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观儿媳们争奇斗艳》 太后节哀 我跟乔正堂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终于等来了皇帝的回光返照。 可皇帝陛下的声音依然有点虚飘,像冤魂叫屈一样摇荡在我天灵盖上:“不~厌~呐。” 毕竟见过一次这种场面,所以这回我就比较淡定:“臣女在。” 他气若游丝,已呈油尽灯枯之势:“乔卿应该把朕的意思告诉你了,你考虑得如何了?” 这话他一个时辰前问过一次,我这厢还没回答,他就合了眼。陈太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药,折腾了一个时辰,他才又醒过来。 怕他再次咽气,我赶紧说:“考虑好了,臣女不想做新帝的皇后,臣女想做陛下的皇后。” 此话一落,原本在榻上躺着的陛下,直挺挺得撑起上半身来,面皮发灰姿态僵硬,宛如白日诈尸。 还没等皇帝发言,身旁的乔正堂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哐哐磕头了:“陛下!罪臣管教无方,才使小女胆大妄为。她一派胡言,死不足惜,但请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动怒!” 皇帝倒是比乔正堂镇定,就是那眼神有些瘆人,仿佛要邀我同乘仙鹤,相携奔西:“为何?” 我正欲回答,就觉手腕一沉,低头的时候发现乔正堂掐住了我的手腕。 皇帝虽濒死,却未瞎,只是胡子抖得厉害:“乔卿,你让她说。” 乔正堂面色惨白,他松手时看我的那一眼,好像已经把九族的死活押在我这张嘴里了。 我挺起身来:“陛下,西疆距此五千里,从消息送达到殿下归京,即便一路快马,他也要二十天才能回来。太子妃身份,相较皇后或太后而语,毕竟位卑言轻,对内镇不住后宫喧嚷,对外抵不了贼子叛乱。所以臣女想做陛下的皇后,愿为陛下拼死一搏,誓守大祁万代江山。” 皇帝的面皮终于好看了那么一些,胡子也抖得轻了:“好孩子呐,朕没看错你。” 到底在皇帝身边当了二十年心腹,替皇帝管了十二年银钱,乔正堂精准地接收到皇帝这话里的信息,于是把头磕得邦邦作响,像是铁了心要把这金丝楠木的地板给磕穿:“陛下三思,且不说她年方二十,少不经事,单看她这些年的言语做派,也不是当太后的那块料哇!” 皇帝呵呵一笑,“朕二十那年,已是天下君父了,”趁还活着,迅速对苏公公招手,“苏得意,拟诏吧。” 我看到皇帝陛下的唇角清晰地抽了抽。 应该是生怕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 * 回到家,乔正堂把我叫进书房,哭天抢地,一通好骂。 我就知道今天会经历这种到处下跪的场面,提前在膝盖上绑了棉垫,但还是架不住跪得腰酸/腿软。 乔正堂哭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成这个样。 当初我被六王爷退婚,到手的王府正妃被别家姑娘抢走,乔正堂在百官面前脸面全无,都没像今天这这样哀伤。现在我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是未来说一不二的太后了,他倒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厥过去。 “父亲大人,”我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振奋,就耷拉着眉眼,作出深思熟虑的模样,“孩儿确实不孝,但这样做属实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个仙人板板!”他气得骂出川渝乡音来,“老子给你铺好了路,架好了桥,你是一点也愿意往上走哇,你非得去趟这混泥汤!” 我给他磕了个头:“父亲呐,嫁给陛下,女儿这辈子就是不可动摇的六宫之主,新帝身边那些莺莺燕燕都是我的儿媳;嫁给新帝,头顶无数个太妃都是我的婆婆,身旁千娇百媚都是我的死敌。父亲大人向来目光老辣,怎么没看清这一桩呢。” 乔正堂的泪珠子混着鼻涕泡,噼里啪啦往下砸,蹲在我面前,像是也要给我磕个头:“老子怎么没看清,嫁给新帝虽说要争风吃醋,但也比嫁给陛下,往后六十年空守后宫,新人白头、活活老死强啊。” 这话让我心尖一痛。 这个时候的乔正堂对权位还没有那般热切的追崇,是最疼爱我的时候,我不想看到他这么伤心。 于是换了个思路劝解他:“父亲大人,不厌这样选择,除了对自己有私心,对您,对乔家,对祖宗也有私心。” 他瘫坐在地上,哀莫大于心死:“我养出你这么个笨蛋玩意儿,已经愧对祖宗了,你的私心是把我气死好去伺候你黄泉下的祖父祖母吗?” 我道:“父亲,纵观历史千百年,有哪个官员能在四十三岁这一年,白白得来一个二十岁的外孙的?且这外孙还是就要继承大统的新帝。” “……” 见他神情松动,我就继续掏心掏肺:“当皇帝的外祖父不比当他的岳父强多了?皇帝乃君父,比百官大一辈,您乃皇帝的外祖父,就比皇帝大两辈、比百官大三辈。那些拿女儿被退婚来笑话您的大臣们,以后见到您都得跪下喊国丈,见到哥哥们就得跪下喊国舅,所以您再考虑考虑?” 乔正堂终于收住了哭声,可还是抽抽搭搭的,有些替我意难平:“陛下倒是能放心撒手了,但往后六十年,我儿可怎么过啊……” 我笑着安慰道:“自然是身居后位颐养天年,闲观儿媳们争奇斗艳。” * 乔正堂担心我以后的六十年都困于后宫,孤苦无靠,却不知道,我其实连六年都活不过的。 上一世,我听从他的安排,在老皇帝垂死之前,接下诏书和玉玺,成了未来的皇后。成安殿前长剑伫立,面对六王爷八万府兵,枯守十日,才把姜初照从西疆盼了回来。 本以为姜初照会念在我替他守着皇位的份上,多少能对我好点儿。 可等来的却是他握着一个西疆女人的手,看戏一样地将我上下审视:“听说你和我六皇叔在成安殿里宽衣解带,缱绻天明,他才把府兵撤了回去。” 他身旁的女人,听到这话,笑得额上胡珠乱颤:“我们西疆的女人嫁出去后就专心侍奉自己的丈夫,哪怕选择去死也不会再做他人妇。” 实不相瞒。 我在那一刻,就大概猜到了自己以后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结局会更惨而已。 勉强撑着剑站起来,却因连续十日不曾好好歇息,晕得几乎站不住,苏得意上前扶了我一把,却被他挡开。 他捏着我的手臂,似乎很新奇:“同六皇叔缱绻到天明都精力充沛,见到你的夫君就虚弱得走不动路了?” 说到这儿还没完,抬手取下我头上寓意独特的白玉凤簪,语调悠悠漫漫:“嫁过来都快半个月了,房都跟别人圆过了,怎么还戴着新嫁女才戴的玩意儿。” 转瞬就把那簪子揣进了自己袖袋。 清晨的风吹过来,把我额前的头发吹落几根。 西疆特有的孜然香料吹进我鼻腔,脑海里就不可抑制地浮现油乎乎脆香香的烤羊腿形象。 我不可抑制地饿了。 这想法刺激到我几日未好好进食的胃,我咽了几次还是没有把涌上喉咙的咸腥咽下去,一口老血喷了他满脸。 想来都已经玷污圣容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他愣怔茫然之际,抬起长剑砍向他拉扯我的那只手。 谁让他侮辱我跟六王爷这样那样。 到底因为没有力气,剑也没拿稳,最后只把他的手背切开一道伤口,连筋骨都没有触碰到。就这还把那西疆的女人吓得哇哇乱叫,以前听说过边疆的女人都很勇猛,见过之后便觉得不过如此。 “还能砍人,看来一时半刻死不了。”他低沉道。 “殿下不死,臣妾怎么敢先行上路。”我递上笑。 听到这话,姜初照便反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打得不算重,动作也有些慢,甚至不太像打人,倒像是刷漆——只为把手背上的血在我脸上涂匀。 我俩互相看着彼此血忽淋拉的模样,同时扯了扯唇角。 他说:“脾气很烈,四年过去,乔尚书是不是还没教育好你。” 我道:“承让承让,先帝若还在世,也该万分后悔膝下有你。” 他挑眉讽刺:“你还真是巧言令色。” 我拱手哂然:“不及殿下万分之一。” 怀中女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回过神来,不想与我继续闲扯,就拥着美人的肩去东宫了。走之前还吩咐我,早日规整安顿那些太妃,把后宫诸殿腾出来,春天要来了,他准备选妃纳嫔,充盈后宫。 说这话的时候,就跟春天来了要急着交/配的猫猫狗狗一个样。 急不可耐。 骚得发指。 * 这一辈子不同了。 我扶了扶头上九龙凤冠,从皇帝手中接过诏书和玉玺,先谢了皇帝陛下的信任,然后隔着冕旒珠条,阴测测地笑了笑—— 老娘这回先声夺人,做了他母后,姜初照这龟儿子带着西疆女回来,要是不给我三拜九叩,我就敢把这传位玉玺据为己有。 皇帝已是强弩之末,连成亲大礼都是让身形差不多的陈太医代替的,这会儿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吊着半口气对我道了句谢。 我这厢刚要说一句应该的,就见他刹那松懈,撒手人寰。 陈太医摘下人/皮/面具,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解脱了一般,长舒一口气给我跪了:“陛下殡天了,太后节哀。” 嚯。他改口倒是快。 苏得意也跟着磕头,小声啜泣:“太后节哀。陛下缠绵病榻半年有余,此后仙界逍遥,也算是解脱了。” 他是解脱了,烂摊子都转交到我手上。 若我没记错,还有三天,六王爷就得到消息,指挥府兵走进宫门,直奔成安殿来了。 想到上一世我饥寒交迫枯守殿门的情形,就觉得分外傻缺。 所以这回,我提前对苏得意说:“劳烦公公替我准备十盒桃花酥,多加红糖,多加姜末。再去酒醋面局给我选两斤茶叶,冲出来越浓越好,越苦越好。把我随嫁的箱子里那件狐裘大氅也拿出来,趁着今日天气好,帮我晒一晒。” 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苏得意还是赶紧抹了把眼泪,麻利地跑出去置办了。皇帝身边的人都十分懂规矩,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不开口。省却我因为未卜先知而不得不经常解释的诸多麻烦。 现下万事俱备,只欠老六夺位。 ※※※※※※※※※※※※※※※※※※※※ 感谢你如此美丽可爱,心善和蔼,机智活泼,还肯来看《闲观》这篇文。 不是简单套路文,不是评论说的互相虐这么简单,每一个人物跳开女主狭窄的视角,都有自己的天地和特点。 (2020.5.5补充:上一句主语是【每一个人物】,相当于剧透故事里每个人不简单。没有要求可爱的你把视野放宽的意思。) 相信机智的你会坚持自己的判断,坚守自己的主见,不被评论的夸赞和争吵带偏。 感谢光临,并永远欢迎再次回来。 今天因为你来过,所以忐忑,也开心着。 —— 因为【不是爽文,不包爽】,所以在此就先送出我个人的祝愿: 祝你学业有成,事业高升,幸福环绕,躺着数钱。 哪怕文中的世界有不如意,希望我的祝福能如意。 造反 六王爷没有让我久等,准时准点地率兵来造反了。 等他的这三日,我清肃后宫诸位太妃之余,日日好眠,顿顿饱食,已然长胖了三五斤。他要是再晚来几天,我怕能吃成球。 他还是跟上一世那样很谨慎,就连造反都还惦记着宫城禁马的规矩,带领八万府兵走到成安殿,打出的名号也不是造反,而是半年不见他皇兄,甚是想念。如果恰好遇到皇兄被奸人胁迫,他这八万府兵就正好出面给他皇兄撑腰。 我坐在殿门前的玫瑰椅上,虽然内心慌得一匹,但还是拈起一块桃花酥赶紧填进嘴里,生怕待会儿饿得肚子叫。 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向上扬起,依然是我十五岁那年看到,就再也忘不了的绝美模样,就连声音都好听得如环佩碰撞泠然作响:“皇嫂真是闲情雅致啊。” 我把那齁甜的点心咽下去,又灌了一口苦到皱脸的浓茶顺了顺,感觉到胃里多少有了些分量,才恢复那么一点自信,遥遥地望着他道:“皇弟方才说错了一句话。” “哪一句?” “你说半年不见你皇兄,这却是错了。本宫同陛下成亲那一日,你也在场。明明只是三日未见,何来半年之说。” 二月底的晨风浩荡又寂冷,吹得人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凉,我忍不住裹了裹狐裘大氅,生怕自己发抖让他看出我在害怕。 姜域满目萧索,像是被风吹到了,眼眶激出些不太正常的嫣色,脑子也像是灌进了风,非常不合时宜地唤了我一声:“阿厌。” 这真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称呼。 他不该在八万人面前唤我的闺名,尤其是在我已经是大祁人尽皆知的皇后的情况下。只要叫出这个名字来,那他前面故意做出的那些谨慎小意都荡然无存了。 上一世的姜域也和现今差不多,只是更放肆一些,唤完我闺名之后,又问了我一句:“你为何会嫁给太子?” 我刚要感叹他这一世比上一世强,没问出这种混账话来,就听到那一句分外清晰的:“你为何会嫁给皇兄?” “……” 上一回我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大概是:“京城人尽皆知,乔家小女十六岁那年被六王爷退婚,因为我是皇族贵胄不要的姑娘,所以整整四年再未有人敢上门求亲。若非陛下和太子殿下不介意此事,救我于囹圄,那我怕是要在乔家后院孤独终老了。” 这一世的乔不厌却没这么多的耐心,跟他东拉西扯,迂回埋怨。我说得很直接:“王爷不娶我,还不许我嫁给陛下吗?” 说出这句话来,才发现即便重活了一遭,我也没办法放下他当年退婚那件事。明明都定好了日子,乔正堂连嫁妆都准备了满登登的十车,他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甚至还在退婚第二个月,就娶了我舅舅家的表妹,跟我同龄的邱蝉。我却又在家中呆了四年,才在老皇帝和乔正堂的安排下,嫁给姜初照。 他终于发现方才那样问十分不妥,于是收住神色,整理衣袖,朝我拜了一拜:“臣弟有要事相商,肯请皇嫂行个方便,让臣弟同陛下见一面。” 我道:“陛下同本宫大婚当日便宣布要斋戒修行十四日,当时皇弟在场,也没有异议。这才第四天,皇弟就嚷着要见陛下,怕是不妥。” 他掏出皇帝亲赐的龙纹玉佩,举至半空给我瞧:“陛下把贴身玉佩给了臣弟,准许臣弟有要紧事时随时进宫,随时面圣。” 我从身后拿出皇帝临走前留给我的尚方宝剑,放在怀里抚摸:“陛下把贴身佩剑给了本宫,并有口谕,任何要紧事都可以同本宫讲。” 他觉得他手上那个更尊贵,我觉得我怀里这个更隆重,两下都不愿意妥协,我二人便从这里,开始了长达八日的僵持。 上一世,我比现在慌乱许多,勉强撑到第六日,就开始心力交瘁,状态昏沉,他看出我脸色不好,建议我回宫休息休息。 我何尝不知道他想趁我睡觉之时做什么,就越发不敢入睡,拿剑尖戳自己手指,用牙齿咬自己舌头,各种自残的行为都试过,只为让自己保持清醒。 越发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我那位在京疆古道上奔驰着的夫君,幻想着他早日回来继位,不说救我于水火之中吧,至少也能让我放心地洗个澡,安慰地睡个觉。 记得到了第八天夜晚,姜域提出要跟我谈一谈。 银光闪闪的铠甲和劈啪作响的火把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勉强笑道:“你先把这八万府兵送出宫外,本宫就跟你谈。” 于是,他把府兵关在宫城之外,我攥着宫门的钥匙跟他进了成安殿。 “阿厌,你知道皇兄为什么选你来挡我吗?”这是他当年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我趁机吞了一口桃花酥,因为咬得毫无章法,酥皮散成无数碎渣在口中乱窜,差点把我呛死。他仗着四下无人,一点礼数也不顾,把我拉进怀里,端过来一杯茶,还拿手掌轻抚着我的后背。 我那时候也傻,缓过劲儿来,把那支撑着我的信念如实地同他道:“是陛下信任我,信任乔家,我不能让他失望。” 姜域听到这话就笑了,且笑容得很是松快,一如弱冠年华时的澄澈清朗:“阿厌,你真是太好骗了。” 我懵了一懵。 “你这回答恰好印证了皇兄现状不妙,他有意安排你来阻挡,”他掏出绢帕替我擦掉唇边的酥渣,眼中全是细碎的光芒,像是月影落在粼粼湖上,“他知道我有愧于你,所以才把你安排在这里牵制我。” 我不解:“你怎么会有愧呢,你和邱蝉过得这样好,你早就忘了我了,我怎么可能牵制到你。” 他眼睫轻颤。良久之后,一下一下地抚着我八天没洗,一塌糊涂的头发,嘴里竟然还能说出暧昧不堪的话来:“如果我心中有愧呢。” 我佩服之余,抬头看他,试图去从他的神情里验证,他是否真的对我有愧。 下一秒,却听到他说:“阿厌,把东西交给我好不好。你不是欢喜着我,想嫁给我吗,等我登上皇位,就封你为皇后。” 这话宛如四九妖风,三伏暴雨,让我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 我从他怀里往外挪:“等太子回来,我不一样是皇后吗。而且他只有我一个妻子,不像六王爷,家里还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娇妻。” 他也不恼,又把我按进怀里,浅浅笑着:“你也在乎我对吧,方才那句话是不是在吃醋?” 我挣扎着想逃出他的禁锢,他却比我想象中要有力,闹腾了好一会儿,最后绝望地发现他越抱越紧。 “别动了阿厌,再动你就真成了我的人了。”他语气里染了些薄怒,嗓音也有些哑。 因为出嫁前接受过系统又专业的夫妻房/事教育,我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当场放弃,一动也不敢动。 他却箍住我的腰,将我抱到不远处的榻上,解开宽大的衣袍裹住冻得发抖的我:“反正钥匙在你手上,我手下的人也进不来,不如就睡一觉,养一养精神明日我们再继续聊。” 我沉默半刻,从他怀里悄悄伸出手来:“本宫想去殿后的汤池沐浴,八天不洗澡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噗嗤笑出声,准了:“去吧。成安殿后的温泉是整个皇宫里最好的,等你洗完本王也去泡一泡。” 两个人分开洗漱完,他又把我抱回榻上拥着我睡觉。 但我怎么敢睡着,到半夜,困得上下眼皮彼此胶着难舍难分,实在煎熬就从榻上走下来,抽出长剑在自己手臂上划了几道,试图用这种疼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知道姜域什么时候醒的,但他显然被我这动作给吓懵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说:“你就这么听姜界的话,为了挡住我,连睡觉都不敢,甚至还要自残?” “没错,”我疯狂点头,“你要是真的胡来,我保不齐就能跟你以死相拼。” 他声音陡然转凉:“阿厌,你打不过我。” 我抬起长剑反手担在自己肩上,剑锋距我脖颈不过半寸:“若是保不住姜初照的皇位,我就自杀谢罪。” 若是保不住姜初照的皇位,我就自杀谢罪。 当初,听到这句话后的姜域,就服输退兵了。我想到自己守住了那沉甸甸的玉玺和金灿灿的诏书,都觉得挺自豪呢。 可谁料到,姜初照本人根本不稀罕呢。 他带着别的女人回来,还在那女人面前侮辱我,暗讽我已经是不洁之身,连那个簪子都不允许我带。 * 这一世,因为提前准备好了毛氅、浓茶和甜到发齁的桃花酥,我撑到第八日,除了双目疼痛,精神尚且生龙活虎。期间还关上殿门,去洗了两回澡。 我知道第八日晚上,姜域会提出跟我聊聊天,所以就拿着剑提前往脖子上比划了比划,认真回忆着当初的动作。 姜域有点慌张,在殿阶下看着我道:“你要做什么?” 我看着他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心情就变得很好:“没什么,提前熟悉熟悉。怕到时候用到,不知道该怎么拿剑。” 他眼睛睁大,开口的时候语气有点不对劲,像是在求我,又像是在骂我:“你……别胡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骤起于宫门,沿着石板长路,哒哒声不收反扩,且频率极高,像极了两军酣战时的鼓点,把骑马人的疾驰狂奔尽数显现。 我愣了愣,心想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宫骑马。 就见高墙林立之下,柳静花浓之处,一身赤色劲装的年轻人策马而来。疾风扬起他背上的长发,缨带飘离鲜红的盔甲。 本宫大脑空白了三秒,转瞬欣喜若狂。 吾儿姜初照,终于回来了。 比上一世整整提前了两天两夜。 他翻身下马,越过府兵,无视姜域,一气呵成地奔到殿上来,气喘吁吁却斗志昂扬地跟我说:“乔不厌,我没来迟吧。” 我撑着长剑站起来,一边琢磨着他从西疆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去了哪里,一边慈祥万般道:“母后等你好久了。” 他神色一僵:“哪个母后?我母后已过世十七年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还是说父皇刚娶不久的那个小老婆?” 我迎着晨风粲然一笑:“不才在下,正是你父皇刚娶不久的小老婆。” 嫌脏 自西疆跟随姜初照一起回来的十万精兵驻守宫外,姜域和那八万府兵就成了瓮中之鳖,他不敢动,也不能动了。 姜初照一手攥着玉玺,一手按住诏书,还霸占着我的玫瑰椅,气定神闲地睥睨着殿阶下的姜域:“皇叔真是迫不及待啊。” 上一世的姜域在姜初照回京以前就放弃夺位,他自言清白,百官又帮着找补了几句,所以最后全身而退了。这一世,我自然不愿意看到他深陷困境,也不愿意看到他血溅殿前。毕竟长得赏心悦目,死了太过可惜。 于是我摸了摸姜初照的脑瓜,往他嘴里填了一颗桃花酥,替姜域求情道:“哀家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是哀家把你六皇叔叫过来的,你也晓得,自你父皇身体欠安以来,有几个外戚蠢蠢欲动,眼下先帝他等不及你,驾鹤西去,若没有你六皇叔亲率府兵来撑着,咱们大祁怕已经换姓易主了。” 此话一出,殿阶下的姜域就怔怔地抬起头来。 我顺势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色:“这七日皇弟苦守殿前,也是辛苦,现下新帝回京,你也可以回府,安心歇息几日了。” 姜初照一口桃花酥啐到殿门前。 毕竟站得这般近,我自然感觉到他体内蓬勃生长的怒火,于是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顺手摸过花几上墨汁一样的浓茶递到他唇边:“吾儿呛着了?喝口茶顺一顺。” 他没接,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不到半秒就吐出来,皱着一张俊脸作雷霆大怒:“大祁是要亡了吗?这种劣茶都敢往宫里送?!” 怒完也不管殿前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府兵,揪住我那毛茸茸的整皮的狐裘大氅,极其顺手地擦了擦嘴。 我在心里默默地骂他娘。 骂了半刻钟后,忽然意识到,我现在就是这混蛋玩意儿的娘。 * 到底是累了,目送姜域离去,我就回到凤颐宫,嘱咐苏得意不要让人打扰我,我要睡个三天三夜。 本以为解决掉了心头大事,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可谁曾想我会梦到上一辈子那些事情,浮沉混沌之际都倍觉难堪。 是他让我去找先帝撇下的那些太妃们商量,让她们腾出宫殿给新人住的,但是在我命人把孙太妃从罗绮宫搬走后,他却找过来,当着一堆宫娥的面,对我冷声斥责,说他母后过世早,是孙太妃把他养大,骂我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把孙太妃从罗绮宫里赶走。 我真的不明白他的逻辑。 孙太妃又没养过我,为什么他要骂我忘恩负义。况且,是他让我做这件事的,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孙太妃对他的重要性。 那时候我还跟在乔家时没什么两样,不服就说,不愿憋着,就梗着脖子把上面这些疑惑,跟他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他招手让我上前。 我皱着眉头过去,正想再解释几句,便被他一把扯进怀里。他那双常年挽弓箭握大刀的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张开嘴。 看着我的时候,眸光冷厉得像是藏着刀子,语调却不疾不徐:“伶牙俐齿,听着吵人,不如拔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呜呜咽咽地说:“你们皇家的人都这样吗,说句让你不开心的话,你就要拔我的牙?” 他闻言把手指探进去,捏住我的舌头,用不大不小的力道往外扯。 我吓出一身冷汗,却还是先把心中的不适表达出来:“脏……” 他忽然松手,把我推开,捏过桌上的绢帕擦了擦手,垂着眸子说:“真巧,朕也嫌你脏。” 自此以后,我被姜初照嫌弃“脏”的话,就传到了皇宫每个角落,连御前抬撵的小太监见到我都能对我上下觑视,再冷笑几声。 狗和主子一个德行。 这一辈子,我身份大不同。 他作为我儿子,没权利干涉我怎么处置这一众太妃。所以嫁过来前三天,我就利利索索地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安安分分无功无过的都给银子撵走,串通外戚预谋篡位的都赐鸩酒毒死。期间还格外关照了淑顺温柔、给过姜初照浓浓母爱的孙太妃,赠给她一大箱金元宝一大箱夜明珠,还专门从羽林卫里挑选了一个身材标志、模样英朗且不想努力了的年轻小伙陪同她,一路开门,准她连夜离宫。 后宫得来百余年未有之清净。 我去历代太后居住的凤颐宫考察了一番,踩了踩地面,然后一边发抖一边嘱咐内官监,让他们在凤颐宫所有殿室的地板下挖烟道,方便烧炭,我很怕冷。 跟六王爷对峙期间,内官监应该一刻也没闲着,今日我回来的时候,寝殿的地板踩着已经是暖烘烘的了。 当年我住丹栖宫的时候,也很想让他们帮我在地面下挖烟道,因为我在家里住的房间就是有的。但没人听我的话,在这座皇宫里,一切都是姜初照说了算,而我又很倒霉地被他嫌弃着。 平时还能勉强忍受,来月事那几天就完全不行。寒气侵染,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下/腹坠痛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那里搅来搅去,连翻身和说话都变得困难。 都这样了,姜初照还来质问我为什么不去给孙太后请安。是的,他生母早已过世,于是他就把孙太妃尊为太后了。可笑的是,他自己都没怎么去看过孙太后,却要求我每天过去请安。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我爬不动,也疼得说不出话,他还不体谅,以为我消极对待,就把手伸进被子,对我动手动脚,又捏又掐,虽然比起腹部那种疼来说他这些举动不过是挠痒痒,但却也让我很崩溃。 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哭,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跟他开口:“要不就把我废掉吧,让我回家算了。我在家里住的地方地面下都是烧着炭的。这儿太冷了,我冻得难受。” 那时的他很诧异:“都快四月了,为什么还觉得冷?” 我揪住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不想说自己染了寒症,怕他以为我故意讲这种话来讨他可怜。 但眼泪却不断往下淌,越想越觉得这皇后当得憋屈,呆在乔府一辈子嫁不出去都比呆在这儿强,“让你们内官监给我挖几个烟道他们也不肯,整个皇宫都听你的,没人愿意听我吩咐。” 姜初照脸色很不好看,嗓音沉闷得像寒冬的隐雷一样:“你也知道他们都听朕的,但你就是不来找朕。” 我用手背抹了把脸,觉得他这话很气人也很可笑:“我找你你就能帮我吗?你巴不得我早点冻死,好把西疆带回来的女人立为皇后。” “冻死你并不解气。朕有时候,恨不得一条白绫把你勒死。” 他说着,连人带被子把我卷起来,夹在怀里一路带到了他的成安殿。那处没了着落,血流下溢把被子弄得一塌糊涂,我坐在他床上,被身/下的粘腻和被子上的血迹刺激得失控,以至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太脏了。” 他睨我一眼,往我怀里塞进一个手炉:“你也知道自己脏。” 在姜初照那儿住了半个月,炉火没断过,我也好转了不少,期间突然想起来成安殿后的汤池,就想去泡一泡。结果到那儿才发现,原本热气滚滚的汤池被填成了平地,连个泡影儿都找不着了。 我摸了摸发凉的后颈,问身旁的小宫娥:“是哪个混蛋这么糟践好东西?” 小宫娥被我这句话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地:“娘娘切莫胡说,是陛下命人填的。” 得。我就不该多嘴一问,姜初照这王八蛋脑子本来就有洞。他兴许是怕泡汤时水进脑子,才把汤池填平。但汤池做错了什么,这王八蛋应该把自己脑子填平。 等我完全好了,他还不许我回丹栖宫,却也不搭理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就天天推算着他什么时候赐我白绫。 但我没等来白绫,却等来了能回自己寝宫的消息,还等来了挖好烟道能烧炭火的热气腾腾的丹栖宫。 我以为他改邪归正了,为此开心得不行,却在去成安殿跟他当面道谢的时候,隔着窗幕,听到他对西疆的女人说:“让人把这些东西,连同这床,都烧了。”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巧又不在乎。像是烧掉一张废纸,一片落叶那样漫不经心。 上一世的姜初照,一直是嫌我脏的。 * 耳边好像有人在叫我,把我从梦境中生生揪了出来。 睁开眼盯着面前这张祸水一样的脸看了几秒,又望向室内绰绰彤彤的烛火,有一瞬间有点分不清,我现在是在上一世,还是在这一世;他到底是我的夫君,还是我的皇儿。 姜初照坐在床边的海棠绣墩上看着我,先开了口,眉眼被疑惑和苦闷浸得朦胧:“为什么嫁给我父皇?” 听他这么问,我心里便有了数。 当然不能说这是我主动要求的,于是就把过错全推在已故的他亲爹身上,反正死无对证:“圣恩难却,先帝看上了我的美貌,非要让我做他的皇后,我也不好拒绝的。” 他眼中光亮全无,嗓音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在骗朕。” 我来了劲儿:“你怎么知道哀家在撒谎,你去先帝跟前问过?” “乔不厌,”他眉头皱得极深,明明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一张嫩得出水的小白脸,却偏偏走深沉的路子,说话的语气也像是我欠了他一条命似的,“父皇曾经跟我说,他想把你收为义女。” 嚯。好巧不巧。 我从枕头下面摸出墨书巷新出的小说本子,尽管七八天没看了,但还是准确无误地翻到那一页,指着其中的章回名,念道:“俊庄主雨夜归来,俏义女罗帐浮沉。新的玩法,你还年轻,不懂也正常。” 他额上青筋蓦地一跳:“乔不厌,朕比你还大两个月。” 我轻声笑了笑:“那又如何呢,哀家可是你实打实的母后。” 他把那本小说册子从我手中抽走,藏在背后,用压迫性的目光看着我:“即便是我父皇要求,你也可以拒绝。” 我故作新奇:“哀家为什么要拒绝?再说了,皇命难违,我要是拒绝,那我乔家满门还活不活了?” 他便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盯住我,那眼神像是真的打算赐我白绫,把我勒死。 但我这辈子是太后,是他娘。 我一点也不怕他了。 甚至拍了拍他的肩,关切道:“三月了,猫猫狗狗也要开始繁殖下一代了。后宫诸座宫殿母后早已给你清理出来,明天就让那些世家大族准备画像。” 他神色不太对劲,好像是我在坑他一般:“你很希望我娶妻生子?” 我情真意切,苦口婆心:“那是自然。陛下都二十了,身边还没个伴儿,宜尽早选妃,充盈后宫,趁着年轻体壮为我大祁多诞子嗣。千万别向你父皇一样,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临走都怕你赶不回来,恐皇权落于他人手上。” 当然,实话我也不好讲。 虽然一个人在后宫虽然清净,但也挺无聊的。我迫切希望姜初照能加快进度,早日让我看到莺歌燕舞、群美环绕的融乐场面。 哀家迫不及待想当婆婆了。 龟儿子 苏得意心惊胆战地来报:“太后,陛下说他初承大业惶恐备至,宵衣旰食犹恐不能担负江山恩泽百姓,所以今年不打算选妃。” 我听到这话,一口莲蓉饼不上不下差点噎死。 上一世他可不是这样的,从西疆回来第一天他就跟我说要纳妃,着急求偶的模样令我头皮发麻,怎么这一世突然变得清心寡欲起来了呢。 当了太后,身旁的丫头视力也恢复了。一个赶忙递来姜茶,另一个立马给我顺背,乖巧体贴得让我身心俱慰。 “太后,您别着急,陛下勤于政事是我大祁百姓的福分。”小丫头说。 我抚了一把那丫头的手,又嫩又滑,顿觉春心荡漾,被姜初照气炸的一身毛都被这滑腻细软的触感给熨帖平顺了。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问。 那丫头赶紧跪在我膝侧,回话的功夫还顺手给我捏着腿:“回太后,奴婢名叫林果儿。” “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我伸手抬起她的小脸,认真打量着她的模样。 小丫头长得极好。 单看鼻尖以下梨涡清新甜糯,单看鼻尖往上柳目妩媚如丝,整张脸一块瞧则又羞又俏又纯又欲,堪堪是上一世姜初照最喜欢的那种模样,我不由满意:“哀家把你送到成安殿侍奉陛下如何?” 林果儿白皙的小脸骤然一红,垂着眸子不敢看我,嗓音柔软如水:“果儿感谢太后信任,能服侍陛下是果儿上辈子修来的功德,但也怕自己不在,别人照顾不好太后。” 瞧这话说的,两边讨巧,如此动听。 我又拉过她的小手,替姜初照摸了摸:“不打紧,等陛下上朝,你就过来陪哀家说说话,这样两边都不耽搁,就是你累了些。” 她细长的睫毛灵巧地动了动,声音也欢愉起来:“奴婢不怕累。” “苏公公,”我喜上眉梢,“现在就把果儿领过去认认地方。” 苏得意白胖的脸颊抖了抖,像是有点害怕,表情像是在哭丧:“太后,陛下近来郁郁寡欢,最不喜人打扰,若是他因此动怒可如何是好?” 我笑得和蔼:“你们还是不了解陛下呀。他为何郁郁寡欢,自然是因为成安殿里全是太监伺候,没个懂事又好看的丫头照顾他。” 苏得意还是抖若筛糠:“太后娘娘,陛下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我想到他上一世的德性,就越发自信,“你只管把事情推在哀家身上,陛下他向来孝顺,不会不给长辈面子的。那美人图他看过了吧?可有觉得好的?” 苏得意小意地揩着汗:“陛下翻了一遍,撕掉好几张,最后整本都扔了。” 我抬眼:“扔哪儿了?” 他回答:“龙床下。” 我当即明了。这是边躺床上边翻图册,欲/火上来,选择困难,所以猴急了,年轻人嘛,这样也正常,我表示理解:“要不就让陛下先缓缓吧,天天晚上看美人图身体可怎么吃得消。把图册给哀家捎回来,哀家想给自己选些儿媳妇。” 苏得意:“……” * 午后,我在御花园跟小丫头们放风筝的时候,姜初照来找我了。 他眼底黢黑一片,额角青筋暴起,要是手里再提把刀,本宫几乎以为他要来弑母。 可怜我当了太后,在他面前的威严依然不足,他这厢还没说话,那些陪我放风筝的小姑娘们就被吓得退出十丈远。转瞬之间,青青草地,朗朗晴空,只有我和我的风筝还各自坚/挺。 “你倒是有闲心,”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飘在天上的风筝,哂笑的那一声虚得叫人发慌,像是不知节制酣战了数夜,“放了只乌龟?” 我道:“那是我儿子。” 他腮上的肉猛地一颤。 “不是陛下,”我气定神闲,现场撒谎,“在家里的时候养的,这么多年多亏有它陪伴我才不那么孤单。去年六月一场大雨倾下,鱼缸满溢,它被冲走了,”说到此处,竟忍不住长叹一声,仿佛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养了好几年说走就走了,哀家还挺想它的。” 他显然不信:“朕认识你这么多年,倒不知你还能把什么东西养活。” 我拉过他的手,把风筝的线绕在他雪白的手腕上,纵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也晓得我现在笑得跟儿孙绕膝的太婆一样慈祥:“小乌龟虽然走了,但你回来了,哀家觉得很知足。说来它走得也不是时候,那家伙长得可漂亮了,你兄弟俩要是能见一面该多好。” 这话刚落,他就扯住风筝线,把天上的小乌龟给我薅了下来。 我懵了一懵。 想到我在乌龟背上写的名字,就慌张地跑过去捡。谁料他比我反应还快,原地不动把绳子往身前拽,先我一步拿到了风筝。 然后一边低头看那乌龟,一边对不远处的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回去。 我双脚稳稳地扎在草地上,暗暗给自己打气:凭什么他招手我就得过去?我现在都是他娘了,我一点也不怕他。 见我没动静,他才抬眼看了我看。我以为他会发脾气,脚底略有松动的时候,就发现他不但没恼,反而提着风筝朝我走过来。想来是我的身份压制住了他。我暗戳戳地有些爽,不由佩服自己,选择当太后太他祖宗十八辈的明智了。 “你那只小乌龟,名字叫‘姜初见’?”他挑了挑眉,指着绿油油的乌龟壳问我,“多年前,你就知道自己要嫁给我父皇,所以比照着我给它取了这个名儿?”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一抽,想到了这句诗,顺手在这乌龟背上写了这个名字。现在想来,我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直接写上姜初照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可是他娘。 但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我决定把这个事儿翻篇,就换了个话题:“晨间时候哀家叫苏公公送到你宫里那个丫头,你还喜欢吗?”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他那张脸变戏法似的,瞬间浓云密布,黑得透彻。 “乔不厌,你可真行,”他有些恼怒,还带着处/男才有的羞愤,像是我派去的人不是去服侍他,而是玷污了他的纯洁一样,“我让苏得意通知你了,今年不选妃不纳嫔,你是故意送了个女人来气我?” 他确实生气了,气到连拿腔拿调的“朕”都变成了直截了当的“我”。 但我真的不明白他有什么可生气的。上一世,我倒是不想让他选妃,他不照样给我弄回来十几个,宫宴之时只要我不笑,他就讽刺我有鼠肚鸡肠之状,无母仪天下之风;这一世,我主动把漂亮小姑娘往他身边送,他就一副被侮辱后想撞大墙的贞烈模样,说我故意气他。 这龟儿子怎么这么难伺候。 我从他手中夺过自己精心画的风筝,气道:“那小姑娘的手又滑又嫩,摸起来超舒服,我还不舍得给你呢,你不想留就给我送回来。” 姜初照一双桃花眼像是被风吹乱了,变得万分凄迷。他搓了搓耳廓,好像没听清我刚才的话,话音里还带着些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哀家说自己舍不得那个小姑娘,让你送回凤颐宫来。” “朕留下了,”他变卦跟翻书一样快,看着我的时候,眼里露出些困惑,审视意味很浓,“苏得意说你还想给自己选儿媳是不是?” 我理直气壮:“有什么不妥吗?我一个人在宫里,又没有家里人陪我,天天孤单得不得了。你要是不同意我选儿媳,那我就选几个面首算了,还能陪我……运动运动。” 他冷笑点头:“真行。就你一个人在宫里,原来你根本不拿朕当人看。” 我梗着脖子:“你也没把哀家当你母后看。” 姜初照沉默了半刻。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声来,眸中春水荡漾,脸上酥风袅袅,还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唤了我母后:“母后不是想要儿媳吗,朕给你选。到时候环肥燕瘦,桃夭李秾,莺莺燕燕林林总总都陪着你,那时你要是觉得烦,可别怨朕不体谅你。” 我笑得比他还荡漾,“母后自然不会,我一定拿她们当女儿一样疼爱,”说完冲远处的小丫头们招了招手,“别杵在那儿,都过来陪哀家放风筝呀!” 姑娘们刚要过来,我这不孝子就回头瞪了她们一眼,这一眼又把她们吓得后退几步。 “苏得意!”不孝子吼了一声。 原本都瞧不见影儿的苏公公,从大柳树后面一溜小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了,一身肉都差点坠下来:“陛下有何吩咐?” 姜初照舔了舔白牙,像是刀口舔血:“你带这些人下去,挨个检查她们的手,摸着又滑又嫩的都送到成安殿伺候朕。” “又滑又嫩”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苏得意如蒙大赦,赶紧领命带着我的小姑娘们下去了。 我从牙齿缝里倒吸着凉气,尽管没有胡子,但还是不自觉地搓了搓下巴,有点难以确认:“陛下几时养成的这种癖好?” “癖好?” 我微不可查地靠近他几分,给他小声普及:“一般来说,手摸着好的,脚也不会太差,陛下不妨试试。有些小姑娘,脚趾修长,指腹圆润,用来摩挲很是妙呢。” 他唇角抽搐几下,极其自然地捏过我的手指掐了掐:“母后懂得可真多。” 我讪笑,把手抽回来藏到身后:“陛下谬赞了。” 诈尸归来这两年,本人无事可干,也嫁不出去,除了等待老皇帝召唤以外,就天天翻看墨书巷印的小说册子。看过墨书巷才知道我前世错过了多少好东西,遗漏了多少知识点,甚至仰天长啸,扼腕叹息:上辈子如果能及时学习到这些,我大概能多活两年。 “墨书巷那本书朕看过了。”他忽然说。 我耳尖一动。骤然想到某天夜里被他抢走的最新一卷,后悔得直想拍大腿。 大意了,大意了。 我当时怎么能得意忘形,把这书拿给他看呢。 他盯住我的眼睛,好像洞察了我的慌乱,于是越发淡定,慢条斯理地说:“封面印着‘第一百零九卷’,想必前面那一百零八卷母后也都买了吧?” “……” “朕听苏得意说,母后的嫁妆里有满满一箱书,他对你大加称赞,说太后不但模样好,还很爱看书,当真是内外兼修,德才具备,贤风朗朗,懿范昭昭。” “……。” “朕想借来看看。” “不行,”我当即拒绝,扯开唇角露出牙齿,“哀家看的书不过《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都是教女子做人的道理,格局还是太小,陛下乃逍遥男儿,志在四方,不适合看这些的。” 他挑眉:“四本书就挤满了一大箱?” “自然还有一些《周易》《汉书》《黄帝内经》《九章算术》之类的,”我已笑得脸疼,于是草草了结道,“皇宫的藏书阁里都有,陛下想看随时都可以看。” “母后既然知道这些书宫里都有,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带过来?”这不孝子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伶牙俐齿得让我想拔他的牙,可下一秒就听到他说,“朕托人去宫外买回来了墨书巷最新出的两卷小说册子,看过一遍后复观时便觉得索然无味。”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拂袖就走:“继续留着也不好,要是叫那些言官看到怕是会骂朕,朕回去烧了罢。” 我揣起风筝,蹭蹭地跟上,满脸堆笑,诚恳提议:“凤颐宫的炭火很是旺呢,不如交给母后,母后替你烧呗?” 哇哦 本宫用一百零八卷书,换了姜初照两卷书。 痛得肝肠寸断,亏得血本无归。 他找人把箱子抬到成安殿的时候,一点也没担心言官看到会骂他,甚至大大咧咧拿出几本地摆到了枕边炕头,跟我说这本书很适合睡前看,有助于入眠。 我怀疑他跟我看的不是一套书。我每次拿到新卷都是通宵达旦看的,看完后依然精神若猴,抖擞如狗,根本睡不着。 我捏着两本书正打算离开,他忽然开口:“母后不是想要儿媳吗?跟朕一块看看美人册吧。” 说罢,从床底捡起一本凌乱不堪的图册,顺便捡起被撕掉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帮朕选一选。” 我走到他床边,目之所及便是被整理得一丝不苟又不染纤尘的床褥。于是,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想到了前世那一桩。 犹豫了很久,怕等我走后他再烧掉,就勉强笑了笑说,“去书房看吧,”转念一想,若我坐了他的椅子,他是不是也得把椅子烧掉,于是干脆说,“还是不看了罢。到底是跟陛下过日子的人,哀家也不好给太多意见。陛下觉得好,哀家就觉得好。” 说完长舒了一口气,提步欲走。 谁料刚迈半步,手腕就被他攥住。他力气大,不过一扯就把我带得倒退两步,我毫无防备,直直坐进了他怀里。 满殿的太监在苏得意的领衔之下,呼呼啦啦地下跪。脑袋纷纷抵在地板上,莫说不敢看,连大气都不敢喘。 “为什么不看了?”姜初照开口,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呼出来的气息尽数落在我后颈上,激得那处肌肤瑟缩,冷汗直冒,“早上不还吩咐苏得意,让他给你送过去吗?” 我想站起来,却又被他按回去;我再试,他便直接箍住我的腰让我动都动不了。万般无奈之下,我绝望道:“哀家带回去看,”怕他不同意,就小意跟他商量,“看到好的就圈出来差人递给你,行吗?” 他嗓音清澈:“何必费那些事呢?母后同朕一块看,一起决定,不消半个时辰就解决了。” 我:“不能只看脸。还要考虑她们家世如何,品行如何,认真分析,仔细比对,起码要花半天。”说完咬了咬牙,用气音跟他说,“快放开我,你这样成何体统。” 他也用气音,缥缈道:“阿厌,你为什么脸红。” 这称呼叫我倏然恍惚,默了半晌,我还是抑不住有些生气:“别这么叫我。” 他笑得苍白:“皇叔叫得,朕却叫不得?” “你二人都不行,”我掐着他的手,试图让他放开我,见他纹丝不动,不由更气,“除了我爹娘,除了你父皇,其他人都叫不得。” 这话好像终于把他敲醒了。他放开我的瞬间,我一下逃出丈远。 “母后,”他又把我喊住,像是真的明白了过来,垂眸恹恹道,“还是陪朕看看吧,毕竟是每天都要去给母后请安的人,至少也得选你瞧着顺眼的不是吗?” 我皱了皱眉,纠结再三才道:“劳烦苏公公给哀家搬个绣墩来。”小物件烧起来会比较方便吧。 苏得意这才抬起头来,颤巍巍地回了句:“是。” * 画现美人,美人如画。 我看着前世那些姑娘在画册上的模样,忽觉得时光分外凌乱,骤然间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处。 前世,我到二十岁才嫁给姜初照,后来进宫的姑娘几乎没有比我大的,我既是皇后,又是长姐,一开始只愤慨姜初照荒淫无度,对这些姑娘却是没太大仇怨的。 那一回,姜初照一下挑了十几个美人,三位妃,四个嫔,两个昭仪,五六个婕妤。我并不能全都叫上名来。后宫如同官场,有能耐的就爬得快,没能耐的就渐渐被人遗忘。 比如西疆那个女人。我最后一眼看到她,就是隔着帘幕,听到姜初照跟他说烧床的时候。也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儿,总之她不在这些人当中,也没有出现在之后的皇宫里。我到现在都叫不上她的名字,唯一记得的也不过是她打西疆而来,身上有孜然香味。 三个妃子,都是世家大族的女儿,虽然她们家世好,但一开始并没有入姜初照的法眼。 姜初照看上的,是一个婕妤。那是我姑母家的表妹,只比我小一岁,名叫余知乐。虽然姑父只是六品员外郎,但余知乐长得好,所以一进来就得了姜初照的恩宠,侍寝七日,连升三级,最后被封为容妃。 舅家的表妹嫁给了我的初恋六王爷,姑家的表妹嫁给了我的夫君姜初照。都说外甥随舅,侄女随姑,我与她二人其实也颇有几分随处的:邱蝉同我有五分像,尤其是鼻唇;余知乐同我有七分像,尤其是眼睛。 我也不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但也大概能体会到,自己欠缺的就是那三五分的不像。所以就得不到六王爷的喜欢,也得不到姜初照的垂怜。 余知乐的美貌是整个京城都闻名的,说亲的人把她家门楣都撞秃了,但她始终没有点头。作为她的表姐,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她属意姜初照好多年,为了等他纳妃,抗了六次婚,生生等到了十九岁。 我不过定了一次婚,还是被退的那个。只比我小一岁的表妹,眼也不眨地抗了六次婚。 最后,她终究如愿以偿,只不过嫁的是我的夫君。 这就是命。 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之辈,只能让自己冷静,不去找她的麻烦,也不去见她。毕竟我也知道,如果闹出什么事来,姜初照肯定不会站在我这边。 但宫里有个规矩,第一次侍寝后的妃子,次日要单独来给皇后请安。目的有两个:一是让皇后替皇上记一下这日子,万一怀孕也好对得上;二来是让皇后敲打一番,提醒这妃子日后不要独占雨露,大家都是姐妹,该让的时候就让一让。 许是有姜初照给她撑腰,所以她连续侍寝七日后才过来给我请安。 五月初,丹栖宫还烧着地火。尽管减了不少炭,火也不旺,但余知乐还是被脚下的热气给烫得一阵接一阵地冒汗。 我怕她再待下去妆就花掉了,于是作了个结:“先皇在世时,养了百来位妃嫔,以至于四十七岁便不能人道,孤寂殡天。所以本宫没什么好嘱咐你的,趁着陛下还行,多多享受。” 她身形晃了晃,屈膝给我行了个礼:“姐姐教诲的是。” “那回去吧。” “多年不见姐姐,妹妹想跟姐姐多聊几句话,”也知道我这儿热,她呆不住,于是就提议,“今年天气暖得快,子衿湖里的荷花开了不少,那湖心亭景色好,风也柔爽。” 嚯,子衿湖。 出嫁前,我大嫂专门给我上了一堂课,列了十几条后宫忌讳,其中一大忌就是跟皇上宠爱的妃子去湖海河溪边聊天,哪怕是汤池浴桶边聊天都不行,要是那妃子溺水,我就得跟着倒霉。大嫂总结得很是精悍:“美人如阎王,湖水如黄泉。只要离得远,小命能保全。” 所以我一开始是想拒绝的,可听余知乐又说:“妹妹过来的时候,见一些莲蓬也长得很饱满了,可让丫头们采来,我同姐姐边吃边聊。” 家里人都知道,我爱吃莲蓬,尤其是头一茬,每逢六月,我一天能吃十来个。而我二哥喜食莲藕,尤其是脆生生的白莲藕,蘸着砂糖他一顿能吃三根。于是乔正堂就让人在府宅后、小山前那片空草地里挖了片池塘,专门栽种了白莲投喂我俩。 是以余知乐说莲蓬饱满,我就心痒了,只不过动身前略微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我记得你身边那个丫鬟是会游水的对吧?” 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却乖巧点头回答:“是的,小聂在江边长大,打小就会呢。” “叫她预备着点儿。”我裹上披风,说。 到了湖心亭,余知乐满脸的汗被湖风吹干,脸色好了不少。可我却因为刚经历了月事,正是怕冷的时候,风一吹就得抖三抖。好在是莲蓬确实不错,剥掉莲子芯以后,尝着跟我家里种出来的差不多甜,可聊以慰藉。 她让丫头们都站远了一些,这举动让我有些警觉,正猜测她要以什么姿势投湖、我要以什么姿态拦她,就听她略怅惋地开口:“知乐有件事困惑了很久,想来想去只能问姐姐。” 我攥紧了莲蓬杆儿:“你问。” 好像是很难启齿的问题,她眉眼低垂得厉害:“陛下他……跟姐姐行房事的时候,是否也是不解衣袍的。” 我蓦然抬眼。 虽然那时我还没跟姜初照行过房事,但也晓得这样是不尽兴的:“不解衣袍怎么行?且不说穿在身上很是累赘,就他那衣袍繁复厚重,还有金丝银线穿绕其中,磨到你该多疼啊。” 余知乐面色愀然,背对着亭外的丫头把衣襟拨开几分。我看到她胸前密密麻麻的红印还渗着血丝,顿时倒抽凉气。 她合上衣衫,捏着衣袖,又问:“是不是也会把姐姐的嘴唇和鼻子都用长帕遮绑起来?” 我茫然地看着她。 前世我虽接受过房事教育,但都很正统很规矩,也没有看过墨书巷的书,所以根本不知道有一类闺房乐趣叫做“捆/绑”。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按常理推测:“许是觉得你有点吵?” 他不喜欢话多的人。 我正想告诉她以后可以只做人事,不聊闲天,就见余知乐那嫩白的小脸刷的一下红了。 也不知道她想哪儿去了,目光扑簌得厉害,咬着下唇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除了第一次有些不适,我喊出来以外,后来就不喊了……况且,陛下第一次就把我嘴巴覆住了,所以也没有很大声。” 我竖起耳朵:“哇哦。” “姐姐知道陛下为何这样吗?” “不太清楚呢,不如你自己问问他,”我往嘴里填了颗莲子,想到旁人,就又嘱咐了一句,“若是知道了答案,可以跟其他姐妹分享一二,让她们有个准备,比如以后也别脱肚/兜了什么的。” 可她的关注点与我不同:“所以陛下跟姐姐那样的时候,是解了衣袍,且没有封住姐姐嘴巴的,对吗?” ※※※※※※※※※※※※※※※※※※※※ 感谢大家鼓励,尽量每天都更新!等着固定好时间会告诉大家~专栏里还有一本《星河枸杞茶》,现言暗恋小甜文,温暖治愈向,存稿20万字了,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抱住大家狂奔—— 畏寒 她怎么一直问一直问。 我又没跟姜初照圆过房,我哪里知道。 不过听完这句,我倒是突然想起姜初照把手指探入我口中拔我舌头的场景,恰遇湖风吹过,不由打了个激灵,心底生出一阵恶寒。 “嗯,没有。”他没绑住我的嘴,反而捏开下颌,想敲我牙齿拔我舌头。我不由来气,索性道,“他绑了你的嘴又没绑你的手,今天晚上要再这样,你就自己解开。实在不解气,就把他的嘴绑起来。” 她好像真的没想到这一茬,睫毛颤了颤,略惶恐道:“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床/上的事也要商量着办呐,不能只听一个人的,”我站起身来,裹了裹披风,“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很畏寒,所以先回去了,你在这儿慢慢吃。” 本以为这次姐妹会晤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把余知乐捧在手心,万般谨慎,倍加警觉,她没坠湖、没溺水,最后一团和气,两下圆满——但我却独独忘了自己也是个人。 是人就有可能会坠湖。 刚走出湖心亭,我就被跑来接她主子的小聂撞了一下。按说一个小姑娘不该有这么大力气,撞人的角度也不该这么刁钻,但那天的小聂像是神龙附体一般,一通操作,挥洒自如,行云流水,片叶不沾。 反应过来的时候,本宫已经在湖里了。于江边长大打小会游水的小聂装模作样喊了好几声,但就是不下来救我。 倒是余知乐匆忙跑过来,跪在湖边对我伸出手。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万分感动哆哆嗦嗦递上手时,她却神色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抿紧了唇,慢慢地,把手缩了回去。 我能体谅她,她这是怕我把她拉下来。 但还是忍不住有点气:真是的,要帮就帮,不帮算求。 我在湖中解掉累赘的披风,提着一口气瑟缩着游上来,就着满面荷风抖落身上这一大滩水,勉强拢好衣裙。这才见到四五个小太监跑过来,步态散漫得像是在赶集。 要不是十四五岁那两年,我跟姜初照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学会了一身爬树游水的好本事,就凭他们这个速度,连来给本宫收尸都赶不上趟。 我指了指亭子里的镂空石凳,强忍着腹部锥刺般的疼,牙齿打颤地吩咐道,“给本宫搬过四个石凳来,”看到其中一个太监长得很是高胖,就说,“你把外袍脱了,裁成十寸宽的长条。” 余知乐和小聂跪在我膝边那滩水上,主子比丫鬟懂事不少,也不敢喊我姐姐了:“皇后娘娘息怒。小聂在家里的时候就莽撞,但她不是有心的,她没这样的胆子谋害娘娘。” 小聂仗着她主子得宠,又兴许早就打听到了什么,所以就很瞧不起人:“娘娘非要生气的话,就责罚小聂好了,我家容妃娘娘什么也没做错。” 我抬手摸着她的后脑勺,袖子里的水就淅淅沥沥地灌进她脖子里:“本宫也不觉得你家娘娘有错,没生气,甚至不怪你。” 小聂眉眼弯弯,像是捡了大便宜,抬起衣袖往脖子里揩了揩:“谢娘娘体谅。” “本宫只是要让你死而已。”我说。 她和余知乐被这句话惊得惶然抬头,似是没料到我会省去诸多掰扯、问都不问直接送人上西天,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我指挥着那几个被吓傻的小太监:“四个石凳,两个绑她手上,两个绑她脚上,扔进湖里吧。” 他们一动不敢动。 我笑道:“让本宫自己动手?还是你们打算跟她一起沉湖?” 听到这话他们才忙活起来。 那是我最有耐心的一次,都冻成狗了,小命也快不保了,还一直看着那丫头沉入湖底再也吐不出泡泡来,才回了丹栖宫。 耳畔却还回响着她沉湖之前说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容妃娘娘,乔不厌若是能死,您就是大祁皇后!” 从知道小聂要死后一直没动静的余知乐,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一般,骤然大吼:“胡说八道!” 真叫人遗憾。 小聂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想当皇后了,甚至不想待在皇宫里。 凤栖宫的地板虽然也暖,但没有大嫂二嫂陪我,我整日里一个人坐着,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宫里的莲子虽然也甜,但我身旁少了给我挖湖种莲的父亲,也少了开心吃藕的二哥,就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我做梦都想回乔家。 后来我常常想到这一天,想到余知乐伸出来又收回去的手。无数次替自己后悔,也替她后悔。 这个小笨蛋呀,她要是早跟我说她想当皇后,我便跟她商量一番做个交易,她帮我去劝姜初照废后,我把丹栖宫腾出来让给她住。 谁都不死。 两厢无恙。 皆大欢喜。 * 这一世,余知乐的画像也出现在待选的美人册里,只不过已经被撕了下来。同时撕下来的,还有上一世跟我不太对付的那几个妃子。 想来这些都是姜初照相中的,所以提前拿下来与册子里那些做个区分。我很理解他,毕竟上一世他挑中的也是这些人,于是顺着他的心意道:“哀家看着撕下来的这些都很好,不如全部选进来。” 反正我是太后了,她们进来都得恭恭敬敬认我当娘。 他忽然抬眸看我,错愕道:“你果真看着这些顺眼?” 我点头,还特意把余知乐的挑出来放在最上面:“尤其是这张,模样很好。而且她是我表妹,你还记得吧,年少时你二人在我家里见过几次,她打小就很想嫁给你。” 他皱眉:“你想让朕娶她?” 我纳罕:“难道陛下不想?” 上一世,你可是连续七日夜宿琉采宫,还把她捆来绑去,玩得很是入迷。 姜初照拿起画像,就着日光打量了会儿,幽幽道:“这张脸长得是好看,但有点太像母后了。以后若是半夜梦醒,突然发现枕边人和母后一个样子,该多荒唐。” “……”好像也有点道理,但我还是替余知乐说了句公道话,“她为了嫁给你,拒了好几次婚了,此情此意天地可鉴,你若是不娶,她就被耽误了。” 他把手里的画团了团扔到我脚边的炭炉里,眯眼道:“想嫁给朕的人多了去了,朕要是把每一个都娶回来,这皇宫能盛得下吗。” 听到这个我就来了精神:“你父皇在位时,每座宫里能住十位美人,十二座宫殿就能住下一百二十位。其实我觉得两个姐妹在一张床上挤一挤也可以,这样就能住下二百四十人。自古后浪推前浪,你不能输给你父皇。” “母后倒是会算计,还挤一张床,”他冷笑几声,“那侍寝的时候怎么办,另一个人睡地上?” 瞧这不开窍的样子。 我压低声音:“两女在侧,加倍快/活。想想都替陛下觉得妙呢。” 此话一落,磨牙声不绝于耳。我怔怔抬头,就发现姜初照剑眉倒竖,目眦欲裂,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苏得意!”他毫无预兆地吼了一嗓子,把我吓得一哆嗦。 可怜苏公公身宽体胖一溜小跑若球一般滚到他跟前,又是磕头又是发抖比我更怕:“老奴在。” “把从凤颐宫抬过来的那个箱子给朕搬到书房去,今天看不完朕就不睡了!” “是。”苏公公原路滚回。 作为他前世的妻子,我很想看戏。但作为大祁的太后,我有点担忧。 蹙眉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劝他一劝:“陛下还是要注意休息,你现下瞧着就有点虚。熬夜看书最伤身了,且还是这么大的体量,若最后知识点学会了,却发现身体跟不上趟,岂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你父皇当真是前车之鉴,若是能好好规划,合理安排,不至于四十七岁就……” 姜初照又来了一嗓子:“……苏得意!” 苏公公不得不滚回来,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疼:“老奴在……” “把箱子和书……抬回凤颐宫吧。”也不知怎么了,他好像瞬间没了脾气,变得非常平易近人。只是没看苏得意,而是看着我说。 我茫然地摸了摸后脑勺,一时半刻竟无法消化这种突如其来的好事:“怎么就变主意了?” 他夹了块银丝炭喂到我脚边的炭炉里,目光安静得像是看破了红尘:“一口气看一百零八卷确实伤身,朕决定还是要细水长流,每天看一卷即可。” 我表示赞同:“吾儿真乖。” “这些书母后应该仔细研读过,所以才如此懂。因此朕决定,每天下朝后去给母后请安,顺便让母后给朕读一卷。” 我猛地抬眸:“你不认字吗?为什么非让哀家给你读?” 他把外袍解开,露出被汗洇湿的蚕丝中衣,随手拿过一卷书给自己扇了扇风,在黄昏的日光中,笑得纯真无忧若一条傻狗:“母后不是说一个人在宫里很孤单吗,朕也算个人,所以去陪一陪你。你不还说朕没拿你当母后吗,这是一个增进母子感情的机会呢,多好。” 我:“……” 好你娘。 气我 尽管有些小插曲,但那天下午的美人初选这一项流程还是了结了,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但凡哀家觉得好看、强烈要求进面选的,他都乖巧点头、顺手就撕下来扔进了炭炉里。后来我渐渐摸清了这个规律,于是改变战术,专挑了不好看的选,结果这不孝子喜气洋洋地说:“母后喜欢的就是朕喜欢的。” 走出成安殿,我甚至有些恍惚,这龟儿子喊我一起看图册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毕竟是每天都要去给母后请安的人,至少也得选你瞧着顺眼的不是吗?” 可哀家看着顺眼的,都他娘的被烧了。 我站在门口,左手捏着两卷书,右手抱着小乌龟,看着爬上树梢的月亮,迎着凄凉袭来的晚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想好好选,他只是想气我。 太可惜了,有好几个长得很是漂亮呢。漂亮得让哀家想舔图。 显然不止哀家一个人觉得可惜。 初选名单一经公布,文武百官但凡家里有适龄女孩儿的,几乎都炸了。大家在遗憾自家的闺女为什么选不上,或者疑惑自家的闺女为什么能选上之余,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赛东施王多宝会进面选,而大美女余知乐会被淘汰? 我的姑母和姑父自然也是震惊且很想找个明白人问问的,他们自然想到了乔家的骄傲、京城的传奇——二十岁就荣登太后宝座的在下,并托乔正堂捎来了一封信,问能不能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哀家允了。 于是,草长莺飞,春光烂漫,林果儿领着我的姑母,我姑母领着我的表妹,到凤颐宫来给哀家请安了。小时候我也是给姑母姑父磕过头,领过压岁钱的人,现今我成了接受跪拜,并赐赏钱的那一个。 活着真好。 什么场面都能见到。 余知乐还是那么好看,跟姑母给我磕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跑下去,凑近了观赏。 但我是太后,已经掌握了坐着不动就能让美人上前的本事,于是端庄克制地招手:“过来让哀家看看。” 她面色一滞,眼睫轻轻地扑簌几下,好像还不是很适应比她大一岁的表姐当了太后这件事,所以站那儿一时不敢上前。 倒是姑母比她更能适应我身份的转变,拉着她的手走到我跟前,眉目间还很兴奋:“快给太后娘娘看看。” 余知乐小声地叫了我一声太后。这声音跟以前一样好听,话音里像是带了小钩子,把人钓得心直痒。于是,本来打算只摸一摸她的手的本太后,被这小钩子撩拨得,一个没稳住把手抬高了一些,摸上了她白嫩的小脸。 她蓦然抬眸,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句:“太后?” 我也跟着一慌,万般无奈之下抬起另一只手摸上另一边,做捧脸状,露怜悯色:“瞧这小脸瘦的,以后得多吃点儿呢。”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放下心来,乖巧点头,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一句:“多谢太后娘娘关心。” 姑母扒拉她一下:“快,再给太后磕个头,若是没有太后娘娘安排,你这辈子都进不了皇宫的。” 我唇角一抽,免了礼,让林果儿安排母女二人一起入座。暗暗把手揣进袖口,摩挲着指尖残留的滑溜溜、嫩柔柔的触感,不由替姜初照可惜。 脸这么嫩的他都不要,这个傻缺哟。 姑母掏出手帕。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我吓了一跳,手比脑子更先反应过来,摸过一块红豆糕迅速填进嘴里。 说起来,我姑母也是个人物,我一直很佩服她。她有一个极其厉害的本事,就是说哭就能哭,而且是每逢大事必来一哭,人越多哭得越忘我。是以每年初三她回娘家,我跟二哥都要提前吃点东西垫一垫,不然到了饭桌上,等她开始掏手帕大家就都吃不了饭了,只能停下筷子安慰她。 果不其然,我那红豆糕还没咽下去,她便开始擦眼泪:“不知太后娘娘还记不记得,您小时候臣妇还抱过您。” 我噎了一噎:“哀家记得。” 正打算摸过姜茶,林果儿就把茶盏递过来,我扶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可怜到此时了,我还惦记着我那不孝儿,想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还没让林果儿侍寝。 白白耽搁了这一双好手。 姑母听闻我的回答,顷刻间就泪如雨下:“知乐同您不过相差一岁,如今您已成了大祁的太后,可知乐还是孤身一人。现下她已经十九岁了,若还是嫁不出去,可叫她如何自处。” 我看向余知乐。她神色平静,想来在家时已经听她娘亲说过许多遍是以麻木了。 擦干这一波泪后,姑母进入啜泣状态:“臣妇带她过来并不是想让太后帮忙指婚,也万不敢祈求她能得陛下垂青……唉,这丫头傻,知道自己落选之后,就想过来侍奉太后,不求常伴陛下左右,只盼着能远远地看陛下一眼。” 余知乐垂着眼眸,一句话也未说。只是不像方才那般平静了,眼底浮出些不太正常的红色,想来这几年抗婚虽爽,但也确实受了不少来自她娘亲的数落。 眼看姑母就要进入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哭境界,我赶紧说:“远远看陛下一眼能顶什么用?” 姑母和余知乐同时抬头。 我看向旁边的林果儿,笑道:“陛下这时候该下早朝了吧,你去把他唤过来,邻到哀家妹妹跟前,让她好生看一看。”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林果儿连身还没转呢,就听到姜初照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母后!今天就不用给朕念书了,外面天气很是暖和,朕也做了风筝,咱们一块儿去放风筝呐!” 姑母:“……” 余知乐:“……” 我就这样看着赤色劲装的少年郎跑进来,飒得令人神惊,美得叫人心碎,胳肢窝底下还夹着一只绿到发光的小乌龟。 吾儿姜初照,说到就到。 自打今日进凤颐宫以来,一直不怎么主动的余知乐,在看到姜初照的那一刻,缓缓站了起来,在姑母开口之前,福身温柔地唤了一句:“陛下。” 这真是一个叫人感慨万千的场面。年少时就芳心暗许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你长得脱俗,他生得俊逸,你还未嫁,他也未娶,一切都能向着最好的方向延续。 明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温融契合浓情蜜意的好景象,我却觉得心头略有些涩。 然后,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想起六王爷了。 * 第一次见姜域,是在京城通往北疆的第一个驿站。那一年他十九岁,我十五岁,姜初照也十五岁。 那时先帝四十出头,物件尚且好使,酷爱床/上运动。北域国听闻他广纳美女,是以投其所好挑了两位郡主,说要给大祁送来。既是郡主,就应该给人家一些尊重,所以先帝派了自己曾经驻守北疆、刚到京城不久的六弟去边界迎接美人。 姜初照跑来我家,兴高采烈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现下这个时节,北疆的梅花开得正好,你还没见过大片雪原开满红梅的景象吧。我跟六皇叔说好了,他可以带我们一块儿去!” 我两眼放光:“那你也跟乔正堂说一声好吗,我怕自己跟他说,他会骂我。上次跟你出去追黄鼠狼,他就骂过我一次了,还罚我给祖宗磕一百个头。” 他皱了皱眉:“那黄鼠狼的毛皮不是都给他做成手套了吗,他怎么还罚你。” 我叹了口气:“他好像不太喜欢,一直没戴。” 他语气很忧伤:“及笄后真是麻烦啊,每次出去玩都提前告诉乔尚书。” 我点头如捣蒜:“可不就是呢。” 姜初照再一次用太子殿下的身份压制住了乔正堂,还顺便帮我把棉衣和披风收拾到箱子里,他捏了捏我的袄袖,开心得露出整齐的白牙:“我最近箭法越来越好了,等到了北疆,我就去给你猎白狐,剥了整皮的毛让人给你做毛氅,穿着轻快暖和又漂亮,比棉衣好多了。” 我很好奇:“白狐有这么大吗?那皮毛能包裹住我吗?” 姜初照信誓旦旦:“我在北疆的时候见过,超大一只。” 听到这样的描述,我便对北疆无比向往。本以为这是那年最幸福的事,但在见到姜域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去北疆更令人开心的。 比如——看到一个比我大的哥哥,这哥哥长得绝美,而且他还对我笑。 他站在驿站前的马车旁,那车装饰得并不豪华,但是他在车前挂了一个皮革水囊,里面放着两支刚发芽的嫩柳,就显得分外雅致。而他穿了一身绸缎做的白衣,干净出尘得像是将将从天上落下来,脚下还踩着缥缈流云的神仙一样。 他低头问姜初照,眉眼温柔静雅,如沁溶溶月光:“这就是你说的阿厌?” 姜初照把胳膊担在我肩上,语气很是得意:“怎么样,超漂亮吧?” 姜域就低声地笑了,声音好听得不像话:“是很漂亮。” 真要命呀。他居然还夸我漂亮。 我活到十五岁,终于体会到了忸怩羞怯为何物,去北疆的一路上,都不敢再跟着姜初照上蹿下跳,胡作非为,乖巧软糯地像一块刚出锅的江米糕,坐在马车上像贴在了盘子里,根本不敢歪着躺着,真是十五年未有之端庄。但你如果摸一下我的脸,就知道它一直是微微烫的。 姜初照第一个发现了我的不正常,他跑到我马车里,把手中的鹰隼羽毛别在我的发上,语气有点担忧:“你今天没有跟我去猎鹰,是不是不舒服啊?最近几天话也有点少。” 我摇头:“没有。” 他抬起手,在碰到我的脸之前还特意打了个招呼:“让我摸一下行吗?” 我点点头,主动捞起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没有生病。我就是有点怕自己疯玩起来控制不住,给别人留下坏印象。” 他有点懵:“怕给谁留下坏印象?苏得意,还是六皇叔?” 我放下他的手,趴在车窗上看着远处雪白衣袍的姜域,惆怅地问:“阿照,你想不想有一个六皇婶呀?” 瞧上 等了好久没有等来姜初照的回答,回头的时候,才发现他紧抿着唇,眸子阴沉沉凉嗖嗖的,像是冰雪骤降把潋滟的桃花潭给凝住了一样。 我突然有点怕:“他是不是已经定了亲事?” 姜初照什么也没回答,撩开车帘就跳了下去。自此以后,他去打猎就不叫着我了。每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他也是吃得最快、走得也最快的那一个。 到底是好几年的玩伴,我觉得他状态不对,就去找他。甚至也不要脸地问过,他是不是瞧上我了。 姜初照哼笑一声,把一只灰白花色的毛帽戴在我头上,那帽子耳朵后面还别着两只鹰隼的羽毛,“我可是太子,未来的皇帝,以后可是会有很多妃子的,多漂亮的都有。”停顿半晌,又补了一句,“比你漂亮的,也会有。” 我放下心来,摸着头顶的帽子,感受到温柔软滑的毛像水一样从我指缝间流过,不由惊喜:“这是你缝的吗?” 他摇了摇头,垂眸道:“是苏得意缝的,我不会做针线活。但这毛皮是我猎到的,它是一只花貂,”说到这里,对我挤出一个自信的笑,“再往北走一些,肯定就有超大的白狐了。” 我心头一暖:“阿照真是太好了。” “嗯,”他扬起下颌,虽然才是十五岁的少年,却已然有了睥睨天下的模样,“六皇叔十四时就镇守北疆,去年底才回京,所以至今还没定亲呢,你机会很大。” 在他面前我是藏不住小心思也端庄不起来的,于是干脆叉腰狂笑:“哈哈哈哈我知道了,等回去我就让乔正堂帮我去抢。” 他点了点头,说好。 三天后,我们顺利抵达边境,成功接到了两位美人。此时,姜初照的马车顶上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毛料,若不是马车前还挂着明黄的龙纹旗,他此种状态已与行走北疆专门进货的皮毛贩子几无二致。 而姜域还是白衣飘飘,不食烟火的模样。他的马车前挂着的那个皮革水囊里,放着几枝旁逸斜出的红梅。那是我今天摘来送给他的,他说很喜欢,顺便夸了我的帽子很漂亮。 我开心地咧嘴笑,转瞬觉得这样好像太不斯文了,就学着邱蝉笑起来的样子,虚握了手指挡在自己唇前,应和道,“帽子确实很漂亮呢,是姜初照猎到的,花貂的毛摸起来超级舒服。” 我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脑子一抽,就踮了踮脚,还微微颔首行了个方便:“你要摸一下试试吗?” 他轻声笑着,面庞比山雪还要干净,唇色比红梅还要动人,我就这样看着他抬起手,莹白的指尖若流光一般路过我的眼睛,最后落在帽子上。 “是很舒服。”他说。 皮毛贩子姜初照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扛着大弓,左手拎着两只叫不上名来的野鸟,右手攥着一束开得正好的红梅。 姜域看到他这模样便又笑出声来,手从我的帽子上拿下来,悠闲地背到身后:“这是采给阿厌的,还是采给皇叔的?” 我看向姜初照,可姜初照却没有看我。 他径直走到姜域的马车前,把红梅放进水囊,顺手把两只野鸟挂在拴水囊的绳子上,略阴沉道:“我马车上挂不下了,先放皇叔这儿。” 姜域抽了抽唇角,点头说行。 我回头看了一眼姜初照的马车。明明还是能放下的,他却偏偏把两只死鸟挂在姜域的梅花袋上。 真气人呀。 但他同样觉得我很气人。 貂毛帽子是他送给我的,我却让姜域摸。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像是藏了箭,又摄人又狠准。 年少时候,我是最不愿意看到姜初照生气的,他一生气我就觉得很难过,而且这件事好像确实是我草率了,于是主动和解:“别气啦,我也不知道你不想给别人碰这帽子啊。他就摸了一下呢,要不,”我思忖片刻,把脑袋递过去,“你多摸几下找补回来?”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也没抬手。 “已经到了大祁最北的地方了,还没有见到白狐。阿厌,我可能没法送你漂亮的毛氅了。”他趴在马车的窗子上,望着雪水融化后枯黄的草原,轻声说。 已经到了大祁最北的地方了,今天我们就要启程返回京城了。我都想好了,一到家就去找乔正堂商量定亲事宜。我太喜欢姜域了,超怕他被别的姑娘抢走。 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想得到什么,越会得不到什么。 比如,姜初照没有猎到白狐。 比如,我最后没能嫁给姜域。 少年事,到底是称心如意少,求而不得多。 * 我看着面前这一对璧人,藏起内心那低落的情绪,笑着跟林果儿说:“前一阵子丫头们做了不少风筝,你拿两个过来,给自己一个也给余家小姐一个。” 为了照顾他俩的辈分,我这厢连妹子也不认了,可姜初照却一点也没体谅我,目光从余知乐那儿移开,凉凉地落在我身上:“母后是什么意思?” 我抿了口姜茶,没有回答他,只看向姑母说:“就让他们小孩子去放风筝,哀家同姑母在这里吃些茶点,唠唠家常。” 两个姑娘都难掩兴奋,唯独我那不孝儿要跟我较劲:“朕想要母后陪着。” “母后不想动弹。”我笑道。 他瞪着我,正想再说些什么气我一气,却不知道为何,眸光忽然大亮,唇角也提上来:“母后不想动弹就不动弹,朕就留在这里听母后读书算了。昨天读到第五卷了罢,那今天就是……” “你住嘴!”我撂下茶盏,大声呵斥。 姑母、余知乐和林果儿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到了,僵僵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有那龟儿子看戏一样地看着我,丝毫不见慌张。 我一边在心里真情实感地骂他祖上仙人,一边装腔作势痛心疾首地骂他:“陛下怎么能只想着读书学习!眼下刚刚散朝,你就要来母后这里看书,这样多累,你就不能跟别人家孩子一样,想一想怎么玩顺便休息一下脑子吗?” 姑母以为我真的在担心他,竟然又抬起手帕擦了擦眼泪,苦口婆心地帮忙劝了一句:“陛下,太后这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呀。” 姜初照从胳肢窝下掏出风筝,我看到龟背上还用朱笔写了几个古古怪怪的字,像是给乌龟贴了个符。 “母后真的不去吗?”他眯起桃花眼,淡淡笑着,“那要不朕把书带走吧,放完风筝就不来凤颐宫了。” 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威胁我。 我被他气得手抖,本来都想起身,让林果儿把我前几天画好的红毛傻狗给拿出来了,可目光扫过他勾起的唇角时,却突然有了想法。 我稳稳地坐回椅子上,看向余知乐,笑得安详:“你既是哀家妹妹,也就是姜初照的姨娘。不晓得你对这个关系有什么看法?” 余知乐被我这句话吓得慌了一慌,她赶紧跪下来:“臣女万万不敢同陛下攀认关系。” 姜初照遥遥地看着我,一时不明白我要做什么,但眼里却闪出一些碎光,好像是对某些事情有了几丝希望,甚至主动开口认下了这个关系,对余知乐道:“既然是朕的姨娘,就不必跪了,起身罢。” 余知乐听到这个称呼,瘦削的肩抖了三抖,一张小脸登时白得跟纸一样。 我莞尔一笑,对她招了招手:“过来哀家这里,哀家有个故事很想讲给你听一听呢。兴许听到这个故事,你的思路能开阔起来。故事的名字是《娇娇姨娘……》” “母后!”这下轮到姜初照大吼了,他耳根骤红,手指紧攥,“母后不是说不想动弹吗,想来应该确实累了,不如就在此歇着,朕带着她们去放风筝,”这样安排好像还是不放心,于是连哀家姑母也招呼上了,“你也跟着一块去,别打扰太后休息。” 于是乎大家真的都走了。 凤颐宫只剩哀家一个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我瞬间恢复抖擞精神,一溜小跑冲去了书房,从箱子里翻出第三卷,精准地打开第二十五页。 是时候再温习一遍了。 娇娇姨娘柳姿花态,硕硕侄郎虎背蜂腰。 妙啊。 * 我对姜初照是用了心的,交到他手上的是这样圆满的一个剧本。 同时,我对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想到余知乐轻快奔跑的绰约姿态,林果儿欢喜雀跃的甜媚脸蛋,就已经把他们三人今晚在榻上的角色担当、空间分配,与哀家未来儿孙的取名方式、培养计划都构思了个大概。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龟儿子竟一点也不按套路走,他毫无预兆地炸毛,还扬言要砍余知乐的头。 风水轮流转。 我就这样体会到了乔正堂蹲在我面前骂仙人板板的痛苦与绝望。 苏公公带着我一路狂奔,抵达花园草地时我二人均已上气不接下气。 我勉强撑起腰来,入眼处,宫女太监跪了满地,姑母浑身发抖不敢掉泪,林果儿伏在地上小声啜泣,余知乐跪在他身前,一言不发脊背僵直。 “这是怎么了,半个时辰前不还好好的吗?”我皱眉道。 姜初照神色寂然,抬眸看我的那一眼,倦冷得不像话:“她把朕的乌龟踩坏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玩意儿?” 他举起手中的风筝,把断掉的竹篾和被竹篾拦腰扯裂的乌龟壳指给我看:“你的表妹,把朕的风筝踩断了。” 我茫然了半晌。 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让人参不透。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一只风筝,踩断了再叫人糊一个就是了,陛下何必发这么大火?” “再糊一个就是朕原来那个吗?”他无限伤情地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完这句话,手指就捏紧了衣袖,眼里竟还浮出一些水气来,“母后讲得可真是轻松啊。” “那怎么办?”我头一回觉得带儿子这样难,“要不咱们做个坟茔埋了它、初一十五给它烧纸上香加磕头?” 他听到这句便身形一僵。 我本以为他又要说些话气我,但他什么也没说,偃旗息鼓一般,眸子里只有手中的乌龟,像是打算跟这乌龟天长地久过一辈子。 真是气得哀家脑壳疼。 “苏公公,果儿,”我吩咐道,“你二人去送哀家的姑母和余家小姐回家,其他人都散了罢,哀家要跟陛下说些话。” 等他人都散去,姜初照却还是那副鬼样子。 我揉了揉发麻的额角,忍不住提醒他:“人都走了,别装了。” 他恍然抬眸,眼底像是沾了血,红得有些可怖:“你觉得朕是装的?” 我哑然失笑:“那不然呢,二十岁的大男人因为风筝坏了就要砍人脑袋?” “朕没装。”他梗着脖子,固执道。 我深呼吸几次,本来想再跟他硬气地理论几句,可开口的时候却控制不住,分外委屈:“还说不是装的。哀家不过想选几个儿媳陪伴自己,你就千拦万阻。前阵子还跟哀家玩一些虚与委蛇的招数,现下直接懒得装了,连风筝被踩坏这种事都能拿来当借口。你是存了心的不肯让哀家如意,试问我要是你亲娘,你敢这么气我吗?” 他默然不语。 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眼睑恹恹地垂着,唇角也微弱地勾着,虽然在笑但音容苍白,“行,你选吧,觉得上次那些不合心意重选也行,”顿了顿,“都听你的。”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走了。 我懵了一懵,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后不由欣喜若狂。 都听你的。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动听的话。 我瞬间消了气,提着裙子蹭蹭蹭地跟上:“那哀家想选漂亮的可以吗?” 面选 苏得意捧着我撕下来的厚厚一沓画像,犹豫再三后提醒我:“太后娘娘,不能只看脸……” “对哎,”经他这一说我才发现问题所在,于是暗暗愤慨,把图册合上,埋怨道,“他们怎么只送头像过来,连身子都懒得画,这样怎么能行,哀家都看不到美人的腰/腿/臀/胸呢。” 苏得意:“……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我举手提议:“不如把图册里这些都叫进宫里来,直接进行面选。有些姑娘虽然脸蛋不够明艳,但身体长得好也很是不错呢。” 苏得意倒吸凉气,抬袖子擦了擦汗:“两百个姑娘一起进宫,声势太过浩荡,怕陛下那边不会同意。” 我粲然一笑:“无妨,陛下说都听哀家的,所以哀家同意就行。” 苏得意还是劝我,眼皮抖了好几抖:“二百个人太后若是挨个过目,肯定会十分疲劳,陛下若是知道会担心太后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感喟道:“这是哀家应该做的。哀家作为陛下他娘,理应替陛下操心受累。” 于是春光烂漫,桃花灼眼,美人们袅袅娜娜浩浩汤汤进宫来了。 凤颐宫门前彩云嫣嫣,香风阵阵,我坐在玫瑰椅上,望着排排列列的妙曼身材,俊俏脸蛋,一时间陶醉兮沉溺,神魂荡漾兮目光迷离,恍惚之中竟觉自己这一辈子实在是励志,不过双十年岁已然抵达人生巅峰。 面对此情此景欣慰之余不免又替姜初照这傻狗可惜,抬手挡住嘴,小声问苏得意:“千载难逢的场面,陛下真的不来一起看吗?” 苏得意点点头,伤感道:“回太后,陛下病了,还在榻上歇着呢。” “要不你再去问问,兴许过来看看,心情一好病就好了呢?” 苏得意却站着没动,一脸哭相地同我讲:“太后,陛下跟您不一样呢。他若是病了便是看再多美人都好不了,而且最近总发脾气,他说过不看,老奴就不敢再去请他,怕他气得更厉害……” 我叹了口气,“那算啦,就让他歇着吧,”却还是有点担忧,问道,“是不是最近又在床上看美人图册了,让他注意身体,不要总一个人做这档子事,”说到这里,看了我家果儿一眼,很是遗憾,“这么多姑娘都在成安殿伺候,邀请起来不是挺方便的吗。” 果儿又灵动又甜美地笑了笑,苏得意却像是被风吹到了眼睛,抬起袖子擦了擦眼里是水:“……太后,别让这些美人等着了,咱们现在开始选吧?” 我当即反应过来,锤了下大腿:“对对,怎么好让美人久等呢。” 面对二百个美人,以什么样的标准来选才算公平,本太后这几日闲暇之时,便在琢磨这个事儿。最后跟果儿小可爱进行了一番探讨,在簿本子上画好了一个八纵二百行的表格,纵向评价指标分别为:脸好,手嫩,胸/大,腰细,腿长,臀/翘,才学,以及排在末尾却不得不考虑的家世。 没办法呀。陛下到底年轻,还是需要倚仗那帮老臣,不然最后一项完全可以去掉。上一世选妃的时候他也考虑到了家世,最初定下的三个妃子里,丽妃的哥哥是驻边大将,云妃的爷爷是开国功臣,娴妃的爹爹是当今丞相。 想来上一世我看着不爽应该就是因为身在其中,争风吃醋,现今以他母后的身份看待此事,就觉得一切都可以理解。思及此处甚至觉得姜初照也挺不容易呢,堂堂大祁皇帝,活得跟秦楼楚馆里以美色换取生活成本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生活成本略高而已。 苏得意按照事先排好的名字,把美人一个一个地叫到我面前,她们先为我表演一段才艺,若我觉得好呢,便点点头招呼到身边来,拉着她的手唠几句家常。 哀家发誓,真的不只是为了摸手,确实也有聊家里几口人,府外几亩地。 聊完之后,我便松开,目送美人走下去后,再告诉林果儿哪几项好,她就拿毛笔在簿本对应的格子内画圈,到时候得圈数量排名前二十的,便是面选成功的姑娘。 选拔过程中,我都忍不住赞美自己:我对姜初照真的太好了。上辈子在我过世之前,他身边一共有十几个妃嫔,今天哀家还给他饶上了几个。 不过到了后来,看到缕缕不绝的娇嫩小姑娘走过来,就不免生出一些恍惚,就这样想到:或许我过世后,姜初照又选了更年轻、更漂亮的美人进宫了,那数量远远多于二十也说不定。 只是我没办法再知道而已。 除却丽、云、娴三个内定好不得不选的妃子,剩下的十来个都是哀家精挑细选、仔细比对过的。当然,那三个妃子的才学和脸蛋也很好,身材亦是不错。尤其是云妃,走向哀家的时候腰肢纤软,站在那儿的时候酥峰圆挺,即便是隔着衣裳,都觉得形状很好呢。 一切都按照流程进行得很顺利,美女们都很乖巧也很配合,出乎哀家意料的,也不过是两个人而已。 一位,是京城闻名的赛东施王多宝,身高体壮的她扛着半麻袋东西走到我面前,超级自信地说:“太后娘娘,我叫王多宝,是在上次的选拔里进了面选的。” 我直起身来,不由欣喜:“哀家记得你,你比画像上要好。” 她似是没料到我这样回答,诚实地反驳我:“不能吧,上次的画像还是我爹找人专门美化之后的。” 我讪笑着地转移了话题:“你这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她一听就更加自信了,打开麻袋,掏出五六个干净整洁的食盒,当着我的面打开。 看到里面的东西,我就懵了。 我发誓,这是我活了两世以来,见到的最漂亮的点心! 我从玫瑰椅上走下来,敛起裙裾蹲在地上凑近了瞧,“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模样也好,颜色也好,”指着其中一个小狗脑袋形状的糕点抬头问,“这个小狗也是你做的?里面有馅儿吗?” 她也蹲下来,极其热情地给我介绍:“都是有馅儿的,这个是取了桃花碾成汁液滤过后得到的颜色,所以是嫣色,里面包的是咸蛋黄。这个是从去年夏天酿下的葡萄酒里取出来的颜色,所以是堇色,里面包了莲蓉泥。这个小狗里包的是绿豆馅儿,形状是专门刻了模子印的,太后可能不知道,我之前学过木工雕刻呢!” 小狗加绿豆,傻狗和王八。 这不是巧了吗。 我没忍住,拿起一个尝了尝,外层的糯米又弹又滑,咬着一点也不粘牙,里面的绿豆泥都是去了皮的,清甜沙软,一抿即化。 绝了。 我赶紧起身把林果儿招呼过来,生怕错过:“快快快,哀家喜欢多宝这丫头,在才学那儿画二十个圈,把她留下来,算是特招。” 但王多宝却突然开口:“太后,臣女不想嫁给陛下。” 我懵了懵。其余一百九十九位美女也跟着懵了懵。 “太后,臣女是冲着您来的,”她底气十足,目光炽热,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来面选,倒像是来抢亲,还是打算扛上哀家就狂蹿那种,“臣女想见太后很久了,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你为何不想嫁陛下,只想见哀家?”我心里百转千回。看这面前这身量,把哀家身体瘦弱、怕是承受不住你的高壮这种话都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她却忽的给我跪了:“臣女有个梦想!” 我吓得一激灵:“……你请讲。” 她两眼光芒璀璨:“臣女想在京城开个糕点铺子,但民女父亲只是七品小官,家里余钱盘不下一座商铺,亲戚家也都不富裕,所以臣女想找太后借一些银两,顺便请太后给铺子取个名儿。” 哦哟。 原来如此。 我松了一口气,笑道:“好说好说,缺多少待会儿找苏公公拿,不是借你的,是哀家送你的。” “那就算太后投进来的份子钱,”她咧嘴笑道,“那铺子的名字劳烦帮忙想一下。” 我看着食盒里绿豆馅儿的小狗,粲然道:“就叫‘阿见’好了。” 最后,王多宝揣着银两和哀家的墨宝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便觉得满足和欢喜。 正打算让苏得意把那盒小狗脑袋的点心送到成安殿给姜初照尝一尝呢,余光却瞥见下一个走来的姑娘。 我看着她略显瘦削的身量,便觉得有些心疼。她坐下给我抚了一首曲子,那曲子哀念婉婉又相思迢迢,惹得我很是伤怀。 一曲抚完,她便开始给我磕头,我把她招呼到跟前来,小意问道:“怎么还是过来了?” 前阵子这混账可是扬言要砍你脑袋呢。 余知乐垂着眼眸,细长的睫毛在日光下投出些斑驳的光影:“回太后,知道是错,可依然很想。” 知道是错,可依然很想。 这句话,真叫人想哭呀。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还能再活一次,所以有机会不陷于此。但我又很遗憾,没办法把前世悟得的那些道理讲给固执的她听。 “太后不必劝我,我就是喜欢。就像您当初,就是喜欢六王爷那样。”她小声说。 这句话让我如遭雷击,怔怔地抬眸看她。 我可太傻了,我怎么还想着劝她呢。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从未收手过。 “哀家同你不一样,”我望着那双跟我极像的眼睛,说,“哀家知道六王爷娶了邱蝉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过嫁给他这件事。”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有些不解:“陛下不是还没有娶妻纳妃吗,我为何不能想着嫁给他呢?” 我怔住。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站错了了立场,说错了话。 现在的姜初照是没有皇后的。余知乐千方百计想嫁进皇宫,也是没有任何问题。我这是把前世和今生给串了。 “选多少个了?”忽觉得有点疲乏,我揉了揉额角,问林果儿。 林果儿放下簿子,温暖柔润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一下一下的帮我揉着,乖巧回答道:“回太后,现下正好二十个呢。” “把余家小姐也添上。” 就再多给姜傻狗饶一个,这可是他前世最瞧得上的一个,还连续睡了七天呢。 林果儿:“是,给小姐什么封阶呢?” 我说:“既然是哀家表妹,那就坐得起妃位。” 即便不给她也能在七天内爬上去,那不如直接行个方便。 生病 白天选儿媳当真是选累了,晚上沐浴洗漱后刚沾枕头便睡过去。我这人一累就很容易做梦,前世总是梦见跟姜初照少年时的开心场景,这一世却是梦到前世皇宫里那些糟糕事情。 我很后悔没听大嫂的叮嘱,跟姜初照宠爱的妃子去了湖边。她丢了个丫鬟,我丢了半条命。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步一步挪回丹栖宫的,宫里零零落落的几个丫头看到我,没精打采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要换衣裳。 这群丫头的视力和智力都很成问题,我前世对此就很头痛。 本宫都成这样了,换不换衣裳还看不出来吗? 我也懒得训斥她们,她们有一个不受宠的主子,在这皇宫里本来就挺抬不起头来呢,要是再挨我的骂,说不定会合伙造/反,半夜把我掐死。 在这座皇宫里,能相信的人,本来就很少啊。 于是就哆嗦着说:“先准备热水,本宫要泡个澡。拿套干净的中衣,要红色的。”下腹痛得好像是在流血,我又骇脏,要是看到血落在白色衣服上,肯定直接厥过去。喘息了会儿,扶住门框,最后嘱咐道,“把陈太医请过来。” 我可能有点不好,陈太医大概能让我活下去。 进宫后似乎就没有添置衣裳,丫头们找出来的还是我出嫁时穿的那一身。那时候根本顾不上感物伤怀,随便套上裹紧了被子缩在床中央。无事可做,就望着高高的殿顶,一遍一遍地数着上面的梁木,盼望着陈太医早点过来。 九十一根梁木,我数了七十三遍,盼来的却不是陈太医,而是丹栖宫的傻缺丫头一句:“回娘娘,陈太医被琉采宫请过去了。” 这话把我气得到晕眩,耳朵也跟着嗡嗡响:“陈太医不在,就不会随便请一个太医过来吗?” 见我这么说,她才想起哪里出了问题,跑出去的时候步子比之前稍微快了一些。 我气得想骂娘,可发现少说一句话,我就能好过那么一点点。 毕竟,说话也挺累人的呢。 又开始默默数梁木,这一次眼力就变得不够好,数了十几根就开始错,不过愣怔了一会儿,转眼就想不起刚才数到了哪里。于是就从头数。童年学算术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用功过,乔正堂和大哥要是知道,一定会觉得我了不起。 其余两个丫头也很没有良心,知道我不好受,不去把地火烧热一些也就罢了,反而在我床边帘帐外聊起闲天,偶尔有几句还是很伤人的话,好像真的当我已经死了一样。 “其实小灵过去的时候,陈太医还在呢,只不过被容妃宫里的丫头抢过去了。” “容妃娘娘生病了?” “说是有点皮外伤,不过没有皇后这么严重。但是那丫头拿着陛下赐给容妃娘娘的金蝉呢,所以陈太医当然就跟她走了。” “还是要怪皇后娘娘自己呀,她要是当时没跟六王爷那样,陛下也不至于这么讨厌她。” “我猜陛下今晚还是会去琉采宫,这已经是第八天了,可见陛下是真的喜欢容妃娘娘。” “说起来,皇后长得跟容妃还挺像的呢,要是没那档子事,陛下便是看在容妃的面子上,爱屋及乌的话,也不至于这么久了都不来丹栖宫看看。” “你上次说认识的成安殿的那个公公,他能把你安排到琉采宫当值,这事儿成了吗?” “别提了,没成。那个公公就跟苏得意公公提了一嘴,苏公公就命人把他打了一顿,我给他的那些银子,也全部被收缴了上去。这事儿黄了。” “说起来咱们的命就是不好,一开始为什么争着抢着要来丹栖宫啊,这下好了,感觉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了,唉。” 本宫真想骂她们几句呀。 我随嫁的金银几乎都赏给了她们,这群坏蛋竟然拿去贿赂成安殿的人,只为了换到余知乐跟前当值。 但却在开口的那一刻,觉得为此浪费口舌和气力很不值得。 腹部越来越痛,是完全没有章法的痛,分不清是钝还是刺,是急还是缓,像是大风卷着刀子在那里乱刮,一点规矩和道理都不讲。 因为里里外外被折磨着,所以这一次,九十一根梁木,我一遍也没有数完。 从正午,生生等到半夜。太医还是没有来,去叫太医的丫头也没有来。 那个丫头我是了解的,她以前就总犯困。不知道是不是跑了两趟累了,也不管太医来不来,随便找个地方就去补觉了。 帐外的两个丫头也像是去犁了两遍地一样,睡得昏天黑地,还打呼磨牙。 有一个中途醒了一次,打开帘帐看了我一眼又把帘帐合上,嗓音里还带着困倦,问另一个要不要去请陛下过来看看,皇后娘娘脸色白得有点难看了呢。 另一个就呈放弃状态,说反正叫了也不会过来,况且这会儿陛下正在琉采宫里跟容妃娘娘那样呢,要是被打扰了,龙颜大怒咱们就惨了。 到此时。 我已经彻底放弃数梁木了。 脑子里全是曾经陪伴过我的人。长得很美却红颜薄命的母亲,拉扯着三个孩子当爹又当娘的父亲,英朗正气爱学笃行的大哥,很贪吃但也挺会做饭的二哥,狡黠可爱总是很有主意的大嫂,温吞慢热但是一眼就能发现别人优点的二嫂。 以及箭法了得,曾在去北疆的路上,亲手把水滑的貂毛帽子戴在我头上的阿照。 那个遇到什么好事,都愿意告诉我并把我带上的阿照。 那个会笑也会生气,但是从来不会对我不礼貌,也不会嫌我脏的阿照。 我都没有多想姜域呢。可我在那个时候,却想到了他。 是疯狂的,怕自己过世后再也没法想到,就竭泽而渔般的,想念着。 这一切太快了,刚回来的时候我还能嘱咐两句话,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用脑子想想了。我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非要等到小聂不再吐泡泡呢,如果早点回来,我还能强撑着写个遗信什么的,让乔正堂知道,他的安排是错误的。 至于阿照,我却没有什么要同他讲的。 因为现在我讲话,他总觉得吵。即便是留信,他看着估计也会烦。 他已经长大好多年了,早就不是当初那样了。 子时的更声响起。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把眼睛闭上。我那漂亮的娘亲就是在这个点过世的,小时候乔正堂就告诉我,这个时候最好了,因为四下里都很安静,娘亲就能不被打扰,一路飞上天去,跟奔月的嫦娥一样。 可乔正堂好像说得不对呢。 我刚闭上眼,就听到有人踹开了殿门,带起轰隆一声巨响,帐外的丫头被平地惊雷般的动静吓得扯着嗓子大叫,飒飒的脚步声穿越哭喊朝我奔来——周围乱得不行,当真是一点飞天奔月的氛围都没有。 帘帐整个被扯开。 我勉强抬起眼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到赤红染血的桃花眼,看到面色惨白的少年郎。 忍不住就又把眼睛闭上。 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然的话,本来应该在琉采宫跟余知乐睡觉的姜初照,为什么会出现在丹栖宫,出现在我眼前。 “乔不厌!”他喊完这一声就迅速柔软了起来,隔着被子把我抱进怀里,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哄,“别睡,陈太医快过来了,你睁开眼,很快就来了,你看着我,再等等……再等一小会儿就行了。” 我很想骂他一句,他这样吵人,真的很打扰我奔月。 如果耽误了这个子时,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个子时了。 可他却一点自觉也没有,一直在我耳边说话,还时不时咬一下我的耳朵,哭音重得让我心里难受:“乔不厌,你清醒一下……陈太医真的要来了。” 我愣了许久,努力张开嘴,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出声音来:“他要过来?我会活着?” 他疯狂点头,一遍一遍抚着我的眉眼:“活着,会活得好好的。” “阿照。” “嗯,我在。在抱你。” 我把脑袋窝进他肩窝里,很想抬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可胳膊不听我的,它就是抬不起来。 “阿照,”我在被窝里捏了捏衣角,很难为情,却又很相信他,“快帮我看看,我身下是不是在流血。” 他惶然落泪。 “快呀,看看衣裳是不是脏的。” 他这才颤抖着掀开被子。 我不放心,趁还清醒,嘱咐他:“别叫陈太医看,你待会儿,描述给他听。我其实……也有点害羞呢。” 他说好,不给别人看。 我听到这里,才放心睡过去。 那年五月,皇宫里一共被处死三十二个人。 其中二十六个,都是伺候我的,是丹栖宫全部的下人,我都很惊讶,原来丹栖宫里有这么多人伺候我。四个是出现在子衿湖边上,步态散漫救人如赶集的太监。一个是琉采宫的,那个丫头离开的不是很痛快,听说姜初照让她吞下了一枚金蝉,她要疼个七八天,才能死掉。 最后一个,是本宫送她沉湖、早已过世的小聂。姜初照让人把她从藕泥里挖了出来,重新给了一个不是全尸的死法。 我有些好奇,窝在被子里问过新来的宫女,是怎么个不是全尸法。 新宫女抖成了筛子,连盛汤药的碗都拿不稳了。 她动了好几次唇,却最终什么也没回答。 * 一觉醒来,日光大盛。 林果儿捏了凉爽的绢帕一点一点地给我擦着泪,见到我转醒,紧蹙的眉头才舒展开,凑到我耳边,轻轻抚着我的鬓发安慰:“太后别怕,已经醒过来了,梦里都是假的。” 我望着比丹栖宫还要高一些的殿顶,抽了抽鼻子,羞愧道:“哀家说梦话了吗?” 林果儿想了会儿,微微点头,话里还带着哄,“您没讲别的,就是唤了陛下的乳名而已。”说到这里,端过来一杯温热的姜茶,“太后渴不渴,您方才流了好多泪呢。” 我撑起身来,接过姜茶抿了一口,忽然想到昨天苏得意说的话,就问道:“陛下的病好了吗?” “还没,陛下昨夜也做了梦,”林果儿笑得既担忧又温暖,想到什么,趴到我耳边侧手挡着唇小声说,“陛下在梦里也唤了太后的名字。” 不烦 跟果儿到成安殿的时候,姜初照还没醒。 苏得意见到我过来兴奋不已,赶紧迎到殿门前磕了个头,像是见到了救星:“给太后娘娘请安。” “快起来吧,”我边走边道,“陛下这是生了什么病,怎么还不见好?” 苏得意起身跟上我:“回太后,陛下染了风寒。昨天尚且还能下床走动走动,今天却越发虚弱了,连早朝都没去呢。” 这就叫我疑惑了:“他身子骨不是挺硬朗的吗,怎么这个季节也会染上风寒?” “前天夜里陛下心情不好,去湖心亭坐到天亮,被湖风吹着了。” 我停下脚步,怔怔抬眸:“哪个湖心亭?” 苏得意正要回答,却不知为何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含糊道:“宫里好几座湖心亭,老奴也不太清楚陛下去的是哪一个,他没带人过去,到了清晨也是自己回来的。陛下不讲,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问。” 我知道苏得意不想说,我自己也不是很想知道关于湖心亭的任何事情,就摆手跟他一块逃避道:“行吧。” 又来到姜初照的成安殿,我照例有些忐忑,尤其是到了他的床边,更有如临深渊之感。我再次告诉自己这儿的东西能不碰就不碰,能站着就不要坐着。 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注视了一会儿这条傻狗,发现他哪怕是睡着却依然紧皱着眉头,似是还沉浸在噩梦里。眼风扫过他床边雕花方几上的汤药,不由惊讶:“怎么还是满的,这是一点也没喝?” 苏得意满脸愁容,不知如何回答,求助地看向林果儿,果儿便上前替他回道:“禀太后,陛下说不想吃药。” “为什么不吃?”我越来越觉得他脾气古怪,二十岁了竟然还耍小性子,“不吃怎么能好?” 林果儿小心翼翼地看我,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像是怕我生气:“陛下说……” 见她久不往下讲,我就安抚道:“他说什么,你尽管讲,哀家不生气。” 她就凑近了一些,斟酌着开口:“陛下好像吃醋了呢。” 我愕然:“啥?” “昨夜里陛下盼着太后过来,可太后选了一天美人实在辛苦,回去就睡了。陛下没等来太后,于是很难过,说太后只想着儿媳们,从来不想儿子。” “哀家选妃也是为了他好,他这厢吃哪门子醋,”我想踹他一脚,可看到他躺在床上这可怜样儿就不忍心了,委屈地辩解道,“哀家怎么没想他,不是还让苏公公把小狗点心给他带回来了吗。” 苏得意赶紧把方几上的点心盒子打开,神情比自证清白还要认真:“太后明鉴,陛下一口也没吃。” 我又困惑了:“为什么不吃?” 林果儿就说:“陛下很伤心,他说太后少时,即便是给街头傻狗喂东西都是用手捧着,现下到了自己儿子这儿,就让别人送过来。陛下觉得太后对他不上心呢。” 我被这话气得牙痒。 这龟儿子怎么这般难伺候,这后娘怎么这般难当。 唯有他把自己和傻狗做比照,让哀家有些许慰藉,并想称赞他目光精准,见解独到。 “陛下到了丑时才睡下,就是在等太后过来,”苏得意说到这里都快哭了,“奴婢们都劝他早点休息,但是他就坐在门口等。” 我有些茫然。 听到这话,脑海里好像真的浮现出他坐在门口等我过来的场景,场景里的他瞧上去好像真的有些孤单。 “陛下临歇息前,还嘱咐林果儿,让她早点回去侍奉太后。陛下说太后喜欢果儿,看到她心情会好。” 苏得意说着,果儿便在旁边跟着点头:“苏公公说的没错,陛下很是惦记太后呢,怕别人照顾不好您。” 这狗倒是也没有太傻,他还知道哀家喜欢果儿小可爱。 “对了,”苏得意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还把风筝给修好了。” 我抬眸看他:“修风筝?” 苏得意很是上道,赶紧做了个请的姿势,并迅速头前带路,一路把我领到了姜初照的书房。 定身往阳光灿烂的窗户上指了指,介绍道:“太后请看,这就是那天被余家小姐踩断的风筝,陛下修了三天,终于给还原了本来模样。” “怎么挂窗户前了,还挂那么高,哀家都看不清。”我有些不满。 上道的苏得意赶紧搬来矮凳,也不擦汗也不流泪了,一边踩上去取风筝,一边难掩兴奋地给我解释:“陛下说这儿阳光好又暖和,每日都可以晒一晒,对身体……不,对风筝好呢。挂这么高是因为,陛下觉得风筝就应该高一些,看着会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实话讲,这一刻,哀家有些被姜傻狗这天真的说辞给打动了。他对这小乌龟的安排,让我莫名觉得很好,很妥帖。 这么欣慰着,苏得意已经把风筝送到了我手边:“太后请看。” 我翻过来,发现风筝上的竹骨都重新换过了,风筝背面被竹篾划开留下的断裂处,也用精致的银箔给糊住了,且严丝合缝糊得格外仔细,是以从正面看,几乎瞧不出来这风筝是坏的。 乌龟壳更绿更亮了一些,用手一摸,才知道外层涂了薄薄的蜡衣,这蜡衣很妙,除却让风筝不褪色以外,还有个好处是下雨天也淋不湿,掉水里也泡不坏。 唯独不能叫我看明白的,依旧是乌龟壳上那几个朱笔写的符号:“陛下为何要在上面画符,是要给这乌龟超度?” 这话把苏得意吓坏了,他赶紧跪下来:“太后别乱用词呀!小乌龟好着呢!” 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 我道:“别动不动就跪,又没人要砍你头,起来回话。” 苏得意又爬起来,轻声轻气地给我讲:“回太后,这不是符,这是西疆那边的古文字,西疆的寺庙都用这种文字给亲友祈福,陛下写了三个字,是……” 我这厢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呢,他却又吞吐不语了,我只得瞪起眼来吓唬他:“不说哀家就去陛下面前,跟他讲这是只过世的小乌龟,哪怕重新糊住都不行,它死挺了。” 苏得意被我这话吓得一哆嗦,赶紧道:“那太后答应老奴,听到之后别生气行吗?” 我点头:“不气。” “这三个字,分别是,”他耷拉着唇角,委屈到掉泪,从上往下一一指着念下来,“乔,不,烦。” “啥玩意儿?” “乔不烦,”苏得意颔首抬眸,望着我,怯生生地重复了一遍,并解释了最后一个字,“厌烦的‘烦’。” 我:“……” 娘的。 他骂哀家是乌龟! 还是用哀家看不懂的字骂! * 等到姜初照醒过来已是晌午,我坐在上次来时坐过的那个绣墩上,一边百无聊赖地欣赏这龟儿子的美貌,一边思索这个绣墩为何还存在于世上。 他睁开眼,看了看我,又闭上眼睛,如此反复了三遭,才撑着身子坐起来,瞪大了眼睛恍然道:“乔不厌,你真的来了?” 可能确实傻了,竟然直呼他母后的大名。 “哀家怕自己再不来,吾儿又要说哀家只惦记儿媳,不惦记儿子。” 他听到我说的话,眼神便黯淡了下去:“等朕很久了吗?” 我慈祥地端过热了五遍的汤药,“这药也等陛下很久了,你快起来把它灌了吧。” 他却兀自盯着我的脸,没有接过去的任何打算,甚至沉默思索了半晌后,扯出天真无邪且不甚要脸的笑容说:“朕从小喝药,都是别人用勺子喂到嘴边的,实在不知该怎么灌。” 好一个实在不知该怎么灌。 若我和他不是少年相识也就罢了,偏偏我打小就认识他,见过他骑马之后、射箭结束、摸鱼上岸、撵狗归来,抱着水囊仰头痛饮的粗犷场面,有时甚至灌得太厉害,水都顺着唇角流到脖子里。 正打算提醒他一下,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有些不妥。 毕竟哀家跟他一起长大,说到他的少年事就得提到哀家的少年事,况且,他在摸鱼撵狗的时候,本太后也是兴高采烈并参与其中的。 他这是要拉着哀家共沉沦。 姜初照显然知道我在顾虑什么,于是拿捏着委屈又可怜的腔调,行蹬鼻子上脸之事,肆意补充道:“吃药之前,都有人提前准备好蜜饯糕点之类的,喂朕吃完药,会亲手把蜜饯糕点填进朕的嘴里。” 他想的真美呀。 我扯了扯唇角,把药放回方几上,作起身状:“苏得意,没听见陛下说什么吗,怎么还不过来伺候。” 姜傻狗懵住了。 反应过来后,一边揪住我的衣袖不让我动弹,一边摸过方几上的汤药仰头饮尽,全程用时不过三秒。 “苏得意,你们别过来,”他吩咐了这句,便看着我,终于不装了,语气也恢复了正常,甚至能听出因为生病难受而出现的低沉沙哑,“母后,你别走。” 我坐回绣墩上:“怎么回事?” 他松开我的衣袖,神情倦冷,眸光晦暗,脸色也有些苍白:“我真的病了,不是装的。” “哀家没说你在装,”我皱眉道,“现下虽然白天天气暖了,但夜里还是很凉,你去哪里坐着不好,为什么非要到湖中央去?” 他沉思半晌,抬头乖巧地回答道:“有很多烦心事,想吹吹风,冷静冷静。” 我愣了愣:“是朝堂上的事吗?言官骂你了,还是那些权臣逼你了?”说到这里竟有些忿忿,“他们就是看我儿帝业方继,根基不稳,所以才欺负我儿。” “朕不是……” “别担心,”我怜悯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昨日哀家替你注意到家世了,赵太傅的孙女,卫将军的妹妹,杨丞相的女儿,哀家都给你招进来了,选妃很成功呢。” 他似乎很失望,凉飕飕地看了我一眼,什么感谢的话也没说,又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望着房梁,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哂笑。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小意地提醒他:“别失望呀,母后还没说完,只有这三个人是顾及到家世的,其他十八个都是看脸蛋和身材挑的呢,你一点也不亏的。” 他腾的一下坐起来,瞪大了眼珠子看我,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你给朕选了……二十一个?!” 我懵了懵,心提到嗓子眼儿:“……不够?” ※※※※※※※※※※※※※※※※※※※※ 【风筝】掉水里也泡不坏。 故事 那天之后,姜初照又卧床三日,起不了身。 苏得意来送王多宝店铺开张特意做给哀家吃的点心,话里话外暗示,陛下这样是被本太后给气到了。 我坐在凤颐宫门前,望着面前的芳菲桃林,以及桃林前十来个给我跳舞的宫女,一边嚼着点心,一边进行着里里外外的反省,如此数遍,却依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哀家明明去探望了他的病情,还把选妃圆满成功的好消息分享给了他,为何他听到后不但没有感谢哀家,反而病得更重了。 “哀家当时问他是不是选的不够,他就只是冷笑,也不明确回答哀家,”想到这儿我就泛起几丝愠怒,“总不至于是嫌哀家选多了吧?” 苏得意正欲回答,我却灵光乍现,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揪住他的衣袖问:“是不是因为哀家没有给他喂药,也没有在他喝完药的时候往他嘴里填蜜饯糕点,他才生气?” 苏得意那还没说出口的话就卡在了嘴边,目珠转了转似在思考,但几秒后就想明白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太后英明,陛下就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我审视着他,有点不太确定:“陛下之前生病,你是这么伺候他的吗?” “嗯嗯,”苏得意表情极其认真,不像是在撒谎,“不止如此,老奴还要边哄边喂陛下才愿意喝,有时候还得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以作安抚,若是赶上陛下心情不好,老奴还得给他捏捏胳膊,捶捶腿什么的,总之陛下身子金贵,脾气又略急,得精细伺候才行呢。” “他都二十岁了,”我摸着发凉的后颈,觉得不可思议,“对他又哄又摸的,他不瘆得慌吗?” 苏得意咧嘴笑:“不会,陛下应该是乐在其中的。” 我倒吸凉气。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怔怔地看着面前白胖白胖的苏得意,一个不那么正派的念头从心底挣扎出来。 我下意识吞咽着,想把这念头连同糕点一起给压下去,可不知道为什么,糕点是压到了肚子里,可那个念头却自己蹿了出来—— “不知苏公公听没听说过,帝王和太监之间的爱情故事?” 胖子果然都是潜力股,哀家第一次发现苏得意的眼睛可以睁到这么大。 他在我面前僵了三秒,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后,噗通一声跪在我身前,磕头如捣蒜:“太后娘娘明鉴,老奴、老奴没那个胆子,也没那样的……”他唇角哆嗦着,似是努力在想词,大概是琢磨了一遭也没琢磨出个恰当的,最后哭丧着脸认命道,“没那样的……构造。” 到底是经历了两位帝王的老公公,已是半个老人家,看到他被我吓成这样,我便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轻咳了两声掩饰了方才那尴尬,扯谎道:“你起来吧,哀家就是随便一问,哀家对这些也不算太熟悉呢,”顿了顿,小声嘱咐他道,“别把哀家这问题告诉陛下。” 苏得意抬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抽抽搭搭道:“这也是老奴想嘱咐太后的,千万别让陛下听到,老奴怕陛下气坏了身子……他本来就被气得下不来床了呢。” 我叹息一声,让宫女停了舞,抱起盛点心的食盒,起身道:“走吧,哀家再随你去看看他。眼看四月底美人们就要进宫来了,他这厢还下不来床,美人们要是在各自宫里,一直等不来陛下造访该多失落呀。” 苏得意赶紧跟上,点头道:“是的。” 走了几步,我却想起前世时,姜初照跟那些嫔妃不拘一格的相处方式,就问:“嫔妃应该也可以到成安殿侍寝的对吧?” “回娘娘……可以。” 如果没记错的话,娴妃好像就去过几回。那是六月,我身体恢复不少,去外面看星星的时候,看到娴妃被苏得意领着进了成安殿。那时的娴妃打扮得很凉爽,衣裳薄得让人很有撕扯开来的欲/望。 如今回忆起来,依旧觉得娴妃和那衣裳都很妙,于是忍不住感慨:“陛下上不了美人的床,让美人去陛下床上,似乎也不错。” “……” 想到这一层,竟觉得思路逐渐开阔,局面逐渐打开,发自肺腑道:“说起来,现下花样这么多,陛下其实只管躺着,不用他动都行呢。” “……” 苏得意已不接话,但我却越想越嗨,甚至生出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的欣喜感:“甚至用不到陛下,美人们之间好像就可以……” “太后!”苏得意打断我,想反驳我,但语气却又不那么确定,“那档子事,还是得用得到陛下的吧?” 我停下来,眯起眼睛对他笑。话都还没讲呢,他就被我这笑吓了一跳,膝盖不自觉地发软,眼看着又要给我跪下。 我抬手拉住他的胳膊,内心万分雀跃,很想给他普及一下女子和女子之间的爱情故事,但看到他一脸惊恐且不是很想听的样子,于是作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苏公公,知识是无穷的呀。” 苏得意两股战战:“老奴多谢太后教诲……劳烦太后娘娘千万记住,别给陛下讲这些。他已经……不太承受得住了。” * 哀家是怀着悲天悯人的沉重心情到成安殿去关怀吾儿姜初照的。 结果到那儿才发现,苏得意骗了哀家。 传说中三天下不来床的陛下,此时此刻竟精神矍铄地蹲在殿中央,背对着日光低头在做什么事,还时不时发出几声恍然大悟又不太正经的窃喜。 我回头,冷冷地看着苏得意,希望他给我一个解释。 苏得意委屈得不行,怕说话声打扰到姜初照,所以用气音,一边比划一边说:“太后娘娘明鉴,老奴今早出去的时候,陛下还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虚弱不堪。” 我又看向殿中央,发现整个成安殿里伺候着他的宫女太监,都被赶到方圆三丈之外,且都怔怔地看着姜初照。而姜初照依旧旁若无人地蹲在那里,背影瞧着有些不得体,还有些诡异,再配合着他时不时发出的嘿嘿嘿嘿的笑声,甚至让人产生一种他在诸位宫女太监面前玩弄自己宝贝的合理猜测。 哀家很头痛。 也很害怕。 走过去的时候分外忐忑,生怕自己真的看到他的宝贝。 虽然我是他母后,但是现在他二十岁,我也二十岁,我二人又都是年轻体壮的好时候,若是真的瞧到这些,不知道他会如何,但哀家肯定会脸红。 哀家发誓,自己确实是以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悲壮姿态靠近他的,并没有很想知道他今生的尺寸怎样,规模如何。甚至在距他不足一丈的地方提前弯了腰,拢着群角慢慢往前挪动,生怕提前瞧见。 最后终于凑到他背后,暗暗打气了好几次,才视死如归般梗起脖子越过他的肩膀往前看去—— …… 姜初照竟然在……看书? 看的好像还是哀家的精神食粮墨书巷? 看这书册纸张崭新裁剪齐整的样子,好像还是墨书巷最新出的一卷? 我一时激动,正想再往前凑凑看仔细一些,却不小心踩到了裙角,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往前趴过去,砰的一声栽在了他背上。 他耳尖清晰一动,后背整个僵住,虽然没有回头,却好像已经知道了是谁,还迅速伸出胳膊往后揽住我,怔怔道:“母后?” 我一边爬起来,一边讪笑着打招呼:“陛下在看书啊,哀家就是过来瞧瞧你病好了没有。” 他回头,面若桃李,唇色嫣红,精神抖擞,百毒不侵。 我不敢多看,于是把目光放在他身前的书本子上,眼馋之余终于明白他为何把宫女太监支得那般远了,要我我也会如此。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心痒之下,手就不受控制地去碰那书页:“这本书瞧着有点新奇呢,陛下何时看完,能否借给母后一观?” “自然是不能,”他唇角抽搐宛如得了癫症,眸光却亮得不像话,“朕可是废了好大功夫才让人从宫外买进来,怎么能白白借给母后看。”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等着哀家的孝敬。 我很是上道,凑近一些,粲然而笑,诚挚发问:“陛下吃过药了吗?” 他幽幽打量我一眼:“还没,等会儿看完朕就去灌……” “怎么能用灌呢!”我嗔怪道,“陛下自幼锦衣玉食,身娇体嫩,喝药自然得让旁人拿勺子一口一口喂陛下才行,”说到此处,转头对三丈外的宫女道,“快把陛下的药端过来。”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手下翻着书页,嘴上问着哀家:“朕不想要苏公公喂怎么办。” “自然是哀家亲自喂陛下,”我嘿嘿笑着,摸过食盒摆到他面前,打开盖子介绍道,“为了给陛下喂药,哀家特意让人去宫外买的,是今天早上刚做的呢,可新鲜了。” 他暼了一眼,挑眉哂笑:“特意给朕买的,怎么还缺了一大半?” “毕竟是宫外的东西,哀家不放心味道,就替陛下先尝了一块,”顿了顿,抬头看了殿门口的苏公公一眼,压低声音补充道,“就一小块,剩下的都是苏公公吃的。他胃口真大呀。” 姜初照但笑不语。 宫女已经已经把汤药端过来了。 我麻溜地接下,一勺一勺地往他唇边送,还借鉴了苏得意给他喂药时的方法,动不动抚背,时不时顺毛。 喂完后立马往他嘴里填了一块绿豆小狗点心,就着他衣袖擦了擦手碰到他唇时沾到的湿泽,然后开始给他捏腿:“吾儿这几日病卧榻上,腿都躺酸了吧?哀家给你揉揉。” 他却握住了我的手腕,带我一起站起来,笑得分外灿烂:“走吧母后,去书房一起看。” 这语气坦荡又磊落,仿佛他要带哀家一块看的不是墨巷文学,而是如椽巨著。 我自然跟他一起装,作出研究大家著述的求知模样,喜悦地跟上。 一路随他到了书房龙案前,正想让他赶紧拿出来,他却把书放到了一边,拂开奏折,握住我的腰往上一提就把我放在了龙案上。 “你坐这儿,先听我说。”他撑着案边,将我牢牢圈住。 我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你疯了,这是龙案,批阅奏折的地方,哀家怎么可以坐这里!” “谁都坐不得这里,唯有母后可以。”他平视着我的眼睛温柔道。 我被这嗓音带得也软了下来,小声求他:“……你快放我下来,叫别人看到不好呀。” 他轻声笑着,那笑容像是拨云见日,风停雨霁,眉目之间是大片的晴朗暖好:“母后,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后母和继儿之间的爱情故事?” 说哭 我猛然抬头。 “朕以前孤陋寡闻了,居然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事,”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媚,像极了年少时候最无忧的模样,“怪不得母后喜欢看墨书巷印的小说本子,不得不说,还真是挺吸引人的。”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说这么吓人的话了。本来还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听到他说起墨书巷,我便恢复了自信——哀家已经阅读了一百一十一卷,而他看过的还不足十卷,跟哀家比,他还是嫩多了。 “哀家自然是知道的,”我看着他的俊脸,认真道,“不止如此,哀家还听说过叔父和侄女,婶母和家儿,舅舅和外甥女,姨娘和侄郎。对了,姨娘这篇就在第三卷第二十五页,哀家还给你读过。” 他那明媚笑容就这样僵在脸上,眼中的光瞬间寂灭。 “当然了,这毕竟是文学创作,事实上这样的关系现实中并不常见,不过哀家倒是有个主意。”我说。 姜初照的眸光又呈死灰复燃之势:“什么主意?” 说到这些,我就来了精神,举手道:“陛下可以和你那些即将过门的嫔妃们分配角色假扮一下呐!” 姜初照皱眉,显然不懂:“什么是分配角色?” “这是一种新的玩法,夫妻之间为了增加一些新鲜感,故意唤对方一些称呼,”我压低声音,举例解释,“就比方说余知乐吧,你二人共赴巫山之时,你一句姨娘,她一句侄郎,两下激动,指不定十个月之后哀家就能抱上孙子呢!” 面前的人突然没了动静。 我惶惶抬眸,就发现他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 “你不喜欢?”我疑惑道,“方才说起后母和继儿的时候不还挺欣喜的吗?”看他还是沉默不语,就妥协了,“你要是觉得叫余知乐姨娘不够带劲,喊她后娘哀家也没意见,只要别叫哀家听见就行。” “你为什么……总提到余知乐?”他盯住我的眼睛,忽然想起来什么事,眉头皱得极深,“那二十一个秀女里,是不是也有她?” 我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有她,她那么好看。” 姜初照突然来气,原本撑在案边的手掌攥成了拳:“她把朕的风筝踩坏了才几天,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把她招进来,你是故意要气死朕对不对?” 他提到风筝,我便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窗户前的小乌龟,然后捏了捏他的衣袖,温言安慰道:“风筝都修好了呀,别生起气啦。你说要砍她的头她都不介意,依然很想跟你在一起,她对你是真爱,很少有姑娘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母后,”他神色愀然,开口时语调也有些缓慢,像是在思索,“你是不是在故意跟朕迂回?” “嗯?” 他依旧把我拦在案桌上,没有任何放我下去的打算,甚至又俯身凑近了一些:“你看过这么多书,其实很知道朕说的后母和继儿之间的故事是什么意思对不对?” 我下意识往后挪,可还没挪动几分他就抬手按住我的后背。 “为什么想躲开?”他笑了一下,嗓音恢复了些温度,“母后在慌?” 我挺了挺腰杆,却发现他的手掌牢牢抚住那里,以至于我根本挺不起来,“姜初照,”我抬眸看他,轻声细语地提醒,“世上很多事,都跟书上不一样呀。” 他怔住。 “母后虽然爱看这些书,但也知道书就是书,故事就是故事,一些东西可以学习,另一些却不可染指。” 他不接话,只看我。 我直视着他的目光,从未如此磊落又坦荡过:“哪怕真的有这种事,这样的事也不可能发生在京城,更不可能发生在皇宫里。哀家不介意你跟你那些妃子玩游戏的时候用什么称呼,但哀家绝不可能忘记,你是大祁的皇帝,哀家是大祁的太后。” “朕知道。”他垂下眼眸,淡淡道。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很是体谅他:“哀家能理解你刚接触这些,内心世界崩塌的感觉。哀家当初看第一卷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呢。你看的还是太少啦,要是把那一百多卷全看完,你就见怪不怪了,”我笑了笑,“就像你母后这样。” 他却摇了摇头,像在反省又像是已彻底放弃,恹恹道:“不看了,以后朕不会再看了。” 我觉得有些惊讶:“为何不看了?” 他直起身子,胳膊也从龙案上撤走,把我抱下来后,望向窗前的乌龟,悠悠道:“看的多,便会想的多,会异想天开,把某些事情当成真的存在。” “那哀家把书带走行吗?反正你也不看了。” “……” 我理了理被压皱的裙子,带上书提步走到门口,觉得他这状态有些消极,便折回来,给他加油打气并提供了一些新思路:“你可是有二十一个妃子能玩游戏呢,什么称呼都可以试一遍,只要你能想得到!而且,反正你父皇也听不见了,所以游戏的时候你不但可以喊她们娘,也可以喊她们爹。有时候性别互换一下,会更妙呢。” 他抬手捂脸:“……你走吧,最近都别来了。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哦。四月二十八日美人们一起嫁进来,陛下别忘了准备准备。哀家看你今天研究墨书巷很是认真,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放下手来,咬牙切齿,终于恢复了那么一点精神:“到底是朕迫不及待,还是母后迫不及待?” * 哀家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四月二十八,白天美人初见,晚上皇宫家宴。 姜初照对选妃确实上了心,他命苏公公负责整件事,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问他,并严肃嘱咐,这件事不要让太后操心,让太后好好休息。 于是等美人进宫这几天,哀家就真的在颐养天年。 但上一世的这时候,我却没这么清闲自在。 当时恰逢月事来临,整个人又痛又冷,憔悴不堪,还得里里外外替姜初照这混蛋张罗,因为太妃们都不是他的亲娘,没有人管他。 就连我常去请安的孙太后,听到姜初照纳妃,也只是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堆没用的漂亮话,绝口不提来帮忙。 可怜那时的我已经自顾不暇,却还是替姜初照觉得难过。 就这样想起他少年时候。他打小就不太愿意在皇宫里待着,总是在乔正堂下朝的时候跟着他来我家,当时只晓得先帝子孙稀薄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孩子,殿下是想有个陪他玩的同伴,而我恰好与他同岁,他觉得我跟他一起玩很合适,所以才经常到宫外找我。 后来进了宫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皇宫是没有温度的,那些莺莺燕燕尚且年轻的太妃们,没有一个人是关心姜初照的。 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在西疆打仗时会不会流血、会不会死,去北疆狩猎时会不会冷、会不会被猎物偷袭——连我一个外人都会担忧,却没有一个太妃会在意。 从他母后过世开始,到他双十那年成家继位,姜初照得到的来自长辈的温暖,寥寥无几。 他也有点可怜呢。 我彻底放弃了这群太妃,带着丹栖宫没有眼力见又爱偷懒的下人们忙前忙后,里外操心。 到了晚宴各宫嫔妃纷纷入座,我已是强弩之末,什么都吃不下,什么美景都无法入眼。掐着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提醒自己千万撑住,不能在一堆新人里倒下去,那样本宫就输了。 本以为已经做好了皇后分内的事,没有给自己丢脸,也没有给姜初照丢脸。可最后却因为脸色确实不好,整个宴席从开始到结束我没办法笑,于是就被姜初照用小肚鸡肠这种词冷嘲热讽了一顿。 他太过分了。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被人说过小肚鸡肠呢。就连经常骂我、觉得我处处不行的乔正堂,有一天喝醉了强迫自己列举女儿的三个优点的时候,第一个都是阿厌很大度,骂她再多遍她都不生气,当然也许根本没听到脑子里。 我低头不语,但眼里全是水雾。他要是肯转头看一看他身边的我,就知道我快被他说哭了。 但他没有看,他眼里全是新来的美人。 我嫁给他还不过三个月,好像就已经显旧了。 岁月葱郁,故人荒凉,不外如是。 我慢慢地把眼泪收了回去,再抬头的时候,殿中央表演节目的已经成了余知乐。我清晰地看到姜初照捏酒盏的手指顿了顿,酒水从杯盏里洒出一些。 他看上余知乐了,别的美人在殿阶下表演节目的时候,他这酒盏端得超级稳当,唯有余知乐出现的时候,他慌了手脚。 在这时,姜初照才转头看我,殿内是宛转悠扬的琴音,面前是摄人心魂的眼神。 “余婕妤同皇后长得很像,”他眉睫缓缓地动了一下,然后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但是她看上去,比皇后干净许多。” 又来了。一天不讽刺我脏这王八蛋就难受。 我轻声笑了笑,也凑到他耳边:“那陛下今晚就去找她吧,让她澡也不用洗,口也不用漱,你连着睡她个七天八天的,反正她干净呢。” 姜初照又把手指收紧,倘若酒盏不是金子做的,他大概能把它捏碎。 这宫里有个规矩,就是宫宴之后帝后要携手一起离席,以做天下夫妻恩爱之表率,至于离席之后陛下最后去哪里,规矩就变得很灵活了——皇帝想去哪里去哪里,想睡哪个睡哪个。 反正他是皇帝,他说了算。 本以为从长合殿离席后他就走,可没想到他竟然装得如此彻底,一路陪同我到了丹栖宫,从离席到进我宫门这一路上,还死死攥着我的手。我真朕佩服姜初照呀,他不去梨园演戏,真是瞎了这身装模作样的好本事了。 因为腹部痛,一晚上几乎没咽下几口东西,强撑着进了寝殿,已经又疼又累只想躺着缓缓。 我把手从他掌心往外抽,可他却攥得更紧,甚至带了力道拉扯我,最后将我整个人按在殿门上。 “你放开我,可以去找你那干净的美人了。”我勉强道。 “按规矩,朕今夜要在你这里歇息。”他低头看着我,慢悠悠地开口。 方才在路上他没吱声还好,现在他对着我讲话,我便闻到铺天盖地的酒气。 这味道刺激得我胃里也开始不舒服,忍不住皱眉,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因为贴在冰凉的殿门上,整个身体都难受到发抖:“都到了丹栖宫了,你能不能别演了。规矩没说帝后得一起睡觉,只说一起离席。” 他却箍住了我的腰,身子也压过来,像是喝醉了在耍酒疯,眼睑有点低垂,眼眶也有点红,眼里还有些薄雾:“两个月了,你好像一点也不期待,完全不是在六皇叔面前主动宽衣解带的模样。” 顿了片刻,轻飘飘地笑了,像在怨我,又像是自嘲:“乔不厌,你其实……一点也没喜欢朕吧?” 不好 这是姜初照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问我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他。 这问题让我有些难过,就这样想起去北疆的路上,我曾问他的,你是不是瞧上我了。 少年事,忆起来当真好哭。 “姜初照,恭喜你啊,你有很多妃子了,多漂亮的都有。比我漂亮的,也有了。”怕他看到我掉泪,于是把额头抵在他肩窝,捏着他前襟衣料,小声道,“真快呀,五年过去了。你不是阿照,我也不是阿厌了。” 草原上鹰隼远去,花貂跟着隐匿,冰雪消融显现无边枯黄,梅枝凋零不见公子白色衣袍。我不再是那个看到你生气就难受的我,你也不再是把羽毛和帽子戴在我头上还夸着漂亮的你。 他也想起来了,他不敢看我,拢着我后颈把下巴垫在我发上,听出我在哭,于是他也哽咽:“我就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喜欢六皇叔,你一直想嫁给他。在北疆的路上,你一直在看他,你从没有那样看过我,你从没有对我害羞过。” 我想了一肚子的话。对不起,很抱歉,我嫁给你有想跟你好好过,但我对从西疆归来的这个姜初照确实没有那么喜欢。 但刚要说出来,却又发现某些我以为的事情,骤然间被推翻。 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大概不会听从乔正堂的话嫁给阿照;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不会拿着性命替我的阿照守住皇位;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不会看到阿照带着西疆的姑娘回来就生气,不会看到余知乐就觉得心头这一关过不去。 如果阿照一直是阿照,那该有多好。就不用这么纠结,不用如此折磨,我可以爽快且笃定的回答他—— 我喜欢阿照,不止一点点。 可怎么办,身前这个人是大祁的皇帝,是姜初照,他有十几个妃嫔在今天一起嫁到皇宫里来了,美人个个都漂亮,我只是个多余的参照物。我对着这样的他,就是没办法说出喜欢。 我不喜欢这个姜初照,一点也不喜欢。 思及此处,遗憾铺天盖地袭来,竟再也无法忍住,揪住他的衣襟放声大哭:“你说我们为什么要长大,小时候我们不是还挺好的吗。我跟你一块爬过树,跟你一块下过水,身上衣裙干净的时候其实很少,从来都是我自己嫌弃自己,你却从未说过我脏。” 他不说话,只抱着我,呼吸间全是潮雾,落在我脖颈上留下一片滚烫。 “你已经有了这么多妃子,欺负哪一个不行呢,为什么单单来找我的麻烦,”我抽噎不止,觉得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于是又道,“我今天很难受,来了月事。忙前忙后操心受累,已经够可怜了,你却还要拐弯抹角地骂我。” 他身体僵了僵。片刻后,环住我的腰一路把我抱到床上,出去吩咐了躲在殿外的宫女,让她们把地火烧旺一些,再拿个手炉过来。 等下人都远去,他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小腹,说话的时候混着浓重鼻音,像是方才也在哭:“真是耍赖呀。你说了那么多句,却绝口不提喜不喜欢我。” 我把脸缩进被子里。 “就这么为难吗,连一丁点儿也没有,连骗我都不愿意?还是说,”他长长叹息着,“从十五岁到现在,一直没有对姜域忘怀过。就这么喜欢他,所以才愿意……” 才愿意什么,他没有讲下去。 我在被窝里沉默了很久。想了一次又一次。如果告诉他,我跟姜域只是在榻上睡了一觉,我二人没发生什么,他退兵是被我吓到了,他会不会相信? 要不……就说一下试试吧,万一他真的信呢。 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看到宫女穿过空旷的大殿朝我走来,递给我一个温暖的手炉。 “陛下呢?”我抬手抹掉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回皇后娘娘,陛下已经走了,”宫女往窗外觑了会儿,嘟囔道,“看那个方向,好像是去琉采宫呢。” * 这一世,因为有了姜初照不要麻烦太后的口谕,所以我着实体会了一把只用乘凉、不必栽树的快乐。而且我这次没来月事,整个人轻快得不行,可谓是双喜临门。 白天美人初见没什么看头,毕竟这些都是哀家一一过目了的,连手都摸过好几遍了。我期待的是晚上,她们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长合殿表演精心准备的节目。我这两辈子阅节目无数,帝京某些娱乐场所里的节目也看过那么几回,但与这些嫔妃的相比还是差太远。 嫔妃的节目妙就妙在她不是单单表演节目,她还会抓住第一次见帝王的这个机会,拼尽了才能,用尽了手段,让帝王记住她。 上辈子我看过的,就有跳舞时不小心踩到裙子、把整个肩头和半边酥峰露出来的妃子,给皇上念自己写的诗、念着念着就泪眼朦胧娇声啜啜、等着皇上安慰的美人,给陛下倒酒、却手无端杯之力把酒洒在皇上胸前上,然后顺手掏出绢帕给他揉/胸的婕妤。 当时只觉得她们像笨蛋。 现在想来却觉得妙不可言。 甚至对她们寄予厚望,期盼着她们今晚发散思维,搞出一些新花样来。 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日头刚落,我便带着果儿出发了。本以为走得已经够早,结果到了凤颐宫门口却发现,姜初照和苏得意已经站在桃花树前等着哀家了。 几日不见这傻狗,虽然也没怎么想他,但猛一看到他穿红色龙袍的挺拔俊美模样,却还是有些欣慰且开心的。 是那种吾家有儿初长成,今日就要入洞房的欣慰和开心。 我捏着裙子走过去,看他倒背着手,正要开口问一问他拿了什么,便见他递过来一个白色皮毛包裹的手炉。 “夜间凉,”他于淡淡桃花香中开口,“捧着这个或许好些。” 我愣了愣,恍惚着接过来,准备道句谢,余光却瞥见苏得意手上拎的食盒,觉得好奇就问:“这里面是点心?” 苏得意颔首解释:“回太后,里面是银丝炭,待会儿手炉若是凉了,可再加一些进去。” 我抬头看了姜初照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 “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他轻声问。 我握着暖和又适手的手炉,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如此关心母后?你自己的病呢,可好利索了?” “好了,”他低垂了眸子,慢条斯理地解释,“春上惹的风寒不容易痊愈,朕这样的体格尚且躺了好几日,母后若是着了凉,怕是对身体有损,得注意着些。” 我把手炉揣进怀里,笑道:“哀家知道了,会小心着。” 到了长合殿入座,美人们就在苏得意的带领下从殿外进来,这些美人衣着翩翩身材袅娜,瞧着比白天还要好。她们乖巧规矩地给我和姜初照二人磕了头,请了安,然后被宫女们领着到自己位子上坐下。 一众美人翘首以盼,等着她们的夫君姜初照开口。 姜初照却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不像是年方二十血气方刚的帝王,倒像是功德圆满即将退休的方丈,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不想人道的清心寡欲:“朕没什么好讲的,直接走流程吧。” 我虽然对他的状态不满意,但对他的提议表示欣喜。这个提议好哇,省却诸多口舌,直接表演节目进入正题。 结果还没欣喜几秒,就听这龟儿子说:“节目就免了吧,朕大病初愈,没精神看,你们也颠簸了一天,应当也累了。” 美人们听到后纷纷失望,虽然不敢说话,但腰身却不约而同蔫了下去。 “哀家想看,”我摩拳擦掌,“要是陛下累了,可以吃点东西先走。” 姜初照凉凉地瞥了我的脸一眼,又把目光移到我手上:“朕还是陪着母后吧。” 他这是在忌惮哀家,他怕哀家对美人们动手动脚。诚然哀家确实有过这个打算,但不得不说,他真小气呀。 不过他在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美人们听到这句,又挺直了腰身,恢复了精气神。 于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言笑晏晏,气氛醺醺,美人们一一上来敬过酒,便迎来了哀家最爱看的节目表演环节。 上一世也选进来的美人们表演的还是当初那套,踩到裙子的娴妃这次又踩到了,香肩和酥峰露得也恰到好处。 令哀家可惜的是表演这套的不是云妃,毕竟云妃的形状瞧着更好呢。 “把衣裳穿好下去吧,不会跳舞以后就别跳了。”姜初照抱着茶杯,靠着椅背,以退休方丈的姿态点评道。 “娴妃这衣裳很妙,明天白天去哀家那里的时候,也穿这一身怎么样?”我捏着酒盏,目不转睛喜笑颜开地提议。 来敬酒的常婕妤给哀家端酒杯的时候还是稳稳当当的,到了姜初照面前,却瞬间娇弱无力,一个没稳茶杯掉落,本来还悠闲温吞的姜初照在那一刻警觉若狗,瞬间跳了出去。 常婕妤掏帕子的手就僵在半路,一时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真是太遗憾了。 “杯子都拿不稳,差点污了朕的龙袍。降为美人去学学规矩吧。”姜初照随意道。 常婕妤泫然欲泣,我赶紧拉过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安抚,“陛下说笑呢,别害怕。”然后凑到她耳边嘱咐她,“下次想摸直接摸就行,不用过多铺垫。” 好巧不巧,念诗的卢美人也在二十一人之列,她这次准备的还是上次那首,念得愁肠百转,哭得准点准卯。 “这种水平以后就不必念给朕听了,”姜初照倦倦地吹了吹杯中茶芽,“朕五岁那年就不作这种酸诗了,听着牙疼。” 我抿了一口果酒,喜滋滋道:“哀家觉得不错,还挺戳人眼泪的。千万不要放弃文学道路,期待卢美人的新作品。” 姜初照撑着下颌,侧着脑袋看我,幽幽恹恹道:“母后当真是什么昧良心的话都能讲得出,朕很佩服。” 经此几遭,其他新人便被姜初照吓得没了什么大动作,规规矩矩地表演了自己的节目,再没有任何突破。我忍不住叹气,精神渐渐萎靡。 好在是没多久,貌若天仙的余知乐就抱着琴上场了。我立马挺直身子,抖擞精神,余光时不时暼着姜初照的茶杯,期待着他被美到手抖的场面。 一曲终了,姜初照那茶杯就像是长进了手里,竟稳当得不能再稳当。 他什么也没点评。甚至没有抬眼。 余知乐尴尬地站在殿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正要开口夸两句,却在开口的瞬间忽然一个哆嗦,身上寒毛整个炸开。 我顿觉不妙。 惶惶不安地把酒盏放在食案上,连面前的美人也看不下去了。 身下那股温热不受控制地外溢,而我什么防备也没有。更让我崩溃的是,今天见美人心情愉悦,我就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身烟青色长裙。 不用看我也大概能猜到,自己这身衣裳,现在是何种模样。 姜初照是最先发现我的不对劲的。 慵懒了一晚上的他恢复原样,厉声嘱咐了苏得意把所有人带下去,然后蹲在我身侧,慌张地问:“你怎么了?” 我发誓。我真的忍了好几次,连手指都被我死死掐住了,就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还是哽咽得不行,想象到那糟糕场面,水雾就满了眼睛:“我不太好……我裙子……弄脏了。” 他愣了好几秒。 然后解了龙袍裹在我身上,轻声说:“别哭,这样就没人看到了。”顿了顿,小意地问,“还能走吗,朕……抱你回去?” 别怕 太丢人了。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上一世我嫁到皇宫,第一次在姜初照面前哭也是因为这恼人的月事,重活一辈子,在骇脏方面我竟一点长进也没有,单单是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心态崩塌。 我一动也不敢动,努力了好几次想把眼泪收回去,但收效甚微。 他的手指触上我的脸颊,许是觉得不妥,又缩回去把绢帕掏出来,边给我擦泪边问:“不要去想这件事,去想一些别的,是不是就能好一些?” “我控制不住,”我捏紧裙边,哭道,“我为什么不是男人?这样就不会经历这个,也不会把裙子染脏。” 他拿绢帕的手抖了抖,“别胡说,”就这样蹲在我面前,把龙纹衣袍上的扣子一一给我系上,“朕这衣裳是红色的,看不出来。你若是能走……” “我走不了,”我抬手捂住眼睛,可泪泽还是顺着指缝淌下来,“你刚才不还说能抱我回去吗,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他忽然笑出声来。 都到这时候了,他竟然还笑。 “我好歹是你母后,今天出来看美人也是为了帮你长眼呢,就连侍寝的顺序我都帮你想好了,”我委屈到崩溃,“你怎么还笑话我?” 他眼睑微敛,当真不笑了:“再提这些,朕就把你留这里自己回去。” “那哀家找林果儿……” “她年纪小,抱不动你。” “哀家找苏得意……” “他太胖,自己走路都喘。” “哀家宫里还有十几个丫头,抬也能把哀家抬回去……” 他笑成狐狸模样:“都在凤颐宫呢,怎么过来抬你?” 我愣了三秒,心里涌上大片无助,哭成一抽一抽的:“你就是故意气哀家!” 他扯了扯唇角,终于逮到了机会报复我:“谁让你这么迫不及待来看美人,还又夸又摸,当着朕的面跟她们嚼耳朵,”顿了顿,又冷笑着补一句,“就当朕不存在一样。” 我吸了吸鼻子,想抬手抹一把脸,又怕弄脏衣袖。低头发现我穿的是姜初照的衣裳,于是放心地抬起袖子照着脸揉了两把:“那怎么办,哀家摸都摸过了,你要是觉得你这些媳妇儿吃了亏,要不改天让她们到凤颐宫摸回来吧。” 他又沉默了。 “这样还不行?”我惊恐地看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哀家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摸了她们几下,要让哀家上她们床、陪她们睡吧?” 他僵了两秒,审视了我一会儿,舔着牙道:“你倒是真敢想。” * 最后姜初照这傻儿终于答应把哀家抱回凤颐宫。前提是,哀家答应他离那些美人远点儿,尤其是哀家的表妹余知乐。 我真是太被动了。但凡今天不是赶上这一茬,我是绝不可能答应他这个条件的。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在笑,还笑得很没心没肺,甚至拖着愉悦的长腔,对我说:“这是朕从西疆回京继承皇位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娘的。 他当然是开心的,今天可是有二十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嫁给他了呢。 我缩在他宽大的衣袍里,想到二十一个美人都不能再随便摸,便觉得惆怅万千沮丧难耐,甚至有一些能体会到他父皇面对百位嫔妃却迟迟不举的悲凉心情,于是一边叹气一边掉泪,同他商量道:“那你把林果儿和那些手嫩的小姑娘还给哀家行吗?” “……” “这二十一个哀家就答应你不去招惹了,那下一批,哀家是不是就能……” “你还敢想下一批?”他咬牙切齿地打断我,腰上的手也收紧,甚至捏到了我的肉,低头骂我,“你到底是有多寂寞,怎么连女人都不放过?!” 我又缩起来,不敢回话,怕他气急了,把我整个人撂地上,甩袖子就走。掉地上要是摔死了还好,如果没死而是把血摔了出来,把裙子染得更脏,那我怕是要哭厥过去。 于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绸衣的前襟,讨好道:“还有一段路,哀家要不给你讲一讲自己看美人表演节目时,帮你排好的侍寝顺序吧?或许你愿意听这个。” “……” “排在第一的,肯定是余知乐,”说到这些,我便稍微恢复了些气力,也不觉得身心那么难受了,“她长得是这些人里最好的,虽然身材单薄了些,但兴许跟陛下在一起时,运动量一上去,胃口就好了,不出半月,大概就能圆润一圈。” “……” 我悄悄抬头看他,发现他目视前方没有打断我的意思,就放心大胆继续道:“第二个,是娴妃。听说杨丞相最近经常不配合陛下的工作,总是有自己的想法,陛下到底年轻,还要仰仗着他,所以娴妃那里不得不去。当然了,”我咽了咽口水,补充道,“娴妃的衣裳瞧着很妙呢,陛下可以试试整个撕扯开来,会有振奋人心的作用。” 他低头看我一眼,语气像夜风一样凉,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继续说,让朕听听你这一晚上跟她们眉来眼去之余,都在想些什么。” 我得到了鼓励,于是越发自信:“陛下不觉得卢美人的哭声很动听吗?这样的声音用来念诗当真是可惜了,若是用在床榻之上、云雨之中,听起来该有多美妙呀。哀家单是站在陛下的角度想想,都替陛下觉得心痒呢。” “嗯。” “再就是云妃。赵太傅可是随着你皇爷爷建立帝王业的功臣,他的孙女你自然不能冷落。撇开这些不谈,云妃在哀家这里也排得上前三。她那对酥峰当真是美,可谓是千年难得一遇,百世未见此观。哀家看过的本子和某宫图也不少了,即便是在画上,都没见过那么好的形状呢。” 他淡淡开口:“还有其他推荐吗?” “有的有的,”我从他怀里举起手来,抢答道,“高婕妤你有印象没,今晚上她表演的节目是丹青。哀家看她画得又快又好,寥寥数笔,便把哀家的形态给描画出来。有一类房中趣事陛下可能没听说过,就是互相在对方身上作画。陛下长得如雪一般白净,不来作画真是可惜了。且不说这场景旖旎,单说这毛笔接触肌肤时的触感,就叫人心驰神往,如坠销魂窟。” 他却突然不吭声了。 今晚在长合殿时他也有些奇怪,其他美人表演节目时他虽然不满意,但好歹也能耐心看完,唯独到了高婕妤这里,她才照着哀家画了七八笔,姜初照就皱着眉头打断了,甚至有些生气:“若让朕再看到你画太后,便回家去吧。” 高婕妤整个被他吓到傻,手中的笔也掉了下去,后来还是我打了圆场:“陛下这是觉得你没画他所以吃醋了,哀家觉得你画得很好,哀家很喜欢。” 显然,姜初照也想到了这一桩。 “母后,”他一本正经地叫我,恰逢晚风拂过,让我不由瑟缩,“朕确实看不得旁人画你。” “看不得什么?”我有些不解,又有点委屈,“该不会真的在吃醋吧?她可是你的人,以后画你的时候多着呢,不过给哀家画了一幅,还没画完,你就不愿意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站定,轻声说:“凤颐宫到了。” * 后来,我的裙子自然是没法穿了。 但姜初照的龙袍却被林果儿她们小心翼翼地清洗出来,林果儿捧着袍子来问我:“太后,陛下这衣裳要给他送过去吗?” 我抱着白毛手炉,坐在床榻之上,看着日光散漫,内心万般纠结。还回去还是不还,当真是个叫人头疼的问题。 “让哀家再想想,”我又倒回榻上,作躺尸状,望着殿梁愁苦道,“陛下也不差这身衣裳,不如就不给了吧。” 说完这句,林果儿还没回话呢,我自己倒是打了个激灵。 就这样想起来年少时,好像也有一次,他把衣袍脱下来给我裹身上。 那是十二岁,我二人去御园的海棠树上掏鸟蛋。那棵树不算太高,又有姜初照托着,于是我穿着一身裙子也爬上去了。 到了树上,看到的不是想象中晶莹剔透纤尘不染跟珠宝一样的鸟蛋,而是沾着白色粪便和杂毛的鸟蛋,当即抗拒不已,连连发抖,并极力劝阻姜初照,让他也不要碰。于是我二人放弃鸟蛋,摘了些海棠果就往下爬。 有一处树枝断掉了,我往下跳的时候,没注意到,衣裙便被断枝勾起,虽然没伤到皮肉,但裙子却从侧腰处一路扯到后颈。 风吹到皮肤上,这没有遮挡的感觉让我懵了好几秒,才怔怔回头去看姜初照。 他也懵了。 目光在我的后背上停顿了很久,才重新移回我脸上,只是耳尖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四目相对,两顾无言,最后是他先反应过来,脱下龙纹红袍裹在我身上,把盘扣一一系好,许是怕我哭,还耐心又小意地安慰我:“别怕,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他低估我了。只要不碰到脏东西,哪怕是裙子碎成条,我也不会哭。 但我还是有点纠结,忧愁道:“阿照,你刚才看了好久,是不是我昨晚洗澡没洗干净,背上有脏东西。” 他系衣扣的手顿了顿,过了好久才小声说:“没有,超干净。”停顿思索半晌,才道,“我发现你有一颗痣。” 我愣了愣:“在哪儿?” 他低头,指尖隔着衣袍轻轻戳了下我后腰处那寸地方,“在这儿,”看着我认真道,“很特别,很漂亮。” 请安 小时候的姜初照就是这样,总会夸我各种地方漂亮,之前夸过的就有眼睛,鼻子,耳垂,手指,头发,裙子,绣鞋……这些还算正常,如今他对着一颗痣也能夸出漂亮,我都有些惊讶。 于是抬头问他:“是怎么个漂亮法?” 他想了会儿,有板有眼地给我介绍:“像糯米糕上的一粒黑芝麻,也像白绸缎上的一粒墨色珠,鲜明,生动,叫人一眼就记住。是这样的漂亮。” 我被他夸得都有些遗憾了:“可惜我自己看不到。” 穿着姜初照的龙纹红袍回到家,本来还在院子里教育府丁、让他们以后看住我的乔正堂整个都傻了。 他张了好几次口才指着大门口的我,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就站这儿,先别动。”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捏着过长的衣袍不让它沾地上,一边看着乔正堂前厅后堂跑来跑去地唤人。半刻钟后,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丫鬟府丁,厨夫庭扫,都被他集中到了院子里。连后院的灰毛小狗都跟了过来。 乔正堂就这样带领家里一众老小,对我俯身跪拜,认真磕头,放声大呼:“太子殿下,万福金安,千秋圣寿!” 一家老小跟着大呼:“殿下万福金安,千秋圣寿!” 我那时还不晓得见龙纹袍如见本人这一套规矩,被乔正堂和家里人的这番阵仗惊得魂飞魄散,尤其是回头看了好几遭,也没见到姜初照人影的时候。 “劳烦……”乔正堂抬头看着我的脸,咬着后槽牙吩咐大嫂道,“带着乔不厌,把……把太子殿下的尊袍换下来,”顿了顿,捂住胸口补了一句,“要快。” 后来,我换下了姜初照的龙纹红袍,穿上了自己的衣裙,乔正堂坐在前厅的官帽椅上,接受了我磕的三十个头。这还不算完,他带着我给全家老小把头一一磕了回来,连后院的灰毛小狗都没有放过。 我觉得自己太亏了,也跟乔正堂提议过,能不能把一家老小集中一下,这样我可以只磕一次。 显然,他拒绝了。 甚至在给一家老小一一磕完后,又把我带去祖宗牌位前,边监督我磕头,边给我讲道理,说龙袍这种东西不能随便穿,更不能带进家里,不止如此,以后见到龙纹就得跪拜,这是规矩。 我给祖宗磕完一百个头,脖子都要断掉,委屈地问他:“阿照说不让我给他跪拜,你却说让我跪拜,我到底是听侍郎的,还是听太子的。” 乔正堂陷入沉默。 好像没有想出好的答案,于是气急败坏道:“再磕一百个!” 因为我娘亲过世早,兄嫂们辈分不高,所以那龙纹衣袍,是乔正堂亲手洗了亲手晾晒的,晾干后还把褶子都一一烫平了,最后双手捧着送还到了皇宫。 整个过程,像是进行仪式那样谨慎、隆重且端庄。 此时此刻。 我躺在床上,侧目看着林果儿捧着的叠得整齐的衣袍,便生出一些惆怅来。也不知道是为了少年事,还是为了乔正堂。 “还是送到成安殿吧,上面有龙纹,放在哀家这里怕是不妥,”我仔细嘱咐,“再检查一遍是不是真的洗干净了,褶子也记得烫一遍。至于陛下收到之后如何处置,便随他的想法来。” 即便是烧了,也不关哀家的事了。 * 因为本身就有寒症,所以每次月事对我来说便如遭了一场病,连躺了五六天,才勉强能坐起来。 各宫的妃子都知道我病了,纷纷表示想来探望,但都被姜初照这龟儿子给挡了回去,甚至他还下了口谕,若是私自去找太后请安,一律降品三级,美人这一品阶的则直接回家去。 这道口谕把我气得牙痒,苏得意来给我送多宝新出的点心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哀家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你回去要记得提醒陛下,接受儿媳的请安是历朝历代传下来的规矩,他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哀家一向尊礼,即便是生了病咬着牙,也一定把祖宗的规矩放在前头。” 苏得意点头:“奴才知道了。” 我看他今天格外淡定,不像是知道的样子,于是攥紧了手炉,又嘱咐道:“务必转告陛下,哀家能行。” 也不知道苏得意是怎么转告的。哀家等了半天,没等到花枝招展的儿媳们,却等到了下朝归来的姜初照。 五月初了,因为我月事骇冷的缘故,凤颐宫的地火还烧着。他穿着里华丽厚重的衮服进来,当即被热到额角冒汗。 我想起上一世这时候来给我请安、被地火烫得直冒汗的余知乐,顿时心生不忍,正要跟林果儿开口说减一些炭火,姜初照却像是提前洞察了我的想法,一边把衮服解下来,一边嘱咐林果儿道:“不管谁来,都不必减炭火,一切按太后的意思来。你们若是觉得热,可换上夏衣。” 我觉得心头一暖,正准备夸他几句,抬眸便看到他解下衮服后露出的红色衣袍——正是我前日让林果儿送回去的那一身。 竟然……没烧掉? 苏得意给他搬来一个绣墩,他就坐在我身旁,看着我笑道:“听苏得意说,母后想见儿媳,想得身体都无恙了?” 我板板正正地坐在床上,举手纠正他:“是接受儿媳的请安,顺便替陛下教育指导她们一番,这是祖上的规矩。” “倒是很会找名目,”他笑出声来,那声音落在五月穿窗而过的日光里,清朗沁爽得像一汪泉水,“可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怎么能是一个意思,”我有些不满,“你说的这个意思,完全没有表达出哀家的身残志坚与克尽厥职。” 他慵懒地勾了勾唇角,顺手拿过花几上的手炉,试了下温度后递给我:“虽然母后克尽厥职,但二十一个嫔妃一同来看母后,怕会累着母后。” 我把手炉揣进怀里,笑道:“这你放心,哀家就只看看,不做别的,累不着呢。” 姜初照终于点了头,“既然不做别的,那就让她们明天过来吧,”我这厢正开心呢,就听到他又严肃地补了一句,“但绝对不能让余知乐过来。” 这话让我着实茫然了好一会儿,下意识去揪炉套上的毛:“为什么不能叫她过来?还有,你注意一下,不要总余知乐余知乐的叫,她现在是容妃,你多少尊重人家一下。” 我以为姜初照会给我一个不说合理吧,起码能认真一点儿的解释,但没想到他偏不,说出来的那个理由让我瞠目结舌。 “她把朕的乌龟踩坏了,”好像是怕我骂他,就提前承认,“朕就是心眼儿小,就是记仇,就是没长大,就是能为了一个风筝做到这种地步。哪怕风筝已经修好了,朕也还是揣着这桩事不能忘怀,朕就是这么的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 他摸过花几上的姜茶灌了一口:“不准现在不许来找你,以后也不许来。” 我在震惊之中,终于发现了一个逻辑漏洞,赶紧提出来:“她踩坏了你的风筝,又没踩坏哀家的,你对她记仇,哀家又没记仇,所以她可以不去成安殿,为什么不能来凤颐宫呢?” 姜初照这傻狗把腕搭在花几上,勾起手指缓而慢地敲了敲,姿态惬意得不行:“因为朕是皇帝,她们都是朕的人,朕说让谁来谁就来,不让谁来谁就不能来。若是不听朕的话,便是违逆圣命,抗旨不尊。轻则降品,重则杀头。” 我整个人被他气到发蒙,但又无法反驳。 因为他说的确实对。 “可她是哀家表妹,我们姊妹俩说些体己话都不行吗?再说了,其他二十个都过来,你单独把她摘出来,她要是知道肯定会难过得想哭。” 姜初照扬起下颌,半垂着眸子看我:“非要让容妃来也行,那其余二十个就算了。母后考虑考虑,到底是要二十个,还是要那一个。” 这王八蛋,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威胁哀家。 我沉默半晌,咬牙道:“哀家选那二十个,”说出来却觉得还是有点亏,于是委屈地补充道,“让她们明天打扮得好看点儿。” * 哀家严重低估了姜初照的不要脸。 看到面前的景象,又悔又恨,直想拍大腿:早知道他如此小气,哀家昨日就不补充最后那句了。 美人们裹得比太监还严实,穿得比宫女还朴素,眉也不描,妆也不化,个顶个素得像是刚出锅的白面馒头,连点咸丝儿荤影儿都不沾。哀家看一眼就得转头看我家果儿两眼,如此这般,才能勉强稳住心态,不让自己哭出来。 “都坐吧,”我恹恹道,把手炉摸过来给自己一些温暖,本来不想提,可开口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陛下真是苦心孤诣啊。” 杨丞相家的娴妃最先开口:“回母后,陛下确实关心母后,他说母后最近躺得头晕,看不得花枝招展的打扮,是以让我们这些姐妹打扮得素一些。” 我闻言扶上额角,两眼发黑,差点厥过去。 哀家躺了七天没躺晕,被这龟儿子一句话气到头晕。 丽妃紧随其后,一边擦着汗,一边夸着姜傻狗:“陛下还提醒我们,母后怕冷,最见不得别人穿得轻薄,怕母后推己及人,对我们心生怜惜,所以让我们捂严实一些。” 我气到又开始揪炉套上的白毛。 他太坏了,我好歹算他娘,他怎么能这么对哀家。 常婕妤眉眼弯弯,也忘了姜傻狗要把她降为美人那桩事了,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地帮他说好话:“陛下说,母后最爱清净,不喜欢人多,过了今天让我们排个次序,轮流过来请安。陛下对母后的孝顺,着实让我们感动。” “排个次序?轮流过来?”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把我给刺激精神了,一边愤愤薅白毛,一边咬牙切齿问她们,“他还说了什么?统统告诉哀家。” 西疆 丽妃莞尔一笑,露出漂亮的梨涡:“回母后,陛下说母后极爱干净,最怕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更不喜别人触碰到自己,昨晚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到凤颐宫的时候,务必同母后保持一丈远,不然母后会烦。” 这话刺激得哀家忍不住捂上胸口。他这是釜底抽薪,是铁了心地要断了哀家跟儿媳的一切接触。 我越发承受不住,本想提前结束这对话,可刚要开口,便看到坐在玫瑰椅上乖巧地望着我,却一言不发的云妃,于是问她:“云妃可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云妃突然被我叫到,许是出乎意料,所以愣了半晌才起身行了个礼,眉眼轻敛,嗓音柔糯道:“臣妾不太敢讲,陛下特意嘱咐过,不要让我们随便讲话,怕太后听了会生气。” “哀家何时对你们生过气?”我把薅秃了毛的手炉扔花几上,“他是不是还说哀家易怒了?” 云妃便悄悄抬头看我,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我深深呼吸几次,换上温和模样:“你讲,你随便讲,哀家绝不生气。” 云妃盯着我的脸,缓缓开口:“臣妾觉得有些遗憾。” “遗憾?” 她点点头:“长合殿宫宴过后,臣妾就很想来给太后请安了,并且想每天都来给太后请安。” 我错愕:“你当真这样想?” “宫宴那晚,太后没有指责过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反而把每一个都安慰到了。那日臣妾出嫁很是忐忑,不知前路如何,不知未来怎样,太后却给了臣妾们十足的关怀与夸赞,这让臣妾有些一些勇气,去面对皇宫未来的日子。而且……” 我心情渐渐好起来,见她没继续往下说,就慈祥地问她:“而且什么?” 她唇角上扬,露出明亮贝齿与灿烂笑容:“太后长得好看,试问这世上,谁不爱看美人呢。所以臣妾想天天来给太后请安。” 她讲出了哀家的心里话! 试问这世上,谁不爱看美人呢! “来,完全可以来,哀家去跟陛下说,让云妃每天都过来,”我忽生出扬眉吐气之感,挺直了腰杆问殿里其他美人,“还有谁愿意每天都过来陪一陪哀家?” 话音方落,殿内其余十九个美人,纷纷举手。 哀家真想把姜傻狗叫来看看呐,让他了解一下这如滔滔巨浪般不可阻挡的民意。 我让林果儿去酒窖里把西疆的葡萄酒拿了出来:“反正大家今天打扮得很素淡,也没化个妆,也没穿盛装,所以很适合喝酒,即便是醉了,也不怕妆花掉,也不怕衣裳弄脏。” 虽然哀家本来打算带她们泡汤池的,但想到第一次请安就宽衣解带的,她们应该会害羞,所以就只能按捺住心情,让好春光再飞一会儿。 美人们纷纷说好,里面还有人喊得挺大声,看来酒量很是不错。 我前世是不怎么喝酒的,每次宫宴,看到各宫妃子们畅快饮酒,都会心痒。但因为枯守成安殿那十日,没好好吃东西,吐过血,胃便伤到了,每每喝酒都会刺痛,是以上辈子一直到过世,我都不太敢沾酒。 这一世重生回来,我脾胃健壮,着实喝了不少酒,甚至去墨书巷买书的时候,会顺便绕到酒肆,把新出酒都挨着尝一遍,然后挑两壶最喜欢的,拎着摇摇晃晃回家去。 乔正堂每次看到都骂我,我每次都恭恭敬敬把其中一壶双手奉上,他尝过之后便能骂我骂得轻一些,甚至偶尔心情好,骂完我之后,还会跟我讨论一下今日这酒美妙在哪里,欠缺在何处,跟上一次相比如何,下一次该选哪一种。 如此两年,我跟乔正堂酒量皆大增。酒肆的新酒挨个尝过一遍后,都醉不到我了。 但显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哀家招进来的这些美人里,还真的有喝酒高手。 此人便是瞧着文绉绉的程嫔。她太能了,哀家才喝了一杯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喝了三大壶了,我这厢正准备开口夸奖她一番,便见她吩咐身后的宫女:“劳烦直接把酒坛抱过来,总是让你回去接,怕会累着你。” 吩咐完,转头笑盈盈地问哀家:“母后,葡萄酒太温吞了,怕是喝十坛都不能喝到酣处。” “那程嫔想喝什么酒,哀家找人给你拿过来?” 她两眼放光:“咱们宫里有京城烧刀子吗?那个酒又烈又好,喝起来比较带劲儿呢。” 我端酒杯的手抖了抖。 若哀家没有记错,这酒有个妙用,就是杀驴前用来灌驴,听说驴喝个半碗就能晕。 我勉强笑了笑:“有,果儿,你带人去给程嫔抱过来,”怕喝出事,于是还是犹豫着跟程嫔道,“这个酒可太烈了,你喝一壶就……” “母后,”她雀跃地举起小嫩手,笑出小白牙来,“臣妾可以申请喝一坛吗?” “……” *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喝了多少,昏昏沉沉之际,仿佛看到一身红袍的姜傻狗走进大殿,美人们七倒八歪地山呼万岁,我坐在殿中央目光朦胧。 尽管一时迷醉,不能看清,但却能从声音里,听到他发了大火。 “让你们来请安,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打扰太后清净,你们倒是好,竟然跟太后喝酒,还喝成这副模样,这成何体统!要是不愿在宫里待着,便都回家去吧!” 美人们被他训哭了不少,我想站起来阻止他,可爬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于是气得攥拳捶地:“姜初照你怎么回事?是哀家让她们陪我喝酒,你为什么要骂她们。你有本事,来骂哀家。” 他似乎更气了,气到嗷嗷地叫唤,果真跟街头傻狗一模一样:“都回各自宫里待着!没朕的命令不许出来,更不许再来凤颐宫!” 到底是他的美人,他又是皇帝,所以二十个全都听他的话,真的走了。 除了云妃好像回头望了哀家一眼,其余的连看我也不敢。 我可太难过了。 从嫁进宫来,我就盼着儿媳环绕的场面,好不容易盼来了,可这场面持续还不到半天,就被这上蹿下跳急赤白脸的傻狗给搅和黄了。 他怎么能这么气人。 姜初照走过来,蹲在我面前,瞥了一眼地上的酒壶酒坛,冷嘲热讽道:“当太后就是爽啊,喝成这样也不怕别人骂你,反正后宫里你最大。” “还说没人骂我,你这不就是在骂吗?”我看着他,气得脸颊充气,“别以为我喝醉了,就听不出来。” 他戳了一下我鼓起来的脸颊,眉头皱到了天上去:“到底是有多开心,怎么能喝这么多?” “姜傻狗,”我躲开他,揉了揉发烫的脸,委屈道,“你就是觉得我好欺负。” 他唇角的肉剧烈一抽:“你叫朕什么?” “傻狗,”我重复着,“你骂人的时候,跟傻狗有什么区别?” 他冷笑着点头,但肚子里像是积了数不清的怨言:“真行。原来朕在你心里是这副形象,”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缓和了一些,“朕听说母后画过红毛小狗的风筝,难道是在画朕?” 我被酒气熏得脑子也不太好使了,见他这么问,竟然有些开心,甚至举起手掌,补充回答道:“之前的小乌龟姜初见,其实也是你。”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那王多宝那个点心铺子……” “你说‘阿见’?”我欣喜点头,“没错,哀家给你送过的绿豆馅儿小狗的点心你记得吗?那个也是你。” 他唇角抽搐:“朕以为太后对朕漠不关心,竟不知你暗地里这么记挂着朕。” “我可记挂你了,”我盯着面前的桃花眼眸,“我一直很记挂你,你有四年,没搭理我,我却一直惦记你。不然,怎么可能嫁进皇宫呢。” 他便这样愣住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西疆呆了四年。西疆漂亮吗?我问过苏得意,他说西疆有连天的沙漠,沙子细软像泥粉,但是一点也不脏,沾在衣服上都能抖掉。晴天里,会有小孩子和长不大的大人,坐着木板从沙峰上往下滑,很快很吓人,但是翻倒了也不要紧,因为沙子很软呢,躺进去也挺舒服的。 “不只有沙洲,还有绿野,苏得意说瓜果很甜,我问他有多甜,他说像蜜糖一样甜。还有连成片的葡萄树,夏天可以带着竹席躺在树下,一边纳凉,一边吃葡萄。他讲得真叫人眼馋呀。 “西疆的女人也漂亮,她们的衣服跟我们不一样。有很多妆戴,跳起舞来泠泠作响。当然,苏得意说她们不止会跳舞,也很能干。有些女人做的烤羊肉,比男人做的要好吃。” 我咽了咽口水,正准备问,他这辈子为什么没有带个西疆的女人回来。 “乔不厌,”他忽然又开始喊我的名字,语气温柔得不像话,还带着蛊惑,“你想知道西疆的事,为什么不来问朕,而去问苏得意?” “你太忙,也太累了,刚做皇帝,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一不小心就被权臣裹挟了,还挺难的。” 他把我散落的鬓发别至我耳后:“还是来问朕吧,苏得意不过在那儿呆了半年,知道得太少了,朕讲得比他好。” 我摇了摇头:“不能知道太多,不然总想去。” 想到这儿,便不可抑制地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想到今天嫔妃们转述给我听的话,于是心头泛起大片酸涩:“诚然哀家选儿媳有自己的私心,但更多的,也是为了你。可你却总是拦着她们,不让她们见我。我已经去不了西疆了,你让我看看美人还不行吗?” “对不起,”他竟真的给我道歉了,“朕错了,你若是看到她们能开心,便看吧。” “只有儿媳,却还是觉得有些孤单。” 他神情一滞,良久后才开口:“乔不厌……” 我看着他,诚恳提议:“你要不生个孩子给哀家看看?哀家今天问了,有好几个姑娘,想给你生孩子呢。” 数量 也不知姜傻狗答应了没有,我最后说着说着便撑不住了,勉强打起一丝精神洗漱完,滚回榻上倒头就睡。 后来,隐约感到有人轻抚我的鬓发,还念念叨叨的一直埋怨我:“你当真不怕气死我,什么都敢说。” 若我面对的是上辈子的姜初照,自然是不敢提孩子的;可我面对的是这一世的他,年方二十,风华正茂,什么都来得及,什么都可以想象,什么都可以提及。 所以我才放心大胆地讲了。 * 次日,我刚用完早膳,姜初照就来请安,还带着陈太医一起来了。 我用盐水漱了漱口,放下杯盏,好奇地问他:“陛下又病了?今天怎么没去上朝?” 他拎过一把椅子坐在我身侧,把手中折扇放在花几上,散漫道:“今日休沐,朕便带陈太医过来给母后瞧瞧病。” 这话叫我十分错愕:“哀家有什么病?” 他没打算讲,于是直接指挥陈太医:“别站那么远,过来瞧吧。” 陈太医这才敢上前来,放下药箱,恭恭敬敬道:“听陛下讲,太后极骇冷,每月都痛苦不堪,是以叫臣过来给太后看病。” 我愣了会儿。 本来想说我这病好不了。毕竟上辈子也是让你瞧的,此后几年药没断过,可最后还是死了。 但看到姜初照和陈太医皆很认真,就挽起袖子把手腕递了上去。 陈太医抚着我的脉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怎么能伤成这样?” 姜初照眉心一跳,挺直了身子问:“不好治?” 陈太医倒吸着凉气:“倒也不是,只是时间会有些久。” 听他这么讲,我便知道他又要给我开个几年的药,于是沮丧万分道:“若是需要常年吃药便算了吧,哀家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已经很习惯了。” 姜初照就转头看我,目光冷冽,语气愤慨:“宁肯不要命也不愿吃药?前些时日嘱咐朕的那些,到你自己这里就不算数了?” “那能一样吗?”大清早的,我本来不想跟他吵,可他这话就是有些气人,“你那是偶染风寒,吃个三五天的药就好了,哀家这身子常年骇冷,若是吃起药来得长年累月的不能断,每天嘴里都是苦的,整个人也早晚得浸成药味儿。还有那些忌口之类,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若是活着就得遭受这些,哀家宁肯去西天追随你父皇。” 姜初照不再看我,手指按上额角,靠在椅子上直接吩咐陈太医:“别管太后,你只管开。” 我:“……” 陈太医抱着药箱,目珠来回转动,观察了我二人几遭,然后提议:“若是太后不想吃药,那老臣倒是有个办法。” 我两眼放光:“快快请讲!” 陈太医捋了捋胡须:“太后可以试试泡温泉。” 我直挺挺地从玫瑰椅上起来,欣喜若狂:“还有这种好事?” “嗯,”陈太医点头,“若是不方便,泡热汤也可以,在其中加入一些药草,也有驱寒的功效,只是得常年累月地泡,不然这寒症也是没有办法治愈的。” “温泉似乎好一些,哀家在家里的时候,便经常跟嫂嫂们去南山泡呢,”说到这里,我便灵光乍现,想到了更好的主意,于是转头问姜初照,“陛下不是担忧哀家的身体所以不允许儿媳来请安吗,那哀家呆在宫里便没什么要做的了,不如就此回乔家,每天跟嫂嫂们去泡个澡,把病养好了再回来。” 姜初照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我:“成安殿后面有一个。是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最好的温泉汤池。” 我身形一抖。 差点问出“那汤池不是被你这王八蛋给填了吗”,转瞬才想起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他好像先把脑子给填平了,所以就没打那汤池的主意。 只不过这辈子我不是他的皇后,而是他母后了,所以想来便觉得不是那么方便,于是道:“哀家去成安殿后泡汤池怕是影响不好,可能会有言官觉得不妥,会骂你或者骂我呢,所以……” 姜初照静静地看着我,等我把话说下去。 我下意识吞咽了几下口水,轻咳了两声,举手提议:“不如把儿媳们都叫上,这样人多势众,言官想骂也一时不知该挑谁骂起。” 姜初照:“……” “最好还是在陛下上朝的时候,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尴尬对不对?” 他又开始舔牙:“母后对朕的妃子们可真是不遗余力地惦记啊。” 陈太医显然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于是纯良地赞同了哀家的话:“太后说得对,不如让各宫的娘娘都泡一泡汤池,这样娘娘们的身体也会强壮一些。” 我冲陈太医会心一笑:“太医就是太医,说得真对呀!” 等陈太医走了,姜初照却还不动弹,我正要开口赶他走,却忽然发现他今天打扮得不太对劲——往日里他都是穿着绣着龙的袍子,今日这一身却没有;往日里他从来不拿扇子,今日却捏着一只玉骨折扇。 “你是不是……要去宫外?”我怔怔问道。 他这才倦倦地抬起眸子来:“母后终于看出来了?” 我当即来了精神,满脸堆笑,凑近了一些同他商量:“算起来已经过了好些日子,墨书巷应该又出了好几本小说了,陛下能不能帮我捎带回来?” “不能。”他直接了当地拒绝,笑得很是惬意。 我可怜巴巴地求他,甚至都做好了给他跪下的打算:“不是多沉的东西,你揣怀里带进来很方便的。” 他存心要跟我作对,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袖,悠悠慢慢道:“到底是想要朕的那些嫔妃陪你泡汤池,还是要跟朕去宫外转转顺便买小说本子,母后选一个吧。” 我恨得牙痒,“哀家要儿媳,”可忽然又觉得不太对,目瞪口呆地问他,“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带哀家去宫外转转?!” 他不说话,只灿烂地笑。 “哀家选择去宫外!”我赔笑道,“本子不本子的倒不重要,哀家主要是担忧吾儿,很怕你走丢呢。” * 姜初照过去四年都在西疆,所以帝京很多地方和变化他都没有我熟悉,于是顺理成章的,在宫外全部都是哀家说了算。 春夏之交,日光正好,街市人来人往,熙攘鼎沸,他低头打量着我身上这件赭红色男士衣袍,勾着唇角轻笑了两声:“嫁妆里都能找出这个来,看来出嫁前就做了不少打算。” 这身袍子是我在乔家时就经常穿的。重生回来已经十八岁,又没有嫁出去,所以乔正堂便不太允许我这样岁数的姑娘出家门,尤其是,我也勉强算个名门闺秀。于是我便找人做了这身男士衣袍,出去闲逛的时候就方便许多。 我学着他的样子,捏着檀香木小折扇,倒背了手,迈着方步笑道:“今天休沐,我这不是怕遇到某些京官,丢了吾儿的脸吗,打扮成男人的样子会好一点儿,”说到这里却浮起一些别的担忧,“不过,你说他们要是看到你跟一个小白脸在宫外逛街市,会不会以为你喜欢……” “乔不厌,”他打断我,垂眸威胁道,“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回宫去。” 我讪笑两声给他赔不是:“别气别气,随随便便一个猜测,不要当真。” 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今天不都说好了,全听哀家的吗?怎么他一生气,哀家腰杆儿就不由自主开始发软了呢? 出宫第一件事当然是去墨书巷。 尽管三个多月不见,但墨书巷的老板还是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姜公子,您可来了,这三个月出的书小的一直给你攒着呢,就等你过来拿了。” 姜初照拧眉看我:“姜……公子?” 大意了,大意了。 姜初照不知道,我来买书的时候,从来不敢用自己的真名,怕丢乔正堂和祖宗的脸,更怕乔正堂知道后,让我去给祖宗磕头,是以我都说自己姓姜。反正这是皇姓,老板也不敢往深了打听,即便是错误地打听到京城哪位王爷身上,或者早就看出我是女人,打听到京城哪位郡主身上,丢的也是姜初照和他祖宗的颜面。 我不敢同姜初照对视,把银子递过去,把书接了回来,就赶紧往外走。 姜初照收起折扇跟上我,他聪明的脑袋瓜显然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于是指了指这一整个街市,笃定又自信地问我:“你来这一片买东西的时候,用的都是‘姜’这个姓,对吧?” 我只敢赔笑,不敢说话。 他拿折扇轻缓地敲了一下我的鼻尖:“倒是聪明,知道不能丢乔尚书的脸,所以就肆无忌惮地丢皇家的脸。” 我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发誓,只用这名号来买书,没有干过别的呢。” 话音还没落,十丈开外的醉花楼那位孙大姐便挥着小手绢,欢天喜地地冲着我吆喝了一声:“姜公子!” 我惊得一哆嗦。 她蹭蹭地跑过来,光天化日之下对我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这三个月您都去哪儿了!花儿和柳儿一直惦记着你,想你想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 姜初照点头:“真行。这就是你说的没干过别的,”许是想到了什么,掏了掏耳朵,低头问孙大姐,“只有花儿和柳儿两个人想她吗?这数量听着有些少。” 孙大姐喜笑颜开,冲他丢了丢手帕:“这位应该是姜公子的朋友吧,真是知根知底呀,娇儿,媚儿,小白,小青,阿柔,阿香,阳阳,月月等二十几个姑娘,都很想念姜公子呢!” 别看 说到这里还不算完,孙大姐又情真意切地补了一句:“就连昭四点都变得吵吵闹闹,谁哄都哄不好,想来很是盼望姜公子早些过来。” 姜初照眉毛一抖:“昭四点是谁?” 孙大姐:“是姑娘们养的小狗,憨憨傻傻的可招人疼了。” 姜初照冷笑着点头,幽幽地望了我一眼,把心中已经确定的那个猜测说了出来:“嗯,昭四点。这是你取的名字吧,姜公子?” 我这厢还没说话,孙大姐就极其主动地帮我承认下来,并且详细解释了一番:“两年前姜公子第一次进我们醉花楼,那日的帝京大雪初晴,光照正好,姜公子看到姑娘们刚捡回来的小狗,当即喜欢得不得了,于是给小狗取名叫‘昭四点’,”不知是觉得我不够惨,还是觉得姜初照不识字,于是又殷切地补了一句,“就是光照的‘照’拆开的呢!” 哀家太难了。 当了太后还有熟人在你面前说这些事儿,跟你都八十岁了、你一百岁亲戚还在你面前说你小时候尿/尿和泥巴的事有什么区别。 许是因为哀家在宫里也有相当数量的儿媳,有名叫“姜初见”的小乌龟,所以姜初照就对宫外想念哀家的姑娘数量,以及那只名叫“昭四点”的小狗很淡定了,他明面上并没有多生气,只是不再说话,扬着下颌睥睨着我,等待着我的解释。 我一时紧张,扯不出更好的谎,于是捏着他的衣袖把他往墙边带了带,拿小折扇挡住脸,压低声音同他道:“哀家出银子请你看节目,当做是给你这尊姓和尊名赔罪,成吗?” 他半眯了眸子打量我:“什么节目,说来听听。” “你忘啦?”我眨了眨眼提醒他,“咱们年少时去城南朱红馆看花魁表演过的,就是那种边跳舞,边转圈,边不小心掉衣裳的节目呀,”怕他还想不起来,就继续道,“前些时日宫宴,娴妃也表演过。虽然宫外这些丫头表演得不如娴妃有意思,但是她们胜在衣裳掉得快呀!” “好一个衣裳掉得快。乔不厌,”他嗓音微凉,带着些不解,“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吗?” 嗐,那是上一辈子不喜欢。 这辈子,喜欢得不得了呢。 他目光里闪过几丝错愕:“我不在帝京这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为何……与少年时差别这么大?” 这是个好问题,但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诈过尸。但因为提到了以前,便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十三岁那年,我和姜初照去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看花魁的事。 与今世之雀跃欢喜不同,那次我们看过之后双双大失所望。 姜初照说花魁没有我好看,我点头,说花魁也没他好看。那时候还不清楚何为撩云拨雨、挑风弄情,曾困惑又难受地问姜初照:“她的衣裳怎么老是掉?弄得我好想跑上去给她系紧一些。” 姜初照每日带我沉浸于自然风光,很少来这种吵吵闹闹的地儿,在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很是有限,自然也回答不上来,表情甚至比我还失望,皱眉嘟囔道:“早知道花魁长这样,还不如多看阿厌几眼呢。” 我二人从喧嚷踊跃的人群里挤出来,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路过一楼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账台后面卖纪念品,其中有一排按大小长短排列起来的玉石,玉质瞧着不错,还被做成了蜡烛形状。我觉得很精致,摆在多宝格或者桌案上会很好看,问了问身旁的姜初照,他也觉得挺漂亮。 于是我就买了一对烛身带花纹的,打算送给乔正堂。他的书房太素淡了,也没个摆件,若是把这个放在桌案上,应该能给书房提色不少。 可卖玉烛的听到了,提醒我说这东西最好不要摆在书房,而且最好是送给夫妻用。因为我娘早已过世,那就没法送给乔正堂了,所以便把这纪念品带回家送给了大哥大嫂,送的时候还期待地问他们是否也喜欢。 那是我少年时被骂得最狠的一次。 比穿着姜初照的龙纹红袍回家挨的骂还要狠。 若不是两个哥哥抱住乔正堂,两个嫂嫂搂住我,乔正堂非得把手里的笤帚揍秃了苗不可。 夜深人静,狗都睡了,整个乔府只有我还在勤奋不辍地给祖宗磕头。那样用功的场景,真叫人难忘。 从此以后,我便对秦楼楚馆和跳舞花魁彻底失去了兴趣。并且很委屈,很后悔:早知道花魁如此,还不如多看几眼阿照呢。 但这一世回来,我心境大不同,再不是那个思维局限,活得艰难的乔不厌了,当把那些执念愁怨都抛却,重新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便觉得万事都很可爱,万物皆有妙处。 撇开花楼里那些奇形怪状充满想象力的纪念品以外,花楼里的姑娘们也很值得一观。这两年,每当我对墨书巷小说里的内容不甚明白的时候,就揣着书走进不远处这家醉花楼,同里面的花儿、柳儿亦或是阿柔、阿香请教一番,她们总能给我一个通俗易懂的解释,偶有言语解释起来费力的时候,还能随手从枕下掏出一本春/宫给我标标画画,若赶上连图画都无法解释的时候,就会邀请姐妹过来,大大方方地给我做个示范。 当然了,她们都知道,姜公子是女人,且是出手很大方,不要求她们陪/睡,还总夸她们漂亮的女人。所以她们都喜欢我,总是盼着我来,说是比某些狗男人强多了。 “陪姜公子读书,和边休假边捡钱有什么区别?”柳儿姑娘曾给过我如此高的评价,其他姑娘也很赞同她的说法,于是大家都很喜欢陪我读书。 思及此处,我便也想她们了,于是轻扯了扯姜初照的衣袖,蛊惑道:“不如随哀家去看看,她们和宫里的儿媳,各有妙处呢,”怕他误会,就又补了一句,“真的只看节目,不动手,她们虽然做这行,但也不喜欢动手动脚的人。” “不去,”折扇在他手中打了个潇洒利落的旋,玉骨沾了日辉带起一道流光落入我眼里,他靠在墙边,勾着唇角慵懒散漫地说了一句,“等你找到比你漂亮的姑娘,再带我来看吧。” 这话让我刹那恍惚。 就这样,再次想到了少年时他说的:“早知道花魁长这样,还不如多看阿厌几眼呢。” * 晌午时分,我带姜初照去了北巷深处那家揪面片店。这家店是我二哥最先发现的,他说面片细腻爽滑,入口顺柔,腊肉肥瘦均匀,汤汁香浓,自己连吃三大碗都不解馋,遂带我来吃。我一尝,登时目放精光,惊为天面。 因为长年累月地用腊汁肉做浇头,所以店内桌面上难免油乎乎的,姜初照给了店家额外的银子,挑了一张桌让小二把桌凳擦洗了一遍,才带我走进去。可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又拽着我去对面布店买了几丈布,回来铺在桌凳上,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坐吧。” 我站在桌前,有些震惊:“你何时养成的这种习惯?在西疆打仗那会儿,吃饭时也来得及这么做作吗?” 他怔了片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指了指其他桌子上的油光,看着我像是在看戏:“要是不这么做作,吃完这顿饭,你起身的时候低头看看自己的沾着大片油渍的袍袖,肯定能当街哭出来。” 我低头看着衣袖,把那场面从脑袋里一过,立马不说话了。 他说的对。 如此折腾了一遭,揪面片也做好了,小二端上桌,我这厢正准备落座,姜初照却像是神经抽搐,忽然转身,把我拉到他身前,将我整个人都罩住。还顺手把折扇打开,牢牢地遮住了我的脸。 正纳闷着发生了什么,就见他低头,轻声细语地跟我说:“别看。” 我陷入片刻的茫然,很想问一句别看什么。 转瞬便听到门口的公子往店里走的脚步声,以及那熟悉的温柔雅润的嗓音:“劳烦给我们煮两碗揪面片,我夫人很爱吃。” 我骤然抬眸。 是姜域。 他也带邱蝉过来吃面片了。 姜初照身形僵了一僵,好像到此时才发现有些事情根本没办法挡住,于是微微蹙起眉来,用更轻更温柔的声音安慰我:“阿厌,别难过。” 若是上辈子,在这家面片店遇到姜域和邱蝉,我肯定会很难过,甚至还会很生气。 因为姜域一开始并不知道这家面片店的,他第一次来,还是我带他过来的呢。可他说“我夫人很爱吃”的语气,就好像最开始就是邱蝉带他来吃的一样,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人特有的秘密和喜好,跟乔不厌这个人毫无关系。 但这一世,我已经是太后了,宫内有一个二十岁的俊俏继子,有二十一个俏美儿媳,宫外有墨书巷出的本子,有王多宝做的点心,还有醉花楼里二十来个对我日思夜想的娇香姑娘,哪里还有闲工夫注意姜域,且他还是别人的夫君。 是以看着姜初照这般紧张的模样,便不由笑出声来。 那边的人显然是听到了我的笑声。 于是,白色绸缎的衣角带着堇色细纱的裙摆,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我扶着姜初照的手臂探出脑袋,冲他二人粲然一笑:“六弟,六弟妹,你们也来吃面片呐?” ※※※※※※※※※※※※※※※※※※※※ 解答一下。 为什么阿厌这辈子没有报复姜初照和余知乐,以及前世对她不好的那些妃子? 1【因为她就是不想啊。】 前世经历过龃龉争执,所以这一世只想置身事外,做自己喜欢的事,享受上辈子没有的快乐。 尤其是,她自己也不确定这辈子能活到多少岁的情况下,追求快乐和美,最重要。 文名「闲观」二字是主旨,她要是参与手撕白莲花,那她还算「闲观」吗。 我认为真正的报复,就是压根不把你当对手,以母后的姿态,俯瞰并包容万物。 当然她能不能一直做到闲观,以及啥时候翻车,这就是后话了。 2【着重说一下姜初照。】 阿厌为什么没报复姜初照反而对他还不错,因为她根本不恨姜初照啊。 前世的事,讲了大概也就1/8,后面的姜初照对她做了什么,她对姜初照做了什么,还没讲到,谁对谁更不好,还未见分晓。 后面虐死姜傻狗也说不定呢。 而且,如果真说到报复,那重生归来选择当他的母后,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了,对不对? * 再回答一下甜虐的问题。 戳开专栏会发现闲观是个半糖文,大家应该也看出规律了,基本上是前世虐,今生甜。我选标签的时候,有想再选上虐文,但是只能选四个,遂放弃。我们会因为前世难过,但那终究是过去,最重要的就是当下,是现在,希望太后一直开心,希望大家也一直开心。 * 隔壁《星河枸杞茶》,青春校园小甜文,治愈,全糖。欢迎大家收藏! (是的,广告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以及我的微博@别来-吴漾,不太习惯发作者的话,怕影响大家对小说的个人理解,所以偶尔会在微博解答,谢谢大家,抱住狂奔——) 邱蝉 姜域和邱蝉皆怔在我面前,似是对本太后出现在这面店太过震惊,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姜初照见我无恙,唇角隐约抽了一抽,转过身去,配合着我,笑道:“真巧啊,六叔,六婶。” 辈分本来就很乱了,反应过来的邱蝉又对我俯身,添了一句:“表姐好。” 姜域什么也没说,微微皱着眉头看着我和姜初照,并轻轻地把邱蝉拉到了身后,似乎怕我们伤害到她。这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自然也没有逃过姜初照的眼睛。 “六叔,我同阿厌都已经二十岁了,”姜初照悠然地摇起折扇,笑得跟街头巷尾调戏小姑娘的浪荡诗人无异,“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们和小时候一样冲动吧?” 姜初照说的这话,也是我想说的。 倘若方才我还准备放下芥蒂开开心心地同他说话,可现下看到他防着我们如防狼的样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去别的地方吃吧,”我扯了扯姜初照的衣袖,气道,“瞧你六叔这小心谨慎的样子。” 姜初照却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了回来:“我们先来的,桌子收拾好了,面片也上了,要走也是六叔和六婶走才对。” 姜域的目光顺着姜初照的动作落在我手腕上,他皱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训斥道:“你们这样,若是让京城的官员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话音方落,姜初照就笑出声来,“看到就看到,想如何就如何,大不了某个位子交给六叔坐,”说完这句,就攥着我的手腕,把我带到桌前,按着我的肩使我坐下,从竹筒里抽出一副筷子放在滚烫的热茶里过了两遭后,递给我,“吃吧,别管他们。” 姜域便不说话了。 邱蝉走过来,挨着我坐下,笑起来的时候像以前一样会拿手指浅浅挡住唇齿,说话的时候语气依旧如当初那般,带着温和的哄:“表姐,你别跟阿域生气。” 我把碗里的腊汁肉搅开,阴阳怪气道:“诚然你二人定亲那日,阿照带着我去闹了一场,但当时阿照也只是打了他,没有打过你。况且已经过去四年多了,我同阿照都快忘了,你这夫君怎么还把我们提防着。” 邱蝉抬眸去看姜域,好像期望着他给我道个歉,但姜域依旧没说话,所以她就只能继续哄我,语气变得更温柔了一些:“表姐,你最大度了,所以别气了行吗?其实也并非针对你,他最近对谁都这样呢。” 姜初照凉飕飕地笑了一声:“对谁都这样?大家倒是真有闲心,整日里想着害你们。” 邱蝉莞尔:“自从我有身孕以来,他总是紧张兮兮的,我其实也觉得没必要哎。” 我恍然抬头。 手中的筷子,就这样掉下桌去。 * 上一世,好像也是五月。 邱蝉连着十几天往皇宫里送拜帖,希望能见我一面。那时我落水受寒还未痊愈,连床榻都下不来,更何谈见人。 况且,她还生活在宫外,与我家里人见面很方面,兄嫂们又都喜欢她,若是哪日遇见,她把我在宫里的样子告诉了乔正堂他们,那乔正堂大概会难受,兄嫂们大概会掉泪。 毕竟,这二十年,我也是他们疼着宠着包容着的小孩儿呢。谁都可以知道我过得不好,唯独他们不能知道。 到了五月底,身体终于好转,虽然面色瞧着还有些虚白,但已经能下床走走了。宫女扶着我去书房,我看到案上那整堆的帖子,想了好几遭是早些见邱蝉,还是等我恢复得更好一些再说。想来想去却还是不忍,就在当日准了她的拜见。 邱蝉是我见过最得体的大家闺秀,虽然她比我要小三个月,但少时乔正堂却总让我跟她学习。只不过东施效仿西施什么样,我效仿邱蝉就是什么样,不伦不类,格格不入,乔正堂看过学习成果后,闭门三日,出来后满脸沧桑地通知我,我以后可以自由成长,大不了百年之后他去天上给我娘亲磕头认错。 邱蝉不止性格好,长得还很美。她的美同余知乐不一样,余知乐的美是高山雪,孤冷又傲居,虽然她会对你俯身行礼,但骨子里却是不肯低头的。邱蝉的美是林中溪,灵动又静美,你同她相处时几乎不会注意到她的礼数,但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被她照顾得熨熨帖帖身心舒畅。 每一个见过邱蝉的人,不管男女,无论老少,都很喜欢她。她就是有这种能力,跟你说几句话的功夫,或者同你笑一笑的空档,就让你感觉到她的好。 实话说,我小时候最嫉妒的姑娘便是邱蝉,最喜欢的姑娘也是邱蝉,因为她样样都好挑不出毛病所以嫉妒她,却也因为她对我也样样都好让我挑不出毛病而喜欢她,尤其是,她总是常常哄着我,处处让着我。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我对姜域都没有过,却对邱蝉体会得深。 后来,我也知道自己比不上邱蝉,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去跟她作比较了,久而久之,便能忽略我身旁还有一位品行样貌都好得不得了的表妹。 所以当初从北疆回来,我怂恿乔正堂去找姜域商量亲事的时候还是很自信的:“他应该也会喜欢我,去北疆的时候,他还夸我漂亮了。” 乔正堂就有点踌躇,“男人的话你也信吗?据你爹对六王爷的了解,他应该喜欢安静温婉的姑娘,你整日里上蹿下跳跟猴一样,他真的能瞧上你?”顿了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摇了摇脑袋叹息道,“若是别人家的孩子,比如邱蝉那样的,还差不多。” 知女莫若父。 我后来果真被退婚,然后别人家的孩子邱蝉立马就带着嫁妆顶上了。 上一世,我也问过自己好多次,到底恨不恨邱蝉。想来想去却总是想到她作为妹妹还经常哄着我、照顾着我的样子,就觉得恨不起来。况且,姜域喜欢她,她也喜欢姜域,这是他二人的两厢情愿,或许我才是那个一不小心闯入其中又仓皇退场的外人。 那日,让宫女给我化好妆后,我就一直坐椅子上等着,怕唇脂蹭掉露出苍白唇色,所以连茶也不太敢喝。好在是她就住在京城,进宫很快,是以我也没有等太久。 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她走进来的时候,步子都有些乱,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娴静自然的邱蝉。虽然也化过妆,但她那状态瞧着依然不太好,尤其是眼眶,红得不自然,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我让宫女全都退下,整个丹栖宫主殿,只剩我姐妹二人。 许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她第一句话就是:“表姐,我怀孕了。” 说完这句,眼底便浮起潮雾。 我看着她,心脏和指尖都变得很听话,不动声色地僵麻着,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恍惚着把手指藏进衣袖里,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思也藏起来:“怀孕了为什么会这样苦闷,难不成怀的不是六王爷的孩子?” 说完这句,对她的嫉妒就超过喜欢,竟暗戳戳地希望着,这孩子不是姜域的,而是隔壁王尚书家的。这样,指尖和心头那一阵接一阵的僵麻与刺痛,是不是就能纾解一些? 我那时候的心地可真坏呀。 “是六王爷的,”她没有怪我乱说话,反而轻声细语地解释,只是脸颊微微泛红,“没有其他人。” “哦,”我垂下眼睑,把另一只手也缩进衣袖,在里面一下一下抠着自己的指甲,努力消解那久不散去的僵麻,面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是为什么,非要见我一面不可?” 你二人本就很好,如今孩子也有了,为什么还要来刺激我呢。 “表姐,陛下想让阿域去北疆,且让他此后常年在北疆驻守,而我已有身孕,无法随他同行。况且,听说北疆很冷,即便生产过后追随而去,我……我和孩子怕也不能承受。” 我怔怔抬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去北疆?你听谁说的?” “陛下亲口告诉他的,说让他考虑考虑,万寿节那天宫宴的时候,陛下便要听他的回答。” 万寿节,姜初照的生辰,就在六月初八呢,怪不得邱蝉如此着急。 她声音颤抖着:“表姐,你是了解的,我自幼不喜欢给旁人添麻烦。但我唯独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是令我和阿域都愧疚不堪的事。如今,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打扰你,”她看着我,好看的眉中全是苦涩,“我给你带来的不快,已经很多了,今日,好似又添了一桩。” 说完这句,眼泪便再也收不住,缓缓淌下两行。 她从小都是体谅着旁人、哄着旁人的那一个,自己很少哭过,是以也很少被人哄过。 所以我最看不得她掉泪。撑着椅子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本想开口安慰她几句,没成想自己竟也不争气地,跟着她哭了起来。 就这样想到,小时候我在她家玩耍,她跌进雪泥里裙子被弄脏,她眼眶刚刚湿润,我就嚎啕大哭的场景。于是,已经很难受的她,顾不上自己,就反过来安慰骇脏的我:“表姐,是我的衣服沾了泥,不是你的呀,你别害怕。” “孩子多大了?”我问她,怕把状哭花让她瞧出我不太好,我就掏出了帕子。 她看到后很自然地接过去,一点一点地帮我擦着泪,还起身把椅子让给了我:“两个月了,”顿了顿,泪珠子像是断了线,轰然掉落,“表姐,你为什么哭呀……看到你哭,我就很难受。” “为你不高兴,又为你高兴,”我不敢碰她的小腹,于是摸了摸她的脸,“希望你过得不那么好,又希望你能过得很好。” 到这时候了,她还在哄我:“你就想着我过得很惨,想着我被姜域又打又骂,吃不饱穿不暖,整日里过得如履薄冰举步维艰,这样是不是就能好一些?” 真气人。 这不就是我的真实生活吗。 我当即被气笑,捏着她比出嫁时圆润了好多的脸颊,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埋怨她:“下次哄人也要实事求是好吗,你今日这裙子上的绣花都是金线的,脸也比出嫁时胖了许多,让我怎么相信你吃不饱穿不暖。” 求情 思绪再回到今日,我看着她略显圆润的脸,竟没有忍住,抬手轻轻地捏了捏。 面前这位无忧无虑又温婉娴静的姑娘,一定不晓得,某年某月,某座宫城,我二人曾互相抱着,崩溃大哭。 怕姜域以为我又要对他的夫人做什么,就准备把手从邱蝉的脸颊上缩回来,只是刚刚挪动半寸,手就被邱蝉双手捧住按回了脸颊上,她甚至同我凑得更近了一些,笑嘻嘻地求着我,似乎觉得这样能逗我开心:“你再捏捏嘛,我近来胖了许多,捏起来手感可好了。” 她太犯规了。 明明方才我们都站在了对立面,甚至剑拔弩张起来了,她倒好,还不管不顾地求我捏她。都要是做娘亲的人了,怎么还能可爱成这副模样。 姜域也坐了过来,神色缓和了不少,甚至主动开口给我和姜初照道了歉:“蝉儿说得对,是我太过紧张,阿照,阿厌,抱歉。” 我对他这个称呼不满意,敲了敲桌面提醒他:“现在应该叫我嫂嫂。” 姜域慢条斯理地笑了:“嫂嫂。” 姜初照把新烫好的筷子放在我的面碗上,也不知怎么了,方才还抖擞万分战力十足的他,现在却没了多少精神,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吃吧,快要凉了。” * 进了宫门,送我回凤颐宫的一路上,姜初照都闷闷不乐。他不开心的原因我大约能猜到一些,但也说不太准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于是忐忑着问他:“是因为哀家轻易地原谅了你六皇叔和六皇婶,所以你不开心啦?” 晚风轻盈拂过,携起他鬓角长发,柔而缓地落于他肩胛。 “不是。”他回答道。 “那是为什么?” “就是突然不确定,朕在你心里有多少分量。” 我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眼尾染上一些嫣色,像是在委屈着只是还没掉泪,于是安慰道:“你在哀家心中,当然有很重的分量。” “那六皇叔呢,他在你心里又有多少分量?” 我垂眸看路:“没什么分量。” 姜初照并不满意我这个回答,“既然没什么分量,为什么在得知他跟邱蝉有孩子后,你手中的筷子会掉下桌去?” 事实上,我自己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明明曾经经历过一遍,也知道他同邱蝉更多的事,可为何再次听到那句话,还会生出猝不及防之感。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曾拥有,所以就格外敏感。可这些上辈子的事,要怎么跟姜初照讲呢。 我忽生出些难过,对着夜空长长吐出一口气:“不知道陛下信不信,哀家很期待,也很盼望,你能有个孩子。姜域只有邱蝉一位夫人,都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有二十一位夫人呢,应当比他更容易吧。” 他语气有些绝望,眼底的嫣色更重了一些,像极了春日景盛之时偶落于深潭边的桃花瓣,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寒凉:“你可真操心,该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朕的亲娘了吧?” 我无措地摸了摸后脑勺:“纵然不是你亲娘,但给你做母后,哀家确实是真情实感的,且每一日都在努力去做好你娘亲这个角色,”说到这里,就满怀期待地去问他,“哀家这后母当得可还行?” 他闻言便嗤笑一声,整个人像是突然从垂死状态挣扎起来,精神都昂扬起来:“一天不气朕,你就觉得不舒坦是吗?” 我便不说话了,静默地望着他。虽然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但从我跟乔正堂那里便能知晓,这种时候父母说得越多,孩子就觉得越烦。 本以为这样他就能好受一些,可他却在风中扑簌了几下眉睫,哽咽着问了我一句:“所以,还是喜欢六皇叔,对吗?” 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上辈子,姜初照就问过我好多次,是否还喜欢姜域。 每一次,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还喜不喜欢他。 若说喜欢,可我确确实实又不想跟他在一起;若说不喜欢,看到他和邱蝉在一起我却还是会在意。 上一世,我似乎一直处于某种矛盾中。对姜域如此,对姜初照也是如此。一直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于是就选择最轻松的解决办法,那就是逃避。 只是逃着逃着就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清楚何为喜欢,何为不喜欢。甚至到生命的尾声,我连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感觉、什么样子,都不太晓得了。 说到这里,就很羡慕余知乐和邱蝉呢,余知乐一直清楚自己喜欢姜初照,邱蝉也一直知道自己喜欢姜域。唯独我,只在十五岁那年体会过初遇姜域时的羞赧,那几乎是我唯一能确定的男女间的喜欢。 是于天地之间,骤然遇见,日光鼎盛,花枝绚烂,本没有什么目的的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愿意随他往前走,路上顺当也好,苍茫也罢,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觉得什么都不怕的,那种喜欢。 可悲的是,姜域对我并非也是如此的感情,于是,这唯一能确定的喜欢,不过一年便潦草收场。 “哀家这辈子,唯一能喜欢的,就是你那过世的父王,”我沉吟道,“当然了,儿媳亦哀家所爱,吾儿亦哀家所喜。” 姜初照的眼里有大片的雾气,我本想劝他一句别哭,可不知为何,他却突然提到那件事:“如果朕让六皇叔去北疆,此生再也不回来,你会不会怨朕?” 脑袋里轰然炸开一声响。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本就被震得不轻,偏偏他又问:“若朕打定了主意,你又会如何来劝朕?” * 上一世,邱蝉走后,我冥思苦想,到底该如何去劝姜初照打消把姜域派去北疆的念头。从五月底一直想到六月初,眼看着万寿节就要来了,却依旧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连续好几个夜晚,兜兜转转走到成安殿,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走进去与他商量,又担忧着自己若是进了他的地盘会让他感到不快,就这样又退回到离殿外十丈远的地方,靠在海棠树下,一边注意殿门口的动静,一边抬头看星星。 衣着清凉透肤,步履袅娜入殿的娴妃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灵感。但我又没有那样轻薄的衣裳,走起路来也没有她那样妙曼,不知道这样走进去,姜初照会不会不喜欢,然后直接把我赶出来,让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苦恼啊。 就这样耗到了六月初七,次日就是万寿节了。 到了晚上,我换上了自己瞧着最干净的衣裳,那是在家时做了没穿过的衣裙,是雪白绸缎的料子,连暗纹都没有。 尽管给自己加油打气了多日,可走到殿门前,却还是顿住了。我当真不争气,又退到了海棠树下。 抬头去望天上的星星,发现那一夜的星星格外亮,格外好看。若我不是有要事在身,真愿意就这样看到天亮呀。 “皇后娘娘。” 我打了个哆嗦,从树干上直起身来,看着旁边的苏得意,惊奇道:“苏公公?你怎么过来了?” 苏得意俯身:“陛下让老奴唤娘娘进殿。” 我欣喜不已:“他当真想让我进去?” 苏得意和蔼地笑了笑:“是呢。” 我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苏公公,你快帮我看看,我这身衣裳有没有沾到脏东西。” “回娘娘,您这身衣裙,纤尘未染。” 我放下心来,笑道:“那走吧,别叫他等急了。” 到了成安殿,发现姜初照似乎刚刚沐浴过,墨发还沁着些雾气,一身水滑的青色绸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脖颈与胸前的雪白颜色。 他似是困了,勉强冲我笑了笑,语气有些无奈:“在外面转悠了七八天,却还是没有打定主意,对吗?” 我绞着衣袖,撒谎道:“今日吃太多了,遛弯儿呢,就……不小心遛到了成安殿。你可以问苏公公,我一开始没有想进来的。” 转头却发现人证苏得意已经没影了,整个寝殿只剩我同姜初照两个人。 他坐在梨花木椅上,烛火将他的脸庞映地暖融融的,他的笑也比以前温和了不少,只是倦色很深,没什么精神:“要是救人都是你这个速度,那等着被救的人还有什么盼头。” 我微怔,走近了看着他:“其实你知道我想找你做什么对不对?” 他抬头给我认真地解释:“知道。王妃进宫,也是需要朕的点头才可以。” 我有些不满:“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也不用纠结这么多天,不知如何开口。” 他便笑出声来,好看的桃花眼里像是藏了无数星盏,亮晶晶的很是漂亮:“方才不还说吃多了,遛弯不小心遛到了成安殿吗?怎么又改口了。” “就是想你了,想过来看看你。” 我说得不够真诚,他听得也不当真,于是开门见山地问:“若朕打定了主意,你会如何来劝朕?” 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好,于是搓着袖口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朕想要的,你未必愿意给,”他好似真的累了,拢了拢前襟,叹息着劝我道,“况且,那个人不值得你为他求情,还是早些回去吧,朕这儿太冷了。” 我却惦记着他前半句。 想要什么,他没有明说,但我就这样想到宫宴后他把我抵在殿门上,醉意深沉,眸沾雾水,说的那句:“两个月了,你好像一点也不期待。” 又一个月过去了,再不期待好似说不过去了。 于是走过去,坐在他腿上,轻轻揪住他的衣襟好给自己一些支撑:“阿照,我这几日在你殿外想了很久。” 他脊背僵住,却下意识抬起手托住我的后腰,让我不至于从他这身柔滑如水的绸衣上滑落下去。 见他没有推开我,就放心地亲了亲那桃花眼的眼角,小声问他:“三个月了,我们是不是该圆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