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为我马前奴》 塞上曲1 塞北的二月,春寒料峭。 昨晚上石河子镇才下了一场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市集上的人开始来来往往,脚步踩过去,泥土和雪混在一起,不一会儿就脏了。 石河子为青州府所管辖,是塞北重镇,进出边境的关卡之地,这市集平日本来热闹得不得了,但现在却显得格外冷清。 老莫蹲在棚子下,磕了磕烟斗上的灰,狠狠地抽了一口水烟:“这帮天杀的胡贼,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打什么仗,货也进不来,人也跑光了,真是要命。” 一群羊在老莫身后咩咩地叫唤着。这群羊是他前些日子从关外拉回来的,原本想倒手赚几分利差,如今烫在了手上,他颇有点心急。 从市集那头传来清脆的铃声,叮叮铛铛的煞是好听,一匹小红马跑了过来,马脖子上挂着小铃铛,马背上骑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那姑娘生得很好看,红扑扑的脸蛋,眉眼仿佛像画出来一般漂亮。她的身后背着一张弓,黑色的弓臂长长的,把她的体态衬得愈发显得娇小玲珑。 老莫站起来,朝那边挥了挥手:“楚楚,过来,这边。” 小红马溜溜达达地跑到近前,方楚楚从马上跳了下来,她的声音又娇又脆:“老莫,我要买一只羊。” 老莫佯骂道:“就知道你要来,一听说我这甩卖出货,你跑得比谁都快。” 方楚楚笑眯眯的:“谁叫你平日都卖得那么贵,好不容易这会儿有便宜可占,我岂能落在后面。”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的时候睫毛忽闪忽闪的,早晨的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有一层毛绒绒的光,就像一颗水蜜桃似的。 说实话,老莫有点羡慕方战,那个男人看过去五大三粗的,却有一个这么精致可爱的女儿,听说方夫人当年也是长安的世家贵女,这女儿大约是随了母亲吧。 不过可惜方夫人过世得早,方战一个大男人只懂得带兵打战,不懂得持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怜方楚楚也算是个官家姑娘,往日过来买一只羊还要和老莫讨价还价半天。 一则方战是个好人,这几年青州府多亏了有他这个校尉武官镇守着,才免遭胡人兵马的骚扰,二则方楚楚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笑容和嘴巴都很甜,老莫也乐得给她点便宜占。 老莫朝那边努了努嘴:“自己过去挑吧,再过会儿,陈掌柜要过来了,他可是做大笔生意的,说不定把剩下的羊全部买走,你可就没的挑了。” 方楚楚乖巧地道:“老莫你真好,将来一定会发财的。” 老莫“哈”了一声:“嘴巴再甜也没用,大的一只六百三十文、小羊羔子一只三百四十文,最低了,再不能让利了。” 方楚楚抱怨道:“老莫你可真抠门,就比上回便宜了二十文。”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过去挑了一只最肥的羊羔。 小羊羔的肉最嫩了,不论白灼还是红烧,怎么吃都香,方楚楚想起来就觉得馋,可惜羊太贵了,她把过年时父亲给她的压岁钱攒了下来,这会儿才能过来买一只。 老莫叹气:“朝廷和匈奴还在打战呢,出关的通道都断了,马和羊进不来,我们是胆子小,不敢囤在手里,若不然,其实是更贵的,等到战乱波及过来,一两银子你都未必买得到一只羊。” 两个月前,匈奴人大举进犯安西都护府,大周守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战火几乎绵延到了邻近的青州府,那段时间城里和镇上都是人心惶惶。 后,太子贺成渊亲率三十万大军来援,于雍和关外一战。贺成渊当场将匈奴主帅耶鲁阿齐斩于马下,歼灭匈奴二十余万人马,是役,尸横遍野,黄沙尽赤。 周朝以武立国,开朝的太.祖就是一位马背上的皇帝,但如今天下太平久了,弓马也松弛了,近百年来贺氏皇族继承大统的帝王都是文儒之君,渐渐有了重文抑武的风气,直到如今这位东宫太子贺成渊。 贺成渊的生母姬皇后出身振武王府,姬皇后的父兄皆是不世出的将才,战功显赫,虽然振武王府早已覆灭,但贺成渊大约是继承了来自母系一脉的才干,骁勇强悍、无人能与之匹敌,兼之其生性铁血冷酷,数次率部出征,所过之处必然赤血千里,朝野上下对其畏多于敬,甚至有士大夫进言,贺成渊杀戮过重,德不配其位。 对此,当今皇上肃安帝未置可否。 自从十年前姬皇后死后,皇上对贺成渊就不再亲近,但贺成渊的太子之位却始终稳如泰山,尤其是有重大战事时,皇上还是最倚重这个儿子,比如说,此次与匈奴人的战斗。 说起这个事情,方楚楚很有些发愁,因为战备,她父亲方战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 她心里一直担忧着,忍不住和老莫念叨:“按理说,匈奴人惨败,依着太子殿下的行事作风,本应一路斩尽杀绝才对,但奇怪的是,雍和关一役后,怎么又僵持住了?” 老莫吐出了一口烟,也叹气道:“可不是,匈奴人重新从关外纠结了兵马赶来增援,而我们大周这边则按兵不动,两边人马就在安西一带对峙着,已经半个多月了,这什么时候到个头啊?再打下去,大家伙的生意就全泡汤了。” “泡汤了你还这么贵,就说你是奸商,你还不认。”方楚楚一边肉疼,一边掏出铜钱给老莫。 数了半天,一共三百三十文,再多没有了。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有点沮丧:“本来还打算留几文钱买包松子糖的,这下连糖都没了。” 老莫又磕了磕烟斗,“嗤”了一声:“叫你爹顾家一点,别把钱都贴出去,看你怪可怜的,算了,十文钱不要你了,牵走吧。” 正说话间,旁边忽然喧哗起来。 那边是大商人霍安的摊位。霍安生意做得大,常年出入边塞内外,主要以贩卖奴隶为营生,他手上有漂亮的胡姬、也有粗实的汉子,卖给不同的主顾,他甚至还有一些体格精壮的战俘,那可是难得的货色,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得到的。 老莫朝那边努了努嘴,压低了声音,对方楚楚道:“看看,那边那个,是个奴隶贩子,我听人说,他和青州府的刺史郑大人颇有交情,背地里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也有上头的人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就是这节骨眼,他也有恃无恐,依旧大咧咧地做着他的买卖。不知道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楚楚,你回去的时候绕着走,离他远点,免得惹麻烦。” 这个时候,却听见霍安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叫道:“打死他!我不要了,大不了少赚几个钱,这个贱奴,居然如此大胆,快给我打死他!” 老莫好奇地抬头张望过去。 那边,霍安捂住了自己的肩膀,疼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这大冷天气,他穿了一身貂皮袄子,整个人显得越发地富态了,此刻,他圆滚滚的脸上丝毫不见和气,只有狰狞之色,对着手下人喝道:“拖过去,给大家伙都看看,冒犯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应了一声,从霍安的脚下把一个奴隶拖了开去。 那个奴隶衣裳褴褛、几乎衣不遮体,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一团,脸都看不清楚,此时浑身布满了血迹和伤痕,正昏迷着。 霍安得到这个奴隶的时候,他就重伤危殆,大部分时候都是昏迷的,但是他的体格看过去十分魁梧健壮,霍安盘算着,如果他能活过来,或许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可是,就在适才,这个奴隶又有了片刻短暂的清醒,就在霍安俯身审视他的时候,他暴起伤了霍安。 霍安现在想起来,手心还有点冒汗。 那个奴隶的意识其实并没有完全恢复,只是依着本能出手,但那一霎那,霍安却感觉仿佛被猛兽盯住了一般,那一团凌乱的头发下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带着嗜血和残暴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那个奴隶或许是想折断霍安的脖子,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只掐住了霍安的肩膀,就被伙计按住了。 他又晕了过去。 霍安多年走南闯北,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他当机立断,这个奴隶不能留下,一定要杀死掉。 伙计依着东家的吩咐,抄起了一根木棍,高高地举了起来,就要朝那个奴隶砸下去。 “嗖”地一声,一只羽箭飞了过来,擦过伙计的眼睛。 那伙计“嗷”的一声惨叫,扔了木棍,捂着眼睛大叫起来:“啊、啊,我要瞎了……” 霍安惊怒,抬头看去,见一个少女从那边走了过来。 那少女生得乖巧漂亮,和瓷娃娃似的,但她右手持弓,左手持箭,显见那一箭就是她所发。 ※※※※※※※※※※※※※※※※※※※※ 围脖指路:宛若秋色未央,有楚楚的漂亮人设大图,少女时期以及太子妃时期,还有超可爱的q版小楚楚,欢迎围观。 接档预收《嫁给前夫他爹》 1.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2. 高僧批命,断李玄寂为天煞孤星,他本不愿害了谢云嫣。 直至出征前,她在大雨滂沱中拦住他的战马,满脸都是水。 “如果你回不来,我就为你守一辈子。” 他想,为了她,他甘为厉鬼,从血与火的战场上爬回来。 此后,铁马铿锵为你,绕指柔情亦为你。 排队预收:《小夫人骗我生娃》 将军想着,念她一片痴情,不妨宠她一些。这一宠,就把阿檀宠上了天。 直到有一天,阿檀的肚子大了起来,她忽然翻脸了:“离我远点,现在用不着你了。” 这大约是个我以为你爱我,结果你用过就丢的故事?凄凄惨惨火葬场。 塞上曲2 霍安沉下了脸:“哪里来的小丫头,别捣乱,不然我连你一起打。” 那个伙计已经被同伴安抚住了,其实眼睛一点没事,就是被吓到了。 一只小羊羔跟在方楚楚身后跑了过来,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咩咩地叫唤着,更显得她柔弱无害。 “喂,你为什么要杀人?那个人伤得那么重,看过去都快死了,你们还要打他,太没良心了。”方楚楚脆生生地道。 霍安冷哼:“这是我的奴隶,要杀要打都是我的权力,小丫头管什么,快走开。” 周遭渐渐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地议论。 霍安不再理会方楚楚,转而对伙计道:“愣着干什么,打死他,快。” 那个奴隶脸朝下,趴在尘土和雪混合的地上,他的手指似乎微微地动弹了一下。 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横在她面前,眼见要被人打死,方楚楚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道:“哎,你等一下,这样吧,我要他,你把他卖给我好了。” 霍安傲慢地瞥了方楚楚一眼:“不卖,我不缺这点钱,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他。”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她的容貌十分出色,兼之年纪幼小,那样眼巴巴地看着人的时候,和她脚边那只小羊羔子简直一模一样:“你真的不卖?” 霍安心中一动,但仍然道:“不卖!” 话音刚落,尖锐的风声扑面而来,一只羽箭擦着他脸颊飞过去,而后“夺”地一下入木之声。 霍安愣愣地看着三四根头发丝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地飘落下去,再愣愣地回头,看见那只箭射入了身后的木柱上,箭头已经完全没入,尾羽犹在颤动,然后,他才感觉到了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霍安勃然大怒:“臭丫头,你找死……” “嗖”地一声,又是一只羽箭射来,这回是擦着霍安的脖子过去,掉下的头发不止三四根,而是一小绺。 方楚楚挽着弓,箭在弦上,指向霍安,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冰冷:“你真的不卖?” 小羊羔还在她的脚边蹭着打转转,玄铁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这景象分外怪异。 霍安怒从心头起:“来人啊……” 一只箭从他的头顶飞过,发冠啪嗒四碎,从头上掉了下来,成功地把他的话打断了。 方楚楚的掌心扣着三只箭,慢慢地搭到弓弦上,她微微地笑了一下,露出了整洁的小牙齿,白森森的:“下一箭,我会射穿你的喉咙,信不信?” 不得不相信,霍安气得头上都要冒烟了。 伙计们本来想要上前护住东家,但那姑娘的箭太快了,指不定什么时候飞过来,大家都有些犹豫,就僵在那里不动了。 “不、不、不、等下、等下。”老莫苦着脸,从人群中跑出来,他其实就想看个热闹而已,没想到这下热闹大发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劝架了。 一起在市集里做买卖的,霍安自然认识老莫,但很瞧不起他,见他出来,也只是拿鼻子对着他。 老莫暗骂了一声,还是腆着脸凑上去,和霍安低声说了几句。 霍安的面上惊疑不定,看了方楚楚一眼。 原来她是方战的女儿。 方战虽然只是个官阶低下的校尉,但他作战勇猛、用兵如神,这十年来牢牢地守卫着青州府,未使胡马踏入一步,当地的百姓都知道他,刺史郑大人对他也十分信赖。 方战素有神箭手之称,一弓一箭,重可穿云破石,轻可摘花折柳,这在当地军民之中也是享有盛名的,看来这个小姑娘是家学渊博了。 霍安想起郑大人和方战的交情,看了看方楚楚,勉强忍住了一口气,粗声粗气地道:“好,卖给你,三两银子,钱拿来,人拿去。” “啊?”方楚楚放下了弓箭,瞪大了她水汪汪的眼睛,“那个人都快死了,哪里值三两银子?你坑我。” 霍安快被气死了:“那你出多少?” 他警惕地盯着方楚楚:“你不会想一毛不拔吧?各位父老乡亲看着啊,不是我不卖,是你拿不出钱来,莫非你要做强盗,打劫我的货?我告诉你,哪怕你是方校尉的女儿也不成的,做生意,一眼归一眼,没钱就别说话。” 方楚楚十分舍不得,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忍痛道:“我只有三百三十文,全部给你,再多没有了。” “三百三十文!”霍安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打发要饭的吗?” 方楚楚这下生气了,引箭指向霍安,怒道:“对,三百三十文,就这么些,再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就说一句,卖不卖?” 她眉目如画,然而弓箭在手,整个人就如同那搭在弦上的利箭一般,气势迫人。 霍安牙槽咬得生疼,半天忍气道:“好,就三百三十文,拿来吧。” “呃……”方楚楚这才想起来,钱已经花出去了,她一下子卡壳了。 她眼巴巴地看了看老莫。 老莫哧溜一下,马上掉头跑走了。 方楚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边,那只小羊仰起头,咩咩地叫了一声,和她大眼对小眼。 她堆起了一脸甜美的笑容,对着霍安道:“那个,钱也没了,这只羊给你吧,你看,它看过去很好吃的。” —————————— 他在千军万马之中拼死搏杀,无数人倒在他的脚下,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粘稠的血液几乎把他的脚都淹没了。 他是悍勇不可匹敌的存在,修罗鬼刹亦不能阻他。他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了出来。 他在黑暗中奔跑着,不知道跑了多久,渐至精疲力竭,身后是重重追兵,身前是万丈悬崖,无路可退。 他跳下了悬崖。 悬崖之下是汹涌江河,湍急的水流卷着他,冲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在水中沉沉浮浮,白色的光芒在眼前幻化闪现,许多景象掠过,却捉不住、摸不到,他慢慢地放弃了挣扎,沉入忘川之底。 一个女人款款朝他走来,她温柔又高贵,在他眼中,她是世上最美的人。 她向他伸出了手,柔声呼唤他,一如从前:“阿狼,过来,让我抱抱你。” 他坚硬如铁石般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几乎要落泪,但是,他不能过去、不能,他在心里竭力抗拒这个诱惑。 女人的神情中带着忧伤的眷念,一声声地呼唤他:“阿狼,我很想你,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她走了这么多年了,再也没有人像她那般爱他。他也很想她。 他开始动摇了,犹豫地抬起了脚步。 但是,另一个声音穿透黑暗,传到了他的耳中。 清澈而甜美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点担忧:“哎,你别死啊,快点醒过来……” 他顿住了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微微的光亮。 那个声音絮絮叨叨的,好像就从光亮的地方传过来,很好听:“快点醒来好不好,求你别死,你要是死了,我的羊就亏没了,我会哭的。” 什么羊,羊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有点困惑,但那个好听的声音很执着地在叫他:“喂喂、我和你说,快点醒过来,不许死,听见没有,你是我的人,一定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那个女人还站在那里等他,在忘川的彼岸望着他,等他归去。 他狠心不再看她,转身过去,循着那个好听的声音走向光亮处。 渐渐地,光亮越来越盛,他开始奔跑起来,竭力地朝那边扑了过去。 一跃而出。 光芒倾泻而来。 —————————— 残灯如豆,一点昏黄的影子映在陈旧的窗纱上,窗纱已经破了一个洞,风从外头漏了进来,有点儿冷。 明天一定要叫崔嫂子把窗纱补好,崔嫂子现在越发懒怠了,不戳她都不肯动弹一下。方楚楚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这么想着,脑袋都已经耷拉了下去,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水……”一个沙哑而轻微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陌生,方楚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嘟囔了一声:“谁呀?” “给我水……”男人又低低地说了一句,咳了起来。 方楚楚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她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床上那个昏迷了两天的奴隶已经醒了过来。 他的头发和胡子还是乱糟糟的,很久没有打理了,脸上还带着一些干涸的血迹和污痕,看过去邋遢得很,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仿佛黑夜里寒冷的星辰一般,此时望了过来,晚上的夜色似乎更凉了。 方楚楚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惊喜地道:“菩萨保佑,守了这么久,你可终于醒了,真好,天可怜见,我的羊总算没有打水漂。” 她说完,赶紧过去,从案台的暖壶里面倒了小半碗水,端了过来。 那奴隶还很虚弱,眼见自己没办法喝水,方楚楚只好拿了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他喝。 他的嘴唇干裂得几乎都蜕皮了,呈现出一种枯败的颜色,一口水下去,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又剧烈地喘了起来。 方楚楚这下和他靠得太近了,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浓郁的血腥和汗臭,还有一种近乎血肉腐烂的味道,仿佛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令人作呕。 ※※※※※※※※※※※※※※※※※※※※ 预收《嫁给前夫他爹》,来生,不嫁你,嫁给你爹。 塞上曲3 方楚楚皱了皱鼻子,但是见他那样子,又不忍心扔下他不管,只好哼哼唧唧地道:“你好臭啊,啊,我当时怎么想的,好好的羊不要,换了一个臭男人回来,你又不能吃,能有什么用,我亏大发了。”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很明显,她在嫌弃他。他看着她的小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手有些痒痒的,但略微动了动,就觉得胸腹处疼得钻心,他只好勉强按捺下了。 喝完了水,他躺在那里,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个矮仄的屋子,墙壁已经泛了黄,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一床一案一椅而已,案上点着豆油灯,光线黯淡而朦胧,意外地有一种温和的感觉。 眼前的少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声音和梦中一模一样。 这里很安全,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判断,渐渐松懈下来。 “哎,你叫什么名字?”方楚楚轻轻地戳了他一下。 “名字?”他想了想,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好像有刀子在脑袋里面搅动,把一切都搅得稀巴烂,怎么也收拾不起来,他痛苦地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茫然了,依稀只记得梦里那个女人的呼唤。 “……阿狼。”他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我叫阿狼。”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阿狼?这名字可太奇怪了。” 阿狼拼命地想着,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心底有一股暴戾的情绪想要翻涌上来,他咬紧了牙关,身体开始有点发抖。 “你怎么了?” 一只小手伸过来,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一触即离,仿佛花瓣拂过一般,带着柔软的温度。 方楚楚微笑了起来:“烧已经退下去了,大夫说你身子骨结实得很,只要熬到醒过来就没事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要快点好起来。” 朦胧的烛火中,她的脸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温柔而安宁,她的眼眸纯净如秋水,带着满满的关切。 “我今天特意让崔嫂子买了两斤小米,明天熬了粥给你吃,你这么大个头,也不知道要吃多少,唉,真叫人发愁,不过算了,谁叫你是我的人呢,我总会把你养好的。”这个小姑娘有点啰嗦,一直在那里念叨着,她的声音就像泉水流过山涧,清澈悦耳。 梦中血腥的杀戮和黑暗的死亡慢慢地消退去了,阿狼望着她,身体和心一起平和了下来,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只有豆油灯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他又有了几分倦意,闭上了眼睛,他想要睡一下,这回应该不会再有噩梦了。 他并没有听见方楚楚还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在你身上花了很多钱呢,你赶紧好起来,养得壮实一点,给我干活去,可不能让我亏了。” —————————— 因为对那只小羊羔一直耿耿于怀,方楚楚对阿狼的伤势可上心了,一切都亲力亲为,给他喂饭喂药,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但是,阿狼大约很久没有洗澡了,那味道真是十分销魂,方楚楚实在受不了,一边照顾着他,一边捏着鼻子抱怨:“天哪,你怎么能这么臭,我爹出去打战十天半个月的回来,那味道也就你这样,熏死人了,要不是我花了钱,我早把你扔出去了,啊,太可怕了,以后我们家要多一只臭虫了。” 阿狼想,幸而他还爬不起来,不然,他差点就要动手打女人了。 方楚楚的声音很甜,说话总是带着一股软软的调子,她给他喂完药,怕他苦,还会给他塞一颗甜豆子,还有,她捏着鼻子的样子,其实也是可爱的。看在这些的份儿上,阿狼忍了又忍,最后决定还是不和她计较了。 阿狼的胸部和腹部都有很深的伤口,方楚楚从药铺里配了伤药,药铺的掌柜在她的央求下,叫了个伙计每天过来一趟,帮着崔嫂子一起给阿狼换药。 崔嫂子是方家的帮佣,她家也住在镇上,家里人口多,她就出来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昔日方夫人顾氏体弱多病,方战唯恐她劳累,虽然手头不宽裕,但还是花钱请了崔嫂子到家里帮忙。顾氏过世后,方战一个大男人,对着娇娇嫩嫩的小女儿几乎手足无措,崔嫂子干脆就留在了方家,一直帮着照顾方楚楚,特别是方战忙起来,有时候住在军营里几天不着家,都是崔嫂子陪着方楚楚。 药铺伙计给阿狼换了药,还啧啧称奇:“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真是命大、也是命好,多亏了方姑娘把他捡回来,换旁人肯定是不要的。” 崔嫂子在边上就念叨着:“我早说过了,楚楚啊,你别总把受伤的阿猫阿狗什么的往家里头捡,养不熟的,你看看上回那个,好了以后就一声不响地跑了,白瞎了你一番辛苦,多没良心。这会儿又捡一个,你就是不长记性,这费钱又费力气的,图啥呢?” 方楚楚斩钉截铁地道:“这个不会的,我卖下他了,卖身契还在我手里呢,他若是跑了,我就去找郑三,叫他爹派人帮我抓回来,跑不掉的,一只羊,金贵着呢,加上后头看病抓药的钱,小羊羔都变成大羊了,肯定不能放跑。” 幸而阿狼那会儿喝了药,正昏睡着,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 —————————— 一个月过去了,方战还没回家,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方战对女儿宠得要命,几天不见她都难受,这回居然能憋得住一个月,可见形势确实是严重了。 听说匈奴人换了一个主帅,重新发起了攻击。大周的军队竟不能抵挡,又将原先收复的几个重镇丢了,退守到西州附近。青州府的刺史郑大人不敢松懈,命方战严加守备,方战只能托人带了口信给方楚楚,叫她在家里乖乖地等着,不许淘气。 方楚楚撅起了嘴,却也无可奈何。 而这一边,阿狼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起来。大夫说得没错,他的底子强壮,一旦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他就如同苍劲的松柏一般,重新焕发出坚韧的生机。 方楚楚对这点表示很满意。 这一天阳光正好,三月的春天,枝头上已经冒出了新绿,一群麻雀落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和两只小母鸡抢谷子吃,两边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阿狼自己下了床,慢吞吞地挪到院子里。 麻雀呼啦一下全部飞走了,两只小母鸡不知道怎的,忽然炸了毛似的,咯咯叫着,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跑开,带着一群小鸡崽躲到角落里去了。 阿狼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许久未见天日了,不太适应,他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 阳光白晃晃地照过来,有点刺眼。厨房里头的黄米饭正焖着,烟火的味道合着谷物的香气隐约弥漫在空气中,崔嫂子坐在小凳子上捡豆子,不远处,小母鸡缩着脑袋,发出一两声咕叽的声音。 恍惚间,有一种重返尘世间的感觉。 阿狼放下了手,挺直了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那么一站直,越发显得体态高大、宽肩窄腰、胸膛厚实,一幅好身段,虽然那张脸还是乱七八糟的不能看,但就凭这身段架子,方楚楚觉得她没有亏。 方楚楚心里十分得意,她对着阿狼笑眯眯地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能起来走动走动也好,下午再叫大夫过来给你看看,大约是没什么要紧了,接下去好好调理一段时日,肯定又是生龙活虎一条汉子。” 阿狼望着方楚楚:“救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定当图报。”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男人浑厚的磁性,听过去十分年轻。 方楚楚摆手:“那倒不必,我既然买下你了,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对你有所担待,你将来好好听话、好好干活,做一个忠心能干的奴隶,就是对我的回报了。” 阿狼似乎呆住了,好像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许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你说什么?谁是你的奴隶?” “你啊。”方楚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掏出一张契书来,在阿狼的面前抖了抖,“看到没,这是你的卖身契,写得明明白白,你典身为奴,身体性命都交托于主人手中。” 阿狼瞥了一眼那契书,确实盖着红章子,下面按着手印,上面依稀写着“……典身为奴,恐后无凭,立此卖字存照,永无翻悔”等字句。 阿狼向前了一步,伸手想要夺过来。 因为阿狼前头伤得太重,前面天气又冷,大夫嘱咐过,不要让他洗澡,免得受了风寒,故而他身上一直就是臭烘烘、脏兮兮的。 这么一靠近,方楚楚又想捏鼻子了,她敏捷地向后跳了一步,迅速将契书收好,藏到怀中,警惕地道:“你做什么?想要销毁证据吗,我可告诉你,这个在府衙户房是留了档的,你撕了也没用,回头我还能去补一份来。” “你大胆!”阿狼倏然一声怒喝。 崔嫂子的手抖了一下,豆子都掉到地上了,奇了怪了,太阳分明大得很,她却打了个寒战,赶紧裹紧了袄子,把小凳子往后挪了挪。 方楚楚生气了:“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你前头的主人本来都要打死你了,是我拦下了,而且你伤得只剩一口气了,也是我好心救了你,这些姑且都不论了,我买了你,现在我是你的主子,你这么大声和我说话,你才大胆呢!” 她生气的时候,脸蛋越发红了、粉扑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眼角微微挑起,眼眸里还带着一点水汪汪的雾气。 阿狼的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心里火得要命,对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又发不出来,忍了半天,他只能沉声道:“你花了多少钱买我,我给你,算我赎回自己。” “我用了一只羊换下你的,你值三百三十文。”方楚楚飞快地回答他。 “三百三十文?”阿狼简直目瞪口呆了,他指着自己,手指都有些发抖,“我?就值三百三十文?” ※※※※※※※※※※※※※※※※※※※※ 太子:女人,很好,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围脖指路:宛若秋色未央,有楚楚的漂亮人设大图,少女时期以及太子妃时期,还有超可爱的q版小楚楚,欢迎围观。 预收《嫁给前夫他爹》,求收藏。 塞上曲4 方楚楚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果断地道:“那肯定不止了……” 阿狼一口气还没有转回来,方楚楚已经接下去继续道:“这段时间给你看病抓药,还花了我不少钱,你现在少说要值五百文了。” 她把手掌摊开,伸到阿狼面前:“来,要赎身是吧,五百文,给我。” 阿狼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老半天才找回理智来,咬牙切齿地道:“好,我给你……”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中,没钱,他怔了一下,摸遍了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他的手尴尬地停在那里了。 “嘿嘿嘿。”方楚楚得意地笑,“你哪里有钱,还想赎身?你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眼看着阿狼身上的气势明显不对了,个头大的人生气起来就是吓人,即使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也觉得一股凛冽之意扑面而来。 饶是方楚楚也有点吃不消,她倒退了一步:“那这样吧,你的家人在哪里?你叫他们拿钱来赎你,我也不要多,给我一两银子就好。” 她还坐地起价。 阿狼几乎气笑了:“从三百三十文马上就涨到一两银子了,真是多承你看得起我。” 方楚楚认真地板着指头:“花在你身上的本钱五百文,我就翻个倍,赚个利钱而已,又不算贪心,喏,你家住在哪里,我叫人给你家里送信去,快点把银子给我,我们两清。” 阿狼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低声道:“我记不得了,我忘了家在哪,也忘了父母是谁,除了‘阿狼’这个名字,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方楚楚讶然,围着阿狼转了两圈:“前头大夫就说过,你的脑袋伤得厉害,好大一个口子,他原本还担心你会不会变成傻子,这样看来,傻倒是没有傻,不过脑袋确实是坏掉了,这可糟糕了。” 阿狼冷冷地道:“我更记不得我怎么会典身为奴,不过,我记得是你救了我,日后我会赚钱还你的。” 方楚楚搓了搓手,瞥了阿狼一眼:“你既是我的奴隶,你日后赚的钱自然都是我的,你还想藏私房钱吗?我可告诉你,那是不行的。” 阿狼还没来得及发火,方楚楚又叹了一口气,用软软的声音道:“你也怪可怜的,不过放心好了,既然到了我家,我会对你好的,别担心,先把你身上的伤养好,其他的事情再说吧。” 阿狼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把积在心头的那股郁气吐出来,他看了方楚楚一眼。 温暖的阳光下,那个小姑娘的肌肤上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她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总是带着一点湿漉漉的水汽,就像山林间的小鹿。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小脑袋看过去有种毛绒绒的感觉,不知道是让人想摸一下、还是想敲一下。 阿狼不想和方楚楚说话了,他自己又去搬了张小凳子,就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晒太阳。 那凳子太矮了,阿狼伸直了双腿,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更显得他的双腿笔直又修长。 方楚楚蹲了下来,托着腮在那里看着阿狼:“喂,阿狼啊,我问你,你会干什么活计?” “什么都不会,我全部都忘记了。”阿狼说得理直气壮。 这下轮到方楚楚呆了一下,她的小嘴巴张了张,不肯死心,追问道:“做饭会吗?” 阿狼还没回答,崔嫂子不乐意了,在旁边插了一句:“楚楚,你是嫌弃嫂子的饭做得不好吗?” 好在阿狼马上回答:“不会。” “农活会干吗?” “不会。” “养猪养鸡会吗?” “不会。” 阿狼的脸虽然被头发胡子遮住,但连方楚楚也能感觉到,他脸都黑了。 方楚楚“哼”了一声,她才更不高兴呢:“这么大个头,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这个人到底会什么?” 她皱着鼻子,眼中的嫌弃之情满满地都溢出来了。 阿狼被她那样看着,有点受不了,他努力地想了想,迟疑地道:“我……好像会打架。” 方楚楚为之气结:“这个很不需要你,我自己也会呢。” 崔嫂子“嘁”了一声:“楚楚你在瞎说什么,你会什么打架,小心落到别人耳朵里,你要嫁不出去的。” 方楚楚沮丧地耷拉了脑袋:“不是吧,我用一只羊就换了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羊还能吃呢,你有什么用,我错了、我好后悔,我要我的羊,你赔我。” 阿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反正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楚楚望着阿狼,神情泫然欲泣:“家里的肉都吃完了,我明天要到镇子后头的山上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打点兔子什么的回来,你个头大,特别能吃,我还要养你,唉,这往后的日子越发难了。” 阿狼的喉结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咽回去了,忽然有点愧疚,怎么回事? —————————— 小母鸡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那几只麻雀又来了,落在墙头上叽叽喳喳地吵着,嚣张得很。 方楚楚从外面回来,牵着她的小红马进了院子,从马背上拿下了一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春天到了,这些小东西们都从窝里钻了出来,满山乱蹦达,看过去挺肥的,虽然比不上羊肉好吃,但打个牙祭也不错。 平日里方战都不许女儿上山去打猎,唯恐她遇到虎豹豺狼什么的,方楚楚也就这会儿趁着父亲不在家,偷摸溜上山去一趟,所幸收获还不错。 “崔嫂子,过来把这两个拾掇拾掇,趁着我爹不知道,我们这两天赶紧吃完它。”方楚楚提着兔子和山鸡走进了厅堂。 崔嫂子不在,一个男人坐在桌案边。 那个男人听见方楚楚的声音,眼睛望了过来。 方楚楚倏然觉得眼前一亮。 他的容颜是无法形容的俊美,剑眉斜飞,眼睛宛如明亮的星辰,鼻子又高又挺,嘴唇的颜色淡淡的,带着冷酷严肃的意味,整张脸的轮廓英挺而深刻,仿佛精工雕刻出来一般。他身上穿的衣服小了点,紧绷绷的,勾勒出他身量的线条,流畅而坚韧,那结实的肌肉几乎要鼓出来了,充满了一种侵略性的力度。 那个男人坐在那里,破敝的厅堂好像也变得敞亮了起来。 方楚楚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举起手中的马鞭指向那男人:“喂,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里?” “不是你把我买回来的吗?” 男人的声音浑厚有力,听过去还是熟悉的。 “阿狼?”方楚楚的嘴巴和眼睛一起都变得圆圆的。 阿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过去神情十分冷漠,但方楚楚楞是从他的姿势和眼神中瞧出了一点骄傲的味道。 方楚楚终于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忍不住用鞭子戳了戳他肩膀:“看不出来啊,收拾干净了,还挺像模像样的,不过你也太不听话了,这天气乍暖还寒的,你好不容易恢复一点,急匆匆地就去洗澡,着凉了怎么办。” 阿狼被戳了那一下,也纹丝不动,甚至面无表情:“是你一直嫌弃我太臭。” 方楚楚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打量了他几眼:“好吧,洗都洗了,等下叫崔嫂子熬点姜汤给你喝。我爹的衣裳你穿着都太小了,先凑合着吧,等过了年,再看看给你弄几套合身的衣裳。” 她说着,抽了抽鼻子:“咦,好香,你们在家吃什么了?” 这时候,崔嫂子进来了,她从方楚楚手里接过了兔子和山鸡,道:“楚楚回来得正好,那碗鸡汤还热乎着呢,快去喝了。” 方楚楚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一碗黄澄澄的汤,只有一点微微的热气了。 她过去坐了下来,捧起了碗:“哪来的鸡汤?” “我把家里的小母鸡杀了一只。”崔嫂子泰然自若。 方楚楚一口汤含在嘴里,差点呛了一下:“两只鸡是用来下蛋的,怎么就杀了?” “咭,你又不爱吃鸡蛋,留一只也就成了,两只母鸡做什么呢,要我说,得去弄一只公的来,多生点小鸡才好。” 方楚楚无奈,嘟着嘴:“那就切半只腌起来吧,等我爹过两天回来再吃,不过到时候都不新鲜了,可惜的。” “阿狼已经吃完了呀。”崔嫂子很自然接口道,“他还特意留了一碗汤给你。” 方楚楚剧烈地咳了起来,差点把自己呛死了。 崔嫂子赶紧过来摸她背:“哎,你这孩子,好好喝个汤,别总说话。” 不,她一定要说。方楚楚放下了碗,抓住崔嫂子的袖子,气鼓鼓地道:“我的母鸡,你为什么给他吃掉了,我、我、我还只喝到一碗汤,我好气!” 这下崔嫂子有点心虚了,为什么,她也不晓得,看见阿狼洗完澡出来,胡子剃干净了,头发打理好了,全身上下拾掇清楚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么英俊的男人,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简直震撼。 想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看看他苍白的脸色,崔嫂子就觉得心疼了,赶紧杀了小母鸡给他补一补。 这会儿方楚楚生气了,崔嫂子想了一下,干笑了两声:“大夫不是说过吗,阿狼需要滋补滋补,才好把身子骨调理恢复,你看他前头伤成那样,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那得多虚弱,小米黄豆什么的哪里够,就一只小母鸡,楚楚你别小家子气,横竖他是你的人,吃足了才有力气给你干活,不亏。” 羊也没了,鸡也没了,她可亏大发了。方楚楚的眼泪都快滴下来了,她含泪望着阿狼,那灼灼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瞪出一个洞来。 塞上曲5 阿狼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稍微地离远了一点。 受不住那种目光,仿佛他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一般,那小姑娘都被他欺负哭了。 方楚楚双手捧着碗,像一只小松鼠似的,腮帮子鼓鼓的,小牙齿咬着碗沿、咬得咯咯响,她继续瞪着阿狼,看过去仿佛咬的不是碗、而是他。 阿狼清了清嗓子,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道:“我很能干,什么活都能干,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亏本的。” 方楚楚用幽幽的声音道:“做饭你也不会、农活你也不会、养猪养鸡你也不会、你啥都不会。” 阿狼神情凛冽,他不知道是什么出身,坐在那里,沉着脸,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意味,但说出口的却是这样的话:“都是小事,一学就会,你等着看我,比那羊和母鸡都值多了。” 一点儿都不相信。方楚楚哀怨地望着阿狼,心里盘算着,只会吃、不会做、不过有一副好样貌,转手卖个八百文吧,不知道有没人肯要他。 —————————— 方战不在家,没人念叨她,方楚楚懒洋洋地睡到了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还在被窝里蹭着不想起来。 却听见从外头院子里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有点奇怪。 方楚楚磨蹭着起来,穿好了衣服,揉着眼睛出去。 她看见阿狼在院子里劈柴。 那堆木柴是前几天买的,本来要花点工钱叫邻家的陈五叔过来帮忙劈柴,不过陈五叔这两天有事忙着,一时半会顾不过来,这堆木柴就胡乱堆在那边,等着方战回来再说。 崔嫂子昨天还在抱怨,厨房里的柴火都用完了,要是陈五叔再不得空、或者老爷再不回家,家里都要生不起火了。 这会儿就看见阿狼坐在那里,持着柴刀,举刀劈下,一刀到底,咔的一声,一根粗大的木柴直直地分成两半,干脆利落。 崔嫂子从厨房里探头出来,乐呵呵地道:“我看阿狼也闲着,就叫他去劈柴,楚楚你看看他那架势,我瞧着比陈五还强些,往后这劈柴的工钱可以省下来了。” 方楚楚闻言,叭嗒叭嗒跑过去,好奇地蹲下来看。 木柴已经劈好了一小半,原本碗口大小的木柴被劈成了男人拇指般粗细,刀口平滑、大小均匀、一根根笔直光溜。 方楚楚的嘴巴又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惊叹道:“阿狼,我知道了,你原来一定是个樵夫,看看这手劈柴的工夫,整个镇子都没人及得上你。” 阿狼手一滑,差点把柴刀甩出去了,“我不是樵夫。”他板着脸道。 方楚楚喜滋滋地道:“不管是什么,好歹你有点用处了,谢天谢地。” 虽然是在夸他,但是,一点都不高兴。阿狼手腕一翻,那把生了锈的柴刀在手中抖出了一团虚影,然后猛地一刀下去,发出很大一声“夺”的声响,火星四溅,木柴应声裂开。 方楚楚满意了:“阿狼你悠着点,千万别累着了。” 她转头叫道:“崔嫂子,今天煮饭多抓两把米,给阿狼多吃点儿。” 崔嫂子在厨房里面很响亮地应了一声。 阿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羊会劈柴吗?” “不会。”方楚楚马上回答,她的声音可甜了,“你比羊强多了,我买你不亏。” 她转头指了指屋檐,又道:“喏,房顶上面有两块瓦片破了,阿狼你这么能干,等下爬上去补一补。” 阿狼狠狠地一刀劈断了粗木头,怒道:“我不会!” 方楚楚失望地“啊”地一声,又抬起头来,对着厨房叫道:“崔嫂子,米多抓一把就成了,阿狼也吃不了那么多。” —————————— 转眼又过了十几天,方战还没回来,方楚楚忍不住了,骑了她的小红马,叫阿狼跟着,去北山军营看望父亲。 论理说,女眷及闲人是不能进入大营的,为了这个,方楚楚还装模作样地换了一身男装。 她从前就经常跟着方战在军营里玩耍,到十三岁以后,方战觉得女儿家还是要避嫌的,才不许她过来了,故而,连外头守卫的士兵都认得她,打了招呼,她就轻易地带着阿狼进去了。 整个北山军营占地约百来亩,士兵们结成队列,在里面来来往往,铠甲在身、兵刃在手,一副束兵秣马的样子,稍远处是校场,两方人马在徒手对搏,喊声震天,一派热火朝天。 一个年轻的军士朝这边跑了过来,大老远就挥手:“楚楚、楚楚。” 他显然不是普通的低阶士兵,旁边的人纷纷给他让开了道,恭敬地唤他:“郑校尉,您慢点儿。” 方楚楚停下了脚步。 他跑到方楚楚面前,咧开嘴笑了起来:“楚楚,你是来看我的吗?” 他面目英俊,但是肤色黝黑,笑起来的时候,那满口的大白牙特别地显眼。他是刺史郑大人的儿子郑朝义,被他父亲安排在军中当了个校尉,但他不过是个九品的仁勇校尉,这北山军营中,做主的还是宣节校尉方战。 方楚楚拿着马鞭,顺手在郑朝义的头上敲了一下:“我来看你?你很美吗,有什么好看的?” 郑朝义也不恼,摸着头嘿嘿地笑。他对方楚楚一直情有独钟,被她的小鞭子敲一下也觉得全身舒爽。 他殷勤地道:“你爹在校场那边,我带你过去。” 这话才说完,郑朝义忽然注意到了方楚楚身后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样貌委实过于出众了,虽然一身粗布陋服,但其身形如山岳、容貌如朗月,身处军营之中,似乎还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意。 郑朝义马上警惕起来:“这人是谁,你怎么带他过来?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 方楚楚转了转手里的马鞭,用自然不过的语气道:“这是我家阿狼啊,我买下的奴隶。” 郑朝义听了阿狼的身份,颇有些疑惑,他上下打量了阿狼几眼。 阿狼没有丝毫表情,冷着一张脸,挺直了腰身,看过去那身姿显得特别有气势,站在方楚楚的身后,若说他是个奴隶,怎么觉得有点怪异。 郑朝义抓了抓头:“一个奴隶而已,你带他来做什么?” 说起这个,方楚楚想起正经事了,她指了指阿狼,对郑朝义道:“郑三,你来得正好,带着阿狼去找老严叔,叫老严叔教他喂马、洗马,以后我家的小红就交给他照顾了。” 老严是营地里养马的兵头,北山军营配有骑兵六万,这六万匹马都在老严手上管得妥妥帖帖,端的是个老行家。 方楚楚的那匹小红马就是老严给她挑选的,没啥长处,就是长得好看、脾气温驯、跑起来也是慢吞吞的,方楚楚特别爱它。 方楚楚突发奇想要叫阿狼学养马,这么交代了郑朝义一句,自己就跑走去找父亲了。 留下两个男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彼此都觉得不对付。 半晌,郑朝义才悻悻然道:“跟我过来,快点。” 他趾高气昂地转身走了。 阿狼沉默地跟上。 马场位于营地的后方,靠近山边,一排排马厩修葺得整齐宽敞,马匹看过去皆是高大肥硕、皮毛油光水滑,精神抖擞。 阿狼这一路行来,已将这军营中的情形尽观眼底,心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些想法,此处莫约有二十万兵力,军士骁勇,风纪严明,且骑兵众多,可堪与胡人一战,如此,青州府无虞。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思量了一下,有些不太明白,甩了甩头,马上就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 阿狼在出神的时候,郑朝义已经朝那边跑了过去:“老严,你过来,你在做什么?” 那边有一堆人,正围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 那白马看过去神骏矫健,浑身上下都透着桀骜不驯的气息,此刻正扬起前蹄,几乎整匹马都直立了起来,口中发出愤怒的“咴咴”声。 一个士兵“吧唧”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手脚并用地赶紧爬开,才堪堪躲过那白马愤怒的蹄子。 老严在那里摇头叹气:“不行、不行,这家伙性子太烈了,还有的磨。” 此时听见了郑朝义的叫声,他转过头,堆起满脸笑:“郑校尉,你找我啊。” 郑朝义大大咧咧地指了指阿狼:“喏,这个人是方家新买的奴隶,楚楚想叫他跟着你学两手,回头好照顾她的小红马。” 老严看了看阿狼,眼中有些不耐烦,口中道:“要学养马吗?这一时半会的哪里学得会,那就叫他跟着我几天,帮着打打下手,我顺便教他两下。” 阿狼站在那里不说话,目光和神情都是冷漠的。 郑朝义看着阿狼的模样,心里忽然觉得不舒服,对着他努了努嘴:“老严这么说了,你就过去,先把那匹马牵回去吧。” 老严急忙出声阻止:“哎,别别别,别碰我的宝贝疙瘩,那匹马刚刚买来的,是匹上等好马,可惜还没驯服,脾气爆得很,小心它撅蹄子把你踢翻了。” 郑朝义在旁边闲闲地接话:“老严你就让他试试嘛,看他身强力壮的样子,不至于连一匹马都牵不住吧。” “没问题。”阿狼冷静地道,“不就是驯马吗,我想我大约是会的。” 老严这下不高兴了,“嗤”了一声:“你会?行啊,你会你上。” 他对旁边的士兵道:“来,都让开、让开啊,让这个大个子上。” 阿狼沉稳地走了过去。 白马警觉起来,仰起头,发出威胁的鸣叫声。阳光下,但见它鬃毛飞扬,神采烁烁。 阿狼在白马面前站定了,看了它一眼,露出了一个貌似温和的笑容。 这畜生突然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威胁,不由倒退了一步。 —————————— 塞上曲6 方战在属下面前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汉子,但见到女儿脸上却马上笑开了花。 方楚楚跟着方战回了营帐,马上跳到父亲的背上,把他捶了一顿。 方战笑呵呵地由着女儿撒娇。 方楚楚唧唧咕咕地抱怨:“爹都不要我了,这么久不回家,我生气了,不行,今天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安西都护府那边有太子殿下镇着,匈奴人哪里会打过来,你天天守在这里做什么。” 方战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笑骂道:“军国大事,岂是你这小儿女能懂的,我既身为武将,自当为国尽忠职守。” 方楚楚哼了一声:“什么军国大事,青州府的天要是塌下来了,横竖也是砸在郑三他爹头上,你看看,如今郑三敢在这里活蹦乱跳的,可见他爹觉得就是打不起来,若不然,早把他召回家去了,你说是不是?” 方战哑然失笑。 确实,郑朝义前阵子就被郑刺史叫回了城中,就这两天才回到北山军营,可见前线战事大约是缓和下来了。 方战稍微沉吟了一下,道:“明天北山大营有一场比武擂台赛,我看这段时间大家都崩得太紧了,给他们放松一下,让他们比划比划拳脚,设了点彩头图个开心,等擂台赛过后我就跟你一起回家去。” 方楚楚瞪了她爹一眼:“什么彩头?方校尉,我且问你,是不是又从你自己的腰包里掏银子了?你这大手大脚的坏习气,多早晚才能改得过来。” 方战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本是侯府世子,当年亦是怒马鲜衣的五陵少年,一掷千金惯了,哪怕如今落魄至此,这性子也没能改得过来。 他在北山军营这些年,心气高傲仍旧不减当年,不愿坠了方家早年的威望,竭力想要打造一只精锐之师,弓箭要最精良的、马匹要最膘肥的、给士兵的伙食也要最好的,纵然郑刺史十分赏识他,给了他诸多支持,但在军饷方面还是捉襟见肘,他自己就免不得贴补进去,宣节校尉的俸禄本来就不高,他这么一贴补,更是惨淡了。 原先妻子顾氏在时,温柔贤惠,从来不说他,但轮到女儿就不一样了,叽叽喳喳的一张小嘴,不知道埋汰过他多少次了,可惜,都是耳边风。 方楚楚嗷嗷叫着扑过来:“不成,不许你出钱,快还我,那些将来都是你女儿的嫁妆,不许白白给出去。” 方战哈哈笑着躲闪。 父女两个正在闹着,外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老严的嗓门特别大,在外面高声嚷嚷着:“你还敢耍横,我们找方校尉评评理去,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一个亲卫兵进来,禀道:“大人,养马的老严在外头闹着要见您,有人把营地里的马打伤了,老严求您出去做主。” 方战收敛了神情,走了出去:“怎么回事?” 老严身后跟着一堆马场里的士兵,在那里围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七嘴八舌地数落他。那男人站在那里,身姿笔直,沉默不语。 老严看见方战,马上过来气愤愤地道:“大人、大人,你家的奴隶,差点把我们刚买的那匹大宛良马打残了,那匹马,十五两银子!十五两啊!我心疼啊、我心都快疼死了!” 方战糊涂了:“我家的奴隶?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老严手朝旁边一指:“他!就是他!” 阿狼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波澜,他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冷静的神情。 方楚楚跟着跑出来了:“怎么了?我家阿狼惹事了吗?” 方战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女儿:“你家的?我说闺女,我们家什么时候多了一号人,为什么你爹不知道?” “我刚刚买的呀。”方楚楚理直气壮地回道,“我用一只羊换下来的,才花了三百三十文,划算。” 方战噎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暂且按捺下,转过来问老严:“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说清楚。” 老严脸红脖子粗,手脚比划着,显然十分激动:“我们刚买的那匹大宛良马,不是还野着吗,我在慢慢□□它,这小子,说他会驯马,我就让他上了,结果呢,好家伙,他二话不说,直接把马按倒在地上就往死里打。” 老严的眼泪都快滴出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着阿狼:“力气大了不起吗?力气大就可以欺负马吗?可怜我的宝贝,被他打得,现在腿还是抖的,站都站不稳,好好的一匹马,眼看就这样废掉了,大人,您要给我一个公道,不然,我、我……” 老严抖了半天,“我”不下去了,很显然,他方才已经试过了,在阿狼手上没落得好,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都快气死了。 方楚楚跳出来,瞪着阿狼:“你怎么回事?叫你去学养马的,好端端的,你为什么去打人家?” 阿狼对别人置之不理,却很认真地回答了方楚楚的话:“我把马驯服了,那畜生现在可听话了,叫它往东、它就不敢往西,这种野生的杂毛就是欠收拾,打一顿保管比什么手段都好。” 方楚楚眼看着老严脸都发青了,赶紧抓着小马鞭在阿狼的胸膛上“扑扑”地打了两下:“你可闭嘴吧。” 小鞭子打起来有点痒痒的,阿狼忍不住摸了摸胸口。 方楚楚对着老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老严叔,你别气,我替你打他了,他就是个傻大个,什么都不会,笨得要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老严气势汹汹:“姑娘,这不成,起码要打他一顿板子才够。” 方楚楚咳了一声。 方战平日里固然公正清明,但一旦遇到女儿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他偏心。他接到方楚楚的指示,马上板起了脸:“够了,老严,看管马匹本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今你看管不力,伤了马,你也难辞其咎,还在这里闹什么,去找个兽医过来看看,若是真不中用了,我唯你是问,还不快去。” 方战在这北山大营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如此发话了,老严敢怒不敢言,恨恨地瞪了阿狼好几下,跺了跺脚,带着手下的士兵走了。 方战还是板着脸,眼睛转向方楚楚:“好了,轮到你了,说说看,你买个奴隶回来做什么,家里用得着吗?” 方楚楚像一只快活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我在镇子东头的市集上买的,那时候他差点被人打死了,我既看到了,好歹就救了他一命,爹您看看他,脸蛋生得好吧、身段生得好吧,如今养好了,转手翻倍卖出去妥妥的,一点不亏。” 阿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目光望了过来,直直地盯着方楚楚。 那目光有点不对劲,饶是方楚楚没心没肺的,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方楚楚赶紧改口:“阿狼你放心,翻倍我是不卖的,至少要三两银子才卖。” 阿狼的目光更加愤怒了。 方战看了看左右无人,低声喝道:“你又胡闹了,上回那个胡人小子也是受伤了被你捡回来,你救了人家,人家后来却偷了你的钱跑掉了,你这丫头,怎么转眼就忘了,又来这一出。” 方楚楚不服,指着阿狼道:“那不一样的,我们家阿狼的卖身契是在府衙里过了明证的,清清白白的一个奴隶,肯定没问题。” “你这么笨,要能看出问题那才怪了。”方战瞪了方楚楚一眼,转而对阿狼沉声发问:“你是何方人士?缘何卖身为奴?” ※※※※※※※※※※※※※※※※※※※※ 所以,男主是个欠揍的,不打不舒服。 塞上曲7 “不记得了。”阿狼干脆利索地回道。 方楚楚凑过来:“阿狼的脑袋受伤了,把自己给撞傻了,什么都忘了,你问也白问。” 方战狐疑地打量着阿狼。 阿狼神色平静、目光清朗、直视着方战:“姑娘救了我的命,我非忘恩负义之辈,自会尽我本分,报答姑娘。” 方楚楚过去用小鞭子戳着阿狼,数落他刚才惹事生非。阿狼的个子很高,方楚楚又格外娇小玲珑,她抬着头、仰着脸在那里唠唠叨叨的。 阿狼微微地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听着,耐心十足。 方战看了又看,总觉得有似乎哪里怪怪的,但他又捉摸不到那个点,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摇头算了。 —————————— 翌日,日光破晓,从东而来,照耀着北山大营,天气十分晴朗,营地里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校场的正中间搭起了一座宽大的擂台,旁边立着一根高柱,上面挂着两匹素色棉布和一吊钱,那就是今天的彩头了。士兵们聚集到了擂台下面,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光着膀子的大汉在台边敲响了擂鼓,越来越急促,隆隆的鼓声传遍了整个军营,令那些年轻的士兵热血沸腾了起来。 马上就有人爬上了擂台。 这场比武也没什么太多规矩,方战怕这群人下手没有分寸,命令不许动用兵器,只看拳脚工夫,谁能在擂台上挺到最后,谁就是胜者,能得到那两匹布和一吊钱的彩头。 前头大家都在观望着,上去的不过是些三脚猫,不断有人被扔下台、接着有人爬上去,越到后头越激烈了,士兵们开始兴奋了起来,台上拳来腿往、台下大声呼喝,就像沸开了一锅粥。 太阳升得老高了,方楚楚睡得饱饱的才施施然过来,阿狼跟在她身后。 郑朝义见了楚楚,把旁边的人都推开了,殷勤地给她腾出位置来:“楚楚,来,这边看得清楚。” 那位置就在擂台正前方,视野绝佳,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激烈的打斗。 方战就高坐在擂台旁边的棚子里。 不过方楚楚什么都没注意到,她一过来,目光就被柱子上挂的那两匹布和一吊钱给吸引住了。 她用火热的目光看了很久,哀怨地道:“那是我家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阿狼,眼睛亮晶晶的:“阿狼,你说过你会打架是不是?” “是。”阿狼不假思索地答道。 一个打擂者刚刚被打了下来,胜利者正得意洋洋地在台上叫道:“还有谁?上来,和我过两招。” 方楚楚咬了咬手指,幽幽地道:“我家的东西,好想拿回来啊……” 郑朝义听见了,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楚楚,你等着,我去给你取回来。” 他存心要在方楚楚面前表现一下,当下一纵身,跃上了擂台。 郑朝义还没站稳,旁边人影一闪,有个人几乎和他同时跃上了擂台。 那却是阿狼。 郑朝义皱起了眉头,不客气地道:“喂,你上来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这种下等人胡闹的地方,还不快点下去。” 阿狼面无表情:“姑娘说那是我们家的东西,要拿回来。” 什么“我们家”,郑朝义要酸死了,怒道:“楚楚的东西,自有我替她去取,你一个奴隶,也想在这里出风头,简直荒唐。” 下面已经有人叫嚷开了:“喂、喂,上面那个大个子,不是我们北山大营的人,没资格上台,那是谁啊?快下来!” 方楚楚不服气了,大声叫道:“阿狼是我们方家的人,怎么没资格了?方校尉,你说,他有没资格?” 方战摸了摸鼻子,装死不作声。 众人听见方楚楚的声音,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好,姑娘说行就是行,那就打一场看看呗。” 不过负责裁判的书吏却不乐意了:“那也不成啊,一个一个上,你们两个一起上来是怎么回事,自己说,谁先下去?” 郑朝义怒视阿狼:“你,下去。” 方才的擂台胜者不耐烦了:“你们两个,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 “不磨蹭,很快。”阿狼如是回道。 他踏步向前,出手如电,扣住了前头胜者的双臂,手腕一翻,一下就将那人举了起来,一抖手,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台下一片尘土扬起,方才还趾高气昂的胜者被扔了下来。 这一切,不过是在须臾之间,阿狼的动作实在太快,莫说旁人几乎没有看清楚,就连趴在台下那个人自己也晕乎乎的,不晓得怎么就下来了,他呸呸地吐了两口沙子出来,哀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哎呦,谁,快来扶我一把,我的腰快断了。” 郑朝义反应算是快的,当即大喝一声,朝阿狼冲了过去。 郑刺史对这个儿子也是寄予了厚望,自小就延请名师教他武艺,不是郑朝义自夸,他的身手在北山大营也是数得上的,他对自己很有自信。 他已经冲到了阿狼的面前,那么近的距离,他甚至看清了阿狼的眼神。 冰冷而倨傲,那本不是一个奴隶应该有的眼神。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郑朝义心中一闪而过,但还没等到他捕捉到这个念头,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倒提了起来,像麻布袋一样丢了出去。 “吧唧”一声,郑朝义同样落到了台下,先前那人还没来得及起身,这下正正好被郑朝义砸个正着,他“嗷”的一声,叫得十分凄惨。 众人赶紧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都扶起来了。 郑朝义在旁人的搀扶下站定了身子,甩了甩脑袋,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被扔下来。 因为阿狼的力量和速度根本让人无从抵抗,如猛兽、如鹰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郑朝义呆呆地抬头望去。 阿狼俯视着台下众人,神情冷漠。虽然他的衣服破旧,甚至连两只鞋子的颜色都不太一样,然而,他身形高大挺拔,岿然如山岳青松,日光正盛,落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耀眼,他立于高台之上,没有丝毫违和之处,仿佛他原本就该在那里。 原来连胜两场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么干净利落的还实在是让人吃惊,下面观战的士兵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方楚楚兴奋了,涨红了脸,扬起手对着台上叫道:“阿狼你好厉害啊!” 阿狼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目光柔和了起来,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郑朝义愤怒了,指着台上,大声道:“兄弟们,给我上,今天谁能把这小子给我打下来,我另外给他三吊钱做赏金。” 郑校尉财大气粗就是不一样,这下人群更加沸腾了,年轻气盛的士兵们嗷嗷叫着扑过来,个个都想冲上台去。 负责裁判的书吏大叫:“排队!排队!一个个上,不许一窝蜂!” 阿狼冷冷地道:“无妨,一起上,省事。” 他都这么说了,士兵们更不与他客气了,横竖这是郑校尉出的彩头,不必遵守方校尉的规矩。这一大群人轰然涌上了擂台。 书吏见势不妙,抱着头赶紧跑下了台。 方战又气又笑,站了起来,高喊道:“你们这群兔崽子,要造反吗,快给我住手。” 底下的人又叫又笑,这时候,也没人听见方战在说什么了。 方楚楚大叫:“你们这群坏蛋,不许欺负我家阿狼,听见没有,我叫我爹打你们大板子!” 一窝二十几个人围住了阿狼,主要是因为那擂台不够大,也只能容得下这些人了。 方楚楚都看不见阿狼了,急得在下面一直跳。 很快,有个人被高高地抛起,从台上摔了下来,砸在人群中,砸倒了一片人。被砸到的人还没来得及怒骂,那人“哇”的吐出一口血,可把旁人吓坏了。 拳脚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台上的士兵像下饺子一样不停地被扔下来,看得出来,阿狼对郑朝义算是手下留情了,而这会儿,这些被打下来的人个个面色如金纸,半晌都爬不起。 方战的面色渐渐凝重,站了起来。 北山大营的士兵们被一个外人打成这样,个个都激起了好强斗勇之心,更多的人冲上了台,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乱哄哄的,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擂台塌了下来。 “阿狼!”方楚楚忍不住尖叫。 塞上曲8 在争斗的人群中、倒塌的木台中,阿狼腾身跃起,凌于众人之上。 他一声沉喝,伸手捞住了一块散在半空中的木板,手臂扬起,木板以一个凌厉的角度横扫而出,夹杂风雷之势、千钧之力,所过之处,一群人被当场拍飞了起来,木板应声碎裂,纷纷扬扬的木块和受伤的士兵一起散落在地。 阿狼身形不停,踩住了一个对手的头,发力一蹬,他的腿又长又直,踢弹而出,却如同重棍铁锤,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地晕了过去,血流了满脸。 阿狼落在地面,气势迫人,眼见身形一掠,还要追杀过去。 方战舌绽春雷,倏然一声暴喝:“都给我住手!” 阿狼终于停下了。 剩下两三个还能站得起来的对手,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逃窜而去。 方楚楚把她张得圆圆的小嘴又合上了,激动地叫了起来:“阿狼赢了!赢了!彩头归我!还有,郑三,你的三吊钱也是阿狼的了,不许耍赖!” 郑朝义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没有,我没说过要给他钱。” 方楚楚捏着小拳头,重重地在郑朝义背上捶了一下:“我不管,没人胜得过阿狼,赏金自然就是他的,你不给我就揍死你。” 方战走了过来,站在阿狼面前,面上犹有惊异之色:“你叫阿狼是吧,你很不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阿狼对着方战只是略略颔首,那姿态,说不上敬意,也瞧不出失礼:“大人过奖了。” 这边却马上对着方楚楚笑起来:“两匹布,外加一共四吊钱,都到手了。” 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英俊又明朗,如同中天灼灼烈日。方楚楚越看越觉得他顺眼,不由感动地道:“我果然没白买你,那只羊真是值够本了,阿狼,你放心,往后人家给我十两银子我都不卖,你可值钱了。” 为什么她总惦记着要卖他,阿狼一下又不高兴了,板起了脸。 手下的士兵奉命取来了方战的佩剑,方战接过,拔剑出鞘,指向阿狼,剑锋上掠起了一道寒光。 方战目光注定阿狼,慢慢地道:“你用什么兵器?来,与我一战。” 方战出身世家大族,目光远比常人敏锐,他从阿狼身上看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是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淬炼出来的锋芒,那绝不是一个奴隶能够拥有的,方战疑惑且兴奋,忍不住想要亲自下场一试究竟。 周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士兵们全部退到后面去了,空出了中间一大块地盘。 阿狼想了想:“给我棍子吧。” 很快有人取来了一根风火棍,阿狼接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太轻了,不过无妨,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觉得自己的兵器应该不是这个,但他不敢使用开刃的兵器,要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了方战,那说不定方楚楚真要把他卖掉了。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方战一声大喝,举剑袭来。 剑气凌厉,带着尖锐的风声扑面而来。 阿狼如风一般侧身而过,随意地举手一挡,风火棍斜挑而上,以微妙的角度在剑柄上一拨。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剑身传递到方战的手上,他身不由己地一个踉跄,一剑落了空。 方战脚尖一顿,稳住身体,倏然回身跃起,在半空中长剑舞成了一团霜花,朝着阿狼当头罩下。 士兵们发出了“哗”的惊叹。 方楚楚又尖叫起来了:“爹你是最厉害的!” 阿狼不服气了,女主人的眼光不好,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他不再退避,闪电般欺身而上,手臂一挥,棍子撩起,如风如火,带着沉闷的鸣声撕开了空气,直直地迎上方战。 方战人在半空,已经感觉不妙,姿势不变,攻击之势已经退为防守。 然而,那根棍子撞上了剑锋,竟发出了金石交错之声,“铿”的一下,方战觉得手臂如遭雷击,胸口一闷,几乎要吐血。 方战疾速后退。棍子如影随形,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嘶嘶地缠绕不放。 方战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但迫于面子,又不能出声喊停,只好咬牙硬撑着,渐渐有些不支。 阿狼战意方炽,突然察觉脑后有风声袭来,极细微的、也是极尖锐的。他心念闪动,尚未回首,一支羽箭从他的脸颊擦了过去。 阿狼马上刹住了身形。 “嗖嗖”之声不绝,锐利的羽箭接二连三射来,擦着阿狼的发鬓、鼻尖、头顶不停地飞过去。 方楚楚持着弓箭,娇嗔道:“你反了你,敢打我爹?” 阿狼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让她射,反正她箭术高超,那箭就是贴着他的眼皮子射过去,实际没有伤及分毫。阿狼胆色也足,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好了,楚楚,住手!”方战喝了一声,“本来就是切磋武艺,是你爹技不如人,没什么好生气的。” 方战生性豁达,输了就输了,也不介意在众多属下面前大声承认,面上毫无羞愧之色,反而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阿狼的肩膀,长声笑道:“你小子,很好,是我小瞧你了,这般身手着实令人惊叹。” 周围的士兵都惊叹了,但是输的人是方校尉,他们可不敢喝彩,只能小小声地窃窃私语着,一片嗡嗡的声音。 阿狼还是平平板板的那句话:“大人过奖了。” 方楚楚收了弓箭,跑过来,板着脸对阿狼道:“你这人太不识趣了,怎么能动真格呢,好歹让我爹一下啊。” 阿狼诚恳地应道:“是,我知道了,下回一定让。” 方战差点呛住了,怒道:“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方楚楚用无辜的眼神望着父亲。 方战伸手敲了敲方楚楚的脑壳:“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插嘴。” 他又带着笑意望向阿狼:“你这样身手,在家中做奴仆实在是浪费了,你日后别跟着楚楚瞎混了,到我身边来,在军中做事才是适得其所。” 阿狼还没答话,方楚楚已经把小脑袋凑过来了:“不成,我不答应。” 方战怒视她:“没问你呢,不要捣乱。” “阿狼是我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他是我的人,当然要由我做主。”方楚楚的声音脆生生的,“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才养好了身体,就老老实实地在家扫地劈柴多好,从什么军,你往北山大营贴银子还不够,还要贴人吗?不成、不成,我的阿狼可值钱了,绝对不给你。” 阿狼就像方楚楚圈起来的羊,她把他从原来乱糟糟的一团,好不容易养成现在这般、中看又中用,她才舍不得让出去,亲爹也不行。 方战“嗤”了一声:“妇人见识,鼠目寸光,我不和你说,阿狼,你跟着我,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方楚楚叉腰,用她又圆又大的眼睛瞪着阿狼:“阿狼,你自己说,是不是要听我的话?” 阿狼想起了方家院子里养的一只小鸡仔儿,毛绒绒、凶巴巴的,成天就爱跳到凳子上,扑扇着软软的小翅膀,冲着他叽叽喳喳地叫唤。他只要一个指头,就能把它戳个仰倒,可好玩了。 喏,就像眼前这个。 阿狼微微一笑:“是。” 方楚楚可得意了,若有小尾巴,肯定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她指了指那边:“阿狼,去,把你的彩头和赏金都拿回来……啊,不,不是你的,是我的!你的东西都是我的,知道吗?” 阿狼又答了一声:“是。” 他走过去领他的彩头。 原先负责裁判的书吏叫人把布匹和铜钱从柱子上取了下来,交给了阿狼。 旁边的士兵乐呵呵地拿过一个碗,从羊皮水囊中倒了一碗酒,端过来:“兄弟,好身手,哥服你,来,干了这碗,今天方校尉特准大家喝酒,甭怕,喝!” 阿狼也不客气,接过那碗酒,一饮而尽。 旁边的人都围了过来,军中的汉子,就凭拳头说话,对于阿狼这样的高手,他们是真心服气的,这下子大家就轮流给阿狼敬酒,这其中不乏有刚才被阿狼打下擂台的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没看连方校尉都败在这个男人的手下了吗?士兵们彼此取笑着,趁机开怀畅饮。 北地的酒口感浓烈,一口下去,嗓子都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的感觉一直贯穿到了胸膛。 阿狼放下酒碗,神情依旧清冷,未见半点醉意,只是眼睛的颜色更深了。 他抬眼一望,看见郑朝义在人群边上犹犹豫豫的,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阿狼抬起手,朝郑朝义勾了勾手指。 这个举动并不恭敬,但郑朝义不知怎的,看着阿狼的眼睛,只觉得腿有些发软,很没出息地赶紧过来了。 阿狼也不说话,就是手掌摊开,伸到郑朝义的面前。 郑朝义苦着脸,叫了一个小兵,去自己的营帐中取钱。 阿狼看表情是满意了,继续喝酒。 郑朝义壮着胆子,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喂,我给你十两银子,替你赎身,你离开方家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郑朝义在阿狼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威胁,虽然这个男人只是个卑贱的奴隶,与他身份差距悬殊,但是,看着这个男人在方楚楚的身边晃来晃去,他就是觉得特别碍眼。 “不好。”阿狼断然拒绝。 他的命可是十分值钱的,既然方楚楚救了他,他至少要为方楚楚赚到三百两银子才能离开,区区十两,嗤,开什么玩笑,瞧不起他吗? 郑朝义有点恼羞成怒了:“喂,你为什么赖在方家不走,是不是对楚楚有什么坏心思?我警告你,你这样的身份,千万不要痴心妄想,免得惹人笑话。” 阿狼又喝下了一碗酒,他懒洋洋地道:“我有什么坏心思,你想多了,我喜欢的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吗?” 郑朝义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你敢说楚楚不是女人,这要是让她听见了,你还要不要命?” 阿狼喝多了,他这种人是喝醉了也看不出来的,但就是自己有点儿控制不住。他不屑地瞥了郑朝义一眼,用手比划了一下,虚虚地画了一截曲线:“什么叫女人,前面鼓鼓、后面鼓鼓,那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那不叫女人。” 郑朝义用拳头抵住嘴,重重地咳了两声:“你不能这么说,楚楚生得那么漂亮,依我看来,整个青州府都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阿狼认真想了想:“嗯,小脸蛋看得过去,但是……她像一个小扁豆。” “小!扁!豆!”方楚楚阴恻恻的声音从阿狼的背后传了过来,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塞上曲9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楚楚已经站到了阿狼的身后,她拿着小马鞭,开始卷袖子。 阿狼一激灵,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方楚楚抄起小马鞭,凶巴巴地抽了过去,“刷”的一下,鞭子尾巴甩在阿狼的胸膛上。 方才的酒过于浓烈了,阿狼原来大约没有喝过这种酒,有点招架不住,现在只觉得脑袋里面突突地跳,被灿烂的太阳照着,浑身都发热,气血翻涌着从胸膛里冲上来。 一点点酥酥麻麻的疼,好像挺舒服的,似乎……想让她再打两下。 阿狼挺起了胸膛,端着严肃的表情:“嗯?我刚才说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生气?我不懂得。” 方楚楚不但生气,她都气得鼓了起来,抓着小马鞭,“啪啪啪”地一直打阿狼:“你还敢在背后编排我!你自己是个土豆!冬瓜!大白菜帮子!” 周围的士兵们看了都替阿狼心疼,赶紧扑过来,七手八脚地拉着他,把他硬生生地拖开了:“兄弟,来来、继续喝酒,哎,和小姑娘斗什么气,很不该啊。” 这么说着,这群人却有意无意地挡着方楚楚,把她隔开了。 打不到了。阿狼有点遗憾,他望着人群外,方楚楚还在那里生气地跳脚,更像那只小鸡仔了,蹦蹦跳跳地扑棱翅膀。阿狼决定回去以后要多戳它两下。 阳光微熏,三月的春风正好。 —————————— 方楚楚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阿狼把两匹布和四吊钱一起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就眉开眼笑了,完全忘记了那句“小扁豆”。 又过了几天。 方战在院子里晒太阳。 阿狼……阿狼按着方楚楚的吩咐,他在喂鸡。 他特别关照的那只小鸡仔,被他拎了出来喂独食。它好像挺娇气的,吃得不多,阿狼干脆捏着鸡脖子,掰开它的小嘴,直接把米团儿往里面塞。 小鸡仔的黑豆眼都快掉下来了,吓得叽叽直叫唤。 崔嫂子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骂道:“哎呦,这不是作孽吗,难怪最近鸡都瘦了,我说阿狼,你再这么喂下去,鸡都要被你喂死了。” “哦,不能这样吗?”阿狼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小鸡仔连滚带爬地跑开了,小翅膀扇得都快飞起来了。 方楚楚抱着一堆衣裳进了院子:“阿狼,过来,你的新衣裳做好了,来试试。” 阿狼难得怔了一下:“我的衣裳?” 方战背着手,叭嗒叭嗒地走了过来,把头一伸:“我的呢?” “没有。”方楚楚干脆地道,“爹你的衣裳多的是,不要浪费。” 她不理方战了,兴冲冲地对阿狼道:“你一直穿着我爹的衣裳,你个子比他大呢,不合身,我给你新做了两身你自己的衣裳,快过来试试看。” 阿狼伸手之前,先把手偷偷地在背后擦了两下,才接了过去。 方楚楚挥手:“去,换上去看看。” 阿狼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他拿着新衣裳进屋去了,过一会儿换好了出来。 他的胸膛和腰身似乎都挺得特别直,分明只是普通的棉布衣裳,被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衬着,硬生生地穿出来英气逼人的感觉。 看过去更值钱了,方楚楚十分满意,在心里默默地把阿狼的身价加到了八两银子。 “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裳,你穿起来可真好看,阿狼,你说,我对你是不是特别好?”方楚楚洋洋得意地道。 “是。”阿狼已经习惯了,知道她想说什么,自觉地顺着她的话头接下去,“我会好好干活、多赚钱,报答姑娘的,放心,姑娘买我,肯定值。” 方战嫉妒了,凑过来泼冷水:“楚楚,这衣裳你做的?笑话了,你那短短的小手指头拿得动针线吗,你连个小手帕都做不出来,怎么可能会做衣裳?” 方楚楚恼羞成怒:“布料是我出的,裁缝的工钱也是我出的,怎么就不是我做的了?还有,我的手指不短,可漂亮了,你不要胡说!” 为了证明一下,她伸出了她的手。她的身体娇小,手掌自然也是小小的,但并不柔嫩,指节处都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特别是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甚至微微地有些扭曲了,那是常年练箭磨出来的手。 阿狼看着那双手,觉得方楚楚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漂亮了。他不太敢多看,马上把目光移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得有些快。 方战继续揭穿女儿:“我认得那布,是我从陈记布庄买的,比武擂台赛的彩头,所以,其实布和工钱都是阿狼自己赚的,怎么就是你的?” 方楚楚叉腰,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阿狼。” 阿狼心领神会,一脸正色地道:“我赚的东西都是姑娘的,没有错。” 方楚楚心满意足,红扑扑的脸蛋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三月春风不如她。 —————————— 到了四月天,春风愈暖,两只燕子衔着泥巴来来回回在屋檐下面忙碌着,俨然要安营扎寨的模样,连那一群麻雀都被它们赶跑了。 方楚楚蹲在屋檐下面看了两天就腻味了,在家闲得慌,终于憋不住跑去东面的山头打猎。 本来方战平日里都不许方楚楚去,生怕她遇到危险,但因这回方楚楚把阿狼也带上了,方战想着阿狼身手不凡,应该稳妥,就大手一挥,放行了。 那座山头是谯明山脉延伸过来的部分,翻过谯明山就是与匈奴、月氏诸部接壤的拓兰草原。谯明山的主体巍峨险峻,但这段山势已经到了末尾,较为平缓,不过丛林茂密、鸟兽众多,特别在这个时节,草丛里和枝叶间总是悉悉索索地动个不停,时不时就会有一只毛茸茸的松鼠吧唧一下从树上掉下来,再哧溜一下从脚边窜走。 方楚楚还是谨慎的,不敢往丛林深处去,只在外围打转,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了两只蹲在树上的山鸡。 公山鸡的羽毛五彩斑斓,正极力在母山鸡面前搔首弄姿,母山鸡歪着脑袋,大约在考量着它,这两只都没有注意到远处过来的人。 方楚楚“嘿嘿”笑了一下,从背上取下了弓,就要出手。 阿狼把手伸了过来:“让我来。”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一脸疑问。 “我很能干,干活的事情让我上,姑娘你就在边上看着就好。”阿狼压低了声音,但听过去还是特别沉稳的,“你指哪,我打哪,不让你操半分心。” 方楚楚有点不放心,小小声地问道:“你会射箭吗?” “会。”阿狼回答得十分果断。 方楚楚想起他自己说过的会打架,那确实是很会,如今他说会射箭,应该是不差的。当下她就开心了,马上把箭囊和弓交给阿狼,笑眯眯地比了比树上的山鸡。 阿狼接过弓,抽出了一支箭,搭上弓弦,运气,慢慢地抬起。 看过去架势很好,方楚楚满意了。 阿狼拉开了弓弦。 “叭”的一声,弦断了。 两只山鸡被惊动了,呼啦啦地飞走了,留下一根羽毛从半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说话,就是凶巴巴地瞪着阿狼。 几乎要把他瞪穿一个洞。 阿狼自己也有点呆住了,但他本事之处就在于,在这样的情形下,也能保持着严肃的神色:“这张弓不行,太轻了。” 方楚楚气死了,握着小拳头,在阿狼的胸口捶了好几下,怒道:“你除了一身蛮牛力气,还会什么?这张弓我用了好几年了,它、它、它还是你的救命恩弓啊,就这样死在你手里了,可太冤了。” 阿狼觉得自己最近大约是生病了,被方楚楚这样一捶,竟觉得浑身舒爽。 这有点不妙,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诚恳地道:“我错了,我会将功赎罪的,你别急。” 方楚楚才不相信:“弓都坏了,今天一只毛毛虫都猎不到,眼看着就要空手回去了,你怎么将功赎罪?” 阿狼想了想,举步向前:“你先跟我过来。” 方楚楚跺了跺脚,还是跟上去了。 阿狼引着方楚楚往丛林外围的方向走了一段路,走到了丛林的边缘,他寻了一处路边的大石头,殷勤地擦干净了,然后指了指石头,对方楚楚道:“来,坐。” 方楚楚走了半天,脚也有点酸,当下就不客气地坐下了,抬头看着阿狼,还是很生气:“然后呢?” 阿狼把从家里带出来的水囊和零食袋子交给方楚楚:“你先坐在这里歇着,喝喝水、吃吃蜜饯果子、再和小虫子说说话,等着我,我去给你打一些猎物来。” 他顿了顿,看见方楚楚满眼不相信的神色,他又补充道:“我真的会打猎,不骗你,山鸡什么的都不算数,我给你打几只大的看看。” “弓都没了,你用什么打?” “柴刀。” 阿狼临出门的时候,崔嫂子叫他把柴刀给带上了,嘱咐他顺便砍点木柴回家,省事又省钱。 于是,阿狼不由分说,把方楚楚按在石头上坐着,自己拔腿就走了。 方楚楚叫了两声,没叫住阿狼,他走得特别快,看来还是羞愧了。没奈何,方楚楚叹了一口气,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他了。 阳光很好,明媚又灿烂,树木的浓荫下,风微微地吹过来,带着草木清新的味道,格外凉爽。 方楚楚喝了水,吃了一把杏子脯和一把蜜枣,到树下摘了几朵蓝色的小花,还和路边经过的蚂蚁说了一会儿话。 等了好久好久,阿狼还没回来。 方楚楚有点担心了,站起来踮着脚尖张望了一下,树林里还是悉悉索索的,没有更多的动静。 她想进去找阿狼,又怕岔开了路,找不到,她苦恼地转了几个圈子,有点后悔刚才不该说他。 一边担心着,一边等着,她开始站在路边揪花瓣,一片两片三四片,再等了半天,这路边的花都被她揪光了,散落了一地花瓣。 …… 终于,从树林里传来了脚步声,逐渐靠近,还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拖行的声音。 “阿狼!”方楚楚跑了过去。 果然是他。 阿狼抬眼看见了方楚楚,看见了她脸上的担忧,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点点碎金,明朗飞扬。 方楚楚急急忙忙地冲了过来,伸手在阿狼胸口和肩膀戳了几下,没有戳倒,看过去还好,应该没受伤。 她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埋怨了起来:“做什么去了呢,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还以为你跑丢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大家伙,撂倒它多费了点工夫,对不住,就这一只,先凑合吧。” 方楚楚听了阿狼这么说,才注意到他的身后拖了一样东西,她探头一看,“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 那是一只黑熊,已经死得透透了。它的身躯庞大粗硕,僵硬的四肢还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姿势,整个头部都是血,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断裂的獠牙和一团模糊的肉末,看过去狰狞无比。 方楚楚打了一个哆嗦,又把阿狼噼里啪啦地捶了一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太可怕了,你哪里弄来的,差点吓死我了。” 阿狼本来等着她夸自己的,连矜持得意的姿势都摆好了,没想到她这个反应。看着她眼角都有点儿红了,好像是真的害怕,阿狼又愧疚了。 他赶紧道:“这东西个头大,熊掌熊胆都值钱,我怕伤了它的皮毛,还没敢太用劲,最后只能把它脑袋敲碎了,那个……嗯,看过去是有点丑,不然,扔了它,我再去找一只别的。” “啊!”方楚楚又叫了一声,“别!说啥呢,这么值钱的东西,怎么能扔,你傻了吗?” 她拍拍自己的胸口,勉强把扑扑乱跳的小心脏按捺下来,又壮着胆子偷偷看了一眼。 阿狼用树干和藤条胡乱扎了个木筏子,把黑熊放在上面一路拖过来,血淋淋的痕迹从树林深处一直延伸出来。那熊的眼睛好像还睁着,黑漆漆的。 方楚楚又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紧张地问阿狼:“你有没受伤?” 阿狼微微笑了起来,摊开双臂,抬起手:“没事,区区一只熊算不了什么。” 他的袖子高高地挽了起来,手掌和半截小臂上都是血。 方楚楚差点要呕了,她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在阿狼的手臂上探了探,她其实是想摸摸他有没有受伤,但那血污太可怕了,她都不敢碰触,只能用手指头在上面戳来戳去摸索着。 阿狼被她戳得发痒,好像刚才路边的小虫子爬到手上来,那种痒痒的感觉从皮肤表面传递到肌肉里面去了,他忍不住手腕一翻,抓住了她的小手指:“别乱碰,痒。” 方楚楚“嗷”的一声,像被火烫到一样把手抽了回来,一跳三尺远,怒视阿狼:“脏兮兮、臭烘烘,不许动!” 她皱着小鼻子嫌弃的模样是真真可恨。 阿狼觉得不但手臂痒,胸口也有点痒了。 —————————— 阿狼拖着黑熊回到方家。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跑过来看新鲜,这么大的畜生,已经好久没有人猎到了,众人看了又看,把……方楚楚狠狠地夸了一顿。 对,夸的是方楚楚,夸她会持家,买的奴隶可太能干了。 方楚楚的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十分得意。 方战干笑着,好不容易把邻居们送了出去,转头回来就沉下了脸,怒喝一声:“阿狼!你可知罪?” 阿狼站在那里,冷静地道:“实不知何罪,请大人明示。” 方战声色俱厉:“叫你跟着楚楚,是让你保护她的,而不是陷她于险境之中,这样凶狠的畜生,看到了就该及时逃开才对,你倒去逞强好胜,你有没想过,若一步行差,岂不是要把我的女儿害死了!” “不是的,爹。”方楚楚急忙解释,“这只熊是阿狼独自去打的,我并没有跟着,一点都没危险。” 方战听了愈怒:“那更该死了,阿狼身为奴隶,抛下主人独自离去,若那时节有什么野兽窜出来伤到你怎么办?连弓都断了,你拿什么防身?你们两个,脑壳子都坏掉了吗?还敢说!” 方楚楚被父亲骂得都缩到墙角去了。 方战余怒未歇,指着阿狼:“你,回房去反省,今晚饿你一顿,不要吃饭了。” “爹!”方楚楚出声抗议。 方战马上转了过来,指着方楚楚:“还有你,对,就站在那里,面壁一个时辰,没有我发话,不许动,听见没有!” 莫看方战平时对方楚楚宠得无法无天的,但是他真的发火起来,方楚楚也很怵,她扁了扁嘴,不敢再吭声了,低着头,可怜巴巴地在墙角站好了。 阿狼神情淡漠,分辨不出喜怒之色,他看了看方楚楚,默默地转身回了屋子。 —————————— 夜深了,阿狼独自坐在灯下。 这间屋子原本是方家的柴房,方楚楚叫崔嫂子收拾了一下,给阿狼做了卧房。小小的一间,墙上的泥灰都没有涂均,床榻和桌子椅子什么的都是旧的。 只有叠放在床头的几件衣裳是新的,那就是阿狼所有的家当了。 阿狼向来心志坚硬,不为外物所动,但今天却有点焦躁,他在灯下拿着一件衣裳翻来覆去地看着,眉头都皱了起来。 窗子那边传来“叩叩”的声音。 阿狼心里一动,抬眼看去。 窗子被推开了,果然是方楚楚。 她把脑袋探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忽然“嗷”地一声惨叫,把脑袋磕到了窗户上。 阿狼赶紧过去:“你怎么了,有没碰疼了?” 方楚楚砰的一下,把窗户又阖上了,差点夹到阿狼的鼻子。 她在窗子外面,压低了声音,生气地道:“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穿衣服?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不成体统!” 原来阿狼此时已经脱下了衣裳,□□着上身,那一大片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差点把方楚楚的眼睛晃瞎了。 方楚楚紧紧按着窗户,结结巴巴地道:“你、快、快点把那个、衣服穿好!快点!” 塞上曲10 阿狼随意地扯了一件衣裳披上去,然后过去用力地把窗户拉开了:“穿好了。” 方楚楚眯着一只眼睛偷偷看了一下,确实见他穿了衣裳,这才放心,哼哼唧唧地从窗户爬了进来。阿狼这个房间的门正对着方战的房间,方楚楚不敢走正门,只好爬窗子了。 她把怀里抱的一个布包塞给阿狼:“饿了吧,给你,快吃。” 触手是温热的感觉。 阿狼打开一看,是两个大窝头和一个鸡蛋。 方楚楚顺手把带的茶壶放在了桌子上:“喏,还有热茶,看我对你多体贴,快点吃吧,我偷偷叫崔嫂子给你留的,还热乎着呢,别被我爹发现,不然他又要唠叨了。” 阿狼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抱着窝头和鸡蛋,坐在那里就吃上了。 方楚楚看了看阿狼,他的衣裳没有穿好,露着胸口一片地方,肌理分明,流畅的线条起伏着,充满了孔武浑厚的力度。 她有点不自在,又不好意思再和他说,只好左顾右盼的尽量不去看他:“你光着膀子做什么,可丑了,害我差点要长针眼了。” “会丑吗?”阿狼摸了摸身上,认真地纠正她,“你肯定看错了,我分明生得极好。” 方楚楚“呸”了一声,耳根子都红了,恼怒地道:“我说你丑就是丑,不许狡辩。” 阿狼闭嘴了,埋头啃窝头,半晌,闷闷地又道:“破了一件衣裳。” 阿狼说的那件衣裳就搭在桌子上,方楚楚顺手拿了过来,抖开看了看。就是白天阿狼穿的那件青色短衫,下摆处被熊爪子撕破了一个大口子。 阿狼显然十分心疼,刚才在灯下已经看了半天了。 方楚楚也心疼,才做好没多久的衣裳呢,就这样破了,那怎么行。 她果断地道:“你等着,我给你补上。” 不待阿狼说些什么,她又飞快地从窗户爬出去了。 阿狼笑了笑,慢慢地吃他的窝头。 很快方楚楚又爬了进来。她拿来了针线,抱着那件撕破的衣裳,凑在灯下开始捣鼓起来。 方楚楚刚才爬窗子的动作相当娴熟,看来平时没少干这种勾当,但做起针线活来,好像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只见她眉头皱成一团,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眼睛瞪得都快成斗鸡眼儿了,捏着细细的针,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戳来戳去。 灯光昏黄,豆油在生锈的灯盏里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方楚楚在灯下为他缝补衣裳。她低着头,鸦黑的长发高高地挽起,露出一截粉藕般脖子,从侧面看过去,带着氤氲的光晕,好像很软、也很嫩。 窝头白白的没什么滋味、茶叶也是涩涩的,但阿狼吃得格外香。 “哎呦!”方楚楚忽然小小地惊呼了一下。 “怎么了?”阿狼紧张了。 方楚楚抬起头,把手指头含到口中,委屈地道:“被针戳到了,疼。”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的,特别软,嘴唇抿了抿,那上面湿漉漉的,浮着桃花的粉。 阿狼的喉结动了动,一把抓起茶壶,“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壶茶水全部喝下去了,还是觉得有点渴。 后面方楚楚又被针戳了两次,眼角都红了,阿狼几次出声叫她算了,她牛脾气上来了,就和那衣裳卯上了,咬牙切齿地撑到最后,终于缝补好了。 她兴奋地摊开衣裳给阿狼看:“怎么样?看看,我手艺不错吧。” 粗陋的针脚歪歪扭扭地布在衣裳下摆,中间可能还错位了几次,硬生生又给扭回来了,那道痕迹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蜈蚣趴在那里。 阿狼的嘴巴张了又合,半晌,才艰难地道:“……挺好、很好、非常好。” 方楚楚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生气了:“我这么辛苦给你补好的衣裳,你敢嫌弃?你说,明天穿不穿这件?” “穿!”阿狼这下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每天都穿。” —————————— 方战把那只黑熊卖了十二两银子,他也是讲道理的人,这些钱如数都交给了方楚楚。 方楚楚拿了钱,兴奋极了,她想了想,决定去一趟青州府城里,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开心一下,顺便找工匠修补她的弓弦。 方战自然不会阻拦,但是北山大营那边又有了一些事务,需要他去处置,没法子陪着方楚楚一起进城玩了,他就嘱咐了阿狼跟着方楚楚。 有了前车之鉴,方战这回是反反复复地交代,不许和人争斗、不许去危险的地方、不许乱花钱、不许…… 方楚楚不耐烦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爹,天真地道:“爹,我发现你真的老了,老头子才会这般啰嗦。” 方战“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阿狼,严厉地盯着他。 阿狼一脸肃然,语气沉稳:“是,我会听从姑娘的吩咐,请大人放心。” 这个承诺听过去不太妙,方战更不放心了,但是,方楚楚已经拉着阿狼蹦蹦跳跳地走了,只好摇头由她去。 青州府是北地大城,和中原的繁华富庶固然不能比,但自有其雄壮大气之势。 大周与胡人打了几百年的战,北方边境首当其冲,历经了多次战火,百姓们都习惯了,纵然此时安西都护府仍在交战中,除了前头的那一段日子,后来大家都淡定了下来,照样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城中熙熙攘攘的,和平日也没什么两样。 方楚楚进了城,先去匠户那里换了一根弓弦。 匠户的手艺是世代相传的,北方地势开阔,多平原,便于骑射,青州的工匠们做起□□部件也特别讲究,用了蚕丝、桑麻和牛皮反复锤炼糅合,才做成一根弓弦。 不消说,价钱也是高昂的,方楚楚换好了弓弦出来的时候,瞪了阿狼好几眼,阿狼只好把头撇过去,当作没看见。 修好了弓,方楚楚又高兴起来,直奔府城南边的街市而去。那里一整条道都是各种百货铺子,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还有各色点心小食,简直是琳琅满目,可比石河子镇的市集好太多了。 绸缎庄的伙计看见方楚楚背着弓箭进来,只当她是山中猎户家的姑娘,不咸不淡地打发了几句。 但阿狼跟在身后却道:“把你们最好的料子拿出来看看。”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们有钱。” 伙计这下来精神了,以为有了大主顾,当下就从铺子的后堂抱出了两种珍藏的料子。 “姑娘,这一匹是软烟罗,您看看,叠上十二重还能看到这下面的绣花,所以啊它又叫做十二重云,用来做罩衫是顶好不过的,穿在身上就像飘着一团云似的。” 方楚楚看得两眼亮晶晶。 伙计察言观色,再接再厉:“您再看看这个,孔雀锦,用来做襦裙,这个颜色您看绝不绝?蓝中带绿、绿中带金、难得大气,一点不落俗气,我偷偷和您说,刺史大人家的姑娘昨天刚刚买了一整匹去,这里就剩下这半幅了,这些都是从松江府运过来的正宗货色,和长安如今风行的一样,穿上这个,您就和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一般无二了。” 伙计说了半天,口干舌燥,谄媚地问道:“您要哪一种?依小的看来,不如都要了。” 方楚楚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很诚恳地道:“都不要。” 伙计的脸马上黑了。 方楚楚灰溜溜地带着阿狼逃出了绸缎庄。 到了下一家银楼,也是如此,方楚楚抱着一只珐琅蝴蝶簪子简直爱不释手,直到阿狼问了价钱,伙计都准备给她包起来了,她又放下簪子走了。 到了街外头,阿狼忍不住扯了一下方楚楚的袖子:“为什么不买?那簪子就四两五钱银子,便宜得很,你这么喜欢,买来玩玩也好,还有刚才的布料,加起来总不过二两,不值什么。” 方楚楚的表情看过去很苦恼:“好了,阿狼你就别说了,那么金贵的东西,唉,大约是不适合我,看过摸过就好了。” 阿狼指了指自己:“我赚的,十二两银子,给我,我去买。” 方楚楚板起脸,严肃地纠正他:“你赚的,就是我的了,你不要妄图要回去,没门的。嗯?不要瞪着我,对,我就是这么小气。” 她看着阿狼臭着一张脸,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呦,你不晓得,姑娘家就是喜欢在店里东看看、西看看,心里高兴着呢,你别管我,来,我有钱了,我请你吃糖。” 她带着阿狼去了一家糖果铺子,买了一盒芙蓉酥罗饼和两包玫瑰松子糖。 她自己先塞了一颗糖到嘴里,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这家的糖最好吃。” 她的腮帮子鼓起了一个小圆球,看过去就像一只贪吃的小松鼠,简直让人想要戳过去。 阿狼手指头动了动。 塞上曲11 方楚楚拿了一颗糖给阿狼:“来,分你一颗。” 阿狼怔了一下。 “咦,你不喜欢吃糖吗?” “……喜欢吧。” 阿狼勉强接了过来,犹豫地吃下。松子的清香混合着玫瑰的味道,是他从来没尝试过的甜腻。 方楚楚笑得眼睛弯弯的:“好吃吧。” “嗯。”阿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迅速地瞟了一下四周,还好,并没有人注意过来,他刻意端着表情,做出冷漠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吃糖。 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舍不得一下子咬下去,就藏在舌头下面,让那种甜腻一点点慢慢地融化开。 方楚楚从糖果铺子出来,又拐进了前头一家文玩杂物店,对掌柜道:“我上回在你这儿看到的牛角扳指,现在还有吗?” 掌柜懒洋洋地朝那边努了努嘴。 方楚楚自己走过去,从货柜子上取下了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七八枚扳指,皆是牛角所制,尺码或大或小、颜色或深或浅。 这家店的扳指工艺精湛、制式规矩,方楚楚原先买过两次,用起来特别顺手,所以,虽然掌柜的脾气不太好,她还是爱来这里买。 她扭头对阿狼道:“来,伸手。” 阿狼不明所以,依言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修长而结实,指节和虎口处都覆盖着厚厚的茧子。 方楚楚对着他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在那个盘子里挑挑捡捡了半天,终于选了一枚。那扳指是透明的浅青色,通体清澈,只在侧边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指甲掐出来的一弯月牙形状。 方楚楚把这枚扳指戴到阿狼的右手大拇指上,正正好。 “嗯,这个挺好,送给你。” 她这回倒是干净利索地和掌柜结了账,买下了扳指。也不贵,三百文。 阿狼直到走出了那家店铺,还在摸着手上的扳指。 方楚楚看着阿狼,笑道:“那十二两银子好歹是你赚回来的,我这几天就寻思着总得给你买点东西,这样吧,送你一枚扳指,回头我教你射箭,免得你笨手笨脚的,下回再把我的弓拉断了。” 她的眼神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柔软,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阳光都盛在她的小梨涡里面。 阿狼摸着手上的扳指,心头一热,当即道:“你放心,明天我们还上山打猎,我把整座山上的熊都打回来给你,这样,我们就有很多很多银子了。” 他说了“我们”。 但方楚楚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她马上瞪大了眼睛:“可别再说这个了,再说一个‘熊’字,我爹要把你打死了。” 她顿了一下,又道,“后来我想了想,我爹骂得对,你就是不该,居然去招惹那种猛兽,太危险了,这回是侥幸,以后可保不齐有这种运气,总之,禁止再犯,记住了吗?” 阿狼挑了挑眉毛,不吭声,分明是不以为意。 方楚楚凶巴巴地在阿狼的胸口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宽阔又结实,肌肉浑厚,弹性和韧性都是十足的,打起来手感特别好,方楚楚最近越打越顺手了。 她哼哼唧唧地道:“你不是我的奴隶吗,主人的话你不听吗?你完蛋了,小心我要把你卖掉。” 又被她打了,阿狼的心脏欢快地扑腾了一下,他满怀期待地盯着方楚楚,可惜盯了半天,也只有那么一下。 他只好遗憾地道:“知道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你的。” …… 两个人逛了大半天,方楚楚终于把那一溜儿店铺都看了个够,除了那个扳指外,什么都没有买,不过她还是很满足了。 然后就打道回府,却在城门口碰到了郑朝义。 郑朝义行色匆匆,骑着马从城外奔来,见了方楚楚就咧嘴笑了,从马上跳下,跑了过来:“楚楚、楚楚,这么巧,竟会遇见你。” 方楚楚只好停下来:“郑三,你不老老实实在营地里待着,又跑回城了,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我爹还怎么带兵打战?” 其实郑朝义是听见方战今天无意中说漏了嘴,知道方楚楚来府城玩耍,这才特意过来找她。 但他自然不敢说实话,只道:“我家里有点事情,才向方校尉告了假,不过这会儿事情办完了,又正好遇到你,楚楚,我知道城里许多好玩的地方,我陪你去逛逛,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阿狼的脸黑了。 方楚楚懒洋洋地道:“不去,我已经玩够了,现在要回家了。” 她说着,也不太理会郑朝义,就带着阿狼外城外走。 郑朝义跟了过来:“我请你去醉仙楼吃饭好吗?那里新近来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地道的燕菜,我们去尝尝。” 方楚楚看了他一眼,遗憾地道:“方才饼子吃多了,这会儿一点都不饿,不去。” 眼看出了城门,郑朝义还不死心,又道:“去不去看斗鸡?你没见识过吧,就在城外三里地,离这儿近得很,我们顺道过去看看。” 确实是新鲜玩意儿,方楚楚露出了一点点好奇的神色。 郑朝义趁热打铁,眉飞色舞地吹嘘道:“那是一个姓霍的商户搞的新花样,在他的庄子上有斗蛐蛐、斗鸡,甚至还有斗狗的,是刚刚从长安学来的,听说那边的世家大族都爱玩这些。上回那商户还请了我爹爹和我一起去看过,我和你说,两只这么大的公鸡凑在一起打架,那场面,啧啧,我不骗你,有趣得紧。” “咭,鸡打架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家原来两只小母鸡也经常打呢。” 方楚楚这么说着,还是来了兴致,跟着郑朝义过去了。 阿狼一路上都板着脸,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郑朝义,郑朝义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片刻工夫,到了那处庄子,庄子守门的小厮认得郑朝义,飞快地进去禀告。 庄子的主人、那个姓霍的商户亲自出来迎接郑朝义。 一见面,方楚楚就“啊”了一声:“是你啊。” 原来这人就是把当初把阿狼卖给方楚楚的那个奴隶贩子霍安。 霍安是个长袖善舞之人,似乎浑然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方楚楚用箭指着他强买强卖的情形,只是笑眯眯地道:“山水何处不相逢,方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郑朝义倒惊奇:“怎么,你们见过?” 方楚楚想起来有点心虚,咳了一声:“我家阿狼就是从他手里买下来的,也算老主顾了,是吧?” “是、是,多谢姑娘照拂我生意。”霍安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下跟在方楚楚身后的阿狼,马上凭着直觉认出了这个奴隶。霍安见他高大挺拔,一幅好身板,心中后悔不迭,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把客人引进去了。 郑朝义边走边道:“霍安,今天我特意带着方姑娘过来看你家的斗鸡,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好好安排两只善战的,一定要精彩才行。” 霍安弓腰:“可不巧,三公子,今天没有斗鸡,不过有更精彩的斗兽,保准您喜欢,您看看,还可以押个注,小赌怡情,赢了算您的,输了算我们家的。” 郑朝义笑骂道:“岂有此理,公子我是那种占你便宜的人吗,你忒小看我了。” “是、是,原是小的说差了,公子勿怪。” 说话间,到了一处很大的露天场子,那里黑压压地围着一大圈人,怕不下两三百号,都在说话,人声鼎沸的。 霍安带他们绕过人群,领着他们登上了前方的一处高台,那里的视野绝佳,正好可以看到场子中央的情形。 方楚楚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原来场子中央用高高的铁栅栏围起了一大片空地,那里面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双拳紧握在胸前,神情有十分紧张,而在他的面前,居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猎犬,那猎犬正呲牙弓背,在地上刨着爪子。 更令人吃惊的是,空地的边缘处,还放着两个巨大的铁笼子,一个笼子里是一头狼、而另一个笼子里,居然是只老虎。这两只畜生看过去都很焦躁,在笼子里不停地转圈,时不时地撞击笼子。 虽然离得远,方楚楚还是哧溜一下躲到了阿狼的身后,娇嗔道:“郑三,你带我来看什么呀?怪吓人的。” 郑朝义看过去也有点呆滞:“这、这又是什么?” 霍安搓了搓手,殷勤地道:“三公子,您却不知,斗鸡不够刺激,这里的客人已经看腻了,如今我们玩的是斗兽,就是让人和畜生打斗,看看哪边能赢。现在场子下面那人前头已经赢过一场了,这是第二场,许多人都押他赢,要不要小的也帮公子下两注?一注才五百文钱,图个有趣。” 郑朝义毕竟是个公子哥,玩心也重,看了一眼场子,问道:“那旁边的狼和老虎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们还让人和这两样东西比试?” 霍安“嘿嘿”一笑:“对啊,那赌注就高了,斗狼的场子,一注是一两银子,斗虎的场子,三两银子,公子您若有兴致,我这就找人给你安排一场斗虎,不消说,绝对是精彩的。” 方楚楚从阿狼后面探出头来,气愤愤地道:“你们这不是草菅人命吗?好端端的人,去和畜生打架,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报官来抓你们。” 郑朝义也皱起了眉头:“霍安,你这行径就有些不妥了,一个不好,出了人命,该如何收拾?” 霍安胖乎乎的脸上一团和气:“三公子明鉴,我可是良民,岂会干那些有违法纪的勾当,其实这些斗兽之人皆是大户人家的奴隶,原本就和牲畜等类,都是主人家叫他们下场,若是赢了,主人家能得一大笔银子,若是输了,也不过是少头牲畜罢了,不值什么,权当是赌博,一本万利,不亏的,别说青州城,就连邻近的长邺州府,也有人专门带着奴隶过来赌一把呢。” 霍安此人,平日就惯会做事,日常给郑刺史孝敬了不少银钱,郑刺史对于他那些不明不白的生意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郑朝义原是知晓的,此时也不好苛责,只是看了一眼场子下面,目中颇有不忍:“你这玩的花样也太稀奇了,还真是闻所未闻。” 本朝蓄奴之风由来已久,虽然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吏大臣对此多有诟病,但积习难返,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商户富豪,家中多有奴隶为劳役。奴通买卖、类牛羊,身份卑贱,常被主人家随意打杀,亦无人追究。 霍安贩卖奴隶的生意能够做得风生水起,心肠自然是硬的。 “公子过奖了,我这是在商言商,不过想多赚两个钱罢了,幸得客人们捧场,这门生意做得还不错。”霍安面上笑容不变,将目光转向阿狼:“我看方姑娘带来的这个奴隶就不错,看过去是个能打的,怎么样,郑公子和方姑娘要不要赌一把,叫他也下去试试。” 塞上曲12 阿狼的神情只是冷冷的,一幅无动于衷的模样。 “我才不要!”方楚楚却愤怒了,“人和牲畜怎可混为一谈?阿狼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命值钱得很,不是用来给你逗乐子的,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动手……不、我要叫阿狼动手打你了。” 阿狼的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冰冷的笑意,他捏了捏拳头,发出“嘎达”的脆响。 好像是被猛虎盯住了一般,周围的空气都沉了下来。霍安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警惕地向后挪了几步:“姑娘不玩就算了,何必动怒,伤了彼此和气。” 说话间,下面那只猎犬已经动了,它一声吠叫,跃起有一人多高,直直地朝着那个大汉的面门扑了过去。 大汉大喊一声,挥舞着拳头迎上去,那猎犬凶猛而矫健,避过了拳头,扑到了大汉的脸上。 看客们一阵惊呼。 方楚楚捂住了眼睛:“不看了,我们快走。” 郑朝义讪讪的,落了个两头没趣,当下就要带着方楚楚离开。 临走,阿狼却顿住了步子,回头看了霍安一眼,他适才始终保持着沉默,此刻终于出声:“我且问你,我从何处来?又是因何成为你的奴隶?” 他那回眸一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剑刃,骤然间,一股煞气直逼过来,霍安的皮肤似乎都产生了一种刺痛的错觉,霍安又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想离这个男人更远一点。 其实,这个男人原本并不是霍安的奴隶。三个月前,霍安的商队到长邺行商,从长邺城外的苍澜江边经过,捡到了这个男人。 男人伤得很重,浑身都是刀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拖着这一幅濒死的身躯从那么湍急的水流中爬上来的。他偶尔一两下从昏迷中短暂地醒过来,商队的人发现他的记忆混乱,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说不清楚了。 霍安起了贪念,这种事情他本是做惯了的,回到青州后,买通了府衙的小吏,立了一份卖身契,把这个捡来的男人当做了自己的奴隶。 后面种种都不消说了,霍安现在面对着阿狼,心里很有点发虚,但他终究老奸巨猾,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假笑道:“我手下的奴隶成百上千,哪里会记得你。” 阿狼还待再追问。 下面场子里的猎犬忽然暴起,咬下了那大汉胳膊上的一大块肉,大汉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方楚楚抖了一下:“快走!快走!阿狼你快点!” 阿狼当即离去。 霍安感觉周身的空气一松,这才发现背后的汗把衣服都打湿了,他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何如此胆怯,竟会畏惧一个奴隶,他想了半天,又想不出所以然,只好回过头去,大声地喝骂下人泄愤。 —————————— 出了庄子,方楚楚还不高兴,把郑朝义数落了一顿,气哼哼地表示以后绝对不会信他的话了。 郑朝义一直作揖讨饶,最后灵机一动,又想了起来:“西市街坊新开了一家陈三娘糖水铺子,有薄荷冷圆子、桂花酸梅汤、藕花甜酥山,我妹子去过两次,回来赞不绝口,我请你吃这个,算我赔罪,你就别生气了。” 方楚楚有两样最爱吃的东西,一是羊肉、二是甜食,她听着就心动了,斜斜地瞥了郑朝义一眼。 郑朝义吹了个口沫横飞,极力劝说,方楚楚半天才勉强同意了,打算跟他去那家糖水铺子。 阿狼忽然道:“姑娘,青州城府这么大的地方,我原来都没见识过,刚才光顾陪你逛铺子了,很多东西没仔细看,不若你去喝你的糖水,我去四处走动看看,过一会儿再去找你。” 郑朝义大喜,马上接道:“是极、是极,你快去吧,我们青州城府那可是个好地方,比石河子镇上热闹多了,你第一次来,是要好好走走看看,免得回头人家笑话你乡下人。”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难得异口同声了一回。 方楚楚不疑有异,还大方地掏了十个铜钱给阿狼:“喏,给你,你自己去玩吧,玩够了就去那家陈三娘的糖水铺子找我。” 阿狼接了铜钱,小心翼翼地收好,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方楚楚已经走远了,他返身回到了那个庄子。 里面还是如火如荼,一大群人围着,不知道方才那个大汉是死是活,看客们兴奋地叫嚷着,时不时有人去庄家那里下注。 庄家摆了张桌案,坐在场地外围,他的旁边就是那两个关着狼和虎的笼子,下注的人过来都要靠近那两只畜生,觉得既害怕又刺激,忍不住会多押上两注。庄家笑眯眯的。 阿狼拨开了人群,径直走到庄家前面,敲了敲桌案:“老虎多少钱?” 庄家眼睛都不抬:“一注三两银子,但是现在没人下场斗虎,你换一个吧,今天下午有一场斗狼,一注一两银子,来,押定离手,概不反悔。” “我若斗赢了老虎,能得多少钱?” 庄家吓了一跳,这才抬头 ,上下打量阿狼:“我们这里只让奴隶下场,你又是什么身份?” 阿狼冷冷地道:“便是我家主人吩咐我过来的。” 庄家生怕担待责任,将信将疑:“你既是奴隶,做不了主的,你的主人何在,叫他过来签字画押。” 阿狼一把揪住庄家的衣领,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整个人从桌案那边提起,拎到自己的面前:“我不和你啰嗦,回答我,多少钱?” 庄家被掐得翻了白眼,差点背过气去。 “五十两银子。” 霍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原来是他听见了小厮的禀告,匆匆地赶了过来,正好搭上话。 阿狼回头看了霍安一眼,把庄家扔了下来,拍了拍手,勉强道:“五十就五十,好吧。” 庄家哆哆嗦嗦地爬起来。 霍安见郑朝义和方楚楚皆不在场,只有阿狼孤身一人过来,误以为这个奴隶贪图钱财,想要昧着主人过来赌一把,不由心下暗笑他狂妄。但霍安自然不会去说破他,横竖这个奴隶不过值一只羊的价钱,纵然是丧身虎口,也不过拿个三四百文钱赔给方楚楚罢了,无关紧要。 霍安还生怕阿狼反悔,当即吩咐手下人赶紧安排。 前头斗犬的那个奴隶汉子已经被猎犬咬得血肉模糊,他原本一直哭号着要离开,但就是没人过来给他打开铁栅栏,他只能和那只凶猛的猎犬被困在里面,垂死挣扎着,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这个时候,庄子上的伙计忽然过来,打开了栅栏,把人和犬一起清理了出来,又有几个伙计合力把虎笼抬了上来。 庄家躲得远远的,恶狠狠地“啐”了一声:“小子,去吧,生死无悔,自求多福。” 阿狼走进了铁栅栏里面。 看客们得知有人要下场斗虎,大为兴奋,一窝蜂地跑过去下注,差点把庄家的桌案压塌了。场上的呼声一阵高似一阵,众人的眼睛都是猩红的:“老虎,快放老虎!咬他!” 虎笼的锁被卸掉了,笼门上绑上了两处粗粗的麻绳,伙计用火折子把麻绳的尾端点燃起来,然后就飞快地跑开,把铁栅栏又合上了。 火焰慢慢地燎上去,麻绳一点一点地变短。 那只老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在笼子里转圈,而是面对着阿狼站定了,张开虎口,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血盆大口中,白森森的獠牙闪着寒光。 人群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阿狼却在慢条斯理地脱衣服。他身上穿的就是方楚楚给他缝补的那件短衫,他可舍不得再受损坏,就脱了下来,认真地叠好了放到边上去。 他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他的皮肤是泛着光泽的古铜色,胸部和背部都布着伤痕,身躯高大,体态健美而坚韧,他立在那里,形如山岳,那气势竟不输于笼中猛虎。 围观的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有三三两两的人过去庄家那边改了赌注。原本几乎所有人都押阿狼必输,这下,就有些心存侥幸的押他赢。 麻绳断开了,老虎一声嘶吼,冲出了笼子,扑了过来。 腥风卷起,沙土飞扬。 阿狼腾身而起,挥拳直击,空气中倏然响起了尖锐的风声,那声音几乎盖过了虎啸。他的身形快得形成了一道虚影,人们都看不清了。 “砰”的一声巨响,人和老虎撞到了一起。 —————————— 塞上曲13 方楚楚一个人在糖水铺子里坐了很久。 郑朝义被他母亲给揪回去了。郑朝义固然对方楚楚心存爱慕,但郑夫人却不待见她,郑夫人总觉得这么一个下等武官的女儿,是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的。这不是,郑朝义前脚进城,后脚就有人向郑夫人通风报信,郑夫人很快就亲自过来把儿子抓回去了。 郑夫人出身高门,讲究仪礼,她还是客客气气地和方楚楚寒暄了两句,替方楚楚付了糖水钱。 方楚楚特别满意,她觉得郑夫人实在是个知情达趣的人,不但请她喝糖水,还把呱噪得像苍蝇一样的郑朝义领走了,简直是再好不过。 方楚楚把郑夫人请她的薄荷冷圆子喝完了,自己又买了两碗杏仁蜜乳在那里喝,喝得肚子都撑起来了。 等了好久好久,才看见阿狼找了过来。 方楚楚远远地看见阿狼,朝他招了招手。 阿狼手里抱着一包东西,走了进来,坐在方楚楚身边。 方楚楚睁大了眼睛:“哇,给你十文钱,你能买这许多东西?” 不待阿狼回答,她又叽叽咕咕地道:“好吧,等下再看你买的东西,来,喝这个杏仁蜜乳,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碗,刚才上面还撒了一点樱桃果酱呢,这会儿都化开了,快喝吧,味道好着呢。” 阿狼笑了笑,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下去。今天真是甜死了,方才吃了个松子糖,这会儿喝了碗蜜乳,感觉整个人都黏腻腻的,似乎陷入糖浆里面都爬不出来了。 方楚楚快活地道:“你买了什么?快打开给我看看。” 阿狼打开了一直抱在手里的那个布包。 两幅布料,软烟罗和孔雀锦,一方长木匣,再打开木匣,里面是那只珐琅蝴蝶簪子,这些东西的旁边还堆着十几锭银子。 阿狼把这些东西一起推到方楚楚面前:“我赚的,给你。” 方楚楚又惊又喜,摸了摸那布料,发出了赞叹的声音,但她旋即又睁大了眼睛:“你赚的?怎么赚的?这里有好几十两银子吧,这么会儿工夫,你到哪里去赚?该不会是去打劫了吧?” 阿狼又露出了那种矜持的神情,看过去很淡定,但姿势和眼神就是透着得意劲儿:“我去刚才那个庄子,和老虎打了一架,我赢了,得了八十两赏金,我买了你喜欢的布料和发簪,统共还剩七十三两银子,都在这了。” 方楚楚的惊喜马上变成了惊怒:“什么,你去和老虎打架?你不要命了吗?不是刚刚才叮嘱过你,不可以身涉险,你前头应得好好的,后脚马上就变卦,你是不是男人啊,怎么说话一点不算数?” 阿狼义正严词:“你只交代了不许再去猎杀猛兽,没说过不能和老虎打架,何况,这一下子能拿八十两银子,多划算,那里的人还叫我过两天再去,下一场可以给我一百两。” 看过去那么稳重的人,居然还会狡辩。 方楚楚气极了,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你分明知道我的意思,还要钻空子,你是不是故意气我?” 她好像真的很生气,圆圆的眼睛都带上了水汪汪的雾气。 阿狼困惑了:“你为什么要生气?我看你分明很喜欢那些东西,却舍不得买,我才想着多赚点钱替你买回来,你不该开心吗?” 这会儿已经近了晌午,糖水铺子里的人不多,但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争执了,掌柜的三娘子看了过来:“客官,别吵闹,多喝点冰水,降降火气。” 方楚楚勉强按捺住,压低了声音,对阿狼喝道:“起身,抬手。” 阿狼不明所以,依言而行。 虽说男女有别,但是方楚楚觉得阿狼是她的奴隶,和旁的男人又不一样,作为主人,她可容不得她的所有物有半分损伤。于是她紧张地伸出手去,在阿狼的手臂上捏了捏、在肩膀上碰了碰、又在胸膛处戳了几下。 怪痒痒的,阿狼忍不住要笑,赶紧绷住了脸:“你随便搜,我一文钱都没有藏私,都给你了。” 方楚楚“啐”了一声:“谁说这个了,转身。” 阿狼平抬着手,转了个身 方楚楚的手在他的后背拍了几下。 阿狼一时没提防, “嘶”了一声。 方楚楚已经感觉到手掌下触摸到的地方有点不对劲了,她板起脸:“快,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受伤了?” 阿狼还试图负隅顽抗:“没有,你别看。” 方楚楚叉着腰,凶巴巴地道:“叫你把衣服撩起来,听见没有?” 掌柜三娘子在边上实在看不过去了,扬声道:“客官,青天大白日的,可不能这样没羞没臊,我这门都没关上呢,你们也悠着点。” 方楚楚的脸涨得通红,她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阿狼飞快地把桌子上摊开的一堆东西再打包起来,抱着出去,追着方楚楚:“这里有你喜欢的布料和发簪子,还有七十多两银子,你收着,别生气了,我就是受了一点皮肉伤,没什么碍事,我错了,下回真的不敢了。” 方楚楚一边埋头向前走,一边怒道:“别和我说话,我不想理你,你不听从主人的吩咐,我要把你卖掉,对,卖掉,我不要你了。” 阿狼马上闭嘴。 才走了没两步路,看见霍安在仆从的簇拥下向这边走过来。 霍安见了方楚楚,眼睛一亮,径直走过来:“方姑娘,且留步,我有一笔生意要和你做。” 方楚楚停住了步子,看了那霍安一眼,警惕地道:“阿狼说他打赢了老虎,八十两银子是我的了,你不许耍赖,我不会还给你的。” 霍安就是为此而来,他闻言只是笑道:“那自然是姑娘的,我们向来诚信做买卖,岂会言而无信,我此来,就是见你家这个奴隶十分不错,打算把他再买回来,你多少银子愿意出手?” 斗兽场上,阿狼以令人震撼的强大武力,当场打死了老虎,虎头都被他砸扁了,之后他还意犹未尽,要求再来一场斗狼。怎奈那只狼目睹了老虎被打死的过程,吓得屁滚尿流,趴在笼子里哀声嚎叫,死活不肯出来,阿狼差点要进笼子逮它。 霍安好歹把让人把阿狼拉住了,又给他加了三十两银子,这才让他罢手了。 如此强悍勇猛的奴隶,若能留为己用,可想见日后斗兽搏杀会是何等精彩绝伦,何愁客人们不趋之若鹜。故而霍安就一路尾随阿狼过来,想从方楚楚手中再把这个奴隶买回去。 “哦,你要买啊……”方楚楚拖长了声音,她回头瞥了阿狼一眼,小鼻子翘起来,“哼哼”了两声,其中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阿狼方才跟在方楚楚身后,还是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此刻马上沉下了脸,他向前踏了一步,神情冷厉,周身的气势宛如淬着寒光的利剑,无形的压力令人不敢逼视。 霍安一怵,又仿佛又有了被猛虎盯住的感觉,然而,他这几年发家致富,靠的就是胆子大,越是恐惧,对他的诱惑越大。 他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对着方楚楚堆起一脸笑容:“二百两,如何?我可以给你二百两银子买回他,我够大方吧,莫说是一个粗汉子,就是绝色倾国的美人,也不过是这个价格了,姑娘,这一进一出,你可赚大发了。” “不卖。”方楚楚不高兴地瞪了霍安一眼。 “二百五十?”霍安当场加价。 “不卖。” “三百两?”霍安咬牙。 方楚楚心里正和阿狼生气着,又被这大胖子纠缠不休,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手腕一翻,取下了背上的弓,抽出了腰囊中的箭。 霍安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身后一支羽箭飞来,“嗖”地一下扎到霍安的发髻上。霍安头上顶着那支箭,一路狂奔而去,口中大叫“不得了了,方校尉的女儿当街杀人了!” 路人们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方楚楚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但她又不敢真的射伤了霍安,只能在那里气得直跺脚。 阿狼走过来,用他高大的身躯挡在方楚楚的前面,目光冷冷地扫过周围的路人。 围观的路人只觉得那个男人的目光宛如剑刃,带着难以言喻的煞气和冷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飞快地走开了。 方楚楚“哼”了一声,绕过阿狼,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 阿狼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方楚楚憋着不说话,阿狼也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出了城。 阿狼大步向前,他腿长,几步就超过了方楚楚,挡在她前面。 方楚楚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阿狼双手捧着那包东西给她:“我认错,你别生气。” 塞上曲14 方楚楚把那包东西拍开,闷闷地道:“你不要试图贿赂我,我现在就是很生气。你可值钱了,三百两银子呢,却这般不看重自己,总是去做这些危险的事情,若有什么闪失,我岂不是亏大了,我说的话,你都不放在心上,阳奉阴违,我这个主人做得好没意思。” 阿狼把一只手伸到方楚楚的面前,平摊开:“喏,我让你打。” 说打就打,一点不和他客气。方楚楚咬了咬嘴唇,“啪啪啪”地打了阿狼好几下。 他的手掌宽厚而结实,硬邦邦的,方楚楚打了几下,把自己的手都打疼了。她抬眼看了一下阿狼,却见他的嘴角微翘,眼睛里带着明亮的笑意。 方楚楚气馁了:“皮糙肉厚的,打你也没用,你光长力气、不长脑子,我不和你计较了,不然会变得和你一样傻。” 阿狼把手收回来,背到身后去,掌心有点酥酥麻麻的感觉,他忍不住用手指头挠了挠。 方楚楚的眉头纠结成一小团:“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得厉害吗?给我看看。” 阿狼转过身子,解开了衣服,稍微提起了下摆,露出他结实坚韧的腰身,那上面胡乱扎了一条布带,上面还有一点微微的血痕渗透出来。 方楚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一下,心疼不已:“还疼不疼?” 隔着布条,她手指的触摸宛如一只小小的毛虫,就是那种叫人痒得难受、又有点刺刺的感觉。 阿狼的皮肤起了一阵颤栗,他有点慌张,刷地一下又把衣服放下来了:“你不是说了吗,我皮糙肉厚的,其实一点都不疼。” 方楚楚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颗松子糖,递过去:“看你受伤了,怪可怜的,我就不骂你了,喏,吃一颗糖,甜甜的,你就不觉得疼了。” 不行了,甜得牙都要掉了,阿狼心里这么想着,却是微笑着接过了那颗糖果子。 阳光太盛,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如杏仁、嘴唇如樱桃、皮肤就像牛乳一般。阿狼又想起了今天喝的那碗酥酪,大约是一样的味道。 —————————— 阿狼在院子里扫地。 小鸡们对他已经熟悉了,围在他脚边溜溜达达地散步,有一两只胆子大的,还踩着他的脚面跑过去。 方战照例坐在那里晒太阳,时不时还要指挥一下:“不、不,那几片落叶留在那里,别扫掉,自然有情趣。” 崔嫂子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阿狼大声道:“你别听老爷的,他的酸腐毛病又犯了,这乡下院子,可不比他原来长安的府邸,留什么落叶,过会儿鸡仔就会扒拉得一团乱,阿狼,你可要扫干净啊。” 话还没说完,小鸡已经跑过去,在那落叶上面“吧唧”拉了一泡黄坨坨。 方战的脸都黑了。 “那个……爹、爹啊,你转过来看看我嘛。”方楚楚小小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 大大咧咧的女儿还从来没有这么轻声细语过,方战惊奇地回头望了一下。 方楚楚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里面穿着一件素纱,外面披了一件藕紫色的长罩衣,那罩衣轻软如云雾一般,纵然无风,也轻轻拂动,上面绣着错落有致的花枝,花枝的影子映在素纱上,有花影婆娑之意。下面穿着一条留仙裙,色似翠羽、光似青金,明艳万千。 她那一头鸦黑的长发平日里总是高高地束起来,今天却柔软地披散在肩背上,只挽了一个小发髻,上面斜插着一只蓝蝴蝶簪子。 阳光下的少女,带着一点俏皮又羞涩的笑容,就如同枝头摇曳的桃花,粉嫩嫩的。 方战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楚楚,你这身衣裳哪来的?” 他忽然兴奋起来,搓了搓手,“嘿嘿,我的宝贝闺女,你可终于长大了,就和你娘当年一般模样,漂亮,我方战的闺女就是漂亮。” 方楚楚得意极了,轻盈地旋了个身,裙摆微微扬起,如同蝴蝶一样。她咯咯笑着:“崔嫂子,阿狼,你们过来看看,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崔嫂子闻声从厨房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眉开眼笑:“楚楚这幅样貌,就是随了方夫人,啧啧,打扮起来和天仙一般,好看,果然是长安来的公侯千金,和我们这小镇子上的人就是不一样。” 崔嫂子在方楚楚幼时就到了方家,亲眼看着方楚楚从一个小团子长成了大姑娘,心中视她就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这会儿高兴起来,忍不住把她夸了又夸。 方楚楚的小尾巴翘得更高了:“还有一个人,阿狼,你快说,好不好看?” 阿狼持着扫帚,已经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听见方楚楚问他,他又低下头去扫地,口中道:“嗯,还行吧。” “哎哎哎……”崔嫂子叫了起来,“阿狼,小鸡要被你的扫把打死了,你在干什么呢?” 阿狼心不在焉,扫帚没了章法,胡乱挥舞了几下,鸡仔都被扇飞了,又跌落下来,惊恐万状,叽叽喳喳地叫着躲到墙角去了。 他听见崔嫂子的叫唤,这才回神过来,但面上一丝儿不显,还是带着一脸淡定严肃的神情,放下了扫帚:“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进去喝口水。” 他飞快地回到了自己房中,拿起壶子,咕嘟咕嘟地灌下了半壶水。 还是有点渴,胸口处火燎一般滚烫。 她其实不是小扁豆。阿狼的心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又忍不住,走到窗户边上,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 院子里,方楚楚在那里得意地扭着。这时节已经五月了,天开始热了,她的衣裳也比原先单薄了不少,显露出她纤细的腰肢,还有前面柔美圆润的曲线。 阿狼的心跳得很急,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情绪,有点焦躁、又有点快活,好像有两个小人在他的脑袋里面跳舞,蹦来蹦去的,把脑袋蹦达成一团浆糊。 他大约真的生病了,病得还不轻。 崔嫂子还在不住口地夸着。 方战抓着下巴,若有所思:“楚楚宝贝,你现在也是个大姑娘了,爹要考虑你的终身大事了,你觉得郑三怎么样?那小子好像挺喜欢你的,不对,不是好像,那是肯定,他都恨不得把喜欢两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方楚楚不依了,嚷嚷道:“爹,你胡说什么呢,郑三又傻又笨,我觉得他不怎么样、很不怎么样,你可千万别打这个念头,那不行的。” 方战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当年在长安,我和你娘还给你定下了一门娃娃亲,早些年,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带你回京,但是如今看来,我却只能终老于此了,楚楚,是爹和娘对不住你。” 方战出身江南望族,其祖因军功封为靖海侯,传侯位于其父,方战本为靖海侯世子,娶了顾太傅家的次女为妻。他年少有为,妻子小顾氏美丽娴雅,和他情意甚笃,当年真是羡煞了旁人。 然而世事难料,十年前,振武王谋乱,顾家附逆,事败后,顾家满门皆亡。顾太傅的长女大顾氏嫁给了太常寺卿周家,更被夫家逼迫自尽。 方战却一力护着小顾氏,触怒了朝廷,他本在金吾卫军中任骁骑将军一职,因此被一路贬到这边陲之地当了个小小的校尉。 方战固然情深意重,却可怜小顾氏娇柔体弱,这一番波折下来,不过三五年就病故了,留下方战和女儿相依为命。 方战现在想起来,又不胜唏嘘,转眼间,女儿都这么大了,长安的繁华如同昨日云烟,再也不可追忆,他也没了初时的清高,就连郑朝义那样的不入流的三脚猫,他也认真地考虑起来了。 郑朝义固然不太成器,但其父是青州刺史,这府城所辖的范围内,再也找不到比他家世更好的儿郎了。 方战对着女儿看了又看,心里又酸溜溜地舍不得:“我家楚楚生得这么好,何愁找不到好夫婿,你等着,我过两天写信给周家,问问他们现在什么意思,那门亲事还作不作数,若不然,把你嫁回长安也是好的,那边有你大姑姑在,她会照拂你的,还有你祖母和二叔,多少也会看顾一二。” 旁边传来了“嘎达”一声脆响。 三个人一起望过去,却看见阿狼站在窗户那边,把窗子硬生生地掰断下来了。 他看见大家齐刷刷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半截窗格子放下了了,淡定地道:“这窗子不牢靠,明天要叫人过来修一下。” 塞上曲15 方楚楚娇嗔:“你这一身蛮牛力气,就不能小心点吗?哎呦,雇个工匠过来还要花钱,你可太讨厌了。” 方战倒大方,挥了挥手:“没事,阿狼赚了四吊钱和十二两银子,哪怕你买了这身衣裳首饰,也还余下一些,净够你花销了,楚楚啊,你别这么小家子气,我和你娘都不是这种性子,你这一点到底是随了谁呢?” 方楚楚有些心虚了,阿狼后头又赚了八十两银子,她担心方战责备,就瞒下了没说,都藏在她的私房箱子里面了,这么想想看,方战说得也对,至少要对阿狼大方一些。 “好吧。”方楚楚马上转了口风,“阿狼那屋子也太旧了,明天叫工匠过来,换个窗子,再把墙壁刷白一下,不然,再给你打个柜子吧,日后有了家当也好安放。” 阿狼靠在窗边,望着他的姑娘。风轻轻地吹过来,带着夏天的燥热,他的手心微微出了一点汗。 —————————— 这一年的六月,匈奴十万兵马绕过西州,围攻长邺。长邺守军力自忖不能敌,急急派人突围向青州求援。 青州刺史郑怀山此人向来胆小谨慎,轻易不愿惹事,但长邺的州牧孙则对郑怀山有大恩义,孙则亲手血书一封来求,郑怀山不得不应,当即命方战率领十万步卒和三万骑兵赴长邺解围,这已是倾了青州半城之力,又有方战亲自出马,郑怀山认为应当无虞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战事了,方战领命去后,方楚楚一直闷闷不乐。 这天,阿狼干完活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方楚楚在院子里摆弄她的弓,她低着头,拿着蜡油,细细地抹擦着弓弦。 阿狼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她望着弓,他望着她,目光专注。 直到小鸡从脚边跑过去,惊醒了阿狼,他摸了摸手上戴的那枚扳指,最近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爱摸它。 他走过去,蹲在方楚楚的面前:“你皱着眉头的样子不好看。” 方楚楚撅起嘴:“走开,我心里不高兴呢,不和你说话。” “在担心你爹吗?” 方楚楚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也想跟着我爹一起上战场,总强似在家里提心吊胆的,但我爹就是不肯。” 阿狼笑了笑:“打战是男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姑娘掺和什么,你爹会答应才怪。” 方楚楚不服气道:“我的箭术很厉害的,除了我爹,整个青州都没人及得上我,我也能上阵杀敌的,怎么胡闹了。” 阿狼又偷偷地摸了摸扳指,咳了一声:“对了,你原来说过要教我射箭的,好几天了,你莫不是忘记了?” 说起这个,方楚楚总算打起精神来:“是了,来,我教你两手,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院子里施展不开,方楚楚和崔嫂子打了个招呼,就骑着她的小红马,带着阿狼去了镇子外头的河滩边练箭。 河滩边地势平坦且开阔,日常方战也常带方楚楚到这里练习,还专门在那边立了两个箭靶子。 天气晴好,风吹过来,带着河水潮湿的气息,似乎把方楚楚眉间的阴霾也吹散了,她又活泼了起来。 她把弓交到阿狼手中,指挥他摆好姿势。 “箭术入门第一义,须得步法与身法相通,来,先侧身……” 方楚楚一边说着,一边踢了踢阿狼的小腿:“脚张开,与肩平。” 她又在挠他痒痒了,阿狼下意识地侧开了腰。 “啪”的一下,方楚楚不客气地拍在阿狼的后背:“身子稳住,不能乱动。” 阿狼被她这么一拍,脊背上窜过了一阵颤栗,他的手抖了一下,搭在弦上的箭脱手而出,一头扎进了杂草堆里。 不得不说,方楚楚的箭术确实精妙,但她教起别人来,实在是毫无章法,偏偏她自己毫无意识,还睁大了眼睛责备阿狼:“那天在山上看你架势摆得还不错,还以为你孺子可教呢,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笨,怎么回事?” 阿狼面上波澜不动:“力道控制不住,生怕再把你的弓弦拉断了,你教教我,手上的姿势要如何摆放才算妥当?” “就你笨,这么简单都不会。”方楚楚口中唧唧咕咕地埋怨着,“来,把箭搭上去,拇指勾住弦,用扳指压着,蓄力,慢慢拉起来,手臂抬高。” 方楚楚用手托着阿狼的胳膊,引导他的姿势。她靠得那么近,阿狼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气,清澈如水,带着微微的甜。 她是不是松子糖吃多了,把糖的味道都黏在身上了,阿狼胡思乱想着,心神仿佛都飞到天上去了。 “啪”的一下,方楚楚一巴掌拍在阿狼的胸口:“喂,和你说话呢,你心不在焉地在想什么呢?” 胸口像是被小爪子挠了一下,舒服得毛孔都松开了。阿狼的手又抖了,弦上的箭再次斜斜地飞了出去,擦过了靶子。 羽箭射到了远处,一骑飞驰而来,正面迎上。箭到末尾已经失去了力度,马上的骑士马鞭一卷,将那箭打落下去。 方楚楚远远地看到了,“咦”了一声:“郑三这厮,又开小差了,到这里来作甚?” 郑朝义飞马而来,径直奔到方楚楚的面前,才勒住马,跳了下来。 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也不兜圈子,张口就直接了当地道:“楚楚,战况有变,你爹被困住了,有点不妙。” 明明是艳阳高照,方楚楚却觉得手脚一阵冰凉,她差点摇晃了一下:“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郑朝义语气急促:“匈奴人围攻长邺只是一个幌子,实际是奔着青州而来,因青州兵力强盛,又防守森严,故而他们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假借长邺之围,将青州的兵力分散出去,原来他们早在半道的西岭设下了埋伏,连原先围在长邺城外的匈奴人都转而汇合在一处,欲置方校尉于死地。方校尉所率兵马损伤惨重,眼下被围困在西岭,形势危殆。” 方楚楚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郑大人派人去救我爹了吗?” 郑朝义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楚楚,我爹说,他不会再派兵出去。” “为什么?”方楚楚失声尖叫,但是,话刚出口,其实她已经明白过来了。 果然,郑朝义道:“以青州目前的情形,剩余的兵力必须固守州府,不能再贸然出动,若不然,敌兵来犯之际,我们将无可战之力,楚楚,你不要怪我爹,他对方校尉一向很好的,但是,身为一州刺史,他不能不顾满城百姓的安危。” 方楚楚的眼眶红了,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几乎咬出血来:“长邺的守军呢,他们不能帮帮我爹吗?” 郑朝义低低地骂了一句:“孙则那个老乌龟,长邺之围一解,他就闭城不出,完全不顾青州的死活,我爹说过了,已经还了他的恩情,他日若再相逢,定要打破他的狗头。” “所以,没人可以去救我爹,他就只能等死了?”方楚楚脸色煞白,用哽咽的声音问道。 郑朝义退后了一步,忽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楚楚,我把我爹的兵符偷出来了,北山大营还有三万骑兵,我打算自己带他们去救方校尉,我过来,就是专门来和你道别的。” 方楚楚眨了眨眼睛,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年了,郑朝义从来没见她哭过,不由有点手足无措了。 “那个……你别哭,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郑朝义认真地道,“方校尉是个能干的人,青州府若是少了他,更无力与匈奴人一战了,我爹不敢担这个风险,横竖我胆子大,我来赌一把,若赢了就好,若输了,反正到时候我爹也打不到我了,管他呢。” 他说着,又抓了抓头,“嘿嘿”地笑了一下:“不过你知道,我这人没啥本事,说不定去了就回不来了,楚楚,到时候,你能不能多记得我一两年?” 方楚楚呆了一下,眼泪流得更急了,她一拳打在郑朝义的肩膀上,怒道:“胡扯,谁会想你,一天都不能。” 她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我和你一起去,我带上阿狼,我箭术好,阿狼武艺高,也能出一份力气。” 塞上曲16 “不成!”郑朝义断然拒绝,“打战不是开玩笑的,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方楚楚不理会郑朝义,她把手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她的那匹小红马原本在那边吃草,闻声奔了过来。 她利索地翻身上马,她的脸上还乱糟糟的都是泪痕,但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又刚硬:“阿狼会保护我,他打过熊、打过虎,匈奴人再凶悍,也比不过这些野兽,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阿狼方才始终在旁边沉默着,此时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小红马的缰绳,在他的手下,小红马可怜地“咴”了一声,半步都动弹不得。 “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你不能去!”阿狼沉声道,“我和郑三公子一起去救你爹,你在家等我就好。” 方楚楚怒道:“阿狼,你放手!” “不放。” 方楚楚气坏了:“你又不听我的话?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主人?我对你这么好,紧要关头,你却扯我后腿,岂有此理!” 阿狼沉着脸,面无表情地道:“一句话,就是不让你去。” 方楚楚俯身过去,一把揪住阿狼的衣领:“郑三都能为我爹拼命,为何我不能?若我爹活着,我要去救他回来,若他不在了……”她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我要亲手为他报仇!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弱女子,你们看不起我吗?” 阿狼简直想叹气,但他从来就没有和女人说道理的经验:“看得起也没用,不让你去,没的商量。” 方楚楚怒了,当机立断,对郑朝义道:“给我三两银子,我把阿狼卖给你,我不要他了。” “啊?”郑朝义一下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巴,呆呆的。 阿狼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别闹。” 方楚楚冷冷地望着阿狼,她的眼睛里还带着泪珠,她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平日里总是像小鸡仔一样爱蹦达,软乎乎的,但是,她此刻的目光冰冷而坚定,那样望着阿狼,几乎要望到他的心底去。 阿狼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一股巨大的怒气汹涌而来,几乎要把阿狼的胸腔都冲破了,他不自觉收紧了手心。 小红马被勒得差点断气,痛苦地哀鸣起来,不安地刨着蹄子。 方楚楚用马鞭指着阿狼,不耐烦地道:“跟我一起去,还是让我卖掉你?自己选一样,快点。” 她骑在马上,高高地仰着下巴,看过去骄纵又任性,阿狼觉得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恨不得把她从马上拎下来、打她一顿。 但他终究只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方楚楚用马鞭狠狠一抽,小红马一声长鸣,飞驰而出。 她在马上回首怒喝:“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快点走!” 阿狼向前腾身跃起,飞掠而出,如同苍鹰一般落在方楚楚的马上。 “啊,我还没答应呢,这简直胡闹!”郑朝义又气又急,赶紧上马追赶。 三人两骑,飞驰而去。 —————————— 太阳从远山外跃了出来,天色如苍、山色如黛,晕染在一起,从天边倾泻而下,破开了黎明的薄雾。 三万骑兵策马飞驰,卷起黄沙滚滚,山中的鸟雀被巨大的蹄声所惊起,飞上了天空,发出尖锐的啼鸣。 骑兵们绷紧了精神,拼命赶路,唯恐迟到片刻。没有人去追究青州刺史的兵符如何会落在郑朝义的手中,北山大营上下全部默契一致地领命行事,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了骑兵营队,迅速出击。 养马的兵头老严得知他们要去驰援方战,马上把他最宝贝的那匹大宛良驹牵了出来,换下了方楚楚的小红马。 阿狼和郑朝义都坚持要求方楚楚和阿狼共乘一骑,毕竟,阿狼的武力之高,当日有目共睹,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那匹大宛的白马那时候被阿狼暴打了一顿,现在对他十分驯服,跑得又快又稳。 阿狼骑在马上,马术娴熟精湛,单手控住缰绳,腰杆挺得笔直,越发显得气势威武。 从大营里出发的时候,当阿狼穿上铠甲,饶是方楚楚也看得呆了一下。他仿佛天生就该着戎装、持兵刃,那股威武而凌厉的气息几乎化为有形的锋刃,迫人眉睫。 方楚楚可耻地怂了,一路上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声不吭。直到现在,她终于有点忍不住了,手肘向后捅了捅。 “喂,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她的声音小小的,在战马奔驰的风声中差点听不见。 但阿狼“哼”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方楚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声细气地哄他:“好吧,算我说错话了,这回我们要是能平安回去,以后我再也不会说卖你的话了,五百两都不卖,行了吧。” 阿狼的脸更黑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在生气、不想说话“的气息。 这个男人真是小心眼。方楚楚气鼓鼓地想着。 渐渐地,前方战场将至,隐约传来了喧杂的厮杀声,兵刃的交错和凄厉的哀号交错在一起,沉闷地撞在人的心上。 方楚楚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喃喃地道:“怎么办,我好像觉得有点害怕。” “早叫你不要来,你偏不听,还敢说。”阿狼怒道。 但旋即,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得那么温和、又那么坚定:“你别怕,楚楚,只要有我在,无人能伤及你分毫,你信我。” 他竟然叫她“楚楚”,那么自然。 方楚楚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称呼,她的心扑哧扑哧地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了,她回头望了阿狼一眼。 他的神情冰冷,目光凛冽,如同高山之岳岿然不可动撼。 “你会保护我吗?”方楚楚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他。 阿狼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柔软的神色,如同藏在冰峰下的嫩芽冒了出来,他清晰地回道:“肝脑涂地,但为汝驱使。” 方楚楚翘起嘴角,对着阿狼微微一笑,露出了腮边的小梨涡。 天边是旭日破晓,前方是千军万马,而阿狼此时最想做的,就是戳一戳她的小梨涡。 阿狼握住了手中的枪和剑,他夹紧了马腹,用力一抽,战马一声嘶鸣,加速狂奔,冲到了队伍前列。 风从耳边掠过,喊杀声刺痛耳膜。 阿狼扭头对着郑朝义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把队形收拢,五十人为一列,前后相连成长龙阵,准备随我冲锋。” 他气势凛冽,以不容质疑的语气发号施令,竟让人生不出抗拒的意念。 郑朝义顾不上和他计较,眼看西岭已近,战场就在前方,郑朝义急了,扯开嗓门大吼道:“原来方校尉带着骑兵营出战,都是这种阵列。” “那是在人数相当的情形下,可以正面迎敌,但如今,敌军二十万,我们区区三万人要突破外围和方校尉汇合,你这样直接冲过去就是送死!”阿狼厉声大喝。 郑朝义何曾有过率兵作战的经验,此刻大战将至,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没了主张,阿狼的声音充满了果断的威严,穿透了混乱的厮杀声,把他震慑住了。 郑朝义神使鬼差一般,一咬牙:“好,听你的。” 阿狼满意地看了郑朝义一眼,很好,虽然人比较笨,但胜在听话,是个可造之才。 “我打前锋,所有的人跟紧我,别落下,一旦脱离队列就是死路一条,知道了吗?”阿狼再次大声喝道。 郑朝义也是干脆,马上传令下去,队列中的百夫长得令,迅速调整了队形,骑兵马上功夫也是了得,在交叠的纷乱中,队伍冲到了战场边缘,阵列已经成形。 黎明天色苍苍,匈奴人和周人的军队战成一团,士兵们在西岭谷地中展开着血肉搏杀,仿佛汹涌的浪潮在澎湃卷动,刀剑切开骨和肉,黄沙上溅落淋漓的鲜血。 方楚楚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唇上几乎褪尽了血色,但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冷静,她拉开了弓,射出了她的箭。 阿狼随着那呼啸的羽箭冲入了战场。 塞上曲17 一人挽弓,一人挥刃,如同锐利的寒光,插入敌营。 方楚楚的弓是特制的,短臂软弦,射程短,但射速极高,配上方楚楚近乎神技的出箭速度和准头,疾如连珠,每一箭都直接贯穿了敌人的咽喉或眉心,在片刻之间,就撂倒了一片匈奴骑兵。 在两军交战之际,骑兵的杀伤力远大于步卒,而匈奴本为游牧之民,惯于马战,他们骑兵的人数和能力更是远胜周人。但这下,一时之间倒下这许多精锐之兵,匈奴人又惊又怒,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这支前来增援的周人军队,一部分匈奴人马上调转方向,围杀过来。 在这种贴身搏杀的交战中,寻常将士是轻易不敢动用弓箭的,因为混乱中肯定会伤及己方,只有方楚楚这样的异于常人的神箭手可以做到收放自如,箭无虚发。 匈奴人愤怒了,试图将她斩杀,凶狠地扑了过来,但没有人能够触及到她。 阿狼左手持剑、右手持枪,挥臂横扫而过,他的锋刃带着血红的寒光,切开了那些匈奴士兵的躯体,无人可以匹敌。没有什么华丽的架势,只有无与伦比的速度与力量,以及精准而微妙的角度,组合在一起,是疾风、是烈火,劈开了敌阵。 方楚楚不再畏惧,她的弓箭不停,在刀光剑影的空隙中飞掠而过,阿狼在她的身后,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剑,将所有来犯的敌人绞成碎片。 一远一近,配合默契,两个人的前方很快被肃清。 郑朝义终于明白方才阿狼说的“跟紧我,别落下”是什么意思。青州增援的骑兵紧随其后,长龙形的队列像一把长长的锥子冲入敌阵,顺着阿狼的攻势坚定地向前推移。 战马的嘶鸣、兵刃交错的声音、还有士兵愤怒的嚎叫,交错在一起,充斥着人的耳膜,空气中弥漫着黄沙和血腥的味道,浓郁得近乎胶质。 阿狼的身体里仿佛苏醒了某种兽性的本能,他不用思索,手中的枪和剑如风火疾掠,血光四溅,敌人残肢带着滚烫的温度从他的剑锋落下,这种场景令他感到熟悉而兴奋。 “阿狼!”方楚楚仍旧没有找到父亲,焦急万分,忍不住叫道,“再快一点!” “好!”阿狼大声应道。 方楚楚坐在他的身前,她大约已经开始累了,喘息得厉害,她的后背是那么热,剧烈地起伏着,偶尔会蹭到他的胸口。 又香又软,带着一点潮湿的汗。 阿狼觉得血液在身体里沸腾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许是因为快意的杀戮,或许、是因为那咫尺间的温柔香气。 他的心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又非常坚硬,她是他的铠甲、亦是他的利剑,她令他勇往直前,无所顾忌。 阿狼的眼睛逐渐变成赤红,出手宛如雷霆,枪和剑带起的风声割裂了空气,呼啸着奔腾而出。 这一支骑兵队伍逐渐逼近了敌阵的中间地带。 匈奴人吼叫起来,士兵中起了一阵骚动,在风中嚣张招摇的帅旗调转了方向,向这边奔来。匈奴军的主帅被惊动了。 阿狼倏然喝道:“楚楚,到我后面去,快!” 方楚楚手腕一错,立即收起弓箭,同时已经扬身而起,脚尖在马鞍上一点,娇小的身体灵巧地一个翻转,从阿狼的肩膀上越过,瞬息之间,已经挪移到阿狼的身后,稳稳地坐好。 胯.下的战马不停,直奔向前,与此同时,匈奴人的主帅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 那主帅魁梧雄壮如熊,满脸络腮胡子,手持长斧,策马奔过来的时候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敌众我寡,唯有将贼首斩杀,才有胜算的机会。 阿狼收回了左手剑,改为双手持枪,悍然迎上。 两人一照面,那主帅突然叫了起来,他的声音粗重,却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惊恐。他说的是匈奴语。 “贺成渊!你居然没死!” 不过阿狼听不懂,自然也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但无论什么话语都不能阻挡他的杀意。他的枪尖向前,幻化成一道虚影,袭向对手,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阿古律心胆欲裂,已经完全没了斗志。 他是这支匈奴军队的主帅,本也是个骁勇的战将,只因匈奴人久攻安西不下,他自告奋勇领兵前来突袭青州,试图打开大周边境的破口。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贺成渊狭路相逢。 匈奴军中都传说贺成渊已经死了,那个强悍得近乎天神的男人中了匈奴人的圈套,重伤之下跳入了万丈江崖,早已经葬身鱼腹。但周朝军队矢口否认这一点,他们一直宣称贺成渊只是生病了,贺成渊手下的几员大将死死地撑着,守住西州不放。 匈奴人在这场战争中已经付出了太多,死在贺成渊手里的大帅耶鲁阿齐和二十万兵马、以及他们所消耗的时间,固然西州的守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若再拖下去,匈奴人也吃不消了,他们转而将目光投向青州,这是另一道通向中原内陆的门户。 阿古律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将独得这份大功劳,但如今,面对死而复生的贺成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逃跑。 他在雍和关之战中见过贺成渊一面,那一战,赤血千里,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只有一面,阿古律毕生难忘。 瞬息之间,枪尖已经杀到面门,那速度根本不容阿古律思量,他下意识地举起长斧迎上。 一声尖锐的金石交鸣之声,枪斧相接,阿古律手掌巨震,几乎握不住兵器,他闷哼了一声,连人带马被逼退三步。 阿狼却不悦了,他方才一路过来,所向披靡,而眼下这厮居然能横在前面,阻拦他的去路,女主人还在身后看着他呢,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 阿狼一声断喝,怒目圆睁,长.枪一收一抖,猛然横扫而出。 阿古律情知今日不能幸免,当下也横了心,咆哮着抡起斧头砍过去。 这一次,阿狼的枪直接劈断了阿古律的斧头。 阿古律大叫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再次被震退三步,他趁着这后退的势头,立即拨转马头就想逃离。 ※※※※※※※※※※※※※※※※※※※※ 作者今天有事,稍微短了点,请小可爱们多多包涵,明天恢复正常日三。 预收《嫁给前夫他爹》,求支持。 1.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2. 高僧批命,断李玄寂为天煞孤星,他本不愿害了谢云嫣。 直至出征前,她在大雨滂沱中拦住他的战马,满脸都是水。 “如果你回不来,我就为你守一辈子。” 他想,为了她,他甘为厉鬼,从血与火的战场上爬回来。 此后,铁马铿锵为你,绕指柔情亦为你。 塞上曲18 然而,阿狼的枪尖没有丝毫停顿,回旋转过,如同看不见的疾风一般,刺入了马首,贯穿而过,去势未减,扎入了阿古律的胸口。 阿古律发出了可怕的嚎叫声,他连人带马被挑上了半空。 枪杆都弯曲了起来,阿狼一抖手,硕大的战马和武将从空中甩过去,血水撒开了一大片。 方楚楚在身后发出了尖叫声,不过这声音顷刻就被淹没了。 匈奴人哗然了起来,主帅身死,这一幕情形是如此惊撼,如同油锅被炸开一般,沸沸扬扬地向外围传了出去。 阿狼带着一身的血水策马而行,他的枪尖还滴着血,指向前方。 匈奴人的斗志萎缩了下去,阵列出现了骚乱的趋势。 青州骑兵精神大振,趁机跟着阿狼一鼓作气直冲过去,杀出了一条血路。 前面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混乱的兵马中,有羽箭“嗖嗖”飞出,射倒了几个匈奴敌军。方战的声音在大声叫道:“青州的人马,过来,往这边汇合!快!我们在这里!” “爹!”方楚楚从马背上立了起来,带着哭腔叫了出来。 阿狼循着声音奔过去,在尘烟滚滚的战场上看见了方战。 方战的脸上都是血,一身狼狈,但神色刚毅冷静,他持着弓箭的手还是稳稳的。 方楚楚扶着阿狼的肩膀,几乎要跳起来了:“爹!爹!我来了!” 方战本来还算冷静的表情出现了裂缝,他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方楚楚,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方楚楚马上哧溜一下,把身子缩了回去。 —————————— 固然匈奴人的兵力胜于青州,但其主帅战死,群龙无首,在僵持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撤退了。 是役,青州人马损伤惨重,但依旧算是胜了。 黄昏时分,人马归来。 青州刺史郑怀山亲自到城门外迎接,除了对方战大加褒奖外,郑大人主要想做的事情,就是当场叫人按住郑朝义,结结实实地打了三十军棍,差点没把郑朝义打死。 不过听说郑大人当时是老泪纵横,一边打儿子,一边欣慰万分地对方战道:“不意竖子竟有如此血性和胆识,总算没有辱没我们郑家列祖列宗的颜面,甚佳。” 那边打完了郑朝义,这边方战寒着脸将方楚楚拎回家去了。 到家以后,方战二话不说,拿了竹板子将方楚楚的两只手各打了十下,打得方楚楚嚎啕大哭。 方楚楚很久没有挨过打了。 顾氏在日,方楚楚过于淘气的时候,偶尔还会被母亲揍屁股,而方战,对女儿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恨不得自己替方楚楚挨打,哪里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唯有今日实在是气狠了,不管方楚楚怎么撒娇求饶,还是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顿,打得方楚楚的手心都红肿了起来。 打完之后,方楚楚在那里嗷嗷哭,方战还余怒未消,喝道:“去,站到墙角面壁去,好好反省,牢牢记住以后不得再犯。” 方楚楚抹着眼泪蹭到院子的墙角站好。 阿狼实在忍不住,试图求情:“大人,这不怪楚楚,她是担心你……”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叫她“楚楚”了,好在方家没那么大规矩,譬如崔嫂子只是帮佣的仆妇,也一直叫着“楚楚”,大家都不以为意,如今阿狼这么叫,好像也没人觉得不对。 “你不要说话!”方战马上调转枪头,喝道,“还有你也是,去,一起站过去面壁!” 和方楚楚一起面壁,想了一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阿狼淡定地站过去了。 方战背着手,在那里踱来踱去,恼火地道:“胆大妄为!实在是胆大妄为!匈奴人多凶残你知道吗?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还敢凑过去,你是不要命吗?” 方楚楚好委屈,抽抽噎噎地道:“我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是,有我保护着楚楚,其实匈奴人也不算什么。”阿狼尽忠尽职地替女主人分辨。 简直火上浇油,方战的脸都黑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什么叫好好的?万一不好怎么办?我就这一个女儿,我宁可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你冒这样大的风险,你知道吗!”方战大声吼道,“你若是有了什么闪失,你叫我九泉之下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娘!” 方楚楚终于不再吭声了,她低了头,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阿狼用眼角偷偷地看了她一下。 方战在背后喝道:“阿狼,你,站好,眼睛看墙,不要东张西望,对,就是说你呢,楚楚为什么敢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你给她撑腰吗?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改天她要到天上摘月亮,你也能给她搭梯.子是吧?” 是的,阿狼在心里默默地想,但他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方战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方楚楚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我手好疼,脚也好酸,我全身上下都难受,爹好坏,他不疼我了,他打我、他居然打我……” 她越说越难过,缩着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鼻子都红了。 阿狼有点手足无措,不忍心看见她哭,又情不自禁偷偷地看着她哭。她哭起来的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那样小小软软的,就像棉花团子一般,让人想要揉一揉、搓一搓。 就那样,一会儿看她一下,既心疼、又心痒,阿狼真是纠结万分。 方楚楚哭着哭着就累了,眼睛眯了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过了一会儿,居然软绵绵地倒下去。 幸而方战听见她声音小了就已经跑了出来,正好伸手把她捞住了。 方楚楚的嘴巴咕哝了一下,在父亲的怀里调整了一个姿势,香香地睡着了。 她太累了,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与战斗,再加上紧张担忧,身心早已经疲惫不堪,此时万事大吉,她再也撑不住了。 方战的脸上满是怜惜之色,他叹了一口气,抱着方楚楚去她自己房中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方战出来。 此时已经入夜,四周沉静,只有虫鸣一两声。 方战疲惫地对阿狼道:“好了,你也别面壁了。” 阿狼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战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阿狼的肩膀,用郑重的语气道:“我在路上听郑三说了,这回多亏了你。”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阿狼平静地回道。 这个时候方战几乎要嫉妒女儿的运气了,这么好的奴隶,一只羊换来的,这到哪里去找。 方战抹了一把脸,他也有点累了,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来,对阿狼道:“今日当着楚楚的面,我不得不训斥你,委屈你了,你是个赤胆忠心的,我心里有数,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他想要什么赏赐呢,阿狼想了想,觉得说不出口,只能端着一副冷峻沉稳的模样:“我不过是听从楚楚的吩咐行事,尽我本分,大人能够平安归来,楚楚高兴,这就好了,我不需要赏赐,大人毋须介怀。” 方战是个干脆的人,闻言颔首道:“你既如此说,我也不矫情了,这个功劳我暂且记下,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若有朝一日你想到什么,再和我开口也不为迟。” ——————————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约旁人都已经入睡了,阿狼从自己房中出来,走到方楚楚的窗外。 隔着窗,站在那里,默默地想着。 他想要的赏赐,其实很简单,想要听她亲口夸他,说他是最厉害、最能干的,谁也比不上他,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应该十分动听,想想就觉得心头发热。 可惜,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 月色很好。 他的影子和月光一起落在窗纱上。 窗子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然后就听见方楚楚小小的、细细的声音:“阿狼,是你吗?” 阿狼有点慌,飞快地左右看了看,还好,没有人。 他咳了一声,竭力保持冷静的声音:“是我,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方楚楚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道,“刚才做了个噩梦,吓醒过来了,好可怕好可怕,再也睡不着了。” 她说着,很响地抽了一下鼻子,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阿狼有点担心,轻轻地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方楚楚窝在床角,整个人都裹在毯子里,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子,还有点抖。 她看见了阿狼,带着微微的哭腔道:“我梦见那些匈奴人死了,变成鬼,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有的连脑袋都丢了一半,我、我、我杀了好多人,他们是不是都来找我算账了,一闭上眼睛就是这些人,我好害怕。” 她平日里被父亲娇宠着,虽然习得一身精湛的箭术,也就是上山打个兔子野鸡什么的,何曾亲手杀过人。 这次上了战场,不但连杀数十人,更是目睹了两军之间的血腥屠戮,那种强烈的震撼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一旦入梦,那些恐怖的场景就不可控制地窜了上来,无数血淋淋的厉鬼朝她扑过来,把她硬生生地吓醒过来,一身冷汗。 塞上曲19 夜很深,也很黑,只有窗户那里落下一点月光,阿狼站在窗外,逆着月光,他的面容半明半暗,他的容貌生得那般出色,明的半面俊美如画卷、暗的半面晦涩如罗刹。 方楚楚想起了他在战场上鬼神莫挡的气势,不由升起了一股依赖之情,她眼巴巴地望着阿狼:“你别走,就站在那里,多个人陪着,我会觉得没那么害怕。” 阿狼的心变得特别柔软,他低声道:“好,我今晚就守在这里,你放心,我很厉害的,无论什么恶人厉鬼,我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们戳死,有我在,你安心睡吧。” 方楚楚眨巴着眼睛:“你会一直在那里吗?” 阿狼觉得胸口下面又开始痒痒了,他不敢再看,把窗子合上了。 “嗯,我会一直在,哪儿也不去。” 方楚楚终于满意了,窗子里面安静了一下。 片刻后,她又有了新花样。 “阿狼,我还是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阿狼咳了好几下,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方楚楚不依不饶:“以前我爹哄我睡觉都会讲故事的,你快点来一个。” 阿狼在心里把方战捶了好几顿。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清了清嗓子,开口讲起来。 “西邻富户有子,年七岁。某日父寝,小儿出门与人嬉戏……” “哎,这个不好听,换一个。” 阿狼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古人云,唯女人与小人难养,对,不要和她计较。这么想着,他的嘴角却微微地翘了起来,喜欢她撒娇的语气,软软的,落在耳朵里,耳朵都痒了。 他又换了一个故事:“昆仑天外,大荒之隅,有国名青丘,国主为狐,四耳而九尾……” 方楚楚大约对这个故事是喜欢的,她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听着。 漂亮的狐女爱上了凡间的男子,为了他斩断了自己九条尾巴,试图变为人,这不过是个痴心可笑的故事,阿狼不记得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他其实也不记得故事的结局了,说到后面就卡住了。 方楚楚没什么埋怨,她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阿狼又推开了窗子,她已经睡着了。 她的小嘴巴微微地张着,睡得十分香甜,月光透过窗户缝隙,落在她的发鬓间,她枕月光而眠,纯真无邪。 阿狼笑了笑,阖上了窗。 这一夜,他守在窗外,倚着墙,抬头仰望夜空。月亮很圆,他伸出手,月光落入了掌心。 —————————— 翌日早晨,方楚楚坐在院子里,抓着一只小鸡和它说话玩。 阿狼在不远处劈柴,他昨天晚上大半宿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房去眯了片刻,这会儿就有点懒懒的,劈起柴火来也没什么精神,惹得崔嫂子有了疑惑。 “阿狼早饭没吃饱吗?来,嫂子还给你留了两个鸡蛋,等下过来吃。” 崔嫂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偏爱阿狼。 方楚楚难得没有吃醋,还大方地道:“好吧,我那里还有一个玉米棒子,也让给阿狼了,阿狼个头大,多吃点是应该的,没事,我养得起他。” 哦,真好,女主人表示养得起他,阿狼面无表情地想着。 方战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包东西,看过去沉甸甸的。 他直接走到方楚楚面前,冲着女儿讨好地笑了笑:“楚楚啊,爹和你说些事情。” 方楚楚“哼”了一声,骄傲地把头扭开了,表示她还在生气,不想搭理父亲。 方战不以为意,他的眼睛看着方楚楚,嘴巴却朝阿狼那边努了努,道:“喏,先看看这个,郑大人赏赐给阿狼的一百两银子,用以嘉奖他这次杀了匈奴人的主帅阿古律。” 一百两! 方楚楚一声欢呼,扔掉了小鸡,向方战伸出了手。 方战却道:“这不是你的,是给阿狼的。” 方楚楚马上叫了一声:“阿狼!” 阿狼心领神会,十分熟练地应道:“我的就是楚楚的,没错,都给她。” 方楚楚嘿嘿一笑,利索地从方战手里把那个包袱抢过来了,打开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简直感动:“哇,好多银子,阿狼你真厉害,崔嫂子,今天把剩下那只母鸡也杀了,给阿狼吃。” 崔嫂子大声地应下了。 她终于夸他了,但是只有一句,不够,阿狼有些不满。 方战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的:“是这样的,早上的时候,郑大人找我来商量,这回我们打败了匈奴人,他已经将此事奏报了朝廷,请求论功行赏,论起来,阿狼斩杀酋首,本是大功,但因他还是奴隶的身份,这份功劳给他也是无用的,故而郑大人求了我,把这功劳让给了郑三。”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狼的神色,见阿狼只是淡淡的没有太大反应,他就硬着头皮说下去了:“郑三也算年少有为,就是少了点历练的机会,我想着帮他一把,就应允了郑大人,阿狼,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郑刺史想借机提携儿子,方战也感激郑三这次偷了兵符去救他,对此事就保持了沉默,但是夺了阿狼的功劳,方战心中终究是愧疚的。 阿狼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地劈开了一段柴木,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这有什么要紧的,功劳我不要,有银子就成,楚楚更喜欢银子。” 方战松了一口气。 方楚楚大是不平:“郑家欺负人,这样的事情,一百两哪里够,至少三百两,不行,我下回见了郑三,定要打他一顿,叫他把银子补齐给我。” 方战想了想,对方楚楚道:“昨天晚上我问阿狼要什么赏赐,他不说,如今拿了银子你也不给他,楚楚,他这回出了大力气,你总得表示一下,喏,去问问他,想要什么。” 方楚楚闻言,听话地蹦达到阿狼面前,蹲下身子,手托着腮,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阿狼、阿狼,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有,快夸他。 阿狼绷着脸,不泄露一丝表情:“没有。” “真的没有吗?你再想想。” “没有。” 方楚楚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阿狼你真好,把你买回来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情,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干的人,十个我爹加起来都比不上你。” 她大约是平日里糖果子吃多了,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声音又甜又软。 阿狼就特别喜欢听,她终于夸他了,他满意了。 方楚楚也十分满意,越看阿狼越觉得开心,又软软地补了一句:“今天的小母鸡一整只都给你吃,谁也不和你抢,我爹连一个鸡爪子都不给他。” 方战心里的酸水都冒上来了,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方楚楚转过头,望着父亲,一脸无辜:“你还说要给阿狼赏赐,一只鸡都舍不得吗?爹你好小气。” 他介意的是鸡吗?不是,是女儿的偏心眼,方战心里在咆哮,但底气不足,不敢和女儿抱怨,只能忍气吞声了。 他嫉妒地看了阿狼几眼。 阿狼坐在那里劈柴,明明是个奴隶,干着粗活,但他的气度和姿势,硬是生出了一股如山岳岿然的威武,看得方战眉头直打结。 方战抓着下巴,看着阿狼,眼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说来也怪,阿狼身手惊人,按郑三对我所说的,他亦懂得行军作战之道,如此推断,他原来大约是行伍之人,却不知缘何成为奴隶?” 他试探地问道:“阿狼,你对往事真的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阿狼的手顿了一下,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没有什么记忆,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却只觉得额角一突一突的,有一种尖锐的刺痛,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嘶”了一声。 方楚楚担忧了,把脑袋凑过去:“阿狼,你没事吧?” 阿狼看了方楚楚一眼,又把眼睛转开了。 她凑得太近了,眼睛上的睫毛都看得那么清楚,长而浓密,她紧张地眨巴着眼睛,那睫毛就跟着颤动,就像小刷子一样,在阿狼的心里头蹭来蹭去。 只要看见她,脑海里纷乱的感觉就消失了,只有一片空白。 宁静的空白。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没有来处,没有归途,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 幸而是她。 阿狼低下了头,继续劈柴,淡然道:“想不起来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方战还是好奇:“以你的这身本事,应该不是泛泛之辈,哪怕不能出人头地,亦不至于典身为奴,莫不是因为战败沦为俘虏?这几年,只有豫州节度使林阳曾起兵谋乱,难道你是豫州人?也不像,听口音不对。” “爹,你好啰嗦。”方楚楚挥了挥手,“你管人家呢,过去就别提了,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就成了吗?我的阿狼这么厉害,不管他什么身份,也没人敢看轻他。” 我的阿狼?方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但他看了看女儿,方楚楚却是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又看了看阿狼,阿狼依旧脸色淡漠、保持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动的冷峻。 塞上曲20 方战又觉得大约自己想多了,摇了摇头。 方楚楚今天对阿狼特别体贴,还掏出了一条小手绢给他,殷勤地道:“来,这个给你,擦擦汗,累了吧,歇息会儿再干活。” 方战咳了一下,飞快地伸手过去,赶在阿狼之前把那手绢劈手夺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爹也累了,流了一点汗,正好给爹擦擦汗。” 夫人过世得早,没有女性长辈的教导,女儿总是一团孩子气,好像什么都不懂,方战又平添了许多忧愁。 他想了想,搬了个小凳子坐下来,耐心十足地和女儿商量起来了:“楚楚,方才呢,郑大人还向我露了一点口风,郑三死活求着他,要向我们家提亲,他问我们家的意思如何,我还没回他呢,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事情。” “啊?”方楚楚有点发傻,嘴巴张成了一个小小的圆。 方战又道:“这次事情看得出来,郑三这小子还是可以的,按说我也有点满意,但是呢,前段日子,我托人回长安打听了一下,你周家的大表哥,去年春闱中了探花,是个难得的少年才俊,我这心里头又拿不定主意了,周家外甥和你有过婚约,订婚的庚帖我还收得好好的,虽说你娘和你大姨都不在了,但周家也没说过不认这门亲事……” 他停顿了一下,满眼期待地看着女儿:“所以,你喜欢哪个?” “砰”地一声巨响,把方战父女吓了一哆嗦。 方楚楚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去。 阿狼一刀劈下,不但把一截粗木一劈两半,那柴刀还直贯而下,泥灰的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隙,整个刀身没入其中,只余下刀柄露在外面,犹在颤动。 阿狼抬起眼睛,那一瞬间,方战似乎有一种错觉,尖锐的煞气迎面而来,几乎刺痛了方战的肌肤,令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阿狼!”方楚楚尖叫起来,“你在做什么?” 阿狼十分冷静:“刀太钝,手滑了。” 方楚楚差点要打他,但想起片刻前刚刚夸过他的,不好马上翻脸,于是咬牙忍下来了,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哦,没事,等下叫个泥水匠来把地面拾掇一下,估计也花不了多少钱。” 赤.裸裸的心疼都写在她的脸上了。 阿狼马上诚恳道歉:“对不住,是我太笨了,你别生气。” 方楚楚又想了想刚刚到手的一百两银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你就是一身蛮牛力气,除了打架,估计也干不成其他事情。” 方战摸了摸手臂,鸡皮疙瘩还没消退下去,但眼前的阿狼对着方楚楚低眉顺目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方战纳闷了。 —————————— 盛夏方浓,天气大热起来,知了趴在树枝上,一声声叫唤不歇。 每年的这个时节,方楚楚定是要到河里摸鱼的,阿狼听说以后,斩钉截铁地向方楚楚保证,他会凫水,水性相当之好,下河摸鱼这种事情非他莫属。 旧岁的时候,原本总是方战陪着方楚楚一起去,但今年有了能干的阿狼,方楚楚就嫌弃方战了,把老父亲抛下,带着阿狼乐颠颠地去玩了。 镇子外有一条小石河,是长邺的苍澜江分出来的支流,河水清澈,河道狭窄,水流略有些湍急,石河子镇之名就由此而来。 方楚楚到了河边,自己找了一处树荫的地方坐好,然后趾高气扬地使唤阿狼:“快去,河里好多鱼呢,小的清蒸、大的红烧,我都和崔嫂子说好了。” “好。” 阿狼应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脱衣裳。 下河是要脱衣裳的,但他的态度也太自然了,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他的女主人还在旁边。 这个不通礼仪的家伙。 方楚楚害羞地用手捂住了脸。 风吹过来,河水的声音细微如沙,还有,阿狼脱衣裳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的容貌生得真好,身材结实有料,平日里看过去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方楚楚不期然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从窗子外头见过他裸着上身,她的脸蛋有点发烫。 好像有猫爪子挠着心,好奇得要命,她偷偷地睁开眼睛,从手指缝中间望出去。 衣裳从阿狼的肩膀拉下,他的肩膀宽阔又厚实,肌肉饱满而流畅,似乎每一寸都充满了勃发的力度,衣裳滑到了他的腰,躯体的线条到了腰身处又收窄了,结实而坚韧,肌理的起伏一直延伸向下,他伸手解开了裤带…… “啊!”方楚楚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怎么了?”阿狼一边脱裤子,一边淡定地问道。 不,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方楚楚在心里大声呐喊着,到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微弱的:“我被虫子叮了一下,没事,你别理我。” 阿狼脱得剩下一条短裤衩。 方楚楚在手指缝里使劲眨巴着眼睛,那裤子是不是做得太小了,穿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方楚楚盯着看了半天,突然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尖叫了一声,一头扑倒,把脸趴到了草丛里。 “你怎么了?” 阿狼郁闷了,他生得这么好看,不论是脸蛋还是身板都是一等一的,他分明看见方楚楚在偷看了,他心里还得意着呢,为什么她活像见了鬼似的? 他大步过去,想把方楚楚扶起来。手指刚刚碰到她,她就嗷嗷叫。 “啊,别动我,走开走开快走开!” 她的脸还埋在草丛里,从后面看过去,阿狼看到了她的小耳朵和一截粉嫩嫩的脖子,都变成红色的了,红得几乎要滴血。 阿狼的嘴角翘了起来,就蹲在方楚楚的身后不走,慢悠悠地和她说话:“趴在地上做什么,多脏啊,哦,地上还有很多虫子,啊,你看,那只八条腿的爬过来了。” 方楚楚大声惨叫着,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阿狼的胸口处。 胸口如撞小鹿,阿狼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很快,差点从嗓子眼扑出来了。 “哪里?哪里?八条腿的虫子在哪里?”方楚楚惊慌失措地问道。 阿狼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哦,看错了,那只虫子爬到另外一边去了。” 方楚楚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不由恼羞成怒,抓起小马鞭啪啪啪地抽他。 “你胆子好大,居然敢骗我!” 肌肤□□着,被阳光晒得滚烫,又被那细细小小的鞭子抽打着,一点点刺刺的疼,似乎脊椎尾骨上窜起了一阵酥麻的感觉,阿狼抖了一下,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和你开玩笑呢,这么胆小,虫子有什么好怕的。”他笑着,从蹲的姿势站了起来。 小麦色的皮肤似乎有蜜一样的光泽,沿着肌肉结实的纹理流淌,方楚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纹理向下,然后看到了他腹部块块分明的肌肉,再向下,下面……中间…… “噗!”方楚楚差点把自己呛死了。 她紧紧地把眼睛闭起来,原地转了半圈,背过身去,慌慌张张地指着河那边:“不和你闹了,快下河去,别磨磨蹭蹭的,我的鱼还等着你呢,快去快去。” 阿狼等了半天,见她坚决不肯再回头了,只好作罢了。 “那我下河去了。” 阿狼噗通一下,跳下了河。 河水清凉,这么大热的天气,猛地跳了下去,阿狼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河面下是幽暗的,水卷着粼粼的波光从身边流过去,周围一阵寂静。 水声汩汩潺潺,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河底下涌上来,翻滚着把他淹没。 阿狼忽然陷入了一种幻象中。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大笑着,对年幼的他伸出了手:“阿狼,过来,阿舅教你凫水。” 阿狼一把抱住男人的大腿,嗷嗷叫着:“不要,我不学,我怕水。” 曾经在梦中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女人温柔地笑着:“大哥,阿狼这孩子胆子小,你别逗他。” “我们姬家出来的孩子,将来领兵打战,要上得山、下得了河,没有一身好水性可不成。”男人嘿嘿一笑,把抱着他大腿的孩子扯下来,扔到了水里,自己跟着一个猛子扎下去,“怕什么,阿舅在这里呢。” 是的,那时候,他胆子小,什么都怕,因为有人护在他前面,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任性。 但是,后来,能护住他的人都不在了,他们的身影摇晃着,在水中破灭、消失。是了,仿佛在那一夜之后,他就长大了,变得心如铁石,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朝着前方的千军万马冲杀过去,他无所畏惧。 幻象扭曲着,在水中明灭不定,又变化了场景。 他斩杀了无数敌军,却从悬崖坠落,掉入汹涌的江水中, ※※※※※※※※※※※※※※※※※※※※ 预收:《嫁给前夫他爹》来生,不嫁你,嫁给你爹。《嫁给残疾将军》追妻火葬场、《师尊的尾巴给你摸》冷傲师尊变成小狐狸,总有一款适合你,打滚求收藏。 塞上曲21 流水寒冷刺骨,以千钧之势挟裹着他向下游冲去,身上的铠甲重逾千斤,带着他往水底压下去。他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和江水混合在一起,越来越冷,他死死地咬着牙,用发抖的手扒下了铠甲,拼命想要游上来。 水很冷、也很急,他发狠地挣扎着,从水中浮起又沉下,恍惚中,那个男人对他叫道:“阿狼,沉住气,别慌,阿舅在这里,快点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朝着水面冲上去,破水而出。 阳光明亮,刺痛了他的眼睛,阿狼用手挡了一下。 水珠滴落,透过强烈的阳光,似乎在眼前形成了一圈光晕。 光晕中,那个脸蛋圆圆、眼睛圆圆的少女朝他伸出了手,她的声音娇嫩而清脆,带着一点担忧的味道:“阿狼、阿狼,你怎么了?快回来,让我看看,没事吧?” 阿狼慢慢地把手放下去,他看着她。 河面上的风吹过来,拂动她的发丝,她的额头上微微地有一点汗,她在水一方,唤他归来。 人间即此。 幽暗的幻象抽离开了,他狂乱的心跳渐渐地平复下来。 方楚楚站在岸边叫道:“你在水下面老半天没动静,吓死我了,算了,抓不到鱼也没什么,不行你就上来吧。” 是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阿狼顾不得其他,马上断然否认:“没有的事,我就是看看水下面的情形,等下,鱼很多呢,我给你抓。” 他不待方楚楚开口叫住他,返身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水下翻腾着,水面起了一阵浪花。方楚楚眼巴巴地看着。 过了半晌,阿狼突然又从水里窜了出来,手一挥,把一条鱼扔到了岸上的草丛里。 那鱼儿有半截小臂那么长,肥肥的,在地面上活蹦乱跳。 方楚楚欢呼起来:“啊,我就知道,阿狼最厉害了。” 她赶紧把带来的小木桶里打了一半水,然后费了老大劲,把那只鱼逮住了,扔到桶里。 阿狼笑了笑,又扎到了河里。 如是反复几次,鱼很快就把木桶塞满了,挨挨挤挤地都游不动了。阿狼是个挑剔的人,他抓的鱼都特别大,就没有个头小的,看来今晚只能统统红烧了。 鱼儿在木桶里扑腾着,水声刺啦。 方楚楚看了好几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她转过来,可着劲儿夸阿狼:“你可比我爹强,能抓到这么大、这么多鱼,阿狼,我们家最能干的人就是你了。” 她的嘴角弯弯的,小梨涡又露出来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阿狼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阿狼游近了岸边,河水还是挺深的,靠岸的地方水深没过了他的半截胸膛,他站在水中,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哎呦。”方楚楚被水珠溅到了,她软软地抱怨着,“你讨厌,别抖,抖我一身水。” 她粉红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像饱满而娇艳的花瓣,在枝头摇曳,撩人心弦。 想要把花摘下来,藏到心口。 方楚楚忽然把手伸了过来:“哎,你别动,头上蹭到脏东西了。” 她的身子微微地前倾,夏日炎热,衣裳轻薄,领口哪里露出了一点锁骨,在白嫩的肌肤上凹下一个美妙的弧度。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阿狼的头发,拿掉了一片水草。 如蝴蝶的吻,微不可及。 阿狼觉得头发一阵发麻,这种发麻的感觉如通火花一般,一下子从头顶窜到脚底,全身都酥了,他闷哼了一声。 方楚楚发现阿狼的脸色变得很奇怪,眼角有点儿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湿淋淋的水珠从他的额头滑落。 “你又怎么了?”方楚楚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阿狼的呼吸粗重了起来,他用低沉的声音回道。 “那你就快点上来吧,这么多鱼,够了,我们可以回家去了。” “不行,等等。”阿狼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咬着牙道,“我……有点抽筋了,等我缓缓。” 方楚楚紧张起来:“哪里抽筋了?严重吗?很疼吗?那不成,别呆在水里,我先扶你起来,你上岸来坐着歇息,快点。” “不。”阿狼的声音有点沙哑,他勉强道,“动不了,你别管我,让我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有个地方涨得发疼,无法纾解,甚至不敢动弹,听着她的声音,觉得滚烫的血液一阵一阵翻涌而上,叫嚣着似乎要冲破胸口。 阿狼仰起了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她一眼。 岸边的树荫映在河里,有一片模糊的阴影,看不清水下的动静,或许是有一只鱼在上下摆动,引起轻微而急促的水声。 水波涟漪,如缕不绝。 阿狼的身体崩得紧紧的,如同一张弓拉了满弦。 他那样仰着脸,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英挺的轮廓仿佛抹上了一层奇异的亮色,水珠从他的下巴滑落,流过喉结。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阿狼……”方楚楚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有点儿担心。 阿狼身形英挺魁梧,比方楚楚高了一个头还多,平日里她总要抬头看他。如今,他在河中,她在岸上,她低头就能看见他的头顶,感觉有点异样。 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本来有点儿硬,现在湿漉漉的,看过去分外柔顺,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轻轻的,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不疼了。 阿狼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好像弓上的箭射了出来,弓弦颤动,余韵袅袅。 他睁开了眼睛,眼眸的颜色特别深,如同黑夜。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种奇异的味道,好像是青草汁液在阳光下流了出来,青涩的,又带着一点腥。 “你没事了吗?”方楚楚用软软的声音问他。 阿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了,我很好。” 他眼角的红色还未褪去,脸上湿漉漉的,还在喘着气,看过去既英俊又慵懒。 方楚楚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 水桶里过于拥挤了,鱼儿挨在一起游动,发出黏腻的水声,不知怎的,听了让人有些慌乱。 方楚楚退后了几步,哼哼唧唧地道:“好了,没事了就快点起来,你好笨哦,我刚才都白夸你了,抓几只鱼而已,还会把自己弄抽筋了,差点把我吓坏了,原先还吹你自己水性好,原来男人说话都是不能听的。” 阿狼慢吞吞从河里上来,看了方楚楚一眼,目光深沉,“谁和你说这些瞎话的,我说的话肯定算数,从不会骗你。” 他的身体从水中出来,润泽的肌肤原本是雄健的小麦色,现在好像微微地泛起一点红,带着潮湿的水汽,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诱人的色泽。 方楚楚的脸刷地红了,不自在地转过身去,抬头看天。 后面是阿狼在擦身子、穿衣服的动静,还有风吹过草木的声响,沙沙的。 夏天的太阳很大,照在身上,有些发热的感觉,方楚楚偷偷摸摸地回头看了一眼。 正对上阿狼的目光,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如同阳光。 ———————— 转眼到了夏末,天气也没那么燥热了。 方楚楚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捧着小甜瓜在啃着。阿狼站在她身后,替她摇着凉扇,方楚楚简直惬意极了。 方战都看不过眼了:“阿狼,你走开,别这样纵着她,看看她这小模样,太嚣张,不能自己摇扇子吗?” 方楚楚得意地道:“阿狼是我的人,他听我的,爹你别挑唆他。哎,阿狼,风大了点,可以摇慢些儿。” “好。”阿狼应了一声。 方战瞪了方楚楚一眼,还想再教训她,院子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他只好按捺住了。 崔嫂子过去开门,片刻后,在门口大叫:“啊,楚楚,偷你钱的那个小贼来了,快来看哪!” 方楚楚一听,马上扔了啃了一半的小甜瓜,蹭蹭蹭跑出去:“在哪里?在哪里?等等,我来了,别让他跑了!” 就在门外。 门外站了十几个人,这些人服饰奇异,深目高鼻,腰间挎着弯弯的胡刀,显是胡人。为首是的一个华服少年,他的面目轮廓没有那么深刻,和汉人仿佛相似,但他的眼睛是翡翠一般的绿色,在阳光下泛着绮丽的光泽。 少年看见方楚楚,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他的汉话说得不太熟,卷着舌头,有一种奇特的腔调:“姐姐,是我,我回来啦。” 方楚楚才不和他笑,她叉着腰,怒道:“你这小贼,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方战闻声出来看了一眼,惊讶道:“嚯,送上门来讨打的吗?” 去岁冬天的时候,方楚楚打猎的时候,在山脚下的雪地里遇到了一个少年,当时他病得很重,被冰雪冻得奄奄一息,差点就死了。 方楚楚心善,把他捡回了家,给他延医用药,照顾了他好一段时间,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这个少年昏迷时看不出来,醒来以后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碧绿色的,是个胡人,方战当时本来想直接把他扔出去,还是方楚楚不忍心,拦下了父亲。 ※※※※※※※※※※※※※※※※※※※※ 外国友人是个关键人物,故事的第一部分开始进入收尾阶段了,高潮即刻开启,敬请支持。 塞上曲22 少年自称名为“朱邪”,是个回纥牧民,因与家人失散而流落至此。他对方楚楚感激不尽,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十分殷勤,口口声声日后一定会报答她的。结果,等他病好了,居然趁着某天家里没人,偷偷到方楚楚房中摸走了她攒了好久的私房钱,然后,跑掉了。 三两二钱银子的私房钱就这样飞了,方楚楚气得大哭了一场。 这个事情,让方战和崔嫂子嘲笑了方楚楚好久,她一直引以为耻,如今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方楚楚瞪着朱邪,凶巴巴地道:“我救了你,你没做牛做马报答我,还偷我钱,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把钱还我,我肯定要打死你!” 朱邪带着那群随从,大部分听不懂汉人的言语,但见那个姑娘气势汹汹的,对他们的主人很不恭敬,不由怒了,有人的手就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对着方楚楚叽叽咕咕地大声呵斥起来。 方楚楚毫不示弱,横竖她现在有人撑腰,论起打架来,谁也不怕。当下,她大叫了一声:“阿狼!” 阿狼应声而出。 方楚楚窝着一肚子火,指着那朱邪:“抓住他,叫他还钱! 朱邪本来脸上笑意盈盈,看见了阿狼,却如遭雷击,脸色巨变,噔噔噔连退几步:“你、你怎么会……” 阿狼已经大步向前,一伸手抓了过来。他的动作疾如雷电,那一群侍卫眼睁睁地看着,竟来不及阻拦。 阿狼揪住了朱邪的衣领,把朱邪整个人都提了起来,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还钱。” 朱邪好像被惊吓住了,脸色煞白,身体都有些发抖:“你、你是……” 胡人侍卫们见势不妙,怒喝着飞扑过来,拔出了弯刀,哇哇叫着砍向阿狼。 阿狼单手提着朱邪,连看都不看一眼,另一只手挥拳而出,血光四溅,只一下,就把当头的一个侍卫打飞了出去,连带着砸倒了三四个人。 “饶命!”朱邪尖声叫了起来:“我还你钱,我今天就是来还钱的,姐姐饶命!” “阿狼,稍等。” 方楚楚听说有钱,马上把阿狼叫住了。 朱邪对着他的侍卫用胡语大声说了几句,那些侍卫恨恨地收了刀,站在后面的一个仆从端着一个大匣子过来,打开了,呈到方楚楚面前。 匣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几锭金子,黄灿灿、亮闪闪。 “哇!”方楚楚再也想不到居然这么多,她睁大了眼睛:“给我的?” 阿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不高兴,一下把手缩紧了。 朱邪被阿狼勒得吐出了舌头,喉咙荷荷作响,差点憋死。 身后的侍卫又想冲过来。 “阿狼、阿狼,放了他,哎,别弄死了,人家已经赔钱了。”方楚楚赶紧叫道。 阿狼犹豫了一下。 朱邪已经翻起了白眼。 “阿狼!”方楚楚一声大喝。 阿狼这才放了手,吧唧一下,把朱邪扔到地上。 朱邪差点被打死,倒也不怕,他本来想抱着方楚楚的大腿套近乎,在阿狼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下,改抱了方战的大腿。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方战勉强把这个名为朱邪的胡人少年请进了大门。 朱邪学乖了,先捧着那匣子黄金求方楚楚收下,他诚恳地道:“姐姐,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但是当时我还遭人追杀,不敢牵连你,只能不告而别,因为身上没有盘缠,迫不得已向你借了点钱,如今我已经回到父母身边,一切安定,赶紧就想着来报答你了,求姐姐原谅我。” 那一匣黄金,少说有五六十两,方楚楚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钱财,把眼睛眨了又眨,真有点不知所措。 但朱邪极力感恩,要求方楚楚务必收下,这样他的良心才能安生。 方楚楚想了又想,最后却不过朱邪,这才把金子收了下来:“嗯,救命之恩,重逾山岳,你报答我是应该的,好了,还算你是个有良心的,先前原是我错怪你了。” 方战咳了一声:“这也太多了,当不得。” “当得、当得。”朱邪的神色间不自觉地带了一些矜贵之意,“我身份高贵,一命值得千金,这些不过是聊表心意,姐姐对我的恩德,原不是金钱能够计较过来的。” 朱邪原先自称是牧民之子,但如今见他的衣着气势、以及随身带着的这些仆从,显然不是普通的回纥平民。 回纥亦属北部胡国,平日与大周朝的关系并不和睦,偶尔也有所冲突,但如今大周与匈奴交战正酣,与回纥的关系更显得微妙了起来。方战对朱邪的身份存有疑惑,但值此非常之期,也不愿多生事端,当下就不再追问。 然则,有人却对此不悦了。 阿狼跟在方楚楚的身边,目光扫了过来,带着一股森冷的煞气:“谁是你姐姐?” 朱邪腿一软,差点滑倒,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是我失礼了,你们汉人的规矩多,我一时忘记了,方姑娘、姑娘,我、我是专程到青州来答谢你的,你能收下,那是给我的面子,我十分感激。” 朱邪送了重礼,方家对他又客气起来,崔嫂子还端出了热茶请他喝。 朱邪举杯欲饮,却觉得阿狼的目光如剑刃逼人,直刺在他的身上,他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茶水都洒了出来。 他干笑了一下,试探着道:“这、这、这位大哥,好生英武,姐……方姑娘,我原来在你家里并没有见过他,他到底是谁啊?” 要说起阿狼,那是方楚楚最得意的事情了,她笑眯眯地和朱邪说了,顺带把阿狼狠狠地夸了一顿。 大约是天气太热了,朱邪的汗流得更急了,把后背都打湿了,但奇怪的是,他好像又怕冷,在那里抖个不停。 方战注意到了,忍不住道:“哎,这小子的病不会还没好吧,这样子有点奇怪。” “啊,是、是。”朱邪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心中的震撼实在难以平息,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他抖着腿起身告辞,结结巴巴地道,“大约是水土不服,我、我、我好像不太舒服,不再叨扰了,姐、姐姐……我改日再来找你。” 他一时心神恍惚,又叫了一声“姐姐”。 阿狼“哼”了一声。 朱邪的脚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仆从们赶紧把他扶住了,这一群人又匆匆地走了。 方楚楚待他们走后,抱着那个装黄金的匣子摸了又摸,笑得眼睛弯弯的。 阿狼从刚才起就一直板着脸,周身散发出一股低沉的气息,十分骇人,连方战和崔嫂子都有点吃不消,远远地避开去了。 方楚楚摸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发现阿狼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其实阿狼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方楚楚已经熟悉他了,总是能准确地从他的脸上分辨出情绪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又不高兴?”方楚楚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阿狼冷冷地道。 哦,不说就算了,懒得理他。 方楚楚“嗤”了一声,转头扬声叫道:“爹,过来呀。” 方战又慢吞吞地蹭过来了:“什么事?” 方楚楚指了指那匣黄金:“喏,这么贵重的东西,爹你快收好吧。” 方战一向不和女儿客套,马上手脚利落地把一匣黄金收了起来,一边欣慰地道:“你今天可真大方,我还以为你又要藏起来做私房钱了,我的楚楚果然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 “我一直很懂事的,公私分明。”方楚楚板着小指头,认真地给父亲解释,“当初买阿狼的钱是我的私房钱,所以,阿狼是我一个人的,他赚下来的钱自然也是归我,至于朱邪那个小子,算是我们家救了他,这份谢礼也是给我们家的,爹你是一家之主嘛,自然是归你了。” 临到末了,她还得意地补了一句:“我有阿狼呢,他那么能干,早晚能给我赚到许多钱,我不稀罕其他的。” 周围低沉的气压消散了,又是一派好晴天。方楚楚偷看了阿狼一眼,他的脸色还是淡淡的,但他的眼中分明有笑意。 —————————— 朱邪出了方家的大门,一脸恍惚地走了几百米路,忽然停住了脚步,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在那里狂笑了起来。 他笑得差点连眼泪都出来了:“奴隶?哈哈哈,奴隶!贺成渊居然变成了一个奴隶,老天爷,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这简直没法相信啊!” 他这话用的是回纥语说的,他的手下人听懂了,但仿佛又不懂。 手下人见朱邪笑得疯狂,路上行人皆为之侧目,不由有点担心,低声劝道:“六殿下,我们快点回去吧,周国和匈奴人还在打战,这里不是安稳之地,以您这样的身份,本不必亲自过来的,那姑娘,给她几两黄金就打发了,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您太抬举她了,非要亲自过来道谢,殿下,您就是心肠太好。” “哈哈哈哈,好心有好报。”朱邪笑得直不起腰,“如果没来这一遭,哪里能发现这样的事情,真是天助我也。” 朱邪在三年前曾经跟随他的长兄察察合去过大周的国都长安,觐见大周皇帝,那一次,他在金銮殿上见到了贺成渊。 大周的太子,传说中不败的战神,他风姿丰伟、气势凌厉,望之如高山之岳,岿然不可撼动。 回去的时候,察察合对朱邪叹息:“本以为振武王父子不在了,我们能松一口气,没想到出了一个贺成渊,威势更甚,看来周国仍旧不可轻与,我们还需等待时机。” 几个月前,匈奴人说贺成渊已经死了,死在他们的埋伏之下,匈奴的安都可汗极力撺掇回纥与他们联手出军,众多回纥贵族颇为心动,不过被察察合一力拦阻下了。 察察合是回纥可汗的长子,亦是回纥兵马大将军,他的话,分量自是与众不同,他对众贵族道:“贺成渊是何许人,他若真死了,周国岂会毫无动静,周人向来诡计多端,我们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为好,等匈奴人和周人打完了,我们再做谋划,也为时不晚,何必要在这个时候替匈奴人出头?” 本来军政之事,察察合从不与朱邪提及,但因上回王庭内乱,牵连了幼弟朱邪,害他差点丧命,察察合还是有所警惕的,如今也会偶尔和朱邪说上几句,叮嘱他小心谨慎。 朱邪这回瞒着长兄偷溜出来,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边陲小镇遇见贺成渊,更是没有想到凶名赫赫的周国太子会沦为奴隶,对一个小姑娘俯首帖耳,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令人震惊。 朱邪在那一刹那也曾疑心过,是不是容貌相近之人,但那个男人一出手,他就肯定了,这样的气势和身手,除了贺成渊,还会有谁。 朱邪在那里抱着大树笑了半天,直把仆从们笑得心里发毛,他才停了下来,阴测测地道:“好,我们赶紧回去,我要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察察合,贺成渊的脑袋,他肯定是很想要的,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塞上曲23 天好像特别沉闷,白日里乌云就堆了满天,空气里黏乎乎的,但雨水就是下不来,压得人难受。 到了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格子吱吱呀呀地响,很远很远的天边,闷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吵得人心烦意乱。 方楚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睛。 才睡着了没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很大声的动静,有人砸门叫喊,然后是方战的声音,大声地和人在说着什么。 方楚楚被惊醒了,还在揉着眼睛,方战已经冲了进来,用焦急的声音道:“楚楚,快,起来,出事了。” 方楚楚吓得一激灵跳了起来:“怎么了?” “回纥人打过来了。” 窗外倏然掠过了一道闪电,白惨惨的,紧接着一声巨雷震响,大雨倾盆而下。 毫无预兆地,回纥四十万兵马直奔青州,长邺的斥候先发现了敌情,急忙八百里加急军情呈送青州。 石河子镇上响起了巨大的敲锣声,百姓们都被叫醒了,听说了这情况,震惊且惶恐,幸而州府的官员已经叫人过来安排了,迅速引着百姓们携家带口地退到谯明山上躲避起来。 因着上回西岭一战引出的事端,方战对方楚楚很不放心,干脆带着她一起去了军营,阿狼自然是跟随左右。 到了北山大营,全军上下已经动了起来,战马嘶鸣、兵刃出鞘、将士们都披上了铠甲,整个营地一片紧张而忙碌的景象。 方战刚到营地不久,青州刺史郑怀山就披着蓑衣冒雨赶过来了,和他一起来的,居然是长邺州牧孙则,两人皆是一脸凝重之色,紧急召见了方战和北山大营的几位校尉军官。 孙则显然是连夜赶路过来的,此时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他也不废话,张口就道:“我把长邺的十五万守军全部带过来了,交给你们,要怎么安排,大家伙核计核计,赶紧拿个主张,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上回西岭之战后,郑怀山卯足了劲,每天一封信去骂孙则,孙则脸皮再厚,也被老友骂得受不了,这回仓促之间得到了战报,他干脆一狠心,带着全部兵马驰援而来。 回纥人来势汹汹,此战断不能善了,青州与长邺两个州府向来互为犄角,若青州失守,长邺独木难支,估计也难逃铁蹄之难,孙则盘算了一下,只能咬牙拼了,赌这一把。 两个州府的军政官员凑在一起,将地形图摊开在书案上,头对着头,商议了半天,一个个脸色越来越难看。 青州城的地势又与别处不同,先古边民逐水而居,在苍澜江边建起了这个城池,无山可依,四面空空,纵然城墙高大厚实,但其实易攻难守,故而郑怀山不惜重金打造骑兵营队,以应对北方胡人的骚扰。 骑兵营队是郑怀山手里最大的依仗,奈何倘若兵临城下,转为守城之战,骑兵就毫无用处可言了。 半晌后,郑怀山皱着眉头道:“唯今之计,不若以攻为守,以逸待劳,在北山之前十里地的陈虞关谷迎击敌军,若一战无功,则退回青州城中再做商议,诸位以为如何?” 孙则摇头:“听闻此次回纥人领兵之人乃是察察合,此人骁勇善战,是一员难得的猛将,若论凶悍之名,尤在上次匈奴的阿古律之上,郑老弟,别嫌弃我说话不中听,你的方校尉以善射之名闻达诸州,然则,我观其非悍勇之将,如此正面迎敌,对上察察合,未知胜算几何?” 众人互相对视,犹豫着没有开口。 郑怀山又气得吹胡子:“姓孙的,你又在扯后腿,方战不行,你带来的人谁行,让他上!主将之位我让给你。” 孙则一摊手,苦着脸:“我手下更没人比得上方校尉。” 郑怀山再次瞪眼:“那你说什么!” 方战上前一步,沉声道:“孙大人所虑不无道理,此战凶险,方某已存必死之心,唯拼力一搏,愿能为青州百姓争一线生机,尽人事、听天命。” 众人面上皆浮起悲愤之色,其实众人心中何尝不知孙则言之有理,但是如今已无其他退路。朝廷的大军守在西州,尚与匈奴人对峙之中,回纥人突然来袭,再请求援军已经来不及了。 郑怀山突然叫道:“等等,我想起一个人了……” 方战闻言,脑中灵光一现,霍然抬眼,和郑怀山对视,两个人异口同声:“对,还有他,差点忘记了。” ——————————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哗哗的雨声中,还不停地传来士兵奔跑呼喊的声音,间或有战马的长鸣,交错混合在一起。 方楚楚坐在方战的营帐中,不安地等待着。 黄昏的灯光在雨夜里摇曳不定,烛油受了潮,发出噼啪的声响,比外面的喧哗更令人心悸。 阿狼守在方楚楚的身边,他低着头,拿着一柄长剑仔细地拭擦着,神情专注,剑刃的寒光映入他的眼中,他的眼眸亦如剑光,冰冷而锐利,无坚不摧。 方楚楚呆呆地看着阿狼,他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又长又大,映在帐帘上,黑压压的一大片,浓郁而厚实。 “阿狼,你在做什么?”方楚楚小声地问道。 阿狼抬起眼,对她微微一笑,只有在这个瞬间,他眼中的锐气敛起,露出了温和的神色:“我要备好剑,才能保护你,你放心,只要我有在,哪怕千军万马来犯,你也毋须畏惧。” 方楚楚咬了咬嘴唇,闷闷地道:“知道你很厉害的,有你在,我自然是不怕的,我就是担心我爹,唉,希望他这回也要平安无事。” 阿狼用十分冷静的语气道:“看你爹自己怎么安排了,保守之策是固守城池,冒进之策是中途迎战,按理说,青州的骑兵不错,守城的话就没有用处了,未免可惜,但我看你爹的身手不太行,一旦正面对敌,风险极大,主帅若阵亡,战局十有八九要败。” “啊呸,闭嘴!”方楚楚生气了,扑过去把阿狼暴捶了一顿,“谁说我爹的身手不太行,临兵阵前,你这乌鸦嘴不要乱说话,你最行了,你行你上!” 方楚楚好久没打他了,那小拳头在背上砸得啪啪响,对阿狼来说,那力道真是恰到好处,这一顿,打得他神清气爽,舒服得几乎想打个哆嗦。 方楚楚一边哼哼唧唧地骂着、一边打阿狼,正闹着,方战进来了。 方楚楚忙收了手,乖巧地坐好,叫了一声:“爹。” 方战却难得地没有理会女儿,而是满脸严肃地对阿狼道:“阿狼,你可愿随我出战?” 一声惊雷响起,蜡烛扑簌了一下,爆开了一团烛花。 “不愿。” 方战没有料到阿狼拒绝得如此干脆利索,不由噎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便肃容道:“如今强敌来犯,青州危在旦夕,正应上下同心协力,共度难关,郑大人已允了我,你若能再立奇功,说不定可以为你请功封赏,阿狼,虽然你如今身份尴尬,然则英雄不问出处,你有一身出类拔萃的好武艺,此战正是一个大好机会,你不会不明白吧?” 阿狼的目光是淡漠的,方战的话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将手中的剑收回了鞘,发出“锵”的一声轻鸣。 “我要保护楚楚,她在此,我便在此,大人自去出战,与我无涉。”阿狼如是回道。 外面的雨声愈急,方战的心情也焦躁了起来,他皱起了眉头:“楚楚一人的安危,岂能与青州数十万民众相提并论,你这话真是不分轻重。” 阿狼的脸沉了下来,他不悦的时候,空气都陡然一沉,一股冷酷而威武的气势迫人而来:“我只知道楚楚一人,其他人与我何干?” 这种话竟能被阿狼说得铿锵果决,还带着不容质疑的严厉。 方战听得瞠目结舌,脸都黑了,他欲待发火,却看见方楚楚眼巴巴地望着他,满脸孺慕和担忧之色,他的心忽然酸了一下。 风雨飘摇,战马嘶鸣,战鼓催发,天边惊雷不断。 一种无力的挫败感袭上方战的心头,他一声长叹,收敛了怒气,退后了一步:“好,我明白了,人各有志,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能强求,阿狼,我此去颇多凶险,生死难测,如此,楚楚就交给你了,好在无论如何你总会保护好她,我也就放心了。” 他又转头对方楚楚笑了笑,柔声道:“楚楚乖,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爹!”方楚楚惶恐地叫了起来,“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不听。” 但方战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掉头出去了。 塞上曲24 方楚楚转过来,对阿狼急切地叫道:“你快跟上去,跟着我爹一起去!” “不去。”阿狼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你不去?”方楚楚怒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不去我就把你……” “你不能卖掉我。”阿狼飞快地接口,“你上回说过,如果平安回来,就再也不说卖我的话,多少钱都不卖。” 方楚楚一时为之语塞,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 阿狼认真地道:“我是你的人,自然要以你为重,你爹都知道这次风险大,我怎么能离开你。” “可是……”方楚楚抽了一下鼻子,声音软了下去,“我担心我爹,我太担心他了,我心里难受,阿狼。”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我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是十分漂亮的杏仁形状,水汪汪的,当她专注地望着他时,仿佛春天的光和秋天的水都流淌在她的眼里,那么柔软,把人溶化。 她说:“我求你,阿狼,答应我。” 简直令人无法拒绝。 她的手指扯着他的袖子,摇晃着,不经意地,偶尔触及他的皮肤,那种触感令他半边身子都酥了。 阿狼有些吃不消,眉头皱了起来:“我走了,你怎么办,这个大营里就没一个中用的,你留在这里,谁来保护你。” 方楚楚细声细气地哄他:“可是,阿狼,若你能打败敌军,我自然平安无事,你又何必担心这个?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无人能及、无人能敌,我不要你守在我身边,我要你冲到前面去,就当作是为了我,可以吗?” 她又在撒娇了,眼睛里都带了一点小泪花,可怜巴巴地求着他。 阿狼叹了一口气,慢慢地低下身体,半跪在方楚楚的面前,这样,他要稍微抬起头来看着她。 蜡烛渐渐地烧到末端了,烛光有些黯淡下去,影子昏黄,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人的表情。 他低声道:“我本不想离开你,可是,如果这是你的要求……” “是的,我的要求,我求你,快去。” 她眨巴着眼睛,想把小泪花抿回去,那长长的睫毛抖啊抖,又像刷子一样蹭着他的心,胸口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要溢满出来,想要挠一挠,不然就没法安生了。 阿狼无奈了:“好吧,你要我去,我便去,你要我战,我便战,一切如你所愿。” 方楚楚雀跃了:“快去快去快快快!” 阿狼仰望着他的女主人:“但是,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要答应我。” “啊,什么要求?”方楚楚警惕起来,把她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私房钱不能给你,其他的好商量,你说说看。” 阿狼微微地笑了起来:“放心,不是这个,我以后赚的钱还是给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霍然扬身而起,他的身姿挺拔如同掌中利剑,迸发出惊人的锐气,那蜡烛的光几乎要被他压熄。 他望着方楚楚,他的眼眸如同夜空,方楚楚看不懂那里面蕴含了什么,只觉得特别深沉、特别黑。 “现在不说,等我回来了再和你提。”他这样笑着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阿狼。”方楚楚心里一紧张,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阿狼驻足,回首望她。 方楚楚心里涌起一阵不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不知道他走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喃喃地道:“你会平安回来吧?会带着我爹一起回来吧?会吧?” “会。”他温柔而坚定地回道,“你安心等我,很快就回来。” —————————— 案上蜡烛早已经燃尽了,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不知几轮,夜和白昼都是那么漫长,时间像是被拉伸了一般,一点一点地碾过去,把心压得沉甸甸的。 方楚楚不知道该做什么,军队大部都出去了,营地里安静得很,也没人和她说话,她渐渐地越来越害怕,在帐篷里绕来绕去,就像一只油锅上的小老鼠不停地在兜圈子。 一会儿想起父亲、一会儿想起阿狼,心吊在半空晃晃悠悠的。 幼时不知事,懵懵懂懂的,每当父亲出去打仗,病弱的母亲总会抱着她,坐在门口等着,无论风雨多大,母亲都一直等着,直到父亲归来。那个时候,母亲的脸上总带着她看不懂的忧伤。 现在方楚楚也懂了,那是牵挂。 牵挂最是难熬。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马蹄纷踏的声响,由远及近,轰轰隆隆,把地面都震动起来了。 喧哗的声音大了起来,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大笑。 方楚楚飞快地奔了出去。 黄昏日落,残阳如金,千军万马归来,残破的旌旗从天边卷过来,似乎还染着血色。马蹄扬起的尘土滚上半天,和斜阳混合在一起,天空宛如涂了水墨一般迷蒙。 战士们的铠甲和兵刃上带着乌黑干涸的血迹,战马和人都已经疲倦不堪,有人没到营地就躺下去了,趴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缺胳膊断腿的伤员被搀扶着过来,还有很多已经走不动的,被人抬了回来。 乱哄哄地一片。 方楚楚紧张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她跑过去,揪住一个士兵大声地问他:“我爹呢?我是方校尉的女儿,我爹呢?” 那士兵连忙指了指远处:“那边。” 方楚楚抬眼看去,看见方战被人半拖半扶着,艰难地朝这边走过来。 方楚楚的眼泪涌了出来,惊喜地尖叫着,扑了过去。 方战差点被女儿扑倒,触到了身上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他亦是大笑着,用尚算完好的左手抱住了女儿,在她背后拍了拍:“爹回来了,楚楚乖,爹没事,我们赢了、赢了!” 方楚楚含着眼泪上下看了看方战,见他虽然满身是伤,但好歹看过去还算精神,心就放下了一半。 另外一半还吊着,她紧张地看了看左右,没看到,急急忙忙一把抓住方战:“阿狼呢?他在哪里?” “阿狼他……”方战的脸色有变得凝重起来。 方楚楚的眼泪瞬间飙了出来,她“哇”地大哭了起来。 “他只是受伤了!”方战赶紧大叫。 “嘎……”方楚楚马上收住了眼泪,用泪汪汪的大眼睛瞪着父亲。 “你的阿狼确实厉害。”方战不自觉已经承认了阿狼归属方楚楚所有,他叹道,“如此骁悍勇猛之人,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爹,你还没老,为什么就这么啰嗦了?不要废话,阿狼呢,他在哪里?”方楚楚娇嗔道。 方战瞪了女儿一眼:“后头抬着,他晕过去了,不能动。” 方楚楚马上把老父亲撇下了,奔到队伍的后面去,很快就找到了阿狼。 其实很好找,一堆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他,一张担架有七八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移动过来。 周围的人太多了,把他遮住了,都看不清他什么情形。 “阿狼!”方楚楚叫着就要扑过去。 “拦住、拦住。”花白胡子的老医师毫不客气地指使士兵把方楚楚拦下来了,“小丫头毛毛躁躁的,别碰到他,伤势有点棘手,千万别碰。” 方楚楚嘴巴扁了扁,又要掉眼泪,方战已经一瘸一拐地过来了,赶紧哄她。 “没事,阿狼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这一战,他杀敌无数,更是将回纥人的大将军察察合斩于剑下,端的是神勇无双,但他自己也受了伤,跌落马下,晕了过去,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醒过来。我们已经把医师叫来了,等下给他看看,你别担心,他这回立下大功,必是有后福的。” 方楚楚不吭声了,抹着眼泪,跟在医师的后头,看着众人将阿狼抬进营帐里安顿好。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医师,年纪也都颇大,两个老头凑在阿狼的身边,又摸又按,叽叽咕咕地商议了半天。 方楚楚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过了很久,一个老头去拟方子开药,另一个老头过来对方战道:“小伙子身上的伤不太重,没什么大碍,但他撞到头了,他的头部好像原本就有旧伤,新旧交叠,有点不好说,毕竟这部位棘手,我们想了想,也不好剖开看看……” 这老头说话太可怕了,方楚楚怒视他:“说什么呢,你还想剖开!” 老头子吹了吹胡子:“小丫头,老夫说说而已,这不是没动手吗,适才给他把了脉象,乱是乱了点,但还是十分有力,放心,死不了,等着他自己醒过来,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 方楚楚闻言,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多谢菩萨。”又对老头子拜了拜,“多谢先生。” 倒闹得老大夫不好意思了,咳了一声,摸着胡子走了。 折腾了半天,众人都退出去了,就方楚楚怎么说都不肯走,要留下来。 她对方战振振有词:“原来阿狼伤得要死的时候,也是我照顾他,你看我把他养得多好,所以,必须我亲自在这里看着,其他人我不放心。” 方战自己的伤也不轻,见状也没有力气再和方楚楚争辩,勉强交代了两句,也被人扶下去了。 外头的天又开始黑了,但营地里却比昨日热闹多了,无数人在大声说着话,还有人又哭又笑,不知道在叫喊着什么。 喧哗声传来,反而显得营帐里格外安静。 方楚楚点燃了蜡烛,烛光柔和,照在阿狼的脸上。 他沉睡着,头发凌乱,眉头微皱,脸颊上还带着血痕,但是,他看过去还是显得那么英俊。 方楚楚贼头贼脑地看了看四周,确实只有她和阿狼,没有其他人。 ※※※※※※※※※※※※※※※※※※※※ 阿狼:其实我不想恢复记忆,我怀疑我会干傻事,会被女主人捶死…… 作者一把推开蠢太子,那个,对手指,小天使们可以给我一点营养液吗?期待的心心眼。 接档预收《嫁给前夫他爹》 1.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排队预收:《嫁给残疾将军》男人重回巅峰时,我却带球跑了。《小夫人骗我生娃》冷面将军被小夫人骗心又骗身的故事(不是)。《师尊的尾巴给你摸》冷傲女师尊变成小狐狸。总有一款适合你,打滚求收藏。 塞上曲25 她伸过手去,轻轻地摸了摸阿狼的眉心,不愿意看见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想把他的眉心抚平,总觉得这样会让他舒服一点。 他的肌肤是炙热的,带着一点点潮湿的汗意。 方楚楚摸了上去,指尖发热。 阿狼似乎发出了一声呻.吟,微不可及。 方楚楚飞快地把手缩回来,藏到身后去,然后屏住呼吸盯着阿狼。 老半天,他却没有醒过来,依旧闭着眼睛。 方楚楚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趴在床头,手托着腮,看着阿狼发呆。 这样看过去,看见的是阿狼的侧脸。他侧面的轮廓也很好看,英挺而刚毅,仿佛是用锋利的笔墨勾勒出来,每一分线条都恰到好处,充满了美与力度的结合。 这样的阿狼是她的,真好,方楚楚越看越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她想,以后,她一定要对阿狼更好一点。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方楚楚头一点一点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在睡着的时候,她心里还迷迷糊糊地想着,阿狼说过,要答应他一个要求,到底会是什么呢? —————————— 贺成渊手持长剑,站在虚无的混沌之中。 他的左边是盛夏,阳光绚丽而美丽,层层叠叠的光晕中,有个少女对他微笑着,但是光线过于耀眼,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嗅到了她身上的味道,好像是糖和牛乳混合在一起,香软而甜蜜。 他的右边是凛冬,铁马踏破冰河,长戟如林,千军万马在厮杀,血色染红黄沙。 他犹豫着看了看左边,脚尖动了动。那个少女仿佛在等待他,那是温柔乡、旖旎处,令他沉沦。 然则,似乎有呼声从右方传来,灌入他的耳膜,他的将士、他的臣属、他的子民皆在唤他归来,那是他双肩重任,不可卸除,他既已持剑,当心如铁石,斩断温柔心思。 应当归去。 凶狠的敌军冲杀过来,有人在对他咆哮,无数模糊的鬼脸和狰狞的血手一起朝他涌来。 梦中的贺成渊眼神渐渐冻结,最终褪为一片寒冰,他一跃而起,如同苏醒的猛兽,张开了巨口,露出他锋利的獠牙,剑锋所向,血肉横飞,无人可挡。 利剑划破了黑夜,迸出刺眼的寒光。 贺成渊睁开了眼睛。 烛光摇曳了一下,昏黄的影子在帐篷的帷幕上映出斑驳的痕迹,沉寂而安宁。 一个少女伏在床头,她的脸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大约还在睡着。 这是哪里? 贺成渊猛然翻身坐起。 那少女被惊醒了,抬起头来,她望着他,用惊喜的声音道:“你醒了,太好了!” 她是谁? 贺成渊用冰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跳下了床榻。 少女大约是趴得太久了,腮帮子被自己压出了一大片红印子,看过去有点可笑,她的声音软软的,好像有点耳熟,但贺成渊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了。 她絮絮叨叨着:“唉,总算醒了,可把我担心死了,你还说自己厉害呢,骗人,一点都不厉害,又受伤了,你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呢,我都差点被你吓哭了。” 十分啰嗦。 贺成渊站在那里,头疼得厉害,听着她的声音,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一把刀子在搅动着,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闭嘴!”他用严厉的语气呵斥道。 她真的马上就闭嘴了,她睁大了眼睛,仔细看起来,那双眼睛其实十分漂亮,又大又圆,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你说什么?” 贺成渊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但只是瞬间,他很快就把这种错觉压制下去了。 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团,好像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纠结在一起,理都理不清楚。 他在哪里? 对了,他被副将李宕出卖,陷入了匈奴人的重重包围,他殊死搏杀,撕开了一条血路,跳下了万丈江崖,然后呢…… 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但贺成渊果断地略过去了,敌寇未退,军情如火,他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了,不容再有片刻迟缓。 他抬脚就走,挑开门帘疾步出了帐篷。 方楚楚在原地呆了一下,她不明白阿狼到底怎么了,醒来以后就不对劲,不但不理她,还敢凶她,真是大胆。 但是,他还受着伤呢,实在叫人操心。 方楚楚追了出去:“你快回来躺着,我给你熬药去,你别乱跑呀。” 黎明之前的夜色格外深沉。上半夜的喧闹过后,北山大营已经安静了下来,连日激战的士兵十分疲倦,都已经熟睡过去了。 守营值夜的几个士兵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只是略看了一眼就算了,懒得过来,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要紧的事情。 外面是熟悉的军营,但却不是他的人马,敌我未明。贺成渊的心里本能地生起了一股警惕,连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副将都能背叛他,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他的头突突地疼,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他没有办法继续思索,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回去、马上要回去,许多人都在等着他,不能再有丝毫犹豫。 他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到嘴边,打了个呼哨,居然得到了回应,马匹的嘶鸣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很快一匹神骏的战马奔了过来。 马把脑袋凑过来蹭他,好像很亲热,但是,颜色不对,不是他那匹黑色的坐骑吉光,而是一匹白马,真是奇怪。 他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恍惚的、不真切的,他只要一思索,就觉得头疼得要裂开了。 他干脆什么都不想了,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驱马奔出。 “阿狼!你去哪里?”身后传来少女惊慌的叫声。 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乳名? 叫他“阿狼”的人早已经不在人世,是他心中深藏的爱与痛,不容冒犯。那一个小小女子,竟然也敢这样唤他,简直放肆。 贺成渊的心里生出了一股煞气,他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冷酷,如利剑逼人。 方楚楚朝他跑过来,仰起脸叫他:“阿狼,你别闹了,快回来。”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宛转如流水,她浸透了月光,似乎带着朦胧的雾气,如在梦里。 夜色深沉,这是一个奇妙的梦境。贺成渊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软了,他收敛了煞气,不再看她。 军营里终于有人被惊动了,嚷嚷着朝这边跑过来,火把亮了起来。 贺成渊不敢再停留,他策马疾驰而去。 “阿狼!”方楚楚带着哭腔,大声地叫他。 他没有回头。 “阿狼!你去哪里?不要走,你回来啊!”方楚楚拼命地向前奔跑,想要追上他。 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噗通”一声,她面朝下摔倒在地上,鼻子差点被压扁了,好疼,眼泪喷了出来。 方楚楚“哇”地哭了。 贺成渊猛地一把勒住了马,再一次回头,看见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可怜又狼狈。 胸口下面有个地方倏然缩紧了,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每多看她一眼,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份。贺成渊的思绪又陷入了混乱的状态中,脑袋像针扎一样,尖锐而鲜明的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能再看、不能再想,他咬了咬牙,拍了拍胯.下的战马,硬生生地不顾而去。 方楚楚简直不能相信,她哭泣着,泪眼朦胧地望着阿狼,他的身影在月色下越去越远,终于消失。 营地里的人跑出来了,方战抓着一个火把,气喘吁吁的,又心疼又惊讶:“楚楚,出了什么事情?” “他跑了。”方楚楚气得要命,趴在地上不起来,小拳头使劲地捶着地面,“他自己一个人跑掉了,怎么叫也叫不回来。” 膝盖大约摔破皮了,火辣辣地疼,鼻子酸酸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直掉、一直掉。 她哭得一塌糊涂:“太坏了,好歹把我的羊赔给我啊,我的羊……没了,我好心疼,坏人,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可是怎么心疼也没用,月光下,已经看不见他了。 —————————— ※※※※※※※※※※※※※※※※※※※※ 男主是真.脑袋有坑.病人,原谅他……不过放心,不过两章,他马上就全部想起来了,毕竟,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太子对女主人卑躬屈膝、女主人作威作福嘿嘿。 周六入v三更,周日双更,章章九千字,超肥。勤奋的作者求小可爱们一定要支持我嗷。 接档预收《嫁给前夫他爹》 1. 谢云嫣与李默自幼定亲,可她只想嫁给燕王李玄寂,他是李默的养父,也是曾经护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前世,他说过:“今生无缘,求你许我来世。” 这辈子他却忘了。他正襟危坐、神情威严冷肃:“嫣嫣,别闹。”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见过这男人为她颠倒狂乱的模样,直叫人脸红心乱。 2. 高僧批命,断李玄寂为天煞孤星,他本不愿害了谢云嫣。 直至出征前,她在大雨滂沱中拦住他的战马,满脸都是水。 “如果你回不来,我就为你守一辈子。” 他想,为了她,他甘为厉鬼,从血与火的战场上爬回来。 此后,铁马铿锵为你,绕指柔情亦为你。 排队预收:《小夫人骗我生娃》 将军想着,念她一片痴情,不妨宠她一些。这一宠,就把阿檀宠上了天。 直到有一天,阿檀的肚子大了起来,她忽然翻脸了:“离我远点,现在用不着你了。” 这大约是个我以为你爱我,结果你用过就丢的故事?凄凄惨惨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