见惊喜到惊疑的转变。她对身旁的人说:“这件事还是不要牵连到先生为好,我去了。” 吴祖清没说什么,由蒲郁径直去了。 * 冯四小姐告知公子蒲郁是张记的裁缝师傅,将他支开。 蒲郁这才说上话,“恕小郁冒昧,师哥——” 冯四小姐把她往边上拉,急切道:“怎么是你,莲生呢?他不肯来吗?” 蒲郁很想欺瞒,可还是不忍心,“不是的,师哥离开裁缝铺好一会儿了,我不得以找来的。” “你……”冯四小姐打量蒲郁的神情,忽而变得敌视,“你是来劝阻我们的?” “冯四小姐……” “不,你不要说了,这是我同莲生的事。” 蒲郁觉得费解,“事情还未到不可变更的地步,这么做的后果,你考虑过吗?就算我不阻拦,没有人阻拦,你们走了,之后怎么生活……” 冯四小姐再次蛮横地打断她,“小郁,往日我待你多好,求你不要在这关头令我恨你。你走,快走,不然我让安保拖你出去!” 蒲郁清楚了,继续说下去冯四小姐一样不会回头,而且令冯四小姐作出过激反应来,事情会在这儿被察破。 蒲郁转身离开,却没有看见吴祖清的身影。 这时,舞池中央的麦克风被打开,划出刺耳的鸣响。 商会的理事会成员陆续上台,开始讲话。掌声一阵接一阵,有关商会的年度事项宣布完毕后,担任司仪的秘书说:“……冯会长还有喜事与各位分享。” 冯会长被请到台前,“各位……” 忽有一声大喊,几乎将噪音盖过去,“老冯!” 人们齐刷刷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神情凄楚的男人,年纪与冯会长相当。站得近的人率先认出他,“高教授?” 而后冯太太惊疑不定地说:“松文,你怎么来这儿了?” 高教授扬起手中的文件,悲怆而掷地有声地说:“吾儿五年来尽心尽力帮商会、帮冯家做事,落得的却是什么下场?商会利用他、残害他……” 冯会长反应慢半拍,慌张地说:“松文,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高教授不依不饶,将文件里的纸张拿出来,抛洒在半空,“高家只得这么个独子,却、却……他母亲受不了这份悲痛,今早随他去了!” 满堂哗然,好事者捡起资料,发现上面记录着商会的黑账、与青帮的秘密交易,而处理签字的正是高教授的独子。 高教授号啕道:“啊——我高松文别无所求,只求世人一个公道,他不是什么赤-色分子,是被有心人推出来挡枪的!” 冯太太高声招来安保将高教授赶出去。谁还记得昔日同窗情与几十年的友谊,高教授成了闹事者,成了让他们面子落光的敌人。 在安保围上来之际,高教授颤颤巍巍地掏出手-枪,指向右,指向左,最后朝向台上的冯会长。 蒲郁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沿着墙壁往门口的方向走,心急如焚地寻找吴祖清的身影。他那么高,一眼即会被看见的。 霎时,枪声响起。同周围的人一样,蒲郁下意识找掩体,可她在墙角,除了蹲下没有躲避的方法。 * 这边,在蒲郁与冯四小姐短暂的对话结束之际,吴祖清在楼道口看见莲生。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将莲生请到一楼咖啡座喝咖啡。 与私奔的事情无关,他无心劝,是为拖时间,让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不波及他人。 即将会发生的事情——在失踪两日后,他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酒会,必定有敌人来袭。奇怪的是,敌人没有直接奔着他来,而是混入了酒会。 听到枪声,吴祖清第一时间判断出方向,接着想到小郁还在那儿。他直奔上楼,惊骇的莲生也跟了上来。 吴祖清丢下一句,“危险,你不要上去。”奈何莲生心中有牵挂,劝不住,在慌张涌下楼的人流里往上挤。 当吴祖清踏入门厅时,侧方一记子弹打过来,他借龟背竹盆栽闪躲过去,翻身滚到角落。 场面极其混乱,赶来的安保里混入了不明人士,除了围堵高教授,也在搜查吴祖清。 “师哥——” 哄闹中,吴祖清听见女孩的喊声。他回头,找到错乱的脚步深处的蒲郁。小小的,缩在那儿,可是看见了什么正准备站起来。 吴祖清猫腰,飞扑似的来到她身边,话来不及说,将她半抱半架往门外带。 “师……”蒲郁还要说话,被吴祖清一把捂住。 犹如蚂蚁倾巢,人们连扑带爬挤下楼,夺门而出。 吴祖清眼观八方,侧身朝二楼楼道口的身影连开两枪。枪声下那人倒地,吴祖清没有确认,马不停蹄地朝门口去了。 前面,冯四小姐挣脱开父亲秘书与安保的保护,朝莲生奔去。莲生紧张极了,他晓得就是现在,这是唯一的机会。莲生紧紧牵着冯四小姐的手,推门——推开数人,来到马路上。 他们上了候在路边的汽车,绝尘而去。 慢片刻,吴祖清与蒲郁坐上吴家停在路边的车。 “先生……” 吴祖清持枪,冷静地对司机说:“跟着那辆车。” 在混乱时刻,他还有心帮她,蒲郁惊诧以至一时说不出话。实则吴祖清是想着,不论去哪里,要杀他的人都会跟来。而且由这个司机引路,到时沈忠全说不定会现身。 留着司机,吴祖清就是在赌这一刻。 消失的两日,他与总局的人接上线了。他们在各交通要塞布下防线,计划予以叛徒全面反击。 蒲郁喘过气来,能够思考了,说:“师哥他们要去火车站,司机师傅,还请快些。” 哪知司机听到“火车站”一词,方向盘一偏,令后座的人纷纷惯性倒向另一边。 原来,酒会这出闹剧为掩人耳目,火车站才是敌人的目的。 ※※※※※※※※※※※※※※※※※※※※ [16]嘈嘈切切错杂弹:引自白居易《琵琶行》 第十三章 像坐在巨大的拨浪鼓上,汽车左右摇晃,哄闹,却飞驰前行。路上的人力车、电车、单车避之不及,撞倒水果摊、花摊,缤纷色彩洒一地。 吴祖清半身在前座,与司机赤膊争夺方向盘。眼花缭乱的招式中,他还能逼问司机有关火车站的幕后计划。 蒲郁感觉到,若不是吴先生想要得到答案,会立即杀了这司机的。她不晓得事情怎样开始的,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了解枪的威力。 方才两把枪——其中一把从司机那儿抢来的——被吴祖清丢在蒲郁怀中,她捧着两把上膛的枪,费劲儿地在浪潮里保持平衡。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两边有车辆冲过来。但他们没有动作,只是跟随着。距离拉近的时候,吴祖清看清车上的人的穿着制服华人巡捕。定是总局的人闻讯,出动巡捕来逮捕肇事者。总局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因而巡捕也向他开枪。 这档口,司机逮到吴祖清的破绽,一拳朝他腹部打来。吴祖清闪躲,却还是被命中侧腹。前两日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他忍痛回击,将司机朝车门那边推撞。 司机头破血流,最后不敌,被踹下车去。车门在行驶中飞喇喇,吴祖清低身一把拉拢关上。 后方一辆车停下来围捕司机,一辆车依然跟随。 吴祖清稳坐驾驶位,镇定道:“小郁,把枪给我。” 蒲郁将两把枪递给他,踌躇道:“你流血了……” 血沿着鬓角留下来,唇边也有血泡,更不说握着方向盘的手。他浑然不觉似的,瞄后视镜看她一眼,“你怎么样?” “我没事。”蒲郁悄然拢袖子,把被方才的拳脚刮擦到的手背藏起来。“先生安危要紧,我不要再追师哥他们了。” 吴祖清目视前方,“怎么办,不追不行了。” 说话间,驶拢火车站。 吴祖清勾身跨到后排,透过窗玻璃看清四周的埋伏后,轻声数一二三。到三,抱着蒲郁扑出车外。 枪声响起,售票厅顿时无序。吴祖清反应迅速,几乎是拖着蒲郁往可以充当掩体的椅子背后躲去。 巡捕齐齐涌入,敌人混在市民中,双方交火。无辜的市民惊慌乱窜,找不到北。 发现有人开空枪后逃向闸口,吴祖清忽然明白了“火车站”为何意——敌人原计划搭火车撤离。他忙不迭追上去,一边还护着女孩的头。 带队巡捕的是吴祖清的同事,他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闯入站长室。 “封锁闸口!” “快,命控制室停止发车!” 却是迟了,烟雾升起,蒸汽火车即将启程。 乱糟糟的人群里,蒲郁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师哥!” 可那人没有回头,推搡着戴帽子的女孩上了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门。火车在震响下开走了,浓烟弥漫月台。 余下的人们抱头鼠窜,甚至跳下铺满石子的列车轨道。吴祖清裹挟蒲郁,顺势躲到钢架楼梯后。 蓦地,枪声朝这边来,噔地打在楼梯侧,弹了开来。 蒲郁缩在吴祖清怀里,还是打了个激灵。 “别怕。” 吴祖清前倾稍许,脸颊掠过蒲郁的挺拔的鼻梁。唇也碰到了,她下意识往后缩,被他一把箍住后颈,动弹不得。 眼前只一堵石墙,可蒲郁本能地感觉到死亡逼近的气息。 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 * 风雪交加的深夜,寂静极了。枯树将宅院厢房包围,红灯笼下的投影如鬼魅。 蒲郁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她紧紧抱着发抖的自己,往厢房靠近。她能感觉到害怕,但求生本能让她一步步走过去。 吱嘎——门推开了。先嗅到馥郁的芳香,如自母胎来便熟悉的气味。她听见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而后有了视觉。不知不觉中,她来到床榻前。好奇地掀开丝绸床帐,她看见交-媾的胴-体。他们双双停下,笑着看过来。 “娘亲?大哥?……” 蓦地,两张面孔化作修罗,露出锐利獠牙扑过来。 “二哥!” 吴祖清闻声不由一顿,手上的烟也来不及搁下,忙掀开帘子进来。 蒲郁睁开眼,隐约瞧见一点儿亮光。那亮光愈来愈近,刺得她复又闭上眼。她感到头晕,像幼时睡在摇篮里,轻微地飘摇着。 “小郁。”有人来到她身边,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二哥。”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眼帘,结果令人失望。 沉默了一会儿,吴祖清说:“是我。” “我……我还活着吗?” 吴祖清蹙眉浅笑,“你设法让我笑吗?” 蒲郁清醒大半,撑着手肘欲起来,盖在身上的外套落下来。 吴祖清帮忙扶起她,又为她披上他的外胎,“我们在船上。” “船上?”透过帘子下空余的一截,看见船舷上坐着位戴斗笠的船夫,外头是黑黝黝的水。 “苏州河上。” “噢。” “我不知道哪里安全,只能讨来这么一只船。”吴祖清眉头拧紧,没放松过。 烟在他指尖燃着,似乎抗议被遗忘,一截烟灰掉下来。很快泯灭在污迹斑斑的船底,油灯微弱的光照不到。 “先生。”蒲郁出声。 吴祖清吸了一口烟,偏头往旁边呼出烟雾,“你讲。” “我可以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可以。” 蒲郁扯吴祖清的袖子,好像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已成习惯,“我不知道……我昏过去了,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怎么会。”吴祖清抚摸她的头发,“你帮二哥做了一件大事。” “真的吗?” “嗯,你想回家吗?” 蒲郁点头,又觉吴祖清话里有话,问:“不能回家对吗?” “能,但你要讲对的话。”吴祖清解释道,“从饭店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我和你上了车,但司机死了。” * 枝头雀声唤醒清晨,蒲郁起晚了。施如令与她一同出门,诧异道:“你在张记通宵了么?我等你等得都睡着了,你回来也没发觉。” 吴家的车没有如往常一样等在楼下,吴蓓蒂站在楼梯口,一见施如令便说:“二哥留了个口信,说是车子出问题还是怎么的,反正我们今天得搭电车去学校了。” “好呀,蓓蒂小姐难得体会一下我们凡人的生活嘛。”施如令轻快地迎上去,挽住吴蓓蒂的手臂。 “什么啊,见缝插针地骂我!” “我可没有。” 蒲郁送她们去车站,她们还不知道昨晚的事,谈论春光。 靴子踢起长裙后摆,辫子轻晃,确言春光无限好。 * 电车开走之后,报童的吆喝声渐近,“看咯!礼查饭店大事件,惊骇沪上!” 蒲郁买了好几份报纸,从头至尾几乎全是关于礼查饭店与冯家的闹剧,丝毫不见火车站枪声的影儿。 似乎昨晚的事只是一场噩梦。 到张记时,蒲郁感觉到制衣间的气氛不同往常,工人们闷头做事,都不看她的眼睛。 蒲郁小心翼翼地上楼,在拐角远远看到账房里的师父,还有两位巡捕。 张裁缝招手让她近前,“昨天去哪里了?” “找阿令。”蒲郁紧张得咬到舌头。 “那我要问问阿令,有什么事能让你讲都不讲一声就走。” “……师父,我撒谎了。”蒲郁扑通跪地。 张裁缝从椅子上起身,手持三英尺长的木尺,一下打在桌角上,“反了你!莲生不省事就罢了,你也拎不清了,帮着做这样的糊涂事!” “不是的,师父,我只是不想惊动师父。” 又一尺打下来,这次弹到她手臂上,稍稍吃痛。张裁缝没想到会打到她,愣了一下,可还生着气,不好说关切的话。 蒲郁看师父不说话了,以为师父等自己解释,便快言快语道:“若师哥他们没走成,我不是把冯四小姐的秘密捅出来了吗?师父从前教导,我们要保守客人的秘密……” 张裁缝吹胡子瞪眼,“倒是我的错了!” “是小郁的错,请师父责罚!”蒲郁伏跪下去,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做了好了挨打的准备。 “多的是要责罚你的。”张裁缝哼气,转而对巡捕们道,“两位长官,我们这儿楼上楼下听得见,有什么话请尽快问,劳烦了。” 这一出“师父打徒弟”教巡捕们看得尴尬,也插不上话。总算到他们说话的时候了,其中一位别小队干部徽章的人请张裁缝出去,关上门摆架子。 “你昨天去礼查饭店,是为何事?” 蒲郁低眉敛目,“这……二位长官,方才你们应该听见了,是为了我师哥……难以启齿的事。” “什么难以启齿,同冯四小姐私奔嘛!”巡捕摸摸胡子,“这事你如何得知的?” “小女早知师哥与冯四小姐暗通款曲,其二位有恩于我,我心底不愿将此事告知师父他们。他们看我口风紧,常让我传书信、打掩护。这次私奔……我亦是知情的。” 巡捕拍桌,“你既知晓,是否同谋?” 蒲郁怕极了似的,抖抖索索道:“我是同谋,可、可临时反悔了。我恐怕此事对师父对张记不利,前去阻拦。” “嗯……接着说。” “没料想在饭店碰见了吴先生——他是张记的客人,认得我与师哥。我央求他帮忙,他也觉得此事对冯四小姐不利,答应同我去阻拦。” “你是说,酒会上有人开枪了,你们还有心去阻拦这事?” “当时我们在楼下,冯四小姐与师哥准备走了。不知道楼上发生什么,匆忙地跟了去。结果遇上了危险,那开车的司机听到我们去火车站,十分慌张,想将吴先生与我灭口。至今我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蒲郁话带哭腔,说到此处落下泪来,“长官,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我师哥他们,都还安好嚜?” 巡捕皱眉,“火车站的事不是你个小姑娘能过问的,你把车上的事详细叙述一下。” “我可是会有什么麻烦?我有什么麻烦不要紧的,不能牵连了师父……” “哎呀哎呀,哪儿这么要死要活的。我们奉命来调查,你如实说就是了。” 蒲郁把昨晚背下来话,按事先演练那样,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讲了三遍。一些细微处,等到巡捕问起,她才“想”起似的讲出。 事毕,张裁缝先前给巡捕们倒的两盏茶也见底。蒲郁送他们下楼,听见他们打趣,“别看我们调查好几处,忙的,其实是运气好咧。不像派去商会的,指不定在老爷们面前夹着尾巴,话都不知道要怎么问!” “可不是,有够苦头吃啰……” 第十四章 商会办事处一间会议室,上海滩有名有势的人物齐聚。会长、副会长等几位借病缺席,由秘书代表出席。 事发在租界,涉案人员与国民政府有瓜葛,洋人警长、华人探长来坐镇查案,还有一众喽啰。面对庶民,他们高高在上,在此,却真成了端茶送水的喽啰。 到吴祖清这儿,冯会长秘书作陪同,轻易地结束了问话。 走廊上,吴祖清向秘书表示感谢。秘书拱手道:“吴先生客气,会长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昨天的事,有劳你费心了。” “我没做什么,如若早些定能阻拦下来的。” “哪里的话,你第一时间去追,太太心底是感谢的。不过这事吧,且莫在外面提了。” 吴祖清点头,“听闻调动了军队在各个火车经停站盘查,能否找到四小姐?” 秘书看左右无人,低声道:“你在火车站的路上被拦下的,应当晓得昨日火车站发生的事非同小可——”再小声些,“政府捉赤-党分子。” 秘书止住话头,看着吴祖清,似在说,明白了吧? 吴祖清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神情,道:“那高松文教授的事情确于此有干系?” “这件事,留待风波过了自会请吴先生一同来商议的。” “如此,我还要处理车子的事情,先告辞了。” “慢走。” 借冯四小姐私奔一事,吴祖清与什么党派、阴谋划清界限。知晓他真实身份的,目前只有在苏州河接头的那位“船夫”。57号化名众多,行踪神秘,利利商行的吴先生仅是其中冰山一角。 为了保证这一身份的安全,“船夫”与他单线联系。其他的同事大约知道上海有位“先遣员”,但不知道那就是57号,亦无从了解更多。 他们各司其职,迅速在上海建立起一支新的情报网络。明里,他们利用冯会长找寻爱女,笼络警察与帮会;暗地,由中央直接调动当地驻军。 继司机后,沈忠全等人在火车经停站落网。他们大多吞了药物,在拷问过程中去世。仅一位男青年在得知同伴供出秘密后(谎言),不堪折磨,吐露了整个名单。据这份名单,还有一位女青年逃离在外。 * 至此,一切变得清晰。 起初,夏令配克大戏院一案,实际是沈忠全等人计划与卧底在商会中的同党(即高教授儿子)接头。临时接到新的人员(即吴祖清)调派到上海的消息,他们只得放弃那位同党,以“黑账泄露”之名,假借帮派之手导演了一出戏。 接着,沈忠全令吴祖清如困笼的麻雀,发动刺杀。奈何吴祖清并非沈忠全以为的小角色,一次次逃脱。沈忠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故意制造吉风书屋走水案,抹去组织的痕迹,准备撤离上海。 吴祖清消失——心理战,即使吴祖清没得到总局的支援,也能令沈忠全他们产生许多怀疑。怀疑一旦生根,笃定的信念就会逐渐瓦解。沈忠全开始认为吴祖清是一个大麻烦,放他生则后患无穷,于是留下司机来处理。 最终,酒会当日,闹剧横生。沈忠全依靠的帮派为他们安全撤离布防。同时,政府各部门接到中央指示为抓捕行动布防。吴祖清利用司机这一漏洞,翻盘反击。 从结果来看,掩盖这一真相,只需要一件小小意外。显然,高教授闯入酒会,是预先计划好的“小小意外”,冯四小姐私奔才是谁人都没料到的意外。 吴祖清预感,这一系列的事情了结,往后还有更深的阴谋。 * 张记这边,送走麻烦,又来麻烦。 巡捕问话的结果传到冯公馆,冯公馆的电话打来张记,管家客气地请女师傅小郁去一趟。张裁缝问询何事,管家提到了莲生师傅。无需多听,张裁缝晓得大事不好了。 师徒二人沉默着来到冯公馆。因冯四小姐私奔一事,冯会长气倒病榻。冯公馆谢绝访客探望,四下安静。 张裁缝被留在客厅,蒲郁被女佣领进房间。冯太太还是念昔日情分的,不想抹了老师傅的面子。 不消片刻,蒲郁从楼梯走下来,怀里多了一堆被撕成破烂的衣服。她头垂得更低,生怕被人察觉似的。可脸上那道红印子,却怎么也盖不住。 “啊呀!”张裁缝看到蒲郁的模样,立马迎上去。不止脸上有印子,她身上也有,好几处衣料都滑丝了,一看就是衣架打的。 蒲郁无颜面对师父,呢喃说:“不管我怎么求都没用,冯太太打定主意恨上我了,以后都不做张记的生意了……” “嗳,你!没事的,师父去讲!”张裁缝提长褂一角,急匆匆走上楼。 冯太太站在回廊转角,忽见张裁缝的身影,恨恨道:“不是让你们走了么?你这是作甚!” 张裁缝一个劲儿地致歉,可这更戳中冯太太的痛处。冯太太心急了,下狠劲儿推搡了张裁缝一把。 张裁缝一个趔趄摔到在楼梯上,蒲郁赶忙上前搀扶。 张裁缝撑着腰起身,想酝酿些好话,可压不住气了,指着高处的冯太太说:“你不做张记,我张记还不要做你冯家的生意!” 冯太太哼笑一声,命佣人们将这师徒二人赶出公馆去。 铁门在巨响下关拢,看一眼里面郁郁葱葱的景致,张裁缝拂袖而去。 蒲郁亦步亦趋,心下恨死自己了。自知道冯四小姐与师哥的事,她就担心着有这么一天。她能够在最早的时候制止的,可放任了这一切发生。 * 晌午,师父告病,张记贴公告休假两日。 大约老天爷笑话这红尘俗事,阳光底下竟也下起淅淅沥沥的雨。可这回没有撑伞的先生出现了。 蒲郁跨进洋楼门槛,头发已淋湿了,水珠顺着眉骨尾滑下来,淌过掌掴印。 拾级而上,在家门口下的拐角顿住了。 吴祖清扔掉烟蒂,缄默地从台阶上站起来。 蒲郁注视着他,有些诧异,有些疑惑,更多的是无法自处。 吴祖清把一盒瓷瓶药膏塞到她手心,出声说:“我听说了。” 时间像是静止了,蒲郁脚步往后挪动了一下。 昨日的一切发生太快,经过一夜,经过冯公馆的屈辱,她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了。这些时日盘旋在心里的事情,她要问;他勒令她不许问的事情,她要问;她必须问。 “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什么?”是吴祖清全无预料的问题,怔住了。 蒲郁蓄足勇气,直直望着他,“你这次吸的烟,不是那个味道。” 吴祖清迅速作出反应,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我从来没闻到过那种味道,第一次是在夏令配克大戏院门口。” “夏令配克?” 蒲郁一瞬不瞬地盯住吴祖清,手慢慢伸出去,慢慢碰到他的指节。她握住他的手,抬起来,蒙住自己下半张脸。 手心一面粗糙的茧压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压紧。她的唇一张一翕,像猫挠一般无害地摩挲。 “是这样子的。”她带着他的手用力从脸颊往后擦过去。 他趁空隙收回手,她还是一点儿不放过,继续问,“是吗?” 彩窗玻璃的色彩映在他们身上,仿若置身别处。 她过线了,他该吓唬一下,他想。 刹那间,蒲郁的脖颈被掐住了。她瞪大了眼睛,以眼神质问他,同时使劲掰他的手指与虎口。 他眯起眼睛,看她惊恐的脸,发青发紫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很明显。 在将要窒息时,蒲郁得以大口喘息呼吸新鲜空气。她双手交叠捂在脖颈前,一时还无法回过神来。不是没有感受过,母亲曾掐着她的脖子咒她去死,但无论第几次,她仍旧恐惧。 “你能保守秘密吗?”吴祖清半弓着身子低头看她。 他的阴影将她笼罩,她沙哑道:“能。” 僵持好几分钟,吴祖清转身往楼上走。蒲郁看着他们即将分开的影子,轻声说:“二哥,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是的,他们力量悬殊,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随时结束她的人生。可是他在她身上发觉了自己的不安、软弱,她像太阳一样,令藏匿在黑暗中的他无处遁形。 他输给她了,尽管无人知晓。 第十五章 第一次见吴祖清,为他点燃烟,她闻到了与那只皮手套上相似的气味。 当时惊骇,她怀疑是否记忆错了,或纯粹是巧合。得知他是楼上邻居,她起念头想再确认一次,匆匆跑回弄堂,差点撞上吴家的车。 蓓蒂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餐,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坚定的拒绝。她期望他在,他果然在,可那个气味消失了。 这些日子以来,蒲郁留心身边每一位吸烟的人,想找出那是什么烟。甚至大胆问了姨妈,姨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一边脱掉玻璃丝袜,一边说:“什么味道?没有的,我没见过那种烟。” 蒲郁晓得了,那是很少见的烟叶子。 本来准备放弃在意这回事了,直到在火车站。开枪之前,他用手蒙住了她的脸。冥冥中似乎预感到摘掉手套后,他掌心的触感与温度会是这样的,她确信了。 蒲郁不假思索地问:“吸烟的人会换不同的烟吗?” 答案是当然的,会。 其实还想问这些日子发生的诡异之事,他与那些事有什么关系,在扮演什么角色,不过无需过问了,她已经见识到他是会杀人的了。 他会杀了她。 每一次的见面如走马灯倒放,那些闪烁的、愉悦的、亲昵得近乎出格的瞬间,也许与他来说全是无心之举,可在她的小小世界,却像蛮人嘹亮的号角,彻响,余音环绕。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蒲郁被自己这话吓到了,原来她这样疯狂,即使他动了杀意,她也要不顾一切留住这残存的渺茫的—— 余音。 吴祖清闻言停下脚步,回头道:“小郁,世上还有不钟意照镜子的客人。时时做一面镜子,容易碎。” 师父教授他们揣摩客人的喜好,但师父没说同时得止于喜好,不可以做一面镜子。蒲郁现在领会了,锋芒毕露是愚蠢,令人生厌。 蒲郁问:“你是那样的客人吗?” “很难讲,若是专属的镜子,另当别论。” “我……”蒲郁望着他,似乎要望进他眼底,“想做那面镜子。” 吴祖清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给她一个表情,径直上了三楼。 * “先生,你不在的时候车行来过电话,说王师傅告假,另配一位。”何妈在吴祖清身后脱下的外套。 “好,让新的师傅先过来,下午我还要出门一趟。”吴祖清拿起玄关柜子上的几份报纸,一边翻看着往沙发走去。 何妈也看过报纸,闲话道:“冯会长还好吧?” “他们请了医生看,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昨天的事恐怕得消化一阵了。” 何妈说上一句便去厨房煮茶了,家里还有位小名阿伟的杂役,都是跟了吴祖清有些年头的家仆,与市面上聘请的帮工不同,讲老规矩,有人情味。 报刊杂志由阿伟负责买,从新闻到社论各式各样差不多买齐了。看报是吴祖清的习惯,今天的几份报纸都讲到同一件事情。 在礼查饭店举行的浙江商会的酒会,被沪江大学史学系的高松文教授搅了局。所幸高教授不太会使枪,也无意伤人,慌乱中打掉一盏水晶吊灯的几颗玻璃坠子,被租界的巡捕押走了。 当时响彻的枪声像是未曾存在过,那些混入安保人员里试图枪杀吴祖清的人,一下消失地无影踪。 他们是帮派的人,到底是沈忠全蒙骗了帮派里的一拨人,还是沈忠全与帮派那边达成了什么涉及商会的协议,抑或者—— 帮派内部有敌人的卧底? * 下午两点三刻,新的司机来了。姓刘,二十多岁,身材敦实,有股二流子气。做司机之前在码头当堂口混混,与一些帮派分子交往过密。 这不稀奇,在上海滩做车夫、司机甚至华人警察的,很少没有点儿帮会背景。青帮是法租界幕后的主人,没有经过青帮打点,那些勾栏院、烟馆、赌场开不起来。英美公共租界的法律条款相对严格许多,但也有他们的势力渗入,包揽交通,帮一些饭店、舞厅处理麻烦事。 至少对高层来说,青帮与当局是同一阵线的,向着当局的华商们亦然。否则,江浙商会也不会被曝出与青帮有关的黑账了。 看过刘司机带来的车行做的简历,吴祖清让他开车去西摩路口的咖啡厅。[17] 行驶途中,吴祖清坐在后排与刘司机闲谈,并不着痕迹地观察他。最后得出结论,他是普通司机,过去打架总是挨打的那个,空有一副体格。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做别人的耳目。 * 咖啡厅叫凯司令(commander k),在街角,很小一间门市,昏沉暗淡。吴祖清要见的人坐在靠窗的沙发座上。 长直发,两侧各分一缕别到后面,戴了湖蓝丝绒发带。略厚但小的嘴唇抹了透明唇膏,亮亮的。穿棉料阔袖旗袍,手边有一本法文小说。 与日前在苏州河上的船夫打扮迥然不同了。 “我来迟了。”吴祖清走过去道。 “没有,是我来早了。” 文苓起身,“吴先生幸会,文苓。” “船夫”是位女士,吴祖清在前几日接线时才知道,文苓大约是她的化名之一。 这个化名的身份是一位法语翻译,为洋行或与洋行打交道的华商工作。早年留英,研习英文与法文,后回到香港。因工作的事情,不久前来到上海。 短期工作结束,正思考去留。商会介绍说利利商行正需要一位商务翻译,在得到经理认可后,与商会老板约见。 商行经理也在,三位落座后,召来服务生点单。任谁来看,这都是一次正常的略有一点儿闲适的商务会面。 窗外,刘司机灭了烟,回到驾驶座上等待。 * 咖啡见底,再续一杯,吴祖清与文苓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同了。 经理看出点儿名堂,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得回家吃饭,不然老婆又要以为他在外面赌牌了。 文苓也说:“那么我也该走了,下周商行见。” 经理忙道:“文小姐住哪?我看不如先生……” 吴祖清淡淡瞥了经理一眼,经理讪笑不语了。 文苓道:“我住得远,不劳二位了。” “无妨,我送你罢。”吴祖清的语气不容拒绝。 文苓忽然意识到什么,应下了。 上了车,吴祖清对司机报地址。刘司机说:“先生,差不多是蓓蒂小姐放学的时间了,可能会耽误一会儿。” 吴祖清道:“文小姐,不介意先去女中接小妹,再送你回去罢?” “自然不介意。”文苓道,“原来吴先生还有妹妹,我妹妹也在念中学。” “看来我们会有许多话题了。” 不一会儿,汽车在圣玛利亚女中门口停泊。 吴蓓蒂认得这辆车,看车牌也对上了,带着些疑虑地走过来。车窗是摇下来的,她一眼看到吴祖清,嗔道:“二哥,我以为还要搭电车回去的!” 施如令探头上来,“二哥好!” 双双看到吴祖清旁边的女人,愣住了。 吴祖清说:“快上车。” 吴蓓蒂拉施如令的衣袖,“阿令,我看还是坐电车好了,不要做这高瓦的电灯胆!” 吴祖清稍微沉下脸,“胡闹什么,上车。” 吴蓓蒂吐吐舌头,上了后座。施如令也自觉地到前座去了。 路上气氛甚好,吴蓓蒂与施如令个性里都有股少见的活泼劲儿,很快与文苓熟络起来。 待文苓下车,车驶远了,吴蓓蒂将仪态全丢了,眨着大眼睛,问:“二哥,是谁?新交的女朋友么?” 吴祖清点了下她的额头,“不是。” “那就是还在约会!” “可以这么讲。” “二哥,不要怪我多话,之前那位姐姐呢?” “之前?”吴祖清蹙眉。 “去年啊,我们从香港回佛山,你偏要在外面买公寓,不就是为了她吗?” 蓓蒂说的那位是同事,他按上面的要求为其提供了身份与住处,甚至不是假扮恋人,仅有过几面之缘。 还在想怎么蒙混过去,就听吴蓓蒂难以置信道:“二哥,该不会不承认吧?” “那是朋友。” “我才不要信,没想到,二哥竟是这样人!” 吴祖清没辙,生硬地转移话题,“上次不是闹着要下馆子,我听说虹口有间不错的法餐厅,要不要去?” 诱惑当前,吴蓓蒂放下保守观念,一口答应,“好啊。” 吴祖清给司机指路,吴蓓蒂忽又想起什么,着急说:“不然还是下次好了,小郁都不在的,之前我可是当着小郁的面应承了下馆子的事。” “折返赫德路再过去太远了,下次,下次二哥再请小郁去,好不好?” “你讲话算话,不要又不承认了。” 吴祖清微晒,“一言为定。” * 夜渐深,蒲郁等施如令回家等得有些焦急。终于听到楼下的动静,她跑到门口,向楼道口张望。 吴祖清一行三人走上来,说说笑笑。 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了,可他从楼道走过也没有看她一眼。 “小郁?”施如令疑惑道。 “哦。”蒲郁往后退,给施如令让开进门的空间。 施如令说起今晚吴二哥请吃大餐,那餐厅如何,餐食又如何。蒲郁听得心不在焉。 施如令瞧出来,宽慰说:“吴二哥答应了蓓蒂,下次要带你去的。” “是吗?” “我常常帮蓓蒂看功课,你也帮她缝过扣子的,算起来也没有白吃人家的,姆妈不会怪罪的。” “我知道了。” “你不开心?”施如令去拉蒲郁的手臂,这才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了?一股药膏味儿,你受伤了?” “没有,我做错事了,惹师父伤心了。” “我说回来的时候怎么看到张记早早关门了……你做了什么事情?” 蒲郁摇头,不肯说。 施如令知道,除非等她想说了,否则是撬不出话来的。于是起主意,说点儿令她会开心的话。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吴二哥,先前有过女朋友,这才来上海又交到一位。蓓蒂平日里那么向着他的,也忍不住说他呢!” 蒲郁闷了片刻,说:“我困了。”往房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做小辈的,怎么能指责哥哥,何况哥哥还是当家的。阿令,你不要同蓓蒂一齐瞎闹。” “我怎么瞎闹了呀……”施如令委屈,等蒲郁消失在房间里,想起来说,“我可是长你一岁的表姐,你不一样指责我!” ※※※※※※※※※※※※※※※※※※※※ [17]西摩路:今陕西北路。凯司令咖啡厅始于1928年。 第十六章 清早,蒲郁出门,准备买水果去探望师父家里探望。张裁缝真是被气着了才临时告假,张记以往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三,几乎全年无休的。 走到弄堂口,身后传来鸣笛声,蒲郁往墙边让路。可那车也停下不走了,她转身去看,发现是吴家的车。 车窗摇下来,吴祖清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上车。” 极其冷淡的口吻。 蒲郁才不要理会,径直走出弄堂。她走几步,车跟多远。约莫走到愚园路路口了,那车还跟着。 受不了行人奇怪的目光,蒲郁回头走到车子跟前,客气道:“不要再跟着我了。” “上来。”他说。 “你没看到旁人的眼神,指不定以为是三流话本上的桥段。” 吴祖清笑了一下,“什么桥段,公子哥儿追女郎?” 蒲郁拧眉道:“先生!” “先什么先生,是不是要二哥亲自给你开车门才肯上车?” 蒲郁瞪了他一眼,踌躇片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她还弓着身子没有坐下,他直接抬手越过去关车门,害得她一下扑入他怀中。 险些叫出声来,她僵硬地往后缩,“……先生,抱歉我失礼了。” 吴祖清一派坦然,揽着她坐稳,偏还注视着她,“不听话,让你叫什么?” “二……哥。”蒲郁垂眸,小声说。 “嗯。”吴祖清收回手,满意点头。 “二哥要说什么?” “去哪儿?送你。” 蒲郁怔愣,“送我?” 吴祖清觉得她的反应可爱,笑问:“二哥不能送你?” 蒲郁仍认真地确认,“跟了半条街,只是想送我?” “顺道在路上同你谈一谈。” 吴祖清这才正经了。 蒲郁在心里把各种可能都估摸了个遍,想到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昨日那番话遭到拒绝,鼓起劲儿问:“谈什么?” “你先讲要去哪边,免得小刘等一阵把车开远了。” “施高塔路,去探望师父。但我得先上集市买些水果。”[18] 吴祖清随口说:“小女孩还懂这些规矩。” 蒲郁又蹙起眉头了,辩驳说:“人情常理,女孩怎么不能懂了?况且,我不小了,夏至就满十七岁了。” “你夏至出生的?” “我是哪天出生的,与二哥有何干系?” 吴祖清笑起来,抑制不住似的还用指关节抵住上唇。 蒲郁嘀咕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吴祖清缓了缓说,“为什么今日浑身带刺,我哪里得罪你了?” “不敢,小郁唯恐得罪了二哥。” 吴祖清又笑,过了会儿,恍然大悟般说:“你听阿令说了昨日的事?的确是路——” 蒲郁急忙打断,“没有,二哥同谁往来是二哥的事。” 忽地安静了。 吴祖清问的不是这个,蒲郁说错了话。 吴祖清咳了一声,正色道:“阿令怎么讲我的?” “不是的……”蒲郁只得诚实地说,“先前师哥去四马路碰见了你,然后阿令又说……总之,是我个人的看法。” 她跟纸青蛙似的,戳一下跳一下。他饶有兴致地再“戳”一下,“什么看法?” 她“跳”一下,“二哥是浮浪公子。” 吴祖清哂笑,“你们啊,少看点杂书。” * 施高塔路附近的集市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司机将车停泊在巷口,一众水果摊就在近处。可吴祖清说:“来都来了,陪我食餐早点。” “哦。”蒲郁没法拒绝,亦不愿拒绝。 吴祖清虚护着蒲郁避开来往的人,道:“还惦记昨日的话?” 蒲郁一下紧张起来,“我以为二哥忘记了。” “我来就是想讲,最好你忘了,然后我们恢复如常。” 原来这是“谈一谈”的真正意义。蒲郁顿住脚步,望着吴祖清说:“恢复如常,可能吗?” 吴祖清实在疑惑,“小郁,你到底想要什么?” “二哥。” 静默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吴祖清拧眉,“什么?” “你到底……你是秘密警察吗?” 吴祖清反问:“这就是你想知道的?” 蒲郁不依不饶,“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吴祖清倾身,在她耳边说,“你听好了。我杀过人,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人。如若需要,也包括你、你亲近的人。很可怕,对吗?” 在他直身之际,她攥住了他的西装衣领,微微发颤,“不,若是有那样一天,我会先杀掉你。” 即使他这番话不够唬人,可昨日远超出吓唬人的程度,她怎么还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吴祖清掰开她攥紧的手指,说:“我太放纵你了。” “不晓得的是你,我是什么人。” “我现在清楚了。”吴祖清颇有些郁气,掐了下她的脸蛋。 “你不要随意讲那样的话,我是认真的,”蒲郁补充,“像你昨日一样。” 吴祖清当她胡闹,不再想谈论这个。他走近旁边的面摊,道:“老板,两碗葱油面。”又补充,“不放姜。” 蒲郁怔了一下,慢吞吞跟着吴祖清坐在矮桌矮凳上。 吴祖清仿若无事,问:“你还想吃什么,粢米糕?” 正在摊位后舀汤汤水水的老板说:“粢米糕好的咧,这里的招牌,赶早才吃得上!” 吴祖清回说:“要两块。” 老板包好两块粢米糕送过来,招呼道:“小姑娘,吃好啊。” 蒲郁垂着头,抿着唇,忽然不会说话了一般。 吴祖清替她回应老板,“我家小姑娘认生,出门就跟哑巴似的。” 回过头来,见蒲郁瞪他,他边把粢米糕分给她边说:“分明你欺负了我,怎么摆出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样子。” “我哪有欺负二哥……” “这下又知道喊二哥了。我看你就像那楼下小白猫,饿的时候围着你喵喵儿的,其他时候张牙舞爪,恨不得挠伤人。” “我——”蒲郁一口气提上来,却无从辩驳。 吴祖清含笑,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拿去摊位后的滚锅里烫。 不多时,两碗葱油面上桌。蒲郁后知后觉地说:“这才吃上。” “是啊,饿了快吃。” 又被将一军,蒲郁彻底无话。好在老祖宗有“食不言”的规矩,不讲话也无妨。 嘈杂的集市,炊烟袅袅,他们坐在一隅安静地吃着面。吴祖清时常回想起这时候,像极了平凡日子里,最好的日子。 吃过早餐,吴祖清与蒲郁往回走,在巷口小摊买了些樱桃与晚熟的柑橘。钱是吴祖清付的,他说:“一点心意,代我向张师傅问好。” 蒲郁坚持要把钱给他,他又说:“你是不是担心我食言?不会的,等我这两日忙完就带你去吃馆子。” “……哦,二哥这两日很忙吗?” “有些事要处理。” “棘手吗?” “是没喂饱?小白猫喂饱了,就该一溜烟不见的。” 蒲郁提起水果袋子,告别的话也没说,匆忙往施高塔路的石库门弄堂去了。 * 旧式里弄一幢楼住好多人,楼梯过道上放杂物、晾衣服,还起灶台。蒲郁刚来上海就随姨妈住在这样的地方,一时有些怀念。 二楼东厢第一户,蒲郁敲门。片刻,师娘前来应门,笑着将蒲郁迎进屋,悄声道:“你师父没病装病,就等着你们来看他哪。你且哄哄他,不与他一般计较。” 在师娘授意下,蒲郁端着一碗洗干净的樱桃走进里间。 张裁缝背对门侧躺在榻上,似乎料到蒲郁会来,衣衫穿得整整齐齐。 “师父。”蒲郁探头轻声道。 没理会。 蒲郁近前两步,又唤一声,“师父,身体可好些了?小郁来看你了。” 一声轻哼,听着怏怏的。 蒲郁忍笑,故作正经道:“师父,这时令的樱桃可甜了,师娘说你吃不了的话,就拿去分给邻居们。……师父,师父你要不理小郁的话,真就走了嚄。” 一板一眼撒娇,也只有小郁才使得出来了。 张裁缝翻身,蒲郁立即放了碗,又是扶他坐起来又是往他背后垫枕头的。 “哼,眼力见倒是没丢。”张裁缝道。 蒲郁毕恭毕敬,“师父教得好。” “你说这聪明伶俐的姑娘,怎的忽然犯糊涂了呢?” “小郁当真知错了。” 张裁缝蹙眉,瞧见那碗沾着水珠的润泽饱满的红樱桃,道:“甜不甜啊?” “甜的。”蒲郁笑着把碗递到他面前。 张裁缝也让蒲郁吃,于是蒲郁坐在榻前的地上,边吃边谈话。 “……这世道啊,没法子。你说那莲生,好好的手艺不学了,同那千金小姐私奔,今后如何生活?亏他还跟我说什么志向!小郁,你要听师父的,勿要被眼前一时的事物迷惑了。” “小郁晓得了。” * 这边,吴祖清出门是为商会的事。巡捕查案过后,轮到商会内部讨论事情该如何处理了。之前告病的几位也来了,除了冯会长。 推开门,吴祖清欠身,同在场的人问好后,拉了张椅子坐在边上。 在这儿只得这个待遇,椅子、茶水、点烟的柴火由他自己张罗。小小的利利商行入不了他们的眼,饶是经会长的引荐,交了高昂会费进来的也不被高看。关系户,商会里顶多,轮不上小本生意。 只有各家的太太对他客气些,可太太们青睐的,先生们尤嗤之以鼻。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怖的。 “我看哪,高松文存心捣垮商会,这么大的帽子扣上来,我们如何担得起啊!” “就是,为了瞒黑账,把高会计打成赤-色分子,商会成了什么,我们成了什么?” “那小子不是赤-色分子,怎么会被秘密警察盯上的?我听说当时戏院去了好一帮人,除了秘密警察,谁杀人这么大阵仗!” “哎呀哎呀……别吵了,高会计是不是赤-色分子不重要,他不是也得是了,不然这件事怎么了结?眼下要紧的,是让他老子高松文登一份公告,澄清误会。” “酒会上高松文都开枪了的呀,你让他承认是误会,承认儿子是赤-色分子,哦!莫非我们给一笔钱,他就承认了?” “依我看,这事还得让冯会长出面。” “是嘛,篓子是冯会长捅出来的,会长要有担当不是?” 吴祖清听他们争论,把玩手中细长的白玉脂过滤烟杆。半嵌在其中的烟卷燃着星火,缥缈烟雾。 许是发现还有这么个未发表言论的人,茂安船运的孙董事说:“吴先生,不知你有何意?” 吴祖清说:“涉及商会旧事,在下没参与过,不好有意见。” “你既然进了商会,就是我们一份子,有想法只管说嚜。” “是啊,吴先生,窝藏赤-色分子,事关商会存亡,是出力的时候。” 这些人,各个扣得一手高帽子。 指尖抚过白玉脂烟杆,挑起来往下挞,一截烟灰轻轻落入玻璃烟盏中。吴祖清平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直观上看事情是高教授引起的,那么还要从他入手。” 有人急忙道:“不能的呀,都讲了行不通的!你看……” 耐心等他一堆啰嗦完,吴祖清道:“让高教授登报澄清自是行不通的,事情成了这个局面,要做只得做绝。” 人们面面相觑,孙董事其实会意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恕我等愚钝了,吴先生不妨直说。” 老狐狸,假谦虚,实则不想说出来被指摘。 吴祖清心下笑笑,面上不显,“高教授被洋巡捕带走,肯定要录口供的。各位先生都是有门路的,能拿到巡捕房的口供吧?” “你是说……篡改口供?” “这……” 议论纷纷。 冯会长的秘书第一个表示支持,“恐怕只有这个主意行得通了。” 孙董事沉吟片刻,点头道:“没法子的事,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而后附和的人愈来愈多,有人问:“谁来办这个事?” 嘀咕声再起,提到李副会长有门路。 李副会长不得不开口道:“这样吧,我同警务处那边打声招呼,你们哪个跑一趟?” 冯会长的秘书说:“这事由吴先生提出来,就由吴先生同我去,吴先生意下如何?” 吴祖清拱手道:“为商会出力是应当的。” 商会催得急,傍晚,吴祖清二人就将事情办妥了。可叹高教授还在拘留中,浑然不觉。 “高松文教授毕竟是会长昔日旧友,会长应该不想伤害友人的,接下来保释高教授等琐事,还要再劳烦吴先生了。”秘书说。 吴祖清面露难色,最终应承下来,还说:“冯会长卧病,我许是不得空去探望了,还请哥儿帮我解释一二。” “自然的,自然的。” 为免保释过程生出麻烦,秘书还介绍了一位律师。 这位律师常帮商会各位处理官司,知道大大小小不少腌臜事。谈完高教授的案子,同吴祖清说个没完。律师嘴皮子快,却是有职业操守的,讲的都是上了公堂、登了报的事情。 律师讲得有趣,吴祖清听得过瘾。倒不是对这些陈年旧事真有兴趣,而是由此多少了解到商会里面各人的处事方式。联系早上的商讨,对各中亲疏、派系,明白几分。 离开事务所,吴祖清手里多了盒什锦糖果。彩漆铁盒上绘了丘比特,脸颊两团粉,看着尤其可爱。 也罢,该去寻那儿早上被他惹恼了的猫儿了。 ※※※※※※※※※※※※※※※※※※※※ [18]施高塔路:今山阴路。 第十七章 月儿悬在枝头了,吴祖清孑然回到赫德路的里弄。 红砖洋楼二层的窗台亮着灯,他抬头便望见那女孩抱膝做在阑干上。明明五英尺多,站起来快到他肩膀那么高了,时常看她仍觉得小小的,细细的,猫儿一样。 女孩不经意低头,也见着了他。 吴祖清朝她勾了勾手,她不解其意。二人又比划两下手势,终于会意。 * 蒲郁跳下阳台,一阵风似的跑去开门。 隐约懂得了阿令着迷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中描绘的“小鹿乱撞”是什么感觉。 旋转楼梯上的灯盏随心跳声节节亮起。皮鞋底踩在木板上,细微的吱轧声,愈来愈近。期盼着,期盼着,终于看见了他,撞入他深邃的眸眼。 “二哥。”她欣然而小心翼翼地出声,尾音都是哑的。 没由来的,其实深究一定有由来的,吴祖清稍有一点儿触动。 他说:“坐露台上那么危险。” “我不怕。”她语气笃定,还是那张小巧的脸,颊微有点儿红晕,看着没那么苍白了。 “也是,连我都不怕,还怕什么?” “谁说不怕二哥的。”蒲郁眼风扬上来,睨着他,竟有往日所没见过的少女的生动。 吴祖清挪开视线,伸出一直别在背后那只手,“给你的。” 手上拿着一个长方体彩漆铁盒,盒面环绕着赤条条的天使,还拿着弓箭。盒盖正中印着凹凸的哥特体英文,蒲郁依稀认出几个字母,看不懂。 她抬眸看他,眼里有疑惑。 “今日去了诉讼事务所——” 他刚开口就被打断,她蹙眉,“诉讼?二哥遇上麻烦事了?” 吴祖清笑笑,“没有,商会的事。我在那边遇上一桩喜事,然后有人给了我这盒什锦糖果,说是美国带回来的。我尝过了,还不错,只是太甜腻,不合我胃口。” “所以给我吗?”蒲郁问。 吴祖清缓慢地点头,弓着背放低一点儿,说:“上午惹你不高兴了,寻到机会借花献佛,向你赔罪。” 铁盒一半塞到她手里,一半他还握着。感觉到他快松手了,她忙找话说:“这小人儿是什么?” 吴祖清甚至没有去看盒子,只是将视线象征性地往下移了,“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他松开手,盒子完全在她手里了。 她迟钝却轻轻地,“噢。” 他重复道:“嗯,丘比特。” “多谢二哥。” “勿要客气。”吴祖清说,“……我上楼了。” 在吴祖清转身之际,蒲郁说:“二哥,再会。” 看着他走上台上,她接着说,“再会。” “再会。”他没回头,声音在楼梯间有微弱的回音。 蒲郁把糖盒藏着掖着带回房间。幸好施如令在写功课,没闲心关心别的,只随口问:“姆妈回来了?” 蒲郁说:“我也以为,结果是楼上吴先生。” “小郁的耳朵也有不灵的一天呀。” “又不是猫耳朵。”蒲郁自己提起“猫”,自己倒怔住了,耳根发烫。 早上与二哥分别,也是他非要说猫儿什么的,教人落荒而逃了。不成想被他当做生气的表现,要来赔礼告罪的。 像骗来的宝贝一样,她把糖盒藏在平时放裁缝料子、工具的藤编织箩筐里,珍重、谨慎。 可她还是有良心的,摸了一颗糖出来,在屋子里虚晃一阵,把糖放到施如令课本旁边,“哦,对了,方才吴先生给了我一颗糖。说是美国的,给你吃。” 施如令缓缓抬头,头脑里还没能放下功课,似有些胡言乱语,“糖啊,你吃吧,我不要。”埋头继续写,回过神来了,“吴二哥怎的这样,一颗糖?拿回去给蓓蒂吃也好嚜,让我们怎么分。” * 楼上,吴先生在书房点上一支线香,揿铃唤何妈煮一壶茶来。 手中一张纸是高教授真正的口供,即使是口供,也如他为人一般一丝不苟。很难想象是会在酒会上嚎啕的人。那真是最深处的绝望才作出的举动。 「我与冯会长是旧友,早年同在日本东京留过学。我的独子学的商科,托了当时还不是会长的冯会长的关系进入商会做会计。这五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前些日子丧命于夏令配克大戏院,忽然被打成赤-色分子。 我四处求人,昔日从东京回来的一帮友人没一个肯出手相助,仅有几位搞学术的朋友劝慰我们夫妇二人。也许做母亲的无法忍受失独之痛,趁我离家之际上吊而殒。 我对妻子说出门买些吃的,实际是接到一通陌生电话,说手上有关于商会的秘密资料。来到约定的咖啡厅,我没有见到那个人,只有留在座位上的几份资料。 我立即回家去,想告诉妻子这一消息。可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刚燃起的希望熄灭了。我拿起藏在家中的枪——那可是东京一帮友人结义的信物啊! 在扣下扳机前的一瞬,我决定殊死一搏。横竖是死,要为儿子讨还公道!」 * 翌日,惊骇沪上的新闻传遍大街小巷。 高松文教授的供词被“无良小报无良记者”曝光,各大报刊纷纷转载刊登。原来高教授独子被商会仲伤是假,苏共地下党身份才是真。 事与愿违,高教授没有讨回公道,也没有死成,最终背上了窝藏赤-党分子的罪名,声誉毁于一夕。 在这风口浪尖上,高教授被吴祖清请来的讼师保释出局了。出来时的下午春光明媚,高教授对两位年轻人说了些客气话,决口不提讨公道的事。 讼师说:“留得青山在。” 吴祖清说:“千万珍重。” 高教授神情坚韧,相信既没有死成,不论过多久终会洗清冤屈。 吴祖清其实想说若令郎当真是共-党卧底,你要讨什么公道? 最终没有问,吴祖清看出高教授经过这些时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说破,是给他还留个生的念想。 哪知,当晚高教授自缢于家中。三日后被邻居发现,巡捕房接到报警来查探,发现屋子被收拾过了,很干净,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封遗书,遗书底下是刊登假供词的报纸。 遗书蒙尘于世,“真相”已定,真相再无人感兴趣。 当时商会正为冯会长康复祝酒,在静安寺路的饭店。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吴祖清从冯会长的秘书那儿得知了高教授去世的消息。 吴祖清状似未多在意,饮酒却尝出几分苦涩。 生生死死,见得多了,这时忽而生出少年郎般的意气。 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词的那个恶人,但谁又不是恶人? 今次不再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了,涉及派系纷争。初入阵,当是这般难捱的。 * 不知不觉走回赫德路,红砖洋楼,二楼亮着灯。 吴祖清坐在楼底吸烟。 远远走来一道身影,他身体本能地有所戒备,精神却是松弛的。 “二哥。”那人在他面前停下。 不用看也知是谁,他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裁缝铺做事。师哥打好版还没做的那套西服,我让小于师傅交给我做了。” 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只道了声“哦”。 “二哥有心事。”蒲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吴祖清确信自己表面看上去与平常一样,不过身上多了烟酒还有脂粉混杂的气味。他平淡地说:“没有。” 蒲郁索性在他身边坐下,“是二哥那位朋友回家了,思念么?”又小声说,“我听蓓蒂讲的,讲你这两日没影儿,偶尔见着你,你也不笑。” “二哥本来就不大爱笑。” “胡说,二哥在我面前常常笑的。” 吴祖清方才侧过脸去看她,“小郁不爱笑,但笑起来是最好看的。” “真的吗?”蒲郁抿唇笑了, “嗯。”吴祖清又说,“为什么不爱笑,常常觉得烦闷?” “没有,我自小就是怪孩子,怪惯了。” “哦,是有些怪的。” 静默一会儿,蒲郁说:“二哥太忙了,累着了。” “我不累。十年来,只有打理父亲丧事的时候觉得有些累,然后再没有过。” 初回听吴祖清提起自己的事,蒲郁觉得他心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她心痒,又更小心翼翼,“那现在是为什么呢?” “大抵是你裁衣服用的剪刀,你一直知道它其实会裁掉余料,当你真这么使了,真的上手裁去余料了,才明白那种可惜。” 蒲郁没料到他会这样打比方,扬起唇角说:“二哥,你要做成一件好衣裳的,当然要裁去余料了。” 吴祖清愣了一下,“余料也属于那张面料,不想被裁下来。” “讲裁衣,二哥当然没我在行了。那张面料,本就是从一匹完整的面料上裁下来的。” “是这样的吗?” “你糊涂了,你使剪刀的最终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么行?” “是我糊涂了。” 蒲郁缓缓伸手,触碰他的额头,像是要为他抚平眉间的褶皱。 “二哥,做衣裳需要镜子的。” 吴祖清觉得抚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风,是忽而滴落此处的山林间的清泉。 于是他被牵引着,很轻地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我晓得。” “来做二哥的镜子罢。” 当时戏院那么多跌倒受伤的人,偏生搭救了蒲郁一把。吴祖清也说不清为什么,许是那翠色旗袍太惹眼。 学手艺的过程培养来的,蒲郁惯于留心细节、揣摩人心,似一面透亮的镜子。凭过人的感官记忆,蒲郁从特制香烟的气味上发现他的秘密。不同于往日在客人身上发现的,这秘密令她枯燥的生活惊起波澜。 宛如井底的人寻到绳索,她要探究到底。 吴祖清放任她玩儿,不自觉也跟着沉了下去。甚至只是看她一会儿,他整个人就会放松下来。 今次,他竟向她倾吐了心事,尽管是晦涩的比喻里。 或许他必须收下这面镜子。 “二哥,”蒲郁一顿,“二哥,镜子任何时候都在。” 我任何时候都在,当你需要我的时候。 “好。” 吴祖清隐约感觉到蒲郁所言的“镜子”,并非告解与聆听的关系这么纯粹。 她在她独自的侦探游戏里大获全胜,可还渴望别的。是什么,他暂时不愿深究。 “明晚空出来,请你吃大餐。”吴祖清起身道。 蒲郁跟着站起来,“其实我不在意的,蓓蒂她们有的,我不一定要有。” “哦,得意了。” “没有,二哥很忙的,我不想麻烦。” 吴祖清眉头微蹙,“以后不要让我讲两遍。” “喔……”蒲郁藏住笑。 不过少顷,他们之间的气氛产生变化,没有距离,平等了。 吴祖清走进楼里,看蒲郁没跟上来,唤道:“小郁?” 蒲郁指着天空,回眸道:“二哥,今晚的星星好亮!” 门壁遮挡了他的视线,但他看见了,最明亮的星。 第十八章 经营进出口贸易赚钱,但更让洋人赚得盆满钵满。吴祖清不愿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全运往大洋彼岸,借这次在上海开分行之际,准备转移重心到实业上。 实业兴邦,利利商行看准纱业。造纱有好几家在做,若想让纱厂具有竞争力,他们需购买新式的车床与技术。 位于法租界的大饭店里,吴祖清正为这事谈生意,在场的还有利利商行的经理、外聘作法律顾问的讼师,以及翻译文苓小姐。 散席后,吴祖清把文苓单独留下。佯装闲聊一会儿,说起正事。 “刘司机没有问题。”文苓道。 上次吴祖清执意送文苓回家,是为试探新来的司机。文苓是吴祖清身边的新面孔,若司机是敌方耳目,一定会有所怀疑。然而事后文苓没有遇到任何打探、调查。 吴祖清道:“他们使过这招了,这次有问题的话,不会这么快露馅的,你还是多加留心。” 文苓思忖道:“沈忠全原计划撤离,是知道酒会要发生什么。沈忠全的行动与那黑账案关切甚密,看上去像是双方达成了交易。黑账关系江浙商会与青帮,他们是向着政府的,我不认为他们敢暗中帮助赤-党。” “没错,黑账是幌子。”吴祖清道,“看似为了曝光商会与帮派的勾结,实则是奔着冯会长去的。商会里某一派得到青帮支持,共同炮制黑账案,好让会长提前换届。” 文苓立马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主导了这次黑账案,而其中有人利用黑账案顺势帮助沈忠全。 “黄雀在后:有卧底。” * 夜幕降临,吴祖清在法餐厅预定的位置上等候女孩的到来。 时间流逝,侍应生来询问了几次。最后见刘司机匆匆走来,告诉他没接到蒲小姐,张记的人说有人先找了她,她们一齐离开了。 吴祖清诧异,却是没说什么。吸完一支烟,他乘车返回住处。 经过二楼的门扉时,吴祖清踌躇一瞬还是敲门了。却也没人应。 这时,听见动静的吴蓓蒂从三楼拐角探头道:“二哥?我等你好半天了!” “出什么事了?” 吴蓓蒂急切道:“阿令她!今日有同学说闲话,笑她姆妈傍上青帮老板,她叫上小郁去找姆妈了……这要是出了什么乱……” 施如令的姆妈张宝珍,过去在宁波家乡被唤作张大小姐。到上海十余年,张大小姐变作先施百货的售货小姐,凭八面玲珑的性子,也挣得领班管事一职。 许是蒲郁的出现带来转机,未婚夫赠予蒲郁的一双翡翠价值斐然,张宝珍哄蒲郁要来一只当掉。 有钱了,牌赌得愈来愈大,牌搭子不再是同事与那些穷酸男人,而是洋行工作的、电影明星、阔太太们,逐步攀升,出入的也成了高级舞厅、大饭店、私人公馆。 这些年张宝珍断断续续有过两端段情缘,没有具名就散了。那会儿施如令还小,不懂其中的意味。这次姆妈被说成情妇,对象还是青帮的人——在她观念里是无恶不作的下三流。她受不了这般流言蜚语,当即欲找姆妈问个究竟。 施如令与蒲郁去了百货公司,管事的领班说张宝珍辞工有些时日了。她们又到张宝珍以前常去的几间麻雀馆,没见着影儿。 最后来张宝珍可能会光顾的舞厅,舞小姐们嬉笑着告诉她们,张小姐忙着呢,怎么有空找我们玩。 施如令丧气,蒲郁趁势哄她回去。她自然不肯回去,蒲郁只得陪她在马路牙子上乱逛。 车水马龙,霓虹霏霏。 吴祖清找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驻足西洋玩偶商店的橱窗前,讨论着玩偶身上凡尔赛式的宫廷洋裙。 当一位金发女童抱着玩偶,在其父母的拥簇下离开商店时,她们的笑容渐渐黯淡,随后看向彼此,似乎得到安慰,又释然地笑了。 蒲郁转身看见不远处的男人,“二哥”这声称呼在心底过,还是道:“……先生?” 施如令却是没嫌隙地道了声“吴二哥”。 “你们在做什么?”吴祖清站在车门边。 “散步。”蒲郁有心替施如令掩饰实情。 “散步?”吴祖清话里有话。 “抱歉,我……”蒲郁知道没有赴约是她的错,拿散步当借口太没道理,可也无法说什么。 施如令没瞧出他们打什么哑谜,还以为蒲郁在为撒谎而道歉,便说:“吴二哥,怪我闹脾气,偏要小郁陪我出来。” “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家罢。” 三人同坐车后排,稍有点儿挤。蒲郁与吴祖清手臂挨手臂,坐如针毡,手缩到阔袖底下紧紧攥着。 “食饭了吗?”吴祖清问。 蒲郁感觉到吴祖清的视线,耳朵发烫,不敢偏头对视,“刚才吃了。……先生呢?” “没。” “不介意的话吃个饼垫肚子吧,还是热乎的。” 施如令把包严实的葱油饼递给吴祖清。 蒲郁给施如令使眼色让她把葱油饼收回去。却见面前一只手伸过,将葱油饼拿去了。 蒲郁微愣,这才转头看吴祖清。他慢条斯理打开包装,吃下一口,“味道不错,谢谢阿令。” 说罢吴祖清瞥了蒲郁一眼,似在戏谑:为了等你,二哥饭都没吃,沦落到吃饼。 蒲郁不自在地低头,耳朵彻底红了。好在短鬈发遮蔽,没人发现。 下车时,蒲郁悄悄扯吴祖清的衣袖,“二哥,对不起,我失约了。” “错过便没有了。”吴祖清平淡道。 蒲郁将失落掩藏,“嗯。” “便不再争取一下?” 蒲郁抬头,看见吴祖清眼里的笑意,懊恼道:“二哥怎的这样幼稚,惯会戏弄我!” 这时,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的施如令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 吴祖清道:“小郁的趣事。” “我不知道的嚜?”施如令疑惑道,“小郁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蒲郁只得说:“你知道的。”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分明不是这样,施如令问:“到底是什么?” 蒲郁不答,施如令更要追问到底了。二人吵闹着往楼上跑,笑声如银铃清澈。 * 翌日,施如令同蒲郁一齐起早。意外的是,张宝珍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厅,没有浓妆,没有酒气。 “起来了,我买了早点,快过来吃。”张宝珍朝女孩们招手道。 女孩们对视一眼,迟疑地去坐下。 方几上摆满了碗碟,张宝珍一边揭开瓷蛊盖子一边说:“荣记的鲜虾粥,你吃过一次不是惦记着嚜;还有这灌汤包,小郁爱吃的。” 日常三餐不及这一顿丰富,奢侈过头了。 蒲郁替施如令问:“姨妈是有话要说?” 张宝珍笑说:“嗯,你们睡得早,我难得说上话。” 施如令不悦道:“明明是你回来得太晚!” “这段时间是有些忙。”张宝珍说,“往后还要忙一阵儿,我不能回来住了。” 施如令刚拿起勺子,听见这话将勺子一丢,“不回来住,那住哪儿?” “你不管,每个月的生活费我会交给小郁,你们俩好好的。” “我问你,住哪儿?”施如令一字一顿道。 张宝珍依然端着笑,“我有住处。” “你是不是……”施如令咬牙,“是不是真的,你傍上了青帮的什么老板?” 张宝珍早料到事情会传出去似的,毫不诧异,“你听说啦,那便好说。南爷在法租界给我安置了一套公寓,我要搬到那儿去。本来想着把你们接过去,但你们读书、上工都在这边。不过,放假你们还是可以过去住的,我都和南爷商量好了。” 施如令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道:“姆妈,你怎可以当情妇,还是给帮派烂人!” “休得胡说,南爷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人物,你姆妈与他有缘,是福气。” “什么数一数二,谁不知青帮头子叫杜月笙,管他南爷还是北爷,不过是青帮的喽啰!” 张宝珍倒不生气,以成年人面对小孩的游刃有余,道:“那我问你,你们学校除了校长,其余的先生都是喽啰?” “先生们富有学识、教书育人,是值得敬重的,那作奸犯科的帮派烂人何以类比?你,姆妈你,”施如令急红了眼眶,“真令人失望……” “南爷还说让我带囡囡们一齐见个面,往后好照顾你们,眼下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施如令无话可说,愣愣地站起来,拎起斜跨布包便走。 许久,张宝珍轻叹:“果真是个来讨债的小鬼。” 蒲郁象征性吃了两口粥,恭敬道:“姨妈,我吃好了。” “收了罢。” * 闲话是真,施如令在学校里的日子愈发难捱了。 原本因为出身,女中里一帮不知趣的富贵千金便瞧不起她。但她模样标致,成绩名列前茅,在学校里依然耀眼,那帮人也做不了什么。 这下有了由头,那帮人笼络其他同学们开始排挤她。 吴蓓蒂帮施如令说话,还被那帮人嘲笑近墨者黑,同住破地方当然同仇敌忾了。 餐桌上,吴蓓蒂把这些事转述给二哥听,抱怨道:“那李小曼是商会李副会长的独女,骄横极了,烘焙课上故意使坏,害阿令拿不及格。依我看,她父亲这么有权势,该把她送去中西女中才对,那才是真正的贵族学校,校友还有孙先生夫人她们姊妹呢。” 听到这儿,吴祖清才瞧了蓓蒂一眼。 她知道二哥对孙先生等革命先驱非常敬重,书房还挂着一幅孙先生的画像;这话显然有些轻佻了。她鼓了鼓腮,道:“我讲错话了。” 吴祖清说:“你讲予我听,无非是想我帮忙。” 吴蓓蒂抿笑,“什么都瞒不住二哥。” “可你们小孩的事,要我怎么出面帮忙?” “你不也加入了商会,同李副会长当有些交集的,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好好管教女儿不就行了?” 吴祖清颇觉好笑,“你也知道我加入了商会?你二哥连理事不算,区区会员,怎么去指导副会长做事?” 吴蓓蒂失望道:“嘁,二哥顶不管用了。” * 仿佛预言,几日后商会人事发生了变动。 此前的商会一年一度的酒会成了闹剧,冯会长迫于压力不得不辞职。 换届选举一阵风似的结束了,李副会长任会长,茂安船运的孙董事任副会长,而吴祖清因出力为闹剧收场,破格入选理事会,成为常驻理事之一。 为扫去闹剧阴霾,李会长牵头,联合金融部,准备以募捐军需物资的名义举办一场慈善赛马会。 吴祖清终于想起他定做的那套西服,这日傍晚结束公事便来到张记。 堂前无人,吴祖清掀开制衣间的门帘,正要询问,看见蒲郁抱着一堆裁好的料子下楼梯,拿给女工。蒲郁交代着细节需如何处理,模样专注,一点光落在她挺拔的鼻梁上,睫毛的浅浅的影投在眼下,竟有些迷人的气质。 第十九章 感受到视线,蒲郁回头看了一眼。是意想不到的人。她对他欣然一笑,继续同女工说话。等终于说定了,她才走过来。 “二哥,你来了。” “嗯。” “二哥近来不得闲,我没好催你来试衣服。” “难道不是你们张记生意紧俏,排不开单子做我的衣服?” 蒲郁似瞪非瞪他,小声道:“你的单子原是莲生师哥负责的,他走后,小于师傅交给我来做了。我早就做好了的。” 吴祖清偏喜欢打趣她,“莫不是赶工做出来的?” “当然不是,”蒲郁总有些较真,“我们张记向来不会敷衍客人。” “既是你的诚意之作,拿来看看罢。” 片刻,蒲郁把一套银鱼白的柞绸西服捧来了。 吴祖清在隔间帘子里换好后,走出来照立身镜。蒲郁在他身后侧,也看向镜子里。 那次把新面料拿回去给二哥挑选,最终还是由她敲定的。二哥几乎不穿亮色,更莫说白色,但她觉得白色定是很称他清朗的气质的。 果不其然,这是她见过的穿一身白色最好看的先生。 “看够了吗?”吴祖清抬手理袖口,眼睛却盯着镜子里的蒲郁。 “看不够。”话出,蒲郁也怔了。不晓得哪来的胆子讲这种话。 吴祖清转过身来,“小郁师傅,你多看看?” 蒲郁慌张地后退半步,转身踅到柜台前,“二哥挑一条领带搭配看看?” “小郁师傅帮我挑便好。” 蒲郁背对吴祖清,但也知道他此刻有何样的表情,恼道:“二哥。” 音调顿挫、尾音拖长,撒娇似的。 吴祖清拢了拢衬衫第一课纽扣,回身看镜子,“衬衫领子好像有些紧了。” 蒲郁将拿起一卷藏红底墨绿暗纹的宽领带,听见这话一下把领带扯出来,惊诧道:“衬衫可是二哥原来的,休要怪我。” “讲笑嘛。”吴祖清略有点儿无赖。 蒲郁睨他一眼,拿着那领带上前。藏红色,衬得她眼波流转,灵动非常。 吴祖清蹙眉。 蒲郁以为他不满意这条领带,迟疑道:“二哥可有什么意见?” “无妨,先试试。”吴祖清端作淡然道。 他接过领带,拿起时指尖划过她的手指。她松手,悄然别到背后。 吴祖清两三下系上领带,看了小会儿说:“蛮好。” “我也觉得这颜色正好的。” “我是讲,”吴祖清从镜子里看斜侧的蒲郁,“西服蛮好,小郁师傅手艺蛮好。” 蒲郁缓缓展露笑颜,“嗯,我晓得的。” 吴祖清呵笑,“不谦逊。” “过度的谦逊即是虚伪。”蒲郁下巴微扬,“从二哥身上习得的。” “这条领带也包上。”吴祖清边松领结边说。 “好。” 少顷,蒲郁把包裹递给吴祖清,收了钱,俯身填写货单。 “几时下工?”他问。 蒲郁看时间,“估摸还有一阵,怎么了?” 吴祖清拿起桌上一支炭笔,撕下一页印有张记字样的便笺,飞快两笔写完。他点了点便笺,“下工后来这里。” 蒲郁一顿,“作甚么?”说着去瞧那便笺。 曲劲而锋利的瘦金体写着一串地址。 “来便知道了,二哥又不诳你。” * 待到下工已是夜里九点钟,蒲郁搭人力车来到约定的地方。一间马路边的餐馆,牌匾写着字号“珍馐”,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只几盏灯亮着,昏昏暗暗,像是即将打烊。 “请问……”蒲郁推开门,“吴先生还在吗?” 小厮从吧台后探出头来,说话有广东口音,“是蒲小姐吗?” 蒲郁迟疑地点头,小厮示意里面请,“吴先生等候多时了。” 厅堂面积小,装潢半中半洋,也没有客人,看起来是很失败的餐馆。不过当小厮推开后门,领她走进郁郁葱葱的院子,感觉一下不同了。 石板小路曲径通幽,草木间影影绰绰看见前方一座小楼,许是里面的灯光竟将窗户纸染成玫瑰红的颜色。 进楼,几张桌子都空着,戏台上也没有人。却有曲儿声传来,风雅也靡靡。 小厮打手势往左,前去推开厢房门,“吴先生,蒲小姐到了。” 蒲郁后一步跟来,见吴祖清回过头来。他浅笑,吩咐小厮道:“上菜罢。” 身后的门关拢了,蒲郁还站在原地。吴祖清朝她招手,“过来坐啊。” 蒲郁边走近边瞧着屏风前的两个人,男子执二胡,女子弹琵琶也在唱曲儿。 “粤菜馆子里听苏州弹评,倒很有趣味?”吴祖清虚揽蒲郁后腰,牵她胳膊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蒲郁一时耳朵嗡嗡的,端坐着,手攥紧裙摆,“我没听过弹评。” “这会儿你听过了。” 蒲郁去看吴祖清,又迅速收回视线,“二哥听得懂么?” “吴语小片,上海话、苏州话我有一点了解,听得个大概。” “他们唱的什么?”蒲郁注意到边桌上的干湿果盘没动过,而烟灰缸里不少烟蒂,还有两种牌子。在她之前,还有人来过。 “《长生殿》。” “喔,讲唐明皇与杨贵妃的。”蒲郁试探道,“二哥喜欢听这样的戏本?” 吴祖清在扶手上点了两下,“有什么问就是了,你我之间不用拘礼。” 蒲郁抿唇,“二哥方才在……与女士约会嚜?” 吴祖清笑,“谁讲同女士见面就是约会,那同你也是约会?” 蒲郁不语。 大约觉得蒲郁固执起来难缠,吴祖清倾身耳语道:“那人你见过,二哥的‘朋友’。” 蒲郁自认没见过他的朋友,思索片刻后才明白,指的当是苏州河上的船夫。当时情况危险,而今是为何出现? 蒲郁蹙眉,“难道二哥有危……?” 吴祖清截断她的话,“据说这馆子是沪上做粤菜最地道的,我其实不钟意西餐,就让蓓蒂她们赶时髦罢,小郁觉得呢?” 他不愿告知实情,蒲郁有些情绪,“好不好都是二哥说了算,不是讲这一餐没有我的了嚜,怎么又让我来?” “那西服做得这样好,我该感谢不是。” 餐食陆续传来,吴祖清给小费打发了弹评艺人,包厢安静下来。 吴祖清动筷,蒲郁却还端坐着。他轻杵筷子,道:“胆子愈发大了,还同我耍脾气。” “小郁以为二哥对‘镜子’,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吴祖清动筷,“对你来说,探究我的事很刺激,可这些事情不是寻刺激就可以做的。” 蒲郁直棱棱地看着他,“找刺激,原来二哥是这样看我的。对,当时有所察觉,我的确觉得刺激。二哥有许多办法让我保守秘密——我不是为了保命才那样说的,二哥还不明白吗?” 吴祖清笑了,“你不会觉得是好玩的罢?” “小郁的身世,二哥应该查得一清二楚了。能过上安生的生活,小郁原本别无所求,可遇见二哥,以往的事全记起来了。” 蒲郁缓缓道,“蒲怀英,二哥晓得吧?我以前叫这个名字。若怀英是男儿,原该继承父兄的志愿。可怀英是女儿,没有任何选择,唯有结亲算得上光耀门楣的事。怀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想有,我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半晌,吴祖清说:“你靠手艺傍身,不也行得通。” “上次是冯太太,冯太太念旧情,不做张记的生意也没有另使绊子。可下次换了别的事、别的人,张记关门大吉说不定。以前对门的西服店得罪了经营房地产的李家,老板在上海待不下去,被迫回乡。这乱世,手艺人也不过蝼蚁。” “……你想要出人头地,二哥可以应承你,待你学好手艺给你投资。” “我不为出人头地,何况,即使我有幸得二哥庇护,也不能靠二哥一世。” 吴祖清揉额角,“小郁,你不会以为拿起枪杆就能够掌握命运吧?” “为何不能?”蒲郁神情笃定,“小郁虽学识浅薄,可也知道一些事。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军阀拥兵自握,蛮夷虎视眈眈,战乱致以民不聊生。唯有向着那革命,我辈才有出路。” 吴祖清冷笑,“演讲不错,我是不是该为你鼓掌?照你这么说,去参军不就好了。” 蒲郁不觉冒犯,反而道:“女子若能参军的话,我自当去的。周岁抓阄,我抓中的是父亲腰间的枪套;自小讲得多的也是随我二哥征战沙场,以身报国。只是那会儿未能看清,北洋政府一盘散沙,治国之策根本与孙先生倡导之民主相去甚远。” “空谈!”吴祖清呵斥。 蒲郁微微抖了一下,仍执着道:“二哥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如若二哥是为出人头地甘做政党犬牙,那前前后后这些当我没说过。我的命,任二哥拿去。” 吴祖清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不然呢?” “其实,别无他法对吗?我发觉了二哥的秘密,除了成为同谋,只有死。二哥宅心仁厚,没让我死,才拿‘镜子’这模糊的说辞来哄我。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一瞬,吴祖清看见蒲郁长久以来藏住的狡黠。 曾削发明志,当断则断取‘郁乎苍苍’为名,将家族不幸深埋在心,她哪里是听之任之甘于命运造化的小女孩? 蒲郁扬起唇角,指着吴祖清的衣服,“不如小郁帮二哥定主意,若是中了,我会死;若是空了,让我为之效力。” 吴祖清何时受此掣肘,这些日子以来的踌躇化为乌有,顷刻间起了杀意。 她早就该消失的。 吴祖清摸出枪,转动轮-盘拨下一半子弹,“遂你愿。” “好。” 蒲郁拿起枪——金属久违的触感,令她战栗。她拨动保险栓,把枪口抵在额角,扣下扳机。 第二十章 霎时,茶盖飞闪去,将她手里的枪砸出老远。瓷盖碎裂,声响之后,她才感觉到手腕扭伤的疼痛。 动静太大,引得小厮在门外问:“吴先生,可有吩咐?” 不一会儿,门开了,吴祖清说:“来人收拾了。” 小厮传人来收拾,发现餐食几乎没动过,热络道:“不合吴先生口味吗?” 吴祖清冷笑,睇身后的人。蒲郁眼红红,一幅受委屈的模样。 小厮明了,小姑娘闹脾气——准是发现方才吴先生这儿还来过一位女士,呷醋呢。 小厮没再唠叨,张罗其他人帮吴先生备车,一路相送到车上。 一路无话。 二哥最初说镜子,是警告她不要揣测他的心思。可她偏要闯一闯,如今彻底逾过他的底线。 估计二哥好不容易有放松片刻的机会,却让她搅和成壮志宣言。他该后悔提什么镜子了,恨不得了结了她,奈何饭店闹出人命说不过去,才又放她一马。 静下来后,她意识到方才的话多么浅薄,从头至尾的行为多么可笑。 幸好,幸好还没说出最本真的念头,她不能让他再看低了。 * 下车后,吴祖清走在前,蒲郁走在后,完全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之下。 到二楼门扉前,蒲郁驻足,摸钥匙。 吴祖清在上行的台阶上,冷声道:“上来。” 冷不丁将她吓着,回头看去,支吾道:“啊?上、上哪——” 吴祖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蒲郁想起来他们的规矩,任何话不要让他说两遍。于是她收起钥匙,亦步亦趋跟上去。 过三楼,继续往阁楼走去。 蒲郁心里多了分恐惧:难道二哥这就要了结了她? 诚然,在扬言同二哥赌俄罗斯轮-盘时,她就该做好觉悟。 阁楼的门框低矮,吴祖清勾身跨了进去。蒲郁慢两步走进去,他蓦地关拢门,还上了锁。 在吴家搬来之前,阁楼是公共区域,斜顶外有一片露台,偶尔蒲郁同施如令在露台上玩耍。 现在阁楼属于吴家的租赁地,一盏地瓦数的电灯悬顶,室内的墙壁地板未经粉刷,放着木箱杂物。唯一的一扇窗玻璃蒙了灰尘,隐约瞧见外面露台晾的被单衣衫,微风吹拂,如鬼影缥缈。 吴祖清把枪放在重叠两层的木箱上,许是觉得屋檐低矮,拣了张椅子来坐。 蒲郁忙道:“有灰……” 吴祖清挑眉,像在说:现在需在意这个? 蒲郁眼观手,手指绞在一起。 “谁教你用枪的?” 审问的架势。 蒲郁说:“我二哥。” “拿左轮手-枪赌俄罗斯轮-盘,也是他教的?” “是。” “他还教了什么?” “……活下去。”蒲郁隐忍着,可说到与蒲二哥的过去,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二哥教我活下去。” “奉天蒲家的大小姐,需要靠枪杆子活下去?笑话!”吴祖清面无波澜。 “二哥不信我,我也没法拿出证据。” 查她的身世容易,可余下的是锁在大宅里的隐秘。家破人亡,她没法找以前的佣人来作证。 “你是谁的人?” 蒲郁惊惶抬头,“什么?” 何止不信她,饭店的一番举止还令他生疑了。混乱的思绪,在触及他目光时戛然而止。大脑短暂空白。 “你是谁?”吴祖清换了问法。 “蒲郁……以前叫蒲怀英。” “谁取的名字?” “怀字辈,英字据说是大妈赐的,我不太清楚。” “可有小字?” “‘我儿’可算小字?我与父母缘浅,八岁到天津,才有人唤我怀英。” “谁?” “我二哥。” “你是谁的人?”旋即话锋一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二哥……?”蒲郁怔怔地,心事泄露无疑。 吴祖清没多想,一瞬不瞬地观察蒲郁的神色。如果她有半分矫饰,那么他该承认她是最厉害的卧底,连他也蒙过去了。 事实证明,这仅是一位妄想泛滥的女孩,轻易教人看穿。 且最后试她一试。 “过来。”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挪上前,却不敢太近。嗫嚅着,终于没了说生死的勇气,牙关发颤。 “拿起来。”吴祖清偏了偏下巴,示意她拿枪,“不是讲有这么一天,你会先杀了我?给你这个机会。” 蒲郁攥紧手,摇头道:“二哥拿身边的人威胁我,我才那么说的。” 吴祖清哂笑,“这都不敢,还想帮我做事?” 仿佛静止了。 半分钟后,蒲郁缓缓伸手,拿起枪。可整个手都在抖,没胆把枪口对准他。 吴祖清一下握住枪口,上移对准自己,目光盯住她,“开枪。” 蒲郁努力克服身体里本能的拒绝,闭上眼睛,开枪—— 眼前是温顺的马儿,猩红的血。 哐嘡一声,手中的枪砸在地上,她惊惧地往后退。 吴祖清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波澜不惊。 蒲郁缓过神来,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情,“空枪,是空枪!” “你赌赢了。” “怎还如此镇定!”情绪到顶点,落下,蒲郁气结。 吴祖清起身,将枪捡起来放回衣服里,“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蒲郁咽唾沫,“那么,二哥答应了?” “连这些那些的主义你都一窍不通,做什么事?”吴祖清弯了弯唇角,“不过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提议,今日且到这里。” 蒲郁难以置信,“你耍赖!” 吴祖清只给她留下背影,“你该回家了。” 蒲郁欲争辩,却无法再出声。是啊,她怎么会想不通,主动权从来握在他手上。她以为争取来的平等,其实是他好心施舍的,哪里还能向他索求什么。 她如风中飞絮,他要她往哪边飘,就往哪边飘。 她的命运,何时何地无所不同,无从改变。 * 两天后,张宝珍正式搬去了南爷为她置办的公寓。离开前,她把一份帖子交给蒲郁,要两个女孩去观看赛马会。 “难得的机会,你们去见见世面,也同南爷打个招呼,以后好照应你们。” 施如令口无遮拦地要她姆妈滚出去,再别回来。 张宝珍斯条慢理地说:“赛马会你必须去,拿出该有的仪态,不然啊,我让你寄宿,看你有自由没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施如令大拍床榻。渐渐焉了似的,伏跪在被褥里,啜泣起来。 没一会儿,吴蓓蒂来敲门,说听闻你们也要去赛马会云云,却见施如令泪眼朦胧。 “姨妈搬出去了。”蒲郁低声解释。 “噢……” 吴蓓蒂的母亲是身份地位的清倌人,生来没见过面;父亲也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是奶妈带大的,能理事后便随二哥漂泊。没吃过什么苦头,不懂亦不向往父母的爱护。 不过吴蓓蒂通达,晓得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她温言宽慰,蒲郁也配合着,不消片刻,教施如令破涕为笑。 “既然不得不去,想想明日穿什么,我们阿令一定要做最靓的女子。”吴蓓蒂拿出带来的一沓杂志。 “你就是为这事来的?”施如令睨着她,佯装问罪。 “是呀,这里不是有位大师嘛——”吴蓓蒂拍拍手,“小郁师傅。” 蒲郁笑道:“不管为何,穿衣打扮总归是令人愉悦的事。就让本师傅为两位小姐参考一番。” 研究起打扮来便是没完没了的,衣橱里的衣裙洒落一榻,下午的阳光照进来,似镀上星星点点的金箔。 施如令换上造型,吴蓓蒂与蒲郁围在左右交换意见。 忽然听她说:“我绝不要同姆妈一样,一辈子依傍男人而活。” 静默一瞬,吴蓓蒂抬手道:“我赞同。” “蓓蒂可有志向?” “……我不知,这世道有什么是我们女子可做的。” “还早嚜,”蒲郁插话道,“到毕业,你们有时间琢磨。” * 月历翻过一页,到慈善赛马会举办这日。 江湾赛马场,赛手玉勒锦缰,驰骤于平原浅草之场。栅栏外观者众,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高台的阴凉处为参会的女眷们特设专席,太太名媛闲谈着。其中有三位衣装时髦的女孩,似与这社交场无关,只轮流传着一只望远镜观看赛事。 “果然,我押的那十号赤色马跑得最快!”吴蓓蒂兴奋道。 “你分明是看那赛手俊逸才下注的。”施如令调笑。 “有何不可?二哥让我随便玩,输了当二哥出钱做慈善,可眼下不会输的。” “我真该听你的,也下一注押十号。” 蒲郁出声说:“不,十号不会赢的。” 吴蓓蒂诧异,“怎会?它可是跑在前的!” “你看后面那匹黑马,等跨过这小半圈便会赶上来。” 吴蓓蒂半信半疑,抢过望远镜看,“哪儿能看出来?” 施如令也挤着看,少顷,见黑马追上赤马来,大呼小叫道:“小郁猜对了!” 蒲郁解惑道:“十号赛手方才在弯道变换持缰的姿态,颇有故意为之的感觉,像是准备让黑马超越。” “哦?小郁懂马术?”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 蒲郁背上一僵。旁边两位已看过去,蓓蒂欢喜道:“二哥,你同那帮老爷噜苏什么呢,好半天也不来。” “噜苏完不就过来看你们了,像你们这些野孩子,也不知道叫个人。” 施如令嬉皮笑脸地补上,“吴二哥好。” 蒲郁也不得不回头。 他今日穿那身银鱼白柞绸西服,戴浅米色窄沿帽,潇洒飘逸。 四目相对,她喉咙一动,“吴先生好。” 近在咫尺,弗如相隔万里,好生分。 第二十一章 这声称呼听来刺耳。 吴祖清牵唇角,应了一声好。 这时,文苓走上来,边瞧着女孩们边说:“阿令小姐,张小姐请你们过去。” 施如令往台下一瞥,张宝珍正在男人堆里谈笑风生,十足的交际花。她尚知礼节,同文苓打过招呼,挽着蒲郁下去了。 “我坐这里可以吧?”文苓对吴家兄妹笑说。 蒲郁回头,远远看见文苓坐在她的位置上,而吴祖清也在这女眷专席落座,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似的。 “那文小姐就是上次我见过的。”施如令说。 蒲郁回神,“什么?” “吴二哥的约会对象呀。” 蒲郁还想问,可施如令敛了笑,有些许抗拒地看着眼前。 几步开外,张宝珍招手道:“囡囡,过来啊。” 旁边的男人顺势看过来,说:“矮个子的是令?倒是像你” 众人在场,施如令不好拂了姆妈的面子,近前问候。 与街上见过的帮派痞子不同,南爷穿长褂,手握一折扇,颇为儒雅。不过当他抬起握扇子的手时,手背一道长疤却是骇人的。 施如令一席质问的话烂在肚子里,想逃开来。蒲郁有心帮忙,奈何没说话的份。 可巧,李会长主动提起女儿与施如令是同学的事情。张宝珍略有点惊讶,总不好表现做母亲的不关心女儿的生活,没表态。 南爷漫不经心道:“是吗?” 李会长说,女儿常讲阿令在学校多么出色,转而称赞张小姐教子有方,令人羡煞。 施如令再迟钝也听出点儿门道,这李会长有意与南爷套近乎。本来要说出李小曼针对她的实情,被蒲郁拦下了。 大约能够接纳情人有这么大的女儿,还表示会照应些许,已彰显了男人不得了的大度。南爷不太想听这女儿长女儿短的事,不一会儿便将女孩们打发走了。 回看台途中,见吴祖清三人气氛愉悦,蒲郁找了个借口,把赌注票根给施如令,离开了赛马场。 * 五月上旬,济南惨案见报,日本武馆酒井指使特务在中日军队对峙中放枪,引起战斗。战地委员会主任蔡公时被割耳鼻,剜舌、眼睛,署内等十七人被扫射致死。 群情激愤,爱国志士拿起笔杆、走上街头反对日军暴行。 吴祖清称为筹建纱厂事宜去香港一段时间,消失了,实际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吴蓓蒂见怪不怪,反而因不受管束,得以同施如令加入义演队伍,高举手幅,慷慨激昂。像这样年轻的女学生在义演队伍里很少见,她们受到记者的关注,照片刊在了小报上。 蒲郁对此颇有微词,“这个记者拿女中学生作噱头,蛮不好。” “如果这样能让更多人关注,没什么不对,”施如令一贯激进,“倒是有的人,不发声不出力,哪来的意见?” 吴蓓蒂劝说:“小郁同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不是工作的话,定然也参与义演。我们做好我们的,不要指责小郁呀……” 这些时日,各界的焦点都在此案上,张记门堂冷清。 还是午后,蒲郁守店坐在前堂的椅子里打盹,听得客人进门的声音。 并非期盼,甚至是想回避的身影。蒲郁慢半拍,起身道:“文小姐。” 文苓同每位新客一样,环顾四周,最后对上蒲郁的眸眼,“吴先生介绍来的,讲张记的旗袍是沪上顶时髦的。” “文小姐想做旗袍么?这里有些样式、料子,”蒲郁引文苓到桌前,翻开簿册,“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文苓翻看着,忽然说:“你怎么不问我吴先生的事?” 蒲郁心下一紧,故作镇定道:“小郁不明白文小姐何出此言,前些时候听蓓蒂讲吴先生出差去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后半句当真不该说。 “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文苓笑吟吟道,“你同吴先生生了嫌隙对吗?” 蒲郁确与吴祖清有些龃龉,可在赛马场时她没有过分的表现,不知文小姐从哪里看出来的。 蒲郁打算否认到底,道:“许是文小姐误会了,吴先生是贵客,也是蓓蒂的兄长,我对他只有尊敬——” 文苓打断说:“方才就讲了嘛,是他让我来的,看你有没有胡闹。” “我……我怎会胡闹。”蒲郁惊讶,之余还有些愉悦,却不知面上该作何反应。 “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文苓说完,认真翻看起簿册。 须臾,蒲郁拉上帘子,在里面为文苓量尺寸。文苓轻声说:“你涉及到火车站的事情,我本应把你的存在报告给上面的,他压下来了。可你的存在是危险因素,我们不得已进行b方案,对你展开调查。我们的行动让他察觉了,你不知道他有多恼,抽空见我,只为了逼我停手。” 蒲郁在文苓背后,还好在背后,对方看不见她仓皇的神情。 若没有二哥,她早消失了,连被人整日整夜地跟踪也没察觉,还妄图帮他做事。 “为什么要你们停手?”蒲郁很小声。 文苓转过身来,“他说:小郁看上去早慧,其实还很天真,她这个年纪理应天真,我也希望她往后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如你我一样深陷囹圄。” 半晌,蒲郁近乎呢喃道:“这么说,二哥后悔了吗?” 文苓道:“不,不过现在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我们每一个人,义无反顾选择这条路,无悔。” “可我……” “其实我这个时候来,也是有私心的。对组织来说,你最好是我们的人,何况你是可造之材。” “文小姐,打算违背二哥的意思?” “按系统级别,我是他上司。非常情况,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你。” 之前赛马会筹集的善款汇给济南后援会,各界还临时增补许多。本来没有问题,哪知李会长觉得反正财务处做工程,不如做大工程,把往年财报整理出来。实际也是会长换届的惯例事项,稍稍提前了而已。 这一整理不得了,与青帮业务交集部分,好多账目对不上,像是有人私自挪用了钱款。财务理事勒令会计们不声张,隐瞒不报。可其中一位新任会计竟是李会长安插的亲信,事情旋即捅破。 商会闹得不可开交,李会长趁势将矛头对准孙董事,而孙董事明里暗里把篓子丢到前任会长老冯头上。斗争愈演愈烈,青帮几位老板出席,笼络众人,称务必清查,不能坏了双方合作关系。 几次会议,代表吴祖清出席的是利利商行的经理。他以为翻译文小姐同吴先生关系不一般,邀功、倒苦水,嘴碎地讲了一堆。 文苓由此知晓了各中人的态度,深觉这是黑账案的遗留事件,顺藤摸瓜也许可以找出敌方卧底。 若使出情-色计,实在冒进,恐被洞悉。文苓要蒲郁做的,是利用其姨妈的情妇身份,自然而然地与青帮老板们熟悉。 * 两日后,蒲郁带着崭新的旗袍去法租界的公寓拜访姨妈。 张宝珍怪稀奇,打着哈欠说:“小郁怎么来啦,这个月生活费不是给了嚜。” “莲生师哥走了后,男装的担子在我身上了,可终究要做回旗袍的,师父的绝活嘛。我怕手生,时不时给阿令做,阿令念着你,我糊涂了,才道给姨妈也做一件。” “我看你是糊涂,那些剩余料子,你们小姑娘做了穿着玩也好,拿给我穿像什么样呀。” “给姨妈做当然要用做好的料子了,虽然比不上师父,我的手艺比往日也精进了些,还请姨妈看看。”蒲郁把包裹放在案几上,退回一步。 厨房里的女佣瞄见,觉得蒲郁对张宝珍低三下四的态度令人匪夷所思。 张宝珍却是习惯了的,如今住宽敞的新公寓,有专门的佣人、司机,更值得傲气似的。她打开包裹,捻着面料一角把旗袍提起来。 适合初夏穿的荣昌夏布,染成了浆果紫纹样,简繁相宜。张宝珍热衷打扮,自然知道这“轻如蝉翼,细如罗绢”的夏布是上品。 张宝珍斜倚在沙发里,白睡袍微敞,紫旗袍横搭过膝盖,风情无二。 “讲吧,你想求我何事?” 蒲郁垂眸,“小郁得姨妈厚爱,师从张裁缝,如今当是位师傅了,于情于理需要开拓新客。姨妈交际广,若姨妈以为妥当,可否帮我引荐?” “这张裁缝!”张宝珍啐声道,“这些年我帮你们张记拉的生意还少?不少人以为我有外快拿的咧。” “姨妈,这是我的主意……” “听说吴先生上回穿那套西服是你的手艺?你确实有这个水平了,到这个阶段了。”张宝珍说着又笑起来,“阿令有你一半机敏也好,看我同南爷好,知道各位老板的太太姨娘是花得开钱的主儿,就讨好我来了。” “姨妈这两年为小郁辛苦,讨好是应该的,唯恐还不够。” “瞧瞧!多会讲话。”张宝珍点燃一支烟,招蒲郁近前。 “近点。过来嘛。” 等蒲郁靠拢沙发,张宝珍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看看,指尖的烟熏得她眯眼,可她还不敢说什么。 张宝珍松了手,吸烟,吐雾道:“眉眼慢慢长开了,倒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小美人一个。”停顿片刻,在烟雾里睨着她,“你就不想飞上枝头?”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 “你会明白的,等你再大一点,见过诱惑。我们女人,不断受诱惑所扰,很难彻底走到底。” “……男人呢?” 张宝珍嗤笑,“爱情会摧折女人,却不会毁掉一个男人,那还有什么可以诱惑得了的,没有了。” 蒲郁隐约感到,姨妈的浪漫梦想在那个男人一去不回时化成了泡沫。如果没有生育阿令,可能姨妈也有见大世界的志向。 万事没有如果。 * 张宝珍开始带蒲郁出席社交场,尤其是姨太太们的私家牌桌。蒲郁白日为这些交际明星做旗袍,夜里陪她们打牌。 等回过神来,青帮老板也小郁长小郁短的了。 六月,日本关东军再一次震惊世界,后世所称的皇姑屯事件十八天后,张作霖逝世的讣告发布,张学良主政东北。 蒲郁听闻,耳鸣嗡地一声。父兄的死与大元帅有着莫大干系,而今大元帅身亡……世事变幻莫测,当真变幻莫测。 夜里,蒲郁照常上牌桌。她赢了点小钱,姨太太们夸她牌技精进了,玩笑说宝珍是不是给她开小灶。 张宝珍道:“是,我小囡嚜,不能总让你们欺负。” 将蒲郁带在身边,愈发觉得这是个值得栽培的可人儿,张宝珍态度渐有改变。 打牌,吃宵夜;一位太太拿出在情人那儿收到的唱片,她们又跳起舞来,少不了饮酒。 凌晨散席,张宝珍派司机送蒲郁回赫德路。 下车后,蒲郁笑开了同司机挥手,“慢回!” 走进漆黑里弄,神情淡了,浑身疲惫。 再寻到光亮,是进入洋楼,走上楼梯。矮跟皮鞋踩出声响,又闷一声。 蓦地停下。 “二哥……。”蒲郁意外极了,一度怀疑是错觉。她还不太会喝酒,也许醉了。 吴祖清看着她,其实不知道该看嫣红的唇,还是迷蒙了的双眸。她很陌生,令他不快。但也不是完全讨厌,他不知道她打扮过会是这番模样。 他往下走,绕过拐角。 “二哥?”蒲郁确信不是幻觉,嗅到烟草味。 “不适合你。” “什么?”蒲郁仰头,二哥的表情在逆光光晕里看不清。 “我说。”吴祖清抬手,轻轻锢住她的下颌,拇指压上她的唇角,指腹划过去,有些狠劲地擦掉唇膏颜色。 “这还不适合你。” 蒲郁愣了一下,继而笑了,吃吃地,“二哥,那什么适合我呢?” 也不知有意无意,她笑得上牙轻轻啮他的指尖。他也还不放开手,于是她大胆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侧,“二哥怎么不讲了,二哥讲的,我都听。” 忽地,吴祖清以贴着她脸颊的那只手,几乎是推着她往扶手上撞。 半身悬在外,蒲郁嗔道:“二哥,我错了……” 吴祖清将她捞起来,鼻尖与鼻尖若即若离,比方才的距离还近, “清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