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失忆太子后》 第 1 章 阳春三样,春水淙淙,倚着河边杨柳树下,几个包着布髻的妇人正在浣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家长里短。 “听说常大嫂的儿子娶了一门懒媳妇,天天不洗衣不做饭,只顾缠着爷们,真真是羞臊死了!” “刚过门的小媳妇不都这样,日子久了什么情啊爱啊的都淡了。” “唉,想想咱们,上有老下有小,整天是操不完的心,这不,儿子上个月刚定完亲事,现在纳采、问名,真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有个妇人哎哟一声,“刘大嫂,你这定的是哪家千金小姐呀,还尽有这么多文绉绉的讲究!” 那妇人一笑,十分得意,嘴上却说的谦逊,“不过是个秀才女儿,格外看重些。” 接下来的哄闹奉承不断,村上的妇人都是这样,成了亲生了娃,一辈子柴米油盐围着爷们孩子打转,虽说日子过的清贫,但也别有一番乐趣。 在不远处的下游,有个独自默默洗刀子的身影,听到那头的欢声笑语,感到十分惆怅。 唉,再过两个月她都快十九了,亲事上还是没个确切的着落,燕燕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孟渚泽的水面上映出一个俏丽的面孔,虽不说有多倾国倾城,但燕燕自认自己也是秀色可餐,怎么好白菜都要烂在地里了呢! 咬咬唇,她将叮叮咣咣一大堆的刀具往跨篮里一丢,挽着篮子气鼓鼓的走了。 那些正在嚼舌根的妇人见到她起身离去的背影,都噤了声,待她走远,窃窃私语起来。 “这束家的姑娘,算是嫁不出去咯!” “嗐!谁敢娶她。” ...... 燕燕才到家门口,就看见自家爹爹在和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争执不下,一张本就不算白净的脸皮,此刻涨得通红。 “说好了是吴家小公子,怎么如今却成了吴老爷,那个吴老爷比我还大上两岁呢,想让我女儿给他做填房,呸!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王婆也不甘示弱,叉着腰道:“束老儿,你也不看看你女儿如今都多大了!你家从前又是做什么营生的,那吴老爷虽然年纪大些,可年纪大了会疼人啊,吴家家私又丰足,你女儿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有什么不好!” 束老爹一口唾沫啐在王婆脸上,“他那么会疼人,你怎么不嫁过去让他疼!我可告诉你,我女儿就算是一辈子不嫁,也不可能会给老头子做填房!” 那王婆骂骂咧咧,抽出手绢擦脸,“那你就好好的把你女儿藏在家里,一辈子别让她嫁人!” 说完她扭身就走,撞上正回家的燕燕,也没给个好脸色,白了一眼后就踏出了束家的门槛。 束老爹刚才的精气神全没了,看到女儿眼圈就红了,牵着她的手哽咽道:“燕燕不哭,吴家黄了,咱们再找下一家,我家燕燕这么美,心肠又好,一定会嫁个如意郎君的,可千万别难过。” 他说着说着就泪如雨下,燕燕嘴角抽搐了两下,“爹,我没哭,哭的是你。”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六家拒了她的亲事了,这些年下来,单县但凡适龄的人家几乎都瞧完了,可不是让她做小,就是像刚才那样,要让她过去当老头子的填房。 束老爹哭得更厉害了,“都是爹爹没用,要是爹爹从前没干过那档子营生,也不必连累了你,这么大的姑娘还待字闺中。” 束老爹干过什么营生呢,他早年是兖州府小有名气的刽子手,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刽子手,他是专门负责‘凌迟’之刑的刽子手,也就是老百姓常挂在嘴边的‘千刀万剐’。 他年轻时手上过了数条人命,后来遇上了燕燕她娘,有了燕燕后怕给孩子添罪孽,才洗手不做的。 但做了一辈子的刽子手,出来后又能干什么,兜兜转转还是拿起了刀,却不是杀人,而是做了一个屠户。 燕燕她娘去世得早,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几经辗转来到了单县,在这里扎了根,原本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可谁成想燕燕十二岁那年,兖州府来了人请他回去,束老爹曾经的身份这才暴露在众人眼前,尽管他拒了官府的人,但单县谁都知道了,做杀猪买卖的屠户束家,原是个专门凌迟人的刽子手! 要是骂名都在他一人身上也就罢了,可祸不单行,还是连累到了女儿,因燕燕那一手削骨如泥的好手艺,单县人人忌惮,都说她是个小刽子手。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以至于燕燕今年年满十八了,还没嫁出去。 想想这些,都是自己造的孽,可为什么非要报应在他女儿身上,燕燕打小就格外懂事,人也勤快能干,生的跟朵花儿似的,都怪他,都怪他.... 燕燕哄了一会儿,见束老爹仍没止住哭声,便嫌烦了,扯了一嗓子道:“哭哭哭,哭什么哭!究竟是我嫁不了人了还是你嫁不了人了,咋,没男人还就不能活了是不,咱爷俩过日子,不比那些嫁过去伺候一家老小的日子舒坦!” 她知道自己这个爹爹软的不行,得来硬的,一顿吼后果然不哭了,攥着她的手道:“我姑娘说的不错,就咱们爷俩过,爹养着你一辈子!” 燕燕长吁一口气,转身就去厨房做饭了,自打她娘去世后,这些里里外外的家务事都是她在做,倒不是束老爹惫懒不疼女儿,主要是燕燕嫌弃他做不好,尤其是饭菜,那哪里是人能入口的东西,简直是要人命的毒药。 洗菜切菜,起锅烧油,一套动作都是做熟的,行云流水间看到水缸里那倒映的脸,燕燕还是难免怅惘了一下。 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心里真的不在意吗?恐怕没有哪个姑娘家不盼着自己风光出嫁,相夫教子的日子,但没法子,谁叫她是单县有名的小刽子手,没有哪个男人敢有这个胆量娶她。 毕竟他们家身上有那么多条人命,谁都怕她嫁过去会有冤魂索命,不吉利。 怪不上谁,燕燕从前也觉得她们迷信,可后来想想,人家花大价钱娶个媳妇,不就是盼着能日子越过越好吗,放着家里干净清白的姑娘不要,干嘛偏来挑她,依着他们的话说,要是哪天拌个嘴,当夜一家老小都能被她剁成一团肉泥了。 燕燕扯了扯嘴角,无声的嘲讽。 她也知道爹爹为她的亲事,四处奔走,头发都愁白了许多,燕燕自己也急,但再急没人肯娶那也没用。爹爹又不肯委屈了自己,定要找个年纪相仿未曾娶过妻的郎君来配她,其实要燕燕来说,二八年华像朵花的时候都没人愿意娶,如今都十八了,谁还愿意。 但这话不能当着面和爹爹说,他一准得跳起来,当然燕燕自己也不愿意去做妾或者嫁给老头子,她见过隔壁村的一个姐姐,被黑心肝的爹娘卖给了老财主,那老财主脸上的皱纹都能夹苍蝇了,还穿着大红喜服,搂着娇艳艳的姑娘拜堂成亲。 燕燕猜想那老财主身上定然有很重的腐朽之气,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跟老树桩一样摧枯拉朽,轻轻一折指不定就断了,她想想就打哆嗦。 想多了没注意,锅里滚烫的油星子蹦到她的手背上,燕燕这才回过神,忙活着煮菜做饭。 鲫鱼豆腐,清炒竹笋,再配上一小碟腌萝卜干,父女二人的晚饭就好了。 尽管亲事还没着落,但日子还得过,生意也得照做,束老爹往嘴里扒了一口饭,有些含糊不清道:“ 我明儿个跟你云伯伯去城里买毡板大刀,猪场得你自己去一趟了。” 燕燕嗯了一声,这不是什么多难的事情,做生意就要进货,隔两日去猪场宰了猪运回来,也都是她做过好多回的事情。 吃完饭以后束老爹一抹嘴,顿了顿道:“ 其实云秋那孩子就很好,虽然比你小了两岁,但你云伯伯和我是拜把子的铁哥们,他肯定不会…” 束老爹没说完,就被燕燕打断了,“得了吧,那毛小子我从小拿他当弟弟的,爹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他才多大你就起了歪心思,我嫁给谁也不可能嫁给他呀,再说了他那个娘,我每回见到都得掐架,你可省省吧。” 被女儿这么一说,束老爹也觉得自己是想岔了,摸摸鼻子讪讪道:“说的也是...” 收拾完碗筷后,燕燕洗漱完躺在床上,独自一人望着素青的帐子怔怔出神,难道自己就真的嫁不出去了吗…… 她一翻身,勾欹上的流苏一阵微颤,然后燕燕闭上了眼,心想今天太累了,明天再想这事吧。 到了第二天一早天不亮,燕燕用完早饭就拉着辁车出去了。 她们住的村庄叫娄溪村,靠着镇里,而猪场在二十公里之外的地方,出门时天还是一层薄薄的稀白,等到了地方,却早已大亮。 猪场的老板都是相熟的,挑好猪给了钱后当场宰杀,处理干净后再帮着扛上辁车。 燕燕哼着歌从猪场出来,推着辁车慢慢往回走,正是春光灿烂时,两道上草长莺飞,处处好风景。 官道上几个人骑马飞踏而过,因前日刚下了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泥水全溅到了她身上,燕燕气急败坏,停下辁车正要骂人,却见那几人个个身穿朱红曳撒,头戴钹笠,腰上还别了刀,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 她只好闭了嘴,没想到那几个人却停了下来,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带着伤的年轻男子,穿着碧襕衫,手里还有一把折扇。” 燕燕瞪圆了眼,茫然无措道:“没...没呀,我刚就从猪场出来,一路上谁也没看见啊。” 那几人看了看她辁车上刚杀好的猪,不由皱起眉头掖了掖鼻子,直接扬鞭踏尘而去。 燕燕见他们走了,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重新安安稳稳放回肚子里,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但她还是能明显感觉到那几人身上的杀气,她一点也不怀疑要是刚才横冲一点,那些人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给砍了。 松了一口气后,燕燕刚要推着辁车往前走,官道旁的草丛中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正好抓住了她的脚踝。 ※※※※※※※※※※※※※※※※※※※※ 开新文啦撒花~ 第 2 章 燕燕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缓缓转身,看见那手皮肉白嫩,骨节分明,只是血迹斑斑,手掌牢牢箍住她的脚踝。 若不是眼下白日青天的,她只怕要吓得丢了魂。 嗓子里将要漫溢出来的尖叫声,被她生生咽了回去,燕燕蹲下来,颤颤巍巍地想扒开那只手。 但那手气力着实不小,她扒了半天扒不开,顺着茂草递去一眼,只见有碧衫一角,燕燕不由想起刚才那几个人问她的话。 难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燕燕咬咬牙,拨开眼前及膝高的草林,果然看见一个身着碧襕衫的年轻男子,奄奄一息躺在那里,但因他身上的颜色和草色极为接近,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是藏身其中的。 这叫什么,这就来飞来横祸,无端路上遇到一个被追寻的重伤之人,按理说燕燕应该即刻抽身离去,不理会死活的。 但...好歹是一条命,真的不管,那么她接下来几天都会因此寝室难安的。 她家虽是做屠户的,但燕燕心肠并不冷,于是将人翻过来,打算探探他的鼻息。 方才他攥自己脚踝那么大力,可整个人却面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好看的薄唇还在微微翕动着,证明这人还是活的。 燕燕生长在市井之中,几岁就跟着束老爹招呼形形色色的买客,所以对于男女大防几乎是没这个概念的,将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清理开来,那人的脸也露了出来。 从前燕燕在柳秀才办的私塾里读书时,曾偶然读得一句: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 她没有什么慧根,说是狗肚子里没二两墨也不为过,可偏偏这么一句,如今读来仍觉唇齿留香,老秀才捧着书摇头晃脑,说着其清冷傲,其华孤芳,是万顷霜白覆下的一点霞色,钻进了最深处,摇摆着枝叶,长出了一朵绝尘的幽花。 她见到那脸的一霎那,不由自主的就蹦出来了那句清霜色,秋露华,来形容他,简直再妥当不过。 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竟也跌落泥泞,身染尘垢,奄奄一息的躺在了野草之中。 燕燕第一眼看到他,就决定要把他救下来了,无他,就单单说不管不顾,让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被虫子咬伤了,那就真是一桩大罪过了,更别提他如今身上有伤,任由他生死有命,眼睁睁看他香消玉殒,那更是要天打雷劈的大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束燕燕今日就做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人,这俏郎君的命,她救了! 燕燕忙不迭跑回猪场去,讨要了一张席子后,将他扛上辁车,席子一盖,拉着就往家跑。 其实让这么一个郎君和一堆猪肉躺在一块,委实是不堪入目的紧,但没法子,总归要先拉回家再计较这些。 她拉着猪肉惹人注目,一向是走小路,这么多年操持下来,燕燕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待回了家后,将席一卷,把人扛起来,身上的脏衣服脱了,就放在了自己床上。 这郎君应当不是一般人,光他身上中衣的料子,摸在手上又软又滑,恐怕就价值不菲,燕燕看他手腕上,脖子上都有不少细细小小的伤痕,实在骇人的很,便去医馆请了一个郎中来给他看病。 邻里邻间都是相熟的,顾郎中平日里没少到束家买猪肉,有时多了半斤八两,束家父女很愿意给他抹个零头,这么多年情分也都在,诊了脉摸着胡须,顾郎中实话实说,“这位郎君身上的皮肉伤倒是不打紧,主要是受了内伤,才会一直昏迷不醒。” 燕燕啊了一声,不明所以,“什么是内伤,那这个要怎么治?” 顾郎中捋着胡须道:“这内伤,顾名思义,那就是内里的五脏六腑受了伤,我瞧着这位郎君应当是颇有功夫在身的,打伤他的人也是用内力将他伤了。” 燕燕一听,登时吓坏了,“那...那他会不会死,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燕燕虽有个‘小刽子手’的名声在外,但相熟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最是纯善,尤其是顾郎中,也算是看着她从那么一点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家,自然要免不得调笑一声,“燕燕这么紧张他,不知道这位郎君是燕燕什么人啊。” 若是寻常女儿家,听到这句话就是羞也羞死了,但燕燕不,她知道这位郎君身份非比寻常,又有人追踪他,所以有心为他的来历遮掩,于是厚着脸色道:“这是我远方表哥,自幼与我订了亲事,也算是我的未婚夫了。” 束家女儿二九年华至今仍是待嫁之身,束老爹急得满镇子里到处找媒人说亲,怎么会无缘无故冒出来一个订亲的表哥? 顾郎中带着怀疑的目光,“订了亲事?怎么从来没见你爹爹提过啊?” 燕燕扯了谎,心里没底,含糊不清道:“哎呀,那是我娘在的时候订下的事了,表哥家后来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没了音信,我们在单县扎了根,自然不曾提过,好了好了,顾伯伯,你只说到底还有没有救。” 顾郎中知道束家原是后来迁到单县的,并不是土生土长,有门亲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自己不是那些七嘴八舌的妇人,对这些姑娘郎君的事也不太感兴趣,遂不再追问。 他想了想道:“死是死不了,不过得好好调养,恐怕这药钱得着实耗费不少。” 钱倒不是什么大事,屠户营生瞧着是又脏又累,但的确是个极赚钱的买卖,这么多年下来,束家不仅翻新了院子,辟了新屋,还为她备下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家私富足,不至于为了一点药钱犹豫再三。 顾郎中开了药方,燕燕跟着他去抓药,路上不忘对顾郎中道:“顾伯伯,你是知道的,我是女儿家,今日若不是表哥受伤,我是断不会叫外人知道我把未过门的夫婿往家里带,顾伯伯今日为表哥看病的事情,还请顾伯伯替燕燕瞒下,回头燕燕切几斤好肉,亲自给伯伯送去下酒!” 顾郎中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肯的,眉花眼笑应了下来,保证不会传出去,坏了姑娘家的清誉。 见他如此,燕燕这才松了口气。 束老爹从城里买了砧板大刀回来,路过自家铺子时,见这个时辰了还没开张,他知道燕燕向来不是惫懒的,只私心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拔腿就往家跑,到了院子后,却看见燕燕支起一只许久不用的双耳陶壶,正在摇着蒲扇煮着什么,旁边还散落着几张拆完的药纸包。 燕燕见自家爹爹归家了,从火边抬起眼,一张小脸被烟熏黑了不少,但见到他却露了个明艳至极的笑,“爹爹回来啦。” 他心里没底,忙问道:“燕燕,你煮药干什么,是哪儿不舒服生病了吗?” 燕燕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将蒲扇放在一旁,站起来拉着束老爹往屋子里去,“不是女儿生病了,是他。” 她往自己绣床上一指,束老爹一看,那女儿床上躺着的,竟是一个陌生男人。 燕燕将今日在官道上如何遇到那几个押刀人问话,又如何救了他,再到请了郎中给他看病的事统统说了一遍,末了眨着眼道:“女儿今日可是救了一条性命。” 束老爹傻眼了,怔怔愣在那里,还是燕燕连叫了他好几声,他这才回过神来。 再看那床榻之上的男子,分明祸水一般,他恨铁不成钢的道:“你那是为了救人性命?分明就是贪图人家的美色,你既知道这人身份不一般,还这么不要命的把他带回家里来,就不怕惹祸上身?” 束老爹到底是在兖州府做过差事的人,深知官场上的那些险恶,这郎君绝不是一个寻常男子,不然也不会身受重伤,那几个押刀人绝非善类,十有八九就是追杀他的人,其中秘辛,已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百姓家能得知的了。 他将人从床上拽起来,“不行!这人不能留,快些把他丢到外面去!” 燕燕护在床前,将臂一展,“不行,我都救回来了,你再丢,能将他丢到哪儿去。” 束老爹涨红了脸,“反正不能放在咱们家,万一那些人追回来,咱们一家都得没命。” 正在争执间,床榻之人微微动了动,燕燕跳起来,红了眼道:“你瞧,他还活着,顾伯伯也说他没大碍,将养就好,爹爹,万一他只是一个锦衣公子哥儿呢,我们这样见死不救,他岂不就是白白折了一条命。” 燕燕生性倔强,束老爹执拗不过她,只好道:“那你想过他要是醒来,该怎么办了吗?” 燕燕抹了抹眼道:“那他醒过来,得记我这个恩情,还我多多的银钱!” 束老爹叹息一声,撒手不管了,“得,姑奶奶,都随你高兴就好!” * 兖州府衙内 张判来回左右踱步,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最后一个探子来报,说仍是未寻到殿下的行踪,气得他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但骂也没用,堂堂太子殿下在他所管辖的兖州府内失踪,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一个失职的罪名了,恐怕头上的乌纱帽是保不住了。 他跌坐在堂前,捂脸痛哭,想自己二十二岁中了进士,这么一路走过来,到如今这个位置,吃了多少苦头,眼见再过两年任期将满,就能回京了,没想到临了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哭到一半,他看见厅堂前一条影子被光线拉的老长,一抬头,只见来人一身朱红曳撒,冷冷俯视着他。 张判慌了神,忙站起来垂手呵腰,“袁大人来了。” 袁知通哼了一声,负手进来坐下,“张知府有哭鼻子的时间,倒不如再去派人找找,太子殿下初次携兵符出巡,若是在你这里有个好歹,你这项上人头,不要也罢!” 张判明面上恭恭敬敬,实则心里腹诽,这太子殿下一向是你们锦衣卫贴身保护的,如今人丢了,你身为指挥使却想推脱个干净,那是绝不能够。 他边应下边道:“下官这里府兵着实是有限,还得多请袁大人再调派些人手。” 袁知通看了他一眼,傲然道:“那是自然,不过张知府也得快些想想法子,再过三日就该是殿下返程的时间了,如果人还找不到,这上奏的折子就得先预备好了。” 第 3 章 流水般的汤药灌下去,榻上人终于有了点起色,时不时能动动手指头了。 燕燕为了照顾他简直是衣不解带的伺候在床边上,束老爹看着心烦,心里嘀咕自己生病时女儿都没这么精细照料过,竟便宜了一个臭小子。 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啊。 燕燕刚煎好了药,端着碗进来,将榻上人扶起来,然后捏住他的下颚,唇瓣张开,她就这么一勺一勺将药给他喂进去。 真是个好俊俏的郎君啊,肌肤比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姐都还白皙光滑,那两瓣唇丰泽又红润,燕燕每每给他喂药,都觉得是极大的享受。 半碗药很快见了底,她将人又扶回了枕榻上,拉了拉被子,正打算离开,却听见一声细弱的低吟。 她一转头,就看到了那郎君缓缓睁开了眼。 燕燕一高兴,把碗往旁边一放,忙上前道:“你终于醒啦!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那郎君的眼神有些迷离,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谁?” 燕燕在他面前显得十分局促,手揣在袖里,结结巴巴道:“我...我叫燕燕。” 艳艳? 好俗的名字。 “那么我又是谁?” 燕燕被他问懵了,啊了一声道:“你不知道你是谁吗?” 郎君的手撑着额头,一缕墨发垂散下来,愈发衬着人面如玉,“我...我记不清了,我的头好痛,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失忆了? 燕燕大着胆子挨床边坐下,试探性的又问,“你真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是谁,家住何地,年方几何统统都没印象了?” 郎君的表情很痛苦,“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燕燕急忙将顾郎中又连拉带拽的拖了过来,一番望闻问切后确定,他十有八九是失忆了。 顾郎中捋须道:“这郎君昏迷前应当是磕到了头部,所以失忆了。” 燕燕急道:“那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呀!” 为人医者,说话做事皆须谨而又慎,顾郎中不敢妄言,斟酌道:“也许将养好了身子就能好,也许往后都好不了。” 那岂不是白捡了一个失忆郎君? 燕燕送走顾郎中后,心里更多的是欣喜,她原还怕这郎君醒来,自报了家门,万一是个有妻有妾的,那她得多失望。 燕燕再莽撞,骨子里也是个温柔的小女儿,这样一个谪仙似的人物,又是自己救了他一命,心里有几分绮念再寻常不过。 她一拍大腿,失忆好啊,失忆了骗来正好当她的夫君! 当她将此事和束老爹说时,束老爹两眼一瞪,直言胡闹,“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他却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如何配得你,你不知他底细,也不知他是否家中已有妻室,这样趁人之危,万一哪一日他恢复记忆了,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可燕燕却有自己的想法,“爹爹此言差矣,且不说这郎君来历如何,单是那张脸,女儿就觉得足够配得了,您也看到了,咱们寻遍了单县人家,这亲事上始终没个着落,女儿再过几个月可就要十九了,别的姑娘这个年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女儿却始终孤苦伶仃一个人,难道您真忍心让女儿给老头子做续弦?” “那自然是不能够的!”束老爹定定道。 燕燕绽开了笑颜,“这就是了,这郎君既然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女儿对外就说是自幼定亲的表哥,他没有家世身份,就当是赘婿入了咱们家门,往后您多了一个儿子,女儿多了一个夫君,我们两个人一道伺候您,也好过女儿再嫁到别人家,叫您一个人守着这空屋子过日子。” 这样一说,确实也不尽然都是坏事,毕竟束老爹也不愿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女儿,嫁给别人家,往后瞧一面都难,那个野小子虽然来历不明,但能踏踏实实在他们家,只当是入赘的,待他以后真有那么一日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束家就把他休弃了! 束老爹这么一想,心里顿时痛快了不少,但面上还是很不情愿,“先瞧瞧是不是个能提能扛的,男儿家没把力气在身上,往后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那野小子瞧着病恹恹的,脸上都没二两肉,万一是个倚着汤药过日子的,他岂不是亏了。 燕燕看束老爹松口了,顿时喜笑颜开,哎了一声就往屋里去了。 床榻上,那郎君倚着引枕坐了起来,通身月牙白的中衣,气色还带着几分羸弱,领褖镶了一圈平金边,他颦眉沉思着什么,见到燕燕进来,抬起了头。 燕燕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见到他笑弯了眼,“你知道你是谁吗?” 俏郎君摇了摇头,“艳艳姑娘,在下真的想不起来了。” 从他口中叫出来她的名字,燕燕就高兴的不得了,她哎呀一声,不由自主地拉上了他的臂膀,“表哥,你我之间还要称呼什么姑娘,先前是我逗你呢,你是我表哥,我是你表妹呀。” 表哥表妹?对面人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狐疑道:“那我,叫什么?” 这可把燕燕问住了,她哪儿知道他叫什么,但不能在他面前露了馅,眼珠子一转,道:“你叫清华,白清华!” 说着她还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起来,“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你的名字就是当年从这句诗中取出来的。” 白清华。 他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的确是个唇齿留香的好名字,又是咏白菊的气节,可见比她的艳艳好多了。 倒真有那么点可信。 艳艳见他神情还带着疑虑,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你是我的表哥,是白清华,这还能有假,不然你怎么会躺在我家床上,我又怎么会顿顿给你煎药。” 这说的倒不假,他一醒来,就躺在这里,旁边是个姑娘在服侍,若不是真有关系,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见此,他慢慢也就打消了疑虑,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就是白清华。 白清华将手从燕燕臂弯里抽出来,“多谢表妹的照顾,只是男女大防,我终究是个男子,恐怕有损表妹的清誉。” 瞧这话,还是个正人君子,燕燕知道自己是没看错人,于是更高兴了。 郎君既然不愿意她拉,那也没关系,她束燕燕就做回矜持的淑女,遂松开了手。 白清华拉了拉被子,很歉疚道:“表妹,我是因何落了伤,失了忆,如今我的父母双亲又在何处,还要劳烦表妹同我说上一说了。” 好在燕燕脑袋转的够快,编瞎话编了个全套,“是这样的,你是我已故娘亲表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姨母,咱们两家小时候是在一块的,便自幼定了亲事,不过后来你家远迁了,我娘去世后我和我爹爹又到了这单县安顿下来,好长时间没联系,如今你我都大了,你爹娘临终前要你来寻我,履行当年的父母之命,只可惜你半道上遇到了山贼,不慎被抢了家当落了伤,也摔坏了脑子,所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是好一出青梅竹马的恩怨纠葛,白清华被她唬得一愣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 燕燕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刚才说漏了什么,心里虚了虚,问道:“你不信吗?” 白清华恍惚了一下,垂眸思索着,他不是不信,只是身世都要靠别人来告知,着实是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我自然是很信表妹的,只是当年订亲一事,可有文书凭据?若没有,那只能算戏言,我与表妹多年未见,表妹若是心有所属,岂非是我强人所难了。” 他捋清楚前因后果,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燕燕急了,站起来道:“什么心有所属,没有所属,我是中意你的,你说那么多,是不是不愿意娶我?” 本想趁着他失忆趁火打劫,把人拐来当夫君,但他要是不愿意,那自己这一番折腾岂不是在做无用功。 白清华微微红了脸,大抵是见到姑娘这样直白表心意的,面上有些挂不住。 但表妹既然说肯,他们又自幼有婚约,父母临终所托,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道:“表妹莫急,我原是怕表妹心里不情愿,既然表妹属意,清华备感荣幸,绝没有不愿意娶的意思。” 一个人的记忆虽然暂时没有了,但自小到大的教养习性都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燕燕见他如此懂分寸,便知他从前应当不是个普通人。 她心里惴惴不安,怕他瞧不上自己这样的姑娘,但这份担心却不会表露在脸上,举止便更殷勤了些,为了让他相信自己就是白清华,她编排了一堆故事慢慢说与他听。 束老爹趴在窗角偷看,见自己女儿扯起慌来不仅没有面红心跳,反而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他们从前真是一对青梅竹马。 他合手念着阿弥陀佛,白骗了这么一个大小伙子,还请老天眷顾,让他女儿如愿以偿吧,所有罪过他愿意一人承担。 第 4 章 费了好大的口舌,燕燕见塌上人总算是彻底相信了,才将空的药碗拿起来,转身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束老爹躲在墙根底下窥窗子,燕燕翻了个白眼,径自往厨房去了。 束老爹连忙赶上去问她,“他真信了吗?” 燕燕拍着胸脯道:“你女儿的口才,都能让那些买猪肉的大娘们杀不下来价,还愁我唬不住一个郎君不成。” 束老爹知道自己的女儿,向来嘴皮子功夫顺溜,脑袋又转得快,可这样忽悠人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悻悻然道:“那就…这么定了,你爹我助纣为虐一回,但说好了,得能扛能做,不吃白饭。” 他们虽然这些年积了些家底下来,但也都是一分一毫苦累做下来的,没有养个祖宗供吃喝的理,束老爹担心白清华不能做事,燕燕心里都明白。 她其实比束老爹想的更长远,即便白清华不能做粗活重活,但他那样的人,应当有不少学问,回头问了柳秀才私塾缺不缺先生,这样光每年收的束脩就够一家人吃喝开销了。 家里添了个人,也比从前热闹了许多,尽管白清华一日里有大半日都是躺在床上休养,但燕燕时不时往屋子里去看几眼,后面做起事来心里也满足极了。 她为了照顾白清华在家歇了两天,铺子上的事情也都停了,眼见白清华已经能下床行走,这才收拾收拾,早早准备去铺上。 她一整天都要切肉称肉,做起事来手忙脚乱,为了方便,换下了做姑娘穿的衫裙,一身是衬身深色布衫,一头绸缎样的乌发也用巾子包了起来,下身套了条膝裤,打扮起来活像个俏哥儿。 束老爹已经拉了推车,将切好的猪肉搬上去,催促着燕燕出发,燕燕对着镜子照了好几下,又跑去厨房看看蒸锅上预备的饭食是不是热乎的。 做完这些,束老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粗着嗓子喊,“燕燕!你好了没!” “马上,马上。”燕燕一边回应着,一边折身回屋。 这个时候白清华已经醒了,燕燕扒在他床前交代,“厨房里有你一天的饭食,我和爹爹先去铺子那边了,估计得太阳下山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啊?” 一介男儿,如今倒要让一个姑娘家伺候,为他忙前忙后,白清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忙折腾着要起身,“多谢表妹了。” 燕燕把他按了回去,“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赶紧把身子养好才是正事。” 束老爹又在外头催促了,燕燕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他好几眼,这才离开。 束老爹推着车子在前面走,燕燕魂不守舍,跟在后头时不时还要回头望望,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恹恹道:“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家里行不行。” 这两日燕燕就像是被勾了魂,不仅把自己的屋子让出来给白清华住,还热饭热菜殷勤伺候着,要不是她还顾忌男女有别,束老爹想她连澡也要顺便帮白清华洗了。 养了这么多年的小棉袄,眼见就要去暖别人了,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束老爹想不通,她和白清华才认识多久,怎么就能这么一心一意待人家了。 束老爹酸溜溜道:“他在家行不行我不知道,你是没他就不行了,那个小子究竟有什么好,真说起来不就是样貌好一些,想当年...哼哼,我也是兖州府衙一支花!” 燕燕往他满是横肉的脸上瞟了好几眼,“得了吧,幸亏我娘长得美,不然我要是随了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燕燕的娘那才叫一个色艺双绝,不仅长得国色天香,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她外祖父家姓章,早年前也是京城的书香门第,后来一家子不知为何获罪到了兖州,好几次就快活不下去了,还是束老爹里里外外帮衬着,才不至于没落至死,束老爹也因此和燕燕的娘暗生情愫,有了姻缘。 这就是掉落枝头的凤凰被一个粗汉子捡到的故事,不过可惜燕燕的外祖父章老一直郁郁寡欢,燕燕才出生不到两个月,他就撒手人寰了,同月外祖母也随着去了,章家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小舅舅,眼见快三十的人了,连门亲事也没着落。 束老爹听了这话就不高兴了,“男人家,要那么好看干什么,有本事,能顶天立地才是真英雄。” 反正燕燕没空搭理束老爹的满腹牢骚,她打从第一眼看见白清华,魂就被勾过去了,谁叫他长得那么惊为天人,让她一见就钟情了呢。 那柳秀才老说什么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得多读书,娴静端庄,像燕燕这样调皮捣蛋的,最是浅薄无知,她从前还老和柳秀才争辩,如今想想,自己的确是太浅薄了,被美色勾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但也只有白清华那样的美色,换成稍次一点的,她都不会这样。 父女俩晃悠晃悠走到了集市上,他家的猪肉铺子开在了最繁闹的东大街,以往这个时点,已经有不少人了,但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几个摊铺稀稀散散,见不着什么人。 两天没来铺子,束老爹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忙同相邻的铺子打听。 他们隔壁铺子是个卖缎子布料的年轻妇人,夫家姓陈,娘家姓高,大家都叫她陈高氏,她一直嫌弃猪肉铺子味道大,平日里一看到束家铺子门口的人络绎不绝,就把脸拉的老长,如今见束老爹来问,语气也很不善。 “这两天在抓一个犯了案子的江洋大盗呢!知县大人将县衙的捕快们全部都派出来了,来买东西的人都少了,没人会买猪肉,你们还是快关门回去吧!” 燕燕一向讨厌这个陈高氏,没好气的回了一嘴,“猪肉总有人日日要吃的,衣裳却没有人日日要买新的,我看应该是你家要关门回去吧!” 陈高氏被个小丫头呛了回去,脸上挂不住了,站起来指着人道:“你一个没嫁人的丫头,这样凶神恶煞的干什么,活该嫁不出去!” 往日燕燕要是听到这个话,得跳起来,但如今不一样了,她拐了个俏郎君,自然不怕嫁不出,于是对人扮了个鬼脸,“嫁不出总比有人嫁了生不出孩子好。” 她说完也不管陈高氏气成什么样,扭头就进铺子里忙活了。 今天人的确是少了许多,一上午才卖出去不到十斤猪肉,街上的摊铺也都是愁云惨淡,但燕燕却很高兴。 到了晌午,她打了水洗手,和束老爹道:“我回去一趟,给你做点饭带过来,也省得我们花钱去买吃食了。” 他们在铺子里一待就是一天,带饭的话会凉,再和这些猪肉混在一块,味道十分难闻,忙起来父女二人交换着便会到对面吃一碗馄饨面,但今儿个既然不忙,也就不必费银钱,家里离着也不远,做了饭吃好再带过来,时候刚刚好。 束老爹哪里不明白她心里的小九九,她分明是回去看那个小子,嘴上说的那么好听。 他哼了一声,“去吧去吧!我见着你就烦!” 燕燕嘿嘿一笑,亲昵地挽了挽爹爹的手,“我这也是为了省点钱嘛,一碗馄饨面三文钱,可不便宜!” 她换下护兜,飞一般地跑走了。 小院里静悄悄的,束家不大,笼统一进一出的小院子,两个人住着实宽敞,燕燕很勤快,总是收拾的一尘不染,就连束老爹劈好的柴火她也整整齐齐堆垛在墙角。 束家后面一排罩房,两个用来堆放杂物,两个专门用来杀猪切肉,前院西面是厨房,东面的屋子住着燕燕,正中的正房是束老爹的,正房旁有个小小的耳房,平日里闲置着,因这两日燕燕把自己的屋子让出来给了白清华,她就栖身在那个小耳房内。 她先回耳房把自己身上的衣裳换下来,确定没有味道了,这才往东屋去。 门是虚掩着的,毕竟家里就那么两三个人,里头的人也没想过中途会有人进来。 姑娘的闺房,自是装扮的娇俏粉嫩,入门是两把交椅和桌几,浅浅摇晃的珠帘后便是内室,左边单独辟出来的,则是燕燕平日里洗浴的地方,用了一排座屏隔挡,屏面是玫瑰色的细绢纱,还绣了梅花点点。 燕燕刚迈进去,就听到了左边传来的水声。 她转过头去,透过朦朦胧胧的玫瑰色纱屏,只看见隐约有个人影,站在湢桶之中,正在拿巾子沾水擦拭着身体。 虽然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影子,但燕燕还是看到了。 那样挺拔的身姿,宽厚结实的后背,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气..... 只一眼,燕燕看出来,这绝对是扛刀杀猪的一把好手。 第 5 章 爹爹还担心他不能做事,如今看来,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望着望着出了神,而里面的人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冷呵一声‘谁!’,随即一只瓷罐不偏不倚的就朝她砸了过来。 燕燕吓得尖叫,抱头一蹲,瓷罐在她脚边摔了个粉碎,里头的香膏也溢散开来。 听到她的叫声,屏后静默了许久,白清华穿好中衣后,方才从里面出来。 燕燕受了惊吓,手还抱在脑袋前,白清华将她扶起来,歉疚道:“我不知道是你...没伤着吧。” 要是她反应再慢一点,现在差不多就要脑袋开花了,燕燕咽了一口唾沫,面如白纸,“没...没有。” 原以为是个翩翩俏郎君,没想到脾气居然这样暴躁,早听顾郎中说他有功夫在身,但也没想过竟差点用在了她身上。 不过也怨她,没敲门就进来了,进来也就算了,看到人在洗澡,还不知道躲着,只顾着偷看,换成谁都该生气了。 好不容易攒钱买下的香膏算是彻底没了,燕燕欲哭无泪,又因为刚刚偷看了人心虚,只能低着头捡碎瓷片。 白□□着她一起捡,解释道:“一直没洗澡,身上挺难受的,就想着拿水擦擦身子,没想到你中午会回来。” 他绝口不提自己刚才偷看的事情,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情,还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说得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一样,燕燕愈发觉得无地自容了。 她一面悄悄觑着他那完美无瑕的侧脸,一面把碎瓷片兜在衣摆里,“啊...今天铺子上人不多,我就回来做饭给爹爹送过去,想过来问问你要吃什么,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在洗澡...哎哟!” 光顾着看人,一个不当心,燕燕的手指扎到了碎片的尖尖上,伤口处涌出一点点殷红。 燕燕嘶了一声,白清华站起来,下意识的想去拿药和纱布,可一转身,又很茫然,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那些东西。 燕燕看他站起来,呆愣愣的,好奇问人,“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白清华薄唇轻抿道:“我想找药和纱布。” 燕燕噗嗤笑出声来,她打小跟着爹爹杀猪切肉,整日里跟刀具打交道,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不知道多少,这种破了皮的小伤,哪里需要什么药石。 她将手指伸进嘴里吮吸了一下,然后再伸出来给他看,“不用那么麻烦啦,你看,这样就好了。” 但俏郎君关心她,燕燕心里头跟吃了蜜一样,冲他嫣然一笑,“多谢表哥关心!” 这个表妹,虽说名字俗气了一些,但待他是真心实意的好,纵使白清华如今脑袋空空,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也能看出姑娘只要一看到他,眼里都能迸发出光亮来。 他们既是青梅竹马,想必也是打小情意相投的。 燕燕将碎瓷一骨碌倒在了空编箩里,然后去拿扫帚,将地上一些捡不起来的渣渣扫掉,又取了块布沾过水,将地面都擦干净了。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燕燕做事麻利,白清华见她伤了手想帮点忙,都插不上手。 只是可惜了那瓶香膏,原是洗完澡她用来擦身子的,还没用上几回,就全没了。 白清华看出了她眼底的落寞,这事原是他唐突了,便道:“这香膏,我会赔给表妹的。” 燕燕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怪他什么,挥了挥手满不在意道:“不打紧,一瓶香膏罢了,我还不缺这个,你别放在心上。” 她话说得很敞亮,又问他饿不饿,想吃什么,系了围裙转身去厨房给他做饭了。 燕燕的手艺很好,一碟子炒茭白,一碗豆腐肉末羹,都是家常的小菜,也能做出十分的滋味来,她给白清华盛了饭,又拿木桶先给束老爹预备下要带的饭菜,等弄好了,才洗过手坐下来吃。 她的吃相不算好看,但面对喜欢的人,也能勉强做出七八分的矜持姿态来,再看对面的白清华,垂着眼慢条斯理,连筷子夹菜的姿态都与她完全不同,这样的举止气派,比那秀才女儿都要好看。 燕燕泄了气,觉得自己和他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会不会瞧不上自己,瞧不上束家?燕燕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开始神游九重天了。 还是白清华一连叫了她好几声,燕燕这才回过神来。 一看白清华已经吃好了,碗筷规规矩矩放在旁边,又问了她一遍,“家中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眼看我身子也差不多好了大半,总不能一直卧在床上,让表妹事事操心。” 当他从燕燕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差不多就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爹娘已经仙逝,或许家里有些私产,但半道也被山贼掳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如今自己一穷二白,全要仰仗束家。 他的记忆可以留在日后慢慢恢复,但眼下的日子却要过下去,束家虽与自己从小结亲,但说到底多年未见,情分已经淡了,他堂堂八尺男儿,没有在人家家里吃白饭的道理。 可燕燕不明白他的意思,依着她来看,那么重的伤,总要休养一阵子才好,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她将人捡回来的时候,半死不活的好生吓人。 再说了,就凭这张脸,她就是一直养着也成! 燕燕舀了一大块肉沫子放他碗里,笑道:“你先将养着,我们家是做屠户的,都是些费力气的活,不轻松,等你养好了再说。” 她见白清华碗里一直没怎么动,以为是饭菜不合口味,又问道:“是不是做的不好?你爱吃什么,我晚上买回来给你做!” 白清华稍稍沉默,转而微微一笑,“没有,味道很好。” 他拿起筷子吃饭,许是刚刚才病好,胃口不济,用过半碗饭后就停住了筷子,燕燕见他停筷,不好意思再多吃,也放下了碗筷。 她旋身起来,正要收拾碗筷,一双白净的手伸过来,接了过去。 白清华道:“我来吧,你还要回铺子里去。” 燕燕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时辰也差不多了,确实是要走了,便将这一切交给了他,“那好吧,我就先走了,这几天生意冷清,估摸着下午会回来得早。” 她拎着装饭的木桶,回耳房将那旧衣裳重新套上,包好了头发就出门了。 一下午,燕燕都心不在焉的,给人剁肉,要么多半斤,要么少八两,看得束老爹是频频摇头嗟叹。 生意淡了不少,但束家也不大在乎这几天的得失,难得清闲,父女俩在铺子前支棱起两个小凳子,坐着晒太阳。 隔壁卖布的陈家铺子传来两声吆喝,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连头也懒得转过去看一眼。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从里面大摇大摆出来,正往怀里塞着荷包,陈高氏追出来骂了几句,那男人理也没理,扬长而去。 陈高氏嘴里骂了句作孽,但底气着实不足,只能任由他离去。 束老爹看在眼里,唉了一声,“当年陈高氏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主儿,如今被她男人磋磨了这么多年,完全跟变了个人似的。” 陈高氏和燕燕向来不对付,燕燕每回见到她家生事,都要道一句痛快,但今儿个她没空去理会,望着街头站着卖糖葫芦的,招手叫过来买了一串。 束老爹问道:“你怎么想起来买这个了。” 燕燕小心包好,道:“清华这两天顿顿吃药,恐怕嘴里发苦的很,回去给他换换滋味。” 束老爹不甘心道:“我去年冬天生了好大的病,也吃了半个月的药,怎么不见你给我买糖葫芦?” 燕燕嘘他一声,“您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借口,都是借口,养这么多年的女儿,被才认识两天的小子迷了心窍,居然连亲爹都给比下去了! 束老爹生得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可按燕燕的话来说,心眼子忒小了,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这样的身样,跟个俏郎君吃酸醋,没得跌了面子。 待日落西山,要闭市的时候,二人收拾好了铺子,拉着推车回家了。 燕燕路上顺带买了些菜,回到家里,把菜拎到厨房,打算洗菜做饭了,可一去厨房却傻眼了。 碗碟碎成了渣渣,灶台上都是水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进窝了! 这个时候,白清华在她身后,很不好意思道:“实在...实在对不住,我不太会洗碗...” 燕燕抚了抚额,很怅然的模样,转身时却换了一副面孔,堆着笑道:“有什么要紧的,几只碗罢了,碎了就碎了,碎了也好,岁岁平安嘛!” 束老爹不知什么时候扒在了门楣上,冷不丁来了一句,“哼!粗手粗脚的,咱们家吃饭就这么几只碗,打碎了今晚用什么吃饭?” 燕燕瞪了他一眼,后又宽慰人道:“我待会去隔壁借几只碗,咱们先吃了饭,明儿个再买新的。” 束老爹虎着脸走开了,上个月他不小心磕坏了一个碗边,被女儿追着说了好久,那小子今儿个打碎了碗,女儿竟还笑盈盈的。 望了望天边冒出头的小月,束老爹难免愁思百结,她娘啊!你要是还在,该有多好! 锅里蒸好了饭,燕燕又把菜切好洗好,擦了擦手就出去借碗了。 家里只余下了白清华和束老爹。 束老爹正在院子里准备明天要卖的肉,一大块猪腿骨,他几刀剁下去,就分成了几段。 他见白清华往他这里看,得意洋洋的显摆,“小子,我这手里的斩骨刀可是有二三十斤重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白清华正在愁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吃白饭干着急,见此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束老爹让开了位置,把刀交给了他。 束老爹抱臂睨人,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待会这小子就算能提起刀,恐怕挥不了几下,手臂就吃不住力了。 毕竟看着瘦胳膊瘦腿的,那脸还没他的巴掌大,又是受了伤才能下床,能逞能到哪儿去! 第 6 章 燕燕从隔壁刘家抱了碗出来,转弯还没进家门,先扯了一嗓子喊道:“碗借来啦!” 束老爹忙收起快惊掉的下巴,将白清华往旁边一挤,夺回他手里的斩骨刀,装模作样比划着砧板上的腿骨。 燕燕跨槛走了两步,后又退了出来,一脸疑惑,“爹爹,你今天这肉切的着实不错啊,快赶上我了。” 砧板旁的筐子里,一块块腿骨削得分毫不差,简直看不出两样,那刀锋入骨三分,却没偏颇了一点肌肉纹理,连点肉沫子都没斩脱下来。 束老爹年轻时也能一把刀工的好手,但如今年岁大了,切肉的功夫也有些失了水平,不如燕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束老爹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珠子,讪讪笑道:“这不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嘛!” 一旁的如玉郎君飒飒立在那儿,月色披在他身上,莹润白净,更显出了眉眼间的惊世风流,只是那撸到臂弯的袖摆有些不太合时宜。 燕燕微微凝眉,束老爹忙放下斩骨刀推她进厨房,“好了,快去做饭吧,都要饿死了!” 燕燕被他推进去,嘴里嘀咕着,“别是你叫表哥切的吧,他才大病初愈,不能干重活的....” 束老爹面皮一滞,复又笑道:“哪儿能呀!你爹我像是那种没心肝的,惯会磋磨人嘛,快去煮菜。” 想想也是,燕燕便将怀里的碗放到桌上,开始在灶台上忙活了。 束老爹抹了一把汗,这会是真湿津津了,他回到砧板旁,低声恶狠狠警告道:“刚才的事,不许和燕燕说,听到没有!” 他虽然语气不善,但心里却发憷,这么一个瞧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竟有这么深的功夫,往后要是女儿镇不住可怎么是好。 白清华无奈揉了揉额角,自去净手了。 饭桌上,燕燕胃口不香,撑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束老爹一顿风卷残云,吃饱喝足后抹了嘴,往后一靠,把脸凑过来,“咋了,心事重重的。” 他心虚刚才的事,怕女儿发现端倪,燕燕却唉声叹气,“方才去刘大嫂家借碗,见她家卷了新褥,挂了红喜,置办了彩灯鞭炮,很是热闹呢。” 束老爹不以为然,剔了剔牙花,“他家年前就和柳秀才家订好了亲事,已经过了聘礼,说是下个月就要成亲,现在布置准备,也是正常。” 燕燕边说话,边那眼风觑着对面的白清华,“柳秀才的女儿比我还小两岁呢,竟这么快也要嫁人了,唉....” 正所谓知女莫若父,燕燕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被束老爹一眼看穿,他扫了扫坐在那儿端碗吃饭的白清华,那挺直的腰板,淡淡然的神情,姿态规矩比姑娘还姑娘,到底有什么好。 束老爹一哂,“这种事这几年你都不见惯了么...哎哟!”他话没说完,脚指就被踩住了,疼得他忙改口,“是了是了,你比她大两岁,合该你在她前面的。” 燕燕面上笑意不减,柔柔朝白清华投去一眼,桌底下也松开了束老爹的脚。 白清华既不痴傻,也不笨拙,他头脑清明,心中有盘算,男儿当有一份家业才能成家,若是自己吃饭穿衣且要靠着旁人,又怎能给妻儿一个保障? 表妹年纪渐长,盼着能早些成家,他也明白,但他最起码得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再者,他如今失了忆,往事种种都还没想起来,一个连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人,如何能成家。 白清华慢慢笑道:“女子及笄当嫁,若遇良人,豆蔻年华便有了所托,彼姝者子,在我室兮;若未遇良人,桃李年华亦可自赏兰玉满庭芳。” 燕燕学问不深,听不大懂姝者在室,自赏庭芳,但她也不傻,能明白白清华并没有正面回应她,什么时候成亲。 她咬了咬唇,收了笑意。 束老爹更是听不得这些文绉绉的话,把眼一瞪,却被燕燕悄拉住袖子。 一顿饭吃得气氛有些尴尬,燕燕随意寻了个由头,跑回了耳房。 她揽镜自照,这眼这鼻,分明挑不出错来,她又能干,为什么那郎君就是不大待见她呢。 她生平头一回,觉得鼻尖酸酸的,但燕燕是丛生在荒原的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就长,不会受到挫折就暗自气馁,既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 她不是那些闺阁里的娇小姐,动不动就躲在房里抹眼泪,郁郁寡欢。要是这样娇弱,早在那些人背地里喊她是‘小刽子手’时,就吊死不活了。 才冒出来的一点委屈,就又消散了,燕燕照了照镜子,将白天买的糖葫芦拿出来。 束老爹正蹲在厨房里洗碗,看到燕燕又进了东屋,暗自捶足顿胸,他这个女儿,就是从来不知道避嫌不好意思的! 燕燕进来时,白清华拿着一把折扇出神,这是他醒来后,身上唯一贴身戴着的东西了。 燕燕将包着黄油纸的糖葫芦递给他,“表哥,这两日吃药吃着嘴里发苦吧,吃点甜的过过嘴。” 白清华有些诧异,是没想到她居然会顾及到他会不会吃药觉得苦,他接过来,为刚才的事情道歉,“表妹,我方才的话,你别误会,原是因为我如今一穷二白,拿不出什么来娶你。” 燕燕眼亮了亮,“是因为这个?” 白清华点头,“我们既有婚约,我便不会不尊亡夫亡母之命,只是我如今才醒来,又忘了从前的事,眼下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陌生得很,我需要时间。” 燕燕是很能体谅人的,拍了拍他肩,开解他道:“你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快尝尝这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在燕燕的注目下,白清华解开了黄油纸,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 编贝轻咬,朱唇半阖,竟将那圆碌碌红艳艳的糖葫芦都比了下去。 燕燕盯着他瞧,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白清华笑道:“好吃。” 燕燕也忙不迭点头道:“好看!....啊不不不,是好吃。” 接下来的每一口,燕燕都看得无比认真。 应该是太甜腻了,白清华吃了两颗后就重新包起来,放在一旁,拿起那把折扇,问人道:“表妹,这扇子是我在贴身衣物里发现的,是我的吗?” “啊?”燕燕回过神,见那扇子尾柄坠玉,扇骨编金,扇面绘有江山秀丽图,一看就是个价值不菲的东西。 她歪着头道:“应当是你的吧,不然不会在你身上。” 白清华有了计较,看来这扇子是他身外唯一的物什了,看着还值些银钱,或许可以典了,作为不时之需。 寻常百姓家,黑了天洗漱过后就会熄灯,免得多费灯油钱,银月皎皎,屋子里却已经黑漆漆了。 耳房的床小,不过燕燕纤细,倒也勉强能容她翻个身。 劳碌了一天,这个时候才能得了歇息,她枕着臂膀,望着沉甸甸的帐帷。 清华说他是因为如今拿不出什么才没答应娶她,那么她如果赶紧为他安排上差事,能有个谋生的本事,安顿下来,他们就可以成亲了吧。 他虽有身手,但那样如珠似玉的人,若操持重活,她也着实看不过去,饭时瞧他出口成章,不如赶明儿,她就去问问柳秀才,私塾还缺不缺教书先生。 正想着,窗户外响起两声叩响,燕燕一个激灵,借着月色洒下一线的幽幽清光,隐约能照出个人影模样。 燕燕眯了眯眼,从床上爬起来,外衣也来不及披,慢慢靠近窗子。 这时窗外响起极低一声,“表妹,是我。” 燕燕一颗悬起来的心才放了下去,她三两下卸掉窗销,一打开,果然是白清华的面容。 他很有分寸的离了一步之遥,将那黄油纸递给燕燕,“我吃不完了,搁到明日恐怕糖丝就化了,给你吧。” 原是白清华刚才见燕燕老是盯着他吃糖葫芦,以为她也想吃,但又不好当面给她,便等到夜深人静时,留了半串,说自己吃不完了,也顾着燕燕的面子。 燕燕没有那种觉得吃人剩下的跌面的想法,高高兴兴接了过去,其实她想吃的哪里是这糖葫芦呀! 但白清华惦念着她,燕燕十分高兴,她叫表哥也叫顺口了,笑靥如花,“哎!晚间没吃饱,正愁想吃个宵夜呢,表哥就送来了。” 她拆了黄油纸,就着剩下半串吃着香甜,白清华见她笑弯了眼,唇角不由自主地也微微扬起。 这一幕被起夜的束老爹看在眼里,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想那小子饭桌上说的大义凛然,暗地里却没忘记勾搭燕燕,可见心口不一的很呐! 不过自己女儿,生的跟花儿一样,谁见了不夸一声好,怎么会入不得那小子的眼。 真当他是什么王侯将相等人物了! 第 7 章 “找不到?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 袁知通踹翻了来回话的缇骑,那缇骑踉踉跄跄半天爬不起来。 张判冷眼看他耍威风,他这几日已经做好了项上人头不保的打算,提前安顿好一家老小,心一横,也觉得坦荡荡,没什么可怕的。 太子殿下虽是在他治下的地方不见的,可当时出游贴身保护的是锦衣卫,他顶多也就是一个失职,但真论起责任来,袁知通远在他之上。 时也命也,注定摊上这么一桩祸事,他也就认栽了,递上去的折子昨夜都已经写好了,真到被押送进京那一步,也无话可说。 但袁知通还不死心,还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张判手拢了拢袖子,“太子殿下无故失踪,兖州各县都以缉拿江洋大盗的名义四处巡查遍了,只差没挨家挨户搜查,殿下连日无音讯,十有八九是受到了贼人迫害,这事还是快快禀报上去才好。” 袁知通扫了他一眼,“张知府说得轻巧,为何迟迟不愿发出搜户的指令?指不定殿下就是被藏身在百姓家中呢?” 张判觉得好笑,“搜户那么大的动静,得先请过布政使司的指令,若是如此,必定是瞒不过京城去了,到时候落个太子失踪,我们瞒而不报的大罪,那可是要以动摇国本,怀有异心查处,株连九族的,袁大人孑然一身,可是下官却上有老下有小,依下官看,快快将此事报上去,你我等着领罪便是。” 袁知通脸色铁青,手里的瓷杯瞬间被他捏成粉碎,张判吓了一跳,悻悻然闭上了嘴,赶紧离开了。 一束光线能穿云破雾,照在空空阔阔的堂前,彩玺映色,袁知通的脸在这绚繁的光晕中变幻莫测。 “那么重的伤,他到底能逃到哪里去....” * 自打白清华前儿个夜里给燕燕送了半串糖葫芦,燕燕愈发笃定人心里是有她的,为了早些促成好事,她咬咬牙,一大早就去买了一套文房四宝。 铺子上的事情自有束老爹操持,燕燕提拎了东西,就往柳家去了。 柳秀才已经年迈,他十几岁中了童生,寒窗苦读至三十岁才得了秀才,再想往上一步,奈何这么多年书读下来,已经家徒四壁,又上有老下有小,只得开了间私塾度日。 柳家虽清贫,但柳秀才十分惜才爱才,不仅愿收男孩儿,但凡有资质天赋的姑娘,他也愿意教上一教,燕燕是自己娘亲开的蒙,娘亲死后父女俩颠沛流离,便耽搁下了,燕燕后来在柳秀才这里读过两年书,不过没什么天赋,又生性顽劣,柳秀才每每见到她,都要摇头叹息。 这回也不例外,柳秀才正在院里浇花,一见到燕燕,负手叹了口气。 他已然不年轻了,多年挑灯夜读下来,眼神也不大好,脸上布满了皱纹。 燕燕倒是鲜焕,高高兴兴蹦跶来,因是有求于人,没忘记见人先做了个长揖,“柳先生。” 柳秀才这才舒展了面上的褶皱,捋捋胡须道:“还算知礼,果真是大了,也懂事不少了,来我这儿是有什么事啊?” 燕燕将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拿给他,笑眯眯道:“我昨儿个去刘大嫂家借碗,见她家已经张灯结彩了,想着我和莺莺妹子也许久不见,便想趁她出嫁前再来看看她。” 束家做了这么多年屠户生意,虽有几个余钱,但也不会随手阔绰,更何况这样一套笔墨纸砚,不是小数目,若是来看莺莺,何必费心思给他带东西。 柳秀才可不糊涂,他没有贸贸然收了礼,而是将水壶放在一旁,引人坐下,“莺莺这会子跟她娘出去挑布匹去了。” 燕燕眼珠子咕噜打转,她慢慢哦了一声,四周张望着,有一搭没一搭道:“听说柳先生今年新收了不少学生,想必书塾那里挺忙的吧。” 说到那些学生,柳秀才有了笑意,“忙是忙,不过今年也算出了几个可造之材,就是忙些,若是能让他们有学问考功名,也算是不枉费几年辛苦。” 燕燕赶紧往下接话,“可不是嘛!单县多少年了都没出个举人老爷!连县令大人都一心盼着治下能有进会试的,咱们单县那么多书塾,还得是柳先生这里最出人才,去年一下子出了三个童生,真是添光!” 她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柳秀才很受用这些话,毕竟他都这把年纪了,虽然做了一辈子学问,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但他盼着自己的学生能争气,燕燕的话算是夸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就在他有几分飘飘然时,燕燕又道:“只不过学生一年年在增,可始终就只有先生一个人,早出晚归,寒冬酷暑,也是辛苦的很啊!” 柳秀才听到这儿,才看清燕燕藏在眼底的灼灼之色,不等他问,燕燕自己先说出来了,“前几日我家表哥来了,长得好,学问更是好,说起那些诗书来我们都听不懂,他才到单县来,还没个安身立命的本钱,我想着柳先生这儿也忙,若是多个人打打下手,也能清减先生几分辛苦。” 柳秀才眉头一皱,不大满意道:“这教书育人,可是大事,你表哥才多大年纪,可有功名在身?” 燕燕却道:“知道柳先生是最讲究的,若没有把握,也不能来寻先生,自讨没趣,眼瞧着莺莺妹子要出嫁了,先生那里必定是要少个能研墨备学的,我那表哥是什么人物,先生不如一见就知。” 其实燕燕虽是存了私心,但也不是横冲直撞来的,柳家私塾向来是柳秀才主学,他女儿在旁边搭把手,她早知道柳莺莺一旦出嫁,柳秀才年纪大了,势必是要再找一个人顶替了柳莺莺的位置,柳秀才就没有一口拒绝的理儿。 果然,柳秀才犹豫了一下,“那行,你过几日就把人带来,我先瞧瞧吧。” 燕燕哎了一声,起身道:“既这样,那就有劳先生费心了。” 她将笔墨纸砚留在了柳家,告辞了。 白清华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好,燕燕从顾郎中那里抓了药,归家后就看到白清华在院子里锻炼着筋骨。 那么重的伤,不过三四日的功夫,竟能恢复到现在这样,燕燕不由暗暗咂舌,这得要多深厚的功底啊。 白清华见她来了,停了下来,三月春晖正好,但免不了还有细风徐徐,燕燕叮嘱他道:“到底才好,还是得多注意身子才是。” 白清华说无妨,“我皮肉上倒没什么大碍,都是小伤,就是内里受了重创,不过奇怪,我以前应当武艺不差,能伤我的人若不是在我之上,最起码也得打个平手,到底是什么样的山贼,才会让我受了这么重的内伤。” 燕燕一直怕他想以前的事,想多了要是全记起来了可怎么是好,她忙道:“想那个做什么!还能回去复仇不成,过好眼下的日子才是第一要紧事,我今儿个去柳秀才问过了,他的私塾还缺个助学,你若不嫌弃,咱们过几日就去他家看看。” 白清华锻炼身体,也是为了能尽早恢复,好寻个差事安顿下来,私塾助学并不是什么苦差事,清闲又体面,他身子还没好全之前,这确实是个最合适的差事。 燕燕如今待他已经全当成自家人了,但白清华守礼,正要道谢,燕燕却将他拉出家门。 她没敢牵他手,不过拽着那晃晃悠悠的大袖。 白清华身上原先那件碧襕衫太招人眼,燕燕是不会让他穿的,这几日都是先将就着束老爹的旧衣凑合,但过几日既要见柳秀才,总要有件合身的衣裳。 白清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拉着自己在巷子里窜来窜去,也只是抿了抿唇,快步跟上她。 到了繁闹的街上,燕燕才撒开他。 街里街坊都是相熟的,见着了打招呼,人人要问一声她身后的俏郎君是谁,燕燕挺起胸脯,万分得意道:“是我表哥!” 好像是洗尽了多年的冤屈,她不再是那个没人要的大姑娘。 人来人往的注目下,白清华面不改色,只是陪着燕燕时而颔首微笑。 光是一句话不说,那张脸也足够看的了,惹来小媳妇们一阵媚眼乱抛。 燕燕跟护崽子一样挡住那些妖魔鬼怪,带着白清华到了自家铺子旁边的陈记铺子来。 陈高氏正坐在门口嗑瓜子晒太阳,见到燕燕来,原没打算理会,但她一抬头,就被燕燕身后的白清华给吸引住了。 瓜子也不吃了,壳子撒了一地,陈高氏擦了擦手起身,眼黏在了白清华身上,“这是?” 燕燕得意不已,“是我表哥,我到你这儿给他扯匹布子,给他做衣裳!” 陈高氏和燕燕不对付,但也没有拒绝上门生意的理,更何况这样天人似的郎君,陈高氏那从来苦大仇深的脸上也簇起了许多笑意。 “要看什么布?你这丫头平日里嘴虽不饶人,但好歹还算识货,我们家的布缎整个单县都是响当当的!”说着陈高氏又多嘴问一句,“你家表哥可成家了?” 燕燕不耐听她说这种招揽人的话,做生意罢了,买谁家的布不是布,不过就是这陈高氏平日里总爱取笑她是老姑娘,燕燕非得到她这里告诉她,她才不是老姑娘,她可是如今有了这么一位郎君! 燕燕哼了一声,像是得了什么大宝贝,沉不住气就想拿出去和人炫耀,“没呢!不过快了,表哥可是和我青梅竹马,打小订下的亲!” 第 8 章 陈高氏傻眼了,很不相信,上下打量了燕燕一圈,“就你?还定了亲?唬人的吧!” 燕燕这一趟目的就是为了在陈高氏面前好好显摆显摆,见她不信,上前亲昵挽了挽白清华的臂膀,撒娇道:“表哥,你说是不是呀~” 白清华的身子有一霎那的僵硬,旁边的姑娘靠过来时,柔软的像一团棉絮,那只被挽住的胳膊仿佛抽干了力气,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燕燕见他不吭声,生怕陈高氏取笑她,有些急迫,摇着他的手,“是不是,是不是!” 她一摇,那棉絮也跟着四处晃荡,白清华忙顺着她的话道:“正是,我与表妹自幼便有了婚约。” 燕燕痛快了,昂首对陈高氏道:“过些时日我们成亲了,不会忘了叫你吃酒的!” 她这个模样,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意味,陈高氏撇了撇嘴,又唏嘘看了好几眼俏郎君。 真是,天上地下多少年都出不来这么一个人物,通身的气度,就是比那些京城贵人也差不了多少了,怎么偏偏叫燕燕这丫头捡了便宜。 要是自己早几年,也是响当当一支花,指不定还有机会呢! 知道这燕燕八成是来显摆的,陈高氏没了好脸色,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嗑了起来,“要买什么啊?” 燕燕摆出一副阔气的样子来,对白清华道:“表哥,你自己看,看上哪匹都成,就是妆花缎,香云纱,也都使得!” 妆花缎,香云纱,都是姑娘们梦寐以求的料子,但男儿家却不兴穿这个,陈高氏鄙夷道:“哪儿有爷们穿妆花缎的!” 她拍了拍手,上前给白清华介绍着,“郎君若要平日里做活轻便,就扯块素棉布,若是更讲究些,这云缎湖绸都很不错。” 陈高氏自然盼着狠狠宰一笔,“我觉得郎君肤色白,样貌有这样好,扯匹碧青的云缎做衣裳,再绣些修竹,是最好不过的了!” 白清华看过一眼,面上是和煦的笑,“不知这素棉与云缎价各几何?” 陈高氏道:“素棉便宜些!二钱银子就可以做两身衣裳,云缎自是要价贵一些,一两银子能做一身衣裳。” 白清华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店家给我裁些素棉布吧。” 燕燕张口说不行,挤眉弄眼道:“你是要去私塾的,自是要穿体面些,云缎!云缎好,穿着又舒服又轻便!” 她硬要云缎,直接掏了银子拍在桌上。 陈高氏见了钱,自然眉花眼笑接了过去,不一会儿就裁好了缎子包起来。 出来时,白清华拿着那沉沉的缎料,抿唇道:“表妹放心,这钱我会还给你的。” 燕燕倒不大在意,一两银子是他们三四个月的嚼用,但却不真缺这一两银子,更何况这份钱就该出,没有节省的道理。 她笑嘻嘻道:“表哥要还,不如早些与我成亲了吧,都说男人是挣钱的耙,女人是敛钱的盆,等成亲后,表哥所有的进项都得我来管,还短缺了这一两银子不成!” 不说侯门贵族,就是寻常百姓家,也多是丈夫在外打拼,妻子收拢了钱掌着一家老小的吃穿,这样平平淡淡的小日子,燕燕打从及笄开始就盼着了。 隔壁就是束家的铺子,燕燕自是去看了一遭,见来往买肉的人比前两日多了不少,料想那江洋大盗应当是抓住了。 二人归了家,燕燕打算先给他量尺寸,她从箱笼里翻出一段绳子,再找出一支许久不用的毛笔,蘸满了墨汁后,示意白清华抬起手来。 绳子先是比划了一下他的手臂,燕燕嘴里叼着笔在绳子上做了个记号,再让他转过身去。 云缎不便宜,万一做错了尺寸,可就白糟蹋了一匹好缎子,燕燕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细心,从后面用绳子环住他的腰身。 绳子有些短,她踮起脚尖,微微上前倾身,整个人都差点贴在了白清华的后背上。 除了将他扛上辁车那次,燕燕就一直守着礼,再没有挨他这么近了。 春日里身上的衣裳并不厚重,轻薄两层衣料下,燕燕能感觉到那宽肩窄腰,和他身上好闻的香味。 燕燕突然起了一点坏心思,她故意收紧了绳子,啊呀一声,“这绳子委实太短了些,我得用手量了。” 话音刚落,她的手就掐上了白清华的腰侧,一寸一寸的慢慢往前移,一直摸到了他的肚脐眼。 圆圆的,有一点点小凹陷,燕燕还按了按。 头上方传来一道终于憋不住的声音,“表妹,量好了么?” 燕燕慌乱收了手,说好了。 她像藏赃物一样,把自己的手背在身后,“那个...大概需要十几天,我这两天先把我爹的衣服改一套出来,你先将就着穿吧。” 她说完,哒哒一阵飞一般地溜走了。 白清华如获大赦,这才得以喘息,他的腰间仿佛还有一只小手在轻轻挪移着,那种痒痒麻麻的感觉,让他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得绷直着。 望着那道蹁跹的背影,白清华摇了摇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与她有婚约的表妹,除了名字俗气些,还很贪恋美色。 幸好他和她有婚约在身,不然这若是换成旁人,表妹的清誉恐怕不保。 到了傍晚,眼瞧着束老爹还没回来,燕燕预备着要做饭了。 她才洗好菜,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白清华见燕燕在忙着,便去开了门。 这把门外的云秋吓了一跳,他拎着东西退了一步,看了看门庭,喃喃道:“没走错啊,是束伯伯家啊....” 白清华含笑道:“这里确实是束家,请问你找哪位。” 云秋看着眼前那俊秀的脸,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狐疑道:“你是哪个?” 燕燕听到外面的动静,从厨房出来,探头一看,随即绽开了笑颜,“哎,秋弟!你来啦!” 她还顺势摸了摸云秋的头,纵然这个小子这两年蹿个快,已经高过她一大截,但燕燕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见了面就摸头,喊一声秋弟。 被占了便宜,云秋气鼓鼓地躲开了她的手,“燕姐!我都大了,是大人了,你不能再摸我头,被外人看到,我多丢人呀。” 说着他看向他口里的外人,“燕姐,你还没和我介绍呢,这是哪位?” 燕燕笑眯眯道:“你再大,我都忘不了小时候你哭着鼻子追在我身后要糖吃!” 听到云秋问,燕燕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外面的人她可以堂而皇之的说是表哥,炫耀他是她未来的夫君,但那些人到底不了解她们家的情况。 可云秋和云家不一样,她爹和云伯伯相识多年,她又是和云秋一块长大的,总不好再胡诌。 她正为难着,没想到白清华就自己开口了,“我是艳艳的表哥。” 云秋打量着他,却是和燕燕说话,“燕姐,从前没听说过你有个表哥呀,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半开玩笑道:“别是找错了吧。”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秋似乎不大喜欢白清华,燕燕拉了拉他,嗔怪道:“别胡说八道!” 云秋也不理会旁边还站着一个大活人,一手提领着小桶,一手自然而然地揽了揽燕燕的肩膀,往屋里去了,“我爹这两日钓到了不少新鲜的鱼虾,叫我来给束伯伯送些尝尝鲜,束伯伯还没回来吗?” 燕燕说没有,又看了那鱼虾,果然新鲜,还活蹦乱跳的。 她笑道:“正好晚上还缺点荤腥,这就算是添菜了。” 白清华看着二人有说有笑的背影,目光落在云秋搭着肩的手上,微微颦眉。 云秋不仅跟燕燕玩得好,他因为嘴甜会说话,每每都能哄得束老爹飘飘然,以至于束老爹回来后见到云秋来了,高兴地出门又打了一壶酒。 晚饭间,云秋给束老爹又斟满了一杯酒,“许久不见束伯伯了,上回我爹爹和束伯伯去县城回来还说,束伯伯是愈发青春焕发了。” 束老爹喝得面红耳赤,说起话来都绕舌头,“甚么青春!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只盼着我家燕燕能早点嫁个好夫婿,我就算是下去了,也好和她娘交代!” 云秋一叠声应是,“燕姐这样好的样貌,又能干持家,自是不必愁夫婿的...”他试探问道:“燕姐还没许人家吧?” “没...”束老爹正要说没有,转头看到淡然用饭的白清华,又改了口道:“其实你燕姐,早就有了婚约,是和她表姨母家订下的,只不过两家这些年来往少了,都以为不做数了,不曾想燕姐的表哥还千里迢迢寻来,要履行婚约,很是重情重义,如今只盼着在单县早点安顿下来,挑个好日子成亲了!” 云秋的脸色垮了下来,指了指白清华,“就是他?” 束老爹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摇摇晃晃道:“可不是嘛,他是你燕姐的表哥,自然也就是你的表哥。” 说着束老爹站起来,对着二人道:“来,咱们爷仨干一个!” 白清华放下筷子,从壶里倒了杯酒,燕燕忙压住他的手,“不行,你还有伤,不能碰酒的。” 云秋的脸色从白到青,最后眼圈都有些发红了,他狠倒了一杯,带着几分挑衅的口吻,将‘表哥’二字咬得极重,“表哥,喝一个吧。” 第 9 章 那酒杯近在咫尺,举到了白清华的面前,是非要他喝不可的意思了。 燕燕当然不愿意让白清华碰酒,她拦了拦云秋的酒杯,有些不高兴道:“秋弟,别胡闹,清华身上受了些伤,不能吃酒的。” “清华?”这样亲昵的称呼,云秋笑意愈发粲然,“燕姐对表哥还真是好呀,既然如此,表哥无论如何也要吃下我敬的这一杯酒了。” 白清华慢慢笑出了声,眼前这个少年,倒是很有几分意思,他的视线在云秋和燕燕之间巡梭一圈,似乎能看穿少年强颜欢笑下的郁愤。 “那是自然。” 白清华霍然起身,杯沿与他轻碰了碰,饮尽杯中的酒液。 他调开视线,轻声对燕燕道:“一杯酒罢了,不要紧。” 燕燕见他都这么说了,也只能作罢,但她还是甩了一记眼刀给云秋,“拉着我爹喝酒还不够,非得带上表哥,白长这么大个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顽劣,非要等你娶了媳妇,好好治治你。” 束老爹喝得迷瞪起来,终于撑不住倒在了桌上。 天色已晚,云秋是肯定要在束家歇上一夜,从前白清华没来时,他便睡在耳房中,可如今为了给白清华安心养伤,东屋腾了出来,燕燕睡在耳房里,云秋是要挤一挤了。 燕燕提议道:“秋弟,正屋宽敞得很,要不你和我爹今晚睡一张床。” 趴在桌子上的束老爹酒气冲天,呼噜更是打得震天响,云秋说不要,“上次我和束伯伯睡一起,他打了一晚上的呼噜,我就眼巴巴数着更漏,睁眼到天亮,燕姐您可心疼心疼我吧。”他说着看了看白清华,“要不,我和表哥睡一起吧。” 燕燕有些为难,“他身上有伤,恐怕不是很方便。” 云秋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伤,不然也不能这么痛快的喝酒,燕姐,你总不能叫我跟你挤耳房吧。” 束家和云家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有什么男女八岁不同席的讲究,小时候两家人聚在一块吃饭,燕燕经常带着云秋窝在榻上一块睡午觉,但那也是小时候了。 如今各自大了,见面虽没有十分的避讳,但孤男寡女也不可能真睡一个房里。 可是,要真让他和秋弟睡一张床...燕燕看向白清华,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白清华知道她左右为难,并不愿意她再为自己操心,便接了话来,“屋子里宽敞,尚且还能打个地铺,睡两个人也无妨。” 这倒是个权宜之计,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燕燕再没什么可说的,收拾好碗盏后,翻出两张半旧不新的褥子被絮,席子铺在地上,一张下面垫着,一张上面盖着,她压了压被褥,倒也松软。 云秋擦了身子进来,燕燕便对他道:“三月里也不凉,我铺了厚厚的褥垫,硌不着人,你就先凑合一晚上吧。” 云秋惊掉了下巴,“敢情是我睡地上啊。” 燕燕理所应当道:“难不成还让我表哥睡地上?他身上还有伤呢,好了好了,你半大小子,讲究挺还多,到底睡不睡,不睡就去院子里吹一晚上冷风。” 他自然是不会去吹冷风的,云秋悄悄将燕燕拉到窗前,低声问道:“燕姐,我觉得你那个表哥来历古怪的很,不像是咱们普通百姓,你千万别为了他那张脸,被迷得找不到东南西北,我觉得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你和束伯伯还是得从长计议。” 燕燕也知道自己贪财好色,但她在云秋面前向来好为人师长,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那脸,更何况云秋不明白内情,可这趁人之危的事情她自己清楚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现在巴不得赶紧将亲事敲定了,怎么会听云秋的话,还要从长计议。 她矢口否认道:“什么为了脸,你看我响当当,铁铮铮的,像是为了美色折腰的吗,纵然他长相跟天仙似的,我也不贪图他什么,只只不过我和表哥是有婚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是我娘生前定下来了,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真拿你当家里人看待,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 这话落在云秋耳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了,既然燕姐自己都说不是被那个什么清华迷住了,那应该就是看在有婚约的份上,才对他这么好的,他知道,燕姐向来心善,待个小猫小狗都好得很,家里来了有婚约的表哥,客气客气也是应当的。 这么一想,云秋也就不气自己要睡地上的事情了,他和燕姐认识多久了,打小的情分,对自己这样才叫真实,至于那个清华表哥,不过是待客之道。 至于成亲不成亲的,只是有婚约,八字还没一撇呢,那表哥看着趾高气扬,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燕姐那么聪明,日子一久,一定能看出来他的诡计多端! 云秋枕在地铺上,嘴里哼着小曲,门吱呀一声响,白清华从外面进来,他才擦过身子,头发也洗了,半湿不干的头发随意搭在肩上,也能呈现出风光霁月,朗朗皎色。 不止是姑娘看到比自己好看的姑娘会羡慕嫉妒,云秋这样的少年郎也会,尤其是这个比自己好看的男人,还和燕姐有婚约,他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反正看白清华怎么看都不顺眼。 皮肤那么白,定是没做过苦力,手那么修长,定是干不得重活,燕姐家可是屠户买卖,要个不能做事的夫婿作甚,还不如他,虽然黑了些,糙了些,但可是什么都能干的。 白清华进屋时,不过是看了一眼那地铺,随后就点了一盏油灯,开始坐在那里翻书。 书是燕燕房里本就有的,她不爱看四书五经,但却对山川地域,风土人情颇有几分兴趣,白清华在这些书里,也渐渐摸清楚了他身在何处,所属何国等等外界的信息。 云秋看不惯了,开始在那里嘀咕道:“晚上不睡觉,那么用功装给谁看,你是要考秀才还是举人,也不知道给燕姐省两个灯油钱。” 他的声音不小,但灯下看书的人,只是默默翻过去一页,连头也没抬起来过。 云秋觉得自己是受到了轻视,他撑起身子来,几步走过去,很不客气道:“喂!你到底是燕姐哪门子的表哥,什么时候过来的。” 没了燕燕在场,云秋也不必对他有什么客气,本来就看不顺眼,若不是为了在燕姐面前不显得那么张牙舞爪,那声‘表哥’他才不会叫。 白清华垂眼,目光还停留在书页上,“我娘是艳艳的表姨母。” 就是这样不屑一顾的清高样子,才更让人讨厌,云秋捏着鼻子道:“我和燕姐打小长大的,从来没听说过她有什么表姨母,你别是打秋风来的吧,我可告诉你,束伯伯年纪虽然大了,但燕姐不是孤身一人,你要是但凡诓骗束家,我云秋第一个饶不了你!” 毛还没长齐全的小子,气性倒大,白清华笑了笑,唇边漾起一圈笑纹,阖上了手里的册子,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两道目光像是清冽的寒月,直逼人心底深处去,“云束两家有交情,你念着束家是好事,但你艳姐只把你当亲弟弟,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若你还存了那起子心思,我劝你趁早歇了吧。” 表妹是个粗枝大叶的,对男女之情上坦坦荡荡,没有避讳,她估计怎么也不会相信,打小当成弟弟的孩子,有一天长大了,会对她开始心心念念着。 但白清华却不糊涂,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摸清楚了云秋的想法。 云秋有点气恼,但被人戳中了心思,又闷闷的,最后放了句狠话,“你别以为你和燕姐有婚约,就能来教训起我了,男未婚女未嫁,你我都一样,燕姐会不会嫁给你,还不一定呢!” 第二天一大早,云秋起床后就开始洒扫院子了。 燕燕穿戴好衣裳,从耳房推门出来,看到这一幕,诧异道:“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云秋忙活了有会儿,立着扫帚,笑起来露出一排牙,“这不是怕燕姐你早上忙不过来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燕姐知道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做。” 云家就云秋这么一个独苗苗,云老爹自打迷上垂钓以后,三天两头就拎着桶扛着竿子去河边钓鱼了,独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娘亲,做不了什么重活。 云秋和燕燕一样,学问上翻不出什么花来,但他身体壮实,能苦能累,乡下也置办了几亩水田,不仅兼顾着家里,有的时候空闲了还去跑单扛货,赚几个碎银子。 燕燕捂嘴咯咯直笑,“还真是勤快,往后哪个姑娘嫁给了你,只等着享清福吧!” 她说这一嘴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姐姐对弟弟的那种调笑,譬如关心弟弟能不能娶到好媳妇啦,什么时候当爹爹啦,看着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孩子,如今长大,成了家也立了业,心里就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但云秋听进耳朵里,眼跟着亮了一亮,“燕姐是不是也觉得我好?” 燕燕说当然,“你又能干又贴心,一看就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郎君。”她说到这儿,冲人挑了挑眉道:“你这么问,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快和燕姐说说,是哪家姑娘,长得美不美?” 云秋心念一动,正要说话,身后东屋的门开了。 白清华从里面出来,已然穿戴整齐,他颔首一笑,极温软道:“早上吃什么呀。” 就这么一句话,燕燕弃了和云秋说话,巴巴跑到他跟前去了,“表哥想吃什么,蒸馒头烙饼子都成,要不我烙两张鸡蛋饼吧!再煮点小米粥。” 白清华说好,他对吃食这一块没有什么大讲究,只要干净,尚且能入口就成。 燕燕便转身去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云秋忿忿不平地瞪了白清华一眼,他怀疑这人就是故意的! 但苦于没有证据,后者又一派云淡风轻,负手踱步进了厨房,和燕燕有一搭没一搭说起来话。 泡了小米后,燕燕麻利地拿出几个鸡蛋打碎,又切了两段葱花成末,一面和白清华道:“表哥,我今儿个得跟爹爹去铺子上了,你一个人在家,我中午怕是回不来做饭了。” 白清华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只是燕燕什么都不让他干。 他点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听到他这么说,燕燕心安了不少,她淘澄过小米,舀水起锅烧火,开始煮粥,但还要去揉面团做面丝,白清华便接过她手里的柴火,学着她的样子往灶炉里添柴。 火烧起来,噼里啪啦一阵作响,烟雾缭绕在灶台之间,燕燕将面团扔在空中,拿刀一阵挥舞,再停手时,一段段长短粗圆都正正好的面丝就整整齐齐摆在了砧板之上。 这是白清华头一回见识燕燕的刀功,在此之前,他只是依稀知道燕燕的刀法了得。 但一个姑娘家,平日里又是和那些猪肉打交道,白清华只是以为她力气大些,又切了那么多年的肉,熟能生巧了。 今日见识过了,说不震撼是假的,这样好的刀法,浑然天成,还是自己悟出来的,只可惜是个姑娘,不能上战场。 燕燕倒没觉得有什么,都是做了那么多年,习以为常的事情。 该回家的回家,该上铺子的上铺子,吃饱喝足后都走完了,只剩下了白清华一个人。 他今天也是打算有事要办的。 从枕下翻出那把折扇后,白清华出门,找了个面善的大娘问路,往当铺去了。 他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把扇子,如今自己失了忆,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不说,家当也全丢了。 他和表妹有婚约,表妹眼见年纪也大了,待嫁心切,为了以后,他都得有一笔银子来置办住所,和准备聘礼。 这把折扇他眼下也用不上,不如当了,能换几两银子都算是本钱。 当铺小二见他仪容不俗,却穿着朴素,那把扇子看着精贵,是不是仿品也不得而知,一时拿不住主意,就去请了掌柜的来。 掌柜的打开了折扇,拿着放大镜,一点点照着上面的江山秀丽图,又看过扇骨和尾柄,大喜过望,“这可是精品中的精品啊,光这尾柄上的玉,就是上等的和田玉,不知这位公子打算卖多少钱啊?” 白清华眼皮一跳,自己之前随身的一把折扇都如此名贵,可见他家从前是很有些家产的。 只可惜,被山贼抢走了。 不过当铺这一行,里头的水太深了,白清华拿不住价,便拱了拱手道:“掌柜的是老行家,既掌过眼,那便按着行业里的价来吧。” 掌柜的得了这件宝贝,爱不释手,笑眯眯道:“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恐怕也是一时有难,才不得典了这把好扇,那就死典,五百两,如何?” 白清华来之前是真不知道这扇子居然值五百两,这些钱已经足够他买座不错的宅院,再置些家具,余钱作为聘礼,也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死不死典的,一把扇子,想来也无甚用处。 他自然是答应下来,“那就结银吧。” 做典当这一行的,若遇到好东西,是最愿意当场银货两讫的,要是遇到犹豫不决的卖主,出去转一圈,货比三家后很有可能就不愿意卖了,掌柜的无有不应,唤了人去取钱。 他认定白清华不是一般人,有心攀附几句,往后好多做生意,便试探问道:“公子是名中带禹吗?” 白清华微微皱眉,说不是,“在下姓白,名清华,不知掌柜的何以有这一问?” 掌柜的啊了一声,将扇子拿出来,比照了一下,“可是这扇柄处,刻有一个禹字呀。” 白清华一看,在极难被发现的角落,确实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禹’字。 第 10 章 燕燕从铺子上忙活完回来,一进家门就看见了院里用饭的桌子上摆了一匹妆花缎,一罐香膏,另还有好些平日里眼馋价贵的糕点小食。 她正纳闷,不知道是谁买的,白清华正好从东屋出来,道:“这些是我买的。” 燕燕先是亮了眼,爪子刚伸过去想拿糕点,又想起什么,望着人缩了缩脖子,悻悻然道:“我身上有味儿,先去换身衣裳。” 等她去耳房,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时,束老爹已经开始坐在桌子前吃了起来。 他边吃边睨人,问白清华道:“你发财了?” 这也是燕燕想问的,两道目光齐齐望向白清华,白清华实话实说道:“我身上还有把扇子,值当几个钱,便拿去当了。” 这么一说,燕燕也想起来了,捡回他的时候,他腰间确实是别了一把扇子。 束老爹不以为然,一把扇子,就算再好又能值几个钱,光是桌上这些东西,恐怕就得最起码要两三两银子。 果然好看的人都不会过日子,才到手点钱,也不知道聚着,转头就花销完了,束老爹嘴里吃着糕点,不忘板起脸来道:“男儿家该想着怎么赚钱,花钱这种事向来是留给女人做的,如今太平盛世,虽说不至于饿死冻死,但要想日子越过越好,若非开源,就该节流,往后这种东西,不许再买了。” 其实束老爹的内心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盼着自己女儿能早点有个着落,而白清华怎么看都是不错的人选,一方面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女儿,真有了往后的夫婿,他心里又觉得百般不是滋味,看着白清华眼光也挑剔严苛起来,怕这小子没本事又不会持家过日子,自己女儿以后跟他要吃尽苦头。 白清华也是极有教养规矩,不会正面和长辈起冲突,便应了个是。 束老爹眼看吃得差不多了,腆着肚子去后面处理今日剩下的猪肉。 燕燕坐了下来,看了看那妆花缎子,手摸上去,真真是又软又滑,还有那罐香膏,她开了盖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比她之前碎的那罐还要好! 白清华道:“之前打碎了你的东西,还叫你破费买了缎子,这些,算是还你的。” 燕燕觉得他有点客气,她还盼着白清华多亏欠她一些,这样有了纠葛,往后也算是彻底绑在一块,但白清华分得这样清楚,先前那点欢喜都变成了惴惴不安。 她将缎子和香膏往前一推,并不打算要,“表哥干嘛这么客气,给你买缎子,也是为了往后去私塾有件体面的衣裳,那香膏原也不是什么多值钱的东西,表哥这样,我倒是不敢收了。” 白清华却有着自己的傲骨,他堂堂八尺男儿,如何就能让姑娘给自己破费,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奉长养妻,别说燕燕和他订过婚约,往后会是他的妻室,就是一个陌生人,他也断不会要姑娘家的东西。 “这妆花缎和香膏都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表妹若不要,我也用不着,只能舍给旁人了。” 燕燕听她这么一说,瞪大了眼,将东西往自己怀里一揽,“旁人想都别想!” 就这么受之有愧地收下了一匹缎子一罐香膏,燕燕坐下来吃东西,拇指大的小梨酥,正好一口一个,那酥脆的外皮,和夹在里面的梨心,真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好滋味! 她吃着欢,没注意到对面一双眼一直落在她身上,白清华冷不丁地开口道:“表妹,我真的是叫白清华吗?” 燕燕怔住了,连嘴里的吃食都忘记嚼咽,继而又慌了神,嘴里的碎酥衣卡住了喉咙,呛得她直咳嗽。 白清华忙拍着她的背,燕燕咳了半天,咳到面色潮红,好一点顺气了才抬起头来,嚅嗫道:“表哥...表哥干嘛问这个...” 白清华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今日去典扇子,掌柜的发现那扇柄角落,刻了个禹字,可我名中并不带禹。” 其实燕燕也不知道他先前叫什么,白清华这名儿本就是她胡诌出来的,如今见他问,心里总有几分心虚,“或许...你往前表字里带着禹吧,或者说那把扇子原是人赠给你的,那赠扇之人的名字中,带了个禹字。” 这个理由白清华也的确是想过,但一般而言,刻了自己名讳的物什,就算是私物了,轻易不会赠人,除非十分要好,互换了信物。 那扇子本就是他的,他和束家原先也有数年没联系了,这事恐怕束家也不清楚。 白清华莞尔一笑,“算了,前尘往事,就不去再追想了。” 虽然白清华这么说,但燕燕还是心里打着鼓,生怕他往后真有一日想起来了,会怨恨自己。 * 太子失踪的消息是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年近八十的太皇太后当即晕倒在了大殿上,皇后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若不是宫人拦着,只怕连夜就要出宫去兖州亲自找人了。 皇帝手里捏着折子,狠狠掼在了地上,左右内监个个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劝诫,还是殿外传‘宜妃到’,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妇人走了进来。 宜妃得宠多年,有她宽慰着,想来陛下也能略安了安心,内监们很懂眼色,鱼贯退了出去。 皇帝阴沉着脸,“堂堂一国太子,带着那么多队人马去巡视,竟还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兖州府丢了,朕养了那么多年的锦衣卫,竟都是吃干饭的。” 宜妃奉了盏清茶,和声道:“太子失踪是大事,臣妾听说袁大人和兖州知府也着实是费心费力找过一番,实在没有下落,怕耽搁久了出事,这才报上来的。” 那双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伸到皇帝面前,还如二八少女般娇嫩,真看不出已经是诞育了三个孩子的妇人,皇帝深吸一口气,就着她的手吃了口茶。 宜妃缓声劝着,“眼下消息都还瞒着,皇宫里规矩森严,传不出去,但也架不住有心人刺探,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温热的茶水滑过嗓子,舒服了不少,皇帝撑着额,哑声道:“得找,无论如何,都得把人找到。” 宜妃道是,又露出了难色,“只是...这事到底不好摆在明面上找,要是天下人都知道太子丢了,百姓们定会人心惶惶,还有臣妾听说,太子手里握着兵符....臣妾一直觉得不解,太子自小习武,功夫都很得几位大将军的赏识,即便遇到了什么困难,也不至于音讯全无啊。” 提及兵符,皇帝略抬了抬眼皮子,看了宜妃一眼,“那你的意思,是太子故意自己藏起来了?” 宜妃慌忙说不敢,“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实在想不通。” 皇帝揉了揉额角,“好了,你下去吧,这件事朕自有定夺。” 皇帝和宜妃的对话,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到了皇后耳中,彼时皇后正侍奉着晕厥刚醒的太皇太后,宫人禀报完以后,太皇太后气得当场就砸了药碗子。 “那个狐狸精!禹儿如今生死不知,她倒跑来皇帝面前颠倒黑白!”后又哭道:“哀家的宝贝禹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 皇后哭了半天,眼圈还是红的,她这么多年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嫡子又是长子,册立太子,往后该顺理成章继承皇位,这趟皇帝也是有心历练,才会把兵符交出去,让他领着兵符各地巡视,也算是为他以后立威。 要是禹儿真出了什么事,她也不必活了,干脆随着去就是了。 她微一哽咽,跪在脚踏前,“皇祖母您当心身子,禹儿...禹儿他定然不会出事的。” 这话说出来皇后自己都不相信,听说锦衣卫和兖州府的人借着抓捕盗贼的名头找了三日,始终都没有消息,这才报上京城的。 太皇太后虽年近八十,但身子骨硬朗,哭恸后靠在引枕上,闭了闭眼,“你就是素来和善太过,才会纵着宜妃那样的祸害在宫里,你是我们大楚的皇后,一国之母,平日里却事事要被宜妃压一头,哀家倒觉得,禹儿这回出事,指不定就是宜妃他们干的,恐怕她指望着没了禹儿,皇帝就能立她的儿子当太子。” 宜妃入宫数年,经宠不衰,一连诞下了二子一女,各封了宁王,昌王,女儿平乐公主嫁到了庆国公府,就连她的母家张家也是满门的荣耀。 经太皇太后这么一提,皇后霍然站了起来,整个身子就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您...您是说...禹儿是在宜妃他们手里?” 当初皇帝还是皇太孙时,是太皇太后亲自为他挑选的这么一位太孙妃,就是看中了她出身名门,贤良淑德,可贤淑太过,就成了刚硬不足,太过软弱,到如今都成了皇后,还是需要她时时多提点着。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是皇后,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如今没有证据,说再多也只是臆想罢了,皇帝看重那个宜妃,你别见天在皇帝面前刚刚那茬,只会自讨没趣,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皇帝应该是打算先瞒着,暗地里派人查访,但也瞒不住多久,哀家也会叫甘将军带人去兖州,若真和宜妃脱不了干系,咱们手上直接就能拿到证据。” 皇后抹着眼泪,谢恩后伺候太皇太后又用过一回药,方才回了凤仪宫。 大宫女昭儿拿了剥了壳的熟鸡蛋,滚过眼周红肿的地方,小心翼翼道:“皇后,咱们太子殿下不会出事吧。” 豆大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皇后攥皱了膝下裙幅,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第 11 章 皇宫里的鸡飞狗跳,远在单县的燕燕自然是一概不知,此时此刻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已经成了白清华,是和她自小订下婚约的表哥。 柳秀才先前见过白清华,十分认可他的才情,二话不说收了人做助学,今儿个是他去私塾的第一天。 燕燕熬了几个大夜,才用束老爹的旧衣改制好两套衣裳,白清华一穿上身,真真是贴合极了,不松不紧,仿佛从来都是他的衣裳。 白清华在衣角处发现了歪歪扭扭绣的一个字。 华。 燕燕挠了挠头,腼腆笑了笑,“原本想绣些花样的,可我手笨,做衣裳还好,绣花就不行了,便绣了个字上去。” 白清华指腹抚了抚那微微凸出来的字,会心一笑,说:“好。” 他笑起来真是太好看了,微漾的唇角,眼也弯了一弯,整个人像一块莹莹白玉,往外散发着温和的光晕。 燕燕又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有眼光了,出门就捡到这么一个周全完美的人儿。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燕燕是真怕自己圈不住这样的人,幸而柳秀才的私塾这两年已经不招女学生了,不然燕燕可要担心死自己的郎君会不会被人勾走。 她打算今儿个早早下铺子,去接白清华回来。 柳家私塾设在娄溪村后的一座半山包上,也不是什么高山峻岭,不过微有起伏,最重要的是这儿远僻安静,最能叫人静下心来读书。 单县除了那些地主乡绅,能供儿子认真读书的其实不多,六七岁开了蒙,送去私塾念到十三四岁,若是读书的那块料,便有取得童生的希望,若是没有,早些洗手回家,还能帮着锄田做事。 所以柳家的私塾内的学生,多是八九岁到十三四岁的年纪,略有几个年岁大的,也都是有钱老爷家的儿子。 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是顽劣不堪,先前柳莺莺做助学时,是帮自家爹爹,他们忌惮自己的老师,到底不敢怎么样,但白清华不同,一群人得知今日会来一个新助学,并且还是年轻男子时,早就撺掇出了不少馊主意,打算好好整治他。 白清华一到私塾,就发现大门紧闭,这个时辰按理说该要早读,柳秀才也还没过来,白清华敲了敲门,发现里面没人应。 但门并没有从里面用门栓锁牢了,外头铜环也没有上锁,他稍稍用力往前一推,门开的那一瞬间,原本吊在上头的一桶水也应声往下掉,白清华疾身一侧,只见那身影不过一闪,袖摆拂过落下来的桶,水顿时从头到脚浇到了为首最前面的那一个。 原本打算看笑话的少年们见状,个个瞪目结舌,不成想没取笑到新助学,自己却成了落汤鸡,为首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锦缎彩冠,原是招摇极了,如今浑身水淋淋的,狼狈不堪,两个身边的少年忙手脚一通找巾子给他擦脸。 “董哥,你没事吧,要不要换身衣裳。” 他叫邓董,是单县邓家大财主的独子,也是这群少年的领袖,整治新助学也原就是他的主意,平素在这里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当众丢了人现了眼,邓董恨得是咬牙切齿。 他推开身侧那两个人,指着白清华恶狠狠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知道我是谁么!” 仗势欺人,立下马威,这种事不止是官场上有,就是一个小小私塾,也是自成一个江湖,邓董身量不高,到面前来时,不过将将及到白清华的肩膀,他垂眼一顾,又挪开了眼,怀里抱着本书,施施然往学堂去了。 仿佛从来没把邓董放在眼中。 邓董错着牙花,脸色铁青,一个惯会瞧眼色的还在煽风点火,“这小子是没把咱们董哥当回事啊!瞧瞧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是目中无人,董哥,咱们必须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另有一个声音怯怯道:“可是这新助学,好像很有些功夫在身上,方才他一甩袖,木桶就飞到了咱们跟前,恐怕不好惹。” 邓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放下狠话,“一个小白脸,有什么可怕的!不叫他尝尝厉害,还真当我董爷是病老虎!” 半大的年纪,自称是爷,也是颇有几分好笑,但在场的少年无不诺诺称是,为他加油打气。 “你们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早读?” 门外响起一道肃然的声音,方才还抖擞精神的几个人立马蔫儿了下来,柳秀才看了一眼那水桶,又看了看落汤鸡似的邓董,心下了然,原以为那白清华文采了得,温润如玉,如今看来,还是个不好惹的硬茬。 邓董一向跋扈惯了,可偏偏靠着他爹,私塾才能修屋立瓦,柳秀才不会替邓董出头,但也不会为此责怪白清华。 只装作不知道罢了。 可三月里天虽暖和,穿着一身湿哒哒的衣裳,一天下来也吃消不住,恐招了风寒。 柳秀才挥了挥袖,让邓董换了身干净衣裳,再进去读书。 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响彻整间学堂,柳秀才坐在堂前,捧着书卷,开始准备今儿个要教的东西,白清华就在旁边,有时候添添墨,有时候递递笔。 这种活计原是没有的,先前柳莺莺在时,到底顾忌着男女大防,只消有空时在内堂帮着备学,不怎么露面,但柳秀才想叫白清华在旁边看着多学一学,能接手过去二三,他也能专心致志教书,不必为些繁琐之事费精力。 邓董在下面虚头巴脑地念着书,眼却一直盯在白清华身上,想着该怎么报早上的仇。 上午温习昨日的功课,中午用过午饭,下午就要学新课。 中午这一顿是在学堂吃的,但柳秀才这几日家里忙活着嫁女,总要回去看一看,柳秀才一走,邓董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三两结群,站到了白清华面前。 白清华还没抬眼,一只还沾着泥巴的毛毛虫,就扔到了他的碗中。 邓董叉着腰得意扬扬道:“今日便要叫你知道爷的厉害!” 白清华仍是一副寻常的神情,他用筷子拨弄了两下饭,夹起那只还在蠕动的虫子,淡声道:“食当念稼穑之艰难,衣当思纺织之辛苦,须知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碗饭既是你糟蹋的,那就该你吃下。” 邓董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放声笑道:“我要是不吃呢?” “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擒挟住了邓董的脖颈,他的脸不受控制,慢慢靠近了那碗饭,那只还活生生的虫子,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显得无比狰狞恶心。 余下几个少年忙要上前拉人,但白清华一句话,就将他们吓得不敢动作。 “谁上前一步,这碗饭就是谁替他吃。” 白清华往下一摁,邓董离那虫子便不过咫尺距离,他登时吓得涕泪横流,“不要哇!我不要吃这个!” 对付这种尚且青稚顽劣的少年,以恶制恶,从来都是最有效也是最好用的法子,白清华也没想真叫他吃下这碗饭,见邓董扛不住了,便恩威并施道:“不想吃这饭,可以。” 邓董见还有转圜的余地,忙道:“你说,你说你要多少钱,或者要什么,都成!” 白清华悠着声气道:“我不需要什么,只是希望各自能做好自己的事,我做我的助学,你当你的学生,若你是再三番两次挑衅我,可不就是吃一碗饭那么简单了。” 那掌面虎口还掐着邓董的脖颈,他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无有不应,“是..是!先生说的极是!往后我再不会对先生有任何越矩之举了。” 经过这么一闹,邓董果然规矩了不少,当然白清华并没有真的太在乎一个少年,一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临近傍晚时分,私塾下了学,白清华陪着柳秀才又谈古论今了一会儿,才出了私塾的门。 燕燕就倚在一棵大柳树下,应是等了有些时候,她闲来无事,扯了一段柳条,编起了手环。 见白清华出来,燕燕赶忙迎了上去,一叠声地问他,“今日好不好?堂内的饭食还可口吗?柳先生是个古板固执的人,最不好相与,你与他若有分歧,千万别闹将起来啊?” 她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只不过她倒是忘了,柳秀才不是不好相与,只是同她不好相与,对于有品貌有才情的人,柳秀才那就是最好相与的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二人也渐渐熟稔了,白清华同她打笑一句道:“是不太好过,第一天就有人要给我下马威了。” 果然!燕燕心里一惊,顿住了脚步,停下来追问道:“是谁?是柳先生吗?” 白清华说不是,“是个年轻小郎,旁人都叫他通哥,长得机灵,行事却不大机灵。” 他才来第一日,得先熟悉了每日的流程,至于人名什么的,还没问。 但他一提,燕燕就知道是谁了,跺了跺脚道:“什么哥儿!那就是个泼皮无赖,仗着他爹有些钱,就敢充哥儿了,我知道他,他叫邓董,是邓家老爷的独子,往前我还在柳家私塾念书时,他才丁点大,已然就是个小恶霸了。你说也真是作孽,邓老爷和夫人都是那么和善慈悲的人,怎么偏偏生出这么一个祸害来!” 第 12 章 看着燕燕那着急上火的样子,仿佛受了下马威的人是她,其实先前燕燕就一直担心,她家郎君实在是再温柔不过的一个人儿,遇上那些蛮不讲理的,也没法争执,岂不是要吃暗亏,果不其然,邓董那个小崽子,居然敢欺负她的人! 燕燕撸起袖子就要往邓家去,“这个小畜生,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番不可!” 她风风火火的,却被白清华给拦了下来,“不要紧,他已经在我手里吃过亏了。” 燕燕犹不相信,“真的?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白清华一笑,将早上邓董撒了一身水,和中午差点被迫吃虫子的事情大致同她说了一遍,逗得燕燕是拍膝大笑,浑然忘了什么仪态不仪态的。 “真是痛快!那个小霸王,早该有人这么治他一治了!走,咱们上街去,买壶酒吃了好快活快活。” 燕燕亲娘去得早,打小养在爹身边,就是这么一个无拘无束的性子,恣意了喝酒吃肉,憋屈了拍案痛骂,直来直去一根肠子,幸好是养在了市井人家,要是那些侯门大院里,指不定要被人怎么磋磨死。 白清华每每和她待在一块,心里都觉得敞亮。 二人同去街上打酒,一男一女,又都是年轻美貌,谁看都像极了一对家常温情的夫妻。 眼下快天黑闭市了,铺子也都三三两两的打烊了,街上行人寥寂,卖酒的大娘笑吟吟打满了一壶酒,燕燕拿出荷包正要付钱,白清华就先她一步递了过去。 大娘不住夸赞道:“好体贴的夫君!”闹了燕燕一个大红脸。 她含情怯怯地看了白清华一眼,想开口提成亲的事,但转念一想,他的事情才刚安定下来,自己就这么急吼吼跟在后面催,到底不够矜持。 这会子燕燕想起来要矜持了,抬了抬手,学着那些闺秀模样,含羞捋了捋碎发。 可惜白清华是个眼瞎的,没看到她传来的秋波盈盈,倒先看到她腕上露出了那之前编好的柳条圈。 燕燕见他眼光挪到了自己手腕上,便解释道:“一个小玩意儿,戴着玩的,之前等你来着,闲着没事,就编它打发时间。” 这么一说,白清华倒想起另一件事来。 他一直没见过燕燕身上有什么贵重首饰,不说簪钗,就是寻常的项圈手环也不曾带过。 想是束家只一对父女相依为命,到底从前疏忽了许多。 不远处传来一阵妇人的哭嚎声,二人举目望去,只见陈高氏追着自己的丈夫,边哭边喊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那可是我娘家的陪嫁啊,你竟然就这么给了那个小狐狸精!你给我站住,站住!” 燕燕和陈高氏本就关系不善,见状呲了一声,但也知道她男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撇了撇嘴没说话。 归家时,院内桌子上摆了几块猪肉,不算肥瘦相间,是今日卖剩下的。 束老爹一见有酒,立马颠颠跑上前来,“菜都洗好切好了,这肉只等着你来亲自掌刀,今晚咱们也好好见见荤腥!” 说完他又直起身子负手,睨了睨白清华,“回来了。” 燕燕看不得他老是在白清华面前摆架子,拍了一下人嗔道:“爹!你快去先预备烧好洗澡水吧!” 束老爹是极听女儿话的,又乐呵乐呵跑去烧水,燕燕不好意思道:“我爹就那样,其实是关心你,但非得摆个臭脸,端着架子,咱们今晚吃红烧大肉,你只管敞开肚皮吃。” 寻常人家,基本都是两三日能见一次荤腥,但一家子人也紧巴巴的,都是先就着孩子吃,束家是做屠户买卖的,最不缺的就是肉,但能敞开肚子这样吃,也是不常有的。 白清华想搭一把手,却被燕燕推进了屋子里,她自有一套说辞,“古人常说,君子远什么厨。你如今是每日和学问打交道的人了,怎么能进厨房,我一个人能忙活来,你就进去好好做学问,外头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对于燕燕而言,她没什么远大抱负,能照料爹爹和未来夫婿的一日三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看着自己注入心血做出来的美食,能得他们一声好,那就什么都值了! 这样甜滋滋想着,燕燕打算今儿个这顿红烧肉也来点不一样的。 做好菜后,束老爹闻着香味儿出来端碟子,想拿手拈一块先过过嘴尝个滋味,都被燕燕拍了下来。 盛好饭后,白清华也出来了,坐在院子里正要动筷,燕燕一脸神秘,用筷子指了指那道红烧肉,“表哥,这一碟子一共有二十块红烧肉,里头有一块是刻了你的名字,表哥若是能找到这块肉,这碟子肉就全归表哥了!” 原本寻常的一顿饭,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束老爹饶有兴趣地用筷子敲了敲碟沿儿,“二十块里挑一块!嘿,有意思!” 燕燕古灵精怪,眼中藏着狡黠,一眨一眨的,好像在说:你绝对找不到! 心里阳光的姑娘,平淡日子也能过出十分的滋味,譬如这么一个小把戏,却能叫人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那碟子肉上。 白清华沉吟片刻,筷头悬在半空中久久不定,最后夹起了其中一块,往外一翻,果然里头浅浅刻着两个字,酱汁虽然已经渗进了大半,但不难看出的确是刻着‘清华’二字。 燕燕傻眼了,“这二十块肉,你是怎么找到这块啊...不应该呀。” 束老爹也很不敢相信,但他更在乎那一碟子肉没他份了,急得脸都红了,“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块的,凭运气吗?” “其实很简单。”白清华掖着袖子,将那块肉放在燕燕碗中,“表妹是烧肉之前就刻好了字,这肉下锅翻炒,再捞上来时,那刻了字的一面不会是正好朝下的,所以表妹就要动手将这块肉翻个面,这红烧肉酱汁香浓,翻了个面,便会在碟上留下一道痕迹,我便是靠着这痕迹,才敢确定这块肉刻了字。” 果然人和人之间,虽然都长了脑子,可有的人脑子天生就是做学问的料,有的人却只能拿着刀卖肉。 在燕燕和束老爹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白清华已经将那碟子红烧肉推到了中间,“这么多肉,哪里能让我一个人吃,表妹和伯父一起吃吧,不过我倒是佩服表妹,这肉有肥有瘦,就是拿最小巧纤细的刻刀,也未必能在上面完好无损的刻字,表妹这门手艺,实在不该荒废在卖肉上。” 燕燕的好手艺,原是跟束老爹学的,但她却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怕是一块肉皮,她都能刻出朵花儿,但他们束家因着束老爹从前那‘凌迟’的名头,无端蒙上了一层阴影,所以再好的手艺,也不能真指望它吃饭。 后来几日,燕燕每日都要去私塾等着接人,还是铺子上有些忙不过来了,束老爹叫苦半日,燕燕这才停了两天。 自打上回训过那邓董后,白清华每日在私塾也是安安稳稳,邓董见了他就跟见了活罗刹,若是碰上,二话不说掉头就走,惹得跟着他拉帮结派的其他学生也都对白清华战战兢兢。 这样一来,私塾倒比从前安生不少,学生们听学也更用功了,柳秀才捋着胡须笑容满面。 再过几日就是他女儿出阁的日子,这天刚下了学,柳莺莺便来给柳秀才送墨,一见白清华,恍若仙人,若不是顾及父亲在场,那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但几息后,饱读诗书,深知荣辱的柳莺莺渐渐平定下来,她即将嫁为人妇,已有了夫家,自是不好和外男有些什么。 于是她福了福身,叫了声‘公子’,而后便去屏后寻柳秀才。 柳秀才正忙着批阅学生的功课,柳莺莺替他添过墨后,又发现空纸不多了。 她起身去找原本放纸的抽屉,但里面空空如也,从前这种琐事都是她来做,后来换成了白清华,当然也换了地方。 眼见爹爹正在认真,柳莺莺不好打搅,便去寻白清华。 白清华刚将学生桌上的东西整理好,打算告离,见柳莺莺过来,便停住了脚步。 柳莺莺又纳了个福,轻声细语道:“不知公子将纸张放在了哪里?” 白清华也极客气道:“都是收整进了外间橱箱的暗格里。” 他领着柳莺莺去了橱箱,奈何这暗格在白清华看来不过是才到脖颈处,可柳莺莺若想要拿,总要踮一踮脚,显得十分吃力,白清华便搭了把手。 正巧这一幕,落在了欢天喜地前来接白清华下学的燕燕眼中。 第 13 章 燕燕还没迈进门,就看见白清华身子正背对着橱柜,身前是个娇小可人儿,他整个将人护在臂膀之下,手拉开上头的屉子,从里面取出一叠白宣,再交到了人手中。 柳莺莺莲步轻移,款款福身,垂眉一笑,二人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燕燕脸一白,险些没站稳,手堪堪扶住了门框。 柳秀才有三个儿子,唯独就这么一个闺女,自小教养得知书达理,柳莺莺也出落得十分水灵,眉眼纤弱,燕燕想,这种又好看又规矩的姑娘,才是他最喜欢的吧,自己粗鄙冒失,举止毫无闺阁女儿的仪态,家里还是杀猪卖肉的,活脱脱就是个市井野妇的做派,哪里比得上柳莺莺? 他才病时醒来,只见过她一个女子,如今遇到了柳莺莺,只怕是相见恨晚。 瞧瞧,他还朝人笑了。 燕燕再也看不下去,扭身就走了。 才走到大门处,她想想不对啊,这柳莺莺已经是待嫁之身,再过几日就要进刘家的大门了,这样跟外男勾搭,柳秀才又是最好面子的人,怎么会允许。 可表哥是不是不清楚? 她慢了脚步,白清华同柳莺莺拜别后,一出门就看到了燕燕。 他在她身后唤了一声,燕燕没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了。 白清华不明所以,忙追了上去问道:“表妹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为何也不等等我。” 他问她是何时来的,是怕她撞见了什么不好交代吧,燕燕捏紧了袖子,心里没由来的一阵不痛快,但越是不痛快,她就越要装作出一副什么都没有的模样。 她扬了扬唇,笑意挂在脸上,声音也轻柔了许多,“刚刚风太大了,恐是没听清表哥在喊,我才到的呢,表哥也下学了,咱们回家吧。” 风大?这万里无云的好天儿,即便有风也都是温润细腻的徐徐春风,哪儿来的什么风大。 要说是在生气,可他巡梭着她脸上,也没有怒意啊。 彼时的白清华还不太明白姑娘家的口是心非,他只是觉得今日的燕燕有点不一样,可具体是哪儿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白清华一心以为人是哪里不舒坦,便嘘寒问暖了一番,“表妹瞧着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累着了,还是身子不爽利,女儿家要精细养着,若有什么不痛快的,要早些看郎中吃药才是。” 燕燕听着心烦,哒哒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一转身,扬着头拿眼盯着那张脸瞧,她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住了心头的那股子躁动。 算了算了,自己捡的,还能怎么办,就是跪着也要受完这份气,总不能再扔了不要。 “我没事儿!表哥担心我,不如多顾着自己的身子,才病好了,每日上下学要及时归家,好好将养着,不可过分逗留,若外头遇上什么新鲜有趣的,一时迷了心窍,更会伤了元气根本!” 在燕燕看来,那柳莺莺虽有弱柳扶风之态,但屁股不圆不翘,脸盆子也太尖了,说话拿腔拿调的,这样的姑娘也就只能娶回去当花瓶供着,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什么好的。 可偏偏爷们最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她料想白清华也是个文雅郎君,恐怕也受不住这个。 但这些总归只是表面功夫,绣花枕头,真要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就得好生养,相夫教子,操持家事。 更何况他如今已然是她得人了,怎么能三心二意。 燕燕要把那点刚发出来的萌芽,彻底给他扼杀在摇篮之中。 白清华被她闹糊涂了,“什么逗留,什么迷了心窍,表妹在说什么,我竟然一句也没听明白。” 燕燕看他装傻充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后,拉着人就回去了。 走到一半,白清华突然停下来道:“表妹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 燕燕感到奇怪,这单县他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事,又想到那柳莺莺,别是要回头去找她吧! 她刚想说不许,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还没和他成亲,有什么资格管人,再说这样处处圈着他不准他走动,也委实太惹人厌烦了些。 燕燕只能撒手让他走了。 但她也没真就不管了,白清华刚走,她随后就悄悄跟上。 燕燕看到他并没回私塾,而是去了一家专门卖首饰的店中,不过片刻又拿了只漂亮盒子出来。 她心下一喜,反正不是去找柳莺莺就成。 只是那只盒子里的东西…难不成表哥是要送给自己的吗?定是了,表哥又不认识其他人,总不可能送给那个柳莺莺。 是了,难怪不要她跟着,恐怕是想给个惊喜。 燕燕方才那点不如意顿时烟消云散了,乐呵乐呵先回了家,等着礼物上门。 用饭时,燕燕一直刺探他。 “表哥今儿个下学后,去哪里了啊?” 白清华默默吃着饭,道:“无事,就四处转转散散心。” 还挺腼腆,她分明见人进了首饰店,买了东西也不肯说,真是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么。 燕燕放下碗筷,撑着脸望人,“真的?表哥别是诓我的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同在一个饭桌上的束老爹看不下去了,“吃饭就吃饭,有什么事情不能吃完饭再说,别唾沫星子都飞进菜里去了!” 白清华也附和道:“是啊,表妹先吃饭吧。” 燕燕撇了撇嘴,只能老老实实吃饭。 吃完饭,她火急火燎地收拾碗碟,束老爹自去后头处理猪肉,白清华则折身回了东屋。 他放下帘子,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精巧的螺钿小盒子。 不看里头的东西,光是这个盒子,就知道价值不菲,寻常百姓家哪里会愿意花钱买这个,白清华将里面赤金攒丝镶珍珠的钗子拿出来,对着灯下仔细细看。 珍珠上刻了一个‘艳’字,是他托那打钗的老师傅特地刻上去的。 白清华摸了摸衣角下的那枚绣字,觉得很是相得益彰。 艳艳表妹是个透亮人,爱憎分明,很有那种江湖义气,只是和爹爹生活久了,有许多姑娘家的东西就不大放在心上,身上没半点粲色,衣裳也就那么两套,半旧不新的换着穿。 她不在意,却未必不喜欢,这支钗子花费了近百两,也算是他这个未婚夫,为自己以后媳妇添妆。 只是这么莽莽撞撞拿给她不好,白清华想了想,总该挑个最好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打从上回燕燕不小心撞到人沐浴后,就学规矩了,但凡进屋都会先敲门。 白清华从容地将东西压在了自己枕头底下,起身去开门。 燕燕捧着一件新衣,脸上笑盈盈的。 她素来藏不住事,也耐不下性子去慢慢等,见那份惊喜一直没到自己手里,燕燕实在是急得抓耳挠腮,也不知道表哥给自己买了什么好东西。 但她也不能这么赤白白直喇喇地去要,把手往人面前一摊,说“我看到你进首饰店了,到底买了什么好东西,快些交出来。” 燕燕能想到最委婉的法子,就是以物换物。 这套交领直裰,是燕燕用那匹碧青云缎,连日趁夜赶制出来的,只是原很该绣些修竹上去,但燕燕撑起绷子绣了两天花样子,愣是连片竹叶的形都没绣出来。 说来真是上天赐予了你什么,就会剥夺走什么,燕燕刀工出神入化,偏偏这绣花上是半天天赋也没有,这些也不是一日之功,真等她能绣出花样来了,这套衣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身。 于是燕燕到外头买了绣好的修竹花样,再缝制到衣服上去,抖搂开来,倒也是一派清风修竹的朗朗样子。 其实就算没有首饰这回事,这两日她也打算将衣服给人了,但燕燕到底做生意做惯了,说话做事之间都会很自然代入进去自己的功劳。 她洋洋得意道:“瞧!表哥我多惦念着你,衣裳都这么快做好了。” 她想邀功,白清华也很感激她给自己做衣裳,“多谢表妹费心了,这衣裳很好看。” 只是嘴上这么说着,燕燕巴巴投过去一眼,一眨一眨的,仿佛在说:就没了?只夸一句么? 她眼里扑闪扑闪的光亮叫白清华十分的茫然无措,他并不知道人已经看到了他进出首饰店,以为话说的不好,便又添了两句,“这云缎料子细软,经了表妹的手成衣,穿着必然是妥帖舒适,我这里要再谢表妹了。” 白清华作了个长揖,燕燕忙往边上躲了一躲,冲他嘟囔道:“表哥真是...!”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来,表哥不愿意现在把东西给她,她也不能戳破了他的话,不然岂不是显得自己现在送衣裳是十分有心计的举止。 燕燕拍了拍裙裳,转头走了。 白清华望着她钻进耳房的身影,是真的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真是一点也不错。 当夜,白清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他身负重伤,提着剑踉踉跄跄往前跑,身后有快马追逐的蹄声飞踏。 最后他实在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转头只见马上一袭朱红如火。 第 14 章 白清华再醒来时,贴身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渗透湿了。 他从床上起来,推开窗,一缕凉气从外头飘进来,顿时清明了不少。 白清华揉着额,再想回顾梦中的一切,后脑勺却开始隐隐作痛。 好奇怪的梦,那么真实,这难道是他被山贼谋害前发生的事情吗? 可那一身朱色如此耀眼,山贼又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 他想再仔细回顾梦中那人的面容,却只是一团模糊,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罢了。 白清华换了身里衣,穿上了那件云缎直裰,打算出去透透气。 这个点,天还是灰蒙蒙的,四下俱是空寂,人们大多还没起床,但束家后头的罩房却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劈砍声。 声音不大,不会惊扰了邻舍好梦,但那一阵阵声音很有规律。 燕燕正在撸起袖子切肉,那么纤细的胳膊,无法想象她却能抡起那么沉重的切骨刀,一下又一下,剁成了整齐的小块。 然后她开始显露出了绝活,将一些残缺难卖的骨头上的肉,片成了如蝉翼般轻薄,再将肉片剁成一条条细丝。 燕燕专注起来,一心只在那刀锋和肉上,根本注意不到门外早早驻足了一个人,还看了那么久。 直到她将一切都做好以后,才发现门外的白清华。 可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惊慌,她将手里的刀具赶紧往砧板上一扔,一双手不知该怎么安放才好,嘴里结结巴巴道:“表...表哥...” 白清华走过去,捻起一条肉丝细看,那么薄那么细,真是鬼斧神工。 “表妹手上的刀工,放眼整个大楚,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燕燕没想到他会是赞叹,这么多年了,除了爹爹,谁也没因为这个夸过她。 鼻尖一酸,燕燕道:“表哥真的觉得我的刀工很好吗?” 白清华说当然,正要在说什么时,却发现燕燕眼中已经盈了一点泪花,微上扬的唇角也有了一丝嘲弄之意。 “其实我从来没有以自己刀工好为荣,这些日子,表哥恐怕也听外面人说过了,我爹爹原是做刽子手的,我呢,也就是小刽子手。” 她看了看那些肉丝,“这样的功夫,我从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来,因为他们会怕,会觉得当初我爹爹就是用这样的刀法,将那些犯人凌迟的。” 说着燕燕又笑了笑,“不过这碎骨头上的肉不好处理,卖也卖不出去,若刮下来做碎末子只能当馅儿,五文钱一斤,没得白白轻贱了,所以我就将它片儿薄,切成细细的肉丝条,卖给饭馆里,能七文钱一斤呢!” 这样精打细算着做生意过日子,能多赚两文钱,她这被人鄙夷的刀功,也算是有了点用处。 白清华这些日子以来,也听了一耳朵束家的事情,束家老爹在府衙做刽子手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再说这也算是为官府当差办事,不是束老爹做,那也有旁人做,算不得什么小吏,但刀下也斩的多是穷凶极恶之人。 但民间对这一块却很忌讳,刽子手就算是在下九流里,那也是极不入流的一门,更别提是那叫百姓们闻之生畏的‘千刀万剐’。 所以说不体面带忌讳的营生,会累及家里妻儿老小的名声,但在底层讨生活的,当初只为了能吃上一口饭,名声这种东西,哪里还顾及得上。 但官府对‘金盆洗手’的刽子手,一向仁义,不会轻易透露其的身份,换个地方讨生活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束家往前的行迹被闹得单县人人皆知? 白清华将肉丝放了回去,宽慰人道:“外面人忌讳这个,在家里人面前有什么忌讳的,横竖都是吃饭的本钱,谁也不比谁高贵,有手艺是好事,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得看天赋,表妹若是个男儿,想必日后必定有一番成就。” 燕燕也想过,她要是男儿身,她就去做大楚最顶尖的匠人,然后赚多多的钱,娶一个漂亮温柔的媳妇,再生一大堆孩子。 但没法子啦,她是姑娘,这辈子也只有给男人生孩子的份。 三言两语,燕燕的伤心来得快,去得更快,她复笑逐颜开,凑上前道:“你都说是若是了,可惜天底下没有再回娘胎换个身子的好事,表哥往后有成就便成,我就在家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 这个丫头,说话嘴上是从来不把门的,起先在白清华面前还能装一装,如今是样子也不愿意做了。 白清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又突然觉得,幸好你不是男子,不然大楚得有多少姑娘要遭殃。” 燕燕朝他龇牙咧嘴,全当是夸奖了。 后日就是柳莺莺出嫁的日子,她打明儿起就得待在家里不能出去了,中午她为自己的爹爹送了最后一次饭,往后嫁为人妇,再想顾着爹娘,只怕是难。 她出来时,看着白清华正在写着什么,侧了一眼后,看到那句‘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不由低吟道:“又恐被,秋风惊绿...” 白清华闻声,停住了笔,起身见礼,“柳姑娘。” 柳莺莺在自己爹爹那里已经得知了白清华的来历,她一向持重有礼,见到这样的郎君,也按耐住福了福身,“这首夏景,原是以榴花写闺怨美人的,没想到白公子也爱这样婉转双调的伤春悲秋。” 白清华笑道:“借闺怨,舒郁志,这词写得很好,不过我是为了自家表妹,却不是单爱这词。”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其中便含了束与艳,白清华打算写了小诗,将它放在钗盒之中。 柳莺莺稍稍凝眉,“是为了燕燕?可这也不对啊....”她指了指那个‘艳’字,“燕燕的燕,是乳燕娇啼的‘燕’,而非秾艳的‘艳’。” 白清华愕着眼,“乳燕的燕?” 柳莺莺定定点头,当初一个叫莺莺,一个叫燕燕,合起来就是莺莺燕燕,真是恰逢碰了巧,这事她记着真真的,绝不会错。 可是...不是说这白公子是燕燕原来有过婚约的表哥么,怎么会连她的名字都弄错。 白清华心烦意乱,手下一揉,这张纸就算是废了。 柳莺莺看出他似乎心情不大好,横竖这事跟自己没关系,客气道了一声便离开了。 而燕燕这头焦心盼着,盼了好几日,始终没见到那只漂亮盒子里的东西。 终于,她等不住了,打算今晚人回来就问个明白。 一吃饭完,燕燕见白清华刚抬腿要走,就把碗全丢给束老爹,把人堵在了东屋门口。 她将臂一横,挡在他面前,错着牙道:“表哥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给我了。” 白清华微微颦眉,“什么?” 燕燕将身子抵住门,哼哼道:“还装糊涂,我都瞧见你去专门卖首饰的店里了,出来时怀里揣着一只漂亮的小盒子,那难道不是给我的东西吗?” 白清华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燕燕急得直跺脚,继而连三地问道:“我都等了这么些日子了,难道表哥东西不是给我的吗?那是给谁的,表哥是不是瞧上旁人了。” 对面人继续没有说话。 燕燕如今不是真盼着什么首饰了,而是他分明买了一样首饰,却没有送给她。 那家店是专打姑娘首饰的,若不是要给她,只会是要给旁人。 燕燕看他一直垂首不语,那份滚热的心也慢慢凉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真是给旁人的?是谁,是不是柳莺莺,怪不得上回我就看到你们有说有笑,可柳莺莺后天都要嫁人了,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呢!” 燕燕搬了个小杌子,坐下来抹眼泪,“你要是真看上旁人,那也就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输得心甘情愿,但那人也不能是柳莺莺,她马上要嫁人了,就是我们旁边的刘家,她以后会相夫教子,会给别的男人生孩子,你也愿意?我知道柳莺莺长得好看,诗书又好,说话做派都是大家小姐一般,爷们都爱她这样我见犹怜的,我又笨,又不会说话,天天和猪肉打交道,惹得一身味儿,你真不喜欢我,其实可以明说的,就算是移情别恋,我也能...也能....”最后泣不成声。 眼见她越说越不像话,眼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白清华真是无可奈何,打断她道:“我没有不喜欢你,也没有移情别恋,那位柳姑娘,我和她笼统说过不超过十句话,你先别哭了。” 他递了一张帕子过去,燕燕就把脸埋在香喷喷的帕子里,“可你分明买了东西,你那东西到底是给谁的。” 她揪住首饰不放,白清华只好将螺钿盒子拿出来。 即便是月色下,里面卧着的那支赤金攒丝镶珍珠钗子也显露出十分的熠熠之色,这样精美的东西,燕燕只在那些富户小姐的头上看到过。 第 15 章 燕燕小心翼翼地将钗子捧起来,生怕磕着碰着了,她借着月光细细翻看,嘴里念着:“天爷呀!” 好的东西跟外头镀金的便宜货不一样,在手里沉甸甸的,极有分量,那钗身能荡出一圈圈细小的光辉,好看极了,不知要费多少银钱,才能买来这么一支好东西。 燕燕暗暗咂舌,只听白清华同她解释道:“这钗子是买给你的,我见你身上没点簪环首饰,你又正是鲜妍的年纪,合该仔细打扮着,所以就自作主张,给你打了支钗子,又在上头刻了你的名儿...” 说到这里,白清华很是尴尬,“只是没想到,你的燕是乳燕的燕,而非秾艳的艳,这是我疏忽了,竟没想过问你,就打算明儿个托师傅销掉这枚字,换个燕上去。” 他倾了倾钗子,燕燕才看到那枚‘艳’字。 但燕燕却一把将钗子护在胸前,“什么艳不燕的,又有什么要紧,我不在乎这个,要是销了重刻,少不得非银钱,就这个艳,我也喜欢!” 她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心里高兴,俏脸儿还挂着两行清浅的泪痕,嘴却先咧开笑了,“表哥早说嘛!害得我差点误会了你。” 二人在屋前一会哭一会笑,闹了这么久,束老爹洗完碗出来,一见那钗子,先哟了一声,伸出爪子想摸一摸。 燕燕躲开他的手,珍宝似的放回盒子里,不准束老爹再看,“这是表哥买给我的钗子,贵重得很,不给你摸!” 束老爹撇了撇嘴,又睨了白清华一眼道:“这钗子多少钱啊?” 鉴于上回买缎子和香脂,被束老爹念叨了好久,白清华这回学聪明了,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道:“给燕燕买东西,多贵都是值当的,束伯伯放心,往后燕燕定不会吃苦。” 这话说到了束老爹心坎儿上,他很满意,点了点头后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云伯伯请我们全家明日去他们家做客,明儿个就不开铺了。” 云家在单县的乡下,离着很有一些路程,又特地说了‘全家’,燕燕将白清华的臂膀一挽,摇了摇道:“柳家要嫁女了,这两日也放了假,表哥与我们同去吧。” 其实有句话束老爹没说出来,云家请他们过去,最主要还是因为上回云秋送东西回去,吵嚷着要娶燕燕,云家摸不清楚白清华这个表哥到底什么来历,就请了全家过去,明为做客,实则不过是为云秋筹谋。 若是真,那么云秋也就可以断了这个心思,家里也省得天天鸡飞狗跳的。 束老爹也适时附和道:“是啊,清华一块去吧,乡下有山有水,出去散散心也好。” 既这么说了,还有什么可拒的,左右这两日也无事,白清华也应了下来。 第二天天不亮,束老爹赶着借来的马车,收拾好行李,一家子往乡下去了。 从娄溪村往官道上走,能遥遥看到孟渚泽蜿蜒的水路,几只硕大的官船漂浮在水面上,也显得格外渺小。 他们足赶了两个时辰,才到地方,云老爹早早候在了门口,束老爹吁停了马车,拉住缰绳。 云老爹黑瘦黑瘦的,尤其是近几年迷上了垂钓,一坐就是半天,日头晒在身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他一笑起来,满口白牙和他黝黑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哥来得早,恐怕早饭还没吃吧,家里已经备好了饭菜。” 燕燕从马车里钻出来,露出一个脑袋,小脸上都是笑,“云伯伯!好久不见你啦!” 云家只云秋一根独苗苗,云老爹盼了这么多年也没盼来一个姑娘,也只好死了心,正好束家有个姑娘,又机灵又讨喜,云老爹这些年是真心疼着燕燕。 他见到燕燕,眼角立马簇起了一缕缕笑纹,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燕燕,可想死伯伯了!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家里生意一切也都好吗?” 燕燕从马车上一下子蹿下来,说都好都好,她将车帘打起来,冲里面道:“表哥快下来吧!” 云老爹早听说了束家来了个表哥,把自己儿子气得回家直念叨,说他空有皮相,是个奸诈小人。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夸大了说辞泄愤也是有的,只是这位束家表哥到底是什么来历,云老爹自己也好奇得很。 他先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了帘子,再传来温润一声:“表妹,我自己来。” 然后一只靴子蹬住车板,整个人的身形样貌就彻底露了出来。 云老爹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个儿子去了一趟束家,变得这么神神叨叨,天底下这样周全样貌的人,却是个男子。 难怪他的儿子那么不自信了。 白清华长作一揖,唤了声‘云伯父’。 云老爹的眼神时不时往他脸上飘去,嘴上说着好好好。 云秋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忙推门出来,亲亲热热叫着燕姐,又嫌白清华碍事,将他往旁边一挤。 “燕姐,今儿个我可是亲手做了好多菜,还有你爱吃的鱼脍。” 云家屋舍前种了些瓜果蔬菜,又围起了篱笆,几块石板铺在当中,燕燕边跳着往前走,边同云秋说话,待见到堂前的布衫妇人,她雀跃的身影一下子滞住了。 这是云秋的娘云卢氏,常年体弱多病,缠绵病榻,但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的很,燕燕是个不能忍的性子,同她有过好几回争执。 果然她见了燕燕,立马阴阳怪气道:“小心点蹦跶,回头石块都要蹦碎了。” 云卢氏不止是对燕燕如此,她看到谁都这样,看到后面的白清华,又扬起声调来,“来了三个人呐!那这一锅饭要不够吃了啊。” 云老爹黑着脸,对云秋道:“你娘身子不好不能见风,还不赶紧把人扶回去。” 他又对燕燕道:“甭听她的,家里还能少了那一口饭不成,燕燕只管吃!” 燕燕也习惯了,她倒是怕白清华介怀,拉了拉她袖子小小声道:“你别介意,云大娘就是这样的人。” 因着云卢氏不好上桌,云秋端了饭菜送进去,几个人在堂间用饭,倒也吃着欢快,云老爹和束老爹把酒言欢,喝了个痛快,小辈们说不上来话,吃完饭就自去洗碗了。 云老爹见四下无人,悄声对束老爹道:“你这个未来女婿,话倒是不多,只是不知道是真老实,还是不愿意和我们说话。” 束老爹喝得舌头都大了,“他在家也这样,闷得很,其实这件事...”他想说清楚,但来之前自己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说漏嘴了,也只好道:“都是缘分,儿孙自有儿孙福!” 云老爹喜欢燕燕,待她半个女儿般,也曾盼着燕燕能嫁到他们家,但他日子一久,看出来了燕燕对云秋并没有男女之情,再加上家里有个胡搅蛮缠的,又偏偏说不得骂不得,久而久之,也就没这个心思了。 毕竟不能坑了别人家的好姑娘。 但自己儿子偏不死心,他也只好腆着老脸在这里打探,“真定下来啦?我们家秋儿还一直不甘心呢,说自己好不容易大了,能娶媳妇了,结果心心念念的燕姐儿却许了旁人。” 二人是挚友,打从到单县就认识了,这么多年,束老爹也能摸清楚云老爹的脾性。 他摇头晃脑道:“这事难,燕燕是铁了心要跟着清华了,再说秋儿比燕燕还小了三岁,燕燕一向拿他当弟弟来看待的,你也知道燕燕的脾气,像她娘执拗的很,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话说都到这个份上了,云老爹也知道没戏了,只好叹了口气,吃了口闷酒。 这下只剩云秋还一心念着要将燕姐抢回来,论样貌他比不上,但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他家靠着孟渚泽,打小抓鱼摸虾,水性极好,是最擅长不过。 云秋便提议去摸鱼,立马引起了爱玩的燕燕一阵欢呼。 但白清华却微微颦眉不语。 燕燕察觉出来他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白清华斟酌道:“虽是要进四月了,但闹得一身水,咱们没带换洗的衣裳,也怕你扑了风,姑娘家着了寒气总归不好,还是得注意着些。” 云秋听了这话,乐得直跷二郎腿,“你别是怕了吧,怕了就直说,何必拿燕姐做挡箭牌。” 毛头小子,空有一腔孤勇胆气,到底还差了许多老道,白清华没理他,将燕燕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身上不方便,不能下水。” 燕燕脸一红,忸怩道:“表哥...表哥怎么知道。” 她不是个细心的姑娘,平日里换洗衣裳即便是避着人,但一连两日她的衣裳都是单独与其他衣裳分开晾洗,不必细想也知道是来了葵水。 云秋年纪轻,也不懂这些,只以为是白清华怕了,趾高气扬道:“成啊,燕姐不去,你和我去就行了,咱们就在溪边烤鱼,燕姐生着火,咱们看谁抓上来的鱼虾最多!” 他像一只初生牛犊,横冲直撞,以自己的方式宣誓着主权。 白清华当然没把一个少年放在眼中,但当他看到燕燕眼中期盼的光芒,就知道她是想他去的。 好吧,那就如她所愿。 第 16 章 燕燕呢,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心思,她不能下水,看着别人玩水抓鱼也是好的,反正自己坐享其成,烤着火只需要吃现成的。 她当然一万个愿意。 这乡下的溪子到处都有,农田边上往往会引好几条,水也不深,最当中也只不过是及腰的水位,燕燕找了个干净的草地,收拾出一块来,架起火堆子,坐在草上托腮看他俩。 要下水,就得脱靴脱袜,将裤管挽到大腿上,燕燕头回看到了白清华的腿。 啧啧,又直又白,小腿肚一道曲线,能看出隐忍不发的肌肉,他真是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一个人儿,竟连根腿毛也没有。 再看旁边的云秋,算了...不看也罢,一只黑毛猴子罢了。 姑娘家的眼光总归是不一样,喜欢白皙干净的,可云秋却十分以自己的腿毛为荣,瞧瞧,这么旺盛,才该是男人有的样子。 可惜在场的两个人都不会欣赏这个,云秋还没回过神来,白清华就下水了。 溪水清澈,鱼虾的踪迹遁无可遁,但因为它们游得极快,常常一点水波纹都能将它们惊散开来,所以在溪里捕鱼,讲究的是一个快准狠。 云秋一派势在必得的模样,却听到燕燕在岸边加油打气,“表哥!你要多抓一点啊!” 哼!待会就要叫燕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本事,自己并不比这个花瓶差。 云秋三两下出击,逮住了一尾小鱼,他将鱼捧过头顶,得意道:“燕姐,我抓住啦!” 云秋游回岸边,将鱼交给了燕燕。 他很快又抓住了第二条第三条,接连得胜后,再看白清华只会看着水里的鱼发呆,更是认准了他不会抓鱼。 他就知道! 云秋愈发得意,他将鱼抛给燕燕后,滑回了溪中,正要出言讥讽一番,白清华却低声呵斥了一句,“别说话!” 云秋一下愣住了,单单这么一句话,却让他心中一凛,真的就不敢说话了。 许是觉得这样太憋屈,云秋愤愤回去抓自己的鱼了。 他刚转身,身后骤然水花四溅,只听到扑腾两声,白清华赤着胳膊竟一手一条大鱼,足有手腕那么粗。 要知道这种小溪里,多是小鱼,这种大鱼可不常见,他竟能一次抓两条。 那鱼尾还在他手里拼命摆动着,白清华却能将它牢牢握住。 他游回岸边,燕燕高兴地手舞足蹈,“好大的鱼啊!” 她接过那两条鱼,正要拿回去现烤了,不曾想鱼身滑溜的很,那手上的鱼大,力气也大,一个不当心,就溜出了她的手掌心。 燕燕大呼‘我的鱼!’,而后去逮鱼尾,鱼在岸边左滑右滑两下,要往溪里钻。 燕燕顾了这条,那条就顾不上,但她也贪心,一条也不肯放过,为了抓鱼,燕燕脚下一打滑,竟跌进了溪子里。 白清华离她不远,忙把人从水里捞出来,水浅倒没真淹着,就是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顶。 云秋见状也赶紧往回游,春衫单薄,遇了水紧贴在燕燕身上,将她的曲线都显了出来。 白清华解下自己的衣裳,把人整个包住。 云秋到岸边忙问道:“燕姐没事吧?要不要紧?” “掉水里了,回去赶紧换衣裳。”白清华边说着,将人打抱起来。 云秋往他怀里望,“那...那这些鱼呢?”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鱼,白清华凉凉横了他一眼,抱着燕燕就往回走。 衣裳盖住了燕燕的脸,她这才露出一双怯怯的鹿眼,没叫冷也没喊什么不舒服,头一句就是,“我重不重啊。” 真是生平头一回被爹爹以外的男人抱,即便燕燕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人,但真有了这么亲近的举止,还是害羞得很。 落水了肯定没什么好仪态,方才狗啃泥一样跌了进去,被人湿漉漉捞起来,肯定狼狈死了,要是自己又那么重,会被人嫌弃死吧。 白清华抿了抿唇,没好气道:“你为什么非要逮那条鱼,跑了就跑了,我再抓就是了,何必把自己赔进去。” 燕燕瘪了瘪嘴。 那么大一条鱼,她怎么舍得。 可是他干嘛这么凶,难道是自己愿意跌进去洗澡的么。 白清华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了,又缓了缓道:“我不是怪你...”话说到一半,他感觉到托着人的掌心碰到了一股什么黏腻的热流。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燕燕如今的脸比那红灯笼还要红,她将脸埋进衣服里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清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将人箍紧了些,快步回了云家。 束老爹一见自己女儿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一心以为人出事了,忙上前询问,白清华没多做停留,抱着燕燕直入了屋内。 跟在后面的云秋拎着鱼屁颠屁颠回来,道:“燕姐儿掉进水里去啦!” 好在屋里面有道屏风,不大常用,白清华将屏风围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 燕燕很不好意思道:“你快去洗洗吧...”后又添了一句,“别叫他们瞧见了,不然我爹还以为我受伤了,都是一群爷们,和他们也说不清楚。” 和他们说不清楚的事情,白清华却最能明白,许是这就是不同吧,他们往后夫妻一体,这些个隐晦事,燕燕觉得臊人归臊人,但也能勉强接受。 白清华嗯了一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湿衣裳,赶紧就撇过头去。 燕燕已经十八了,该长全的地方是一点没落下,平日里穿着宽松的旧衣方便做事,不大能瞧出来,但这回却被勾勒出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有山峦起伏,也有沟壑纵横。 他不敢再看,让人在屏风后,自己先出去了。 外头几个大男人,唯有云卢氏是个妇人还方便些,但她不常走动,云秋拿了一套她的干净衣裳,正要往里面送过去,被白清华拦下来了。 “把衣服给我,我送给燕燕。” 云秋本就看他不顺眼,这么好的献殷勤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哼了一声道:“我不,我要给燕姐送。” 说着就要往里去。 白清华拽住他的肩头,稍稍用力,云秋痛得脸色发白,正转头要骂,只见白清华与平日大不相同,那眉眼之间似乎能结出一层霜色。 他平声道:“我早和你说过,让你歇了那份心思,你不愿意,我也懒得搭理。你想和我打擂台,但也要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把衣服给我,你出去。” 很奇怪,分明那么白玉无瑕的一个人儿,并没有凶神恶煞之貌,瞧着永远是春风拂柳一样的温和,可他没有急怒,也没有变脸,就这么淡淡然立在那里,连语调也听不出什么起伏,但说出来的话,却实在叫人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白清华从他手上拿了衣服,进里面隔着屏风送过去,再出来时,云秋还是那么呆呆站在那里。 束老爹和云老爹在外面等焦急了,白清华将手缩回袖中,与他大致说了一通,知道只是落水,也就放心了。 不过这一通落水,虽没有出事,但着实是让燕燕吃了一番苦头,当夜发了风寒,请了村里走医的郎中看过,抓了几服药吃过,在云家休息了三四日才好。 等他们再回到娄溪村时,却发现白日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连条缝儿也不肯露出来,街道上更是空无一人。 经过刘家时,恰逢刘大娘出来倒水,问了一番才知道,就这几日里,单县都快翻天了。 “哎呦!你们是不知道,三日前县里来了京城里的大人物,当夜县令老爷将所有衙役捕快都派出去,依着户名簿子,挨家挨户敲门搜屋,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就连我家的亲事都只敢在家里摆上两桌,简单过了,可真是委屈了我那新媳妇。” 她的新媳妇就是柳莺莺,如今已经过了门,燕燕最爱打听这些嘴碎的事情,又赶紧问道:“这么大的阵仗,像是在抓什么人,有没有抓到?” 刘大娘说没有,“盘桓了三天,人才走的,但大家还是不敢轻易出门,哎对了,你们家这几天不在家,衙门里的人来问过,我说你们去走亲了,回头你们别忘了自己去县衙报备一下啊。” 都是住了多年的老人,县衙也不会多为难,除非是那种面生的新人,会格外注意些,不过官府到底在抓什么人呢。 燕燕再问,刘大娘就不清楚了,“口风紧着呢!” 不过是听了一耳朵的事情,劳烦官府这么大费周章,又不肯透露一点消息,燕燕突然想到了白清华。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要是官府真是抓人,怎么不直接昭告了身份画像,重金悬赏,非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呢。 再说她家清华,一看就是正人君子,又是那样的样貌,真要做坏事肯定会被人认出来,而且是过目不忘。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 17 章 “混账东西!” 凤仪宫内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素来温厚的皇后竟亲手砸了一只汝窑花瓶,瓷片飞溅到各处都是,底下刚回过话的内监不由地也打了个颤栗。 昭儿只能劝着,“娘娘别急,为了那些个乱嚼舌根的,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流言无稽,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听得还少么,实在犯不着为这个动怒。” 温吞惯了的人发起脾气来,自己也控制不住,皇后胸口跟着一阵起伏不定,眼红通通的,手攥死了旁边的金丝编梅落地罩才能勉强镇定下来。 “禹儿至今还没下落,去兖州的人说已经照着户册挨家挨户搜尽了,本宫这几天的寝食难安,日夜难寐,可那些人居然还编排起了诋毁禹儿的闲话,说他为藏兵符躲了起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如何能说得出口!” 皇后怒拍罩沿,在殿内来回踱步,终于等不及了,想往太皇太后那儿去。 昭儿忙拦着她,“娘娘这是做什么,流言既能飘到咱们耳中,恐怕老祖宗那边知道的只会比咱们早,老祖宗既没召您,咱们就不能沉不住气,自乱了阵脚。” “可是...可是...”皇后急得攥手,“如今不止是后宫,前朝也有人多加揣测,这消息已经泄出去了,陛下如果真信了这流言,对禹儿起了疑心该如何是好。” 昭儿顿了顿,“娘娘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陛下都下令瞒住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出去,惹得流言四起了吗?这后宫可是您的地盘,有人敢在后宫恶意揣测太子殿下,恐怕背后是有人指使。” 皇后一下子僵住了,半响回过神,喃喃道:“是她,是宜妃....” 想通了这一茬,皇后也顾不得上回太皇太后的叮嘱,往含元殿去了。 皇后才到殿门口,正碰上了宁王从里面退出来,打照面时,宁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母后’。 皇后没功夫理他,嗯了一声后就要进去。 身后的宁王却道:“母后瞧着面色不大好,想来是为了大哥的事情日夜操劳,但生死有命,母后还是要保重身子的好。” 皇后听了这段话,陡然转身。 宁王面上仍旧是谦和恭逊,头往下低着,他不疾不徐道:“只是大哥此次还带着兵符,兵符如今也跟着大哥一道下落不明,若是这个时候有人挟了兵符,以天子之命召调两京十三布政司之卫....” “你住口!”皇后才压下的火气被宁王又挑了起来,但她到底不愿在含元殿前失了仪态,不过冷冷瞪了人一眼后,往里去了。 皇帝靠在龙椅上,神色倦乏,见皇后来了,才慢慢睁开眼。 “陛下!”皇后才到跟前,就先跪在地上,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陛下,禹儿至今没有音讯,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臣妾实在是心急如焚。” 皇帝亲将人搀起来,“没有音讯也是好事,至少不是什么噩耗,皇后先别急,禹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皇后仍跪在四景如春栽绒毯上,不肯起来,“禹儿是太子,是咱们的嫡长子,他自幼聪慧伶俐,天赋过人,上书房和兵教司的先生将军,没有一个不夸他好的,他性子最是纯孝,得了您的重望,携兵符游巡十三布政司,您是放心交给他历练的,可如今他遭人暗算,还被流言扣上了一顶私藏兵符的罪名,这是有人存心要谋他的太子之位啊!” 皇帝脸色微变,收回了手,“皇后,你是一国之母,出言当要谨慎,你说禹儿是遭人暗算,有人要谋他的太子之位,那是谁敢害太子?” 皇后凄凄哀哀道:“定是宜妃,她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就害了我的禹儿,如今还在后宫之中编排流言,说他是故意藏了起来,有造反之心。” 皇帝负手背身,一言不发,听完皇后的话后,唤人进来,“承禄,皇后近来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无事便不要离开凤仪宫了,你好生把皇后送回去。”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皇后悚然一惊,身子也软了下来,“陛下不信臣妾的话?” 皇帝并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大监承禄呵着腰道:“娘娘,老奴送您回去吧。” * 白清华拿到了第一份工钱,一共是二钱银子。 柳秀才同他半月结一次钱,原本中间因着柳家嫁女放了几天假,但柳秀才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吝啬人,他又十分赏识白清华,很愿意照着半个月的工钱来算。 燕燕看着白清华拿回来的二钱银子,不由咂舌道:“难怪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半个月二钱,一个月就是四钱,一年下来近五两的收入,左右吃喝是不愁了,活儿又体面又轻松,往后如果能从助学升教书,每年还能收不少束脩。” 但白清华并不愿意把眼光只局限在柳家私塾里,能赚一份钱,说明他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他总要出去看看,最起码要去弄清楚,自己以前。 但在此前,他有一件事要做。 白清华视线调到了燕燕身上,燕燕还在为这桌子上的二钱银子高兴。 “表妹。” “嗯?” “我们成亲吧。” “哦。” 燕燕刚应完,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她怔怔看着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我们,成亲?” 燕燕喉头一滚,咽了口唾沫,十分不可置信。 前先她里里外外暗示了人多少回,始终没个信儿,今日却突然说要成亲,这实在是,实在是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啊!”燕燕高兴地喊了出来,在院子直转圈,又把束老爹拉了出来,“我们要成亲了,要成亲了!” 束老爹一脸茫然,白清华朝他深深一揖,“束伯伯,我要娶燕燕。” “哎...”束老爹还没回过神,燕燕就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道:“爹爹,这几天先别管铺子上的事情了,快点去扯缎子,买灯笼,再请先生写婚书,咱们家也不兴三书六礼那种繁琐的规矩,到时候红盖头一盖,鞭炮一响,再请几个相熟的吃个席面就成。” 她没吃过猪肉,也见多了猪跑,嫁娶这种事,搁在高门大户里得先早个一年半载预备起来,但在他们这样的百姓家里,不重规矩的,置办好了过几日就能成事。 燕燕是巴不得立马跟人成了亲拜了堂,以后他走哪儿,都得心里记着是她的人,再不会被旁人勾走了。 真到了要嫁女儿这一步,又是这么猝不及防,束老爹心里倒生出许多唏嘘依恋来,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又是她自己挑中的夫婿,马上要成亲了,好白菜都得被猪拱了。 束老爹怅惘着,又不能说不许嫁,嫁人是好事,他这两年最大的心愿,不就是盼着姑娘能嫁人么。 于是有难过也不能露在明面上,没的扫了自家姑娘的兴儿,只瞧她笑逐颜开,束老爹满腔心酸也都咽了回去。 还好还好,左右往后也都是还在家里,和以往没什么分别。 置办物什都不是最要紧的,只要愿意使银钱,都算不上什么事,但宴请亲眷,就是最大的事了。 束老爹斟酌道:“你小舅舅...算来也有两三年没信儿了,早前说是在码头做事,后来跟着漕帮南来北往,人跟浮萍一样四处飘着,想寄信给他,可不容易。” 燕燕的小舅舅,算是她娘那边唯一的一个亲人,原先章家没获罪时,和燕燕的娘一样,也是饱读诗书,章家获罪后,小舅舅也才七八岁的光景,历经了大起大落,性子渐渐乖僻起来,也不愿再读书,十二三岁就四处闯荡,原先早两年还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后来人进了漕帮,竟如石沉大海,再没音讯。 可燕燕知道,自己的小舅舅看似不好亲近,但对她极好,自己成亲,无论如何也得要舅舅到场。 她想了想道:“漕帮在各处码头都有人,我给舅舅写封信,多使些银钱,看看托人能不能将信送到他手上。” 也只能如此了。 燕燕要成亲的消息,很快相熟的邻舍都知道了,刘大娘虽然平日里嘴碎了些,从前没少说燕燕嫁不出去的闲话,但她也很乐意给燕燕的婚事帮忙操办,柳莺莺也来道喜,教了她一些成亲的礼仪。 只是燕燕总怕她和白清华之间有什么,拉人到屋里,总要避开。 白清华忙完了私塾上的事情,同柳秀才告了婚假,人生三大喜事,无非是娶妻、升官与发财,柳秀才自然没有不应的,还提笔为二人写了婚书。 白清华和柳秀才道了谢,奉上喜帖,将婚书小心折好,便离开了。 束家虽然宽敞,可以后人多起来,难免狭挤些,他打算看一看单县的房产宅院,为往后换个大院子做准备。 单县在兖州府内不算是多富足的地方,地方也不是很大,符合条件的宅院也不算多,白清华大致都看过一遭后,心里有了数,同专做问帐的牙人拜别后,自巷子另一头出来。 如今已经日暮西山下,天也不大光亮,这条巷子多是空置的宅子,没什么人居住,空寂寂的。 白清华才走到拐弯口,便听到前面有争执打骂的声音,只见一个锦衣哥儿抱头被一个壮汉痛打,那汉子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这种斗殴之事,基本上都是纨绔和地痞流氓,白清华懒得管,掉头要走时,只听到那锦衣哥儿喊了一声‘救命啊!’ 白清华停了下来,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 第 18 章 其实白清华并没有什么侠道热肠,除了与他有关的事情和束家,他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心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更何况这个声音的主人,还曾经捉弄过他。 但他知道,柳家私塾能有如今的风光名声,其中少不了邓家的相助,表妹也曾说过,邓家老爷夫人都是和善慈悲的人,若是他家儿子今日被恶霸打死了,邓家伤心之余,私塾也少了一份大进项。 白清华摸了摸怀中的婚书,还是转身走了过去。 陈三一拳又一拳抡了下去,浑身酒气,嘴里还骂着,“居然敢耍老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邓董已经鼻青脸肿,一拳头眼看又要落下来,他眼一闭,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等了又等,却什么事也没有。 邓董悄悄露出一条眼缝,只见眼前的陈三拳头还停在半空中,人却两眼一翻,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陈三身后的人也露出了模样。 邓董磕头喊着‘大侠!’,待看清楚人后,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也顾不得擦。 他愣愣道:“白...白先生?” 白清华看到他脸上那团污秽,嫌恶撇开了眼,曼声道:“还不起来。” 邓董连忙爬起来,跟在白清华屁股后面道谢,白清华未置一词,只是往前走。 陈三还躺在地上,邓董心虚道:“他没死吧。” 白清华说没死,“只是晕了,你先回去吧,天快黑了,别再出事。” 眼看黑沉沉的夜幕确实是要压下来了,邓董胆小,咽了咽唾沫,赶紧跑了。 这事不过是个插曲,没想到第二天邓家却来人了。 邓老爷带着夫人,亲自登门,送上重礼,来酬谢昨日白清华的救命之恩。 燕燕还蒙在鼓里,听邓董将事情说了一遍后,才眨了眨眼,望向白清华。 白清华没承邓家的礼,只道:“不过举手之劳,邓公子在私塾与我日日相见,也叫我一声先生,我怎可见死不救。” 邓老爷圆滚滚的,是个最憨厚的人,他坚持要送礼,“听闻小儿曾不知好歹戏弄过先生,幸得白先生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昨日若不是先生,小儿遇上恶霸,焉能这样完好无损的回来。” 邓夫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这点礼是我们的一些心意,不足挂齿,听说先生不日便要成亲了,就算是我们夫妇二人的随礼吧,只盼着能讨张帖子,到时候来吃杯薄酒,也好沾沾先生的喜气。” 燕燕说没问题,飞快地从屋子里拿出一张帖子,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喏!老爷夫人到时候要来赏脸。” 邓家夫妇说一定一定,闲话二三后,才带着邓董离开束家。 人一走,燕燕就嬉皮笑脸起来,凑到白清华跟前去,啧啧两声道:“真没瞧出来,我的夫君竟是个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还愿意不计前嫌,太赚面儿了,真是这个!” 她说着朝人竖起了大拇指。 白清华耳根子微微一热,“还没成亲呢,不能叫夫君。” 他不让叫,燕燕就偏叫,“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她一叫起来就没完了,白清华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实在拿她没法子了,只能借着如厕暂时溜走。 燕燕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捂着嘴咯咯直笑。 眼看着还有四天,三天,两天,只剩最后一天时,燕燕也没收到漕帮的回信,更没看到小舅舅的影子。 束老爹叹了口气道:“我就说,他是赶不上这趟了,没亲眼见着你出嫁,往后不定多后悔。” 燕燕剪着红纸,闷不吭声。 家里灯笼红布也都置办全了,只等着今晚给挂上,明儿早早起来做新娘子。 可是等不来小舅舅,燕燕心里总归有点不是滋味。 但也没法子,漕帮是天南地北各个码头的跑,想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个人,那简直是大海捞针,指不定那封信如今还在哪里飘着呢。 “怎么赶不上了!我家燕燕的婚事,说什么我都得来!” 虚掩的大门一下子打开,章端遥阔步走了进来,伴随着他爽朗的笑声,燕燕人一下蹿起来三丈高。 “呀!舅舅!” 燕燕还想像从前那样扑进人怀里,但到跟前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大了,得注意着分寸了。 她细看着几年没见的舅舅,黑了,瘦了,原本清俊的脸上,如今长满了一圈潦草的胡茬子,但与此同时,眼神更坚韧刚硬了,就连周身的气势都叫人不敢轻易亲近。 可想而知这几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燕燕鼻尖一酸,带着哭腔道:“舅舅心真狠,竟愿意几年都不递个信儿的,可见心里根本就是把我和爹爹给忘了。” 章端遥看着眼前的外甥女,自己姐姐留下来唯一的骨血,他没提这几年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只是溺爱笑道:“几年没见,燕燕长成大姑娘了,这眉眼间,和你娘简直一模一样。” 在亲人面前,燕燕只管撒娇嘟嘴,说:“才不呢,爹爹常说我和他长得像。” 说到束老爹,章端遥淡了唇边笑意,他们章家本是书香门第,若不是得罪了权贵,被陷害流放,也不至于自己姐姐那样的人,最后会配给一个刽子手。 他素来看不上束老爹,但这么多年也知道自己这个姐夫也是尽心尽力,满心都是自己姐姐和燕燕,愿意当个鳏夫。 所以章端遥简单和束老爹打了两声招呼,就又笑道:“那个小子呢,是哪家的儿郎,住在哪里,我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惹得你在信上夸耀不止。” 燕燕信中并没有提及到白清华的来历,不过含糊一笔带过,如今见舅舅问,只好一五一十说了,“原是...原是我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小郎君,我见他模样生得很是标致,就救了他一命,不曾想他醒来后竟失忆了,所以...所以我就骗他,说他是我表哥。” 她将自己胡编乱造的名字和背景来历,以及打小订亲的事情同章端遥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又叮嘱道:“舅舅记牢了,他如今不在家,刚出去采买了,回头见到可别说漏嘴了。” 章端遥听完,很不满地看了束老爹一眼,似乎在说,这么大的事,你竟由着她? 束老爹讪讪一笑,燕燕也看出来了,替自己爹爹解释道:“这些年爹爹为我的亲事费尽心思,单县适龄的人家几乎都看过了,但托人来说亲的,不是叫我去做妾,就是让我给老头子续弦,舅舅,我马上都十九了,再这么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娘了,这个郎君虽是捡来的,但品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你若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在自己疼爱的外甥女面前,章端遥自然不会说什么重话,俱都答应下后,他打算今晚亲自看看那个小子到底底细如何。 若是有什么问题,就是婚事都置办好了,明日要成亲,他也别想娶到燕燕。 白清华从外面刚回来,就看到了坐在院里,和燕燕相谈甚欢的章端遥。 门才闭上,一道灼灼凌厉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上。 章端遥从座上起来,燕燕想说什么,被他拍了拍手制止了,他慢慢踱步到白清华面前,脚下一生风,整个人旋到了身后,抬手就想拿擒住白清华的臂膀。 身体的本能反应,白清华侧身迈步,躲开了那只手。 章端遥眸色中闪过一丝暗色,他不依不饶,转腿一个扫荡,又被白清华轻轻巧巧避开了。 白清华虽然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但他下意识中,能感受到了一丝杀气,可一个和燕燕如此亲密的人,为何会对自己出手。 随着章端遥的步步紧逼,二人很快交了手,这下将燕燕急得团团转,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她想拦,却被束老爹拉回来了,“你舅舅这是在考验清华呢!你别跟着进去瞎胡闹。” 可只是考验,为何舅舅的气势那样咄咄逼人,直朝着人面门、脖颈、心口这种脆弱的地方袭去,并且招招狠辣。 反观清华,一直在避让防守。 章端遥十几岁就在码头上混生活,从最初的能抗能提,到后来慢慢做上了头目,入了漕帮,他杀过许多人,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亡魂,一身武艺是刀山血海里拼搏出来的,这么多年的沉淀积累,从白清华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察觉到此子绝非寻常人。 这样有章有法的路数,可攻可守,不疾不徐,和他的蛮横招数不同,一看就是从小的练家子,且是经过高人专门的指点。 章端遥看出他不欲和自己动手,防守之余,露出了一个破绽,他提掌拍去,白清华瞳孔急缩,与他打成了一个平手。 但混乱的气息,章端遥还是察觉到了,他有内伤在身。 一个有伤在身,只作防守的年轻郎君,居然能和他这样的打成平手,章端遥抽出腰间软剑,抵在了白清华的脖颈之间。 他寒声道:“说!你到底是谁,又是受了谁的指使,伺机接近束家,蛊惑燕燕。” ※※※※※※※※※※※※※※※※※※※※ 珍惜最后的甜甜吧,马上太子就要觉醒了 第 19 章 燕燕吓得捂住了嘴,她蹬蹬几步跑到跟前,抱住白清华护着人道:“舅舅,你是不是糊涂了!他是清华啊,是咱们表姨母家的,难道你忘了吗!” 燕燕朝人挤眉弄眼的,生怕他忘记了先前自己说的话,章端遥眯了眯眼,想起来燕燕之前说他是失忆了。 可究竟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燕燕见他不啃声儿,手里的剑也不肯放下来,有些焦急,手忙脚乱地给章端遥比划着,“好舅舅,您瞧清华这样,多周正清朗的样子,再说我们一个卖猪肉的屠户家,犯得着谁这么大费周章,叫清华这样的郎君来诓骗我们家么,清华如今失忆了,又被山贼打得有伤在身,好不容易休整了些时日,明儿个我们就要成亲了,您非得这么闹么。” 说着说着,燕燕的眼泪珠子滚落了下来,章端遥面冷心硬,却有一样,那就是见不得姑娘家哭,更被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女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姑娘的心已经全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 白清华见她称呼人叫舅舅,心下一惊,了然了他的身份,可照理说自己爹娘应该是章家那头的亲戚,章端遥怎么会不认识自己。 横在他脖颈处的剑慢慢放下,章端遥到底要顾全着燕燕。 但这小子的来历,他总得查明白了。 门外笃笃一阵敲门声,束老爹去开门,是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劲服黑靴,腕间还绑了巾子,说找章爷。 章端遥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人附耳同他说了几句,他立即变了脸色。 燕燕还在问白清华有没有伤着,哪儿不舒服,章端遥转头想叮嘱些什么,看到燕燕那副殷勤小心的样子,只得没提了。 他说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便跟那两个人走了。 燕燕在他身后喊道:“明儿个舅舅要来啊!” 章端遥这几年摸爬滚打,得了上头赏识,已经开始接管山东一带的漕运事务,他之前原是在东昌府,接了燕燕的来信,连日马不停蹄赶到了兖州,直奔单县。 但他人虽先去了束家,底下人却没闲着,和兖州这块的漕运负责人对接,得知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紧赶慢赶就来找章端遥了。 章端遥趁夜往兖州府衙的附近方向赶去,在那见到了兖州漕运的人。 他翻身下马,问人道:“消息可准确?” 兖州负责漕运的姓郑,叫郑平,人前都叫一声郑爷,他愁眉苦脸道:“张大人亲口所说,还能有假,京城来的袁指挥使也都在,若非官府实在是找不到了,也不能把信透给我们漕帮,让我们一起找。” 这话不假,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堂堂太子居然在兖州地界巡查时丢失了,这个消息要是天下百姓知道,恐怕社稷就要动荡了。 但官家的差事哪儿是那么好办的,把消息透给你们,不管最后找没找到,漕帮少不得都是那油锅里的蚂蚱,毡板上的肉。 郑平才上位不到半年,事事还没顾全过来,就临危受命接了这么一档子事,也是六神无主了,恰巧听说了章端遥到了兖州,连忙就把人给请来,一同商议对策。 毕竟这几年章端遥在山东这一块确实是做的不错。 没法子,要吃这碗饭,就得做好脑袋时刻系在裤腰带上的准备,得真刀实枪的去干,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少了一份胆识和孤勇,都得死在水运途中。 章端遥自打在漕帮崭露头角后,就鲜少和束家来往,也是因为积年树敌颇多,怕束家受此牵连,这回才到兖州,就遇上这么一回事,看来燕燕的婚事,他是去不成了。 如今章端遥也顾不上去查白清华的底细,他总得先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好,便安排了人去暗中看顾着束家和明日成婚的事情。 到了第二天鸡打鸣,舅舅还是没回来。 燕燕好不失望,要是舅舅没接到信赶不回来也就罢了,但他分明赶回来了,还见了她,到底是有多重要的事,又把人叫走,连亲事也不参与了呢。 燕燕推开被子起来,嫁衣钗冠已经放好在旁边,再过一会儿喜婆和梳妆夫人就要来了。 昨儿个夜里,灯笼喜字红布都已经挂好了,也备了一顶轿子和一匹骏马,提前叫好几个马夫,到时候从束家门槛里出,沿着街边兜上一圈再回来,就可以拜堂成亲了。 燕燕给马耳朵上系了一朵大红花。 她往东屋看去,料想清华也是高兴的。 天白蒙蒙的,一线微光还藏在东边云层下,燕燕在院子里来回学步,按照柳莺莺之前教她的样子,练着仪态。 东屋的窗并没有紧闭,已经四月深春了,有时候屋子里也得散散风,燕燕觑了一眼,隐约瞧见一个清俊挺拔的人影轮廓,坐在床前。 他醒了。 白清华头疼欲裂,这几天他一直在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仍旧是一个朱红曳撒的人在追着自己,但那人的脸却愈见清晰起来。 坐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后,白清华披衣起来。 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他即将要迎娶自己从小有婚约的燕燕表妹,他是白清华,一个父母俱亡,千里寻妻的路上不慎遭到山贼抢夺,受伤失忆的人。 幸得表妹家不弃,仍愿意履行婚约,燕燕表妹亦是一个热情大胆,率真烂漫,眼里有他的好姑娘。 想一想,人生似乎已经圆满了,成亲后夫妻举案齐眉,生儿育女,待稳定后他再出去闯荡,挣一份家业,日子会越过越好。 可是,为什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呢,他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 “表哥,表哥。” 窗下响起一道轻细的声音。 白清华将半阖住的窗子俱全打开,那张明艳娇俏的小脸蛋就露了出来。 燕燕趴在窗栏上,捧着脸问他,“表哥今儿个高兴么。” 高兴吧,应该是要高兴的,人生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为之其一,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他应当会比谁都更高兴的。 白清华笑了笑,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高兴。” 这种刮鼻子的小举动,她小时候爹爹也常和她这样闹,燕燕脸一红,都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往后这些事,也只有夫君一个人可以做啦。 燕燕不嫌害臊,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人,“今晚以后,咱们就是夫妻了,表哥能不能叫我一声娘子。” 这话也就亏得是燕燕能说出来,换成其他姑娘,羞也得羞死。 不过这些天白清华已经被她的语出惊人弄得见怪不怪了,轻拂了拂袖摆,负手正色道:“这得拜了堂成了亲才能叫。” 啊,好没意思,燕燕蔫了下去。 隔壁打起了第二遍鸡鸣,一束晨曦破云穿雾,洋洋洒洒落在了大地上,燕燕仰头一看,嘿一声道:“是个好天儿。” 虽然他们明面上沾着亲,成亲也只是外面骑马走一遭再回自家门,但也没有大早上两人就趴在窗户上说话的,万一叫人看见也不好,合该避着点嫌,束老爹将人赶回了耳房。 于是在这么一个好天里,燕燕梳起了盘云髻,换上真红褙子红罗裙,就此出嫁了。 百姓之间嫁娶免了许多繁文缛节,燕燕盖着红绸布,在喜婆的搀扶下,拜别了亲人。 即使是走个过场,但束老爹还是哭的死去活来,一旁的云老爹拦也拦不住。 云秋今日被云老爹拘在了家里,生怕他胡闹出什么事,云家只云老爹一人来赴宴。 燕燕顶着红绸布,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有爹爹的哭声,小孩儿的嬉闹声,还有嘈杂的祝贺吃酒声。 她进了花轿,白清华在前头骑着大马,引着出门了。 嫁娶是喜事,选了宽敞的街道走上两遭,周围的小贩也很愿意暂时避开让出道,前面敲锣打鼓的队伍闹声不休,远远听到了声音,行人都往旁边避着。 茶楼雅间里,响起一道惊声。 “那下面骑马的,不是咱们殿下吗!” 第 20 章 甘将军往下低头一看,赫赫扬扬的排场,应该是谁家在娶亲。 那系了红布的高头大马上,一身缀补子大红圆领,新郎的打扮,可那张浅笑云云的脸,却分明是当今太子——楚禹。 甘将军不敢相信,揉了揉眼要再看,下面的人打马而过,已经跟着仪仗队伍走远了。 自从接了太皇太后的旨意,暗中赴兖州追查太子失踪一事,甘将军是一日也不敢耽误,走遍了兖州各处,下辖县镇,这两日才停在了单县。 身旁的随侍比他还激动,喋喋道:“将军,那就是我们殿下啊!咱们快下去,把殿下带回京城,陛下和老祖宗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只怕要高兴坏了!” 可甘将军比一个小厮看得更长远,他慢慢冷静下来后,说不可。 小厮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啊?” 甘将军望着那迎亲仪仗浩浩荡荡,转过街角后,就渐渐没了踪影,他道:“太皇太后是要我们暗中查访,明面上有官府的人,若是我们贸然现身,把人带走,恐怕会惊动官府,引起注意,再者,若那真是殿下,为何不回京或是同锦衣卫兖州府取得联系,而是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在单县成亲,这里面恐怕另有文章,咱们得查明白了。” 临行前,太皇太后已经提前和他透过底了,太子这回失踪,绝不是偶然,多半是有人蓄意谋之,兖州府众人明面上在大肆搜寻,但里面定是暗藏奸细,不可信,他要做的就是暗中查访,找到太子殿下,并且查清殿下失踪的真相。 太皇太后是他的老姑母,甘家也是皇亲外戚,凭着太皇太后,享受了几十年的满门富贵,但如今子孙不肖,根底不稳,太皇太后若是在世,能护得甘家周全,可哪一日要是太皇太后崩了,那甘家也就岌岌可危了。 当今皇后乃是太皇太后一手扶持,与甘家也是沾亲带故的,但到底不如皇后母家来得亲近,太子是皇后嫡出,又是长子,十二岁册立成了太子,朝野上下无不爱戴,这次骤生变故,生死不明,若他们甘家能寻回太子,查明真相,那就是救驾的头功,太子自然也会看重甘家。 甘将军转了转手上扳指,心中自有思量。 一番折腾下来,送走宴客后已经是晚上了。 束老爹被灌多了酒,在正屋呼呼大睡,白清华倒还算清明,除了脸有些热,耳根子发红,走路倒不见丝毫颠簸。 燕燕头回这么守规矩,坐了近两个时辰,竟没揭下头上的红盖头。 她低头只能看见自己绣履的翘尖,听到门轻轻吱呀一声,燕燕整个人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一双镶着红边的皂靴停在自己面前,扑面有些酒气,还夹杂着淡淡的清香。 要掀盖头了,要掀盖头了,燕燕心里默念着,眼一闭,攥紧了罗裙。 许久没有动静,燕燕悄悄睁开一只眼,只见那秤杆才卷起来半边,又放了下去。 咦,他不掀开吗? 燕燕正好奇着,听到轻慢一声,拖着慵懒的腔调,“拿错了,是这一头。” 话音刚落,她的盖头整个被揭下来,燕燕毫无防备,眨了眨眼,看到他深邃的笑。 知道是被捉弄了,燕燕有些恼,身子往旁边一扭,偏头道:“表哥捉弄我,我不理你了。” 小女儿家的嗔怒,是闺阁情趣,白清华很愿意纵着她耍小性子,他用瓠杯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她,“不理我也成,先吃完这杯合卺酒吧。” 这是规矩,寓意着他们往后要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的,燕燕咬了咬唇,只好扭扭捏捏又转过来,掐着兰花指吃完了酒。 平素大大咧咧惯了的姑娘,突然拿腔做作起来,看着很有意思,但可惜不是正经人,终究做不了正经事,燕燕将那两只瓠杯合在一块儿,正好严丝合缝。 她又抛了个媚眼,秋波涟涟。 “表哥....” 白清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这大概是少见的新娘子了吧,果然想看她羞,是没机会了。 眼看着人就这么软若无骨地要靠过来了,白清华忙扶住人道:“得,我认输。不过你这称呼,是不是该改一改了。” 是该改,燕燕眼亮晶晶的,脱口而出道:“夫君!你往后就是我夫君了,我的夫君是白清华。” 她喊完人以后,又拉扯着他袖子,“到你了,到你喊我了。” 他要喊‘娘子’,这两个字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含在口中,千转万回的,辗转在唇齿之中,似乎就能诉尽柔肠。 “娘...” 大门外砰砰不停的敲门声,打断了白清华的话。 燕燕嘟囔道:“什么呀,这个时候敲门,叫的我辈分都比你大了。”说着从床上起来要出去。 白清华按住她道:“你是新娘子,怎么能出去,我去开门,在这儿乖乖等我。” 燕燕心里美滋滋的,打今儿起,有人开始心疼自己了。 门外不是什么客人,正是从府衙匆匆赶回来的章端遥。 他今儿个下午看到那贵人的画像,心下一紧,二话不说就快马加鞭的往回赶。 这事他连旁人提也不敢提,若是提了,束家恐遭杀身之祸。 白清华开了门,拱手喊了声‘舅舅’。 他和燕燕已经拜堂成亲了,跟着唤一声舅舅也不为过。 没想到章端遥吓得闪身一躲,把人赶紧扶住,呵呵笑道:“您客气,客气...” 他用的是敬语,与昨夜拔刀相向的样子大相径庭,白清华正纳闷,只见章端遥直奔东屋去了。 燕燕未曾想舅舅还能赶来,顿时喜上眉梢,穿鞋下来,一声‘舅舅’还没叫出口,就听到章端遥冷声训斥道:“燕燕!你再不把实话告诉我,我可就护不住你了!” 燕燕一头雾水,“什么实话...” 章端遥往门外觑了一眼,隔着绣屏,压低声音道:“你真不知道白清华是谁?” 燕燕哦了一声,说知道,“他是我夫君呀。” “住嘴!”章端遥打断了她,见燕燕怯怯看着他,又揉了揉额,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是个糊涂的,这事你别管了,舅舅有法子,我只问你,你对清华可是真心的?” 燕燕头如捣蒜,“自然是一万个真心。” 章端遥缓和了面色,“既然真心,那他待你可好。” 燕燕又捣蒜点头,“夫君待我很好,为我打金钗,裁缎子,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也饮过了合卺酒,往后会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望着人清澈能见底的眼,章端遥终于露了点笑意,既如此,他也敢为自己外甥女的幸福赌一把。 毕竟已经箭在弦上,就算这个时候把人送出去,也于事无补了,太子若要问罪,那束家最轻也得满门抄斩,不如将错就错,生米煮成熟饭,有了情谊,到时就算东窗事发,束家提前并不知道他就是太子,罪孽也轻些。 还有一样最重要的,那就是太子自己的记忆,到底什么时候恢复。 至于燕燕....章端遥看了看人,那懵懂无措的样子,还是先不告诉她了为好,真出了事,他愿意一力背下所有罪责。 章端遥握了握外甥女的手,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 舅舅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风似的,把小夫妻两个都弄得浑浑噩噩。 白清华问燕燕,舅舅和她说了什么,燕燕只是摇了摇头,“我也闹不明白,就问我俩好不好,是不是真心,想来是祝愿我俩好的吧。” 二人相视一笑,燕燕又八爪鱼一样粘在了他身上,腻歪着问:“夫君待我是不是真心呀。” 白清华说自然,把人放在床上,为她褪去鞋袜。 “该安寝了。” 安寝这个词用得文雅,他就是个通身清贵的人物,说什么都漂亮,燕燕非要戳破他这层漂亮的纱纸,捂嘴咯咯直笑,“夫君要睡觉啦!” 然后白清华又被她闹了个大红脸,起了促狭之意,将帐子一撒,发狠似的欺身压下,帐内暖息渐起,二人很快就坦诚相见了。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燕燕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流转,有些地方她有,但他没有,她便很自豪的挺了挺,可有些地方他有的,燕燕却是从来没见过。 她握住以后,稍捏了捏,问人:“疼吗?” 上头发出一道又沉又低的哼哧声,白清华好大的耐性,才吐出两个字。 “不疼。” 真是奇了,燕燕见这东西在自己手掌心内慢慢变大,还越来越硬,像只软趴趴的毛毛虫,竟成了一条雄昂昂的铁棒槌。 燕燕弹了一下。 白清华整个人跟着抖了一下。 她想再探一下,却被人握住了手。 燕燕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眼中的满林春色,桃李绯然。 他声音有点哑,“别弹了。” 两个人都是年轻气盛的,早耐不住腹下那一团上蹿下跳的火气了,燕燕不算矜持的闺秀,更多是好奇和觉得有趣儿,所以凡事还得他引着。 真是奇怪,就这么自然而然贴了上去,唇齿摩挲起来,一双手也不甚安分,燕燕睁大了眼,看着帐前的流苏隐约映出个影子,外头红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烛花。 等到了最后一步,却出了岔子。 ※※※※※※※※※※※※※※※※※※※※ 嘿嘿嘿,嘿嘿嘿(狗头 第 21 章 说来也着实难为情,他进不去。 只要想用用力,身下的人就哎哟哎哟地叫唤痛,一双手缠在他的腰间,拧成了一股麻花。 白清华也看出来了,她是真疼,一点没带遮掩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眼眉揉皱成一团,嘴唇也紧紧咬住,差点破了皮。 他哪里忍心,真要来硬的,跟上酷刑一样,只得泄了气倒在边上。 “要不,今夜算了吧,往后来日方长。” 燕燕瑟缩了一下,她没想到,做这种事竟然这么痛。 这叫什么来着,敦伦?还是周公之礼? 燕燕光溜溜的抱着他,缓过来劲儿了,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大有初战告败,不得不退兵的意思。 她不顾疼痛,将那根铁棒槌立起来,“要不,再来一次。” 她颇有越挫越勇的气势,只可惜是个纸老虎,还没撕就破了,白清华刚才挨着,她吓得两眼惊恐,整个人身子都在发抖。 于是二人的新婚之夜,只得以这样的方式揭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谁都不好意思多提一句。 束老爹很晓事,早早去铺子上了,留了大把时间给小夫妻两个,也是怕人尴尬。 柳秀才给了白清华好几天的假,他这几日也不必去私塾。 昨晚是她求饶的,自己叫嚣了这么久,却原来被人发现是个软柿子,燕燕想,夫君心里指不定多笑话自己呢。 今晚她一定要好好讨回来。 燕燕下定决心,打算去隔壁刘家,向柳莺莺悄悄问问。 她做完早饭,同人一道吃了以后,装作若无其事道:“那个...我去隔壁向莺莺讨教一下针线活,你碗留着我回来刷吧,四月里多雨,若是闲来无事,这院里挂的红纸可以撕了,不然叫雨打湿了,在墙上落了色不好擦。” 这种家常的味道,很像是过日子那回事,女人要缝补针线做衣裳了,男人就打扫院子劈劈柴。 最开始那股子新鲜劲儿过去,燕燕对白清华早就当成了自家人,不必忸怩含蓄,就是平常有什么搭把手的活也叫人这么干,更别提如今二人已经是夫妻,指使活计都更理所当然起来。 燕燕有模有样地跨着装针线的小箩篮,推了门往刘家去了。 白清华真就开始老老实实换灯笼,撕红纸,遇上撕下来沾着碎纸的,还拿湿巾子一点点擦起墙来。 这一幕落在了甘将军眼中,只差要将下巴惊掉了。 白清华察觉到门口站着人,转头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清癯男子,商人打扮,旁边跟着个随从,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瞧。 他出于礼貌,上前客气询问道:“这位先生,您找哪位?” 身旁的随从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太子’,被甘将军拉了拉袖子制止住了。 他打着呵呵,拱手道:“某原是行商之人,途经此地,想向公子讨一碗水喝。” 这里并非是乡野偏僻之处,外面的茶摊饭馆到处都是,却偏偏讨一碗水讨到了别人家门口来,若非是太过抠搜,那就是另有所图。 白清华面不改色,仍笑道:“既如此,两位请进吧。” 眼前的人,和气温润,平易近人,同往日那高高在上,贵气逼人的样子截然不同,他熟练地倒水沏茶,还不忘将地上那些撕下来的红纸扫干净了。 若不是那张脸,他真真就像是个普通百姓,过着最平淡的日子。 白清华拿了一碟喜糖瓜子来,含笑道:“两位来得巧,昨日是我大喜的日子,这是吃剩下的一些糖,若二位不嫌弃,可以尝一尝,也算是沾沾喜气。” 大喜...甘将军眉眼都跟着颤了一下,太子殿下居然还成亲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脸上堆着笑,来掩饰内心的震撼,剥了颗糖放进嘴里,“那要祝贺公子新婚之喜了。”又顿了顿道:“公子样貌气质不俗,看似不像是市井中人,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啊。” 白清华拢着袖子,不咸不淡道:“某本姓白,名清华。” 甘将军又急着追问一句,“公子是何方人士,青春几许?” 问完他才发现,眼前那温和的公子乜了他一眼,虽是带着笑的,但那笑中透着丝丝凉薄。 甘将军又自圆其说道:“是我唐突了,原是见公子与我曾经的一位故友容貌相仿,许是认错了人。” 故友?白清华心念一动,他记忆尚未恢复,记不得从前的事情,这对主仆形迹可疑,莫非是他之前认识的人。 “某是青州人士,父母双亡,因与表妹自幼有婚约,便到这单县寻亲。” 甘将军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皱紧了眉头,若不是他常常进出大内,多次面见过太子殿下,恐怕都要怀疑自己是认错人了。 但不会那么凑巧,太子殿下在这兖州的地界上失踪了,这单县就多了个寻亲的白清华,又长得一模一样。 再看那通身的气度,和举止涵养,这是在锦衣玉食中浸染多年,才能养出来的。 甘将军呼吸不免也急促了,“那,公子是何时到这单县来的。” 白清华蹙眉道:“上月中旬左右,不过来时被山贼所伤,倒忘了从前许多事。” 上月中旬,可不就是殿下刚失踪的日子么,对上了,全对上了。 甘将军立时起身,他敢断定,绝对是有人蓄意谋害殿下。 可是,忘了从前的事....甘将军定了定心神道:“公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清华听他这么问,也起了狐疑,他反问道:“先生从前是认识我?” 甘将军很想将一切都说出来,然后把人带回京城,可现在不行,殿下受伤失忆了,得去请旨从宫里加急拨过来一个可靠的太医,这事还得捂严实了,要是叫有心人探知,那就要出大事。 最重要的是,殿下失踪的真相还未查明。 说来也好笑,兖州府乱成了一锅粥都找不到的人,甘将军吃个茶的功夫竟然就找到了,不过想想也是,府衙和锦衣卫不能太大动干戈,惹人话柄,只能都暗着来,况且大家先入为主,都以为太子要么被人掳劫去了,要么就是自己躲起来,那些能藏人的荒山野岭搜罗了不少,结果人就好端端的在单县里,正常起居生活,还成了亲。 但太子受伤失忆,又成了白清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甘将军想,这两者之间定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没查明以前,只能先等着太医过来看伤势,再做定夺,甘将军只好拱了拱手道:“此事尚不明朗,公子若想知道究竟,只能靠公子自己。” * 燕燕和柳莺莺,原先关系平平,还颇有些误会,后来柳莺莺嫁到了隔壁刘家,燕燕和她打照面多了,渐渐也熟稔了,尤其是之前筹办亲事,柳莺莺也教了她不少,所以燕燕若想找个人说体己话,也就只有柳莺莺。 这个点男人们都出去挣钱,女人们拉扯着孩子忙活,两个新妇便躲在屋里说话。 燕燕把门捂严实了,才敢将人拉到里头。 柳莺莺不明就里,“这到底是什么事呀,防贼似一样,婆母和姑姐嫂嫂都是待我极和睦的,燕燕你若有事,其实不必这样遮掩着。” 燕燕撅了嘴,“这事我要和她们说,她们一准要笑话我,也只有你了。”她将人拉着坐下,靠在耳边道:“莺莺妹子,我且问你,你和你夫君行周公之礼时,会不会痛?” 她开门见山,这样直白的话,闹得柳莺莺羞红了脸,到底都是年轻妇人,面皮薄,若是换成外头那一群女人,恐怕只会取笑她。 所以这就是燕燕来找柳莺莺的原因。 柳莺莺含羞忸怩道:“嗯....初时会有些不适,后来...后来也就好了。” 文人家的姑娘说话,总是要留三寸余地,譬如这‘有些’,究竟是有一点,还是有许多。 燕燕也顾不上羞人了,反正柳莺莺说话比她还害羞,倒显得自己还好些,她又悄悄问,“那你们头一回,是不是很困难?” 柳莺莺轻嗔一声,眼波半敛,嗯嗯唧唧半响,终于吐话了,“自是一番艰涩,不过慢慢也就好了。”想了想又添一句道:“还须掌握其中关窍。” 燕燕听了,惆怅万分,看来她家夫君是还没学会关窍啊,要不哪天看刘家二郎在家,让他过来跟着学学? 她神游时又想起什么,“对了,莺莺妹子,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说木槌能捣进药盅里吗?” 柳莺莺眨了眨眼,“自然不能,药盅不过小小的口头,木槌如何能捣药。” 她又问,“那若是强行呢。” 柳莺莺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一板一眼道:“逆天而为,若非盅口碎,就是木槌折,不过木槌坚硬,多半还是药盅要碎裂的。” 燕燕更加惆怅了,原来做人媳妇,是要受这一番苦楚的。 可为什么瞧着那些新妇,都过得有滋有味,面色红润呢,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燕燕定睛看着柳莺莺,她比出嫁时丰腴了不少,小脸红彤彤的,粉面含春,娇艳欲滴。 揽镜再看自己,眼底两团乌青,萎靡不振。 ※※※※※※※※※※※※※※※※※※※※ 关于他俩为什么那么困难,是有原因的,继续看下去吧~ 第 22 章 天一擦黑,燕燕就早早擦洗好身子,钻进了屋子里。 她松了发髻,宽了外衫,里头只一件鹅黄色抹胸,窝在被子里,看向临窗外的白清华。 “还不吹灯睡了么。” 白清华颦眉沉思,时而远眺夜空,时而望灯凝神,听到燕燕这话,才堪堪回过头,和颜悦色道:“你先歇着吧,我还不困。” 燕燕哪里是要睡觉,她是想再试试昨晚没完成的事。 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连个眼神都不愿飘到这里来,是真当她不存在一般。 燕燕掀开被子,趿着鞋就这么单薄的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温声细语道:“这天都黑了,有什么事情明儿个再想吧。” 穿得少了,靠过来贴得就近,她身上还带着皂角的清香,一股脑地往他怀里钻,白清华只好抱住她,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燕燕,你说,我从前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燕经他这么一问,整个人身子都僵住了,她不自在的挪了挪位置,皮笑肉不笑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呀,咱们小时候在一块儿,大了以后就许多年没见了,表哥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该是个很温厚的人吧,和现在一样。”她觑着人神情,“表哥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燕燕一心虚,都不敢叫人夫君,只敢这么表哥表哥的喊着,白清华闭了闭眼,喟叹一声,“说不上想起来了,但我感觉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 听到没想起来,燕燕才稍稍安了心,这下她也不敢提圆房的事了,就这么偎在他身边,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一连几日,白清华都心事重重的,就连束老爹也看出来了,私下悄悄问人。 “清华这孩子是怎么了,我瞧着不大对劲啊,别是你们拌嘴了吧。” 燕燕使劲切着毡板上的肉,说没有,“我们好着呢,怎么会拌嘴。” 束老爹抹了抹嘴说也是,又嘿嘿一笑道:“抓紧时间快让爹爹抱上外孙,这样也算是全了爹爹的心事。” 燕燕不忍心告诉爹爹,自己还没圆房,只能胡乱应付着。 假用完了,白清华该上私塾了,他一回来就收到了学生们的祝贺,从前因着邓董,大家对白清华有所畏惧,也不会过分亲近,但又因为邓董,如今真是将白清华众星拱月般供着。 邓董出手阔绰,送了一块上等端砚,腆着脸求道:“先生简直是学生的救命恩人,只盼着先生愿意教我个一招半式,学生也就尽够受用了。” 原来邓董并不是个读书的料,他本就一心向武,盼着行走江湖,执剑恣意,如今见白清华很有些功夫在身,起了拜师的意思。 白清华调开了视线,不冷不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邓董有狗皮膏药黏人的好功夫,一整天跟着人,‘先生’‘先生’的叫着。 白清华为了摆脱他,还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到甘将军下榻的客栈。 八百里加急从京中请来的太医已经到了,这老太医被马颠的晕了吐,吐了晕,才休整一下午,将将能起身,就背着医箱过来了。 一见白清华,他脱口而道‘太子殿下’,再是俯首叩头,行三跪六拜之礼。 白清华愕着眼,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随即甘将军也俯身下拜,说明了原委,“请殿下恕罪,臣这几日已查明了殿下在这单县的缘由,定是打伤殿下的贼人与那束姓人家勾结,趁着殿下失忆,想将殿下藏身于市井之中,臣将沈太医请来,殿下很快就能恢复记忆了。” 这太荒谬了。 白清华慢慢摇着头,往后一点点的退,“我怎么会是太子...我是白清华,是燕燕的表哥...” 甘将军义正言辞道:“那名叫燕燕的女子,居心叵测,束家同贼人必有勾结,是联合起来诓骗殿下的,殿下莫要轻易被人蒙蔽。” “不可能!”白清华抿了抿唇,沉声道:“我醒来后,一直都是燕燕在悉心照料,束家于我有恩,燕燕和束爹爹性情质朴纯良,又怎会与贼人勾结。” 甘将军叹了口气道:“若非如此,殿下为何多了一个束家表哥的身份,改名叫白清华呢,如果只是偶然救了殿下,应该如实告知才是,又为何要给殿下编造身份。” 见人还不明白,甘将军又道:“您是大楚的太子殿下,单名一个禹字,乃是当今皇后娘娘所出,嫡子又是长子,贵不可言,殿下自幼天资聪颖,深受陛下宠爱,寄予厚望,十二岁册为太子,十六岁初理朝政,二十岁携兵符游巡十三布政司,却在兖州府受人谋害,至今下落不明,这都一个多月了,朝野上下动荡不安,消息虽叫瞒住,但已然开始起了众说纷纭,殿下,时间紧迫,您得抓紧恢复记忆啊!” “禹...楚禹....” 他想起那把扇子,难怪上面刻了一个‘禹’字,原以为是某位故友所赠私物,未曾想到,竟然是自己的东西,如此说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沈太医忙不迭地给人把脉,又是施针又是开药,甘将军问有无大恙,沈太医道:“殿下应当是伤时摔到了脑袋,淤血堵塞,才会失忆,而且殿下受了严重的内伤,虽说如今已经慢慢调理过来了,但还得精心保养着。” 甘将军拍案震怒道:“内伤...我就知道!”说完又觉得在太子面前发威不太好,又讪讪一笑,“如今还是紧着您,调养身子,恢复记忆。” 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捂住耳朵闭上眼,说不信就行的,白清华先前就对自己从前的事觉得疑点重重,但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是太子。 要说是眼前这几个人是合起伙来诓骗他的,不大可能,谁敢让他假冒太子之名,更何况楚是国姓,那把已经典卖出去刻着‘禹’字的扇子,就足以说明了一切。 他现在什么也不愿想,更不愿意相信打伤自己的贼人,会是跟束家勾结。 燕燕....那张明媚的笑脸浮现在脑海之中,莫名一阵钻心的痛。 若她都存了异心诓骗自己,那天底下还有谁可信。 沈太医呵腰道:“殿下的记忆倒无大碍,连施几日针,散了脑中淤血,殿下自然而然的都想起来了,就是这内伤,殿下还得多保重身子。” 提到这内伤,白清华想到了什么,“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人身着朱红曳撒,策马扬鞭,冲我奔来,我似乎是被那人打伤的。” 甘将军赶紧道:“那殿下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吗?” 白清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算不上记得,有时候很清晰,但细想之下又很模糊。” 这一切,只要等到他记忆恢复了,也就真相大白了,甘将军搓了搓手,“待殿下恢复记忆后,定能拿住这背后贼人,还有束家,臣稍后就去府衙调人,捉住束家父女,严刑拷打之下,不怕他们不吐实情!” “不可!”白清华喝声道:“你不许动他们。” 甘将军愣住了,“殿下,他们可是和贼人勾结...” 白清华心烦意乱,定了定心神道:“如果我真的是太子,等记忆恢复了再说,如今一切尘埃未定,怎么可以随意拿人,束家...我这几天会继续住在那里,暗中查探他们到底是否与贼人勾结,你就别操心了。” “可是...”甘将军还想再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 “兵符现身了?” 袁知通坐拥在圈椅上,倾身问道。 底下回话的缇骑说是,“属下暗访兖州府衙各地的典行赌庄,最后在单县的一个赌庄内,得知兵符似乎曾在那里现过身,但那群人不识货,赌来赌去,最后兵符落在了一个赌徒手中。” 袁知通转了转手上扳指,“那你可找到那个赌徒了?” 缇骑垂身道:“找到了,不过那赌徒整日里吃酒疯迷,属下过去时正是烂醉,问不出什么,同屋的女子又发现属下锦衣卫的身份,属下...只能将他们杀了,但那屋子属下里里外外已经翻找过了,并没有找到兵符。” 两条人命,在袁知通眼里不过草芥一般,他冷冷看了那缇骑一眼,“人既然死了,那就好好排查他近日和什么人有过接触,兵符是从他手里流出去的。” 缇骑领命下去,袁知通眯了眯眼。 兵符已现,那楚禹,恐怕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吧。 第 23 章 白清华在甘将军那里停的时间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束家门前挂了一盏灯,橘红微光,夜风下轻轻摇动,照亮了他回家时的路。 燕燕就坐在门前台阶上,把手撑着脸,神思涣散地望着黑洞洞的前方。 正是新婚燕尔时,有娇妻等候,合该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可谁知道早上出去的白清华,回来的时候就成了楚禹。 尽管记忆还未恢复,但白清华的心境已经不复从前了。 他看见人欢欢喜喜朝自己扑过来,腻在他怀里撒娇似的,问他怎么这么晚,又问吃过晚饭没锅里还热着饭,心里竟然掀不起一丝涟漪。 还是那样的面孔,那样的眉眼,她笑起来眼弯成了月牙,眼尾尖尖的,还有两个好看的颊涡。 可这样的人,竟然会和贼人勾结,哄骗当今太子,这张如花笑靥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狠毒的心肠。 燕燕说了半天,见人不但没反应,还这么盯着自己看,冷飕飕的,跟拭雪寒剑一般。 她脸上没了笑影,咽了口唾沫道:“你怎么不说话,还这么...看着我,怪渗人的。” 白清华说没有,调回了视线,“有点事在外耽搁了,不必用饭我不饿。” 他说完,就转身进了屋子。 燕燕原很该问问他是什么事,要不要紧,但见他这么决然转身,一点给她说话的空隙也没有。 她眨了眨眼,有点犯傻,夫君这是,心情不好吗? 她既然已为人妇,夫君心情不好,她很该在旁边温情小意,体贴伺候,这样夫君才会知道,她是个宽柔贤德的娘子。 燕燕去厨房开了灶,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 束老爹闻着香摸过来,见面一喜道:“我家姑娘就是贴心,知道爹爹饿了,给我送吃的来了。” 燕燕拍掉了他的手,“不是给你的,你要吃自己做,这是给清华的,我瞧他今儿个回来得晚,也没用晚饭,一头扎进了屋内,恐怕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束老爹朝东屋撇了撇嘴,“哼,那你去吧去吧。” 自打二人成了亲,束老爹也就不怎么挑剔了,如今只盼着两个人感情好,他能早点报上大外孙。 燕燕端了面进来,见白清华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灯下看着。 她将面放在人面前,乖顺坐在他旁边,那书册上俨然写着《楚宫传》二字。 这《楚宫传》是写大楚历朝历代皇室的,不过燕燕看来,都是那些史官的溜须拍马,写在正史上的,多半是粉饰太平的官言,她看过一回就觉得没意思,一直是压在最底下的。 白清华找到了当今皇帝那一篇,一行行看了下去。 乾元二年,册梅氏为后。 ..... 乾元四年,后诞嫡长子,名‘禹’。 ...... 乾元十六年,禹册太子。 ...... 这上面的一桩桩一件件,同今日那甘将军说的,分毫不差。 白清华蓦地合上了书册。 一旁的燕燕等得百般无聊,将面往前推了推,温声道:“夫君,趁热吃两口吧。” 白清华拿起筷子,挑了三两根面丝,却并不入口,将它慢慢绕在筷头上,“表妹曾说,我是被山贼所伤,那表妹是在何时何地救了我,多年未见,我身上又没有引牒,表妹又如何确定,我就是你自幼定亲的表哥?” 燕燕惊得浑身冷汗,她不知道为什么夫君突然问起了这一茬,分明都翻过去了啊。 她怕露了慌张之色,只能囫囵一笑,道:“这事...夫君不是刚醒来时就已经问过了嘛。” 白清华垂眼道:“忘了,想让表妹再说一遍。” 这种事,怎么能忘呢!燕燕当时也是事从权宜,临场编得瞎话并没往心里去,只依稀记了个大概轮廓,如今让她再一五一十地复原当时的话,她是编不出来了。 “这个...这个...”灯下的人看她眼神躲闪,两簇火苗映在他的瞳孔之中,幽幽暗暗,或明或灭,叫人望而生畏。 “好了。” 他放下筷子,走向了屏风后,“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表妹一时想不起来就算了,今日劳顿,早些歇息吧。” 那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就这么在灯下渐渐散了白雾,坨成了一团。 燕燕心神不定,许久不敢进床榻内,心里估摸着是不是他想起了什么。 眼瞧着都成亲了,日子也一天天变好,夫君有了,只要圆了房加把劲,明年指不定孩子也都出来了,可这么好的日子,她真的能有吗? 燕燕合手祈祷着,天上神佛,求求你们了,我束燕燕十八年来,连只猫狗都是善待的,从来不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一直谨守本分,乐善好施,拐骗夫君是我为着自己的私心,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不齿之事,往后我定然吃斋念佛,多做善事,只求天上神佛庇佑,别让我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消失了。 如此念过几番后,燕燕才吹了灯进去睡觉。 他们一向是白清华睡外面,燕燕睡里面,她摸索着爬上了床,小心翼翼越过了人以后,钻进被子里。 身旁的人气息匀长,想必是已经睡着了。 他们离得那么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彼此,可燕燕总觉得,有哪里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她怕,真的很怕,怕夫君有一日会离开自己,怕自己又要孤零零一个人。 燕燕转过身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他的身子微微一动,而后听到他说,“你身上不方便。” 燕燕蹭地一下,脸涨红了,她知道自己来了葵水,其实并没想做什么,只是想抱抱他,可他却误会自己想做什么。 真是又尴尬又羞愤,难道在他眼中,自己就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那样的人么。 燕燕赌气抽开了手,转过身去。 二人就这么背对着,一觉到天亮。 睡了一觉起来,又什么事都没了,燕燕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心里敞亮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昨儿个夜里闹了个尴尬,也并没什么,不过是场误会,再说夫君说的也不错啊,谁叫她之前那么如狼似虎步步紧逼,倒把人给吓怕了。 所以说,凡事还得缓着来,她是姑娘家,合该娇矜些,反正她不信自己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姑娘夜夜躺在他身边,他还能无无动于衷了。 她不急,反正劈瓷裂瓦的感觉本来就不好受,来日方长,她就等着夫君主动急。 既这么想,燕燕神清气爽,起来伸了个懒腰。 白清华没有赖床的习惯,总是早早起来,就着一身单衣在院子里晨练,燕燕穿好衣服出去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 往前他也天天练,可没有一日是这样的,燕燕看他的架势有些拼命,又怕刀剑无眼不敢贸然上去,只好备了温水,等他歇息的时候再递过去。 白清华喝了口水,那汗珠子就这么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燕燕心疼,解了帕子想给他擦擦脸,手还没伸过去,人就又抄起长枪下去了。 她没法子,只能将水放在桌子上,去洗漱用早饭,跟着束老爹去铺子上了。 这是燕燕新婚后第一次来铺子上,周围相熟的店家铺主见了都要道了声喜问好,燕燕一一笑着回应,打眼见旁边陈记的铺子一直久久不开门,朝包子铺的张大娘问了一嘴。 “哎呦!别提了,这陈三前日死了,还是死在了自己养的暗娼家里,连同那个女人也一起死了,听说都是被一剑捅死的,县老爷拿了陈娘子去问话,到如今都没放人回来呢,八成这事,跟她有关系!” 燕燕听得眼都直了,“不是吧!陈三死了?”她平素虽不喜陈高氏,但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偶尔拌嘴,做了这么多年铺邻,一日日都看着的,牵涉上人命大事,燕燕也说了几句公道话。 “那陈三虽然混账,但要说陈娘子杀了他和那暗娼,也不至于,毕竟两个人在一块这么久了,陈三外面养女人的事情陈娘子也心知肚明,往前能忍下,如今为何却要把两个人杀了,她到底是个女人,陈三生得五大三粗的,可说不过去呀!” 张大娘一拍膝盖,“往前能忍,是因为陈娘子自己生不出孩子,理亏着呢!可前段日子,陈三赌红了眼,几日都不归家,还为了那暗娼,偷了陈娘子的嫁妆簪子,我估计陈娘子是因着这个,气急了,才一时糊涂。” 这么一说,燕燕倒想起来,之前她接夫君下学后去买酒,是碰上一回陈高氏和陈二在街头厮打,嘴里的确念叨着什么嫁妆不嫁妆的。 陈家的事,燕燕一上午听了一耳朵,心里觉得可惜,想想从前自己还老挖苦陈高氏来着,这下往后怕是见不着了。 杀夫的妻子,没有什么好下场,陈高氏背上了两条人命,恐怕逃不了一个凌迟,从前那么鲜活的人,转瞬间就得跟砧板上的碎肉一样。 唉,为什么要杀人呢。 人和人之间,注定是有这么一个缘分在里头,昨儿个还笑盈盈打招呼的人,今儿个就再也见不着了,什么时候缘尽了,分开了,真真是猝不及防。 燕燕望着天边的飞雁,心中怅惘极了。 第 24 章 沈太医不愧是太皇太后派出来,太医院拔尖的老太医,不过三日的功夫,施针吃药,白清华已然有了反应。 各种各样的记忆碰撞在一起,绞得白清华头如针锥刺骨,最后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甘将军慌了神,忙问道:“殿下无碍吧。” 沈太医回话道:“淤血已经去了大半,殿下好好睡一觉,就能想起来很多事情了,不过后面还得再施上几天的针。” 听太医这么说,甘将军也松了口气,提笔将太子的消息写下来,差信使送往太皇太后处。 ....... 残阳如血,烈马嘶鸣,身后朱衣仍在不依不饶的追赶,他负伤终于倒了下来。 撑着眼皮子,他也终于看到了朱衣的面孔。 “太子殿下,别怪微臣心狠,谁叫您是太子呢,挡了别人的道,就得被清除干净,您到了九泉之下,可千万不要怪罪微臣啊。” ......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也猛然惊醒。 残阳、烈马、朱衣、太子... 他昏沉靠在引枕上,大口大口喘息着,良久之后采渐渐平复。 是的,他是楚禹,他是大楚的太子,他都想起来了。 “殿下,您醒了。”一旁打盹的甘将军也醒了过来。 楚禹缓缓转头,嗯了一声,眼中尽是漠然。 甘将军喜道:“殿下都想起来了!” 一个人即便是相同的样貌,可他眼神中的内容却是截然不同的,他是白清华时,眼中是一汪温泉,他是楚禹时,眼中却是一处寒潭。 自小生活在宫闱争斗之下,即便贵为太子,也早已练得铁石心肠,他傲然脱俗,他众望所归,于他而言,他会是大楚往后的君王,万人之上,这一次的游巡失忆,也只是那些阻挡他登上大宝的绊脚石之一。 楚禹从榻上起身,淡淡道:“伤我的人,是袁知通,他想杀了我,抢夺兵符。” 甘将军震惊不已,“袁知通?他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锦衣卫隶属陛下,难不成....” “不会是父皇。”楚禹慢悠悠坐下,自斟一杯茶,“锦衣卫虽然直属父皇掌管,但锦衣卫也是人,是人就会生痴妄,起异心,这么多年下来,难保他不会一奴二主,这几年父皇重用金吾卫,他袁知通缺了几两分量,就盼着日新月异,新朝换新主了。” 甘将军不可置信道:“他居然胆大至此,谋害太子,臣这就上书报给陛下,革了他的职,让他吐出背后之人!” 背后之人...楚禹轻蔑笑了笑,“袁知通是个老油子了,知道此事一旦败露,他这条命就保不住了,未必会供出背后的人,恐怕到时候还得反咬我一口,惹得一身腥,咱们不如来个引蛇出洞。” * 整整一晚上,清华都没回来。 燕燕跟失了神一样,束老爹差点要去报官。 燕燕拦住人道:“再等等吧,许是被什么绊住了,贸贸然去报官,回头人自己回来了,岂不是平白劳烦县老爷。” 其实她更怕的,是他走了。 束老爹叹了口气,摊手道:“终究是不知根底的小子,当初我就劝过你,你非不听,如今见着外面新鲜了,定是要跑,他要是真跑了,咱们连上哪儿找他都不知道!” 燕燕本来就够烦了,听束老爹在旁边絮絮叨叨个没完,将人赶着上铺子去。 “走吧走吧,家里有我就够了,你去铺子上吧。” 赶走人了,燕燕拿起她的切骨刀,开始有气无力地干活了。 她等了一日,两日,三日,可那出去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过,柳秀才到束家要人,燕燕也只能赔笑说他家中有急事,回去了。 柳秀才讶然道:“是什么变故,竟走得这样急,不知清华籍贯何处,若离得近些,老朽兴许也能帮上一点忙。” 是啊,他籍贯在哪儿呢,家在何方,她竟一概不知。 她用了一个假身份,套住了他须臾之时,如今人连声辞别也没有,就这么走了,走得那么干净利落。 燕燕勉强一笑道:“是急事,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劳烦先生费心了。” 送走柳秀才后,束老爹唉声叹气道:“要不算了吧,这门亲事不作数,爹爹以后再给你找个好的。” 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燕燕吸了吸鼻子说不要,“我只要他,我只认他,定是我之前哪里做的不好,惹他生气了,等过些时日气消了,清华一定会回来的。” 她转身回了东屋,那云缎碧衫还整整齐齐叠放在枕旁,他看了一半的书也倒扣在手案边,新研的墨才用了一点,这间屋子里,处处还都是他的气息。 他匆匆忙忙的来到了她的生活,又匆匆忙忙的消失了。 燕燕走到铜镜前,对面倒映出了梨花带雨的人面,她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 * 张判是天刚破晓得的消息,外头的贴身小厮将门敲得砰砰响,张判搂着美妾正一夜好眠,乍然被惊醒,原先存了一肚子的气,听小厮将话禀完以后,连靴子也顾不得套好了,边系着衣裳,边往前厅奔去。 他衣松发散的赶过去,甫一进去,厅中昏暗,只见主座上有个端雅的身影,正在呷茶细茗。 张判不敢直视,一头栽进了覆绒毯上,磕着头,痛哭流涕道:“殿下无恙,真是大楚之福,社稷之幸呐!” 最重要的是,他的项上人头也终于保住了。 任他哭天喊地,座上人不为所动,还是甘将军把人给叫了起来,“得了,别哭了,我且问你,袁知通这几日有没有来找过你?” 张判哭到一半,抬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愕了愕道:“袁指挥使?没呀。”他一壁说着,一壁那眼梢悄悄觑着上座,不大清晰的光影下,幽幽明明的一张脸,堆尽了天底下的美玉琳琅。 他外放兖州十几载,还是头一回见着太子殿下的真容,难怪陛下对这位嫡长子寄予厚望,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就连皮相也占尽了优势,换成谁,都得偏爱。 甘将军沉声道:“殿下虽然回来了,但是受伤失了忆,从前许多事都忘了,当时殿下出游乃是锦衣卫陪同,殿下想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失忆? 张判睁大了眼,再想往上看一眼,却听到上头一道慢悠悠的声线,“烦请张大人为本宫,请袁大人来一趟,这几日,本宫就暂且住在你这里了。” 太子刚回来,就往他这里来,却并不去找锦衣卫,还让他代为传话叫人,恐怕是在责怪锦衣卫之前看护不周。 张判审时度势,嗅出了风向该往哪边倒,只要自己咬死了锦衣卫,头上的罪名也就轻了许多。 他忙道:“殿下愿意委身屈居微臣舍下,真是蓬荜生辉!微臣这就安排下去,告诉袁指挥使殿下无恙的消息,请他来一趟。” 官场上的场面话,甘将军同他周旋了几句,甘将军论职衔不过担了个虚职,但因他乃是太皇太后所指,又是皇亲国戚,张判不敢怠慢,将这连日来如何四处寻人的苦楚说了一通。 “这几日一直没信,下官也实在没法子了,就连漕帮也托付上了,可袁大人却不急不躁,还放任底下的人去赌庄青楼,你说说,这不是....” 张判这段时间没少受袁知通的窝囊气,碍于他官职比自己高,又是陛下身边的人,只能忍气吞声,如今太子失踪回来了,又是因锦衣卫失职,他肯定要先给袁知通扣个怠慢疏忽的罪名。 他又絮絮说了许多袁知通的错处,末了笑道:“不知殿下这段时间是在哪里,下官遍寻了兖州各地,竟没寻到殿下的踪迹,到底还是下官办事不周。” 说话的功夫,袁知通便风风火火的进来了,那一身朱红曳撒实在夺目,楚禹眯了眯眼,搁下手里的茶盏。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惧,他的脸呈现一种潮红色,见了上座磕头认罪,“微臣有罪!” 楚禹状似糊涂,“袁大人何罪之有啊?” 他接到太子不仅没死,还去了张判府邸的消息,直接捏碎了手里的扳指,但来报信的人又说,太子受伤失忆,忘记了许多事,请他过去,是想了解一下他失踪前的情况。 这下袁知通是不明白,太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他拿袖子擦了擦莫须有的汗,再一躬身道:“微臣护驾不力,致使殿下失踪,惹得朝野动荡,社稷不安,微臣有罪。” 楚禹微微一笑道:“袁大人先起来,本宫恐是遭了贼匪谋害,也怨不得袁大人,如今既已回来了,袁大人也无须太过自责,只是本宫此番受伤,倒伤了脑子,忘记了许多事,兵符也下落不明,不知是否是在袁大人处。” 袁知通见他如此淡然,仿佛真不记得是被何人所伤,心里也就松泛了些,呵腰起身道:“兵符并不在微臣这里,当日殿下失踪,微臣心急如焚,派人在殿下失踪的周围一带仔细巡查,也并没发现殿下的踪迹,便以为兵符在殿下这里....恕微臣斗胆问一句,殿下这一月以来,是在哪里?” 楚禹仍是那副清清浅浅的样子,说话也没有多大的起伏,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早就少有让他喜怒哀乐的事情。 “说来也荒诞的很,本宫负伤后,得一屠户女所救,醒来记忆全无,那女子竟诓本宫是她的表哥,还拜了堂成了亲。”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偶尔递去一眼,“若不是甘将军寻到本宫,恐怕本宫现在还在给人当先生,当夫君。” 张判喃喃道:“简直是前所未闻呐...这女子罪大恶极,竟敢诓骗太子,其罪当诛!” 袁知通亦是惊讶的模样,“竟有此事,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这女子。” 楚禹的目光从他脸上流转尽了,才缓缓起身,“本宫在想,这女子究竟有什么阴谋阳谋,竟这么凑巧捡到了本宫,还谎称是其表哥,不知背后是否有什么纠葛。”他一哂道:“备下仪仗,一道去一探究竟吧。” * 这几日燕燕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照常做事,照常生活,一问她什么事,都会应下,但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像一朵失了雨露浇灌的花骨朵儿,还没绽放,就要先蔫了。 束老爹铺子也不开了,整日里急得抓耳挠腮,不得其法,只好将云家父子接过来,念着云秋同燕燕打小交好,总能宽慰几句,自己也有个能商议的伴儿。 云老爹听人将前因后果都说清楚以后,道了声‘好糊涂’。 “既只是路边捡来的,家底品性一概不知,就这么要把女儿嫁给他,束老哥,这事不止是燕燕糊涂,你更是个糊涂的!” 束老爹至如今才懊悔不已,“是燕燕一眼相中了,正巧也失了忆,记不起前事了,燕燕执意要留下人,我怎么会逆了她的心意,你也知道,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她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善待燕燕,我还能说个不字吗。” 云老爹叹气道:“算了,都别说了,那小子八成是已经跑了,我给你出个主意,要么你们舍弃掉如今这份家业,卖了铺子屋舍,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要么就对外称那小子得了急病去了,置一口空棺,也全了燕燕的名声,不然你让燕燕一个刚成亲才几日的姑娘,往后怎么做人。” 束家做到如今这个份上,不是容易的,要舍了家业,束老爹自然心里不愿意,他左思右想,还是后头的那个法子好。 “不行!”燕燕从屋内冲了出来,她头上还簪着那支赤金攒丝镶珍珠钗子,哭道:“我不要,清华没死,他没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呆在这儿等他回来。” 瞧瞧,就这么几日的功夫,原本他那个活蹦乱跳的好姑娘,竟憔悴至此,束老爹抚了抚自己女儿的脸颊,五大三粗下是窘促的温柔,“燕燕乖,爹爹一定还会给你找一个比他更好的郎君,这个咱不要了吗,好吗?” 云秋也过来小心翼翼道:“燕姐,其实...其实如果你愿意,我....” 可惜燕燕没听他说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去干活了。” 她一刀一刀挥斩下去,就连砧板也跟着颤动,两行泪水滑过,形成两道浅浅的痕迹,燕燕想,自己究竟在执拗个什么劲儿呢。 也许是不甘心,不相信吧,清华之前对她那样好,她不相信他会不辞而别。 后罩房离着前院有些距离,燕燕切肉切到一半,忽闻一阵轰隆,隐约响起了嘈杂的马蹄声和人声。 她听到云秋尖叫一声,喊着‘门破了!’,还有爹爹和云伯伯夹杂着的质问声。 出事了。 燕燕顾不上伤心,手里还拿着切骨刀,快步去了前院。 她看见旌旗蔽日,道列锦衣轻裘,门前停了一顶肩舆,平素威风凛凛的县令老爷在人群中卑躬屈膝,呼奴使婢般迎下来一位人物。 盘金刻丝的绫锦交领,在骄阳下折出了万千细碎的辉煌,乌发上翡翠为冠,碧沉沉的深色,如寒霜残雪,凛然不可轻视。 他的手拢在袖中,泰然自若,自任凭周身的光华,妆点他如诗如画的精细眉眼。 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叫人升起畏然之心,不得不折腰拜服。 燕燕彻底呆在了原地,喃喃唤了声。 “清华....” ※※※※※※※※※※※※※※※※※※※※ 这章后就是v章啦,傲娇太子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