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嗜我如蜜》 第 1 章 琐窗西畔,红杏疏影,花色焰焰欲燃,如铅云飞渡。 女子手把长发,正俯身挑拣着妆镜台前的翠翘。侍女替她将如鸦青丝挽起,盘成时下最兴的凌云髻。 殿内焚着龙涎,四脚犀纹青铜炉子吞云吐雾。屋中设有木榻罗幔,垂悬香囊璎珞三四条,泼墨山水纹素屏四五座,绢布折扇七八柄,红案漆琴一二张,案边奉玻璃嵌祖母绿手炉,炉边置有儒、释、道书经各几卷。 这是敬武长公主府,菱花镜前梳头的是当今陛下的亲姊,护国敬武长公主元清濯。 才从战场回来,三日以前叩了太庙,便一头扎进了公主府,在自己那张容得下三五人的大床上人事不省睡了三天两夜了。 这几年公主都在战场上,皮肤再怎么好好保养,也终究是黑瘪了点,加上回来时风尘仆仆,发乱如帚,面颊铺满泥灰,自幼与公主相伴的银迢一下竟也没认出来,吃了一惊,还道是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大胆狂徒洗劫敬武公主府。 眼下人是醒了,百无聊赖地对着西窗外那棵红杏出神。 褪去战袍,换上了女儿装,胭脂色千枝飞莺齐胸留仙裙,腰间佩暗竹青系绫罗带,垂碧玉木兰双衡连理枝禁步,手把璎珞串,只听见佩环叮当。 元清濯没什么耐性,在军营里起早用热水敷把脸就够了,回到阔别三年的公主府,一大早单是梳头上妆竟就用了半个时辰。 换在北地荒漠,够她连夜奔袭大几十里了。 银迢望着镜中公主熟悉的容颜,心下激动无比,“公主您终于是回来了,苍天怜见可算让奴盼着了!公主好厉害,打得他们北胡人闻风丧胆的,奴等在梁都守着,日日都能听见公主的威名。咱们公主府的走出去了,那是何等扬眉吐气,受人尊敬啊。” 元清濯单手托腮,手肘搁在镜台上,回眸轻笑,媚眼如雾,狭如新月:“狐假虎威的丫头!” 银迢面色红润,不好意思地垂了眸。自己这毛病多年都改不了,公主最是了解的,当下只想转个话题,立马就想起了梁都这几日最热闹的大事儿,眉眼弯弯道:“公主昨日昏睡不知,昨日正是显国公府嫁女的大好日子。那徐娘子比公主还长一岁,已经双十了,今年是终于嫁出去了。” 显国公府嫡女徐嫮,元清濯印象很是深刻。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刻,还是因为同病相怜,大魏前些年总开战,不太平,官府鼓励男女早婚早嫁,多生优生,开放了多胎政策,一家生五个以上,得受封“英雄之家”。在这种情况下,元清濯和徐嫮的先天条件如此优越,然而放眼梁都,竟无一人求娶,就耐人寻味了。 长公主从小习武,悍比男子,精力旺盛,撂倒十几个壮汉不在话下,威名赫赫,一直没什么人敢打她的主意。 那徐嫮就是为了另一桩,她纯是被她心术不正的爹所拖累,显国公一生锱铢必较,为人失信于友,负义于师,落得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名声,任谁都会闻而却步,不去和他结交了。自然,徐嫮也就一直待字闺中。 “徐嫮居然嫁了,嫁了谁?”元清濯扭面问,还没盘好的发一下扯住了头皮,她发出轻轻的“嘶”声。 银迢连忙撒手,让更心灵手巧的橘兮替公主盘发,她顿了顿,说道:“嗯,是个状元,人长得文质彬彬的,就是大家都说他眼光不好,骨头软,为了前程利禄心甘情愿与显国公府同流合污,软饭硬吃。” “软饭硬吃?”元清濯大是惊讶,“看来我真是与世脱节了啊,这么新鲜热乎儿的词我竟没听说过。” “昨日里排场可大,都说这王侯家嫁女,得有十里红妆,要不一直蛰居西山听泉府的国师怎么都还出山赴了回喜宴呢。”银迢感慨万千。 “等等,国师?”元清濯再一次深感自己离开得太久,与现在这梁都很是脱节,“我记得,两年前我在北地,梁都传回来消息,老国师不是已经仙逝了么?现任国师是谁?谢淳风终于熬出头了?” 银迢回道:“这还真不是。大家以前都觉得谢公子会成为继任国师的,可是凭空杀出来一个关门弟子,他拜在先国师门下才几年,就很受重用。他自己也争气啊,龟甲占卜料事如神,咱们小皇帝陛下最喜欢和他打交道了,就是人冷了点。” 连小皇帝这么脾气乖僻的都喜欢的人?元清濯的注意不知不觉已全被这个神奇的新国师大人给吸引住了,恨不得立刻将他祖上三代都刨出来:“什么来路?” 银迢摇摇头,看向橘兮,橘兮不比她八卦,自然什么也不知,只顾埋头一心一意为公主梳发,银迢于是放弃了从橘兮这儿打听更多的,“像是横空出世的这么一个人,在公主出征以前,梁都哪里有什么姓姜的公子。” 说到这儿,银迢目放银光,颇有些兴奋:“不过公主,这位新国师大人平日虽深居简出,但听人说,人长得是一等一的好,梁都少女哪个不痴心他,闺阁里没打听过他买过他的肖像的?” 银迢最了解元清濯,果然,元清濯立刻一叠声问道:“好看?真的好看?有多好看?” 实不相瞒,方才听说徐嫮成了亲,她也很羡慕。恨嫁的公主如锅上的蚂蚁,本就团团转了,怎么在二十岁之前抓个驸马回来暖床,回来之前就在寻思这个事了,可惜的是考虑了半天,也没想起梁都如今还剩什么大龄青年才俊,再往后只怕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着实苦恼。 今自家丫头这么一说,元清濯立时打了鸡血一样,抖擞抖擞冠子,生气勃勃地揪住丫头胳膊,连串发问:“你有画像么?” 银迢红了脸,悄咪咪点头:“有。” “快快,拿来拿来!”说完白了她一眼,“有美人不与人分享,是天下第一大罪过,我真是白白教你们这么久了。” 银迢汗颜。公主小时候便喜欢飞檐走壁,逾里过院,偷窥美男,自己一个人这么做还不够,常常让她们几个放风。御史家的儿子长残以前,也算是名满京都,因为过于出众的美貌好几次被元清濯调戏,气得御史大夫告御状都去了三回。先帝陛下宠爱公主,和稀泥让这事过去了,但公主殿下其实没少因为她的“风流”受罚。 关于国师大人的肖像画,银迢确实有一幅墨宝,知道公主回京在即,特地重金求购的,以满足公主的眼欲。 画上男子看上去方不过弱冠年纪,雪衣乌发,形貌清冷昳丽,双目微狭,似空山冷泉,蒙着极淡极淡的烟气,看得不甚分明。 由来画师都是挑最好的角度和状态着墨,但这幅画里,他只是从一柄红伞下走出,他们的马车陷入了泥泞当中,寸步难行,童子吃力地举着伞为国师避雨。可能偏巧这一幕让人撞见了,遂留在了纸上。 “真人有这么好看?” 元清濯左右翻看那画,心里颇为不信。货不对版的她见多了,这么多年观摩美人图的长公主摸出来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一切以实物为准。 画像仅仅是提供参考的一个东西。 银迢这丫头却夸张:“奴是未曾见过,不过这画师原先说了,她就是个毛延寿,信笔涂鸦污了天人。” 元清濯心中一荡,蓦然再看那画。 画中的男子长姿玉立,风神高彻,犹如月照烟树,杳然清绝。长发似墨,以银丝发带束向背后,一袭垂云博带广袍,更显风流别致,有竹林遗风。 可惜作画的墨是劣等墨,勾勒不出更细腻的五官神态,仔细看去显得雾蒙蒙的,秉着一切以实物为准的原则,还不能肯定是位“天人”。但只要有这画上的七八分神韵,也足以称得上大美人了。 “人在哪?” 元清濯兴致浓厚,决定非要见见这位国师不可。 “在听泉府,国师大人好像不怎么见生人的。”银迢说完忽想起来一事,一时又眼冒精光,“奴好像想起来了,每逢望日,国师大人都要入宫,为咱们小皇帝陛下讲经的。” 元清濯吃惊:“讲经?他是和尚?” 银迢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他讲的是《天文经》,咱们陛下不是对天上的事最感兴趣么,便拜了国师大人做天文老师。国师大人是出了名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熟观星象,还改进了星象璇玑仪,铸造了地龙仪,去年幽云地龙翻身,也是全凭地龙仪提前预警,官民们上下一心早做准备,这才将伤亡损失降到了最低。” 像地动洪水飓风这样的天灾,人们因为无法预知,以及它的破坏力之强大,而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恐惧。数千年来皆是如此,而如今,竟有了能够预测到地龙何时翻身的地龙仪,这岂不是大大降低了人们对未知的茫然害怕,帮助朝廷解决了无数长远忧患? 元清濯喜忧参半:“如你所说,他岂不是很抢手?” 这么个炙手可热的大美人,难道竟会轮得着她? 银迢还怕公主信心太满,到时候在国师那儿碰了钉子受不了打击,因此就事先打击公主一下,见公主殿下懊丧了起来,她立刻替公主顺毛,助她恢复平常心:“要说这花难采呢,但是奴相信公主!” 受到鼓舞的元清濯按爪:“今日就是望日,他人在宫里是吧?我去会会,只要长得好,就是再高的山本公主也要爬上去!” 公主看人先看脸,早几年还没想着成婚时就热衷于阅览各色美男,如今恨嫁如十万火急,结婚如救火,对国师势在必得犹如要将其拆吞入腹,一刻都等不及了。 长公主掐着日子,再过几个月,她就彻彻底底满了二十了,二十了还没个夫君,这严重违背了大魏的《早婚十二则》,身为皇室公主不能成为履法表率,这是个多么失败的公主。 虽然连夜疾驰千里,从漠北返回梁都,身上疲劲儿还没过去,但为了温床驸马,还是要收拾好自己入宫! ※※※※※※※※※※※※※※※※※※※※ 然后,确认过眼神,是睡过的人→_→ 开文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这个故事的背景发生在芋圆死后的一百多年,但从故事上看两本并没有任何直接联系。女主是元氏后代,可能就是芋圆和弯弯孙子的孙子的孙女?“清濯”二字取自“濯清涟而不妖”,一点都不奇怪哈。 第 2 章 元清濯来去如风,不消片刻人已经刮出了敬武公主府,银迢与橘兮二人脚力慢,只要公主不等她俩根本跟不上。 银迢在门口就放弃了追上公主的想法,气喘吁吁地叉腰,回头见橘兮倚在门框上一动不动,她睁圆星眸:“你今日怎么这么少话?” 虽然橘兮一贯话少,但适才还是沉默得过分。 橘兮垂眸弄了弄裙边的豆绿绦子,细声道:“你不该撺掇公主寻国师的。” 银迢一滞:“为何?” 橘兮抬眸深深睨了她一眼:“你莫非忘了三年前的事了?” 银迢呆了呆。这可久远了,是公主出征前夕发生的一段旖旎韵事。 按照公主殿下充满责任感和正义感的脾性,既然睡了人家,断不可能不负责的。可是这回回来,公主是一句也没提过那晚上,俨然已忘了那个美少年,好像要赖账。银迢对那位公子印象不深刻,也忘了此人。 橘兮一提醒,她想了起来。不过,那位公子这么久都没出现,可见不是攀龙附凤之辈,说不定人家当年只是误入歧途,如今迷途知返了呢? “唉,公主也大了,是该抢个驸马了。”银迢叹息。 望日,小皇帝盘腿坐小胡床上,聚精会神地听着讲经,软乎的白胖小手搁在漆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男人坐于身旁的圈椅上,雪衣似烟,覆遮云履,他右手持经卷,悉心地讲述着经书之上注解,尽可能深入浅出,语调沉稳清晰。 公主停在门外的时候,就被那把声音直击心灵,好似电流瞬间麻痹了她的心脏。光听声音,鼻尖也忍不住涌起两股潮热,暗暗感叹自己见识短浅,丢人呐! 他所解释的天文地理于元清濯而言不啻天书,她一个字都不懂,只是他的声音可以吸引着她,别说是天文经书了,就算是念着菩提梵文一整日,她也能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但声音一会却停了,公主大是焦急,不知发生了何事,正要迈步进去,宫人急得团团转怕阻拦不住公主,这时,她的脚步却是一停,里头小皇帝活泼促狭的声音传了过来:“先生精通占卜术,朕有一桩心事未了,耿耿于怀,还烦请先生给朕解惑。” 元清濯眉梢轻翘,一会,那好听的嗓音便再度传出:“陛下要问什么?” 小皇帝的小屁股往胡床后挪了挪,笑眯眯道:“不是给朕算,是给朕的皇姐。她回来了。你知道吧?” 那里头却无声音,令元清濯一阵奇怪。 不待国师回话,小皇帝又道:“朕的皇姐也算是驰誉九州,一等一的剽悍,朕从小就被她管得死死的,如今朕当了皇帝,她却还是老样子,朕寻思这一切的根源,还是皇姐到了这把年龄尚未许配人家吧,有了人家,朕自然可以轻松些了。想叫先生算算,她何时红鸾星动,铁树开花。” 元清濯一听,怒从心头起:好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这么小就想把亲姐姐扫地出门了? 正要捋袖子冲进去将弟弟屁股摁着打一顿,两旁的宫人都吓得面色如纸急来阻止,元清濯一个踌躇,忽听到一个清沉的犹如深山冷泉涤过松下青石的声音。 “臣算不出。” 元清濯脚步一顿,银迢描得老长直飞入鬓的秀眉也顿时凝蹙起来。 传闻国师姜偃能通天音,与天上的仙人对话,世上没有他算不出的事。如今他却说算不出。 是真的算不出,还是说,她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迫于情面他不好明言,就委婉说算不出? 不是吧,她也算貌美如花,难不成真要当一世老公主? 元清濯苦兮兮地扒住了门。指甲在门板上抠啊抠啊。所幸小皇帝寝宫门用的原料乃是上好的桂木。 小皇帝的反应比她还夸张:“先生……何至于此?” “朕的皇姐,敬武长公主,她的命格虽然贵重,但只要不是真龙天子,算个姻缘应该不过分啊,先生说算不出……朕只想到先生曾说算人不算己,可是朕的皇姐……” 小皇帝往后停顿了,口吻变得十分微妙,耐人寻味了。 殊不知长公主在外听得却是热血沸腾心口狂跳,皇弟此话何解?她和姜偃这是有戏? 国师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臣无能之罪。” 小皇帝摆摆手:“其实不用问你,朕也早想把自己皇姐嫁出去了,胶东就不错,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那地方物阜民丰,年轻有为的胶东王也是几次三番跟朕表示过对皇姐的爱慕,朕和胶东王亲如一家,很难不想替他实现夙愿,只是朕的皇姐脾气有些不好,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 背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小皇帝脊背生凉,吓了大跳,从床头一蹦三尺高地窜起来,惊慌失度,面如土色:“皇皇……皇姐?” 元清濯朝他扑过去:“小王八蛋给我下来!” 小皇帝方才还老神在在,沉稳巍凝,与国师交谈间尽显上位者的威仪,这时却奔窜得犹如脱兔,元清濯一时捉他不到,他趁势就跳下胡床钻到了圈椅后头,双臂扶住姜偃胳膊呼喊:“国师救我!” 元清濯奔到姜偃面前,他碰巧微微抬起了面,视线与她碰上,公主脚下一个趔趄,扼住朝前仆倒的惯性生生地急刹住。 元清濯也算阅尽千帆,见过各种美色,然而无一人有姜偃生得这般好看,只要看上一眼必是此生难忘的那种好看。 她再也不怪那画像上没有清晰地呈现出他的五官,因为在这种程度的气度和美貌之下,五官的绝美也仅只是次要的。 仿佛他穿的不是绸衣,是云霓,烟气似的笼在身上,从广袂中探出的右手修长而纤细,白腻如霜。姜偃微微攒眉凝目,眸似空山泠泠挂雨,下颌角有些微紧绷,是防备的姿态。 但元清濯毫无察觉,她只是一见他就犹如心脏中箭:啊我死了!我死了!我是登天了吗?哪里来的这种绝色大美人?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要是给我当亲亲夫君,就是成仙我也不干! 她顿时立下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大决心,两拳攥得紧紧的。 小皇帝的眼珠滚来滚去的,一会儿看皇姐,一会儿看姜偃,先生是个大美男这点梁都无人不知吧,皇姐调戏美男的德行也是本性难移吧,那他明白了。 当下,小皇帝偷摸将身子挪开,在先生背上轻轻拍了三下,画了个字:色。 先生就牺牲一下色相。 他画完就逃之夭夭了,如他所料皇姐也绝不会再追上来。 被出卖得毫无商量的姜偃依旧坐在圈椅上并不起身,他颔首低眉,谦谦有礼:“长公主。” 这美貌给人灵魂一击,元清濯心旌摇曳,红唇轻绽:“何必见外呢,我阿弟唤你先生,我同他辈分一样,那便也唤你先生。先生方才说算不出我红鸾星动,那可真是糟糕,莫非我这一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她在告诉他,方才她就在门外,把他说的话全听了进去了,这个问题他好好回答。 姜偃道:“公主命贵,臣算不出。” 元清濯“哦”了一声,毫不掩饰她的失望之情:“我还以为是算人不算己,我和先生你有段姻缘呢。” 姜偃的雪袖被殿内不知何处而来扰乱的风撩拨得道心不坚,竟有几分颤。 “绝无此事。” 他嗓音清冷,犹如玉石作鸣,看向一旁,漆黑的睫羽遮去眸中全部的光景,隽秀的脸稍显苍白冷淡,轻扬声唤道:“镜荧。” 不多时一名骨骼纤细的惨绿少年寻了进来,臂弯上搭着身厚实的银绒雪青鹤翎纹大氅,元清濯心神一动,忙看向姜偃:“先生,你别急着走啊,咱们说会儿话好不好?” 镜荧已将大氅搭在了姜偃膝上,扶住了圈椅,轻巧地转了个头,这时元清濯才惊讶发觉,姜偃坐的这个模样与圈椅一般无二的东西,原来是个轮椅。 他腿脚不好? 好端端的玉人,可惜啊。 镜荧推着先生朝外走去,快迈出门时,元清濯如梦初醒当机立断地跟上去,打算与先生再温存叙话,好好培养一下感情,就见先生轻拂了下雪衣,指骨修长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镜荧推车的手停了,长公主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 她屏住了呼吸,一时间想,难道他也有这样的想法? 姜偃转过眸,声音听不出情绪:“公主的丝衣不耐雨水,回去时请用马车,勿再跟着臣下。” 元清濯一阵迷糊。“嗯?什么意思?” 姜偃不答,他身边的少年回道:“回公主话,先生说今日会有大雨。” 长公主看了眼天色,指着顶头的艳阳,尴尬地道:“先生倒也不必避我如虎,就夸大其词,这……能下来一滴雨?” 镜荧见公主不信,也就不多说了,反正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话送到也就够了。 姜偃已收回了视线:“公主,就此别过,勿再跟来。” 趁着她沉湎美色还恍惚着,人已经被推远了。 元清濯立在含元殿的水晶槛外沉思着一事:他今天说了几遍别再跟来来着? 一遍,两遍。 说了两遍。 噢,通常来看,两重否定,那就是肯定啊。别跟来的反义,那不就是跟上去? 小模样,还挺矜持。 元清濯信心满满,出了宫门便打马追了上去。 马过天街,到了一带烟柳画桥处,眼见国师府马车在望,心下欢喜,蓦然间彤云密布,黯淡无光,元清濯的笑容凝在了嘴角。 不一会乌云罩顶,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浇落了下来,行人四下慌张奔逃起来,热热闹闹朱雀桥边没多久就已空无一人。 元清濯的马立在桥头再也过不去了,身上的纱衣教雨水很快打湿,勾勒出傲人有致的曼妙轮廓,这倒还好,纱衣内藕色莲纹肚兜若是一会儿撑不住现了原形那才狼狈,看了眼已经远去了的追不上了的马车,公主心一横,决议调头回府。 虽一路疾驰,回到府中到底还是湿透了,银迢见公主淋坏了忙殷勤递上干毛巾,着人拎热汤入寝堂。 元清濯等着热水的间隙里把自己上下擦干,嘴里有些埋怨了:“说下雨就下雨,姓姜的难道嘴开过光……” ※※※※※※※※※※※※※※※※※※※※ 记住,男主的嘴是玄学。。。 第 3 章 听着公主的嘴里犯嘀咕,银迢倒想起来有桩重要事未来得及同公主说:“公主,奴忘了说,国师大人他以前就常常一语成谶……” 这是个传说了。 过往不论,就说昨日里徐家嫁女,国师列于席上,当时显国公因为久不出山入世的国师亲自来了府上贺他嫁女之喜,心里倍觉有面子,酒至三巡,喝到微醺处原形毕露,不知在喜宴上说了什么开罪于国师的话,国师大人离席而去。去时徐家小厮紧随其后唯恐伺候不周,姜偃停在一侧主厅南门之外,告诉小厮,大梁不稳,年久失修,今岁必坏矣。 银迢接过公主地来的雪色毛巾,惊奇而佩服地说道:“谁也没当回事,可是,就今晌午,显国公府的房梁就塌了!伤了两个老伙计,差点儿死了人让国公府喜事变丧事!” 元清濯骇然,指尖攥紧了柔润地披在胸前的湿发:“竟有这种事?” 那照这么说来,今日姜偃也是顶着艳阳天气说下雨便下雨,这张嘴不但能呼风唤雨,还能张口令人家大梁塌落,他若是发下什么毒愿,那这…… “巧合吧。” 元清濯艰难地挤出一丝笑。不是她愿意替姜偃辩驳,这样的人放在京都是极其危险的,尤其他如今陪王伴驾,伺候君前。若是他一个心有不满,诅咒她家小皇帝,她皇弟岂不是会一直走霉运?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 她不觉轻轻一哆嗦,激灵着想道:凭他是个再美的美人,嘴这么玄学的美人,也是要不得。 “万一成婚后夫妻两口子吵架,他咒我出门被马车撞死,被土匪劫色呢?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万一吵起来,我岂不是危矣?”一想,又是一哆嗦。美人是带刺玫瑰啊,难怪他长成这样都嫁不出去。 银迢没能听清公主的嘀咕声,她只是见公主浑身被雨水浇透了,两片胭脂红齐胸的长绡半透明状黏于凹凸有致的花房上,丝衣之下,可见雪肤光泽,又见公主玉体轻颤不止,忙催促道:“公主,热水好了,公主淋了雨身子凉,好沐浴了。” 她就近到屏风后,试了试水温,冷热适宜,于是走回来,劝她:“公主莫多想,奴觉得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神仙……” 仔细品咂,元清濯想起自己一辈子求仙问道最后磕了药发疯坠亡的父皇,觉得银迢这话说得没毛病。皇帝动用举国人脉资源,尚且不能飞升,老国师兢兢业业一生,也不过是吃了点隔夜馊饭,便不幸仙逝。那么身为老国师关门弟子的姜偃,又怎会真有窥测天机的能耐? 也许只是姜偃身上发生了许多巧合,配合他特殊的身份,和地龙仪的制造,给住在人间仙境般的听泉府的姜偃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其实戳破了后面什么都没有,但却叫愚者敬畏,妄者不敢打他的主意。 若不是见他举止端庄,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怀疑徐家的大梁是他一早派人潜入割断的,配合一下雨,毁损的房梁不堪重负塌得正正好好。由是他料事如神的声名远扬。 虽然从姜偃本人看来,他并不像是这种无聊之人。何况他一向清高自恃,徐家与他又会有什么过节? 热汤浴身,身子恢复了暖意。元清濯拉上了被褥歪在榻上闭目歇息。 尽管大魏依然人才辈出,数任皇帝也没有特别昏庸的,然自古以来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武帝朝将版图扩张得空前辽阔以后,数代以来却是在不断缩减。昔日西域三十六国咸来朝贡,而今连河西走廊业已丢失,整个南明以西全部陷入敌手,毗连西疆的神京已不再适合留作都城。皇祖父毅然决然迁于东都,也便是梁城。 神京架作空城,这也是近几十年以来北胡人日益猖獗屡屡犯境的原因。 梁都不比神京,初春的气候尤为湿润,虽处于中原,然而雨水丰沛堪比江南。 一夜碧雨微泷,鳞瓦千瓣都在寒雨笼罩下泠泠作响。窗外杏花簌簌摇影,浮光潋滟,屋内树香沁鼻,宵寒袭肘。 把锦衾拉上来一些盖住下巴,还是觉得在这种潮湿冷夜里聚不起什么热气,于是摸着臂膀瑟瑟想着事难以入眠。 离京三年,今时不同往日,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离京前还会慈爱摸自己脑勺的父皇已经不在。 功臣良将个个眼角额头多添了几道皱纹。 小皇帝根基不稳,过于信赖姜偃。 姜偃这人来路不明,不知道是老国师从哪旮旯里提出来的山精野魅,他若一直安分地待在听泉府不出也罢,但小皇帝却拜他为师,过分亲近他。朝臣对其也不乏谄谀巴结,显国公就是最好的例子。 长此以往这是极其危险的。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放在这么一个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可纵可横的位置上,他如贰心,轻则铲除异己,重则动摇国本。 这是长公主绝不能容忍的。皇弟还小不知事,她必须去提醒他一下。 长公主这夜难眠,听了半宿的春雨。 次日一早,公主府外的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甜嗓。 “雨后杏花最鲜喽,卖杏花喽!” 元清濯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人迷迷糊糊未醒,跟着耳畔就传来公主府门房的暴躁呵斥:“喂!卖花的!上一边去!瞎了你眼了不怕惊扰了贵人!” 她的睡意顿时消散,拥被坐起身,视线不清,她轻揉眼睛想:几年不回来,公主府的人现在都这么嚣张了? 顾不得昨宵失眠了,长公主用在军营里的速度马虎地浴了身,疾风似的穿堂过院拉开大门,遏止了门房的无礼,几句话说得门房老脸通红,连连反省称是。 元清濯的睡意也全闹散了,既然不睡了,便还不如趁着今日没有朝会早些入宫去。 她知道小皇帝还小,还要跟着几位辅政大臣学习如何治国,时间不大能抽得出来。 她同时也担心,十三四岁正是最叛逆的时期,自己这番逆耳忠言他能不能听得进去,要是弄砸了,伤了姊弟亲情,这就反蚀把米了。所以说,语言艺术还是非常重要的。 长公主驰马天街,招摇过市,却一路都在沉思着语言加工问题。如何委婉而又一语中的,直切肯綮……难怪自古以来出名的游说政客就是少之又少啊。 小皇帝勤勉刻苦,比卖杏花的小娘子还要早上半个时辰,便起来看奏折了,宫人和玉林报信说长公主来了,小皇帝笔一顿,如遇救星,高低眉唰就耷拉了下来,再也不紧张了:“让皇姐进来。快。” 元清濯负手踱步到他面前,笑语盈盈:“陛下好乖啊,这一大早就起来了。” 小皇帝见她一身清素,只雪衣肩上沾了几片珍珠攒成蕊的粉色桃花,常服温婉清丽,头发却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冲天高马尾,审美与昨日相见时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地瘪了嘴阴阳怪气地哼唧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啊,看来昨日皇姐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分明来面圣的,好家伙,不尊重弟弟也得看在他好歹是陛下的面上,将自己好好拾掇拾掇吧,放别的人身上都够治一个殿前失仪罪了。 被看破,元清濯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昨日种种譬如朝露,已经死了,姜偃这人她是不会再惦记了,男人哪有他们老元家的江山重要,她挤出两分薄笑:“皇姐就这点儿小癖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姜偃又不识时务,我昨天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到,说来也甚是惭愧,你皇姐还没这么出师不利过呢。唉,不愿提他了,他真是深深伤了你姐姐的心。唉。” 元清濯立刻戏精附体,上演西子捧心状,摇首哀叹数声。 小皇帝没想到皇姐居然真在姜偃身上碰了钉子,更没想到皇姐如此执着于美色的人这次居然这么快就放弃了,他忙摸摸姐姐臂膀劝抚她:“不过这姜先生本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他和皇姐你以前看上的那些都不一样。这点皇姐你以后就知道了。咱魏人爱美,梁都里喜爱先生美色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却没有敢上门说亲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皇姐你早早儿想开是对的。” 元清濯假假地包一包并不存在的眼泪,委委屈屈地点头。 过了片刻,偷瞄一眼,却发现小皇帝长吁短叹,似在发愁。 她看了眼御案,小皇帝手边压着一道奏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姐实不相瞒,你今日要不来,朕已经传旨令国师入宫了。”他顺手将奏折拿给元清濯,“河间鼠疫,饿殍遍野,河间王递的奏折,要朕发钱发粱。” 元清濯正色读完奏折:“河间王是陛下的亲兄弟,陛下不预备应允河间?” 小皇帝抬起脑袋深深看了一眼元清濯,这一眼令她亦感到有几分骇然震慑。 “皇姐你有所不知,你在外征战三年,朕就排除万难给你用了三年国库,河间王到任之前,朕就告诉过他,河间占据平原,实为宝地,他只要稍加勤勉治理,不会出什么大乱。可是皇姐你看,他有什么能力吗?瘟疫初起,他就只想着息事宁人,各州官欺上瞒下,拒不上报,一直到河间疫情爆发,死者数百,甚至出现了死村,朕这里,才刚刚知道。朕知道朕的能力还不足以治理偌大国家,朕还要日理万机,必须仰仗底下人,河间王是朕的异母兄弟,朕本该非常信任他,可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朕如何去治理国家?” 小皇帝越说越激动,咬牙磨齿,目眦发红。 元清濯被说沉默了,她揩拭去脸颊上的一点唾沫星子,在漫长的静寂后,似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号称料事如神,也深受小皇帝信任,却在这个故事中没有出现过的人。 “陛下居于深宫,难免闭目塞听,这本不怪陛下,但朝臣耳聋目瞎,确该治一治了。那姜国师号称是占卜第一算无遗漏,这么大的事,他就竟然没算出来?”元清濯垂面,微微掀了下眼睑,灵动狡黠的眸子轻在扑朔。自己这么快把姜偃拖出来,好像是不道德。 小皇帝气呼呼的鼓着脸,说到姜偃,却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在疫情初发时给朕留了一个字。” 知皇姐好奇,小皇帝的食指探进了烟碧瓷茶盏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蒸。 ※※※※※※※※※※※※※※※※※※※※ 今天公主是路粉转路,明天再来一个垂直入坑,直接转粉。 第 4 章 “他应该是要告诉朕,天地如一笼屉,朕的子民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皇帝自信地扬眉。 “朕花了好几天才参悟出来,立刻召集大臣,鞭打下果然有人漏了风。” 他对自己的解释相当有把握。 元清濯目光顶着漆红御案上渐渐干涸的字,起初是一动不动,慢慢地,她蹙了眉毛:“我看没那么容易。你这个蒸字原意是折麻秸竹木架火上烧烤,但字形却无火,这种构字你太傅教过吧,省火的构造法。咱们那位异母兄弟的小字你还记不记得叫什么?” 小皇帝微愣。 她皇姐不得不一指头戳他脑门上:“难怪愚笨,这也猜不出。元昭宜生下来就五行旺火,火气过旺容易烧身,他便得了个名儿去火。这个蒸字,恰好说的是他。你先生定是在告诫你,警惕这人,已有风吹草动。你信我。” 说完连元清濯自己都郁闷了,姜偃看起来这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知道,但他却不肯直言其事,仿佛是为明哲保身。这本没有错,但他其实也不必委婉地与小皇帝打哑谜,很容易弄得两头不是人。 小皇帝恍然大悟:“是这样?” 元清濯不拂他面子:“皇帝理解得也对,结合起来看大约就是正确答案了。你的这位先生可好生奇怪,心倒是好的,就是有些神神道道,像个神棍。” 小皇帝仰倒在龙椅上,捶椅大笑:“皇姐你绝对是第一个说先生是个神棍的人,可知他有多厉害!” 听他由始至终维护姜偃,元清濯心里愈发生了忧患意识。小皇帝还小,易受狡徒蛊惑,万一姜偃存心不良,必将构成大患。 她琢磨了一路的语言艺术,一个冲动紧张之下,丝毫没派上用场,最后还是打了记直球。 “恕我直言,陛下身边有贤臣无数,陛下为何如此信赖姜偃?” 先帝遗诏里为小皇帝留了几个元老级别的辅政大臣,宰相太傅六部尚书,此皆良实,志虑忠纯,他们难道不值得陛下信靠。姜偃出身不明,没有经过科举就被提为国师,既为国师,就该只做好分内之事,测算天时,占卜国运,而不是当对陛下的思想成长影响最大的教书先生。这一点姜偃已经越界了。 小皇帝的眼睑一下便犹如山体滑坡坍拉下来,表情变得无比郁丧:“皇姐,当一个皇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真以为那些辅政大臣就是好人吗?他们之间的党派之争,才最是厉害。朕十一岁继位,父母早亡,姐姐为国征战在外,兄弟各自就封,就这些大臣,谁不把朕看作软柿子,想拿捏朕一把?基本上都是老叟戏顽童,欺朕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他们手里个个握有实权,常常行越俎代庖之事,不让朕知道民间境况。朕是越来越觉得,朕不像一个皇帝,倒像是任由他们耍弄的傀儡。他们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这三年,她征战在外,只知战场险恶,刀光剑影,断手与断脚齐飞,人随时能身首异处,却没有空思虑弟弟的处境。 她早该有警觉,父皇还在世时,因沉湎仙丹炼气,身体每况愈下而不得不在国事上仰仗诸位心腹大臣,那时候似乎就有了这样的苗头。小皇帝即位,人心不齐,正是私权滋生最佳的土壤。 难怪他不得不找一个跳脱朝局外的,除了重头衔而无半分实权的姜偃,与他吐露心声。 “国师料事如神不说,最解气的是,朕让国师说,让他们出门掉钱袋!” “……” 好恶毒的诅咒。 玩笑之后,元清濯却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老臣们结党对立,心怀鬼胎,陛下能够信任谁?以往小皇帝没有父母姐姐撑腰,她如今回来了,自然要站到他的身后,助他撑过亲政后最为艰难的岁月。 小皇帝希望姜偃来帮帮他。 那好,那就让姜偃来帮他。 举目之下,也确实无人可信。 “国师对朕无二心,朕其实非常清楚,也非常信任他。外事不决,都可以拿来问他。” 元清濯回神,点头,手掌摸向小皇帝后脑勺上的发髻,“皇弟你既然这么宠信他,那皇姐就舍身取义,替你将他拉过来。” “嗯?”小皇帝一听,顿时咳嗽一声,神色微妙起来,水灵灵的黑葡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身旁的皇姐。 元清濯也是一声轻咳:“你不是也知道么,你姐姐从小就是个舞刀弄剑的大老粗,给你行军打仗阵前冲锋可以,这耍心思伎俩……我委实不太擅长啊,哈哈,等你先生做了你姐夫,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是不?” “噢——” 小皇帝的嘴巴滚圆,了然于心的样子。随后,他费力抬起胳膊,双拳捏紧手肘向下,给皇姐比划了个预祝成功的手势。 元清濯回府后就开始琢磨如何拉拢姜偃。 暮色昏昏时,窗外老柳吐绿,归鸦栖息于巢,聒噪嘶鸣,而她却连午膳也没用。 两个贴身婢女急着来劝,不吃饭哪里有力气来想事,公主要保重自个儿身子。 元清濯问她俩:“我这么美,在梁都能不能排得上号?” 银迢怔然,回过了味来后立刻来吹捧:“谁不知道,公主是咱们梁都第一美人啊,还有谁能够比公主还美。” 说完还不够,拉着橘兮也一并阿谀奉承,极尽夸张之能事。 元清濯本来就对自己的容色颇有自信,让她俩滔滔不绝地夸了小半时辰,愈发信心勃发。 “那好,那就这么定了!”她拍拍两膝长身而起,面朝着不断沉落的晕红夕阳懒洋洋抻了个腰。 银迢大惑不解:“公主定什么了?” 元清濯道:“驸马选定了。” 不待两婢女惊异,她又捏捏酸痛的胳膊,道:“我这几日还没歇过来,等歇过来了,就一鼓作气拿下姜偃。这两天你们替我跑跑腿,看看听泉府周边百步以内有没有什么好宅院,物色好了回来报我一声。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本公主要和国师比邻而居。” 公主这定是为了方便下手。 两美婢对望一眼,心领神会,表面上银迢一口答应替公主办这事。 但真出门办事时,银迢心中也在发愁,要是三年前那位被公主糟蹋了的公子不再出现也好,公主就可以心安理得嫁人了。只是那国师看起来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犹如隐逸君子,不知道是否世俗,不能接受公主已非完璧。 若是不能,他疑心公主殿下成婚以前是个喜欢胡搞的女人,碍于过往不堪的名声,公主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苍天怜见,军营里她是不知道,但前头那一十六年,公主就只喜欢对美男子占点口头便宜,她真正睡过的,就那一个! 上天保佑,那个少年再不要出现了。 兢兢业业为公主办事,还真叫她物色到了一个绝佳之所。 听泉府是皇家御赐给国师的府邸,已历三代,每十年就要翻修一次,地处偏远,周边环境清幽,背后临溪,名曰松溪,溪后有山,常年空山挂绿,飞瀑流珠,故名听泉府。 听泉府周边没什么宅院,只唯独几十年前翻修时划出了间二进小院,被废置不用,老是老旧了点儿,但收拾收拾,还能住人。 接到消息之后元清濯立刻对小院进行了实地考察。地理条件还不错,西边与听泉府不过一墙之隔,极是亲密,家里边的老鼠都是一个窝里爬出来的。 “买,这地我要了!” 长公主出手阔绰,拿出家里几年的积蓄顺手就给盘了下来。 这两天调了敬武长公主府里所有下人过来清扫打理。 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大的动静,听泉府不可能不有所耳闻。 昨日璇玑观星,先生似又发现了以前从没见过的一团星宿,可惜的是模糊不清,先生用了一晚的功夫,这星宿图到现在还没绘制完工。姜偃已经十个时辰没能入眠了,身旁的童子镜荧悉心替他添着茶水。 开权咋咋呼呼地奔了进来:“先生,你要好好地管一管,那个什么公主,都搬到咱们隔壁来了。” 姜偃低头绘图,犹如未闻,笔尖都没停顿半下。 镜荧以目示意他不要多话,偏开权是个看不懂眼色的,气呼呼的,小拳头收紧,胸膛一震一震的:“先生难道不知道吗,那公主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最好贪图男子的美色,生活荒淫.糜乱,就算是去了战场,在军营里那么多男人,她也是本性难移……” “先生,她这一次用这么大手笔接近先生,八成就是又贪图先生的美色,若是先生心志不坚受她蛊惑,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得到了就被立刻弃如敝履。” 姜偃手中的笔晃了晃,笔尖于素宣上留下了难以抹除的墨团。镜荧见状,心知开权误了先生一整晚的心血,目光责备开权,令他速速闭口。 开权一愣,这下终于看懂了他的脸色,见先生伏案静默不动,他轻轻缩了缩脖子,鸵鸟似的藏起来了。 屋内檀香袅娜,静谧之中传来姜偃沉缓的咽音。 “我知道。” ※※※※※※※※※※※※※※※※※※※※ 熏疼死我阿偃了,公主你大猪蹄子没有心! 第 5 章 入住的长公主看着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的府苑,虽然比不上原敬武公主府雕甍绣闼,但胜在境界清幽阒寂,背临深山老溪,早间也不会有卖花女的歌声扰人清梦,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 要知道赖床在营地里属于奢侈,由俭入奢易,一回来,她这别了三年才别过来的臭毛病又出来作妖了。 当她在两位婢女的服侍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听泉府扣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废掉的星宿图已被国师重绘了一份,趁闲暇,于东院的老松下摆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对弈,棋到中盘,开权咋呼地跑过来传话:“先生,谢公子来了。” 不待姜偃回话,谢淳风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步了进来。 论起资辈来,他是老国师的亲传弟子,姜偃的师兄,听泉府他一向能够自由出入,不过谢淳风生性风流不羁,不喜拘束,更愿意浪迹四海,不愿留梁都常住。 他扇面一收搁在石案上,寻了姜偃对面落座,自来熟地用了镜荧新沏的姜偃尚未来得及用过的茶,观这棋局,摇了摇头:“一个人下棋有何意思?来来,师兄正好手痒,跟你手谈一局。” 说完大袖一抹,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混成一团,镜荧跟在先生身后,亲眼看着先生一步一步走到这局面的,不禁愠色上脸。 但谢淳风视如不见,执白先行,率先落子,“天师,我记得你好像不爱沾染那些胭脂俗粉,怎么了,近日京中却传闻颇多,说那长公主,看上你了。” 落完棋子,他拿起扇展开扇面,扇了两道风,好整以暇地等待姜偃应对。 姜偃随之落入座子,淡声道:“此事与我无关。” “知道知道。”谢淳风皱着眉头忍着笑,“你哪里想过这些,八成到现在还是只未开荤的童子鸡。也就是这样,为兄我才分外担心你嘛,若你是情场得意花间高手,何须惧怕长公主?你可知,梁都的美男子让长公主调戏了个遍,就一人免于此难,是谁?” 他的折扇收起,在自己笔尖上敲了下,意指自己。 “可知为何?长公主心里最明白,她与我在风月场上是旗鼓相当的二人,相遇,必有一人非死即伤,她是女子,自然更吃亏。是以,她从来没找过我。” 说话间,与姜偃又落了几子。 镜荧略有讥意:“听起来,谢公子还甚为得意。” “哈哈哈,哪里哪里。”谢淳风笑道,“你家先生是我亲师弟,我关心爱护他嘛,怕他这只小雏鸟守不住自个儿心,受个情伤什么的,你可知道,在这梁都为公主殿下受过情伤的有多少?我师弟这么天真无邪,柔弱不能自理,单纯不谙世事……” “打吃。” 姜偃忽然出声,一语掐断了谢淳风的话。 他猛一低头,自己西南角已经被吃了四子。他愕然:“天师,你来真的?” 既然师弟要真刀真枪地干,那他也必须认真对待了,谢淳风顿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琢磨起这局棋来。 晌午的日头到了顶上,松绿横柯正遮蔽着明媚艳阳,棋盘上撒下碎钱般的金斑。 元清濯在听泉府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叉腰踱步来来回回了几十遍,说实在话,以前从没这么憋屈过。 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见谢淳风从里头出来,扇面轻展,搁颅顶上遮阳,元清濯一肘搭在石狮子头上,轻咳了两声。 谢淳风输了一局棋,还在回想方才师弟毫不留情的杀招,没留意有人在此,但这梦魇般的咳嗽声,还是让他一激灵。 “公公公公……公主?” “什么公公太监的,你过来。”元清濯朝他勾了勾食指,笑靥如春晓之花。 谢淳风满额巨汗,凝而直下,沿着颧骨滚到了下颌角,教他扇子急扇之下飞溅出去,他紧张得咽干:“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敬武长公主把府邸搬迁到听泉府东小院的事早就不胫而走,满城尽知。 谢淳风不愿久留京都,一半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这个曾经风流俊俏的美郎君已经过了时,如今的梁都少女都只知有姜郎,而不知有谢郎,没有红粉知己,实在寂寞难遣啊。 “你领我进去。” 她的玉指,点了下听泉府大门,声音带有威胁。 谢淳风无奈:“公主,这不好吧?” 元清濯冷笑:“咱们不是老交情了吗?你到处跟人说,我是怕你,所以不敢和你玩,你我自己心知肚明谁怕了谁,我替你背了这么久的黑锅,可曾辩驳一句?这么个小忙你都不肯帮我?” 谢淳风摇头,极是无力地说道:“不是谢某不肯帮公主殿下,我师弟他不一样……” “你这是何意?” 元清濯凝眉,一手攒住他衣襟,非得迫他说出个门道来。 谢淳风叹口气:“唉,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你扪心自问,你是真心的么?不是谢某看不起你,从小到大,你哪次不是只有三根柴的火,别人但凡对你有些好感,你抽身便走,白白吹皱人一池春水……我师弟他不一样,他天资卓绝,是要承我师父的衣钵的。咱们国师一脉说白了就是和尚庙,虽没有明令禁止成婚,但你看看,老国师,老老国师,他们有谁成婚了么?我师弟当年为了虔心修学他还发过毒誓呢,入我玄门,一辈子终老不娶。” 元清濯松开他,道:“你想错了,我这次从边关回来,早已决定收心,不是贪图一时新鲜,我就要让姜偃做我的驸马。这不是要他娶,是要他嫁给我,如此,可就算不违背誓言了?” 谢淳风怔然:“还有这种……” 元清濯等不及要见姜偃了,从后头推了一把谢淳风胳膊:“快带路。” 谢淳风被推了个趔趄,不情不愿退到了门边上,对着门房不大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儿,额汗如雨,犹豫着说道:“公主,你看上了姜偃哪点?不如你看看我吧,我可比他好多了……” 元清濯没想到谢淳风居然把自己都豁得出去,啧啧两声:“不行,你没他美,山鸡比凤凰。” “……”拒绝就完事了呗,还带人身攻击的! “公主,你这还不是见色起意么,说的收心呢,你让我师弟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啊?” 元清濯没空理会他,门开了,童子镜荧立于门内,折腰恭敬地道:“先生请二位。” 这童子待人前倨后恭,看来真的是受姜偃所命。莫非是美人儿改变心意了?长公主热血沸腾,“好啊好啊,快带路。” 谢淳风方才输棋过惨,本只想夹着尾巴悻悻离去,并不想此时回去惹师弟嘲笑,无奈被公主给揪住了,不巧看笑话的成了局中人。 姜偃仍在松阴下摆棋。 春日迟迟,阴如绿云,他从雪衫下探出的小截手臂匀亭瓷白,腕骨分明,修长的指从棋笥之中拈出墨玉般的棋子,伴随清沉一声,黑子落于石盘上,如一锤定音。 谢淳风看呆了似的走过去,恨得牙痒痒要掐他脖子:“不是吧,我中盘就投子认输了,我才出去这么会儿,你就自己跟自己对弈,把我杀得满盘无子?你……你……不带你这么羞辱人的!” 国师置之不理,连袖袍都未曾动一下。 从进来,就一直沉溺于国师美貌的元清濯,被谢淳风夸张的怪叫惊醒,走了过来。 见果然是满盘无子,不禁一把拍在谢淳风肩头:“棋艺不精,不要丢人现眼,来,我来跟美人儿……咳咳,国师对上一局。” 她落座石墩,原谢淳风坐的位置,谢淳风则退到一旁木椅上静静关战。 谢淳风摇着衫抖着腿吊儿郎当地道:“公主,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师弟的棋力不逊于国手,公主还是话别太满。” 元清濯眯了眯眸子,脸朝对面无视她的姜偃凑过了些:“先生,不如来立个赌誓,我若赢了,有一事要做,咱们把东墙西墙拆了,开个门出来好不好?你不知我虽成了你的芳邻,可要走过来,还得七弯八拐走老大一段路呢,你不知我腿酸死了……” 公主殿下同师弟说话这股浓浓的鼻音腔要先把自己酸死了,谢淳风耷拉眼皮转到一边,静静喝茶,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等会儿,你若输给我师弟了,这怎么办?”他又转了回来。 公主单手支颐,左臂横在石案上,左手后三指来回敲打石案,眸光狡黠清湛:“咱们赌个大的,我若是输了,就到先生府上为奴为婢,时限一个月,好不好?” 谢淳风险些一口老茶喷出来:公主殿下真是厉害啊,甭管谁赢,她都不输啊这是。这颗色心真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 论皮厚,在这世上的女子当中,她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那第三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元清濯丝毫不理会谢淳风心底犯什么嘀咕,只顾盯着姜偃那张完美无缺的脸看,如饮纯醪,越看越上头,千杯不醉似的。 听了小皇帝一席话后还是决心要了他,这个决定下的时候,别提心里多喜欢了。 绝世大美人,这世上有谁不喜欢? 不过,她可是正经人,不能让姜郎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等和他好上了,一定要八抬大轿哄他成亲。 不知不觉,公主的思绪已飘到了大婚之日去了。 姜偃将黑棋一颗一颗地放回棋笥里,伴随清晰的落子声,他的嗓音则显得极沉:“公主请。” 谢淳风更是惊呆了,“师弟,你这……不能吧,为兄今日对你的教导,你你……你要牢记啊……” 怕说多了公主听出端倪,事实上他已经说得太多惹公主不悦了,被一记眼刀横过来,他只好讪讪闭口。 姜偃摆上座子,举止尔雅,无一丝多余动作,眸也未曾抬过。 “师兄,听泉府木椅不甚坚实,师兄坐稳当,莫要摔了。” 谢淳风一愣,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话音一落,屁股下原本稳稳当当的木椅突然传来木块断裂的急促开叉声,伴随着一片惊起的木灰,谢淳风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 谢淳风:还有这种操作? 第 6 章 比起已经习惯了被师弟的嘴坑的谢淳风,更惊讶的是坐在姜偃对面执棋难动的元清濯。 一次,两次都是巧合,这次又是亲眼所见,总不可能再是巧合了。 姜偃真的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她惊讶得合不拢下巴,对面姜偃犹如无事,“该公主了。”嗓音也是毫无温度。 元清濯回过神,双指拈棋落子:“三十四手,扳。” 姜偃落子,无视了她方才凌厉的攻势,将黑子落到了一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所在。 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谢淳风摸着扇柄,惊异地观着这局棋。时而看看公主,时而又望望师弟。 这目前是个什么情况?师弟为何下在此处?莫非他想输? 他输了,公主殿下就要拆掉听泉府和小院的围墙,那这可就方便了日后公主大摇大摆地出入国师府了,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公主为奴为婢一个月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啊师弟。” 他偷摸拿折扇挡嘴,嘀咕给姜偃听。 幸而左侧公主殿下没有察觉,她像是终于在一个天衣无缝的人身上发现了他最大的破绽,为之欣喜,为之踌躇满志,落子如风。 “我夹。” 她落子快,姜偃更快,无需思考。 “打吃。” 公主已经看不见姜偃攻势里的变化了,她向来胜负心极强,此时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好斗性,便无视了姜偃的落子,继续自己原来的规划。 “我夹。” “打吃。” “我夹死你!” “……”一阵漫长静默后,姜偃落子,淡淡道,“吃。” 长公主从自我颅内高潮的兴奋之中回过来神来,一看战局,已是满盘皆输,回天无望了。 她幽幽地呼了口气,不得不对姜偃的棋力心悦诚服。不过嘴上总是轻佻,故作轻松,“先生连连叫吃,是真的想吃我?你若是想,不管是棋,还是人,都给你吃的。” “咳咳……咳咳……” 好不容易爬起来的谢淳风又一头栽落下去,咳了个天昏地暗。 自己今日目睹了公主的泼蛮和师弟的窘迫,来日会不会被他俩联手杀人灭口? 他震惊起身,“师弟,为兄刚想到自己府上还有些事没处理,师兄先告辞了。” 他一溜烟跑出了国师府,不见踪影了。 剩下元清濯,耐心观摩着姜偃动静。 若是寻常脸皮薄的清纯少年,被她这么一轻薄,早就面红耳赤了。她私心期待着姜偃会是这样的少年。可他的脸色却纹丝不动,半点没受她下流轻薄之语所影响。 反倒是她自己,第一次跟男人说如此露骨的话,不一会便面如火烧。 偏偏他还无动于衷,好像完全没听见也不在意。 “先生……”元清濯轻唤着他,姜偃垂目分棋,许久无言。 “愿赌服输,我们习武之人更有武德,答应你的我不会赖的,从今日起,我要在听泉府做侍女一个月,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黑白子终于被分完,他下颌轻抬,眼睑上扬,元清濯愕然自己看到了如空山松林上高悬的朗月般幽邃清冷的眸光,冷静,理智,而疏离,便好似高居瑶台身在青云,无端令她信心大挫——他是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 怪不得,人们常常用“谪仙”“人间仙子”这样的词来形容姜偃。 “先生,你有……有什么指教吗?” 姜偃叉手行礼,“愧不敢当。姜某一介凡夫,当不起公主如此厚爱。敬劝公主勿在姜偃身上安放任何心思。今日赢棋属于无奈,是臣还有一赌约想与公主立下。” 元清濯来了兴致,笑吟吟地道:“你说,我听着。” 他声音这么美,说什么她都爱听。只要他多对她说话,她这身子都控制不住地肉酥筋麻,犹如飘在云端了。恐怕就连西天的迦陵鸟齐鸣,都没这般悦耳动听。 姜偃道:“姜偃无才无貌无德之人,已将身投入玄门,此一生唯有与龟甲星宿为伴,断无男女之念,公主的厚爱令臣惶恐。臣自知公主殿下快意恩仇,说一不二,决定之事不是臣所能更改,便请公主立下赌誓,若一月你我朝夕相对,还不能生出情意,请公主殿下自今以后勿要为难。” 元清濯很感兴趣:“你怎知道,我现在对你没有情意?我告诉你,我对你是很认真的,先生,我想让你做我唯一的驸马。咱们大魏出了好几代豢养面首的公主了,可你看我,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可见我虽然声名不是特别好,但也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她发现姜偃的眸已经落到了别处,而没有停在自己身上,不禁微微失望懊恼。 “先生,你在听么?” 姜偃低声道:“公主请讲。” 元清濯笑着露出八颗整齐而有光泽的珠玑贝齿:“我待你绝对是真心的,以后你会知道。我接受你的挑战,一月为期,先生,我要让你狠狠地喜欢上我……” 公主殿下极其自信,神采飞扬,就连不远处的日光下翻晒药材的镜荧见了,都心生嘲意。 公主殿下是什么人,先生或许不知道,但他们全都知道。她怕是对每一个她看中的“猎物”,都是这么说的。 元清濯如愿留在了国师府“为奴为婢”,说是这么一说,但一来元清濯身为长公主,陛下的亲姐姐,谁敢对她不敬,真的给活儿她干?二来,敬武长公主绝非浪得虚名,这响亮的名号是她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国师府上上下下全是读书的斯文人,对野蛮人他们得罪不起。便谁也不敢给元清濯派活儿干。 她在听泉府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晃眼便已至黄昏。 躁鸦栖巢,兀自哀鸣。 听泉府沉默矗立的楼阁之后,暮霭沉沉,青山如簇,山巅抹数点飞霞,远远地,从风里隐隐传来山寺暮鼓声声。 元清濯晃到了姜偃的阁楼,步上二楼,穿过一道飞架东西的廊庑,径自入门。 镜荧伺候着姜偃作画,但很快就被自来熟的公主挤了出来。 她笑颊灿烂,明媚而清透,如敷水红莲。立于灯下细观去,只见眉黛盈盈,唇色如榴,是个货真价实的绝色佳人。 镜荧就常常想不通,卿本佳人,奈何凉薄轻浮,毫无女子静容自好的美。他有点生气,转身噔噔噔下了阁楼而去。 “先生,我替你研墨。” 姜偃头也没抬,并不应许,但也未曾提出反对。 在长公主的设想里,她若日日与他这般红袖添香,耳鬓厮磨,还愁找不到时机,令姜郎春心萌动? 她探玉腰望向他桌案上的绢布,他提笔也不知道画的什么,横斜曲折,歪歪扭扭的,像满绢乱爬的蚯蚓,激得她一哆嗦,她既看不懂,又嫌弃没趣。也不知道姜偃在执着什么,自己这个花容月貌的公主殿下在旁伺候着,他居然能忍住一眼都不看,就一心扑在他的不知道是何名堂的画上。 她真的好想找他说说话,培养培养感情,可是又怕一下扯远了话头,唐突了他。 心痒痒的没地儿挠,忍了又忍,终于,他在姜偃的绢上发现了自己能看懂的图样,玉指轻轻朝那儿一点:“我知道,这个一定是北斗星!” 姜偃没搭话,她自顾自地拍掌,欢喜得像是答对了世间最大的难题似的,“先生,你画得可真好,太像了。你府上的名叫开权的小童子,他的名字由来就是开阳和天权二星吧。听说也是文曲星和武曲星。” 大约是马屁拍对位了,他这次竟答复了。 虽然只有轻轻的“嗯”的一声。 但元清濯却异常振奋,精神也似是醒了。 可惜的是,她不过就认识这个,还是不明白姜偃画的其他东西是什么。于是后来再也没找着话,不禁沮丧。 转眼夜深了,姜偃的图才绘制完成,等墨水干,便用画轴穿进去卷起,收拢放在一旁。 见他起身,似要就寝去,元清濯立刻两步奔出来,横臂拦在姜偃身前,“先生,我服侍你沐浴吧!” “不用。” 姜偃绕过她,走向净室去,元清濯跟在身后,伺机又超过了他,阻拦在他身前。 她表现得无比正经:“先生,愿赌服输,我现在是你的侍女,你别跟我客气。” 姜偃道:“公主殿下,姜偃命贱,沐浴不用服侍,自幼如此。公主玉叶之尊,莫辱了自己。” 他又调头去,伸足下楼,元清濯亦步亦趋地追上前去。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元清濯也不强迫他,一面跟着,一面说道:“先生,你偌大府上除了两个童子好像就没有别人了,我看听泉府楼宇众多,总能收拾收拾给我匀一间对吧?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多谢先生。” 姜偃拎着一盏六角皮影纹蒙纱的长柄宫灯走在前,淡淡道:“只是赌约而已,公主终非听泉府下人,并不适宜留宿。人言可畏,终不是好事。” 元清濯便笑:“先生,你这么快就已经在为我考虑了吗?那倒真的不必啦,我在这方面的名声已经很坏了,何况我也想先生你知道,除了你,我真的不喜欢别人。” 姜偃的脚步忽停在了下阁楼的最后一阶木梯上。 ——若是先生心智不坚受她蛊惑,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得到了就被立刻弃如敝履。 ——你可知道,在这梁都为公主殿下受过情伤的有多少? 姜偃提灯的手,拇指紧了几分。 元清濯因为姜偃的停下差点儿撞上他的后背:“先生,怎么了?先生?” 她的素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夜风寒凉入骨,他身上只着一件适宜在暖阁里穿的雪色道袍,让风卷得猎猎。 姜偃握紧了那柄宫灯,嗓音毫无波澜:“听泉府鼠辈泛滥成灾,公主若留下,夜里必与鼠同眠。” 元清濯心里一咯噔。 破乌鸦嘴,你诅咒我? ※※※※※※※※※※※※※※※※※※※※ 公主今天长心了吗?没有。 第 7 章 没有什么比半夜听着“吱吱”声醒来发现老鼠正在啃自己脚指甲更加令人崩溃了,元清濯吓得大叫。 抄起木屐上上下下拍死了三只老鼠以后,她惊魂未定地坐在榻上,无力歪垂下了脑袋。 她后悔一个时辰以前,为了死撑面子,对姜偃拍着胸脯道:“无妨!我可是属鼠的呢。我就愿意跟你睡一个地方!” 其实心里也在发怵,期待着姜偃的嘴并不是那么百试百灵。 她错了,她大错特错! 长公主殿下自幼习武,马背上英姿飒爽单剑破防数名先锋官,赤手空拳降服烈驹,事迹是轰轰烈烈。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长到这么大,最怕就是啮齿动物。尤其厌恶老鼠。 姜偃应该也不知道,他当时只是面色冷淡地让开权替她收拾了间屋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元清濯从来不委屈自己,被老鼠咬醒,一地死尸,还睡得着么?不睡了!她郁闷地起身,换上自己的红裳,连夜出了听泉府直奔小院。 姜偃和衣而卧,却未能入眠。对面阁楼传来砰砰的巨大声响,火烛灭了又生,不一会,又响起了木屐踩在楼梯上相撞的噔噔下楼的声响。 开权来到他直棂窗边上,叩击两下,“先生,公主走了。” 姜偃没回话,开阳以为先生睡了,便不敢再打扰,也转身去了。 姜偃终于闭目,得以入眠。 元清濯步伐虎虎生风,险些跑落了木屐,一回小院,就嚷嚷着要泡脚。守夜的橘兮不晓得公主在听泉府经历了何事,但很快为公主备好了脚盆热水。 纤纤玉足探入水中,元清濯舒坦地大口呼了口气。 侍立旁侧的银迢斗着胆子问道:“公主,可是那国师大人不解风情,惹恼了公主?” 元清濯仰面躺倒,头伸陷入赭红勾金纹攒花牡丹的褥子里,唉声叹气连连。 “倒也不是他拒人千里,唉,就是……美人虽好,奈何长了一张嘴……” 她的双目一瞬不瞬地顶着宝帐结成的绣球状帐顶,头枕玉臂,呼气如兰。 银迢大约猜到了,脸上也有些惭愧:“怪奴不好,谁人不行,偏偏在公主面前推了国师大人。” 元清濯大气地挥手:“与你没什么关系,你就算不说,以后哪日我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对他惊鸿一瞥,还是不能免俗地要动心。过程或不一样,结果却一定是一样的。我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姜郎这般美貌的男子,他若是肯,我心都掏给他啊。” 银迢抿唇轻笑,不可置否。 公主殿下对她每一个看上的美少年,都曾夸大其词地说过类似的话,但凡是了解她的,都没人会当真的。 橘兮替公主将脚丫子擦干,问了声:“公主明日还去么?” 元清濯应声答道:“当然。我对姜郎,势在必得。” 伺候完公主歇息,两婢女走出了寝房,确认公主听不到了,银迢才紧皱眉头将橘兮攥到一旁:“你方才是怎么回事,对公主说话,怎能用那般口气?” 橘兮一阵沉默。 银迢沉了脸色警告她:“我知道你为苏公子鸣不平,但你莫要忘了谁是你的主子,公主把你捡回来,若没有她你早不知道死在哪儿了。怎么投其所好地伺候主子,还要我继续教你吗?” 橘兮忍了又忍,眸中却还是泛出了清泪:“苏公子可怜,我真想替他问一句,公主殿下可有心?不过三年,她可曾还记得他?为什么从回来到现在,她一心扑在国师身上,问也不问一句他?” 银迢板起了脸喝止她:“别再问!公主殿下做事,你不许问!” 橘兮眨着泪眼哽咽:“我不问就不问了,只是公主殿下寡情薄意,终有一日害人终害己,到老也嫁不出去!” 说罢她转身跑走,银迢却是一个当头霹雳,看向已经熄灭了灯火的寝房,心悸不安又无比愤怒,橘兮这小丫头是自己手把手教着规矩长大的,如今居然敢吃人家的饭砸人家的碗,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次日早,元清濯回梁都后第一次起了个大早至听泉府。 听泉府名下无虚,流水潺湲,池中的青石板桥相叠互倚,一道碧水近横,水底锦鳞游泳,两岸奇花闪灼,团团逐对成球,白如玉,粉如霞,明如锦,繁如星。 姜偃一袭雪白的不着一丝纹理,毫无赘余之饰的道袍,肆意地铺叠于青石板上。两名童子正围炉而坐,燃火烹茶。他们先生仰卧于藤椅上,垂落的玉手边拈着一册已经读了大半的书卷,似在歇憩。 炉火烧得正旺,茶已沸腾冒泡,开权手把蒲葵大扇,这时停止了摇动,他看向冒失闯入的不速之客,眼底俱是防备和敌意。 元清濯不禁暗暗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作孽太多,国师府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见着她是神情轻松的。 元清濯微笑靠近,开权脸上的敌意变成了彻底的愠怒,他扔下大扇便跑走了。 真不明白先生为何要与公主立那样的赌约。 元清濯见镜荧还乖乖听话不走,摸了摸少年耳朵,口吻狎昵:“小郎君,你生得俊,竟不怕我?” 镜荧低咳一声,被揉玩的耳朵迅速红了,他慌忙地退到一边,禀了声退,便转身逃之夭夭。 两个碍事儿的小东西终于都走了,长公主极是舒心,不妨一回眸,却蓦然撞上姜偃漆黑如渊的深目,不知他凝眸看了自己多久了,她方才调戏小郎君来着,他……也看见了? 元清濯一阵心虚,假装没这事儿,胡乱糊弄着:“先生你是否渴了?” 她取下茶具,为他满满斟了一盏。 姜偃卧于藤椅上却一动未曾动过,须臾,他拾起了手边的书卷握卷而读起来,俨然忽视了她。 元清濯确定,姜偃定是全部看了去也听了去了,“先生你这么快就为了我醋了吗?” 姜偃声调清冷微哑,好像昨夜里未能好眠。“公主多想了。” “先生你待我好无情,”她扁起樱红的娇花般微微上翘的唇,鼻音浓浓地控诉他,“你可知道你常常言灵附体,一语成谶,好的不灵,坏的准灵,人家昨晚上被老鼠咬醒了,怕得要命,要不然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舍你而去的……” 姜偃无动于衷地读书:“公主,不是属鼠么。” 这是她自己说的,他以为她真的不怕。 元清濯一时语塞,说不过姜偃,便撒泼起来:“我错了,人家错了,先生你以后都说我好话成不成?比如,祝公主得偿所愿,嫁得如意郎君?” 她明眸善睐,轻轻几瞬,眼波流转,宛如潋滟的一泓春水。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很难令人不想到“如意郎君”是谁。 姜偃却无视了她的媚眼:“臣不好论人是非。” “可是别人都说你占卜术厉害。”元清濯瘪嘴不服。 姜偃随手拾起了茶水,“天机不可泄露,吾泄天机,妖鬼必戮。” 元清濯不得不腹诽:什么天机什么妖鬼,她以为他是个正经人呢,谁知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唉,为了小皇帝,也为了自己,就算是神棍她也喜欢。 “先生你就赠我一卦,别说天机也行,就说我身上已经发生过的事儿,我瞧你说得准不准。”既要做帝师,没点真本事怎么能行?就算是神棍,也必须要是最神的那一个。 姜偃转眸,深眸带着不可窥探的情绪,令她震惊之中竟有三分畏惧。 他握紧了书卷,垂目,淡淡道:“公主,不是为了陛下的心事,才说寄情于臣的么。” 元清濯呆住了,哑口无言。 一片死寂和尴尬的气氛,姜偃也似是无法再看下去只字片语了,徐徐起身。 毫无赘纹的雪色道袍尾角拂过她的脚尖,慢慢朝着阁楼而去。 “臣今日累了。” 元清濯从震惊里缓了过来,而人已经飘然而去,登上了楼阁。 他那身道袍改自前朝的大袖长袍,但袖口宽敞而不施祛,衣领交而微松,走起步来摇曳如远雾山岚,极尽风流羸弱之美。 不知不觉,她就看迷了眼睛。一直到他拉开阁楼寝屋的门,踱入门内,再掩上房门,她方醒过神来,心下有种空旷的感觉。 他果然是那个,最神的神棍。不管是因为他能掐会算,还是因为他洞明时局,看出她并不是个真正色令智昏的花痴,这个人,她都要定了。 就算九分的缘故是为了皇弟,也一定还有一两分,是他的美色,她真的很喜欢。 各取所需,又心生欢喜,这没什么不好。 元清濯再接再厉,忙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银迢挑的这件石榴裙过于碍事,提裙上楼时走得稍急,人便险些被绊倒摔跤。 到姜偃门口时,她屏住呼吸,敲他门框,咚咚咚三声:“先生,我还有话说。” 里屋寂然无声。 元清濯知道她方才是真的惹了美人不悦,恼恨自己手贱就改不了那爱戏谑少年郎的陋习,更恼恨自己,好好儿地非要他占卜什么,话说穿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平日里也算机灵,怎么突然就犯了两条大忌去了。 见姜偃依旧不予理睬,她敲门的手只好停了,既然他不出,她便在外边说,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元清濯道:“先生你料事如神,那么既然这样,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的心思吧。你别看我好像举止放浪,但是我真的,我连男人小手都没拉过,更别说那些更亲密的举动了,我以前名声最坏的时候,也就是像今日这样动动手捏他们耳朵。可是先生你看,咱俩一块儿的时候,我都不敢碰你,我多怕亵渎你啊……” “先生,你是不是不信我?” 门倏然被拉开了,元清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只见姜偃已更了一身白衣,立在门里,双眸宛如幽冷深泉,凑近了这次能真真切切地从他的眼瞳中看见自己。 元清濯却还有些受惊:“先生……你信我吗?” 姜偃一动不动,他既然开门,应该就是耐不住了要说话的,可是他这时却什么也没说,令元清濯也十分看不透了。 童子镜荧疾步走上来,“先生,公主,这有两封邀帖,一并送到听泉府来了。” 两封邀帖,一封是给元清濯的,上面有她敬武的名号,她疑惑取来。 镜荧解释道:“是信陵夫人送来的,邀二位后日海客洲赴宴。” 信陵夫人戚兰若,越国公府的嫡女,比元清濯还小岁余,但已经出嫁一年了。听爱传私话的银迢说,她以前爱慕过姜偃。 她捏着烫红滚金的邀帖,慢慢地,揪起头,目光碰上姜偃俊美无俦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有种迫切想要金屋藏娇的冲动。 ※※※※※※※※※※※※※※※※※※※※ 公主你最多都没拉过男人小手吗?你猜姜偃他信不? 第 8 章 夜凉人静,元清濯仰头躺在东小院庭中的横卧的硕大无朋的青石上,头顶着漫天银月疏星的苍穹,嘴里自顾自地喃喃着,不时地发出叹声。 银迢拎着绢纱宫灯一路分花拂柳地探寻而来时,正不慎撞见黑魆魆的大石头上似横着道黑黢黢的人影,她人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宫灯差点脱手扔了。 烛火晃了老大一遭,险些舔燃了四面描着芊芊幽兰的绢纱。 “公主?”她惊疑不定地打着灯照过去。 元清濯懒散应了声算作回答。 听到果然是公主,银迢的心终于重新落回了腹中,她长呼了口气:“公主您在这儿做什么,多冷啊,还请公主移步房内,咱们早些歇了,啊?” 元清濯支起头,却半点没有要起身随她回房的意思:“信陵夫人做东,邀我们赴她的芍药宴是何意?我与她往日无怨,若说近日有什么仇,无过是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我正在疯狂追求姜郎。可她早就已经嫁了人了,难道还旧情难忘吗?她是不是要给我下马威?你说我这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银迢想了想,摇摇头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但奴以为信陵夫人真是说不准,早前她爱慕国师大人闹出的动静可不比公主你小,那时候梁都市面上没有国师的画了,听说但凡得了几分神韵的,都让戚娘子买了回去。不仅如此,越国公还曾请陛下赐婚国师与他爱女。” 这却是元清濯没听过的,她立刻盘腿从青石上坐了起身:“皇弟怎么说?” 银迢道:“既望日,陛下答复越国公,说国师乃帝师,他是晚辈,做不了先生的主,就请越国公自行去与国师商议。” 银迢在这番话里提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日子,既望日。每逢月中,姜偃要到宫中为陛下讲经,而那一次适逢讲经日后,陛下便拒绝了越国公。越国公自然不是傻的,这是姜偃在委婉地表达拒绝,他身为国公,自然不可能放低姿态再上听泉府惹来姜偃的当面回绝,如此岂不是折辱了自己。 “信陵夫人后来便嫁给了信陵侯,一年了才回了趟娘家。原本奴也不敢猜测侯夫人的心思,可是谁让她这次芍药宴偏偏邀了国师大人,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银迢有些不平。 按理说国师大人既容色俊美,又得皇帝陛下信任,有贵女爱慕她这不足为奇,若是与公主堂堂正正地竞争,相信公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戚氏既然嫁了信陵侯,就该安分守己,怎能再惦记别的男子?银迢就是不满信陵夫人这一点。 “公主你放心,奴一定将公主打扮得最好看去参加芍药宴,保证没人敢与公主争辉!” 银迢替人打扮的手艺元清濯是信任的,她原是在薄太妃身边伺候着的梳头侍女,薄太妃见她心灵手巧,与自己年龄相仿,便将她送给了自己。 为了赶赴芍药宴,元清濯配合地大早便起了,端坐镜台前,有着银迢为她挽上飞天髻,发髻繁复不易固定,须得穿插花丝红珠凤尾钗钿子,花丝工艺方兴未艾,目前只有上流贵族在使用,大头面更是千金不易获寻。髻后垂髾,以一藕色丝绦固定。 裳服挑的是宫里新送来的,公主久在外屡立战功,陛下是有心之人,赏了亲姐无数的绫罗华裳与宝物。这身抹胸套大袖衫的裳服制式简洁而精巧,而不失温婉端庄之美。抹胸上以昂贵鲮绡妃子红桃花瓣穿浅碧萝叶镶嵌,花朵之间以珍珠玉粒垂丝相缠,日光之下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光辉,栩栩如生。大袖衫糅蜜合与玫瑰红二色,渐染得层次丰富,犹如画师调匀了的水墨。 华裳衬着公主高挑的浓纤合度的身材,显得既庄重温婉,而又不失靓丽活泼。揽镜自照,犹如桃花仙姑风彩烨然。 长公主对此自是满意,别了银迢便要出门,银迢也想着跟上,但元清濯直说不用,因是跟着国师出去的,他身边自有童子伺候,她只已经算是恬不知耻凑上去的了,又怎能再带一个附件? 银迢也只好作罢了,只嘱咐公主一句:“公主您有一身武艺,又是宴席上身份最贵重的,奴是不担心公主吃什么亏的,只有一点,公主,那些人傲慢无礼惯了的,结党得厉害,惯会抱团欺负人,公主你一定要留心,不要一不小心着了她们的圈套。” 元清濯捶胸保证:“放心,我晓得的。” 听泉府大门口镜荧与开权备了架马车,开权正举着毛刷子将红鬃马上上下下涮洗洗着,目之余光瞥见提裙奔来的一身粉红娇嫩的长公主,惊得呆了一下,险些迷了眼。 元清濯不理两个童子惊艳的目光,径自掀开了马车门钻了进去。 姜偃早已等在车内,素雅白净的广袖道袍纤尘不染,她上车时险些踩了他垂落的一角外衫,忙收回脚,又在马车启动时一个趔趄。习武之人下盘极稳当,可她却在摇晃的那一瞬间不用思索就拿定了主意,朝着姜偃怀里扑了过去。 怀里扑入了这么大一人,姜偃手里的经卷顿时落地,她的臂膀从后绕过来,环住他腰,仿佛在丈量着他的腰围,面上却特纯真特无辜,充满感激和倾慕:“先生,谢你托住我了。” 明眸轻烁,桃面飞霞。只一动不动环着他,仰望着他。 姜偃一阵无言沉默。 他的咽音有几分干涩:“公主不要抱着臣。” “噢。”元清濯被他点醒,只好慢吞吞地收回爪子,退了回去。 “那个、我……我是怕滑倒哈哈……” 她背过身,声音含羞带臊。手却上下搓着,心神激荡:啊!我摸到他腰了!我元清濯也是摸到过男人腰的女人了!好细好瘦,好有手感噢! 她自个儿激动了老半天,回眸偷瞄了眼姜偃,他拾回了那卷经书,却好像再也无法集中精神。 察觉到她目光偷窥,他偏过了视线,元清濯与她碰上,立刻扭回了头。 马车内是不透风,燥了些,她身上都有些烫了。 海客洲路途不远,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抵达。 其实姜偃肯来已是出乎人意料了,她本以为他清高避世,非皇帝召见,诸多宴会他是不去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尽然。 但姜偃现身芍药宴时,还是令一众贵女王孙吃了惊。 这种由贵妇举办的宴会,男女不限,根据大魏开放的男女态度,这就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相亲宴,每年不知道有多少男女因为宴会结识,此后双鲤传书,互通款曲,良缘缔成。 姜偃于此向来置身事外,戚兰若下帖之时她自己也没想到姜偃竟真会来。 一年不见了,昔日心上人风采更胜往昔,云裳如雪,风姿高彻,宛若渊渟岳峙。 无论他走到哪,都会是众贵女目之所及,无法移眼的存在。就连男人们,也会嫉妒姜偃。 当然,因为姜偃来历不明,虽然他的仪容气度并不逊于勋贵,然而他们肯定他是出身于草根,这么一个贱命之人,却能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高过他们一头,心仪的妙龄女孩儿,也一个个将心交到他的身上,怎能令人不恚? 好在,公主看上了他。 公主看上的猎物,定是手到擒来的,今日他们同出现在芍药宴上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公主将姜偃得到,玩过了,他自然就身价大跌了,贵女们心气儿高,任他再美届时她们也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倒也用不着太操心,且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从云坡上的八角亭里探从来无数张望的脑袋,衣香鬓影,摩肩接踵,只差朝着姜偃飞扑而来了。 这令元清濯陡然生出了忧患意识,她从身后一把精准无误地捏住了姜偃的手,领着他,朝着八角亭内的东道主靠近。 “信陵夫人,别来无恙。”她说着,五指剥开姜偃的手穿插而入,唯恐别人瞧不见似的变成了十指紧扣, 戚兰若的眼光直直地盯着长公主与姜偃相扣的手。脑中迅速掠过的却是她过往对姜偃痴恋的光景,那时,他拒绝婚事是多么干脆啊,为什么他如今不拒绝公主? 可是元清濯的一句“信陵夫人”,又将她从回忆里野蛮地拽了出来。 维持着最好的风度,戚兰若折腰敛衽:“长公主安好。” 元清濯这才撒了牵住姜偃的手,朝她也挥了挥,“不用客气。我这人最是喜欢热闹的,今日好生热闹,甚得我心。” 两人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阵,戚兰若要请元清濯吃点儿酒暖身,元清濯不想入了她的鸿门宴,正思索着推辞之语。 恰逢此时身后传来热闹的喧哗,她立时就被吸引了心神,只见湖生毂纹,漪澜阵阵,绿涛拍岸。在水之边停着七八只轻舟,每舟上都横有一支竹篙。人群就是围着那几只小舟似在交谈喧嚷。 元清濯露出困惑之色,牵住姜偃的手就要下亭,戚兰若却从身后跟来,解释道:“是妾身举办的游船会,彩头是一块上好的昆山玉原石。” 玉原石就留在亭中,以红幔遮覆,戚兰若特意掀了开来给公主赏看。 那玉一下便夺去了她的目光。玉确实是上好的昆山之玉,质地紧密,温润而泽,通体莹白色若羊脂,是玉中之玉。何况这么大块,确实价值不菲。 难怪湖畔那些人个个都在摩拳擦掌了。 元清濯也很是心动,她回眸望向身后的姜偃:“先生,你等我夺了它为你磨条玉勾带。” 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人头攒动的湖畔而去。 戚兰若从未见过国师这般驯服听话,她连做梦都没梦到过这种场景。而她元清濯凭什么可以?戚兰若攥紧了拳,指骨捏得泛响。 “戚姐姐。” 华亭伯夫人凑了过来。 戚兰若哂然望着元清濯那道远去的桃花色倩影,收回了眸光,想到华亭伯夫人深谙水性,心念一动,便附唇朝她耳边凑了过去。 ※※※※※※※※※※※※※※※※※※※※ 公主这是巧取豪夺强制宠爱,反剧本人设,大家千万不要学她,会被打的。 第 9 章 敬武长公主一来,周边的贵女王孙纷纷为她开道,元清濯牵着姜偃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到了湖岸边。 只见不远处山麓延绵,晴川如画,渌波荡漾的碧绿春水间,与舟楫相对地立着七八只箭靶。听人说规则是,需两人参赛,一人在岸边以红羽箭射中湖中所立箭靶后,同伴上船竞舟,先取回靶上红羽箭获胜。 不过,箭靶相距极远,但是要一箭射中靶,就需要有百步穿杨的好手才能做到。是以大家虽然都垂涎信陵夫人那块上好的昆山玉,却没几个真的敢下船一争的。 元清濯身后喧喧嚷嚷的,有一道独特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人,你想要那块昆山玉么?” 听起来是个年轻男子。 她回眸朝人堆看去,只见是徐嫮,她的臂弯教一青年男子挽着,男子生得文弱俊秀,唇红齿白,飞鬓长眉下是一双明若溪水般的眸。照银迢所言,这就是徐嫮的夫君,去年的状元文庚寅。 徐嫮也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注目,拧了秀眉,对身旁的夫君说了一句什么,文庚寅宠溺地颔首,两人便相继离去,文庚寅也完全没留意长公主。 看来他不像是传言之中的那等攀附权势的人,如此她就放心了。 不知不觉她已在文庚寅身上投入了过多的注意。 脸上的神情时而恍惚,时而痴迷,时而可惜,时而释然。 姜偃的手得以默然从长公主的钳制下滑落,眸中也似乎涌起了看不分明的淡淡情绪。 这时又有人起哄:“长公主也看了半天了,可是有意争胜啊?好叫我们见识一下长公主冲冠为红颜啊。” 元清濯不甘示弱,讥嘲回去:“怕是还没人值得我冲冠一怒,够胆的都上来!” 说完她凑近姜偃,小手勾了勾他的食指,摸到了他掌心的茧子,轻笑:“先生你只要射中那只箭靶就够了,我去替你争。” 话音刚落,两个小童放了马车才气喘吁吁奔来,一听这话,镜荧登时急了:“公主你会水么?” 元清濯摇摇头:“旱鸭子。” 不过她想这应该不妨事,她是竞舟,不是比狗刨,不入水的话,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姜偃的食指再度从她掌心滑了出去,这时公主终于察觉到了姜偃今日的抗拒,她挑了下眉。 姜偃道:“臣不需要那块昆山玉磨玉勾带。” 元清濯听了会心一笑,更压低了清嗓凑了上去:“先生你这么快就开始担心着本公主了?” “绝无此事。”姜偃袖口的淡色浮云纹微微一晃,如柔软的弥弥细浪。但口气还是生硬。 小模样,就继续矜持吧。 元清濯了然于心,解了绳索跳下轻舟,一手抄起舟上的竹篙。 有了第一个人打头阵,周边几船陆续也有人跳下。落在元清濯右边舟上的是个熟面孔,三年不归对这里的大多数人印象不那么深刻了,她花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戚兰若的闺中密友,如今的华亭伯夫人周玉京。 她不免仰目朝着岸上云坡之上望去,却见戚兰若莲步下来,目光也停在湖畔,好似在观摩战局。 但元清濯知道她那些阴私的心思。 居然敢堂而皇之地觊觎她的姜郎了。元清濯磨牙,也不知,信陵侯到底知不知他夫人现在还对姜偃贼心不死,找机会定要提点提点他。 戚兰若亲自取箭,为岸上射箭之人一一送过去,轮到姜偃之时,她的脚步放慢了些,在他身边轻轻一停,美眸流眄,面庞嫣然:“国师大人。请接箭。” 元清濯的双目因为恼火变得红赤了,死死地紧盯着姜偃和戚兰若的动静。 姜偃垂目,淡然道:“我不会射箭。” 在戚兰若的面色一僵,气氛尴尬起来之时,姜偃的背后突然窜出来一颗童子脑袋,一手递来:“夫人,箭给我。” 原来是开权。没想到开权一向是最敌视自己的一个人,这次干得漂亮!元清濯心里暗暗鼓劲。 戚兰若只好心有不甘地将箭递给他身后的开权,又看了山凝岳峙般的傲岸男子两眼,到底是怕人看出端倪,沉默地退了开去,后面的人也不亲自送箭了,而让侍女代替。 国师以前从没正眼看过她,如今他却将所有注意都分给了元清濯。 她也有绮貌玉容,她也有满怀柔情,她也会为了他将贵女的尊严弃之不顾。 可是为什么,他就从来不肯正眼看她一眼! 戚兰若再也忍不住,两步奔出了人潮,踉跄离去。 而这一边,轻舟上的周玉京看见她仓惶而去的踽踽背影,咬唇瞋目,心里誓要给元清濯一个教训,要她永远记得,染指了不该惦记的人,是何种下场! 鸣锣声起,裁判端着嗓子一声长啸,竞舟开始了。 锣声一落地,还只有少年个头的开权肃着面容,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小脸,张弓振臂,红羽箭破空而出。 “唰”地一声,精准无误地射中了湖中的箭靶。 与此同时,等待在岸上的弓箭手也纷纷射中了箭靶。 元清濯屏气凝神,竹篙点岸,率先划出老远。 竞舟的个个都是好手,也都不甘示弱,尤其元清濯右边的华亭伯夫人。周玉京善凫水,曾经在朱雀桥下救过溺水的孩童,便得了个“善财龙女”的雅号。她撑船的本事也是不弱的。 相比之下,元清濯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所倚仗的无过是一身武艺,不论是臂力、平衡还是耐性,都要远胜其余舟上的贵女。 二人争锋,倒是不相上下,颇为精彩。 开权撒开了弓箭,震惊地看着,震惊地问先生:“公主好卖力啊。” 没想到为了先生的玉勾带,公主居然这么拼。 明显能看出来元清濯根本不谙划船,好几次撑篙的着力点都不对,把船划出了预定轨道,差点与邻边的小舟撞上。她也会手忙脚乱,也会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姜偃的眉从中轻轻一折,开权看出了不妙的意味,心中顿也咯噔一下,公主不会赢吗?平心而论,与其看戚兰若和周玉京得意,他倒宁可是公主赢了。而且公主赢了昆山玉就是自家先生的。 姜偃平视着远处烟涛微茫的湖面,袖袍微卷,食指边沿扣住了袖角,声音有点低:“公主的船让人凿穿了。” 两个童子镜荧和开权都吓了一跳,忙来堵先生的嘴,开权更是吃惊:“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咒人啊,不厚道啊。” 被姜偃轻轻一眼垂落,镜荧与开权都吓得撒了手。姜偃道:“凿船的事,已经发生了。” 不是他咒她。 这原本就是个陷阱,有人想害元清濯落水,令她出糗,给她下马威。 姜偃顿了顿,转面道:“镜荧,你水性佳,到那片岸边上,随时准备搭救公主。” 镜荧领命:“是。” 虽然他看不上长公主举止轻浮放浪,毫不自重,但他更看不上有人用阴轨伎俩破坏竞争的公平。 元清濯很快发现自己的船进水了,一双桃花绣履已彻底浸在了早春冰冷的湖水里。 船内进水,寸步难行,何况她心神大乱之下,愈发不会撑篙。 方才取得的一点优势,顿时化作泡影。现在真是沉舟侧畔千帆过,周玉京的那条小船已顺风顺水地划了过去。元清濯看见她脸色,傲慢无比,得意洋洋,余光挑衅。 元清濯明白了过来。 果然物以类聚,不择手段两姐儿们,合伙儿下她的面子。 倒也不问问,北胡的将领敢不敢看轻敬武长公主! 元清濯心念下定,弃了自己的破船,登上船头甲板,足尖一点,便纵身起落,跃到了周玉京的船上。 小舟不堪重负,左摇右晃了下,周玉京跌坐在船险些歪进湖里,她勃然大怒:“元清濯!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违规!” 元清濯冷笑道:“你明知我不会水,凿我船想害我性命,你这不是违规,是违法吧。律法条条,你谋害皇亲,菜市口在等你呢。” “你……你含血喷人!”周玉京心虚气短,但还嘴硬不认。 元清濯任由她说。 周玉京坐倒在船头,手扶着船舷,实在是气不过:“你夺了我的船,拿了我的红羽箭也没用!” 元清濯恍然大悟:“噢,要拿我家姜郎的箭,多谢提醒!” 说罢感激不尽,莞尔一笑,撑篙拨转船头急奔而去。 她力气猛,都是急来急往,一点章法都不讲,周玉京完全站不起来,差点儿又被甩了下去,吓得她恨不得破口大骂。 元清濯划船到自己的箭靶近前,伸手取了靶上的红羽箭。箭并不太好取,没想到小孩儿家家的,射箭的力道竟大得惊人,是个好苗子。 再也耽误不得了,与周玉京私缠的这会儿,已有两只船赶到她们前面去了。 周玉京坐在船尾直冷笑,仿佛在笑她痴心妄想。既妄想得到玉,更妄想得到人。 元清濯懒得与她争辩,只是船上载着周玉京,难免会追不上。她不是善财龙女么? 元清濯撑篙折返,自己原先弃的那条进水船还停在水中原地,她竹篙点入污泥,使出浑身之力,朝着那进水船狠狠撞去。 周玉京惊呆了:“你干什么!” 两船彻底相撞,周玉京一头翻进了进水的船里,只剩一双腿还搁在这儿,要往回爬,元清濯稍移玉足,轻轻带了她一脚,送她上了进水船。 回手抽出长篙,又是一点,自己的轻舟如箭矢般往前蹿了出去。 岸边观望之人都瞪大了眼睛。公主已经落后十几步远了,也不知还能不能追赶回来。 元清濯将红羽箭插入髻间,双臂握篙,奋起追赶。而眼见第一只轻舟已经濒临河岸了,元清濯沉住气,一把扔了竹篙,借势腾空而起。 足尖在水面轻点,随后又腾奔而起,看呆了众人。 她一把掠过湖岸,顺手折了支岸边开得正盛的接骨草,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 而她所期待的那个人,被众星拱月般地送了出来,元清濯笑吟吟握着那朵开得正好,无数雪白小花攒成一簇的接骨草,走过去递到姜偃面前。 “花和美玉,不及君子万一。” ※※※※※※※※※※※※※※※※※※※※ 姜偃:公主她撩我了,她又撩我了! 第 10 章 众目睽睽,望着得到公主如此恩宠和盛赞的国师。 平心而论,公主生得甚美。虽然她声名狼藉,但是,这样的美人肯对你如此上心,若还拒绝,那就是榆木疙瘩。 姜偃的鼻尖嗅到了从接骨草上散发的浓烈草木呛鼻的味道,漆眉微微地耸动了下,似无人察觉。 他接了那朵俗艳恶臭的接骨草,低声道:“臣无德无能,公主谬赞了。” 元清濯笑靥明灿,露出如练皓齿,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了他的臂膀,脸颊也歪了靠过去。 这时几乎所有的船都已靠岸,只唯独还远远停在水中箭靶前的周玉京。 船舱进水,水已经漫过了绣履,她急得歇斯底里地大叫,可是岸边那一群衣履辉煌的贵女公子们只知道围着最出风头的元清濯和姜偃,没有一个人理会她的呼救。 身边的船也早已往前奔去靠了岸,她才想到自己这边逆风,声音怕是传不了太远。 万般无奈之下,唯有倚仗自己的水性了。周玉京跺跺脚,咬牙切齿:“元清濯你等着,咱们没完。” 她提裙奔向一旁甲板,纵身跃入水中。 直至周玉京落水,岸上才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存在,一人高喊道:“信陵夫人,华亭伯夫人落水了!” 戚兰若即刻奔下云坡,命左右会水的好手前去搭救。 落水的是周玉京,镜荧没有下水便奔了回来,见先生手中握着一朵气味极重的接骨草,他心念一转,从身后悄然无声地将姜偃手中的接骨草接过了手。令公主浑然不觉。 周玉京善水,又逢人搭救,自是没有事,就近便上了岸,只是浑身上下均湿透了,狼狈得无法再见人,经由婢女的搀扶现已退出海客洲更衣去了。 戚兰若朝着元清濯走来,假模假样地夸赞了公主的好身手:“公主今日的好身手是让妾大开眼界了,虽则夺了我妹妹的船,不过红羽箭还是公主这一队的箭,既然事先没有明文不得夺取他人船只……” 她一停顿,明艳的笑容挂在两腮,梨涡若隐若现,“昆山玉就送给国师大人了。” 她的这一停顿恰到好处极尽其妙,既委婉地说明了公主不守比赛规矩,私自夺了他人的船,又献出昆山玉展示了自己的大度胸襟,搏得一片赞誉。 元清濯不在意戚兰若要搏什么名声,但谁敢踩着她上位,她就非要给对方一个难堪不可。 公主回以同样的微笑,桃花眸泛起春色潋滟般的感觉,更令人目眩神迷,她笑道:“是不凑巧,我的船被人凿穿了一个大洞。船都是信陵夫人准备的,你说好好的怎么会破个大洞呢?我才不相信信陵夫人想害我呢,可你说巧不巧,当时华亭伯夫人的船就从我身边经过,她得意地白了我一眼。” 她也完美地停顿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接着又道:“我姓元,我这一生吃过谁的亏?当时我就忍不了了,我跳上了周玉京的船。” 人群里传来恍然大悟的声音。 公主说得有一点没错,她姓元。 元清濯不需要吃任何人的亏,同样,她也没必要诬陷一个区区的周玉京。 她是有封地、有战功的长公主,旷古未有。何须折节与小人争胜? 元清濯的这番话更是取信了大部分人。 那周玉京平素与信陵夫人过从甚密,两人焦不离孟,也不知信陵夫人对此是否有过参与。但今日海客洲信陵夫人是主人,她准备的竞舟赛事,船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无论如何是她理亏。 人不应该因为理亏之人的几句场面话,就淡化模糊了,甚至完全无视了她的罪愆。 戚兰若面上挂不住,唇角抽了抽。 但话已放出,该给的昆山玉还是要给,不但如此,还要大大方方地给,以抵消在公主面前的过错。 元清濯对昆山玉甚满意,自己没受到任何惊吓,大大地出了把风头,又获得了一块几乎价值连城的美玉,心里也早忘了周玉京的事了。 “开权镜荧,你们俩小鬼还愣着作甚么?还不赶紧给先生把玉抬回去!” 两童子对望一眼,回过神来,立刻点头应允。 那玉石过大,过重,磨了玉腰带还绰绰有余,俩小孩儿搬着还吭哧吭哧的。开权是射箭好手臂力不弱尚且如此,元清濯万幸来的不是自己家里的俩丫头。 元清濯也抓着姜偃的手往外冲了几步,追着昆山玉去。 海客洲地界宽阔,其前身是大魏首富明崇的后花园,元清濯自己也低估了它的占地面积,走了几步,见长亭连短亭,人络绎不绝,也便放弃了追寻,不如趁着好山好水好春光,与先生信步由之,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湖水绿如翡翠,春风骀荡,树树枝杪上的软风里飞着数点纸鸢,四面都是银铃般的少女欢笑。 元清濯转过面看姜偃:“先生,我们也去放纸鸢可好?” 两人牵线,先生从身后环住自己柳条细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耳鬓厮磨,呼吸交缠,那画面已经在元清濯脑中涌现了。 姜偃道:“风大,纸鸢会断线。” 一句话止住了元清濯要迈上亭中取纸鸢的脚步,但是她不信邪,伸臂要拿那纸鸢。 只听见身后那银铃儿声不来了,少女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哎呀,好好儿地怎么断了! “挂树上了!快、快去取!” 那是你们的风筝受到了先生的恶诅。元清濯讪讪地收回了探向纸鸢的爪,缩回袖中,朝着姜偃尴尬地笑。 “先生,你说说你,不想玩你就直说嘛,何必搞得大家都不能尽兴……”她悻悻然道。 姜偃目光幽邃凝着她的面:“我好好拒绝,你便不再纠缠么。” “……”元清濯一下凝了脸色,几乎是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两字,“不会。” 这么久了,姜偃早该死了这条心。 这辈子,她非他不要。就是这么坚决。 姜偃扭过面朝前走去。前方的步道蜿蜒崎岖,是一片下坡路,姜偃的腿蓦然曲膝,似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朝前踉跄一下,元清濯顿时惊醒,道了声“小心”,便疾步如飞地抢上前将美人瘦腰一把圈入怀中。 她的脸冷了下来,沉声道:“回去之后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姜偃推开她:“公主嫌弃了臣。” “你说什么混账话!” 元清濯恼火不已。可看着这个倔骨头美人,偏偏拿他没办法,气得胸脯几个急急地起伏。 为了证明自己绝不嫌弃他双腿有障,她弯腰从身后抄起他双腿,一使力,便将姜偃横抱了起来。 姜偃面色微僵,修长的手指探出云抛抵在她肩上,抗拒她亲近,令她放下自己。 元清濯却恍如不见,垂面,笑靥盈盈:“山路崎岖,先生腿脚不好,我抱着你走得快些。” 他乌发鸦鬓,肌骨生香,不是庸俗的脂粉香气,而是一种淡淡的不仔细嗅压根无法察觉的独特墨香。闻之令人心下宁静,神思怡然。 身后传来一片惊呼和窃窃私语,都在震惊地围观着他们。 姜偃是答应了与她相处,却没默许她得寸进尺。一个成年男子,有手有脚的,却教女人抱着,大庭广众之下,终是有些脸红。 胸壁之间有什么撞得厉害了些。 元清濯终于等到了她想在姜偃脸上看到的神情,心下正得意。但姜偃和以前其他的男人不同,如果他们羞了,她向来是不会乘胜追击,但是姜偃这么不食人间烟火之人露出窘然的神色,她却很想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她勾了勾红唇。 “先生,勿羞。你我之间,才刚刚开始呢。” ※※※※※※※※※※※※※※※※※※※※ 被公主抱的国师:我已经不清楚谁是公主了…… 第 11 章 两童子抱着昆山玉去了这会儿也没回来,约莫是那块玉石太重了。 不过再重,应该也不比她怀里的国师美人重吧,元清濯感到自己抱着姜偃游刃有余,招摇而下,沿途让无数人惊诧得目瞪口呆。 武帝以后,魏人开始尚武,并且百年以来不断地有女子通过科举入朝为官,但像元清濯这等剽悍的女子,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今日来此芍药宴的算是大开了眼界了。 过了这片亭廊,便是一条无人走的阒静小路,两畔广袤的土地上密密匝匝地遍植芍药,如织不完的锦缎绵延,在春日下浮光跃曜,艳影斑斓。 远远望去,只见青山如幕,山前一片流淌的烟霞,正随风摇曳。 海客洲之大,再度让元清濯对富豪的奢靡长了见识。 但这其中,有两盆芍药开得最好。元清濯一眼就被吸引了。 “先生,你看。” 姜偃无心去看,出声只是令公主将自己放下。 元清濯只好将姜偃放下来,只是仍旧扶着他腰,姜偃自是不从,她却说什么不肯再放,美其名曰:“先生有腿疾,我扶着你免得摔倒。” 其实不过是为了揩油,趁机摸他腰。 她目光顺着两盆开得最热烈也最娇艳的芍药看去,这时才看清,那扶疏的枝条背后席地而坐着一人。 她好奇地扶着姜偃走过去,只见是个摆摊儿的中年男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袍子,长须长发,面貌温和,正聚精会神地摆着一盘棋。 他的脚边坐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赌棋赢花。 元清濯颇感兴趣,虽然被姜偃曾毫不留情杀得满盘皆输,但平素自诩还可以。 如谢淳风所说,姜偃是国手级的水准,赢不了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的,打击不了公主顽强的信心。 她见那两盆芍药实在生得可爱,一时技痒,又想到方才送给姜偃,不知道被他随手扔哪了的接骨草,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先生这样的人物,她居然送了一朵随处可见最不起眼的接骨草,难怪他不喜欢了。还是这盆芍药好,花朵雪白硕大如盘,亭亭玉立,明净讨喜。 “这位棋士,实不相瞒,我看中了你的芍药,若我赢了,能不能寻你摘一朵,赠予我的心上人?” 那棋士抬起头,看到了折腰探来,葱根般的纤纤玉指扶着那朵雪白无暇的芍药的元清濯,顿时被她的美丽高贵刺激得怔了一下,听她说起“心上人”,忍不住窥向她身后最有可能是她心上人的姜偃。 公主表现得兴致勃勃,为了讨得国师欢心而不懈努力着,然而国师的脸上没见半分喜色。 他像数九隆冬屋檐下的一根冰棍硬邦邦地戳在那儿,周身结着有形无质的寒气,透着生人莫近的清冷疏离。 棋士收回目光,对元清濯笑道:“公主请。” 元清濯对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大为惊讶,笑赞:“好眼光!” 说完席地而坐,与棋士收捡棋子重新开局。 被晾到一旁的姜偃微微蹙了眉,只放下片刻站立,膝盖骨上的疼痛愈剧,如钻心腐骨,极难消受。 开权与镜荧都不在,公主痴迷于棋,她此刻早已将他抛之脑后,他很清楚,他已经寸步难行。 摆子对弈,如双方实力相差无几,短时间内无法结束棋局。姜偃便只能熬着那刺骨之痛,将自己站成一尊冰桩子。 元清濯下棋不拘小节,如本人一样大而化之,天塌下来当被盖,连自己左下角的大龙死了都不知,一味强攻猛打,大雪崩式打成了大血崩。 有数度,棋士抬起脑袋看向后边那会下棋的人的时候,似乎发觉他的额头上的青筋都在抽搐。 公主殿下的棋力……惹,不好让啊。 元清濯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厮杀得虽然痛快,但也隐隐约约晓得,这么只顾进攻,瞻前不顾后,容易酿成祸患,岂料到与这棋士对弈竟越下越顺手。最后,竟然还以半子的优势险胜。 这一局棋下得很慢很慢,日头从正中偏东移到了西边。 等发现自己赢了的时候,元清濯一跃而起,眉眼灿烂地舒展开来,“我赢了!棋士答应我的,请让我取一朵芍药。” 棋士屈膝跪地,叉手施礼:“两盆芍药都送给公主。” 元清濯却摇头:“说的是一朵,就是一朵,绝不多拿,君子贵重守信。” “多谢公主体恤。”棋士立刻搬出了一盆花任由公主挑选。 他的芍药种得真好,品次一流,花瓣晶莹剔透,纯白如雪,不含一丝色斑杂质。重重花瓣间蕊丝娇藏,呈淡淡的晕黄,雍容清丽,是满园芍药之中最惹人注目的上品。 元清濯不再客气,挑了一朵最大最完整的芍药,道了声谢。 回头见姜偃还停在原地耐心地等待,嘴角轻勾,上前去将芍药一把塞进他手里,“等久了吧?你看,我赢的,这朵可不许再扔了。咱们走吧。” 姜偃沉默地捏着白芍,蓦然一笑。 这一笑真是令元清濯目眩神迷,看呆了眼睛。 姜偃像是天生的五官清冷,不似谢淳风那样泛着风流和煦的暖意,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冷冷的没甚表情。可一旦笑起来,又是另一番不同于谪仙出尘的美。 怪不得戚兰若嫁人一年多了还没忘记姜偃。 是不可能忘记的。 姜偃的双腿早已麻木,难以挪动,他也走不了。 公主关心着她华而不实的求爱方式,却从不曾真心待过什么人。 是他还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罪无可赦。 不远处,两小童子驾着马车折返回来,见先生和公主早已等在路上了,开权忙跳下车来,镜荧也忙将车停住。 开权疾步奔来:“先生,我扶你上车。” 姜偃没答话,身体任由小童将自己扶了过去,他脚下不稳,险些摔倒,元清濯双目茫然地望着他一瘸一拐艰难上车的背影,等到他迈右腿的时候,她抢上去在身后托了他一手。 等姜偃入了马车,她才随之钻了进去。 马车内部空间狭窄逼仄,元清濯不得不挨着姜偃而坐,想到方才为了一时之瘾把腿脚不便的姜偃晾在一旁那么久,完全忽略了他身体的不适,自己的“深情”突然站不住脚了,心里尴尬万分,正想说点儿什么替自己解围。 目光下移,发觉姜偃手中还捏着那朵雪白的大瓣芍药,五指挼搓着,花瓣顿时萎蔫了不成样子了。 她拼命赢来的花他却一点儿也不珍惜,元清濯心里头也有点不高兴:“先生,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赢来的。” 姜偃松开了握住芍药的五指,五指似乎碾出了花瓣中的汁液。 “第二十七手,公主黑棋长,他却没有见招拆招,而是选择了跳开,让了公主黑子成活。第五十九手,他假意没能发现公主黑棋的破绽去截杀大龙,故意下了一步最臭的棋,引诱公主断了他自己的后路。第七十一手,他见公主厮杀凌厉,避了锋芒,让公主提了他关键一子。” 元清濯下棋没有复盘的本事,早不记得刚刚那局棋了,姜偃说半天,她还没反应过来:“嗯?怎么了?” 姜偃扭过面望着她,漆黑的眸宛如子夜:“这朵芍药,不是公主赢的,是他让的。” 元清濯刚刚也确实在想这个问题,总觉得以自己的棋力赢得太轻松,只怕事情并不简单,但未能料到会被姜偃揭破,戳穿这层纸,她顿时恼羞起来,红晕上脸。 “你、你肯定是胡说……” 姜偃淡漠地瞥向帘帷翻飞偶尔露出一角的窗外:“公主你很明白。因你是公主,你没有得不到之人,没有办不成之事。公主你身份高贵,保境为民,军功在身,登高一呼万人云集。公主想要芍药,棋士便想方设法地输棋,而让你看不到。旁人构陷,公主只要姓元,他们都会相信你。公主,这就是臣顺从的原因。与公主的一月为期,是臣耻于承认无能抗拒皇权的遮羞布,公主心里万分清楚,臣根本,连一日都不愿与公主纠缠。” 元清濯张了张口,只能从这个角度瞥见姜偃如昆山玉石般色若羊脂的侧脸。 一阵哑口无言。 如果说方才的拆穿只是刺破了皮,这时的一番话才是深扎进了骨头。 没错,她顽劣下流,仗势欺人,就是这样的。 可是她从来没拿歹心思害过他,她就是喜欢他,就算强取豪夺,可也没按着他头让他同意。 撕破了脸闹得狼狈至极,她一把从姜偃手里夺回那朵芍药,用力掀开窗子,将那朵蔫死的花扔出了马车。 她跺了跺脚,看向漠然无视了她的姜偃。 她根本不相信他会是他嘴里说的那样的人。她了解的姜偃是超然物外的神棍,怎会害怕区区公主头衔? 咬咬牙,她双目发红地道:“是!我就是这么霸道,谁让我是长公主,谁让我有实权有战功!但是我拿身份逼你了吗?就算我现在说一句我要强了你,你就肯洗干净了躺床上给我宽衣解带吗?” 她用力跺在马车木板上,厉声道:“停车!我要下车!” 镜荧与开权忙停下车,任由公主跳下车,元清濯气得抬起一脚踢在车毂上。 随后马车再度行驶起来,居然真将她一个人扔在原地,元清濯惊呆了:“姜偃!姜偃!” 追了几步,马车却越来越远,意识到他这是铁了心了,她灰心丧气地停了下来。 她只好一个人沿着小路下去,走了百步远,忽在小路上发现了一把被遗弃的竹骨油纸伞。 她略讶异,弯腰拾起了伞。伞面素雅洁白,没有任何缀饰,却有一段柔润淡逸的墨香。 正想着快到手的鸭子飞了,一把破伞也没什么用,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头顶突然阴了下来,如夜幕提早来临。 阴风袭来,没片刻众鸟飞尽,已是山雨欲至。 元清濯握着伞暗暗想道:不是吧又来这个,咱买卖不成仁义在吧,用不着背地里咒我吧。男人真小气! ※※※※※※※※※※※※※※※※※※※※ 该配合你演出的我已经演过这出戏了。国师实惨被吃了霸王餐。 第 12 章 公主下了车以后,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拐了道弯,将公主已经抛在了身后,镜荧觉得这样做有点翻脸无情,他令开权稍稍放慢行车,自己矮身拨开车门爬了进去。 犹犹豫豫地,望着先生小心地道:“先生腿疾犯了,可是天又要下雨了?那公主一个人……” 话音未落,从马车里递了一把伞过来。 镜荧怔了怔,大概也终于明白了几分。先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曲意答应公主入住听泉府,就是为了在公主面前表演他的“恶劣”,好让她死了心思?不过,把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孩儿独自扔雨里确实是过分了。他摸了那把伞,假意惺惺地随手抛了出去。 公主应该能拾到的,一会儿风云变色,远处的山峦勾勒成了黢黑欺负的峥嵘轮廓,怪柏古松的枝丫竖立,直刺云际。还没出海客洲,瓢泼大雨便下下来了。 两个小童子将马车赶得飞快,一直到停在了听泉府门口,雨也没停。 公主的两个婢女都在听泉府门口等候,怀里抱着纸伞,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国师从马车下来,步态不稳,略有踉跄地被扶入门,银迢又朝后继续张望了一番,依然没见着公主下来,她上前落后一脚的堵住开权去路:“公主呢?” “公主……”开权被问住,看了眼已经进门的镜荧和先生,收回目光,垂眸唉叹了声,硬着头皮道,“公主落后一程,没回来。” 交代完这句,生怕银迢打似的,一闪身进了大门,指挥门房不待银迢反应过来就关上了门。 阁楼里生了火炭,烘得身上暖了些,姜偃更了身淡杏白博带道袍,内并一色的交领玉白雀穿云纹衫子,腰间束石青银鼠孔雀羽锦理鞶带,尾尖略湿的墨发以素色发带随意绑了披向背后。 火钵里烧着的银丝细炭,发出哔啵的动静,火星迸溅。 他身后倚着紫檀木春梨绽雪图座屏,一侧的四折屏风上绣着雪银的振羽仙鹤,屋内静谧。 除了偶尔的炭火灼烧声和金属器物发出的清晰的碰撞。 摇着折扇,一身风骚红衣,扰乱了阁楼书房素净布景的谢淳风探了只脑袋进来。 屋内没有公主,他便放心了,吐了口气,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姜偃的手中摆弄的是一只错金银壶,状如宝瓶,四面是羊角状的壶口,口下用细铜片倒扣,哪一方传来异动,那面铜片便会“啪”一声拍在壶身上,以示预警。 这玩意儿,和宫里的地龙仪一样,只是稍微改进了些。 “宫里不是有一个了么,你怎么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谢淳风蹙眉,走了过去,折扇拍在了他案上,“倒腾一个你就一个月别想睡个好觉了,多费心神你不知道?师父都说它损寿命!” 姜偃的铜片正好合在最后的羊角下,一点余光也没分给谢淳风。 “师弟,这是怎了?” 姜偃道:“益阳近日地龙频发,余波不断,郡守传了几道私信予我。” 谢淳风呵呵两声:“他们这是把你当神明菩萨似的供着,师父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可也没被这么‘信任’过。我说你逞什么能,树大招风,那小皇帝跟前儿的就是个死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可倒好,又是地龙仪又是璇玑,还给那小皇帝当师父,不怪师兄丑话说在前头,迟早是要出事的。” 师父临死前放心不下的最是一件,那就是自己这根基尚浅的师弟。 虽然他的天赋百年难得一见,但毕竟还不懂得,他们这样的人,既长了一双能洞察万事万物的眼,而又没有上天入地点石成金的大法力,就只能做一个人间旁观者,否则必惹来杀身之祸。姜偃他发过誓撑起国师府,履行对师父的承诺,就不该和小皇帝牵扯上。 长公主也是一样。 “我知道。”姜偃道。 谢淳风丧气不已:“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你,要不是我贪图享乐风流浪荡,本也不会有你的……”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姜偃的,不过话题很快转到了另一处:“我来时在听泉府走了一遭,府内的迷花阵阵眼好像空了。这可是师父备下的抵御外患的阵法,你就不怕夜半有什么梁上君子偷摸进来?” 姜偃道:“也没多少值钱之物。” 谢淳风手把折扇,扇面一展,神色微妙地凑近道:“那……采花贼呢?” 他说的“采花贼”是谁不言而喻。 谢淳风防长公主甚于防川,唯恐她玷辱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弟。 姜偃一顿,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设阵。” 就等他这句了,谢淳风仰头哈哈大笑:“师弟啊师弟,我比你早入门二十年,占卜星象比不了你,药石暗器也比不了你,风水堪舆差之甚远,论乌鸦嘴更是甘拜下风,可是这奇门阵法术,师兄可是得到了师父亲口认证,是要小胜一筹滴。” 唯独这一项赢了,就够吹百八十年了。 他得意洋洋:“师兄这就去给你把迷花阵修复上,以后谁也别想打听泉府的主意。走着!” 谢淳风干事风风火火,转过身便冒着浇头的大雨噔噔噔下了楼。 …… 却说元清濯,不但一人落在后边,还碰上了数年未得一遇的瓢泼大雨,只捡了一把破伞,独自晃了下去。 芍药宴的人都散了,她与一早丢了人下去更衣的周玉京狭路相逢。 周玉京见她一把破伞撑着,今日出了大彩的桃花裙湿淋淋的,形容极是狼狈,不禁从马车里头拨开帘来笑话:“长公主这是被国师大人抛弃了么?可要同行?” 元清濯可不想再继续傻子似的冒雨走路了,笑了笑道:“嗯,好啊!” 周玉京垮了脸,没想到她竟真的上来,也不怕自己对她不利,事已至此,只好教车夫停下。 元清濯拎裙上了周玉京的车,对华亭伯家的车夫笑道:“劳烦了,我家住听泉府东小院,正好不顺路,您先送我回家吧。” 周玉京差点儿气歪了眼睛。 偏对方是公主,拒绝不得,发泄似的踢了一脚在那车夫背上:“你个要杀头的还杵着作甚么,没听见公主说吗?” 车夫连连哈腰点头,不敢说二话。 元清濯在东小院下了车,满意地挥别周玉京,气恼得她一把放下车帘,马车轮骨碌碌地滚起来,去如疾风。 她松了口气,抬眸,不经意望向雨幕中那林立耸峙的间壁楼阁,朱甍碧瓦,宛如矗落云镜,望之蔚然而深秀,仿佛有一点零星烛火,远远地在模糊不清的烟雨里跳曜。 不知可是他案前的烛火? 他没歇吗? 腿疾可已无碍? 元清濯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银迢急来出迎:“公主!你怎么浑身又湿透了?快快,快随奴进来!” 更衣换裳,喝上姜汤,捂上汤婆子,寒气一散,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习武之人哪能不挨刀,本就没那么娇贵,何况只是一点风雨而已。 但银迢却怒不能遏:“公主,奴今天上听泉府等着,是亲眼看见国师回来的,奴问了他童子,他却说公主你没回!什么人嘛,一起出去的,居然把公主一个人抛下!早知如此,奴是一定要跟着去的!” 元清濯也是越想越生气,虽然是自己跳下的车,可他居然没风度地一走了之,后来明明大雨倾盆,他都不考虑自己一个弱女子独自在雨中行走,竟连回来接自己都没有! “公主……” 元清濯抱着汤婆子利索起身:“我要进宫。” 银迢、橘兮二脸茫然。 元清濯的眉头绷得紧紧的:“他这么待我,迟早是要后悔的,哼,我才不轻易接受他的道歉呢,我要让他找不到我!” 第 13 章 瓴下挂雨,泠泠成韵。 含元殿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焚了陛下最爱的龙涎,御案上添了几碟金丝牡丹糕,糕点摞得层层叠叠的,外壳香酥,是金黄、桃红糅合二色,内嵌蛋黄,表皮轻泛着油光。 小皇帝批阅奏折累了的时候,便就着大椅往后一仰,拿块东西往嘴里塞。 和玉林摇着拂尘碎步奔了进来:“陛下,薛弼回来了,正候在外头求见呢。” 小皇帝抬起头,将交叠着搁在案上的双腿拿了下来,轻咳了声:“宣。” 和玉林朝外拉长了公鸭嗓:“宣翰林棋士薛弼觐见!” 少顷,薛弼步了进来,一袭青衫,面貌温和得宛如伫立流水中百年的卵圆青石。 “臣薛弼,叩见陛下。” 小皇帝双眸绽雪,扶桌而起,探腰趴在上头:“怎么样?” 薛弼顿了顿,摇摇头:“依臣之见,长公主殿下对国师大人确实有几分上心,不过反过来,国师似乎对公主……” 小皇帝失望地懂了,他退了回去。 正这时,和玉林又急急地来报:“敬武长公主请见!” 小皇帝大惊失色,忙跳下来奔到薛弼旁侧,一把扯住他胳膊,将他往内殿掀:“藏起来,快!” 要是皇姐发现自己居然敢派人监视她和先生的动静那还得了?她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薛弼逃之唯恐不及,元清濯进含元殿时已没了他踪影,小皇帝“气定神闲”地仰卧在龙椅上呼呼装睡,被元清濯一眼看穿。 唇角轻向上扬:“皇弟,阿姐有个事找你。” 小皇帝还没醒,嘴里嘟囔了声,仿佛在怪人扰他清梦,过了片刻,才假意被人吵醒了,困倦地睁开大眼,一见皇姐,装得天衣无缝,惊吓地跳到椅子上。 “皇姐?” 元清濯懒得拆穿他诡计,笑道:“皇姐想来宫里住几天。” 原来只是这个事。小皇帝暗舒了口气,他还以为皇姐这是对姜偃求而不得入宫来找他撒泼呢。 不过自打她十三岁时立府以后,若非年节,都是不大愿回宫里住的。她不爱与三姑六婆凑一堆儿,她的性子看着热热闹闹,内里却孤僻寡情至极。 小皇帝想了想,道:“原扶香殿还为皇姐你留着,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元清濯笑着一只魔爪伸过来揉他下巴,“还是弟弟会讨人喜欢!” 小皇帝的脸在长公主手里成了只肉乎乎白嫩嫩香喷喷的发面馒头,给挤得变了形,小嘴高高嘟起,这张龙威颇重的脸蛋一时像在撒娇似的。 元清濯松了他,到了含元殿外,领了银迢前往扶香殿。 来的路上元清濯总免不了要想,那姜偃后悔莫及地来跟她道歉是何种光景,他若不来,对着那块她费劲赢来的昆山美玉好意思么! 夜里雨也没停,扶香殿外的海棠新著春霖,饱饮了水露后开得愈发娇艳欲滴,色泽如新,花气袭人,几试图破窗而入。然而最终仍是被一天细雨挡在绿楹窗外。 公主在一夜微雨声中得以好眠。 但长公主想错了,翌日,姜偃并没有照他所想去府上寻她。 等到天黑也没有。 元清濯不信,一把攥住银迢细臂:“镜荧开权呢?” 银迢几乎不敢看公主的眼睛,可她只有实话实说,摇摇头:“也……也没有。” 元清濯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好你个没良心的!” 她望向窗外,暮雨潇潇里,海棠花色新染,似在潋滟。 她扶窗而立,沉默着,片刻后,又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我不信。再等等。” 第三日,已经没有国师府的任何动静。 元清濯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暗自有几分沉不住气了。 直到第四日,终于来了。 听到银迢禀报的时候,元清濯喜出望外:“真的?” 但银迢的脸色却比前几日更难看,元清濯也发觉了,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她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银迢耷拉着小脑袋,低声道:“国师……让他的两个童子,把昆山玉搬回来了……” 元清濯没想到姜偃竟这么无情,一时间既懊恼,又委屈,还恨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找他。” 说好了矜持一下的长公主,立刻将这两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银迢拦之不住,眼见公主要迈出门槛了,她急中生智:“公主,那两个童子会笑咱们的,他们心术不正,可坏了!” 如当头一棒,元清濯瞬间清醒了,是啊,自己都避到宫里来了,还是三天都捱不住,又主动回去找他,自己的脸往哪搁? “可是……”元清濯咬咬牙,继续朝外走,“我想见他。” “公主你现在出去吗?”银迢急得要追出去,天色已晚了,这时候出宫天只怕早就黑了。 元清濯道:“本公主要去夜探香闺!” “……” 夜探香闺这种没节操的事就连以前,元清濯风评最差的时候她都没有做过。银迢吃了一惊,觉得多少有些不光彩,追出去忙又劝了几句。 元清濯揉了揉紧胀发痛的眉心,嗓音低低的:“我不是要耍流氓,我就是……不敢相信,我想看看他最近做些什么,是不是很忙,把我忘了,你放心,看完了我就回来。” 银迢从没见过公主对谁如此上心过,就像真的喜欢了国师一样,见劝不住,也就只好放手让公主去了。 她领着侍女,将扶香殿打理得温暖明亮。 月倚西楼,珠帘婆娑。 银迢抱着一盏长柄藕红莲花底座的宫灯,坐在青檐悬挂的灯笼撒下的晕黄光里,等到困意袭来,宫墙外头传来报更的声音,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公主就是在她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回来的,公主的脸色很不好看,一看就知是夜探香闺没能得逞,不仅如此,她的手臂上还带了伤。 鲜血从她右手藕臂上冒出,晕染透了整幅杏黄色花卉纹半臂的衣袖。撕破了的袖口垂落了一条挎在她胳膊上,尖端也是血红。 她鬓发潦草,脸色苍白地停在那儿。 银迢吓傻了:“公主!” 深更半夜的太医被召到宫里来为元清濯处理伤口。 她本人对受伤如同家常便饭,为了姜偃大美人挂点儿彩没甚么,最使她气愤的只是一件。 她付了这么大的代价,连美人的一面都没见到! 明明之前听泉府也没这么厉害的阵法,也许是她翻错了墙,无意间触碰了什么机关。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那阵法就唤作迷花阵,赤.裸裸用狗血大字题在石头上的。 她在阵中吃了大亏,甫一入阵,周遭的假山蔓草、树木巨石突然活了过来般到处移位。冷箭破空,石块飞击,她跳到桃树后,数干上的排气孔突然释放出一道迷烟。 好险真的死在里头。 她不再逞强,立刻知难而退。 可是回来的路上,她却越想越是不甘心。 银迢劝慰道:“公主不必灰心,国师这个职业,本来就是树敌无数,老国师在世的时候,听泉府就已经有那奇门八卦阵了,这么多年,多少能人好汉栽在里头!公主您真的不必妄自菲薄,闯不过也没什么的。” 令长公主丧气的岂是闯不过迷花阵,她只是,一日不见他,如隔三秋啊。 公主不顾受伤流血,被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臂膀,手托香腮,凝望着窗外如烟似雾的软红海棠花影出神。 银迢再劝:“再说国师每逢望日便会到宫中来为陛下讲经,公主莫不如再等等?总能见到的,到时候还显得公主矜持。” 这听起来倒像是个好办法,元清濯眼眸雪亮。 不过也只亮了一瞬,复又黯淡了下去。 “不行,等到望日,我和他的一月之期都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浪费了好多天了。” 越想越是不可行,她应该抓牢这次机会。 元清濯长身而起,往自己绣榻步去。 “明儿大早,我从正门入。” 这正门……如何能入? 银迢一阵奇怪。 镜荧和开权也猝不及防地,被私闯民宅的长公主骇住了。 元清濯一路顶着遇神杀神的满身戾气,从正门破入之后,闯进姜偃楼阁前的私人秘境。 她期待了整整五日的男子,没来见她,还了她给的玉,扔了她送的花,却悠闲地在院中与谢淳风烹茶! 被忽略的伤口突然作痛起来。 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这种委屈,在姜偃一如既往地无视了她之后,在胸口酝酿成了一股愤然坚决。 她捂着包扎的伤口,拉高了嗓门,硬是叫得听泉府从门房到童子人人皆知。 “说好的一月为期,你要和我试试的呢?骗子!” 她捏紧拳头,悲愤地盯着他。 “告诉你,本宫耐心不够,你要再出尔反尔,本宫今日就拆了你的国师府,灭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 怕了怕了,这女人真是凶悍! 第 14 章 天色微明,露出淡鱼肚白时分,巷口传来渺远悠长的公鸡报晓声。 陪伴着姜偃熬了个大夜,最后困倦得撑不住席地而睡的谢淳风睁开眼,书案上灯火阑珊,他伏案一夜的成果已经初具模型。 地龙仪这玩意儿,别看它外在其貌不扬,但全胜在内部结构的惊奇,盘龙结锁,九龙头尾相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姜偃不可能假手于人,别人也做不了。 谢淳风从地上爬起来,看他几近大功告成,笑了笑道:“出去坐会儿吧。” 屋内烛火烧了一夜,空气滞闷,谢淳风非拉着姜偃出去吹风。 清早的薄雾里浮动着草木湿漉漉的芳气,酝酿着朴素而清宁的况味。 谢淳风难得见一次师弟困到撑着额伏石桌上打瞌睡,恶劣劲儿上来,就不肯放他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摇起小炉子,将炉炭烧得旺红。 “师弟呀,你不如你把这本事教给我,要知道这玩意儿要是有了,那得是何等的商机啊。” 他摇着他那柄青绿山水折扇,喜滋滋地幻想暴富的画面。 姜偃置之不理。 如果谢淳风不是因为手脚粗笨性情毛躁,国师府早应是由他守着一世的。 清早偌大的听泉府是静谧到只剩下风吹花落的细密簌簌声的。常日里都是如此。 可这次却不同,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这块秘境来了。 “说好的一月为期,你要和我试试的呢?骗子!” 姜偃似乎听到了公主的咆哮。他惊讶,撑着额顶着两日一夜不眠十分的倦意,侧过眸。 本该与他闹脾气,对他彻底失望乃至绝望的长公主,娉婷玉立在眼前,满脸愤慨怒火中烧地盯着自己。 “告诉你,本宫耐心不够,你要再出尔反尔,本宫今日就拆了你的国师府,灭了你这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那谢淳风本在烹茶,才接了一盏,吹凉了预备轻呷,听到“神棍”二字,手掌一抖打翻了茶具,滚烫的热茶泼到了地上,顿时烫坏了脚。 “哎哟,师弟,要不为兄先走一步。” 他猫腰起身,正待逃跑。 元清濯喝道:“站住!” 谢淳风应声道:“好的。” 元清濯本想着来这一趟就好生教训教训姜偃,收了女孩子的东西又退回是很无礼的行为,他的举动已经严重冒犯了她长公主的尊严。 但是凑近了,瞥见他眸中微带着血丝,眼底布满青灰的影,脸色苍白得犹如与道袍一色的面容,心却咯噔了一下,再要计较蝇头之事实在是于心不忍了。 可是输人不输阵,无论如何气势都不能倒。 就如同两军对垒,哪怕敌众我寡,也不能还没开战就放弃击鼓。 “谢淳风,你不许走,这个人好会赖皮,我要你留下做个见证。” 谢淳风自然满口答应,叉手恭恭敬敬地道:“好的。” 姜偃一动不动地望着倒戈的谢淳风,薄唇如料峭早春的微风里初胎的奇花,有着不胜寒凉的单薄轻颤。 谢淳风说的,公主畏惧他的风流习性,不敢招惹他,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 而他,看似淡泊无争,将世间情爱摒弃于七窍之外,实则也难逃世俗。 “姜偃。” 长公主开了口,口吻充满了控诉和委屈。 她的眸子不知何时起泛起了一层波光,便好似山间清澈的泉流在松林晨间蒸腾的雾色里,迷离得带着几分恍惚。公主是个少见的美人,美人的明眸恰是撩动人心的萤火,若有梨雨点点,更是惊心动魄。如公主这般刚强的女子流露出脆弱易碎的美丽,那便最是让人怜惜。 连谢淳风看着看着都有种想把“罪魁祸首”爆锤一顿的冲动了。 长公主开始了她的表演,她今日特地穿了身蟹壳青、榴花红渐变二色的鲮绡攒花铁线莲纹广袖长衫,轻而易举地掀开了长袖。 袖下露出一条玉藕般纤细修长、肤光如雪的臂膀,随着红袖捋开,可见大臂上,还严严实实用止血绷带缠着伤口,伤口包扎得一丝不苟,是大夫绑的无疑。 姜偃的目光瞬间顿在了止血带上。 长公主可怜唧唧地望着他:“先生,你好狠的心呀。” 公主说话鼻音浓浓,深谙女人套路的谢淳风脖颈子一凉,哆嗦了下。 这种招数他吃腻了,谁来也不管用。但这只是他。他师弟那个小纯情……谢淳风不禁直了眼睛看向他师弟。 他师弟果然像是动了恻隐,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戏多的长公主。 果然是吃这一套的主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谢淳风轻咳一声,弯腰去灭脚边的炉子。 姜偃两日未眠不休,嗓音的音质已有些沙哑:“怎么伤的?” 这是个好机会,没想到他真的问了,元清濯将斟酌了一晚上打好的腹稿一股脑倒了出来:“先生,我知道那天我错了,不该跟别人下棋忘了时辰,不该一生气就跳下车,不该跟你说,让你脱光光的胡话……” “噗嗤——” 谢淳风差点喷饭。 什么、什么话? 但看公主,她演戏做全套,这会儿果然就完全不顾他这个外人,一心一意在姜偃面前把戏演好。并且,说这话她丝毫都不脸红。 当然公主现在是放弃了剽悍刚猛的野路子,以最脆弱的姿态,在向师弟示弱,不需要脸红害羞。 瞧瞧,看看,真可以说是泪盈于睫,瑶鼻微翕,领如蝤蛴,齿如含贝。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 “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回来的这几日里,我每天都盼着你能来找我,可是我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你的消息。我魂不守舍的,日日,都以泪洗面。好不容易终于有了消息了,却是你让人还了那块我好不容易赢来的玉,我心里可难过,这才想着见你一面。” 不知怎的,谢淳风越听越不对,好像有什么矛头对准了自己脑门。 公主把线拆开,一圈一圈地解开绷带,伴随着绷带彻底掀开,只见一条近三寸长的状如蜈蚣的猩红疮疤趴在如美玉如细绸般的臂肉上,裂口只是止住了血,然而红肉隐现,情况依旧可怖,定然流了不少的血。 公主接着道:“我为了见你,都等不到天亮了,趁夜就翻进了国师府。可是先生,你真的好狠的心呀,虽然我是有不对,可你也不用想着下杀手啊,用迷花阵防着我,要不是我还学了几年拳脚,我都再见不着你了……” 说着,饮泣三声,埋首擦泪,泪却是越擦越多,柔弱得像是初发的鹅黄淡绿的柳条儿,一阵风就能折了腰似的。 “先生,你真的很讨厌我,讨厌我到,就一定要用迷花阵对付我吗……” 迷花阵。 姜偃知道恩师留下的阵法的威力,好在她应该只是进入了外围的生阵,若有自知之明,阵中后退有路。若还一意孤行继续往前闯,步入了死阵,那么任由武功再高,也至多留下半条命。 那阵中曾经剿杀过无数性命,恩师仙去之后,姜偃撤去了阵眼,以防止不幸有人误入。 没有想到,会伤了元清濯。 她昨夜竟然来过。 重新挪回阵眼的…… 谢淳风就说事情不对劲,这会儿就感到后脖颈子凉嗖嗖的,一抬眸,师弟不知何时看向了他,幽眸冷邃,毫不掩饰地泛着一缕戾色。 谢淳风一哆嗦,得罪了师弟比得罪了公主还可怕,若是两人都得罪了,那是地狱级修炼模式! “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的双腿重新蕴满了力气,拔腿就逃了。 姜偃漫长地舒了口气,对她道:“伤口我看看。” 元清濯也没想到,姜偃这么不世俗的男人,居然真的会吃这最世俗的一套,她傻傻地回他一声,挨着他跪坐下来,将伤口给他看。 她的伤是皮肉之伤,处理得及时,迷花阵中无毒,生阵更要不了性命,已经无甚大碍了。只是看着吓人些。 姜偃拾起她身上的绷带,手指抻开长及半人高的绷带替她重新缠回玉臂。 倘若,她真的在听泉府的迷花阵中受了严重的外伤,照她和她的皇帝兄弟的个性,大概都会讹上门来。也许,会教他负责一生。 姜偃莫名地想到了别处。 元清濯早忘了昨夜里太医怎么为自己处理的伤口,当时满心里都是姜偃,如今让姜偃亲手缠绷带,心却像擂鼓一样,上上下下,跳得欢快而又紧张。 过程中难免有肌肤相亲,他的指腹带着冷玉般的凉意,点在她肌肤的哪一处,哪处便会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不禁抬起头,对石墩上的他仰目而视。 在晨曦破晓的初光里,宛如仙人般的美貌,显得愈发朦胧而神秘。 令她并不存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句让她几乎咬断了舌头,差点儿前功尽弃的话再也没忍住,脱口而出: “先生做我的男人,好不好?” 即将绑好的绷带被姜偃十指一松,再度垂落松散下来。 元清濯也真的咬住了自己该割掉的笨拙舌头。 可是她又万分期待着他的回应。 在她焦灼、忐忑的等待中,她看到,姜偃似是冲她微笑了下,曳开了唇。 “公主,手里的姜片可以拿出来了么。” ※※※※※※※※※※※※※※※※※※※※ 公主:我表演的时候,奥斯卡影后都没我有自信。 第 15 章 长公主手里握着那枚姜片,早掐出了汁,只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藏得挺好的了,万没想到竟还是被姜偃看了出来。 她仰目看他。 他在背后的晨曦熏染里,衣端却不染杂色,依旧高洁而神圣。连漆黑得不见光的深眸,看去都仿佛蕴着几分纵容和慈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出现了幻觉。 慢慢地,手抖地从身后捧出那枚姜片,摊开五指。 一股浓姜味顿升腾而起直冲人鼻尖,姜偃到底是蹙了长眉。 他这一蹙眉,元清濯就愈发惶恐:“先生,我错了!我再也不拿姜片哄你了!” 说完就把姜片老老实实上交,摆到了石桌上,怕还不够,又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推。 姜偃凝然的长眉因为呛鼻的味道便一直没有松下来。 怕他还生气,可是她也已经黔驴技穷了,想不出的办法的元清濯只好埋了脑袋,唇缝里一字一字地倾吐着:“可是,明明是你想不守信嘛……” 她埋着螓首,缩着香肩,鼻音浓浓,娇气无比地轻哼着。 头顶飘下来一道微哑的疲倦的声音:“一月之期,姜偃始终记得。” 她蓦然抬起下巴,只见姜偃正俯视着自己。 她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 那这就是要……守信的意思?一月之期还作数? 内心雀跃欢腾起来,脸色却波澜不兴,继续委屈:“那,你还把我送你的昆山玉还回来!” 姜偃好像浑然忘了自己有多可恶,道:“公主不是说,欲将那块昆山玉为臣磨成一条玉勾带,需要臣亲自来琢磨么。” 元清濯立马会过意来,嫣然一笑,连忙摇首摇得像拨浪鼓:“不是,我亲自磨,磨好了再给你送来!” 姜偃便微微颔首,不说话了。 好像由始至终,他都从来没理亏过。 元清濯却责怪起了自己,把头埋得低低的,带着十二万分的忏悔,道:“是我太小心眼了,先生你说的没有错,就算你是因我是公主你没法拒绝才答应我的,我也不应该小气地计较这些,还对你恼羞成怒。我现在想通了,倘若不是京中贵女没我这样的勇气和魄力,也没我这样的权势和地位,是不是一早就轮不到我了呢。” “先生是高洁雅士,山巅白雪,可远观而不可攀,而我行径放浪,名声不好,还想要来染指你,多半人都会觉得是我贪心妄想……” 说着说着,身畔却没了声音。 她不禁错愕地抬眸,姜偃不知何时已沉入了梦境。他单手支额,如云赛雪的衣袍覆压在那姜片上,他也没理会可能脏污了。 他闭着眼眸,长睫持凝,只投下纤薄的密影。 其实姜偃的肤色匀净,白腻如瓷,不需傅粉便已横绝于世,他偏又喜着白衣,两相映衬,恰如终年覆雪嵯峨群玉之山,孑然不群地立于尘世。 谁若是自作主张,把他拉入红尘都是一种亵渎神灵的罪过。 可是这罪受得人甘之如饴。 所谓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遇见姜偃,不外如是了。 见他眼底青影未散,也不知是忙碌着什么,这般不顾惜身体,但到底是不忍心他一个人在空气里漂浮着层层水雾的晨间,就这么睡过去,多半于身体有碍,会着凉的。 镜荧照顾先生久了,最是周到严谨不过的,当下他就抱了一张厚绒毛毯子过来,要给先生盖上。 元清濯快他一步,对他比划了个噤音的动作。 那小童子还不明所以,只见公主低下头,飞快缠起了胳膊上的绷带。 那伤不是受的假的,无法当它不存在,元清濯三五下绑成了结,也不顾美观不美观了,当那幅榴花灼红的衣袖被放下来时,隔着层布料还能看见一个硕大鼓包。 公主也不管了,弯腰去小心地探臂,从姜偃的腿弯之下抄去,随后右臂用力托住他后背。 在镜荧目不转睛错愕的注视之下,元清濯一把轻飘飘抱起了先生。 好像身长八尺的先生瞬间柔若无骨,教公主抱着在怀,如同掬了一把云朵。 长公主居然丝毫不感到吃力,脸上一个狰狞的表情都看不到,转过身便抱着横抱着先生回阁楼。 她甚至还能脚下生风、平稳地上楼! 元清濯送姜偃回房,将他平放在榻,枕头替他垫好,将叠得规整的棉被拉过来替他盖在身上。 屋内还漂浮着烛油焚烧过后的淡淡烟气,听泉府分例不短,上好的烛油烧起来味道自带甜香。 顺着那股味道望去,姜偃的书案上放着一只错金银的大摆件,照形制所见,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名扬天下,能够预测地动的地龙仪。 不过这家伙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远没有传说得那么神乎儿。 看模样是新铸的。 她回眸,榻上的人睡得如此安熟,一呼一吸规律绵长。 元清濯真恨不得,动魔爪摸摸他。 但到底只是想法罢了。 她出去时,替姜偃拉上了门。 镜荧礼数周到地过来送客。 哪知公主压根没想着走,“庖厨在哪?” 镜荧惊呆了,但也只好为公主指路。 这日公主大马金刀杀入国师府,不知怎的,就随着春风满京都传遍了。 在传闻中,公主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女罗刹,喝人血髓的女妖精,国师大人终究是人非仙,不堪抵挡,于是效法著书立传甘受腐刑的前代先贤,决意偷生忍辱被亵玩。 这当然都是些无稽之谈,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日明明是她放低了姿态,柔肠百般,求着他和好的。但即便到了银迢的心里,也相信的是外面的版本。实在令她叫屈。 元清濯本想熬点儿米粥,等姜偃醒了先垫垫肚子。 但猝不及防地,就炸了国师府的庖厨。 姜偃从睡梦之中醒来,日头已经偏西,问适才发生了何事,开权灰头土脸地奔进来:“先生,厨房炸了!” 姜偃咽干,声音低而暗哑:“因何炸了?” 开权叙事一向夸张,登时手舞足蹈地给姜偃演示起方才一切。 故事的起因竟然是,公主要亲手给他熬粥。 姜偃蹙眉:“为何不拦着她?” 他披衣下榻,往外走去。 开权苦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先生身后:“先生,不是我们不拦着,公主这人你是知道的,拦不住啊。再者,先生你确实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了……” 他和镜荧是心疼先生的身体,以为长公主的厨艺纵然可怕,但厨房里都是干净的食材和调料,料也烧不出毒药来。 谁知竟会炸了厨房。 公主到底是烧饭,还是趁着烧饭往灶膛里塞了两颗霹雳雷火弹? 元清濯自知好心办坏事惹下大祸,手足无措地蹲在厨房里,像头受惊的梅花小鹿,蒙着一层氤氲水雾的明眸凝滞地往外间呆望。 然后她便望见了姜偃。 姜偃的脚步有些疾,似乘风而至。 停在门口时,见她可怜兮兮地蹲在那儿,小脸让灶灰熏得黧黑,额前的细碎青丝让火燎没了,眼眶红彤彤的,煞惹人疼,心反而落了下来。 再看周遭,开权说的“炸了”毫无言过其实。 灶台上架着的那口铁锅不翼而飞,只剩地上几块黢黑残片,尚且余韵未尽地吐着白烟。 挂蒜、大葱、稀粥鱼龙混杂地泼得遍地皆是。 连马勺,都被炸没了铜柄,断作两节,此刻正静静地蹲在她脚边。 而烧了他房子的公主,却委委屈屈地眨着泪眼同他告状:“先生,你家的灶房根本不听话,它欺负我。你看。” 她可怜巴巴地伸出两只爪子,两只手背让爆炸的火焰冲出燎伤了大片,通红的肌肤立刻就起了泡。 ※※※※※※※※※※※※※※※※※※※※ 姜偃:墙都不服,就服你。 第 16 章 姜偃步入庖厨,头顶悬挂的葫芦瓢蠢蠢欲动,摇摇欲坠,几乎是立刻就要掉落倒扣在人头顶。 他握住她纤细皓白的玉腕,将她从草灰里拉起来。 被火烫伤的手背红一块紫一块,几无完肤,元清濯止不住轻轻发出呼痛的“嘶”声。 此时开权也停在了庖厨外,静候着,只见从来不近女色的先生竟握着公主的腕,姿态暧昧得令他都感到吃惊。越过先生的背影,似能看见公主睫影低垂,挺拔秀气的鼻梁底下,红唇娇艳轻绽,宛如舒卷的花瓣。 她分明是在笑! 就像奸计得逞了一样。 开权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公主故意在庖厨做了什么手脚,才令一向与人相安无事的厨房突然炸了。 姜偃问她:“怎么会发生爆炸?” 她此刻所有的窃喜都被他收在眼底,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公主听得他问,立刻收敛了形容,露出委屈可怜的神色,把小手伸给他看:“我也不知道,我放了两把柴,灶台就炸了。” 姜偃目光移向那片柴堆:“开权。” 先生召唤,童子立刻迈进门槛:“在。” 姜偃面冷,口吻极其笃定:“柴堆中藏有丹药。” 元清濯一怔。 很快,开权便跳上柴山,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果然在里边发现了几颗弹丸模样的红丹。 他把红丹搓在手里,拿鼻子嗅了嗅,神色肃穆地道:“先生猜的没错,是硫硝的味道。” 元清濯也知道硫硝伙同木炭狼狈为奸,遇到明火可能会发生爆炸,现在市面上流通的爆竹二踢脚就是利用了这个原理,小时候她还做过玩儿,差点儿炸伤了手。 然而她实在不知道,在听泉府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原是恩师炼的丹药,”姜偃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前不久让人去丹房搜出一堆弃置不用的废料,充作木柴放进了庖厨,不慎其中混入了丹药。” 元清濯怎么那么不相信呢?她狐疑地望着姜偃,嘟起樱唇细声细气地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么,怎么就没算到我今日有此一劫啊,先生你都不帮我消灾避难嘛!” 姜偃没答。 她就更像是抓住了他的尾巴:“先生,你是算得到的吧,你故意阴我的?” 姜偃的面色有些微僵硬。他松开了公主的皓腕,背身转面,道:“公主的烫伤需处理,请随臣来。” 他说罢,迈步出了庖厨。 姜偃的脚步不知为何,在开权看来有些迟滞,先生一向不这样的。 连姜偃自己都不知,事到如今他究竟做了个什么选择。 他算不出。 关于长公主的一切他都算不出。 不知她生平过往,不知她将去何处,算不出她的姻缘天命,看不出一切业障。 只因为他万分明白,算人不算己,她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是天命。他知道。 他用了三年时间便得以出师,师父曾言,他在龟甲占卜上一点就透,天生是干国师的料,不枉师徒结缘一场。 可是他命里的劫难欢喜,却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自己算不出,恩师却早已在提点他。 万事顺势而为,不违天命,他自会顺遂的。 师父说的那人是谁,他也知道。 他命里注定与她有一段剪不断的纠葛,尽管他闭门不出,极尽所能不去惹眼,然而该找上门来的,却还是会找上门。 牵缠不休。 …… 元清濯停步在门外,踌躇着往里间瞄了几眼。 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黄花梨嵌螺支摘窗被打起,大把的春阳破窗而入,将窗外木兰初胎的疏影投染到地面。 铺就的毡毯一路延伸到她脚边,元清濯顺着那条干净整洁每日一换的毡毯,步到姜偃身侧。 他侧坐在背靠着窗棂的雕花紫檀罗汉床上,面稍低垂,看不清神色。 手边放着只形制古朴的药箱,已经完全打开了,里头是形形色色的药,包括剪刀纱布银针等物。像是在等她过来,但她总感到先生今日有些古怪。 姜偃也早已发现她在近旁,抬眸看了一眼,便道:“过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有一种指挥的感觉透出,元清濯鬼使神差地听了话,坐到了他旁侧。 姜偃取了一支银针,在烛火上过了几遍。携起了她一只微微发烫的素手,替她将水泡悉心挑破。 其实烫伤的地方是很痛的,可是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的姜偃,都似乎让她淡忘了这种灼痛。尤其是现在,手被他轻握,见他垂着面专注地替她挑水泡,为她擦拭手背上残余的脓液,她犹如从万丈火原里一下跌入了深不可测的冰泉湖泊,就算是溺水都不想再爬起来了。 他取了支烫伤膏,剔开药塞,指尖点一团伤药,替她在手背上抹匀。 烫伤膏是一种糊糊的油状物,带着股精炼油的香味,但是意外好闻。 两只爪子都上好了药,姜偃剪下两片纱布为她将受伤的手裹上。 元清濯想找话说,想了想,轻笑:“先生,你这么没有烟火气的人竟然会做这么有人味的事儿,真令人不敢相信。” 姜偃声音压低:“我也会受伤。” 他说完,趁她微愣之际,已经剪断了多余的纱布。 她不大好问,他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外高人,平时有什么伤好受,总觉得问出来是对人的不太尊重。但有一件,她早想知道了。 她非常迫切地想要问。 “先生,能告诉我,你的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好像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犯病了。 两次犯病之后没有多久,都下起了大雨,这病比通报气候的钦天官还灵敏。 以前元清濯倒也听说过,受了伤的腿会出现不耐潮湿的反应。 姜偃放药膏回药箱的手停了一停,长指落在上边,轻盈无声。 片刻后,他盖上了药箱,转向了别处,道:“忘了。” 忘了。是个多么敷衍的理由。 元清濯从小练功习武,拿受伤当做家常便饭,可是却小连尾指被刀割破皮的伤口,她都一清二楚地记得。 姜偃摆明了这是不太想说,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反正是没把她当自己人。 当然了,暂时也强迫不得。 最多他以后犯病作疼的时候,她多疼疼他,哄哄就好了。 先生是个好哄的人。 他怜惜弱小,有悯人之心。 一点儿小伤就可以换来他这么大的恻隐,不得不说受得值得。 她看了下被姜偃包好的纱布,真的缠得很漂亮很熟练,简直比太医院的熟手都不输。 过了片刻,她又幽幽叹了口气:“好可惜,本来,是想给先生熬点儿粥,让先生你吃点儿的,居然弄坏了,还炸了……我可真是……没什么用。” 姜偃道:“公主饿了么。” 元清濯微愣,她揣摩姜偃这意思,心里有点儿激动,可又拿不准,最后只轻轻一笑,点了下头。 她满含希冀的眼光姜偃没有错过,颔首,云袍轻拂地起身:“等等。” 他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元清濯朝外瞄了几眼,人已经走远了,传来了下楼的跫音。 元清濯心里一片雀腾,顿时一蹦三尺高。 他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吗?他居然会下厨吗? 这么居家的好男人,果然是没看走眼! 姜偃停在阁楼下,听到二楼传来激动的砰砰的动静,抬目朝着那片房间望去。 长公主发泄完心头的激动,找回自己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矜持,淑女端庄静好地坐回原来姜偃的位置。 等了又等,等到姜偃回来了。 他一袭云裳,衣上发间沾了几点素雪落英,右手拎着只竹篮,里头置了点已经片好的新鲜瓜果,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元清濯的目光就停在那只篮子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先生……” 语未竟,篮子放在了她手边。 瓜果虽然新鲜,可是,远远不及先生亲手做的午膳啊。 姜偃仍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不为人知的心思,澹澹地道:“庖厨已被长公主炸毁了。” 元清濯窒息。 是啊,她亲手……炸的。 ※※※※※※※※※※※※※※※※※※※※ 公主:我哭噢。 第 17 章 听泉府庖厨在两个童子的指挥下连夜赶工修缮完毕。 只是为了排查潜在危险,暂且不能投入使用。 姜偃的午膳及晚膳,也只是将就用了些素食果蔬。 元清濯想回东小院取些熟食过来,只见姜偃复又摆弄起了他的地龙仪,沉湎于创造,将一切似乎都已抛在脑后。她心里想,只怕他也不会再吃了。 果然是谪仙一样的神棍,喝露水也能生长。 她揉了揉肚子,见天色已晚,便想要告辞,只是心底里还有些不平:“先生诅咒我睡觉被老鼠啃指甲,害我不能陪你,现在你后不后悔?” 无人答话,只听见金属箔片撞击铜环的声音,极为清脆悦耳,他的脸被风灯晕染的橘红光影里,显得沉静而深邃。 小时候,教过她几年的太傅常常说,不管做学问还是做别事,一定要慎思笃行,格物致知。她不爱做学问,也就没没有领会这话的含义。 但是此刻见了灯下还在不眠不休熬着大夜的人,她却好像终于明白了几分。 所谓专注而静谧,就是如此。 他这样努力认真,就算天赋不佳,也能熬出头来的吧,难怪比起自幼拜入门下的谢淳风,老国师更看重一个初学乍道的关门弟子,而心甘情愿地于撒手人寰之际将听泉府交给他。 国师超然于朝政体系,在王侯世家面前也倍有面子,是因为几代国师都殚精竭虑为民谋福祉,在一方面,他们确实为帝王提出了很多比较深刻的建议,规避了王朝的许多风险。除了老国师以外,历代的国师都没能活过四十岁,其情可敬。 以凡人之躯窥测天机,是燃命之技。这是他们的说法。 元清濯从来不信。 只是,镜荧和开权两名小童子嘀嘀咕咕着说,先生已经两日不眠了,好不容易愿意睡下了,公主又来了。 听他们的口吻,对她还有很深的怨念。 袖袍下的拳轻颤着收紧,她走了过去:“先生,不要弄了,你睡吧。” 就算占卜不伤气运不燃命,每日熬大夜也容易导致猝死。恐怕这才是根本原因吧。 她可不想以后年纪轻轻的就守寡。 算一算她比他小好几岁呢。 被摁住了手臂的姜偃停了一下,他在烛光里抬起眸来,一双漆黑的眼如蒙着一层淡淡色血气,衬出几分绯红的妖异奇诡,元清濯看呆了一瞬,但浑然不知害怕的她又凑近了几分,发现那不是妖红,不过是,常日里不休息造成的蛛网血丝。 换言之,恐怕是熬得快不行了。 她终于被吓了大跳:“先生……你,真的不能再熬了,听话,去睡吧。” 她惊吓的模样有些反应过度,姜偃只一阵沉默,他放下了手中细小如绣花针的金箔,慢慢收回了手。 “公主,你回吧。” 元清濯不能放心,正要说“不行”,姜偃低声道:“我答应你,这就睡了。” 元清濯这才满意放心,眼底蓄了春风,水波般明媚柔漾着。“等你上了榻,我替你吹了烛就走。” 不看着人歇,她不放心,怕只是胡口应承之语。 姜偃漆黑的眸一瞬不瞬:“公主,臣入睡之前,需要更衣。” 元清濯几乎脱口而出“我替你脱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首先,这并不合适,姜偃非常矜持,对矜持的人不可操之过急,需循序渐进。其次,她先前在姜偃面前夸口自己是个传统内敛的人。试想,一个连男人小手都没牵过的女人,怎么会张口就要为男人宽衣解带? 姜偃聪明至斯,岂能不生疑心。 心念转了转,她用缠着纱布的手轻摸摸他胳膊,拍了两下:“我就在门外,等你好了,我再走。” 她君子地退出了他的屋,在外间吹着噙着露气的晚风等了半天,屋内的火烛灭了,一片寂静,她轻轻叩了下门,告诉他:“先生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她信步踩着微风一阵刮下了阁楼,身影似鬼魅飘忽着穿庭过院,随后,到了一片矮墙外,以不惊动任何人的方式,逾墙而出。 这一路上畅行无阻,看来迷花阵是真的移除了。 姜郎嘴上矜持了些,可还不是待她很好么。 以前把男人撩到这地步,稍稍露出着紧姿态,她早就收手了,这回却不肯干。 姜偃和别人不同,他是神秘的。越是神秘的人,她便越想揭开那层纱,看看面纱底下的真容。 她实在很难拒绝他散发出来的诱惑。 …… 元清濯本还要再想上听泉府叨扰叨扰他,但一大早银迢就收了一封请帖,说是巡防营的柳将军递来拜帖,请长公主殿下应邀参察新军。 新兵蛋子一年换一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柳将军与她算是袍泽,过命的交情,自然是要去的,于是只好将姜偃放在一边。 那身铠甲从战场回来后就脱了,积了半个月的灰了,如今再拿出来水洗一遍,还是焕然如新。 银迢伺候着她将盔甲穿上。 银迢细胳膊嫩肉的,搬动盔甲实在费劲,元清濯见她哼哧哼哧的,也才终于想起来:“又是你一人?橘兮那丫头哪去了?” 银迢怔了怔,总不能说,橘兮因为还在为苏公子抱不平而赌气,只要公主还一心扑在国师身上,一日不念苏公子,她便一日装不了好脸色。 银迢看她是疯了,分不清谁是她的主子。 知道这小丫头脾气倔,是公主半道上捡的,这么多年了还没学会规矩,但不论如何不该将私人情感带进自己的本分里。何况她和那姓苏的又是什么情分,莫不是喜欢他,才一直这般心心念念着不忘。连公主都早不放心上了。 等送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公主出了门,银迢就折回小丫头房里,橘兮还赌着气,盘着两条腿抱膝坐在榻上不动。 不得不说橘兮的手艺是巧的,这几日没她伺候公主,银迢都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今日公主又问起了橘兮,银迢便想着再回来把她劝一劝。 “别想了,”银迢挨着她坐榻上去,却被这小丫头冷冷瞥了一眼,心里头也颇为吃惊,“怎么你气性这么大,还放心上?” 橘兮盯着她,起初一动不动,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火山似的喷发出来,两眼通红地咆哮。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扑在公主身上赶着送她去出征,你就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银迢确实不知。 那个大雨夜她追着公主去了,没再去在意,那个奄奄一息倒在褥中的少年。 听说后来他被老管家偷偷处理掉了。 原来橘兮也知道,好像目睹了全过程。 银迢到底不是石头心肠,她放低了姿态,叹了口气:“橘兮,那你把事情原委告诉我,我们再斟酌,别置气,好不好?” 橘兮本来有点想说,可是银迢只说她是“置气”,她便也不想说了。索性就真的置气。 …… 训练新兵是真的有些生硬无趣。 这些新来的都还没有任何基础,更加没有默契。他们明明一事无成,平凡得毫不起眼,可是一个一个却又那么有自信,好像不用训练,就可以诛敌于刀下,不费吹灰之力。 元清濯统兵三万,堪为阵前大将,也调不动区区几个毛头兵。 虽然现如今女子入仕风气日盛,男人们也渐渐开始承认,论头脑,女人或许真的不比他们差。但论武力,这是男人天然的看得见的优势,又岂会输给一个凭着公主身份而升迁的女人? 他们俨然视她如笑话。 元清濯右臂按下腰间收于华美鞘中银色的弯刀,柳眉轻竖,神姿凛然。 漠北三年据守,杀敌若云,气吞万里如虎。到底是手上功夫,还是嘴上功夫,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不服者,起来与我一战!胜我者,提拔百夫长!” 当日元清濯酣畅淋漓了打了近乎五十场架。 杀得是红了眼,激起了血性。可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个须眉男儿能胜过她,即便是到了最后已开始有些喘的公主。她依旧赢得光彩漂亮。 银色的弯刀犹如初出发硎,薄而锋利,所向披靡。 众男儿到了最后,望之噤若寒蝉。 柳将军这震慑新兵的目的达到了,若换了他自己,也不敢像公主这么托大。 元清濯临去时,对他拍了拍肩膀:“你不容易。京都的兵,比起北边的,毛病多,若不杀灭威风,兵骄则必败。” 柳将军迭声称是,“末将自是明白的。” 元清濯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恶斗五十场,出了一身热汗,浑身泥点子,狼狈不堪。若这时有个光鲜靓丽的贵女走过来站她身边,那美貌气度一定能把她比到泥里。 但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元清濯才上马,纵马驰入官道,只见远远地驶来一辆马车,正与她迎头碰上,避之不得。 梁都贵族的车驾上会有独特的徽记,这马车是信陵侯家的。 元清濯听到车夫一声“吁”,知道车主人怕是有话要说,不待车帘掀开,她先换上了假笑。 “信陵夫人,好巧。” 马车停稳,戚兰若矮身探出马车,她今日一身胜枫红的齐胸广袖百蝶穿花纹蜀锦开褶裙,双臂挽着淡鸦青的一色花纹流云帛,云髻高耸,长眉入鬓,朱唇如含鸽血,气势美艳逼人。 她停在马车上,却没下来,对马上一身脏污铠甲,比她终于落了下风的劲敌长公主行了礼,从容得让元清濯相信她是听说了她的行程之后故意来堵自己的,还打扮得如此繁琐华丽,毫不像是出行的状态。 田忌赛马没有意思。 元清濯颔首接过她的礼,打马要去。 戚兰若忽在身上,微笑明冶:“听说,公主殿下爱慕国师大人,一心求好,使出浑身解数,千金搏国师一笑,如今,终于成了国师入幕之……侍女。可喜可贺。” ※※※※※※※※※※※※※※※※※※※※ 姜偃:操之过急?嗯? 第 18 章 戚兰若以下犯上牙尖舌利,元清濯自己倒不觉得生气,反而是她的马气性竟然很大,居然把蹄子埋进了土里,不是很肯继续走了。 于是长公主只好勒缰,她假惺惺地朝戚兰若笑了下:“信陵夫人专程来堵我,就为了同我说这个?” 天色渐昏黄,夕阳垂,平野阔,云涌江流。 湿润的长风吹得戚兰若袖袍翻飞,她站在马车上,轻轻笑道:“怎会,妾今日往大护国寺烧香,回来方巧路过此地,见长公主一人策马而归,想不如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不知公主怎的竟弄得如此狼狈。” 戚兰若是不会理解的将军的尊严的,还在此明知故问,元清濯不愿与她计较。 “我骑马快,结伴而行怕是不方便,不如先告辞了。” 她说着扬起马鞭,欲打马离去。 戚兰若再度唤住她,因为元清濯急着要走,她这次像是不耐烦了,口吻冷淡了不少:“你有没有告诉天师,你从前荒淫放荡,轻薄非礼过多少好儿郎?你若敢说出实情,我不信他还会接纳你。” 元清濯顿住,侧目俯瞰马车上神色不悦的女子,心道这才是戚兰若追出梁城的目的吧。 她神色微讽:“我虽不济,也是未嫁小姑,我愿与谁好,轮不着信陵夫人操心。至于夫人,莫忘了你的身份,信陵侯还硬朗,‘天师’二字不该你唤。” “你……” 元清濯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了她的痛脚。 信陵侯年过知天命,续弦方娶了戚兰若,否则以她在京都疯狂追求姜偃,闹出无数丑事的名声,很难令人心无芥蒂。 就连如今,戚氏已为人妇,还不忘惦记姜郎。 若不是对姜偃亲眼所见,连她都很难相信一个男子身上居然有如此大的魔力,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戚兰若被激得忘了体统,不甘示弱讥讽回去:“元清濯你别得意,凭你的行事作风,国师必然会认清你的真面目。就算你现在用你十二万分的力气,就算你真的用了情,也没有男人敢相信你,与你好,因为你一旦得手就会转投下家怀抱,这是可以预见的必输之赌。国师也是一样。” 她说完便钻回了自己马车,令车夫就此掉头,折回都城。 那话却如雷鸣直劈入元清濯耳鼓,回旋不散。 没有男人敢相信她,与她好…… 必输之赌…… 可是为什么? 元清濯顿是像烧着了尾巴的猫,打马追上几步,车马声破碎绵长,但她知道戚兰若听得见。 “我知道,先生也知道,过往一切我清清白白,没什么不敢对人说的!” 马车里只传来一声轻嗤,像是不屑一顾。 元清濯咬唇,不愿再与愚人分辨,自行催马疾驰而去,将信陵侯府的马车远远抛在后面。 她不会让姜郎输的。 就算别人不相信,她自己笃定。 戚兰若回府之后,府上小厮告知,华亭伯夫人来了,戚兰若忙快步往里走。 周玉京听说了她很快便归,便没有走,留下来吃了两盏热茶,天还没黑,果然便见戚兰若回来了,当即起身相迎。 “妹妹客套了,你我之间,何必虚礼。” 戚兰若嘴上应承着,心却不在焉。 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着元清濯这次对国师又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是元清濯这次却好像极其肯定。她真的不相信,元清濯就如她所说的清清白白,过去,长公主声名糜乱,到处留情,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元红被谁夺去了。如今,不过是打肿脸,为把这戏唱完罢了。 “玉京,你可曾听说过,元清濯以往的男宠都有谁?” “这……”周玉京虽然对元清濯恨得牙痒,可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听说过她养过什么男宠啊……” 戚兰若脸上的好奇裂了条峡谷,拂袖道:“不可能。” 周玉京被她反应吓了一跳,今日她只是想与戚兰若一道相约逛花市去的,本不想提那个共同的敌人,提来不快不说,却又无可奈何,不如不提。 但她没想到戚兰若反应如此激烈,想了想,她道:“姐姐,你若想知道,不如就买通她身边一个人,好生盘问一遭就是了。反正是她自己做过的事,还怕别人说么。” 细想来,元清濯虽然名声狼藉,但传闻却大多没有实证,无法说她以前真的辜负过谁。 恐怕只有元清濯身边伺候着的最是清楚,若问出话来,届时放到国师跟前,无论元清濯再如何纠缠,想必,国师大人都不会中了她的温柔圈套。 “她身边的心腹,又如何肯为我所用?” 戚兰若喃喃道。 周玉京脸色变得狡黠:“姐姐也不用自扰,我打听过了,有一个人,或许可以从她身上突破。” 戚兰若不知是何人,困惑地瞥了她一眼,周玉京面上神采夺魄,像是十拿九稳的。 …… 橘兮喜爱梁都染芳斋的水粉。 那是梁都最大生意最兴隆的水粉铺子,凭橘兮现在的月钱,一个月只够买五盒水粉,然而她每个月上了新货都会光顾染芳斋。 出了染芳斋,橘兮就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她手里用油纸袋捂着胭脂,尽可能往人烟阜盛的大街走。 那些人倒是不敢在光天化日梁都大街上对她动起手来,但身后蓦地撞上来一个小厮,撞得她肩胛吃痛,正要痛斥他无礼,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手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垂眸凝睛一看,竟是一张纸条。 她回了敬武公主府,避开府上其余下人,到自己房里才打开。 这是一封求贤书,这里边允了她丰厚的酬劳,希望三日后到一介亭会面。 橘兮烧了求贤书,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的,无端让她害怕。 三日后,橘兮应邀赴一介亭。 她想看看那人是谁,多半是要对公主不利的,想从自己身上获得有利的情报。 但那人很谨慎,只是一人前来,看衣着打扮,只是个替人办事的跑腿。 橘兮有些失望。 话没谈多少,那管事便从身后取出一只包袱,鼓鼓的一大包,里头是一只鎏金锦纹首饰盒,掀开,只见银光闪闪,最底下是一沓银票,上面杂错堆着各色珍奇首饰。 没有女孩儿不爱这些亮晶晶的金银玉翠。 橘兮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暖玉扳指,感受着玉身细腻的光泽和精致的纹路。 “我家主人说了,她只问橘兮小娘子一件事,只要你答了,不但这些是你的,每月还有染芳斋新出的头号水粉胭脂一样一盒送上。” 管事屈腰行礼,诚挚地传达来意。 染芳斋新品水粉,的确是很难让人拒绝。 橘兮抬起头,轻声道:“你家主人想知道什么?” 管事自觉有望,勾了下嘴角,“主人问,小娘子可知,敬武长公主可曾有过男宠。” 橘兮的手停在了那枚玉扳指上。 他问的恐怕不是男宠,更准确地说,他背后的人想知道,公主还是否完璧。 ※※※※※※※※※※※※※※※※※※※※ 橘兮会出卖公主吗,小激动~ 第 19 章 戚兰若与周玉京对着两扇大开的透着明黄阳光的支摘窗,比赛描花样子。 管事儿回来了,轻手轻脚地停在背后。一声不吭。 戚兰若先发现了他:“那丫头怎么说?” 管事儿的脸色极为难看,吞吞吐吐半晌一个字也憋不出,戚兰若怒了,他才趴跪地上,惶恐道:“那丫头软硬不吃,道她是公主的人,跟着公主前途似锦,怎么会转投连名字都不肯透露、藏头露尾的小人。小的气煞,正想强硬捆了她,但,那丫头机灵得很,竟然让她逃了……” “好个给脸不要脸的臭丫头!” 戚兰若面色泛青,拍案而起。 周玉京也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素绢,“戚姐姐,也不必灰心失望,我听说那元清濯御下极严,你也想想,她位高权重,是个统兵的将,那丫头多半是畏惧她,缩手缩脚地不敢说,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既然这丫头的路走不通,不如走别的门路。” “你是说——” 戚兰若声音至此一断,与她目光相碰,意思不言自明。 她们都想起了同一个人。 …… 益阳刺史派来京都的驿使,取走了整个益阳迫切需要的地龙仪。 临去之前,驿使磕头跪谢国师夙夜为公,拯民于水火。如此大恩,全益阳没齿不忘。 他走后,长公主在姜偃身后幽幽轻叹:“这个益阳刺史,一定是个好官。” 姜偃没说什么,手背蜷在唇边,溢出了一丝咳嗽。 这几日跟着他日日熬大夜,元清濯都有几分吃不消了,何况姜郎身子不好。晚间寒凉,湿气重,镜荧会用发热的煤屑袋搭在先生腿上助他取暖。由于长公主不大喜欢自己陪着姜偃时有第三个人在场,慢慢地自己就取代了镜荧。 几个大夜熬完,益阳来人取走了地龙仪,总算是可以得空歇息了,但不知为何,心彻底松弛下来了,身体却依旧处于紧绷状态。 元清濯毫无睡意,她感到姜偃也是一样的。 他在朝着夜色的那道楹窗前立了不知道有多久,孑然孤清,形影相吊,看着无端有些凄伤。 空气里浮动着清甜晚梨的芬芳,混杂着多种淡淡的微醺草木香,像是青帝泼翻了他的花奁。 “今夜月色很好。” 元清濯想不出什么话来搭讪,又不想在毫无睡意的时候哄他去睡觉。于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不知道在哪本传奇小说里见过的,形容月色很好,那就是“心悦你”的意思。 不知道姜偃能不能听得出来。 他回过头,眸中犹如盛着一泓来自天边流泻的银光,好像星河还没来得及因为他的转面而从中散去。 元清濯怔了怔,只听他道:“公主,夜色晴朗,臣想去观星,不知公主是否有兴。” 看星星啊。 好啊。 倒是听说过,国师府里有姜偃亲自改善的星象仪,能清晰地观测到不少星星。 元清濯对这些不热衷,不过她皇弟却喜欢得紧,她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皮毛。何况是与姜偃一起看星星,那她幻想的,他从身后托住她腰为她调试仪器,与她耳鬓厮磨的画面,终于要来了吗? 对此不热衷的长公主心口忽然热血沸腾。 听泉府的观星室建在花木深处,那片最高的楼阁,巉然独出,高耸屹立。不愧是观星阁,就是有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气势。 自大魏设立听泉府以来,钦天监就被抢了饭碗,现在的钦天官要观星,还得可怜巴巴问姜偃借。姜偃这人孤高耿介,话少又不善应酬,久而久之,他们窝了一肚子火,不蒸馒头争口气,若非拿着圣旨过来,是再也不找姜偃借观星阁的了。 由此可见,姜偃绝对不是大方的人。 今天他肯把他的观星阁与她共享,是不是就意味着…… 元清濯这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提灯的姜偃身后,猝不及防已经到了,姜偃停了脚步前去开门,元清濯没站稳,一头撞在他背上。 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姜偃背部的骨骼肌肉骤然缩起,颤抖了几下,反应激烈得令她惶惑,但那之后,他只是停了一瞬,便恍若无事地拎着灯进去。 观星阁内无人,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从脚步的回音听起来这里头很开阔。 姜偃在一片黑夜里自如地穿梭,将每一盏灯都点燃。 鹤颈云纹的十二台铜灯座,蟠螭探首的旋柱灯,白虎啸谷鎏金壁灯,数不胜数,要点燃它们都要费大力气,就像是观星之前进行的虔诚仪式。 当所有灯火被点燃之际,它们煌煌如龙,连成一片,大厅之中,顿时亮若白昼。 中央是一道环形蓄水池,内置璇玑,正对着阁楼顶部的中空部位,形式与天井相似。大雨时分,雨水灌入阁楼,就顺着璇玑仪滚入蓄水池,排向听泉府的府内河,再借地势流出。 这构造精巧得不像人工所成。 看来几代国师都是有点东西的。 “先生,现在能看到哪颗星辰?” 她一步跨过环形蓄水池,跳到了姜偃身边。 姜偃手中拨动着璇玑的龙头位置,大约不必弄得过于复杂,很快便调试完毕,元清濯跨上去,跟在姜偃身旁。 他让开一步。 元清濯困惑地走到璇玑龙头底下,顺着镜孔望去。 面前呈现出一粒球状的暗红色星星,在无边的夜色之中,犹如沧海一粟静静地漂浮。 “先生,真的有!看得好清楚!” 元清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星星,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看星星,一会儿看姜偃,看星星的时候比较多,她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好神奇啊,平日里用眼睛只能看到沙砾一样的小点点,看起来离我们那么远……” 姜偃不远不近地停在她身旁。 他看着高兴夸张得像个好奇的顽童一样的公主。她的兴奋从她肢体的每一处细节都能感知到。 不知道,离观星这样的事如此遥远,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会喜欢看星星么。 以前,他只是一个人守着这台冰冷的璇玑。 公主太过兴奋,不小心动了一下璇玑,那粒红色的星便看不见了。她惊讶万分,又懊恼无比,求助似的眨着清溪般的眼睛朝姜偃:“先生,它不见了,你帮我看看。” 姜偃“嗯”了声,那嗓音像是从胸腔发出的,低沉性感无比。 长公主心动地退避一边,看他调试,忍不住问道:“咱们刚刚看的,是哪一颗星啊?” “是荧惑。” 姜偃调着龙头,慢慢拨回原位。 元清濯了然地点头,重新观测起那颗荧惑,荧惑通体散发红光,象征不祥,若徘徊在心宿附近,二者争辉,就是大凶的“荧惑守心”征兆,通常不是皇帝被宰,就是宰相被杀。以前钦天监观星,就会格外注意荧惑与心宿的动向。 可是静静地望着这颗遥远的星,却又会觉着,它和地面上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它身体带火,也烧不着这里啊。 “先生,为何要给我看这颗不吉利的大火星……” 她不是很明白。 身后响起姜偃近在咫尺的悦耳嗓音,勾得人心痒难耐,犹如蛛丝撩搔。 “荧惑在我看来,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星辰罢了。世人谓之大火,其实它本身并不带火,当它与心宿在天空徘徊辉映,是万物运转的自然规律,无法主宰人间帝王事。星星永是人认知万物的启蒙,是指引着前路的灯,不是刽子手,更不是不祥征兆。” “可你不就是专门搞这一套的神……”元清濯差点儿说漏了嘴,吓得捂住了唇。 姜偃丝毫都不在意:“糊口罢了,公主不也是不信么。” “……”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 真半点没冤枉他。 不过,把神棍做到极致,那也与神无异了。 反正那些在自然科学领域颇有建树的巨擘,最后都会信仰神明,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由此说来,姜偃他还是很强。 能够造出这么实用的地龙仪,在探索自然领域也算是做到了极致了,那么他现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先生,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你就这么告诉了我啊……”说来还有点小窃喜呢。 姜偃只是道:“信者敬畏,不信者不畏,与我无妨。” 元清濯点点头,随即半真半假地朝他一笑,继续发散自己的魅力:“那我不信鬼神。” 说罢,又笑容灿烂地道:“我只相信你。” 姜偃的脚往后蓦然退了半步。 像是被她吓着了。 元清濯才不会相信他这么胆小,就算以前遭不住,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也早都该习惯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京畿城郊遇戚兰若,戚氏说了一番话。 她耿耿于怀,如芒在背。 被姜偃下意识躲开之后,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是不是不敢与她开始,因为那些,她不好的名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先生,你不要避着我。” 姜偃微微摇头:“没有。” “那你抬头,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记得自己说过吧,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可能不是很直白。那应该怎么说,牵手以上,拥抱,亲吻,都没有过? 姜偃的眸深邃如渊,静静望着她。 他的身影仿佛被满室的火龙所吞噬,雪白的衣角便如灼烧了起来一般,连发端都流溢着熠熠金华。 元清濯的心里不知道为何开始了打鼓,“先生,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真的不必这么怕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女子。” 顿了顿,她又道:“我还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十九年来守身如玉,你信么?” ※※※※※※※※※※※※※※※※※※※※ 没有人会拒绝看星星的乐趣哇 第 20 章 “先生,你信么?” 空旷的观星阁大厅里回荡着长公主幽幽的问话声。 姜偃仿佛被烫了眼帘般轻快地闭了闭眼,元清濯纳闷地望着他,姜偃袖中的手指轻颤,指甲几乎擦破了指缝肉。 “臣……信。” 元清濯睨着他:“你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勉强?” 姜偃垂目:“公主勿逼在下。” 于是元清濯懂了,他是压根就不信。为了她长公主的尊面,违心地咬了舌头挤出一个字“信”。真是难为他了。 说来也是可悲可叹,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居然令人这么不信任。若是早知道如此,当初她绝对不会那般任性妄为。 她发现自己对姜偃是越来越动真格的了,戚兰若的话要搁在以前她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也只有姜偃会让她觉得,自今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她倒也没勉强姜偃相信。 来日方长,他终会明白她不是一时兴起的。 听泉府东小院睡了一晚,醒来神清气爽。正要再过去骚扰一下国师大人,谁料一觉醒来,拥被而坐,只见榻下跪着橘兮单薄的小身板。 橘兮这丫头近来也不知这么回事,变得有点儿无常。原来她是她身边最勤勉的小丫头,话少安静,伺候得人最舒心,而近来却偷懒到时常见不到人,银迢谈及橘兮也常是顾左右而言他,像是两个丫头在背地里密谋着不可告人的某事。 倒是很久不见橘兮这么殷勤乖觉了。 “怎了?一大早行这么大礼,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不是元清濯自负,京都人大多圆滑,不看僧面看佛面,敢欺负敬武长公主府里人的人只怕并没几个。 橘兮本也觉得,被他人抛出求贤书的事说到公主面前,只怕令主仆离心。可是转念一想,公主手眼通天,人聪明,加上上次背后那人为了挑拨离间,未必会替她保守秘密,主动投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橘兮便把这段时日,有人屡次三番骚扰她,试图用钱买通她的事说了,至于他们想知道的,关于公主是否完璧的问题,橘兮咬死了没有说。 反正公主自会明白,既是要收买她的贴身侍女,定然是为了打听她的私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长公主了然于心,点点头,并自动将橘兮这段时日的失常归咎于有人在暗里搞鬼。 “你倒是实诚,起来吧。” 橘兮瑟缩着幼嫩的肩膀,听从吩咐地起身。 元清濯神色无奈:“你怎么不早对我说?” 她一心安在姜偃身上,竟忽略了她身边之人,才让人有机可乘,是她的错。但橘兮也早就该说了,非憋到现在。 橘兮道:“奴本来还想引出他们背后之人,看看是谁想害公主的,可惜失算了……” 元清濯忍俊不禁:“就你啊?” 她趿拉着脚上的金丝牡丹攒枝团花纹舄履,走向饱饮了露水的窗,打起窗来,满手的湿润,便随意靠在窗棂格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锦簇的宛如烟霭的露水海棠。 长公主声音渐冷:“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 除了戚兰若和周玉京,不做他想。这俩人一个鼻孔出气,秉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病态心理,宁可自己得不到姜偃,也不会让他属于别人。 真是很变态了。 “不过,我行得正坐得端,既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就不怕她们瞎打听。” 插着两手笼于袖中于身后恭恭敬敬敛容而立的橘兮,蓦地抬起了视线,对上了公主殿下的背影,一双眸子顿时仿佛落了火,紧咬牙关,两臂轻颤。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对苏公子的始乱终弃,她不认么? …… 元清濯本来还想大摇大摆,闹得人尽皆知地混入听泉府,不过当她抵达府门时,只见镜荧已备好了车马,像是要护送着先生出门。 姜偃是个很少出门的人,必是有什么事。 她忙追了上去,镜荧放下马缰,对她解释道:“陛下有召。” 这么快又有召?元清濯一怔,掐指一算,距离望日还远,为何皇帝突然有召? 看来皇帝倚重听泉府是真。 但听泉府之所以能够独立于世外,全仰赖于天子与国师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保持在弹性限度以内,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假意疏远。若是破了界限,姜偃必是众矢之的。 她是答应了替小皇帝把人拢来,可是…… 元清濯不放心姜偃一人入宫,仗着轻功卓绝轻灵地跃入马车,不待镜荧呼声制止,长公主早已猫腰钻了进去。 姜偃果然早已在里头,他手持着卷古籍刻本,目光稍抬,正好与她碰上。 元清濯心不慌气不短,一屁股坐他身边,道:“我久未见皇弟,与先生同去,正好顺路。” 姜偃白皙的俊容上挂着一丝浅淡的和煦,就像还未彻底由冬入春时节吹来的一缕清风,不失料峭,却已有几分春江水暖的端倪。 “臣与公主于宫门一车而下,恐怕再也说不清。” 元清濯摇摇头,面庞浮出笑意:“先生如同方外之人,心如止水,身正不怕影斜,还怕别人说道?倒是我,我很希望别人说道说道,如此岂不两便?” 他微微握紧了医书,轻咳一声:“……谬论。” 元清濯笑容不减,催促镜荧和开权俩小童快点儿驾车,以免晚了误了陛下召见的时辰。 要说以往小皇帝传姜偃的名目是讲经,眼下不是望日,无经可讲,那这会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皇帝对皇姐居然与姜偃一道而来十分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姜偃生性孤僻,素来不喜与人为伍,更遑论亲近女色。看来皇姐撩汉手段真是不减当年啊。 他大气地免了跪拜,并嘱和玉林为皇姐与准姐夫赐座。 元清濯落座,狐疑地盯着她家小皇帝,总觉得这小孩儿脑子灵敏,只怕心底又在打着小九九。她先问:“陛下召见,这是有事?” 小皇帝看向姜偃,对方不置一词,一如既往地寡言,又看向皇姐。元清濯太知道他的狗脾气,多半是有话想与姜偃私说。但元清濯还就想听这一次,她的剪水明眸烁如流萤,花面嫣然,表示洗耳恭听。 小皇帝无辙,只好从实招来:“原只是为了国库的事儿,皇姐你也是知道的,三年与北胡开战,用掉了多少军饷,再加上梁都多事,这几年国库入不敷出,亏损得厉害。朕答应给皇姐的封赏到如今还欠着呢。” 元清濯统兵在外,协理军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她的小皇弟独力支撑着先辈留下来的大烂摊子殊为不易。 她摇了摇手:“这事和国师有何关系?” 小皇帝拿国家财政大事问一个好像不在红尘中的人,未免是拉着和尚认亲家——找错了人。 小皇帝搔搔后脑勺:“朕想效法前朝,复兴禁榷。” 所谓禁榷,就是国家对某些重要的商品禁民私卖、建立特殊机构实行专卖的制度。在前朝已经有了盐铁官营,曾为国家大大创收,扭转了财政困难的局面。 元清濯道:“可是盐铁官营,大魏已承前制,并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但只有盐铁这还不够啊,”小皇帝摇摇脑袋,“朕今日见宫人泡的这云顶雪芽,才想起来,我大魏自立国以来,茶叶大肆兴起,但每年都用不完有盈余,边陲之地又需求与日俱增,互市中甚至出现了以茶博马的现象。试想,朕要是榷茶,征收茶税,税收可以充补国库,我们广泛地增收茶园,互市司鼓励茶马互市,用喝不完的茶叶为我军换来良种宝马,不是一举双得。” 他说着,特地端起了那盏云顶雪芽,微微眯了眸子正待啜饮。 元清濯万万没想到小皇帝还有这见识,惊讶之际,一直无话的姜偃出声了。 “陛下仔细杯盏倾翻烫着龙体。” 元清濯大吃一惊,身体像是被按了某个机括,立即抢上前要夺皇帝手里的茶盏。 这小孩儿,方才说得太得意,好像压根没留意他执盏的手腕歪了,热茶几乎立时就要泼出! 姜偃是出了名的乌鸦嘴,眼下岂能幸免…… 谁知道小皇帝反掌就掐住了茶盖,那热茶便只沿着瓷身溢出了一滴来,被他从从容容地盖上,放回龙案上了。 元清濯错愕着手还停顿在半空中。 小皇帝狡黠一笑:“先生的嘴也不是每次都灵光的,皇姐你还真信了啊?比如朕,真龙天子,丝毫不受区区言灵的影响。” 说罢,他认认真真看了一眼袖若垂云凝然危坐的姜偃,眼尾上挑,显出几分睥睨之色:“是吧,先生。” ※※※※※※※※※※※※※※※※※※※※ 小皇帝是个大心机,剧透了。 第 21 章 元清濯讪讪地退回去。目光瞥眼姜偃,又瞄向小皇帝,总觉得陛下这得意洋洋的状态,像是在挑衅姜偃作为乌鸦嘴国师的权威。 毕竟,姜偃一语成谶的几率……几乎是百试百灵。 小皇帝很快绕过了这节,问起姜偃:“先生,榷茶的事你怎么看。” 姜偃眼帘微阖,置于胸腹与腿间的双臂缓慢而有力抬起,展袖行礼道:“看来陛下是已经决定了。” 小皇帝的双眸锁着姜偃,黑色的眼珠漆黑得宛如两滴浓墨。 须臾片刻之后,他抚掌失笑,露出少年的纯挚与自负:“知朕者,莫如国师!” 他敲了敲下巴:“朕还要确立关于增收查税的税法,这个倒不难,让内阁的去忙活吧,就是尚缺一个榷茶使。”他的目光在元清濯与姜偃身上扫过一圈,最终停在了皇姐身上:“皇姐,你可有想要举荐之人哪?” 若问姜偃也就罢了,居然还问到自己头上来了,元清濯正襟危坐如实告知:“陛下,我不在京中三年,京都的发展一日千里,大小官员都韭菜似的早都又换了一茬儿了,陛下把这种事拿来问我,想必是问错了人。” 小皇帝微微颔首,不过并不气馁,扬起唇露出两粒雪白的牙:“朕倒有一个人选。去年高中的殿试三甲,那文庚寅朕还尚未用他,原只是觉得这人才华特殊一时有些无处安放,朕思来想去就给耽搁了,如今正好把这个好差事给他。此人才高自傲,有几分手腕,应是不会教朕失望。皇姐怕不知道,先生或许知道此人?” 元清濯心想她怎会不知道,这人不就是徐嫮的夫君么。 之前梁都传闻,那状元郎是为了攀附权贵,爱慕荣利,才想着与显国公府结亲,可是没想到人家气节高,成婚之后除了那状元头衔,依旧没依靠裙带获得一官半职。 如今得到陛下赏识和重用,也在情理之中。 她简直快要忍不住为城府颇深的小皇帝叫好了。 可是他仍是不满意,一动不动地凝视姜偃:“先生今日还没有说,朕的这个决定好不好呢。” 不知道小皇帝哪里来的执念,仿佛就非得让姜偃承认他深思熟虑之后想出的主意是神来之笔。 姜偃垂袖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国库空虚迫於眉睫,除此之外,些许民怨罢了无足轻重。况且官商勾结由来已久,压榨百姓亦是常有之事,若建立榷茶,禁民私卖,不失为打击商客的妙手。” 小皇帝笑眯双眸:“先生果然懂朕。” 好像,不管小皇帝的主意是昏招还是妙手,只要得到了姜偃的承认的,便都可以放手去实行,比辅政大臣的话还管用。 这点让元清濯着实有些担忧。姜偃他心里怎会没有杆秤呢,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过多地指点陛下做事,在含元殿发表意见,于他实在大有不利。也不过是因为他手中没有实权,陛下才不会忌惮罢了。 她的担忧怕让小皇帝发觉,便藏得极深。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笑吟吟地替小皇帝剥起了栗子。 皇宫大内的吃食保管得好,昨年的栗子还是很香,临行前她还抓了几大把偷藏到兜里了。 姜偃的马车在宫门等候,只能相与步行而出。 天密布彤云,往天上看,重重贝阙珠宫辉煌而巍峨,翻涌的流云携着风雷之势蠢蠢欲动。凭她一个外行来看,怎么看都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 于是她格外留意姜偃的腿脚,怕他有任何不适,虽是在宫里,她也会当众抱他出去的。 但姜偃步伐稳健,不急也不缓,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令她虽然奇怪,不过更多还是舒了口气。 宫门停着的马车却不止一驾,除了姜偃的,还有别人的,上面有信陵侯徽记。元清濯一眼就认了出来,暗道一声冤家路窄。 正想与姜偃离去,以免被碍事之人追上,猝不及防她才登上马车,身后蓦然响起戚兰若宛如银铃声脆的黄莺嗓:“国师与公主这是要打道回府么。” 元清濯挤皱了柳眉,回眸,只见戚兰若步履雍容地从宫中出来。她想了起来,现秦太妃乃是信陵侯的亲妹妹。算起来也是戚氏的小姑子了。 她回以微笑:“正是。” 说罢便钻进了马车,气嘟嘟地坐到了姜偃身旁。 他握着医经,也听出了外间来人是谁,低声道:“公主,走吧。” 元清濯点点头,让镜荧驾车而去。 马车内坐着还是心神不宁,反观姜偃,舒适地捧卷而读,墨发如瀑,尾端用雪白流云纹银质发带缠住,几乎是一伸手便能给他薅下来的那种轻松与惬意。 长而轻薄的道袍,大袖与下裾均垂感极佳,轻落在马车木板上,覆住了底下云履。像是教他上车之后打理过一样,垂得工工整整,并且颠簸了一路了也纹丝不乱。 果然不愧是戚兰若念念不忘的皎皎空中孤月轮。 想到戚兰若,她便实在忍不住有些动肝火。 原本京畿道上一遇,彼此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元清濯也不想与之计较,显得自己公主之尊却太过小家子气。谁料到,戚兰若居然敢欺负她身边的橘兮。 这人真的很病态,若是不喜欢信陵侯不嫁不就完了,她年纪轻轻,却要侍奉五十岁的老头子,她若不答应,她家里人还能绑着她去不成?既然嫁人了,就应该做到对丈夫忠贞,背夫对别的男人做这些小动作也忒不光彩了,实非贵女所为。 “先生。” 元清濯突然唤了一声姜偃,娇软窈窕的身子往身旁挪了挪,朝他亲密狎昵地靠近了些,玉指轻轻搭在他雪袖上,弄褶了姜偃上车之始便没有一丝凌乱的裳服。 她偏偏还要得寸进尺,朱唇更凑近了些,姜偃握住书卷的手腕已传出轻微的颤抖。 “公主。” 他试图用提醒她适可而止的方式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她的红唇几乎快要抵住他的脸了。 姜偃的指尖已经掐进了书缝,另一只手也抓紧了袖袍边沿,细微急促地打着令她没有察觉的颤。 公主挑起了红唇,绽出盛开的笑容:“先生,你帮我诅咒一下,戚氏出门掉钱袋,好不好?” “……” 公主用纯真无辜的清溪般的明眸望着他,近在咫尺,微微上弯,状如小扇,一开一阖的。 用了很久,姜偃慢慢松开了紧绷的十根手指,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有些冷肃:“公主,臣的话也并非次次都会灵验,恐怕让公主失望。” 要是以前他这么说她或许还信是巧合,但经历了老鼠事件、风筝事件之后,她对姜偃不得不心服口服。方才只是在含元殿里,小皇帝毕竟是真龙天子,不奏效也是正常的。 “我不信。” 她不依不饶地摇了摇头,随后便像撒娇似的双臂环住了姜偃的胳膊,这一抱,便感到姜偃有些紧绷。 她讶异得好像是窥破了什么阴私,红唇已经合不拢了。 姜偃不自然地抽回衣袖,脸色依旧沉若深水。 “先生,你天天给我表演这个,还害得我被老鼠啃脚指头,多恶毒啊,现在就让你诅咒一下信陵夫人掉个钱袋,你就推三阻四的。”说罢鼓起了脸,不悦地盯住他,“难道比起我,你更喜欢戚兰若?喜欢有夫之妇?那又是什么癖好……” 然后她便发觉姜偃抬手揉了揉额角,仿佛开始头痛了。 她当即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凑上去,再度环住他臂膀:“我才不信呢,要不你现在就表演一个,你现在说,‘我要诅咒马车坏掉’,如果不能让我们坐的这辆马车坏掉,我就信你,以前那些都是巧合。什么言灵更是子虚乌有。” 姜偃抬目深凝着她,片刻之后,姜偃像是无奈至极,慢慢舒了口气:“我诅咒,诅咒马车坏掉!” 元清濯双臂撑住车壁,望着顶头蓬盖耳听八方,警惕马车突然崩坏了她好抱着先生飞出去。 结果,马车平稳地驶入闹市,无事发生。 元清濯的心惊讶不定,松了抵住车壁的双臂。 只见姜偃早已拾回了医经,神色自若,好像早已料到他这次不会成功。 元清濯奇了:“咦,怎么会呢?神棍不灵了?真的不灵了?看来先生你也没我想得那么神啊……” 话音未落,一道犹如摧枯拉朽的木质断裂声,伴随着猛烈的一阵几乎要将人甩出去的巨大势能响起。 “先生!” 猝不及防,姜偃整个人已经歪在了身右的车壁上,元清濯怕他摔伤或是磕伤了那珍贵的脑袋,一把探腰将人抱住。 可那马车就像是被突然抽去了骨头,一阵剧烈摇晃之后,几乎完全倾倒翻地,元清濯脚下没有着力点,被迫朝着姜偃滑了过去,双臂搂住他腰,天旋地转之后,她方才一直用来撩拨他的性感红唇,不偏不倚地朝他贴了过去。 彼此都是瞬间睁大了眼睛。 柔软的唇肉相碰时,元清濯从闭眼不敢看到瞪大眼,到喘息稍定,回过心神。 她已经将人紧紧压在了车壁上。 姜郎的肌肉绷得好紧,完全像是隐忍的姿态了。 可他恢复得好快,脸色立时就冷冰冰的了,目光仿佛威胁着她拿开脏嘴。 哼。 小模样到现在还矜持? 长公主不但不拿开,她手一紧,从湿润的檀口慢慢滑出条温热的丁香小舌,轻轻地,沿着姜偃如弓的上唇蜻蜓点水地描摹了一下。 “……” ※※※※※※※※※※※※※※※※※※※※ 公主:小模样还挺矜持,不是说不灵了?这就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机智骗吻,好,满足你! 第 22 章 镜荧跳下车探看马车突发意外状况,开权蹲在地上试图拨了下深陷入地缝脱轨的马车轮,纹丝不动。他便只好仰脖告诉镜荧。 “车轮卡死了,钉螺也坏了。” 镜荧蹙眉:“我去看先生!” 他疾步奔到姜偃的马车前,唤了一声,见无动静,定了定神。马车已经歪倒在闹市的路边,这会儿人烟正盛,已经聚拢了几只好奇脑袋过来了,镜荧实属无奈,手颤巍巍伸向车门,拉开。 元清濯与姜偃同时沿着车板滑了出去。 她愕然意识到,原来方才自己是将姜偃压在车门上。 此刻车门一拉开,两个人顿时顺着坡滑了一截,正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比她更惊讶的是镜荧,镜荧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先生的肩,一见先生与公主一色的大红唇,和溢出唇肉的绯红口脂,愣住了,怔怔地道了一声:“打、打扰了。” 姜偃俊秀漆黑的长眉微凝,不悦地泛起了皱褶,手架在公主的两腰软肉间,试图将她推离。 公主看起来精瘦,但全身暗肌隐隐贲张,蕴满精悍的力道。 他这一推之下,竟然无法将她撼动一分。 长公主明眸扑朔,嘴角缀着盈盈笑意,温柔如水地望着他。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最后是镜荧出声提醒,元清濯方回过神来,不希望自己和姜偃亲密被这么多人围观,会伤男人自尊的。她拧了一下眉头,立刻跪坐起来,长腿迈下倾倒的马车。 开权与镜荧也忙将他们先生也扶了下来。 虽然眼下鬓发微乱,衣履沾尘,形容实是有些狼狈,可不知道怎么,元清濯却感到很好笑。 尤其是方才吻住他唇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先生,露出了一丝慌乱。她环住他腰身的时候,清楚地丈量了一下,约摸只比她宽个两寸,照他这个身量实在算是纤瘦。但肌理曲线起伏紧实有力,绷得毫不敢放松,几近隐忍。 丝毫都看不出来,先生于明面上孱弱隽秀,手无缚鸡之力,但脱下裳也是风流内蕴呢。 他方才欲拒还迎推那两下,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娘子。实在娇媚极了。 长公主自顾自脑补享受了番美人风情,猝不及防被镜荧提醒:“公主,不知道为何马车突然坏了,车轮脱落,楔钉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一时半会怕是修不好,只怕要委屈公主步行打道回府了。” 关于马车为什么会坏这个问题……元清濯偷瞄了一眼姜偃。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从姜偃适才的表现来看,他是真的以为他的乌鸦嘴不会灵验。 事实结果显然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姜偃避过了长公主待要深究目光,转面看向了别处。 元清濯顺着他目之所及望去,前方市列珠玑,户陈罗绮,正是整座梁都最为繁华的朱雀桥一带。 若如此步行回府,一路行经朱雀桥,也是不错。 “先生,我们步行而上 你看可好?” 马车坏了,姜偃无法说不好。 他看起来像是非常勉为其难,只能颔首答应。 两个小童子落在后头修车。 镜荧说那话时,只是为了公主能够离开,莫在大街上给先生难堪。 没想到公主竟然留了下来,还邀先生同游朱雀桥,真是失策。 事已至此,除了埋头修车,助先生早脱苦海,也没别的办法了。 朱雀桥边,红药轻摇。 沿途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两岸皆是锦衣香履的年轻男女。 依稀可见,有少年如柳,腰如束素,婀娜多姿,正缓缓从桥边走过…… 元清濯多看了两眼。 听到身后跟着的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忽然没了,姜偃回眸,公主停在桥边望着那少年如醉如痴。被他盯着也不知,堪称陶醉忘我。 姜偃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前走去了。 元清濯只是多看了两眼那少年,一扭头就见先生走到桥中央去了,自己居然落后了一大截,暗道不妙,急忙提裙要追去。 姜偃停在了桥上。 他欲伸足下桥,只是被人堵住了。 堵住姜偃的是个手捧鲜花的少女,看衣着打扮也不俗,算是有点儿背景。 元清濯也瞬时停了脚步,一拳头砸向自己脑袋:元清濯啊元清濯,你这个臭毛病能不能改改,那少年有姜偃好看么,你就撇下他看别的男人。姜偃这么好看的男人,你不看牢了自然有的是人惦记! 姜偃平视着前方,目光却似乎又没有落在少女身上,而是对着少女头上的一弯柳影,枝头的一只黄鹂。 可从元清濯这个视角看上去,他就是在看那个少女。 万没想到善恶到头终有报,时候一到,立即来报。 她呷了一口老醋,憋得胸闷脑胀,咬牙切齿。 就在她打翻醋坛,酸不溜秋之际,那少女动了。 她捧着花,步履款款地走向姜偃。 “这束花是我亲手采的,送给这位公子。” 元清濯凝睛一看。 好家伙,芍药,又是芍药! 姜偃道:“你是谁?” 少女没想到,人长得好看也就要了命了,声音竟然也是独一份的好听,这不是夺了魂了么。 她羞答答地,只垂着头欲将花往他怀里送,嘴上还磕磕绊绊地道:“公子你人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奴家唐突,想邀公子游湖,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大魏民风开化,尤其这些年《早婚十二则》颁布,国家更鼓励少年男女们自由交往。这个女孩儿对她一见倾心的男子提出这个要求,其实也不算是太过分。 但是这也要看男子是否答应,愿意与她游湖。 元清濯就在那等着姜偃拒绝。她想,姜偃如此眼高于顶,连公主她都不假辞色,何况是面前姿色平平的少女。 可是,姜偃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立刻拒绝她:“好看么。” 那少女呆住了。 这、这还不好看吗?为什么这么好看的男子,对自己的外貌好像居然没有一点信心? 她点头如捣蒜:“嗯嗯!” 说着便继续给他塞花。 眼看事态越来越不对,元清濯终于绷不住了,她几步上了前,“哎哟”一声便朝着姜偃的怀里跌了进去。 姜偃臂膀托住了她的胳膊,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 知道她戏多,却不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这位公子,奴家头晕,立不住了,扶奴家一把……” 元清濯单手撑额,身子软若春水,几乎要一滩化在姜偃怀里。 他扶住她胳膊,使她不至于滑落。 对面的少女既惊怔又气恼,忍不住跺脚:“我先来的!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撒开他!” 元清濯眯了眯明眸,面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丽如瑰云。一截儿春水荡波似的小蛮腰拧来扭去,在她心仪的郎君身上胡乱蹭动。 少女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了,神情像要活吞了元清濯一样。 元清濯只是觉得她还怪可爱的,愈发想气她,小腰舞得更带劲儿了。 姜偃揽住她腰,声音低沉了许多:“别乱扭,好回了。” 他对她说话时,好像一点儿都不客气,可却又像是掺杂了太过熟稔才有的纵容。 元清濯一下听了话,不扭了,端庄地站好,手臂仍然抱着他胳膊不松开,看也不看那少女,娇滴滴地哼哼:“先生,我们走吧。我怕一会儿又下雨了,你难受。” “……嗯。” 当姜偃一眼都没有看她,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经过时,少女终于忍不住了,她歇斯底里地跺脚吼:“你们、你们太不把我放在眼底了!” 两人停在了桥下,不约而同地转身。 “我爹是四品正议大夫,你们敢这么欺负我!” 少女红着眼,底气满满地控诉。 元清濯不得不提醒她:“是你主动凑上来的,我们没打你没骂你也没逼你,怎么就成欺负你了?” 少女眼眶通红,哽咽着道:“你们、你们欺人太甚,根本就是一伙儿的……从来没人敢这么拂我的面子,我要告诉我爹去……你们敢不敢留下你们的名字!” 元清濯犹豫了下,没决定。 姜郎不太喜欢高调,事了拂衣去才是明智选择。 姜偃负手停在桥下,道袍博带轻飏,声音冷淡:“在下姓姜,单名偃,草字天师。” 那少女如同当场被打了一记闷棍,呆滞不能言语了。 京都混的,谁人不知国师名讳? 元清濯见他说了,想了想,决意也自报家门,遂温婉莞尔:“在下姓元,贱名清濯,小字白莲花。” “……” ※※※※※※※※※※※※※※※※※※※※ 朱雀桥边野草花,确实是野草野花挺多的,哈哈哈哈。 第 23 章 朱雀桥边红药明艳丰腴,柔情绰态,不输海客洲那几朵,元清濯下桥后便立刻又为姜偃摘了一朵,含羞默默地送他:“你可不许再不要了。” 春风骀荡,细柳牵丝,草木薰香在一片汩汩的流水声里暧昧发酵。 黄鹂离了柳枝,飞鸣到别处去了。 一朵海棠从梢头零落下来,停在她的鬓上,粉面春荣,娇姿华茂,高贵而瑰丽。 她的芍药被一只手接了过去。 等了片刻,元清濯都按捺不住有些急了,没想到他还是接了。 她欢欢喜喜地抬起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姜偃。 “你收了?不扔?” 姜偃的五指微微收紧,蜷曲骨节处绷得有些微疼。 “……嗯。” 元清濯欢喜无限,玉手从他另一手的掌心滑了进去,随后,便抻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缠地走下去。 姜偃只得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公主身后。 还停在桥上的少女,如画的朱唇,被牙齿磕破了皮,她无比心怀怨念、不甘,但又只能服气。 她无论相貌才华,是哪哪都比不上长公主的。 一路步行赏景,颇为畅怀。 元清濯沿途问起了今日在含元殿里小皇帝提的政策:“先生也觉得榷茶可行么。” 今日在含元殿他未发表什么意见,沉默寡言,看上去似乎对小皇帝的提议很是认可。不过,她也看出了,他或许有别的心思,怕小皇帝贪功冒进,也想听听姜偃的高见。 姜偃却道:“难以说可行。” 元清濯一怔,脚步立刻停了下来,姜偃也随之停步。 长公主把柳眉一蹙,脸上的柔情蜜意和宠溺无边顿时烟消云散,只剩女将军式的凛然叱咤之势,她生得是明艳的调调,但军威甚重,一板起脸来,着实有些威煞。 在她的脚边停在步子,他手中还握着那朵花,神色淡然。 “你刚刚在含元殿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说?” 她歪着头问他。 姜偃启唇:“陛下不会听臣的。” 这话,元清濯有些不信,就他所见,小皇帝目前最信任最倚仗的就是姜偃,特地拿话来询问他,难道这不是察纳雅言的表现? 姜偃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陛下要的是认可、夸奖、赞叹,是拥趸,而非反对。” 元清濯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的人。 虽然他说的可能有一定道理,但是她并不认为姜偃只是会给小皇帝顺毛的人。“好,你既然说,不是很可行,那你说说理由吧,我姑妄听之。” 姜偃凝然,缓慢颔首:“茶叶生意遍布大魏上下,且确实每年都有非常大的盈余,商人哄抬茶价,搜刮民膏。可是这么多年来,百姓都是赚的,种茶不会舍本,他们可以维持生计。也正是如此,茶农的数目短短二十年就扩张了一倍。一旦实行禁榷,增收茶税,必致民怨沸腾。茶马互市可行,但一蹴而就难行,此举动了太多人利益,陛下是为了充盈国库,以充军备,难免不会急功,反而生乱。” 听君一席话,元清濯是彻彻底底明白了。有关民怨,其实姜偃已经在含元殿上说过了,虽只是一笔带过,但他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急功近利,以免适得其反。 只是以姜偃的处境,确实很难明说。 明哲保身,这并不是错。 “照先生这么说,文庚寅白得的这个差事,并不是好差事?” 如果造成了姜偃所说的那种后果,朝廷要拿决心拨乱反正平息众怒,一定会先杀了文庚寅。 姜偃道:“陛下决定不可更改,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顿了顿,姜偃握住了那朵芍药,嗓音低沉:“臣以为公主,不会在意文庚寅。” 确实,文庚寅长得一般,不符合长公主对美男子的期待。但元清濯只是担忧徐嫮。 “徐嫮跟我一样,她好不容易捱到了二十才嫁了人,她夫君看起来也挺稳重可靠的,若被当了靶子,实在是很可惜。” 姜偃道:“臣以为,公主与徐夫人不睦已久。” “你为什么以为我们不睦?”元清濯疑惑地问他,姜偃一时讷言,无法回答,她摇着头幽幽道:“我们明明是同病相怜,没人要的可怜人,抱团取暖罢了。” “……” 又行了片刻,元清濯有些无法忍耐了:“不行,我现在觉得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皇弟这么搞下去,多少老百姓要失去生计,我看国库的事我们要另想办法……” 长公主转身要走,回宫去把小皇帝的耳朵揪起来,姜偃握住了她的臂膀,轻轻一带,元清濯没用力量,顺着他的拉扯跌了回去,她愣愣地抬起头,心跳如雷:“先生?” 姜偃道:“陛下能想到最坏的后果,但是公主也更知道,天不降神将,北边的战事停不了,只要有战,便是巨大的开销。大魏从立国起,就没有和亲的公主,更没有割地求和的契约。” 元清濯的臂膀渐趋无力:“……先生,你能说这话,就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了吧。” 国家是真的没有钱了。 没有钱,拿什么与北胡开战?难道真要忘了祖宗,派女人出塞,或者,割地求和?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公主。” 她埋着头,几乎垂颈于胸前,听到头顶缓缓飘下来仿佛亘古而来的叹息的话语声。 元清濯抓着他道袍的一截雪袖口,指甲越收越紧。 他的衣裳宽大,加上身材颀长修拔,衣袖虚虚拢着她身,一眼望去犹如多情的男女在街市之上搂抱,互诉衷肠。 两小童修好了车终于赶了上来,见状也只能望而却步。 镜荧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木讷地转向开权:“先生这是……沦陷了?” 这才一个月都没有坚持到啊。 开权双拳捏得骨骼作响,牙齿的指缝间露出“嗬嗬”的声音,双目紧盯着不远处那两人,最后,用很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我早就说过了,那公主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生这么快就被拿下了,比这更快的是,他马上就要被抛弃了!” 镜荧虽然与长公主交情不深,但这大半个月处下来,也觉得公主对先生很是认真。 公主殿下高高在上,为了先生她是什么都肯干,多少次把公主的自尊都拿了当踏脚石。这样相处下来,镜荧渐渐觉得,公主也许应该……不至于? 开权冷笑道:“她是不是我说的那样,你等着瞧吧!” …… 听泉府,阁楼。 才一回来,便下起了雨,点点滴滴,滂滂沱沱,那面木窗让风摇得直响,逼着元清濯不得不用蛮力将它堵上,落了木闩抵住。 清清切切的雨声被阻隔窗外,于是变得闷闷沉沉。 姜偃教她抱着放在书案后的软椅上,折曲的双腿搭了一条虎皮纹长绒毛大毯,应能聚起不少暖气。火钵里放着银丝细炭,燃烧着一下没一下吐信的火焰。天潮潮地湿湿的节气里,也没什么祛湿取暖的好办法,少不得要让人多操些心。 她是见镜荧伺候了几回,摸着了路子,干起来居然也有模有样。 她蹲在他的大椅之下,手指轻轻蜷着,握住他的手,“先生,你说得没有错,一开始我确实是为了皇弟才说喜欢你,当然了,其实也是非常喜欢你的脸。但现在我更希望你好好保重,我能明白的。” 姜偃的指骨轻轻一动,虽没有反握住她的小手,但元清濯从里头仿佛能品出一两分的关照。 这就够了。 现阶段,已经足够了。 她从没有长久地在一个男人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谢淳风有句话说得很对,她只会无端吹皱别人一池春水,拍拍屁股就走。 正如谢淳风是个渣男一样,她就是个渣女。 虽然她一向自诩“略失小节,不亏大义”,但她清楚这一点,对那些被她伤过心的美少年们来说,她确实挺渣的。 渣女现在要从良了,活该被姜偃不信任。 相比其他人,她必是道阻且长,不过这没关系。 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姜郎的态度不是已经明显软化了么? 她望着他,狡黠的狐狸眼轻眯:“先生,我还有件事故意没跟你说。” 姜偃并不知道是什么。 但他其实也并不很想知道。 元清濯搬了一面手中的琉璃镜递给他。 姜偃目光下移,正对上镜中的自己,面若霜雪,苍白秀逸,只是,那嘴唇和嘴角……却挂着一大团猩红,像是两瓣被狠遭蹂.躏的娇花,被粗暴地摁了一坨口脂上去。 他看向那个笑容正憨的罪魁。 元清濯轻抚他手背,哈哈大笑,几乎坐倒在地上。 “先生,你刚刚就是这样被我拉着手游街示众的!” “……” “反正全梁都的人都知道,国师是公主家的准驸马,迟早要过门儿的!” 姜偃一阵头痛。 他一再地退让,换来的是她步步紧逼。 他的欢喜从未有过她的参与,这一生的劫难,倒都是她。 “公主,地上凉。”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选择握住她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元清濯受宠若惊,眼角眉梢都藏不住喜悦。一蹦起身,她扶着姜偃的椅,矮身凑近而去,于近在咫尺间,温声说道:“姜郎,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相信我。” 他抵在圈椅扶手上教公主压住的手,蓦然一阵颤,紧绷得指骨凸出,犹如利刃出鞘。 元清濯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想,说了声“走了”,人便大袖一甩,转身步出了门。 门阖上,风雨凄凄,俱挡在暖室之外。 姜偃的呼吸略急促,犹如梦魇重临,直扼咽喉,迫他无法喘息,难以平复下来。 屋内无声,天色也渐渐晦暗。 镜荧冲入寝堂,身上冒着雨淋湿了大片,见屋内火也烧上了,先生正搭着暖裘在书案边写着什么,公主看样子走了很久了,他长长地呼了口气。 “先生。”他走了过去。 姜偃停笔,将写好的信装入信封,以蜡封口,递给镜荧。 “你冒雨跑一趟文府,告知文庚寅,他若恤命,便按我信上所说的去做。莫好大喜功,可保无虞。” ※※※※※※※※※※※※※※※※※※※※ 通知:本文将于下章入v,v当日三更,次日双更。当日有随机小红包赠上,以及苏公子酱油戏份即将上演。 推一下预收文《牡丹花下风流》,有兴趣阔以瞄一眼撒~ 霍西洲攻破长安那年,燕攸宁的丈夫刚从宗室子被选为傀儡新帝,闻讯惊惧而亡。 他黄袍加封摄政大司马,当满朝文臣武将,扬言要她。 大婚当晚,燕攸宁携匕首入宫,哄他饮下剧毒的合卺酒,一刀将他毙命。 上一世,戎马倥偬半生战无败绩、平西夷定南蛮的大司马霍西洲,死在她怀里,临死前道:“阿胭,你恨我。” 但燕攸宁也没讨着好,被反贼逼得自尽。 临死前她才看清丈夫是何等窝囊卑鄙,也看清这些年霍西洲拿什么在爱她护她。 为了寻他,她的魂魄游荡人间十年,忏悔无门。可世间哪里还有那么好的霍西洲! * 睁开眼,燕攸宁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夏国公府姑娘,一切回到她十四岁那年,还没嫁错人,还好…… 燕攸宁猛抬起头,她今天好像刚刚下令,要把家奴霍西洲给阉了??? “呜呜,为了后半生的幸福……小洲洲我来救你了!” 上辈子是她负了霍西洲,但愿他别想起前世,她只想以余生去爱他温暖他一人。 寡言护妻大司马x娇纵玉牡丹 互相救赎,男主后期会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