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长命百岁》 第一章 呼衍且车走进帐篷的时候,秋季的寒风跟着他钻进来,昏暗的烛火微微摇晃,让呼衍且车的影子也微微颤动了一下。 当他放下帐篷,便隔绝了外面的黑夜与寒冷,他闻到帐篷内萦绕的酒味,军臣岚正在饮酒,那不是草原上的烈酒,而是来自中原香甜的米酒。 军臣岚见呼衍且车进来,朝他点了点头,示意过来,说:“来尝尝这长安的米酒吧。” 呼衍且车将短刀放在案上,毫不客气地饮下一碗米酒,他摇了摇头:“太甜了,这酒一点味道都没有。” 军臣岚大笑一声:“但颛渠阏氏很喜欢!” 军臣岚是当今匈奴军臣单于的幼子,他生的高大威猛,头上戴着厚厚的帽子,双耳下垂,身上裹着灰褐色裘皮,毛领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腰间佩戴着一把凶悍的短刀。当军臣岚提到颛渠阏氏,他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手中酒盘丢在木案上,他的目光朝遥远的东方望过去,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带领十万大胡好男儿兵临长安之下,把所有米酒绸缎都送给她……” 呼衍且车笑了笑,军臣岚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们从北洛高原而来,融合了众多游牧部落,最终成为了这一支草原上最强大,幅员最辽阔的游牧部落。 他们被大越国称作匈奴,每年秋冬之际,当草原上资源匮乏,他们便冲进平静祥和的大越国中,嚣张肆意地劫掠粮食和女人。 · 就在十年前,匈奴如今的军臣单于击败周围的其他部落,整个草原和大漠都属于匈奴军臣王朝。而这十年来,大越国年年向匈奴进贡。军臣岚出生于这样的环境,从小就将东方那富饶美丽的大越国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斗志昂扬,如今才刚刚十八岁,却是从小在马背上拉弓射箭长大的,他已经杀过很多越人,那些拿着厚重盾牌,反应迟钝的军队在他眼里不堪一击。 呼衍且车今年四十多岁了,他是军臣单于身边的近臣,为人稳重自持,非常受单于信任,因此把他安排在幼子军臣岚身边。 呼衍且车放下酒:“刚刚从线人那边得到消息,大越国圣上重病已久,撑不过今年冬天。” 军臣岚抬起腿,笑着说:“说不定秋天就要死了。” 呼衍且车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大越国有七个皇子,太子早年被废,剩下几个近年来争夺皇位,打得不可开交。不过听线人说,皇上好像中意最小的七皇子,周镇偊。” 他心想,那七皇子比军臣岚还小了一岁,只是之前并没有听过太多关于周镇偊的消息,其他那几个皇子却是远近闻名的草包,不成大器。 不过那样软弱的大越天子,想必也生不出什么厉害的儿子。 “这是天佑我大胡!”军臣岚说:“七皇子年龄最小,皇位必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大越国局势混乱,咱们便长驱直入,直逼长安门下。” 他双眼放出光芒,激动地说:“这个秋天,我就带领军队从河西边郡打进去,让大胡好汉们在长安过冬天!” 呼衍且车当然不会去当那个泼冷水的人,因此他微笑地看着军臣岚。 大越虽然羸弱,但几十年过去了,大胡仍然无法占领大越任何一座边城……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明日便可以出兵。”军臣岚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河西边郡的郡守是谁?” 呼衍且车沉思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 ——“霍屹。” 霍屹从冰凉的木塌上猛地坐起来,狠狠吸了一口冷空气,心脏剧烈跳动,胸口犹自滚烫着,仿佛梦里的火一直烧到他的身上。 他在秋末的霜寒中坐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谁,这是哪里。 他看着眼前的书案和堆满的案牍,最近边郡内破了一起大案子,牵涉甚广。再加上最近长安局势混乱,各种消息真假混杂,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身为西河边郡郡守,不得不谨慎处理这些事务。昨天晚上忙到丑时,他才实在撑不住,就地倒下睡了一会。 郡守是一郡最高长官,负责治民、进贤、决讼、检奸,边防,还可以自行任免掾史,权力大,事也多。对霍屹来说,他每天都要应对西河边郡内的所有事务,还要注意长安那边的动静,时常应付其他分郡的同僚。最重要的是,河西边郡位于大越帝国最西边,与匈奴作战的最前线,他必须用尽全力,将匈奴挡在河西边郡外。 霍屹给自己穿上黑色的衣袍,外面的霍小满听到动静,推开门走进来,眨巴着眼睛问:“家主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何止天还没亮,他其实刚刚躺下一个多时辰罢了,然而霍屹惊醒之后已经睡不着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霍小满点起烛火,柔和的光芒顷刻间照亮了整间房屋。霍屹眯了眯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堆在桌子上那些繁复的公文,再次感到头疼欲裂。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会累死在书房的。 这种在书房里和衣而睡的日子已经持续整整半个月了,霍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那些公事文书。他挥了挥手,霍小满机灵地走上来,服侍他洗漱之后,问:“家主想吃点东西吗?” “去弄点。”霍屹说:“我出去看看。” 霍小满心想外面现在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是得了家主赐名的近侍,也是霍屹打仗作战时的左右手,从小跟在霍屹身边,知道家主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因此给霍屹戴上一件带毛领的披风,便去厨房准备了。 霍屹推开门,冷风忽地吹过来,西河边郡向来干燥阴冷,此时天气越来越冷,呼吸间黄沙扑鼻,又冷又干。远方谷罗山的轮廓隐藏在黑暗之中,天空上有几颗闪烁的星星。霍屹总算清醒过来,他盯着西河边郡外的茫茫黄沙,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到了秋冬之际,草原上资源匮乏的时候,匈奴几乎天天骑着马,拿着弓箭和长刀来西河边郡做客。霍屹算了算,差不多是要和他们见面的时候了。 今年的秋天格外地冷。 因为心里的不安,霍屹快步走到马厩那里,马厩里有三匹马,但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中间那只高大漂亮的成年乌孙马。它四蹄血红,体型高大,黑色毛发华丽在黑暗中流淌着奇异的光泽。 这马是霍屹的父亲送给他的,被霍屹命名为红烟。 红烟四蹄血红,清秀颈长,前胸稍窄,后肢如刀。它跑起来的时候,黑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在空中飞跃,唯独四蹄留下红痕,像在空中稍纵即逝的烟雾。 红烟见了他,把头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脸。霍屹给红烟喂了马草。他本来想骑马去几处烽燧问一问防守情况,但此时天还没亮,思忖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自己去看一看。 西河边郡外的城墙高十仞,西河边郡多为黄沙,难以修筑城墙,他们便在其中夹杂红柳、芨芨草等植物。此时城墙边还有许多散落的夯土,霍屹一直准备重修城墙,为此多次调整西河边郡内的税收和财务情况,并且一遍又一遍地向长安打报告要钱。戍卒不操练的时候,基本就是做一些种田,运货,修筑城墙的杂务……只要城墙修好了,再配备严密的警戒防卫系统,他的工作就能轻松很多。 远处的烽燧没有任何问题,城墙上的士兵们也勤勤恳恳地在值班。霍屹过去的时候,士兵们恭敬地向他行礼。 霍屹叫来守城的校尉,问了最近的情况。这一个月来,他忙于边郡内的事务和应对长安那边的消息,一直没有来城墙上看过。 校尉姓张,对霍屹的行事作风也颇为了解,并不奇怪他半夜出现在城墙上。张校尉事无巨细地把这个月以来的情况进行报告,按理来说,这个季节,匈奴早已经入侵过好几轮了,但今天秋天,他们还没见到那群肆无忌惮的马上强盗。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霍屹的眉心跳起来,他低声吩咐从现在起加强防卫,派出更多的哨兵侦察敌情,小心看守烽燧,并且加强对于士兵射箭骑马的训练。 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所有人必须立刻退入营垒固守! 张校尉:“……” 他就知道是这样,霍屹当这个郡守已经八年了,张校尉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卒,后来因为作战勇猛,性格沉稳,被霍屹一步一步提拔到校尉这个位置。 但在那之后,他就很少再有作战的机会了! 因为只要是匈奴进攻,霍屹便会立刻命令收拢人马退入营垒之中,随后便是无尽的固守。八年来,张校尉从未见霍屹郡守下令出城反击过。 十年来,甚至几十年以来,匈奴骑马挥刀,践踏良田,掠夺财物,横行无忌,这让每一个大越子民都感到痛苦,愤怒! 他们这样一群渴望建功立业,渴望斩下匈奴头颅的战士们,早就憋着一口气了! 张校尉想到这里,鼓起勇气说道:“郡守,吾等已经做好出城一战,一雪前耻的准备了。只要郡守一声令下……” “不行。”霍屹面无表情地说:“时机未到。” ※※※※※※※※※※※※※※※※※※※※ 开新文啦! 首更三章,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章 郡守霍屹究竟在等什么时机,张校尉对此隐隐有所揣测,但八年了,时机仍然没有成熟么。 当今圣上是大越第六任君主,正统天子,在位已经有二十五载。他是一位中正平和的君主,勤俭治国、与民休息、劝勉农桑、减轻赋税,经过这二十五年来的发展,大越已经是天下翕然,大安殷富,黎民醇厚。 如今大越国兵强马壮,国库充裕,南方诸国战乱已经结束,正是反击匈奴最好的时机。 霍屹却并不这样认为。 大越国还缺少一些战胜必备的东西,例如一支精锐的骑兵,能够支持军队向西挺进而不会迷路,在半途中因缺乏食物和水源功亏一篑的方法,关于匈奴更多的信息,以及最重要的,至少一位精于马上作战,一往无前,充满勇气与智慧的将领。而且匈奴身为游牧部落,他们败了可以逃,大越却不能追——霍屹做事,喜欢一劳永逸。 这只是战争方面的,在大越之中还有更多因素在阻扰,甚至那些才是导致大越国无法反抗匈奴的主要原因。 大越国和匈奴的拉锯战,还将持续很久。 霍屹对张校尉吩咐完之后,正准备离开,忽然间远处燃起了红色的火,在黑夜之中熊熊燃烧。 烽火! 敌袭!!! 张校尉瞬间紧绷起来,没想到匈奴居然会夜袭西河边郡!他转头看霍屹,却发现霍屹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 他总是如此沉着冷静,张校尉看到烽火的光在他的脸上留下深刻的阴影,他就像被精心雕刻的坚硬石像,任何风雨都无法让他动摇。 霍屹说:“他们离此地还有五里的距离。” 但按照匈奴骑兵日行二百里的速度,他们很快就会兵临城下。 霍屹极为重视侦察,斥候会深入距离河西边郡极远的位置,所以每次匈奴来袭时,他总能够很早得到消息,以充分的准备应对来势汹汹的匈奴。 “匈奴兵大约有五百人。”霍屹根据烽火传递的消息,说道:“后面还有大部队……让所有斥候立刻赶回来,封闭城门,准备□□!” 这是又要打防守战了。 张校尉传出消息,很快烽燧那边便放出狼烟,告知所有在外侦察的斥候立刻回城。郡内的士兵们也纷纷登上城墙准备作战,霍小满将一张漆黑的巨弓抬上来放在霍屹身边,这是霍屹常用的角弓,历时三年制作完成,高七尺,以柘木、未丰之角、小筋、鹿胶、赤色丝线与黑漆制成。 这把弓是霍屹亲手制成的,从小他爹霍丰年教他拉弓射箭,先用的小木工,后用标准的复合弓。他始终想拥有自己的弓,所以哥哥霍信为他准备了柘木和牛角,父亲霍丰年为他准备了小筋和鹿胶,母亲丛云梦为他准备了赤色丝线和黑漆。 然后霍小满又拿了一个冰凉冷硬的面饼出来,眨巴着眼睛看他。 霍屹:“……”他捏了捏面饼,已经完全失去了食欲。 霍小满是他的亲信,霍家本家人,今年十四岁。他足够忠诚勇武,还很开朗爱笑,但照顾起人确实马虎大意。 不过霍屹并不太注重生活质量,因此就和霍小满两个人凑合着过下去。他身边人很少,除了霍小满就是几个仆从。堂堂郡守,身边既没有美人,也没有知己,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就只有冰凉的文书案牍。 霍小满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青白长袍的男人。 这男人看上去不到三十,身材清瘦,脸颊凹陷,皮肤白皙,面色沉静,此时双手拢在袖子里,夜风将他的衣摆与袖子吹起来。他随意地将长发挽起,用黑布绑在头顶,几缕黑发落在脸上,看上去更加苍白,仿佛十分虚弱。 “落安,你来了。”霍屹摘下披风给他披上,陶嘉木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毕竟他也是半夜被惊醒,连件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就匆匆赶来的。 然后陶嘉木拿出一块香喷喷热腾腾的馕饼递给霍屹。 陶嘉木,字落安,蜀郡人,自小和霍屹一起长大。 他们两个人小时候关系一般,但总是被命运联系在一起。当初霍屹十五岁入宫的时候,陶嘉木担任宫中郎官。他十六岁在军队作战的时候,陶嘉木与他并肩作战。后来霍屹家道中落,八年前成为河西郡守,陶嘉木任长吏一职,又是他的同僚。他们相识已久,关系才慢慢变得密切。霍屹对陶嘉木十分信任,陶嘉木对局势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为人谨慎,在他接触过的人中,陶嘉木是最靠谱的一个了。 而且他们对某些事有着相同的想法,例如固守城墙,静待时机。 陶嘉木看了一眼烽火,便对现在的情况有了把握:“这五百匈奴兵只是先锋,接下来还有大部队。看来匈奴那边也得到了长安的消息,准备趁乱进攻。” 霍屹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这次的攻势会比以往更加猛烈,匈奴必然有备而来。” 陶嘉木沉思片刻,说:“这样的话,他们不止会进攻河西边郡……陇方边郡也很危险。” 霍屹也想到了这一层:“我立刻写信告知拢方边郡郡守……” 拢方边郡位于西边更南的位置,是长安的屏障,匈奴要向那边进军,需要更长的时间。 拢方边郡和西河边郡成掎角之势共同守护着长安,西河边郡位置更西一点,深入戈壁大漠之中。而拢方边郡则面临着匈奴和小羌国两方的包围。小羌国的立场摇摆不定,哪边风大跟哪边,近年来匈奴势大,小羌国几乎完全沦为匈奴附庸。如果匈奴准备大肆进攻,必然会联合小羌国,拢方边郡的压力会很大。 这就是霍屹必须写信的原因。 “拢方边郡郡守李仪。”陶嘉木说:“他一向不喜欢你,恐怕不会听从你的建议。” 他说的非常直白,旁边的张校尉却听得有点胆战心惊,默默退下了。 这个层次的矛盾,就不是他能接触的了,不过陶嘉木神色淡然,他和霍屹相处二十多年,知道什么话可以直说。 霍屹随意地摆了摆手:“他虽然不喜欢我,却不会忘了郡守的职责。当今郡守之中,只有李仪身先士卒,与匈奴作战最多,甚至连匈奴都畏惧他的名号。” 他当即让霍小满准备纸笔,亲手写了一封信,又派信使快马加鞭,连夜送到拢方边郡。 李仪不喜欢霍屹,更多是看霍屹为人作战的风格不爽。霍屹却并不讨厌他,当然,也谈不上喜欢。朝廷之中,很多人做事都有顾虑,然而李仪却是一个能够专心做事的人。 虽然李仪本人并不讨人喜欢,否则以他的战功,不可能仅仅只是拢方边郡的郡守——他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 李仪作战时,往往身先士卒,自然首当其冲,这样下去,恐怕迟早会死在战场上。如今他已经四十多了,从十九岁起便参加各种战役,受过很多伤,但这并没有带给他应得的权势和荣誉……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他还能支撑多久呢。 霍屹脑子里快速地思考着李仪那边的事,手上飞快地写好了信。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这时候才有空吃下那块馕饼,热喷喷的食物驱赶了寒意,也有了闲心和陶嘉木讨论一些其他的事。 例如长安传来的消息。 “东边传来消息,那位确实要不行了。”霍屹咽下干涉的馕饼,说:“本来以为七皇子稳登宝座,但之前传言他和圣上闹出不合来,如今的王皇后也不喜欢他……” 到时候,王皇后可就是王太后了。 霍屹的言语之中非常细微地流露出对皇室的态度,并非尊敬也不怠慢,语气之中夹杂着无可奈何与避之不及。 别人都觉得边郡郡守是个苦差事,每日面临着匈奴胡人的进攻,而且无法在皇上面前常常露脸,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自己。 霍屹反倒觉得挺好,天高皇帝远的,虽然他当初并非自愿成为西河郡守。 “喜不喜欢,都是他的。”陶嘉木淡淡地说:“狼入羊群,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便尘埃落定。” 一个月吗……霍屹相信陶嘉木的判断,七皇子周镇偊在那些兄弟之中鹤立鸡群,并非其他皇子不够优秀,而是他太过优秀了。霍屹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很早之前,周镇偊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很有心思,很有主见了。 他心里不禁有点苦涩,这样的皇上,总会比其他皇上更能折腾一些。如果七皇子继位,他必然不会满足现在以安抚和亲为主的大越,从而积极地做出一些变革,甚至会搅个天翻地覆出来。霍屹不知道七皇子将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但少不了他们这些中间层劳神费心,上下打点。 巨浪即将来袭,霍屹对此保持着悲观的态度。 要不,还是辞官回家吧。 霍屹脑子里又开始考虑解甲归田的事,他注视着那些依次回到城中的斥候,将思绪从自己的事情中抽离,眉头慢慢皱起来。 九支斥候队都已经回来,还剩最后一支。 霍屹脸色一凛,问:“还有哪支斥候小队在外面?”他已经下令让所有斥候返回城中,按照他们的速度,此时应该都回来了。 张校尉连忙点兵清人,很快便回答道:“癸小队!” “队长是谁?”霍屹握紧手中的弓,摩挲着弓弦。 张校尉不假思索地说:“秋鸿光! ” 霍屹慢慢皱起眉。 第三章 地面已经微微震动起来。 匈奴兵在黑暗之中,如潮水涌来。 秋鸿光与另外九个斥候埋伏在山坡处。 斥候一职,是军中最重要的职位,没有之一。 斥候的工作非常复杂,不仅需要侦察敌情,同时也要绘制关于地形地貌和地理环境,可饮用水源,行军道路等内容的军事地图,他们就是军队的眼睛。而且斥候对格斗和武器的掌握必须强于其他人,善于隐藏,能够潜伏作战。在战斗中,斥候的作用就是解决岗哨,潜入敌后,盗取文件或刺杀敌方首领。 军队中,最精锐的兵种就是斥候,癸小队为第十支斥候小队,共有十人,队长是秋鸿光。 这支斥候小队里,个个都是冲刺暗杀潜藏打探消息的好手,而且是霍屹千挑万选亲自选出来的。秋鸿光是去年刚刚进西河戍边军服役的新兵,但他使得一手好刀法,听说还是家传的,在各项考核中又名列前茅,因此被任命为癸小队队长。他虽然年轻,但刀法极为高超,军中没有不佩服他的。秋鸿光倚仗刀法,锋芒毕露,但为人又大方,倒没引起其他人反感。 秋鸿光心里对霍屹固守的作战思路看不惯,他练就一身武艺前来投军,绝不是为了躲起来听匈奴叫骂的。这种不满积蓄已久,他带着手下斥候前往西方侦察敌情,看到那五百匈奴兵,将消息传回去之后,他们也得到了烽燧的消息,命令他们即刻回返的时候——这种不满达到了极点。 “兄弟们,想不想摘两个匈奴的人头。”秋鸿光他们在阴影处注视着正急速前进的匈奴兵,伸手藏住了刀光的锋芒。今晚亮度极差,伸手不见五指,那五百匈奴兵在黑暗中变成模糊的影子,匈奴想必也是准备趁这个机会夜袭。 但五百的匈奴兵都不好发现,他们十人更是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更何况匈奴现在正全速前进,他们不可能停下来,自然也无从防备来自后方的偷袭。 摘人头只是个说法,人头是很难砍下来的。秋鸿光间断而清晰地说了自己的计划,他们从后方斜切入匈奴兵的阵营,其间挥刀便砍,能杀几个杀几个,马不能停下来。砍完就走,然后回城。 最简单的计划就是最有效的计划。 秋鸿光胸口又热又涨,他冷静地观察了时机——事实上,做出这个决定就说明他很不冷静了。 一声令下之后,这支斥候小队如幽灵般从山上冲下来,茫茫大漠陷入黑暗的沉寂之中,只有匈奴的马蹄声回荡在天地之中。为了保持隐蔽性,斥候的马蹄是被包裹起来的,踏在黄沙上的声音很小。前面的匈奴对身后的马蹄声毫无反应,直到他们靠近了,队伍最后面几排的匈奴才听到声音。他们对马蹄声非常敏感,正要往回看,秋鸿光的小队已经从后方斜切入匈奴的阵营之中。 他们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尖锐地刺穿匈奴兵的尾部。秋鸿光一马当先,手起刀落,几个人头落地,□□乌孙马脚步不停,甚至越来越快,在匈奴反应过来之前,他们从侧方冲了出去。 匈奴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几个呼哨之后,纷纷调转马头朝秋鸿光他们追过去。 就像被猛兽追逐的猎物一样,秋鸿光他们身后紧紧缀着匈奴兵,那些匈奴兵已经连续行军几天,速度有所减缓。秋鸿光手提缰绳,朝远离西河边郡的方向驰骋。 秋鸿光不认为匈奴兵能追上他们,这个地方,他们斥候比匈奴更熟悉。 五百人的匈奴骑兵中,领先的是一个腰佩短刀,身负弓箭的青年,他目光紧紧盯着前面几个身影,眼神阴鸷。从小在马上长大的军臣岚发现了细微的方向偏移,如果继续追下去,就会耽误进攻西河边郡的时机,如果放弃追逐,这几个人就能逃之夭夭。 军臣岚眯了眯眼睛,他口里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随后拿起长弓,骏马速度丝毫未减,冰冷的箭矢已经疾射而出,如饥饿的猛兽。 在他之后,匈奴们齐齐朝斥候们射箭。 漫天箭雨在黑暗之中袭来,秋鸿光听见了背后的声音,一支致命的箭矢精准地刺向他的背后,秋鸿光扭腰转身挥刀,叮的一声,箭矢狠狠撞在刀刃上,巨大的冲力让他的虎口裂开迸血,大刀几乎脱手而出。秋鸿光为这支箭矢的力道微微一凛,紧接着如雨的箭矢紧贴着他的脸飞过去,留下血痕。 匈奴之中人人都是骑射兵,天生会在马上射箭,但他们的速度因为射箭而有所减缓。秋鸿光不打算死在这里,也不打算让同伴折损,他命令所有斥候加速前进,自己留在最后。他捏紧了刀柄,刀身在黑暗中游曳,银白的刀光乍然闪过,将密集的箭矢一一砍断。 秋鸿光微微喘息,前面的同伴已经重新往边郡的方向跑过去了。他紧紧跟在后面,匈奴们无法追上他,便不停朝他射箭,被秋水刀一一挡住。但时间久了,终究体力不支,也没法躲开那些箭矢。 直到他纵马回到城下,已经浑身无力,身中数箭。 军臣岚一箭射中马腿,秋鸿光摔下来,用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抬起头,看到了城墙之上有无数弓箭手蓄势待发,正中间有一个穿着盔甲,手持巨弓的男人,目光毫无波动地看着重伤的他。 城门紧闭。 陶嘉木低头朝那个年轻气盛的小斥候看了一眼,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如果这时候打开城门,就是敞开怀抱请匈奴进来做客。匈奴骑兵的速度,比关上城门的速度快多了。 霍屹幽幽地叹了口气。 匈奴兵逐渐出现在视野之中,军臣岚下令,几个匈奴兵意图上前拖走秋鸿光。然而当他们上前一步的时候,城墙上的士兵们齐齐射箭,将他们挡在百步之外。 军臣岚指着秋鸿光,用口音奇怪的大越语大喊道:“郡守,你要把自己的同伴抛弃在城外吗?!” 霍屹充耳不闻,从城墙上射下来的箭矢更加密集。 匈奴兵一时不能寸进,骑兵不擅长正面强攻,他们攻城大多靠的是偷袭,如今西河边郡戒备森严,城门紧闭,现在偷袭的计划显然已经失败了。 双方僵持了一夜,晨曦来临之时,军臣岚带领匈奴们后退数里扎营。 军臣岚常常与其他游牧部落作战,这次第一次尝试攻城。经验丰富的呼衍且车还在后面带领大部队赶来,他对铜墙铁骨般的西河边郡束手无策。 霍屹让人从城墙上扔下一根带抓钩的绳子,抓着昏迷不醒的秋鸿光进城。 陶嘉木蹲下身把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睛,说:“没伤到致命处,不过再拖下去就死了。”他会一些岐黄之术。 霍屹让人把秋鸿光送到后面休养。 两天后,呼衍且车带着大部队赶来,三万的匈奴兵黑压压地停在城墙之外,霍屹感慨地说:“大手笔啊。” 匈奴开始攻城,黄昏的时候再退去。霍屹固守城墙,毫无破绽,将匈奴挡在西河边郡之外。后来军臣岚有了一个想法,白天佯攻,晚上偷袭,派兵偷偷摸摸爬上城墙,然而霍屹早有准备,热油烈火倾倒而下,将那些匈奴兵烧成焦炭。 半个月内,军臣岚想到了种种方法,都被霍屹一一破解,他实在没办法了,决定强攻一次,然而匈奴骑兵并不擅长攻城,他自己折损大半,霍屹却损耗极少。 霍屹像一只缩进龟壳里的老王八,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无处下手。军臣岚在帐篷里大骂不休,恨不得爬上城墙,亲手扭断那西河郡守的脖子。 半晌之后,军臣岚恶狠狠地说:“那我就和他耗着!我就不信他能耗到冬天!” 呼衍且车旁观了半天,这时候才说:“耗不过的人是我们。” 军臣岚斜眼看他,说:“呼衍且车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呼衍且车摇了摇头,说:“如今的西河郡守,不是一般人。” “哦,就那个霍屹?” “他是霍家人,在此驻守西河边郡八年之久。霍屹生性谨慎,在他就任期间,从未出城迎战。” 军臣岚不屑地说:“胆小怯战的鼠辈罢了。” 呼衍且车低声道:“但这八年来,大胡在西河边郡一无所获。北有霍屹,南有李仪,这两人分别任西河边郡与拢方边郡郡守,使我大胡数年不曾进军大越。” “这样的人,万万不可小觑。” 军臣岚沉默半晌,问:“那要如何破城?” 呼衍且车说:“霍屹是霍家人,你还记得八年前,有一个霍家人死在单于手中吗?” 军臣岚猛地睁开眼睛:“霍信!” 八年前,霍信还是单于的心腹大患。 呼衍且车笑了笑:“八年前,霍信出城作战,重伤被俘,单于将他绑在马后拖行数十里,半途就断了气,尸体被野狼啃噬,霍家人连尸体都没见着。霍屹与霍信是兄弟,您用这件事激他,若是他还不敢出城,城内兵卒也会看不起他,必然士气大减。” 第四章 军臣岚带着军队再次在城门下与边郡守军对峙,霍屹站在城墙上,旁边的陶嘉木指着军臣岚,说:“这小子叫军臣岚,是军臣单于的幼子。” 霍屹打量着军臣岚,对方身上披着毛绒长褂,头戴厚重的锦帽,臂膀肌肉十分明显。身为游牧部落,他们从小吃肉喝奶长大的,长得极为高大健壮。 军臣岚旁边那个人的体型要小一些,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沟壑纵横,身后背着重弓,手上提着短刀。 呼衍且车,他知道这个人。 陶嘉木低声说:“军臣单于有四个儿子,长子和次子先后死在战争中,三子军臣卑,幼子便是他。军臣岚幼年时便参加战斗,他攻城经验不足,但为人凶狠,手段毒辣,曾经屠杀过小羌国的一座城池。” 霍屹问:“平民?” 陶嘉木说:“平民和降兵。” 杀降。 霍屹淡淡地嗯了一声,军臣岚这种人和呼衍且车凑在一起,倒是一路货色。 城下军臣岚已经开始叫嚣,他大越语说的不好,因此语调非常怪异。 他按照呼衍且车所说的,辱骂霍屹是缩头乌龟,说他害怕大胡骑兵才不敢出城作战,说他弃城外百姓不顾,一时间城中倒有些人心惶惶。 霍屹不为所动,城门紧闭,专心安排布置各方面的防守情况,调遣物质与士兵,只要匈奴骑兵敢向前一步,箭矢就如雨般飞过去。 军臣岚大声道:“我听说霍家还有一个长子,当初也是西河郡守,只可惜不是我大胡对手,被绑在马后面,拖行数里精疲力竭而死。他的尸体被野狼和秃鹫吃了,骨头烂在荒漠里,至死不能归家。霍屹,你如今也坐上西河郡守的位置,面对仇人,甚至不敢为兄长报仇,大越难道都是这样的胆小鼠辈吗!” 其他的匈奴兵也发出哄笑声。 他说完之后,城门士兵都是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下去与匈奴们作战,只是碍于霍屹并没有下令,所以僵持不动,但每个人都愤怒地盯着下方,咬牙切齿,怒发冲冠。 陶嘉木只觉得周围空气忽然紧绷起来,令人难以喘息。他转头朝霍屹看过去,霍屹目光沉沉地看着单于幼子,面无表情,唯独手中握着重弓,指节泛白。 当军臣岚说到霍信死状的时候,霍屹的脸颊变得冰凉。 “霍信死的时候,还有一个美貌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不知道你嫂嫂和侄女如今过得好不好。”军臣岚见状,大声道:“听说你嫂嫂,还是个美人,虽然年龄大了点,我倒是不介意帮忙照顾……” 他话音未落,便见霍屹动了。 西河郡守手持长弓,弓如弯月,一支黑色箭羽搭在弦上,三指勾弦,冰凉的箭羽贴近脸颊。 他瞄准了军臣岚。 箭如流星白羽,掠过一道脆响。 军臣岚猝然一惊,在箭脱手而出的那一瞬间,他就判断自己躲不开这一箭!军臣岚虽然一直在叫嚣,但脑子非常清醒,关注着霍屹的一举一动。他来不及拔刀,便抬起手臂挡在面前。箭矢没入手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而后余力未消,擦着他的脸深深扎入黄沙之中,连他的马都被这力道牵扯得后退了两步。 军臣岚闷哼一声,心里为这支箭的力道震惊不已。如果刚才他不伸手挡那一下,那只箭将从他的眼眶深入,贯穿颅骨。 他手掌留下一个偌大的血洞,军臣岚捏着手掌,冷冷地看向霍屹。 霍屹再次搭上一支箭,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当年我兄长以一人之力射杀左贤王,射穿军臣单于的腹部,若是他再向下偏离两寸,就轮不到你这黄毛小儿如此叫嚣了。” 军臣岚一声疾呼,顿时几十个匈奴兵挡在他面前,拿起了胳膊上的盾牌。军臣岚稍微安心了一点,但他看到霍屹的手丝毫没有犹豫。 弓弦绷得笔直,霍屹这次瞄准的是军臣岚的胸口。 箭矢凛冽而出,竟然穿透了前方的盾阵,军臣岚面色惨白,呼衍且车挥刀撞上箭头,霎时间虎口裂开,断刀脱手而出,但箭矢仍然射中了军臣岚的腹部,和当初一样的位置。 军臣岚剧痛不已,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指死死地握着缰绳,勉强让自己没有倒下。 经此一役,军臣岚带领匈奴暂时退兵。 又过了几天,西河边郡越来越冷,军臣岚带来的物资也不够了。他带领军队准备去郊区四处抢劫,跑了一圈,什么都没找到,只能烧几座村子解恨。在秋季来临之后,霍屹就命令所有城外居民带着粮食物资迁入城中。他对匈奴进攻的时机把握得极为精确,所以八年来,西河边郡的居民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军臣岚终于带着匈奴兵离开了。 他之前只把身上的伤势简单处理了一下,此时留下了又长又粗的伤疤。右手已经完全没法拿刀了,呼衍且车没有劝慰,而是把贯穿身体的箭交给了他。 军臣岚一字一顿道:“此仇不报,吾军臣岚誓不为人。” 这一箭,他迟早要还给霍屹。 西河边郡迎来了冬天。 匈奴退兵,西河边郡暂时能安稳一段时间,不过这段时间肯定不长。匈奴进攻了整整一个月,之后还有各种后续事务要处理,霍屹忙得昏头转向的时候,陶嘉木告诉霍屹,说秋鸿光醒了。 霍屹想起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斥候队长,秋鸿光去年开始服役,按照大越《越兵吏法》的规定,男子二十一岁服役,秋鸿光今年该二十二。 霍屹想起自己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成为西河郡守,被匈奴和同袍天天骂缩头乌龟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同袍和敌人怎么评价自己,然而等传到圣上的耳朵里,那些评价就更加绵里藏针了。如果他想为兄长报仇,想堵住一些人的嘴,想在圣上面前有个好名声……他应该出城战斗,像拢方郡守李仪一样。 但战场不止是战场。 陶嘉木带他去看秋鸿光,偶然偏头瞥了一眼霍屹的脸色,愣了愣,说:“你这虚的和秋鸿光差不多了。” 霍屹摆手:“最近忙。” 打仗忙,打完更忙。昨晚他还在埋头写战斗报告,写得头晕眼花。 而且和匈奴对峙那段时间,他每天站在城墙上调度兵力,那些士兵还可以轮换,郡守可就只有他一个。 “你哪天不忙。”陶嘉木摇头叹息:“别的郡守独掌地方大权,每日温香软玉抱满怀,与豪绅杯觥交错,怎么就你混成这个样子。” 霍屹恹恹地说:“西河边郡哪有什么温香软玉。”那些地主豪绅对霍屹又避之不及,生怕他找上门。 “你偶尔还是休息一会吧。”陶嘉木只能这么说:“再过半年,你就要回京述职。到时候让伯母看到你这个样子,她肯定担心的……” 霍屹听他提到母亲,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扯出一个笑来。 他就带着这个勉强的笑见了秋鸿光。秋鸿光躺在城墙下面的时候,浑身是箭,跟个刺猬似的。现在躺在木板上,跟晒干的咸鱼一样。 但人还能动弹。 霍屹把身上还缠着布条的秋鸿光赶到校场,他和他手下那九个斥候跪在地上,后面是正在训练的戍卒们,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这支斥候小队。 秋鸿光低着头,坚实的肌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从肩部到腰部的线条极为流畅,其中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他虽然跪在这里,但并不服气。 霍屹的声音在寒冬中越发冰冷,他说:“入军第一个月,你们学的就是令行禁止,如果连进攻撤退的命令都不记得,那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几个斥候皆是一惊,大冬天的出了一声冷汗,只有秋鸿光尖锐地说:“从来没见过进攻的命令,确实会不记得。” 说完之后,他等着霍屹发火。 秋鸿光就是为了杀敌立功才来到西河边郡的,否则以他的身份,根本没必要服役。然而来到西河边郡之后,霍屹的守城之术令他极为不满。 他的刀快要生锈了。 霍屹并没有生气,他早就知道有一部分戍卒对自己不满,但这种不满并不会表现出来。 就像他对朝廷不满一样,但该干的活还是要干,那些戍卒也至少知道令行禁止。 霍屹说:“你抬起头来。” 秋鸿光扬起下巴,眼角还有点红,寒冷让疼痛更加剧烈,他跪在地上,已经隐隐感受到了双腿的刺痛。 霍屹说:“按你这么说,上了战场,不如每个人都按自己想的来。” 秋鸿光梗着脖子不说话。 “军营就是这样的地方,你若是想随心所欲,不如回家去吧。”霍屹说:“或者你搬出秋家公子的名号,我也不敢对秋家公子用刑。” 秋鸿光听他这么说,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何时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霍屹,霍屹还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他皮肤瓷白,脸皮眼睑都很薄,在这白茫茫的冬天显得尤其冰冷。秋鸿光这时候才注意到霍屹长得其实非常俊秀,因为五官格外鲜明,鼻梁挺直,眼角眉梢如一笔干脆利落的画,看上去年龄并不大。 秋鸿光忽然想,听说霍家老二霍屹已经镇守西河边郡八年了,但霍屹比他想象得更年轻。 ※※※※※※※※※※※※※※※※※※※※ 来来来,猜猜我们的将军现在多少岁了。 猜中有奖! 第五章 秋鸿光只愣了一下就回过神来,他咬牙说:“我不是秋家公子。” 秋鸿光不当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反而跑到西河边郡这个黄沙漫漫,坚硬干燥的地方,从最普通的戍卒做起。每天起得比鸡早,被当狗一样训,军营训练并没有那么多顾忌,打骂侮辱都是常有的事。后来他在都试中样样拔尖,当上了斥候,每天深入大漠探查匈奴的踪迹,也是件要命的活。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因为年轻气盛想要证明自己,因为一腔热血想要保家卫国,或者就是单纯的叛逆,不想依靠家里做出一番事业,理由很多,总之他义无反顾来到军营之中,没有成就之前他不可能回去。 当兵最重要的是服从命令,他们来军营前两个月只需要学习辨认各种旗帜和指令。秋鸿光有很多想法,然而当小兵最好不要有想法,当将军才需要想法。 秋鸿光想当将军。 但如果不能出城打仗,没有战功,他不可能升迁。 霍屹还在等他的回答。 秋鸿光说:“我不是。” 如果他承认自己是秋家公子,霍屹因此免了他的责罚,那就是他输了。 霍屹笑了笑,转头问旁边的陶嘉木:“罔顾军令,违反纪律应该怎么罚?” 陶嘉木斟酌了一下,说:“仗责三十。” 违反军令也要看违反到了什么程度,严重的可以砍头,陶嘉木揣测着霍屹的心思,说了个他认为合适的数字。 秋鸿光毕竟是秋家的人,如果他在军营里被打伤打残了,霍屹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个。 仗责三十已经非常严厉,霍屹平时对手下的兵吏都很好,每天都会宰杀牛羊犒赏士兵,对官吏也十分大方仁慈,在他手下做事待遇非常优厚。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就是因为每天能得到赏赐却无用武之地,才急切地想要打一仗。 然而同时,霍屹平日里对士兵的操练也非常严厉,尤其重视骑马射箭的能力,他深知普通步兵对上迅捷如风的匈奴骑射兵没有任何胜算。 他奖罚分明,在军队中声望很高。 对了,西河边郡这个地方,士兵比平民人数还多。 陶嘉木话音刚落,霍屹便说:“他是主犯,仗责五十,其他人三十。” 他看着秋鸿光,等他反驳或者放弃。 秋鸿光咬牙,不闪不避地看着霍屹,目光相当不友好,但他说的是:“我兄弟都是听从我的命令,他们没有违反军纪,我愿意代替他们领罚。” 旁边的几个人眼神顿时热切起来,跪在地上要帮秋鸿光受罚。 霍屹心里轻轻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让他们行刑,自己离开了。 身后很快想起惨叫声,不过秋鸿光那小子倒是一声没吭,霍屹觉得秋鸿光是个乐于和自己较劲,和规则较劲的人。 陶嘉木心里轻轻吸了口气,很快跟上霍屹,问:“你想栽培他?” 所有人都觉得霍屹是对秋鸿光有意见才会重罚他,包括秋鸿光自己,每一棍打下来他都记在霍屹头上。 但陶嘉木非常了解霍屹,如果霍屹真的讨厌秋鸿光的话,就会给他安排个轻松快乐的闲职,别想再碰军队里一点实事。这样不会得罪秋家,也不会把军队搞得乌烟瘴气。为官这么久,他终于学会了在妥协和原则中权衡。 但如今秋鸿光还是斥候小队的队长。 霍屹轻轻地点了点头,练兵就像打铁,需要千锤百炼。 之后几天,霍屹把自己埋在案牍之中,还接见了不少人。一年快过去了,下面都要报告一下今年的情况,霍屹也要进行各方面的人事调整。 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局势越来越紧张,很多人都在观望。 有些人知道,如果七皇子周镇偊登基,他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那天没什么事,霍屹难得从床上爬起来,他一贯起得早,外面还是灰蒙蒙的。霍屹拿了弓箭,在院子里射箭。 当他注视着靶子,手里握着冰冷的箭矢与弓的时候,他会感到平静以及些微的愉悦。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箭矢脱手而出,命中靶心,旁边有人鼓掌。 陶嘉木穿着厚重的袄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勉强伸出手拍了拍,很快又缩回去。 一般人是不愿意在放假的时候见到上司的,但他们还是朋友。陶嘉木进来之后,发现郡守府屋内屋外一个温度,嫌弃地说:“你居然不点炭火。” 霍屹说:“还不是很冷。” “你就是抠门。”陶嘉木对霍屹了如指掌,霍屹从不为自己花钱。 其实他非常有钱,除了朝廷发放的俸禄,他也会收一些地方豪强和手下官吏的贿赂。 他并不是刚正不阿清白廉洁的好官。 他十五岁入宫,在官场摸打滚爬十三年,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霍屹大部分钱都用在士兵身上,操练士兵是一件很花钱的事,朝廷发下来的钱根本不够。当劳动力集中在校场上,就代表田地里的庄稼无人打理,他们还要吃饭,要穿衣,要养马,生产少了,需求却高了,这是个无底洞。 剩下的寄到了长安,自己几乎是一分没留。 他娘和侄女都在长安,是圣上牵制霍屹的人质。 陶嘉木坐了一会,去厨房煮了一碗羹汤,他非常擅长厨艺,对于调羹之道极为讲究,日子过得精细无比。 他做羹汤的时候,霍小满就站在旁边打下手。 霍小满擅长弓箭与剑术,但调羹的手艺奇差无比,堂堂郡守家连个厨娘都没有。陶嘉木曾经专门教过霍小满如何做饭,霍小满只学会了怎么蒸饼。 陶嘉木端着热腾腾的羹汤进来的时候,霍屹正在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他们三人一起围着喝汤的时候,陶嘉木问:“你想提携赵承?” 赵承就是霍屹刚刚画出来的名字,西河边郡唐城县县令,是个年轻人。 “他前段时间破了一件大案。”霍屹喝了一口汤,他虽然过得糙,但还是识货的,陶嘉木调羹手艺之高超,整个大越无人能及。 西河边郡这个穷地方,也有几个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绅。前段日子,赵承抓住豪绅张家的把柄,往死里折腾,挖出一个陈年血案。 张家在唐城县的地位根深蒂固,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张家,赵承被威逼利诱,仍然不为所动,铁了心要碰一碰唐城县的利益网。他甚至差点在家里被暗杀,然而他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张家就不好过了。 陶嘉木说:“他是不是太年轻了。” 霍屹笑:“年轻人骨头才这么硬。” 陶嘉木掀起眼皮,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他还顶撞过你。” 大越开国至今,经过多年修生养息,极为富裕。然而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大部分财产其实是到了地方豪强手中。他们横行地方,不守国法,经常与官府作难,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一般官吏只能听之任之。 赵承出身低微,当上县令之后,在唐城县做了很多事。他以暴制暴,为了打压地方豪强,无所不用其极。那些地主豪强犯了七分的罪,他能定十分,而且常用酷刑,甚至严刑逼供。 他手段过于阴狠毒辣,也从不听人求情,不收取贿赂,和霍屹行事风格截然相反,曾经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骂霍屹与地主豪强同流合污。 霍屹一笑置之。 “他敢顶撞我,想必也不会怕长安那些权贵。”霍屹的声音非常平静:“我准备把他送到长安去,那位需要他这样的人。” 能干事,不拘泥于规矩,也不畏惧强权的人。 陶嘉木飞快地反应过来那位是谁——七皇子周镇偊。 七皇子能上位,这是肯定的。然而他上位之后准备做什么,需要什么样的人,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霍屹不仅知道,还把周镇偊需要的人才提前准备好了。 “赵承很有能力,那位会重用他的。等他在长安干几年,就能出来在地方干一番大事业,最好还是来西河边郡……” 这样他就能顺势辞官回家,霍屹这么想着。 陶嘉木看他陷入了奇妙的臆想状态,开口问:“你当初是不是当过七皇子的侍读?” 那时候陶嘉木是宫中郎官,为君主侍从,以守卫门户,出充车骑为主要职责,随时听从圣上差遣,也会和圣上讨论朝中之事。看上去没什么权力,其实是世家贵族的少爷们挤破头想坐上的位置。 他们那时候还没有多熟,陶嘉木对霍屹的情况不是很清楚。 “没当多久,就一年的时间,我就进镇北军了。”霍屹说。 陶嘉木总感觉他有意避开了关于七皇子周镇偊的讨论,有些好奇地问:“七皇子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并不像一个小孩子。”霍屹斟酌了一会,说:“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一定会登上至尊之位,如果他没提前死在其他皇子手上的话。” 因为陶嘉木的问题,霍屹慢慢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他十五岁,被父亲带进宫中,当七皇子周镇偊的侍读。当时周镇偊才五岁,面对皇上和妃子们的时候脸上有着可爱而适度的微笑,转过身时,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他第一次见霍屹,就坐在高位上,努力摆出威严的面容,问他:“你是我的人吗?” ※※※※※※※※※※※※※※※※※※※※ 霍屹今年二十八,一枝花。 小皇帝十八,刚好小他十岁,年下狼狗攻,你们能接受吗_(:3」∠)_ —————— 我搞了个封面,你们喜欢吗,要是觉得丑,请超级大声地说出来,我马上换!!!感谢在2020-10-13 23:06:43~2020-10-14 22:5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难返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 霍屹十五岁的时候,比秋鸿光或者赵承更加年少轻狂。 他锋芒毕露,盛气凌人,如一把丢掉剑鞘的利刃。 霍屹看着坐在高位上的七皇子周镇偊,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是圣上派来陪伴七殿下的侍读,大将军霍丰年幼子,霍屹。” 他只是因为君主之令才来到这里的,并不代表他愿意对七皇子心悦诚服。 周镇偊思考了一会父王为什么会把霍家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身边,片刻后他问道:“是哪个字?” “取山峰屹立的屹。”霍屹说。 山峰屹立,坚不可摧。 周镇偊慢慢笑了:“你会成为我的人。”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非常坚定。 皇上的郎官有职位有俸禄有实权,皇子的侍读却只是从属官,主要是陪伴皇子学习和练武。当今圣上重视士兵的马上作战能力,对皇子的要求也很高。每天正课就是从骑射开始的,霍屹曾教过七皇子周镇偊射箭,也与他讨论过大越的过去,现状和未来。 那时候周镇偊还是个小孩子而已,但他的聪慧与坚韧远超常人,霍屹从来没把他当小孩看。 一年之后,他就离开了紫微宫,也离开了周镇偊。 他离开的时候,周镇偊问他为什么要走。 霍屹说:“我要加入镇北军,平塞外匈奴,还大越安宁。” 周镇偊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霍屹笑着说:“当然,长安是个好地方。” 很多年前的事了。 霍屹从梦中醒来,脑海中还残留着周镇偊问他会不会回来的画面。 大概是因为今天陶嘉木提到了七皇子吧。 但已经过去很久了,周镇偊不是没有靠山不受重视的七皇子,他也不再是霍家被家人偏爱的幼子。 霍屹站起身,隔间的霍小满听到声音,挣扎着睁开眼睛,说:“家主,怎么起这么早……你想吃点什么吗?” “你继续睡吧。”霍屹轻声说:“我出去走走。” 霍小满挣扎着翻了个身,睡意拖着他的理智和身体。他伸出一根手指,寒意顷刻间裹住他的皮肤,霍小满默默地缩了回去,片刻之后,才猛地惊醒。 家主丢下他出去了! 霍小满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也顾不上冷了,披着外袍就往外走。他刚刚打开门,就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目之所及尽是柔软纯洁的白色,天空还在落雪,那些洁白的雪花轻轻飘落,覆盖在地面,屋檐和树上。 下雪了。 院子里有一排脚印,很快又被大雪所覆盖。 霍小满一个激灵,他大概知道家主会去哪里,所以没急着追出去,而是先去了厨房。 厨房里还有很多食物,撒上芝麻的馕,封在陶瓮里的羹汤,做好的肉饼……都是昨天陶嘉木过来的时候留下的。他还吩咐过早上和晚上分别吃什么,说郡守最近劳累,让他多注意一些,小心风寒…… 霍小满忍不住想,要是陶参军能一直住在郡守府就好了,不过想到家主那扣扣搜搜的性格,觉得陶参军住进来反而还委屈他了。 霍屹这次没带红烟,去了一趟军营。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但雪光足以照亮眼前的灰暗。 因为那个梦,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比他加入镇北军更早。那时候父亲霍丰年还在,哥哥霍信也在,还有端庄美丽又疼爱他的母亲。那年也是冬天,大雪,父亲霍丰年说冬天的雪是个好兆头,等来年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带霍屹去马场训练,给他选一匹最好的小马。哥哥和他在雪地里切磋,两个人都用剑,哥哥让着他,剑光从腰间划过去,霍屹摔倒了,哥哥伸手把他拉起来。 后来他们还喝了一点酒,在大雪中作诗,母亲说要给他们做新衣服,霍屹对新衣服不感兴趣,他只想要他的小马。 霍屹最后在母亲的怀里睡去,他听见父亲在对哥哥说什么,语气低沉,霍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中看到了父亲忧愁的眼神。 大将军,位于三公之上,在朝中声望极高,曾让圣上扫榻相迎的父亲,为什么会露出忧愁的神色呢。 想到以前的事,霍屹的脚步轻松了很多。 他先照常查看了军营的防守情况,冬季农闲的时候,正适合用来练兵。不过今天有大雪,那些戍卒们要先去清扫积雪。霍屹走到军营的时候,天边逐渐出现了一抹橘红色,早起的人们打开窗户,看到大雪和郡守大人,高兴地说:“郡守,下雪了真好!” 霍屹也说,真好,瑞雪兆丰年嘛。 他走进军营之中,早练已经开始了,秋鸿光不在。 秋鸿光还在后面养伤,他本就重伤初愈,接着被霍屹打了五十大板,皮开肉绽,虽然是皮外伤,但也在床上躺了很久,连翻身都不行。吃喝拉撒都靠那帮兄弟,宛如一个残废。 听见推门声,秋鸿光没有抬头,闷声说:“老九,不是还训练着么,怎么回来了……回来的刚好,能帮我上药吗,就在桌子上。” 霍屹没有说话,去桌子上找到了一个白瓷瓶,这一看就不是军营里的东西,肯定是秋鸿光从家里带出来的。 霍屹心想这小子还挺聪明,他打开白瓷瓶坐在床边,把秋鸿光身上的绷带解下来。 秋鸿光背上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一条条红痕已经淡了很多开始结疤。霍屹倒出瓷瓶里的粉末给他上药,秋鸿光心里感觉有些纳闷,以前老九是非常聒噪的,而且上药的时候没轻没重,马马虎虎,从来不会这么细致。 药粉抹在伤口上,霍屹伸手抹匀,秋鸿光一个激灵,大叫道:“老九,你手怎么这么冷!” 霍屹一愣。 秋鸿光转过头来,见到霍屹,反应过来之后大吃一惊,下意识就要翻身。霍屹按住他,秋鸿光脑子一热,扭着脖子和霍屹较劲,然后他发现自己居然拗不过霍屹,这个怯弱又无能的郡守力气比他大! 霍屹纳闷地看着他,说:“你伤口要裂开了。” 秋鸿光瞪着他,眼睛有点红:“你放开手。” 霍屹笑着放开,双手拢在胳膊里,让自己的手暖和一点。他今天早上出来的时候穿得很少,虽然自己没感觉多冷,但被他摁着的秋鸿光肯定觉得不好受。 秋鸿光眼睛一闪,刚才霍屹收手的时候,他看到从手心到蔓延到手臂上的大面积伤疤,不是利器造成的,反而像是明火烧伤。 霍屹问:“感觉怎么样?” 秋鸿光说:“还活着,让你失望了。” 他可没学过怎么对别人低声下气地说话,就连当地的郡守,也是看他家脸色的。 霍屹又笑了笑,慢条斯理地给秋鸿光换绷带,秋鸿光有些戒备地看着他的手,但此时落在背上的触感已经变得温凉了。秋鸿光一时没有说话,那群兄弟可不会这么细致地照料他,他感觉有些别扭,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霍屹烧伤的疤痕。 “我问的是,癸小队全员因为你的冲动任性而被惩罚,你感觉怎么样。”霍屹说。 秋鸿光握紧了拳,心想那明明是你不讲道理。 霍屹的声音和大雪一样冰冰凉凉的:“那就先不说惩罚这事,在你们发现匈奴骑兵,以十人之力突袭的时候,如果你的兄弟死在他们手上了呢。” 秋鸿光喉咙发紧,硬邦邦地说:“他们活着回来了。” “但你不是差点死在城外吗。”霍屹的手指又变凉了:“你甚至没想到那些匈奴兵会射箭,在没有实战经验,没有足够情报,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贸然出击,你是在带着兄弟们送死。” “你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军臣岚无能。” 秋鸿光扭过脖子想要反驳,霍屹把他按回去,接着说:“如果有任何一个斥候因为你的冲动而死,你赔得起吗?” “你赔得起一条人命吗?” 霍屹的声音落在他心脏上。 秋鸿光僵住了,全身仿佛被那根手指定住一样。 冲动,无知,鲁莽,自大。 “如果有五千……”秋鸿光喉结滑动,艰难地说:“不,只要有一千骑射兵,我就能打穿城下的匈奴兵。” “一千对三万。”霍屹笑了一下:“这得人人都是秋鸿光才行。” 秋鸿光觉得他这话说的挺奇怪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霍屹接着说:“不过人人都是秋鸿光,你们肯定只能打败仗。” “为什么?”秋鸿光不服气地问。 霍屹没有回答,反而问:“你觉得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秋鸿光脱口而出:“强大的兵力和优秀的将领!” 霍屹笑:“你打仗的时候不给士兵吃饭的吗,冬天到了,你要士兵穿着布衣上战场吗。你让士兵上战场,却发现武器装备被掉包,以次充好怎么办。深入荒漠之中,后备物资跟不上,没有水源没有食物,你那些强大的兵力活生生饿死了怎么办。你联合其他将领包围作战,你孤军深入敌后,支援迟迟不来怎么办。你从同僚那里获取的情报都是错的怎么办,即将胜利的时候,圣上一纸诏书命令你撤退……” 秋鸿光愣愣地看着他。 郡守大人,你都遇到过什么事。 ※※※※※※※※※※※※※※※※※※※※ 啊,小皇帝为什么还没有出场! ———— 来点评论吧,求求你们啦!!!!感谢在2020-10-14 22:52:10~2020-10-15 23:4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难返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章 平纪年十二月。 紫微宫。 大雪。 紫微宫位于长安城西南方龙首原上,地势极高,占地面积广阔,其□□有二十多座宫殿。内部亭台楼榭,山水沧池,布列其中,又有红墙绿瓦,木兰为栋,杏木作梁,金箔贴身,玉石妆点。不仅宏伟壮丽,内部更是处处精美绝伦。 承明殿是皇帝的寝宫,位于前殿西方。 周镇偊越过庭院中的假山和流水,飘飘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仍然没有停歇,亭台楼阁与青砖绿瓦都被柔软的白色所覆盖,将整个承明殿遮掩得只剩黑白二色。 雪是白的,阴影之下的承明殿一片漆黑。 几个提着灯的宫女从雪中走来,轻盈的步伐在雪地留下浅痕,她们看到缓步前来的七皇子,纷纷行礼。 她们敬畏地低下头,不敢与七皇子对视。 周镇偊来到承明殿宫门口,守在外面的内臣是常跟随在圣上身边的人,他见了周镇偊,轻声说:“圣上刚醒,说如果殿下来了,便直接进去。” 他推开门,引周镇偊进了内殿,又绕过屏风回廊,才见到了床上的周景。 周景躺在床上,已经无力起身。他听到推门的声音,随后是两个脚步声,前面的轻而慎重,后面的沉稳冷静。 他挥了挥手,周镇偊便走过来,半跪在床边。 周镇偊的目光轻轻放在父皇的脸上,又很快落下去。周景的鬓角有一抹非常明显的白色,脸上的枯槁之色难以掩盖,奄奄一息,生命是他手中握不住的流沙。 这就是大越的第六位君主,当今圣上。 周镇偊知道周景已经快油尽灯枯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但为什么王皇后不在,其他皇子也不在。 就算不提那个意欲逼宫,兵败逃跑的三皇子,和早就被打入冷宫的大皇子,其他的皇子公主呢。 “父皇。”周镇偊轻轻叫了一声。 周景瞥了他一眼,其中并没有亲情或者其他柔软的情绪。 “三皇子是你逼反的吗,老七?”周景的声音嘶哑,如同腐朽的枯木相互摩擦,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 周镇偊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犹豫:“是他等不及了。” 周景笑了笑,不知可否:“算了,你给他的后人留条生路就行,毕竟是周家血脉。” 周镇偊点头应是,他心想,周景对兄弟下手之狠辣,远胜于他。 周景看着自己的幼子,周镇偊之后,他再也没能有更多的孩子,幸好周镇偊已经足够让他满意。 “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 周镇偊心里一动。 周景拖着嘶哑的音调:“你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宫女,幸好的是,你没有继承她的愚蠢和浅薄。她想凭你在宫中有一席之地,但因为骄纵而死在王皇后手中。” 他说:“幸好她死了。” 否则周镇偊跟在她身边,受其影响,说不定也会长成一个无知的人。 他出言侮辱曾经有夫妻之实的女人,语调十分的平淡。 周景就是这样的人——能将所有感情视作筹码。 他感情凉薄,不管是那个一面之缘的宫女还是结发夫妻王皇后,不管是太子还是宫女所生的七皇子,他都没有感情。正因为如此,他给所有皇子提供了相同的教育条件,不论母系地位,不论嫡庶长幼,他需要一个脱颖而出的皇子继承自己的梦想。 不在乎出生,只在乎能力。周镇偊因此才能得到大将军霍丰年幼子侍读的机会,他表现出了足够优秀的自己,周景便看见了他。 在那之前,周镇偊其实有另一个名字,是母亲为他起的。周景见了他之后,为他重新起名周镇偊,过去的一切也被强行抹除。 “我在位二十五载,经历过很多事。”周景缓缓说道:“早年七王之乱,我重用御使大夫尹酬平定叛乱,后来匈奴入侵,又重用大将军霍丰年反击匈奴,任命李仪和霍家兄弟为郡守,镇守在大越西边的门户,以保大越安宁。” “先后七次减免赋税,让大越修生养息,养国命脉,厚民元气。” “大量移民,共有三十多万人从南方迁移至西方与北方,建立城邑,劝勉农桑。” “用法谨慎,轻刑慎罚,少有冤假错案。” “开创官学,是以民心向善,风俗醇厚,归大一统。” “实行马政,如今大越养马近五十万,曾以千金乞马骨……” “我已经对得起先帝交到我手上的江山……二十五载以来,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放松,如今大越繁盛富足,人民安居乐业……” 周景本人睚眦必报,性情凉薄,然而他在大越的政事上,确实是一位果断优秀的帝王。 在他手上,大越帝国的国力空前强大。 “我只有一件事没做。”周景呼吸急促,紧紧地盯着周镇偊:“你知道是什么!” 周镇偊一字一句道:“北方匈奴。” 周景在位期间,给匈奴送过两个公主,第一位公主已经死了,第二位生死不知。 大越国,从上到下,对匈奴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 周景盯着周镇偊,说:“当年七王之乱,我杀了尹酬以定民心,后来霍丰年手握大权,我亦杀了他以镇朝廷。权力需要制衡,不要心慈手软!王皇后向来不喜欢你,我的遗诏之中,已经让她为我终身守陵,她不会成为你的阻碍!至于你那些兄弟,都不成气候,你让他们活着就行。” 他如此轻描淡写,语气没有丝毫波动:“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周镇偊没想到周景会做到这种地步,不论是权臣也好,王皇后也罢,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问题。 他对父皇展现出最后的恭敬和耐心:“您说。” “如果你以后生不出好儿子,就不要让废物挥霍大越的江山。”周景说:“从你兄弟那些孩子里找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只要是周家血脉,不论嫡庶,有能者居之。” 周镇偊一时没有说话。 周景伸出手,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不管诏书上的名字是不是你,最后都是你成为新帝。这里已经全都是你的人,皇位于你来说轻而易举……但你也不要小瞧父皇,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如果你不答应我,你的皇位会坐得很不舒服——” 他没有答应周景的要求,并非不认同周景的话,同样身为庶出子,他也觉得皇位该能者居之。 周镇偊垂眼看着他,这个皇位是他自己得到的,或者父皇赐予他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周景浑浊的双眼盯着自己的儿子,七皇子已经长大了,他拥有干脆利落的轮廓,俊美鲜明的五官和深沉的双眼。就连周景也不知道那双眼睛里在想什么,这个孩子长得和他并不相似,那他像谁呢,那个愚蠢早逝的宫女吗? 父子两人静默地对峙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身着褚红色曲裾深衣的女人冲了进来,她佩戴着步摇簪珥,脸上也被仔细妆点过,然而仍然遮不住她苍白慌乱的神色。 她进来之后,看到周镇偊跪坐在床边,她感到头脑发昏,踉跄着扑过来。 周镇偊微微用力,将手腕从周景的禁锢中脱离出来,站到一边冷眼看着这对大越国最尊贵的夫妻。 “陛下!”王皇后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你好些了吗?七皇子陷害了老三,陛下,请你主持公道……” 周景冷漠地看着她:“等我下葬之后,你可以天天见我。” 王皇后慢慢领悟到这其中的意思,脸色越显苍白,她无力地跪在一边,目光茫然地扫过周景的脸。 “不!”王皇后爆发出一声尖叫,她凄厉地喊道:“我不要为你守陵!我嫁给你四十多年了,为你生下了三个孩子,你从来没认真看过我!老大已经死了,公主送去了匈奴那里,老三也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 “周景!那是我的孩子!你从来不曾爱过我,孩子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的家族一直支持你,你背叛了他们,你也背叛了我!你临到死了,还要我给你守陵!” “周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周景觉得她吵闹极了,吃力地挥了挥手,让内臣把王皇后带走。 几个近侍过来,温和而坚定地要带王皇后离开,王皇后怒视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喊道:“滚!” 周景厌烦地说:“你疯了,回去冷静一会吧。” “我没疯。”王皇后站起来,整理着自己的珠钗与衣领,她后退一步,周景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却仍然能轻易地毁掉她的一切。 “你这辈子,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王皇后的声音沙哑极了:“但我不一样。” 周景没有理她,而是朝周镇偊伸出手,艰难地说:“答应我……答应我!” 周镇偊没有接,他就看着周景眼里的光逐渐湮灭,化作虚无缥缈的烟灰。 周景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王皇后爆发出尖锐至极的叫声,周镇偊上前一步,然后让太医过来。太医颤颤巍巍地观察着周景的尸体,最终摇了摇头。 冬十二月大雪,帝崩于紫薇宫。 ※※※※※※※※※※※※※※※※※※※※ 挂了预收,《渣龙求偶传说》,渣渣龙萨米尔为了追求更强大的血脉不断求偶的故事。 有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v= 第八章 大雪下了两天,雪化了之后,又结成冷硬的冰。 军营中的训练照常进行,秋鸿光的伤势也好了,他重新加入到操练之中,然后他发现霍屹居然好几天没过来视察他们的训练。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霍屹对军队操练极为看重,但凡训练,他都会过来。 大概是因为那次和霍屹聊过,秋鸿光心里对霍屹的不满中生出了一些好奇。包括他说过的那些事,他冰凉的手指以及腕部的烧伤。如果他们有机会可以再聊一聊就好了,秋鸿光偶尔会这么想,但霍屹自那之后,就很少到军营来了。 秋鸿光想着,飞身踩在对手的肩上,腰身一旋,长腿猛地劈下来,将周围几个士兵一一踢翻。 他们正在做对战练习,戍边军队训练的内容包括军阵,骑马,战术,器械,耐力等等,训练的形势除了集体操练,还有狩猎与对战。今天的对战并不十分规范,有点让大家放松下来联络感情的意思。负责训练的校尉让他们捉对搏斗,赤手空拳,秋鸿光从早打到晚,未尝一败。 后来对战的规则彻底被抛弃了,秋鸿光站在校场中央,说:“我们来玩点好玩的!” 校尉宽容地同意了。 秋鸿光作为守擂者,等待攻擂者上来挑战,一对多也没有问题。 他们还各自压了几个铜板,没有钱的便压了酒或者其他东西,气氛热烈极了。 秋鸿光打到最后,已经赢了三十多个铜板,五壶黄酒,两双袜子和发带,啃了一半的饼,众士兵对这个实力强大的斥候队长非常佩服,纷纷起哄鼓掌。 临近黄昏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敢挑战秋鸿光,他穿着单薄的短衣站在中央,没着盔甲,坚实的肌肉非常显眼,宽肩细腰,双腿笔直,气势惊人。 秋鸿光长得高大,因此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走进军营中的霍屹。 快过年了,霍屹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应付着整个西河边郡的各种繁杂事务。他是那种不喜欢做事的人,一旦揽事,就必须尽力做到最好,容不得差错或者返工。不过这种要求仅限于对他自身,因为在官场混久了之后,他发现并不是人人都想把事情做好的。 拖延敷衍,逃避责任,糊弄了事,才是很多大越官吏做事的态度。 相比之下,他觉得隔壁拢方边郡的郡守李仪真是一股清流。李仪不受欢迎,除了本身糟糕的性格外,说不定他那过于勤勉的工作态度也是原因之一呢。 校尉过来说明今天的训练情况,霍屹听着挺有意思,说:“那就继续吧。” “已经结束了。”校尉称赞说:“秋斥候几无敌手,现在的小辈真是厉害。” 霍屹走过来,因为校尉的话把目光放在校场中心的秋鸿光身上,秋鸿光高大的身影十分显眼,霍屹笑了一下,转头又对校尉说了一句什么。 秋鸿光见霍屹看过来,不由自主挺直了腰,心里竟然紧张起来。他傻愣愣地站了一会,觉得自己简直有病。 他为什么要在意那个郡守的目光啊! 不过秋鸿光还是忍不住盯着他,几天不见,郡守依旧神色平淡,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动容,不过此时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疲倦。 然后他看到霍屹偏头对校尉说了几句话,一边笑着走过来,校尉点头应是,非常恭敬的样子。秋鸿光脑子一热,忽然大声说:“我想挑战郡守大人!”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校尉瞬间浑身冷汗就下来了,他怒发冲冠,冲过来斥责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冒犯郡守大人!你小子给我跪下领罚,才刚刚挨过打就……” 他还想着怎么惩罚秋鸿光才能把这事压过去,秋鸿光毫无眼色地顶撞说:“我哪里冒犯郡守了,只是想和他比比。” “比你娘个……”校尉气得头晕脑胀,他脏话还没说出来,霍屹拍了拍他的肩,说:“没事,年轻人嘛。” 霍屹转头看向秋鸿光:“你想和我比?” 秋鸿光点头。 “那你先和小满打一场吧。”霍屹笑着把霍小满推出来,说:“按你们的规矩来,我和他们一样下点筹码。” 他伸手去摸袖袋,手里捞了个空,愣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对霍小满说:“放五枚铜板……不,两枚吧。” 霍小满:“……” 家主这也太穷酸了吧!还是说……家主不相信他? 霍小满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加上头盔也才到秋鸿光的肩膀,秋鸿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他比我矮太多了。” 霍小满面无表情地说:“我比你强。” 霍屹一锤定音:“你下筹码吧。” 秋鸿光:“……我把这些全压上。”他指着自己之前赢过来的筹码。 霍屹丝毫不觉得堂堂郡守扔两个铜板丢人:“不用,你也投两枚就行,这样才公平。” 霍小满进入校场,和秋鸿光相对而立。 两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想证明自己。 霍小满说:“赤手空拳没意思,用武器吧。” 秋鸿光点头:“可以,我用刀,你呢?” “剑。”霍小满抽出自己身上的剑,那是一把青钢重剑,剑刃极亮。 很快有人把秋鸿光的刀拿来了,这把刀并非是军队发的制式武器,而是他从家里带回来的,价值千金。 不过秋鸿光对钱没什么概念,千金或者万金都没有区别,他只是喜欢这把刀而已。 他们两个居然真的要打起来,军营里的气氛一时高涨到极致,士兵们都凑在前面想看这场空前的热闹。霍小满大家都知道,是郡守身边的亲兵。秋鸿光是军营中所向无敌风头正盛的小队长,谁输谁赢,要不是郡守还在这里盯着,士兵们都想开个盘口赌一把了。 霍小满先出手,青光闪动,重剑直指秋鸿光双腿。这把剑肉眼可见非常沉重,但霍小满用起来却轻松自如,秋鸿光也收起轻视的心态,横刀挡住霍小满的攻击,铛得一声脆响,刀剑相击,互不退让。这一招之后,两人心里都有数了,知道对方不可小觑,便全力以赴。 转眼之间,两人便过了三四十招,秋鸿光招式灵动繁复,一看就是师从刀法大家,他那把刀也是难得的利器。霍小满的招式更加简单,擅长灵活应变,而且出手精准狠辣,力大无比,难以招架。 百招之后,秋鸿光已经难以支撑。霍小满一个佯攻,秋鸿光挥刀抵挡,心里叫了声糟。那霍小满转身一脚踢在他膝盖下方,秋鸿光站立不稳,用刀支撑在地上,抬头时青钢剑已经抵在他眉心。 秋鸿光眨了眨眼,汗水落在睫毛上,微微喘息。 他从来没输过,这次却输给了一个小他几岁的少年。 霍小满收起剑,诚心地说:“你也不用气馁,我天生神力,你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最重要的是,我的剑术是家主亲自教的。” 他说完,就快步回到霍屹身边,强行压抑自己的兴奋激动之色,以免在家主面前失态。 此时,围观的士兵们才反应过来,激烈地鼓掌,欢呼声越来越大。他们万万没想到霍屹身边那个娃娃脸居然如此厉害,相比之下,秋鸿光虽然输了,但也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实力。 霍屹就在欢呼声中收起赢来的两个铜板,毫不在意上面沾了泥土和汗水。 他拍了拍霍小满的肩:“干的不错,赢得那两枚铜板给你买点好吃的。” 霍小满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件事结束之后,霍屹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第二天一早,他起来练习射箭的时候,就看到了挂在墙头的秋鸿光。 秋鸿光:“……” 他爬墙被抓了个现形,倒是非常镇定自若,又自己跳下去,乖乖地去敲门了。 咚咚咚。 霍屹放下弓,给秋鸿光开门。 秋鸿光站在外面,腰上挂着刀,跟寻仇似的。 霍屹提醒他说:“私闯民宅是重罪。”更别说翻的是他郡守的房子。 “对不起。”秋鸿光低头说:“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没想翻进来的。” 霍屹觉得秋家公子奇奇怪怪的。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秋鸿光对国家法度并没有什么概念,简直是地主中的豪门,豪强中的世家。 “有事?” 秋鸿光说:“我想向你请教一下,昨天霍小满说他的剑术是您亲手教的……霍君你起的真早哈。”相比起郡守,霍君是一个更加尊重的称呼。 霍屹不是起得早,是睡不着,他让开门,今天刚好是休沐的日子,他也忙完了手上的事,难得清闲两天。 “进来说吧。” 秋鸿光挠头,跟着霍屹走进院子。 郡守府占地面积挺大,但只有一间主屋一间厢房,后面是柴房和茅厕,没有什么三进三处的大排场。 其中占比最大的是靶场和马厩,靶场不仅大,而且十分正规,秋鸿光看着都有点羡慕了。 ※※※※※※※※※※※※※※※※※※※※ qwq感谢在2020-10-16 22:48:26~2020-10-18 22:4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傲云天辰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秋鸿光这次来就是为了向霍屹请教的,霍屹虽然知道他迟早会来,但没想到秋鸿光行动力这么强。 于是霍屹喝着茶说了两句:“我并不擅长刀法,说的也只是一家之言。小满力气大,重剑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他每招带血,应对他需要更多的精力,你耐力不足,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秋鸿光认真地问:“那我该如何应对呢?” “你的刀法师从大家,招式没什么问题,而且在战场上,刀比剑的适用性更高。但有一个问题,你和刀之间的联系太生疏了……” 霍屹的话简单明了,虽然只是渺渺几句,但秋鸿光总觉得有如拨开云雾见天光一样。 他渐渐听得入了神,迫不及待地又问了很多问题,恨不得再和霍屹聊上两天两夜。 然而事与愿违,霍小满走进来比了个手势,霍屹适时停下来,问:“怎么了?” 霍小满说:“家主,唐城县县令赵承求见。” 赵承,就是那个写文章骂他的县令。 霍屹微微叹了口气。 今天郡守府怎么这么热闹,放假期间,他其实很不想见到下属的啊。 霍小满看着他的神色,说:“家主,要不我说您不方便见他?” 秋鸿光疯狂点头:“对对对,不方便,你家主忙着呢。” “别闹。”霍屹说:“请赵县令进来吧。” 郡守府外,赵承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冬天的西河边郡既干又冷,寒风似刀,他双手抱着一堆文书,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赵承在等待之中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早年写了一篇文章讥讽郡守贪污受贿,为官亦为贼,本以为郡守事后会找他麻烦,但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反而当上了唐城县县令。一次宴会之中,有人当着霍屹的面提到这篇文章,想给赵承使绊子,也有看霍屹笑话的意思。 霍屹当时说,赵县令文章写得不错。 是装腔作势,还是真的宽宏大度? 赵承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时候郡守府的大门被打开,霍小满探出头,说:“请进吧,赵县令。” 赵承整理衣冠,收敛面容,跟着霍小满进了院子。 他第一次来郡守府,本以为这应该是个穷奢极欲的地方,然而这里又空旷又萧瑟,除了霍小满和两个洒扫的仆人,就没其他人了。他回想起之前来时看到的,郡守府外面并没有门卫守着,只有几个军队里的士兵在街上巡逻。 郡守没有养门客,也没养家仆,看上去无欲无求。 赵承垂下眼,进入大厅之后,埋首向郡守行礼。 “下官唐城县县令赵承,拜见郡守大人。” “请坐吧。”他听见郡守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小满,上茶。” 赵承这才坐下,抬起来头。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室内装饰十分简陋,霍屹坐在书案之后,一个把轻甲穿得非常随便的人跪坐在他身后,那人看上去十分高大,气势惊人,五官极具侵略性,不像普通的士兵。 这人自然是不愿意离开的秋鸿光,他见赵承打量自己,毫不犹豫地看回去了。 “赵县令忙着来见我,所为何事?”霍屹问。 赵承把手上厚厚一沓文书放在书案上推给霍屹,说:“这是前两日关于受审犯人的报告文书,请郡守过目。” 在大越,其他罪行倒无所谓,但地方是没有资格判决死刑的。所有死刑犯的资料必须整理出报告上交长安,等长安那边同意之后,才能执行。 而且只能在秋冬两季执行死刑,如果过了冬天,就必须等明年秋天了。 霍屹随后翻阅了几页,还是张家的事,不过这厚厚一沓文书中至少牵涉了上百人。 赵承杀心之重可见一斑。 霍屹随手从中抽出几张报告,就可以看出上面的人罪不至死,只是因为和张家有所牵扯罢了。但赵承自有手段,只要和张家有关系的,他都饰文逮捕,多项罪行加身,直至死罪。 赵承优秀的文采同样表现在这些文书上,他的字迹干脆利落,每一笔都是一条人命。 “十天前,你向我上交了一份百人的罪行报告,那封报告恐怕才刚刚送到长安。”霍屹揉了揉眉心:“唐城县总共才多少人,经得起你这样杀?” “唐城县共有六千五百二十七户,一万三千人口,杀不完的。”赵承说:“而且,我从不杀无罪之人。” 他这话说得极为坦荡,这些报告之中,除了张家人和与张家利益相连的人,确实没有普通的平民百姓。 赵承如同一只鹰隼,他的利爪只会伸向作奸犯科之人,而一旦被他抓住,则丝毫没有逃脱的机会。 秋鸿光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向赵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样一个书生人物,竟然处事手段如此激烈。 赵承二十出头,和秋鸿光差不多的年纪。他身形削瘦如薄纸,手指纤长而苍白,指尖有一块明显的墨迹。他的眼皮和嘴唇都很薄,眼睛狭长,黑色的瞳孔透露出一种压抑的疯狂,嘴角如同开缝的纸一样锋利无比。 和秋鸿光不同,他总是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甚至连走路的步伐和说话的语气也规矩到了极点。 秋鸿光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人。 赵承的目光也在秋鸿光身上一闪而过,他觉得这个士兵身上有他不喜欢的味道。 霍屹没有察觉这两人瞬间的微妙气氛,他随手翻出一张报告,透过那些诱导性的文字轻易地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些人其实只牵涉到了一桩案件。 张家在唐城县声望极高,张家家主早年只是布衣之身,而他所做的事,基本就是杀人越货,刨人祖坟之类的。他因此集结了一伙志同道合之人,后来势力越来越大,他便开始金盆洗手,仗义疏财,修习功德,在唐城县的声望也越来越高了。 人们畏惧官府,更畏惧张家。有些官府管不到的事,张家便插手处理,调解纠纷,或暗地处置,慢慢地竟然有了一些贤名。 张家看上去变成了正经人,实际上招揽的手下还是那些谋财害命的罪犯。有一个儒生在茶馆中说张家横行乡里,竟然被张家手下找上门,杀了全家,又割去了他的舌头。 这是赵承上任之前发生的事,他上任抓的第一件事,是张家强行吞并他人田产,之后才顺藤摸瓜抽出了这些血案。 儒生全家的死亡,让赵承抓出了近一百人,全部判出死刑。 霍屹指着报告上的人,说:“这个人在儒生之死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没有投靠张家。” “但他知道张家动用私刑却没有告诉官府。”他冷冷道:“这些人所犯之罪,并非告密或者胁从,而是目无法纪,践踏国法!除了国法,没有任何人拥有判罪行刑的权力!” “一个县令手中小吏不过数十人,张家却养着上百的门客与武士,只因别人一句话,便动辄杀人灭口。张家的宽宏大量,言行有德,不过是伪装出来的罢了。” 赵承抬眼看着霍屹,扯了扯嘴角:“当初我出言不逊,郡守尚且让我苟活到了现在呢。” 秋鸿光忽然说:“县令大人,大家族之中,养一些家仆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家大业大的,总得有点保障才行是吧。” 赵承黑沉沉的目光转向他,问:“你是什么人?” 秋鸿光轻飘飘地说:“我是郡守的人。” “你先回去吧,小秋。”霍屹说:“我和赵承恐怕要再谈一会。” 秋鸿光其实还想再留一会,他知道接下来赵承他们会谈论更深的问题,然而霍屹发话了,他只好起身行礼离开。 “霍君,我明天再来拜访。”秋鸿光说。 秋鸿光离开之后,室内陷入片刻的寂静。 霍屹说:“赵县令,你既然把报告交给我,我不可能允许你将无辜之人处死。” 赵承冷硬地说:“这里没有无辜之人。” 霍屹简直气笑了,他用指节敲了敲那一沓公文,发出沉闷的声音:“要不把真正有罪的人挑出来,要不这些公文就留在我这里。” 赵承嘴唇抖了抖,斟酌之后,抽出了其中的一大半——他甚至无需辨认,因为这些人都是他一个一个亲自审问的。 霍屹叹了口气,把那小部分的资料全部翻开,说:“赵县令,依附张家的人,有趋利避害者,也有明哲保身者。” “张家势大,身为弱者,自然有许多迫不得已。”霍屹说:“我们一起来看看,都有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们从早上讨论到黄昏,准确来说是争论。途中霍小满进来送饭,险些以为他俩打起来了。赵县令眼底布满血丝,神情可怖,衣袖散开,拍着桌子说:“他是告密者,必须死罪!” 霍屹揉了揉眉心:“他告密是张家手下逼迫的……” 最后两人终于敲定了十三个人交上去,基本都是亲自动手杀了儒生全家的凶手。 赵承看着霍屹将那十三人的资料放在一起,他们吵了一整天,赵承也懒得再维持对霍屹毕恭毕敬的假象,催促说:“你快点交上去,我好早日行刑,否则牢房塞不下了。” ※※※※※※※※※※※※※※※※※※※※ 社畜老霍又在休假日工作了一天呢。 —————— 明天就回长安!!! 第十章 赵承离开的时候,又是一副衣冠整齐,面容冷肃的样子,仿佛之前的争论没有发生过一样。 霍屹亲自起身送他出门,赵承抱着打回来的报告,站在门口看着霍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今天他和霍屹争论,虽然到了面红耳赤,恨不得大打出手的地步,但正因为如此,才看出来霍屹对地方事务极为了解。只不过双方确实意见不合,赵承觉得霍屹实在过于心慈手软。 他斟酌片刻,最后只说:“今日打扰郡守了。” 霍屹笑了笑,看赵承打马离开。 赵承是今天早上过来的,从唐城县到郡守府至少要一天时间,说明他至少凌晨就动身了。 年轻人忙碌一天一夜都不见疲色,还能精神抖擞地吵架,霍屹自己却受不了。 他回屋吃了点东西,洗漱之后就躺下了。躺了半晌,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军队,边郡,那些地方豪强错综复杂根深蒂固的关系,他想到了秋鸿光和赵承,这些年轻人将改变规则,或者被规则改变,还有比他们更年轻的新皇,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也想到了长安的霍家大院,他的母亲和兄长的女儿,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们…… 直到夜色幽深,万籁寂静,霍屹才慢慢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梦里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他面前交错闪现,他觉得自己可能睡着了,又可能没睡着,浑身疲乏至极,灵魂却不肯安歇。 他意识恍惚之际,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周围是冰冷的空气,脚下是潮湿的土壤,他在河边的树下栖息,前方尽是荆棘,身后一片黑暗。 他该往哪里走。 “……长安?” 霍小满的声音陡然响起,虽然轻微,却如炸雷般让霍屹清醒过来。 外面天光微曦,已然显现出雾蒙蒙的白色,霍小满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其中频繁提到了长安两个字。 霍屹眨了眨眼,颇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有什么难以避免的大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他起身穿好衣物,霍小满的脚步声渐进,在外面轻声喊他:“家主,长安使者来了。” 长安的使者。 霍屹的声音非常清醒:“我知道了,请来使稍作歇息。” 长安的使者姓陈,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在先皇身边任中郎,为人处事十分小心谨慎。 陈使对霍屹态度恭敬,他带来了一个消息,七皇子已经登基成为新帝,但登基仪式还未举行。新皇召回四十二郡郡守,共同参加登基典礼。 这是十五天前的消息,从长安到西河边郡,途中快马加鞭,最快也需要十五天。 而一个月之后就是新皇登基的日子,他们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 虽然霍屹对此早有准备,但仍然紧迫地令人猝不及防。霍屹整理思绪之后,缓缓说:“边郡还有些事务需要嘱咐,陈使现在府上稍等片刻,一个……半个时辰后即可动身。” 陈使眼圈下面一团乌黑,他喝了口热茶之后,非常温和地说:“霍君先忙,不必顾忌在下。” 霍屹在书房写了几封信,分别交给陶嘉木,边郡各都尉和军中的校尉。他匆匆落笔,思路却很流畅,将郡内事务一一分派下去。 他忙完之后,霍小满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霍屹没什么必须要带的东西,他只有随身的弓和剑,以及乌孙马红烟。 三人轻车简行,霍小满驾车,霍屹与陈使坐在车内。此时天已大亮,街巷之中鸡鸣犬吠声不绝,边郡中的人们从睡梦中苏醒,就看到了路上郡守的马车。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郡内百姓便知道郡守要暂离河西边郡去长安的消息,他们奔走相告,百姓们自发站在街边,目送霍屹离开。 陈使撩开车帘,惊讶地看着街上的盛况,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白影从街上飞过来。陈使不敢用手去接,敏捷地向后躲开,白影落在车厢内,他才发现那是一朵白色小花。 陈使讶然:“这是什么?” 紧接着,更多的花和丝帕朝车厢扔进来,街上的人们欢呼起来,车内散发着脂粉的气息。霍屹镇定自若,拿起一朵花说:“陈中郎有所不知,这是生长于戈壁中的花,名为冷泉花,长安难以得见。戈壁之中多干草与树,唯有冷泉花会开在石缝中。” “只是也不香罢了。” 陈使坐在丝帕堆叠的满室馨香之中,有些感慨地说:“听闻郡守廉洁奉公,备受百姓爱戴,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又要慢上几个时辰了。” 霍屹笑了笑:“边郡百姓性情淳朴,不拘一格,等离开郡内就好了。” 陈使说这话其实并没有指责的意思,他发现霍屹比自己说话还要小心谨慎,按理说,一方郡守已经是地方是最大的官,西河边郡又远离长安,说霍屹是土皇帝都不为过,不知为何居然为人这么谦逊。 他正想着,前面驾车的霍小满开口说:“这还不算什么呢,几年前家主刚上任的时候,只要上街,必有年轻女子向他扔花与香帕,车马难行。为家主说亲的媒人踩破了郡守府的门槛,现在都还没修呢。” 陈使饶有兴趣地问:“还有这种事?” 霍小满还想再说,霍屹敲了敲车壁:“小子胡说罢了。” 陈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霍屹确实长得好看,他眼角眉梢所凝聚的清俊秀气,如同长安春末的婉约淡柳,又如茫茫黄沙中孤僻的冷泉白花,令人见之忘俗。 只不过,他身上总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冷意,仿佛戈壁苍白冷凝的风一样。 他们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一路无惊无险地抵达长安。 霍屹已经有多年没有回来,长安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城门口拥挤着来来往往的商贩和平民。这里是整个大越的权力中心,所有的权力斗争都隐藏在华丽壮美的紫微宫中。 他知道自己回到长安,便是重新踏入了这团深不见底的泥潭。 不过等登基大典结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会回到河西边郡。再过几年,等北方安定,他便可以上书致仕,带家人回蜀郡,让母亲安享晚年。 他希望母亲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不用再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离长安越近,霍屹越是紧张,他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不知家里情况如何,侄女今年应该八岁了,上次见她的时候还是个没牙的小丫头呢。 登基大典要五天后才会开始,他想先回霍家,看看母亲和自己的侄女,之后再去觐见当今圣上。 陈使之前下了马车去城门口打探消息,很快回到马车上,说:“还有几个郡守没有回来,咱们不算最晚的。” 陈使已经打了招呼,他们自然优先进城,霍屹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特权,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 进城之后,霍屹说:“多谢陈中郎一路照拂,我先行回府,陈使要去哪儿吩咐小满就行。” 他说着就要下马车,被陈使飞快地抓住了手腕。 陈使立刻为手上冰凉的触感打了个哆嗦,不过他来不及多想,急忙说:“郡守大人,我知道您想念家人心切,但您回长安,要先与我去宫中复命啊!你可以让家仆先回去报信,宫中的马车早已经为您备好了。” 陈使拨开车帘,外面果然有辆马车已经等着了,高头大马,漆红椆木,一看就是宫中之物。 “圣上在宫中等着你呢。”陈使以为郡守应当为此高兴才是,然而霍屹顿了顿,面色平淡地走下马车,对霍小满吩咐了几句。 霍小满离开之后,霍屹才慢吞吞地坐上宫中准备的马车,陈使没敢坐上去,就在旁边骑马相随。 半路上,霍屹掀开车帘,小声问:“陈中郎,所有郡守都如此安排吗?” 陈使也俯下身,笑着说:“当然不是,霍君,圣上可是迫不及待等着见你呢。” 霍屹默默地放下车帘,自动把这句话翻译成——圣上迫不及待等着找你麻烦呢。 他确实曾任皇子侍读,陪伴过圣上一年。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当时圣上才五岁吧,又能记得什么事呢。 就算以前再怎么好,就算圣上念着幼时的旧情,霍屹也不对皇室之人抱有任何期待。毕竟霍丰年在死之前,也是受先皇恩宠,位极人臣啊。 他垂眼看着马车上的地毯,思索着圣上找他所为何事。从长安进入紫薇宫,这一段路程足以让他理清思路。 ※※※※※※※※※※※※※※※※※※※※ 将军边郡一枝花石锤了 第十一章 到了紫薇宫,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霍屹从车厢内出来,宫门两边的侍卫让他解下随身的剑。霍屹将剑交给侍卫,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向来剑不离身,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陈中郎下马领霍屹进入紫微宫,越过层层叠叠的宫殿,往东苑走去。 霍屹在多年前曾居住于宫中,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宫中的布置和禁军的安排情况,东苑内有离宫亭观,水榭果园,狩猎场等,是圣上用来游乐,宴请大臣的地方。 他们走进东苑,又有内臣过来,一路将他们引到曲水亭上。 东苑风景优美,种有奇花异木,山石雕刻掩映其中。霍屹从草木繁盛的空隙处看到了远处的曲水亭,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男人正坐在亭中,虽然这里离得很远,对方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但仍然能看出是英俊挺拔的轮廓。 他们跟着内臣走近曲水亭,近侍通报之后,才踩着水上的长廊走过去。 霍屹拱手行礼:“臣西河郡守霍屹参见陛下。” “霍卿请坐。”他听到一个年轻而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些笑意。 霍屹没有推脱,坐下来之后,旁边的宫女为他倒茶,霍屹目光盯着散发着热气的茶水,态度十分恭谨。 周镇偊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在霍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曲水亭秀丽端庄,当霍屹裹着一身戈壁的风霜走进来,仿佛让曲水亭也变得冰冷而肃穆。 周禛偊心想,霍屹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太一样,或者说,比他想象的更好。 周镇偊期待这次会面已经很久,他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霍卿从西河边郡赶回来,舟车劳顿辛苦了,途中顺利吗?” 霍屹规规矩矩地说:“多亏有陈中郎一路照拂,非常顺利。” 周镇偊哦了一声,这才看向旁边的陈中郎,说:“陈卿是第一次到西河边郡吧,感觉如何?” 他们俩面对面坐着,陈中郎一个人站在亭外,他敏锐地感觉到圣上和霍屹郡守之间微妙的气氛,拱手说:“陛下,西河边郡虽地处西面,黄沙漫天,却十分热闹,民风淳朴,治安清明。边郡气候风俗作物都与中原不同,臣这次涨了不少见识。” 他又随口说了两句,便借机告退,快步离开了。 陈中郎离开之后,周镇偊才开口问:“霍卿啊,你还记得咱们几年没见了?” 霍屹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谨慎地说:“十二年罢。” “不不不,霍卿你记错了。”周镇偊摇头,说:“五年前你回长安述职,咱们在前殿见过一面的,只是当时没说上话。后来我去霍府找你,却被告知你已经离开了。” 霍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愕然抬头,正好撞进年轻帝王纯黑的眼睛里,周镇偊眼角带笑,语气轻松地问:“霍大哥,你怎么跑的这么快?” 他把霍屹叫霍大哥,是很久以前的称呼。 周镇偊刚过十八,轮廓中还能显出少年的鲜活与锋利,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宽肩窄背,玉带勾勒出坚韧挺拔的腰,虽然是端坐的姿态,却显得相当闲适。 他修长的手指正拨弄着案上的文书,眼睛还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虽然年少,但已经显出了不动声色的威势。 霍屹收回目光,苦恼地说:“这件事臣并不知情,边郡人少事多,大概是走得比较匆忙。” 他一个称呼,又把两人之间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君臣关系。 周镇偊靠近了一些,说:“算起来,霍卿在西河边郡已经八年了,匈奴肆虐,八年来西河边郡寸地不失,这都是霍卿的功劳。” 他倾身抬手,亲自给霍屹倒了杯茶:“要是人人都如霍卿,大越何须畏惧匈奴铁骑呢。” 霍屹双手端起茶杯,正在想如何回这句话,就听少年天子说:“只可惜,大越只有一个霍卿。” 透亮的茶水倾泻而出,霍屹微怔,心思随着茶水慢慢沉寂。 不。 父亲霍丰年比他更有经验,兄长霍信比他更有威严。 如果他们还在,会比自己做得更好。 霍屹收敛心神,滴水不漏地说:“陛下谬赞了,大越人才辈出,其中不乏将相之才。匈奴铁骑也并非不可战胜。” 周镇偊眼睛亮起来,倾身握住霍屹的手腕,本来想问郡守那句话什么意思,但入手冰凉的皮肤让他换了个话题:“霍卿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这里风太大了。” 霍屹措手不及,就见玄色长袍越过书案走到他面前,厚重的衣摆上绣着精致的花纹,周镇偊直接伸手把他扶起来,说:“霍卿,去小椒殿吧,咱们边走边说。” 小椒殿是一间暖房,周镇偊这个年龄,哪怕是最冷的冬天也不会觉得冷,自己平时并不喜欢呆在那里。 周镇偊拉着霍屹就走:“边郡风大,生活辛苦,霍卿是不是在那边落下了体寒的毛病?……你感觉冷吗?” 霍屹其实自己是没感觉的,他已经习惯了,也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而且他平时也很少和别人有这样的身体接触,西河郡守虽然谦逊温和,但众人心里都隐隐能够察觉到,郡守大人并不好亲近。 周镇偊的手宽厚修长,炽热干燥,透过冰凉的皮肤将温度传递进来,手腕上的热量十分鲜明,让霍屹觉得……不太舒服。 霍屹回答说:“还好,应该是刚从边郡回来不太适应。” 他不动声色地想要挣脱开来,但也没有太用劲,希望圣上能明白他的意思自觉把手松开。一直将他所有情绪动作尽收眼底,对人心十分敏锐的周镇偊却毫无反应,甚至得寸进尺地捏了捏霍屹的手。 “你瘦了很多。”周镇偊低头打量着他的手,笑着说:“我记得当初你教我射箭,我怎么学都学不会,还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那时候周镇偊在宫中孤苦无依,他的父皇是一个冷血的皇帝,兄弟都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周景从来不和他们讲什么兄友弟恭,他只需要最优秀的皇子。周镇偊在宫中所感受到的只有冷漠与鄙夷,他从明枪暗箭中勉强活下来,直到五岁的时候,父亲送给他一个侍读。 霍家二公子,霍屹。 霍屹和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被父母兄长的爱意浇灌成长的孩子,从家人那里得到的力量和爱,能够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周围的人。孤僻的七皇子只是其中之一,但对周镇偊来说,霍屹从指缝中露出来的一点温暖,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霍屹通诗词歌赋,擅骑射弓术,剑法也十分高超。他教周镇偊射箭,骑马,练习剑术。学得好的时候,霍屹会夸赞他,学得不好,霍屹也从不严厉指责。周镇偊弓术很差,他过于重视靶心,手中弓箭沉重无比。霍屹帮他放松僵硬的手臂,说射箭本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太紧迫地盯着目标,反而会迷失方向。 他还陪周镇偊读书,史书,儒学,法学,甚至阴阳学与兵法,并不把七皇子当孩子看待,而是认真交流,态度诚恳。 教周镇偊练习骑马的时候,七皇子迈着小短腿爬上马背,那匹温顺的小马驹忽然发疯,将他摔下马背,前蹄扬起又踩下。霍屹从旁边跪下来将他抱在怀里,在地上滚了几圈,躲开马蹄。 周镇偊听见了他剧烈的心跳声,如擂鼓般响在自己耳边。霍屹用温暖的双手抱着浑身颤抖的周镇偊,他以为小孩被吓到了,轻声安慰,没让他别怕,只说已经没事了。 但周镇偊并不害怕,他后来查清了小马驹发疯是因为某一个哥哥的示意,他杀了那只小马驹,将小马驹的耳朵放进了哥哥的寝宫。 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霍屹拿着侍读的工资干着兼职护卫的活,还时刻都有生命危险,他感慨皇家血脉为何如此凉薄,周镇偊也不理解霍家兄弟之间相互关心依靠的感情。 后来霍屹离开长安去加入北军,周镇偊换了另外一个侍读,同样也是学富五车,文武双全,但他和霍屹不一样。 那个侍读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他在思考七皇子是否值得投资,多次遭遇暗杀事件,无声地说七皇子真是个麻烦……周镇偊也从不会放心让他睡在偏殿。 周镇偊在某一天忽然明白,霍屹看他,并不是在看皇室中的七皇子,他看的只是周镇偊而已。 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 他明白这件事之后,大将军霍丰年因战败获罪,在家中自缢身亡。越云帝周景念及旧情,并没有牵连霍家,甚至让霍家长子任西河边郡郡守,执一方兵权。 那年霍屹十八岁,两年后,霍家长子霍信死于匈奴马下,霍屹上任西河郡守。 周镇偊当然能看出其中的真相,霍丰年实际上是被越云帝周景逼死的,他罪在权力太大,世人只知霍将军,不知朝上皇。 所以他为了保护家人,选择自绝谢罪。 ※※※※※※※※※※※※※※※※※※※※ _(:3」∠)_感谢在2020-10-21 11:23:25~2020-10-22 15:5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拿呀拿 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二章 周镇偊拉着霍屹的手,一路都没有放开。到后来,霍屹已经神情麻木了,任由皇帝拉着他走。 小椒殿以椒粉和泥涂抹,呈暖色,地下烧炭,刚一踏入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暖意。但小椒殿已经属于后宫的范畴,一般来说,臣子很不应该来这种地方,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霍屹犹豫了一下,周镇偊头也不回地说:“进来休息一会,你浑身冰凉地回霍府,霍老夫人会担心的。” 霍屹一怔,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一时心里有些复杂,到底还是乖乖坐下了,并且努力让暖气覆盖在身上。 周镇偊顺势松开霍屹,小椒殿让人从身到心都感到放松。他双臂放在书案上,抬起头问:“霍卿,你知道朕最想做什么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霍屹前面自称朕,霍屹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就能回答这个问题:“北伐匈奴。” 在周镇偊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深刻感受到匈奴给大越带来的阴影,他曾对霍屹说,匈奴未灭,百姓不安。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个决心,但当时周镇偊想的比现在要更加简单。他以为匈奴不灭的问题只在于军队的羸弱,然而军队的羸弱,又在于什么? 十几年来,他日夜思考,终于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一切形色怪状不外乎政治,而政治是权力的斗争,权力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其他皇子还在为皇位争夺的时候,他想的却是成为大越帝王之后,应该做什么。 “没错,北伐匈奴。”周镇偊伸手蘸着茶水,在书案上直接画出北方的地图,从长安开始,从东到西分别是九原郡,邯郸郡,河西郡,拢方郡,金城郡。 “匈奴就在这里,我们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们掠杀我们的粮食和臣民。百姓从春到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却进不了自己的口袋。”周镇偊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西河边郡之外的狼口山,那里就是匈奴的本部:“如果朕不能解决匈奴,使天下安宁富足,使百姓劳有所得,那朕就没必要做这个皇帝了。” 霍屹立刻站起身:“陛下慎言。” 周镇偊抬起眼皮看他,语气平静:“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匈奴是一根刺,已经让大越痛了很多年。拔了这颗刺,朕才睡得着。” 霍屹坐下,低声说:“陛下想彻底拔掉这根刺。” 他有些感慨,周镇偊想做的事,从来没变过——他却已经变了。 “没错,彻彻底底拔掉,让匈奴再也不敢来我们的领土,蔑视大越的威严。”周镇偊身子向后微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霍卿,你认为北伐需要多少士兵,多少军马?” “数量不是问题,重要的是骑兵。”霍屹对这些问题早已经思索过很多年,从以前他跟着父亲作战,对匈奴骑兵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深深地埋在他心头。 周镇偊手掌向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霍屹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匈奴的优势在于骑兵,骏马,游牧,全民皆兵。骑兵迅捷灵活,想打就打,想逃就逃。我们习惯了两军对垒,正面对敌,步兵面对骑兵没有任何优势,而大越军队之中,九成都是步兵。” “匈奴的马比我们的更加高大健壮,西河边郡戈壁之外,有一片高原草场,那是匈奴专用的放牧之地。高原马比平原马更耐寒耐旱,韧性更好,更擅长作战。” “对抗匈奴,一两次的局部胜利根本无法扭转局势,匈奴只要想逃跑,他们可以轻易地往北方和西方迁移,我们却不能带着军队跟上去。” 一次又一次的作战,不管输赢,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匈奴能够轻易地卷土重来。只有在匈奴的领地,匈奴的本部,彻底击溃这支纵横北方,所向无敌的游牧部落,才能让他们畏惧大越的威势,俯首称臣。 周镇偊低声说:“斩首断根!” 必须要斩首断根,他们需要的是彻底的胜利。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劣势。”霍屹伸出手,茶水画出的地图已经模糊了,他将手掌按在边郡上,声音低沉:“我们不能在大越领土内作战,而一旦离开大越,深入戈壁,沙漠,高原,那都是匈奴的地盘。我们要在那里彻底压制匈奴,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霍屹说完之后,安静了一会。 要战胜匈奴的困难如此之多,但对大越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困难。 “霍卿,怎么了。”周镇偊抬了抬下巴,期待地看着他。 霍屹的手按在书案上,激动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周镇偊看着他,目光丝毫不错,温和地问:“你还有一点没有说,匈奴全民皆兵,所以……” “所以……”霍屹偏过头,轻声说:“所以匈奴整体实力很强。” 这句话说得相当敷衍。 对于霍屹,一个将门之子,边郡郡守,他说的已经够多了。 匈奴只是一根刺而已,虽然疼但也很显眼。大越真正的痼疾,在这片领土内部,在他们身边。 但这种话,不应该由他来说。 而且周镇偊真的不明白吗,身为帝王之子,出生于权力的漩涡中心,恐怕没人比他更明白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霍屹只知道这世上有真理就可以说,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很多人都明白,但只有一个人会傻傻地说出来。 没错,那个傻子就是以前的他。 霍屹低下头,一副消极抵抗的样子。 “霍卿所言,实在是令朕受益匪浅,真希望每天都能和霍卿如此促膝长谈。”周镇偊的语气放松下来,他今天本来没打算和霍屹谈这么深的,但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没想到竟然这么晚了,霍卿已经等不及要回霍府了吧,让他们送你一程。” 霍屹连忙站起来:“家仆已经在宫外等着我了,不敢劳烦陛下。” 在进宫之前,他让霍小满买了一些东西放在车厢里,然后停在宫外等他——霍屹今天无论如何是要回家的。 周镇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其实刚才霍屹侃侃而谈的时候,姿态是相当放松的,但离开那种状态之后,他又将自己包裹起来,跟石头一样。 霍屹看到周镇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非常自然地拉着他的手说:“霍卿,咱们再同行一段。” 从小椒殿到紫微宫门口,周镇偊问了一些西河边郡的事,霍屹对答如流,两人靠得挺近,背影也算得上君臣相和。只可惜周镇偊觉得自己是在关心霍屹,郡守大人觉得圣上在考核自己的政绩。 周镇偊亲自把他送到宫门口后,霍屹收手告退,迫不及待准备回家。 周镇偊慢悠悠地说:“霍卿且慢。” 霍屹:“……陛下还有什么事?” 旁边的内臣双手奉上一块橘黄色的玉石,这种颜色十分少见,周镇偊说:“这块暖玉你贴身带着,应该能好受一点。” 霍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吩咐下去的,那块暖玉入手是温的,并不会太过于炽热,刚好让霍屹觉得舒服。 “谢陛下赏赐。” 周镇偊笑着说:“霍大哥,要保重身体呀。” 霍屹眨了眨眼,哦,小皇帝的意思是说,别还没为大越鞠躬尽瘁,就死而后已了。 他觉得不能让小皇帝逮着他一个人薅羊毛,脑子里转着几个念头,朝周镇偊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去。 周镇偊一直站在宫门口看他进了轿子,玄色长袍在深冬染上寒意,这幅场面足以让起居郎花费笔墨在《禁中起居注》上留十个字以上。 “你说霍卿走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周镇偊问的是他旁边的内臣,姓章,正是之前和他见证先帝辞世的那人,任职中常侍。 章中常侍露出柔顺的笑:“仆斗胆猜一猜,霍郡守应该是在感激陛下的恩情。” 周镇偊不置可否,他心想我对霍大哥能有什么恩情……不过霍屹跑得倒挺快的,和以前一样。 霍屹坐上自己的马车之后,立刻瘫软下来,有气无力地催促霍小满回家。 他随手检查了一下霍小满之前买的礼物,他们在西河边郡走的匆忙,什么地方特产都没带上——边郡那地方也没好东西,资源匮乏,远不如长安。 霍小满买了粮食和肉,甚至还有两条活鱼。 “……”霍屹看着框里活蹦乱跳的鱼,深深地吸了口气:“霍小满你怎么回事?” 霍小满听他叫自己全名,头皮发麻,僵硬地啊了一声:“怎么了,家主?” “你买的这都是什么东西?!”活鱼的腥味在车厢内飘散,它们在车内呆了整整一下午! 霍小满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啊,去市场问了,他们说给家里人就买些鸡鸭鱼肉最好,这鱼也是刚捞上来的,可新鲜了……” 他也是非常认真地考虑过的,不管是鸡还是鸭,都不好放进车内,只有鱼安分一些。 现在去买其他东西已经来不及了,长安有宵禁,店铺都关了门。 霍屹只好提着两条活鱼回霍府。 ※※※※※※※※※※※※※※※※※※※※ 霍屹:你知道一个上班的人心里最渴望的是什么吗? 霍屹:回家啊!!陛下,你能明白吗! —————— 感谢在2020-10-22 15:52:41~2020-10-23 15:4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难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丝缠铁石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三章 霍屹拎着两条鱼站在霍府外墙下,正在思考见了母亲该怎么说话,还有那个小侄女,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他低着头,忽然听见上方有奇怪的声音传来。霍屹心想难道是家里进贼了,哪个小贼居然敢偷到霍家来……他抬起头,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从墙头冒出来,正双手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爬上墙。手臂上的骨头支棱着,面目狰狞,但还能看出来这其实是个挺秀气标致的小女孩。 轮廓像他的哥哥,五官像他的嫂子。 小女孩也看见了墙下的霍屹,露出惊讶的表情。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小女孩终于咬牙爬上墙,却没敢往下跳。 霍屹把活鱼交给后面的霍小满,伸出双手,准备接她。 小女孩脆生生地开口,问:“你能接住我吗?”她一点都不怕生,胆子大得很。 “没问题。”霍屹抬了抬手臂。 小女孩打量了他一会,大概觉得长成这样的应该不是坏人,果断纵身一跃,然后落进一个温凉的怀抱。 霍屹感受了一下重量,小女孩今年应该八岁,瘦得跟骨架似的。 他不动声色地把小女孩放在地上,问:“马上就宵禁了,你出去做什么?” 小女孩仰头,非常嚣张地说:“我要出去打架!” 霍屹:“……” 小女孩问:“你呢,你是什么人,在霍府外面做什么?” 霍屹正在思考要怎么回答,要在这种情况下和侄女相认吗,感觉双方都不是很体面的样子。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小女孩脱口而出:“你难道是卖鱼的吗?” “……好像不是呢。”霍屹闻到身上的鱼腥味,慢吞吞地说。 “不是就不是,好像是什么意思,你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小女孩狐疑地看着他:“算了,反正不关我事。” 她甩了甩脑袋,从墙缝里抽出一根打磨过的短棍抗在肩上,晃悠悠地就要离开。霍屹连忙抓住她的肩膀,拦下来问:“你为什么要半夜出去打架?” 他侄女理所当然地说:“他们人多,白天我打不过他们。而且白天出去打架,被奶奶知道的话,她会担心的。” 哇,她居然还知道奶奶会担心!霍屹无奈地问:“你没事打架干什么?” 他自认为语气已经十分温和,侄女却变了脸色,说:“关你什么事!” 小女孩想挣脱他的控制,霍屹半跪在她面前,认真地说:“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你告诉我原因的话,我会帮你的。” 霍家小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要帮我打架吗?……可是他们都是小孩,还是我自己去解决吧。” “不,我会帮你想办法打赢他们。”霍屹心想自己学了这么多年兵法,打过这么多次仗,也算是学有所用了。 霍家小姐低头犹豫了一会,小孩子心里防线毕竟比较弱,抵挡不了霍屹的利诱。 “因为他们骂我爷爷和爹,说他们是败军之将……他们还骂我小叔叔,说他是胆小鬼,不敢出兵攻打匈奴。”霍小姐冷哼一声:“我叔叔在边郡镇守国门!那群废物,有本事上战场骂匈奴啊,只敢躲在长安城内犬吠,我这就去割了他们的狗牙!” 她说着说着脾气就上来了,霍屹只好用了点力按住她。 他心里又酸又涩,还有点暖意,这个原因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霍屹自然无法放任气性极高的侄女去做这种事,只好无奈地把她往家带。 “好了好了,先回家吧。”霍屹说:“说你叔叔胆小的人太多了,你要一个一个去找他们麻烦吗?” “我不要回去!”霍小姐拼命挣脱,大叫道:“你干什么!你到底是谁!你放开我——骗子,你明明答应要帮我的!” “霍灵月,我是你叔叔。”霍屹拉着她的手,声音温和却不容商榷地说:“小月,跟我回家吧。” 霍家小姐,也就是霍灵月听到这句话,吓得僵住了。 霍屹回头示意霍小满提着两条鱼跟上,霍灵月傻愣愣地跟着他走到霍府门口,她当着人面前又叫不出那个称呼了。 所以霍灵月冷冰冰地问了一句:“你是霍屹?” “你该叫我叔叔,小月。”霍屹纠正她没大没小的称呼。 “你别叫我小月。”霍灵月埋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面:“我都不认识你。” 她本来还挺喜欢这个卖鱼的……长得好看,说话也很有趣,但他居然是自己的叔叔。 这也太奇怪了。 奶奶经常会和自己说叔叔小时候的事,她总是孤独地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等那个叫叔叔的人回家。有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霍灵月给奶奶披上毛毯,奶奶睁开眼睛看到是她,会不小心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小叔叔最体贴人了。”奶奶说过:“每次我不小心睡着了,他会和你一样,给我盖上毛毯,然后背我回屋。” 霍灵月不服气地想,等我再长高一点,我也能背你。干嘛要等那个小叔叔回来,他都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 小叔叔根本不知道你这么盼望着他回家,不然怎么会忍心一直一直,都不肯回家呢。 霍灵月不喜欢那个小叔叔。 奶奶问起来的时候,她会说对叔叔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只是个陌生人罢了。但其实她是记得的,三岁的时候,叔叔曾经抱过她,给她送过又甜又香的软糖。那天下午,她趴在叔叔胸口睡觉,手里捏着要香软的糖,做了一个仿佛飘在云端的梦……醒来的时候,她在自己床上,叔叔已经不见了。 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霍屹还拉着霍灵月的手,灵月感觉有点奇怪,小叔叔手上有厚茧,那是因为长期握弓和练习剑术留下的。她又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在霍屹面前已经大言不惭地说过很多令人羞耻的话,后知后觉地开始脸红,整个脑袋都热起来了。 霍屹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但却没说自己是谁。而且明明答应要帮我的,说话不算数……大人太讨厌了。 霍屹对小姑娘复杂的心思和情感一无所知,他走到门口,护卫辨认了片刻,惊喜地叫道:“家主,你回来了!” 霍丰年和霍信离开之后,霍屹就是霍家的家主。 欢呼声很快传遍整个霍家大院,所有家仆都跑出来迎接家主,院子里一时热闹起来。 霍家算上所有的家仆,也不过才七八个人而已,和其他动辄几百仆人的豪门差远了。如果谁家犯了事,满门抄斩那几百人,其实大部分都是家中的仆人。 以前霍家也算是名盛一时,家里热热闹闹的,自从霍丰年离开之后,家里的人就散了一大半。再后来走的走,死的死,霍老夫人又辞退了许多的仆人,便只剩这几个了。 霍屹被他们围在中间,回答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让霍小满把那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交给厨娘,今晚做白鱼汤喝。 厨娘问:“家主想吃什么口味的?” 霍屹温声说:“按我娘的口味来就好。” “诶、诶、好!”厨娘连声说:“老夫人也好久没吃过鱼了。” 这倒不是因为霍家穷,霍屹怎么说还有每月两千石的俸禄,当初越云帝周景也没抄家,霍家家底还是很厚的。只是霍老夫人心里过不去,自个折磨自个,觉得家里孩子在外面打生打死,她就不应该享福过好日子。不过她也没亏待过霍灵月,霍灵月今年八岁,比其他同龄小孩高一个头,吃的东西都用来长个了,看着干瘦,其实身体特别好,力气很大。 打架很凶。 霍屹心里有点发酸,低头掩饰了一下。 “阿英,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快去做饭吧,把这两条鱼添上。”一个熟悉的声音越过人群,轻轻柔柔的,让人想到春天最和煦的风。 霍屹抬起头,他的母亲丛云梦站在门口,管家想搀扶她,丛云梦笑着推开了。她已经是知天命之年,残酷的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长发发灰,眼角有深刻的纹路,但她身上仍然有着霍屹最熟悉的眼神和声音。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唤道:“幺儿……” “娘。”霍屹上前两步,在母亲面前单膝跪下:“孩儿不孝,未能在家侍奉父母。” 丛云梦连忙伸手扶他,但没有扶起来,霍屹的头低低地垂下来,所有人都无法看到他的神色。 “你这是干什么!地上这么冷,快起来。”丛云梦焦急地说:“快抬头让我看看,怎么瘦了,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霍屹还没法说话,他怕一开口就是抑制不住的哭腔。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勉强扯出笑脸。 丛云梦心疼地捏了捏他的脸,絮絮叨叨地说:“军队里的饭菜再不好,也要好好吃饭啊,打仗那么辛苦。我知道军队里忙,我又不会怪你,你还知道回来看看呢。不像你哥哥,多少年了,连封信都没有……” 霍屹的脸色猛地僵住了。 ※※※※※※※※※※※※※※※※※※※※ 霍灵月小朋友,不要以貌取人啊! 第十四章 霍屹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句:“娘?” 丛云梦温柔地看着他,把他拉起来:“怎么了?” 霍屹不知道怎么说,他脑袋像是被用铁锤重重地砸了一下似的,大冬天的背上全是冷汗。 “进来吧,外面冷。”丛云梦花白的头发从耳边垂下来,语气中是满满的担忧:“在北军很辛苦吧,听说西河边郡那边又干又冷,也不知道你哥哥究竟怎么样了……” 为什么,他娘会认为他还在北军,霍信还在西河边郡——八年前,哥哥就死在匈奴铁骑之下了。 霍屹心里一阵发慌,下意识转头去看管家,管家神色复杂地对他摇了摇头。霍屹按下心头的疑惑,快步上去扶着丛云梦,说:“嫂子她……” 当初兄长死的时候,嫂子刚刚生下霍灵月,听到消息之后心神崩溃,加上产后出血,跟着丈夫就去了。 “是啊,有你嫂子在,倒也不必担心你哥哥。”丛云梦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倒是你,有没有心上人,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咱不在乎家世,只要是个好姑娘……” 霍屹呐呐,不知道该怎么说——看上去,他娘完全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与现实完全不同的记忆。 丛云梦放过了他:“算了,军队里肯定也不方便,只不过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这个时候,已经和我定亲了,你要好好考虑的。” 霍屹苦笑,他何止老大不小,他已至而立之年了啊! 他陪着丛云梦回到房间,又温声安慰许久,才说:“娘,你先休息,我和王伯说会话。” 王伯就是他们的管家,一直留在霍家照顾他们,多年风雨,从未离开。 霍屹拉着王伯走到角落,揉了揉眉心,问:“王伯,我娘怎么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王伯早知道他会问的:“老夫人与老家主伉俪情深多年,老家主离开后,她几乎去了半条命。” 霍丰年与丛云梦门当户对,相爱且相知,相互搀扶走过了四十多年。 “得知大少爷的噩耗后,她另外半条命也快没了。老夫人每日以泪洗面,却不让我们下人察觉分毫,还强撑着管理霍府。”王伯叹了口气:“只是后来,老夫人终于撑不下去了。那天醒来后,她忽然说起了大少爷……她以为你还在北军当值,大少爷还在西河边郡,大夫人也是。” 霍屹沉默半晌,抹了把脸,问:“她的记忆停留在十年前对吗?” 十年前,霍丰年刚刚离开,大少爷霍信去了西河边郡。 管家语气沉重:“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夫人解释。”这件事对他们下人来说,确实非常为难。 霍屹一顿,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他回来的时候,母亲还是好好的——不,那时候她其实很憔悴,但生活在现实之中,没有这些美好的幻象。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我娘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管家逃避着他的视线,艰难地说:“五年前,家主你离开之后的第二天。” 霍屹脑子里嗡的一声,他身体微微摇晃,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实际上眼前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杂色。 王伯担忧地看着他:“家主,你没事吧,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你……”他想说一些话安慰霍屹,却发现无论怎么说都很令人难过。 好好一家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霍屹拍了拍他的肩,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王伯,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王伯离开之后,霍屹直接坐在冰凉的石阶上,他脸上呈现出空茫的表情,嘴唇微微发白,忽然觉得冬天真的很冷。 现在要怎么办,告诉她吗?还是瞒过去?如果告诉她,娘怎么还能再接受一次噩耗,或者就这样瞒着,让她永远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霍屹低垂着头,目光凝在脚下的那一块土壤上。 五年前,他回长安述职,只在家里呆了一天,半夜的时候边郡传来急报,匈奴大军突袭,边郡损失惨重,他匆匆打了个招呼,连夜离开的。 就是那一次,他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和丛云梦道别。 在他指挥军队,将匈奴赶出国土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母亲在家里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走吗? 霍屹的心慢慢沉下去,他悲哀地发现,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死局。 “你是不是哭了?” 天色渐暗,霍屹几乎在冬日冷风中凝固成一座雕像,清脆的声音传来,他看见一双小脚站在自己面前,霍灵月站在他面前,语气僵硬地问他。 霍屹抬起头笑了笑,他这个年龄已经绝对不会在小孩面前表露自己的难过。 霍灵月皱眉看了他半天,忽然开口:“你是不是也要骗她?” 霍屹扯了扯嘴角:“小月,你不懂……” “我知道,你们都怕她伤心。”霍灵月说:“但奶奶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吗?他们撤了我爹娘的牌位……每年中元节,只有我一个人祭拜爹娘。” “我不敢让奶奶知道,所以只能偷偷躲在角落里烧纸,甚至不敢哭出来。我没见过他们,但奶奶说他们是大越的英雄。大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的英雄,还是说奶奶在骗我?” 她盯着霍屹,眼泪无声落下来,低低地问:“这样,你还觉得我不懂吗?” 小姑娘的眼泪落在地上,霍屹猛地惊醒,坚定地说:“她没有骗你,你爹一直都是霍家的骄傲。” “对不起……”霍屹伸手,用袖子轻轻擦掉她的泪痕,霍灵月低下头,说:“我没哭,我才不像你们这么脆弱。” 霍屹轻声说:“这不是脆弱,难过是很正常的事,想哭也可以哭出来。” 胆怯,难过,逃避,都是很正常的事。 从来没人和小姑娘说过这种话,霍灵月想了一会,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在别人面前哭出来——特别是这个小叔叔。 霍灵月闷闷地说:“我是来叫你吃饭的。”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今天霍府开饭太晚,仆人点了灯,他们围在一起,丛云梦坐上位,两边分别是霍屹和霍灵月。 丛云梦在席间一直问他在北军如何,有没有被别人为难,同伴之间相处得如何,有没有朋友之类的。霍屹冥思苦想,回忆着他在北军的那段时间,斟词酌句地回答这些问题。 霍丰年是他十八岁那年走的,当时霍屹留在北军之中,其实有一些非常激烈极端的想法,但霍信把他劝下来了。又过了两年,霍信战死,霍屹上任西河边郡,所以北军的那段经历,对霍屹来说已经十分久远了。 “你瘦了,脸色也不好。”丛云梦心疼地说:“想吃些什么,明天让厨娘给你做,再给你做几身衣服,到时候带走……” 霍屹一一应下。 “怎么这么辛苦,就算年轻,身体也不能这么造啊。”丛云梦摸了摸他的手:“你的手怎么是冰的?” “只是刚才在外面吹了一会风。”霍屹慢慢抽回手,捧着热汤:“没事。” 霍灵月心想,大人的谎话真是张口就来。 丛云梦慢慢皱起眉:“你们仗着自己年轻,也不知道爱惜身体,等你们老了就知道了,疼起来要命的。你哥哥也是这样,怎么说都不听……” 她这样说话的时候,其实语气仍然十分缓慢温柔。霍屹听她提到霍信,绷紧了身体,随后丛云梦怅然若失地说:“你好歹在我面前呢,不知道你哥哥怎么样,好歹寄封信回来啊。” 霍屹仰头喝完了清淡的鱼汤。 他把碗放下来,说:“娘,早点休息吧。小月也是。” 虽然霍屹五年没有回来,他的房间还是常常打扫的,直接就可以住进去。 他坐在书案前,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沓纸,让霍小满点亮烛火,洗笔磨墨。 霍小满铺好纸张,把笔交给霍屹之后,霍屹却没有动。 他就这样站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烛火的微光将他的侧脸深刻地照在墙上。他面部的线条像父亲一样清晰而鲜明,眼睛却延续了母亲的柔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因为烛火的摇曳而轻轻晃动。 “家主?” 霍屹猛地回神,才发现墨已经滴落在纸上,留下了一个丑陋的印记。 “小满,在家不要叫我家主了。”霍屹说:“你去给王伯他们也嘱咐一声,就像以前一样喊我二少爷。” 霍小满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家主脸色极差,小心翼翼地问:“家……二少爷,你好像不太高兴。” 岂止是不太高兴,霍屹简直像被一颗巨石压在身上,或者走在崖边,随时可能会掉下去一样。 “没有。”霍屹松了松肩膀:“回家有什么不高兴的。” 把霍小满打发出去后,霍屹扔掉刚才的废纸,提笔写道: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无奈违离膝下……” 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直至天明。 ※※※※※※※※※※※※※※※※※※※※ 感谢在2020-10-23 23:23:56~2020-10-24 20:3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晏难返、金色丝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早上的时候霍屹把一封信交给霍小满,说:“你把这信送到河西边郡,再从边郡送回来。” 霍小满迟疑地接过信,他觉得这件事奇怪极了。从长安到河西边郡,一般需要二十多天,送信的话需要三十天左右。如果要把信从长安送到边郡再送回来,就是明年春天了。 而且这么来来往往折腾一次,信件很有可能会丢在半途中。 “如果丢了那就算了。”霍屹并不多看那封信,偏过头去:“你去吧,还有,别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他写了半夜的信,后来勉强在书案前趴了一会,心里慌得不行,手指很冷,胸口滚烫,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夜长不寐,他坐在窗边,在月光下打磨自己的剑,就这样过了一晚。 霍小满看他脸色不好,忧愁地说:“少爷,你昨晚又没睡……” 他知道霍屹一直有这个毛病,一天之中顶多睡一两个时辰,又很容易被惊醒。没想到回长安之后,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霍小满心里急得冒火,他最清楚家主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了。 “我没事。”霍屹抹了把脸,好让自己看上去清醒一些:“你去忙吧。” 他尽量做了掩饰,在吃饭的时候还是被丛云梦看出来了,霍屹用刚回来没适应做借口搪塞过去,说完之后,旁边的霍灵月冷哼了一声。 霍屹无奈极了,他现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全都是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上。 丛云梦不疑有他,因为霍屹从小就是一个坦诚直率的人。她兴致勃勃地说:“等会你和我出去买两块布料给你做冬天的衣服,再给小月也做两套……” 她其实每年都给两个孩子准备了新衣服,但今年霍屹终于回来了,自然是新做比较好,毕竟以前的款式和颜色都已经旧了。 霍屹答应了,丛云梦很久没出门,他陪着一起出去走走是好事。然而他们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陈中郎带来了圣上的诏令,让霍屹进宫面圣。 丛云梦已经穿上了外袍,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霍屹只好匆忙换上朝服,他又不需要每天上朝,这身正统的褚色朝服很少穿上身,这时候一穿才发现衣服有些宽了。 陈中郎在旁边轻声提醒了一句:“霍君,外面冷,把那块暖玉带上吧。” 霍屹愣了一下,把暖玉放在胸口。 陈中郎勉强算是霍屹在长安的熟人,当初两人同行的时候,对彼此印象都还不错。此时周镇偊又派陈中郎来接他,对陈中郎来说,这其实是圣上让他与霍郡守交好的意思。 中郎虽然是个小官,但平时跟随圣上左右,有国家大事,圣上也会询问他们的意见。只要不出错,以后前途无量。中郎的立场就是皇帝的立场,许多高官也不惜贿赂亲近他们,希望得知圣意。陈中郎站在霍郡守这边,很多人就能看出圣上的态度了。 因此陈中郎对霍屹十分恭敬,两人坐上马车之后,互相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霍屹伸手:“中郎大人……” 陈中郎也伸手:“郡守大人……” 两人同时摊开手,霍屹掌心是一块足分量的金块,陈中郎手中是一块温润上好的玉佩。 算起来,这两价格应该差不多。 霍屹不愧是练武之人,手上动作非常快,推拒间将金块塞到陈中郎手里,陈中郎也不是普通人——虽然这种场面他确实没见过,非常灵活地错开金块,把玉佩送过去。已经摆出来的东西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他们居然在电光火石之间过了两招,互相交换了“礼物”。 陈中郎捏着沉重的金块,眉角抽了抽,即使是他现在也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尴尬,想必霍郡守也是这样……两人对视,霍屹收起玉佩,坦然说:“多谢当初陈中郎一路照拂,唯有此物聊表心意……” 他送点礼给陈中郎合情合理,先有路上同行的友谊,他一个地方郡守到了长安,打点一下皇帝身边的红人再合理不过。 但陈中郎这个操作就很神奇了。 陈中郎笑了笑,说:“前几日与霍君在路上同行,霍君似乎有些睡眠不足。这块玉佩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夫人在道观里买的,有安魂的效果。” 他语气诚恳,仿佛只是因为和霍屹看对眼,有意结交罢了。 霍屹心想,他过几天就要回西河边郡,长安这边有个朋友确实是件好事。陈中郎想的则是,圣上看样子想把霍郡守留在长安重用,自然要趁现在抱紧大腿。仔细想一想,这也是圣上给他的机会啊。 陈中郎逐渐理解了一切。 进宫之后,陈中郎又带他去了小椒殿的方向。踏入小椒殿之后,浑身顿时被暖意所包围,还有温和的香气,霍屹在冷风中吹了一早上,好不容易清醒一点,忽然开始觉得有些困乏了。 霍屹的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在他行礼之前,周镇偊抬起头,迫不及待地说:“霍卿,快过来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霍屹匆忙行礼,小心地坐在他对面,书案上放着一张大越舆图,这张图画得十分详细,向西北衍生了数千里,囊括戈壁外的诸多小国。 周镇偊的手指按在那些小国上,依次连成一条直线:“霍卿上次说,要全歼匈奴必须深入大漠,但大越军队难以在大漠之中行军是吗?” 霍屹喝了口茶,在暖气熏香的房间里努力清醒起来,如果在皇帝问话的时候睡过去,扣俸禄是基本操作,撤职也不算很过分。 撤职和致仕可是两回事。 “大越多步兵,要走上千里深入大漠,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不可能的事。”霍屹点了点舆图:“骑兵的话……六百里就是极限了。” 周镇偊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问:“霍大哥曾经跟随北军作战过是吧?总共三年的时候,后来才去了西河边郡。” 霍屹听到北军两个字,背后瞬间出了薄薄的冷汗,他掩饰性地喝了口茶,说:“是。” 北军是大越最强的军队,当之无愧。 大越现在有八成步兵二成骑兵,这二成骑兵尽数属于北军。在越云帝周景期间,北军是战果最多的军队,足以令匈奴兵闻风丧胆。 然而,北军最后一次与匈奴作战,深入大漠,惨败而归。 北军损失惨重,霍丰年和霍屹也是死里逃生。没错,那次深入大漠的作战,霍屹也在其中。他当时才十六岁,以骑兵校尉一职带领军队,颇有声望——虽然其中一部分声望源于北军最高统领大将军霍丰年。 “失败的原因是什么?”周镇偊问,当时他才六岁,还在皇宫中和兄长们斗智斗勇,艰难求生,如果表现得不好,周景随时会放弃这个儿子。他无暇去关注这件事,等他手握大权的时候,这件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霍屹的脑子彻底清醒了:“因为……臣父指挥不当,半途迷路,后来又落入匈奴陷进……” 周镇偊倾身靠过来,说:“这是卷宗上的记载,但我不信。” “霍大将军治军打仗几十载,指挥不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周镇偊笃定自己的判断,而且他称呼霍丰年为霍大将军。当初霍丰年战败归来的时候,周景已经卸了他大将军的职位。 他回忆着卷宗上的内容:“而且霍大将军多次出征,对大漠了如指掌,怎么可能迷路……” 霍屹心想,还是有可能的,大漠上,一切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当时的北军,就走到六百里的地方。”霍屹说,他深刻地记得那个地方,以及物资用尽的战士们,如何活生生饿死,又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遭遇匈奴大军。 周镇偊皱眉:“六百里?” 霍屹想了想,斟酌再三,以谨慎的态度说:“六百里不是骑兵的极限,是物资的极限。” 坐久了,腿有些发麻。 这是霍屹这些年第一次和别人讨论父亲的死亡,父亲死后,他陷入愤怒与绝望之中,然而家中所有人都对此避而不谈。当时北军还在他的手上,他想向圣上讨回公道,然而兄长霍信严厉地制止了他。有的人落井下石,有的人雪中送炭,有人安慰他,有人保护他,但唯独没有人和他认真分析当初的事。 “所以当初霍大将军是败在物资没有补充上。”周镇偊敏锐地说。 霍屹没有否定他的想法:“物资只是其中之一,那场出征从开始就困难重重,从各方面来说,都十分不合适。” 周镇偊问:“怎么个不合适法?” 霍屹抿了抿唇,他应该相信新皇吗? 他想要的,是回到西河边郡,在合适的时候退位让贤,带着母亲回蜀郡安稳度日。 如果像以前一样…… 他只踌躇了一瞬间,周镇偊就接过了话头,自问自答:“因为当时有一部分人……大部分人,都不支持北伐匈奴。” 对于某些人来说,匈奴又不会抢到他头上,大越也不可能因此亡国。而一旦决定北伐,国家的银子便如流水般扔进了这个无底洞。而且一旦掀起全面战争,拥有军功的人将获得更多的权力,而那些权力和声望,是从他们手中夺走的。 权力只会从一部分人手里转移到另外一部分人手里,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出现。 周镇偊忽然一笑,对霍屹说:“朕身为大越天子,朝中众臣皆当为朕所用。” 他们是为天子做事的,怎么还敢左右我的决定。 权力这种东西,他想给谁就给谁。 “霍卿,我让你重掌北军,再加三万骑兵,尽数归你指挥,再入大漠如何?” ※※※※※※※※※※※※※※※※※※※※ 霍屹:虽然我很累,但因为要上班见老板,所以我不累。 感谢在2020-10-24 20:30:40~2020-10-25 20:1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夭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霍屹听到这话,心里一震。 北军对霍家来说,是不一样的,因为北军的原身是,霍家军。 北军内部最开始的那些将士,当初就是为了应对匈奴骑兵由霍丰年一手训练出来的,对霍家非常忠心。后来陆陆续续又收编了许多其他军队的士兵,成分才渐渐复杂起来。 在大越开国初期,共有一百多万军队,数量庞大,管理分散,编制混乱,而且大多并没有掌握在朝廷的手中。经过几朝几代的精简与整顿,如今剩六十万军队,分为中央军与地方军。而中央军队包括禁军,南军与北军。 禁军是皇上的贴身护卫,南军则驻扎在紫微宫中,北军则驻扎在长安城以北,主要负责长安城的安全,以及出征作战。 北军是参加战役最多的军队,若想积攒军功,必须要想办法加入北军。霍丰年性格固执,不愿意那些贵族子弟进来混军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后来他因战败获罪,这个过程中,竟然无人为他求情。 霍屹忍不住想,这是一次试探?还是一个陷阱? 他跳过这个问题,说道:“北军精英骑兵一万,再加三万,一旦深入大漠,就再难得到后方补给,所以至少需要十万物资后备队伍。” “而且匈奴骑兵作战灵活,至少需要四路大军同时出发,共击匈奴。”他用手指划出四条路线,形成包围之势,然后握成拳:“骑兵平推,步兵其后聚歼,就是最理想的状态了。” 匈奴最大的优势就是打不过可以跑,对他们来说,跑到戈壁大漠之外,越过临瀚海和孟东皮丹山脉,再往西北走都没有问题——说实话,那都是另一个大陆了。 一旦等匈奴恢复过来,他们就会回来,继续劫掠这片富饶安定的土地。 霍屹也曾日思夜想,究竟该如何彻底击败匈奴,磨掉爪牙,砍断四肢,斩首除根。 光是一场战争是不够的。 光十万军马物资也不够,掏空国库也不过只能打两三场战争,之后皇帝还得继续想办法赚钱。 当然,要不是前几代帝王留下的财产,周镇偊一场仗都别想打。 周镇偊陷入沉思之中,他也在算国库里的余额,正在这时,章中常侍进来通报说:“陛下,张夫人请求拜见。” “让她等着。”周镇偊飞快地说。 章中常侍走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陛下,王皇后自缢于宫中,太医已经赶过去了。” 周镇偊抬起头,皱眉思索片刻,对霍屹说:“霍卿先在此歇息片刻。” 霍屹眨了眨眼,准备起身恭送皇上离开,周镇偊把他按下了,匆匆离去。 刚才章中常侍的声音很低,霍屹并没有听到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新帝应该是有后宫的。 这件事虽然很合理,但放在周镇偊身上总有一种违和感,霍屹以为他这种人,会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在秣马厉兵北伐匈奴上,一生为富国强兵,四海皆服而奋斗。 毕竟他无时无刻都表露出一种我要搞事,而且是搞大事的强烈欲望。 霍屹为自己的想法默默勾起嘴角,那些宫女都在外面,周镇偊离开之后,小椒殿内空无一人,他放松了很多。 不知道圣上要离开多久,他只能趁这个机会稍微缓缓。 双腿微微发麻,霍屹换了个坐姿,小椒殿持续地散发着软香的微醺热量,书案上点着温和的香,热气慢慢浸透皮肤,眼皮拼命地往下掉,这几天的困乏齐齐涌上来,仿佛要一起找他算账似的,面前的舆图也渐渐变得模糊…… 霍屹打了个哈欠,努力抬起眼皮,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睡。 周镇偊踏进王夫人的宫殿,殿内此时陷入了悲凉的哀寂之中。一个宫女将圣上引到王皇后榻边,一块白布盖在她身上,喉咙有一条深深的红痕。 周镇偊对她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越云帝死前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此时她躺在床上,面色发黑,死去的样子和越云帝很像。 他和这个身份尊贵的女人只有仇没有恩,周镇偊幼时所遭受的杀身之祸,其中一半都来源于她。此时她死了,周镇偊并没有什么畅快或者悲伤的感觉。他脑中迅速回想了朝中的王家外戚,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就是王皇后的哥哥,丞相王弼。 丞相为百官之首,权力极大,一般有什么事,皇帝并不亲自参与决策,而是由丞相带领其他大臣商谈出一个结果,再上报皇帝,看能否通过。 百官听从皇帝之令,也听丞相的,更具体一点,他们说不定听丞相的还多一些。有时候,当皇帝想做一件事而丞相与百官不赞同的时候,这件事就会做的非常艰难,甚至胎死腹中。 太医束手站在旁边,周镇偊招手让他说话,太医低声说:“王皇后确实是自缢而亡,臣赶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知道皇上需要的是什么信息,周镇偊点了点头,准备离开这里。王皇后的随身女官忽然冲出来,跪在他面前,悲戚道:“陛下,王皇后有话想……” 周镇偊面无表情从她身边掠过,女官的声音湮没在众人的脚步声中,她绝望地看着皇上高大冰冷的背影,厉声喊道: “陛下——!” 砰。 宫殿大门被猛地关上,所有的光与声音一同被隔断。 “先皇之王皇后不幸暴毙,朕心甚痛……”周镇偊缓步走在紫薇宫精致华美的游廊中,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内臣,宫女,禁军。他的声音仍然清晰地传到陈中郎的耳朵里:“你说,让丞相来为王皇后办丧如何?” 陈中郎背后起了一身冷汗,他从圣上的语气之中,听到了不动声色的杀意。 周镇偊在外面走了一会,遇到了之前的张夫人。自登基之后,周镇偊还没有纳过后宫,之前身为七皇子,也没人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所以至今都是孤家寡人。目前后宫里的这些女人都是先皇留下来的。 按照规定,这些女人有很多结局,留在紫微宫或者出家入观,守陵是最可怕的事,最好的则是去自己孩子的封地,年轻貌美的女人还可以在新皇身上搏一搏。 周镇偊至今还没有安排她们的去处,后宫中的女人住在最华美的宫殿中,揣测着自己毫无把握的未来。 王皇后的死,加重了这种不安。 张夫人没有儿子,也不想老死在道观之中,她还年轻,容貌也极美,足以令世间任何男子心动。 她穿着一身青白色的长袍,哀婉地站在路边,青丝如瀑。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看她,目光惊艳或躲避,但最重要的那个人却只是轻轻地掠过去,眼神里毫无波澜。 张夫人抬起头,轻声问:“陛下,王皇后她……” 周镇偊的眼睛落在她脸上,过了一会,张夫人发现新帝居然对她笑了笑,问:“你有个弟弟,在朝中任大司农,名叫……?”大司农为九卿之一,掌管国家财物。 张夫人忐忑不安地点头应是:“张来潜。” “好名字。”周镇偊招了招手,让几个人送张夫人回宫,温声说:“张夫人,没什么事,你放心吧。” 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小椒殿,身上的寒气被热风顷刻间吹散。殿内十分安静,周镇偊看见霍屹坐在书案前,脑袋一点点地垂下去,又猛地抬起来,几次之后,他就直接放弃抵抗趴在案上睡着了。 小椒殿的软毛地毯吸收了周镇偊的脚步声,所以霍屹完全没听到后面的动静。周镇偊转身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慢慢走过去,他看见那块暖玉从霍屹的胸口掉出来,霍屹因此烦躁地皱起了眉,随手扒拉了一下胸口,又陷入沉睡之中。 周镇偊笑了笑,把暖玉重新给他放回去,又帮他整理了散乱的领口。 他就这样坐在霍屹对面,慢慢地看着一份之前呈上来的奏章。 霍屹在睡梦中也难以得到平静,眉头紧锁,神色慌张,过了一会,眼角甚至隐隐有泪痕。 周镇偊一惊,他不会是哭了吧,对于性情冷硬的新帝来说,哭泣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小时候周镇偊被哥哥的侍从推下池塘,他非但没有因此怕水,反而往水里扎了几天,练出了水性,把那个侍从的脑袋摁在水里硬生生摁死了。 任何困境都不会使他恐惧和软弱。 最后他并没有叫醒霍屹,而是让宫女换上安神的香,又拉上帘幔遮蔽日光,只在殿内两边点上烛火。 周镇偊看一会奏章,就往霍屹那边瞥一眼,颇有点劳逸结合的意思。霍屹此时已经安分了很多,似乎因为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他挣扎着想换个姿势,然后迷迷糊糊中一睁眼,发现视线变暗了,心里不由得一震,自己不会是睡到晚上了吧! 霍屹猛地抬起头,刚好撞到周镇偊的眼里,周镇偊手里还握着一份奏章,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霍屹长发乌黑,皮肤透白,眼尾下垂,黑色的瞳孔就像在冰水里浸过一样,平时总让人觉得他恐怕连骨头都是漂亮而冰凉的。此时在橘黄色的烛火下,鲜明的轮廓微微模糊,眼睛里倒映着摇曳的火光,那些阴影浓厚又淡去,侧脸染上橘色,置身于一片暖熏的柔软之中,脑子还没清醒过来,眼神迷茫。 光斑从他的手臂落到指尖,又消失不见。 ※※※※※※※※※※※※※※※※※※※※ 皇帝发布任务:北伐匈奴。 将军提出预算:十万物资。 皇帝卑微地希望减少预算。 将军列了张表格:仔细算一算,十万根本不够呢。 第十七章 霍屹很少在人前显露出这种状态,周镇偊多看了一眼,然后顺手把那封奏章推给霍屹,说:“这人叫公孙羊,写的挺有意思的,你看看。” 公孙羊是个平民,这封奏章是早上送过来的,周镇偊刚刚看完。 霍屹低头翻阅公孙羊的奏章,既然皇上专门让他看,必然要认真对待。公孙羊字迹娟秀,逻辑严密,通篇只讲了一件事:圣上行事,阻力来源于两方面,朝中百官和地方豪强。 这人用词相当大胆,虽然其中一些观念颇为偏激,但很显然,他说到皇上的心坎上了。 而皇上把这份奏章给他看,看来是在给他指路。 霍屹其实很了解周镇偊。 他这十几年来,性格和愿望都没有变,只是在具体做法上有一些调整,是个不忘初心的人。因此很多时候,霍屹明白周镇偊想做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但有些时候,霍屹又完全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例如对他的态度——真是君心难测。 “真希望天下的英才,能尽数为朕所用。”周镇偊感慨了一句,满朝文武,他实在觉得没几个能用的,大部分都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受到礼遇和理由当然的特殊优待,但未必有治国之才。 霍屹说:“陛下可颁布求贤诏,天下贤才自会入君彀中,如大越高祖古时贤王。” 周镇偊笑了笑,问:“你之前说要进攻匈奴,需要四路大军,军费的事先不说,另外三路军队的将领,不知道霍卿有没有想法?” ……军费的事怎么就先不用说了,这明明是最重要的。霍屹思索片刻,说:“拢方边郡郡守李仪,或可一战。” 周镇偊对李仪有印象,是个很有能力但很不讨喜的人,在朝中人缘极差,据说也曾经对霍屹出言不逊——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霍屹有意见,李仪好像和谁都难以相处,最后被先帝周景派到拢方边郡去,总算没再有什么大矛盾。 “为什么推举他?”周镇偊问。 “当今论与匈奴作战,李仪的经验最丰富。”周镇偊实事求是:“李郡守多谋善战,作战勇猛,可堪大用。” 周镇偊未置可否,接着问:“还有呢?” 霍屹思考了一会:“骑将军慕容安、轻车将军慕容远、北将军赵平安,皆是擅长进攻的将才。”慕容安是一员老将,历经大越三代王朝,慕容远是他的儿子。 “李仪,慕容安,慕容远,赵平安。”周镇偊掰着指头,似笑非笑地说:“霍卿,怎么多了个人。” 霍屹面不改色:“臣只擅长守城,不善进攻,数十年没有战功,恐不能服众。” “霍卿不要妄自菲薄。”周镇偊随手抹掉了其中一个名字,说:“元宵节之后霍卿再给我答案吧……对了,已到午时,霍卿就在宫中吃了再回去。” 霍屹完全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吃食上的。 宫女拉开窗帘,又很快传膳上来。周镇偊让人去给宫门口守着的霍小满吩咐一声,他家家主要留在宫中用膳。 紫微宫中,本应该享有天下最珍贵的美味佳肴,霍屹眼睁睁看着皇上吩咐章中常侍减少三道菜的配额,转头周镇偊就对霍屹说:“还是省着点比较好。” 霍屹无言以对,他完全没想到,这是周镇偊今后丧心病狂地削减宫中支出的一个开端而已。 周镇偊难得在吃饭的时候没有再提国事,他们随意聊了几句,周镇偊才说起他早上睡着的事:“霍大哥是不是太累了?” 霍屹只好拿早上搪塞母亲的话敷衍他:“是因为刚回长安,一时激动,没睡好。” 周镇偊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既然这样,以后就留在长安吧。” 这句话一直到霍屹回家的时候,都还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 留在长安就意味着他要面对以前父亲所面对的,风诡云谲暗潮汹涌的朝堂。在长安,人人皆可一步登天,或是一朝踏入地狱,这绝对不符合霍屹为自己规划的未来。 但皇上显然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他也应该抓住机会……北伐匈奴,他可以洗刷父亲的冤屈,为兄长报仇! 霍屹沉思许久,看到霍府外停着马车,说明丛云梦已经回来了。他走进大院,王伯上前,低声说:“少爷,有客人到访。” “谁?” “赵平安赵北将军。”王伯的表情实在称不上高兴:“是他送老夫人回来的。” 霍屹今天刚刚在皇上面前提到了他,没想到接着就在家里见到了,实在是很巧。赵平安出身于北军,以前是霍丰年的下属,霍丰年走之后,他就成为了北将军。 他们曾经并肩作战过,后来两人再无联系。 霍屹向王伯应了一声,走进大厅。 厅内有个穿着轻甲的男人,比霍屹稍长几岁,正坐着四处打量。侍女阿薇给他倒了杯茶,赵平安端起来闻了一下,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放下了。 “赵将军,茶水不合口味?”霍屹走进来,问:“阿薇姐,给客人换茶。” 阿薇低眉顺目地说:“少爷,这是家里最好的茶。” “咳咳,不用了。”赵平安连忙摆手,他环顾一圈,指着空白的墙面,没话找话说:“霍郡守,我记得这里以前有幅《江山冬雪图》,不知去哪里了。” “卖了。”霍屹抬了抬眼皮:“补贴家用。” 赵平安:“……”他觉得今天不太顺利,于是决定换个角度,说起今天在街上遇到霍老夫人的事。 霍屹含笑听着,态度一点都不打折扣。几句之后,赵平安才表露出来意。 霍屹回长安才两天,已经两次面圣,且长时间在宫中与皇上交谈。新帝上位以来。至今没有任何大动作,所有人都注视着紫薇宫,时刻打听圣上的动态。频繁入宫的霍屹,自然也受到瞩目。 赵平安希望知道圣上的想法以及对霍家的态度,霍屹心想难为北将军亲自来打探消息,一边用几句话将他敷衍出去,态度十分谦逊诚恳。 赵平安离开之后,丛云梦才走出来,王伯暗骂了一句:“狼心狗肺,捧高踩低,实乃小人。” 当初赵平安是霍丰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霍丰年走之后,赵平安便彻底与霍家断绝了关系。霍屹任职郡守期间,丛云梦一个人操持霍家,还要照顾霍灵月,其中艰难可想而知。当时丛云梦在街上可从来遇不到高高在上的北将军,霍屹一回来,皇上召见两次而已,就这么巧的偶遇了。 丛云梦拍了拍王伯的胳膊,示意他谨言慎行,随后担忧地问:“没事吧,幺儿?小满说圣上留你用膳了。” 旁人听到这事只会羡慕他飞黄腾达,独得圣眷,只有丛云梦和他一样畏惧陛下的恩情,担心他会不会受委屈。 霍屹想,自己不该再让娘操心了……他快到而立之年,怎么还能让母亲像小时候那样,为他的事整日烦忧呢。 他安抚了几句,没说北伐的事,只是陛下怀念以前罢了。丛云梦问他要不要再吃点东西,霍屹在宫中还真没吃好,本以为今天要凑合过去,丛云梦早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全都是霍屹喜欢吃的。 赵平安的拜访只是个开始。下午的时候,王伯收到了一些请柬和信,还有几个贤人前来拜访。周镇偊留他用膳的消息已经彻底传了出去,众人蜂拥而至,释放着友好的信息或者前来打探。那些能说会道的贤人则是希望能加入霍家做门客,霍屹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了熟面孔。 养门客是大越潮流,门客越多,写文章夸赞的人就越多,因此能有个好名声。霍家以前也有,后来树倒猢狲散,他们是跑的最快的一批人。霍屹当家之后,不论在边郡或是长安霍府,都不准家里养门客。 前来拜访的朝中官员是最少的,因为他们更加慎重,还处于观望状态。霍屹亲自出面,谦逊有礼地应付过去。那些同僚的来信,霍屹也挨个回复。至于请柬,他一个都不会去,所以也写信道谢,并表达歉意。 前来投靠的门客拿着文章,上面大多是霍府的溢美之词,好像十年之后,他们又重新发现了霍府是多么敦厚仁德的一家人。不会写文章的,那就更是身怀绝技了,偷鸡摸狗不在话下。霍屹对他们一视同仁,全都拒绝了。 霍屹忙了一下午,天色黑了之后耳边才清静下来。也许是因为早上在宫里睡过一觉,他一整天精神都还不错。霍小满问他为啥不去拜访朝中重臣,霍屹把冷水泼在脸上,说:“咱们是从边郡回来的,需要和所有人保持和平的关系,但不可与任何朝中重臣来往过密。” “最好不要得罪人,但咱也不怕得罪人。那些请柬谢过就行,没有必要去。”霍屹擦干冷水,心想而且皇上也不会喜欢。 ※※※※※※※※※※※※※※※※※※※※ 周镇偊:朕真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啊。 第十八章 晚上的时候,丛云梦把买来的布料贴在霍屹身上比划,感慨说:“长高了一些,但也瘦了,一定是军营里太苦了。” 霍屹笑着说哪有,伸出手臂给她看自己身上一层削薄的肌肉,自夸力拉三石弓,破墙穿甲,军中无人能敌。 丛云梦让他老老实实站着量衣服,霍屹立刻就不动了,口里道:“我在军队里穿不了这些……你拿去给小月做吧。” “小姑娘哪能用这种颜色,而且我也给她买了新衣服。”丛云梦摇了摇头,贴着霍屹的手臂划出一段长度。霍屹目视前方,忽然听见丛云梦小心地问:“……这次能在长安留几天?” 这个问题,她昨天就想问了。 霍屹顿了顿,说:“今年我陪你们过元宵。” 当晚霍屹躺下,月光下竹影摇曳,床上有软和的香味,应该是丛云梦为他准备的安神香。他尝试入睡,但脑子里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这其实和忙碌没什么关系,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不过这些年霍屹很有长进,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难以入睡的毛病,睡不着就起来做点其他事也好。 家里也有单独的靶场,霍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去了靶场,一炷香之后,靶子中心已经全是箭矢,霍屹的思绪也变得平静宁和。 如果周镇偊要正式反击匈奴,准备时间至少需要两个月,调兵遣将,集中训练,运送物资,传递消息……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周镇偊和先皇不一样……大概吧,他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思考这件事。等这次战争结束,就上书致仕,有军功在身,离开地会体面一些。 咻——! 箭矢穿透靶心,发出干脆利落的声音,尾羽微颤。 啪啪啪,鼓掌声从旁边传来。 “你怎么做到的?”霍灵月好奇地问,她穿着整齐的嫩黄色长裙,双手拢在袖子里,不知道在旁边站了多久。 “天还没亮呢。”霍屹心想确实这个颜色更适合小姑娘,他说:“你起来得太早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小姑娘抬起尖尖的下巴:“你不是也起来了。” “小孩不睡够的话会长不高的。” “可我已经比他们都高了。”霍灵月嘴硬,她看霍屹开始收拾弓箭,跑过去帮忙把箭矢拔下来,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你这样。” 霍屹问:“你在家练习射箭吗?” “从五岁就开始了,王伯在教我。”霍灵月说:“还有剑术和骑马,奶奶亲手给我做了一把小弓。” 霍屹心想,五岁的话差不多,他也是这个时间开始接触这些东西的。 霍灵月的目光望向霍屹手里的弓,问:“我可以试试你的弓吗?” “它很重。”霍屹说。 “我力气也很大。” 霍灵月非常有主见,意志坚定且性格强硬,霍屹觉得她不太像自己的哥哥或者嫂嫂,反而更像霍丰年一些。 他哥哥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霍屹的剑术不如霍信,小时候缠着哥哥一遍遍比试,霍信也愿意不厌其烦地指导他。 霍屹把弓交给霍灵月,霍灵月激动地接过去,紧接着她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量传来,拼尽全力才能扶住这张巨弓。 她挫败地咬住嘴唇,这把弓扶着都费力,更别说使用它了。 “我是十三岁那年才能使用这张弓的。”霍屹把弓收回来,说:“想练射箭的话,以后每天早上丑时三刻,我在靶场等你。” 这个时间太早了,霍灵月顾忌着他之前说长不高的事,问:“白天不行吗?” “白天我不一定有时间。” “你很忙吗?”霍灵月问:“我看其他那些官员,除了上朝,其他都在家里,你甚至不用上朝。” “决定有没有时间的人不是我。”霍屹耸了耸肩,他看霍灵月还披散着头发,清晨的雾气笼罩在她的身上:“回去穿件衣服再出来,特别是手脚要注意保暖,不然会长冻疮的……” 霍灵月面无表情地听他唠叨。 霍屹注意到她的表情,知道侄女已经开始烦了,因为他在这个年纪,也是很不耐烦家里人说这些的。 “对了,谁教你读书?家里给你请先生了吗?” 霍灵月:“没有,王伯会教我认字。” 霍屹说:“我送你去私塾念书。” “我才不要去。”霍灵月非常抗拒:“我不喜欢那些人。” “那我也没法教你射箭了。”霍屹顺手帮她把头发扎起来:“你不念书,怎么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射箭。” 霍灵月的头发细细软软的,霍屹给她扎了一个粗糙的马尾辫,更复杂的他就不会了。 这是他哥哥和嫂嫂的孩子……他要抚养她长大,但不仅是让她吃饱穿暖,他希望霍灵月能成长为一个更好的孩子。 他希望霍灵月能够善良,坚强,不被欺骗,不受伤害。 之后两天,皇上依然天天召霍屹进宫,并且留在宫中用午膳。周镇偊是个上朝狂魔,会无限期拖延下朝的时间,还经常对霍屹抱怨,为什么上朝五天要休沐一天,他们应该展现出每月两千石俸禄的价值。 霍屹猜那些大臣一定经常在心里骂他。 边郡郡守依次回到长安,包括李仪。听说他回来之后就闭门不出,也没有拜访任何人。霍屹倒是给他送了份小礼,份额和其他郡守一样,不多不少。 李仪那边没有反应。 说起来,霍屹比他人缘好多了。霍屹对那些品级比他低的官也以礼相待,从未针对过谁,逢年过节该送的礼一点不打折扣,做事十分妥帖。他家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亲戚,仗着霍府的势力干些强占民女,横行霸市,掠夺田产的事。他又是个边郡郡守,和长安的大臣们没太多利益冲突。 霍屹身上最敏感的事,就是霍丰年了,这让大臣们对和他交好十分顾虑,但也不至于故意为难。 霍屹不在乎他们的看法,但之前丛云梦和霍灵月被迫留在长安,他只能这样保护家人。 登基大典前一天,周镇偊召霍屹进宫。 今天不止是他,皇上还召见了另一个人。内臣带霍屹去了东苑的猎场,他没见着周镇偊,内臣拿着一套猎服让他换上,还准备了弓箭。 霍屹换好衣物之后,听见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对这声音十分敏感。在战场上,能从马蹄声中听出敌军的数量和距离是基本功。霍屹抬起头,就见当今圣上一身玄色猎服,袖口收紧,腰带勒出精瘦的腰身,骑着纯黑色骏马,眼睛极亮,闪烁着摄人的光。 周镇偊很少这样情绪外露,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沉稳冷静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 周镇偊驱马在霍屹面前停下,他坐在马上,俯视着身着精干猎服的霍屹,手中的弓箭让霍屹显得冷峻锐利,他原本比冬日的寒风更加锋利,比冰雪更加凌冽,一往无前,坚不可摧,但这一切都被隐藏起来。 皇帝很久没看过这样的霍大哥,他垂头注视了很久,目光和霍屹对上,片刻之后,霍屹移开了视线。 “陛下,臣猎了只雄鹿,请陛下过目。”另一个声音传来,打破了两人沉默的气氛。 霍屹转头看去,一个中年男人正收起弓箭走过来,旁边的侍从拖着一只鹿的尸体。他眉毛下垂,皮肤粗粝,脸上有明显的伤疤,使他看上去非常凶。身材高大,肌肉结实,背部微弓,发丝间有几缕白色。 拢方郡守,李仪。 李仪已至不惑之年,三朝为将,参与过无数战争,多身先士卒,以命搏命,常年游走在生死线上。 然而他至今仍然只是个郡守而已。 之前霍屹推荐的第一个人就是李仪,周镇偊对这位三朝将臣了解不多,因此招进宫里想认识一下。 同为郡守,霍屹和李仪是同级,不过霍屹是晚辈,他朝李仪友好地点了点头,李仪打量了一下他,忽然说:“霍郡守,之前你给我送了封信。” 那是挺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匈奴大军入侵,霍屹觉得情势危急,所以写信给李仪,让他做好防守准备。 “信送来的太晚了,匈奴已经联合了小羌国,于半个月前发起了进攻。”李仪哼了一声:“你不是故意等匈奴退兵之后才送信过来的吧。” 霍屹:“……”这人说话果然不好听,难怪朝中人缘最差。 他仰起头,眼角眉梢的线条流畅极了,像用墨画上去的一样:“李郡守,西河边郡距离拢方郡有半个月的行程啊。” 他说完就温和地笑了一下,退后半步,给他们让开路。 “霍卿想来玩一会吗。”周镇偊坐在马上问。 他都让霍屹把猎服换上了,自然没有商榷的余地,内臣给霍屹牵来一匹白色的骏马,眼神黑亮,鬓毛极美,四肢修长如刀刃。霍屹从小练习骑射,倒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匹马,他用熟练的手法和白马交流了一下感情,便跨步骑上马背。 “这马名为白雾,是来自北方的高原马。”周镇偊和他并肩站着,说:“爱卿们今天尽可随意狩猎,不管猎到什么,都是你们的。” 这话是对两人一起说的,李仪打了个呼哨,坐上马之后就离开了。 周镇偊笑着问:“霍卿今天想打点什么?” 霍屹八风不动:“随缘。” ※※※※※※※※※※※※※※※※※※※※ 霍屹:身为大越打工人,我有没有时间,当然是老板决定的啦。 第十九章 东苑位于龙首原下,其上是连绵的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拱卫着紫微宫后方。东苑面积极大,与山脉相连,是狩猎的好去处。大越之前的朝代名为夏,是一个兵戈铁马的朝代,夏朝君王暴烈,纲常独断,刑法严明,望之四海夷服,就连人人谈之色变的匈奴,也曾经北却千里。然而因为频繁的战争,朝廷财政无力支撑,内战频发,最终夏亡越起。 顺带一提,夏王朝时期,匈奴被打得抱头鼠窜,一路向西,征服了许多王朝,甚至亡国灭种。匈奴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游牧部落,深刻诠释了什么是力量与速度,他们不仅是大越的噩梦,更像是一只行走在大陆间凶残可怕的野兽。在夏王朝覆灭后,匈奴卷土重来,再度成为悬在大越人民头顶上的刀,且时不时就要刮下一块血肉。 而大越吸收了夏朝覆灭的教训,自开国起便与民休息,实行宽松的国政,重文轻武,讲究无为而治。经过多年修生养息,文人地位已经高于武士。但这是一个诞生于战火之中的民族,平民之中仍然尚武,闲暇时刻仍然以比赛射箭骑马与刀剑功夫为乐,宫廷之中,皇帝也常在东苑狩猎放鹰,宴请大臣。 总之,东苑狩猎是一个备受追捧的宫廷游戏。 李仪一马当先已经进入了园林之中,霍屹知道今天皇上想考验的是李仪,他只是个添头,因此并不着急,骑马慢悠悠地闲逛着。 园林外围只是些小动物,李仪一路往里走,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茂密的树林遮蔽了日光。冬天的动物不多,李仪想抓个厉害的,展现自己的能力。 李仪同样出生于将门世家,在夏王朝时期,李家先人就曾镇守边关,击退匈奴。李家世世代代都在打仗,从夏朝打到大越,所有地位都是拿命搏来的,然而即使如此,李仪也只是个边郡郡守,无法封侯,也没有将军的职位。 李仪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只觉得无论怎么拼命立功,往上走的路上似乎有无穷的阻力。他在边郡也算是尽职尽责,不曾有丝毫懈怠,可是很多郡守都升迁了,他只是从一个边郡去往另一个边郡,前途无望。 讨好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招揽门客……他瞧不起这些手段,认为只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只需要要对李家负责,对边关百姓负责,对皇上负责。 但他的尽职尽责似乎没有作用,越云帝从来没有要提拔他的意思,李仪已经很多年没有在皇上面前露过脸。新帝登基时,他并没有什么期待,即将年过半百,这一生也许就这样了,直到某天战死沙场。 然而新帝单独召见了他,这让李仪心里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虽然霍屹那小子也来了。 李仪对霍丰年还是十分佩服的,但霍屹却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他参与过最大的战役就是当年的漠北之战,北军大败,之后在边郡多年,也没有什么建树。 他想的深了,一路越走越远,渐渐地已经听不到身后的动静。李仪握紧了弓箭,耳边风声掠过,他在草丛中看到了一只白虎的背影。 若是其他人独自遇到老虎,必然惊惧不已,李仪却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毕竟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他屏住呼吸,瞄准沉睡中的白虎,一箭射出,只听叮的一声,箭矢没入,声音却不对劲。 李仪心里狐疑,片刻之后才下马走过去,发现那并非白虎,只是一块形状似虎的石头而已。箭矢深深地没入石块之中,干脆利落至极。 他试图把箭□□,这只是宫中配备的制式箭矢,并没有断石之利。李仪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正沉思间,听见马蹄声渐进,霍屹骑着白雾出现在视野中。 李仪皱眉,这小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然而紧接着,他瞳孔骤缩,霍屹举起了弓箭,瞄准的正是他所在的方向。 他怎么敢?!李仪半是惊惧半是愤怒,霍屹这小子居然想趁狩猎暗杀他么!然而此时李仪已经来不及抽箭,身上也没有任何利器,他怒视霍屹,正要质问,就听霍屹低喝道:“别动!” 李仪一怔,霍屹已经撒手,制式箭矢如闪电般疾驰而出,冰冷的箭头擦着李仪的脸颊飞过,而后发出没入血肉的声音。 李仪这时候才回头看去,只见一只绿油油的毒蛇跌落在地上,两指宽的脑袋被箭矢从口中贯穿。 他飞快地模拟了刚才的场景,就在他低头检查拔箭的时候,这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盯上了他,霍屹赶过来以后,来不及解释情况,在毒蛇张开獠牙那一瞬间,射箭贯穿了蛇口。 这一箭速度与精度丝毫不差,还需要极佳的判断力。李仪心情复杂,霍屹这一手箭法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多谢。”李仪往旁边退了几步,他现在觉得脖子凉凉的,他又免不了疑惑,问了一句:“霍郡守怎么到这里来了?” “循着你的踪迹跟来的。”霍屹说:“这里太远了,不在东苑狩猎范围内,李郡守,咱们回去吧。” 东苑并不是一个密闭的地方,从龙首山上常有跑下来的野兽。宫内禁军划了一块安全的区域,但李仪自然不可能在那种地方抓抓兔子和鹿就能满足的。 李仪:“要回去你自己先回去。” 霍屹委婉地说:“这里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李郡守是大越重臣……” “不敢当。”李仪想不到将门出生的霍屹居然如此胆小,之前对于箭术的认同也被消失了,毕竟懦弱胆怯之人,拥有再强的箭术也没用:“在边郡时,我常与匈奴作战,身先士卒,匈奴的刀口可比现在危险多了。” 他意有所指地说:“恐怕对于霍郡守来说,还没经历过这种危险吧,所以才连东苑之中的野兽都感到害怕。” 霍屹:“……”这个人不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不受欢迎吗。 李仪俯身拔出石头里的箭矢,忽然感到地面的微颤。他野外作战经验丰富,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一只黑灰色的巨熊从远处跑过来,庞大的身躯如炮弹一般横冲直撞,朝他们冲过来。 李仪此时上马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而且熊的速度比人想象得要快得多,那简直就是一个无法阻挡的巨型杀器。而且皮糙肉厚,寻常利器无法对它造成任何伤害。眨眼之间,巨熊就已经冲到了李仪面前,它抬起熊掌,那厚重有力的熊掌几乎比李仪的脑袋还大。 李仪不愿站着等死,仓皇左扑,巨熊顺势拍过来,速度快得让人绝望。就在这时,箭矢破空声凌冽传来,霍屹接连射出三箭,只有第一支穿透了熊掌,后面两支尽数被拍下来。 霍屹心里也有几分绝望,能够穿透匈奴铁盾的箭术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毕竟这是用来玩乐打猎的弓箭而已。但越是这时候,他反而显得更加冷静。受伤的巨熊愤怒至极,放过了一边的李仪,朝他冲撞过来。 白雾载着霍屹转身就逃,高原马面对巨熊也恐惧不已。身后巨熊紧追不舍,霍屹能感受到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这时,巨熊忽然惨叫一声,停了下来。 霍屹控制白雾停下来,转身看去。李仪已经上马,但他并没有逃跑,而是举起弓一箭射出,正中巨熊胸口,可惜的是只射穿了皮肉,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口。 那熊愣了一下,李仪趁机又射出一箭,他出箭比霍屹要慢,但力道更大,几缕白发垂下来,李仪目光凝聚,几乎在巨熊离他只有十步之遥的地方才松开手指,箭矢强有力地疾射而出,深深地贯穿巨熊的右眼。 这时候,李仪才驱马逃跑。巨熊瞎了一只眼,速度反而更快,李仪顷刻间便置于巨熊的阴影之下。 一声口哨响破天际,短暂地吸引了巨熊的注意力之后,霍屹立马弯弓,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熊身上真是没有任何弱点,如果用箭矢直接刺入,几乎连道白痕都没法留下,因此依仗的只有箭矢的冲刺力量,而这完全取决于射手的能力。 巨熊毫不犹豫地转而朝霍屹这边冲过来。 两人虽然没说一句话,但非常默契,就这样轮流射箭,游走,相互配合,先后射穿巨熊的两只眼睛,李仪在它身上破开一个伤口,随后霍屹的每一箭都命中那道伤口,不断撕裂扩大,终于使巨熊轰然倒塌。 如果两个人有任何一箭失误,下场就是两人齐齐丧命于熊爪之下,幸好他们都没有让彼此失望。 巨熊身上插着数十支箭矢倒下,霍屹和李仪对视一眼,李仪声音发涩:“我已经没有箭了。” 霍屹慢慢呼出一口气:“我本来是想引开巨熊,你去通知禁卫军的。”霍屹认为这才是更好的方法,要不是李仪那突如其来的一箭,霍屹根本不打算自己杀了这只巨熊。 几千禁卫军直接齐射,巨熊再厉害也无处可逃,实在不行还可以泼油放火,布下陷阱,方法很多,反正都比两个人这么玩命更合适。 “我总不能丢下你逃跑。”李仪欣慰地看着霍屹:“你实力不错,就是胆子太小了。你看,这头熊可是咱们俩一起杀的,这是足以记载下来的事。霍郡守,你以后也该胆子大点才好。” 霍屹:“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仪摇头:“过于谨慎会错失良机。” 两人实在无法互相说服,只好认为刚才的默契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霍屹觉得李仪不说话的时候更受人喜欢,两人不再多说,赶回东苑,让护卫们把巨熊的尸体拖出来。 皇帝既惊又喜,得知这是两人合作的结果,更是感慨不已,称有二人镇守边疆门户,实乃大越之幸,赏赐他们一人五百金。 ※※※※※※※※※※※※※※※※※※※※ =v= 第二十章 太初历冬正月乙巳朔,越弘帝周镇偊登基。 登基典礼在紫微宫前殿进行,百官朝拜,皇帝于殿上加冕,宣读诏书,立年号元鼎,并颁布求贤诏。 很快,求贤诏便通过层层传递,到达每一处街头巷尾,乡间里弄。 新帝登基之后,紧接着就传来一个噩耗。 王皇后自缢身亡。 新帝刚刚登基,朝中官员们就开始操心起皇帝的后宫问题。他们最喜欢缩在后宫天天生儿子,对百官言听计从,下放权力,经得起文人贤良批评的好皇帝。然而周镇偊上位之后从未有广开后宫之意,反而出现了皇上似乎很宠爱张夫人的传言。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丞相府中。 王弼手里捧着一杯茶,出神地望向前方。刚才他已经发了一通火,几个仆人远远地站在外面,不敢上前。周围坐着一圈门客舍人,都密切观察着他的神色。 王皇后是他亲妹妹,王家身为外戚,他能做到丞相的位置已经是顶天了,其中自然仰仗王皇后的手段地位。而她眼看就能成为太后,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为何会自绝于宫中呢。 王皇后的死,让他感到愤怒,以及隐藏在怒火中的不安。 王弼回想着登基大典上,身着玄色长袍的新帝,九珠冠冕遮住了他的神色,他们只能看到少年皇帝冷硬的唇角和挺直的脊背。 所有人都在揣测皇帝的心思,在新皇登基之后,他先后见了几位边郡郡守,以及慕容将军父子,赵平安将军,见了一些白身之人,却还没有对这些朝中重臣有所表示。 如今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王弼丞相操办王皇后的葬事。 “诸公如何看待此事?”王弼沉声问。 先后有几个门客发表了想法,大多认为这就算是新帝的一次试探,也不会对丞相的地位造成影响。毕竟新帝年幼,就连盛年的越云帝当初想拔除王家这股势力都得伤筋动骨,更别提还没坐稳皇位的周镇偊了。而此时,丞相更应该显出强硬的做派。 众人商讨许久,决定照常处理王皇后的葬事,静观其变。王弼计划在朝中提出将王皇后的葬礼提升到太后级别,在她死后加封太后。 即使紫薇换位,王家的荣光不会散去。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让他心烦意乱的事。登基大典之前,皇帝召见了李仪与霍屹这两位边郡郡守,并且赐予他们一人五百金,而两人共猎巨熊的消息,也像风一样传遍了长安城。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皇帝青睐武将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大越立国百年,如今文臣在朝中的地位高于武将,皇帝这种举动,让他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然而长期养尊处优,位高权重的生活使王弼丞相难以提起戒心,当年就算是越云帝也要对他以礼相待的。 “昨日猎熊之事,诸位有何看法?”王弼沉声问。 门客大多认为此事不足为虑,霍李两家也翻不出风浪。李仪向来不为圣上所喜,霍屹身上还背有污名。还有一些门客认为,丞相应该向霍李两家释放善意。他们逐渐争执起来,大厅内瞬间嘈杂热闹,如同菜市口一般。 一群门客讨论得热火朝天,只有一人独自坐在角落,冷眼看着门客们巧舌如簧的吹捧。过了一会,他走过去,对沉思的王弼说:“丞相,我认为你应该自请辞去丞相一职。”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王弼也如同被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 “你是……”王弼努力辨认眼前这个人,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坐下号称有三千门客,虽然这个数字有水分,但他自然不会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 “在下青州北海郡公孙羊。” 公孙羊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脸上沟壑纵横,不惑之年,看上去却像五十岁了。他身材矮小,面颊削瘦,眼睛黑沉沉的,而且总是言语偏激,并不受人喜欢。 公孙羊出身自青州北海郡一农户家,自幼躬耕于田垄之间,闲暇时候便自己读书学习,手不释卷。越云帝时,他就离开家乡来到长安,去了许多贵族高官府下,想要一展雄才,但都不受重视。后来散尽家财,经人引荐,辗转拜入丞相府下,王弼养人不讲究质量,因此将他收入府中,但从未听从公孙羊的建议。 王弼还没有说话,那些门客已经纷纷言辞激烈地反对起来,公孙羊说的这话实在太离谱了,王家此时在朝中如日中天,要让王弼辞去丞相之位,简直是自断其臂。 堂内门客指责公孙羊包藏祸心,王弼也觉得这个建议十分可笑,连带着看公孙羊也不顺眼了。他正要结束这场议论,从外面跑来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说:“家主,出事了。” 王弼皱眉:“说。” “小公子在街上纵马,撞死了一个人。”王家小公子并不是王弼的儿子,而是他弟弟的儿子。王弼在朝中任丞相,他弟弟名叫王缘,任都内令,是大司农的下属。 王弼正心烦意乱,没想到废物弟弟的废物儿子还能火上浇油,他问:“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农户家的儿子。” 王弼松了口气:“这有什么好着急的,慌慌张张的不成体统。他没被人当场抓住,谁敢指控王家人。” “被抓住了。”仆人迎着王弼吃人的目光,抹了抹汗,说:“当时在场有个小姑娘,她挡在马车前面,还让仆人通知了北军缇骑。” 北军的一部分职责为维护长安城治安,这部分兵卒则被称为缇骑,长官为执金吾。 王弼摆摆手:“给他父母一点银子,让他们改口,说那个小孩是自己撞上来的。” 仆人虚弱地说:“可是,小公子已经派人杀了那对父母……” 他说完之后,非常机敏地往后躲了一下,果然王弼大怒,扬手就摔了茶杯,在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冰凉的茶水飞溅出来,周围的几个门客都遭了殃。 王弼几乎想让那个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小子在狱中呆几天也好。但他自己没有儿子,只有几个女儿,侄子王克明是王家唯一的血脉,他不能放着不管。 唯一的问题是,廷尉的胃口实在有点大,王弼准备亲自走一趟。 他出门之前,忽然问了一句:“你说拦下那小子的人是个小姑娘?”一般的小姑娘哪有这个胆子。 仆人说:“是的……似乎是霍家的女儿。” 霍家确实有个小女儿,才八岁。以前的话,这种无关紧要的人甚至不能入丞相的耳朵。 王弼眉头一跳,准备先去见他的弟弟。 他离开之后,门客也都散了,公孙羊一个人走在最后,他径直离开了丞相府,回到自己家中。 公孙羊住在长安外,家里一穷二白,茅草屋在风中瑟瑟发抖。这里向来无人问津,今天却有一个人站在他家门口,穿着褚红色长袍,黑发严密地束在发冠中,面容温和。他身后两个人也是十分规矩,一看就不是普通世家出来的。 “来者可是公孙君?”那人转过身,面对身材矮小,面容阴沉的公孙羊也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反而态度恭敬:“在下姓陈,在宫中任职中郎,在此恭候公孙君多时了。” 公孙羊步入紫微宫的时候,还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 紫微宫宏伟却冷硬,每过五步便有执兵警戒的南军,宫内红墙金瓦,雕梁画柱,高高的屋檐如白龙腾飞,冬天的日光照耀在金鳞瓦片上,时刻震慑来者心弦。 公孙羊随那名自称陈中郎的人一路走走停停,先后经过了多到关卡。陈中郎说话时轻声细语,十分和气,有问必答,言语间却没有透露多少信息。他们最后走进一间名为寿成的殿阁之中,大门一关,暖气顿时将人牢牢地包裹起来,空气中飘着若即若无的香气,白色的香烟在地面沉浮,意图沾染到那片玄色长袍精致的云纹上。 玄色长袍的主人坐在书案之后,面前摆着几份奏章,公孙羊发现自己的赫然在列,上面甚至有着朱笔批注。 这就是站在大越权力顶端的人。 他的情绪陡然高涨起来,一路上的忐忑不安转变为更加急不可耐的欲望。这份献给陛下的奏章他写了很久,凝聚了四十多年人生所看到的一切乱象。当时因为害怕再也没有机会,公孙羊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放上去了,而其中十条,都是关于地方豪强与朝中重臣的整治。 最后一条,说的是现在不宜出兵讨伐匈奴。字迹非常潦草,是他匆匆补上去的。 “公孙君,朕终于见到你了。”他听到皇帝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加沉稳有力:“霍卿,这位就是公孙君。” 公孙羊坐下之后,才发现皇帝身边还坐着一个人,身穿长衣,面容俊秀,仿佛冬日高原之上的冷杉,身上的寒意已经逼退了屋内的香气。 那人朝自己微微点头,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漠。 ※※※※※※※※※※※※※※※※※※※※ 求点评论啦=v=感谢在2020-10-31 08:44:58~2020-11-01 20:3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蓝的ashley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寿成殿中,正坐着四个人。最上方是身着玄袍的年轻帝王,他左手边是边郡郡守霍屹,右手便是面容温和的陈中郎,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介白身布衣,公孙羊。 尽管公孙羊是在座地位最低的人,他却是这场会面真正的主角。 他们已经讨论许久,霍屹和陈中郎依然正襟危坐,公孙羊却已经顾不得礼仪,他高声道:“大越的问题,在于权力混乱,土地兼并,文人误国。” 霍屹眉头一跳,心想这位公孙君可真敢说。一句话几乎把自己放在了所有既得利益者对面。 周镇偊不动声色地问:“公孙君再仔细说说。” 公孙羊语速极快,声音低沉:“当今大越,经过五代积累,已经拥有庞大的财富。但这笔财富不在百姓手中,亦不在国库之中,而在地方豪绅世家贵族手中。地方豪绅无限度吞并百姓土地,使其无地耕种,沦为流民。又与当地官府勾结,横行乡里,肆无忌惮。各地郡守远离长安,不听皇命,不敬礼法,北海郡守出行竟然与天子同架,家中钟鸣鼎食,行事豪奢。” 同样身为地方长官西河边郡郡守的霍屹瞥了他一眼,郡守身为地方最高长官,要想集全郡之力供养,确实可以过得很好。 公孙羊继续说:“而朝中官员,结党营私,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在其位者不谋其政,导致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陛下若要富国强兵,必须先整顿吏治。”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如今大越的问题,在于朝廷上那群当官的无德无能,贪图私利,导致皇帝的命令无法下达到地方,而地方的事务无法传进皇帝的耳朵。 周镇偊问:“依公孙君之见,当如何呢?” 皇帝此时的问题才有考较的意思,公孙羊对此早有准备,他说:“陛下应当将地方的权力归于中央,中央的权力归于陛下。而对于朝中官员与地方官,应该定期进行考核,以检验其执政能力。” 周镇偊看向霍屹:“说到这个,霍卿,我记得军中有都试一说,以检验军中实力。” 都试在夏天进行,霍屹今年八月刚刚举办过,秋鸿光正是在那场都试中表现极为亮眼,才成了斥候癸小队的队长。 霍屹解释说:“都试在各郡之中每年举办一次,自高祖时起,至今百余年,考核军中士兵的射御、骑驰、战阵等方面的作战能力。不过都试内容因地而异,边郡以骑兵巡行障塞为主,设有楼船的郡则演习行船水战。” 周镇偊对都试暂时上了心,觉得赫赫有名的北军也可以搞一个,他还没亲眼见过重金养出来的军队拥有怎样的实力。 陈中郎顺着霍屹的话说:“臣认为,各官员考核的标准也应该有所不同。” 公孙羊转过头来,怒视着陈中郎:“不同标准必然催生不公!陈中郎,考核若不彻底,只会适得其反。” 陈中郎还想再说,周镇偊三言两语敲定了结论:“这件事就由公孙君来办吧,陈中郎在旁协助。” 他当即封公孙羊为中郎,秩为比六百石,随侍皇帝左右。 公孙羊进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介白衣,出了寿成殿的大门,便已经官袍加身,颇得皇帝赏识。 皇帝甚至没有问他的出生来历。 公孙羊心情复杂,为自己陡然改变的命运,也为接下来的事。 他知道皇帝把考核一事交给他办,就是把他推到了百官的对立面。但他以此才受到皇帝器重,这是他在皇帝身边留下来的资本,他必须先把这件事办好,才能有更多参与政事的机会。 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考验,皇帝不在乎出身,不因言废人,他需要能真正做事的人。 “公孙君,慢走,等等我。” 天色已经渐渐染黄,陈中郎快步走出来,笑呵呵地说:“公孙中郎,从今咱们就是同僚了。” 他们之前刚刚在殿内有过争执,陈中郎仿佛跟忘了一样,两只眼睛弯啊弯:“以后跟随在陛下身边,有些要紧的事,我得嘱咐你一下……” 正在这时,霍屹也从殿内出来,朝服穿在他身上,夹杂着来自西北的风霜,尤其显得瘦削利落。他对公孙羊微微点头示意,态度与之前无二。 “陈中郎,我先走了。”霍屹拱了拱手。今天因为公孙羊的原因,他在宫中呆得时间太久了。 “霍君,我听说你有个小侄女?”陈中郎忽然想起什么,说:“我家也有个半大小子,以后有空可以带她来玩。” 霍屹表情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灵月才八岁,谈这种事早了点吧……”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帮孩子找个玩伴。” 陈中郎鄙夷地看着他:“霍郡守,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公孙羊在旁边等了一会,霍屹离开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位是谁?” “西河边郡郡守,姓霍。”陈中郎一副“刚才你把所有郡守都点了一遍结果不认识这位郡守”的表情,慢悠悠地说:“不过以后该是霍将军了……” 霍屹坐在马车的时候认真想了一下,霍灵月确实需要同龄的玩伴,不过已经送她去书院念书,小姑娘长得那么可爱,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她……但万一她在书院受欺负呢? 他为这个陡然兴起的想法心神不宁,催着马车很快就回了霍府。这个时候霍灵月也应该回家了,霍屹想问问她在书院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她,夫子讲的课能不能听懂,但绕了一圈也没发现小姑娘在哪。 最后是在花园角落那个地方找到的,霍灵月坐在他当初坐的石阶上,出神地望着前方,两只眼睛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霍屹心里一个咯噔,快步走过去,蹲在霍灵月面前,注视着她,放柔了声音:“怎么坐这儿啊?” 他这是第一次给孩子当叔叔,只能尽量回忆以前父母是怎么哄自己的——霍丰年就算了,丛云梦哄孩子很有一套。 霍灵月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这是小叔叔。她嘴巴一撇,眼泪顿时又冒出来,顶着哭腔说:“小叔叔……” 霍屹诶了一声。 “你厉害吗?”霍灵月忽然问。 这是个什么问题……霍屹谨慎地说:“还行吧。” 霍灵月双膝并拢,把头靠在膝盖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和丞相比怎么样?” 霍屹:“……这要看哪方面了,要是比打架,应该是我厉害一点,但我不能去打他。” 霍灵月敏锐地问:“你也要听他的话吗?” “这倒不必,郡守由皇帝直接任命,我只听命于皇帝。”霍屹补充了一句:“丞相也要听皇上的。” 霍灵月简单粗暴地给出结论:“所以皇帝最厉害了?” “……是的。”霍屹脑子里闪过周镇偊的脸,皇权与相权的优势地位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在某种程度上,这取决于皇帝的个人性格特征。 霍灵月轻声说:“那我以后要当皇上。” 霍屹脸色沉下来,他没有发火,但这幅表情已经足够可怕了——这种话传出去,别人不会觉得小孩童言无忌,只会觉得这是霍家大人教她的。 当初霍丰年,不就亡于对皇权产生了威胁么。 “以后不要说这种话。”霍屹问:“你对别人说过吗?” 霍灵月正处于极致的愤怒与不解之中,霍屹这样斥责她,她反而更加愤愤不平。 “没有。”她硬邦邦地说,那只是她忽如其来的一个想法而已。 “丞相怎么惹你了。”霍屹干脆和她并排坐在石阶上,任由泥土和残叶落在朝服的衣角。 “我今天在外面,看到了一个人当街纵马,踩死了一个小孩。”霍灵月的逻辑非常清晰:“那人想跑,我拦下他的马,让王伯去报官。后来执金吾把那个人抓起来,我也作为证人跟着去了。” “人证物证具在,那人被关进大牢。然而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其他证人纷纷翻供,他被无罪释放。我的证言被当做小孩的谎言不予采纳,但是,那个死去的小孩,他的血还留在街上。” “他们翻供和我变成骗子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那个人是丞相家的公子。” 霍灵月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愤怒至极,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不,每个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但他们选择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制造谎言。 平民的生命和真相在权势面前微不足道。丞相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廷尉只会高兴又送了丞相一份人情,其他证人畏惧丞相府的威势,威逼利诱之后为了自保一致翻供。 “丞相之子杀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这就是大越的国法吗?”霍灵月全身都在打颤。 她并不是为自己而哭,霍屹暂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人们不依大越的国法行事,那他们依据什么?”霍灵月的疑问到此为止,她无法想到更深的层面,但她仍然为此感到愤怒:“小叔叔,你能帮我吗?” 霍屹想了想,问:“你想做什么?” “杀了丞相的公子!” 其实那不是丞相的公子,是他的侄子而已,但霍灵月没弄明白这件事。 霍屹揉了揉她的头:“咱们没权力裁决他的生死,我们去找那个小孩的父母,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 来了! 第二十二章 霍屹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霍灵月一定要跟上来,她扯着霍屹冰冷的衣袍,仰头盯着自己的小叔叔,紧紧地抿着嘴角。 目光之中有欲盖弥彰的依赖。 霍灵月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而霍府也处于最风雨飘摇之际。整个霍府兵荒马乱的,没有人顾得上她,霍灵月在这种环境下,自己慢慢长大了,如同石缝中开出的树苗。她身边没有任何亲人,奶奶虽然温柔,但隐藏在平静下面的疯狂让整个霍府蒙上了一层阴影。霍府虽然还有一个皇帝钦点的地方郡守,但霍府内却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她的世界是一片灰暗的色调,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外面的那些人捧高踩低,对她充满恶意。而霍府虽然能照顾她的生活,却无人能给予精神上的依靠。 她不能去依赖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丛云梦,如果一个人从小摔倒的时候没有人把她扶起来,哭泣的时候没有人擦干她的眼泪,她就只能学会自己爬起来,学会不再哭泣。 霍灵月时常想,那些小孩一有事就哭爹喊娘,真是太蠢了。 …… 霍府的人教过她如何称呼爹、娘,但她对自己的爹娘毫无印象,就算丛云梦再怎么描述,画像再怎么栩栩如生,也无法让她有任何实感。 那是和她没见过面,没说过话,没有拥抱过的人。 她一出生,他们就死了。 霍灵月和霍屹生长在截然不同的霍府之中,她才八岁,在这之前,没有人教她如何做事。 霍屹没办法,只好把她带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了那小孩的住处。 小孩才九岁,住在长安城外,一户普通人家而已。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人们远远避开这户人家,霍屹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拉住霍灵月说:“你在马车上等我。” 霍灵月探头想要下去:“怎么了?” “听话。”霍屹把小侄女按在车上,和霍小满走到农户门口,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印在篱笆上,院门大开,墙角有被压倒的草,血迹渗透到土壤中,一路蔓延出去。 下手很快,处理得很粗糙。农户的主人出来开门,当场被杀,然后杀人者将尸体拖走了,八成是扔在了乱坟岗。 民不举官不究,这种事不会有人管的,就算报到县丞那里,王家也能把这事压下去。 晨间的雾气弥漫开来,霍屹本来想进去看看,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个鬼祟的身影正在往这边看,见霍屹望过去,对方慌忙逃开。 “抓住他!”霍屹厉声道,不管这人是谁,肯定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霍小满飞一般跑出去,很快进入林中。他的武艺是霍屹手把手教出来的,那人匆忙之间轻易被抓住,绝望地惨叫一声。 霍小满把那人抓回来,对方拼命挣扎,干枯的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 “放开我!放开我!”尖利的声音刺穿耳膜,凄厉又绝望,其中夹杂着几句破了嗓的怒骂。 霍屹这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女人,他示意霍小满把人放开,那女人并没有逃跑,反而朝霍屹扑过来,乱糟糟的黑发里是一双疯狂血红的眼睛。霍小满怎么能容忍有人当着他面伤害家主,当即拔出剑来。 那女人只是个普通人,霍屹躲开她的攻击,顺手把霍小满的剑按下去,让霍小满重新把女人制住。 女人跪伏在地上,抬起脸愤怒地盯着霍屹。 霍屹说:“我是西河郡守,你是什么人,为何在那里偷看?” 女人没有说话,她挣扎了一下,因为刚才意图攻击霍屹,霍小满把她按得死紧。 霍屹蹲下来,和她平视,慢慢问道:“你和这家人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家!”女人凄厉地喊道,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她的愤怒之中,还隐藏着恐惧:“你们杀了安儿,杀了我丈夫,还想杀了我吗……” 就在一天之内,她的人生发生了剧变,儿子丈夫先后被杀,她那天刚好省亲回来,就看到两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门口,一见面就杀了丈夫,随后将尸体带走。 她不敢出现,一路追着两个人,听到他们谈论丞相公子,事情非常简单,三言两语就足以拼凑出真相,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这样安分守己的农户,怎么会惹上高高在上的丞相呢。 “他们真该死!”说话的是从马车里跑出来的霍灵月,她紧紧地抓住霍屹的衣服,浑身发抖地看着地上的血迹:“他们凭什么,凭什么!” 对霍灵月来说,她只能这样愤怒地重复凭什么,凭什么丞相可以这样随意地操弄一家人的生死!杀人犯法,任何人都应该伏诛,但他们甚至能肆无忌惮地将受害者灭门。 这还是在长安城下! 霍屹把她抱在怀里,对女人说:“这是我侄女,王公子纵马踩踏你孩子之后,是她拦下了王公子。咱们去马车上谈吧,也许我可以帮你。” 女人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们,目光在霍灵月和霍屹之间游离。 最终女人还是上了马车,坐在最远的地方,紧紧贴着车壁。 “你真的能帮我吗?”女人小声问。 霍灵月:“能!我小叔叔是西河郡守霍……!” “看情况。”霍屹有些头疼,西河边郡虽然是封疆大吏,掌管地方行政和任命,手上还有军队,但在长安,他还真不一定能说得上话。 女人的反应出乎意料,她问:“霍……是霍将军……?” 她语气之中,陡然便露出了一些放松和信任。她不知道西河是哪里,也不知道西河郡守是什么人,但她知道霍将军,哪怕过了十年,在大越人心里,他仍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墙。 女人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霍屹。 她名叫青娘,跟着那两个男人看他们将丈夫的尸体扔在了乱坟岗上。她想过要去报官,但她在县丞府外看到了那两个杀人的凶手,正在与里面的人笑着交谈。绝望一瞬间笼上心头,青娘仓皇逃走,一晚上都在林中游荡。她心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和迷茫,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她对官府所有人产生了恐惧,霍小满抓住她的时候,青娘已经抱了必死的念头。 霍灵月听得怒火高涨,抓住霍屹:“青娘亲眼看到了!她的证言总是有用的吧!” “青娘出堂作证很危险。”霍屹说:“而且就算有证言又怎么样,杀人的不一定是丞相家的人。” 霍灵月说:“可是刚才青娘说了,他们是为丞相杀人……” “为丞相杀人的凶手,不一定是丞相家的人。有可能只是意图讨好丞相……”霍屹握住小侄女的手,只可惜他自己的手更加冰冷,无法传递温度:“你见过街上的恶犬吗,主人尚未表态,但它们已经龇牙咧嘴地扑向目标。有的狗甚至不是他养的,也愿意为了讨好他主动去做一些事。” “王丞相家,养着许多这样的狗,在外面,还有很多野狗在讨好他。” 霍灵月睫毛一颤,霍屹冰冷的手上有着坚硬的厚茧,他的声音十分冷静,霍灵月福至心灵,说:“所以县丞,执金吾,廷尉,都是丞相的狗吗?” 好好的人不当,为什么要去当狗。 “执金吾和廷尉还不至于。”霍屹不想说的太多,霍灵月才八岁,他八岁的时候还在上房揭瓦,爬树偷蛋,在霍丰年的庇护下没心没肺地成长,那段记忆源源不断地给与他力量,足以支撑他面对任何困境。 他希望霍灵月能够保持善良与正义的心,但同时不要做事过于偏激。希望她知晓一些规则,能够保护自己,但不希望她接触太多黑暗的东西。希望她知晓世人的谎言与欺骗,保持戒心,但又希望霍灵月能够与人真诚交往。 霍屹心想养孩子比管理西河边郡还难,口里说:“你去书院上学,这件事交给我。” 霍灵月不想去书院,追问:“你要怎么做,能把丞相他们捉拿归案吗?” “青娘的处境并不安全,我要先安置青娘。”霍屹认为,比起已经发生过的事,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 “丞相呢?” 就算人证物证具在,廷尉也可以轻易将丞相和王公子摘得干干净净。这件事的重点并不在真相,而是在其他方面。 霍屹吩咐霍小满直接驾驶马车去学院的方向,说:“你先去书院……” “去书院有什么用!”霍灵月执着地想知道结果。 “这件事不该你管,小孩的本分就是学习。”霍屹叹了口气:“而且昨天出事的时候,你应该在学院念书才对,霍灵月,你从书院逃课了?” 霍灵月脸色乍青乍白,她不再说话,盯着马车的地毯看。很快他们就到了书院,霍灵月在车厢内和小叔叔对峙片刻,冷哼一声,跳下了马车。 霍屹叹了口气,对青娘说:“我暂且安置你住在安全的地方,除了我和霍小满,谁来找你都不要开门。如果你想为他们父子报仇的话,就听我的。” 青娘诚惶诚恐地答应了,霍屹将她安排在一个小院子了,又给了一些钱财,找来霍家家仆看着她。 第二十三章 王丞相这件事,重点不在于青娘这一家人,也不在廷尉断案是否合法合理。 王弼作为丞相,以前还是皇帝的大舅子,朝中有一半都是他的人,手中权势极大。这样的人,想践踏国法,凌驾于众人生命之上,随意操纵他人的生死,这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许多人也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状,甚至会主动成为丞相玩弄规则的爪牙。 霍屹并没有直接去处理这件事,他进宫见了皇帝,皇帝身边一般是围着很多人的,不过在内殿,就留他信任的近臣,还有起居郎,章中常侍,左右,宫女,禁卫……实在没有任何隐私。 上茶的时候,霍屹无意间说起:“听说王家公子王克明昨天进了廷尉署。” 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王克明?” 霍屹没卖关子:“都内令王缘的独子,他于大街纵马,撞死了一个小儿,后被抓进廷尉署。” “然后呢?” “当天就放出来了。” 周镇偊冷哼一声:“一个都内令,还不至于让廷尉当天就放人。”王缘是王丞相的弟弟,这事肯定是王弼亲自出面办的。 这对于王丞相来说,只是一件小事,一般传不到皇帝耳中。 丞相的权力究竟有多大。凡国事,均先上丞相府,由丞相于府中召集六百石以上的官员会议,议定之后再以丞相的名义上奏皇帝裁可;凡大的人事变动、政策调整,也都是由丞相主持廷议,然后领衔上奏;皇帝的诏命,都必须下达给丞相,由丞相负责实施。 不管国事人事,丞相是皇帝与百官沟通的桥梁,但这座桥梁有自己的想法。 霍屹垂眉顺眼,接着说:“臣今日去长安城外,遇到一农妇在林中哭诉,她说自家丈夫被奸人所杀,却不敢报官。臣打听了一下,那妇人正是昨日被撞死小儿的母亲。” “不敢报官……”周镇偊摔了笔:“这可是长安城,百姓就对官府毫无信任,这是百姓的错吗?这是官府出了问题!” 如果连天子脚下,都无法保证国法严明,不知其他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事。 周镇偊愤怒未消,厉声道:“把廷尉给我叫来!” 章中常侍连忙躬身,领诏命离开。 霍屹正襟危坐,这件事从单纯的案件,变成了政治事件,已经不需要他再插手了。 周镇偊刚当上皇帝,在大越尚无威信,百姓对换了个皇帝并没有什么想法。但皇帝可以借此事严惩丞相,既能立威,又能处理大臣滥用职权,严重渎职的问题。 等待廷尉来的途中,周镇偊沉思片刻,问:“霍卿,你认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霍屹沉声道:“我认为,国法是维护稳定的工具,如果百姓不信任国法,必然也不信任朝廷,大越天子。若人人行无法度,会造成社会动荡。陛下若要北伐匈奴,必须要大越上下一心。” 周镇偊:“重新建立国法威严迫在眉睫,只可惜,朕手中无人可用。” “招贤诏已出,已经有一个公孙羊出现了,必然会有更多的公孙羊。”霍屹口风一转:“不同的人才用在不同的地方,陛下,臣想向你推举一个人。” 周镇偊兴致勃勃地问:“谁?” “赵承。”霍屹说:“他出身布衣,如今是西河边郡唐城县县丞,若要严法,此人可用。但此人做事手段偏激,娴于杀戮,在同僚之中名声不好。” 周镇偊:“重症当用猛药,我看这大越已经病入膏肓了。” 皇帝说这话实在是严苛了,大越如今国富民安,已经是难得的清明之政。滥用职权,土地兼并,财政不支,外戚干政,军阀割据,武备废弛,党派相争,宦官专权等等问题,不仅大越有,之前的几朝几代都有,之后也会继续存在,成为每个帝王脚下的绊脚石。 只是周镇偊想建立一个内无佞臣,外夷降服,四海升平,繁荣稳定的国家。 在他手上,必将开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之国,周镇偊要为此做很多的事,还需要能做事的人。 廷尉来之前,霍屹就已经离开了。 之后的事,与霍屹毫无关系,他还是听陈使说的结果。皇帝让廷尉重新调查此事,王家公子又被抓进监狱,关了两天之后,又被放出来了。 根据陈使的消息,王家是用两个门客把王公子换出来的,那两人正是杀了农户主人的凶手,纵马行凶的也变成了他们。 这件事结束后,王丞相还进宫在皇帝面前哭诉了一番,自责没有管好手下的人,他痛哭流涕,一副诚心改过的样子。 周镇偊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把他放回去了。 这件事仿佛尘埃落定,至少在王丞相和廷尉心里已经过去了。对公孙羊来说,这正是他所说大越弊病的佐证,与他有益。而对于陈中郎来说,他知道王家似乎快倒霉了,平日里便少了与王家的来往。 只有霍灵月在问最终的结果,以及青娘怎么办。 “皇上会让王家付出代价,但不是现在。” 霍灵月问:“为什么?” 霍屹:“这件事已经发生了,重点是追究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从根部解决问题。但既然已成定局,皇上会最大程度利用这件事达成目的,现在还不到时机。” 霍灵月总觉得不对劲,无论是皇上还是她的小叔叔,都并不是为了正义,为了公平而参与这件事。 她忽然在想,小叔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位高高在上的皇上呢,他们都在想什么。 还没等她想太多,霍屹摸着她的头,问:“你昨天在书院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和同学好好相处,夫子讲的东西你都明白了吗,在书院不要打架,有什么不懂的就主动问夫子……” 霍灵月顿时脸色发青,毫不犹豫地跑掉了。 霍屹在后面苦笑一声。 元鼎元年二月甲子,当今圣上召开了一场非同寻常的廷议,关于是否要出兵攻打匈奴。 王丞相是最晚踏进宫殿的,他穿着贵气逼人的朝服,脸上带着沉稳的表情,有资格坐在这里讨论的大臣纷纷朝他看过来,左边是支持北伐的大臣,渺渺无几。右边是反对北伐的大臣,大部分都是王家的人。 皇帝陛下坐在最上面的位置,并没有迎接他。 王弼在门口立了片刻,随后稳稳地走向右边。这时候,他才发现右边还坐着一个样貌愁苦,表情阴郁,身材矮小的人,穿着中郎的朝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轻慢至极。 王弼心里大怒,他知道皇帝最近疯狂加封了一些人,大多是中郎侍郎等宫中内臣。这些人的任命不过丞相的手,所以王弼对此了解不多,眼前这个态度傲慢的中郎,他就不曾见过。 不过,他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王丞相又看向对面,靠近皇帝那边坐着的,正是面容清俊,神色沉稳的霍屹。霍屹左手边是李仪,右手边依次为大司马慕容将军父子,北将军赵平安以及其他几位大臣,最为显眼的,便是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张来潜。 三公九卿齐聚一堂,决定大越接下来对匈奴的政策。 周镇偊沉声道:“自大越建国百年来,匈奴屡次犯我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越以和亲应对,每年供奉钱财数万,即使如此,也没有满足匈奴的野心。诸公,时至今日,大越是否还要维持往日的和亲之计,换取与匈奴脆弱的和平?”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指向性也很强,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片刻,随后王弼身后一个太中大夫首先越众而出,道:“与匈奴和亲乃是高祖所定的策略,不可轻易更改。” 周镇偊眉毛一挑,他一个新帝,难道事事要遵从百年前的规矩活,心里恨不得下场亲自来辩,幸好陈使及时开口,道:“旧时用旧法,如今大越已今非昔比,自然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太中大夫接着道:“大越为礼仪之国,匈奴蛮夷,当以道德礼仪驯化说服,不可轻易动武……” 李仪笑了:“用道德礼仪说服,阁下说的有理!不如下次我出城打仗,让这位大夫挡在最前面,把之乎者也说给匈奴骑兵听,说不定他们便放下武器,弃暗投明了呢!” 那位太中大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起匈奴更是胆寒。匈奴骑兵的可怕之处早已深入他们骨髓,反正他们深居长安城内,匈奴的刀砍不到他们头上,送给匈奴的钱也不是他们在出,攻打匈奴,对他们有害无利。 李仪追着问:“这位大夫,你叫什么?”他说话向来是不见规矩,不给面子的。 太中大夫不想回答,但皇帝盯着,只能说:“臣刘辉,太中大夫。” “刘大夫,那就这么说好了,下次作战,我必然把你带上!” 周镇偊点了点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便提拔刘辉为军中都尉……”这个确实是提拔了,太中大夫没有实权,职在议论朝政,评定是非,都尉手上可实实在在是有兵权的,每月俸禄也高一些。 他话音未落,太中大夫连忙摇头,结结巴巴地说:“臣,臣不善作战……” 周镇偊呵呵一笑,此时一轮辩论已过,主和方不敢再贸然开口,王弼环顾四周,站了出来。 ※※※※※※※※※※※※※※※※※※※※ 下章看霍屹激情喷人(并没有。 有订阅抽奖活动,全订返100币,感谢支持正版。 感谢在2020-11-03 22:35:31~2020-11-04 16:2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金色丝线 2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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