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戏》 第 1 章 燕国,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建在刑部大院的地下,大牢的入口位于刑部大院东南角,从大门而入,沿着石阶往下走,过了地下第一层,就到了刑部关押重犯的第二层。 一个穿着囚服、脚上拷着脚铐的中年男人被两个狱卒从牢房里拖出来,一路拖到审讯室,架到审讯架上,他脑袋低垂,好似已经昏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被架在刑架上的中年男人缓缓抬起了头。 距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男子身穿湛蓝绣云纹锦衣,头上戴着玉冠,脚蹬黑色绣云纹长靴,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一张脸白嫩年轻,只眼神有种超乎年龄的阴翳,他目光冰冷地迎上与被架在刑架上的中年男人,斜斜地勾了勾唇角。 “赵权……耳力不错,我还以为你昏死了。”言罢,他朝身后的狱卒勾了勾手指。 下一刻,那狱卒提起盐水,尽数泼在赵权的身上,赵权身上本已大小伤口数之不尽,昨日还受了鞭刑,这一桶盐水顺着他的头顶浇下,浑身的伤口在盐水的浸泡下立刻传来剧痛。 “啊——”赵权痛得忍不住嘶吼出声。 审讯室里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旁边有一把椅子,年轻的男子坐到椅子上,翘起长腿,冷笑道:“这水本是为了叫醒你所用的,你虽醒着,却也不能浪费了。” 赵权疼得牙齿咯咯作响:“陆珩,你好狠毒!” 被叫做陆珩的年轻男子闻言,执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名字,而后抬眼,将写下的名字给赵权看:“这个人,昨日夜里,死了。” 白纸黑字,上面只有“文德昌”三个字,赵权原本惨白的脸色越发难看。 文德昌乃是户部尚书,这次赈灾的贪污案刑部顺着他这条线一直查到了文德昌的头上,因是同级,刑部无资格审文德昌,只能交由大理寺,可惜他们慢了几步,人还未出动,文德昌全府一百三十八口人就已经被尽数灭口了。 “不仅他死了,他一家老小一个都没能活,他家的地下室藏了八十万两白银,全部被收归国库,你以为,你还能逃?还是你希望你的家人也落得被尽数残害的下场?” 赵权瑟瑟发抖,双目恐惧地望着陆珩。 半晌后,他像是泄气了般,垂首叹了口气道:“好,我招,我背后之人,的确是文德昌,我与他勾结,为他办事,到手的银子,我们三七分,他七我三,这次赈灾的两百万两银子我们就贪污了一半……” 陆珩面无表情地打断赵权的话:“不说?” “你,你想听什么?”赵权冷声问。 “背后的真正主使,那些银子,你们准备献给谁?” 赵权闷不啃声,陆珩耐心耗尽,今日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没时间一直耗在这里,他道:“我已向皇上求情,若你愿意供出幕后主使,便放你一家老小性命,若你不愿,你全家上下都得陪你下黄泉,我说到做到,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说还是不说?” “你……”赵权有些哆嗦,“你真能保我一家老小?” “不信我?”陆珩冷笑。 “好,我说,”传言都说陆珩此人言出必行,赵权熬这么多天,等的就是陆珩的承诺,他不敢再犹豫,开口道:“是……” 一把匕首忽然从距离赵权最近的那名狱卒的袖中飞出,精准地刺入赵权的咽喉,阻止了赵权将真正的幕后黑手供出来,陆珩瞳孔陡缩,猛地从长桌后飞出,他刚擒住那狱卒的手,那狱卒却已经嘴角流血,他大张着嘴巴,猛地倒在地上。 旁边的狱卒吓得瞪圆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陆珩的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大牢。 汴京,百戏楼。 今儿是十月初九,陆珩赶了百戏楼时,百戏楼几乎已经满座,他早前就派人定好了位置,楼里的小厮见他在门口下马车,立刻躬身迎上去。 “大人,您的位置已经给您准备好了,快里面请。”小厮抬手引路。 陆珩走到包间坐下,小厮给他添上茶,陆珩端起茶盅抿了口,戏台之上,穿着大红戏服的女子浓妆艳抹,踩着小碎步往前迈出几步,轻轻一甩袖。 女子唱道:“那年风也大,雨也大,雪花弥漫了天下,好心的夫人遇见襁褓中的我啊,我无爹也无娘,家人将我抛啊,夫人菩萨心,将我抱回了家。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近邻问,你谁啊,我谁啊?夫人说,我是她的儿媳啊!”女子掩面羞怯浅笑,望向幕帘之后,稍许,一穿着戏服的男子蹬蹬蹬走上台。 “迎绣~”花成钰唱道! “钰哥哥~”花迎绣唱道。 继而花林氏上台,唱:“我养大的花迎绣哟,聪明又伶俐,今儿乃黄道吉日,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我儿娶为妻,人人皆欢喜,喜庆的锣鼓声,快快迎新娘哟!” 锣鼓声响起,一片欢天喜地后场面转到花成钰要上京赶考,接下来便是送别戏。 陆珩见茶盅轻轻搁到桌面上,目光始终未从演花迎绣的女子身上移开,他看她一颦一笑,他看她举手投足,他看她衣袂轻扬,眸中的戾气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被宠溺与柔软所取代。 台上表演的是《满庭芳》的前三分之一的部分,写的是花迎绣被花家收养,成为花家的童养媳然后嫁给花成钰又送花成钰进京赶考自己则留在家中侍奉双亲的事。 故事节奏明快,前有欢天喜地,后有不舍别离,花迎绣前有欢喜羞怯,后有泪盈于睫,那女子将花迎绣这个角色诠释得恰到好处。 这场戏唱完,满场都是喝彩之声。 而此时的“花迎绣”正在后台忙绿,白芷伺候她换妆,白薇伺候她换衣,两个丫鬟虽然手脚不停,却有条有理,丁点不乱,很快将“花迎绣”重新打扮好。 “姑娘,今儿您的表演可真是太精彩了!”白芷忍不住赞美道。 “奴婢也觉得精彩!”白薇在旁边接话,“不过,倘若奴婢没有看错的话,十三爷也来了,而且就坐在全场视野最好的那个位置,看完了您的整场表演。” “什么?”忙着朝外走的“花迎绣”脚步猛地顿住,“你莫不是眼花了?” 白薇:“奴婢可是再三确认了的。” “花迎绣”一个头两个大,她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间比了个“嘘”的手势,对白芷和白薇道:“你们小声点,我们从后门走,赶快!” 白芷指了指“花迎绣”的身后,表情垮下来:“怕是来不及了。” “花迎绣”身板陡然僵硬,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那声音低淳好听,入耳温柔,让她的心尖不由地颤了颤,那声音唤道:“红月。” 红月是陆相时的娘原打算在她及笄的时候给她取的字,谁知这话不小心被传了出去,后来陆相时身边的人便相继开始称呼她“红月”,现如今,陆相时对这个称呼早已经习惯了。 扮演花迎绣的陆相时回头,朝陆珩露出讪笑:“好巧啊,十三叔,您怎么在这里啊?也是来找朋友的?” 陆珩淡淡地笑,并不揭穿她,点头道:“是,不过我朋友已经走了,我也准备走了,你呢?可以走了吗?” “可以可以,您要回去吗?那我同您一起回去。” 陆珩没有多言,转身朝外走,陆相时瞅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头大,她心中“哎哟”一声,闷头跟上去,结果前面的人为了等她走得太慢,后面的人为了赶上走得太快,后面的陆相时就一脑袋撞在了陆珩的后背上。 “哎哟!”陆相时脑海里的声音就不由地从嘴巴里冒了出来。 她一抬头,迎上陆珩面无表情的脸,心头“咯噔”一声,再开口时,说话就有点结巴:“十,十三……叔叔,十三叔叔……” 陆相时结结巴巴地喊道。 陆珩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有有有,有的,”陆相时赶忙点头,她组织了下语言,“那个,我今儿来这里的事情,您能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啊?您千万不能说在这里见过我。” “你要我撒谎?”陆珩挑了挑眉。 陆相时谄媚地笑:“我哪里敢呐,若是有人问起,您保持沉默就行,您威严深重,我相信,您就算不说话,也没人敢逼您,是不是?” 若论定王府谁的话最有分量,绝不是如今的定王陆宏光,也不是定王妃王景华,而是这位二十出头就位居三品的刑部侍郎陆珩。 整个汴京,无人不知陆珩。 八岁参加院试,考中案首,成为秀才,十二岁参加乡试,中解元,十三岁于春闱中考中会元,原本他要参加当年三月份举行的殿试,可惜那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他缺席殿试,没有入考场,于十六岁再参加殿试,中状元。 许多人都说,倘若当年他没有缺席那场殿试,兴许会成为北燕连中三元的第一人,然而,虽然他并未连中三元,却也是北燕独中三元的第一人。 ※※※※※※※※※※※※※※※※※※※※ 发新文了,好忐忑,好紧张,好激动。先推下我刚完结的《嫁病娇》。感谢支持我作品的小可爱们,么么哒。 第 2 章 光是这份成绩,就足以令所有人敬仰和崇拜,更别提他入翰林院不到三年就从六品修撰每年一升,在短短三年内就坐上了三品礼部侍郎的位置。 他在礼部任侍郎一年,约摸皇上觉得这个位置有点埋没他的才能,于是待刑部侍郎的职位有了空缺后皇上就调他到刑部任刑部侍郎。 随着官位的提升,他在府里的地位也一日高过一日,即便是陆宏光和王景华,都不会轻易质疑他的话,他若是不愿意说的事情,更没人会去强行撬他的嘴巴。 陆相时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陆珩忍住笑意,一声不吭地转身朝外走。 陆相时不知道他答没答应,有点内伤,快步跟上去,待上了马车,陆相时求救地望着陆珩:“十三叔,您答不答应,倒是说句话呀。” 陆珩淡声道:“我若不答应呢?” “您不答应?”陆相时做垂泪状,“您不是最疼我的吗?您怎么能不答应呢?你不答应我,若是被祖母和娘知道了,会罚我跪祠堂的,祠堂又阴又冷,跪一晚上肯定会染风寒的,我听说,那年纪轻轻的李家夫人就是死于风寒,指不定我……” “胡说什么?”陆珩打断她的话,眼里有几分不悦。 陆相时被吓了一跳,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暗自琢磨,怎么就生气了? 陆珩扶额:“放心,我不说。” “多谢十三叔,”陆相时不敢惹正在生气的陆珩,低眉垂首地回应道,她一副乖巧的样子让陆珩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语气有点重了。 马车在定王府的大门前停下,陆珩却不下马车,他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处理。” “豫州的贪污案还没有办完吗?”陆相时随口问道。 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陆珩并不意外,陆相时本就喜欢琢磨当下局势,她虽未入朝堂,但是朝堂上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 他点头道:“出了点问题,要赶着回去处理。” 陆相时觉得莫名其妙:“您既然有公务要忙,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跟朋友跑去百戏楼听戏?也没听说您喜欢听戏啊!” 陆珩轻轻扫她一眼。 陆相时立刻做了个封口的动作,继而摆摆手道:“我不多问了,您快去忙吧。” 进了定王府的正大门,沿着长廊往里走,过了正院,便到了仪门,陆相时沿着长廊往里走,一直走到了内院的垂花门。 垂花门内便是内院,入垂花门,东西两侧都有抄手游廊,陆相时沿着西侧的抄手游廊往里走,刚走到半月居的门前,守门的婆子就上前躬身道:“四姑娘,大夫人派人来说,有客人来,请您好好打扮一番,然后去东篱院见客。” 陆相时一路回来,颇有点灰头土脸,先回房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洗脸上了妆,才去东篱院。 她人才刚入东篱院的门,便听到里面传来说笑声,她笑问旁边的丫鬟:“谁来了?” “是黄国公府的黄三夫人,正与大夫人说话呢。”丫鬟恭敬地回答。 陆相时闻言,眼皮不由地跳了跳,硬着头皮朝客厅走,到了门口,便见到里面坐着两位贵夫人,坐在主位上的便是如今定王府的长媳许若兰,陆相时的娘。 她生了张鹅蛋脸,眉眼弯弯的,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很是好说话的样子,身上穿着牡丹花纹锦衣,头上戴着赤金镶红宝石发簪。 坐在她下首的贵夫人梳着圆髻,手腕上戴着赤金缠丝玛瑙镯子,身材比之许若兰要圆润许多,她见陆相时进来,立刻笑盈盈道:“四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陆相时迈进门槛,敛衽行礼道:“见过三夫人。” 转而又朝许若兰行礼,继而乖巧地站到许若兰身边,黄三夫人打量着陆相时,越看越满意,笑道:“数日不见你们四姑娘,今儿再见,好像又长开了些。” 长辈说话,没有小辈插嘴的道理,陆相时低着头,只温温地笑。 她面上淡定,内心却丁点不平静,这位黄三夫人是出了名的喜欢做媒,今日许若兰专程让她来见黄三夫人,指不定是又有什么想法,陆相时十分忐忑,一动不动地站着。 许若兰端茶道:“小孩子变化都快,你们家姑娘,如今不也已经亭亭玉立了吗。” “我家那孩子野得很,不好管教,我瞧着还是你们四姑娘乖顺,不知平日里都有什么喜好?”黄三夫人笑问。 她许是惯常脸上带笑的,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有亲和力,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陆相时温声回答:“怕是和别的姑娘有所不同,别的姑娘约摸都喜欢女红或琴棋书画之类的,我却独独喜欢唱戏,三夫人可喜欢听戏?您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可以给您唱一段。” 许若兰脸上的笑容凝了凝。 黄三夫人面上闪过意外,然而,到底是见过风浪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笑道:“百戏楼几个戏班子的戏我都听过,你会唱什么?” 陆相时甩了甩袖,唱道:“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拓、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 她唱了一段《窦娥冤》里面的内容,语调抑扬顿挫,十分动听,听得黄三夫人和许若兰都有些错愕,黄三夫人不由地赞叹道:“四姑娘唱得可真好啊!” 陆相时继续温温地笑:“都是自己闲来无事的时候瞎琢磨的,让三夫人见笑了。” 许若兰表情有点尴尬。 黄三夫人极会看人脸色,一见许若兰表情不太对劲,便知道多留无益,起身道:“府里还有事情要忙,我便先告辞了。” 许若兰客气了几句,起身亲自送她,陆相时跟在许若兰身后一起送黄三夫人。 等送走了客人,许若兰转身,冷眉凝着陆相时。 陆相时低垂着脑袋,半声不敢吭,她随许若兰走到西梢间,待许若兰坐到临窗的大炕上,陆相时就屈膝跪了下去。 屋里伺候的见状,纷纷退了下去,只余她们母女在屋内说话。 许若兰不悦道:“你跪什么?” “我惹了娘生气,请娘息怒,”陆相时垂着脑袋,低声说,“我知道黄三夫人过来,是想给我说亲来着,可多半是被我搅黄了,所以您不高兴了。” “你既然知道她是来说亲的,你还唱什么戏?”许若兰气得心肝肺都在发疼,“有哪户人家会喜欢唱戏的女子?你就是故意气走黄三夫人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陆相时不敢吭声。 “你说说,你都多大了?明日你就及笄了,早该说亲事了,你却这也不愿那也不愿的,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吓走多少个媒人了,你自己说!”许若兰愤然道,“见第一个媒人,你把自己的脸画得跟鬼一样;见第二个媒人,你把人家推进了湖里;见第三个媒人,你用一条蛇吓得人家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今日这是第四个了,你就这么不想嫁人?!” 陆相时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许若兰。 “娘,我这条命是您救的,我这辈子都留在您的身边伺候您,照顾您,不好吗?”陆相时可怜巴巴地望着许若兰,她眸光殷切:“我不嫁人,不好吗?” 许若兰忍不住红了眼眶。 十五年前,她在蕲州将被遗弃的小小女婴带回来,取名为陆相时,寓意为“相识会有时”,意思是这是她们本该有的母女缘分。 陆相时自幼懂事听话,除了说亲,在其他事情上,就没有让她操过心的,可她倒宁愿她调皮些,不要在说亲的事情上闹那么多幺蛾子。 她是真心疼陆相时这孩子,不止因为陆相时曾经救过她的命,还因为陆相时的确招人喜欢,招人疼爱,可她再如何喜欢,也不能让她一辈子都留在自己身边。 她得为她的将来打算。 许若兰将陆相时扶起来,让她坐到自己旁边,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有孝心,可是身为女子,哪有不嫁人的,我若是真让你一辈子不嫁人,便是我这个当娘的失职,对不住你,耽误了你一辈子,那旁人得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的不是。” “不是的,”陆相时摇头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人的,跟您没关系。” 许若兰凝着陆相时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不想嫁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有心仪的男子,不想嫁给别人?” 陆相时眸底闪过慌张,却在瞬间恢复如常。 她轻轻摇头道:“不是,我只是觉得嫁人太辛苦了,不是孝敬公婆、和睦妯娌辛苦,而是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辛苦,娘,我的心很小很小,我的眼也很小很小,容不下别人,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嫁人,就留在您的身边,还能逍遥快活。” “胡说。”许若兰道。 “我并未胡说,我便是这般想的,嫁人哪有留在娘的身边好,您将我当做宝贝,别人却不见得会将我当做宝贝,您若怕人说闲话,我便以养病为由,搬去别院居住,可好?”陆相时抓着许若兰的衣袖祈求道。 第 3 章 “这怎么成?”许若兰不赞同道。 “娘,我知道我不嫁人的这个想法太荒谬,放眼汴京,有几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可是您看看,又有几个女人不是委曲求全地在活,嫁人哪有好的,还是不嫁人好,您说是不是。”陆相时劝说道。 “是什么是?”门口传来厚重的说话声,陆相时和许若兰齐齐站起来,朝来人行礼。 定王妃王景华穿着驼底团花抗绸褙子,由身边贴身伺候的吴妈妈扶着,慢慢走近屋里来,她坐到主位上,许若兰和陆相时敛衽。 王景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许若兰坐下,朝陆相时道:“谁说都是在委曲求全地活,你见谁委屈了?又见谁求全了?你说别人委曲求全,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不想嫁人,倒是想了一通乱七八糟的理由来堵你娘。” 王景华颇有点哭笑不得。 陆相时有点脑仁疼,谁都想她出嫁,可是她就是不想嫁人,她小声咕哝道:“干嘛就非要嫁人呢?十三叔都那么老了,也没见他娶妻啊!” 王景华险些被陆相时的话给堵着,她老人家半晌才接话道:“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 陆相时吐了吐舌头。 次日,十月初十,陆相时满十五岁,她的及笄礼在内院的花厅举行,许若兰不想太过张扬惹眼,只请了特别交好的几家夫人和陆相时的几个闺中好友,其余都是府里的人。 赞礼到位,揖礼后唱,而后请赞者入席。 …… 待陆宏光和许若兰入席后,宾客相继入席,赞者唱:“笄礼开始,请笄者出厢房。” 陆相时深吸口气,她有点紧张,反复地深呼吸几次后,对赞者揖礼,继而从厢房内走出,行拜父母、拜正宾等一系列的流程,这流程她早就烂熟于心,行起来便做得极为流畅。 许若兰请的正宾是陆宏光和王景华的嫡女陆妍,陆妍为陆相时梳头加笄。 最后加钗冠,赐字,唱:“礼仪既备,皓告尔字,字曰红月,愿尔有如月光辉,又如月皎洁。” 陆相时从正宾手里接过赐字文书,对曰:“红月虽不才,敢不夙夜不改初心。”而后三拜,一拜父母,二拜师长,三拜祖先。 聆训后陆相时拜有司和众宾,赞者唱:“礼成。” 陆相时蓦然间松了口气,十五岁了,她默默地想。 礼成后宾客在花厅用膳,都是女客,请的客人也不多,算上自家人,刚好坐了四桌,午膳后几个长辈约着打叶子牌,陆相时便领着几个好友回了半月居喝茶。 半月居的客厅里摆着一副画,那幅画半月悬于暗黑苍穹,在月光的普照之下,是万家灯火铺陈而开,绵延至望不到的尽头。 这幅画出自陆珩之手,名曰《半月》,也是“半月居”名字的由来。 陆相时身份尴尬,她虽是嫡女,却并非许若兰亲生,世家姑娘们大多在乎身份地位,陆相时血脉不正,便有许多人认为她低人一等,不愿意与她多有交情,而陆相时心气儿也高,从不屑于讨好那些人,是以这些年来,与她相交的人着实不多,算得上密友的更没有几个。 此时客厅里加上陆相时也只有四个人。 一个是忠勤伯府的三姑娘钟文燕,一个是柳太傅柳邵元的嫡长孙女柳佩岚,一个是庄国公府的二姑娘庄瑾瑶。 此时庄瑾瑶就站在《半月》之下,仰头望着那幅画,钟文燕笑问:“每次你过来,都见你瞧着那幅画看,你很喜欢啊?” “十三公子的画有谁不喜欢的吗?”庄瑾瑶头也不回道,“这幅画我曾经临摹过,可是好像无论如何也临摹不出这幅画的恢弘大气。” 陆相时剥了一颗葡萄喂进嘴里。 庄瑾瑶何止是喜欢,简直恨不得将这幅画给带回去,她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时候,就求她把画送给她,可是这幅画是她搬进这个院子的时候陆珩送给她的,陆珩虽然是个大男人,但其实小气得很,总是莫名其妙就生气,他送的东西,她可不敢转送给别人。 庄瑾瑶没要到这幅画,就让陆相时去陆珩面前帮她说好话,求陆珩另外给庄瑾瑶画一幅,结果画没帮庄瑾瑶要到手,她还被陆珩给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自此陆相时就不敢再把陆珩送的东西给别的任何人了。 钟文燕笑问:“红月,你十三叔还没有说亲呢?” “没有,这汴京城的贵女成千上万,可是我那十三叔心如磐石,谁都不愿意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想的。”陆相时慢悠悠地说。 “难道他打算这辈子都不成婚了?”柳佩岚好奇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敢问啊,我那十三叔清心寡欲的,也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女子能入他的眼了。”陆相时说着,就有点感慨起来,心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庄瑾瑶望着那幅画陷入沉默。 钟文燕剥了一个橘子:“听说被关在刑部大牢的赵权在昨日在你十三叔审讯他的时候,忽然被一个狱卒给抹了脖子,这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陆相时赫然站了起来。 此时,刑部大院。 赵权的死让陆珩十分头疼,那狱卒是个死士,身份是假的,查无来源,狱卒的事不归他这个刑部侍郎管,以前也没有这个先例,所以他没有想到会出现狱卒刺杀的事情。 赵权死了,文德昌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次赈灾的贪污案,就断了线索。 今儿下朝后,皇上单独召见了他和秦咎,皇上的意思很明显,漓江发大水,将豫州给淹了大半,豫州成了重灾区,朝廷拨下去的几百万两银子虽然被贪了,但既然银子已经找回来了,豫州知州赵权和户部尚书文德昌也已经死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秦咎当即就想劝皇上继续查下去,但被陆珩给拦了下来。 皇上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这件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既然能让一州知州和当朝二品大员为他办事,身份绝对是超品级别,还有可能就是几位皇子中的一个,皇上不想查,兴许就有保护对方的意思,他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违逆圣心。 否则,最后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秦咎很想查下去,很想揪出幕后主使,贪污赈灾银两,害得无数百姓没有及时得到救济,豫州一带,饿殍遍野,这种人简直该下十八层地狱。 可陆珩将他拦下来,他也明白陆珩的好意,皇上命他们在今明两日结案,这件案子牵扯的人多,后续处理十分麻烦,非得陆珩亲自守着做结案文书才行。 秦咎也没离开刑部大牢,他心情极差,坐在旁边双臂环胸,闷不吭声。 陆珩这一忙起来就有点无休无止,天色不知不觉入了夜,等陆珩稍微忙完,天色已经黑得彻底,他问身边的黄杞:“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亥时。”黄杞回答。 “亥时……”陆珩笑容有点发苦,“怕是已经睡了。” 黄杞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也不敢多问。 陆珩回到定王府时已经是深夜,府里的长廊上点着灯笼,烛光悠悠,夜风寒凉,他先回望月居拿了个精致的檀木盒,将檀木盒藏于袖中,然后出了院门,入内院的垂花门。 垂花门已关,他轻轻敲了敲,守门的王婆婆帮他打开门,见是陆珩,躬身道:“十三爷,都这么晚了,您才回来啊?是去给王爷和王妃问安吗?” “嗯。”陆珩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您真有孝心,不过王爷和王妃应该已经睡了。”王婆婆道。 “无碍,我在外面磕个头就回来。”他轻声道。 陆珩到了正院,夜深人静,正院的门已经关了,门外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敲门,转身走上长廊,长廊上夜风冷冽,他沿着长廊慢慢走,不多时便到了水榭。 再往前,便是陆相时的半月居。 陆珩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再往前,再往前,就逾矩了。 他在水榭旁边的满芳亭里坐下来,手不由地伸入袖中,指腹轻轻地磨蹭着那个檀木盒,颇有点遗憾地想,也只能如此了,只能明日再给她了。 他苦笑。 耳边忽然传来衣袂的响动声,陆珩沉眼,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谁?”他冷声道。 昏暗的夜光下,衣衫单薄的陆相时从长廊木柱的另一侧探出一个头来,眼睛骨碌碌地望向他,轻而又轻地不确定地唤了声:“十三叔?” 第 4 章 陆珩蓦然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的语气缓下来:“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陆相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走到陆珩的身边,胡扯道:“我就是睡不着,过来吹吹风,您呢?怎么在这里?” 陆珩:“我也过来吹吹风。” 陆相时闻言就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外院的风不好吹吗?深更半夜的,您要来内院吹风?” 说完陆相时就后悔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在迎上陆珩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后,她立刻讪讪然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呵呵。” 陆珩懒得跟她计较,他轻咳一声,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来,他将檀木盒递给陆相时,刻意放软了声音道:“给你的。” “什么?”陆相时不明所以。 陆珩又捂嘴轻咳了声,表情难得有几分不自在,道:“及笄礼。” 她满十五岁的及笄礼,及笄之后,便是成年女子了。 陆相时眸光一亮,她赶忙双手接过,当着陆珩的面将檀木盒打开。 头顶的烛光昏黄,借着不甚明亮的光晕,陆相时见檀木盒里躺着一支红玉发簪,没入发中的一端是尖的,另一端雕了镂空的花纹,花纹并不复杂,却简单大方,十分漂亮,整支发簪通体没有其余的装饰,是由一块完整的红玉打造而成。 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且这手艺,当真好生眼熟,陆相时再三确认后,掩不住惊讶。 “老凤祥的竹青老师傅不是已经言明不再接活儿了吗?”陆相时有些困惑,“忠勤伯府的钟三姑娘说,她娘想请他打一支发簪作为她出嫁时的第一台陪嫁,都没能请动他呢。” “他为何会答应你啊?”她眼眸亮闪闪地望着他。 陆珩摊开手掌,语气平平道:“你问题太多了,不喜欢就还给我。” “喜欢喜欢……”陆相时生怕他反悔,赶忙将檀木盒合起来藏到身后,低声咕哝道:“谁说我不喜欢了,再说了,送出手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的。” “这个你花了很多银子吧?”她继续咕哝道。 陆珩没应声,温温地笑。 “对了,我听说赵权被人暗杀了?那你岂不是有麻烦了?皇上会怪罪吧?”陆相时担忧道。 “皇上让结案,豫州的贪污案查到赵权和文德昌的身上追回了那些赈灾的银两就足够了,不必继续查下去。”陆珩的声音沉下来,被夜风吹散。 陆相时很是意外:“皇上难道不知道豫州的情况吗?被饿死病死的百姓数不胜数,就是因为赈灾款被贪了,他们没有及时得到救济,难道那么多百姓的死就这么算了?” 陆珩没应声。 “就让那些大贪官继续贪赃枉法?”陆相时不敢置信。 陆珩清淡地笑:“我们那位皇上,深谙制衡之术。” 如今朝中二皇子和三皇子实力相当,互相制衡,再往上查,就要动一品大员或者超品大员,更有甚者会动到皇子的头上,皇上是不想这天平倾斜吧。 在那些不折手断地争权夺位的人的眼中,百姓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陆珩定然很失望吧,他是费心费力都想把幕后的真正主使抓出来的人,这种蛀虫就是罪该万死的,可是他却不能顺着自己的心,继续查下去。 夜风寒凉,陆珩怕她冷着,染了风寒,将身上的外裳脱下来给她披上。 陆相时坐着,他宽厚的外衣罩下来,瞬间挡住了大半的夜风,他的衣服上有好闻的皂荚香气,陆相时抬眼望着他,暗黑的夜里,那眼里好像有波光在流淌。 陆珩忽然有点不自在。 他微微别开脸,刚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这份尴尬,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陆珩低声道:“嘘,别说话,有人来了。” 然后他拉起陆相时的手,躲到旁边的花台之后。 陆相时有点发懵,只本能地跟着陆珩躲到了花台之后,他们紧挨着蹲在一起,她不禁偏头望向他,他的眉眼在稀薄的光影下有种无与伦比的俊美。 眉骨略高,便显得眼阔格外地深邃,鼻梁很高,五官就尤为立体,他是习武之人,脸上半点赘肉都不见,从陆相时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见他弧线优美的下颚线条。 她眸光怔怔,此时此刻,眼里竟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可是,为什么,忽然很想哭。 陆相时红了眼眶。 半夜三更,陆珩也没想到这时候陆临礼竟然会带着他的媳妇儿孙晓晓出来散心,他们两口子也是好兴致,趁别人都睡着的时候还专程到满芳亭这里来赏月。 不过孙晓晓好似心情不好,说话的时候唉声叹气的。 “都一年了,我这肚子还没有动静,也难怪祖母不高兴了,”孙晓晓愁苦道,“前面生的两个都是女儿,若再不生个男孩,我在这府里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陆临礼拍着孙晓晓的肩安抚她:“你别担心,御医说了,我们年轻,身体又好,迟早还会有孩子的,况且祖母哪有不高兴,你别误会了。” “希望是我自己敏感多疑吧,”孙晓晓说,“好在现在他们都在操心红月的婚事,没多少精力盯着我生儿子,否则我怕是难过得很。” 花台后的陆珩,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 孙晓晓继续道:“也不知道红月到底怎么想的,多少女孩子十五岁都嫁人了,偏生她不愿意,还总是想着法子吓跑媒人,她以为她使这点伎俩就不用嫁人了?天真!” 陆临礼道:“听说祖母和婶婶已经有了人选,红月的婚事,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了。” “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她想不嫁人就不嫁人的,就算有十三叔护着,难道十三叔还能管她的婚事不成?”孙晓晓冷嗤道。 她就是意难平,一个捡来的,全家人都宠着,算怎么回事,她虽是媳妇,但是好歹还给他们陆家生了两个女儿,结果府里的人都更喜欢陆相时。 越说她心情越糟糕,赏月的兴致也没了,干脆拉着陆临礼回去睡觉。 陆相时手脚冰凉,长辈们已经有人选了?是谁?为何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昨日她的那番话就没有让许若兰有丝毫的动摇吗? 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要嫁人?! 待陆临礼和孙晓晓走远,陆珩缓缓站起身来,将陆相时拉起来,黑夜漫漫,陆相时凝着陆珩轮廓分明的五官,眸光晦涩。 “怎么?不高兴了?”陆珩轻声问,他总是能第一时间感受到陆相时情绪的变化。 陆珩有点慌,他素来不懂如何安慰人,尤其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小姑娘,他想着孙晓晓的话,问她:“你在担心你娘会立刻给你定亲?你不想嫁人?” 陆相时心情闷闷的,她顺势在花台旁边坐下来,仰头望着陆珩,却没有回答陆珩的话,反而问道:“十三叔,您为什么不愿意娶妻啊?” 为什么? 陆珩心头有种窒闷的难受,他想抚一抚陆相时的发顶,可是手伸到半空,又硬生生地缩回来,眼前的姑娘已经不是那个他想抱就能抱,想亲就亲的小肉团子了,她已经及笄了,是大姑娘了,马上就要说亲了,要嫁人了。 自她搬入半月居起,他便不能再对她做任何亲昵的举动,做了便是逾矩,就像他不能再抚摸她的发顶,甚至不应该在夜深人静的黑夜,单独与她说话。 更不应该,去拉她的手腕。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陆珩压下心尖的那股刺痛,凝视陆相时的目光越发温柔,“只是不想娶一个自己未曾见过也不喜欢的人,不想去磨合,不想去适应。” “你呢?为什么?”他问。 “和您一样,不想嫁给一个自己本不喜欢的人,更不想再嫁给他之后还要去适应他、习惯他,还要处理一堆乱七八糟的关系,更不想去和那些小妾们斗法。” “只是如此?”陆珩觉得,陆相时的这个理由根本不充足,她在敷衍自己。 然而,陆相时却肯定道:“当然。” 当然不是,她默默地想,如果她一直长不大就好了,如果她长不大,她还是小小肉肉的一坨,可以任性地躺在他的怀里睡觉,可以理所当然地使唤他:“十三,要举高高。” 往昔一去不复返,再相见,只余客气生疏。 夜风越发大了起来,已经子时了,其实他早该离开,只不过心头的恶魔在作祟,让他将离开的话不断地往下压,往下压,可再往下压也总有说出来的时候。 就像陆相时再如何不愿意,再如何拖延,也总有出嫁的时候。 风吹过他的脸,他的嗓子有点哑,他道:“很晚了,回去吧。” 陆相时站起身来,去解身上的外衫,想脱下来还给他,陆珩道:“穿着吧,风大。” “还是算了,若是被别人看见我穿您的衣服回去,怕有人会乱嚼舌根,”她把外衫脱下来递给陆珩,“谢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陆珩接了衣服,陆相时敛衽朝陆珩行礼道:“我先回了,您也早点休息。” 陆珩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抱一抱她。 第 5 章 然而,他伸出的手却又猛地缩回去。 他狠狠地握紧拳头。 陆相时没觉察到他这个动作,她转身朝半月居走去,夜风将她的裙角吹起,多年前那个小小软软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曼妙身姿逐渐消失在望不见的黑夜里。 陆珩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的身上,直到她彻底消失不见,他才不禁然地露出苦笑,他好像,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刚才,他险些就控制不住了。 陆相时回到半月居,白芷迎上去道:“您再不回来,奴婢就要出去找您了。” “府里到处都有人值守,安全得很,你担心什么,”陆相时笑了笑,径直往卧房走,她将檀木盒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然后进浴房洗浴。 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可是她却半点睡意都没有,屋里还点着油灯,陆相时从博古架上拿了一本书看,可惜书拿在手里半晌也没有看进去,她只好将书放下,又躺回被窝里。 她的手伸到枕头下,将那个檀木盒摸出来打开,通体绯红的玉簪在灯火的照耀下越发醒目耀眼,陆相时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梳妆镜前,将头发盘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红玉簪插在发间,她肤白胜雪,再配上红玉簪,便越发娇艳动人。 她心里美滋滋的,对着镜子兀自欣赏了会儿,好久之后后才不舍地取下来放回檀木盒里,她重新躺回床上,盖上棉被。 次日,陆珩从刑部大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径直去了正院。 这几日忙,他已经整整三日未给王景华问安,今日稍微空闲了些,便先去了正院,王景华正在西次间和许若兰说话。 丫鬟进来禀道:“王妃,大夫人,十三爷过来了。” 王景华面上一喜:“快让他进来吧。” 陆珩走进西次间,行了礼,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王景华关切道:“可忙完了?” “没有,只是暂时得了空,过来看看您,”陆珩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娘和大嫂在商量什么?” 王景华听着就叹了口气:“如今能让人烦心的事情,你说还有什么,不是你的婚事,就是红月的婚事,我和你大嫂就在说红月的婚事呢。” 陆珩“哦”了声:“商量得怎么样了?” 许若兰笑道:“我娘家的侄儿,许嘉致你认识吧?我再三琢磨,都觉得那孩子很不错。嘉致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出众,品性也很不错,人又上进,最重要的是已经有了功名,现在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只要他肯努力,将来必定有大好的前程,我是他亲姨,若是将来红月嫁过去,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在我娘家人面前,我也说得上话。” 陆珩右手端着茶盅,左手用茶盖轻轻捋着水面上的浮叶儿。 他低着头,王景华和许若兰都看不见他的表情。 许若兰觉得气氛有点冷凝了下来,她笑了笑,继续道:“而且都知道当年我落入山崖能安然无恙,皆是因为红月,红月救了我的性命,她嫁入我娘家,我爹娘都会善待她、护着她,我哥哥嫂嫂更不会薄待她,她定不会受委屈的。” “那许嘉致呢?”陆珩忽然问道。 “嗯?”许若兰不太明白陆珩的意思。 “许嘉致和红月彼此都认识,他们自己愿意吗?”陆珩道,“许嘉致毕竟是翰林院庶吉士,他见过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兴许他自己有心仪的人也不定,您可曾问过?” 许若兰道:“这倒是没有。” “还有红月,就算许嘉致愿意娶,红月愿意嫁吗?”陆珩捋着茶叶道。 许若兰没接腔,王景华道:“许嘉致的意思可以问一问,但红月的意思就不必问了,她是谁都不愿意嫁的,但女子都是要嫁人的,不是她不愿意嫁就可以不嫁的,等亲事定了下来,她不嫁也得嫁,由不得她。” 陆珩皱起眉头。 王景华看着陆珩形单影只的,又想到陆相时在婚事上的抵触就觉得来气,她语气一沉 道:“我还没说你呢,你都二十二了,还不想成婚,你到底怎么想的?陆临礼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却还不想成婚,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陆临礼是陆成的儿子,陆成是他的三哥,并非王景华亲生。 王景华的训斥说来就来,没有半点预兆,陆珩并不吭声,就让王景华发气。 王景华见他沉默,更是来气,继续数落道:“前日里那黄三夫人本是来说亲的,谁知红月那丫头半点不让人省心,当着黄三夫人唱曲儿,把你大嫂给气得头疼,让她成婚,她就说你都那么老了还不成婚,她着什么急,你看看,你身为长辈,不知道做好表率,下面的小辈就跟着不学好,凭白让人操心,这都是你的错。” “我老?”陆珩听王景华念了一大通,就只抓住了这两个字。 许若兰:“……” 王景华:“……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 陆珩站起身来,道:“我有事要忙,就不陪娘和大嫂说话了,红月的婚事,你们还是先问问许嘉致的意思吧,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陆珩有点抑郁地回到望月居。 夜里,夜风微凉,望月居的屋里点着油灯,窗户开着,夜风吹进来,火苗在凉风中轻轻颤动,陆珩盘腿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埋头看书。 黄藤端着洗脚水过来,顺道伸手将窗户关上。 陆珩把脚放进洗脚盆里,摸了摸下巴道:“黄藤,你说我是不是已经很老了?” “您哪里老了?”黄藤一面给陆珩搓脚,一面忍不住笑,“您才二十又二,还年轻得很呢,就是大少爷都没您年轻呢。” “那她怎么说我老?”陆珩自言自语道。 “谁啊?”黄藤不解,见陆珩不理他,自顾自道:“男子三十而立,您就是三十了也不老啊,等您三十岁了,还可以娶一个十五岁的美娇娘呢!” 陆珩:“……” 黄藤平日里话不多,但却是个机敏的,陆珩就和他闲聊起来,问道:“你说一个姑娘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还总是不想嫁人,到底怎么想的?” “您是在担心四姑娘吧?”满府上下,都知道陆相时不想嫁人,而陆珩素来疼陆相时,担心也实属正常,“依奴才看,四姑娘应当是有心上人了。” 啾—— 不知从哪处射来一支伤心小箭。 “有心上人了?”陆珩沉眉,那眼神阴测测的,看得黄藤心里发毛,他连连摆手道:“奴才只是随口说说,随口说说,当不得真的,奴才就是猜的。” 陆珩收回目光,继续看书,然而,老半天过去,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其实,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黄藤说的不无可能。 陆相时自幼听话懂事,甚少让人操心什么,她又惯会做人,行事很有分寸,极会讨人喜欢,府里的长辈都疼她,所以她得到了极大限度的自由,出府都比别人容易许多。 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她,她若真的在外面见了什么人,和谁有了交情,他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陆珩有点心烦意乱。 他忽然想起许嘉致,他见过那个年轻人,十九岁年纪,去年进的翰林院,十八岁入翰林院的不多,他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许若兰就是出了名的美人,他的样貌自然也不差。 若是站在人群中,也很显眼。 是的,许嘉致和陆相时是见过的,许嘉致那么优秀惹眼,陆相时若是对他有了心思…… 她若是对许嘉致有心思……倒也不奇怪。 黄藤给他洗完了脚,陆珩却忽然不想睡觉了,他穿好鞋,黄藤问道:“十三爷,您这刚洗完脚呢,要出去啊?” 陆珩“嗯”了声,让黄杞跟上,出府后,直奔翰林院。 许嘉致既然是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院自然有他所有的档案,陆珩乃是刑部侍郎,正三品官员,想查一个庶吉士的档案,跟翰林院学士打声招呼便会有人主动将档案送到他的手里。 夜深露重,他坐在翰林院的大厅里翻开许嘉致的档案,档案里有他一路参加科考的所有文章,还有他在翰林院的所有成绩,以及他的身家背景。 陆珩看档案的速度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看完了许嘉致的所有在档记录。 他放下档案,也不知道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许嘉致的确才华横溢,他至今尚未娶妻,但有没有通房这种事档案里不会记载,就档案里的所有记录来看,许嘉致的确是个才华与品行俱佳的人,若为夫婿,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陆珩合上档案,交给旁边的主事。 他起身往外走,看见上课的地方还亮着油灯,觉得奇怪,便径直走了过去,黄杞推开门,陆珩走进去,坐在油灯下看书的男子闻声抬起头来。 见是陆珩,他立刻站起来,恭敬地朝陆珩拱手行礼。 “十三叔。”那男子道。 他穿着藏青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枚墨绿色的虎纹玉佩,头发用玉冠竖起,显得格外精神,便是太子太保许福鞍的嫡孙,许嘉致。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陆珩问。 第 6 章 “漓江每隔几年就会有水灾,每次水灾都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又要拨重金赈灾,劳民伤财,我在想是不是能想出什么办法彻底解决漓江的水患,所以来找找有没有有关如何解决水患的书籍,不过书籍是找到了,却不能外带,就只好在这里看了。”许嘉致道。 “有收获吗?”陆珩问。 许嘉致遗憾地摇头:“有一点。” 陆珩笑了笑,问道:“你以为漓江水患迟迟没有解决,是因为没有人想出解决的办法,所以你在想办法?” “难道不是吗?”许嘉致反问道。 “不过是水患而已,想要治水,加固河堤、疏通河道、建拦河坝,再不济,还能开凿新河道,多的是办法,可是为什么历朝历代都没有解决呢?你可想过?”陆珩问。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私下曾经探讨过,都认为……”许嘉致语气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想了想,还是道:“我们都认为,是上头的人,不愿意花费人力、物力和财力去做这件事。” “你们私下的小团体还挺明白的,既然明白,你还费这些心思做什么?”陆珩道。 “总得有人要站出来去做这件事吧,我们可以联名上书皇上,求皇上慎重考虑这件事,派人去漓江治水,是造福万民的事,只要我们万众一心求皇上,皇上看在我们众志成城的份儿上,肯定能答应的。”许嘉致说。 陆珩有点意外:“你们把这称之为求皇上?” 许嘉致忽然沉默下来,陆珩道:“你还未正式入仕,如今头上半点官职都没有,就想着联名上书威胁皇上了,你这种想法,可有和你祖父提过?” “提,提过。”许嘉致有点结巴。 “你祖父怎么说的?” “祖父说我若是那么做了,便是自毁前途,我也知道祖父说得有理,十三叔您也说得对,那不是求,是威胁,皇上一旦动了怒,我的仕途便再无望了。”他垂首道。 “可你仍旧执意打算那么做?” 许嘉致立刻摇头:“我虽不敏,也想做点实事出来证明自己,但是我还没有愚蠢到自毁前程的地步。” “你既然没有打算那么做,又为何要对我提起?”陆珩说到这里,恍然明白过来,看许嘉致的目光便有些不同了,他道:“你在探我的口风,你想知道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虽是问句,但却已十分肯定。 许嘉致抬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望着陆珩轮廓分明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请问,十三叔,您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呢?漓江每隔几年便有水灾,无数百姓受灾受难,朝廷虽然每次都会派人赈灾,但是官员层层贪污下去,真正到了百姓手里的钱粮少之又少。 “漓江不彻底整治,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一个恶性循环,难道就任由它一直这般下去,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被漓江的水冲得家破人亡?”= “难道就因为上头的人不愿意,就不努力去做吗?这次漓江发大水,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站出来请命去治水的,为官者不为百姓难道就为了做官吗?”说到后面,许嘉致已经有些激动起来,他望着陆珩的目光满是殷切,他希望陆珩可以给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这位十六岁就考中状元的天才,他深受皇上信重,皇上对他更是有诸多期许,他们曾私下议论过,兴许就在不久的将来,这位少年天才就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年纪轻轻就站在令所有人仰望的高度,是无数年轻人的风向标,他的作为,会影响无数为官者和即将为官者。 然而,陆珩却并未回应他的问题。 他冷然地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许嘉致还算有胆有识,竟然敢问他,到底是要做一个只听皇上的话的木偶,还是要做一个为天下万民谋福祉的好官,这样的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了。 陆珩并未回定王府,他从翰林院出来,在街上绕了圈,到了前户部尚书文德昌的府邸。 这文德昌也算个奇葩,他的府宅不在闹市,而在偏远的东城边角,若是府里稍微闹点大的动静,想要及时发现,还有点困难,也难怪举家都被灭了凶手还能全身而退。 陆珩带着黄杞翻墙入了文德昌的府邸,这里已经被查封了,不久前整座院子里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他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满地鲜血,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地砖,几天过去,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但是地砖上的血迹还清晰可见。 除非来一场暴雨,否则怕是根本冲不走那些血迹。 黄杞是长年跟在陆珩身边做事的人,早已经习惯只听吩咐办事,绝不多问,这一路过来,他跟在陆珩的身后,就像陆珩的影子。 夜风吹得院子里的花树簌簌作响,在暗淡的月光下,整座院子都透着一股鬼气森森,陆珩推开正院的门,直入正院的密室。 当初刑部的人就是在这间密室里找到了数百万两银子,这几年,各地频繁有灾,朝廷每年都要花费数百万两银子赈灾,加之边境不平,每年在军资上花费的银子更是成百上千万,朝廷早就入不敷出,国库早已空虚。 许嘉致问为何不彻底将漓江整治好,因为想要完全修好漓江,需要的不仅是钱,还有当今皇上的勇气和圣明。 当今皇上中庸,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漓江若修得好,那就是惠及千秋的功德,若是修不好,便是劳民伤财。 在朝廷财政入不敷出的当下,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皇上是没那个魄力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去彻底整治漓江的。 这座府邸被抄得干净,只余下一些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想要再在这里翻出什么财宝是难于登天的,但是不能找出财宝,却不代表不能找出与幕后主使有关的线索。 文德昌能坐上二品尚书的位置,就绝对不是个蠢货,他难道想不到事迹败露后自己会被灭口吗?他能忠于幕后主使,图的是利益,既为利益,就定然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只是对方约摸下手太快,他还来不及告知而已。 陆珩的手轻轻地在密室的墙面上摸索,而后轻轻敲了敲,按下其中一块活砖,活砖的旁边露出一个暗格来。 暗格里面有一个木盒子。 黄杞有些惊讶,看陆珩的样子,好像早知道这里有暗格,可是为什么查抄的时候却不说?而要大晚上偷偷前来查看? 陆珩将木盒取出来,用匕首将锁撬开,那木盒子里躺着一副画卷。 陆珩将画卷打开,上面竟然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看着有些眼熟,陆珩仔细辨认后,眉目忽地一凛,而后他在画卷的左下角看见了文德昌的印章。 他将画卷收起来藏入袖中,又将木盒放回去,快步离开了密室。 两人刚出房门就被几个黑衣刺客团团围住,为首的蒙面黑衣人剑指陆珩:“把东西交出来,放你们离开,否则,别怪我们送你们去见阎王。” 陆珩面无表情道:“黄杞,不用留活口。” 黄杞长刀出鞘,即刻便与黑衣刺客们厮杀起来,陆珩站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些人都是死士,不可能从他们的嘴里套出什么话来,还是杀了干净。 毕竟皇上已经言明,这案子不必再往下查,皇上若是知道他在暗中查这件事,指不定会不喜,惹恼了皇上,他在朝中就会举步维艰。 刀剑相撞的金石之声刺耳,蒙面刺客一个个倒在黄杞的剑下,反观黄杞,竟是毫发未伤,陆珩吩咐道:“把尸体处理干净。” 黄杞在院子外的小山坡上挖了个坑,将这些尸体全部埋进去,而后才与陆珩一道回府,回到府里时已经是寅时,陆珩将那副画收起来,折腾了大半夜,他有点累了,匆匆洗浴后躺在床上还没有睡到一个时辰,黄藤就在门外道:“爷,该起床上朝了。” 陆珩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让黄藤进来伺候他穿衣束发。 陆珩前脚刚走,陆相时后脚就进了他的望月居,黄藤见陆相时过来,赶忙躬身迎上去,笑道:“四姑娘,是过来看书的吧?” 陆相时揉了揉眼睛:“醒得早,过来看书,十三叔已经走了吧?” “刚走,”黄藤笑眯眯道,将陆相时引入书房,倒上茶,“爷知道您喜欢过来看书,特意让奴才备了您喜欢的君山银针,是今年的新茶,您尝尝。” 陆相时温温地笑:“多谢。” “四姑娘客气了,都是奴才应当做的。”黄藤就喜欢陆相时,对谁都温和客气,即便他们是奴才,也从不见陆相时对他们颐指气使。 陆珩的书房是整个定王府书最多的地方,他本身就很喜欢看书,且什么书都看,从不挑食,因此书房里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有,分门别类摆放在书架上。 书房里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软塌,软塌旁边放着花几,花几上是陆相时前日里送过来的三色堇,黄藤送上来的茶盅和茶壶就摆在软塌的旁边。 这是陆相时喜欢的,躺在软塌上看书品茶,最是惬意。 她手里拿的是上次没有看完的《南梁通史》,上面记载了南梁先皇凤日照的一生,从她出生到被立为储君而后继承皇位,最后驾鹤西去,她这一生,从史书上来看,是比较顺遂的,但是她的女儿凤天池这一生就和“顺遂”这两个字丝毫挂不上勾了。 身为南梁当今的女皇,凤天池这一生有多坎坷呢? 她生而聪慧过人,却无心皇位,她爱上了一个西秦人,费尽了力气都想和这个西秦人在一起,可是她乃凤日照唯一的女儿,乃是南梁唯一的继承人,凤日照怎么可能允许她和一个西秦人成婚,后来,凤日照为了断了凤天池的念想,就…… 陆相时躺在软塌上,抱着那本无从考据的野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陆珩下朝回来时,黄藤迎上去,小声道:“您早上刚走,四姑娘就过来了,现在还在书房看书呢。” 第 7 章 陆珩脚步顿了顿:“早上凉,你给她拿薄毯没有?” “拿了拿了,奴才哪敢让四姑娘冷着。”黄藤笑眯眯地说。 陆珩径直朝书房走,陆珩的书房白芷是不能进去的,她只能守在书房的门口,陆珩过来后,吩咐道:“好生在这里守着。” 白芷敛衽:“是。” 陆珩坐到软塌旁边的锦杌上,伸手给陆相时掖了掖被角,她睡得香甜,手里还抱着那本野史,肌肤晶莹剔透,在天光下有种别样的娇美。 唇色是绯色的樱桃红,她有时候生气了,就喜欢抿着唇不说话。 陆珩的眸光落在她的唇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凝固了,完全难以移开,他无声地哽了哽咽喉,只觉得心尖窜起躁动,被禁封在体内的恶魔仿佛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想吻她,想狠狠地、用力地吻她。 他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让她此生此世,生身世世都不能离他而去。 他微微俯身,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只要再往前一点,只要再往前一点点,他的唇就能落在她绯色的唇上,她轻轻浅浅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那种温热的属于她的味道和温度让他整个身体都忍不住地轻颤。 陆珩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陆相时不知道是做梦了还是怎么了,她眉头皱了皱,忽地伸手环住了陆珩的颈脖。 陆珩浑身蓦然僵硬。 她的身上香香的,像是栀子花的香气,又像是桂花的香气,那种香味软软的,让陆珩忍不住地沉浸其中,这姿势过于暧昧,两人的脸相距不过半寸。 好想不管不顾地吻她,可她到底还是生生克制了下来。 那即将冲破禁锢的恶魔再次被他镇压回去,他不舍地拿开陆相时的手,重新规矩地坐到锦杌上,旁边的茶已经冷却了,他端起冷茶,一口喝下。 冰凉的茶水浇灭了他身体里燃烧的烈火,他缓而又缓地吁了口气。 不禁苦笑。 陆相时醒来时已经快至正午,她睁开眼睛,看见陆珩就坐在她的旁边看书,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打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像是精心裁剪过似的,不多一分,不少一笔。 她看得有些恍神,直到陆珩觉察到她醒来,转头朝她望来。 “醒了?”他柔声问。 陆相时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问:“我睡多久了?” “大约两个时辰,马上就到午膳时间了,留下来陪我用膳?”陆珩问她。 陆相时简直求之不得,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笑道:“能陪十三叔用膳是我的福气,就是不知道您这里都有些什么好吃的,我现在真的好饿啊!” “我让厨房做了糖醋鱼、糖醋排骨、酱肘子、酸莲藕、椒麻鸡、素八珍、水晶饺,还熬了银耳汤,等会儿陆临修和陆临川也会过来用膳,够吗?” 陆相时眼睛一亮:“够了够了,都是我爱吃的。” 她最喜欢来陆珩这里蹭饭,因为他的院里有小厨房,每日想吃什么跟厨房说一声就是,不像她的半月居,每日吃的都是定制,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陆临修和陆临川都是许若兰亲生的孩子,在家里一个排行第五,一个排行第七,当年许若兰嫁入王府后多年无孕,而王景华又是个不屈服于命运的,她就不相信她不会有嫡孙,于是带着许若兰到处求医拜佛,听说蕲州的送子观音十分灵验,婆媳俩便去了蕲州拜送子观音。 她们在去观音寺的路上遇见了被藏在树枝下的陆相时。 那天天公不作美,她们刚上山不久后就下起了雨,山路湿滑,断枝从山坡上砸下来,直击王景华头顶,许若兰为了保护王景华,自己掉下了山坡。 原本她是没有生还的希望的,因为山坡下面就是断崖,可是许若兰就要滚入断崖的时候,忽然被树枝勾住了衣服,许若兰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 然后她就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 她拿开那些树枝,发现在树枝的遮掩下,竟然有一个被装在竹篮里的婴孩。 那婴孩看见许若兰,逐渐止住了哭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朝许若兰裂开一个笑来,那一刻,劫后余生的许若兰心都化了。 后来,许若兰就收养了陆相时。 许若兰从蕲州回到汴京,也不知道到底是观音菩萨显灵还是陆相时给她带来了福气,很快就怀上了身孕,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嫡子陆临修,没两年又生下了陆临川。 接连生下两个嫡子,让许若兰在王府完全站稳了脚跟,从此之后,做什么事就都有了底气,有人私下跟许若兰说,兴许是陆相时给她带来了两个儿子,所以许若兰有了两个儿子后,对陆相时反而越发喜欢起来。 但和陆相时不同,陆临修和陆临川都怕陆珩,根本不想过来吃饭,但是陆珩派人去叫他们过来,他们却不敢不过来,两兄弟到了望月居,见陆相时在,都松了口气。 陆临川凑到陆相时耳边,小声道:“四姐,幸好你在这里,可吓死我了。” 陆相时敲了敲他的额头:“你们怕什么?” “你不知道,十三叔可吓人了,不过你在就没事,有你在旁边,他可温柔多了,不会对我们兄弟疾言厉色的。”陆临川庆幸道。 陆相时剥了个橘子,颇有几分得意:“谁让你们不是姑娘呢。” “你怕是对十三叔有什么误会,我也没见十三叔对别的姑娘温柔啊,”陆临川小声嘀咕道,“上次二姐说错了话,十三叔一个眼神就把二姐吓哭了,真是吓死我了。” 陆临川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拍了拍心口,顺手抢了陆相时手里剥好的橘子。 陆临修看着就摇了摇头:“七弟,都多大了,你就不能稳重些?” “我还不够稳重?”陆临川唉声叹气,他忽然听到脚步声,立刻朝陆临修比了个“嘘”的手势,道:“十三叔过来了,快站好,准备行礼。” 陆临修立刻乖乖站好,待陆珩走进来,两兄弟毕恭毕敬地拱手朝陆珩行礼,齐声道:“十三叔。” 陆相时却不动如风地坐着,笑问陆珩道:“可以开饭了吗?” 陆珩清淡的目光从陆临修和陆临川的身上扫过,待落到陆相时的身上时,就不禁然地柔软了几分,他道:“走吧,在东厢房用膳。” 都是自家人,便没有讲究男女分桌的礼仪,陆珩把陆临修和陆临川叫过来,本也是为了陪他们用膳的,以免别人知道只有陆相时一个人在他这里用膳后,传出不好听的话来。 陆临修和陆临川两兄弟怵陆珩,跟陆珩同桌用膳,都不太敢说话。 陆相时不同,她从不怕陆珩,她想起今日自己看的野史,便问起陆珩大梁的事情来,她夹了一块糖醋鱼,道:“听说大梁女皇曾经爱上了西秦的一个才子,可是真的?” “你看了很多有关大梁女皇的野史?” “是啊,”糖醋鱼的味道很好,陆相时特别喜欢吃,她道:“我觉得那些野史还挺有趣的,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您给我讲讲吧。” 陆临修和陆临川都很意外,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做什么事都要讲规矩,见客有见客的规矩,出行有出行的规矩,用膳自然也有用膳的规矩。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的时候,是不能闲聊的。 陆相时在其余长辈面前倒是做得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可是在陆珩这里,似乎就不那么守规矩了,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话。 有时候她连该有的见面礼都直接省了,这让陆临修和陆临川非常地惊讶。 相比陆临修,陆临川就要跳跃许多,她见陆相时在说话,觉得自己说话应当也没有问题,便也兴冲冲地开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女皇年少时外出体察民情,与西秦的一个才子相识,而后相知、相爱,被先皇知道后,先皇为了断了女皇的儿女私情,让她一心为国为民,就杀了那个才子,还逼女皇与另一个男子成了婚,后来女皇继位……” 陆相时听得专心,看着陆临川眼睛一眨不眨的。 陆珩抬眸,不温不火的眼神朝陆临川扫过去,陆临川陡然感觉到来自自家十三叔的眼神镇压,立刻做了个封嘴的动作,道:“我不能说话吗?” 陆珩:“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规矩都不懂了?” 陆临川当即就不服了,指着陆相时道:“那四姐还说话呢,您怎么不说四姐呢?” 陆珩淡淡地凝着陆临川,那眼神并不凌厉,但是陆临川莫名地就觉得心里慌得很,顿时就不敢说话了,埋头继续扒饭。 陆相时有点讪讪然:“可是我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啊,不说话感觉好闷啊。” 陆珩朝她温温地一笑:“你想说就说,不用管那些规矩。” 陆临修:“???” 陆临川:“???” 这两兄弟感受到了来自他们十三叔的最强烈的区别对待,他们仿佛感受到了这世上最大的恶意,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好埋头安静吃饭。 陆相时就笑道:“那您给我讲讲呀,我想听。” 第 8 章 “很多野史都是那些读书人捕风捉影写出来的,你随便看看就好,不必当真,你看过大梁的历史,应该知道最主要的部分的吧?”陆珩道。 陆相时咬着糖醋排骨点头。 大梁开国皇帝就是女子,最开始的时候,只能女子入仕,入朝为官,男子只能居于庭院之内,后来发现这样会损失不少人才,就逐渐开始允许男子参加科考,通过科考入仕,如此几十年过来,发展到现在,大梁朝堂上已经有小半官员是男子,但最主要的权力始终还是掌握在女子手中,这和自古以来的民风有关系,就像大燕歧视女子一样,大梁是歧视男子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不经过成百上千年的纠正是绝对难以彻底改变的。 “大梁女皇有没有爱上一个异国人到目前都无从断定,不过十四年前,她成了婚,有了君后,从此便再也没有纳别的男子,大梁帝后和睦,女皇成婚后一直未能有孕,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册立储君,不过,她有一个女儿。”陆珩道。 陆相时:“嗯?她不是一直没能有孕吗?” “在她成婚前,她生了一个女儿。” 陆临修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梁女皇曾经生过一个女儿,他不由问道:“她既然生了女儿,为何不册立她的女儿为储君呢?” 陆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陆临修又即刻低下头去,一副再不敢说话的样子。 陆珩继续道:“十几年前,那时当今的大梁女皇还不是女皇,还只是大梁的储君,她北巡的时候生了个女儿,可惜遇到了叛乱,她为了保护她的女儿,就让她的亲卫先将她的女儿送到金陵皇宫,那些亲卫在途中遭遇截杀,后来叛乱被平,她的女儿却没能找回来。” “啊?”陆相时惊讶,“那女皇也太惨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回去,多半是找不到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女皇一直没有册立储君的原因,因为大梁皇室一直在找女皇丢失的女儿,若是找到了,储君的位置就是她的,若是找不到,就只能在宗室中选一个女子继承皇位,大梁内部觊觎皇位的可不少,所以皇室在找,自然就有人阻拦他们找。”陆珩道。 陆相时两颗眼珠子漂亮地转了几圈,忽然道:“我们大燕没有暗中派人找吗?” 陆珩眼里露出几分欣赏来,他没有接话,低头继续用膳。 陆相时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了他的意思,她面上有几分得意,轻轻笑了笑,夹了一块糖醋鱼给陆临修,又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给陆临川,笑道:“快吃。” 陆珩的眼神从那块糖醋鱼和糖醋排骨上瞥过,不由地暗了几分。 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敛了回去。 几人刚用完午膳,陆相时还想在楼允这里喝会儿茶再走,黄藤进来禀道:“十三爷,许家大夫人和三少爷过来了,大夫人请四姑娘和两位少爷过去见客。” 陆临修和陆临川面上一喜,纷纷别有意味地转头看向陆相时。 陆相时问道:“他们刚来吗?可用过午膳了?” “早上便过来了。” 那他们便是在东篱院用的午膳了,应当是陆珩请陆临修和陆临川在先,所以许若兰才没有让他们去东篱院用膳,这会儿眼看着应该吃完了午膳,才派人来请。 陆珩握住茶盅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不动声色地低头抿了口茶,道:“你们过去吧。” 他神色并无异常,陆相时三人行了礼,相继退了下去。 他们走后,陆珩猛地沉眉,手里的茶盅重重地放到茶碟上,他抚了抚额,手指烦躁地敲着指下的桌面,强迫自己沉心静气,然而,非但没有静心,反而越发地烦躁。 黄藤上前,关切道:“爷,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浑身都不舒服,从里到外就没有一处感觉顺畅的,陆珩道:“退下吧。” 黄藤不敢多问,躬身退了下去,暗自琢磨着,怎么刚刚还好好的,这会儿就不顺畅了?看样子,也不像是身体不舒服的啊。 往东篱院的路上,陆临川奇怪道:“五哥,你说娘让我们去干什么?往常舅母和表哥过来,也没让我们都去见客啊,怎么今儿就把我们都招过去了?” 陆临修道:“我怎么知道?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东篱院内有说有笑,客厅里许若兰的旁边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她穿着秋香色的锦衣,梳着圆髻,拇指上戴着玉扳指,正笑着和许若兰说话,正是许福鞍的长媳,叶雅萱。 他的儿子许嘉致就坐在叶雅萱的下手,一边喝茶一边听两个长辈说话。 陆相时三姐弟进去后,纷纷行礼,叶雅萱端着茶,挑眉看了眼陆相时,低眉的时候表情就有些冷凝。 今儿他们过来,原本是来送请帖的,谁知许若兰竟然跟她提到了陆相时的婚事,问她是否喜欢陆相时这个孩子,叶雅萱当即就觉得头疼。 诚然,陆相时是个懂事听话的,在名分上,乃是他们定王府的嫡孙女,只从这两点上看,是配得上他们的许嘉致的。 可是她亲生父母不详,她本身和定王府没有丁点血缘关系,说到底,她只是个捡来的野种,若不是许若兰和王景华心善抬举她,她现在也就是个给人洗脚的丫鬟。 但她儿子小小年纪已经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怎么能娶一个原本应该是伺候别人洗脚的丫鬟? 许若兰自己抬举这个野丫头便也算了,竟然还要拉着她一起,叶雅萱光是想想就觉得来气,可她也是见过世面的,这等心思,半点没有表现在面上。 她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道:“临修和临川好像又长高了些。” 并没有说陆相时,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 许若兰见自己提了那番话后,叶雅萱对陆相时的态度反而冷了些,就知道叶雅萱不喜她的提议,不免有些失望。 陆相时自知道自己并非许若兰亲生后,就逐渐变得敏感,也极会看人脸色,她敏锐地觉察到叶雅萱今日有点奇怪,但她面上不显,只乖巧地与陆临修和陆临川站在旁边。 她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朝目光来源的方向望过去,迎上许嘉致的视线,她奇怪道:“我脸上有东西吗?”说着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许嘉致笑道:“没有,只是多日不见,发现红月好像长开了些。” 叶雅萱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敛。 许若兰见屋里气氛有些尴尬,解围道:“让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给你们舅母问安的,既见过了,便都回去吧。” 许嘉致起身,朝许若兰拱了拱手:“姑母,您和我娘且先说着话,我去两个表弟院里坐会儿,等我娘要走了,我再过来。” “去吧。”许若兰道。 几个晚辈相继离开,一出了东篱院,陆临修和陆临川便齐齐朝许嘉致挤眉弄眼,示意许嘉致跟陆相时搭话,许嘉致捂住嘴佯装咳嗽了声,却并未开口。 陆临川替他着急,说道:“四姐,我和五哥还有功课要做,你先带三表哥在院子里转转,等我们做完了功课再来找你们。” 陆相时还来不及拒绝,陆临川已拉着陆临修跑远了。 陆相时:“……” 她有点讪然,朝许嘉致道:“要不,我带三表哥去满芳亭坐坐吧,还是你自己去临修他们院里坐坐?” “去满芳亭吧,两个表弟要做功课,我去了,怕是要打扰到他们,”许嘉致轻咳了声,“就劳烦红月陪我了。” “无碍,正反我也无事,”陆相时在前头带路,两人往满芳亭走,许嘉致不怎么说话,陆相时就觉得气氛尴尬,她主动找话道:“三表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除了处理翰林院的事情外,正在琢磨如何整治漓江的问题,今年漓江发大水,有太多的百姓深受其害,我希望漓江能彻底整改好,让百姓不用再受水灾之难。” 两人到了满芳亭,陆相时在石桌旁边坐下来,有丫鬟上了茶,她亲手给许嘉致倒上茶,接话道:“我觉得,你就算想出了一套完美的能完全整治好漓江的方案,也根本无法执行,历朝历代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应当不是因为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 许嘉致看陆相时的目光深了几分,他没想到陆相时竟然还有这样的见地,颇有些意外,他道:“十三叔也这样说。” “真的?”陆相时眸光一亮,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是啊,但我想着,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他试探着说,“总不能因为别人不去做,我也不去做,这样的话,谁为百姓做事呢?” 陆相时赞赏道:“三表哥有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心,红月佩服,只是有些事情,怕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千难万苦,也总得有人去开那个头。” “这么说,红月是支持我往这个方向努力了?” “自然是支持的。”陆相时暗想,她支不支持又有什么打紧,反正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人家有梦想,有志向,她总不能端起一盆冷水从人家的头顶上淋下去。 第 9 章 然而,她却不知,许嘉致有多高兴。 他被太多的人否定过,所有人都说他在行不可能之事,他异想天开,别人都不愿意去办的事情,上位者都不想去办的事情,他却千方百计想要去做。 不是在自毁前途,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如今,陆相时支持他,他便觉得有了动力,觉得这些日子,自己努力琢磨的辛苦都没有白费,他望着陆相时笑,忍不住地高兴。 陆相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她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如何修缮漓江的事情,你是没必要再琢磨了,因为十三叔早在三年前就做了一套十分完整的方案出来,你自己做方案,做得再好,也顶多和十三叔做的方案打个平手而已。” “十三叔已经做过方案了?他也跟皇上提过了?” 陆相时点了点头:“想要修漓江,不是那么容易的,皇上不同意,十三叔说得再多都没用,你若是对那套方案感兴趣,可以去十三叔那里,让他给你看看。” “你看过了?”许嘉致问。 “看过了。” 许嘉致笑容有点发苦:“十三叔是当真疼你,连朝堂上的事情都跟你说。”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 陆相时皱了皱眉,但也并未多想,她转过头欣赏满芳亭的风景,不远处种着桂花树,桂花的香气飘过来,芳香扑鼻,她道:“不是十三叔主动说的,是我问的。” 她模样十分秀丽,从侧面看过去,下颚线条的弧线非常优美,鼻梁秀挺,眼睛的睫毛很长,轻轻煽动的时候就像两把小扇子。 那细长的睫毛好似煽在许嘉致的心尖上,让他的心跳不由地快了些许。 他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每次他过来就总喜欢找陆相时玩儿,那时小小软软的陆相时漂亮得不可思议,跟她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只盯着她那张脸蛋看,便已经觉得足够了。 后来,陆相时逐渐长大,他十七岁那年,叶雅萱偶然间提到,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了,他听着叶雅萱的话,心跳不由地快了起来。 如今她十五岁了,议亲之事迫在眉睫。 她本就是定王府的养女,若是还迟迟不定亲事,别人定会说定王府对她只是表面疼爱,实际上连她的婚事都不操心,就由着她年龄渐长。 她的婚事,许若兰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望月居。 黄藤得了消息,走进屋里,对陆珩道:“十三爷,许家三少爷由四姑娘陪着,在满芳亭赏景喝茶呢,您若是要见他,奴才现在就派人去请。” 眼前的文字凌乱起来,陆珩心不在焉地翻到下一页,道:“不必了。” 黄藤莫名其妙地退了出去,心里嘀咕道:“既然不见许嘉致,那有为什么派人去看他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十三爷简直太奇怪了!” 陆相时和许嘉致在满芳亭坐了会儿,东篱院的丫鬟过来,说叶雅萱准备回去了,请许嘉致过去,许嘉致没想到这么快,有点不舍。 陆相时却已经率先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三表哥了。” 许嘉致有点心伤,他站起来,低头望着陆相时,忽然鼓足了勇气问:“红月,我听说你一直不愿意嫁人,可方便告诉我,是为何?” 陆相时意外,她没想到许嘉致会问她这个问题,她随口扯了一个理由道:“因为我不能接受和别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 许嘉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理由,他觉得陆相时着实不同,就连成亲的要求都和别人不同,但她也不会去为难别人,她只为难她自己。 男人办不到不纳妾,可以啊,那她不嫁便成了。 她从来都是如此,看着温和好说话,但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对于未来的人生,她有自己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活得这般通透明白,让人不得不欣赏。 许嘉致语气顿了顿,道:“那如果我……我能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呢?” 陆相时愣住。 她仰头望着许嘉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好像她听到了一件非常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让她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望着许嘉致。 他们一个震惊,一个手足无措,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那桂花树后的身影。 十月的风轻轻吹起他黑色的衣角,远处的满芳亭里,陆相时和许嘉致对望的画面在他的瞳仁里落成倒影,也不知道身体哪里不舒服,他觉得头疼,心脏也疼。 “四姑娘应当是有心上人了。” 黄藤的话再次在他的耳边回响,陆珩紧了紧手指,苦笑。 陆相时眼光高,寻常人她哪里看得上,在她接触颇多的男子中,许嘉致当是其中非常优秀的,她喜欢许嘉致,实属合情合理。 他能说什么?又能阻拦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成为别人的新娘。 陆相时没有回应许嘉致的话,她实在是太震惊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应,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许嘉致则觉得窘迫,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吓着你了?” 陆相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还未反应过来。 “那我先走了。”许嘉致尴尬得很,拔腿就离开了满芳亭,直奔东篱院。 陆相时一脸莫名,她这是被表白了? 叶雅萱与许嘉致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叶雅萱盯着许嘉致,有些冒火道:“你去哪里了?” “在满芳亭坐了会儿。” “和红月一起?” 许嘉致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雅萱更是火大,许若兰提出亲上加亲,她碍于两家关系和定王府的地位,自然不可能当即拒绝,她本想说先算八字,看八字和与不合,若是不和,她就懒得再想其余的拒绝的借口,若是八字相合,再想其他拒绝的理由也来得及。 但又想到,陆相时根本就是个捡来的,许若兰哪里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叶雅萱没办法,只好道:“那我选个时间带红月去庙里一趟,请庙里的大师给红月看看手相和面相,再给嘉致看看手相和面相,看他们和与不和。” 她想着,到时候提前给大师打声招呼,直说他们不和便是。 “嘉致,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那红月那丫头?”叶雅萱沉声问道。 许嘉致没想到叶雅萱竟然问得这样直白,他愣了片刻,有些脸红地回答道:“红月知书达理、温婉娴静,而且孝顺体贴,我自是喜欢。” 叶雅萱气闷:“你喜欢她什么?你是堂堂太师太保的嫡孙,十八岁的庶吉士,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喜欢谁不好喜欢红月那丫头?她又不是你姑姑亲生的!” “她虽不是姑姑亲生,却是由姑姑亲手养大,而且入了定王府族谱,在名分上她就是姑姑嫡出的女儿,是不是亲生又有什么关系。”许嘉致道。 “你懂什么?”叶雅萱恨铁不成钢,“不是亲生的,就是可弃的。” 许嘉致明白了叶雅萱的意思,他祖父是一品太师太保,但是这个职位并无实权,他爹能力有限,在朝中经营多年,还停留在五品。 他们这一辈,他长兄胸无大志,不喜朝堂,根本不准备入仕,也不会入仕,唯有他,十几岁就考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所以一家人都将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若陆相时乃是许若兰亲生,将来他若需要帮扶,定王府定会竭尽全力帮他,可陆相时并非许若兰亲生,那就不一定了。 必定,一般而言,当母亲的都认为养的如论如何都不如自己亲生的。 许嘉致沉默半晌,琢磨着叶雅萱怎么突然跟他提起这些事来,忽然,他望着叶雅萱的眼睛越来越亮,问道:“是姑姑跟您提起红月的婚事了?” 叶雅萱不高兴地点头。 “那您怎么回答?”许嘉致紧张地问。 “我说得先去算一算。” “娘,”许嘉致哀求道,“我是愿意的,我很愿意,您就答应了吧。” 叶雅萱不愿意让许嘉致在这件事情对自己产生什么怨念,她放缓了语气道:“红月那孩子懂事,我倒也不是特别不愿意,只是你们到底有没有缘分,能不能走一辈子,是要看命数的,改日我带红月去庙里找大师算一算,若你们命相相合,我自不会阻拦。” 许嘉致高兴道:“多谢娘。” “你别急着谢我,若是命相不合,我是绝不会同意的,我不会允许任何女子阻碍了我儿子这一生的前途,你可明白?”叶雅萱道。 “明白明白,”许嘉致道,“旁人都说姑姑多年无孕,却在收养红月后连生两个嫡子,是红月带给她的福气,我相信我与红月的命相定会相合的。” 叶雅萱怕他后来受到太大的打击,提醒道:“凡事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况且你愿意,不代表人家红月也愿意。” “红月就算不愿意,姑姑也会让她从不愿意转为愿意的。” 叶雅萱不悦地暗暗冷哼了声。 第 10 章 而此时,东篱院里,许若兰正在和她的丈夫陆荣说话。 “嫂嫂说要先去一算一算,我瞧着她像是不大愿意的样子,”许若兰有点遗憾“嘉致那孩子是真的不错,红月若是嫁给他,他不会给红月委屈受的,但是上头毕竟还有父母,若是嫂嫂不喜欢红月,嘉致就两头为难,夫妻日子便也不好过。” 陆荣喝了口茶:“你问过红月的意思了吗?” “没有,”许若兰语气有点沉,“我也不打算问,她谁都不想嫁,我问了也是白问,但总不能真的由着她,让她这辈子都不嫁人吧。” “她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问过了,她说没有,”许若兰说着,也有些来气,“原本我想着,她若是有心上了,若是对方家世人品只要过得去,便让她嫁给她喜欢的人,可她否认了,就只说不想嫁人。” 陆荣想了想:“那就等等看,看看你嫂嫂到底能算个什么结果出来吧。” “也只能如此了。” 陆相时被许嘉致表白后整个人就显得有点心慌意乱,她坐在满芳亭里,吹着风,表情很沉,她想起孙晓晓的话,再联想到今日叶雅萱的反常,眉心越发拧紧。 那个目标,难道就是许嘉致? 可叶雅萱十分看重许嘉致的前途,整个许家的人也都把希望寄托在许嘉致的身上,她若真是许若兰亲生的女儿,想必他们定然乐意,可她不是。 叶雅萱心高,许嘉致至今还未说亲,便是因为叶雅萱想等许嘉致出了更好的成绩后让他娶一个高门贵女,将来能对许嘉致的前途有所帮扶。 那么这个高门贵女在娘家的身份就必然得是格外重要的。 可她不是,她并非定王府血脉,她脚跟不稳。 陆相时想得出神,连陆珩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的,她都不知道,直到她听见倒茶的声音,她才转过头去,见是陆珩,脸上的凝重微微退却,她道:“十三叔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坐下一会儿,在想事情?” 陆相时“嗯”了声,这时有东篱院的丫鬟过来,对她道:“四姑娘,大夫人派奴婢跟您说一声,后日您舅母要去庙里上香,让您陪着一道去。” 是许嘉致没错了,陆相时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哽了哽声音,道:“我知道了。” 那丫鬟退了下去,陆珩留意着陆相时沉凝的表情,问:“怎么不高兴了?” 陆相时不想让陆珩察觉出她的心慌难过,勉强笑了笑,随口扯话道:“没事,只是觉得奇怪,舅母要去上香,干什么要我陪着?能陪她去上香的人,可多着。” 茶壶里的茶已经凉了,丫鬟来换上热茶,陆珩道:“你舅母叶雅萱极信神佛,尤其相信大相国寺里的大师,每年都会往大相国寺捐很多香油钱,你娘想让你嫁给许嘉致,叶雅萱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先请人算你们的生辰八字,但你生辰八字不详,便只能让你走一趟大相国寺,让大相国寺的大师亲自看你的面相,算你与许嘉致合与不合。” “若不合呢?” “不合,就算你贵为公主,叶雅萱也不喜你入门。”陆珩慢悠悠道。 “若合呢?” 陆珩温声道:“这就要看合到什么程度了,若只是一般,她也不会喜你,但若是天作之合,那就不一定了。” 天作之合…… 陆相时有些想笑,哪有什么天作之合,“天作之合”这四个字,不过是用来说吉祥话的,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想要如何过,会过成什么样,还是看自己。 若是不想过,就算被批成了天作之合,也能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她不说话,陆珩也猜不准她的心思,他不好多问,也不敢多问,热茶又快放凉了,他心烦地喝了口,道:“风大,你先回去吧,别着凉了。” “我想再坐会儿,您若是有事,便先走吧。” 陆珩却也没有走,两人相对而坐,各有心思,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不知多久过去,陆相时才悠悠开口道:“十三叔,您愿意娶妻,但总有一日,您也会娶妻的吧?二十五岁,三十岁,总有那么一日。” “不会。”陆珩道。 “怎么?”他扬眉笑了下,“你不希望我娶妻吗?” “我……”陆相时忽然有点紧张,她道:“没有,我,我只是希望,十三叔您能幸福。对很多人而言,来这世上走一遭,遇到一个知心之人,生儿育女,白首偕老,才算圆满,而不是走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临到死了,却了无牵挂。” 她低眉,柔声道:“毕竟有牵挂,才有意义,是不是?” 陆珩淡淡地笑:“你总是想得明白,但我还是不会,别人的圆满那是别人的,我无妻无子,也不代表我没有牵挂,每个人想走的路不同,别人要走的路是别人的,不是我的。” 可是一个人太孤单了。 陆相时想劝劝他,却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她自己尚且不愿意成婚呢,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和陆珩是不同的。 陆珩身边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说。 到了第三日,陆相时早早起床洗漱用早膳,然后出府们上了马车,往慈安寺去,叶雅萱让她在慈安寺大门口等她,她觉得奇怪,叶雅萱最信的乃是大相国寺的方丈,而非慈安寺的师太,怎么不去大相国寺,反而来慈安寺了。 她正奇怪着,叶雅萱和许嘉致就到了,许嘉致高兴得很,脸上都是笑意,陆相时敛衽朝他们行了礼,脸上挂着浅笑。 叶雅萱淡声道:“走吧。” 几人入了慈安寺的正大门,先随叶雅萱进大殿上了香,而后由尼姑领着,进了大殿后面的偏殿,偏殿里摆着一樽观音像,观音像前跪着慈安寺的慈宁师太。 她听到脚步声,起身站到一旁,朝叶雅萱几人行礼。 “几位施主请先拜了菩萨吧。”慈宁师太道。 叶雅萱带着陆相时和许嘉致拜了观音,又添了不少香油钱,那慈宁师太便在旁边的矮桌旁跪坐了下来,道:“几位施主请这边坐吧。” 叶雅萱带陆相时和许嘉致在慈宁师太对面跪坐下来,慈宁师太道:“请这位姑娘和少爷把手伸出来,放在桌上。” 陆相时和许嘉致伸出手,慈宁先看了许嘉致的手相和面相,并未说什么,又问了许嘉致的生辰八字,而后才看陆相时的面相,看面相时,慈宁不由地有些吃惊。 叶雅萱问道:“怎么?不好?” “施主请稍等,”慈宁的目光落在陆相时的手上,看了半晌后,又让陆相时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快,让贫尼看看。” 这么一看,弄得陆相时不由地有些紧张。 不止她,许嘉致也紧张起来。 那慈宁越看越吃惊,等她看完,竟是盯着陆相时的面容好半天都说不上话来,叶雅萱道:“师太,到底如何?” 慈宁师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叶雅萱道:“贫尼有些话,想要单独与夫人说,请这位姑娘和这位少爷,到外面等一等。” 陆相时和许嘉致觉得奇怪,但却不好多问,依言退了出去。 待他们离开,慈宁师太道:“夫人,您让贫尼直言他们不合,您可想清楚了?” “有什么不好的吗?您或许不知,那位姑娘,她身份配不得我家儿子,所以,我并不想让她入我家大门,他们若合,您也只管说他们不合便是,该添的香油钱,我一分都不会少。” 慈宁道:“夫人诚心,也正因如此,贫尼才想让您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那姑娘,无论从手相还是面相上看,都是大富大贵之相,不仅如此,而且她还命中带旺,是贫尼从未见过的极度旺夫旺子之相,是天生的贵人,这样的女子,这世间少有,夫人您确定要将其拒之门外?”慈宁道。 叶雅萱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当,当真?”好半晌,她才讷讷地不确定地问道。 慈宁作揖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夫人若是不信,想想那姑娘身边之人的变化,夫人自当有定论。” 陆相时和许嘉致站在门外,不多时,便见叶雅萱出来了,她先是吃惊地望了眼陆相时,而后道:“我们暂时不回府上,先去一趟大相国寺。” 两个小辈没有多问,又随叶雅萱去大相国寺,等到了大相国寺的大门口,叶雅萱让许嘉致就留在马车里等,自己带着陆相时进了大相国寺里去见大相国寺的方丈。 方丈老和尚穿着袈裟,眉毛既长且白,他捻着佛珠闭目念经,引路的小沙弥作揖道:“方丈,许大夫人已经到了。” 陆相时有点意外,这叶雅萱的认真劲儿真是让她吃惊。 在慈安寺见了慈宁还不够,还要跑这里来问大相国寺的主持方丈。 “两位施主请坐吧,”方丈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声音十分厚重苍老,等叶雅萱和陆相时作揖坐下后,方丈方才睁开眼睛。 陆相时一愣。 那是一双极为深沉的双眸,深沉却又干净,像是不染尘埃,年纪如此之大,却能有这样一双眼睛,简直让陆相时感到意外。 然而,她意外,苍老的方丈却更意外。 叶雅萱讪然道:“方丈,我带我侄女过来,是想请方丈亲自为我侄女看看手相,看看我侄女此生的命相。” 方丈震惊之后,道:“请施主将手摊开吧。” 陆相时摊开双手,掌心向上,手背放在小桌上,温声道:“多谢方丈了。” 方丈的目光凝于陆相时的手掌之上,那双苍老的眼睛神色逐渐沉凝,意外地望着陆相时的手掌,而后他缓缓起身,拱手朝陆相时躬身行礼。 第 11 章 陆相时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不禁后退几步道:“方丈这是做什么?小女子怎敢受方丈如此大礼,方丈折煞我了。” “施主乃是万福之人,自当得起贫僧这一拜。”方丈拱手道。 旁边的叶雅萱看得目瞪口呆,大相国寺方丈乃是红尘之外的人,他一生清贫,曾救济过无数百姓,是真正的德高望重之人。 除却皇后、太后之外,她却从未听过,他曾对哪位寻常女子行礼,而皇后、太后因着他身份不同,从不会让他行大礼。 陆相时的命格竟足以令方丈这般做? 陆相时完全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她赶忙道:“方丈快请坐吧。” 方丈复而坐下,朝陆相时抬手道:“施主请坐,贫僧刚刚已经看过了,施主乃是命中带贵、命中带旺之人,是天生的旺夫旺子之相,施主的这种命相,贫僧此生见过的也寥寥无几,只是施主到底因何而贵、因何而旺,贫僧却是看不出来,怕要让施主失望了。” “没,没关系。”陆相时有点结巴。 她?命中带贵?命中带旺?莫不是搞笑的? “这点看不出来便也没关系了,”叶雅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朝方丈道:“多谢方丈了,手相既然已经看了,我与我侄女便先行告辞了。” “施主慢走。”方丈道。 叶雅萱和陆相时离开后,年迈的方丈叹了口气,旁边的小沙弥不解道:“您不是说那位施主乃是天生富贵之人吗?又因何而叹气?” “她的确是天生富贵,将来还会有大的造化,可惜,可惜啊,‘情’之一字,于她是劫,不知她能否跨得过去。”方丈叹息道。 许嘉致等在大相国寺的大门外,见叶雅萱满脸笑意地出来,颇为不解。 陆相时本以为今日的事情算是结束了,她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可以回府等待生死判决了,谁知那判决竟然来得比她预想的提前了许多。 到了马车旁,她正准备告别,叶雅萱却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笑容满面道:“红月,我和嘉致随你一道先去定王府。” 陆相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好。” “嘉致,你同红月坐一辆马车吧,红月跟着我们奔波了大半日,定然累了,你好生照顾她。”叶雅萱笑眯眯地说。 陆相时:“……舅母,男女有别,还是……” “没事,你们乃是表兄妹,况且这里都是我们自己人,定王府也都是自己人,没人敢乱嚼舌根的,”叶雅萱催促道,“嘉致,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红月上车?” “啊?哦!”许嘉致赶忙上前去扶陆相时。 陆相时紧了紧手指,勉强地笑了笑:“不用,我上马车从不让人扶的。” 说罢,便率先坐进了马车里。 叶雅萱朝许嘉致挤眉弄眼:“快上去啊,好好和红月培养感情,多关心关心她。” 许嘉致简直求之不得,立刻上了马车,陆相时此时就端正地坐在马车里,见到许嘉致进来,她强自笑了笑,许嘉致关切道:“可是累了?” “有一点,不太想说话。”陆相时道。 “那就不说话,你休息一会儿吧。” 陆相时“嗯”了声,她心烦意乱,半个字都不想说,许嘉致欲言又止,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马车停在定王府大门口,陆相时正准备下马车,忽听外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她掀开车帘,与此同时,陆珩转头朝她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陆相时心尖一痛,手一松,放下了车帘。 许嘉致掀帘下车,陆相时紧跟而上,陆珩见他们相继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而旁边还站着原本不喜陆相时的叶雅萱,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许嘉致和陆相时上前朝陆珩行礼,陆相时闷不吭声的,明显不高兴了。 陆珩扬眉朝许嘉致望过去:“你欺负她了?” 那眸光淡淡的,并没有多凌厉,却让许嘉致莫名地觉得心颤,他赶忙摆手道:“没有,我哪儿敢,红月许是累了。” 叶雅萱笑道:“别站在门口了,我们进去吧。” 陆珩就没有再多问,率先进了大门。 陆相时不想参与接下来的事情,到了内院的垂花门便先回了半月居,叶雅萱也不为难她,没有强留,带着许嘉致去了东篱院。 陆相时奔走了大半日,身心俱疲,她回到半月居后先换了身衣服,又简单清洗了脸,她知道叶雅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她整个人都很烦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可是她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出来,她能怎么做?她还能怎么做? 定王府待她不薄,许若兰更是将她视为亲生,即便她后来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对她的疼爱也丝毫不比对她的亲生孩子少。 陆荣素来认为男孩子从小就要严厉地管教,所以对陆临修和陆临川素来都严厉,但他其实也想当一个慈父,于是就把大半的慈爱都给了她。 陆宏光和王景华生怕别人说他们定王府的人薄待她,传了出去不好听,毁了定王府的名声,所以从未苛待她,嫡出姑娘该有的,她都有,甚至更多。 再说许家的人,许若兰一直说是自己救了她的性命,所以许家的人一直念着这份恩情,她每每去许家,得到的照顾都比陆临修和陆临川的多。 尤其是许家老太太,专程让厨房做她喜欢吃的菜,每次都给她拿很多很多的碎银子,给她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摆件、玉佩、手镯、做衣裳的布料…… 无论是定王府的人还是许家的人,每个人都对她极好。 如今许若兰要将她嫁给许嘉致,她还能反抗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做。 此时正院里,陆珩正在陪王景华说话,许若兰和叶雅萱过来了,叶雅萱和许若兰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客厅,行了礼,在屋里的木椅上坐下来。 许若兰对王景华道:“娘,嫂嫂是来说亲事的。” 早上才去看了相,这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若是拒绝,根本没必要来见自己,看来是同意了,红月那丫头的命相有那么好?竟让叶雅萱这般迫不及待? 陆珩端着茶盅,并未放下,却也不喝。 叶雅萱笑道:“王妃,红月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着实喜欢那丫头,今儿去算了算,都说红月与嘉致的命相是极为相合的。我想着,红月也已及笄了,这亲事,我们还是早些定下来好,当然,我们两家虽然是亲家,但是该有的礼数我们许家是绝不会少的。” 王景华问:“嘉致也是愿意的?” “实不相瞒,嘉致一直就钟意红月,若红月嫁进我们家,嘉致是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回去后就开始准备厚重的聘礼,绝不委屈了我们红月。”叶雅萱笑容满面地说。 王景华听完也很满意,许嘉致年少有为,将来前途一片光明,他们两家人能亲上加亲,自然是极好的。 “既然你们都觉得没有问题,那便这样吧,红月年纪也不小了,这亲事,早该定下了,”王景华道,“相信红月自己,也当是乐意的。” “那我便请黄三夫人做媒,如何?” 王景华道:“自然好。” 叶雅萱现在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恨不得今日就定下婚期,可她却也知道这于理不合,只能按着规矩来,她道:“我现在就回去安排,三日内,必来下聘。” 说着,叶雅萱就起身告辞。 许若兰起身送她,她们离开后,王景华又望向陆珩:“如今红月的婚事也定下来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红月又不是我生的,她的婚事,还轮不到我指手画脚,况且你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陆珩冷嘲。 “我没问你对红月的婚事有什么想法,我问的是你对你自己的婚事有什么想法,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成婚,该嫁人的嫁人,该娶妻的娶妻,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羡慕之情吗?” 陆珩:“没有。” 王景华气得重重地哼了哼,愤然道:“你回去吧,我懒得跟你怄气。” “再坐会儿。”陆珩不动如风。 许若兰回来得很快,进屋就道:“我原本以为这婚事是说不成的,没想到去了一趟庙里,嫂嫂的态度就全然改变了,倒也是好事。” “庙里的大师怎么说的?”王景华好奇道。 许若兰就笑:“说我们红月是天生的富贵命,而且命中带旺,能给身边的人都带来好运,尤其旺夫旺子,这话原是慈安寺的慈宁师父说的,嫂嫂原还不太信,又拉着红月去了趟大相国寺,专程找了方丈给红月看命相,结果方丈竟然也这般说,嫂嫂就乐了。” “难怪态度前后转变这样大。”王景华有点遗憾地说。 “娘这是怎么了?不是好事吗?” “只是有点后悔,”王景华唉声叹气道,“早知道红月那丫头命相这般好,就不让你收她当女儿了,收她当了女儿,养大了,还得嫁给别家人,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许若兰:“不,不然呢?” 王景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旁边的陆珩,心道:“早知道红月旺夫旺子,我就收她当童养媳了,让她嫁给她这个就是死也不愿意成亲的儿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哎,没什么。”王景华收回目光。 许若兰笑道:“娘,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我说是红月给我带来了临修和临川吧,以前您还不信,现在可是相信了?若是没有红月,十五年前,我就丧命了。” “这种事,不好说啊。”王景华暗想,指不定还真是红月带来的气运。 陆珩忽然问道:“红月同意了吗?” 第 12 章 许若兰一愣,接话道:“她素来聪慧,应早就知道今日她舅母带她出去,是为了什么,她既然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什么话来阻止,应当是愿意的。” 是啊,她都知道,陆珩想。 以前她会气走媒人,可是这次却半声都没有吭,可见是愿意的。 她愿意就好,他原本还担心她不愿意,她若不愿意,便是被强迫嫁给许嘉致,强扭的瓜不甜,她若是被逼嫁过去,定不会开心。 她若能开开心心地嫁给许嘉致,自然是最好的。 陆珩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窒闷和难受,他起身道:“我还有事处理,便先行回去了。” 他走出正院,仰头望着高高的苍穹,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候他还只有七岁,嫂嫂许若兰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 小女娃还不会说话,每次看见他的时候,都冲他笑,喜欢伸出她胖乎乎的小手来勾他的手指,他喜欢得不得了,此后,他闲暇时,就总爱去逗她玩儿。 小小的陆相时可爱得像个水晶包子,逗陆相时玩儿,是他无趣的童年里最有趣的事情,他宠她、疼她,将她捧在手心里,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坨逐渐长大。 从前那个小小的婴孩已经逐渐消失在时光的洪流中,取而代之的是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聪慧、伶俐、知书达理。 她行事素来有自己的章法,凡事皆有自己的心思,不再是那个会跳到他的怀里让他举高高让他抱着睡午觉的小女娃了。 现在,她要嫁人了。 而他,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呢? 太久了,时间已经太久了,十多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或许是曾经她戴着花环从花丛里朝他跑过来的时候,也或许是她不经意地低眉浅笑的时候,也或许是她曾经调皮地唤他“陆十三”的时候。 他自小无趣,别的同龄人喜欢的各种玩儿法他都不感兴趣,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读书和练武之上,他从小便不苟言笑,别人都怕他,唯独陆相时例外。 她从不怕他。 可从不怕他的陆相时,就要嫁人了。 陆珩深吸口气,回到望月居,黄杞送上刚收到的飞鸽传书,陆珩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将细小的竹筒打开,里面白纸黑字。 写道:梁国使团已从金陵出发。 今天下三分,北燕、南梁和西秦,这些年,北燕重武,南梁着手发展经济,西秦重文,谁都想一统天下,成为名垂青史的天下归一之主,三国边境都常有战事发生,但都是小规模作战,伤亡很小,彼此都在试探对方,从未消停。 但两国目前到底还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南梁使团这次忽然来燕,定不是为了两国的战事,既不是为战事,便是为经济了。 不过,皇上还未任命新的户部尚书。 陆相时自得知要嫁给许嘉致后就一直颇为消沉,在外她是强打起精神,回到半月居后整个人就显得有气无力的,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白芷正在修建院里的花枝,见陆相时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有些忧心道:“姑娘,您若是不愿意,您就给大夫人说啊,大夫人疼您,不会强迫您的。” 与许家结亲,对她而言,是最好的亲事的,她若是再拒绝,这定王府的人怕是都要说她不识好歹了,而且,还会因此影响定王府与许家的关系。 她若拒绝,两家极可能会因此结怨。 她不过一个养女,虽然入了族谱,可说到底还是养女。 “这种话往后再不要说了,我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她微微叹了口气,撑着身板坐起来,对白芷道:“我留在府里的时间也不多了,今儿就去东篱院陪爹娘用膳好了。” 白芷随她去东篱院,两人刚走到东篱院的大门口,忽听垂花门传来鞭炮的声音。 陆相时不解,问白芷:“怎么突然放起鞭炮来了?” 白芷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 两人正奇怪着,有正院的丫鬟脚步匆匆地往东篱院来,见到陆相时杵在东篱院的门口,那丫鬟笑容满面地朝陆相时行礼,陆相时疑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四姑娘,大喜事啊,今日早朝,皇上任命十三爷为新任的户部尚书,王妃高兴,让正大门和垂花门同时放鞭炮庆贺,还让奴婢来跟大夫人说,今夜摆家宴,为十三爷庆贺。” 户部尚书文德昌死了,职位空了出来,说起来陆珩任三品侍郎已经三年了,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往上升了,户部侍郎的职位落到陆珩的头上,陆相时倒是不意外。 不过陆珩素来低调,这些年除了当初他考上状元后拧不过陆宏光和王景华让他们大摆宴席邀亲朋好友庆贺了一次,这些年他的升迁,都从未操办庆贺过。 而当年他考中状元的那次大办,主角陆珩却是连面都没露。 不过,家宴嘛,只有自家人,自家人高兴,想为他庆祝,他应当不会反对,这些年陆宏光和王景华都已经习惯陆珩给他们带来惊喜了,陆珩喜欢安静和低调,陆宏光和王景华也不敢太逆着他的意思,所以即便陆珩升了二品,他们也不敢太过得意和张扬。 因此,说是家宴,其实就是在正院摆几桌,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而已。 正院有专程的宴客厅,可以摆十张桌子,定王府各院大小主子聚在一起,加上专程过来贺喜的姑奶奶们和姑爷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们,满打满算,有五桌人。 宴客厅摆了六桌,男两桌,女两桌,孩子两桌,中间用麻姑献寿屏风将男女桌分开,东西南北四个角皆摆着花几,花几上摆着刚盛开的月季,花几旁边各放着一个餐边柜。 王妃高兴,家里的都知道晚上要在正院用餐,早早地就到了正院来给王妃道喜,陪王妃说话,正院里的气氛很热闹。 “红月,我听说你的婚事快要定下来了,可是真的?”陆临惜坐到陆相时旁边,低声问,“你不是一直不愿意嫁人的吗?” 陆临惜在家中排行第三,已经出嫁了,是陆临礼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陆相时极会做人,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和家中几个兄弟姐妹的感情一直不错。 陆相时淡淡地笑:“娘和祖母为我操碎了心,我总不能让她们一直为我操心,况且,我也不可能真的一辈子就留在定王府,定王府的兄弟姐妹们也总有分家的时候,到时候我又该去哪里呢?爹娘虽然疼我,却也不能护我一辈子。” “总是活得通透的。”陆临惜道。 姐妹俩这边说着话,叶雅萱与许嘉致过来了。 许嘉致刚行完礼,就有梳着双环髻的少女走上前去,那少女穿着孔雀纹锦衣,头上插着 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步摇,那少女走动间,步摇轻轻摇晃,十分闪眼。 “嘉致哥哥,”那少女乃是定王府嫡四女陆妍和宁远侯林司承的亲生女儿,名叫林文冉,她笑望着许嘉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 许嘉致轻轻颔首,道:“十三叔升了官,我理应前来祝贺。” 说着,他朝陆相时望过去。 陆相时正在和陆临惜说话,心思根本不在许嘉致的身上,许嘉致见她没有看自己,心里有些失落,林文冉道:“嘉致哥哥请这边坐吧。” 说完,还亲手给许嘉致端了锦杌过来。 王景华和许若兰见此,不由地皆皱起了眉头。 许嘉致道:“时辰还早,我就不在这里妨碍各位长辈和各位姐姐妹妹说话了,我去临修屋里看会书,等会儿与临修他们一道过来。” 王景华道:“去吧。” 陆临惜悄声在陆相时耳边说话:“以前我还不觉得,怎么这次却发现文冉在许嘉致面前特别殷勤?你看见没,文冉一直盯着许嘉致看呢。” 陆相时声音闷闷的:“没看见,你瞅人家的事情做什么,你都嫁人了。” “我就好奇看看,不行啊,对了,你知道你娘想将你嫁给谁不?” “知道。” “谁啊?” “许嘉致。” “……啊?”陆临惜结舌头,“真,真的假的?” “我舅母已经带我去看过命相了,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老人家特别相信庙里那些大师的话,大师说我命中带旺,所以我舅母现在对我满意得不得了,恨不得我明天就嫁进他们许家,我估摸着,不出十日,他们许家就会上我们定王府提亲。”陆相时沉郁道。 “许嘉致前程似锦,你还不想嫁啊?”陆临惜真是搞不懂她,多少女孩子想嫁给许嘉致那样的高门嫡子都没有机会呢,她却还不愿意。 “想不想都没有区别,反正我娘让我嫁给谁,我就是要嫁给谁的。” “真搞不懂你和十三叔到底怎么想的,”陆临惜完全想不通,“我悄悄跟你说,你别惊讶,你说十三叔不娶妻,是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女人啊?” “嗯?”陆相时没听到。 “就是喜欢男人啊,你说十三叔是不是喜欢男人?”陆临惜道。 第 13 章 “怎,怎么可能?”陆相时结巴道,“你胡说什么,你脑壳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你都成婚了怎么还这么不正经,还编排起长辈的……”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提醒道:“这种话别再说了,若是被十三叔听见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可没人护得住你。” “你护我啊。”陆临惜道。 “我怎么护你?” “十三叔最疼你了,你护着我,他绝对不会教训我的,”陆临惜见她一脸的不情愿,而且还隐约有生气的样子,立刻投降道:“得得得,我不说了行吧,我再也不说了。” 陆相时这才不生气了。 叶雅萱拉着许若兰说话:“我们马上就是亲家了,亲上加亲,多好的事情啊,昨日我回去跟爹娘还有相公说了这件事后,他们都非常高兴。” 林文冉好奇道:“什么亲上加亲啊?” 陆妍给她解释:“是许嘉致和红月的婚事,等红月嫁给了许嘉致,我们定王府与许家自然就是亲上加亲。” “什么?”林文冉赫然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睛。 陆妍声音一沉:“文冉,在长辈面前,你这是什么作态?你给我安静地坐回去!” 林文冉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陆妍的话,她眼眶里立刻溢出眼泪来,望着王景华,问道:“外祖母,四表姐要嫁给嘉致哥哥,这件事是真的吗?” 王景华面色一沉:“妍儿,文冉不舒服,你带她去厢房歇会儿。” 陆妍起身,敛衽道:“是,娘。” 叶雅萱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有些惊讶地望着陆妍和林文冉,陆妍强行将林文冉拉了下去,陆临惜用手肘去顶陆相时的胳膊:“红月,文冉真的喜欢许嘉致啊,我的天!” 陆相时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她根本没听清陆临惜在说什么,她在想,陆珩升了官,她是不是应该送点礼物祝贺他,可送什么好呢? 今日太突然,她也来不及准备,只能过两日再给他了。 晚膳酉时开始,申正过后各院的人就陆陆续续过来了,令陆相时意外的是,陆珩今日来得比以往都要早,她正准备上前给刚来的长辈行礼,许嘉致朝她走了过来。 “红月。” 陆相时露出标准的微笑:“三表哥。” 正在同王景华说话的陆珩目光轻轻扫过来,陆相时像是觉察到什么,猛地抬头朝陆珩望过去,猝不及防地迎上陆珩的目光,她心头一窒,像是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将目光收回去。 陆相时耳朵通红。 许嘉致以为她是看见自己不好意思,想着叶雅萱马上就要来提亲了,心底越发高兴,他道:“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看戏本。”陆相时压下砰然躁动的心,顺口回答道。 “听说你喜欢看戏?” “不仅喜欢,我还会唱呢,”陆相时心情不好,便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三表哥若是也喜欢听,改日我唱给你听啊。” “好啊!”许嘉致高兴得眉眼都是笑意。 他俩说着话,陆妍带着林文冉回来了,陆相时看见,林文冉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她扶额,有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无奈。 若能和宁远侯府结亲,想必叶雅萱是求之不得的,可是他们竟然都不知道林文冉的心思吗?她钟意许嘉致,两人男才女貌,多相配啊! 临近开席,小辈们拥簇着长辈们朝宴客厅走,纷纷落座后,陆相时发现,林文冉竟然和她同桌,两人中间只隔着陆临惜。 林文冉偏头盯着陆相时:“四表姐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嘉致哥哥的?” 今儿陆妍将她带到厢房,跟她说了许嘉致和陆相时的婚事,还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再胡说八道,不许再生事端,她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可事实上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把陆妍的警告听进去,她自小到大是被宠惯了,所有人都让着她、宠着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原想着,再过几日就跟陆妍说她想嫁给许嘉致,让陆妍去许家说亲,没想到她这厢还未开口,许嘉致却已经和陆相时订了亲。 林文冉那个气啊! 她这话一出,满桌的人都愣了愣,震惊地望着她们,这里都是自家人,自然都知道定王府和许家在议陆相时和许嘉致的婚事,但林文冉如此堂而皇之地问陆相时,实在是太过无礼。 陆相时听着,却并未生气,她微微地笑:“冉表妹的意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什么喜欢与不喜欢的?我们都是闺中的姑娘,又哪有什么喜欢与不喜欢的?” “你少装蒜了,你什么身份?嘉致哥哥是什么身份?若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强迫嘉致哥哥娶你,许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林文冉怕别人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 陆相时仍旧微微地笑:“冉表妹慎言。” “慎言什么慎言?”林文冉气得牙痒痒,“我告诉你,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就算你嫁给了嘉致哥哥,嘉致哥哥也不会真心喜欢你的。” 陆相时毫无所动:“我无所谓的。” “你……” “文冉,你怎么能这么说红月呢?婚姻大事乃是父母做的主,你来找红月的麻烦做什么?有本事你找大伯和大伯母说去。”陆临惜看不下去了,怒道。 “我跟四表姐说话,关你什么事?”林文冉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你不过是个庶出生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陆相时眉目一沉,将手中的碗筷重重地往桌上一搁,冷睨着林文冉。 那眸光冷若寒霜,像把刀子似的扎在林文冉的身上,扎得林文冉整个人都愣了愣,陆相时冷声道:“林文冉,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怎,怎么?”林文冉莫名地有点害怕,搞不明白以往一直好欺负的陆相时怎么突然间变得这般冷厉起来,但当着满桌众姐妹的面,她却不想落了面子。 她硬撑道:“说就说,谁还怕谁,我说错了吗?你难道不是捡来的?难道不是白吃了我们定王府的饭菜?三表姐难道不是庶出生的女儿?” 陆相时眼里闪过意味深长的笑,却并未接话。 除了陆相时,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屏风那边的男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其实林文冉的声音很小,就连旁边的女桌都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但是隔着屏风的男桌却不同。 燕国尚武,定王府的男丁更是从小习武,听力远胜常人,尤其是陆珩这等武功造诣不知道已经高到何种程度的,像林文冉这等悄悄话,他能听得一清二楚。 其余人即便不能听得一清二楚,也能听得八九不离十。 男桌那边,林司承的表情非常尴尬,他举杯朝陆荣和陆成道:“大哥、三哥,都是我教女无妨,宠坏了文冉,你们别生气,都怪我,我给大哥和三哥陪不是,我先敬你们一杯。” 说完,仰头将杯中的酒喝了干净。 陆荣没坑声,因为这里受伤最重乃是陆成,陆成笑道:“没事,小孩子口无遮拦,我们都不会往心里去,来,喝酒,喝酒。” “她怕不是只被宠坏了那么简单。”一直沉默的陆珩忽然开口道,他声音极冷,让刚刚缓和一点的气氛再度坠入冰窖。 他起身,走到屏风那头的女桌。 他突然过来,听到林文冉的话的都被吓了一跳,没听到的则是一脸莫名,王景华奇怪道:“十三,你过来做什么?有话要说?” “是有话要说,”陆珩冷漠道,“来人,把林文冉拖到祠堂去跪着。” 陆妍登时站了起来,不解道:“十三弟,何至于如此?” 陆珩根本懒得解释,一挥手,便有两个婆子进来去拖林文冉,林文冉这才知道害怕,跑到陆妍的身边紧紧抓住陆妍的手臂,大叫道:“我不去,我不去祠堂!我不去!” 那两个婆子身强力壮,平时都是干粗活的老手,陆珩既然下了命令,她们哪敢不听,更不可能去管林文冉在挣扎什么,冲上去就去拖林文冉。 男桌那边的好几个人都赶了过来。 陆成劝道:“十三弟,算了,不过是件小事,小孩子不懂事,别计较了。” “小事?不懂事?在我定王府撒野,可没有什么小事和不懂事之说,四姐若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让你听个明白就是。临惜,告诉大家,林文冉刚刚都说了什么。” 陆临惜是极怕陆珩的,她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一五一十地将刚刚林文冉和她们的对话复述出来,然后忐忑地低下头去。 所有人的面色都沉了下来,整个宴会厅陷入一片死寂。 王景华沉怒道:“简直不像话,妍儿,你这孩子的确应该好生教育了,竟然这样不知礼数,若是传了出去,我们定王府的脸面和宁远侯府的脸面就都被丢尽了。” 陆妍羞得面色通红,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对这个女儿素来溺爱,家里的人也都将起捧在掌心,她也一直知道林文冉有点被宠坏了,却没想到竟然坏到了这个地步。 第 14 章 陆妍敛衽道:“此事全凭娘和十三弟做主。” 王景华道:“还愣着做什么,带表小姐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她出来,夜里寒凉,给她多加两床被子裹在身上,别着凉了。” 两个婆子不敢再耽搁,强行将林文冉拖了下去。 场面又安静下来,陆宏光道:“都坐下吃饭吧,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众人这才纷纷坐回去,陆相时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陆临惜倒了一杯,举杯朝陆临惜道:“来,三姐,我们喝一个。” “我,我不喝。”陆临惜摆手,凑在陆相时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陆相时目露惊讶:“真的?恭喜三姐!” “你小声点,大夫还没有诊过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陆临惜红了脸。 陆相时端起陆临惜的酒杯,将倒给陆临惜的酒仰头一口喝了,道:“早晚都会有的,”说着伸手去摸陆临惜的肚皮,“先祝三姐能一胎双生,儿女双全,将来母子平安。” “借你吉言了。”陆临惜笑眯了眼睛。 陆相时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喝了,又给自己满上,一仰头,又喝了精光,陆临惜劝道:“你别喝了,仔细喝多了,伤身体。” “没事,我还没喝过酒呢,这味道可真辣。” 几杯酒下毒,陆相时的脑袋就开始犯晕,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陆临惜去拉她,陆相时却还记得她怀着身孕,阻拦道:“你别管我了,你现在身子可金贵着,不能有闪失。” “那我叫你的丫鬟过来。” 白芷进来将陆相时扶下去。 许嘉致见陆相时被扶着往外走,上前道:“红月怎么了?” “姑娘醉了,奴婢扶她回去休息,”白芷回答,“表少爷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奴婢便扶着姑娘回去了,表少爷请自便。” “你仔细照顾着。”许嘉致提醒道。 陆相时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许嘉致的脸在她的眼前打转,她强行扯出一个笑容:“三表哥,我配不上你啊,我配不上你,还是算了吧,算了吧。” 许嘉致一怔,想说点什么,白芷却已经扶着陆相时离开了去。 座位上的陆珩低眉垂首,味同嚼蜡,他给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晚膳吃到后面,整个人都有点神志不清起来。 这顿饭原本只是为庆贺陆珩升官的,可每个人都吃得各有心思。 陆珩喝了酒,回到望月居时便有些头疼,黄藤上前道:“十三爷,刚刚四姑娘过来了,现在人在书房里,说要借本书,奴才问她是什么书,她也不说,只说要自己找。” 陆珩揉了揉额角:“我去看看她。” 白芷就守在书房的门口,见陆珩过来,吓了一跳,敛衽道:“十三爷,奴婢原是要扶姑娘回半月居的,可是走到满芳亭的时候,姑娘非要过来借书,奴婢拧不过姑娘,只能陪着姑娘过来了,请十三爷恕罪。” “没事,”陆珩的表情柔软了许多,“你在这里守着吧,我去帮她找。” 陆相时脑袋晕乎乎的,先前还在围着书架打转,陆珩进去时,她已经转得有些累了,靠着书架坐到了地上,陆相时打了个哈欠,有点搞不明白这里到底是哪里。 陆珩在她的面前蹲下来:“地上凉,怎么坐到这里来了?” “十三?”陆相时眼里溢出欣喜来,她伸手,朝陆珩张开双臂,“十三,我好累啊,你快抱我到床上去,我想睡觉了,快点快点。” 她催促道。 一股酒意上涌,陆珩晃了晃脑袋,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他已经不能抱她了,她已经是大姑娘,已经要出嫁了,可是他仍旧鬼使神差地伸过手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陆相时顺手圈住他的脖子。 她仰头望着他,有些失落道:“十三,你已经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陆珩苦笑,没有接话,他将陆相时抱到软塌上放下,陆相时却圈着他的脖子不放,她轻轻地笑:“十三,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你了,这个梦真好。” “你很想梦见我吗?”陆珩凝着她的脸问。 陆相时伸出食指,放在唇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这是一个秘密,不能说的。” “对我也不能说?” 陆相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这是个梦境,还是个极为美好的梦,她沉浸在梦境里,眼里有满足的笑意,她道:“不能的,对谁都不能说。” 陆珩的手指轻轻磨蹭着她的脸,陆相时不过十五岁,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两边的脸颊肉嘟嘟的,摸起来十分舒服,她生得好看,即便还没有完全长开,也是极好看的。 被努力压制在心底的恶魔在疯狂地叫嚣,想要冲破禁锢的牢笼。 陆珩凝着与他不过咫尺距离的陆相时,指腹下的触感清晰得让他指尖发颤,他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来。 陆相时伸手去给他拭汗:“十三,你很热吗?” “嗯。”陆珩喉结滚动,压抑地回应道,他嗓音有种难以言喻的嘶哑。 “很热。”他哑声说。 陆相时有点迷茫,她目光时而涣散时而凝聚,她浑身都是酒气,那酒气和陆珩身上的酒气混杂在一起,使得屋里的气氛变得越发浓烈暧昧。 陆相时红唇微张,酒的醇香和小女儿的馨香一起飘进陆珩的鼻翼,陆珩感觉自己越发迷醉了,意识好似都不太清晰起来,他望着那红唇张张合合,只觉得口干舌燥。 “红月。”他低声唤她。 “嗯?怎么了,十三?我在呢,”陆相时捧住他的脸,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模样,那双眼睛好似会发光似的,灼灼地凝着他,她迷糊不清道:“我在啊,我在你的身边。” 这是个梦吧,陆珩想。 这个梦简直太好了,也太折磨人了,他不想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低头,轻轻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陆相时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他的身下,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 那恶魔冲破的禁锢的牢笼,发疯似的冲出来。 陆珩的吻落在陆相时的唇上,那唇和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属于陆相时特有的馨香在他的唇间溢开,让他的心尖忍不住地发颤。 陆相时愣愣地望着他,感受着唇间传来的炙热的温度还有他身上浓烈的酒香,她一动不敢动,即便知道这是梦境,也丝毫不敢挣扎。 这个梦也太奇怪了,她想。 陆珩的吻从她的唇间滑至耳旁,陆相时颤巍巍的,她心跳得厉害,她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海上,随着海浪浮浮沉沉,她于浮沉中轻颤出声。 “十三叔。”她唤道。 陆珩的吻陡然间停了下来,理智在瞬间回笼,他眼里好像溢上了水汽,他隔着迷蒙的水雾望着身下的陆相时,眼眶逐渐红了起来。 陆相时懵懵地凝望他,不明白他怎么不亲了。 陆珩的拳头死死握紧,手背青筋暴跳,而后他缓缓将手伸到陆相时的后颈,点住她后颈上的穴位,下一刻,陆相时眼睛一闭,便睡沉了过去。 陆珩有种全身脱力的感觉,他滑坐到地上,将脑袋埋在膝盖间,被前所未有的懊悔所笼罩,他浑身都是冷汗,夜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他脊背发冷。 他起身,将旁边的薄毯盖到陆相时的身上。 他凝着陆相时沉睡的模样,苦涩从心底腾升而起,喝酒误事,喝酒误事,陆珩苦笑,没想到他也有喝酒误事的时候。 恶魔破心而出,他险些没有收住。 陆相时喝了酒,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正午,她屋里有一股清淡的玫瑰花香,她睁开眼睛,望着头顶月白色的床帐发愣。 酒后的脑袋晕沉沉的,她睁着眼睛,轻手揉着自己的额角,雪白的脸逐渐红了起来。 为什么会做那样羞耻的梦啊…… 陆相时懊恼地脑壳发疼,陆珩那般谪仙似的人物,平日里看着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她竟然对他怀有如此龌蹉的心思,竟然梦见他…… 她简直玷污了她心中的那个人。 “姑娘,您醒了吗?”白芷在门外低声问。 陆相时飘远的心思被白芷拉回来,她撑着身板坐起来,靠在床上天青色的大迎枕上,回应道:“进来吧。” 白芷领着小丫鬟进来伺候她起床洗漱,待陆相时收拾整齐,白薇已领着食盒回来了,她笑道:“姑娘早膳就没有吃,现在肯定已饿得很了,快用膳吧。” 陆相时的确饿了,移至客厅用膳。 她心不在焉的,脑海里始终想着昨晚那个梦,脸蛋红彤彤的,很不正常,白芷问:“姑娘,您脸色怎么那么红啊,您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陆相时顺口回答,竟觉得自己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她轻咳了声,挥手让屋里的小丫鬟退下,问白芷:“昨晚我可是喝醉了?是如何回来的?” “您忘了?是莲妈妈将您从望月居抱回来的啊,”白芷回答,“昨晚家宴上,您喝醉了酒,奴婢扶您回半月居,您非要去望月居借书,奴婢只好陪您去望月居,后来您就在望月居睡着了,十三爷就让莲妈妈抱您回来休息。” “叮当——” 陆相时手里的白瓷汤勺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仿佛没有听懂,再次问道:“望,望月居?我昨晚去了望月居?” 第 15 章 “您真不记得了?也难怪,您喝了那么多酒,记不清也属正常。” 那就是真的了。 陆相时的心忽然提了起来,她紧张地望着白芷,继续问道:“昨夜我去了望月居何处?” “书房啊,您说要去书房找书,奴婢也不敢跟进去,就在书房外守着,后来十三爷回来了,就去书房找您了,”白芷觉得奇怪,“十三爷好像心情不好的样子,也喝了不少酒呢。” 陆相时心跳得飞快,昨夜种种历历在目,她到底是在做梦还是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 若是真的……若是真的…… 陆相时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陆珩怎么可能亲她? 不对,不对,不对,陆珩怎么可能亲她呢,他永远都是理智主导一切的人,他活得规矩、工整,意志力强悍不容撼动,就算他喝得烂醉如泥,也不可能干出出格的事情来。 她简直太罪恶了,她刚刚怎么能有那样的想法呢? 太侮辱她那个永远严于律己的十三叔了。 罪恶,简直罪恶。 虽然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肯定是在梦里,可陆相时还是免不了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下午去给王景华问安的时候甚至特意打听了陆珩在不在,若是在,她就等陆珩走了再过去。 结果是不在,陆相时就送了口气,然而,她运气似乎不大好,给王景华问了安,刚走出正院的大门,迎面就撞上正巧过来的陆珩。 陆相时脊背一僵,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杵在原地脚都不敢乱动了。 她敛衽规规矩矩地朝陆珩行礼。 今日她打扮十分素雅,月白色的锦衣,头发随意地挽了个纂儿,发间插着一支点翠金簪,她敛衽,乖巧地低眉垂首,少了往日的那份随意。 陆珩不由地一窒。 她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他生怕她记得,记得他的无礼,记得他的疯狂,记得他的眷恋。又生怕她不记得,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若不记得,这悲欢离合,便也只与他有关。 “祖母就在客厅,十三叔快进去吧。”陆相时压制住心底的忐忑,轻声说。 陆珩“嗯”了声,抬脚往里走,他走了几步,又被陆相时叫住,陆珩脚步一顿,听她说道:“昨晚的事情,谢谢十三叔。” 陆珩目光一凝,心跳不由地快了几许,他甚至紧张地不敢回头。 然而,陆相时却道:“在晚膳的时候,若不是您帮我,我只能由别人欺负了去。” “不是为你,你不必多想。”陆珩生硬道,原来她是为这件事道谢,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只觉得滋味很是复杂。 陆相时笑了笑:“我知道,可您到底还是帮了我呀。” 其实她当时是存着要陆珩为她出头的心思的,因此才激得林文冉再说了一遍那些极不中听又不合礼数的话,她没想到的是,陆珩竟然真的站了出来。 她到底还是很欢喜的。 陆珩没再接话,抬脚进了正院。 回去的路上,白芷低声在陆相时耳边道:“姑娘,表姑娘今早已经被四姑奶奶带回去了,听说昨晚晚膳散后,四姑奶奶被王妃训斥了许久。” 陆妍乃是王妃亲生,自小就受尽宠爱,她嫁入宁远侯府后,也就只生了那么一对儿女,对林文冉便是捧在手心里养着,这养着养着,逐渐就不大成样子了。 以往还只是有些调皮任性,这次却是公然对长辈不敬,而且还是在那样的场合,若是王景华还不发怒,她就不是王景华了。 王景华这个人,极为重规矩,看重子嗣、看重颜面,林文冉做了丢定王府脸面的事情,就算她是她的亲外孙女,王景华也不可能忍。 关一晚上祠堂,着实是轻了。 若林文冉不是外孙女,而是姓陆,绝不可能只是跪一晚上那么简单。 不过,定王府规矩多,家教严,也出不了林文冉那等说话完全不知道轻重的,当然,陆相时也并不关心林文冉和陆妍怎么样,她现在关心的另有其事。 又过了几日,陆相时无能为力的事情总归还是发生了。 十月二十,天朗气清,是个好日子,这日一早,许家来下聘了。 彼时,陆相时还在用早膳,白芷得了消息,快步进来跟她说这件事,陆相时顿时就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她将碗筷一推,轻声道:“都撤了吧。” 小丫鬟将碗筷撤了下去,陆相时让白薇给她换衣裳:“屋里太闷了,出去走走。” 百戏楼今日一如既往地热闹,陆相时直接去了百戏楼的后台,上次与她一起上台表演的乃是百戏楼妙音班班子里的人,那戏本原是陆相时自己写的,她想亲自将戏本里的戏表演出来,所以就请了妙音班的与她一起表演。 她是生手,妙音班的人怕她砸了自己的场子,原是不愿意的,但是陆相时当即就唱了几段,妙音班见她虽然稍显生涩,但还算上得了台面,加之对方又提供了戏本,还给了银子作为酬劳,便同意了下来。 上次是陆相时第一次登台表演,效果竟然还不错。 妙音班的班主见她过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道:“红月姑娘来了?今日可是来排第二场戏的?” 《芳满园》统共三场戏,第一场写的花迎绣嫁给花成钰,送花成钰上京赶考,这场戏停在花迎绣与花成钰离别的部分,第二场戏还没有排。 陆相时摇头:“不是,我就是过来看看。” “那可惜了,”班主有点遗憾地说,“上次那场戏演完之后,因好几天都没有后续,还有许多看戏的客人来问呢,问我们什么时候上后面的戏,都等着看呢。” “真的?”陆相时有点意外。 “自然是真的,我原想着,若是姑娘不方便,我便让班子里的人先排着,等姑娘得了空闲再过来顶上,戏本是您自己写的,到时候您来了,顶多再排两三遍就可以登台了。” “那您让班子里的人先排着吧,等我有空的时候就抽一天时间过来,早上排着,下午就登台,如何?”陆相时道。 “好,我就等着姑娘您这句话呢。”班主道。 陆相时和班主说完话,又和妙音班里的其他人打了招呼,然后坐到了外面看戏的大厅里去,因着还未出阁,不好公然在这等场合露面,陆相时选了个相对隐蔽的位置。 今日早上只有两场戏,一场是妙音班的,一场是寒鸦社的,妙音班的刚刚下场,现在场上是寒鸦社的在唱。 “奴婢还是更喜欢妙音班的戏,”白芷低声道,“这寒鸦社的,奴婢听不大习惯。” 陆相时端着茶盅:“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妙音班唱的是京腔,寒鸦社唱的是南曲,有的人更喜欢京腔,有的人则更喜欢南曲,两者风格不同,也不好比较谁唱得更好,谁唱得不好。” “您怎么了解得这么多啊?”白芷不解。 “书上说的,你不是识字吗?让你没事多看点书了。”陆相时道。 “可奴婢也没见您特地跟谁学过唱戏啊,您怎么一看就会的?”白芷奇怪道。 这点陆相时也不大明白,唱戏其实是个精妙的活,里面的门道可多了,许多人都得学上好些年才能在登台之后不被笑话,更有甚者,有些人学了一生,也只能算勉强过得去。 但是她不同,她只要看过,听过,她就能学个□□不离十。 “似乎是天赋问题,”陆相时笑眯眯道,“有时候我想着,是不是我生父或者生母就是唱戏的,所以我生来就从他们那里继承了唱戏的天赋。” 登台唱戏的,除了陆相时这等特别偏好的,其余基本都是讨生活的平民,而寻常人家,除非是活得过于艰难,否则也不会登台唱戏,供人享乐。 所以,这戏台上的,基本都是平民中活得极为低贱卑微的那些人,陆相时却说她的生父和生母兴许就是这样的人,白芷听着难免觉得难过。 她道:“您可是定王府的嫡孙女。” 陆相时淡淡地笑,没再接话, 她能活着,能活得如此光鲜亮丽,全是因着定王府的厚恩,这份恩情,她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又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许若兰和王景华的好意? 她不是那等不识好歹之人。 听完了寒鸦社的戏,时辰已经不早了,陆相时却不着急回府,她有点馋醉仙楼的叫花鸡,便径直去了醉仙楼用午膳, 白芷在旁边嘀咕:“姑娘,我们不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此时爹娘约摸都忙着和许家的人谈论亲事,这种时候,也根本不可能让我出去见客,我在不在府里,都无关紧要。”陆相时道。 说到亲事的事,陆相时就很是躁郁。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放弃呢?难道她要拿自己的清白和自己的名声去换? 醉仙楼共三楼,陆相时在二楼的雅间用膳,叫花鸡的味道极好,色香味俱全,陆相时正吃着,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穿着宝蓝华服的男子一路从门口滚了进来。 第 16 章 白芷被吓得大叫,陆相时虽没有叫,却也吓了一跳。 她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在短暂的惊吓后神色恢复如常,然后端起旁边的汤碗舀了一勺汤喂进嘴里,嗤笑道:“在醉仙楼打架,这地儿选得不错啊!” 那男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还未站起来,又从外面冲进来一人。 同样是个年轻男子,那男子身上穿着宝相花纹锦服,冲进来后就猛地骑到那宝蓝华服的男子身上,对着宝蓝华服男子的脸就是一顿猛揍。 “宝香楼的烟雨姑娘分明早就跟本大爷我约好了,你竟然抢大爷我的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那宝相花纹锦服的男子一边打一边骂道。 陆相时一边喝汤和一边看他们打架,忽然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姑,姑娘,你怎么还喝得下去啊?”两个男人打架的画面实在太过暴力,白芷被吓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们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陆相时语气慢悠悠的:“难得出来一次,当然不能轻易被人影响了我吃香喝辣,放心吧,很快就会有人来收拾他们的。” 陆相时这厢话才刚落,就有好几个店小二冲进来,强行将那两个打架的男子拉开,掌柜的亲自过来朝陆相时道歉。 “扰了姑娘用膳,都是我们醉仙楼的不是,姑娘的这顿饭,我们醉仙楼请,还望能弥补姑娘一二。”掌柜的拱手朝陆相时歉然道。 陆相时搅动着碗里的汤:“一顿饭钱就完了?这就是你们醉仙楼的诚意?” 掌柜的道:“姑娘若是不满,您可提出条件,我们醉仙楼会尽量满足。” “今天是十月二十,是我今年第五次来你们醉仙楼用膳,从今日到除夕,我若来你们这里用膳,便都免了饭钱吧,”陆相时温声道,“如何?” 掌柜的道:“姑娘倒是会算计。” “不是我会算计,是你们醉仙楼打的就是顾客至上的招牌,今儿我用膳受到了惊吓,你想用一顿饭钱就弥补我,不觉得显得你们醉仙楼太小气了吗?” 掌柜的赔笑道:“姑娘说的是,那在下去吩咐先给姑娘换个房间?” “不必了,今日就到这里吧,”陆相时道,“白芷,走了。” 对面的雅间里,隔着屏风,身着白衣的男子手里拿着折扇,那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他的掌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女子,梳着飞仙髻,发间插着赤金衔珠凤钗,她同样穿着白衣,面上蒙着面纱,一双桃花眼潋滟无双。 那男子问身边的女子道:“烟雨,那女子你可认识?” 此女子正是宝香楼的头牌李烟雨,她听到问话,颇有些奇怪,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起一个姑娘来了,但她却没有多问,轻声回答:“她是定王府世子的嫡长女,陆相时。” 白衣男子眉眼间闪过错愕,颇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后才道:“原来她就是陆相时。” 陆相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自己,可她一回头,却什么异状也没发现,她顶着些许困惑离开了醉仙楼,回到半月居的时候,桂妈妈说许若兰还在和叶雅萱商量婚事。 陆相时是不明白这婚事有什么可商量的,她都出门转悠了大半日了,他们竟然还未商量好,桂妈妈又道:“大夫人知道您出去了,让老奴跟您说,回来后就去东篱院找她。” 陆相时就去了东篱院。 她刚迈进东篱院的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说笑声,陆相时走进去,叶雅萱看见她,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儿,拉着她的手问:“红月,你跟舅母说说,对这婚事,你可有什么要求?” “自然是希望这婚事就此作罢了。”陆相时心道。 然而,想归想,这种打人脸的心思她绝不会表现在面上,她微微地笑:“我没什么要求,一切全凭舅母和娘做主就好。” “你这孩子,就是省心,”许若兰笑道,“你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有什么想法,尽管提,我和你舅母都会尽量满足你,女孩子出嫁,这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你别委屈了自己。” “我没什么委屈的,真的,都挺好的,”陆相时柔声道,“多谢舅母和娘的关心,你们应当还有很多事情要商量,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许若兰敏感地觉察到她心情低落,便没有强留, 她道:“你去吧。” 陆相时从东篱院出来,沿着长廊往后院的花圃走,花圃里的香樟树上绑着秋千,陆相时小时候最喜欢玩儿荡秋千,每日都缠着陆珩带她过来玩儿,但自从她搬到半月居后,陆珩便再没有陪她过来了。 她也再没有缠着陆珩,要他陪自己过来。 她长大了,有自己单独的院子了,是大姑娘了,懂得男女有别了,陆珩于她而言,不仅仅是长辈,还是不能与其有任何亲昵举止的男子了。 陆相时在秋千架上坐下来。 “白芷,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陆相时道。 白芷知道她心情不好,陆相时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她不敢打扰,却也不敢离得太远,就走到花圃外面等着。 而花圃的另一头,陆珩正坐在石桌旁看书,花圃极大,他们隔得远,但扛不住陆珩听力远非常人,隐约听到了陆相时的声音,他朝秋千架这边走来。 果然看见了陆相时。 她坐在秋千上,轻轻晃动着双腿,低眉垂首,一副被烦恼纠缠的样子。 “刚从外面回来?”陆珩问。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陆相时一跳,她惊蛰似的抬起头,见是陆珩,又蓦地松了口气,她咕哝道:“走路没声音,很容易吓死人的。” “我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是你自己没发现,你不是在外面玩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去了趟东篱院。” 陆珩在花台旁边的木凳上坐下来:“今日许家过来下聘,你娘正在和你舅母商量你和许嘉致的婚事,找你去,应该是问你有什么想法,怎么?你不满意?” 他语气顺溜得很,好像在说一件跟他完全无关的事情,陆相时听着就气闷。 她半晌没有做声。 “受委屈了?”陆珩的眉头凝了起来。 “没有,娘和舅母一直待我极好,还专程找我过去问我有什么要求,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我能受什么委屈,我好得很。”陆相时闷声闷气地说。 陆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汆字。 “好得很,你这副样子?”陆珩问道。 “许嘉致喜欢你,你嫁过去,他自会对你好,你舅母虽然原先不喜欢你,但是现在却将你当做光耀门楣的宝贝,今后也不会亏待你,至于许家的两个老人,你曾救过你娘的性命,他们对你心怀感恩,也是喜欢你的,往后自会对你多有维护,你在担心什么?” 陆相时迎上陆珩的目光,道:“喜欢你的姑娘能手拉手绕着汴京城转三圈,却也没见您把哪个姑娘娶回家啊。” 气氛忽然静默下来,许久之后,陆珩忽然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愿意的。” 陆相时没有吭声。 “却原来,是我理解错了,”他苦笑了下,“你原来并不想嫁。” 陆相时低下头去,她脚尖触着地面,一动不动地坐着,她道:“想与不想,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嫁给谁都是嫁,没区别。” 陆珩起身,在她的面前蹲下来:“你跟我说你不想嫁人是因为不想融入新的环境,不想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都是敷衍我的,是不是?” 陆相时抿了抿唇,缄默不语。 “嫁给许嘉致,你会过得很好,可你仍旧不愿意,是因为你心中有人,是不是?” 陆相时一惊,凝着陆珩的双眸里闪过慌张无措。 陆珩忽然就觉得事情有点难办起来,他原以为那人是许嘉致,却原来不是,这下倒好,两家的婚事已经议到这个份儿上,想要阻止,怕是得费好大一番功夫。 然而,他道:“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若看得上,定让你嫁给你想嫁之人,许家的婚事,我会帮你退了,你什么都不必管,我会办好。” 陆相时红了眼眶。 她一伸手,抹去眼角的泪,她忍着哭腔道:“十三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不必了,我这辈子就算费尽了所有的心思,就算倾尽了所有,也不可能嫁给他的。” 原来真的有那个人,陆珩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追问道:“为何?” 为何? 因为礼教不允许,因为风俗不允许,因为家族不允许。 因为整个定王府都没人丢得起那个脸,因为我不能让你成为御史弹劾的对象,不能让你的仕途被我那毫不值钱的感情毁了。 因为我不能让别人对你指指点点,说你道德沦丧,说你无耻下流,竟然和自己的侄女有了私情,甚至冲破礼教的约束,还娶了自己的侄女。 因为…… 有太多太多的原因,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第 17 章 “因为他是异族人,我如何能嫁给一个异族人?”陆相时苦笑道,“十三叔就别为我费心思了,爹娘疼我,祖父祖母疼我,就算您说破了嘴皮子,他们也不会让我嫁给一个异族人的,而且,您会让我嫁给一个异族人吗?” “异族人?梁国的还是秦国的?” 陆相时想起大梁女皇的故事,随口道:“梁国的。” “你若嫁给他,就要跟他去梁国?” “这是自然。” 陆珩站起身来,眉目有些冷:“你还是断了这份心思吧,我是绝不会允许你嫁到别国去的,我的手再长,也很难伸到梁国去。你若真的嫁到梁国,背井离乡,受了欺负又有谁知道,又有谁能为撑腰,指不定死了我们都不会知道。” 陆相时面容发苦,没敢接话。 “嫁给许嘉致是极不错的,你安心等着出嫁吧,若是有哪里不满意,你随时跟我说,我定会帮你解决,直到让你满意为止。”陆珩道。 陆珩气闷得很,这丫头经常往外跑,什么时候认识了梁国的人,又到底是谁,什么性子,可曾对她做过什么,两人又到底交心到了何种程度…… 光是想想,陆珩就觉得火大。 陆相时道:“我没什么不满意的,对我而言,嫁给谁都一样,婚礼办得好与不好也都一样,您且放心吧,我知道好歹的,不会生出事情来。” 这点陆珩倒是放心的,陆相时是个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之人,定王府将她抚养长大,她就是再受罪,也不会给定王府惹事。 陆珩站起身来,道:“你今日又去百戏楼了?” 陆相时点了点头。 “都要出嫁了,百戏楼的事情你自己早些了了,往后就别再去了,省得让人抓住把柄,传出不好听的话来。”陆珩沉声说。 “我知道了。”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陆珩坐回去,低头继续看书,过了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今日刚收到消息,蕲州凉山观音寺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死了。” “嗯?”陆相时吃惊于一个尼姑庵的人竟然被尽数剿灭了,又不明白的陆珩跟她说这件事的意思,她不解道:“她怎么死的?” “被杀。” 陆相时眉头一皱,更为不解:“都是出家人,何人那么丧心病狂?” “正在查,过几日就会有消息,”陆珩抬眉,望着陆相时,转而郑重地问:“红月,你想不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不想,”陆相时想也不想地回答,她口吻有些生硬:“找他们做什么?问他们当年为何将我丢弃的吗?我以前没想过找他们,往后也不会找他们,他们既然狠心将我丢了,我便当他们已经死了,我这些年在定王府过得挺好的,以后我也会过得好,我不需要他们。” 养父养母对她恩同再造,她好好孝顺他们便是了,其他的,不做想法。 “谁说你是被丢弃的?” 陆相时表情一愣:“您什么意思?” “当年你娘和你祖母去蕲州观音寺求子,你娘滚下石阶,遇上了你,你被遮掩在层层树枝之下,明显是有人专程将你藏了起来,你想,若真要将你丢弃,随便丢在一个地方即可,何必用树枝将你遮掩起来,而且那个位置十分危险,稍不经意就会掉下山崖,想要丢你,没必要冒着掉下悬崖的风险,”陆珩道,“所以,那个把你放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想保护你。” “这些,都是我娘说的?”陆相时意外道。 她从未问过许若兰,当年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因为她不想让许若兰以为她挂念着找亲生父母的事情,不想让她们的母女关系变得僵硬。 她也没有向别人打听过,她只听说,自己是被许若兰捡回来的。 有丢才有捡,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丢弃的,可陆珩却忽然告诉她,她有可能并非是被丢弃的,而是被人专程藏在了树丛中…… “当年有人追杀我?”陆相时的脑袋灵光一闪。 “还不错,能直接想到关键所在,”陆珩眼里露出几分赞赏,“去年我开始查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很多事情查起来都非常困难,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入手,但要查,第一个要问的就是观音寺的人。” “结果观音寺的人却忽然被杀光了,怎么就突然有人要杀她们呢?”陆相时不解道。 “这事要从几个月前说起,观音寺在凉山山顶,风景不错,几个月前有几个年轻男子去凉山游玩,其中有一个男子不小心将祖传的玉佩弄丢了,玉佩掉入了山崖下,那男子便请了许多人下山崖帮忙找,结果有人却在山崖下发现了七八具已经化成白骨的尸体。” “有七八人死在山崖下,并非小事,这事闹到了官府,蕲州的县令便开始查,结果竟然查出这些人并非我们大燕人,而是南梁的人,蕲州的县令才刚查到这里,那七八具尸体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 “不?不见了?”陆相时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就不见了?被人偷了。” 陆珩点头。 “若是新尸体被偷了,还有可解释之处,可一堆尸体全是白骨,偷回去做什么?让他们入土为安?”陆相时忽然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山崖下除了尸体,还有兵器,那些人皆是死于对方的刀下,所以那七八人其实是两拨人,而且互为仇敌,把他们的尸体偷回去让他们入土为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最大的可能是这些尸体,还有用处。”陆珩道。 “什、什么用处?”陆相时想不到一堆白骨还能有什么用处,“我也没听说南梁有偷骸骨的风俗啊,偷回去做什么?挂起来吓人?” 陆珩:“……” 在短暂的失语后,他道:“自然是查他们的身份。” “然后呢?查出什么没有?”陆相时紧张地问。 陆珩摇头:“没查到,我猜测尸体多半是入了南梁,但是我的手伸不过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但陆珩现在不想跟陆相时说那么多,她就要出嫁了,知道这些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他只是想让她知道,当年她或许并非是被丢弃的。 而且,她的亲生父母,兴许还能找到。 而那些尸体,死的都是南梁人,能来偷尸体的自然也是南梁人,蕲州与南梁的汇城相连,当时汇城还有个南梁的大人物,是南梁女皇最信任的宫典使,名叫白徽,他派人潜入汇城去查,就查到那是尸体乃是被白徽的手下偷去了。 而这些年,白徽一直在帮女皇寻找她丢失的皇女。 前脚刚发现了观音寺山崖下的尸体,后脚观音寺里的所有人就被尽数剿灭,而山崖下的那些尸体还全部被白徽偷走了,换做谁都无法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但他着重调查过白徽这个人,她是九阶高手,却并非滥杀无辜之人,观音寺二十多个尼姑一夜之间被灭口,不像是她的手笔。 但也不排除是她为了保护皇女不得不那么做。 而恰巧在这个时候,南梁使臣要入京了,也太巧了些。 “所以,观音寺被灭,您怀疑是南梁人动的手?”陆珩说一半留一半的话让陆相时很是困惑,“可这跟我的身世有什么关系?还是说,您怀疑那些死人其实跟我有关系?其中有保护我的人,也有要杀我的人?您怀疑,我或许是南梁人?” 她真的非常聪慧,陆珩默默地想。 倘若他再多说一句,只需多说一句,她就会联想到她或许就是女皇的皇女。 陆相时见陆珩不应声,眨眨眼睛道:“您说,我该不会就是女皇的女儿吧?” 陆珩:“……” 陆相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开玩笑的,我就是随便说说,不过,倘若那些骸骨的主人是死在十五年前,我想,我指不定还是南梁某个了不起的人物的女儿,否则,怎么会有人想要杀我,还有人拼尽性命也要保护我呢。” 她从秋千上跳下去,站到陆珩的面前,低头凝着陆珩精致的面庞,道:“十三叔,我真的不是被丢弃的吗?” 陆珩迎着她的眼睛,心底有恶魔在疯狂叫嚣,他喉结轻轻滚动,克制道:“应该不是。” “那您会帮我查出来,他们到底是谁吗?”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激动起来,“倘若他们真的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被人带走,藏在树丛中,那他们定然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被迫失去自己亲生的孩子,是这世间最痛苦之事,我希望您能帮我找到他们,可以吗?” 那柔软的唇就在自己的眼前,少女的馨香传进鼻间,陆珩恍惚间想起那晚书房里的旖旎来,他耳朵悄悄红了起来。 半晌之后,他轻声道:“好。” 陆相时甜甜地笑了起来,她坐回秋千架上,笑问:“十三叔,您为何对我这样好啊?” 陆珩低下头继续看书,就在陆相时以为他并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时,忽然听到他开了口,他道:“我不是一直对你挺好的吗,已经习惯了。”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旦习惯某一件事,就很难戒掉。 一旦习惯某一个人,就很难忘记。 她就像毒一样,一点一点地浸入骨髓,等到毒发的那日,她已经将他的五脏六腑侵蚀了干净,他想要清除这毒,即便死亡,也不能办到。 陆相时深深地吸了口气,感慨道:“再也不会有人,像十三叔您对我这样好了。” 第 18 章 这真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让人幸福的事情,可也是一件无与伦比的让人悲伤的事情,人生为什么就不能来全其美呢? 她若能嫁给这世上对她最好的男子,便是死,也无憾了。 陆相时回到半月居,桂妈妈跟上去伺候,在她耳边道:“姑娘,老奴打听到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来年三月初三。” 陆相时面色一白:“这么快?” “说是许家大夫人的意思,希望您能早些进门,好让许三公子定心,往后好好读书,为了让我们家大夫人答应,许家大夫人又临时在聘礼上加了一间铺面。”桂妈妈原本觉得,叶雅萱这么希望陆相时赶紧进门,看来是喜欢极了她,可是陆相时面上却没有喜色,她忽然就觉得,这桩婚事,对陆相时而言,或许不是那么好的。 桂妈妈不由地面露忧心之色。 她劝道:“姑娘,大家都喜欢您,等您进了许家,也不会过得比在定王府差的。” “我知道,我明白轻重,妈妈就不必担心了,”陆相时强自定了定心神,往自己的小书房走去,心中默默算计着,只有五个月了,已经不到五个月了。 嫁了人,再见陆珩,就难了。 她眼眶通红,蓦然间落下泪来。 白芷和白薇相视一眼,皆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陆相时太有主意了,她的心思,就是她们这些当丫鬟的,也从来没有摸准过,这门亲事,所有人都觉得好,可她就是不喜欢。 她脸上没有了笑意,她们只能与她一起难过。 陆珩去正院陪王爷和王妃用膳,自从陆相时的婚事定下来后,王景华一看见陆珩这个一说亲就冷脸的就觉得头疼,等用完了晚膳,她就开始数落起来。 “红月和许嘉致的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初三,我们家又有一个姑娘要出嫁了,你也该成婚了吧?改明儿我就请黄三夫人帮相看着,你喜欢哪样的,你倒是选一个。”王景华道。 “不用操心了,我都不喜欢。”陆珩道。 王景华脸色冷了下来,望着陆宏光道:“王爷,你倒是管管你儿子啊。” “定王府又不需要他传宗接代,他爱娶不娶,你操心什么,”陆宏光端着茶盅喝茶,“他如今翅膀硬了,不想成婚你还能押着他拜堂成亲不成?” 若是陆珩懦弱靠父母双亲过活便也罢了,他们当父母的还能管住他一二,可陆珩自小懂事,从不惹事生非,在入仕之前,从未让他们当父母的操心什么。 入仕之后,他每日忙得昏天暗地,在朝中地位一日高过一日,他自己的主意也是一日大过一日,他们当父母的,再想帮他做什么主,已是不可能了。 尤其是说亲这件事,还非得陆珩自己点头不可。 “从下聘到成婚,只有短短五个月,你们不觉得太急了吗?”陆珩淡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巴不得快些把红月嫁出去呢。” “又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叶雅萱的意思,自从大师说红月乃是命中带旺的人之后,叶雅萱就把她当宝贝,希望她能赶紧进门,所以才将婚期在定在了三月三。”王景华解释道。 陆珩冷嗤:“她倒是信。” “别说她信,我都信了,”王景华道,“你想想红月进我们王府之前,我们王府什么情况,你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生病,闹得我整日都提心吊胆的。你大嫂数年不孕,成了我和你爹的心病,我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什么偏方没用过?结果仍旧没有一点作用,还大老远跑去蕲州拜送子观音。其他几个儿女,要么仕途不顺,要么婚事不顺,要么夫妻不睦……总之就是莫名地有一大堆的问题,我和你爹,每天都焦头烂额的。” “可是我们把红月带了回来,红月来了,你大嫂不出俩月就怀上了孩子,顺利生下了嫡子,紧接着又生下了嫡次子,你的身体也莫名地一日日变好了,其余几个无论是生活还是仕途都逐渐有所好转,否则,我们王府哪有现在的宁和?”王景华感慨道。 “还有你十三岁那年原本该参加殿试的,却因为红月高热不止而缺席,没想到却意外因此逃开了一场大火,捡回一条性命,你说这不是红月的功劳是什么?” “我是真心喜欢红月那孩子,大相国寺的住持说她命中带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就是可惜了……”王景华哀叹地摇头。 “可惜什么?”陆宏光问。 王景华望着陆珩:“可惜就要嫁到别家去了,而许家,是不可能会让许嘉致入赘的。” 陆宏光:“你倒是想得多。” 陆珩道:“您说这么多,倒不如多添点银钱给红月置办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出嫁,一辈子记得您的恩情,今后即便嫁人了,也会常来我们府里走动,给您多带点旺气,岂不是更好。” “那怎么成?我多给红月,别的孙女我也得多给,否则,一碗水没有端平,别人会说我厚此薄彼的。”王景华道。 “这好办,您可以偷偷地给,”陆珩道,“只要您想给,还怕没有法子?” “那我把东西给你,你以你的名义给吧,”王景华说,“你从早到晚冷着个脸,由你给出去的东西,也没人敢说什么。” 陆珩:“行,我瞧着东大街的两间铺面不错,就给那两间铺面吧,您明日就差人去办吧,我空闲的时间不多,也就这两日稍微闲一点。” 陆宏光放下茶盅道,笑道:“你倒是会要好东西。” “可不是?您二老给的东西,可不能寒碜了,你们想想,她进府后给我们王府带来了多少好气运,不过两间铺面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不是吗?” 王景华哭笑不得:“你说得都对,就给那两间铺面吧。” 陆珩见说得差不多了,起身拱手道:“时间晚了,爹娘早些休息,我便先回去了。” 陆珩走后,王景华扶额:“王爷,我怎么觉得,他就是来要东西的?而且,您不觉得,他对红月的好,有些过了吗?” 陆宏光哼了哼,没说话。 陆珩回到望月居径直进了书房,他上任户部尚书,许多事情都还不熟悉,这些天一直在恶补那些不熟悉的事务,也正因为不熟悉事务,很多事情他都搁置着,还没有开始处理。 好在他记忆力惊人,户部的事情又素来都有条有理,很多事情都记录在册,多数不熟悉的事情,只要翻看旧例便能了解十之八九。 不得不说,文德昌虽然是个贪官,但是户部的很多事情还是办得十分不错的,没有给他留下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不像刑部侍郎,他刚上任,就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等着他处理,否则刚上任户部尚书的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还有时间窝在家里看书。 陆珩看书的速度快,这几日下来,该看的已经看了十之八九,他今日心情欠佳,这一看就看到了深夜,黄藤进来提醒道:“十三爷,该休息了。” 陆珩往后靠在椅背上:“你派人去查查,四姑娘在外接触的都有哪些人。” 又是四姑娘。 黄藤就不明白,自己的主子怎么就对陆相时那般上心,凡陆相时的事情,他总要插手管一管,可其实很多事情,他都是没有插手的资格的, 但劝诫的话黄藤不敢说,应声退出去了。 陆相时定下十月二十八日到百戏楼唱《芳满园》的第二场戏,她早早派人去百戏楼跟妙音班的班主打了招呼,等到了二十八这日早上,她便一大早就出门了。 早上在百戏楼与妙音班的排戏,下午就登台,时间虽然紧迫,但是胜在她对戏本烂熟于心,排戏也并没有费多少功夫,就连班主都觉得很不错。 陆相时在百戏楼旁边的小楼里用完午膳便回百戏楼上妆换戏服,于未时登台。 今日唱的是花成钰高中状元后花迎绣带上花成钰的双亲上京寻花成钰,可惜花成钰被相爷看中,相爷想让花成钰当他的女婿,花成钰不想让花迎绣担心,遂而一直瞒着这件事情,想要自己解决,可惜相爷的千金知道了花迎绣的存在,私下找了花迎绣。 花迎绣知道自己不但不能帮助花成钰,反而还会拖累他,她不想毁了花成钰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更不愿双亲每日以泪洗面,两方为难,于是留书一封,让花成钰安心迎娶相爷的千金,自己则偷偷独自离开了上京。 陆相时长袖轻甩,咿咿呀呀念着戏词,演到独自离开时,更是双目含泪,端得是肝肠寸断,让无数看客跟着落泪。 白衣男子坐在雅间里,他手执折扇,双目凝着台上的陆相时,片刻没有移开。 太像了,太像了。 他朝身边的女侍卫吩咐道:“去查查,那女子为何会在这里唱戏。” 女侍卫很快折了回来,拱手道:“属下专程去后台问了妙音班的班主,班主说那女子名叫红月,乃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因为喜欢唱戏,所以自己写了戏本砸了银子让妙音班的与她一起唱这场戏,是个在唱戏上很有天赋的女子,但这女子到底是何家的,班主却不知。” “只是因为喜欢……”白衣男子琢磨着,“的确是像啊!” 第 19 章 第二场戏唱完,陆相时颇有些口干舌燥,她喝了点茶水,让白芷伺候着换了妆和衣裳,然后和妙音班的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后台。 陆相时有点累,准备先到大厅里去歇会儿,然而,进门的时候,却触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陆相时险些跌倒,那撞她的人却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扶住了。 陆相时眉目一凝,猛地旋身退开几步。 她抬眸,身旁的白芷已责怪道:“这位公子,您怎么走路的?” “实在抱歉,刚刚没有注意,”白衣男子拿着折扇,眉眼含笑地朝陆相时拱手致歉道,“在下白令令,惊扰了两位姑娘,请两位姑娘恕罪。” 他生得斯文俊秀,说话时嗓音温柔,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陆相时以前从未见过此人,她暗想,若这人换上女装,指不定还能迷倒一众男子。 白令令?这是什么鬼名字? 她道:“无碍。” 说罢转身朝戏楼走去,白令令没成想陆相时落下两个字便直接不理会他了,无奈只能厚着脸皮追上去,他道:“今日扰了姑娘,我理应给姑娘赔不是,不若我请姑娘喝茶看戏吧。” 他眉梢微微扬起,颇有点吊儿郎当的意思。 “不必了,”陆相时的目光在戏楼了扫了一圈,果然在偏角的位置上找到陆珩,她朝白令令道:“白公子请自便吧,恕不奉陪。” “这怎么好?还是我请姑娘吧。”白令令不依不饶。 陆相时有点不耐烦了,她转身望着白令令,漂亮的眼睫轻轻上挑,她笑问:“难不成这是白公子惯常搭讪姑娘的手段?” 白令令:“……” “姑娘说笑了,我是诚心想向姑娘致歉,还望姑娘不要嫌弃。”白令令说着又是一礼。 陆相时瞄了陆珩一眼,发现陆珩正看着他们说话,她想起那日她诓骗陆珩的话,且看这男子的衣着,多半是南梁人,为了让陆珩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她收起对白令令的嫌弃,柔声道:“白公子诚心致歉,我哪有嫌弃的道理,不过今日不方便,改日吧。” 陆相时敛衽行了一礼。 白令令敏锐地觉察到这兴许是个机会,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递给陆相时:“既然如此,我便先将这块玉佩赠与姑娘,聊表诚意。” 刚认识就送东西,这姓白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是哪家专程勾引姑娘的浪荡子,不过看那玉佩的成色,倒是上好的东西。 这么好的玉佩,要送给她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是家里富得流油就是非奸即盗,陆相时眉眼上挑,不由地多看了白令令一眼。 “姑娘请收下吧。”白令令笑得见牙不见眼。 陆相时好似能感觉到陆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灼热,她道:“不必了,我不缺这一块玉佩,公子还是收回去吧,有缘再见。” 陆相时落下话,转身朝陆珩走去,没走几步,白令令忽地叫住她。 他笑道:“姑娘,我们会再见面的。” 陆相时没理会,也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走到陆珩的面前,问道:“十三叔,您怎么又来了?户部尚书都像您这么闲的吗?” “你能来,我不能来?” 陆珩示意她坐下,转头的时候,目光刚好和白令令的视线对上,距离有些远,然而,那白令令竟遥遥地朝陆珩俯首一礼。 陆珩心头又升起一股火来:“你说的南梁人,就是他?”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陆相时道:“我不会乱来的,您就别管了。” 她一脸倔强,陆珩是真的拿她没办法,陆相时见黄杞不在,奇怪道:“黄杞呢?我刚刚还看见他就站在您旁边呢,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人了?” 陆珩口吻漠漠:“办事去了。” 陆相时不再多问,她转而兴冲冲地问陆珩:“我刚刚的戏唱得好吗?是不是比那些花旦还唱得好?” 她眼里倒映着他的身影,那双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闪着光,陆珩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不自在地别开目光,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真的比那些花旦还唱得好?”陆相时兴奋地问。 陆珩恍然间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动作,他辩解道:“我对戏曲又不了解,你是否唱得比花旦好,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懂行的。” “您既然不喜欢看戏,您来这里干什么?”陆相时觉得莫名其妙。 陆珩:“……” 他目光轻轻地扫过去,试图用眼神镇压陆相时的多嘴多舌,可惜陆相时根本不怕他,反而笑眯眯朝他把脑袋伸过去,得意地扬眉道:“您该不会是专程来看我唱戏的吧?” 她突然凑过来,陆珩尚未来得及反应,他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 陆相时距离他太近了,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馨香还有她唇齿间的甜腻,他像个木偶似的坐着,迎着陆相时得意的眸光,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大厅很热闹,戏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打戏,铿锵之声不断,喝彩声不断,说话声更是不绝于耳,可有那么不短不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声音好像都逐渐远去了。 被屏风挡住的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她和陆珩。 她能听见陆珩的呼吸声,好像还有隐约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陆相时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忽然间被浓重的悲伤笼罩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她微红了眼眶。 “红月。”陆珩轻声道。 陆相时恍然回神,她抿唇,缓缓坐回去,将眼里的湿意眨回去,双手托腮,望着陆珩笑:“十三叔,您还没有夸我呢。” 陆珩端起茶盅喝了口茶:“你想我如何夸你?” “夸我倒是不必了,您口笨,也没见您夸过谁,您就不必为难了,您帮着瞒着家里的人就成。”陆相时道。 陆珩笑了笑:“帮你有什么好处?” “十三叔,你变了啊,您是我十三叔,您帮我,还想要好处,”陆相时忧伤道,“哎,看来今后我嫁了人,您也不会再对我好了。” “不会的。”陆珩接话道。 “嗯?” “我以前怎么待你,往后便会怎么待你,你且放心吧,等你嫁到许家,我与定王府便是你的后盾,不会让你在许家受委屈的,”陆珩温声道,“你也不必事事做小伏低,若是他们许家的人敢欺负你,你就回定王府来,就算你娘不给你做主,我也会给你做主的。” “若是他们许家欺负我欺负得很了呢?”陆相时问道。 “那我会让许嘉致主动与你和离,你且放心吧,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等你嫁到了许家,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太过刻意逢迎。”陆珩道。 “那我还不想嫁呢。”陆相时道。 陆珩的脸沉下来:“还想嫁给刚刚那个南梁小白脸?” “他叫白令令。” 陆珩:“……这什么鬼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人的称谓,叫什么又有什么所谓,重要的是这个人本身如何,是否品性高洁,是否本领过人,这话不是您自己说的吗?”陆相时念叨道。 陆珩黑脸:“还顶嘴?” “不是我想顶嘴,是您本来就说过呀,您自己说的话自己都忘记了吗?”陆相时一副我帮你想起来的样子,“我七岁那年,笑话别人的名字,您跟我说的呀。” 陆珩:“……我没说过,你记错了,名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一个男人,名字却叫白令令,说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名字都这般,可见这个人也不怎么样。” “十三叔,您是不是对人家有偏见啊?” 陆珩一听,更是火大,他道:“他刚刚是在给你送东西吧?他可知道你是什么人?可知道你已经订了亲?可知道给你送了东西,容易落下话柄?他在损你名节,你还替他说话,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眼睛,好坏都不会分了。” 陆相时被训斥得不敢接话。 “你以后不准再和他见面,否则我打断他的腿。”陆珩冷声道。 “哦。”陆相时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她默默地想,看来陆珩是真的生气了,怎么突然间就发这么大的火气,莫名其妙的。 陆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回吧。” “可是我还想去醉仙楼吃叫花鸡,下次再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能不能吃了叫花鸡再回去啊?”陆相时可怜巴巴地望着陆珩,“十三叔,叫花鸡。” 陆珩真是拿她没办法:“走吧。” 醉仙楼人来客往,就连大门口都十分热闹,两人刚走进醉仙楼的大门,身后忽然传来喊声,陆相时回头,颇为意外道:“瑾瑶,好巧,你也是过来用膳的?” “是啊,好巧,”庄瑾瑶望见旁边的陆珩,转而敛衽朝陆珩行礼,“陆公子,有礼。” 陆珩点了点头。 庄瑾瑶上前拉住陆相时的手:“我们好些天没见面了,听说你定亲了,我有好些话想跟你说,难得在外面遇上,我们一起用膳吧。” 说完,庄瑾瑶一脸殷切地望着陆珩。 第 20 章 陆相时也望着陆珩,她难得和陆珩一起出来用膳,其实并不喜欢有旁人打扰,但是庄瑾瑶毕竟是她好友,今日难得遇上,实在不好拒绝。 “自是可以的。”陆相时笑道。 陆珩不喜有外人在,进了包厢后就一直闷不吭声,陆相时和庄瑾瑶轻声说着话,庄瑾瑶凑到陆相时的耳边,小声道:“陆公子是不高兴了吗?为何不说话?” “你别管他,他原本就是这副样子。”陆相时低头吃东西。 庄瑾瑶偷偷凝着陆珩。 他一个人坐在长桌的另一边,用膳的动作慢条斯理的,矜贵得很。 庄瑾瑶看得移不开眼睛,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陆珩的时候,那日下着雨,雨势很大,她原在首饰店挑首饰,雨太大了,她便没有走。 定王府的马车坏了,车夫冒着大雨在修车,他撑着黑色的雨伞从马车上缓步走下来,他脚上踩着黑色的长靴,雨水顺着雨伞滑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许多人从他的身侧匆匆而过,他仿佛是一朵遗世独立的黑莲,冷峻、孤独、且深邃。 那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眼里,心里,都只剩下那么一个人。 她与娘说,她喜欢陆珩,她想嫁给他,却被娘狠狠地责骂了一顿,说她喜欢谁不好,偏生要喜欢陆珩,陆珩冷血无情,他任刑部侍郎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他的案子里,他做事从不讲情义,谁要是犯了事,落到他的手里,都没有好下场。 而且陆珩根本不想娶妻,曾经多少媒人上定王府说亲,汴京的姑娘提了一个又一个,可又有谁曾经说动过他?这样的人要么他的心原本就是冷的,要么就是他心底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可无论是哪种,陆珩都不是良人,嫁给他,只有受罪的份儿。 庄瑾瑶的目光像是被定住了,根本无法从陆珩的身上移开。 陆相时留意到庄瑾瑶一直盯着陆珩看,她却不做声,默默地低头吃菜。 庄瑾瑶这样,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陆珩就像一只会行走开屏的孔雀,他走到哪里都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就连家里的几个同辈姐妹都喜欢盯着他看。 但她们都和庄瑾瑶一样,只敢偷偷地打量,不管明目张胆地看。 而庄瑾瑶又和她们不同,庄瑾瑶的眼里,多了几分克制和倾慕,难怪庄瑾瑶总是问与陆珩有关的事情,今日总算有了答案。 用完晚膳,几人相继下楼,外面却突然下起了小雨。 小雨淅淅沥沥地飘落,天色暗下,有小厮上前给陆珩送伞,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走得快,没注意看路,突然朝陆相时撞过去,站在陆相时旁边的陆珩忽然一把将陆相时拉开。 陆相时撞进陆珩的怀里。 她一抬头,朝陆珩望过去,昏沉的光影下,男子冷冽的脸英挺俊俏,她的心蓦然间一动,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不经意地红了脸。 “没事吧?”陆珩轻声道,他放开她,轻手将她额前被撞散的头发捋到耳后,“小心点,站到我身后去。” “哦。”陆相时乖乖地站到陆珩的身后。 庄瑾瑶忽地愣住。 有小厮送上伞,将伞撑开,举在头顶,低声对陆相时道:“走吧。” 陆相时和庄瑾瑶打了招呼,躲在陆珩的伞下,由陆珩扶着上了驶来门口的马车,庄瑾瑶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想,她没有看错,绝没有看错。 陆珩他,他看陆相时的眼神,她绝没有看错,不会错,那是看,看心爱之人的眼神,那眼里是宠溺、呵护、克制和不舍。 陆珩他,他竟然…… 马车辘辘前行,马车里很安静,陆相时靠在车厢壁上,听陆珩漫不经心道:“以后尽量少和庄姑娘往来。” “为何啊?”陆相时不解,“您看不惯人家啊?” “她心术不正。” “人家姑娘那是喜欢你,还不至于心术不正吧,您也太苛刻了,”陆相时嘀咕道,“人家也不过就是多看了您几眼,怎么您还看不得了?” 陆珩淡淡地朝陆相时扫过去几眼:“你见过几个人,就会认人了?” “好,好吧,可庄姑娘对我还不错的。”陆相时做最后的挣扎。 陆珩:“嗯?” 陆相时吐了吐舌头,喜欢陆珩的姑娘数不胜数,她是讨厌不过来的,所以看出庄瑾瑶喜欢陆珩后,她并无生气,更没有想过要疏远她,毕竟,她与庄瑾瑶是同病相怜。 她能懂庄瑾瑶的小心谨慎和黯然神伤,因为她也一样。 一样对陆珩心怀不轨,却也只敢心怀不轨。 陆珩回到望月居不过半柱香的时辰黄杞就回来了,彼时陆珩正在书房里看书,黄杞禀道:“那人的来历已经查清楚了,他名叫白令令,两年前来汴京做布匹生意,如今住在金鱼巷的白府,白府守卫森严,有数十名高手,不像是寻常商人的府邸。”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位白令令乃是南梁人。”黄杞道。 陆珩眉目紧锁,白令令来了汴京两年,他们对此却一无所知,他何时与陆相时认识的,又是否抱有其他目的,他们皆是一无所知。 陆珩道:“你吩咐下去,再细查他的底细。” 时间过得飞快,入冬后,天气一日日寒凉起来,屋里烧起了炭火,白芷用火钳刨着银丝炭,对朝旁边看书的陆相时道:“姑娘,大夫人让您拿红线呢。” 未出嫁的姑娘在定亲后都会留在屋里绣嫁妆,按理,陆相时早便该开始绣嫁妆了,可是这么些天过去,却不见她拿红线,反而在绣一个护膝。 “你们不是在帮我绣吗,我就不费那个劲儿了,况且我想要的东西,喜铺里面都有卖的,到时候娘见我绣的东西不齐全,自会去喜铺里面买的。”陆相时无所谓道。 陆相时做的护膝已经在收线了,她打好结后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下,觉得尚可,然后美滋滋地拍了拍,她回到卧房,将护膝藏在袖中,对屋里做针线的几个丫鬟道:“你们且在这里忙着,我出去一趟。” “外面风大呢,都快晚上了,您出去干嘛呢?”白芷道。 “我去东篱院一趟,你们忙着绣我的嫁妆吧,不用跟来了。”陆相时出了半月居,路过芳满园后径直去了外院,她听说陆珩这两日都是早出晚归的,时辰还早,这时候他应该不在,陆相时进了书房,将护膝拿出来放在书桌上,觉得甚好。 “在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吓了陆相时一跳,她回头,心有余悸地望着陆珩道:“十三叔,不是说过,走路应该有声音的吗?” “你若心里没鬼,怕什么。”陆珩坐到书桌旁的木椅上坐下,拿起陆相时鬼鬼祟祟送进来的东西,仔细端详了下,意外道:“护膝?” “送我的?” 陆相时有些局促道:“您对我那般好,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您,想着您什么金银财宝都是见过的,倒不如亲手给您做一对护膝,您常在外面奔走,天寒地冻的,冻伤了膝盖可不好。” “给你父亲做了吗?”陆珩问。 陆相时抬了抬眉毛:“没有啊,我娘给我爹做了整整四对护膝,让爹每日换着用,我不是想着您还没有娶妻吗,大约是没人给您做的,所以我才做的。” “还有这个,”陆相时从袖中取出一个剑穗放到书桌上,“这也是我给您做的,原本之前做了一个,觉得不好,又重新做了一个,是祝贺您升官的,好看吗?” 她又拿在手里扬了扬。 那剑穗是用湛蓝丝线编制而成,上面有一块月牙形的羊脂玉玉佩,这玉佩陆珩认识,是她以前外出玩耍的时候在玉器店里买的,玉佩没有一点瑕疵,就是价格有点贵,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忍痛花银子买下来的,她非常喜欢,现在她却要把这块玉佩送给他。 陆珩握住扶手的手指骨有些泛白,他维持着表面的淡然,道:“以前也不见你送什么东西给我,反而总是从我这里拿东西,怎么现在却想着给我送东西了?” “这些年得了十三叔许多照顾,这辈子我怕是都还不清了,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再送十三叔这些东西了。”陆相时有些遗憾地说。 太遗憾了,陆相时想。 “坐吧,我有事和你说,”陆珩压制着心底的悸动,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往后再不能见那个白令令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能去见他,记住了。” “我知道,您怕传出不好听的话,损我名声,我不会再见他的。” “这只是其一。” “那其二呢?” “白令令的母亲白徽乃是女皇身边的宫典使,这个白令令在汴京潜伏两年,绝不会只是来做布匹生意那么简单,他若只是个生意人还好,旦和南梁皇室扯上关系,被人抓住把柄,后果是什么,你心里应当清楚。”陆珩提醒道。 陆相时心中“咯噔”一声:“那您可查清楚了他来汴京的真实目的?” 第 21 章 “还在查,这人藏得深,查起来要费些功夫,还要些时候,”陆珩道,“南梁的使臣要进京了,皇上命我和二皇子接见使臣,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我都会很忙。” “您是户部尚书,可接待使臣这种事情,难道不是礼部和皇室的事情吗?”陆相时说到此处,恍然反应过来,“啊,我忘了,您和皇室中人,都姓陆。” 陆珩:“……” “可临近年关,南梁使臣在这个时候过来,您不觉得奇怪吗?”陆相时道,“边境无战事,他们这时候来我们北燕,是来干什么的?” “南梁女皇注重发展经济,这次她派使臣过来,应该是专程来谈互市之事,但不排除还有别的目的,所以皇上才让我接待。”陆珩道。 陆相时眼眸亮晶晶的:“那来的使臣,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南梁使臣,从未有男使。” 陆相时心中一动,她从未见过女官,他们燕国根本不允许女子入仕,她就很想看看入仕的女子到底是何等模样的,可是她都要出嫁了,大约是没那个机会和资格的。 陆相时有点失望,她敛衽道:“那您先忙着吧,我回去了。” 陆珩本想留她用膳,但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十二月十九,汴京下了一场大雪,大雪下了整整一日,在夜里转为小雪,然而,这小雪却一直未停,雪花将整座汴京城都装成了一座雪城。 南城门黑瓦红墙,雪花纷扬,车轮碾压过处,留下不深不浅的车轮印,十分打眼。 一辆华盖马车在一百侍卫的护送下缓缓自南城门驶入汴京城,沿着汴京宽阔的街道在礼部侍郎庄寒鳞的带领下,一路驶到位于燕国皇宫崇阳门附近的外使馆。 车队在外使馆门口停下,华盖马车的车帘被纤长的手轻轻掀开,紧接着一个身着深绿色绕膝长衣、腰间束着腰带的女人踩着脚凳从华盖马车上走下来。 女人约摸四十有余,头上戴着深绿色的镶银丝大帽,大帽上镶有白玉,她的脚上踩着黑色的厚底长靴,她踩在雪地里,雪花的深度还够不到她的鞋面,她眉骨很长,鼻梁稍高,往马车旁边一站,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英气,让人莫名地生畏。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女,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她穿着红棕色绕膝长衣,头上戴着红棕色的镶银丝大帽,不过那年轻女子的帽子上镶的并非白玉,而是碧玉。 年长的那位乃是南梁的一品首辅魏明丽,年少的那位乃是南梁的三品武将白熙熙,白熙熙是白徽的女儿,白令令的妹妹。 庄寒鳞朝那两名女子拱手道:“两位来使两位不远千里而来,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今日天色已晚,我已经命人准备好酒菜和房间,请两位来使用膳后先稍作歇息,待明日再议事。” 白熙熙笑问:“我听闻,此次接待我们的乃是你们燕国新上任的户部尚书陆珩,怎么陆珩却没有来反倒是你来了?” 庄寒鳞道:“待明日议事之时,两位自然能见到陆大人。” 白熙熙有些遗憾:“早闻陆大人名声,没想到要等到明日才能见,可惜了。” 庄寒鳞讪笑了下,道:“两位快别站着了,里面请。” 深冬寒夜,冷风萧瑟,一道黑影忽然从定王府的院外墙外闪进定王府里,黑影沿着长廊往里走,速度极快,双脚落地无声,如同一道鬼影。 与此同时,定王府的大门打开,刚忙完事务的陆珩从马车上走进府里,黄杞紧随其后,手里提着一站红灯笼,烛光摇曳,一前一后,同样落脚无声。 待走到仪门,提着灯笼的黄杞忽然脚步一顿。 陆珩眉目一凛,朝黄杞轻轻挥手,黄杞放下灯笼,一身玄衣跃入黑暗里,鬼影似的朝那黑影追去,陆珩直入垂花门,往正院而去, 正院一切安好,陆珩松了口气,让守夜的好生伺候着,朝打斗声传来的方向而去,满芳亭里黄杞与来人正打得激烈,那黑影似乎想逃,黄杞一脚扫过去,强大的力道带起强劲的气流,然而,那黑影显然武功不弱,身影猛地一旋,险而又险地躲开。 这方动静,惊醒了住在满芳亭旁边还未入睡的陆相时。 夜里雪花飘落,她身上披着绯红的斗篷,举着锈红色的油纸伞从半月居出来,昏暗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立在黑暗中,就像一朵红莲。 “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陆珩道。 陆相时望了眼打斗的方向:“府里这是进贼人了?” 她话音刚落,黑影猛地朝她冲过来,手里的匕首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在黑影的手里转了一圈,继而抵住了陆相时的咽喉。 “红月!”陆珩与她距离甚远,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生生顿住脚步,站在水榭之上的木桥上,他心尖赫然收紧。 黄杞被吓得瞳孔一缩,再不敢往前。 陆珩的神情阴测测的,带着一股子凉意,他道:“你若敢伤她分毫,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陆相时倒没有多害怕,她端端地站着,鼻尖有一股脂粉味,并不浓厚,她颇为意外,这挟持她的不是个女人就是有特殊癖好的男人。 深冬夜凉,随便呼一口气都能“冒烟”,这人大半夜闯入府里,来干什么? 而那黑影比陆相时更为意外,黑影挑了挑眉,道:“他刚刚叫你红月,你就是陆相时?” 陆相时转头朝那黑影望过去:“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想知道我是谁,行,先送我出去!”黑影道。 “你那么本事,连定王府都敢闯,你自己出去啊,”陆相时得意地笑,“打不过就做这等没品的事情,还想着我放你走,你怎么不做梦呢?” 黑影手里的匕首往陆相时的脖子间一送:“你不怕我?” “怕什么怕,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陆相时朝陆珩道,“十三叔,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贼人抓起来严刑拷问,问清楚来龙去脉。” 陆珩站着没动:“你放了她,我放你走。” 那黑影闻言就笑了:“看来我运气还不错,一进府就遇见了陆大人,都说陆大人言出必行,你承诺会放了我,我真的可以信你?” “信什么信,十三叔,把她拿下。” 黑影想一巴掌拍在陆相时的嘴巴上,让她老老实实闭嘴,但这想法只在她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就被她放弃,她道:“你这么不惜命的?” 陆相时:“怕什么,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杀我。” 黑影:“……” 怎么这陆相时比陆珩还要难对付,黑影被气得冒火,定王府的侍卫们后知后觉地围上来,将那黑影和陆相时团团围住。 黑影顿时头大,都懒得和陆相时多扯,问陆珩:“你放不放我走?” 陆珩不是陆相时,他看出这黑影无心杀人,但他却赌不起,他不敢让陆相时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他道:“黄杞,让路。” 黄杞领着侍卫们纷纷推开,给那黑影让出一条路来,黑影胁迫着陆相时走到外围,忽然一掌将陆相时推向陆珩,自己则脚尖一踮,鬼影似的几个起落就闪出了定王府。 陆珩一把接住陆相时,他扶着陆相时的手臂,低声问:“可还好?” 他声音有些发颤,似乎还在后怕。 陆相时道:“没事,你就不该放那人离开的,那人真的没起杀心,多半是来偷东西的,府上有什么东西遗失了吗?” “等会儿派人问问清楚。”陆珩放开她。 陆相时手臂一松,忽然觉得有点失落,她道:“那人抹了脂粉,多半是个女的,竟然能和黄杞打成平手,还挺厉害的,我们大梁有这么厉害的女高手吗?” “自然是有的,只是这人来得太巧合了些。”陆珩脸色有些阴沉。 “哪里巧?” 陆珩却没有回答,他道:“我送你到半月居的门口,今日府里闹贼,事情必定不简单,近日你就不要随便出门了,以免生事。” 那肯定是不行的,她明日就要出去,不过这等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事情陆相时也已经做惯了,她闻言只得闷声闷气地点了点头:“我尽量吧。” 陆珩将陆相时送到半月居后反身折回外院,黄杞道:“十三爷,今日那贼人来得蹊跷,属下与之交手时,发现对方身法诡异,属下还从未遇到过那等身法。” 陆珩冷然地笑了笑:“若是再与对方交手,你能否认出来?” “能。”黄杞肯定道。 陆珩凝眉,今日那贼人明显对陆相时感兴趣,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道:“若四姑娘再出门,你让黄莲暗中跟随,保护四姑娘安全。” 黄杞垂首道:“是。” 而那厢,黑影纵身跃出定王府后,直接去了金鱼巷的白府,白府守卫森严,她刚在府门口落脚,便有无数个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的女子围上来,黑影摸出腰间玉牌,朝那些女侍卫面前一扬,女侍卫们纷纷给她让开路,其中一名白衣女子道:“大人里面请。” 第 22 章 白府的西次间里还亮着烛火,黑影走进去后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年轻明媚的脸,她往临窗的大炕上一坐,端起茶就往自己的嘴里灌。 “深更半夜的,穿成这副样子,你去哪儿了?”白令令挑了挑眉毛。 “去了趟定王府,运气不好,遇上了陆珩,他那个手下挺厉害的,我险些没能从定王府里逃出来。”此女子正是白令令的妹妹,白熙熙。 白令令的眉头蹙起:“不是跟你说过,陆珩这人,惹不得吗?” “我也没想惹他啊,我就是想去看看红月,谁知道会那么倒霉,碰上陆珩,不过我运气还挺不错的,真的让我见到了红月。”白熙熙有几分得意。 “然后呢?没被她气死吗?” 白熙熙:“你还挺了解她的,我发现她比陆珩还难对付,我挟持了她,她就让陆珩不必管她的死活,直接将我抓了,然后严刑拷打让我招出来为何闯定王府。” 白令令:“不错,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相比她对自己的狠毒,陆珩就有人情味儿多了,我说你是不是对陆珩这个人有什么偏见啊?人家一看见我要伤害红月,就答应放我离开,让我立刻放了红月,”白熙熙感叹道,“陆珩在燕国王朝平步青云,官位是一升再升,在定王府的地位定然是举足轻重,他对红月那般维护,看来红月在定王府过得并不差啊。” 白令令道:“等你跟陆珩接触之后,你就知道他到底是阎王还是弱鸡了,不过定王府上下,对红月的确都不错。” “不错?不错你就能让她与别人定亲了?”白熙熙说到此处就觉得来气,“我说你在这里混了两年,到底混出什么来了?你竟然还让她与别人定了亲!!!” 白令令:“要我提醒你,她是在今年十月才和许家定下的亲事吗?” “……在时间上那还是真是没有办法,这可怎么好。” 白熙熙自言自语,只觉得头大,白令令道:“我已经上奏皇上,这次与你们一同回金陵,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在收尾了。” “为何?你不是潜藏得好好的吗?就这么回去,也太可惜了吧。” “我已经被陆珩发现了,这阵子,他一直在派人调查我,而且他也在调查十五年前蕲州观音寺发生的事情,若不是有人心狠手辣,将观音寺的人杀了干净,他现在只怕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白令令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说。 “陆珩查十五年前的事情,是为了帮红月寻找亲生父母?” “是,他一直在查,不过,幸好我们有所准备,”白令令笑了笑,“等这次与你们一起回金陵后,这金鱼巷就没有白府了。” 次日,定王府半月居。 因昨日夜里府里有贼人闯入,陆相时总觉得事不寻常,自己暗自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结果睡也没有睡好,早上白芷来叫她起床的时候,她便有些精神不济。 “姑娘怎么看着有气无力的?”白芷道。 陆相时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睡好。” “可是被吓着了?” “不过是个贼人,有什么可害怕的。”陆珩当刑部侍郎的时候是个狠人,查案子审人的时候手上经常沾血,陆相时得知后为了壮自己的胆量,还专程偷偷去了几趟刑部大牢。 她见过刑部大牢的各种审讯手段,还见过犯人的各种死法,见得多了,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指不定自己身边还有幽魂在飘荡。 刚开始的确很害怕,有时候夜里还会做噩梦,可见的次数多了,胆量便也逐渐大了起来,后来便见怪不怪了。 况且,昨日那贼人虽然用匕首挟持了她,但是那匕首距离她的脖子远得很,证明那人根本不想伤害她,挟持她,也只是因为被黄杞追着打而迫不得已寻找人质。 陆相时用了早膳便出了门。 她和妙音班的约好今日早上在百戏楼排戏,她明年三月份就要出嫁了,她必须在出嫁前将最后一场戏搬上台,所以,天虽然冷,但陆相时却还是得出门。 今日早上,雪已停了,路上的积雪在慢慢融化,陆相时撩开车帘,朝外面望过去,谁知恰在此时,马车的车轮打滑,车马失了控,猛地朝旁边倾斜栽倒。 就在此时,有人忽然冲过来,抬手将倾倒的马车撑了起来,有人勒住了马缰,好容易控制住了烈马,马车这才平稳地停了下来。 陆相时已经被撞得有些头昏脑涨,被吓得脸色惨白的白芷赶忙掀开马车的车帘,惊呼道“姑娘,您没事吧?” 陆相时靠在车厢壁上,朝白芷摆摆手:“没事。” 马车外传来说话声:“你家姑娘没事吧?” 陆相时眉头拧了拧,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她掀开马车的车帘朝外望出去,迎上一张俊秀含笑的脸,那人朝陆相时拱手道:“姑娘,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巧?这位白公子,你确定你不是一直在这里蹲我吗?”陆相时道,“不过,多谢白公子出手相救,我还有事,便不与白公子多言了,公子请便。” 陆相时揉了揉额头,吩咐道:“我们走吧。” “四姑娘好生无情,我好歹还救了四姑娘,你却连口水都不愿意请我喝,实在让人伤心难过,姑娘这是要去百戏楼吧,我正巧也要去,不如姑娘请我喝口茶水?”白令令道。 “公子上次强行要送我玉佩,这次又强行让我请你喝茶水,白公子花样可真多,你这么缠着我,到底想干什么?”陆相时冷眉道。 这个白令令,既然能在汴京潜伏两年,就绝对不是什么喜欢胡乱调戏女人的浪荡子,而他这般一次两次地凑上来,多半与巧合无关。 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令令道:“姑娘误会了,能在这里撞见姑娘,实属意外,我与姑娘都要去百戏楼,从金鱼巷到百戏楼,这里乃是必经之地啊,姑娘真的误会了。” 陆相时:“你想利用我对付我十三叔?” 白令令:“……姑娘真的误会了。” “你身为南梁一品宫典使白徽的儿子,潜在汴京两年,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生在南梁使臣进京的时候冒出来,而且还找上我,你不是想利用我,还是什么?”陆相时的唇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总不至于真的看上我了。” “怎、怎么不能?”白令令被如此直白的陆相时搞得有点结巴。 陆相时懒得理会他,她放下车帘,叹道:“别肖想了,本姑娘我已经定亲了,白芷,我们走吧,闲杂人等,都不必再理会了。” 陆珩有些话说得没错,她是不敢和白令令这等人有任何牵扯的,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她是生是死倒是无所谓,但肯定会连累陆珩,连累定王府。 白令令扶额,陆相时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最近查他的只有陆珩,陆相时这等深闺女子,若非是陆珩告诉她的,她如何能知道,那陆珩可真算是个另类,这等事情竟然也会跟陆相时提。 马车从面前驶过,离他越来越远,白令令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追上去。 皇宫,大朝殿。 待燕国文武百官上朝行礼后,立在皇上身边的太监高声道:“请两国使臣觐见。” 身着绿色官袍的魏明丽和身着红色官袍的白熙熙缓步走到大殿中,朝永和皇行拱手礼,魏明丽道:“外臣奉我皇之命,前来与贵国商量边境互市之事,临出发前,我皇为皇上准备了些许礼物,这是礼物的礼单,还请皇上过目。” 有内侍上前收了礼单,转手呈交给永和皇,永和皇翻开看了看,笑道:“女皇有心了,送的礼品甚得朕心。不过,临近年关,朝中许多事情都逐渐停工,要放到年后再议,你们来得巧,今年就要在朕的燕国过年了,也正好可以趁年节时日好好游玩,观赏观赏朕的汴京风貌,这互市之事,就留到年后开朝再议吧,如何?” 魏明丽拱手道:“多谢皇上美意,外臣与我皇也是这个意思。” “那便好。”永和皇笑道。 白熙熙拱手道:“皇上大量,外臣佩服,不过外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皇上能否恩准。” “你说。” “外臣久闻户部尚书陆大人上知天南,下知地北,无论说到什么事情,皆能侃侃而谈,如今又任户部尚书,这互市的事情还需与陆大人好生商议,外臣还望在汴京的这些日子,能有陆大人陪同,既能让外臣更深地了解贵国,还能顺道与陆大人商议互市之事,此乃一举两得,不知皇上能否恩准。”白熙熙诚恳道。 此言一出,满大朝殿的人皆有意外之感。 不知道这南梁来的使臣到底怎么想的,要陆珩那个闷肚子陪同,陆珩虽有才能,却是个惜字如金的,而且待人接物甚是随性。 这女的要陆珩相陪,莫不是看上了陆珩的美色。 陆珩端正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语,皇上笑道:“陆爱卿的确有才,这件事,朕准了。陆爱卿,两位来使远道而来,你可要好生招待,万不能怠慢了。” 陆珩道:“臣遵旨。” 散朝后,各文武大臣从崇阳门而出,陆珩走在前头,白熙熙追上他,朝他笑道:“陆大人,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作陪了。” 陆珩表情很淡,他低眉看向白熙熙,她穿着南梁武将的朝服,一身红装,头上戴着大帽,一眼看去,神采奕奕,英姿飒爽。 汴京女子不能入仕,便少见像白熙熙这般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羞造作的,看着倒是令人眼前一亮,不过,作陪,陆珩本心是不愿意的。 陪人游玩,简直就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第 23 章 他道:“与贵国开通互市之事,完全可以等到年后开朝再议,白大人完全不用着急,我已经拟好了一套完整的于你我两国都有利的方案,等年后开朝后再稍加商议便可。至于要我作陪之事,临近年关,我身为户部尚书,诸事缠身,怕是没有太多时间。” 白熙熙笑:“原来陆大人并不愿意,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白大人许是不知道我们燕国的风俗,在我们燕国,男女有别,像一同游玩这等事情,我身为男子,着实不方便陪白大人,于白大人的名声也无益。” 白熙熙凝着陆珩笑道,“我知道你们燕国男女有别,而且一个男人可以娶好几个女人,你陪我,当是我吃亏才是,我都不介意,陆大人你却介意起来,莫不是陆大人心中有人,怕那人误会什么,所以才这般推辞?” 陆珩道:“既然白大人不介意,我奉陪便是。” 陆相时在百戏楼排完戏后带着白芷去醉仙楼用膳,白令令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醉仙楼,陆相时在大厅选了一张空桌,自己坐到空桌旁边的木椅上,待点了菜,对面的空位上忽然坐下一个人来。 身着一袭白衣的白令令眉眼俊秀,狭长的眉尾微微上挑,端得是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他望着陆相时道:“陆姑娘,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陆相时有点不耐烦起来,她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无视白令令的存在。 她这般冷然的态度让白令令有点内伤:“陆姑娘这是生气了?” 陆相时不应声,她拿起筷子挥了挥,忽然一筷子打在白令令的肩上,嫌弃道:“白芷,我看着醉仙楼该整治整治了,怎么什么苍蝇都能飞进来。” 白芷忍住笑意:“姑娘说得是。” 白令令:“……” 他早知道这女子嘴巴毒,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了起来,他提起茶壶给陆相时添茶,笑道:“陆姑娘说话真是风趣,你排了一上午的戏,快多喝点水。” 陆相时:“你追着我做什么?” “陆姑娘可相信一见钟情?”白令令诚恳道,“我初见陆姑娘,便觉陆姑娘美若天仙,目光完全无法从陆姑娘的身上移开,后来又机缘巧合听了陆姑娘的戏,更是对姑娘倾心,已决定今生非姑娘不嫁,我对姑娘如此情深,姑娘却问我为何追着你,实在令人伤心。” 陆相时:“???” 她一脸的不明所以,完全不明白白令令到底在说什么鬼东西。 “非我不嫁?”陆相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白令令却诚然地点点头,他道:“陆姑娘也知道,我乃是南梁人,在我们南梁,男女成婚都是男子嫁给女子,入女子府邸,上女子家族族谱,所以,自然是我嫁给姑娘。” “你母亲是白徽,一品武将,女皇近臣,我是定王府嫡女,燕国皇室宗亲,你嫁给我,是想毁了你自己,还是想毁了我?”陆相时觉得可笑。 “这好办,你随我一起去南梁便成。”白令令道。 “我已经定亲了。” “这也无妨,把亲事退了便是,等你随我去了南梁,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把他带回府,养在府里,那许嘉致我也调查过,你且放心,在南梁,多得是能替代许嘉致的人。” 陆相时忽然有点想笑。 “你不是喜欢我吗?”她道,“你喜欢我,还让我把别的男人带回府里养着?” 白令令无所谓道:“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成,我并非善妒之人。你娶了我,你便是我的天我的地,只要你高兴,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陆相时:“……” 她沉浸在吃惊之中,简直无言以对。 就在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头顶忽然覆上一片阴影,陆相时抬头望去,陡然迎上陆珩阴翳的双眸,她心头一跳,赶忙解释道:“十三叔,是他非要缠着我的。” 白令令被扣上这么一顶纠缠良家闺女的帽子,在看陆珩那张阴沉得能滴水的脸,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好在他脸皮极厚,觉得不解释也无伤大雅。 他起身朝陆珩拱手道:“陆大人。” 陆相时这才注意到陆珩身边还站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穿着蓝色绣水仙花绕膝长衣,腰间束戴,腰身细长不盈一握,端得是纤细俏丽。 她生了张和白令令的五官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但相比白令令五官却更为秀丽,那柳眉细长,眼珠如黑葡萄般晶亮,看人的时候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 听说这次南梁来使是一文一武,文臣乃是魏明丽,武将乃是白徽的女儿白熙熙,想必眼前这位就是白熙熙无疑了。 她站在陆珩的身旁,巧笑倩兮,一双眸子笑盈盈地望着她。 不过她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啊! 陆珩道:“不是让你不要随便出门吗?怎么今日就出来了?” “我约了妙音班的今日排戏,不过下午还有事情,吃了午膳就回去了。”陆相时声音有些生硬,她语气顿了顿,在开口时嗓音里已经有几分笑意。 她道:“十三叔好福气啊,能得南梁来使点名开口要您作陪,您身边的可是美人儿,不知道满朝文武,有多少人羡慕您呢。” 白熙熙和白令令闻言,齐齐挑了挑眉。 白熙熙原本就对陆相时感兴趣,此时她如此一说,她对陆相时便更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她笑问:“下朝后我只换了件衣裳就与陆大人一起过来了,这朝堂上的事情,没这么快传出来吧?陆姑娘如何得知的?” “能让我十三叔作陪且穿着异国服饰的人,也只有刚进京的南梁来使了,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不过白大人倒是厉害啊,昨日才到汴京,今日乃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你竟然知道我是谁。”陆相时一副意外的样子。 白熙熙和白令令对视一眼,白令令赞叹道:“陆姑娘好生聪慧,你的事情是我跟舍妹说的,凭你那声‘十三叔’,她猜出你是谁并不难。” 那还拍什么聪慧的马屁? 陆相时没理会他。 陆珩在陆相时的旁边坐下来,他脸色阴沉,明显十分不悦,陆相时知道他在气自己不听话,也不太敢明目张胆地惹他,主动给他倒上茶水,笑呵呵道:“外面冷,您先喝口热茶。” 陆珩瞥了眼她谄媚的样子,端着茶盅慢慢喝茶。 他道:“白公子,我家小侄女已经定了亲事了,我不管到底是你缠着她还是她缠着你,我都想提醒你,若你真的为她好,便不该再见她。” 白令令遗憾道:“陆大人说得是,我也知道我不该再缠着陆姑娘,但是奈何我对陆姑娘情根深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份相思实在煎熬,一得知陆姑娘出了门,我就忍不住出来寻陆姑娘了,我也是……哎!” 白令令说着,便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陆相时:“???” 她不知道白令令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反正她听得快要吐了。 对自己情根深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呵呵! 陆珩沉了沉气,他眼底闪过一丝杀气,但很快被他敛去,他道:“白公子若真的真心珍视我家小侄女,当能安分克己,不打扰我家小侄女才是。” 白令令:“哎,我哪能和陆大人相比,我这人一旦深情起来,就管不住自己啊。” 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陆珩压制住一拳砸破他脑袋的冲动,拉起陆相时就朝外走,白熙熙见他们要离开,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他们的面前。 白熙熙道:“陆大人,今儿得见陆姑娘,我忽然觉得,你这小侄女可比你这个户部尚书要风趣多了,最重要的是还聪明伶俐,实在让人喜欢,不如……” 陆珩握住陆相时手腕的手紧了紧,漆黑眸光盯着白熙熙:“我劝你们兄妹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别怪我让你们有来无回。” 白熙熙一愣。 从在朝堂相见到现在,她能看出来陆珩是极为内敛之人,情绪轻易不会外泄,可这位极为克己之人,在处理有关陆相时的事情的时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险些失控。 看来陆相时在他的心中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啊。 “哎,陆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想着,你公务繁忙,要不,这些日子,就让您的侄女陪我到处走走?”白熙熙道。 陆珩还未开口,陆相时已抢先道:“怕是要让白大人失望了,皇上已允准我十三叔陪你,你现在却突然要我相陪,皇上那里,只怕不好说。” “红月!”陆珩冷声道。 陆相时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白熙熙更是无畏,她道:“这有何难,我会主动求得你们皇上同意换人的。” 陆相时道:“恭敬不如从命,待白大人得了皇上的同意,白大人平日里想去哪里,派人知会我一声便是,我都奉陪,且定让白大人满意。” 白熙熙笑眯眯地应了,朝陆相时一拱手:“如此,先谢过了。” 等上了马车,陆珩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陆相时叫了他好几声陆珩都一脸漠然,她知道陆珩这是真的生气了,她补救道:“十三叔,我知道您怪我自作主张,但是我这么做,也是有我的理由的,那白熙熙今日一靠近我,我便闻到了她身上有熟悉的脂粉味,和那晚挟持我的人身上的脂粉味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