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 日啖一肉_1 《日啖一肉》烤翅店店长 文案: 崇永十四年,饿殍遍地,民生凋敝,易子而食乃常象。 传闻远海处有有一极乐岛名曰蓬莱,那里有肉果子树,上面结着各色肉,什么扣肉,粉蒸肉,红烧肉,在路上饿了便可割一块就地坐着吃了。 为了追求“日啖一肉”的小康/生活,一名神医,两头秃驴,并一条一无是处的哈巴狗,一起浩浩荡荡出海了。 一句话简介: 一边出海,一边破案,一边拉个小手谈恋爱,我们的目标是ONE PIECE(划掉) CP:视肉如命和尚攻X爱财自恋神医受 本文有古风+荒诞+破案元素,然而一个都不正宗~ 内容标签: 强强 幻想空间 三教九流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邹仪,青毓 ┃ 配角:东山,邹腊肠 ┃ 其它: 序 第1章 第一章 阿蒙在院子里扫雪。 江南的雪不多见,这是五年来的头一场雪,没想一会儿就停了。薄薄的一层,像又白又棉的年糕,煮的烂兮兮的在地上摊着,谁拾起来嚼一口,保管黏牙。 这雪越白,衬的阿蒙越发的黑。 阿蒙不是一般的黑,是相当黑,黑的只有牙是白的,还是白里透黄的白。但他也不是煤炭的黑,他是泥土的黑,好像黄土渗进他的骨头里,搓澡搓掉半斤泥也不能白个一星半点。 管事的邢老头说,他这是小时候饿狠了,精气被吃光了,养不回来了。还好他虽然精气被吃光了,但力气却有的是,做三个人的工拿一份的钱,而且老实巴交,请公公的祭品放在那边让他守着,过半个时辰看,肘子上的一朵油花都没动。 这几年谁家日子都不好过,能省一点是一点,自从雇了阿蒙,严员外就把那些只会揩油的全部赶了,邢老头更是满意,把他当半个干儿子养。 阿蒙干活也更加卖力,起个大早喝完稀饭就去厨房帮工,搬桌擦台子,再去院子里扫雪,忙得一刻不停,有人问起他来,他就说:“不能辜负邢管家的救命之恩。” 阿蒙是在严宅旁的巷口被邢老头捡到的,邢老头刚吃完一碗热馄饨,打嗝都是一股小葱香,阿蒙被那嗝香给诱醒了,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似的爬到他老人家面前,邢老头一心软,就去馄饨铺子给他买了一碗,从此阿蒙就跟定了他。 那时候阿蒙还不叫阿蒙,他叫小七。 顾名思义,他在家里排行第七,底下还有个小八和小九,小九刚过百日,是个只会嚎的奶娃娃。 和普通白白胖胖的奶娃娃不同,他印象里这个妹妹生来一张苦情脸,且脸色蜡黄,两颊深凹,单看脸似乎比他还要老气,哭也不是那种奶气的哭法,是沙沙的嗓子,像是在嚎丧。 虽然她丑了些,但本来也不至于丑得这么惊心动魄,只可惜她命不好,撞上了荒年。 前几年西北打仗,税收的一年比一年狠,就已经紧巴巴的了,偏今年开春碰上洪涝,水堵在田里出不去,一片一片的稻子淹死,烂到发臭,好不容易水退了,秧插了,老天却像是提前把水降完了,怎么着也不肯再下一滴雨。土里裂的沟能有半个手掌宽。 愁得他娘一滴奶都挤不出来,每次小妹妹一哭,阿蒙就给她喂碎米糊,之后成了玉米糊,再之后是野菜糊。 等到野菜糊成了野菜汤的那天,阿蒙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小妹妹的哭声了。 阿蒙他爹也愁,愁的眉间两道深深的沟壑,看着阿蒙他娘在清可见底的野菜汤里搅啊搅搅啊搅,搅匀了就细细的喊一声孩子们——不能大声喊,大声喊了要漏力气的——除了成家的老大老二老三,其余的挨个拿着个碗排着队,他娘拿勺子舀一勺汤,再舀几片野菜叶子,小四有四片,小五有三片,小六有两片,小七有一片,再后面的小八小九就没有了,但阿蒙看她可怜,偷偷喂给她半片。 阿蒙他爹跟他娘商量说,这样不行啊,阿蒙记得他爹这么说的时候眉头又深深的皱了起来,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第二天少年老成的奶娃娃就不见了,那时候他也不大,干不了活只能在家带弟妹,屋子里转了三圈都找不到妹妹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四哥告诉他,妹妹被送走了,实在养不活了。 “妹妹送给谁了?” “不知道。” “他们会对妹妹好吗?” “不知道。” “那万一对她不好怎么办?” 四哥笑了一声说:“早投胎说不定还能投个好人家呢,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第三天晚上,时隔半年,全家人再一次吃到了肉。 那可是油汪汪的肉呀! 酱油吊出来的红烧肉,每一块都有拳头大小,肥瘦各一半,咬一口满嘴的油滋出来,全家人除了他眼睛通红的娘,其他人都吃得可高兴了,阿蒙这辈子没吃过这么肥这么厚的红烧肉,乐极生悲,大晚上拉肚子去茅房。 无独有偶,他那四哥也是个嘴馋的,哆哆嗦嗦拴着裤腰带出来,看见阿蒙夹着腿在旁边等着,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说:“别怕。” 那手上汗津津的,一下子透过了他打补丁的裋褐,直接沁到骨头缝里。冻得阿蒙浑身一激灵。 在拉完肚子以后,他出逃了。 当然了,就他那个年纪,逃也逃不出什么名堂来,如果不是撞见邢老头心善,估计就是一架白骨。 不过邢老头有时候同他感慨,当年县里也富足,严家还能来施个粥,换做现在,就算是阿蒙倒在他脚边,他也不敢捡回来了——实在是养不起。 路有冻死骨,朱门却不敢酒肉臭了。 阿蒙在院子里扫雪。 严家的大丫头白茸插着腰风风火火的朝他走过来,指着他鼻尖骂道:“我的好弟弟呀,可是让我好找,你在这里做甚么!嗨呀,你扫雪?扫甚么雪!这雪让别人扫去好了!刑管事在四处找你呢,还不快去,就在二少爷的屋子里!” 日啖一肉_2 阿蒙低着头快步走着,边走边拍袖子正衣领,心里头想着:大概是邹神医要来了。 邹神医,邹仪,是江南顶顶好的大夫,功夫不比御医差,传闻太医院招他,可想怎么着?人家不干! 人家有的是本事,恃才傲物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是明面上的说法,还有暗地里的,说邹神医不去太医院的原因,是嫌它俸禄太低! 早先说过了,天才么,大多怪癖,不食人间烟火,邹神医虽也有怪癖,可这怪癖却接地气得很,他爱财——多严重的病多少的钱,明码标价,只要你付得起钱,甭管是半死不活还是彻底死透的,他都能给你从阎王殿里拉回来,还是活蹦乱跳的。 这话邹仪是听说过的,他当时听了以后,只是斯斯文文地讲:“放他娘个屁!” 半死不活的尚且还可以医,死透了的谁有能耐跟阎王抢人,他要是真有这本事,还做什么劳什子大夫,早去地府打杂了。 然而以讹传讹越传越远,严员外就是听了这样的传闻,割了一大笔钱请他给严二少爷看病。 严二少爷是惟一的嫡出,还是老来子,难免骄纵了些,前几日为了勾栏里的莺莺燕燕同人打了一架,还打输了,冰天雪地被扒光了衣服丢在外头,等家里人捡回来的时候鼻孔只剩出的气。 本来当天晚上就不行了,幸好邹仪赶过来,拿好汤好药给他吊着,吊了大半个月,眼见有起色能支起身来自己喝药了,又昏了过去。 严员外急得跺脚,见了阿蒙却挤出一丝笑容来:“阿蒙,好孩子,就呆在屋里,切记莫要出去!” 除了阿蒙,还有几个健壮的男丁,原是严员外不知听了谁的胡言乱语,说二少爷魂魄轻要飘走,需阳气旺的方能镇住。 阿蒙是干活干惯的,这么让他干站着浑身不舒服,他见机给严员外倒了杯茶,邢老头也道:“老爷莫急,邹大夫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严员外刚啜一口,就听通报的人喊:“邹大夫来了!” 阿蒙早就听闻邹仪的大名,却从未见过庐山真面目,这时便好奇的张望。 先入眼帘的是一只手。 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手,十分的白,却不是雪白,也不是乳白,是带着点儿玉色光泽的白。他的每一根手指都骨骼分明,指甲修得干干净净,只稍瞧上一眼,就知道是十分有力量的手。 随着手,整个身子都进来了。 阿蒙愣了愣,不曾想邹神医是这样年轻也这样好看,穿着件蓝布衫,因洗得多了略有些褪色,但他身姿挺拔,看上去却像穿了昂贵的缎衣似的。 他走过来,朝严员外施了礼,严员外立马连珠带炮的把病情给讲了一遍,邹仪又细细问了,自他走后,二少爷吃了什么,有没有按时吃汤药,发不发癔症。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子轻轻的,眼睛里却带了一捧光,那光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要亮,阿蒙一时间看呆了,还是邹仪提着药箱走过来,同他说:“小兄弟,麻烦让一让。”他才如梦初醒的收回目光。 阿蒙这下闹了个大红脸,当下就想出去,但又念及严员外的话,只在耳房歇息。他甫一到耳房,就见白茸端坐在那里。 阿蒙吃了一惊,白茸却道:“嘘!小声些,声音大了旁人要将我赶出去!” 白茸是老爷身边的大丫头,不必伺候在二少爷跟前,再且女人家有阴气,阿蒙急急道:“白茸姐姐你这是做甚么,二少爷沾不得阴气的!” 白茸道:“我知道,这不是在耳房呆着么,这里离二少爷远,不碍事的。” 阿蒙道:“姐姐到底来做甚么?” 白茸幽幽叹了口气,低头绞着一方帕子,低低道:“我……我是来看一眼邹神医的,虽只见着个背影……但也……” 阿蒙脸上一片红白交加,笨嘴拙舌,张嘴了三次也吐不出一个词,却是白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就看看,不做甚么,不要去同那些嘴碎的姑婆家讲。好了,房里要你镇着呢,你还是快去吧,我也走了。” 阿蒙被白茸半推半攘的推出去,做了几个深呼吸,好不容易攒起勇气进里屋,却听见房内爆发出一声怒吼:“我要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2章 第二章 他一个踉跄几乎是摔进来,一抬头就见邢老头抱着严员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老爷!老爷饶命!不念功劳念苦劳啊!” 他一道哭,一道把鼻涕擦在严员外的裤腿,还一道磕头,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阿蒙直接就蒙了,觉得屋里炭火太暖把脑浆烧干,半响转不过弯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抓住旁人的手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也是来镇魂的家丁,以为阿蒙是打击太大反应不过来,同情的瞥了他一眼道:“邹大夫刚巧说了,那支千年老参,其实是高丽参以次充好。” 另外几个就不怎么客气了,见阿蒙得邢老头眼缘一直眼馋的紧,如今乍见他后台一到,口气中免不了带上几分幸灾乐祸:“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哟!” “谁说不是呢,和着这么多年,胆子是给银子给喂肥的。刚邹神医说了,二少爷底子不差,用一剂强药还能救回来,于是老爷乐颠颠的命人取了千年老参来,传闻这千年老参呀,剪根须泡水喝都能多活十年呢! 本来大家满心欢喜的,结果是支高丽参,这高丽参同大白菜一样,哪有什么效果?你说平日里东揩西贪也就罢了,怎么能贪药材这个人命钱?这下可好,二少爷可是咱老爷的命根子哪!” “……”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严员外虽然只是个员外,但祖上德高望重,家里头也有朝廷命官,因此端的是大家做派,这下却叽叽喳喳,热闹的堪比菜市场。 下人疏于管教,对主子评头论足;而那快成半对手足的主仆,却是一个匍匐在地上,声泪俱下涕泗横流,额头磕得铛铛响;一个脸色涨得紫红,不停的抻腿踹人,却是甩不掉脚下那块牛皮糖,他本人更是因为疏于锻炼成了个四肢萎缩肚皮圆滚的球,踹人的时候险些摔倒。 邹仪借着理衣领的当儿笑了一笑,笑够了才道:“严员外,事已至此罪责他人也是无用了,现下还是救令公子要紧。” 严员外忙道:“是,是,邹神医可有高见?我们严家钱有得是,您要多少我即可派人去取!” 邹仪心想这金山银山,哪个能救回来这败家子的命?倒是能一口噎死他! 然而心底这样想,面上却不显,他道:“现下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把握不大。” 严员外忙道:“有机会就好,便是一成,也该试试!” “是了,”邹仪点头,转向邢老头道,“家里除了这支参,还有没有其他的?不管多少,一并取来。” 邢老头哆哆嗦嗦道:“有……只是都是那高丽参……” 严员外恨得一脚踩在他手上:“你这老贼!”被邹仪拦下:“快取来!” 邢老头颤颤巍巍站起来,半爬半走的要出门,还是阿蒙看不过去扶着他出了门,替他跑腿。 日啖一肉_3 年轻人手脚麻利,顷刻间人参都取来了,锅也架起来了,邹仪指挥着他们熬参汤,满满一大砂锅的水,到最后愣是逼成一小碗,厨房那边有胆大心细的看着,邹仪这边也忙活着施针。 几个时辰下来,邹仪的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额上一层细密的汗,越攒越多终从鼻梁淌了下来落到嘴边,邹仪舔了舔,只觉出苦咸,过了好半响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汗珠,不禁哂笑。 参汤熬好,他从下人手中接过,给二少爷灌了下去。 尽了人事,该听天命了。 邹仪坐下甫一开口就觉自己喉咙哑得不可思议,大抵是室内太暖的缘故,他忙倒了杯冷茶喝,清清嗓子才道:“严员外,我已尽全力,只要令公子能在两个时辰内退烧便无大碍。” 严员外自然是千恩万谢,甚至激动的胡乱攀亲戚,邹仪觉得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他很有可能会多个干儿子。邹仪虽然乐得占便宜,但不想占肚皮圆滚的西瓜怪的便宜,于是及时的打断了他。 该谈钱了。 严员外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不过抽归抽,银票还是要给的,只是递给他的时候手哆哆嗦嗦,目光温柔缱绻的像在看情人,旁人怕早就鸡皮疙瘩满地。 然而邹仪毕竟不是旁人,坦然的接过,还朝肉痛的严员外笑了一下。 他生了一副桃花眼,笑得时候眼里的光簇成了一根针,直直戳到人心里,偏偏这针还是涂了蜜的,被他盯久了心窝要甜得发烫。 幸好邹仪没有打算对老头施展他的桃花眼大法,只瞥他一眼,就冲他的宝贝银票笑去了。 严员外请他留下来吃饭,邹仪虚虚推脱了几番,严员外也不勉强,想必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的银票,如割肉般的痛。 邹仪笑嘻嘻的走在路上,临近饭点,他忙活了一日预备好好犒劳自己,因此去屠二的店里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又想起家里无甚么冰糖,又称了些冰糖,卖冰糖的早些年是个美人,大家都叫她冰糖西施,只是后来嫁了个男人,一刻也不停的生,每出生一个孩子就吸走她一点精气神,现在面皮耷拉着,眼珠也泛黄,整日苦着脸的不见一点当初的美人样。 邹仪在铺子前站定,喊:“半斤冰糖。” 冰糖西施乌黑的眼珠咕噜噜一转,给他称糖去,邹仪粗粗掠过店铺,发现除了卖冰糖蜜水,还多了油盐酱醋,那盐鸠占鹊巢,店里一半的地儿竟都归了它。 这糖铺子是县里最好的铺子,不要说本县,就是那外县人逢年过节做冰糖肘子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来称上□□十两。它家生意一直红红火火,怎么着也不会落魄到卖盐的地步。 冰糖西施给他称了糖出来,邹仪道:“怎么同盐户开始抢生意了?” 冰糖西施哼笑一声道:“哪里是我要同盐户抢生意,分明是老天爷要同我抢口粮!这十天来,你是第一个买糖的,我要是再不卖盐,这日子该怎么过哟。” 说完将糖递过去,邹仪一面掏钱,一面低低嘶了一声道:“好贵。” 冰糖西施笑道:“邹神医这是笑话我呢,您要说贵,那我们平头百姓估计是连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说完把头凑过来些,神秘兮兮地拢了拢头发讲,”要不要再称几斤盐,这几年各色物价涨得飞快,我看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现在多称几斤,也好留着备用呀。” 邹仪笑着摇了摇头,然而冰糖西施咬了咬牙,端着一张纸糊的笑脸锲而不舍的继续道:“这是私盐,可不是官家的粗盐,好得很,马上就要过年了,你可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好东西了。” 邹仪依旧只是笑,冰糖西施知道他有钱,越发觉得他小气,因而气得想要骂人,可看着邹仪一张得天独厚的脸,却也不忍心啐上去。 她在纠结的当儿,邹仪轻轻的喊了她一声:“冰糖西施。”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么喊她了,尤其是被那动听的嗓子一喊,她就想起了她的少女时代,穿新烫的蓝布棉袄,头发上细细抹了桂花油,街里街外她走过谁不要多看她几眼?当初她为甚么要瞎了眼嫁了那么个败家玩意儿,倘若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这么想着,那张蜡黄又耷拉的面孔泛出一丝少女的红晕,然而尚未等她酝酿完毕,邹仪又道:“你相公在里屋喊你呢。”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角带着一点多情又狡黠的笑意,冰糖西施只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当场恼羞成怒:“我早听见了,要你多甚么事!” 说完转身就走,邹仪不以为意的摸了摸鼻子,回家做饭去。 却说那眉目含春的冰糖西施进了里屋,瞧见她病秧子的男人靠在榻上,像没骨头似的,手边还捏着个烟杆,身边一团一团的孩子,她相公虚虚用烟杆点了一个:“饿了。” 冰糖西施把孩子抱起来喂奶,一低头看见那皱巴巴的脸,一点儿也没继承到她的美貌,又想起邹仪单单一笑都能勾走人心,不禁悲从中来,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男人听惯了她哭,只是用烟杆子挠了挠头:“怎么,又碰上哪个穿金戴银的姑婆啦?” 冰糖西施抽噎了一声,恨恨道:“不,是邹大夫。” 她相公咧开了一口黄牙笑道:“哎哟,还‘邹大夫’呢,你倒是叫得亲亲热热,不晓得人家心里头怎样笑话你这放荡蹄子呢!” 冰糖西施啐了一口:“呸,当年谁不知道我冰糖西施的大名,我要是有心想嫁,未必不能嫁给他!人家现在可有着本事,给贵人看病,每日数钱数到手软——” 她相公冷笑一声:“嘴上说得好听,你有本事就去呀,难道你忘了他爹是个什么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街上谁拿正眼瞧他!你嫁了我,虽苦了些,但到底是堂堂正正做人,同这种整日只会敲竹杠的人不一样。” 冰糖西施便不说话了,麻木的奶完孩子,又去店门口坐着了。 邹仪回了家,将五花肉连皮带肉的放进了砂锅,再放上冰糖酱汁,开了火慢慢炖着,自己回了书房给友人写信。 屋子里炭盆烧得火热,他不过提笔写了五行便觉昏昏欲睡,邹仪心下叹了口气,起身去开窗,就在他手碰上窗棂的刹那心口猛地一跳,像针扎似的,他本能的往旁边一躲,却还是晚了,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待他再醒来时,已然成了个五花大绑的姿势,他衣衫有些散乱,屋里更是一片狼藉,邹仪近乎直觉的往自己压箱底的地方一看:幸好!私房钱没动! 然而胸口空落落的,揣在怀里的银票却是没了。 对于这种即劫财又劫色,十分没有职业道德的江洋大盗邹仪简直恨得牙痒痒,他躺在地上,因炭火暖和,并不冷,他深呼吸几个来回,蓦地想起临走前严员外的眼神,心下了然,怕是这老不死的事到临头又后悔,命人来抢他钱财。 他又想起了那两张白花花的银票,一直搁在他心口的位置,才刚刚熨热,他还没有机会放在灯下好好瞧一瞧摸一摸,就没了。 思及至此,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财迷心窍的邹神医待炭火烧的差不多了,被冻的一哆嗦,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然而他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这也是了,大晚上的,谁会往他门口杵,然而也不能让自己冻死,邹仪一拱一拱的挪到门前,预备去找把剪子,他拱到一半已是大汗淋漓,忽的听见一阵敲门声。 邹仪心下大喜,此时也顾不得形象,扯开喉咙便喊:“救命!救命!” 那敲门的是耳聪目慧的主,他不过喊了两声,里屋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来人竟是个和尚。 这和尚长得十分喜庆,左脸是糯米团子的白,右脸是糯米团子的圆,一整张脸又大又软和。 他急急忙忙把邹仪身上的绳子给卸下来,一边还念念有词,邹仪听不大分明,约莫是“阿弥陀佛”一类。 邹仪往火盆里多加了些炭火,屋子里刹那间就暖和起来,他活动活动手脚,向和尚道了谢。 “团……大师,如何称呼?” 团子大师道:“贫僧东山,随师兄云游此处。” 日啖一肉_4 邹仪还想说什么,却听东山肚子一声震天雷的叫,那团子似的脸上一阵红,他才想起自己也不曾用饭,于是朝东山行了个礼,引他一道去厨房。 邹仪边走边道:“大师救命之恩,千恩万谢尤不过,只是寒舍简陋拿不出什么,仅有三两粗鄙小菜,若是能得大师眼缘,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这么说着,推开了厨房的门,就见一个光头和尚在吃他的红烧肉,听见咯吱一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万籁无声,那和尚眨了眨眼睛,咕咚一口,咽下了最后一块红烧肉。 第3章 第三章 邹仪:“……” 他几乎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他僵硬的把头转到东山身上,东山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细细的喊了一声:“……师兄。” 师兄? 师兄! “贫僧东山,随师兄云游此处。” 邹仪心里头藏着一团邪火,烧得他也顾不上丢钱的心痛了,冲到厨房里四下环顾,东山虽没吃上肉,却心虚得很,见状极殷勤的凑过去问:“在找什么?” 邹仪言简意赅:“菜刀。” 东山惊道:“要菜刀做甚么?” 邹仪微笑:“磨刀霍霍向秃驴。” 东山大惊,一时“这、这”不断,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反观他的师兄,气定神闲地道:“贫僧不是秃驴,贫僧乃青毓,‘以毓草木’的‘毓’。” 邹仪不睬他,又见他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把锃光瓦亮的菜刀,一本正经道:“施主莫要激动,我国自古便是以和为贵,佛法中,更告诫众人万物皆空,切不可执念……” 邹仪冷笑道:“你这秃驴,修的是哪门子的佛法,这经律上哪一条允许你闯进别人家偷荤吃的?”顿了顿又道,“你要拿我的菜刀做甚么?” 青毓舔了舔嘴唇,把嘴唇舔得油光闪亮才慢悠悠地道:“贫僧青毓,施主莫忘。这佛……佛在心中,心中只要有佛,做甚么都是佛家人,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邹仪道:“按照大师的说法,这杀人放火□□掳掠,只要喊一声阿弥陀佛,便可超度自己了?我活了这二十年光景今日才知道,原来‘阿弥陀佛’四个字乃是免死金牌,可惜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有早早遁入佛门,不知现在还收徒否?” 青毓摇摇头道:“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我——” 他话尚未完,邹仪已一个箭步冲出去,眼看就要夺了菜刀,然而这和尚不知怎的却像条滑不溜秋的鱼,身形一晃就到了两步开外,邹仪面色不愉的回头,见他做西子捧心状,道:“好险好险,这刀这样锋利,一个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 邹仪道:“你到底拿我的菜刀要做甚么?” 青毓道:“你又要拿菜刀来做甚么?” 邹仪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拿回来哪里还需要理由。” 青毓摇摇头道:“不可不可,你心中有执念,给了你就成了屠刀,我可不能让你酿成大祸。” 邹仪冷笑:“哪里来的执念,求大师告知。” 青毓:“红烧肉的执念。” 邹仪:“……” 他干脆抱臂靠在门扉上,微笑道:“俗语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可不止给了你一滴水,如今兵荒马乱,大过年的都吃不上一顿肉,我给了你这样丰盛的恩,大师该怎么回报我?” 青毓未曾想敌人一声不吭的转变了招数,一时舌头打结,脑子在“以身相许”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中逡巡片刻,忽然眼角余光一闪,眉开眼笑地道:“对,我报恩呐,我这菜刀要来就是报恩的。” 邹仪:“嗯?” 青毓捋了捋抹布似的袖子道:“我来给你做饭呐!” “你会做饭?” “师兄你居然要做饭?!”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邹仪顺着声音和东山撞在了一块儿,东山的目光十分心虚的瑟缩了一下:“师兄做的饭菜滋味,相当的好。” 邹仪笑道:“那我拭目以待。” 邹仪抱臂看着青毓,似乎确实是有几手功夫的,没一会儿菜就出锅,一道酸辣白菜,一道蟹黄蛋,一道肉汤萝卜。 东山自告奋勇的拔了碗筷,添了米饭,还拉开椅子请邹仪入座,倒显得邹仪是座上宾似的,真叫人哭笑不得,刚刚做饭的当儿邹仪在同东山讲话,没讲几句就发现东山真是个老实孩子,一眼能看到底,同那妖僧师兄风牛马不相及,真不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青毓洗了手,一道坐下,十分自来熟的往邹仪碗里夹了块萝卜:“这萝卜吸光了肉汤,最是鲜美可口。” 邹仪道:“哦?”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东山极高兴地道:“我没骗你吧,我师兄可会做饭了。” 邹仪凉凉道:“是,只是不知是谁吃光了肉,现下只能吃着萝卜就着肉汤忆本思源了。” 青毓摸了摸鼻子,招呼道:“吃饭,吃饭。” 吃完饭青毓指挥着东山去洗了碗,东山也就乐颠颠的去了。 邹仪烧了壶热茶,一边喝茶,一边看医书。这冬日天黑得早,不过一会儿外头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炭火烧得屋里暖洋洋的,也烧得人倦恹恹的,想同蛇一道去冬眠。 邹仪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打完以后状若十分惊奇地道:“咦,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东山面孔一僵:“那不然呢……” 邹仪道:“我又不是开慈善堂的,给你们这不知哪门子的佛祖供上一锅红烧肉已是极限,难道还要收留你们过夜不成。” 东山干巴巴地道:“可是外头正下着雪呢。” 他披着块油腻到成精的抹布,再仔细掰开了瞧瞧,才发现是件棉衣,并不厚,甚至可以说是薄得过分了,更不消说脚下那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还漏出一只乌黑的大脚趾。 日啖一肉_5 和乞丐比起来也不逞多让。 邹仪心中了然,这和尚一看就是一路化缘来的,只可惜家家日子都紧巴巴的,这还是富甲地方呢,再偏些的已然是饿殍遍地了,哪里有闲食给他们吃。 思及至此,邹仪极温和的笑了一下:“干我何事。” 东山还想要说什么,青毓却把他拉走了,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双手合十,低声念叨了句什么,邹仪没有听清,但绝对不是“阿弥陀佛”,他抬眼望去,那秃驴的脸上没有笑容,神情肃穆,油灯的光跃在他的眉间居然冒出了一丝飘渺的仙气。 邹仪都来不及思量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就又转过身去离开了屋子。 邹仪又读了会儿书,这次却不是医书了,是个话本,讲得是相府千金同落魄书生的故事,正写到那千金小姐同书生相约柳树下,讨论起了私奔,一口一个“郎君”,一口一个“瑛娘”,那酸味仿佛一坛半月不洗的袜子水,满满一大缸,用厚棉被捂着,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待到看官打开之日,“哗”,扑面而来。 邹仪尽情的吸收着话本里的酸臭味,吸到再无可吸,才合上了书,掸掸被子睡觉。 邹仪廿岁,早该成家立业了,可他虽英俊得不可思议,却还是实打实的光棍一条,同城西头的乞丐小五一个水平。 因此他在捧足了恋爱的酸臭脚后,大晚上的,居然做起了春梦。 梦里他头上戴着束发暖玉冠,穿着石青缂丝袄,更是显得唇红齿白,美得小妾们都自惭形秽。 不错,邹仪梦见自己有一排的小妾,不知道有多少房,这不要紧,总归是越多越好的,小妾们一个个都在笑,一边笑还一边同他招手:“相公,来抓我们呀。” 邹仪正预备扑上去,却被摁住,其中一个给他眼睛上缠了软布,于是他两眼抓黑的玩捉迷藏,这么多人,到处都是笑声,到处都是脂粉香,好像随时都能够着人,可他伸手捞了一捞,却什么也没捞着。 莺燕们银铃般的笑声在暖阁里回响,邹仪急了,抓来抓去,可姑娘们的衣服都滑溜溜的,只摸上个边角就逃开了,邹仪急得满头大汗,突然,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猛地一回头,一把把人抱了个满怀,怀里的美人嘤咛一声,邹仪满心欢喜的摘下眼罩,看见了青毓。 青毓见他醒了,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 邹仪沉默一瞬,张嘴就要喊,被青毓的捂住了。 青毓压低嗓子道:“祖宗,别喊,您老可真能招人,都招了些甚么妖魔鬼怪啊。” 邹仪反问:“甚么?” 青毓道:“我刚刚在外面瞧见有人直冲你的屋子来,怕是你有危险。” 邹仪笑道:“我太太平平活了这么久,怎么你一来就有人要来杀我?切莫诓我,只怕人家是冲着你来的吧。” 青毓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神色一变,一脚把他踹到床下,嘱咐他:“躲在下面别出来。”自己盖上棉被,侧卧着睡觉。 邹仪刚刚从温柔乡的梦里醒来,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脚踹到了地下,虽不怎么冷,但实在是硬,硌得他心都疼了,他幽幽吐了口气,就在吐完气的下一秒,异变徒生! 有人悄无声息地开了窗,几步便到了床前,那人浑身漆黑,唯有手中的匕首闪着雪白的光,只见那光倏地一闪直指咽喉,青毓却猛地伸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来人大惊,然后不等他惊呼出声,青毓朝着他手腕轻轻一敲,竟把匕首给震了下来! 同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借力将两人位置互调,一把把来人甩到了床上,那人抬腿欲蹬,他侧身躲过,抄起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血浸透了大花棉被,待那人死透了,青毓才从床上倒吊着脑袋说:“出来吧。” 邹仪对那电光石火间的交手全然不知,直到爬起来见了尸体才怔了怔,他那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不笑了,却还是弯着,这时一些更深的东西流露出来,仿佛一把雪亮的弯刀,寒气逼人。 他肃声问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青毓张口欲答,然而这时东山推门进来,道:“师兄,院子里的那个也放倒了。” 青毓点点头,这才把目光投向邹仪。 大晚上的,他的眼睛黑得吓人也亮得吓人。 他说:“你就这么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则悄咪咪的好消息,昨天把 死而后生 的广播剧授权给了,如果顺利的话,会有广播剧可以听哒(๑gt;؂lt;๑) 第4章 第四章 邹仪面孔剧烈的扭曲了一瞬。 他长得俊俏,更是眼含桃花未语三分笑,面相十分讨人喜欢,然而俊则俊矣,当面孔扭曲的刹那就像一潭风平浪静的水掀起了波澜,露出了水底的污泥。 ——只平白叫人觉得可怖。 东山被他吓了一大跳,迟来的问候卡在嗓子眼里,青毓抛下了惊雷自己却没事人似的去点油灯,全然不管躺在床上的死人。 他点了几下没点着,邹仪走到他身边去替他点了。青毓看着他被照亮的侧脸,乌黑睫毛是惟一的阴影,邹仪垂着眼抿着唇,无端的透出几分冷相来。 这冷还同普通的冷不同,普通的冷是冰天雪地的一片,冷到骨子里,邹仪也是冷,但倘若极努力的嗅了,就能闻到一丝暗香,拨开那片雪,底下藏着一朵梅花。 青毓细细端详他的面庞,瞧见他发白的嘴唇,这才想起人家是被他一脚踹下床的,还穿着单衣,于是把目光转向床边,可他放着的外衣也溅上了血,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邹仪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自己的外衣,也不生气,又去寻了件干净的披上。 青毓干巴巴地道:“事出危急,多有得罪,望海量。” 邹仪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一时两人沉默不语,东山干站着更是尴尬,青毓干脆指挥他去熬碗姜汤喝,邹仪想拦却没拦住,不由得笑道:“怎么对我家的厨房比我还了解。” 他本意是缓和气氛,青毓却没有接话,他只得叹了口气,另起了一个话头。 “到底来找我做甚么?” “我来救你。” 青毓看着他,他只是微笑,青毓复又垂下眼睑道:“你不信。” “我不信。” 青毓道:“他不要你了,把你当做弃子,你就真的心甘情愿的洗好脖子等着?”他嗤笑一声,“我真不明白,你都看出来了,为甚么不逃,还是对方貌美如花,你色迷心窍了?” 邹仪翻了白眼回敬。 日啖一肉_6 青毓笑嘻嘻地道:“哦对,你怎会色迷心窍,只会财迷心窍。” 邹仪看上去十分想打人,幸好这时东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过来了,他甫一进来就对着邹仪大惊小怪:“咦,邹大夫你看出来了有人要杀你?!你半点武功都无,怎么看出来的?” 半点武功都无的邹仪:“……” 青毓道:“都说财不外露,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邹神医替贵人诊脉,且向来心黑,那么多钱难道就没有宵小动过歪脑筋吗?恐怕他们早被邹神医身边的高手教训过,因此只能眼馋。”说完还要朝心黑的邹神医笑笑:“是不是?” 邹仪:“……是。” 打开话匣子之后就方便多了,邹仪道:“我身边有两位神出鬼没的高手,是以前替贵人诊脉得的,可今日家中遭窃,我更是被绑,命悬一线,他们也不曾出现过。 绑我的人估量也只有粗浅功夫,是决计打不过那二位的,况且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是他们自己得了令撤了。 本是预计今晚来个刺客,不沾他们的手将我除干净,可惜有个见钱眼开的老东西,刚给我银票就反悔,这才叫我知晓。” “所以呢,”青毓已趁着他说话的当儿把姜汤喝了个底朝天,这时用手肘托着下巴瞧他,“贵人的恩恩怨怨同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逃?” 邹仪笑道:“这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说完也觉得这么弯弯绕绕的实在没意思,因而在青毓督促之前又自己开了口:“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么。况且逃又做甚么呢,人生来是要死的,我心中亦无甚牵挂,与其在不可预料的情况下死去,不如提前知晓,干干净净安安心心的上路。” “可是——”,那堪称人肉墙板的东山说话了。 东山那团子似的脸突然抖动起来,两团白花花的肥肉像海浪似的抖动着,一刻,一刻也不停的抖动着。东山说:“再鲜艳的花都会谢的,再强大的人都会死的,再繁盛的王朝都会衰败的——这我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呢?” 徒见红颜成白骨,万千华厦皆做土。 知道归知道,但总是难以心甘。 邹仪白他一眼,不做声,心道:这胖和尚也忒多事了。 东山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师父说了,世上必定有常青的办法,他一直都带我们师兄弟四处奔波,便是要找寻那一方永不枯竭的极乐之地。 ‘传闻有蓬莱,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货恶弃之,不必藏己;力恶不出,不必为己;故谋闭不兴,盗乱不作……’ 都说那里的人信奉《大乐经》,倘若我们习得经书,传授世人,必能造出个贤德盛世来。” 青毓用袖子蹭了蹭他油光闪亮的脑袋,蹭去不存在的灰尘,把那脑袋蹭得宛如夜明珠般闪闪发亮,这才不紧不慢的打断他:“也就只有你信那老秃驴了,什么狗屁盛世,狗屁《大乐经》,估计就是他上茅房的草纸,”又转头对邹仪道,“那老秃驴临死前发癔症老爱说胡话,这孩子怕是一股脑都听进去了,邹大夫若是方便,就请替他治治。” 邹仪只好微笑。 东山涨红了脸,这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坦诚自己的理想,紧张又脆弱,虽他皮糙肉厚的,可底下却藏着一颗水晶玻璃心,刚掏到一半,就被他的师兄摔了个粉碎。 东山蠕动着嘴唇半响,方指着他道:“你……你不也是要一同去蓬莱的?你若不信,何必去!” 青毓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是要去蓬莱,可谁要去那大道之行的蓬莱?我要去的是日啖一肉的蓬莱,传闻那里有肉果子树,上面结着各色肉,什么扣肉,粉蒸肉,红烧肉,在路上饿了便割一块就地坐着吃了,那滋味啊……啧啧。” 东山虽和他相处多年,但仍未看穿他那堪比铜墙铁壁的脸皮,不由得目瞪口呆,指着他半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邹仪的目光在两个光头之间逡巡了一会儿,忽然高深莫测的笑了一声:“我果然是凡夫俗子,不知大师远志。不过我虽不知这大蓬莱,却知道这小蓬莱。” 青毓不接话,东山急急问道:“怎么,这蓬莱还有大小之分?” 邹仪道:“这是自然,大蓬莱远在海外,这小蓬莱么——出了我家的门,往西走到底就能瞧见护城河,只要跳进去就是入了小蓬莱了。” 东山再傻也听得出是揶揄,十分委屈的扁了扁嘴想去师兄那儿找安慰,可转念一想,又想起师兄的鸿鹄之志,一时之间只觉“世人皆蠢货,唯我独有脑”,气得要跳脚。 他兀自气愤的当儿,邹仪却是又端起了那半碗姜汤,刚抬起就被青毓捉住了手腕。 青毓低声道:“这汤早冷了,小心喝了腹痛。” 邹仪倒也不是第一次喝冷汤水了,并不在意,抽了抽手腕。 青毓本只是松松扣着,不曾想邹仪这样不识好歹,险些被他抽走,当下怒道:“做甚么呢,你这倔驴!” 邹仪恼道:“你骂谁是驴?死秃驴!” 东山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就差摞袖子打架了,于是团子大师只好暂时把他的诗与远方放一放,关注眼前的苟且。 东山道:“莫再吵了,这已是四更天,到了五更怕是他们反应过来,还是快收拾细软跑吧。” 邹仪奇道:“谁说我要跑了?” 青毓更奇:“我搬出这么一大套理论劝了你半宿,你当是说来玩笑呢?跟我们走!” 邹仪道:“我不走。” 于是青毓站起来,在邹仪喊人前一记手刀下去,让那叽叽喳喳的神医闭了嘴。 东山:“……师兄这不大好吧,佛法说要随缘……” 青毓恶声恶气的打断他:“随缘个屁,老子早就想揍这小兔崽子了。” 说完突然把手探进邹仪衣襟内,东山吓得哆哆嗦嗦,他师兄破了荤戒,这有一就有二,再破个色戒好像也没甚么,只是……只是这讲究你情我愿呀…… 青毓百忙之中瞥了小师弟一眼,冷哼一声道:“行啦,在想甚么呢,我是在找他的银两,这小肥羊有的是钱,咱们出海的钱就靠他了。你也别干站着,赶紧翻柜子看有没有值钱玩意儿。” 东山万分同情的瞥了一会儿是兔一会儿是羊但就做不成人的邹大夫一眼,抄他家底去了。 邹仪是被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熏醒的。 他花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情况,青毓像扛小猪一样扛着他,他的脸就贴在乌漆墨黑的棉衣上,棉衣散发出一阵神奇的馊味。 邹仪当场大怒:“秃驴,放我下来!” 青毓从善如流的松了手,险些把邹神医摔个屁股蹲儿。 他见邹仪十分嫌弃的拍着外袍的灰尘,不由得哂笑道:“邹神医,恐怕得委屈和我们一道去蓬莱了。” 邹仪大惊:“什么?” 青毓道:“您现在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全城通缉呢。” 日啖一肉_7 那是被这对师兄弟解决的刺客,邹仪虽不情愿,但也说不出“谁让你来救我”这样的话,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他们。 不知邹仪惹上的是哪位大人物,他只在农户家露过一次脸,半夜就被全村人追拿。于是他也不敢往有人家的地方走了。 一行人盘算着翻过麒山到海边租船出去。因麒山极高极险,曾有些好事的村民去过,没有一个出来,因而除了险峻,又多了层阴森。不会有官兵走这条道。 邹仪曾在听说去麒山时犹豫片刻,青毓却拍着胸脯让他安一百二十个放心,邹仪心想权做死马当活马医,倒也坦荡荡的跟着他们走了。 然而言如鸿毛行如钧。 几个人居然在麒山里头迷了路。 大雪封山,这四周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树都秃了个精光,比青毓的脑袋还干净。 几人自两日前吃过一只狐狸,之后便再不见半点食物。只得拿雪充饥。然而这雪是冰冰凉的,吃多了便似肚皮里揣了块冰,要腹绞痛。邹仪吃雪吃的十分克制,只浅尝一些便闭目养神,他倒也曾劝过东山节省精力,这雪下不长久,过几日便好了。 可东山哪是个闲得住的,一天到晚的乱窜,肚子里头的狐肉消化得极快,不得已只好大口塞雪,吃了雪又腹痛,隔一会儿就要去大解。 那日,东山又“诶哟诶哟”的捂着肚子跑远了,邹仪又困又饿,抬眼望了会儿雪地便神情麻木起来,竟是要睡着,他迷糊之际忽觉一股又臭又骚又腥的味道飘来,一下子被熏醒,却是青毓拍了拍他。 青毓小声道:“不要睡着。” 邹仪点点头道了谢,把尊臀挪远了些。 青毓扒了那狐狸的皮,拿雪简单一洗就披在身上,因未做过处理,里头还有许许多多的血丝,那味道同青毓多日不曾洗澡的体味混合在一起——堪称极品。 青毓怕他睡着便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邹仪的手抚着身上的大氅,心里头有些恍惚。他原有件皮大氅,是先考遗物,仗着年轻体强,出入又有地暖,便从未穿过。青毓寻出来的时候已是被老鼠咬得坑坑洼洼,想穿都无从下手。这崭新的银鼠皮氅却是青毓弄来的,他如何弄来的,他不过问,可他只弄了这么一件,他和东山还是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 邹仪心道:“你这样待我是要如何?” 一面想着,一面听青毓的话,却听他忽的停了话音,邹仪奇怪的抬头,却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在走什么神呢?” 邹仪道:“无功不受禄,我穿着这样暖和的大氅,心里头虚得很。” 青毓哈哈大笑,挠了挠用麻布裹着的脑袋:“不是你说的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虚什么。” 邹仪还想说什么,忽听远处爆发出一阵呐喊:“师兄!邹大夫!快来!有新果子吃!” 两人俱是精神一凛,几步就赶到,东山兴奋地手舞足蹈:“看到没,这有棵矮树,有不少果子,我刚巧摘了一个,是甜的!” 青毓瞪了他一眼,邹仪上前细细瞧了,又咬了一口方道:“无毒,放心。”青毓这才放过东山,自己抱着树干,敞开肚皮吃。 青毓那日的狐肉吃得不多,俱是骨头,之后还要出去探路觅食,实在是饿得狠了,吃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东山解完手后发现师兄吃的这样猛,怕自己没得吃了,急急上前,然而青毓十分不要脸,见东山来了,将肚皮往树干上一贴,长手一伸,两条手臂各挂在一枝条上,竟是左右开工的摘,同时脑袋也极其灵活的,寻着果子就往嘴里叼。 东山急道:“师兄!师兄!” 师兄埋头苦干:“唔。” “师兄!师兄!” 师兄:“嗯。” “师兄!师兄!” 师兄:“哦。” “师兄!” “东山!” 东山的声音陡然一变,青毓心里头咯噔一下,忙抬头,就见东山不知踩到了哪儿片雪,脚下一个打滑,险些就要掉下去! 幸好邹仪的拉住了他,然而邹仪是个瘦条子,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他那两条细伶伶的胳臂根本坚持不了多久,自己都快掉下去了! 青毓连忙先拉住邹仪,东山的两条腿在空中扑腾,他看了一眼,悬崖底下一片黑洞洞的,立马哭着喊:“师兄!师兄!” 青毓一人承载着两人的重量,逼得他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听闻破口大骂:“闭嘴!不许哭,不许乱动!他娘的谁叫你生得这么重,你要是长得像邹仪一样轻,老子一手能提起俩来!狗娘养的,上来就给我减膘!” 骂完师弟他又柔声细语的低头对邹仪说:“邹大夫莫方,我马上就救你上来。” 邹仪一手被青毓拉着,一手被东山拉着,只觉自己要被撕扯成两半,勉强点头。 青毓说得这么肯定,其实自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身边只有光溜溜的雪,突然他灵机一动,用脚勾住那棵树,两只手都去拉人。 冰天雪地,愣是挤出一脑门的汗来,眼见邹仪的脑袋到了悬崖边,还差一步就可以把人救上来了,青毓兀地觉浑身一轻,他心猛地一跳,紧接着就是一股巨大的拉力,把他连人带半截树,全都拉下了悬崖。 作者有话要说: “传闻有蓬莱,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货恶弃之,不必藏己;力恶不出,不必为己;故谋闭不兴,盗乱不作……” 原文出自“礼运大同篇”,为结合本文,稍做修改。以下为原文: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 肥肥肥~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求表扬~ 起、釜底游鱼 第5章 第五章 外头的雪纷纷的下,都说这老天爷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往年下个七八日就顶天了,今年却下了足足有半个月。门前的雪都到了膝盖,陈家的家丁一面扫雪,一面搓手,一面跺脚,上蹿下跳的像只泼猴。 他心里头盘算着:再有三日就过年了,这除夕夜老夫人四小姐都要发赏钱,去年没抢到多少却挨了别人好几脚,今年可不能这样了。 他想着,又想到了过年应当宰一只大野猪,将那猪头用大火烧得稀烂——然而他是享不到这个福了,只好吸吸鼻子,企图嗅到厨房的香气。 不曾想他流哈喇子模样被人瞧见,那人指着他鼻尖骂道:“怎么着了,净招了些好吃懒做的货!平日饭吃得比谁都勤快,干起活来却像瘟狗一条!再不细心干活,仔细你的皮!” 日啖一肉_8 骂他的正是大公子的贴身小厮九琦,惹不起的人物,他忙点头哈腰把人给送走了。 却说那九琦端着盅热汤推开了门,门外大雪纷飞,门内温暖如春。油灯幽幽亮着,旁有人低头绣花。虽只瞧了侧脸,却也看出他发如泼墨,唇如沃丹,是个面容娇好的人物。 这人正是大少爷玉郎。 九琦将那热汤往桌上一搁道:“少爷,厨房新做的竹荪母鸡汤,快趁热喝吧。”瞥见他绣的红缎子又叹气道:“少爷这几日净顾着绣帕子,仔细眼睛。” 大少爷玉郎将缎子放到一边,接过鸡汤喝了一口赞道:“好汤,好汤!年饭里用这个把九珍菇汤替了吧,去告诉厨房,谁做的赏他一些。” 却见九琦面上一阵青红白交加,玉郎放下汤,警觉道:“是谁做的,说实话。” 九琦咬了咬牙道:“是三小姐。” “岂有此理!”玉郎当场怒极一拍桌子,“我怎生了这样一个妹妹!好好的女儿家不做,平日里读书打猎算账俱是囫囵吞,净知道绣花下庖厨!” 九琦忙道:“少爷莫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了,三小姐这怪脾性也不是一日两日,您就随她去吧。”转眼瞥见玉郎绣到一半的帕子,笑道:“少爷的绣工这样的好,咱村子里少爷说第一,谁敢称第二?杨二小姐可真有福气,能娶到您这样贤惠的。” 玉郎忙将帕子藏到身后,手指头摸着帕上的突起,那正是一段交颈的鸳鸯,不由得羞红了脸,作势就要打他。九琦笑嘻嘻地往旁边一躲,一面“哎哟”几声,大少爷最是心软,便也就饶了他。 这次他也一样,往床头躲去,甫一低头却见着一双骨碌的眼睛,惊叫道:“少爷少爷,人醒了!” 那人正是邹仪。 邹仪醒来,只觉浑身骨头宛如散架,无处不酸痛,九琦凑过来喊他“公子”,他也顾不得礼数,哑着嗓子喊:“水。” 玉郎去给他倒水,九琦在他身后放了个软垫,将他扶起来,邹仪这才发现自己腰上缠着白纱,左腿用木头固定着,想是骨折了。 这结果已是万千分之一的奇迹,邹仪十分庆幸,庆幸的自己仿佛在做梦。 当时他们三人一同摔下悬崖,青毓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腿勾了勾悬崖旁的碎石,虽不能阻下落之势,却是缓和不少,更奇的是悬崖底下竟是涓涓流水。几人扑到了水里,顺着水流咕噜噜滚了下去。 邹仪思及至此,不由得往旁边张望,望见青毓闭眼躺在他身侧,心道:莫非真是佛祖保佑了一回? 九琦见他望向青毓,忙开口道:“请公子放宽心,这位公子睡得十分安稳,只因伤了心肺有些劳神,故而睡得要久些。公子既醒来,想必不日也能醒了。” 邹仪听了,第一反应是去探他胸口,第二反应是:——公子? 这和尚走哪儿哪儿发光的大脑袋难道他们没看到,怎么还称呼他为公子? 邹仪试探道:“这位大师……法号青毓。” 一面说着,一面借喝水的当儿观察他们的神情。 果不其然,九琦面露疑色,玉郎笑笑插话进来:“公子莫见怪,我们这村名曰桃源村,因秦末先祖避世举家至此,孤陋小村,这外头的许多事我们都不曾听闻,能否请公子解释一二?” 邹仪:“……” 他可能在坠崖的时候撞坏了脑子。 然而人终究是要接受现实的。 他便将几人目的,佛法之事,世外近况粗粗讲了番,引得两人连连惊叹。 这外头的事,从汉朝说到本朝,即便是只捡要紧的讲,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他讲了一会便觉出几分困意,玉郎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见他乏了便寻了借口退出去,临走前还替他掖了掖被角。 邹仪总觉得这事一桩桩的,皆是天下不可思议之最,此时若再叫他去看那志怪话本,他却是瞧不上的,原因无他,自己的经历比话本还要精彩万分。 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勉强压下的困意又变本加厉的缠了上来,邹仪觉得刚刚那两人总透出一股古怪,然古怪的地方太多,他也古怪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放开手脚好好睡一觉。 第二觉睡得极好,邹仪小心翼翼不碰着伤口,侧过头去看青毓,青毓还没醒,紧闭着眼睛。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承认,这秃驴居然长得还不错。 那一直笼罩着一层灰的脸被人擦干洗净,露出了俊秀的五官。若要形容青毓的脸,只用一字最传神:深。 他眉毛极浓,像墨似的黑,眼眶深深凹进去而鼻梁深深的挺出来,显得极有精神气,鼻子下面是两片薄如刀的嘴唇,因干裂而微微翘着皮。 这个人的五官,仿佛刀子斧子一道道凿出来的,都深刻得很,叫人过目难忘,尤其他这么沉睡着不笑的时候,不单单是深刻,甚至是有些逼人了。 他瞧了一会儿俊脸,这才想起自己乃是江南第一神医,于是撩开青毓的单衣,预备看看伤口,然而刚掀开衣服就被人一把捉住了手腕。 邹仪抬眼,就见那人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之前脸上的英气仿佛昙花一现,只留下一个癞皮狗样。 青毓哑声道:“满谦,这孤男寡男的……不大好吧。” 邹仪嘴角一扯,两眼皮上下一翻,摆出个十分经典的不屑来:“色字头上一把刀,大师,您这身板现今恐怕是挨不住这一刀的,安心养伤吧。”顿了顿又道,“你怎知我表字?” 青毓笑嘻嘻地不语,只张嘴做了个口型,那口型是“香囊”。 香囊是先妣给予他的,因去得早,没甚么留下来叫他思念,这香囊就显得格外珍贵。他向来放得极好,不知道这臭和尚是甚么时候瞧见的。 邹仪忽的一言不发的掀被子下床,青毓以为他被窥见了私物生闷气,连忙去伸手拉他,然一伸手便觉肩膀一阵钝痛,竟是手臂也伸不直了。 相比这个重伤病人,邹仪那全然是小伤,一跳一跳的下了床,又端着茶杯一跳一跳的回来了。 青毓笑了。 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胸口的伤,面上又浮现出一层痛苦之色,这两厢叠加,显得脸孔像咸菜皮似的扭曲,邹仪在旁冷眼看着,待他笑够了痛够了才将茶杯递过去,道:“喝吧。” 青毓勉强支起了身,喝了茶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东山呢?” 邹仪冷笑:“难为你还记得他,他一人就占了一张床,正躺在隔壁呢。” 青毓听罢又愤愤骂道:“这厮重得像只猪仔,他若再不减膘,以后饿了便拿他做口粮!” 邹仪道:“瞧你有这骂人的精神,恐怕伤得不重。”话这么说,还是探上了他的脉搏,细细诊了会儿方道:“有些虚,不大碍事,只是皮外伤需好好养,这两月就不必下床了。” 说话间青毓掀了被子引他上来,邹仪钻进被窝,伸手理了理靠枕位置,便听青毓朝他讨饶,这泼猴两月不下床,似要了他的老命。 邹仪先是一笑,然而很快就不笑了,同他讲了讲桃源村的奇遇,话到一半却听咯吱一声,是玉郎同九琦复返。 除了他俩,还有一位老夫人,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姐,一老妪一丫鬟。 日啖一肉_9 老夫人走过来,眉目间自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便是绽开笑颜也没有消失。她走到床边,虚虚拉着邹仪的手道:“咱这荒野小村,倒叫您受罪了。桃源村已几代不曾来过客人,您们是头一遭,我们自当好好招待才是,若有甚么需要,尽管同玉郎说。” 说着伸手点了点大公子。 玉郎半步上前点了点头,又一一指过去:“这位是家母,这位是四妹,名唤‘宝璐’,尚有二弟‘墨郎’同三妹‘琼萤’因俗事脱不开身,过些时候便能过来了。” 这礼尚往来,邹仪虽在床上,仍是挺直了腰杆一拱手道:“鄙人邹仪,表字满谦,在旁的是青毓大师,在隔间的是东山大师,救命之恩,邹某没齿难忘。” 说着竟是要下床去,忙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按住,老夫人连声道:“客气,太客气。” 青毓此时笑嘻嘻地插话道:“老夫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发亮,面庞红润,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有缘人呐。” 青毓虽半身不遂,仍凭借一张春风化雨的巧嘴将一行人逗得前仰后合,他一路化缘趣事本就极多,再加上那嘴一包装,仿佛就在眼前似的。 “便说这前几日路过一小镇,听闻有一仙人名唤‘散霞’,有一奇珍异宝,谁得了便可功力大涨,一统江湖。这江湖中人皆是刀口舔血的人呐,脾性暴烈,各自都想私吞宝藏,于是一哄而上,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家门口的小河流下的都是涓涓血水,最后剩下一个骁勇战士,伤痕累累的进了散霞仙人的屋——你猜怎么着——那老头在砂锅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天下奇药,锅里头赫然是一锅红烧肉!——唔……” 邹仪面无表情的把手挪过去,在他伤口上按了按。 按完又神色自若的缩回了手,接话道:“这时却见那仙老头的驴子跑了出来,头上还被薅掉了一撮毛,一蹄子踢翻了人,把那锅红烧肉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哈哈大笑。 老夫人怕他们劳累,没待一会儿便赶人走,又嘱咐大公子玉郎端来炖品,让他们喝了。 大公子得了令,送走了一行人,自己亲自去厨房拿炖品。 这时只剩两人在房内,还有一盏跳啊跳的油灯,邹仪闭目养神,青毓却是睡狠了精神十足,闲不住的去闹他。 青毓喊:“满谦。” 邹仪不睬他。 他又喊:“满谦。” 邹仪还是不睬他。 他便极艰难的伸长手臂,扯了扯他的袖子,邹仪垂下眼,就见他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当下冷笑开口欲言,然而此时玉郎已经带着炖品回来了,不得已作罢。 他们一面吃,玉郎一面同他们说闲话,邹仪冷眼瞧着他似面有异色,一碗下肚道:“公子有话直说。” 玉郎紧了紧眉头,咬咬牙方道:“其实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男人家又不比女儿家,把表字堂而皇之的告诉旁人,总有些不妥当。” 作者有话要说: 贺新郎的广播剧授权也给掉啦XD 第6章 第六章 邹仪:“……” 青毓:“……”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邹仪艰难开口:“甚么叫……男人家不比女儿家?” 玉郎似乎也十分诧异,便将这桃源村的风俗徐徐道来。 原是桃源村里男少女多,久而久之,便成了女人当家作主。这巾帼顶天立地,读书习字,打猎,主持村内事务,样样是把好手,而男人则在深闺学学绣工,到了年纪便嫁给女人,相夫教子。但因男儿位子低,正妻也是女子,男人只得做偏房。 似除了性别倒置,其他都与外界无二。 无二……个屁! 邹仪僵硬的沉默半响,忽指着青毓鼻尖骂道:“妖僧,你给我下了甚么法术,快解开!” 青毓也毫不客气的瞪回去:“庸医,给我用了甚么药,竟让我发了如此癔症!” 玉郎道:“这……很奇怪?” 邹仪一面安抚自己险些蹦出口的小心肝,一面还要分神去安慰他:“也不是很奇怪,只是同外界反过来而已。” 玉郎:“……” 他似乎还想再问,然而邹仪已然被这一出接着一出整得疲惫不堪,他便识相的闭了嘴,松松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告辞了。 两人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适应最快的反倒是团子小师弟。 却说这小师弟,一人抵俩,因其得天独厚的脂肪,伤是三人里受得最轻的,只折了一条手臂,当天晚上就活蹦乱跳的来看躺在床上的老弱病残了。 青毓躺在床板上手抬起来都疼,可这样也没有影响他的发挥,对着天花板骂了个天昏地暗,骂得东山险些连人也不要做了,脑袋往砧板上一搁,做年猪得了。 邹仪是腰腹受伤,外加左腿骨折,自从玉郎给他找了副拐杖,他就十分嫌弃的下了床,一拐一拐的远离了青毓。 结果那个真正半身不遂的反倒是青毓,虽他身骨子硬朗,可当初坠崖的时候他抱着邹仪帮挡了不少,结果肋骨骨折,肩膀骨折,腿骨折,就差脖子也折了去见阎王爷了。 东山本来还同情他的师兄,但很快就被邹仪教唆着,两人沆瀣一气对付他。 青毓的七寸好拿捏得很,无非就是……肉。 邹仪以青毓一个人太寂寞为由,在青毓吃饭的同时搬来了食盒,同东山一道坐在他床边,津津有味的吃饭。 食盒里放着一碟醉鸡,一碟卤猪头肉,一碟小油青菜,一碟素三鲜,还有盅竹荪汤。 东山还是吃素的,只一心一意对着素菜,然邹仪可是吃荤的,不但吃荤,还要将鸡骨头嚼得咯噔咯噔响。青毓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那绿油油的菜碗,又瞧了瞧邹仪筷子尖的鸡大腿,险些老泪纵横。 邹仪瞥都不瞥他,只一心一意的吃鸡。 青毓食之无味的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眼巴巴的看着邹仪,邹仪刚巧吃完鸡翅尖,把筷子伸向了猪头肉,因目光灼灼,他便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 日啖一肉_10 邹仪明知故问道:“怎么?” 青毓立刻腆着脸皮道:“邹大夫,邹神医,邹仙人,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吃了您那锅红烧肉,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给我吃口肉呗!这天天吃素,嘴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东山指了指自己的左脸,又朝青毓点点下巴,青毓摸了一把:“怎么,吃到脸上了?” 东山道:“不是,是让你注意点脸面。” 青毓当即摞起袖子要揍他,那胖子以极其灵活的速度躲到了邹仪身后,青毓也懒得找他算账了,眼巴巴望着邹仪,邹仪不为所动,铁石心肠的嚼着猪头肉。 这闹剧本来要继续下去,然眨眼间就到了除夕,除了那个下不来床的,剩下两个都去了正厅,和主人家一道吃饭。 邹仪他们到时,老夫人,大公子玉郎,四小姐宝璐已就坐。 老夫人是个美人,四小姐宝璐也生得好看,眉目间俱是少女灵动,天真烂漫,然而邹仪一想到这是当男儿家养的,不知怎的总有层鸡皮疙瘩要冒出来。 四小姐对外头世界十分向往,见他来了便缠着他要听故事,邹仪说起来自然不似青毓的有趣,不过这外头的花花世界对她来说本就足够精彩,不加修饰也能听得入了迷。 说话间有个女孩子来了,鹅蛋面孔,面若春桃眉如叶柳,眼眸子乌黑,笑起来就有一股精明劲儿。她似是同四小姐宝璐极为熟稔,一来就道:“我早听说掉下来个生人,一直想见,却是藏着掖着,今儿怎么舍得拿出来让人瞧了?”眼珠子一转,又笑嘻嘻地说,“这小公子生得这样标致,难怪你舍不得让我看呢,要是看坏了可怎么好?” 邹仪的鸡皮疙瘩已经冲上了头顶。 四小姐宝璐是听玉郎说过的,也知这外头与村里不一样,男子当道,怕邹仪生气忙道:“胡说些甚么,你不是来见三姊的么,快去找她,别在这儿碍眼。” 那美人笑着作势要打她,打了几下便转身去寻三小姐琼萤了。 宝璐对邹仪说:“这是我表亲,杨四小姐,是我三姊的未婚妻,从小就迷我三姊迷得很。” 这时一穿着竹青长袍,芝麻色腰封的男子,慢吞吞走了进来。这人发极黑,肤极白,比女眷都要白上许多,双目狭长,看人的时候天然带着点钩,钩里淬着点毒,眉间更是笼罩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美则美矣,美得妖。 同时邹仪注意到,他虽极力掩饰,但走路稍跛。邹仪心下了然,玉郎曾同他大致讲过,二少爷墨郎以前调皮弄断了腿,果不其然,四小姐宝璐引荐道:“这是我二哥墨郎,二哥,这位是邹大夫。” 妖气十足的墨郎只略微抱了抱拳,便寻位置坐下,不搭理人,也无人敢上前攀谈。 尚未开席,但已摆好了一些鲜瓜果子,东山虽然吃素,但和他那师兄馋得如出一辙,听闻除夕年饭,中饭也不曾吃,空着肚皮打算来席上海吃。 可他算盘打得精,却忘了饭开的晚,这胖子已然饿的前胸贴后背,脸上两团白花花的肉无精打采的垂着,眼皮子也耷拉下来,险些盖住他那堪比绿豆的眼睛。 邹仪凑过去问他:“你怎的?” 东山有气无力道:“我快饿死了。” 邹仪扫了眼他身上颤巍巍的肉,心想:估计十天半月都死不了,毕竟膘这样足,冬眠的熊也不过如此。 心里这么想,但也不能让他去,就好像养了个傻儿子再傻再嫌弃也不能丢下不管,邹仪虽是大龄单身未婚男,却平白摸索出点为人父母的心酸来。 他对东山四小姐宝璐说:“这炭火烧得忒旺了,我有些胸闷,出去透透气。” 宝璐要陪他,他自然客气了一番,临走前使了个眼色,东山屁颠屁颠的跟着他走了。 桃源村毕竟只是个村,虽然他们待的是全村最富的人家,但宅子也有限,不过小虽小,却花了不少心思,曲折玲珑看着倒也精致。 邹仪带东山穿过走廊,躲在角落里,然后,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东山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竟是桂花豆沙糕,还带着点余温。 邹仪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剩下全都赏给了东山。东山一得令,立马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他一边塞一边听邹仪说:“这是你师兄房里偷……拿的。” 东山:“……” 邹仪:“玉郎送糕点给他吃,可惜这秃驴就晓得吃荤,点心给他也是糟蹋了,正巧我见他睡着,就顺手拿了过来。” 东山:“……” 邹仪又道:“好吃吗?这豆沙全是用猪油熬的,一点儿都没偷工减料。” 东山:“……” 他艰难的把卡在胸口的糕敲下去,惊魂未定的抚着自己的胸口道:“邹大夫,您这是存心不让我好好吃呀。” 邹仪莞尔一笑:“你居然现在才知道?” 东山吃完糕点,将油纸往袖口一塞,和邹仪并肩回厅。 两人刚绕过走廊,就见两妙龄女子站在假山后面,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正是刚刚见过面的杨四小姐,三小姐的未婚妻。 就听平地一声雷,杨四小姐插腰怒骂道:“陈琼萤,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娘同你那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居然比不上一个下贱泥胚子!” 陈琼萤……是三小姐的名。 邹仪瞅了一眼,见三小姐一声不吭,虽比杨四小姐高上半个头,却似乎没甚么力气,被杨四小姐压在假山上,一时竟动弹不得。 三小姐这时开口,声音极低,却颤抖的厉害,显然是极度压抑了:“若华,莫要得寸进尺!我……他……你再这么说他,咱们十六年的情分恐怕就要断了!” 杨若华气急反笑:“好,好,好!好得很!他算个甚么东西,当年还是我爹可怜将他收到府里,将他送予你,却不曾想是引狼入室!我就要骂他,我就骂他臭不要脸,下三滥,癞□□想吃天鹅肉,你能拿我怎样?” 回答她的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杨四小姐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眼里有泪光闪动,然而终究是没有哭,反倒是一记更响亮的耳光打了回去。 她道:“人都死了,你哭呀?哭有什么用?你再喜欢他还不是要娶我,他就算现在活着,顶天了也不过是个妾!” 说完转身就走,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那十分硬气决绝的三小姐,见未婚妻走远了,像脱力似的跪在地上,捧着帕子呜呜呜哭起来。 邹仪亲眼见了场感情大戏,啧啧两声,待消化干净了才带着东山回了正厅。 老夫人在和杨四小姐说话,脸色十分得难看,见客人来了才摆出笑脸,喊上菜。 这年饭许多人吃得心不在焉,虽有玉郎和宝璐调节气氛,可终究是调不起来,杨四小姐还打翻了滚烫的鸡汤,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日啖一肉_11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回了青毓所在的房间,可怜他一人寂寞,同他说说话。不过说是说话,也不过是邹仪和他斗嘴,东山在旁嗑瓜子罢了。 几人都没有守岁的习惯,亥时便歇下了。 陈家的屋子不多,有炭火的更是少,于是尽管邹仪嫌弃青毓嫌弃的要死,到了晚上两个人还是得不情不愿的睡一张床。 青毓这个人看着五大三粗,睡觉却规矩得很,睡时什么样醒了还是怎么样,而且从来不打呼噜,地方也占得小,简直就像没这个人似的。 邹仪反倒比他坏些,有时候还要说些梦话。 今日大概是因除夕夜,心里头有挂念,做起个梦来。说是梦,也不过是儿时旧忆,他娘逼他穿上一件极厚极厚,穿了会喘不过气来的棉袄,用的布还是艳俗的大红色,邹仪嫌弃的要命,一面躲一面喊:“娘,娘。” 青毓睡得很浅,几乎是邹仪翻身的刹那间就醒了,他眼神凌厉了一瞬,望见帐子顶又舒了口气,邹仪一面在梦里躲他的娘,一面哼哼唧唧的伸出手,找了个暖和的活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缠上去。 青毓只把自己当木头,一动不动任他缠,却不想邹神医得寸进尺,脑袋也靠过来,在他下巴处蹭了蹭。 青毓嘶了一声,那瞬间就像猫挠似的,浑身一阵酥麻,小兄弟违背意志的精神起来,他这下可不好装木头了,可也不好动,只能在心里占占他的便宜分散注意力,他在心中默念:诶,儿子。 一面想,要是邹仪明早醒来,见这幅光景,该如何自处。 青毓想到这忍不住就要笑,咬着牙憋笑憋得辛苦,然而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他望见了窗外的火光。 着火了! 第7章 第七章 邹仪正梦见自己避无可避,被亲娘一把摁住,强行要套上那件大花棉袄,突然感觉地崩山摧,他睁眼,骂娘的话堵在喉咙里,青毓面容严肃地说:“走水了。” “唔……” 他望见窗外的火光,当机立断滚下床,衣服也顾不得穿了,只匆匆披上外袍,就要伸手搀扶青毓下来。 青毓愣了一愣,笑嘻嘻地把手递过去,邹仪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他的腰,两人刚出房门就撞上了东山。 东山气喘如牛,一把接过青毓往肩上一扛,痛得青毓哇哇大叫,因这胖子没有头发,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揪着衣领骂了个唾沫横飞。 随东山一道跑出来的还有杨若华,她披着头发,嘶声力竭的命仆人灭火,最后甚至还要自己上场,被四小姐拦住了。 这屋檐枝桠上还留着些残雪,透着十足的冷意,那火却极其的大,又极其的猛,黄的,橘的,红的,一股脑揉搓在一起,不管不顾泼了屋子一身。因反差过于强烈,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那不是火,是个明艳灼热的怪物,一张嘴吞尽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家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灭了火,小心翼翼的将那烧得焦黑的尸体抬了出来。其中还一不小心掉了半截胳臂,又粗糙的拼上了。 尸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恶臭,臭气熏天,浑身上下更是无一处完整皮肉,只勉强瞧出一个完整轮廓。 那曾是……活生生的人啊! 杨若华本被四小姐摁在走廊里,这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就要朝尸体奔去,然而跑得太急,被台阶绊了一跤。 她那一摔似乎摔尽了她身体里的所有气力,好不容易臂膀撑起来了,腿却动不了,她爬了几步,终究是爬不动了,突然放声大哭。 一面哭还一面呕吐,眼泪和秽物混在一起,这女孩子相貌好,声音脆生生的尤其好听,这时却像变了个人,声音沙哑的仿佛生锈刀片,每哭一声就叫人心紧一下。 ——她不像在哭,倒像在嘶吼。 一声又一声,声音里是带了血的。 有家丁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青毓冷眼瞧了半响,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东山厚如山的肩膀,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那是一只温暖干燥的手。 杨四小姐自然不肯睬他,青毓手伸了片刻,又叹了口气,喊道:“东山。”话音刚落,杨四小姐就觉颈间一痛,眼前一黑,东山的把她给捞起来,扛在另一个肩头。 四小姐眼睛通红的道了谢接过,青毓拍了拍她的肩膀。邹仪瞧着,舌尖滚了几遍“节哀”,可到底还是化在嘴里。 他行医生死见的多了,知道一个人死了,对于爱他的人来说就像一个世界的崩塌,只晓得痛,却不是看了疼闻了疼听了疼碰了疼,只是疼,无处不疼,这疼说不清道不明也发泄不出去,只闷在胸口像一口淤血。这时候你飘来个干巴巴的“节哀”,该怎么节呢?该怎么不痛呢?徒显苍白罢了。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夫人开口了,她道:“时候不早了,几位客人早些歇息吧,玉郎督促下人清场子,墨郎同我一道去书房,宝璐安顿好若华便也过来吧。” 说完伸出手,突然顿了顿,她那瞬间似乎不晓得自己要做甚么,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在空中摆了摆,道:“都散了吧。” 众人领了令,抽抽噎噎的却也不耽误干活,邹仪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回过头来,深深一行礼,道:“节哀。” 这一夜不晓得有多少人夜不能寐,青毓同邹仪睡在一道,青毓这人倒头三秒就能睡,但睡得格外的浅,邹仪抻抻腿就能醒,这晚上邹仪翻了几次身,他睡了醒醒了睡,反复几次心里头憋了火,在他再一次翻身的时候弹了下他的脑门。 邹仪捂住脑袋:“你干甚么!” 青毓有气无力道:“祖宗,你睡不睡啊,别整天动来动去的,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邹仪“啧”了一声,可毕竟自己理亏,只嘲笑了他一句“少爷的身子破落户的命”,说完就老老实实躺着不动了。 邹仪只觉自己眯了一小会儿就被惨无人道的摇醒,青毓露出一口贱兮兮地白牙,精神抖擞地道:“早上好,昨夜睡得怎样?” 邹仪精神萎靡,给了那欠揍的脸一拳,把被子往脑袋上一蒙,又去睡了。 刚盖上就被青毓掀开,青毓道:“哎哎别睡,吃早饭了,快去吃早饭。” 邹仪被他一折腾倒是彻底清醒了,怨声载道的穿了衣去前厅用早饭,只见四小姐宝璐,她向邹仪告罪:“我大哥同母亲昨夜一夜未睡,我赶他们去歇息了,家中出了这样的状况,日子过得粗糙,倒叫公子受累了。” 邹仪见桌上确实是少了些早点,可三小姐葬身火海,哪有心情吃饭,于是摇了摇头。 邹仪是副讨人喜欢的好相貌,叫人看了就心安,宝璐本就没多大胃口,动了几筷子,就禁不住说起自己的三姊来,她说邹仪听,邹仪微微侧头,双目直视,是个极认真的听众。 四小姐说着说着眼睛便悄悄红了,但到底坚强,并不落下泪来,反倒咬咬牙宽慰自己:“生死有命,阴阳由天,若是一味扎进去,倒叫我三姊不得心安。” 邹仪心里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女子,他平日所见女人,有智慧的少,有勇气的少,有开阔胸襟的更少,大抵是因为养在深闺之中,被困于宅院做井底之蛙,便叫她开阔,又能开阔到哪里去呢? 而四小姐自幼做男儿养,虽偶有些女孩子家情态,却也是坦坦荡荡,自然之极。 千百年来都是男权当道,以至于他作为一个男人,不自觉的便要将女人看低一等,连女人自己也这么觉得,可现在却调了个个儿,他成了那应当相夫教子的一个,他才不情不愿的仰视起女子来。 日啖一肉_12 但到底还是不情愿的,总觉着隔了一层,疏离的仿佛在做梦,直到四小姐话一出,这时他才肯掀开那层薄纱,堂堂正正的瞧女人一眼。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邹仪真心实意的一拱手道:“四小姐乃真大丈夫也。” 宝璐却被他庄重的样子吓了一跳,笑了笑道:“怎么了,邹神医?”又道,“我净顾着自己,却忘了招呼,快些吃粥,即刻就要冷了。” 邹仪点点头,喝了两口,就见一个极美的瘸子慢吞吞挪了进来。 是二少爷墨郎。 他那弯刀似的眼睛在两人之间刮了刮,这青天白日的,他一坐下邹仪便觉无端冷了半分。 邹仪同他行礼,他也不还,目光穿过邹仪直直的指向宝璐:“做甚么虚情假意的一套,到头来还不是……” 尾音落了个难耐的钩,没了。 这美人嗓子极低,像蛇发出的嘶嘶声,邹仪不由得皱了皱眉,宝璐听罢却翻了翻眼皮,似笑非笑地道:“这不由二哥费心。” 吃罢宝璐便要去操办丧事,桃源村地方小,一应是火化的,但又舍不得生灵,便停尸七日,过了头七再下葬。 邹仪一路走着消食,一面看家丁将大喜的红灯笼摘下,换成了白纸糊的。放眼望去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元宵还未过,却是阴阳两相隔,再不能团圆了。 他一外人,也不好插手,用过早点便一直在房内,东山也凑到房内嗑瓜子剥花生。 青毓现下是能坐起来了,但还不能下地,冷眼看着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将零嘴果子一概吃得干干净净,这其中尤属邹仪,吃核桃一点儿肉都没剩下,壳却是完完整整的,直叫东山惊叹,缠着他讨诀窍。 说话间,玉郎却是来了,他似是抹了些脂粉,瞧上去倒还显精神,但眼睛肿如桃,想来是晚上哭得狠了。 他命九琦端了道鸡丝粥来,亲自给三人舀了:“这临近午饭,本是要请几位过去用膳的,但我那杨四妹,痛失了未婚夫可劲儿的发脾气,上桌便将菜砸了个干净,现今正在赶做,便请几位先吃粥垫垫肚子。” 昨夜的杨四小姐实在是叫人心惊,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奇怪,邹仪宽慰了玉郎几句,玉郎面上恹恹的,没过一会儿便离开了。 因前几日邹仪一直不让青毓碰荤腥,此时乍一见到肉,虽是鸡丝粥,但已然激动的忘我,拖着那残腿就要往地上扑,邹仪赶忙把他按住,不得已将粥递了过去。 玉郎合上门却不曾走,神色莫测的在门前站了会儿,直到九琦伸手拉他袖子,他才拍了拍九琦的手,叹了口气转身。 一转身就见着宝璐,宝璐站在远处,眼里含着一点儿晶莹剔透的泪珠,她见玉郎走到面前,对她低声道:“虽相处不长,但这几人都是好人……” 宝璐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我会好好安排他们下葬,必不叫他们做孤魂野鬼。” 作者有话要说: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木兰诗》 那个……还记是这是篇破案文吗,虽然进入的有点慢,逻辑也很弱,但还真是破案文…… 第8章 第八章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因此见到三人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正厅的时候,玉郎惊得把汤碗给摔了。 邹仪十分喜欢汤里的小菌菇,因而惋惜的摇了摇头。 这正厅,除了死去的三小姐都来了,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就连整日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二少爷都惊奇的瞄了他们好几眼。 邹仪装模作样的一拱手道:“诸位,别来无恙啊。” 大厅里一片寂静之声,青毓被顶的胃疼,拍了拍东山的臂膀,东山给他调整了个位置,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给句话行吗,再这么下去我就要被顶死了。” 老夫人虽被戳穿,面上却不显,听了还能指挥下人搬来椅子,还给青毓额外加了个软垫。 青毓道了谢,还用自己没断的那条腿踹了一脚东山,骂了他一句,就听老夫人不紧不慢的开了口,甚至隐约带几分笑意。 “原来几位早就知晓,倒叫我们弄了个笑话。只是这人活一世不易,一家老小,鸡毛琐事,儿女情长,都割舍不掉,因而出此下策,请诸位见谅。”说完不待他们回答,自己又笑道,“话虽如此,这杀人者这般说,怎么着都是没脸没皮了。” 邹仪笑眯眯地望着老夫人,倒也不恼,他瞧着能顶半边天的女人,死了一个孩子眉间英气依旧,只是眼尾皱纹添了几道,很深,一点儿都不像新长出来的。 宝璐抖了抖眼睫毛,乌黑浓密就像画笔抹上去的,她眼里望着邹仪的那点儿恍惚情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说:“是了,到如今这地步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只是我有一事不知,邹公子是怎样看出来粥有问题的,我有自信这毒无色无味。” 邹仪笑道:“这便说来话长了,四小姐不必知晓的太详细,毕竟行医者,此乃看家本领,让人知晓了我以后该如何讨生活。” 宝璐叹道:“原来你真是神医,我还当你是吹牛皮呢。” 邹仪但笑不语。 毒是宝璐下的,粥是玉郎给的,他在震惊之后就命九琦去他们房里瞧瞧这粥如何处理了,却被青毓懒洋洋的拦住:“别看了,放凉了早浇花去了,倒了多可惜。” 墨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毓大师真是个妙人。” 青毓对此等妖物也面色如常,端着架子点了点头道:“佛门中人,向来如此。” 墨郎道:“可惜大师再妙,也要做一抔黄土,这妙不妙的,又有甚么区别呢?” 青毓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二公子也是有缘人呐,只是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不雅之事,要叫诸位这样赶尽杀绝?” 他哼笑一声,不再言语,转去喝茶,他的唇色嫣红,被那白骨瓷杯一衬,更是红得发腻。 宝璐接话道:“诸位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地方,只是……这村里的规矩,不可同外来者接触,一旦接触了,一来易生出外心要到外头瞧瞧,二来,譬如这外头男子当道的奇风怪俗,易动摇本村秩序,我们桃源村世世代代于此,便是要求得个安稳,变数一概不能有。” 邹仪道:“既然如此,当初就不该救我们,这救活了又杀,不是白白浪费药材么?” 宝璐道:“是我三姊……将你们捡回来的,她发了脾气说你们若是死了,她便要我们好看……” 宝璐忽的说不下去,以手遮眼,过了半响,她深呼吸一口气道:“该解释的也解释明白了,请……诸位安心上路。放心,几位的规格一概按我三姊的来。我知你们不想死,这世间有谁是想死的呢?只是现今青毓大师深受重伤,邹大夫行动不便且未曾习武,只剩东山大师一个,只要我们想,全村的人都能来追你们,你们能撑到几时? 恐怕到时候诸位也不好看,不如束手就擒了,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上路。” 日啖一肉_13 这一番话实在是好,威逼利诱,条分缕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各个角落都照顾到了,听得邹仪觉得自己倘若不点头,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活该被戳个对穿。 然而——然而他又不想死了。 当日他安心的等着上路,却被人不甚体面的一脚踹下床去,被迫的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他那冻得邦邦硬的心喀嚓裂了条缝,露出极其欠虐的内里:这样的日子从不曾有过,似乎活着也不是这般乏善可陈,既然还未曾体验个够,又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 人活着可以随时寻死,人死了,若是后悔再想活过来可就不行了,条件如此不对等,邹仪不会再上当。 他这么想着,一面拄着拐起了身,煞有其事的行了个大礼,却是对着杨家四小姐的方向:“若我能找出害三小姐惨死的凶手,杨四小姐能否做誓,保我们平安出村?”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杨四小姐人在席上心在天外,乍一听居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了,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邹仪的手道:“你——你——你说真的?!琼萤真的是——你真的能找出来?!” 邹仪冷静道:“是。杨四小姐,切莫激动,要不要喝口茶?” 青毓踢了东山一脚,东山忙递给她一杯茶,她哆哆嗦嗦喝了一半撒了一半,甫一喝完就猛地点头道:“这是自然!只要你能找出来,我甚么条件都肯依你!我这便发誓——” 她手一握拳就被人拉住,宝璐脸色涨红,咬了咬牙怒道:“莫要听他胡说!他怎知我三姊是凶杀?不过是夜间走水,再正常不过,我看他是不想死诓你呢!” 老夫人也沉声道:“邹公子有何高见,老身洗耳恭听。” 邹仪粗粗扫了一眼,知道若是自己处理不好,恐怕不但得死,还死得很难看。 他拱了拱手朗声道:“邹某当日粗瞥一眼就觉十分怪异,便是走水,也是由栋梁门窗开始烧,怎地尸体烧伤这样严重?因只是粗看,若是要确切结论,邹某恳请验尸。” “胡闹!” “放肆!” 老夫人似是气急,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竟拿起一个茶杯,在脚边摔了个粉碎!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骂道:“黄口小儿,莫要信口开河!琼萤死得痛苦,你却还要验吾儿尸,连个完尸都不给她,你叫她在天上,该有如何想法啊!” 宝璐也道:“邹公子既然只是粗粗一看,怎就瞧出这么多异端来,还说得如此胸有成竹,既然您看出来了,又为何不早不晚,偏偏要现在提?” 邹仪笑了一声,正预备开口,却听见青毓道:“莫要冤枉满谦,他早就同我提过,是我叫他不要说出去的。因为我看几位神色——”他突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轻笑了一声,“像是不想让人提啊。” 此言一出,打了在场好大的脸。仔细一听,耳光生风。 宝璐当场大怒:“岂有此理!你们欺人太甚!”说着一摞袖子就要同他打架,青毓一半身不遂的伤员,也只有嘴能够逞威风了,面对着赤手搏野猪的四小姐却只是微笑。笑虽笑,却不达眼底,青毓这人生得浓眉大眼,因眼窝深,这么没有笑意的时候目光格外凌厉,凌厉的像两把刀。 只稍稍一瞥,就剥开她的皮,挑开她的肉,露出那颗鲜活的心脏。 宝璐不禁一愣。 她反应过来时手却被杨四小姐捏住了,捏得死紧,面上却还带着点云淡风轻的笑:“宝璐,这么激动做甚么,不晓得的会以为你——心虚。” 宝璐气得浑身发抖:“放屁!妖言惑众!我心虚个屁!” 杨若华道:“既然如此,验尸又有甚么,若琼萤真是为奸人所害,我们这样糊弄过去才叫她在天之灵难安。” 宝璐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冷静下来的老夫人开口了,她又成了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只是皱纹比之前更深:“也罢,验就验吧,也好安心。只是为保公正,邹公子不必出手,请黄大夫来吧。” 宝璐得了令去请黄大夫来。 因桃源村没有仵作,这经验老道的医师便充当了这样的角色,几人闹了一场,现下宝璐走了却又忙着把破镜补起来,老夫人命厨房拿一应餐具,请邹仪他们吃饭。 几个人都饿得很,一顿狼吞虎咽,老夫人却是无甚么胃口,听到黄大夫来了便放下筷子,一面叹气:“当初替琼萤接生的也是她,不曾想到啊……” 黄大夫验尸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和邹仪所说的一致。 第9章 第九章 杨若华在旁听了,忍不住连声冷笑,因见着老夫人那震惊神情不似作伪,才把口中的刻薄话给咽了下去。 她道:“我倒要感谢邹大夫,若不是有您这一闹,只怕我们稀里糊涂就下了土,恐怕琼萤会气得夜夜托梦骂我呢。” 无人反驳她,却是那局外人的墨郎忍不住嘲道:“她心哪有一点在你身上,要托梦给你?怕是早早同那绿衣一道投胎去了吧。” 杨四小姐只淡淡扫他一眼,邹仪却道:“绿衣?怎听得有些耳熟?” 宝璐道:“是‘绿兮衣兮,绿衣黄里’①的‘绿衣’,琼萤的贴身侍仆,前些日子坠崖死了,她还伤心了好些日子。他们从小一道,感情深厚。” 墨郎凉凉道:“恐怕不只感情深厚这么简单吧?” 立马遭来宝璐的呵斥,他便闭了嘴,只用那双如钩似的眼睛,冷冷的看着这出闹剧。 杨若华发了毒誓,邹仪也答应了七日内破案,他第一件事便是要排查除夕夜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虽是第一件事,却不必急于一时,邹仪只淡淡吩咐在申时来他房内集合,就大摇大摆的回了屋子。 和他一同回去的还有青毓和东山,东山把青毓放到床上,似是想说什么,青毓却见邹仪面有倦色,把师弟给赶走了。 他目送那胖子因体积太大出不去,非得侧着才能从门里走,忍不住扑哧一笑,刚一笑就觉胸口一凉,邹仪十分自然的把冷汗擦在他的单衣上,道:“刚刚可把我吓了个半死。” 青毓奇道:“我见你言之凿凿,心里头可佩服的要命,原来竟是纸糊的。” 邹仪给他一掌:“嘘,小声些,你以为我是神仙啊,我也只是看了几眼,没仔细看,就心里头存了个大概,再说这好好的除夕夜怎会走水,几厢猜测,赌一把罢了。” 青毓笑道:“看来上天待邹神医不薄啊。” 邹仪却不想再睬他的玩笑话,因昨夜没睡足,这下困得很,不过一会儿就呼呼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却是暮色四合之时。 邹仪一面穿衣一面打呵欠道:“竟睡了这么久——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青毓却道:“来过,我将他们赶回去了。” 日啖一肉_14 邹仪忍不住白他一眼:“只有七天啊,大师倒是好悠闲。” 青毓道:“这不有料事如神的邹神探在么,我自然放心。” 邹仪穿好衣裳就不斗嘴了,使唤东山去找下仆,自己沏了一壶新茶,将花生瓜子核桃一并摆好。 宝璐和若华进屋见他这副悠闲模样,脸色都不大好看。 邹仪却仿若浑然未觉,见了她们笑嘻嘻地问了好,给她们倒了茶水递上自己剥好的核桃肉。 若华道:“邹公子,这七日之约我不会违背,但也请邹公子多多上上心才是。” 邹仪却点着嘴唇,嘘了一声道:“欲速则不达,杨四小姐莫急。” 说话间下仆被召集起来,幸而家里头仆人并不多,除去贴身侍仆,其余仅有十一人。剩下贴身的,晚上邹仪再一个个访过去,顺带问问他们的主人。 邹仪看着名单上列的名字,俱是些花花草草柔软的名字,然家仆召集起来,却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低低嘶了一声,牙疼似的问:“这名字,难道你们念着就不别扭吗?” 宝璐道:“我以前听母亲说过,老祖宗的时候给孩子取名讲究‘男楚辞,女诗经’,只是那时男尊女卑,现今反过来,也跟着反了,是‘女楚辞,男诗经’。” 邹仪十分牙疼的托着下巴,虚虚点头:“好罢。” 问题无非就是:“昨夜丑时你在何处,做甚么,可有人证?” 这话他每见一人就要讲一遍,时常还得颠来倒去掰开揉碎讲许多遍,讲得邹仪口干舌燥,猛灌了一大壶茶,腹中饱胀,半个时辰后便去茅房解手。 解手回来已换了人,如今房里的是蔓草,那蔓草腰围都要赶上东山了,皮肤黝黑,同纤细娇弱的蔓草一点儿也不像,邹仪一见他就想笑。 蔓草是昨日看门的门房之一,门房总共两名。 他虽长得虎背熊腰,内心却似乎十分纤细敏感,见着几位就脸色通红的低下了头,一来便行了个跪礼,宝璐忙喊他起来,喊了他几次,他才惶惶然的站起来,却是佝偻着背。 邹仪按照惯例问道:“昨夜丑时你在何处,做甚么,可有人证?” 蔓草不假思索答道:“小的昨夜自年饭后开始守门,一直守到丑时见着火光,才冲去救火。同小的一道的素衣可作证。” 邹仪轻轻摇了摇头:“这人证不成立,倘若那人同你是一伙的,替你撒谎怎办?” 黝黑汉子显然没想到过这个问题,一时间惊呆了,也忘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条,香肠似的嘴唇嗫嚅了半响,忽的大喊一声:“我有!我有人证!我昨夜上茅房,经过厨房,同守厨房的葛生、河广打过招呼!请公子小姐明察,您去问他们,是真的!” 若华便又唤了两人来,两人也点头称是。 厨房自除夕夜到大年初一早上一直有人守着,就是怕贵人半夜闹腾得欢,要吃些汤汤水水。但这晚上是厨房一应人轮班的,且本该在丑时轮班的那位贪睡,喊了葛生来替班。这是临时起意,凶手却是早有预谋。 邹仪挥了挥手让那两人退下,又问他去茅房去了几时等等,蔓草一一答了,正欲让他退下,却忽的听见青毓开了口。 青毓状若不经意地道:“这位小兄弟鞋子是新做的吧,线头都还不曾剪呢,怎就惹了些脏东西,这也忒不小心了。” 邹仪心里头一跳,下意识的朝他看去,青毓仿佛早就预料到似的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朝他风情万种的勾了勾手指。 青毓说:“我要吃核桃肉。” 邹仪恨恨的磨了磨牙,先是转头命东山过去瞧瞧那鞋面上沾的是甚么秽物,再走到床头递过小碗,他有剥一碗再一口吃掉的习惯,这下全便宜了那秃驴。 他坐在床沿,一面看青毓吃,一面低声咬牙道:“若是没有甚么,我叫你好看。” 青毓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一面吃一面道:“新鞋子,不曾去过外面,能沾的无非是雪同泥,怎会有这样一块污渍,瞧着倒像是汤汤水水不慎滴落。”语毕核桃仁也正好吃完,他道了谢,请邹仪再给他拿瓜子仁过来。 邹仪只给他一托盘,上头一大把瓜子,叫他自己慢慢磕去。 东山已经被邹仪使唤成自然,因而虽有些不情愿,但动作倒不慢,提起蔓草的脚,仔细瞧了半响方道:“似乎是……红烧肉的汤汁……” 话音刚落,蔓草的脸色哗的一变! 他本被提着一只脚,呈个金鸡独立的造型勉强维持平衡,听了这话极其慌张的去推东山,不料东山正好松手,当下扑通一声,迎面摔了个狗啃泥。 他踉踉跄跄爬起来,也顾不得新衣新裤的灰尘,指着东山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昨夜只吃了几块竹鼠肉,怎会有红烧肉的汤汁?这红烧肉怎会是我吃得起的,你你莫要一时眼花害惨了我!” 东山道:“我眼不花鼻子也灵光,你那鞋上还有一点儿红烧肉的味呢,不信你叫别人闻闻。” 邹仪当机立断喊了旁人来闻——他自己是决计不肯闻的,蔓草新鞋倒是没甚么脚气,几人看过,多数说有红烧肉的味,此话一出,蔓草那酱茄子的脸陡然涨成了一颗烂熟的大番茄。 脸色虽通红,香肠似的嘴唇血色却褪尽了,他不甚自然的舔着嘴唇,邹仪轻轻一敲桌子就瞧见他一哆嗦。 邹仪当下冷笑道:“同人打声招呼,怎地就吃上了红烧肉,嗯?” 蔓草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磕得砰砰响:“小的不知,小的不知!请公子小姐明察!” 青毓叼着粒瓜子仁道:“嚯,原来是那红烧肉好不要脸,竟要从碗里跳出来,撬开你的嘴要你咽下去,它这样不知廉耻,我回头就请四小姐去好好训它!” 宝璐听罢,亦是冷笑着点了点头。 那蔓草见实在躲不过去,偷偷抬头瞅了贵人们一眼,立马又瑟缩的低下头去:“是……我是嘴馋,因着那几块田鼠肉不曾吃过瘾,便去厨房讨了些红烧肉的汤汁来拌饭吃……但我真的只讨了汤汁,肉一块都不曾动过!真的!便是给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吃小姐们吃过的东西啊!” 说着又低下头去磕头,额头已经见一片红印子。 邹仪道:“好罢,且信你这一回,小姐们皆是大人有大量的人,想必不会怪罪于此,只是你这后头的话,可就该老老实实地说了!” 蔓草忙道:“那是自然!” 邹仪道:“我再问一次,昨夜几时去的茅房?” “临近丑时。” “上茅房用了多久?”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谁可以证明,你要是再往里头走,就是三小姐的屋子了!”邹仪见他张口就答,打断了他,“仔细想清楚了,这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都是要作数的!” 蔓草道:“是!是!厨房的二位可以作证!我出入茅房都同他们打过招呼。” 邹仪道:“你说你去茅房前,同他们打过招呼?说了怎样的话?” 日啖一肉_15 “他们先见的我,我便同他们说:‘诸位真是好福气,大冷天的能围着热灶头。’他们说:‘哪有,能看不能吃,闹心得慌。’” “你同他们说话时,是在门外,还是在门内?” “这……应当是门外吧。” “你吃这汤拌饭,是去茅房还是茅房后?” “茅房后。” “是你主动提出来的,还是他们请你进来的?” “这……”蔓草顿了顿,面上出现迷茫之色,“是他们……” “他们怎样同你说的?” “我见着几位,随口开玩笑说上完茅房肚子空空,他们便请我进来,说舀勺肉汤拌饭,就一碗,贵人们大抵不会发现——可不曾想公子小姐是这般英明神武——” 宝璐和若华面面相觑,觉着邹仪怎地如此婆婆妈妈,揪着些细节不放,她们环顾四周,东山一心一意剥核桃,青毓一心一意在托盘上叠瓜子皮的塔,简直都是无可救药之人,若华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打断他:“邹公子,够了吧?” 邹仪喝了口茶润润喉,点头道:“够了,把那河广和葛生分别叫进来,刚才的问题请二位替我再问一遍,我实在是嗓子疼。” 若华一愣,瞧了眼这瘦瘦高高的男人,她虽答应了他的条件,但心底总存了几分不屑怀疑,觉得男儿能成甚么事,这时邹仪似有所感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朝她浅浅的笑了笑,笑容虽浅,可桃花眼里的一汪水却深不可测。 若华心里头蓦然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然而不等她仔细思索,河广被带了进来。 她们一问便出了纰漏。 作者有话要说: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诗经·邶风·绿衣》 来……点……人……嘛 第10章 第十章 因为邹仪问得实在太详细了,边边角角都照顾到,即便事先串通好,也不曾这样细致,没问几句便对不上口,宝璐朝那抖如筛糠的蔓草道:“还需不需要叫葛生进来?”她猛的一拍桌子,“——说话!” 茶水都撒了一半,蔓草直接泪如泉涌,额头都磕出了血痕:“我——我真的不曾害三小姐啊,请公子小姐明察!我同三小姐素来无冤无仇,我要害她做甚?” 若华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抬腿就是一脚:“那你说甚么谎话,一张嘴倒出来的都是些诓骗人的,我看就是你!是你害死了琼萤!挨千刀的,我要叫你不得好死,琼萤当日受的苦,我要你也偿个痛快!” 雷霆后面紧跟着雨露,青毓嘘了一声,邹仪飞快的同他对视一眼,就见他十分俏皮的笑了笑,道:“三小姐去了,举家哀恸,这时候甚么事都是以三小姐为先,你要是有旁的错,说出来未必会像往日那般处置得严,可是要是牵涉到三小姐——”他的笑音突然敛了,露出一股极深极粘稠的杀意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房里瞬间一片寂静。 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哭喊,蔓草连连磕头道:“我说!我说!昨日厨房聚赌,我给了和我一道守门的一些恩惠,便去厨房赌,一直堵到三小姐那儿走水为止,一直不曾离开!您若不信,便去问九琦,他夜里曾来过厨房,还训了我们一顿!” 河广也跟着一道痛哭流涕,情之所至还想抱住若华的大腿,若华狠狠一脚,将他凌空踹出两米,脑袋磕在了墙上,立马一片姹紫嫣红宛若颜料格子倒了。 邹仪其实觉得他们市侩胆小,不见得有手段做到这样的事,可还是要秉公办理,他摇摇头道:“九琦曾来过一次?那之后呢?之后你们如何证明三个人的清白?” 河广急急道:“公子可知三小姐有条爱犬,除了三小姐和绿衣,其他人一概见了就要叫,我们怎能进三小姐的院子?” 若华插嘴道:“琼萤喜静,院子偏僻,即便叫了也未必会有人听见。” 邹仪却关心在别处:“我怎地不知她养了条狗?” 他目光自两人间逡巡了片刻,邹仪生了副浓密乌黑的眼睫毛,配着桃花眼简直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可他不笑的时候像是压不住那抹黑一样,无端的冒出几丝阴煞气来。 宝璐皱了皱眉,忍不住别开眼道:“这狗前几日各折了前腿和后腿,已然废了,叫人叫不动,咬人咬不了,知不知道有甚么区别?” 邹仪似笑非笑地道:“四小姐,这是你的亲姊姊,不是我的。” 宝璐脸色一变,却见邹仪垂眼啜了口茶,再抬眼时又是那副人畜无害笑意盈盈的模样。 宝璐心口一噎,正欲开口,却被蔓草抢了白。 他一个男人,本就被女子们瞧不起,又签了契约,若真是被人打死也没处伸冤去。眼见他们驳回了他的证据,当下大声喊道:“不!不是的!虽然它受了伤,可是精神好得很,一直窝在窝里嚎,要不然当时浓烟滚滚,我也找不着它!” 宝璐当即啐了他一口。 这狗叫得响不响亮,实在是太主观,邹仪摆了摆手,蔓草同河广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那厚厚的棉袄愣是印出一层汗渍来。 一圈查下来,这些下仆都不大像是凶手,邹仪对着名单思索了一会儿,忽而展颜笑道:“二位辛苦,接下来的事就交由我来办,请放心。” 宝璐道:“邹公子可是要饭后访查我们兄弟姊妹?” 邹仪点头,宝璐便道:“要不我一道同去,我那二哥性子古怪,怕是你单见要受气。” 邹仪虚虚推脱了几句,已是饭点,那两人不一会儿便去正厅吃饭,邹仪将自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大师风范,只道在房里吃,厨房便将他和青毓的饭菜一道送来。 桃源村的大多野味,红烧肉取自肥美野猪,鲜美异常,青毓捧着饭碗一面吃饭,一面在百忙之中抽空道:“难怪那劳什子蔓草要拿它拌饭,真是好吃得魂都丢了。” 邹仪却拣些青菜菌菇吃了,吃完将碗筷交予下人,自己在榻上一躺,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那张名单。 油灯点了起来,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冬天天黑得早,山里尤其,这外面的黑衬得屋内越发的亮,灯光正巧照清楚了他半张侧脸,那线条从额头至下巴浮动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因沾了光,显得金闪闪的,简直英俊得过分。 青毓就着美色剥核桃,虽已经吃了十分饱,但他还是身体力行的实践了什么叫秀色可餐。 青毓忽的开口道:“满谦。” 那声音同平日嬉皮笑脸的腔调不一样,邹仪一愣,见他朝他招了招手,不明所以的走到床边,青毓将半个核桃递过去道:“我剔不出来了,帮帮我。” 邹仪只觉满腔真心都受到了欺骗,翻了个大白眼,剔出来自个儿吃了。 他将那张名单递给青毓,名字加不在场证明,写得清清楚楚。 青毓道:“满谦你的字真好看。” 日啖一肉_16 邹仪大喇喇受了夸奖,却不怎么高兴。 青毓细细看了看名单,就听邹仪道:“你一路旁听下来,这十一个人有甚么问题没有?” 青毓把那纸折成了一顶小帽子顶在头上:“没有,我倒是觉得那两位旁听的小姐嫌疑更大些。” 邹仪叹了口气:“要我说这位三小姐也实在够惨了些,死都死了,还要被人翻来覆去的折腾,家里的兄弟姊妹也不知道在想甚么,遮遮掩掩的。” “这豪门秘辛,”青毓装模作样的将食指放在唇边,“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邹仪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够了却道:“我看三小姐的未婚妻之前倒是仇敌忾,怎么今儿个突然一声不响换了阵营?” 青毓道:“她看着似对三小姐有情,只是谁知道这情有多久呢,不比撒泡尿的时间长,况且人都死了,她也该为自己重新做打算才是。” 这话刻薄,邹仪在旁斜觑了他一眼,觉得他对人情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青毓却笑嘻嘻地眨了眨眼:“你瞧瞧你,平日你侬我侬的话本看多了,脑子就容易成浆糊。” 邹仪忽然低头笑了一声,没有同他抬杠,只道:“你果然是存心来找我的。” 青毓干脆利落的闭了嘴。 房内安静了一会儿,邹仪侧过头去瞧桌上摆件的影子,从他那个角度看,壶呀杯呀,还有青毓之前叠的瓜子皮九层宝塔都被扭曲拉长了,看不出原先模样,这时候就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编排出一连串的猫啊狗啊的小动物。 邹仪心里头有些后悔,自己一句话捅破纸窗户闹得好不尴尬,即便是纸窗户也是窗户,青毓这个人浑身上下好像那连日不洗澡的体臭都臭得十分有故事,而且此人油盐不进,做事似乎全看心情,他正准备润物细无声的撬开他的嘴,却一时莽撞,打草惊蛇了。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事谁都知道,说与不说又有甚么区别,倒是青毓一时失言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是从前受过情伤,触景生情了? 青毓全然不知道他这么腹诽自己,若是知道估计要笑掉大牙,他第一句尾巴没收住,露了点人情冷漠的头,第二句干脆顺水推舟,希望邹仪能顺着他的话,猜测起他的经历因而想起些甚么来,可看他对着影子发呆,似乎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也罢,到底是无足挂齿的小事,想不起来也无所谓。 青毓凑到他耳边哑声道:“你还要发多久的呆,时不待你,案子还等着你去破呢。” 邹仪耳边一阵酥麻,悄无声息地红了,他不自在的偏了偏头,青毓看在眼里,倒是没甚么想法,不过是想起昨夜他蹭下巴蹭得自己心痒难耐,报个仇罢了,大仇得报便得了便宜还卖乖道:“现在怎么办,你要先去问玉郎吗?” 邹仪摇摇头道:“不必,我倒是想见见那只狗。” 青毓两指在唇前一碰,轻轻吹了口气,吹出一声不知是甚么却十分动听的鸟鸣声,不过一会儿窗便悄无声息地开了,东山扭着身子,把自己团成一个巨大的肉汤圆,稳稳当当的落进了屋子。 青毓朝邹仪说:“这是我唤他的暗号,你以后也可这么叫他,以后总有要避人耳目的时候。” 东山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嗝儿道:“师兄,有甚么吩咐?” 邹仪道:“你也听见三小姐有条狗吧?把它带来,不要刻意张扬,但也不必刻意躲藏,总之快去快回。” 东山领了命又从窗里蹿了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回来了,除了一人一狗,还带了个不速之客——杨家四小姐。 杨若华甫一来就抢着开口:“我见东山大师携着条狗快步走,细细瞧了竟是琼萤养的,早知道便吩咐给下人,它可凶得很,小心被咬着了。” 邹仪奇道:“手中拿的是甚么?” 若华手中拿着一盘腊肠,她笑道:“嗨呀,这狗脾气暴躁,一不顺心就要咬人,不过它喜食腊肠,给了它倒是能安抚不少。” 说着将一根腊肠递过去。 那狗眼睛乌黑,毛色雪白,毛皮油光水滑,且长得高大,看着便叫人心生敬意——总之,这是条帅狗。识时务者为俊杰,它虽迫于胖子的压力,不敢咬他,但心中怒气极盛,自觉尊严受到侵犯,此时见到一个软柿子便毫不犹豫的嗷呜一口下去——连腊肠带手一并咬了。 若华当场惨叫一声。 东山忙揪住帅狗的尾巴,那狗不情不愿的松了口,杨四小姐面色惨白,密密麻麻汗珠自额间落下。因她手本就受了烫伤,这下两厢叠加,这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东山喊了下人,手忙脚乱把她送去包扎。 这下麻烦精走了,东山把它放到地上,它因前腿后退骨折,站不稳,便趴着,趴也趴得十分帅气,青毓坐在床上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忽然乐呵一声,叫邹仪把腊肠拿过来。 邹仪拿来了,他便又叫他退开些去。自己衔住一根腊肠,咯噔咯噔,一口一口的,吃了。 东山嘴角抽搐道:“师兄……您注意点脸,那狗看着您呢。” 不错,这玉树临风的帅狗挣扎着站了起来,然而没有站稳便跌倒,重复几次便趴着不动了,但目光如炬,显然是要把和尚戳个对穿。 和尚露出白扎扎的牙齿,将手中的半截腊肠递出去,那狗耳朵嚯的一下直了,十分警惕的瞧了他一会儿,又看眼腊肠,又看青毓一眼,纠结半响终于张嘴——就在下一秒,青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半截腊肠塞回了口中! 除他以外的两人一狗都惊得目瞪口呆。 东山看不过去了,上前就要把狗抱回来,邹仪忽的伸出一只手拦住他。 东山一脸的不明所以:“邹大夫——”话音未落,那狗不知哪儿来了力量,竟撑着骨折的四肢一跃而起,以一个猛虎落地式朝青毓扑来! 青毓大喊一声:“东山!” 东山不消他说,已经一把捏住了那畜生的后颈,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保护了病残,那狗愤怒地汪汪大叫。 青毓把腊肠递给邹仪:“要不要来一根?滋味不错。”邹仪白他一眼,把腊肠塞到狗嘴里,给它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邹仪对东山说:“现在立马去统计桃源村里的药店大夫,把他们的迷药和账单带回来,无论如何都得带回来,知道吗?” 东山愣了一愣,点了点头,开了窗准备出去,却还是在踩上窗檐的时候回了头:“……为甚么?” 青毓毫不客气地骂道:“就你屁事多,跟你讲了多少次了,少问多做!” 邹仪却好脾气地解了惑。 “一条除主人都要叫的忠狗,为甚么火灾时候没有去救主?它既然因为腊肠就可以跑起来,为了主人更可以,它却呆在窝里被人抱着救出来——” 东山懂了:“说明它动不了?它被下了药动不了所以只能叫!它叫人不是来救自己的,是让人来救主的!” 邹仪正准备夸他几句,青毓已经烦躁到极致,觉得他俩黏黏糊糊的实在讨厌,于是对着东山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滚!”,然后一蹬被子哭天喊地地说自己伤口疼,邹仪忙赶去帮他看伤,问他哪儿疼呢,他就哭哭嘤嘤人比花娇的说自己这儿疼那儿疼哪儿都疼。 邹仪字正腔圆:“……滚。” 作者有话要说: 刀男真好玩,doge脸 日啖一肉_17 第11章 第十一章 虽然让他滚,但青毓大师身上的纱布占了半壁江山,即便想滚那也是有心无力。 邹仪叹了口气,叫他把衣服脱了,给他换药。 邹仪自醒来以后,伤员的所有药一应由他过手,改了好大的方子,恢复起来却是奇快。 青毓记得那天他浑浑噩噩醒来,浑身钝痛,尤其是胸口,每吸一口气就像针扎似的细细的疼一下,那疼简直没完没了,还带着点儿火烧的意思,疼得滚烫。 然后邹仪不知道开了甚么方子,给他糊了点墨绿的草药,那草药清清凉凉的一下子把伤口的疼给熨帖下来。 难怪邹仪收起钱来这么心黑,丝毫不手软,实在是有可以恃才傲物的本事。 邹仪轻轻扣了扣他的脑袋,让他转过去:“你挡着光了。” 青毓恢复得奇快,一方面是邹仪的方子,一方面是山里头的特殊药草,还有一方面是青毓自身恢复力强,邹仪第一次给他换药的时候心里头吃了一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计其数,有一些是刀剑伤,还有一些就匪夷所思了——邹仪瞧着像是烫伤,竹条抽出来的鞭伤,还有的分辨不清,那伤都是成年累月的旧伤,大多已经很淡,徒留一个个丑陋的小疤痕。 他迅速的换好了药,让青毓穿上衣服,青毓自诩皮糙肉厚,只松松套上,还露着半截白肚皮,邹仪看不过去把被子给他捂严实了,只露出一个闪亮如珠的大脑袋。 大脑袋上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见邹仪替他包扎好便盯着被面发呆,那被面是大红的鸳鸯交颈图,滑溜溜的被面上突出一片绿油油的野鸟,邹仪面无表情地想:红配绿,赛狗屁。 青毓突然去扯他的袖子,邹仪正兀自出神,“唔”了一声转去看他,就见青毓低声道:“你就这么确定那迷药得大夫才能配得出来?他们世代居山,或多或少都懂得辨别药材。” 邹仪道:“你不是也听见了那狗嚎得多响,三更半夜去下药,它嗷一嗓子谁都听见了,凶手要下药必然得挑一个混乱的狗叫了也不奇怪的时候——” “吃年夜饭的时候?” 邹仪点头道:“我和东山在开席前撞见三小姐和杨家四小姐争吵,后来的年饭三小姐就没来,她独自一人呆在屋内,我们假设有下人叫过她去吃饭,可能叫几次呢?保守估计,在开席前催一次,在开席后催一次,待饭已吃过一半就不会再叫了,喊她过来吃残羹剩饭么?有客人在也不甚体面。” 青毓道:“也就是说,在年饭的时候下的药自第二日丑时要四个时辰的药效,你觉得寻常草药药效太低?” 邹仪道:“不错,需浓缩处理过,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青毓沉默片刻道:“这狗虽见人就叫,可对着食物也是来者不拒,第一次见你就肯吃你喂的腊肠,不知道被多少人喂过。” 邹仪拍了拍他身上的被子笑道:“话虽如此,但总还是要问问,说不定有人正巧撞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呢。” 他说着站起来,拄了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先向下人吩咐了查昨夜年饭时候谁去过三小姐的屋子,谁去喂过三小姐的爱犬,查到的都进屋子里来,交给青毓查问。 交代完就一跳一跳的去几位贵人的屋子,进行他的访查。 二少爷墨郎用过饭就独自回了屋,因不喜人气,屋里也就一个贴身侍仆伺候着;其余的大少爷玉郎并四小姐宝璐、杨家四小姐若华皆在老夫人屋里谈天,一直到除夕过了才各自回了房。 方便起见,邹仪决定先去拜访二少爷。 一到二少爷屋子着实打了个寒战。 很纯粹的,就是冷的。 邹仪自认为不是甚么畏寒之人,青毓更是皮糙肉厚,能穿草鞋在雪地行走,就这样两人屋子里的炭火也还是不断,青毓也不曾出过大汗。 可墨郎似乎极怕热,烧了一个火盆,里头有点儿苟延残喘的火苗,估摸着直接伸手过去也不会烫着,就这样墨郎还是将火盆放在东南角,自己窝在西北的榻上,穿着极薄的棉衣。 他见邹仪来了,唤下仆拿了茶,亲自给邹仪倒了,那下仆一放下茶具就悄悄退下。 邹仪一面饮茶,一面不着痕迹的打量这位瘸子二少爷。 灯下看美人,美人屋子里的灯光也不亮堂,只将发衬得越发的黑,肤衬得越发的白,嘴唇同他那床大喜被子一样红,像是夜深人静,披着人皮的妖怪按捺不住要现出原形了。 邹仪喝了口热茶定了定神,开口道:“二公子切莫在意,只是例行公事,需此一问罢了。” 墨郎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只是眉头微微皱着,似是有些不耐,点了点头。 “昨夜丑时你在何处,做甚么,可有人证?” 墨郎挑了挑眉毛,漫不经心地道:“我用过膳便在房里,做了会儿绣工便歇下了。人证?我那贴身侍仆算不算人证?” 邹仪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可否见识见识二公子的绣工?” 墨郎“啧”了一声,到底还是下了榻,走到床边把枕头上的绣花针一拔,将钉在枕头上的帕子取了。 邹仪粗粗扫了几眼,觉得那帕子十分莫名其妙,上头绣着一株光秃秃的树,就顶上长了个黄色的大瘤子,虽他是实打实的光棍一条,也看出来绣得相当惨不忍睹。 邹仪嘴角一扬,眼角一弯,硬是挤出分真情实感微笑道:“二公子的果树绣得实在是栩栩如生呐。” 墨郎沉默一瞬,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道:“这是腊梅。” 邹仪:“……” 他掩饰性的喝了口茶,便见墨郎毫不客气地道:“还有甚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 邹仪摇了摇头,说了声打扰告辞了。 再之后是玉郎那儿。 玉郎可比墨郎面善多了,不但屋子暖和亮堂,还有好茶好点心招待。 玉郎命九琦拿来了南瓜桂花糕,甜津津软糯糯的甚至都黏上了牙齿,配上一杯苦茶很是下肚。 邹仪随口问了,除了老二老三是怪癖不喜人近,其他的除了贴身侍仆,外头还有两个,取起人证来相当方便。 邹仪临走前忽的想起甚么似的笑道:“我之前去了二少爷那里,瞧见了他绣的帕子,听闻桃源村家家男儿都精通绣工,”邹仪顿了顿,缓了缓自己的鸡皮疙瘩,“不知道大少爷的能否让我看上一看?” 玉郎对自己的绣工是极有信心的,听罢也不扭捏,径直走去梳妆盒。 邹仪在他身后一面喝茶,一面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他之前在墨郎那里看见的帕子是被绣花针定在枕头上的。太奇怪了,谁会把帕子钉在枕边?难道就不怕被扎到?还是这里的男儿都有这样的风俗?邹仪不确定,他要看看玉郎是从哪里取出来的。 日啖一肉_18 毕竟玉郎这个人,人如其名,确实是块安静的美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知书达理的好媳妇模样,堪称桃源村全体男同胞的典范,他做的必定是最通俗,最合乎情理的事。 玉郎在梳妆盒旁的篓里捡了捡,捡过一方新绣完的帕子给他瞧,除了景,还有诗,字体也是端正娟秀,一瞧就是大家风范。 玉郎给他看,看他仔细端详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有甚么好看的要看这么仔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 邹仪忙道:“哪里哪里,大公子的绣法真正是出神入化,倒叫邹某佩服不已,你瞧这儿的花,层层叠叠,想必是很费功夫,可有扎到过手?” 玉郎道:“扎手是不曾的,只是看久了眼睛疼,需要歇歇。” 邹仪又劝他好好歇息,还临时泼墨写了个食疗的方子,专针对眼睛,两人你来我往了一会儿,邹仪便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针?谁跟你说针会乱插的,这一不小心忘了就会扎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呢。” 邹仪点头称是,又说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不便蹉跎,离开去了其他人那儿。 宝璐和若华自守岁散后便回了房,若华歇下,宝璐似是睡不着,点着灯在看书。 最后去老夫人那儿,老夫人也没甚么问题,屋内有老妪,屋外有两个黑脸汉子守着,邹仪见没甚么可问的便行礼离开,半路却被老夫人喊住。 他回头,见她的眉间有两道极深极深,仿佛斧凿般的皱痕,他听见她极轻极轻地说:“你真的能安吾儿……在天之灵?” 邹仪顿了顿,只一拱手。 他现在只抓住了些七零八落的线索,仿佛线头一样,并不能捋出一道清晰的脉络。 邹仪回了房,青毓递给他一张纸,按照先后顺序排了名字:天宁、柏舟、北风、若华。 青毓虚虚点着杨四小姐的名字笑道:“听说三小姐对她极为冷淡,她倒是一往情深啊。” 邹仪不答,将纸头往桌上一搁,自己先脱了银鼠皮氅,又往火盆里砸了几个红枣,烧出一股甜腻腻的香气。 青毓见他似乎在外面冻着了,此时便将手伸向炭盆,因其心不在焉这手越伸越近,眼看着就要成了火燎猪蹄了,青毓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邹仪猛地回神,转头道:“我之前去墨郎那儿发现了一件事。” 青毓笑了起来:“真巧,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邹仪:“怎地?” 青毓道:“你知道二少爷的腿是怎么瘸的吗?听闻二少爷以前虽然性子刁钻,却还算活泼,啊不是相当活泼,上树掏鸟窝,半夜扮鬼吓人,老夫人打了他不知道多少次都改不掉,直到——” 他调了个意犹未尽的尾音,邹仪去看他,就见他目光灼灼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就差脸上写“快来求我呀”。邹仪皱了皱眉,走到他跟前将冰冷的手往他脸上粘,青毓嗷呜一声惨叫着躲开,邹仪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给谁卖关子呢。” 青毓见此人相当不识情趣,也只好撇了撇嘴道:“直到他闯进了三小姐的屋子。” 邹仪飞快的眨了下眼睛。 青毓道:“然后他就被赶来的老夫人当场打断了腿。老夫人这么多年唯一一次动手打孩子就是这件事。三小姐从小性子就格外的闷,一律不准许人靠近,为她准备的侍仆两个月就要换一次,直到后来来了绿衣她才好一些,不过还是闷,要见她必然要先告知一声绿衣,她再决定见或不见,连老夫人也不例外。” 邹仪对上了青毓的眼睛,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堪称严肃。 换做平日要是见着他这样,邹仪必定得纳罕半日,然而此时他却没了心情,沉吟片刻道:“那时他几岁?” “八岁,三小姐比他小两年。” “一个八岁的孩子,调皮捣蛋,这很正常,突然蹿进一个六岁孩子的屋子,也很正常,那他是看见了甚么才会心性大变从此阴郁乖张?” 把一个人从开朗活泼硬生生掰成阴郁乖张,这就像一株向南长的树苗硬生生掰成向北长一样,那必定是极深刻极痛苦极可怖,那不是一般的事,那是足够颠覆一个孩子刚刚建成的三观,需要彻底的粉碎,叫他再也不能抱有希望。 一个秘密。 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可她一个六岁孩子有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青毓皱着眉,突然像是想到了甚么忍不住面色一沉。他反问道:“你应当想,一个六岁孩子应该有甚么见得人的秘密?” 第12章 第十二章 邹仪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 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青毓却朝他做了个手势:“是我失言,没有证据前不该妄下判断。” 说完又顿了顿,瞅了一眼邹仪的脸色笑道:“要不要喝杯暖茶热热身子?” 邹仪干脆利落:“不必。” 他倒不曾多想,青毓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满谦你真是不懂我心,你要是说想,我也能跟着蹭口热茶了。” 邹仪冷笑道:“我怎知秃驴心。” 这么说着还是递了茶过去,心里头明白青毓刚刚这一打岔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嘴巴虽贱得匪夷所思,心里头还是存了柔软,两厢一叠加,勉为其难的显出一分可爱来。 邹仪道:“我刚刚去二少爷那儿,发现他用绣花针把绣到一半的帕子钉在枕头上。你说,他为甚么要在枕头上插一根针?” 青毓沉吟片刻,爱莫能助的耸了耸肩膀:“有很多理由,可能是在床上绣到一半来见你,随手一插。” 邹仪道:“不是,我进来的时候他窝在榻上,同床隔了桌椅,他给我看好帕子又把它插回枕头了。” 青毓“唔”了一声。 两个人对视片刻,俱没有想出合理解释来,邹仪叹了口气,青毓宽慰他道:“这只是第一日,不必操之过急。” 邹仪摆了摆手,继续出神去,那红枣已经燃尽,屋子里的甜香味逐渐淡了,邹仪吸了吸鼻子,兀地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药材味! 在他嗅到的下一秒只见窗被撑起大半,一个长得酷似弥勒佛的光头跳了进来。 日啖一肉_19 常人的身体都是三段式:脑袋,脖子,躯干,但东山大师显然不同凡俗,他那天赋异禀的肥肉把中间的脖子给缩掉了,但就这样还是一点儿没影响到人家的身手——不能比一只猫更轻了。 东山迅速回头关上窗,这才把怀里的药材同账本取了出来,在桌上一一摊开。 东山低声道:“这桃源村里药堂共三家,大夫十名,外有独医两名,有关迷药的都带来了,本来该早些回来,但有几个死活不肯给账本的,我便挨到他们打烊从店里偷了出来。” 邹仪当初被青毓拐走的时候身边甚么药材都不曾带,连根针都没有,这时乍一见到这如流水般摆满一桌的药材,欣喜的摸来摸去,青毓啧啧两声,阴阳怪气地道:“邹大夫注意些,哈喇子要淌下来了。” 邹仪翻了个白眼,美人翻白眼也翻得赏心悦目,他转向东山道:“干得漂亮,这些医师咱们尚且不熟,不必撕破脸。” 青毓忙插话道:“这是自然,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弟能差么。” 东山十分惶恐的瞥了师兄一眼,怀疑他不在的时候邹神医给师兄吃了一剂“温柔药”,才能让那千年狗嘴吐出一颗象牙来。 他将几本厚厚的账本递过去:“抓紧看吧,明早放回去,要实在看不完我明晚再偷出来。” 邹仪道:“不必,翻近两个月的记录就好。” 于是三人一人捧一本账本,挑灯夜读。 邹仪看得头昏眼花,那些方块字看久了就从纸面上浮了起来,成了灵活扭动的一团蛇,他看到哪儿它们就扭成一团,非得他细细掰开了才能瞧个分明。 他一面揉着额头一面想:要是当年考功名的时候也这般用功,也许早中进士了。 却听东山忽的叫了一声,忙又捂住嘴,脸上两团白花花的肉却止不住的抖动。 他说:“你们快看这个!” 两人将头凑过去,神色俱是一凛:那账单上写的赫然是老夫人的名字! 青毓瞧着这白纸黑字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邹仪看了眼药名,金蜜丸。东山将金蜜丸递给他,是一些小米大小的褐色小丸子,他嗅了嗅,又将其碾碎,观其形色,再伸出舌尖蘸了些尝了,嘴里品了半响忽然一把抄起毛笔,将药方一气呵成的写了下来。 他一面吹着半干的墨迹,一面听东山惊奇连连:“邹大夫,真这么神啊?你这就知道药方了?” 邹仪不要脸的点头:“这是自然,毕竟我可是江南第一神医。” 江南第一神医刚吹嘘完自己,青毓却忽的道:“给老夫人开方子的是谁?” 邹仪往前翻了翻:“黄大夫。” 他一抬的和青毓打了个照面,青毓那双乌黑的眼珠子平常总似雾里看花瞧不分明,这时候却奇异的心有灵犀,看懂了神色。 东山一愣:“之前给三小姐验尸的也是她。” “接生的也是她,”邹仪飞快地说,“看来她是老夫人极信任的人,也许这份信任是因为两人共享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自然是三小姐。 然而青毓歪头盯着野鸳鸯片刻却道:“不对,三小姐已经死了,可是你看最新的购买记录却是今天,人都死了,烧成这样一块黑炭谁都看不出甚么,秘密都已经入了土,她们还要维系甚么关系?” “也许是延续之前的某个承诺?”东山问。 邹仪看着白纸上扭成一团的墨蛇,那蛇他盯得愈久,它便愈浓,而白纸却愈淡,到最后简直成了透明,几个字像是浮在空中似的。 他的手指不自觉的敲着账本,忽的道:“许是做了假账,东山拿到的是假账本。” 东山是听过假账这回事的,现今做生意的大抵都要准备两本账簿,可是——东山说:“邹大夫你有所不知,这桃源村不时兴咱们那一套,也没有朝廷官府,只有那三大德高望重的家族:陈、杨、王家派人维持一般秩序,每年上供给它们的钱都是固定的,做假账有何意义呢?况且也没有人查过账,我向他们讨账本的时候都吃了一惊,说是细算已经十年不曾有查过,桃源村村民品性善良,大多自律,这记账虽三大家族不曾要求过却是各自默认的,一是为计算盈利亏损,二是若出了甚么抓错药害死人的事能有迹可循。” 青毓听他唾沫横飞了半响,见他好不容易停下,抹了把沾满唾沫星子的脸。他这一抹脸就像变脸似的,原先还算平和的面孔此时嘴角一扯,眉毛一扬,乌黑的眼眸子滴溜溜一转,转出一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轻蔑。 青毓道:“哦,善良自律?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怎地死活不肯给你账本倒要叫你做回梁上君子?” 东山想说甚么,他淡淡的瞥了一眼将东山的话压了回去:“因为我们是外乡人吧。因为外乡人易扰乱民心,易动摇根本,所以就该杀?还杀的如此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好像我们不洗干脖子等着就是千古罪人似的。 甚么善良,甚么自律,甚么怡然自乐的桃源村,不过是群自欺欺人的家伙罢了,扯着一方世外桃源的遮羞布,熟不知在脸上摸两斤粉也遮不住他们的心黑!” 邹仪扯了扯他的袖子,递过一杯茶来:“你就不渴吗。” 青毓接过,仰头一饮而尽,东山在旁讪讪半响,直到手指被热乎的瓷杯碰了下才回过神,他一低头就见邹仪看着他,挑着眼睛,那双极占便宜的桃花眼露出一抹春风似的笑意。 他道了声谢接过,却只是捂手:“师兄你别生气……我也只是听他们自个儿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青毓叹了口气,语气缓下来,敲了敲师弟的大脑门:“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你虽呆了点但也不至于这么傻。不过无论如何,你一路上多看多想,切不可随波逐流。” 东山笑道:“这是自然,师兄放心。师兄邹大夫你们这账簿还看不看,如若不看,我就还回去了,时候不早,两位还是尽量早些歇息吧。” 邹仪道:“不看了,你拿回去吧,出去时也小心些。” 东山哎了一声,将那账簿塞进腰侧,又极其灵活的从窗里钻出去,像只格外肥胖又格外灵敏的鸟,跐溜一下就不见了。 青毓单手撑着身体,往里头挪了挪,给邹仪腾出个位置来,拍了拍道:“快上来睡觉,别磨磨蹭蹭的。” 邹仪看了他一眼,青毓突然心口一跳,就见邹仪抄起那金蜜丸倒进口中,再猛灌一大口茶水,快的青毓都来不及阻止,当然他想阻止也是有心无力。 青毓面色一沉:“你做甚么?!快给我吐出来!” 邹仪坐到床边脱鞋袜被一把攥住手腕,那力气极大险些搓掉他一层油皮,邹仪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别担心,不过是些安眠镇静的迷药,我这药方子虽写了出来但山里头有几味药材是我不晓得的,或许有差错,还是试过才好。” 说话间已经上了床,青毓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但心里还是戚戚然,可他也做不了甚么只得帮邹仪盖紧了被子,邹仪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药效还要一会儿,你陪我说说话怎么样?” 青毓道:“好。” 话虽这么说,他却不知道要起甚么头,这案子到如今凶手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反倒更加扑朔迷离,他在思量的当儿却听邹仪说:“其实……也许是我多嘴,你不必和东山讲这些,我想他心底应当是明白的。” 青毓当下冷笑道:“还不是他整日听那疯老头叨叨,结果也染了一身傻气,以前差点被人拐了还忙着替人数钱,我要是不看着他一点谁知道他又出甚么纰漏。” 说完过了片刻,却见邹仪毫无反应,心里头犹豫了一会儿冒出一撮良心的小苗,又干巴巴地开口道:“当然他现在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我嘴巴顺溜惯了,一时半会儿也难改……” 邹仪还是一声不吭。 青毓火了,摇了摇他的肩膀:“喂,你倒是说句话呀。” 日啖一肉_20 结果发现邹神医已经在迷药的作用下安然入眠,着实浪费了青毓为数不多的良心,他气呼呼的哼了一声,自己也翻了个身睡了。 第二天,天光大明。 邹仪醒来时青毓正在用筷子撅咸蛋黄,见了他扁了扁嘴道:“你醒的倒是巧,刚送来早饭还热乎着呢,快穿衣吃早饭。” 邹仪愣了愣,乌黑的眼珠像是两片黑琉璃里头只反射着青毓的脸,没有一点儿焦距,青毓脸色一变忙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喊道:“满谦!满谦你觉得如何?!”才刚喊第一声就被抓住。 邹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立马告诉东山去盯紧那家药堂,它一定做了假账。那药不但安眠,还致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萤丸手办到了√超级可爱!超级开心!每天我都可以对着他发好长时间的呆,嗷呜!捂脸脸 第13章 第十三章 青毓一愣,随即飞快的吹了一记口哨,就见胖和尚悄然滚了进来,他忙将邹仪的话复述了一遍,东山点点头又飞快的从窗口跳出去。 邹仪这时已经开始穿衣,边穿边道:“那里头有一味药,我不知道是甚么,大抵是山里自产的吧,有点儿致幻的作用。因为这药量低,又是安眠的,寻常人恐怕只有辗转反侧的时候会买些来吃,易将致幻和梦境混在一块儿。” “寻常人?”青毓在唇间咀嚼了一遍,“你觉得老夫人是寻常人吗?” 他们发现老夫人和黄大夫不同寻常的关系后又细细翻了翻,发现老夫人每月都要向她买药,一本账簿翻完了也没见着头,一看就是在更早之前就开始了。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或许如邹仪所说不易察觉,那一年两年呢?总归会发现一些异常,老夫人又是统领着整个桃源村的人物,难道会看不出端倪? 他发愣的时候邹仪已经穿衣起来了,一面喝粥一面嚼酱茄子,将那酱茄子嚼得咯噔响。 青毓想了会儿肚子便咕咕叫起来,他就拿起粥碗,边想边吃,邹仪比他吃得快,吃完便将半碟酱茄子端过去:“要不要尝一口试试?他家做的酱茄子脆得很,不似别家的软蔫蔫的。” 青毓摆摆手,他早年饥不饱腹的时候曾去过别人家的菜地偷茄子吃,生茄子,摘了就往嘴里塞,结果一口咬下去,半截白乎乎的肉虫子在没头没脑的蠕动,害他恶心了好久。 从此他见着茄子就要绕道走。 可邹仪已经伸手递过来了,他便不得已去接,青毓瞥了那酱茄子一眼,眼角余光却忽的扫了自己身上盖的大红鸳鸯被。 他突然一愣。 脑子里就像有根线儿似的,他眯起了眼皱起了眉,他仿佛看到了一根极细的线和极小的针孔,那线颤颤巍巍的就要穿过针孔了——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青毓忽然大叫一声:“满谦!” 邹仪被他吓了一大跳忙问怎么,青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嘴皮子极快地上下翻飞:“你昨天说看到二公子把帕子用绣花针钉在枕头上对不对?我们都想错了,重点不是帕子,也不是床,而是针!他那根绣花针根本不是用来绣东西的,而是来扎自己的!” 邹仪的脑海中闪过玉郎说的话:“针?谁跟你说针会乱插的,这一不小心忘了就会扎到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呢。” 可如果他就是要扎自己呢? 殷红的嘴唇,极白的皮肤,极瘦的体格,还有……还有他畏热!这金蜜丸虽致幻,却不会叫人畏热,会叫人畏热的是寒食散一类! 寒食散类的药性皆燥热绘烈,服后使人全身发热,继而不畏寒冷。 邹仪对上了青毓的眼睛,皱了皱眉:“可不可以这样假设——老夫人购入那金蜜丸不是己用,而是给二公子用。既然下仆说他八岁时闯进了三小姐的屋子,还被老夫人打断了腿,想必心中极受冲击,辗转反侧了好些日子,老夫人到底心疼儿子,估计还对打断了他的腿心有愧疚,于是便请自己极信任的黄大夫配了镇定安眠的药给他。” 青毓接上了他的话:“却不曾想这药一吃便一发不可收拾,如同吸大烟一般需日日服用,于是二公子便告诉他的老母亲这药对他晚上入眠极有帮助,于是不断购入。” “估计还不止,你以为那寒食散的玩意儿是怎么来的?我瞧了她一个月也就购入三两金蜜丸,恐怕不够那瘾君子塞牙缝的,必然是私下找到黄大夫,要配个浓度更高的,同时被撺掇着尝了寒食散等其他慢性毒,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然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也许在那些被毒欲煎熬的夜晚里,他瞧着那根纤细闪亮的绣花针,把它当做了救命稻草、定海神针,于是义无反顾的在胳膊上,腹腔上,大腿上扎了个无数个针孔,心中信誓旦旦言之凿凿的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可惜哪怕把自己扎成个筛子,待到毒瘾上来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全身心仿若万蚁啃噬,灵魂便毫无尊严的跪着乞求,待想方设法做完一回飘飘然的神仙后一下子清醒过来,为自己的毒欲痛苦不已。 青毓一愣,随即垂下头,努力压抑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记得东山昨日说他们是怎样夸自己的吗?好一个品性善良的桃源村!” 邹仪翻了个白眼:“怎还记着这事。你粥碗拿过来吧,都凉透了,我给你舀勺热的。” 话音刚落就见青毓抬起粥碗,呼哧呼哧将早已冷掉的粥喝了个底朝天。 邹仪皱了皱眉,啧了一声,到底是将粥碗拿过来给他添了热的,递回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责怪道:“能不能不吃冷的,等下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 青毓心想就算吃坏肚子我也能自己去茅房,必定不会麻烦旁人,可他看了眼邹仪的眼神,突然奇异的在他眼睛里瞧见自己昨夜一本正经训东山的模样,忽然内心柔软下来,就像那碗熬得热气腾腾极烂极稠的白粥。 他忍不住想逗他,因而凑过去问:“怎么,你这么关心我?” 却见邹仪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点了点头。 青毓一愣,那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知道胸口像是噎了个大馒头闷得慌,他只好低下头去喝粥将那大馒头咽下去。 邹仪等他冷嘲热讽,结果等来的是青毓的沉默,不知道是不是他闭嘴安静的时候太少,邹仪看着他,竟看出几分难能可贵的可爱来。 邹仪心里头得意的想:这就叫出其不意,近几日吵嘴都是他占上风,这斗嘴的活儿是比不了了,就得另辟奇径,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看来效果还不错。 青毓吃完热粥一抹嘴就恢复了他一贯的嬉皮笑脸,不过他盯着邹仪收拾碗筷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笑容又淡了下来。 东山去盯人他是放心的,东山的武功不低,想必不过几日就能拿到那假账本,可是拿到假账本也只是证明了二少爷墨郎是名瘾君子,同案情无甚么直接联系。 他们之前查出来是三小姐的爱犬被人下了迷药,凶手才能悄无声息地溜进三小姐的屋子,将其杀害。 杀害,点火,点火之后迅速逃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要么是武功高手,可青毓瞧着他们徒有赤手搏野猪的蛮力,轻功都不怎样,且就算有高手飞檐走壁青毓也有把握能察觉到,可是除夕夜的房顶安然无恙;要么是极其熟知陈家大宅的人,才能在纵火之后飞快逃窜,然后泯然众人矣。那就是陈家的自己人。凶手必定就在陈宅。 邹仪收拾完碗筷,等着下人来收,然而在房内枯坐一会儿并无甚么动静,他便决定自己去后厨一趟。 邹仪还吊着左腿,一手拄着拐一手颤颤巍巍托着盘,青毓看着都替他捏了把冷汗,喊他放下,他却说:“没事,我本就要出门,墨郎身边的人,老夫人身边的人我都要再仔细盘问一遍,说不定能抓住甚么线索。” 青毓坐在床上,背后靠着软垫,屋里烧着炭火,他虽心里抓耳挠腮的想下地,但旁人看来只觉惬意非常,邹仪走前瞥了他一眼便周而复返,给他一大盘核桃和一个白瓷碗:“你就在这儿好好剥核桃,等我回来的时候,这碗要满上。” 日啖一肉_21 青毓乍一听这晴空霹雳,一时没反应过来,待他想要抗议的时候邹神医已经一瘸一拐的跑远了。 邹仪将托盘送到厨房,厨房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尤其是那老夫人身边的老妪,在老夫人身边呆久了也浸染了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先是忙将邹仪手中托盘接过,口中喊着作孽,给邹仪寻了椅子软垫请他坐下,连声告罪。 “是我管教不严,居然这样偷懒,倒叫公子受罪了,真是该死,我要寻到这偷懒的贼儿必叫他好看!” 邹仪摆摆手忙道不碍事,见厨房里的河广、葛生围着老妪站着,便知她有事要办,忙请她先办事,老妪也不推辞,回过身朗声道:“今儿个的雪笋是谁做的?” 河广犹犹豫豫的举了举手。 老妪脸上绽开了笑容:“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怕甚么,又不是罚你,恰恰相反是老夫人要赏你呢!她说这是三小姐最喜欢吃的小菜,有了它粥都能多吃一碗,见着它就好像见着三小姐还在世,让人能添几分想念。” 河广虽赌钱但却比那蔓草老实不少,仔细擦干净了手才接过赏钱,道:“多谢嬷嬷!不过这不是我的功劳,却是那新进的菜贩子,采来的食材都是顶新鲜的。” 老妪道:“若是见着我定当好好赏他。” 邹仪在一旁等老妪说完,客客气气一拱手,又将除夕夜的行程盘问了一遍。 那老妪面上倒不曾显甚么,倒是墨郎,似是十分不耐,邹仪问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他性子乖张也不怕得罪人,邹仪冷眼看着,看他眼窝深陷,皮肤似是比昨日越发的白了,想必是昨夜刚做过一回活神仙。 他在墨郎忍无可忍之前起身告辞。 之后两日邹仪又反复的盘问,不只是墨郎和老夫人身边的人,干脆把家仆全都重新盘问一遍,除了发现私下七成嗜赌以外,并无甚么收获。 是夜。 今儿个的西北风格外的大,虽说山风本就比平地的猛些,这也猛过头了,邹仪听着像是要把窗给刮下来似的。 这寒冬腊月的也生不出甚么秉烛夜谈的心思,只盼着早早钻入暖和的被窝才好,邹仪灭了灯便歇下了。 被子里暖烘烘的,青毓这个人简直是个发热源,就算隔着厚厚的纱布也不能阻断他的热气,仿佛一个天然巨大的汤婆子,邹仪睡着睡着就忍不住朝他那儿靠了靠。 青毓除了初次被蹭下巴时稍乱方寸,后来就习惯了,也不会邹仪一个转身就惊醒,两个人正甜甜美美的在同周公秉烛夜谈,青毓忽觉面上一阵冷风刮过,那冷风如刀,他猛地睁开了眼,就见东山一面搓手呵气,一面悄无声息地朝他们走来。 他见青毓醒了,低声喊了句:“师兄。” 伴随着话声,他从袖中抽出一个厚账簿。 第14章 第十四章 那账簿上,除了陈家二少爷的名字,还有不少是杨、王打头的,实在是烂到了骨子里。 邹仪粗略一翻,将账簿丢给东山,自己飞速穿好衣服。这人有点儿赖床的毛病,平常早晨都是青毓三催四请的给喊起来的,磨叽得简直让人发火,这回却像打了鸡血似的也不管被子外头如何的冷,一把掀开就往地上跳。急得青毓忙喊他穿袜子先。 邹仪匆匆穿好外衣,腰带装模作样的束了束,就拿起自己的拐杖和东山一块儿走了。 说是走其实是跑,这断腿瘸子跑起来飞快,整个身体想着鸭子一摇一摆的看得东山心惊胆战,东山忙上前几步扶着他:“邹大夫,咱这么晚就去吗?其实也不急这么一时半会儿的。” 邹仪听罢十分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有多少豆腐渣,合着这七日之约只有他当回事呢,现今都第四日了,对那凶手还是一筹莫展,是男是女是扁是圆一概不知,他怎地还能安心回去睡大觉。 邹仪带着那傻胖子来到墨郎屋前,墨郎的小院门口正有个守门的呵欠连天,见两人来了不由得吃了一惊:“二位这是有甚么急事?我家公子早早歇下了,若是不急,请明早再来。” 邹仪道:“若是不急,我又怎么会半夜三更来敲你家公子的大门?让开!” 说着竟是要硬闯! 那守门的忙去拦他,东山那实诚孩子一见有人要对邹大夫动手,立马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此人捏着肩膀提了起来,竟是离地面一尺有余!那人吓得瑟瑟发抖,被东山甩到地上才想起大声呼救:“来人呐!有人硬闯二公子的宅院啦!快来人!救命呐!” 可邹仪和东山已然走远了。 这守门的虽然是个废物点心,但其他人却不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陈家灯火通明,大公子玉郎和四小姐宝璐都披着外衣就过来了,见拿两人眼底乌青,想必是再受不住手足离世的打击了。 他们赶到时邹仪已经进了屋,墨郎正睡到一半,勉强打理了一番出来见人,也不曾施粉黛,面色极其不悦,瞧那眼神恨不得甩邹仪两大耳刮子。 邹仪虽然闯进来时气势汹汹,见着了二公子却缓下来,行了个彬彬有礼的大礼,低声道:“得罪。” 然后就在鞠躬的当儿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二公子的手腕,那位浸染毒品多年的瘾君子实在是个绣花枕头,就连邹仪那样的人都比他力气大,他“哎哎”几声又惊又怒却是挣脱不开,一下子就被邹仪撩开了袖子一直撸到手肘。 从靠近手肘的地方开始,有不少的针孔,密密麻麻一片叫人眼睛发酸,有不少发着红似是有炎症。 绣花枕头在被看到针孔的刹那突然浑身一僵,他那瞬间甚么都不想也甚么都不做,邹仪便将袖子又往上推了一点。不曾想那胳膊上兀的一凉却叫他清醒过来,绣花枕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化身为泥砖头猛地甩开了邹仪的手,还反客为主地将他狠狠一推,邹仪一时不查好死不死地撞上了衣柜的一角——偏偏还是他受伤的腰侧。 “嘶!” 邹仪极其隐忍的叫了一声。 他觉得他腰上的伤口又崩开了,那疼痛如同一把绚烂烟花,把自己炸了个眼冒金星。他两手扒着柜子,见东山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却不知从何下手,他便勉强挤出一丝歪鼻斜嘴的笑容,自己深呼吸了几十个来回,这才缓过劲来。 邹仪道:“不必管我,你去搜他的屋子,给我找到他私藏的毒物。” 东山犹犹豫豫看了他一眼,而此时一干下仆已经冲进屋里,场面混乱一片,邹仪终于忍不住发飙:“快去啊!愣着干甚么!” 东山忙去翻箱倒柜的找毒品,邹仪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下仆,各个持着家伙虎视眈眈瞧着他,看上去很想将他脑袋打成八瓣,可邹仪偏偏不要叫他们得意,嘴角咧着十分欠抽的笑容道:“二公子您替我解释解释,我说的是不是句句属实?” 墨郎自推开邹仪以后就傻站着,没人去睬他,就连最亲近的贴身侍仆也只敢扯扯他的袖子,被他回过神来赏了两个大耳光就缩着脑袋不吭声了。 此时乍一听邹仪的声音他浑身一抖,只觉那并不如何尖锐的声音却像把剪刀刺破了他的心脏,漏出最污黑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看着他的房里挤满了人,笑容可憎的神医,手持武器傻站着的下人,灵活的钻来钻去的胖和尚,追着胖和尚把自己的房内摆设弄得一团糟的下人,鸡飞狗跳,他那一直只点着幽幽火光的房间兀的亮堂起来,他的脑袋突然疼了一下——这疼不是普通的疼法,是被一根绷到极致的皮筋弹回来的疼,当一下,他再睁眼时那些人都不是人,是披着人皮要食他血肉的魑魅魍魉! 墨郎抱着脑袋惨叫了一声。 他那惨叫那么凄厉让整个房间的人都为之一愣,被他扇了巴掌的侍仆不管不顾的去扯他:“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少爷,少爷!啊!——” 又美艳又妖气的二少爷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那人面色涨得通红,双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掰墨郎的手,很快就把绣花枕头给掰开,那人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也顾不上甚么主次之分,一脚就将尊贵的二少爷踹翻。 正踹在门口,同预备进来的玉郎和宝璐打了个照面。 玉郎当场就细细尖叫一声晕倒,九琦忙命人把他扶到榻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茶的,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转醒。 日啖一肉_22 这时候已是尘埃落定。 墨郎被人用麻绳捆了丢在床上,谁都忘了这是位待字闺中细皮嫩肉的男儿家,嘴巴里塞了他自己绣的帕子,两只眼睛鼓得好似金鱼,口中呜呜着不住的流下涎水,浑身抖得如秋风落叶。 墨郎那初见神秘莫测,引人浮想联翩的惊人美貌在这疯疯癫癫不堪入目的场景中,耗得一点儿都不剩了。 玉郎乍一醒来就见此光景险些又昏过去,宝璐忙掐了他的人中,又端了茶让他定定神。 玉郎捏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这……这是怎么回事?” 宝璐没有说话,这时候玉郎才注意到少当家的妹妹眼眶发红,似哭非哭的模样。 宝璐将身子一侧,露出个消瘦的身影,一打青衫,一根素簪,脊背挺拔如松,邹仪极其克制的朝他点了点头。 他感觉自己已经疼得虚脱了,一动就疼,一坐腰腹伤口受力也疼,他只好选这么一个仙风道骨的站姿。 邹仪将手中的一木盒递过去,玉郎打开,扑面一股浓浓药味,叫人吃惊的却是那药丸比平常所见的要大许多,每颗都有拇指大小。 邹仪道:“我查到二公子不慎对毒物上瘾,除了致幻摧神的,还有叫人身体发热内耗体魄的。”他指了指床上骇人的墨郎,“现今毒瘾发作却是怕伤人伤己,因而不得已将其捆了束在床上。” 玉郎听得目瞪口呆,仿若在做梦。 邹仪说的那些是前朝道士的招数,他知道服用久了会有甚么后果,可是……可是墨郎?他的亲弟弟?他为甚么会? 却听一声:“老夫人到。”瘾君子的母亲,四日前失去一个孩子的母亲来了。 她看着自己面容娇好的儿子肉虫子似的在床上蠕动,口里呜呜有声,眉目可怖,禁不住一愣,险些摔倒,还是身边的老妪将她扶了一把。 玉郎忙起身将榻让给母亲坐了,他的母亲怔怔坐下,几次三番开口却只是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在胸前翻滚,待升到口中却成了一段烟一朵云,还有一滴流不出的眼泪。 邹仪心下叹了口气,朝老夫人拱手行礼,将墨郎染上毒瘾的事略略说了一番,老夫人伸手打断了他。 她闭上了眼,露出眼皮底下的乌青和深深的褶皱,可能是因为邹仪站着,从上至下他能清楚的看见她肩膀耷拉,那永远挺拔笔直的背微微弓着显得有些瑟缩。 邹仪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到了他娘。 他娘是个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一个标准的慈母,古话怎么说来着的,慈母多败儿,邹仪小时候被宠成了一个狗也嫌猫绕道的主儿,气得他爹直跳脚,每天都拿了根藤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但就从来没落下来过,因为他娘舍不得。 他娘会做许多好吃的菜,有段时间家里穷得很,正巧南瓜便宜便买了许多,整日变着花样给他做南瓜吃,炒南瓜,南瓜汤,南瓜粥,南瓜团子,南瓜糖馒头……那时候日子虽苦但也不觉得太过难熬。 邹仪的每日必做功课便是放学了上树掏鸟蛋,下河捉鲤鱼,他每次脏兮兮的回家免不了都要受母亲唠叨,只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坐在榻上,名门之后的背脊微微弓着,饭没有烧,也没有训斥,只静静看着他。 那是他娘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一天。 邹仪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眼神。 她有许多许多许多的话要讲,有许多牢骚要发,有许多规矩要训,有许多叮咛要嘱,但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以至于无法付之于口,只消你在外浮光掠影的瞥一眼,就知道——她的那根脊梁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才玩游戏没几天刀男官方就出了事情_(:з∠)_于是我只好A啦 还是写文比较好,心疼的抱住自己 第15章 第十五章 邹仪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 他明知道她刚没了个女儿,又叫她以另一种方式,血淋淋的失去一个儿子——他本可以,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叫她知晓。 宝璐抓着老夫人的袖子,缓缓缓缓的跪下来,跪在她脚边,扯着她的衣袖喊:“娘。” 老夫人一怔,垂下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邹仪:“邹公子可知道,给吾儿这些害人□□的是谁?” 邹仪也垂下眼道:“黄大夫。” 老夫人目光一凛,却没有吃惊神色,只握紧了拳头,宝璐道:“是她?!我们陈家不说待她恩重如山,这么多年也不曾亏待过半分,她怎能如此狼心狗肺,恬不知耻之极!”说着站了起来,是要下命令将那老贼捉回府上。 老夫人却阻止了她,她收敛了自己的神情,肃声道:“今个儿府上发生的事都给我把嘴封紧了,一切如常,待黄大夫也同往日一样,谁要是走漏了风声让我知晓了,我叫你好看!” “娘!” “母亲!” 玉郎和宝璐皆是满脸不可置信,玉郎是男儿家更是容易心软,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指了指床上不似人形的墨郎道:“这是您儿子啊!他被奸人害成这般模样,这往后的半辈子该怎么活,您怎能眼睁睁看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逍遥法外,继续为祸人间!难道您就不想替墨郎报仇吗?” 老夫人当下冷声道:“玉郎,你不要失了规矩,你以为你在和谁讲话?” 到底男儿低一等,玉郎被她这么一呵斥只呜咽却不出声了。 宝璐宽慰他道:“母亲这样想自然有她的考量,二哥的仇在心中,必定会报!只是这一时半刻急不得,请大哥体谅。” 老夫人却把目光转向邹仪:“邹公子,害吾儿惨死的凶手您查的怎么样了?” 邹仪虽然心里头甚么思绪也没有,面上还是胸有成竹的一拱手道:“请老夫人放心,已有不少进展,今日查到二少爷所服毒物更是一大突破,想必不日便能寻到凶手,安三小姐在天之灵。” 老夫人极疲倦似的摆了摆手:“那就好,若是邹公子有甚么要求尽管提。”说着站了起来,在老妪的搀扶下慢吞吞的回了自己的宅院。 邹仪命人看着发毒瘾的墨郎,将偏房当做临时的审讯室,把墨郎的贴身侍仆,墨郎院子里的下人一一叫来,细细的审了。 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只知道了那金蜜丸的近亲金乌丸,大如拇指,颜色比金蜜丸稍浅,是高纯度的致幻物。邹仪暂且收在怀里,等回了房再好好研究。 其余一直审到天明也没有审出甚么,他的脑子险些分成两半,一半困极叫嚣着要他吃碗热汤面回被窝里躺一觉,还有一半暴跳如雷叫他随时打着鸡血查案,邹仪一面在脑子里飞快的过线索,一面还要分出心神来对付头脑吵架,只觉头痛欲裂。 他将每个问题都颠来倒去问了无数遍,直问得他口干舌燥,答的人疲惫不堪,他见实在是问不出甚么了才大手一挥放他们走。 邹仪回房的时候青毓已经醒了在吃早饭,邹仪见是清口白粥不由得摇了摇头,喊厨房下碗榨菜肉丝面,放极多的辣子。 日啖一肉_23 那下人经过老妪敲打不敢怠慢,得了令便使出自己的飞毛腿跑得贼快,邹仪一面撑着下巴等自己的榨菜肉丝面,一面将怀里的木盒拿出来,对着那金乌丸细细研究。 让他拿着药分析并不是很难,只是这里头有几味他不熟悉的草药,他便叫人把山里特有的草药一一取来,在桌上摊成一圈,一面观察品尝一面下笔如飞在纸上写甚么。 青毓昨夜被闹腾了一回睡得并不多,但他一点儿也不困,尤其是见着邹仪顶着一张□□脸孔研究药材的时候,心里头莫名有些浮躁。 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个情况。倘若邹仪混吃等死或是指着鼻尖骂他甚么事也不做只叫别人忙碌自己清闲,倒叫他舒坦些,可偏偏邹仪没有半分不愿,最大的埋怨就是让他剥一碗核桃,最后吃了几口还是还给了他。 青毓这个人长得皮糙肉厚,挨棍棒刀枪也不嫌疼,但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喜欢受别人的善意,因为那些善意就像一个极其柔软、刚出生的小狗,眼睛都还睁不开,只粉嘟嘟热乎乎的在手上蜷缩成一团,非常叫人害怕,怕它一不小心就死掉了。 他将粥碗一搁,那一声邹仪百忙之中居然还能捕捉到,邹仪瞥了他一眼道:“你还要吃粥么,我再给你舀一碗。” 青毓:“不用——”邹仪因为说话将自己侧了侧朝向他,青毓眼尖的发现他腰侧有一团污渍,仔细看了竟是干涸的血迹! 青毓皱了皱眉:“你腰上的伤口怎么回事,都裂开了你不知道换纱布包扎吗?”看邹仪愣愣看着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朝他招了招手,“过来,我给你换药。” 邹仪这才想起当时被一撞,伤口裂开,只是后来忙于审问就忘了这茬儿。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吧,但瞥了眼青毓的眼神就乖乖咽下,拿了纱布同药走到床沿。 青毓往火盆里又多添了些炭火,这才叫他脱下单衣,看着邹仪身上的一层鸡皮疙瘩将被子往他身上一搭,手上极快的拆纱布换药,偏偏嘴上也不停歇,还要调戏道:“邹神医,我说你是有多日理万机才能瘦成这副模样,三个你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东山宽。” 邹仪“啧”了一声,一边撇嘴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板,虽然有些瘦,但也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当下不服:“那能比吗,东山那是出门都要卡着的人,我这是标准身材。” 青毓觉得他挺不要脸的,但又细细看了看,似乎也没第一眼瞧的那么瘦,便放下心来。 邹仪穿好衣服正欲回去却不小心碰了碰青毓的手指,青毓被他冷得触了一下,不由得攥住了他的手腕:“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难道那边屋子没炭盆?” 邹仪心道有是有,只是手上出得冷汗更多,现下没缓过来罢了,于是摇摇头要把手抽回去:“没事,一会儿就暖和了,我得回去研究那金乌丸了。” 青毓充耳不闻,邹仪心下有些恼怒不由得去看他,却听青毓道:“你的指尖怎地是黄的?” 邹仪一下子坐直了,跑到灯光下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十指,拇指和食指指尖都带点儿黄,那黄不浓,灯光不甚明朗的时候根本注意不到。 他的手自昨夜离开时还是好好的,这期间也就碰过……邹仪在脑中走马观花的想了一遍,脑中思绪汇聚成线——他忙跑到桌前,用白净的帕子取了金乌丸,果然帕子上也沾染了这淡淡的黄色。 他和青毓飞快的对视一眼。 邹仪在满桌药材中寻找那味致幻药材,因其有染色功能,不一会儿功夫便找到了。 他对着药材捣鼓半响,期间满是辣子的榨菜肉丝面送来了,此时他已不需要辣子提神,而且邹仪是个实打实的江南人,不太吃得辣,随便扒拉几口就是一脑门的汗,最后大半碗还是青毓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接过去吃了。 邹仪一折腾便折腾了一整日,直到黄昏时分他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一面活动着酸痛的肩膀一面兴奋地对青毓说:“这味药染色功能极强,人皮肤若是沾染上了,七日不褪。”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极悦耳的鸟鸣声,青毓吹了口哨,下一秒就见东山团子似的身体弹了进来。 东山:“师兄,你喊我?” 青毓道:“去,现在召集陈家的所有人,查看他们指间是否有淡黄色痕迹,就是满谦手上的,谁有谁就是凶手,把他给我提过来!” 东山一听凶手精神一振,忙不迭地跑出去了,邹仪此时回过味来,只觉精神好似一根绷到极限的皮筋乍一松,整个人立刻瘫成一团浆糊,眼睛也睁不开,还是被青毓强制的叫他吃了几口饭菜才睡的。 东山领了命出去,陈家上下都是极振奋,不论主仆挨个排队把两掌摊开,让他仔细检查。 这人如同流水般一个个过去了,东山垂着眼喊:“下一个。” 无人过来。 他愣了愣一抬头,发现那些还未散去的都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瞧着他,大多是讥讽,他将头扭到左侧,蓦得发现: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还未检查过的,一个都没有了。 除了墨郎和墨郎的贴身侍仆,其他人的手都干干净净。 而墨郎,除夕夜也没有不在此证明。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现有提示,猜出百分之八十应该不成问题,案情也比较简单,大家不妨猜猜看。 这文的乐趣就是推测凶手呀,店长一个人单机也很无趣呢_(:з∠)_ 这样好了,如果有小伙伴发了【有理有据】的推测,【不论对错】,我都【加更】好吧 加更! 加更! 加更!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16章 第十六章 除夕夜自用过饭后墨郎便遣退了下人,连那贴身侍仆也被赶开,剩余两个端茶递水的小厮偷溜出去赌钱,守门的也是松松垮垮,喝了两壶浊酒估计连是人是狗都分不清。 邹仪正梦见和自己的十八房小妾玩扑蝴蝶,他醉温之意不在酒的扑到一个美人身上,摸了两把白花花的屁股,就被青毓给摇醒了。 邹仪:“……” 青毓眨巴着大眼睛无辜的同他对视。 邹仪勉强按捺住火气:“叫醒我有甚么事?”没事就把你踹下床去,让你身上再多添层纱布。 青毓低声道:“东山刚刚查了,除了二少爷和他的贴身侍仆,其他人手上一概没有黄印子。” 邹仪大脑的困意一下子给蒸腾走了:“甚么?” 他干脆爬起来,一面穿衣服一面思索,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那我去同二公子谈一谈。” 青毓斜觑着他弯下腰来套靴子,轻声道:“你觉得他像吗?” 邹仪没吭声。 他自然是觉得不像的,如果他觉得是,又何须大动干戈的把全府邸的人召集起来验手。青毓只见过那唇红齿白的二公子一次,但他淡淡扫了几眼,只觉得此人性子阴沉但眉目间没有甚么煞气,这杀人放火的事大抵做不出来。 邹仪穿好了靴子才开口:“想来关键还是那让他八岁时断了腿的事……如果能撬开他的嘴,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如果,如果能撬开他的嘴。这个秘密他保守了这么多年,邹仪并不觉得会轻而易举的吐露出来,然而总要去会一会,说不定能瞧出甚么蛛丝马迹。 他去见二少爷的时候二少爷已经发完了毒瘾,衣裳穿得规规整整,一点儿也看不出之前那副半人半鬼的模样。 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皮被人揭下,谁都知晓了他是个浸淫多年的瘾君子,他反倒不笑了,坐在桌前安安静静的绣帕子。 日啖一肉_24 见着了邹仪,还能主动倒杯茶。 邹仪不曾想这妖物居然洗心革面做正常人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是喝了大半杯热茶后才将他们查指间黄印子的事说了一通。 墨郎一直默默听着,听到最后顿了一顿,抬起眼来瞧了眼邹仪。 邹仪面上无甚么表情,只有不曾睡醒导致的疲惫。 墨郎道:“邹公子怀疑我?” 邹仪只看着他,不置可否。 墨郎又道:“恐怕不只是怀疑,现下铁证如山,就算您想偏袒我也是有心无力。” 邹仪盯着他面孔片刻,忽然不带感情的笑了一下:“二公子我就不绕圈子直说了,我听闻你幼时曾闯入三小姐的屋子惹得老夫人大怒,也叫您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是不是?” 墨郎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默不作声盯着他,就见邹仪又笑了一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语气低声道:“我也没甚么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您在三小姐屋子里瞧见了甚么,能让你难受这么久?” 于此同时,客房内。 青毓吃着果脯喝着热茶,指挥东山替他剥花生核桃和瓜子。 东山虽然尚不能将山核桃剥得完整,但比青毓那老鼠啃过似的要好太多,他被师兄指挥惯了,也生不出“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心思,只任劳任怨一面剥一面还要小心的分门别类。 东山将不小心丢到碗里的瓜子皮挑出来,就听青毓说:“你觉得满谦能不能撬开那二公子的嘴?” 东山道:“很难。” 青毓叹了口气,说:“这可是第五日了,离七日之约还有两天,我可不想海都不曾见过就埋在这个全是乡巴佬的地方。” 东山道:“师兄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青毓侧着耳朵听他之后的高见,可惜那胖子说完这半句敷衍的安慰就欢快的剥坚果去了,青毓自觉感情受到欺骗,揪着他的耳朵扯到自己面前:“东山,你心可真大,要不是我不能动我早急得跳起来了,你这好胳臂好腿的怎么就一点儿动作都没有?” 东山心道我也不知道该干甚么去呀,于是随口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让我心宽体胖呢。” 被耳朵极尖的青毓听到了,当下就要变脸色,东山忙的给师兄添了杯茶:“师兄师兄来喝茶,小心烫着——” 他像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面团似的脸孔变得惨白,青毓忙道怎么了,东山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气给捋顺。 他又低又快地说:“我和邹大夫一起去吃年饭的时候,杨四小姐被热汤烫伤了手指!” 东山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去找邹仪,而端坐在房内的墨郎却低低的笑了:“你听了甚么多舌的下人乱嚼舌根,邹公子莫要多想,只是我这三妹自胎里带出来的体弱,那时她年纪小又发着高烧,正是一只脚入鬼门关的时候,屋子里头门窗紧闭,我却大喇喇闯了进来灌进了寒风,母亲气急这才打了我,我也事后懊悔了好久。” 邹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偏偏编的合情合理,即便他去向老夫人讨说法想必也是一样的答案。 墨郎说完话便低下头去绣帕子,那帕子是素白,用黑线绣的,墨郎低声道:“我这妹妹在世时我待她不怎样热切,她这去了,我也该做些事聊表心意才对。” 邹仪心下一哂,人死了无痛无觉,这时做再多补偿也不过是慰藉生者,叫自己心安罢了。 可他转念一想,这些大场面的红娶白丧,或喜或悲,都是将生者折腾的焦头烂额却并无甚么实际意义,只是一个空泛的仪式,却叫人的心灵得到莫大的安慰。有了婚礼,就能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有了葬礼,就能入土为安转世投胎。傻是傻,但心中却有了个美好期盼。 人这一世,可不就求个心安理得么? 他兀自出神,却听咣当一声,东山气喘如牛的冲了进来,脸上的肉海浪似的颤抖:“邹、邹大夫,师兄说他找到新线索了,请您速速过去一趟!” 邹仪整个人一振,忙道:“好!”说罢朝墨郎匆匆一行礼,就拄着拐一跳一跳极快的跳远了。 他一瘸一拐的几乎要飞起来,东山伸手去搀他,他也不拒绝反倒借着东山的遮挡低声问:“甚么线索?” 东山也小声道:“可还记得杨家四小姐在吃年饭的时候,手指被热汤烫着了?一碗热汤能烫到哪里去,不过是起个水泡罢了,这已是第五日新皮肉早长出来,便是检查也看不出黄印子!” 邹仪皱了皱眉道:“可有确切证据?” 东山道:“无,这便是师兄请您回去的原因,大家一起商讨商讨。” 说话间已到了屋内,邹仪跑出一身汗,再被房内的炭火一蒸,当即脱下外袍挂着,自己灌了几口茶水。 青毓坐在床上,条分缕析的同他讲自己的推测。 “第一,她便是年饭时候喂过狗吃东西的四人之一;第二,她刚喂完手上就有了烫伤,后又被狗咬了口,现下指尖皮肤同除夕夜的不同,即便之前有黄印子现下也没有了;第三,我们排查下人的时候,她隐瞒了三小姐养了狗的事实。” “第四,”邹仪又低又快地说,“她对三小姐用情至深,一心一意想嫁给她,然而三小姐却心系自己的侍仆绿衣,更是因为绿衣的死伤心欲绝,延迟了和她的婚礼。” 东山插嘴道:“我去打听了,这可不是第一次延婚了,本来是半年前就该办的愣是拖到现在。” 邹仪正瞧着青毓,青毓也瞧着他,两人在对方眼里都看见了熟悉的神色。 是她。 “但是,”东山说,“咱们没有证据啊,她手上的黄印子早没了,我当时看得可仔细了,只有个狗牙印,其他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邹仪搓了搓自己的指尖:“这可未必,她虽然要给狗下药但总不能直接拿个药丸过去吧,想必是在食物里面掺了药粉,那狗最喜欢吃腊肠,极有可能就是吃了带药的腊肠才中招的。” 青毓也想了起来:“还记不记得把狗抱过来的时候她曾喂它吃过腊肠,却被咬了一口,之后满谦你也喂它却没甚么事,照理来说它第一次见你应当生分才是……” “东山!” 东山已经站了起来,邹仪吩咐他:“去打听杨四小姐来的时候带了甚么礼物,尤其是送给厨房的!” 东山领了命飞快离开,留下两个病残面面相觑了片刻,青毓看着他眼睛道:“你怎么确定她是将腊肠当成礼物带过来,而不是偷偷藏在袖子里的?” 邹仪低声道:“这腊肠是山里特制,味道极香,她倘若揣在怀里岂不是走哪儿哪儿一股腊肉香?而且将狗药晕至少四个时辰,一整颗金乌丸倒是足够,可是混进肉里颜色必然会显黄,为了不至于发现,得打散了多装几根腊肠里,这就更不可能偷藏着带过来了。” 青毓点点头,对邹仪的缜密极欣赏,然而紧皱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 邹仪说的对,她是当做礼物带过来的,可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私下做了暗号,将有药的都给了那狗吃,现下东西入腹便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邹仪思索片刻,觉得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披上了外袍道:“我去会会杨四小姐。” 青毓却喊住了他:“我也去。” 邹仪一愣,张口就要反驳,然而青毓早知他的脾性,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跳,邹仪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按住他,让他穿好了衣服再喊来下人,两人一道去了杨四小姐的院子。 日啖一肉_25 第17章 第十七章 杨四小姐常来陈家,连年饭都同陈家人一道吃,俨然是半个陈家人,因而她的一应待遇同陈家四兄弟姊妹一样,有座单独小院,除了她自己的贴身侍仆,还配给她两个杂役供使唤。 两人到了院门前,扫地的杂役见着吃了一惊,其中一人忙去通知杨四小姐,另一人点头哈腰的将他们请了进来。到正厅喝了半盏茶就见杨若华的贴身侍仆过来,请他们去花房。 花房不大,同耳房一样大小,但极其温暖也极其明亮,两边摆放了许多花草盆栽,邹仪瞥见一株早盛的迎春已经绽放出零星黄色,还有各色腊梅,红的黄的紫的粉的,乌泱泱的一片,被他们进来时的寒风吹得小小摇摆,像将起未起的浪潮。 若华穿着一件紫色的缎袄,针脚瞧上去极其精细,她正坐在最里面,见着两人招了招手。 邹仪走过去施礼,若华忙回礼道:“请坐,恕我冒昧邀二位前来这逼仄地方,只是实在是暖和得很,贪图温暖不愿出门。” 两人坐下了,杨若华又替他们倒了茶,那茶甜津津的,是花茶。 青毓只冷眼看着在杯中浮动的几缕花瓣,并不饮茶,若华见状问道:“可是不合胃口?” 青毓就在这儿等着她呢,听罢眼角一挑,阴阳怪气地说:“杨四小姐废话咱就不多说了,咱们都是爽快人,将你做的事老实交代吧。不然你以为我拖着个病体来这儿是做甚么?” 若华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甚么?” 她见两人都不吭声忙道:“二位是不是对我有甚么误会,我说的七日之约必不会食言——” 邹仪叹了口气打断了她:“你怎么忍心害死三小姐呢,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邹仪语气平平仿佛在聊家常,不曾想却丢下这惊天炸弹,杨四小姐捏着茶盏的手一松,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那陶瓷破碎的声音震得她一激灵,她像是回过神来,面色涨得通红,指着两人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们的脸上。 “你——你血口喷人!我怎会害琼萤?这世人即便所有人都要害她我也不会害她!你要再这样胡说一次我马上就命人赶你们出去信不信!” 青毓只看着她,因他眸色格外的深,甚么光也反射不出,盯久了看显得格外凉薄。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信,我们怎会不信,杨四小姐莫要激动,满谦他只不过是好奇罢了,毕竟你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一往情深,回头就来了招杀人放火,他只是想知道是甚么原因叫您转换的如此干脆。” 杨若华抄起桌上的鲜花饼就往青毓脸上掷去,声音凄厉地叫他们滚。 青毓虽然受了伤,但动作十分灵活,脑袋一偏避开了托盘,手里还劫到两块饼,自己一块邹仪一块,他一边吃饼一边道:“杨四小姐,莫要抵抗了,如若不是有确切证据我们怎么会来找上您,那日给狗吃的腊肠里掺了金乌丸,你是从哪里搞来的金乌丸?是二少爷那里来的?不,也有可能是你杨家的瘾君子里搞来的,这不要紧——总之你下了迷药,趁它昏睡的时候偷偷溜进了三小姐的屋子,你将她打晕,浑身淋满了油,然后你点了火——” “不,不,你胡说!你胡说八道!你竟敢这样侮辱我,侮辱琼萤!我要杀了你!” 她从小便受训练,力气大得很,当下掀翻了桌子就要朝青毓身上扑,幸好那贴身侍仆见情况不对去请了宝璐,四小姐一把攥住若华手腕将其别在身后,训斥道:“若华你瞧瞧你在做甚么!是你说当初要给他们两个七日破案,现在你动了他们你是要我三姊死不瞑目吗?!” 邹仪瞪了青毓一眼,青毓满不在乎的摸了摸鼻子道:“四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查出来害三小姐惨死的凶手正是杨四小姐,所以她才这么恼怒,只怕是恼羞成怒。” 宝璐力气极大把若华摁在墙上抵抗不得,她恨极,往地上啐了一口,目光灼热似是要吃人。 宝璐浑身一僵,目光自两人之间逡巡却见二人俱是认真神色,心口忍不住一紧。 她咬了咬舌尖才道:“这样的大事二位莫要胡说,切不可因那七日之约而随便指摘人交差,要是让我知晓了,定不轻饶!” 宝璐这时也冷静下来,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再挣扎,她冷笑道:“是了,证据,证据呢?二位言之凿凿证据在哪里,如果是随便冤枉人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们为琼萤陪葬!” 邹仪心下叹了口气,他们有许多边边角角的证据,最重要的却是临门一脚,只盼着东山来能带回来甚么好消息。 就是因为没有关键证据,他们才想先发制人,在杨若华情绪激动的时候逼迫她承认,可惜才实现了个开头就被赶来的四小姐给打断了。 真是天要亡我呼! 邹仪虽心里头这样想,面上却端得是淡定从容,他在刹那间就决定改变战术,抽丝剥茧地把证据一一列出来,就像那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宝物,每甩出一个证据就是扯下一层布,直叫她的心惶惶不安猜测他们知道多少的时候,再使力诈供。 邹仪抬眼,见青毓不动声色的眨了下眼睛,两人达成了共识。 邹仪对着宝璐心平气和的开口:“四小姐可还记得,我曾调查过年夜饭时段有谁给三小姐的爱犬喂过东西。” 宝璐点点头。 邹仪道:“杨四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杨若华听罢又挣扎起来,似乎是想扑上去狠狠揍他:“放你娘个屁!老娘每次来都会去喂它腊肠,况且还有其他几个人呢,你这算甚么证据?!” 邹仪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依旧是不紧不慢地道:“杨四小姐莫激动,我还没说完呢。我命东山去查谁手上有黄印子,他却一无所获。四小姐可还记得,年饭时候杨四小姐的手指被汤烫伤了?您是主,应当尽过宾主之谊瞧过她的伤势吧,伤得如何?这五日之后原先的皮肤可曾留下?” 宝璐听罢面孔忍不住一沉,她感觉的到手中的身体僵了一僵,她朝若华望去,只见她眼中饱含泪水,那神情因蒙了泪水分不清是悲伤还是仇恨。她禁不住握手腕的力道又紧了紧。 邹仪叹气:“还有一事您应当也是知晓的,后来三小姐爱犬被抱至房内,杨四小姐去喂食反倒被咬了一口,您瞧,现在指头上还有牙印呢。我倒想请教一下四小姐,这犬难道是逮人就咬吗,那为甚么我这初次见面的生人喂食反倒安然无恙,难道是我于它格外投缘?” 宝璐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它很乖巧,不怎地咬人,只是会狂吠恐吓。” 到这个地步,她的心已经从身上剜下来,被人丢到寒冬腊月的井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经过邹仪的梳理都将矛头直直指向了杨若华。 五日前她三姊活活被火烧死,一日前她的二哥被揭穿是瘾君子毒瘾发作痛不欲生,现在,她三姊的未婚妻,金兰之交的好友是害她三姊惨死的凶手。 她有那么瞬间看着面如冠玉的男人恨了起来,他来了不过十日,却揭开了陈家华美异常的衣袍露出里面长满虱子的肉体,不过十日,却让她十多年的生活天翻地覆。 宝璐深吸一口气,将头脑中的胡思乱想甩出去,她看向若华,若华抖了抖睫毛蓦然冷笑。 “呸!你这腌臜孙子为了保自己的狗命口不择言!这狗不过是个畜生,谁晓得我哪里招了它不高兴就咬了我一口,再说那烫伤也不过是不小心,倘若真是我所为我怎会许你查案,自掘坟墓!” 青毓凉凉道:“贼喊捉贼,众不疑之啊。” 若华听了就要摆脱宝璐去揍他,却见宝璐不松反紧,怒道:“放开我!”宝璐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多了一抹厉色:“若华,我三姊或许有错,但绝对错不至此!” 若华整个人都一愣,过了片刻反应过来,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掐着嗓子尖声道:“好!好!真是好极了!你也不信我对不对?我们总角之交,就听那狗屁邹公子狗屁和尚叨叨几句你就瞎了眼睛任他们胡说八道!行!我也不怕,你拿出确实的证据来,这些边边角角的不过都是巧合,你们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否则我杨家也不是好欺侮的,不要想私扣我的罪名!” 杨家同陈家一样是三大家族之一,他们不能只因为这些暧昧不清的东西就定了杨家四小姐的罪,宝璐将目光投向邹仪,邹仪却侧过脸和青毓说话。 两人说了没几句就见东山来了,东山豆大汗珠自额边滚落,他瞥了宝璐和若华一眼,压低声音对两人说:“正如邹大夫所说,杨四小姐送来一包腊肠,一包酱肉还有一箩筐的狐狸——不过前几日的肉菜还没吃完,这狐狸还不曾吃全都臭烘烘的挤在大箩筐里。厨房里的人说厨房失窃,丢了杨四小姐送的腊肠和一些香菇。” 邹仪面上不显心里却暗道一声糟糕。 看来杨四小姐整包腊肠都下了药,除了喂狗的,剩下的只怕丢在三小姐房内被大火烧了个无影无踪。 日啖一肉_26 最后一点儿证据都化成了灰,而那杨若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瞅着他们,他们只要露出一丝底气不足就会被那个疯女人反扑殆尽! 青毓也忍不住皱了眉。 却听把气喘匀了的东山添了下半句:“可那厨房说,腊肠和香菇是初三早上发现失窃的。”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两人皆是一愣。 三小姐处着火是在年初一凌晨,而那腊肠失窃却是在年初三早上。时间对不上。 邹仪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问东山:“你可见过那包酱肉大小?” 东山知道他在想甚么,点点头:“一条狗一顿吃不完。” 那就确确实实是杨家四小姐为了掩盖证据偷的了,还随手偷了些香菇假装是个馋嘴的小飞贼。 那些剩余的腊肠既然没有葬身火海,在哪里呢? 一定是一个极其安全,极其隐蔽,不会被人察觉到,不会被人翻出来的好地方。 青毓环顾四周,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他对着宝璐施了一礼,道:“贫僧向四小姐求个许可。” 宝璐一点下巴:“说。” “倘若我请人翻这间花房的土,请四小姐不要在意。” 宝璐点了点头允了。 杨若华猛地挣扎起来因力气太大,宝璐险些被她挣脱开,杨若华瞪着青毓呲目欲裂:“你敢!” 青毓笑的云淡风轻:“我有何不敢?” “那是我的花房!我为琼萤种的花你们谁敢动!” 她挣脱中簪子掉下来,乌黑头发披散在肩头,更是衬得她赤目肤白,显出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杨四小姐在陈家是个活泼人儿,又因着有杨家女儿的身份,在那里站着的时候有一股骇人气势,进来的家仆一时之间不敢有所动作。 青毓也不催,只笑嘻嘻的就着邹仪的手喝了口茶,被邹仪踹了一脚。 这两人自顾自胡闹,宝璐却没甚么玩闹心思,看到家仆愣在那儿当场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朗声道:“搞清楚你们是姓陈还是姓杨,给我动手!”家仆面面相觑,听见宝璐忍无可忍的吼道:“动手啊!一帮废物!” 这才瑟瑟缩缩的开始动手翻土。 她气得面色铁青,想起邹仪前几日审人,审出有七成在除夕夜聚赌,倘若不是他们这么松懈杨若华未必会有可乘之机,她的三姊……或许就不会死。 杨若华已经闭上了眼睛,眼底一片乌青浮肿,想来这几日她也不曾睡好,她将身体贴在墙上,虽不发一词少女的胸脯却剧烈起伏。 宝璐瞥她一眼就移开,心下知道不论邹仪他们这次找不找的到证据,她同若华,陈家和杨家都将产生巨大裂缝,所谓秦晋之好将不复存在。 青毓这人在欠揍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请人将桌子扶起来,碎掉的瓷器扫干净,重新搬上瓜果茶点,他反客为主的请四小姐和杨四小姐坐了,两人都没甚么心情,唯有他自己吃得欢快。 邹仪看着都觉得眼疼,实在受不了在桌下扯了扯他衣袖,青毓望向他,就见邹仪一脸牙疼似的说:“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青毓笑嘻嘻地道:“差不多一点是差几点,贫僧算术不好,请邹神医说清楚。” 邹仪面无表情的拧了他一把大腿肉。 青毓低低嘶了一声,向他讨饶,东山在旁看了一会儿只觉十分酸眼睛,不得已将目光投向花房的花花草草。 那些漂亮又精致的花朵,都被无情的翻倒在地,露出里面黑漆漆脏兮兮的泥土。 花房虽然不大但也不小,宝璐怕腊肠被剪碎,特地命令下人仔细的筛土,这活十分耗费工夫,他们几人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宝璐请邹仪他们去正厅吃晚饭,又请了杨若华,她只道要呆在房内,宝璐无法便由几人看管着,带了饭菜给她吃。 她冷笑一声,将饭菜一并摔在地上,然后又闭上眼,惨白着一张瓜子脸不知道在想甚么。 也无人关心她在想甚么。 在三人胡吃海喝到一半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吃完了,转头问起宝璐事件经过,宝璐将事情粗粗一讲,老夫人听见她的做法忍不住皱了皱眉。 “现下杨家四小姐顶多算半个嫌疑人,你怎能把她当犯人一样关着,她可是杨家的女儿。” 宝璐虽平时十分伶俐,到了母亲面前便讪讪低下头小声道:“我请了她几次,只是她坚持不肯来,我便叫下人把饭菜送至房内……” “胡闹!”老夫人一拍桌子骂道,“你之前同她那样说话分明就是板上钉钉的定了她的罪,她但凡要点脸皮怎会再答应来吃饭?你这样做是将我陈家立于不仁之地,这事以后传出去,人人皆说我们做事不凭证据……” 青毓本来在啃一只金黄的鸡大腿,是不想管陈家那些腌臜事,但越听越在指桑骂槐他便叹了口气,一面想着吃顿饭都不让我安生,一面开口道:“老夫人言重了,四小姐不过是爱姊心切,这一桩桩的事,分开来或许是巧合,这全都撞在一块儿巧合的概率可就不大了。” 老夫人顿了顿,眯眼瞧向他:“若华毕竟是我们家客人,如若没有确切证据,还是需礼待。” 青毓皮笑肉不笑的哈笑一声:“老夫人,三小姐还是您亲女儿呐。” 饭桌上一片寂静之声,宝璐见气氛尴尬忙打圆场道:“母亲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我吃完饭便去向若华赔礼。”一面又命厨房多做几道若华喜欢吃的小菜。 这顿饭本就比平日的晚膳晚了一些,吃完天色已经完全的沉了下来,黑得仿佛被冻住的墨水池子,又冷又硬。 邹仪和青毓东山一同缩在房内,围着个火盆吃些饭后小点心,东山便向邹仪展现了他的绝技——抛食。 只见东山两根藕节似的手指拈着粒花生往空中一抛,他一仰头一张嘴,那粒红皮花生就稳当当的落在了口中。 据东山本人的解释是:以前日子清贫,实在没甚么好吃的,这样吃起来有趣些。 但青毓偷偷摸摸告诉他:东山听师傅胡说八道觉得这样就能减肥,边抛边吃,一举两得,当然结果也见到了,无甚么用。 日啖一肉_27 除了花生,东山还抛食了瓜子红枣蜜饯等等,把里头不带汤水的食物都试了一遍。邹仪看着也挺稀奇,问:“瞧你这模样倒像是熟能生巧,你抛过最小的食物是甚么?” 东山道:“炸米。” “那最大的食物呢?” 东山面露难色,青毓已经噗噗的笑了起来。青毓笑得胸口肋骨疼,连连抽气,一边笑一边说:“以前师父烧了条红烧素鱼,说是素鱼味道却比肉都要好,我们一年都吃不了一次肉,他可激动了,自告奋勇去端盘,却忘了门槛,那盘新鲜出炉的红烧素鱼就在空中——”青毓笑得不行停下比了个手势,“飞起来了,连汤带肉眼看就要落地,东山在情急之下就扑上去叼住了鱼——还被鱼尾巴扇了一巴掌。” 邹仪听到一半嘴角就忍不住弯起来,勉强听完了也跟着青毓两个人靠在一旁哈哈大笑。 东山扁了扁嘴,哼了一声,加快了口中咀嚼的速度,待两人笑完一看,桌上的点心却是少了一半。 青毓当场大怒:“好的减肥呢,你这样再过下去比猪都还要重,我们以后要是没吃的就杀了你做口粮!” 东山平常被师兄指摘惯了是不吭声的,但这次揭发了他的老底,恼羞成怒,再况且现在师兄断胳膊断腿的在床上躺着呢,是那老妖精最虚弱的时候,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撸起袖子正欲和他大战三百回合,谁曾料甫一撸袖子就传来了敲门声。 东山不情不愿的去开了门,却见是宝璐。 宝璐面沉如水:“在花房里不曾发现下药的腊肠。” 闹腾的众人皆是一愣。 东山喃喃道:“怎么可能?” 邹仪低声道:“四小姐确定手下人查的时候不曾偷工减料?” 宝璐扫他一眼,似乎是不满意他的说辞而皱起了眉:“我吃完饭就赶去督工,做得极为细致,除了花房的土,若华那间院子里的土我们都翻过,一点儿都没有。” 邹仪皱了皱眉,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 不可能,虽然不知道杨若华为甚么没有立刻把腊肠销毁,一直拖延到年初三,但证据都直直的指向了她,她在陈家行动必定不如在家一般自由,不可随意挖掘院外的土惹人怀疑——那她到底是把腊肠藏哪儿去了? 青毓忽的出声:“这五日她可曾出过陈家,或是在院子里烧过纸?” 宝璐知他所想,摇了摇头,声音也不自觉的低了下去:“不曾,我三姊去了她十分伤心,不要说出过陈家大门,就连杨家的人来过一次她也不曾见面直接就将人赶跑了。至于院子里,我向院子里的杂役确认过,只道她每日都窝在房里。” 东山问:“会不会是她把腊肠丢在火盆里烧了?她呆在屋内,也无人看得见动静。” 邹仪却皱着眉否认了:“不可能,把腊肠烧成灰要多久,会烧出多香的味,恐怕那扫地杂役早就察觉出异常了。” 温暖如春的室内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炭火燃烧着喀拉几声,冒出点儿橘色的火花和人气。 宝璐盯着茶杯中飘着的一片茶叶出神,半响方道:“几位真的认为若华是害我三姊的凶手?”她环顾四周,三人皆沉默不语,她禁不住反复确认,“诸位真的觉得她是吗?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邹仪看着她,即便桃源村是女儿当家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豆蔻年华,一张尖尖小小的瓜子脸,两只眼睛倒是很大很明亮,这么睁大了看人的时候显出几分无助可怜来。 她近乎乞求似的问了最后一遍:“真的是她?” 男人对少女总是要心软的,听罢都避开了她的目光,只盯着地面似乎能瞧出一朵花来。 邹仪最先开的口,他说:“其实也不一定,就算证据找着了也只能说明杨四小姐是下药的人,那给三小姐身上泼油纵火的歹徒……” 他本意是宽慰,说着说着自己却觉得不对,心底那种刻意忽略的古怪都被一点点挑了出来。 他低声喊了句:“青毓。” 青毓瞥了他一地说:“四小姐可知道,这腊肠是初三早上没的。” 宝璐说得几乎眼泪都要下来,她鼻子一酸正在不让人察觉的小心吸鼻涕,乍一听没反应过来,一愣才道:“可我三姊是初一的丑时……起的火。” “她为甚么不顺便将腊肠也丢在火场,反而要事后再冒险偷出来?要知道夜长梦多,万一有不老实的人偷食了腊肠她的事就败露了。除非……” 除非她一时之间忘了这件事,过了许久才急急忙忙想起来的。 有甚么事能让她忘记这样的大事? 也就三小姐的死了。 可三小姐的死是她一手策划,没有理由因为即成结果而扰得自己心境大乱。 东山叹了口气:“会不会是我们这些日子案子查多了,搞得疑神疑鬼?” 青毓翻了个白眼,当下就要说放屁,可他字正腔圆的两字还没吐出口,就被下人敲开了门。 那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小姐,大事不好了!杨家人上门来看杨四小姐,杨四小姐将这事一说,现在他们正在老夫人跟前闹呢!” 第19章 第十九章 宝璐当即怒得摔了个杯子。 “杨家欺人太甚!这四面八方的证据都指向她,就这样我也是对她有礼相待,她却好,一见着自家人忙不迭的去告状!怎么着,他们在母亲面前闹什么?我们委屈她了?我们亏待她了?我们冤枉她了?他们怎么不想想我们陈家刚死了长女!” 她怒气冲冲的一转头,对邹仪行礼道:“邹公子不必在宽慰我,这下药之人就是杀人纵火之徒,我现下赶去母亲身边,希望各位尽快找到确切证据,我看她还有甚么话要辩!”说完就走,脚下生风那下人要小跑才能跟上。 东山挪过去关了门,将寒风阻在外头,室内又是这样温暖亮堂。 他一回头,就见邹仪和青毓两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在打甚么哑谜。 东山道:“别的不管,反正杨四小姐是下药之人这点必然跑不掉。” 邹仪称是,可是,证据呢?最关键最确切最不能让杨若华反驳的证据呢? 那些腊肠到底去哪儿了? 青毓忽然开口,朝邹仪点了点下巴:“满谦,不要急,我们从头梳理一遍,就像刚刚那样,一定能发现些新线索。” 邹仪点了点头,他现在脑子里很乱,如果不从头梳理恐怕也想不出甚么。 日啖一肉_28 青毓说:“首先——我们从去杨四小姐的花房开始吧,她请我们喝茶吃点心。” 邹仪道:“你没有喝茶,我问她为甚么要害死三小姐,她情绪很激动,被逼问几句立马就失控了。” 青毓:“不错,那副模样瞧着倒不像是心虚恼怒,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情绪失控了,就在这时候四小姐来了,她抚平了她濒临奔溃的情绪。” 邹仪:“我们将证据一点点的说给四小姐听,她相信了,引得杨四小姐大怒,逼问我们要确切证据,这时候东山来了。” 他将目光投向东山,东山忙清清嗓子,一字不差得又复述了一遍:“杨四小姐送来一包腊肠,一包酱肉还有一箩筐的狐狸——不过前几日的肉菜还没吃完,这狐狸还不曾吃全都臭烘烘的挤在大箩筐里。厨房里的人说厨房失窃,丢了杨四小姐送的腊肠和一些香菇。” 青毓说:“那香菇是为了她掩饰而偷的。紧接着我就向四小姐求了许可,翻了花房的土,但是一无所获。” 一整个流程下来,似乎并没有甚么问题,一切都顺理成章。 邹仪用食指点着桌面道:“如果你们是她,你们会怎么做,会把腊肠藏到哪里?” 东山思索片刻苦着脸说:“埋起来啊,我想不出比埋起来更好的方法了。” “不,不对,”青毓压低了声音,“你没有变成杨若华,你不懂她,她非常的情绪化,和她提起腊肠的事情让她相当激动甚至濒临奔溃,那有药的腊肠对于她来说非常有负罪感。” 东山:“负罪感?” “没错,”邹仪接了下去,“人死了满腔悔恨发泄不出去怎么办?她不想死,也不想把罪名扣在自己头上,为了减轻负罪感让自己好过一点,她会把负罪感强加于某一物体,某一行动之中的工具,比如那个下了药的腊肠。” 东山:“行兵杀人,不怪己而怪兵?那她面对那个非常有负罪感的腊肠该怎么办呢?” 青毓反问:“那你会怎么办呢?” 东山托着下巴沉吟片刻:“如果是我……如果是我那我一定心里头特别难受,恨不得立马扔了就好。” 情绪激动,濒临奔溃,拿到那串油腻馥郁的腊肠仿佛见到了自己杀人的刀,提醒她自己是怎么样下了药,怎么样潜入三小姐的房间,怎么样杀死自己的爱人——那她在惊慌失措的当口她会怎么做? 她无法忍受提着那串腊肠走那么远回到院子,也无法忍受自己给爱人种的花因汲取凶器的养分而盛开,她恨不得立马丢开,并且要它完完全全的消失…… 邹仪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想象自己就在厨房,手里提着一串腊肠,浑身的冷汗,惊魂失魄的打量着周围有甚么最隐蔽最安全最不可能被发现的地方…… “前几日的肉菜还没吃完,这狐狸还不曾吃全都臭烘烘的挤在大箩筐里。”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对上青毓瞪大的眼睛,那里有他熟悉的神色。 两人异口同声道: “厨房!” “狐狸!” 邹仪匆匆披上外袍就走,临走之前还要回头白青毓一眼:“你有没有一点默契!” 青毓愣了一愣,捂着自己受伤的肋骨笑得床上打滚,结结实实享受了一把甚么叫痛并快乐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们真的在那装狐狸的箩筐里找到了一把香菇和几截腊肠。 狐狸是食肉类动物,它们就被安在厨房,就算身上有股腊肠味也不奇怪,更何况狐狸臭得很,臭味早早的把腊肠香给掩盖掉了。 幸而过年厨房里头残羹剩饭丰富,狐狸也享了福,不会扒拉着稻草垫里的食物残渣,倘若再晚来几日它们说不定就把腊肠吃了个精光,再经过五脏内腑一通按摩挤出一条奇丑无比的粪便,这才是真正的无计可施。 邹仪将腊肠喂了捉来的小老鼠,那老鼠吃了一小截就闭着眼睛浑身瘫软,怎么戳都戳不动。 杨四小姐带来的腊肠,确确实实是掺杂了迷药。 这下可谓是铁证如山了,本来在老夫人面前闹得脸红脖子粗的杨家一干人等,都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的四小姐,这谁不知道杨四小姐对陈家三小姐一往情深呐,怎么、怎么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杨若华当场奔溃,浑身发抖,将扔得动的统统扔过去不许人靠近,最后哭得太厉害昏死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床边站着宝璐和邹仪,她又想故技重施,却发现四肢被捆,邹仪带着他那双如沐春风的眼刀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见她醒了,露出一个极其尖锐的笑容。 “杨四小姐莫要见怪,只是怕您情绪激动才出此下策。” 杨若华只有嘴巴能动,用力地啐了一口:“滚!滚!你们都给我滚!” 没有人将她的虚张声势放在眼里,那本来也是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这下眼睛通红,披散着头发,像个骂街的泼妇,她的青春美丽如同一件华美的袍子,下面是丑陋又不堪一击的内里。 邹仪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发一言,却硬生生将杨若华的骂声给逼停了。 她不敢再骂,却哭个不停,眼泪几乎浸透了整个枕头,到后来宝璐不得不把她头抬起来怕她哭噎过去。 三个人都不发一言,两个站着的都极有耐心的等她哭完,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得口干舌燥,两眼发黑,双耳发聩,她眼泪已经流干了,但因为哭得太久抽抽噎噎停不下来。 邹仪弯下腰对上了红得滴血的眼睛:“那些腊肠你为甚么不丢在火场,一把火甚么都没了,也省得提心吊胆再把它偷出来。” 那哭得筋疲力尽的若华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差点跳起来咬到他的肉。 “我没有!”她喊,“我没有!我、我只是下了药,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可我只是下了药!真的!我很喜欢她的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眼看她又要哭晕过去,邹仪忙上前一步,一手拄着拐,一手托住了若华的背心,强迫的把面孔贴的极近。杨若华在这个角度能看见青年如月牙般的眼睛,虽然弯着却没有一丝笑意,那不像月牙,更像镰刀。她忍不住一哆嗦。 邹仪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声音又低又轻,却能一下子灌到她的耳朵里:“嘘,别哭,你既然爱她就更不应该哭,哭有甚么用。你说你只是下了药,没有杀她,那你下药是为了甚么呢?” 杨若华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太难过了,我太恨了!我那么喜欢她,一心一意想嫁给她,可她老是推辞,已经延过一次婚,就因为那个贱男人绿衣死了她又延婚!于是……我就想下了药,生米煮成熟饭,她……她就算再不肯也得娶我,日子久了她一定会明白我的好……我不知道她会死的!真的!” 男人? 不容邹仪多想,她一把抓住了邹仪的手腕,一个瞧上去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力量大得险些捏碎他的腕骨,邹仪不消看就知道必然已经起了乌青,杨若华瞪大了眼睛:“我真的不知道呀,我真的不知道琼萤会死呀!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吗?我那么喜欢她,我那么爱她,我连伤她一根头发都舍不得怎么会舍得让她去死呢!” 第20章 第二十章 邹仪轻轻的嘘了一声,她就像训练有素的狗一样蓦然没了声响。 邹仪又轻又缓地说:“嘘,不要哭,眼泪甚么也解决不了。你慢慢的深呼吸,乖,听我的,慢慢的,对像我这样,慢慢的深呼吸。感觉好点了吗?” 日啖一肉_29 若华点了点头。 “我接下去问的问题,很有可能关系到害死三小姐的凶手——” 杨若华睁着红肿的大眼睛看向他:“你……你相信我?” “那要看你之后的表现,”邹仪拾起了刚刚被打断的话头,“你一定要认真的回答,第一个,你的金乌丸是哪儿来的?” 杨若华道:“我的大姊是个有名的纨绔,上次险些闹出人命来,这之后父亲就叫我盯紧了她,我才发现她在服这些毒物。” “真的?” 若华用力的一点头。 “你介意我现在去杨大小姐的屋内搜查吗?” “去吧,”她垂下眼睛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就在书房的暗格里,外面有座根雕做掩护。” 邹仪望向宝璐,宝璐点点头去吩咐下人。 “第二个,你这个生米煮成熟饭的计划告诉过甚么人?” “没有!”她又想挣扎,和邹仪黑得吓人的眼睛一对视才冷静下来,“我……我一直很小心,这事连我那贴身的侍仆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 “那药是怎么偷来的?” “同我大姊吵架的时候,我将她一整盒都摔了,她在地上捡的时候我偷偷藏了一颗在袖子里,那时候屏退了下人,房里只有我们两个。” “那腊肠呢?” “是我在自己院子的小厨房做的,本来有帮手,下药的时候我寻了借口支使她出去。” 她说到后来声音都低了下去,缩着下颔,一副做错了事惴惴不安的样子。 脸本来就小,下巴本来就尖,这样一缩再加上含着泪的眼睛,真的很容易叫人……心软。邹仪把手抽出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少女的头发十分柔软,还飘荡着一股不知是甚么的花香。 她稍稍抬起脸,咬着唇看向邹仪,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她小心翼翼地说:“邹公子,你真的相信我啊?” 邹仪冲她笑了笑:“本来将信将疑,现在全信了。” 她充满希翼的看着他,声音也柔柔的,叫人想起柔软的小羔羊:“那……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琼萤火化以后,带一点儿骨灰给我,让我放在身边。我们这边有个风俗,如果爱人死了就把她的骨灰装起来佩戴在身边,就好像人在身边一样。” 邹仪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簪子掉了揉起来格外容易,不一会儿就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若华眨着眼睛乖巧的随便他怎么揉,眼里一汪清澈见底的水。 邹仪轻声说了句:“好。” “不过,”邹仪又压低声音道,“现在得委屈你一段时间,现在真正的犯人还没抓到,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我需要把你是凶手的传言放出去,你得委屈在这房间里呆几日了。” 若华摇了摇头:“没关系。” 他见她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替她松了绳子,嘱咐她好好休息,自己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的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少女用羽毛般轻盈的声音说: “谢谢你。”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用手拨弄了下门,将屋外漆黑的天和刺骨的寒风一同关在屋外。 一出门就见着了宝璐,宝璐吩咐完下人去杨家取证就呆在门外,见邹仪出来行了礼道:“辛苦。” 这同样也是一个唇红齿白的美貌少女。 邹仪回了半礼,道:“我有一事不解,请四小姐如实告知。” “请说。” 邹仪囫囵吞的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绿衣是个男子吧?这贴身侍仆的性别向来和主子一致,为甚么到了三小姐那里就成了意外?” 宝璐飞快的扫了他一眼,轻笑道:“我三姊从小身子弱,性子也孤僻些,原先院子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替她发愁,绿衣是她指名了要的,大家都十分欢喜,哪还拘泥是男是女呢。”她见邹仪只似笑非笑瞅着她,又添了半句,“外头天寒地冻,合不该站着说话,邹公子若是不介意不如去我那儿坐坐,我那儿新做了些酸枣糕。” 邹仪只点了点头。 一行人便去了宝璐的小院。 一碟酸枣糕,一碟核桃芝麻酥,邹仪垂眼喝茶就见宝璐打了个手势,下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他禁不住笑了笑。 宝璐问邹仪:“邹公子可觉得若华是害我三姊的凶手?” 邹仪轻飘飘的将问题抛了回去:“四小姐以为呢?” 宝璐垂下眼,手指用力的绞紧了针脚繁密的袖子,她的声音也轻飘飘的:“我不知道。” 邹仪不说话,掂一块核桃芝麻酥吃了,脆生生香酥酥的,宝璐垂着眼只听到他咀嚼发出的清脆响声。 邹仪忽然道:“请节哀。” 宝璐一愣,抬眼看他,就见邹仪直直望着她,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里有一汪蜜水,一路要淌到她心里去。她鼻子忽然一酸。 然而在人前,尤其是在男人面前落泪实在不是她的风格,她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热气将朦胧的泪水一蒸就蒸干了,邹仪轻声细语的安慰她:“我前些日子见了二公子,二公子在给三小姐绣手帕,想来三小姐虽然去了,但见着兄弟姊妹有这般诚挚情谊,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宝璐面上却没多少欣慰颜色:“也许吧,只望我那姐姐早日投胎寻个好人家。” 邹仪咬了一口酸枣糕,忍不住称赞了一句:“这糕点酸甜适中,这几日吃腻了大荤正适合开胃。是哪位心灵手巧做的?” 宝璐道:“是我大哥,我从小喜欢这个,他便年年单给我做一份。” 邹仪笑道:“大公子确实是心灵手巧,绣工也是极好的。” 宝璐道:“大哥待我真当是好。” 她回忆起往事似乎心情好上些许,也活泼了些,给邹仪讲了些小时候自己调皮捣蛋的趣事。 邹仪赞道:“‘被明月兮佩宝璐’,四小姐果然人如其名,似玉般通透灵慧。对了,我倒是思索过,就是不知三小姐芳名出处。” 日啖一肉_30 宝璐笑道:“我三姊的名字确实难想,我也是缠了她好久才告诉我的,是‘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里的‘琼萤’——”她忽然面色惨白,仿佛被人硬生生掐住脖子似的,瞪大了眼盯着邹仪——邹仪正似笑非笑的瞧着她。 “你!——” 邹仪飞快的打断了她:“‘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好一个‘尚之以琼莹乎而’,四小姐,三小姐的字出自《诗经》啊,这确实奇怪,我听说桃源村惯来是女楚辞,男诗经的,”他陡然压低了声音,“还有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二公子八岁的时候贸然闯入了三小姐屋内,引得老夫人大怒,他至此也心性大变。我从一开始就想不明白,六岁的孩子能有甚么样的秘密呢?直到刚才我才想通了,这个秘密,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宝璐僵直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就听男人说:“三小姐应当叫三公子吧。”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胸口剧烈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面色惨白,似是血全都涌到了眼里眼白红得可怕,她哑声说:“你刚才是在套我的话。” 邹仪只是微笑。 宝璐陡然愤怒起来,捏着拳头咯咯作响,在她真正发怒之前邹仪忙道:“四小姐莫惊慌,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出去又对我有甚么好处,我还要拿这个同您交易,作为换我出村的条件呢。” 宝璐又兀自瞪了他半响,最终松了手,叹了一口极长极长的气。她那股紧绷的精神气松懈下来,就显出极明显的疲惫,她耷拉着肩膀,邹仪能瞧见她乌青的眼底和眼尾一道细小的皱纹,那不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该有的东西。 邹仪也叹了口气:“你刚刚问我杨四小姐是不是凶手,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不是。” 宝璐猛地抬头。 “她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她对三……小姐实在是一往情深。” 宝璐轻声道:“恃爱行凶的也不在少数。” 邹仪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宝璐盯了他面孔好一会儿,哑声问:“那害死我三姊的人到底是谁?” 邹仪诚实的一摊手:“我不知道。” 宝璐又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难为他,见邹仪喜欢还将剩余的酸枣糕打包送予他。邹仪却之不恭,受了。 邹仪回屋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昨夜通宵,白天又在研究药材,刚歇下没一会儿就被叫醒,现下回了房陡然松下来,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恨不得直接扑倒在床上。 最后还是勉强洗漱了一下,甩了鞋袜上了床,意外的发现被子里暖烘烘的,这暖同平日里汤婆子的暖法不同,暖得十分匀称贴心,他瞥了眼青毓,青毓似是知道他想甚么:“我刚刚睡在你这儿。” 邹仪心口蓦地一跳,一时之间竟然摸不准他是个甚么意思。然而他很快就把浮游的莫名情愫给按了下去,哈的一声笑开了:“大师就是大师,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打得了流氓暖得了绣床——唔——” 青毓快准狠的挠了下他的咯吱窝,邹仪这人怕痒的要命,一下子就嘻嘻哈哈叫起来。 青毓只挠了一下,邹仪过了一会儿才喘着气把身子靠过来,开口第一句就是:“杨若华不是凶手。” 邹仪的睫毛长得十分巧妙,仿佛荷叶卷边似的将舒未舒,把月光滴水不漏的兜了起来,在黑沉沉的夜里简直亮得惊人。 青毓看着他被月光浸染的面孔:“你确定?” “我确定。” “那好吧,我们现在又绕回去了,”青毓叹了口气,“离七日之约还有几天来着?” 邹仪道:“两日,你不必着急,我手中握有他们的软肋。”说着就把三小姐是男子的事情讲了一遍,青毓听了一会儿只叹了口气说:“可怜。” 可怜。 除此之外,邹仪还把自己的推论又重新推导了一遍:“根据杨四小姐的说词,她下药过程相当小心,应该没有人发现才是,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青毓:“一,她大姊发现药盒中药数量不对劲,暗中观测她;二,在她给狗下药后又有人来,发现狗被迷倒生了歹心;三,她下药环节出了纰漏,比如那被借口支开的下仆赶回来撞上了,偷偷记在心里。” 邹仪轻轻摇了摇头:“那一大盒子少一颗发现不了,即便发现了也会以为是滚在哪个角落里没找到,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没有动机。” 青毓似是突然想到甚么,浑身一僵,他猛地一把扣住邹仪的手腕:“你记得三公子是怎么死的吗?黄大夫说他是被人浑身泼了油烧死的,可三公子虽然性子古怪但为人心肠最软,咱们就是他救回来的,有甚么深仇大恨要往他身上泼油将人活活烧死呢,还是,凶手想掩盖尸体上的甚么?” 邹仪似乎也想到了,脸色一变:“还有那条狗,如果杨若华说的不错,那人其实是不知道狗被下了迷药的,因为他根本没必要下药!” 作者有话要说: 被明月兮佩宝璐——《楚辞?九章》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诗经?著》 好多人都猜到了三小姐是男孩子的事实……呢 _(:з∠)_ 毫无成就感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邹仪当初审河广时他曾说过,这狗极聪慧,最是忠心护主,除了三小姐和绿衣其他人见了一概要叫。 除了三小姐和绿衣。 绿衣。 那个半个月前掉下山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绿衣。 虽然明知道别人听不见,青毓还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这桃源村的女子为了繁衍后代俱会娶上好几房男妾,三小姐和自己的贴身侍仆绿衣情投意合又不是甚么秘密,若是喜欢娶了便是了,只是这一嫁一娶一行房……” 邹仪道:“你的意思是因为绿衣知道了三小姐是男儿身,所以杀了他?” 青毓默不作声的眨了眨眼。 邹仪道:“……就因为自己的爱人是男儿身就要杀了他?” 青毓低低的笑了起来,他还捏着邹仪的手腕,手掌大而温暖,笑起来的时候整只手都随着笑声颤动,邹仪被那手掌烫得浑身不自在。 青毓的眼睛又黑又亮:“邹神医呐邹神医,这情之一字,即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做衣服穿,是天下第一无用的东西。” 日啖一肉_31 这话实在刻薄,话音刚落邹仪就觉得手掌不烫了,强硬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腕,还翻了个大白眼。 不过……撇开这些冷心冷情的话不说,青毓说的很有道理,事实摆在眼前,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绿衣。 “好了,睡吧。”青毓拍了拍邹仪身上的被子,“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快睡觉。” 邹仪觉得这属于猪的宣言,然而他实在是困极了,脑袋里那根弦更是有种拨云见日的放松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呼呼睡着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早就过了用早膳的点,幸好昨夜从四小姐那儿蹭了一碟酸枣糕,再加上屋内本就有的干果零嘴,就着几杯热茶,倒也不饿,反而饱得慌,连午饭也吃不下了。 邹仪和青毓两个人窝在屋子里喝茶谈天,对着炭盆暖手,而可怜的东山却被指使着在寒冬腊月里去查绿衣的身前背景。 绿衣本是杨家的下人,据杨老爷说是穷苦人家活不下去了,将儿子卖来的,当时杨家人满了并不想收,但绿衣的父母亲说如若不收这男孩子家养来没甚么用也养不活,只好将他煮来吃了,到底杨老爷心善,将孩子收下。 后来陈三小姐来杨家玩,一眼相中了他,两家人都十分高兴忙把他打包送了过去,于是他呆在陈三小姐的身边,一呆就是十一年。 半个月前,绿衣随陈三小姐出门打猎,失足落下悬崖,生死不明,陈三小姐当场哭死过去,众人忙安慰了她好一阵子,又是去派人寻找绿衣,最终甚么也没找着。至此三小姐性子越发孤僻,不是呆在院子里就是整日整日的上山寻找。 再然后,在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里三小姐被烈火烧死,结束了她短暂痛苦又畸形的一生。 邹仪用指关节敲击着桌面,低声说:“他父母当着孩子的面说‘不收下就要煮来吃’?也是杨家心善,不然……哪由得他今日活蹦乱跳。” 青毓嘴里塞着半个山核桃,一边在用舌头艰难的将肉剔出来,一边含含糊糊的说:“我泱泱华夏不但有孔儒礼德,食人文化更是源远流长。” 邹仪瞥他一眼,把自己碗中的核桃肉抓一把放过去,身体力行的告诉他:闭嘴! 东山问他们怎么办,邹仪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叫他吃好睡好,其他的一概不用管。 时光转瞬即逝去,初六那天一大早就把烧得焦黑的三小姐——三公子送去火化,三公子生前命运多舛只恨自己与常人不同,幸而死后做到了,烧得只剩下一盒骨灰,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异样。 邹仪喊东山去偷了一小瓶骨灰,拿去给了杨四小姐。杨若华气色比上一次见时好了些许,见到骨灰连声向邹仪道谢,挣扎着行了个跪拜之礼,邹仪拦也拦不住,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才离开。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邹仪和青毓两人都不如何急,晚饭还各自吃了半只鸡,而东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是实打实的断头饭,所以含着泪吃了一海碗,他虽然哭得眼泪一把鼻涕泡一把,却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咀嚼的速度。 天色暗得极快,吃完晚饭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下人过来收拾了碗筷,几个人缩在一块儿说说闹闹了一会儿就各自洗漱歇息了,亥时陈家灯火俱灭,一片漆黑。 而此时,却是魑魅魍魉出来活动的时间。 在夜色中快步行走的男人,身形高挑,如果能仔细瞧他的面孔,会看出他有相当英俊的轮廓,不只女人,男人也会忍不住驻足多看他一眼。 但男人奉行的却是衣锦夜行的准则,并不打算把自己英俊的脸蛋暴露在人前,低着头弓着背,虽然一片漆黑他却脚步不停,显然对这块地方极为熟悉。 到灵堂了。 也许是男人的心理作用,他只觉轻轻推开门,就感到一阵凉飕飕的阴风扑面而来,将他快步走出来的热汗全都吹干,还让背心隐隐发冷。 男人咬了咬舌尖,摇了摇头,似乎是在笑话自己的多疑,接着他合上门,快步走向高高供起的骨灰盒—— 灵堂里突然亮堂了起来,有人举着火把像蛇一样的蹿出,他惊觉上当忙跑向门口却见有人早早的候在那儿,不由分说的把他摁在地上,用麻绳绑了,还将一团馊气熏天的抹布塞到了他嘴里,男人呜呜着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灵堂彻底的亮起来,那陷入沉睡的陈家突然睁开了眼,各个院子灯火通明,灵堂里站了一排的人,陈家老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四小姐,邹仪,东山还有身残志坚的青毓。 下人粗鲁的拽起他的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这!回禀老夫人,这人正是府上新招半月的菜贩子!” 绿衣没了也就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老夫人身边的老妪低声道:“您记得吗,您还夸过雪笋味道好,是三小姐顶爱吃的,叫我拿钱去赏了下人,那厨子便说是菜贩卖的菜好……”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只道:“叫我仔细看看他的脸。” 男人的轮廓是极英俊的,可脸上不知生了甚么,左眼底下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瘤子,又丑又恶心,叫人不想多看。老夫人愣愣看了他半响,像是魂儿突然断片,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将他裤子扒了,看看大腿上有没有拇指大小的紫红胎记。” 安静的男人陡然挣扎起来,只不过大家早有准备,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将他按住,扒下他的裤子,大腿上赫然有一块紫红胎记。 老夫人闭了闭眼,趔趄了一下幸好老妪的给扶住了,就听老夫人近乎叹息地说:“是他。” 是绿衣。 是那个十一年前被父母丢在杨家大门口,哭诉着不收只能煮来成为盘中餐的绿衣。 是那个同三小姐相依为命十一年,三小姐连心肝都要热乎着挖出来献上的绿衣。 英俊的男人顶着鸡蛋大的瘤子,一面扭动一面呜呜的似乎想要说话,下人踹了他一脚,他吃痛的弓起身子,两个眼眶却悄然红了。 宝璐使了个眼色,下人将抹布抽了出来,绿衣被抹布熏得呕吐了几声,只呕出些酸水,待缓过劲来便磕着头,头磕得砰砰响,不一会儿便见了一片红。 他一面磕头一面喊:“三小姐,三小姐。”两道眼泪像纹路一样的流。 老夫人神色淡淡的看着他,面上并无甚么特殊神情:“绿衣,你来这儿做甚么?” 绿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口齿清晰地把自己崖后经历娓娓道来:“小的那日坠崖,却是上天保佑还有一点神智,想着快回去见三小姐,到底是勉强,走到半路晕了过去,被好心人救回去养伤。小的心急如焚,待能下床走动便赶到了村里,却听说已经被认定死了,想着我这样的脸放到三小姐面前也是污了她的眼,便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替她摘些她喜欢的鲜笋。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却不曾想突闻噩耗,我……小的实在忍不住,想再看一眼三小姐,请老夫人恕罪。” 宝璐冷笑连连:“好一张巧嘴!你要来看就正大光明的敲我陈家的门,我家又不是甚么蛮不讲理之辈,怎会拦你,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何须你半夜鬼鬼祟祟的偷进灵堂,说!你来我三姊灵堂到底要做甚么!” 绿衣磕着头,呜咽着说:“我到底是已经死了的人,怕突然出现惊扰了几位贵人,但三小姐对我恩重如山,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是我一时糊涂,请四小姐恕罪啊!” 青毓冷眼旁观,发现这人脑袋十分活络,他们手头没有他确切杀人的证据,只要绿衣一口咬死了自己是来看望陈三小姐的,谁也不能拿他做甚么,陈家虽是三大家族之一,但这么多下人在场自然需要做一个表率,不能强行结案。 所以他有恃无恐,只要咬紧牙关自己性命就能无忧。 可青毓偏偏不要按常理出牌。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他朝老夫人一鞠躬,道:“这样问下去也不是个结果,贫僧不才,曾习得一门奇术,将一根施过法的银针扎在此人头顶,倘若这人说谎银针就会变色,如若老夫人信任可否许贫僧一试?” 老夫人扫了他一眼还不曾说话,四小姐忙道:“这自然是好的,我早听邹公子夸过青毓大师是得道高僧,正想亲眼见识见识。” 日啖一肉_32 “我……” 绿衣刚说一个字就被四小姐踩中了胸口,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怎么,心诚则灵,还是你心里有鬼不敢试?” 绿衣惨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老夫人便也道了声好,于是青毓和邹仪去找银针。 两人找了一根纯银的,还有一根尖头上涂了点儿黑,涂黑的被青毓收在袖子里。 两人除了带回来银针,还装模作样的弄了一盆鸡血,二话不说泼了绿衣一身,然后青毓搂着人肉拐杖邹仪在他面前一面转圈一面单手行礼念念有词,叨叨了好一会儿陡然一睁眼,他生得浓眉大眼,不苟言笑的时候相当有压迫感,宝璐被他那不怒而威的气势给唬住了,心里头思忖:这莫非是真的? 青毓低声道:“开始。”把五花大绑的绿衣给掰直了,然后把银针插入头顶,微微垂眼目视远方,居然有那么点佛法飘渺的味道。 邹仪在心里鼓掌,脸上却是十分肃穆,他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再问你一遍,你今天晚上来这里到底是干甚么的?” 绿衣脸色白得仿若宣纸,额头的血同汗一道流下,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来祭奠三小姐的……” 还没说完就觉头顶一痛,青毓兔起鹘落间换了银针,将顶上涂了墨的高高举起:“你说谎。” 绿衣又惊又怒:“胡说!你——” 四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赏了他两个清脆耳光:“这位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高僧,你再敢出一句狂言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绿衣肿着两颊,还自上至下被泼了鸡血,浑身又是腥又是臭,好不狼狈,他肿着两只眼最终还是低了头:“请四小姐恕罪。” 四小姐冷哼一声:“你到底是来干甚么的?再不说实话我只当你是做贼心虚,直接拖下去烧了,正巧今儿个火化的炉子还不曾搬回去。” 绿衣咬了咬牙,小声道:“我……我是来偷三小姐的骨灰的……” 宝璐蹲了下来,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对视:“堂堂陈家三女的骨灰可是你这种人能碰的,真是想想都玷污了我三姊!说,你要我三姊骨灰来干甚么?!” 绿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四小姐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把爱人骨灰戴在身边,就像那人还在身边一样……我……我思慕三小姐已久,虽然知道我配不上,可我还是……” 青毓拔出了银针,针尖没有变黑。 绿衣松了好大一口气,宝璐虽然恨不得把他立即拖下去宰了,但也知道这事不可急于一时,努力深呼吸将自己镇定下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杀我三姊的人,是不是你?” 绿衣浑身一僵。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不……” 刚说一个字就觉头皮一痛,那针尖是漆黑的! 宝璐呲目欲裂的看着他,几乎下一秒就要扑过去拧断他的脖子,幸而老夫人在宝璐动作之前将她喊住了。 老夫人说:“把人带到咱家的刑房去吧,让琼萤听到后面这些……想来是极难过的。” 宝璐双手握拳,指甲将掌心的肉都翻了出来,她眼睛里的红稍稍褪去一些,一把夺过抹布不由分说塞到他的嘴里,然后提着他丢到了刑房。 刑房摒除了闲杂人等,一丢到刑房青毓就原形毕露,简直就像是要故意气他似的,歪歪扭扭往椅子上一躺,把两根银针往桌上一拍,还指使东山邹仪一人给他倒茶一人给他剥核桃,其面目之可恶,邹仪充分相信如果不是绿衣被绑着他一定要扑过来揍青毓。 宝璐将抹布扯出来,绿衣红着双眼连声冷笑:“好哇,你们早就断定是我害死了三小姐,何须绕那么大的圈子直接杀了我算了!” 青毓笑眯眯地讲:“这怎么可以,我们还没欣赏够你跪地求饶的可怜样呢。” 这句话很明显的激怒了绿衣,他屏住了一口气脸色涨得通红,像新鲜杀出来的猪肝,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问:“你们是怎么发现凶手是我的?我做的天衣无缝,不可能有人察觉到才是。” 青毓眨了眨眼睛,十分认真地说:“因为你是个傻逼。纯种的。” 邹仪有些受不了青毓的胡闹,白了他一眼,用拐杖虚虚的点了点绿衣,问:“陈三小姐对你情深意重,你为甚么对她痛下杀手?” 绿衣笑了起来,眼角满满都是讥讽,宝璐看不过去给了他两脚,他被踹时惨叫连连,待缓过劲来挣扎着往地上啐了一口:“你算是个甚么东西?女人家都不曾说话,哪轮得到你一个男人开口?” 邹仪自诩宽宏大量,尤其是整日面对着青毓这种没脸没皮的涵养直线上升,就这样还气得差点赤膊上阵,拖着断腿也要把他打得满脸开花。 宝璐一脚踩在绿衣的脸上,用力碾了碾:“你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哪儿来的底气瞧不起男人?说,你为甚么对我三姊痛下杀手!” 绿衣浑身无处不疼,尤其是鼻子,疼得他两眼发酸,在旁人看来就见他鼻梁骨歪到一边,血像两道小河涓涓流淌,好不狼狈! 他忍着痛道:“我呸!你们陈家人还有脸问我为甚么?你说为甚么,堂堂陈家的三小姐,陈家的第一个女儿竟然是名男子!不过是名男子,就该在深闺里绣绣花带带孩子,顶天了也不过是个男妾!去私塾读书上山打猎哪是男儿该做的,不守男道,恬不知耻,丢了天底下所有男人的脸,还想、还想和我私奔去外头!两个男人有甚么结果,忒不要脸了些,你们陈家养的好儿郎啊,你们不管教我就替你们管教——” 他不曾说完宝璐已然是气急,直接踹在他全无肋骨保护的胃上,绿衣只觉五脏内腑一阵痉挛似的剧痛,他张大了嘴发出两声惨叫,口水流了整个下巴,恨不得蜷缩起来缓解痛楚,偏偏青毓站在他面前牢牢抓着他的脖颈,只抓着脖颈,他的上半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悬在空中,痛得简直要发疯。 当宝璐想踹第二脚的时候被邹仪拦住了,邹仪不曾习武,但当那双干净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却让人莫名觉得有力量。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转向那狼狈不堪的绿衣:“既然你这么恨他讨厌他恶心他,那你今晚来这里干甚么呢?这里只有三小姐的骨灰,桃源村的风俗是把爱人的骨灰放在身边以作思念,而不是把仇人的骨灰供起来。” 刑房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绿衣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鼓着眼球看向他,他的眼球越鼓越突越鼓越出险些要爆出眼眶,忽然他闭上了眼,然后过了半响低低的笑了起来,他一面笑一面摇头: “不,我爱他。我非常,非常的爱他。我还记得我当时被爹妈带到杨府的门口,他们说杨府不收就把我煮来吃了,我当时只有六岁吧,害怕得不得了,只知道哭,甚么也说不出来,后来被杨府收了进去也甚么活都不会干,每天人来人往我觉得每一个都在打量着怎么把我煮了。 后来我就看见了他。他穿着一件……绛紫色的缎袍子,脸白白的,嫩嫩的,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最开心的是他好像也喜欢我,小时候他读书,每天回来会念书给我听,我把头靠在他腿上,总是不专心挠他的痒痒……那真的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了,当时我发誓,无论发生甚么我都要爱他一辈子。” 宝璐的眼眶兀地红了:“骗子!你明明杀了他!” 绿衣哑着嗓子轻轻的笑了一声:“到底谁是骗子呢?四小姐,你们陈家布了好大的局,骗过了所有人,你们尊贵又不可亵渎的三小姐居然是个男人。 小时候我爹娘将我丢在杨府门口,说我养来也无用不如煮来吃了,我当时心中满是恨意,可年纪渐长却越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男儿生来干甚么用呢,嫁出去的儿子是泼出去的水,不能回家,又是男妾上不了夫家祠堂,是无名之人;不能读书习字打猎,只能做些可有可无的绣工,是无用之人;难怪乎在荒年第一个扔掉吃掉的是儿子,要是当年换做我,”绿衣抽搐了一下嘴角,又低又轻地说,“我会毫不犹豫吃了他。” 宝璐突然想起她小时候三姐脾气还没有特别的古怪,她经常撒娇去找他玩,这时候她就能看见绿衣,一张眉清目秀的脸,腼腆得近乎木讷,只有瞧着她三姊的时候眼里才会有极璀璨的光。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爱他爱得诚惶诚恐,爱得卑贱如泥,我知道他的妻子也是个女人,我见过杨四小姐许多次,她总是趁琼萤不注意的时候打我,她手劲儿可大了可我不敢喊疼,毕竟三小姐是这样好的人儿,生来就应该有最好的东西,我怎么敢—— 但他骗了我,他居然骗了我!他居然是个男人!他是一个男人啊,他一个男人凭什么可以像女人一样读书习字打猎,可以不用担心在荒年被吃掉,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街上而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他凭甚么被父母捧在手心当做掌中宝,他凭甚么享受高高在上的尊贵生活,他凭甚么占尽了天底下所有的便宜!就因为他是一个女人吗?可他分明是一个男人啊!”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疼痛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几人之中脾气最暴躁的宝璐却蓦地哑了,颤抖着手指三番五次抬起来却甚么也没有动作。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瞪着几乎渗血的眼睛说:“我三姊对你不好吗?” 绿衣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宝璐显然也不需要别人回答,她浑身颤抖着自言自语,每一个吐字都像是咬在肉上:“母亲当初说给我听的时候我也接受不了,可是……可是他是我亲哥哥啊,他虽然为人冷淡但他他心肠极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蘑菇长在最陡峭的悬崖上,哪怕是最敏捷的女人都不敢去采……他愿意为了我,他明明是一个男人却愿意为了我去冒着生命危险采……他那么的好,他对人那么的好,他打猎老是故意射偏,他一直吃素,他顶着全村的压力把生人救回来……他那么好他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杀了他?就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日啖一肉_33 绿衣充满讥诮的看了她一眼:“是啊,就因为他是男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改了三遍还是那么烂……我躺…… 将就着看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宝璐有那么一瞬间脑中一片模糊,像是喝高了断了片,只晓得别人在说话,可那些话倒进脑子里她却一个字都听不懂。过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她只觉血液在往太阳穴上涌,她的心脏暴跳如雷几乎要炸开,她一步步走过去只怀着一个纯粹的念头: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青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她不对劲立马喊了东山,东山手起刀落往宝璐后颈一切,宝璐只觉眼前一黑,心底那疯狂叫嚣的仇恨一同陷入昏睡。 刑房里非常非常的安静,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几个人面面相觑,东山只觉明明没有火盆汗却浸透了整个背,绿衣嘴角带着明晃晃的讥诮,不发一言的盯着他们。 最终还是老夫人发了话,她向邹仪他们告了罪,只道是家门不幸让三位见笑了,请几位离开,然后又转过去向玉郎吩咐一应事宜。 邹仪几人也知道自己是外人,这个当口实在是碍事,于是行了礼便干脆的离开。 邹仪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半只脚已经踏在门外,但他想了想还是回了头。 邹仪神色冷淡的看着绿衣,微微抬起的下巴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你爹娘当年没有把你煮来吃是对的,这样恶心的肉,吃了也只会坏肚子。” 说完不管绿衣如何愤慨,干脆利落的关上了门。 黑夜的风寒冷又干燥,邹仪转头正见青毓直直的盯着他,眼睛里有熟悉的、狡黠的笑意。 他也不说话,只看着他,东山摸了摸头不知道这两人在打甚么哑谜,就见青毓突然伸出只手,邹仪握住了,甫一握住他便借力往邹仪身上一倒,邹仪吓得扔了拐杖去扶他。 “你在胡闹甚么。”邹仪忍不住皱了皱眉训他,青毓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靠在他身上说:“东山这胖子的肩膀顶得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还是你搀得好,你扶着我回去吧。” 邹仪凉凉的扫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思索着从哪里下刀较好,青毓坦然对视,腾出一只手来先在嘴边呵了呵气,然后搂住邹仪的脖子,大有挂在他身上不下来的架势。 邹仪和东山面面相觑半响,东山自觉师门不幸面上无光,十分不安的搓了搓手指,邹仪叹了口气,拿那个没脸皮的没办法,用手肘戳了他一下:“别这样搂着我,你让我怎么走路。” 青毓听出他话音里的松动,欢欢喜喜的调整了姿势,搭着邹仪的肩膀回了厢房。 已经是深夜,几人草草说了几句就各自歇下,青毓同邹仪睡觉渐渐睡得沉了,只要邹仪不说梦话或者自说自话的把腿架在他身上一般醒不过来,但是邹仪今晚似乎睡得不是很好,连翻了几个身,青毓被他搅得睡意全无,用手挠了挠自己油光可鉴的脑门,有种想把他一脚踹下床去的冲动。 当然,他忍住了,干脆侧卧着支起头来看邹仪的后脑勺发呆,邹仪翻个身正巧和青毓对上了眼,大晚上的对上了这么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吓得邹仪心口一跳。 邹仪:“你看甚么呢?” 青毓道:“看你。” 邹仪笑了笑:“我有甚么好看的,脸上又没有长出一朵花来。” 青毓一本正经道:“你要是脸上长了朵花就不好看了,除非你是花骨朵精。” 邹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炭火烧得太暖和,将脑子烧成一锅浆糊,他脑子一抽笑嘻嘻地凑过去说:“被你发现了,我就是花骨朵精,大师打算甚么时候收了我呀?” 话音刚落他就面上一热,脑子却一凉,恨不得穿回去给刚才的自己两大嘴巴子。 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也不能怂,邹仪脸上带着一抹僵硬的微笑,把自己包装的云淡风轻。 青毓唔了一声,看着邹仪的面孔十分想笑,但是考虑到一笑邹神医可能会恼羞成怒,花了十分力气才把脸皮上的严肃给维持住了,他低下头,和邹仪鼻尖对鼻尖,神秘兮兮地讲:“不收,贫僧食荤。” 邹仪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给了那光秃秃的脑门一巴掌:“闭嘴,睡觉。” 青毓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有和恼羞成怒的某人一般见识,翻了个身睡觉去了。 说来也奇怪,被青毓这么插科一打诨,邹仪像是在玩闹中费掉了多余的力气,没过一会儿便觉得眼皮沉甸甸的,他轻轻打了个呵气,歪着脖子睡着了。 第二天大早,鸡鸣时分,被挠痒痒挠醒。 邹仪一面穿衣服,一面咬牙切齿地和青毓说:“你要是再敢这么叫醒我,你信不信我这辈子都叫你下不了床?” 青毓十分虔诚的点头称信。 邹仪冷笑一声,穿好了衣服,瞧见那人靠着蓬蓬松的靠枕一边打呵欠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气不打一处来,正巧看见配粥的小菜里有酱茄子,他二话不说把所有的茄子都倒进了青毓碗里。 青毓:“……” 他喀嚓喀嚓的扭动着脖子,瞪向邹仪:“满谦,你信不信我让你今晚上不了床?” 邹仪心情愉快的朝他挥了挥手告别,拄着拐杖一蹦一跳的走开了。 今儿个是头七,也是三小姐下葬的日子。 前几日虽然寒冷但气候干燥,今天却下起了小雪,极小极细的雪,甫一落到地上就化开,倒像雨似的。 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并没有占多大地方,但陈家出了最高的仗势,一大早所有人都穿好了孝衫,排成一列,老夫人领头,宝璐捧着盒子,各类纸火都满当当的装在灵车上,浩浩荡荡的走去给三小姐挑的风水宝地。 风水宝地真的是风水宝地,是在这连绵不绝的山里难得的一块平地,有一棵极其粗壮的树木,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还有点儿零星绿色,显出十足的生机来。 麒山极冷,当日邹仪他们翻山被大雪封了路,望去哪儿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能找到这么一个暖和地一定费了相当的功夫,邹仪听嘴碎的下人说过,这本是老夫人寻了两年给自己选的墓地,不曾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盛开在最好年华的三小姐先走了。 到了墓地,一应人又痛哭了一次。 哭完将随葬的东西一一放好,再放上符咒等震慑邪灵之物,最后放入骨灰盒,填上了土。 玉郎宝璐和若华哭得死去活来,邹仪掉不出眼泪,老夫人也掉不出眼泪,她只沉默的注视着一切,偶尔同身边的老妪低声交谈,或是拍拍小辈们的肩膀叫她们不要难过。下葬结束大家收拾了情绪准备回程的时候,陈老夫人却突然回头说:“等一等。” 日啖一肉_34 众人皆是一愣,就见她慢吞吞的走到墓前,这路上有些许泥泞并不好走,宝璐忙上前去搀她被她固执的甩开了,他们看着老夫人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三小姐的面前。 隔着一片细雪,一抔黄土,一寸阴阳,白发人静悄悄的凝视着黑发人。 一个母亲看着自己风华正茂的孩子,心里头藏了丑陋的秘密像藏着一个疮疤躲躲藏藏一辈子,只有当死去才能赤条条面对天地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宝璐睁着红肿的眼睛怯生生的喊了一声:“母亲。” 老夫人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缓缓蹲了下来,手掌贴在湿润的黄土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这块地儿不错,有山有水,把你放在这我也就放心了,琼萤,你一个人好好过吧。” 烦恼数中除一事,自兹无复子孙忧。 从此以后,跗骨之蛆的秘密,九窍腥臊的秽污,一包脓血的皮囊,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她的儿子不必困于囹圄,可以观飞鸟赏明月,聆蝉鸣听流水,看天地之大,河海之深,千秋之古,谁比得上他更逍遥更快活? 她为甚么要流泪? 她为甚么要伤心? 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老夫人说完又慢吞吞站起来,冲那些泪流满面的小辈笑了笑,说:“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烦恼数中除一事,自兹无复子孙忧。——元稹《哭子十首》 “九窍腥臊的秽污,一包脓血的皮囊”化用自“九窍腥臊流秽污,一包脓血贮皮囊。”——《望江南(娑婆苦?六首)》 元稹那句话……好戳心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细雪纷飞,东山穿着一件粗布棉袄走进了他师兄的房间,青毓正端坐在床上,将后背的垫子扯了,脊背挺拔如松,他拿一根筷尖湿漉漉的筷子敲粥碗。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粥碗,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神情近乎肃穆。 青毓这么正经的模样稀罕的可以载入史册,换做平日东山一定激动涕零,只可惜碗里还扣着酱茄子,破坏了那份神圣庄严。 东山:“……师兄你又在做甚么妖?” 青毓没有睬他,自顾自笃笃笃的敲碗,东山无趣的一扁嘴往椅子上一坐,手里抓了把瓜子,一面磕一面看师兄做妖,在嗑瓜子的喀嚓声中青毓念完了,缓缓睁了眼说:“超度。” 东山:“……你用这玩意儿超度?你不怕人家气得返阳来揍你吗?” 青毓立马撕下得道高僧的脸皮:“心诚则灵,念过就算,你给老子滚过来,别整天吃我的东西我还没吃呢。” 东山心道这才是熟悉的师兄,十分欠虐屁颠屁颠的捧着瓜子仁来了,青毓毫不客气的抓了一大把往嘴里塞。 青毓刚吃完瓜子仁邹仪就回来了,外头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邹仪乍一进到这么暖和的地方被烫得一抖,青毓眼尖瞧见他肩上一片水渍,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出去怎地都不打伞?” 邹仪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小雪而已。” 话是这么说,却是往火盆那儿靠了靠,近得感觉火舌要燎到他的手。 青毓想要再说,他却站起来,一眼看见了粥碗里扣的酱茄子,愣了愣:“怎么,你没新盛过一碗?” 青毓道:“五谷不易,我这不心疼么。” 青毓就这么随口一说,此人嘴皮子抹油通常比脑子利索,见邹仪走近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端起那碗冷粥呼呼两口喝了个干净才彻底炸了。 “你、你干甚么你!” 邹仪把几乎跳起来的某人摁住,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吃了你的剩粥吗,激动甚么,我都不嫌弃你你嫌弃我甚么。” “我不是嫌弃。” “嗯?”邹仪把头凑近,揶揄的看了他一眼,“那是甚么?” 青毓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翻了个白眼。 东山见居然有人能让他师兄偃旗息鼓,心下又对邹神医佩服两分,青毓瞥见东山的谄媚嘴脸,恼羞成怒地呵斥道:“谁允许你停下来了?继续给我剥瓜子去!” 东山冷冷哼了一声,似乎有反抗的趋势,然而哼完以后他就低下头去,一心一意的剥瓜子了。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青毓天赋异禀皮糙肉厚,待他伤好了能活动自如的时候也是五月份了,杨四小姐虽然不能和三小姐成亲,但为了同杨家关系更紧密一步,陈家加快了玉郎和杨二小姐的婚礼。 玉郎是男子,当为妾,但陈家家大业大,一应礼节却是按照正妻靠拢的。 府里在半个月前就张罗起来,甚么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两个秃驴并一个光棍是不懂的,只看着红红火火的东西被搬进来,红灯笼,红缎子,大红鸳鸯被,喜字脸盆,喜字痰盂,喜字马桶,还有猪鸭牛羊等等。 府里热闹非凡,大家脸上都一扫之前的死气,面上泛着红光,活像偷吃了半斤猪油。 他们三人帮不上甚么忙,邹仪惟一可做的就是带着青毓做复健,每日搀扶着他逛花园。 本来这个体力活是轮不到细皮嫩肉的邹神医的,可是东山搀扶了他一回,走到半路就要死要活的要回来,说是那胖子笨手笨脚,这里痛那里痛,让东山搀一回得回床上多躺半个月。 邹仪自然是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可是青毓耐性十足,每日三省吾身,省的就是当初怎么造了孽收了这么个笨手笨脚的徒弟,再演技浮夸的哎哟哎哟几声,邹仪忍无可忍把病人揍了一顿之后,无奈的接过了这个活。 他们每天午饭半个时辰后准时去后花园,走得多了就发现了一个奇景。 三小姐养的那条爱犬,因为忠心护主和谁都不亲,所以被拴在了三小姐的院门口,刚开始他们路过的时候此狗姿态极高,连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两人自然不会自讨没趣,隔了几步距离绕开。 然而有一日,这狗见着他们忽然站了起来,仰头露出黑溜溜的大眼睛,尾巴一晃一晃的,彻底抛弃了作为一只帅狗的尊严,两人纳罕了一会儿,发现它打翻了自己的水盆,想来是渴得冒烟。 青毓桀桀怪笑:“你也有今天啊。” 这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奶娃娃音,继续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日啖一肉_35 邹仪看了一眼狗又看了一眼人,发现狗比人顺眼多了,这时他脚已经好,不用拄拐,当下甩了青毓,去向来往下人要了一大壶水,在青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蹲下来,给狗的水盆添满。 它看起来确实是渴急了,邹仪才刚倒就迫不及待伸出脖子去舔,邹仪来不及收回水都倒在了它脑门上,他捏了捏它肉呼呼的下巴,哄它把脑袋让开。 邹仪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头有点儿打鼓,虽然此狗尊严尽失,但体格摆在那儿,相当有压迫感,就怕它渴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咬人。 好在它渴归渴,还是乖乖让开了,邹仪将壶里的水倒干净,那狗就急切的伸出舌头咕嘟咕嘟喝起水来,没一会儿就舔了个干干净净。 青毓在旁哼哼唧唧了半天,眼见邹仪总算起身,立马招了招手:“哎哟,你赶快来扶着我点儿,我觉得我闪到腰了。” 邹仪走过去,面无表情的拧了一把他腰间的肌肉。 兜完一圈按照原路返回,再次见着那条狗,邹仪心里头对它存了分亲切,因而特地走过去看了,然而喝饱水的狗懒洋洋的趴在地上,邹仪喊了它几声,它才不耐烦的掀开眼皮,翻了个相当明显的白眼,然后把脑袋埋在爪子中间午睡了。 青毓看着邹仪,志得意满的桀桀怪笑。 邹仪看了一眼狗又看了一眼人,觉得这两个都非常的讨人厌。 本以为这事到此结束,可是这狗大概脑子先天不足,第二天散步又见到它打翻了水盆,渴得雪白耳朵都耷拉下来,眼神湿漉漉的别提多可怜了。 邹仪毫无同情心的扫了它一眼,拔腿就走,那狗见他要离开急得一跃而起抱住了他的大腿,凭借自己伟岸的身躯把邹仪的脸彻彻底底舔了一遍。 邹仪:“……” 他不得不指使青毓去给它找水喝。 青毓不情不愿地说:“你不是来扶我做复健的吗,我身子还没好你就要叫我干活了,良心呢?” 邹仪摸着自己漆黑的良心说:“这也是复健,快去找水。” “不要。”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到底去不去?” “我去!我去好罢!” 说完他忿忿不平的找水,在心里默默的给狗记了一笔,这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青毓都把它当做预备口粮。 这么一天天的,他们也知道了它虽然是三小姐的爱犬,却没有名字,于是青毓擅自给它取了个名:腊肠,朴实无华,诚挚美好。 有时候邹仪会去厨房包一条腊肠,极尽诱惑,将此狗玩弄得筋疲力尽再把腊肠丢给它吃,这是好的,有时候青毓会叼走,让它白忙活一场。 于是腊肠兄在心里默默的给青毓记了一笔,这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把他当做夺肉之仇的敌人。 待青毓完全好了,婚期也将近,老夫人请他们吃过玉郎的喜酒再走。吃完了酒席,预计明日告辞,三人一道去拜访老夫人。 老夫人今儿个高兴,多喝了两杯酒上了脸,面色泛红看着比往日要温和慈祥不少。 几个人谈了天,青毓胡诌了一大堆贺词,将她哄得心花怒放,三人走时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却发现东山频频回头,欲言又止的看了她好几眼。 虽然老夫人喝了酒,但脑子仍十分活络,见状问道:“怎地?” 东山干脆老老实实站定,却搓着手指不说话。 青毓等了一会儿,见他磨磨蹭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有话快说,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 东山小心翼翼抬眼瞄了眼老夫人,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说:“恕我冒昧,我一直想不明白为甚么大公子二公子可以以男儿身份光明正大行事,偏偏三小姐……公子却要扮作女子……” 他的声音本就细弱蚊呐,在青毓近乎吃人的目光里终于说不下去。 青毓瞪着他,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他恨不得把他倒拎起来看看能不能倒出脑袋里的一泡水。 有这么不会说话的吗? 小师弟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领也是天赋异禀,常人不能及也。 泛着淡淡笑容的老夫人喜色淡了下去,青毓忙道:“我这小师弟自小愚钝,时常惹人生气,冒犯了老夫人还请您恕罪……” 老夫人却轻笑了两声,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无妨,”她的目光随着声音回到了极其遥远的过去,“说来也是琼萤命不好,他出生的那几年整个村子生得几乎都是男胎,那时候正巧又是荒年,生下男胎来一概掐死。虽说我们陈家不至于此,可我的母亲却是日思夜想的要个孙女儿继承家业,玉郎是头胎因而没有说甚么,墨郎虽是二胎却是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唯有琼萤……我瞧着母亲已经忍到极限,怕她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这一时谎一世谎,好好的康庄大道被我硬生生走成了独木桥,倘若再来一次……绝不至于此……” 老夫人突然没了声响。 毕竟过日子讲究无情,光阴为刀,往前走一寸就在身后砍一寸,永远叫人走在岌岌可危的尾巴尖儿上,绝不许你回头。 青毓又忙不迭的告罪,老夫人却摇了摇头道:“有些话同亲近的人反而说不出口,一直压在心里,今天趁机说出来也好。” 青毓还是觉得愧怍,瞪了东山好几眼,脸上就差写着“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东山浑身肥肉颤了颤,小鸟依人的往邹仪身后缩了缩。 邹仪扫了他一眼,忽然朝老夫人一拱手,轻声道:“晚辈也有一事不明,望老夫人告知。” 老夫人:“你说。” “上一次村里进生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约莫一百年前吧。” 青毓深深的看了一眼邹仪。 前朝大厦将倾之时,正是一百年前。 果不其然,邹仪闭了闭眼,将眼里那点晦涩神情藏结实了才道:“外头民生凋敝,只怕这太平天下不长久了,到时战乱饥荒,或许会有人闯进来扰了世外桃源的清静。” 他没有说破,可是老夫人是何许人,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桃源村的女尊男卑同世外的男子当道相悖,若是太平年间没有人闯进来自然能维持村里的太平,可是饥民为求一线生机,到时候大批大批的往麒山里涌。 日啖一肉_36 来一人杀一人,来两人杀一双,那来千人万人呢?总不能杀过去看吧,前朝战乱生人进村被他们扛下来了,但能继续扛多久呢,桃源村终有一日会被曝露在日光之下。 村里本就是男多女少,正因为千百年的礼教维持了女人的尊严,当本就比女人身强力壮的男人接触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随了大流开始反抗,她们这批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老夫人点了点头,受了他的好意,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礼教余威犹在方维我村太平,要是肆意改弦更张,只怕不待外人进来,自己先垮了。” 改是死,不改也是死,横看是死,竖看也是死,该如何从死局里走出来,就不是邹仪他们该操心的事了。 老夫人细细叮嘱了他们一番命人出村爬山的事项,又见天色已暗,劝他们早些歇息。 几日早早歇息,青毓本想走东山,但被邹仪拦着了,最终还是决定早些睡觉,养精蓄锐。 第二日三人起了个大早,一应人都来送他,连出嫁的玉郎也来了,老夫人挑了个爬山的好手,带他们另辟奇径出山。 三人怀里揣了邹仪的银票,还有老夫人送予他们的一些干粮,和人一一道了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邹仪发现右腿一沉,低下头一看不知道甚么时候腊肠兄过来了,抱着他的右腿不放。 邹仪哂笑,轻轻拍了拍它的头:“我没有水给你喝了,去找别人好不好?” 它恍若未闻,一心一意固执的抱着他的腿。 邹仪见状命青毓从包裹里抽出一根腊肠兄最爱吃的腊肠,放到它嘴边诱它松口,它湿漉漉的眼珠子转了转,反而抱得更紧了。 青毓决定实施先礼后兵的政策,礼已经完了,该轮到他粗暴简单了,一只手捏住那畜生的后颈往外拖,另一手掰开抱着邹仪的爪子,青毓力气极大它反抗不过,现在又没法松口咬人,只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奶声奶气的嚎一声,小心翼翼咬着邹仪的一小块衣料,微微仰头,眼睛湿漉漉的。 青毓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对凄凄惨惨人的狗分别没有任何隐恻之情,手下动作又快又狠,眼看着就要把腊肠兄这块狗皮膏药彻底扯开了,老夫人却忽的发了话。 老夫人说:“这狗跟我们一概不亲,却是和邹公子投缘,眼看着也可怜,若是邹公子不嫌弃就收下它吧。” 邹仪蹲下身来,和那又黑又亮的眼珠子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缴械投降。 于是一名神医,领两头秃驴,一条冠邹家姓的狗,浩浩荡荡上了路。 领路人带他们穿过千奇百怪的路,送他们到山腰,给他们指了条方便下山的路,道:“下了山便是海边,今日天色已晚,便是下到山脚也无甚么人家,不如在这儿的山洞歇息,有不少干柴,足够暖和了。” 她不能出山,替他们指了路就折回,三人道过谢进了山洞。五月的山间夜晚还是有浓重寒气,青毓从洞里抽了些柴生火,将腊肠在火尖儿上热了递给了邹仪。 邹仪正在咽馒头,就觉眼前一晃,一根香得滴油的腊肠放在自己面前,他不禁愣了愣。 邹仪是看见青毓在热腊肠的,但青毓这人对肉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他以为是热来给他自己吃的,不曾想……邹仪抬起头,正巧看见青毓被火光照耀的侧脸,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了层金光,却不能增加一点儿金漆镀身的佛气,反而衬得他痞气越发浓厚,青毓感受到了邹仪的注视,微微侧头来看他,这下邹仪就能看见他两只眼睛了。 他早知道青毓眼睛亮,却不晓得这样亮,仿佛把逼仄山洞的所有火光都吸到眼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邹仪心口微不可闻的跳了一下,就见青毓冲他邪邪地一笑:“还不吃,还不吃我吃掉了。” 邹仪笑道:“那你就吃吧,我本来就没有如何爱吃肉。” 青毓拍了拍涎水成河的邹腊肠的屁股把它给赶跑了,然后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仍旧递出那串了腊肠的树枝。 邹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得追问道:“怎地这样看我?” 青毓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满谦,你真是不知我心,既然我喜食肉,还将腊肠赠与你,你说这是为何?” 邹仪眨了眨眼睛。 青毓又叹气道:“当然是我有求于你啦,笨蛋,你吃了我的腊肠,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甚么条件?” 青毓也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你先吃再告诉你。” 邹仪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他歪着头吃腊肠,看着一人一狗都张着嘴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由得想笑,他吃完一抹嘴:“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青毓却道:“我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还得早起赶路呢。” 邹仪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了一会儿,青毓坦荡荡的同他对视,他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没有炭盆,没有油灯,更没有张灯结彩的街道,除了睡觉实在是无事可做。三人并一只狗都睡得格外的早,不过夜半已然都是睡熟了。 青毓睡得正香,忽然听见身旁一阵轻微的喀拉声,正是木枝被折断的声音,似乎那人也觉得自己动作太大,屏息等了一会儿,见青毓没动静才继续小心翼翼的动作。 可青毓这人耳朵灵感得很,与其这样断断续续的响,还不如他一口气爬起来的好,青毓心里头叹气,面上却垂着眼似乎睡得很熟。 不一会儿声响就停了,那人总算脱离了干柴堆,正轻手轻脚的往外走。 见那人已经起身,青毓不必掩饰,对着洞壁睁开了眼。 他知道外面有甚么。 外面有一捧垂地月光,一匹如练银河,一条羊肠小道。 而邹仪正披着月光,顶着银河,踏着小路慢慢的往下走。 青毓这么想着,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楚。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 卷一完结啦,撒花花~ 承、矫枉过正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剖析了一下自我内心,觉得这种酸楚来源于肉包子打狗的有去无回。 更早一些的,是小时候捡回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他给它上了药搭了窝,每天念完经就去喂它吃米饭,还得偷偷摸摸避开师兄师父,三天两头的给它换地方,结果那个被悉心照料的小麻雀还是没挨过冬天。 日啖一肉_37 年岁渐长,心肠越硬,他再也不会为一只麻雀的死哭得死去活来两天不吃饭,也不会为某个人的离开而伤心难过。他只是会掂量一下自己的付出和回报是否成比例。 青毓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为那根腊肠感到惋惜:早知道就不给他吃了,亏本。 他向外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一觉,却陡然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影,吓得他险些从干柴堆上蹦起来,邹仪站在他面前,眼睫毛兜了一掬月光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揶揄。 青毓盯了他面孔片刻,回过味来了,又翻身回去打算对着洞壁休眠,邹仪偏偏不要如他的意,掰着他的肩膀把他身子板过来,自己坐上了干柴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青毓被那眼神闪得浑身不自在,为了摆脱窘状,他决定先发制人开了口:“你做甚么?” 邹仪答非所问:“我只是去外面解手。” 青毓点点了头道:“是么,那继续睡吧。” 邹仪道:“我吃了你的腊肠,要答应你一个条件,可否把这个条件告诉我?” 青毓:“不是说了明天再说吗?” 邹仪不说话了,也躺了下来,却不是完全躺着,手肘撑着下巴,这个角度看人双目如刀,但配上他眼里的一汪春水就成了软刀,尖而不锐,锋而不利。 青毓心下一动,就见他凑了过来,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不会走的。” 那五个字几乎是咬着他耳朵说的,邹仪声音被刻意一压像极了一壶烫得刚刚好的花雕,热气熏人,熏得青毓鸡皮疙瘩随着脊椎一路往上蹿,他感觉某个不该精神的地方莫名的精神了起来,将两条大长腿一叠,面上却十分冷淡的嗯了一声。 “毕竟银票都在你这儿呢,我一个人喝西北风去呀。”说着他放下了手,拍了拍青毓的肩,“下次把银票藏好一些,刚刚我瞧见包裹没扎严实漏出了银票一角,财不外露,要是下了山还是这样小心惹来觊觎之徒。” 青毓淡淡道:“是东山那个蠢货扎的,明日我重新扎过,放心吧,快些睡觉。” 邹仪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闭上了眼。 东山虽脑子算不上灵光,但耳朵绝对算得上,听了觉得相当委屈,抬起头瞥了眼师兄,正瞧见青毓面带羞愠,感受到东山目光当即变脸,恶狠狠得瞪了他一眼,吓得东山一缩脖子和被吵醒的邹腊肠面面相觑。 东山摸了摸邹腊肠的狗头,小声嘘了一声,然后闭上眼也睡觉去了。 最后只留下青毓一个人兀自恼羞成怒,只是这怒气无从发泄,更叫他郁闷。 邹仪闭着眼,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自从青毓伤快好开始,他就黏他黏得出乎寻常,譬如要他扶着去复健。青毓这么大个人了,本身又是把硬气骨头,绝对不至于要人帮忙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借着相处间隙,变相的对他说:不要走。 邹仪是被青毓先斩后奏带走的,后来又被迫入山,现下出了山到了海边,总算得到自由的机会,他要是有心完全可以在渔村隐姓埋名做个乡野樵夫,毕竟出海这事从头到尾都和他的意愿不沾边。 他要独自离开,青毓拦不住也不能拦。 可他没想走。 邹仪心里头是有点想笑的,觉得青毓撒起娇来实在是别具一格,以至于他居然觉得这秃驴有点可爱。 青毓的恼羞成怒一直维持到早上,几个人坐在柴堆上啃干粮,邹仪笑嘻嘻地凑过去问他:“已经早上了,你要我答应的条件甚么时候告诉我?” 青毓道:“闭嘴。” “嗯?” “我的条件就是让你闭嘴,别蹬鼻子上脸了小兔崽子,你这样的我单手能收拾一打!” 邹仪心情愉悦的哈哈大笑,不和他一般计较。 下了山以后发现事情出乎寻常的顺利。 因为有人开始造反了。 举天道之旗,借九土之利,集人和之军,反了。 一造反就乱,尤其是海边港口,甚么狗屁通缉令,县官老爷整日担心自己的乌纱帽,忙于和叛军斗智斗勇,他这千里之外杀了两个人的小大夫根本没人会放在眼里。 天下乱了,百姓忙于避火安居,他们以极低的价格买了艘船,购置了一应需要,大摇大摆的出了海。 出海时候正是风平浪静,海风微咸,带着一点儿新鲜的潮气,青毓因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买了四根鱼竿,打算让邹腊肠也一起钓鱼。 可天不遂人愿,别说邹腊肠了,连小师弟都没法钓,因为他晕船了。 东山上船不过一个时辰就吐得天昏地暗,白面馒头似的脸蔫耷耷的皱着,好像没上蒸屉的一团死面,邹仪采购了齐全的药材针具,当即给他扎了几针,又赶去厨房熬了碗药汤。 东山喝完药汤就被催去歇息,东山恹恹的道了谢,往床上一躺。 邹仪端着碗出了门,就见青毓双腿盘成金刚坐,手里提着鱼竿,神情肃穆,旁边的邹腊肠本在打盹,见青毓沉浸在钓鱼之中立马捣蛋,然而青毓大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手提鱼竿,一手揪住扑上来的畜生后颈将它甩出去,那鱼竿还能纹丝不动。 换做平日,就算邹仪面上不显心里头也要赞叹一声的,可是…… 邹仪走过去,艰难的摆脱了撒娇求安慰的邹腊肠,对青毓说:“船在动,你怎么钓鱼?” 青毓轻蔑的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流钓吗?” 邹仪冷笑:“知道,但以你的水平能钓得上来?” 青毓面上呈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怒之色:“当然!我钓给你看,不钓上来我就不吃饭!” 邹仪冷淡的应了一声。 三个时辰后,正是暮色四合时分,邹仪在厨房蒸了段鱼干,还烧了汤色雪白的鱼头汤,那味道自厨房一路飘到甲板上,青毓立马觉得如坐针毡,邹仪去喊东山吃饭,就见青毓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扭头只当不曾看见。 东山随着邹仪一道出门,见一向威严的师兄正用春风般的目光和蔼的注视着他,东山吓了一大跳,正想开口问甚么,却被邹仪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他当即叛变,乐颠颠的跟上了邹仪,不分半个眼神给师兄。 青毓咬牙切齿地骂:“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你蒸了吃!” 那两人头也不回,最后连该死的邹腊肠都捧着个饭碗吃肉骨头,青毓在甲板上煎熬的蹦跶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抵不住诱惑,磨磨蹭蹭到了饭厅。 饭桌上倒是给他留了椅子,也只有椅子而已,没有碗也没有筷,东山抢在青毓之前开口说:“师兄,听邹大夫说你不钓到鱼就不吃饭,真的假的?” 青毓:“……假的!” 邹仪:“……” 日啖一肉_38 东山:“……” 这两个字是关卡,说完以后他便彻底的抛弃了脸皮,旋风似的跑向厨房,取了米饭和碗筷,对着鱼肉大快朵颐,一面吃一面得意洋洋的想: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脸皮是甚么,又不能填饱肚子。 一直到停靠了金蜜岛,青毓也没有钓上一条活鱼来。 金蜜岛是他们上的第一个岛,去往蓬莱的路途遥远,需要过些时段便上岸进行补给。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蜜岛现下正是群雄四起割据一方的时候,一方土地便是一个城,城与城之间互相贸易又互相觊觎,待对方稍有疏忽便抓住弱点进行疯狂撕咬,直至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不过小小一个岛,大大小小却有三十多个城。 三人入的城名曰谷城,土地在众多城之间属于不大不小,但因有个天然港口极度繁华。 他们一路上已然吃厌了干货,到了谷城头一件事便是要好好吃一顿,桃山客栈因其巨大的红幡旗在一堆小客栈中鹤立鸡群,几人远远望见了,忙冲着它奔了过去。 桃山客栈果然是家好客栈,这大堂里人来人往,歇脚的打尖的住店的一波又一波,小二忙而不乱,把每张桌子都擦得锃光瓦亮。 三人甫一走近,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来了,朝他们笑道:“三位客官一路辛苦了,是想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青毓财大气粗地道:“住店,三间上房,先来些热饭菜暖肚子。” 邹仪却按住了他掏钱的手改口道:“两间。” 小二记了,一面命人帮他们搬行李,一面替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三人点了几道新鲜小菜。 眼见小二走了,青毓才往邹仪身边凑了凑,却不急于说话,非得假装看会儿风景,再欲言又止的偷瞄邹仪一眼,直到邹仪忍无可忍的问他:“你到底想问我甚么?” 他才从善如流的开了口:“你做甚么改成两间上房?” 邹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青毓眨了眨眼,觉得心里一阵猫挠似的痒,随即点了点头。 邹仪听罢踹了他一脚,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因为上房贵啊!你用的是我的钱,给我省着点花知道不知道!” 青毓:“……” 说话间饭菜上来了,酒足饭饱,三人出去逛了逛夜市消食,回来时已是亥时,夜已深。 俗话说的好,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在腰缠万贯的邹金主面前,两个光脚秃驴没有商量的余地,被发配到一间房,邹仪和邹腊肠一间。 青毓哭天喊地说这床只够胖子一个人睡,自己要是和他睡一个晚上得被挤成人干,邹仪表示喜闻乐见。 他安顿好了邹腊肠,喊小二来烧桶热水,准备洗个热水澡美美的睡上一觉。小二是初时招待他们的年轻人,听了这话面容严肃道:“热水自然是有的,马上就给您送来,只是您要记住一件事,在咱们谷城,严禁沐浴。谷城大律第一条便是不得沐浴,违者一律斩立决,切记,切记!”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开始了。 前方预警:卷二被我写崩了,推理部分基本为零,有也非常扯淡,请做好心理准备。 还有,清明节安康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邹仪:“……” 他觉得这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莫名的似曾相识。 邹仪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自己失足坠崖在桃源村里睁开眼时,心中也有这样一种古怪。 他的目光在小二脸上逡巡了会儿,年轻人坦荡的同他对视,眼珠子里连一丝戏谑都没有,邹仪心里头咯噔一下,挥了挥手道:“我晓得了,取热水上来吧。” 小二这才恢复了热切的笑容,点头应了一声,不过一会儿便手脚麻利的送来了。 邹仪一瞧,好家伙,那盆儿介于洗脸盆和洗脚盆之间,勉强够洗他的大长腿,想完完整整洗个澡是不可能的。 他现在正困乏着,不便同客栈计较,也就将就着洗漱一下便上了床。 客栈在海边,邹仪半支着窗,咸鱼干的海风稍稍漏了进来,他自幼便在药材味中生活,乍一闻有些不习惯,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起身去关窗,正取下支窗的叉竿,就听隔间一阵轰然大响,惊得他险些把叉竿扔出去。 隔间就是青毓和东山待的一间。 邹仪披着外袍就往外赶,却和来他房间的青毓撞了个正着,只听咚的一声脆响,青毓脑袋坚硬的好似块顽石,邹仪额头当场一片红,他忙不迭道歉,一边揽着他的肩往里引,待邹仪反应过来时青毓已然鸠占鹤巢钻进了他的被窝,还露出个油光闪亮的光脑袋,眨巴眼睛。 邹腊肠愤怒的狂吠,如果不是邹仪拉着估计要扑上床来。 邹仪拿了块小点心安抚它,自己坐到床边,先给了那脑门一巴掌,这才慢悠悠开了口:“发生甚么了?” 青毓十分委屈的捏着被子角说:“都怪东山那个死胖子!一张床才勉强够他塞下,我要睡到哪里去?我叫他给我让一让,他却不肯,我们就小小打了一架……” “然后?” “然后床就塌了。” 对于青毓的话,每一个字都要掰开了反着听。 用邹腊肠的脑袋想都知道,一定是他要强占大半的床,可是东山体型摆在那儿,即便把他搓成一根面条那也是极宽的面条,面条兄忍无可忍便造了反,结果落了个两败俱伤。 邹仪淡淡扫了他一眼道:“那和我有甚么关系,从我床上滚下去。” 青毓眼巴巴的瞧着他道:“我这不是替你省钱么,东山压坏了床得出一笔修缮费,若是再让我单睡一间荷包岂不是更瘦了?” 邹仪拖着下巴在月光下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展颜笑道:“确实。” 青毓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一半床板,就见他走到门口喊了声小二,命人搬来了棉被枕头:“那你睡地上吧。” 青毓满脸的伤心欲绝:“之前我们不也是睡一张床的吗?你怎么能在和我睡之后又不要我了?” 邹仪瞄了眼铺床的小二,小二是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低眉顺眼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只是手上动作飞快,铺完利索的滚了出去。 日啖一肉_39 邹仪面无表情维持到小二走了,小二一走他便一摞袖子一叉腰一脚踏上床板,点着下巴睥睨众生。没有众生,他的凶狠眼神全便宜了秃驴。 秃驴瑟瑟发抖,过了半柱香自动滚下来,在地上乖乖躺平。 吃完点心的邹腊肠注意到了自己的仇人,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往青毓身上扑,扑一回被丢一回,它虽然蠢笨但毅力可嘉,不一会儿点心碟子就见了底,忍无可忍的邹仪命青毓提着邹腊肠的后颈,丢给了东山。 他躺在床上还念念不忘自己的银票,脑袋里盘算了一下修缮费,觉得他们得替他养狗养十个月。 不对……是十四个月……也不对,这是上房的床,要连同床的雕工一起算了,可这又是客栈的床,比不上家里的精致…… 邹仪这么算着算着,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晚间闹腾了一回,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子时邹仪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下意识的去看青毓,青毓已经站了起来,没有笑,从侧面看上去那不苟言笑的面孔又凉薄又阴煞,似是注意到邹仪的目光,他回头冲他笑了一下,那一笑就好似冰川雪融,将眉目间的阴气冲了个干干净净,嘴角带着点儿痞子似的笑容,却平白有了些烟火气。 好像他从不知哪门子歪道邪佛的阴森庙宇里,被人一把拉到青天白日下。 邹仪张了张嘴,却见青毓浅浅的笑了笑:“不着急,你先穿衣服,小心着凉。” 青毓甫一开门,就见店小二急急的扑进来,说话像赶着投胎似的:“二位,大事不好了!同二位在一起的那位大师,子时被人撞见在厨房锅炉里沐浴,现下招来了官府,正预备将他捉了,不日问斩!” 这一串的连珠带炮,没有任何准备就糊了两人一脸,青毓喀嚓喀嚓转过头和邹仪面面相觑,在对方的神色里都捕捉到了一抹异色。 锅炉? 沐浴? 在锅炉里沐浴? 天晓得青毓多想问这个地点,然而事不宜迟,他把满腹牢骚压了下去,和邹仪一道匆匆赶到厨房。 桃山客栈的大堂已是灯火通明,厨房口官兵排了两列,各个身上都佩戴一把雪亮的长刀,青毓他们下来时正巧瞧见东山蔫头巴脑的出来,腰间系了一条油腻腻的抹布,本在苦着脸听训,望见青毓立马两眼一亮招手道:“师兄!师兄救我!” 青毓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转头就走的。 然而师弟就这么一个,再蠢再笨也就这么一个,他叹了口气,气势汹汹上前踹了他一脚,踹得胖子哎哟一声坐倒在地,他又连扇两巴掌,在一应官兵都反应不过来的当儿面色涨红的一施礼,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极。 “我这师弟自小愚笨,初来乍到不曾看住,不小心坏了贵城的规矩,倒连累几位大晚上的来跑一趟,请几位官爷息怒,我自当好好教训他!” 东山可怜巴巴的去抱他的大腿:“师兄……” 青毓毫不留情的踹开:“闭嘴!你个惹祸精!” 捕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似是领头人,回了礼客客气气道:“在本城沐浴按律当斩,铁法无私不容徇情,这人,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但大师也不必过于忧心,后天便是年度大会,‘外乡人沐浴是否该留情’的法案会提上来,到时候投票出来对外乡人网开一面,我们自当分毫不差的送回来。” 青毓眼珠子一转,见他是个口舌伶俐的厉害角色,捕头嘴上说的客气动起手来却毫不留情,一挥手利索的把东山给捉了,又道:“不必担心,我们谷城民风最是自由,看样子大师是初来不久,明儿个您出门好好逛逛,随便同人打听打听,这万事皆由生民自个儿做主,必然不会叫您受了委屈的。” 青毓还想再拦,东山抽抽搭搭的开了口道:“算了师兄,我先走了,你只要记得来救我就成。” 青毓怒极,当即啐了一口:“救你个狗屁!要是我去救你我就是你爷爷!” 东山听着,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对,好像怎么样都是师兄占便宜,然而现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朝师兄挤出两行清泪,凄凄惨惨三步一回头的给带走了。 青毓气得跺脚,用袖子把本就光亮的脑袋擦得越发干净,大晚上的不用点灯就能折射月光。 看样子是睡不着了,邹仪喊人送来热茶点心,斟了一杯茶给青毓,就见青毓如牛饮水咕嘟一口全下了肚,他忙喊他慢一点。 青毓抹了把嘴:“真想不到,那小二说的甚么狗屁禁沐浴居然是真的!我还以为他开玩笑,正准备明早出门问个清楚!东山这蠢蛋也真是的,以前两个月不洗澡臭得苍蝇都不要在他身上呆,现在可好,一天不洗倒像是要扒了他的皮——”他看着默默挪远了一点的邹仪道,“满谦你坐那么远做甚么,两个月不洗澡是以前了,现在我身上可是香喷喷的,不信你闻一闻?” 说着就要亲亲热热凑过去,被邹仪果断的一巴掌扇开。 邹仪正色道:“还有他之前说的甚么年度大会,生民做主,那是甚么?又同禁沐浴有甚么关联?这事蹊跷得很。” 两个人干坐在房里也不是个事,现在街上行人凋敝,唯有那勾栏院还是灯火通明,他们不便去勾栏院,便喊了殷勤的店小二,塞给他一些碎银叫他讲讲谷城的古怪风俗。 店小二接过了碎银子,白花花的银子立马冲淡了他的睡意,草草喝了口茶就兴致高昂的说起来: “四十年前,金蜜岛和之前的朝代一样有皇室宗族,然而上有昏君夜夜笙歌,下有廷臣鱼肉百姓,前有佞阉翻权弄术,后有奸妃祸乱朝纲,我们老百姓所求的无法就是食可果腹屋可居,只要有这两样总归可以过下去,可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黎民饥寒而死,他们却只顾着帐下歌舞,听说那狗皇帝日日用牛奶、美酒、高汤濯发洗身,我们却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我们怎么能不反呢? 天下义士纷纷举旗而立,终将狗皇帝打倒,可大家已经看惯了历朝往复,第一代英明神武,终究会一代代衰落下去,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们商量所有的事由我们百姓自己做主。只要是男子及冠,女子及笄便有票权,选出数十名能臣组成朝廷处理日常事务,德高望重的做城主,每年六月六日举行年度大会,将上一年的状况一一汇报,并提出新的问题,进行投票表决。 随着外乡人数的增多,今年必然会提‘是否该对外乡人禁浴网开一面’的法案,也许您看来十分古怪,但当年金蜜国便是因沐浴过于奢侈而亡的,我们恨之入骨,得了自由的第一条大律便是:禁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一时无话。 店小二见两人俱不言语,以为他们是吓着了,忙道:“我们是真真正正的民主,同历来鼓吹为民的狗皇帝不同,去年有提案要涨盐价充军资,被我们投票反了,那提出涨盐价的不轨之徒也被处死——以前看着还以为严大人他是个大儒呢,不曾想这般利益熏心——要是换做以前这样的大人物我们自然是动不了的,现下得了自由,才可挖出他的污垢,让他遭了报应。” 他见他们还是无甚么反应,急了急,忽然灵光一闪冲青毓说:“以前庙宇也是清规戒律,后来民主了,外来的高僧也见多了,现下师傅们食肉喝酒娶妻也不是甚么大事,我瞧着您同咱这儿的庙宇有缘,您明日可得好好逛逛,咱们谷城庙宇的红烧肉可是一绝呢。” 青毓听了这话立马展颜笑道:“哦,是么?那我一定得去一趟,毕竟红烧肉乃人间绝品。” 他们说了些话将小二打发走,这时天已经泛起了一层蟹壳似的青,远远的东方翻出一层白腻的油脂,那就像块冷猪油落进了热油锅,不一会儿就化了开来,将整个天空涂白。 青毓劝邹仪去床上睡会儿,他摇了摇头拒绝了,两人挨到清晨,腹中只有一壶茶水,搓着手下了楼去食早饭。 一碗虾馄饨,一碗鱼面,并一碟小麻球,两个人围在方桌面前将早饭吃了个干净,暖呼呼的汤和甜滋滋的豆沙馅儿驱散了夜里的寒潮气。他们昨日到得晚,只是附近瞎逛,这次同小二打听清楚了,一大早便出了门。 后天便是年度大会,虽是夏季,却像过年似的热闹非凡。 街上卖着各色小吃,还有孩子们喜欢的灵巧玩具,女孩子家喜欢的胭脂水粉,文人墨客喜爱的山水字画,青毓逛到一半肚子饿,拉着邹仪吃摊上的豆腐脑。 青毓轻轻用勺子舀了一勺,舀上来一大把开洋,不由得笑道:“不愧是海边,这豆腐脑里都有股海味呢。” 邹仪不怎的饿,吃了半碗便搁下调羹,望四处望了望。谷城虽然热闹非凡,物品琳琅满目,可卖的最多最出挑的却是香一类。 香水,香囊,香炉,香粉,香丸,香饼,香膏……不论总角耄耋,行过时自有一股飘飘然的香气,这豆腐脑的老板娘乍一闻是鱼虾的咸味,细细嗅了能嗅到一点儿梨子的清香。 日啖一肉_40 邹仪便问老板娘:“这香可是谷城特色,卖得这样红火?” 老板娘见着长得俊俏的小哥儿,舀豆腐脑的时候都要多舀些开洋,听了他的话忙殷切地道:“不,整个金蜜岛都是因香闻名的,我们谷城是桂花香,客官要是等到八月,满城金黄不晓得有多好看呢。” 邹仪弯了弯月牙似的眼睛:“老板娘身上的却好像不是桂花,倒是有股梨子香气。” 谷城民风开放,老板娘一高兴弄了小碗鱼丸子汤送去,笑嘻嘻地在他面前坐下:“客官鼻子真灵,这桂花香太浓烈了些,不适合做我这行生意,我佩得是新近流行的‘江南李主帐中香’——瞧我,光顾着说自个儿了,您快喝丸子汤,我家伙计新鲜打的,这方圆十里谁喝了不要说声好!” 邹仪垂眼笑道:“这怎地好意思。” 老板娘笑着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有甚么不好意思的,见着您这样嘴甜的,我高兴!” 后来是被伙计叫走了,再不叫走,青毓冷贴他身上了。 青毓早吃完了豆腐脑,用调羹叮呤当啷的敲着碗底:“邹神医怎地这般饥不择食,对着那张麻饼似的脸亏你也忍得下去。” 邹仪似笑非笑地勾了他一眼:“可她家的豆腐脑和鱼丸子汤确实好吃呀。” 青毓听罢抢过邹仪刚尝了一口的丸子汤,就着被他咬突的半个丸子,咕嘟两口就喝了个底朝天。 邹仪看着他也不恼,只付了钱,喊他跟上一道去衙门看看。 衙役估计是见的人多了,神情麻木,那套解释过千百遍的话张口就来:“凡沐浴者违我谷城大律第一条,乃重罪,一律不得探望。” 邹仪给他塞了大把银子,他也目不斜视的给推回来了,那衙役神情不耐起来,恐怕他们再纠缠下去要将他们哄走,两人决定在被哄出去之前有一回自知之明,圆润地滚了。 青毓一边走还一边忿忿不平:“干这种差事的居然还这样正直老实,也是撞了邪了。不知东山在里面过得如何。” 不待邹仪宽慰他,他又道:“算了不必管他,总不会不给他吃饭,就算真不给他饭吃,他身上的油膘也够挨过一个冬天了。” 邹仪:“……” 一路吃过去的两个人,午饭是在谷城赫赫有名的谷全寺用的。 两人到时已经临近饭点,本来还排不上,但青毓顶着他油光闪亮的大脑袋出面,还给同行塞了把银两,便被客客气气邀到别院,用了一顿实打实的荤宴。 谷全寺的红烧肉是真好吃,吃完以后青毓还意犹未尽的用油纸包了一份,邹仪在回程的路上突然对香有了兴趣,在香铺子上挑挑拣拣,买了一瓶“拳拳香”。 青毓先是对香水的名字表示难以接受,在小心翼翼拔开瓶塞闻了一口后他以电光石的速度合上,到一旁干呕,他简直要给面不改色的邹大夫跪下了:这是人闻的东西吗?! 邹仪将香水塞回兜里,轻轻笑了一下:“又不是给你的,是给腊肠的,摊主说狗喜欢闻这个。” 邹腊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毛,抱着它爹的大长腿,眼巴巴看着他,就见他在它期待万分的注视下,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邹腊肠转头就走。 邹仪捏住它后颈的皮,把它给揪了回来。 然后它被青毓抱住,虽然四只蹄子费力挣扎但无济于事,邹仪拔开了塞子,在它鼻子下晃了晃。 邹腊肠呆了一瞬,然后剧烈挣扎起来,这挣扎得力道青毓一时都没按住,它从他怀里跳开,跑到角落里,仇恨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兀自干呕去了。 邹仪:“……” 青毓哈哈大笑,被邹仪瞪了一眼。 两天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到了六月六日,年度大会的日子。 桃山客栈的人手硬生生少了一半,大多去参加年度大会。年度大会关系到东山的小命,两个人也起了个大早,跟着小二赶到了谷坛。 谷坛本是前朝皇帝祭谷丰登的场所,全由石板所建,分两层,上层坐朝臣呈圆,下层坐民众呈方,正应了天圆地方之说。谷坛中心有一极高的坛台,城主便会站在这之上汇报去年的生产,说的话由声音响亮清楚的转述。 谷坛的入口有专人排查,小二拿出官凭,那人细细搜了身,这才发给他两根木条,一根顶上蘸了红,一根顶上蘸了黑。 邹仪和青毓也不免俗的被搜了身,小二在几步远处等,见两人被放进来了才引着他们往里走,边走边道:“也是您们运气好,本来咱们的年度大会是不许外人进来的,今年刚巧开放,您们正是头一批呢。” 邹仪问:“你手中拿的是甚么?” 小二笑道:“到时候会有人提出些新法案,咱们要投进木箱子,同意的就投红条,反对的就投黑条。” 说着几人已经坐下,甫一坐下就有个垂髫小儿走近,手边挎着竹篮,竹篮里头满当当一把白纸黑字。 小儿生得唇红齿白,一副生来讨喜的面孔,他笑嘻嘻地将竹篮抬高,好叫他们看清楚纸上的内容:“几位老爷,这是最新出的‘官报’,年度大会的内容都在这里面了,您们要不要买一份尝尝鲜啊?” 小二笑了拍了拍他的头:“黄口垂髫,这里面的东西谁不知道?” 话这么说,还是掏钱买了三份,邹仪道谢接过,粗略的翻了一翻。 除了卖报的小儿,还有叫卖吃食的,因年度大会持续时间久,人又多,叫卖得生意相当不错,有卖凉茶的,刨冰的,酸梅汤的,也有卖面筋的,烤丸子的,煎饼的——小二见着煎饼立马跳了起来,问了两人的忌口之后就一阵旋风似的冲到了煎饼摊面前。 待他回来时已是一刻钟以后,小二那张眉清目秀的脸通红,像煮透的大番茄,他拎着三个油布包走近,笑着道:“好险好险,幸好我跑得快,不然差一点儿就吃不着了,这‘宋记煎饼’最是有名,里头放了新鲜鱼虾蛤蜊,味道极为鲜美,他家店开在城西桥头的破巷子里,每日排队的人却是能排出巷子外呢。” 青毓此人对吃呀肉呀最感兴趣,不曾听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面饼外头微微有些焦了,里面却是绵软,新鲜的虾仁、鲜红的鱼肉、嫩黄的贝肉,甫一咬下去肉汁便溅了半张脸,他飞速的吃完,还意犹未尽的把油纸摊开,舔了一遍。 邹仪简直不想说自己认识他。 不过这个煎饼是真好吃。 他们又买了些酸梅汤,烤丸子,年度大会才正式开始。 先由城主汇报去年的各行情况,虽然打倒了狗皇帝获得了民主自由,但骨子里头那一套还是改不了,汇报之中不乏溢美之词,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掰开了塞个“好”,一行人听得昏昏欲睡,青毓把买来的官报折成一个小帽扣在脸上,坦荡荡的睡了一觉。 他这个人平日睡觉浅,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大多只算闭目养神,是睡不成的,可或许是最近过得太舒坦了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他居然做了个梦。 那个梦断断续续的,而且整个背景非常的亮,导致他不得不眯着眼,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在一间破破烂烂的道观,他面前有个面色发紫唇色发白看上去随时就能嗝屁的小屁孩,光头擦得锃亮——青毓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不情不愿的承认,那好像是他小时候。 男大十八变的青毓托着下巴想:怎么就这么丑呢。 丑八怪小孩在他沉思的时候醒了,醒了也是半死不活,只干瞪着眼看房梁上的蜘蛛网,眼睛也不晓得眨一下,青毓在旁都看得眼酸,他看不过去拍了拍他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奇异的穿过了幼年青毓的脑袋。 青毓乐呵的笑了一声,心想这还挺新鲜,提前体验一会做鬼是甚么感觉。 还没等他乐呵来,又有一个小屁孩来了,喊这总角是小屁孩有些不妥,因那小孩长得唇红齿白,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未语先笑,不知道多讨女人欢心。 日啖一肉_41 小孩走近了,见到幼年青毓睁开了眼吃了一惊,喊:“爹!爹!” 边喊边往回走,却不知濒死的小青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攥住了瓷娃娃的手,还冲他露出一个青毓极其熟悉的笑容。 青毓暗道一声不好,当即伸手去捂他的嘴,然而手却徒然穿过,就听幼年青毓贱兮兮地说:“我看你长得不错,给我当媳妇吧。” 青毓:“……” 我没说过! 小兔崽子谁让你乱说话的老子才没这么不要脸快死的时候还记得耍流氓呢! 邹仪见青毓猛地坐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瞥了他一眼,邹仪被他瞧得锋芒在背,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小二嘘了一声:“投票结果出来了。” 传话人清晰洪亮的声音穿透谷坛的所有角落:“支持比反对为一千二百三十比一千九百,应我谷城民众要求,对外乡人放宽的法案驳回。金蜜国繁盛一时终因沐浴奢侈而亡,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对外乡人网开一面就是放松警惕,终有一日我们也会染上奢侈浴瘾而重蹈覆辙,我谷城大律第一条‘禁浴’的威严不可撼动!” 作者有话要说: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论语?阳货》 欲不可纵,纵欲成灾——吴兢《贞观政要?刑法》 期中考试 消失一周 下周五回归 保佑我的大物和VB吧……不多说了我去复习了QAQ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谷坛静了一瞬。 然后爆发出千人的呐喊声,在震耳欲聋的喊叫声里邹仪瞧见小二的面色涨红,手里紧紧攥着报纸破口大骂:“昏昧无知,冥顽不灵!警戒在心不在于身,我谷城作为港口容纳百川,这样顽固还叫我们怎样做生意!” 他甫一说完就被挨了揍,坐在他身后的人嚯的一下站起来:“利益熏心,连根本都忘了,真是忒不要脸!看你还年轻,你去问问祖辈,谁没有吃过狗皇帝的苦,你知道他有多奢靡吗?你知道他害死了我们多少人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争相抢他的洗澡水喝吗?我们不能放松,这是有备无患啊!” 揍他的人是一个老当益壮的老头子,孝字当前,小二摸了把脸,愤恨地瞪着他却也不好把拳头还回去。 他还算是冷静的,旁儿有几个因为意见不合已经打了起来,幸而年度大会戒备森严,很快就有官兵过来将打架的人拉扯开,城主又说了好一番安抚的话,才算是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三人挨到大会结束,年轻的店小二是个仗义之辈,朝两人深深一鞠躬:“我接触之人对这禁浴之事都不怎的在意,我还以为普天下的城民都一样,不曾想还有这样多的顽固之徒,法案驳回,误了东山大师一命,我实在是……” 他说着就要跪下,青毓忙把他扶起:“不必愧疚,这不是你的错,你已帮了我们许多。” 小二见两人面色不霁,毕竟眼睁睁看至交被处死,谁都不会好过,于是闭了嘴,默默的走在前面替他们引路。 两人回了客栈,青毓径自回房,邹仪在后,小二小心翼翼地叫住了他,问可要用膳,被邹仪拒绝了。 邹仪回了房,正见青毓脱了鞋袜,在地上铺被面,似是要睡觉。 他站在他身后看他的背影。 青毓这个人一副嬉皮笑脸的臭皮囊,一把烂泥作态的身子骨,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不着调,但他的脊梁却一直是笔直的,能直直戳到天上去。 邹仪喉间一动,似是想要说宽慰的话,可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就是个嘴挂油壶的货色,吐不出半句好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捉住了青毓铺被子的手,干巴巴地道:“别睡地上了,来床上睡吧。” 青毓笑道:“不要紧。” 邹仪捉着他的手却不肯松,青毓愣了愣,促狭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要担心,我还等着东山那傻子叫我爷爷呢,待我养好精神去救他出来。” 邹仪转了转眼珠,就见青毓低笑道:“他闯祸也不是一回两回,我早习惯了,你也趁早习惯才是——要不要也上来睡一觉?” 邹仪本要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干坐着只会瞎想,便也上了床,补了个午觉。 这一觉睡到晚上,两人喊来热饭菜吃了,邹仪洗漱完毕,却见青毓坐在房内对着油灯发呆,待听得灯花哔得一声爆裂开来,他才慢吞吞的站了起来,灭了油灯。 邹仪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他虽只能看个大概,连是鼻子是眼都分不清,却就是知晓他在笑,青毓说:“你若是困了便先睡吧,不必等我。” 说完顶开半扇窗,只见那身子好似一尾鱼灵活得滑了出去。 青毓虽然说得轻巧,但邹仪总归不会心大如此,他在黑暗中站了半响,适应了那一抹黑魆魆的月色,往前走了几步抱住了邹腊肠。 邹腊肠自东山被带走后就跟在邹仪身边做尾巴,被邹仪青毓两人红脸黑脸轮番上阵,唬的一楞一愣的,比之前要听话不少,见邹仪蹲下来抱自己便乖巧的往他胸膛里靠了靠,伸出粉嫩舌头舔他的指缝。 邹仪不禁哑笑,心道这馋货真是死性不改,甚么时候都记得吃的,取了块糕点递到它嘴边,邹腊肠努力的嗅了嗅,口水滴滴答答流成一个小水滩,却还是只舔着他的指缝,还仰起头来,用自己乌黑明亮的眼睛端详着他。 邹仪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端的是个五味复杂,他摸了摸邹腊肠的毛,忽然一把把它抱起来,吓得邹腊肠前肢举起,紧紧的搂住邹仪的脖子。 邹仪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却不敢大笑,只是胸口起伏了几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有些重,不过还好,逃跑的时候能抱着。” 他掂了掂邹腊肠便将它放下,自己坐在床头,一只手摸着邹腊肠的油顺皮毛,一手攥着自己扎紧的包袱,目光紧紧盯着半开的木窗。 嫦娥幽闭,天空被泼了一滩化也化不开的墨汁。 月黑风高三更夜,正是劫狱好时节。 邹仪突然听见一声喀嚓声,就像是窗外一枝树桠被折断的声音,以他的本事是无论如何听不到的,邹仪怀疑自己是过分紧张得了幻听,下一秒就见一个黑影闪了进来,那人被包裹在月色中浑身漆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如白昼。 青毓看着他,顿了顿才道:“一直在等我?” 邹仪道:“我又不是死人,怎么会睡得着。” 青毓快步走过去,眼也不斜的把邹腊肠拎起来丢开两步,然后挤到邹仪身边,贴着他坐下。 他去摸他的手,邹仪还在发愣,一时不查被他摸了个正着,手心里一片冷汗,他反应过来面上不禁一红,要把手抽回来,青毓平日最爱看他出洋相,这次却是从善如流的仍他抽回手,没有拿此事做文章。 日啖一肉_42 青毓低声道:“我去探了探,牢房紧张,青毓同别人关在一起,救出来不易,不如挨到问斩时候一举拿下。” 邹仪道:“问斩是七日后,在东菜市场口,附近正有港口,我去将船牵到那儿,一救出来我们就开船离开。” 青毓道了声好,喊他睡觉。 之后两人日日出门,将菜市口附近摸了个遍,制定了四条逃跑路线,邹仪另买了一条渔船,将该置办的全部放到船上,自己那艘大船却停在遥遥相望的北港口。 七日转瞬即至,沐浴这条大罪,挑的正是午时问斩。 青毓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喝粥,不以为意的一撇嘴道:“愚不可及。” 两人起了大早,将一应事打点妥当,邹仪在外围,青毓挤到内圈里,见谷城百姓对着斩首台指指点点,有痛惜者,有痛骂者,有痛快叫好者,俱是眉飞色舞,囚犯还没见着,却已经在人们的嘴巴里有声有色的死了千百遍。 到了午时一刻,监斩、囚犯还有一应防援来了,囚犯一排,防援一排,把不小的斩首台挤得满满当当,时候尚早,监斩便面对民众,慷慨激昂的朗诵了一番,大意便是:勿忘前耻。 监斩意犹未尽的说完,轮到囚犯说临终遗言,有人哆哆嗦嗦,有人涕泗横流,有人大而无畏,最后一个自然挨了两脚。 东山这胖子十日不见,却不曾瘦下一丁半点儿,一张面孔即便是灰塌塌的也遮不住脸上的喜庆,活像是来拜年的财神爷,在一群菜黄面孔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滑稽。 东山嘀嘀咕咕了甚么不甚清楚,反正瞧着面色如常,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高僧气势。 只有青毓知道,实在是这种情况之前撞上过两回,一回生二回熟,这是习惯了。 说完临终遗言,便要喝断头酒了。 各怀心思的人都将酒一饮而尽,唯有到了东山面前,这死胖子磨磨蹭蹭不肯喝酒。 谷城多桂花,这酒是醇正的桂花酒,十里飘香,东山上面有个每日喝酒吃肉的师兄,刚刚又接触了谷城无戒律的庙宇,再被眼前的桂花香一熏,心里头那根“八戒”的火苗奄奄一息,眼看来口风就能把它给吹灭了。 东山呲溜一下努力的吸了口涎水,最终还是咬着牙摇了摇头:“出家人不得饮酒。” 那刽子手噗嗤一声笑道:“大师,您这哪个年代的五荤三厌呐,迂腐!你看我谷城的谷全寺大师各个喝酒吃肉,不照样是香火绵延吗?” 东山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道:“我师兄说,佛在心中,但我自认为行由心指,这八戒便是我心向佛的凭据,施主不必再劝,若是喜欢,喝了这酒便是。” 刽子手被那桂花香气诱得犹豫了一瞬,然而下一秒就反应过来摔了酒碗,骂骂咧咧道:“呸,你个迂腐秃驴!谁要吃你的酒,晦气!” 说着在手中啐了口热痰,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他提起那面鬼头大刀,往刀上淋了清冽的酒,深呼吸一口气,就等监斩一声令下。 监斩突然爆发出一阵惨叫声! 刽子手一抬头,却见监斩胸口中了一箭矢,血像投进水里的墨一样快速晕开,监斩刚惨叫一声,又立马来了一箭,一箭穿喉,将他的惨叫堵在胸膛,那些防援反应不及,只见又是数箭飞下,噗噗几声,监斩被戳成了一只刺猬。 菜市场一片骚乱,百姓战战争相欲逃,哭喊嚎叫嘶吼混杂在一起,青毓心下吃了一惊,但直觉便是天助我也,趁乱跳到行刑台,拉起东山就跑。 他一面跑一面解外袍,披到东山身上,还摸索着袖中的假发,邹仪正躲在一座拱桥桥下等他们。 然而防援虽慢了半拍,但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就反应过来,其中一人放了个烟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招来周围官兵,把菜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毓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弓着背缩到墙角,慢吞吞的贴着墙面走,他飞快的环顾自周,发现墙上有树冒出头来,还系着麻绳,俨然是做了个秋千。 他灵机一动,朝东山打了个手势,东山虽傻但不笨,闻言点了点头,就听身旁人哎哟一声,原来不知是那个挨千刀的趁乱推了他一把,那人险险站住,正准备回头破口大骂,就听周围一阵惊呼,有两个人像燕子似的从墙上掠了过去。 青毓和东山甫一过墙便直奔秋千,东山将秋千大力一晃,青毓踩上秋千随着力道轻轻一点,便又翻过了一座院墙,东山紧随其后,两个人到小巷子里将衣服团成一团塞到竹篓里,然后套了假发,稳且快的到了拱桥桥下。 青毓见邹仪正背对着他,十分高兴的喊了一声,邹仪飞快扭头,冲他微微一笑。 青毓一愣,竟是没头没脑的走近两步要去牵他的手,就在兔起鹘落间,异变陡生! 有一只部队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从巷子里蹿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柄雪亮的雁翎刀!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今明两天持续更新! 欢迎大家多多留言~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一柄雁翎刀不算甚么。 一打雁翎刀也不算甚么。 重要的是握着他们的人。 所谓新兵,年轻气盛,热血方刚,眼里头光芒万丈,但总有股子轻飘飘的味道在里面,因为他们还不曾杀过人。 不但要杀过人,还要杀过许多人,才能把周身热血沉淀下来,收敛成一团毫不起眼的影子,但你浮光掠影瞥一眼,就能看见他眼中沉浮的万千尸骸。 青毓心下暗叫不好,上前几步把邹仪扯到身后,就听邹仪咬着他耳朵又快又轻地说:“冷静。” 青毓对自己的功夫是极有自信的,他很肯定之前没有人在跟踪他……也就是说,那些人早就知晓了他们的计划! 青毓看着显露杀气的一行人,面上虽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脑子却转得飞快,不着痕迹的把周围打量了个遍,他正巧瞄到他们站队的一个空门,就见其中一人往那边走了几步,不偏不倚的把空门给堵住了。 那人朝青毓他们一拱手道:“刑场刺杀监斩,动摇我谷城威严根本,请三位同我们走一趟。” 青毓冷声道:“我不过是趁乱带我师弟走,实乃人之常情,这刺杀监斩的罪同我何干?” 那人道:“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若是大师心中无愧自会还大师一个清白,诸位,请。” 青毓还想说甚么,邹仪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袖子,他藏在袖中的拳头蓦地松开,垂眼看向邹仪,见邹仪面色如常,又去望向东山,东山一脸无助的望着他,他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走到那人面前,只道:“我们自个儿走,不劳烦几位了。” 那人点了点头,回给身后一个眼神,身后一排齐刷刷刀归鞘的声音,他们三人走在中间,四面都有人围住。 邹仪走了几步,忽的想起甚么,对那领头人道:“既然大人已将我们的路线摸得一清二楚,应当也知道我的爱犬在船上吧?这狗忒馋,一日不食便要了它半条命,我关押期间还请大人多多照顾。” 日啖一肉_43 领头人一愣,倏忽笑道:“那是自然,请邹公子放心。” 之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一路默无声息的走到了牢房前。 谷城这地方不大,犯人却挺多,且不论巡查兵力如何紧张,这牢房第一个先受不住。 一间牢房像养猪崽似的挤了个满满当当,只给每个人留下屁股占的地儿,要想躺下来是不可能的,邹仪进去的时候亏他腰细方能挤进去,东山那样的一面走就要一面道歉,因为他每挪一步便撞到一人。 牢房内臭气熏天,各色味道闷在这小小牢房内,一经发酵,把刚进来的人险些熏翻一跟头。 这三人来得还算早,捡了个角落里坐下,屁股底下还能垫些干净稻草,再后面晚来的只能光坐在被老鼠、蟑螂、臭虫时不时光临的地上。站起来粘着一屁股老鼠屎。 青毓甫一坐下便闭上眼,双腿一盘,竟是难得的要禅坐。 东山有样学样紧随其后,邹仪本来是要说话的,但见他们这幅模样便闭了嘴,自己低头用脚尖拨弄了几下稻草。 他们这方天地静的出奇,旁边却热闹得可谓是人声鼎沸。 一人道:“这甚么破城!我那出海的亲戚同我说谷城民风开放,官明人和,又是天然港口,做生意再好不过!不曾想这样蛮不讲理,就因为我是外乡人,不是他们谷城城民就活该被抓吗?我看以后谁敢再来这儿做生意!” 另一人道:“是了是了!他们谷城哪一条法律说明外乡人不许观刑?我也不过是凑热闹去看上一眼,被吓了个半死不说,还被关了起来!” 一人道:“我也是被人忽悠着说甚么最是自由方才来的!现今看看,还不如我们那儿呢,连澡都不让洗,你们不想想看,这身上得多大的味儿啊!啧!” 话音刚落却听得对面牢房一阵咒骂之声,一群人晃晃悠悠扑到门前,大骂:“不洗澡关你屁事!” “胆敢污蔑我们谷城,爷爷我要你好看!” “那狗皇帝就是沐浴亡国的你懂不懂!果然是海外蛮夷,听不懂人话,谁要同你们做生意,滚出去!” “对!滚出去!外乡狗,滚出去!” “外乡狗,滚出去!” “等爷爷我出来就要立个法案,不让你们外乡人进来,自从你们这帮蛮夷进来之后,我们谷城鸡鸣狗盗之辈不知多了多少!” 看样子牢房是按本城人和外乡人分的,这下被激起民愤,一帮子也趴在牢门口,破口大骂起来。 “放你奶奶个屁!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就你们这从来不沐浴净身的荒地,茹毛饮血的蛮子,走在路上到处都是一股恶臭,谁稀罕来啊!” “芝麻大点儿的地方,也就你们当个宝了!” “你让我们走,我们还不稀罕来呢!” “诗书礼易乐春秋,你们有哪一样?都是从旁儿抄来的,恬不知耻当做自己的,我看你们就是个贼,生来是不开化的蛮子于是日日担心害怕人家戳你们痛脚,谁家有就赶紧抄来套在自己身上,东偷西抢,倒学成了个四不像!” …… 如果不是隔着牢门,两方人马非得结结实实打一架不可,牢头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将他们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明眼人看得出,对谷城人态度要好上些许。 他们这外乡人的牢房里闹哄哄的咒骂着,俨然都忘了自己是因为甚么给关起来的。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牢头又回来,将人一个个提出来审了。 他们当初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有嫌疑的全都抓了起来,这人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一个个提审,恐怕得两天功夫。 一群人刚开始还在痛骂谷城,骂了半响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因为监斩被刺而抓的,这下都开始骂那刺杀监斩的王八蛋来。 有一人道:“我当时正在茶楼上,对那监斩被刺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杀人者胆大果断,手法娴熟,被人抓前吞毒而亡,瞧着是专门吃这碗饭的。” 另有一人道:“这……莫非是棋城的刺客?” 见有人不解,他便笑道:“您是初来乍到吧,这棋城同谷城关系紧张可谓是路人皆知,就我呆的一年里头,就时常听说城界发生摩擦。” 有人道:“也是,这谁吃饱了撑的要去刺杀监斩,又没落得甚么好处,倒是它的对手可以扬威。” 一人道:“这么说来,他们将我们关起来,是在查同党?我怎么可能是同党,他们眼瞎呀!” 说话间刚被审完的人放了回来,一帮人围住他逼问,那人支支吾吾却只道说不得。 旁人才不管这些,逼得他额角冒汗,这时送饭的狱卒救了他半条命。 狱卒老不情愿的来送饭了,这饭菜简陋得令人发指,冷饭,配绿豆百合汤,连个菜都没有,牢房里又是一阵臭骂,然而骂归骂,还是要抢饭吃的。 邹仪坐在角落里,眼见饭送来便起身去拿,只是他离得最远,又是一堵人墙横在眼前,他挤过去恐怕只能数饭粒吃了。 邹仪甫一站起便被人用手肘撞了一下,他当场火气就上来了,可惜那张刻薄嘴还没吐出冷嘲热讽呢,青毓突然睁眼,将他往稻草堆上一按。 “你……” 青毓一手撑着东山的肩头,借力在墙上一点,然后一个眩目的前空翻,另一手勾到牢门的铁杆子,脚顺着手倏忽滑了下来,众人只觉头顶一阵凉意,一个人高马大的大活人就到了眼前。 一时之间都讪讪不出声,连狱卒都看了他好几眼,他坦然的接受着神色各异的注目礼,大喇喇盛了三碗冒尖的米饭,浇上绿豆汤里弥足珍贵的绿豆,回到了角落。 邹仪瞥了他一眼,就见他冲他挤眉弄眼的露出个笑容,邹仪忍不住用筷子打了下他脑门:“好好吃饭,不要闹。”顿了顿又道,“慢点儿嚼。” 青毓应了一声,低下头扒饭。邹仪对着这碗饭实在是无甚胃口,稍稍尝了一些便放下筷子:“打了这么久的禅坐,好点没有?” “好了许多。” 东山三口就将米饭吃干净,眼见邹仪把饭放到一旁,心里头不禁一动,一双肉手悄无声息地往他的饭碗挪近。 眼见就要成功,身周却爆发出一声惊叫,吓得他险些失手打翻,东山抬头望四周一看,就见有人面色惨白的捂着肚子,瘫软在地上吐得七荤八素。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饭里有毒!” 一帮人忙不迭的把饭碗给扔了,还像避洪水猛兽似的躲开那人,东山刚吃完一整碗饭,听罢脸色也是一白,捂住肚子把求助目光投向邹仪,却见邹仪站了起来,朝他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慌甚么慌,给我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好久没写文了,手生……写的不好随便看吧 日啖一肉_44 第30章 第三十章 对,这可是名满江南的邹神医呐! 东山摸着隐隐作痛的肚子,眼中腾得燃起了小火苗。 青毓目睹了东山变化的全过程,不禁捂住了脸,觉得有这么一个拖油瓶自己的人生十分绝望。 邹仪走到那人身边,一手攥住他手腕把脉,一手三下五除二的扯开了那人的衣襟,旁人看着忍不住哎哟两声,邹仪不耐烦的皱了皱眉:“闭嘴!” 被这么干脆吼了的人脸上一阵青红,觉得有些下不来台。 东山小声地介绍:“这位是邹神医。” 立马噤若寒蝉。 他看向赶来的狱卒道:“将他抬出去,给他喝碗热姜粥,穿套暖和些的衣裳。” 狱卒见他言之凿凿便抬了人出去,但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就没了?” 这人吐成这样,怎么看都像是朝不保夕啊。 邹仪又添了一句:“再好好睡一觉。” 看他说得轻描淡写,狱卒心里头打鼓,想着还是抬出去叫人专门验一验吧。 邹仪瞧他面孔就知道在想甚么,当下冷哼一声,回自己的稻草堆上坐着了。 一干人都看着他,东山犹豫片刻,率先开口:“邹大夫,我肚子也有点儿疼……这饭真的没问题吗?” 邹仪道:“谁让你吃那么快的?吃慢一点就好。” 东山道:“刚刚那人吐得那样严重,我看精神气都被他呕干净了,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 邹仪皱了皱眉,作为医者他自然不喜欢别人再三质疑自己的决定,然而他叹了口气,把心底的浮躁压下去,说:“脉相沉细无力,阳气衰虚,刚刚看他背上又有拔火罐痕迹,想必是拔完不久,正巧路过菜市场被逮了进来,这牢内阴湿极重,刚拔完火罐气孔微张,体内阴寒加重,再有那生冷米饭和绿豆寒食,几厢叠加,他身子受不住了才呕出来的,呕出来也就好了。” 东山应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拿起邹仪的碗就要扒拉,被青毓用筷子狠狠打了下手背。 他正委屈着摸手背呢,就听有人朗声笑道:“邹公子真乃妙人也!” 邹仪抬头,见当初押他们过来的男人站在牢门前,狱卒点头哈腰的道:“方大人,您怎地亲自过来了,小的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方大人笑道:“哪里,是我来的冒昧,”说着朝邹仪一行礼,“我有些事想请教邹公子,不知方便与否。” 这就是句极其无聊的客套话了,邹仪都被捉在牢里,就盼着被提审呢,还能有甚么不方便的,邹仪起身就走,却被青毓捉住了手掌,青毓两只灵活的手指在他掌心写些甚么。 他的手指暖烘烘的,还有一层薄茧子,邹仪被他画了几笔掌心就出了层薄汗,心里头痒痒的有些受不住,忙抽回了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就离开了。 他在路上的时候一边擦自己的手汗,一边有点儿不是滋味的想着他给他盛的那碗冒尖的米饭。 青毓对他好,他是感觉的到的。 这种好还和旁人不同,有的人对人好,就像棒槌似的实打实,一点儿都不拐弯抹角的对人好;有的人对人好,就像肉骨头汤上面封的半指厚的油,总有股轻飘飘的腻味。 可青毓全然不是这样,他就像只猫,你不睬他的时候他总要拍拍你的膝盖蹭蹭你的腿,当你弯下腰来准备抱他的时候他又忙不迭地躲远了。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 但又似乎不是这样,他的靠近和避开从不刻意,同人生下来就会吃饭呼吸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 以至于邹仪也得面上摆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里默默把账一笔笔记下,只是这账记得越发的多,却不见得能回报多少,压在他心底叫他寝食难安。 很快就到了审讯室,虽有些可怖刑具,但方大人却是客气请他坐了,还奉上一杯热茶,只是按惯例询问。邹仪想着他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有甚么便答甚么,不一会儿便被放了出来。 邹仪回来后,却见青毓颇为冷淡的扫了他一眼,复又偏过脑袋,显然是在生闷气。 他心下有些好笑,转向东山,就见东山指了指自己的掌心,原来是邹仪把手抽开了惹得他不高兴。 邹仪凑近了,去扳他的肩膀,青毓没有反抗于是轻而易举就扳了过来,邹仪把头往他脑袋下一探,正巧和那浓眉大眼对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青毓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推了他一把。 “怎地像小孩子一样稚气?”青毓道。 邹仪对于他这种倒打一耙的做法不置可否,只说:“你刚刚在我手心画了甚么,我净顾着怕痒了。” 青毓听罢翻了个白眼:“王八,半只王八,还没画完你就跑了。” “王八?” 青毓神秘兮兮道:“刚刚那个方大人,一看就是属王八的,你给我小心一点。” 邹仪不禁失笑,青毓瞪了他一眼:“不许笑!我看人不会错。” 之后青毓和东山被轮流提审,几人都没有甚么问题,除了本就要处斩的东山被重新关押,剩下两个人就放了出去,因他们起了劫人的心思罚了些钱。 他们出狱时已是亥时一刻,天完全黑了下来,海边的夜晚,即使是夏季也有些潮气,邹仪出门被冷风灌了满袖子,他这人本就瘦,现在这么一看似乎马上就要被风吹跑。 青毓默不作声的站到他侧前方挡了挡风,邹仪自然是察觉到了,心思复杂的瞥了他一眼,但没有戳穿,只是到了桃山客栈要了两碗热汤面外加一杯浓姜茶。 青毓被逼着喝下了姜茶,两人这才洗漱睡觉。 邹腊肠被送回来了,它不见主人一日,难得的乖巧,只是在床边默默立了一会儿,即便有讨狗嫌青毓在它也没哇哇乱叫,青毓伸出手的时候,它还很不情不愿的舔了几下。 青毓心情愉悦,赏了它几块点心吃。 邹仪这一天被折腾得累极,之前只想着沾上枕头就睡觉,然而真躺到床上他又睡不着了,脑子里细细的把事情经过给过了一遍。 他知道青毓也没睡着,虽然青毓一动不动,呼吸绵长,但他不知怎地就知道他还醒着。 邹仪本想开口,但又担心隔墙有耳,于是将被子一拉,盖过两人头顶,他将脑袋凑过去咬着青毓的耳朵问:“我们的计划哪里出了差错,会被人发现?” 日啖一肉_45 青毓委婉道:“想来是因为我们是外乡人,一开始就盯得紧。” 邹仪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青毓很肯定自己没有被跟踪,要么跟踪他的人武功在他之上,要么就是……他们跟踪了自己,自己半点儿花拳绣腿都不会,最好下手。 邹仪叹了口气,却明白这不是感春伤悲的时候:“那我们现下怎么办?经此一事,处刑必然会看得更严。” 青毓顿了顿道:“处刑虽严,但牢狱可不严。” 第一,之前不分青红皂白抓人,把牢房塞得满当当,现下再零零散散的放出来,牢狱必然比平日要混乱。 第二,今日午时出的事,那些狱卒熬夜捱到天明已经疲惫不堪,此时去牢房趁其不备将东山带出来,把握要大些。 只是东山重新被分配到了牢房,他得去寻一遍,而且牢房紧张十有八九是和别人关在一块儿的,怎样不惊动那人把他带出来是个难题。 还有他们的逃跑路线一律作废,邹仪不会武功,半夜逃跑简直就是一个明晃晃的活靶子。 可是再拖几天,哪怕等到明天晚上,大部分嫌疑都洗清,值班的也换了一批精神十足,那牢狱已然成了个铁桶,要不打草惊蛇是不可能的。 邹仪见他只说了个话头就没了声响,知道这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难如登天。 他一时也想不到甚么更好办法,困意涨潮似的拍了上来,他勉强的撑住眼皮,忽觉一凉,青毓翻被子跳下了床,将他用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还把邹腊肠也丢给他:“你不要动,也不要出来。” 邹仪见他面容严肃,心下一凛,点了点头。 青毓坐在床沿屏息等了片刻,刚开始邹仪还甚么都听不到,后来声音就清晰了起来,乒呤乓啷,正是刀剑相撞的声音! 邹仪猛地抬头看青毓,青毓将手指按在他嘴唇上,轻轻摇头,邹仪被那手指贴得心脏蓦地一跳,然而过了一瞬他就唾弃起自己不分轻重,青毓却无甚么旖旎心思,他竖起耳朵,突然一把抱住邹仪将他压在身下。 就在同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有个人摔进了他们房内! 一直沉默的邹腊肠陡然狂吠起来,一边狂吠还一边干呕,邹仪捏住了它的嘴,把它脑袋往被子里一塞。 那人脑袋磕到桌角,摔了个七晕八素,然而反应奇快,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堪堪躲过落下来的雁翎刀! 使雁翎刀的那位见劈不成,便在空中转变了招式,只见他手腕一抖,改劈为斩,大开大合的滑了过去,那人脑袋一偏,正巧瞥见青毓他们立马冲他们跑去,眼看着是要抢来做人质。 青毓自然不会如他所愿,用脚尖挑起邹腊肠的狗窝,那人举刀劈砍,就见青毓兀地松脚,另一条腿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踢上了他空而无防的腰侧。 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他一手提刀,一手举起手臂格挡,而这时雁翎刀也逼近了天灵盖,他两手来不及收回眼看就要被砍个正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一个下腰,雁翎刀划过他脸上的寒毛,他倏忽往后跳了几步,从两人的包围圈里逃开。 青毓并不乘胜追击,说实话这两人的打斗他毫不关心,他只负责保证邹仪和邹腊肠的安全,冷眼看着那两人打了个天翻地覆,最后那人被抓住,提雁翎刀的那位正欲掰开他的嘴,却见那人闷哼一声,身子一僵直挺挺倒下了。 撬开的牙关里,俨然藏着一颗被咬破的毒囊。 穿着紧身衣提着雁翎刀的人物,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朝邹仪和青毓两人一拱手,从怀里摸出些碎银子,大意是赔款,然后将尸体往肩上一甩就要跳窗离开。 青毓却忽的眯起了眼:“方大人,牢中一别,如隔三秋啊。”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穿夜行衣的男人顿了顿,回了头,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探求似的扫动,过了片刻轻笑了一声,一把扯下头巾,正露出一张年轻又刚毅的脸。 方大人笑着拱了拱手道:“大师不愧是大师,慧眼如炬。” 青毓道:“方大人年龄同我相仿,武功却远在我之上,方大人才担得起大师二字。” 方大人道:“深夜惊扰二位,实非我本意,只是这贼人狡诈异常,现今也死了个干净倒叫我头痛,二位若是嫌银两不够我明日即奉上,今日出行不曾考虑会伤到民宅,只带了少许。” 青毓淡淡扫了眼桌上的银子,估摸着是够了,即便不够也无事,邹仪这黑心神医的钱足够他们吃一碗倒一碗活到王八年岁也用不完。 可他却道:“不必了,方大人公务繁忙,怎能让您为这样的小事浪费人手,我们明日自己去取,请大人指个明白方向。” 方大人张口欲言,却在看见青毓似笑非笑的表情的时候合上了嘴,眯起了眼,目光像两根针似的簇在他身上。 青毓和邹仪两人回来吃宵夜的时候打听过这位方大人,他手中有雁翎刀,极好辨认,是户部从五品的员外郎。 说来也好笑,这谷城的总角耄耋加起来都不足五千,偏偏城制要按照古制的三省六部来,从尚书到笔帖式一应俱全,但因人数不够,时常闹出光杆司令的尴尬。 查税漏税一应是户部管的,抓漏税者需要的兵力因兵部自顾不暇,由户部自己编织了一支十二人的小队,领头人便是这位方员外郎。 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十二人的小队能造成甚么威胁,可他们的武功……也太好了些。 青毓自认武功不低,却知道自己估摸着也就和这位方大人打个平手,这样的人有十二个,能抵兵部的五百人户,或许更甚。 试问谁会给户部安排这样的兵力,谁敢安排这样的兵力,谁要是这么做了不是明明白白的要造反么? 而谷城安然无恙,方员外郎也十分活跃,由此可见上头对他十分放心,这可不是一个户部尚书能够决定的,能这么决定的只有—— 城主。 青毓叹了口气道:“不知我们仨怎地入了城主大人的眼,我们只不过是途经此地,添些补给好继续上路罢了,我这师弟现今正在牢里,满谦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我一人实在是无力抵抗大人的精兵,方大人何须一探再探呢。” 这是戳穿了他故意把打斗引到他们房内的事。 方大人倏忽笑了起来:“大师好豪爽!好,明人不说暗话,这事是我不对,但也请大师谅解,我们现下四处抓钉子,您武功高强,我们总要格外留心才是。” 说着吹了声口哨,有手下穿着夜行衣跳到窗口,见方大人给他打了个手势,正准备离开,邹仪却突然出了声。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好不容易抓到了人却死了,方大人很苦恼吧?” 众人皆是一愣。 邹仪从床上爬起来,青毓手忙脚乱给他披了外袍,他不以为意的拢了拢肩头:“如果我说我能帮方大人查出贼人身份,方大人要怎样谢我?” 方大人正准备开口,他又立马截断了他的话头:“大恩不言谢,这谢字就免了吧,如果我不但能查出这贼人身份,还能查出刺杀监斩的贼人,恳请方大人将东山放了。” 方大人皱了皱眉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邹仪骤然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谷城是民主投票,如果我不曾记错支持比反对为一千二百三十比一千九百,差距也不过是七百多票……百姓自古便喜爱行侠仗义之人,倘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众人皆知我们是惩恶扬善的大侠,破了这个案子,对于东山的处决也必然会放宽的。” 日啖一肉_46 青毓乍一听觉得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但他见邹仪毫不畏惧的挺着胸膛言之凿凿,心底也存了几分疑惑,心想:莫非满谦心底还有甚么别的好主意? 他轻轻勾了勾邹仪在身后的手指,摸到了一把的冷汗,他心里头咯噔一下,发现他完全是虚张声势,可是输人不输阵呐,青毓便在他身后也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微笑来,他笑起来十足邪气,极有压迫感。 面上这么端着,背地里却讨好似的伸手捏了捏邹仪的手掌。 邹仪确实还有一半话隐着没说,城主四年为一期,一人可以任两期,当然了倘若民众不满意第一任期满了即可滚蛋。 现任城主还有一个多月第一任期将到,他在位时大力推动出口商贸,这本来是件富国强兵的好事,可是他同隔壁城做生意亏了好大一笔,民生中多有不满之词,要是这监斩刺杀之事还不尽早解决的话,那连任想必是没门了。 而他们同城主合作,他们赚得侠义名声,爱屋及乌也为谷城城主的英明添了不少光,城主大力推行商贸想必是开明之人,即便不赞成对外乡人禁浴的方案,应当也不会过于抵触。 不过,说到底还是赌一把,没有了他们也未必不可。 方大人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半响哑然道:“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邹仪抬了抬下巴:“我可以等。” 就见方大人深深吸了口气,对手下说了几句,手下便猫似的蹿走了。 手下是去通知城主。 邹仪眯着眼想,看来这位从五品的员外郎升官指日可待,不凭其他的,就凭他是城主的亲信。 三个人干立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况且窗户被撞翻,寒风灌了进来,虽是夏季但终究是有些冷的。 客栈一点儿动静也无,老板小二一个都不曾上来,想来是习惯了不敢轻举妄动,青毓便提议移到隔间客房,于是方大人扛着尸体,小心翼翼将尸体挪了地。 他甫一抬头就见邹仪和青毓两个人挨在一块儿,虽不说话,但看上去就是要比旁人亲近些,他皱了皱眉,打断了两个人一本正经的眉来眼去:“邹公子说是能助我们破案,可否告知方某怎个破法?” 邹仪站了起来,他搁下狠话自然是要拿出相应实力来。 他抱起了沉甸甸的邹腊肠,带它走近尸体,邹腊肠自他走到一半时就有不耐,眼见就要到尸体边上了嗷呜一声悲愤的从他怀里跳开,缩到角落里可怜兮兮地干呕,眼神哀怨。 邹仪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方大人:“这瓶子中的是‘拳拳香’,听说是犬类极其喜爱的,只是我家这与旁的不同,闻到了便要呕吐,如若大人不信尽可一试。” 方大人半信半疑的瞥了他一眼,钳住可怜的邹腊肠,在它的摇头甩脑中打开了瓶塞,邹腊肠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刺激,流下了两行浊泪。 方大人道:“这人养狗,那又如何?养狗的人谷城不知道有多少。” 青毓却忽的笑了:“方大人觉得这人功夫走的是哪家的路子?” 方大人默不作声,他的笑意又扩大了一点,青毓或许武功不如他,但胜在经验丰富招式诡谲,各家路子都接触过,于方大人这种名门正路出来的不同:“这是兵家的路子。他虽然极力掩盖但盖不住动作套式,不但是兵家路子,还是同您一样的兵家路子。” 方大人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细不可闻地说:“不可能……” 青毓笑道:“再仔细想想,想想当时他一刀劈下狗窝,一手格挡扫腿,你从他背后一刀竖劈下来,他为了躲开就往后下了腰——这是你们的惯用做法,一本正经,如果是我,我会用刀挑起狗窝甩给你,你必然要停顿一瞬,这一瞬能做很多事,以臂画圆砍上我的腿,我反应不及难以收回,即便收回,他正好可以借势往旁儿一滚,你那一刀就落了空…… 当真没有熟悉感?那一招下劈的招式,他死前刚刚用过,和你的相似。一个养狗的同你受过同一体系训练的人。” 方大人脸色终于白了白。 就在这个当口属下折返,话也不多说,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张城主的纸谕,上面盖了城主的私印,邹仪粗粗扫过,发觉这条件十分厚道,不由得笑开了。 青毓面不改色捏他的手掌,他想起自己手掌汗津津的,有些不好意思的往回一抽,一抬眼,正巧对上青毓的的交换了神色。 青毓松了手,就听方大人一拱手道:“在下方旌,字斾宣,之前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海量。” 邹仪道:“这是自然,方大人客气了。” 说时迟那时快,青毓忽然俯身把尸体往肩上一架,众人皆是一愣,就见他贱兮兮的露出一口大白眼,扛着尸体就往门外走。 属下想拦,邹仪眼皮子一翻嘴角一扬,摆出个笑里藏刀道:“这打斗声如此惊心动魄,想必吓坏了厢房里的客官,青毓出去正好能安他们的心。” 属下顿了顿,方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只点了点头。 这时青毓早已出了门,一手托着热乎的尸体,一手叉腰,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喊:“人已经抓到啦,请大家放心——”这嗓音和包子铺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一路喊一路下楼到了大堂,瑟瑟缩缩的掌柜出来了,见真的安然无恙忙道了谢,屁颠屁颠的跟在青毓后面给客官赔礼道歉,人们这才陆陆续续开了门,又是一通感恩戴德,待他兜兜转转一圈回到房,尸体已经僵了。 青毓把尸体毫不怜惜的丢在地上,见邹仪眼睛亮晶晶期待的看着他,活动了下肩膀道:“同掌柜的说好了,我们的房租不论多久,一律免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方旌:“……” 他深呼吸一口气,才把额角的青筋给按下去,他见两人似乎也没甚么话再说,便匆匆告辞,显然是要连夜去查人。 邹仪蹲在地上安抚那只饱受摧残的狗,邹腊肠的耳朵恹恹的耷拉着,邹仪摸他脑袋它就恨恨的挪开,邹仪倒不意外,弄了些小食给它,它便立马忘了前恩旧恨,欢快的吃东西,尾巴摇得好像要晃下来,邹仪赶紧给它扶住了。 青毓铺好了被子,率先钻进被窝,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床铺:“行了进来了,这傻子有了吃的就甚么都忘了,不必管它。” 邹仪还是小心翼翼的托了好一会儿尾巴,确认它不会摇下来后松了手,脱鞋上床。 他被这么一折腾,是彻彻底底不困了,躺了一会儿把脑袋转向青毓:“我刚刚听你说得一本正经的,你真的能看出那人的武功路子?那方旌瞧着也是身经百战的人,怎地就瞧不出来?” 青毓哈的笑了一声:“我当然能看得出来,他也能看个大概,但他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他第一反应会是敌城,毕竟这金蜜岛统共就是芝麻大点儿,才刚结束了王朝几十年,各个城训兵的招式大同小异都是亲戚打架,你真当他见过甚么世面不成。” 邹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对他这不可一世的口气不做评价,反而是调转话头道:“这么说你见过许多世面了?” 青毓笑嘻嘻地道:“这是自然。” “见过哪些世面?” 青毓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心想这是来套我话了:“不告诉你。” 邹仪道:“那我就当你是胡说,看你整日嘴上挂油壶的没个把门,我信你才怪,只怕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别得瑟了。” 日啖一肉_47 这种相当明显的激将法对青毓本来是不起作用的,但他眨了眨眼,决定顺水推舟:“我师父以前给我画拳谱,他画的那叫一个丑,连是脸还是后脑勺都分不出来,画了十招就要我和东山找规律,找不出就得挨一顿竹笋炒肉,嘶……我那时候从来不坐着吃饭,屁股都被打肿了,一坐要我半条命。” 邹仪想到青毓红彤彤圆润润的屁股不知怎地特别有喜感,噗嗤一声笑了,就听青毓凉凉的结了个尾:“更何况这两个大活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过了几十招,我再找不出岂不是白挨这么多揍了。” 邹仪斜睨着他,半虚半实地说:“怎么这样苛刻,你好好一个和尚不专心吃斋念经,习甚么武。” 青毓笑道:“毕竟吃饭靠手艺,倘若我们化不到缘还能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不是?” 对于这人睁眼说瞎话的做法,邹仪选择的是更加不要脸的回敬,他目光透过棉被滴溜溜的打量着他的胸口:“那以后你表演一个,作为……吃完饭的即兴节目。” 青毓道:“甚么以后,你要看现在就表演给你看,碎个枕头也行。” 说着真把邹仪的枕头一扯塞到胸口,邹仪一愣,乐不可支地去抢:“别动我枕头,我要睡觉呢。” 两个人在被子里打闹了一阵,邹仪喘着粗气,受不了地说:“不跟你闹了,把枕头还我,累死了。” 青毓坐了起来,屈起双腿放着枕头,笑嘻嘻地道:“那你自己来拿。” 邹仪见他眼神直觉就没好事,但咬了咬牙还是伸手去拿,结果不出所料的青毓飞快的把枕头丢到角落里,他咬牙切齿地给了青毓一掌。 这一掌大概有八成力,反正青毓皮糙肉厚被他揍了也没事,邹仪这么想着,手碰到他胸口的时候却愣了一愣。 他心跳快得要命。 虽然这么闹了一通自己也心跳得快,但碰到别人的胸腔总觉得不一样,那么鲜活,好像他的命就躺在自己手下任人鱼肉似的。 邹仪的发愣时间极短,但青毓捕捉到了,把枕头给捡回来塞到他怀里,拍了拍他肩膀道:“不同你闹了,睡觉。” 邹仪自然不能再闹下去,自己也累得很,躺下去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相比他们的悠闲,方旌可要焦头烂额得多。 他按照邹仪青毓提供的线索吩咐下去,自己理了理衣冠去找城主汇报工作。 城主是个英俊的中年男子,正在油灯下看奏折,虽面容英俊,但眉间有道刀刻般的褶皱,掩不住疲惫的用手揉眉心。 除了城主,还有户部尚书王淼,户部左侍郎顾秋坐在下首。 城主生在商贾之家,其父乃有名的善商,曾捐钱修了许多桥路,在民众中威望极高,城主此次当选便有其父的功劳。 他因出身缘故,同户部本就极为熟稔,当选后更是将户部上下打成铁桶,俱为心腹。 方旌行了礼,见他的模样不由得道:“殿下还是应当保重身体,日后需您操劳的地方还多着呢。” 城主笑了笑,让他坐了,方旌小心翼翼的坐了一半,就见城主挪揄地瞧着他:“事情办得如何了?” 方旌道:“有线索,是咱们兵系出来的人,还养狗,已经派人着手去查了。” 城主道:“那就好,这监斩的案子一日不破,百姓一日不安,安乃百物之本,无安则不兴,这案子破得越快越好。” 户部侍郎顾秋目光灼灼,城主见状不由得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甚么会答应他们的条件?” 顾秋道:“属下斗胆。” 城主毫不介意的摆摆手:“甚么斗胆不斗胆的,都民主多少年了,你还拘些陈腐旧礼做甚么。我父亲是名商人,我也是个商人,再荒唐的事情,只要有利可图不触法律为甚么不能做?被那些劳什子的条条框框束着,譬如甚么禁沐浴,再这样下去谁还来我们谷城做生意?不做生意如何发展?棋城卡在关门虎视眈眈,真叫我……寝食难安。” 谷城胜在天然港口,往来贸易,繁硕异常,然而人口不足,兵力偏少,而棋城地大,更有一个易守难攻的高危之地直直对着谷城,好比黄口垂髫抱着一盒金灿灿的金子,怎不叫人心战? 户部侍郎顾秋垂下眼睛道:“倘若严大人尚在,他的提盐价充军资的案子纳了,也不至于到如今地步……” 话音刚落都是一阵沉默,方旌抬眼瞄了眼他。 在户部这商贾之子互通关系的地方,他却是少数凭科举考硬生生考上来的。 这考中的试子需要再选考六部,因大家都明白户部是个富家子抱团的地方,大多都去礼部、工部、兵部,顾秋是当年那一届惟一一个来考户部的。犹记得当年城主还是户部尚书的时候,曾问他为甚么来户部,他只道是:要叫天下生者食肉,死者衣帛,无饥无苦,无寒无楚。 这段话作为赫赫有名的痴心妄想,曾被户部的公子哥儿编排嘲笑了好几年,然而自顾秋入部以来,真如他所说的,一贫如洗,一心为民。从方旌的角度看,能看到他里衣的袖子磨破了不修边幅的卷着,很是寒酸。 方旌看着这磨损衣衫的主人,他是个中年人,面容英俊,然而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沉甸甸的愁苦,将同他一样位高权重中年人该有的志得意满磨了个干干净净,好像左脸写着“生年不满百”,右脸写着“常怀千岁忧”。 他不但寒酸,还有些愣头愣脑,见大家都沉默下来了才反应过来似的道:“臣失言……” 严大人是前户部左侍郎,是城主的一条臂膀,也是个一心为民的主,却被敌系派别煽动言论所害。 户部尚书王淼比城主大人的父亲年纪小上些许,是个讨人喜欢的吉祥物,最擅长和稀泥和调节气氛,一见尴尬便道:“严大人在天有灵见着几位如此惦念他,想必也是极欣慰的。方大人,这人大约还要几时才能抓到?可有甚么大概方向?” 方旌忙道:“快了,队里出来的都有编制,尸体也交由仵作检验,结果很快就能出来。”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通报声,说是验尸完毕,将证物也一并带过来了。 说是证物,这人身上也就件衣服,哪有甚么随身的小玩意儿。 城主大人最先看了,然后一个个传下来,方旌细细看完,抬头见三人都盯着他,他低声道:“在他袖中查到的棕色狗毛,同兵部的军犬极像。” 几人神色都是一凛。 城主道:“此话当真?” 方旌忙道:“这是自然,我家中就养了两条告老的军犬,不过为防意外,我还是喊人再去检一下的好。” 喊来了拿证物来的下属,那人却道:“禀告大人,这毛已经在检了,仵作怕大人们等急了叫我先拿过来让您们过过眼,他同您说得一样,十有八九是军犬,只是事关重大,需认真谨慎些。” 户部尚书王淼一拈胡须笑道:“好个仵作,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让他做仵作倒是屈才了,改天让我瞧瞧是哪个伶俐人儿。” 那人应了声道了谢,这才退下。 城主想起甚么,喃喃道:“是,是需认真谨慎些……” 方旌宽慰道:“殿下不必太忧心,这军犬管制虽严,但有不少富甲人家也养了几条。” 所以也未必是兵部的人。 上届就是兵部当政,同户部势如水火,偏偏实力相当,对上兵部实在是叫人头痛。 日啖一肉_48 这话就此揭过,城主又过问了监斩刺杀一案后棋城钉子拔得如何,方旌便展开袖子藏的图纸给他看,桃山客栈早被他探出有眼线,今日晚上故意叫手下漏出破绽引人来,除了他自己抓的一个,手下也抓到了三个。 “除了桃山客栈,还有福山客栈,谷山客栈和谷全寺,这其中又以桃山客栈和谷全寺最大,藏的眼线最多,只是这贼人狡诈异常,一旦有变就立刻吞毒自尽,臣无能,不曾活捉。” 城主摆摆手道:“无妨,”他用手指点了点画红叉的桃山客栈,“剩下三个地方的钉子,你待如何拔了?” 方旌道:“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城主点了点头:“那也好,这事交给你,我放心。” 他们四人熬着眼睛讨论了一个晚上,邹仪和青毓却结结实实睡了一个晚上,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青毓把邹仪拖起来,邹仪不情不愿的起来去吃临近晌午的早饭。 两个人一到大堂就觉不对,桌上一群人都神色紧张,尤以女眷为最,有的甚至掩面呜咽。 邹仪喊了两碗鱼肉馄饨,待小二走去厨房时又忍不住好奇喊住了他:“发生了甚么事?” 小二也不多话,将柜台上的一份报纸递给了邹仪,邹仪一低头,那头版上赫然写的是:香丸致死! 作者有话要说: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 失眠到凌晨两点半……手头有一个微积分省赛一个数学建模国赛,还有三个等级考,社团的宣传片和换届也在忙,必须得精力充沛的面对每一天 可是现在这样不行啊QAQ 有人能告诉我咋办嘛 对了还心悸……吓人啊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谷城,准确来说整个金蜜岛都以香闻名,香水,香囊,香炉,香粉,香丸,香饼,香膏……生活在金蜜岛中的人,除了这吃穿住行,还有一项,香。现下说香水致死,可不是要叫人心惊么。 邹仪再往下看,原是六月初五就有过一例,只是当时说是香丸粗制滥造发了霉生了毒,大伙儿也没把它当回事。可昨天夜里又出了两例,都是死在焚香的房里的,而焚的香正是新近流行的“江南李主帐中香”。 这“江南李主帐中香”产自福城,由户部引进,因香气清新,典雅微甜,价格低廉,是许多女子的不二之选。 如今这一闹,许多姑娘家急急忙忙把香丢了,但想到之前自己已经吸了不少,也不知自己甚么时候会丢了性命,急得直掉眼泪。 邹仪的手指在报纸上的“户部”处轻轻一划。 他抬头,就见青毓面无表情盯着报纸,见他抬头才扬起一个痞子似的笑,邹仪眨了眨眼睛凑过去低声道:“太巧了。” 青毓:“是。” 又见小二已经将馄饨送来,便道:“先吃早饭再说。” 他们在吃饭期间,听到邻桌的一女孩子哭哭啼啼,那姑娘瞧着正是“娉娉袅袅十三余”,脸长得白豆腐似的生嫩,眼睛都哭肿了,坐在她身边的是她父亲,之前还按捺着耐心哄她,之后不耐烦起来:“别哭了!哭有甚么用?这么大了怎么只知道哭?快点吃完饭我带你去锦蜜堂看大夫,锦蜜堂人多着呢,咱们要是再不早些去等会儿药堂可就打烊了!” 这小姑娘一听就哭得更狠了,她父亲挠了挠头发,放软语气道:“不见得就是香的原因,这么多人都在用,怎么就她们中毒了?只怕是年轻小姑娘自己在香里头乱加东西,不小心制出毒来罢了,你向来懂事,不加些有的没的,不必担心。” 说着又痛骂起来:“都临近午时了,过了六个时辰怎么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民报上推测吵翻了天,官报上却是做缩头乌龟一声不吭!人命关天的大事,打算甚么时候给我们一个说法?” 旁儿的人听了也道:“这届朝廷未免太不作为了些!先是拿我们的税钱亏了本,又是监斩被刺杀查不出人来,现在户部引进的香弄死了人也不吭声!这城主和户部沆瀣一气,是不把我们百姓的命当人命看吗?” 所谓撩拨这种事情,必然得撩在最紧要的点上。 这金蜜岛被封建君主欺压统治了上千年,一朝得了自由,总有种天将大饼的不真实感,更是风声鹤唳,生怕有一点儿权贵兴起的苗头,说别的还好,一说到这当官儿的草菅人命,个个都神色紧张的跳起来,听那语气是恨不得冲到城主府里一刀喀嚓了城主的脑袋。 邹仪和青毓吃完这顿早中饭,揣着袖子晃荡晃荡出了门。 邹仪是要去买传说中杀人于无形的“江南李主帐中香”。 许多家香铺子都不卖了,他们辗转了好几块地方这才算是买到,卖的人还一脸警惕的望着他们,邹仪接过那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香丸,正准备和青毓回去,却在回程瞧见了锦蜜堂。 锦蜜堂是座药堂,传闻它已经研制出了“江南李主帐中香”的解药,一大早就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求药问医,邹仪远远一看,那排队的人已经挤出了门外。 两人提脚跟上了队伍,见锦蜜堂似乎也没想着这样的空前盛况,有些手忙脚乱,小药童刚替大夫拿好药材,又忙不迭的提了个木桶,木桶同他等高,里面装满了一些腐烂的瓜果皮核,一跑三步晃,他正抱得满头大汗兀地觉得一轻,一抬头却见是个人高马大的和尚。 这和尚生得是浓眉大眼,五官刀凿斧刻般的深,眼珠子像琉璃似的黑得干干净净不掺一点儿杂质,太澄澈以至于显得像个假人,有种不近人情的味道。 小药童心下一跳,有些瑟缩,但又想到这人帮了自己,以貌取人实在是不礼貌,忙道谢。 那和尚邪气十足的笑了笑道:“小兄弟,你搬这么重的东西是要到哪儿去?我反正闲着,顺道帮帮你。” 小药童道:“南边的胡同里,倒那儿自然会有人回收。” 青毓跟着小药童一道走,走了几步回头对邹仪说:“老实排着,我马上回来。” 邹仪正盯着地面出神,听罢笑道:“要去就去,别把我当孩子哄。” 青毓到了南边的胡同,倒完垃圾欲走,却见小药童捡了根小棍,将垃圾细细分类,瓜果腐烂的分一堆,皮核的又分一堆,然后他退后几步吹了声口哨,就见一只脸极大的花猫从墙头蹿了下来。 那野猫脏兮兮的,警惕的望了青毓一眼,然而却在见到小药童时极亲热的黏了上来,蹭了蹭腿,小药童摸了摸它的头,哄了它一阵赶它去吃那些瓜果皮核。 他见青毓看着自己,羞赧道:“我……我也穷没甚么好给它的,正巧药堂每日都会备些新鲜瓜果招待客人,他们吃得也不甚干净,我就将残肉给它吃……叫大师见笑了。” 青毓本来半眯着眼笑眯眯的,这下却不笑了,他一不笑小药童就怕他,只见青毓立在那里看了几眼忽的道:“你和猫都在这儿等着。”说完旋风似的跑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带了四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他,小药童,猫,还有不在场的邹仪各有一份,十分公平。 小药童见到这么大个的肉包子险些激动疯了:“我……我都半年没吃过肉了!” 青毓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慢点吃,小心烫。” 小药童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张大嘴散热气,还要一面含糊不清地说:“我以后要好好学医,赚好多好多的钱,连我养的猫顿顿都能吃肉包子!” 青毓噗嗤一声:“得了吧,你长大就不会想吃肉包子了。” 小药童不服:“为甚么?你怎么知道?” 青毓说:“哪有这么多为甚么,快些吃,再不回去我这儿的包子就凉了。” 最后还是赶在包子凉之前回去,递给了邹仪。 邹仪一面吃着包子,一面看着驾在青毓脖子上的小药童,小药童被他盯得羞涩起来,想到这凶神恶煞的和尚帮了自己许多,是个好人,便小声道:“你们跟我来。” 日啖一肉_49 于是两个人堂而皇之走了后门。 不过走后门也不过是从在外面排队挪到了里面排队,到里面更能见锦蜜堂的混乱,地上有不少被踏碎的药材,还有个大夫险些摔了一跤,邹仪帮他拾起了他掉落的檀木扇。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时,那大夫正是邹仪刚帮过忙的,他见了邹仪不由得露出个笑容:“把手腕伸过来给我看看。” 邹仪道:“不必,我没用过那香。” 大夫的脸色一僵。 就听邹仪又道:“我是来买些解药防身的。” 大夫:“……” 看得出来他十分想骂人,然而人家刚刚帮过自己,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道:“解药紧张,客官既然不曾用香,就把解药让给别人吧。” 邹仪道:“我拒绝。” 大夫:“……” 最后他被青毓的面无表情给吓着了,还是哆哆嗦嗦给了解药,解药分内服和外服,内服为药丸,外服为药包,需熬煮后蘸药汤擦拭身体。 这量因人而异,不过邹仪根本没病,所以大夫也没法开方子,只能含糊着让他们去了。 邹仪回了房,叮嘱小二不必打扰他,之后就开始潜心研究香丸。 他自回来便不曾进食,青毓亲自端晚饭到房里,把饭摆到他面前邹仪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他不由得叹气道:“幸好我下午给你吃了个肉包子,不然岂不是要饿出毛病来。” 邹仪恍若未闻,青毓以筷击碗,清脆响亮的啷当声让邹仪一怔,抬起头来看他。 “怎么了?” “吃饭了吃饭了,叫你吃饭怎么就这么难呢。” 说完见邹仪又有低头研究的迹象,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扛起来丢到饭桌上,把碗筷塞他手里。 邹仪味如嚼蜡的吃完了这顿饭,甫一吃完便又开始折腾香丸,青毓也无事可做,只好躺在榻上看报纸解闷。 邹仪趴在桌上一直研究到掌灯时刻,正小心翼翼的将碾碎的药粉倒入另一堆药粉,却忽觉身上一紧,青毓将他搂了个满怀。 他心尖儿当时就剧烈的一颤,像嫩芽被掐了一下似的挤出点儿不知是何滋味的汁儿,手不可控制的抖了抖把药粉撒了满桌,但他奇异的心里头居然没有火气,这可真是稀奇,还没待他把那汁儿分析出是个甚么味来,只见窗牖钻出个人影,方大人方旌从窗户里跳了进来。 见青毓正结结实实搂住邹仪,不由得一顿。 也就是方旌跳进来的刹那,邹仪便觉身上蓦地一松,青毓舒了口气向他赔罪,他垂下眼敷衍的摇了摇头。 方旌正欲开口,青毓却抢了先:“方大人能不能走正路,不然总让我提心吊胆以为遇上了歹人。” 方旌摸了摸鼻子道:“我要是大摇大摆进来,两位可就真的要被歹人盯上了。” 青毓摆摆手,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方旌自己也不是来和他斗嘴的,捡了个位置坐下就道:“死者身份已经查明,是兵部郎中严铮专门饲养其爱犬的家丁。听说本就是兵部的人,后来出任务腿脚受了伤,严铮看他可怜便收留他给他安个差事过活。” 青毓眯起了眼:“兵部郎中严铮?” 方旌见状便道:“看来你们是知晓我户部和兵部的关系了?” 青毓道:“路人皆知。” 方旌飞快的笑了一下:“也是。之前派人去了严大人家,他却说不干他的事,不晓得那人怎会成了敌城探子,收留他的时候那人腿脚严重受伤,这个后来他的队友军医都做了证,我们也拿严铮没法子。” 青毓却捕捉到了另外一个关键词:“敌城探子?你怎么能确定是敌城刺客而不是你们谷城内斗?” 方旌道:“从尸体上,还有各方面的情报……因是机密,还望见谅。” 青毓点了点头:“你确定是敌城就好。看来你们城里出了内奸。” 方旌道:“是……但未必是严铮……” “此话怎讲?” “他年纪同城主大人相仿,本身家底本事都不差,按理说便是熬也熬到侍郎了,现在却只做到正五品郎中,就是因为他脾性暴烈,徒有匹夫之勇,心无城府,兵部也不怎的待见他。这样一个人实在不是内奸的好人选。” 青毓道:“你觉得怎样的适合做内奸?” 方旌思考片刻,佯作认真道:“比如说我自己。” 说完不待青毓讲话,自己先笑了。 他很快就将笑声压住:“这查内奸的事由我们自己处理,这次来是拜托邹公子制解药的。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江南李主帐中香’的事,仵作查了尸体为中毒而死,我们在香炉内找到未燃尽的香,确实有毒,只是这毒万分古怪,竟不能查出个具体,我知邹公子乃名医,恳请邹公子制出解药来,救苍生一命。” 说着便把怀里的小包掏出来,那里面有他们找到的残香,方旌将目光投向邹仪,邹仪只初时瞥了方旌一眼,之后便一直在捣鼓他的香丸和解药,青毓递给方旌一个无奈的眼神:“他现在在折腾自己买来的香,快了,你带来的且等一等。” 方旌压低声音道:“还要等多久?” 青毓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默坐无话,一旦闲下来便十分尴尬,青毓低下头去用脚尖儿逗昏昏欲睡的邹腊肠。 邹仪却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在一灯如豆的屋内亮得吓人。 他轻声说:“这买来的香丸是无毒的。”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剩余两人皆是一愣。 方旌忙把自己手中的证物递过去,邹仪接过了,却不急着打开:“这焚香致死的案子总共三例,除了香,还有没有其他共通之处?” 方旌一愣便道:“有,情况都抄下来了。” 日啖一肉_50 说着又把袖中的纸递给他,邹仪弯了弯眼睛没说甚么,青毓却笑了一声:“方大人果然是惜字如金。” 方旌自然听懂了他的嘲讽,只当不听见。 这焚香致死的案子总共三例。 第一例,女,年方十七,是城西油条摊的女儿,年轻貌美人称油条西施,因眼高手低至今尚未出嫁。 第二例,女,年方十五,渔家女儿,有一同为渔家的未婚夫,性子活泼,为人开朗。 第三例,女,年有四十,福山客栈的女杂工,为人老实本分,没有甚么对家。 这三例,除了全是女人、焚烧的是同样的香以外,并没有甚么共同之处。 青毓匆匆扫了一眼,往后虚虚一仰,轻轻翻了一下眼皮,他是标准的双眼皮,薄而深,褶皱一直连到眼尾,这么一挑眉毛的时候从上至下整只眼睛都勾起来,像柄含冰的弯刀。 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轻笑了一声:“方大人这番惺惺作态,是要做给谁看呢?” 邹仪抬眼看他,正巧对上青毓的眼神,青毓哑声道:“我在小药童倒的垃圾里,发现了大梨核。” 方旌的脸色僵了一瞬,张了张嘴想说甚么,青毓却全然不给他机会自己说了下去:“方大人难道不奇怪吗,为甚么昨日半夜出的焚香致死的案例,今天早上就出了解药了?我打听过了,锦蜜堂是自建城以来就有的药堂,信誉良好,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上赶着排队来求解药。它大抵不会自砸招牌,这就基本排除了锦蜜堂胡乱制药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它真的制出了解药。 可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除非它是第一个案例出现时,即六月初五,八日前就开始研制,可是当时朝廷都不曾把它当回事,官报上两句话即过,为甚么一个药堂会这样明察秋毫未卜先知?还是它早就知道迟早有一日会东窗事发,所以比谁都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开始研制解药?” 方旌咬紧了后槽牙,就见邹仪幽幽的叹了口气,补充道:“‘江南李主帐中香’总共四个方子,其中一方为:沉香末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右以鹅梨刻去瓤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久窨,可爇。 青毓在小药童倒的肴核中发现了梨核,虽说药堂有用瓜果点心招待客人的习惯,可到底是做生意的,这如今正是炎夏,梨子却是秋季成熟,用这样大的梨子招待想必也是笔不少的开销。 还有,那儿有大夫别了把檀木扇。 我初始听闻豆腐脑摊的老板娘说起她用的‘江南李主帐中香’便在奇怪,因这沉香不是便宜货物,这香自然也不会如何便宜,却如何能在贫民寒户中流行起来?现在想来,我还是不懂女人心呀,没有正宗的香,用个冒牌货顶替不就好了?锦蜜堂做的便是这样的勾当,闺阁的夫人小姐也罢,街头的油条西施也罢,都用得起‘江南李主帐中香’,好一个皆大欢喜。” 方旌动了动嘴皮子,扯出个僵硬的笑容来:“邹公子果然是妙人也,断案如神。” 邹仪一掀又短的笑了一下,然后换了个坐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有种说不出的刻薄在。 他道:“这些算甚么,我这样愚笨的人都想到了,谷城诸位栋梁自然也早就想到了。可是朝廷却一丝动静也无,又听传闻户部是富甲商子云集之地,我斗胆,多嘴问了一句,道是锦蜜堂曾转过手,旧主人姓方。” 方旌这下笑不出来了,死死的盯着他。 邹仪道:“让我猜猜看,还要过多久,是今晚,还是过一天?朝廷就会宣布,是城主命锦蜜堂研制的解药,因怕引起恐慌而未曾告知。这下既赚了白花花的银子,又赚了一心为民的名声,岂不是一石三鸟,不,一石四鸟,好得很?” 方旌本来面色发白,四肢发僵,听罢终于重重的吐了一口气,站起来活动活动了手脚,才给他脸上添了丝血气。 他俯视着邹仪,邹仪坦荡荡的抬头同他对视,眼睛极其明亮,方旌微不可闻的笑了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这样聪明……所以我才不想给你看那份名单啊。”说着把之前递给邹仪的证物又取了回来,随手塞到怀里。 他就是怕邹仪和青毓会多管闲事,所以才把残香给邹仪,叫他一心扑在解香毒上,现下被拆穿,也就没了这个必要。 他看着青毓坐在邹仪身边,同他手挨着手,青毓将杏仁塞到邹仪手里,邹仪瞪了他一眼,青毓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说了句甚么,他便扁扁嘴,却终究还是剥杏仁给青毓吃,不知怎的,他看着觉得碍眼得很,不由得别过眼,咳嗽两声道:“我家的药堂我清楚,虽说这香是仿制的,东西用的不如原样的精致,可也绝不会用些坑害人的,这样密集的出现香毒致死必然是刻意针对。我们方家一直是户部的中流砥柱,当初为了避风头将药堂脱手转到幕后,却还是被人揪了出来。他们不但针对我,更是针对户部,针对城主!还请邹公子多多费心,替城主扳回一城。” 邹仪还不曾说话,青毓先阴阳怪气的开了口:“我们当初答应的是查出刺杀监斩之人,可没说要搅和到你们这些腌臜事里。所谓民心所向,无往不利,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方大人又何必强求呢?” 方旌瞥他一眼,强硬道:“我求的是邹公子。” 青毓嗤笑一声,邹仪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们现在有求于人端的是让人坐地起价的时候,况且这背后捣鬼之人恐怕和刺杀监斩是同一人,早破早好。 邹仪道:“我自然尽我所能,只是也希望方大人能改改这惜字如金的毛病,您说一半藏一半,叫我摸不着头脑,又从何帮起呢?” 方旌忙称是。 邹仪又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请他坐下,方旌愣了愣,有些受宠若惊的接过,青毓冷眼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哼笑一声。 邹仪坐回来,打了他一下,咬着他耳朵道:“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的,好好说话不成么,还救不救东山了?” 青毓的回答是在他手心画了一个完整的王八壳。 邹仪甩开了手,觉得平白耐心等他的自己也实在是闲得慌,他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正色道:“方大人之前说有内奸,是否属实?” 方旌点头:“是,且是浸淫我朝多年之人。” 邹仪道:“可有头绪?” 方旌:“大抵是有的,只是这数量不小,也没甚么真凭实据确认不下来。” 说着他借了笔墨,就地写了一连串名字,名字之上还有个人对应的部门,是同一派别的便用墨线连接起来。 这谷城人不多,朝廷的人却不少,方旌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个名字,再加上连线,乱得叫人看了就头痛。 邹仪仔细辨了会儿,忽然指着严铮的名字道:“这人就是养了刺客做家丁的郎中大人?” 方旌道:“是。怎么?” 邹仪道:“我曾听店小二讲过,一年前处死了一位提出要‘涨盐价充军资’的大人,那位大人好像……也姓严。” 方旌的眼皮抽了一抽,邹仪的直觉没错,谷城这样巴掌大的地方,谁同谁没有沾点儿亲戚关系,更何况是同一姓氏的,基本都是直系亲属。 方旌低声道:“邹公子所言不错,那位大人原是户部左侍郎,严铮的表侄,严旦大人。兵部同户部在打旧朝的时候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到了如今太平日子算是均分了天下,只是二部都觉得自己的功劳要大些,因而相互唾厌,也算的上是宿敌了。 严旦大人出自兵部世家,幼年考妣见背,严家各户将他拉扯长大,他自幼就对兵家弟子所习的拳脚功夫不感兴趣,却是嗜爱读书,科举后自愿去了礼部,后来……后来他碰上了户部郎中田大人的女儿,便不顾亲族反对做了田家的乘龙快婿,也调到了户部任职。” 好一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话本戏文里的妖男狐女、侠客义士、富千金穷秀才铺天盖地,人人都爱看,人人都爱听,人人都是为爱奋不顾身的义勇之士,倒叫人迷糊起来,自己所处的世间竟是这般通情达理的可爱。 却道是人心不足,一脚踩着功名,一脚踏着利禄,两只眼睛还要虚虚的往上看,看自己没有的惊天动地惊世骇俗。 然而也就看看罢了,还是脚踏黄土的实在,倘若有人真这么做了,就像是话本里蹦出个血肉之躯,非人乃妖,得赶紧请道士泼狗血撒香灰,诛他个魂飞魄散。 现在想来,他提出了“涨盐价冲军资”的法案,即便不成也不必被处死,想必是严家、整个兵部对他恨之入骨,因而使出了这一刀斩净的招式。 青毓却忽的问道:“那田家小姐如何了?” 方旌抿了抿唇,将视线移到地砖上,似是要把地砖瞧出朵花来,过了半响才低声道:“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么?” 日啖一肉_51 青毓点了点头,不再开口。他见邹仪蜷缩了下手指,他状若不经意的碰了碰,发现指尖冰凉,便倒了杯崭新的热茶递给了他。 邹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里有青毓看不懂的神色,然而他睫毛轻轻一眨便将神色全部遮住,眼睛像月牙似的弯了一弯,那弯得形状实在是漂亮的不得了,弯得青毓心花怒放,如果不是惹人嫌的方旌在,他肯定是要调戏他一把的。 这么想着,青毓皱着眉看向方旌,却见方旌目光闪烁,他心头不禁一紧,就听方旌对邹仪道:“邹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三日后礼部在春昼阁宴请青年才俊,也算是次相亲会,田家小姐毕竟还年轻,自然要找个好夫婿。只是严家人心有怨懑,严铮之子严暄更是袭仿其父之风,脾性又臭又硬,怕是要在席上说出甚么叫大家都不痛快的话,请邹公子帮个小忙,叫他难再自命清高。” 邹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抬眼直直的盯着他,邹仪目光明亮锋利像一把短又快的匕首,将天底下污秽都照了个干干净净,叫方旌心虚得不敢对视。 邹仪轻声道:“春昼阁有艺妓否?” 方旌道:“……有。” 邹仪道:“朝臣可招妓否?” 方旌道:“不是,我……” 邹仪道:“方大人只需回答可或不可。” 方旌干巴巴道:“……不可。” 邹仪不说话了,只飞快的一掀眼皮,含糊的笑了一声。 方旌咬了咬牙,终于抬起眼睛:“邹公子放心,朝臣招妓顶死也不过是拘个十日,伤不到他半根头发。虽伤不到他,却对我们户部至关重要,前有内忧,后有外患,谷城这数十年来走得步步为艰,也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凡御天下者,谁不是这么走过来的?” 邹仪不说话,他便又从口中磨出两个字来,虽不发声,那口型却确确凿凿是东山。 邹仪久久的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甚么,最终他退败的叹了口气,微不可闻地说:“好,我帮你研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方旌忙道多谢。 天色不早,他呆着也只是讨人嫌,方旌说完正事后便急急忙忙喝干了茶告辞,邹仪见他驾轻就熟的支起了窗,下半身已经到了窗外,突然心里一动,喊住了他。 方旌回头,就见邹仪说:“智欺一时,难罔一世,久势必趋之以阳谋道。” 他顿了一顿,扬起一个清浅的微笑,下一秒就干脆利落的跳到了房檐上,跑远了。 邹仪还在发呆,青毓却先一步捏了捏他的手,然后起身去关了窗,喊他入睡。 邹仪直至脱下鞋袜脑子都还是木木的,他还记着方旌走前的笑容,那很明显是敷衍的,一个哄孩子似的笑容。 青毓见他这样没来由的有些吃味,突然将手伸进他被窝去挠他的痒,邹仪吓了一跳,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受不住的躲开,直到后来两个人都折腾的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才停下。 青毓皱着眉嗅了嗅自己的胳肢窝:“我们有多少天不曾沐浴了?也该是时候洗个澡,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臭成咸腌菜了。” 邹仪道:“怎么,不怕谷城的大律了?” 青毓想到甚么,神色古怪的一撇嘴:“我又不是东山,又不会在……锅炉里洗澡,怎么会被人抓到?我明个儿带你寻个自在地方好好洗一通,先睡吧。” 邹仪忍不住噗嗤一笑:“怎么每天晚上都要听你说一遍睡觉。” 青毓叹气道:“谁让你实在是不听话,夜以养精,固本复元,邹大夫堂堂江南第一神医,怎么连这些都不晓得。” 邹仪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有道是久不疏则滞,滞则堵,堵则伤。” 不如不养的好。 说完便翻了个身,把背影面对着他,青毓愣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调戏了一把,张了张嘴却觉得胸胀吐不出话来,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最终只好深深几个呼吸,把心头和身上的躁动都给吐干净了,这才咬牙切齿的掀被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伙伴的提醒,年方有强调年纪小的意思,年方四十运用不妥当,现已改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他睡得浅,忽然感觉身旁之人有点儿异样,青毓抬眼望去,邹仪紧蹙着眉,长手长脚的团缩起来,睫毛微微的颤抖,像个不曾长大还需要人抱的孩子,可怜巴巴的。 青毓心头蓦地柔软了,像被猫尾巴扫过似的,又酥又痒,他抬起手臂,先是虚虚的放在他的肩膀上,待见邹仪没有甚么推拒才收紧了手臂,实打实的压在他的身上,邹仪迷迷糊糊的要挣开,青毓凑到他耳边哑声道:“乖,不要动。” 他自以为自己劝哄人的功夫一流,不曾想邹仪听了这话反而眉头皱得更紧了,眨了眨睫毛清醒过来:“你在做甚么?” 青毓也眨了眨眼睛,微笑道:“看你做噩梦了,这不是来哄你吗。怎么,我动静太大,倒把你吵醒了?” 邹仪抽了抽嘴角:“我以为是鬼压床。” 青毓:“……” 邹仪沉默片刻,却见青毓的手臂还横在他身上,这夏季的褥子薄得很,抵不过他的体温,将温度一清二楚的传了过来,叫自己不要在意反而更在意,他觉得脸上有些隐隐的发热。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青毓的手臂正压着他的心房,沉甸甸的,他感觉自己心跳愈跳愈快已然要蹦出嗓子眼,青毓必然是感受到了,这让他愈发窘迫,然而一窘迫心跳却更快,是个恶劣的死循环。 青毓是甚么样的人他大抵也有了了解,跟纪律世俗不占一点儿边,奉行及时行乐的准则,整日戴着一张嬉皮笑脸的皮,眼神却是冰冷刻薄,总的来说,绝非善类。 同他在一起就像是狼伴身侧,实在是叫人心里惴惴。 然而…… 邹仪咬了咬牙,忽的移开了他的臂膀。 青毓也不推拒,从善如流的收回手,他两道极其浓的眉毛下有两只极其黑的眼睛,就着一地月光直直的看着邹仪:“刚刚做甚么噩梦了,怕成这样子?” 邹仪扫了他一眼,青毓见他没打算开口也不在意,他本就是随口一问,对别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邹仪却忽然开了口:“我梦见了我爹。” 青毓一顿。 邹仪注意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只用眼角余光勾了一眼,继续说下去:“我爹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大夫,除了医术好,还为人善,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却极少收钱。不过他虽是个仁医却是个严父,一心叫我考功名,日日同我讲那些四书五经的大道理,我那时候正是狗也嫌的年纪,只知道调皮捣蛋,有次同伙伴毁了父亲极其珍爱的砚台,心慌之下便将伙伴拿来顶罪,事后父亲知道了极为生气,将我打得半月不能下床,我刚刚就梦见我被他打得死去活来。” 青毓听了默了一炷香的时间,邹仪以为他已经睡着,讪讪的捏了捏被角,青毓却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邹仪吃了一惊要挣脱青毓反而加大了力道,将手指一根一根的挤进指缝里,邹仪皱着眉,对这种状况有些无所适从,就听青毓开了口,语调却是十分轻松的,邹仪见他毫不在意的样子,觉得自己再这么折腾倒显得莫名其妙的心虚,于是不得不放松了力道不再挣扎。 青毓问:“除此之外呢?你还有甚么不曾说?” 日啖一肉_52 邹仪愣了愣,神色莫测的垂下眼睑,半响方低声道:“他打我的时候翻来覆去的同我讲:智欺一时,难罔一世,久势必趋之以阳谋道。” 青毓不说话,直觉邹仪还有话不曾讲,虽然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但有些话还是得自己说出来才好。对于邹仪,青毓总是有足够的耐心的。 果不其然,邹仪反手捏了捏青毓的手指,极平静地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我之前同你讲过,他是几乎不收钱财的仁医,可是后来我娘病重,需要贵重药材,他开始看病收钱,价钱抬的高了些,便被交詈聚唾,最后我娘病死了,他也郁郁而终。 其实他的价钱是合情合理的,但那时候同城的大夫为了打压他,一应压低了看病钱,人们便忘了他们之前的势利,争相夸他们心善仁医,唾骂起我爹来。 他这一生,兢兢业业施德行善了一辈子,一根脊梁骨笔直杵在正道上,就算最后要看病收钱也是光明正大,可是谁会欣赏他的阳道正气?” 人这一世,端得是又苦又匆匆。 乐享这生前事,谁管他身后名。 邹仪轻声说:“我了解他,支撑着他的不过是最后的‘久势必趋之以阳谋道’,就好像败将会咬牙切齿地说:‘风水轮流转’,就好像人们对恶人无可奈何的时候会说:‘善恶终有报’,可事实上报应也好轮回也好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他寄希望于百年后的湔雪,熟不知世情记仇不记恩,人们只会记住他是个贪图钱财利益熏心的小人,再慢慢淡忘,绝不会替他平反。 就算真能‘趋之以阳谋道’,那也是天下间的大事,作群雄的心头血,叫他们昼不能食夜不能寐,最终举旗而反,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历史连仔细瞧他一眼都不屑,谁会费心去替他揭开功过?” 他坚持的道义,他那条虽九死而其尤未悔的阳道又有甚么意义呢? 邹仪说完见青毓半垂着眼沉默,他重重吐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的尴尬起来,这样突然来一出,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像倒豆子似的说出来,青毓也只能报以沉默。 邹仪讪讪的抽回了手,从他那个角度只能看见青毓半张侧脸,青毓的五官浓墨深邃,乌黑的睫毛下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在邹仪抽离的刹那,青毓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不是像之前那样一把攥住的握法,而是双手合十,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 邹仪见青毓忽的转过脸来,这样他就能看清楚他的脸了,连他脸上细微的绒毛都分毫毕现,青毓五官深刻气势逼人,却都比不过眼睛的流光溢彩,把万华月光都兜在眼里。 青毓捧着他的手哑声道:“那你为甚么之前要对方旌说这句话?不用着急回答,慢慢想,你是知道答案的,但你却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要我来说给你听,说服你自己对不对?” 邹仪惊诧之下,忍不住把手往回一抽:“我没有……” 青毓却忽的把头凑近了,两张面孔近在咫尺,邹仪听他的话又轻又沉的喷到脸上:“那我说给你听,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你听。” 邹仪张了张嘴,只觉胸中有气百转千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青毓道:“佛经中说:‘皮相诸空’,辛幼安写:‘玉环飞燕皆尘土’,古语有云:‘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去问问路口的黄发小儿,谁不知道美人即浮云,可是这世上能抵挡美色的又有几人?人人都道陶公旷达,艳羡其品性高洁、痛斥官场污秽,谁还不是挣破了头去考功名?明知道命之须臾,不过沧海一粟,谁还不是牵肠挂肚、殚心竭虑的讨生活?你说这是为甚么?” 邹仪沉默片刻,生硬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青毓倏忽笑了一声,笑声是暖烘烘的:“是,也不是。人活着求的无非是两件事,有意义和有意思。娶个七房八房小妾整日玩捉迷藏有意义吗?没有。有意思吗?当然有。大部分人,他们一辈子光够得上自己心目中的有意思就已经耗尽全力了,根本没有精力再去追求有意义,没有精力,也没有想过。 可总会有人想的。 人这一世其实可怜得很,万贯家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膝下三代后就不认识你,每年清明上坟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人间走一遭不过是叫你尝遍冷暖、吃足苦头,但凡仔细想想就觉悲哀,要是再不留下点甚么叫自己心里舒坦,岂不是白白遭了罪? 不过是有人觉得满足乱花迷眼的□□舒坦,有人觉得满足了无尘埃的心镜舒坦,人各有志,万般殊词,但倘若是为了施德而施德,为了芳名而芳名,为了清高而清高,那不又落了俗,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邹仪道:“我这般俗人是不懂了,只是有所求必定有所图,‘不求所图’这个念头本身也是有所图,可他们一不求名二不求利又求甚么呢?是甚么叫他们魂牵梦萦,为之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青毓笑了一声:“满谦,问得好,他们求的是明知求而不得却又非求不可的东西。” “是甚么?” “大道坦荡行,天下磊落公。” 邹仪突然屏住呼吸,就见青毓突然一把抱住他,非常非常非常温和地说:“他没有错,他是对的。” 邹仪直直的愣住了,他身体僵直着,鸡皮疙瘩止不住的往上钻,盘踞在心底的那口淤气突然烟消云散,就像盘古执斧劈开混沌的刹那间,玄黄不再,光明爆发,从此天归天,地归地,天高而地深,日晶而月明,山嵬而水秀,草木葱茏,万物可爱。 他当然知道自己心底想要的是甚么,他只是不甘心而已,他只是不甘心他那君子如虹的父亲背上戚戚小人的骂名,他只是不甘心他多年的信仰一朝崩塌,他只是不甘心世情颠沛容不得半分正道,他在这条不甘心的路上走了太久,前途一片黑暗身后又无路可退,他走得久了连他自己都恍惚起来,这个易子而食的世道是否为常态,自己才是疯癫的那一个。 他走了那么久,那么久,一路跋山涉水、栉风沐雨,走得筋疲力尽,可到头来,他求的不过是一句:他没有错,他是对的。 他不过是需要有人对他说:你是对的。 邹仪突然止不住的眼底泛热。 青毓抱了他一炷香的功夫,忽然觉得不对,抬头就见他眼眶红得要渗出血来,青毓一惊去摸他的脸,被邹仪扭头避开了。 他近乎狼狈地哑声说:“别看。” 青毓便缩回了手,只规规矩矩抱着他,邹仪深呼吸了好一会儿,待情绪平复下来才把头转回来,看着他眼睛认真地说:“谢谢。” 青毓毫不在意的一笑:“下次想我哄你就直说,这么扭捏干甚么。” 邹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滚。” 青毓哼笑了一声,摸了摸他的额头:“快些睡觉,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邹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合上了眼。 一同合上的还有他的牙关,以及他唇齿间的那句:……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叨叨逼叨过头的结果……很正经的问一下,这种内容你们喜欢吗?这章拿给我基友看,基友说会被人跳过的→_→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两个人狠狠睡了一觉,睡完之后邹仪便潜心制药,金蜜岛多年来作为附属榜的是九州大陆,直至之后朝廷凋敝,才叫它在前朝的时候脱离了出去。 这短短几十年间不能改变甚么,因而它一应礼制都朝九州看齐,连大夫治病抓药也同九州相似,只是那药材种类却比之少了不少,不过邹仪船上准备充足,对他来说做一味叫人查不出的药并非难事。 青毓去牢里看了被忽视已久的东山。 他找方旌借了官令,于是天牢便朝他和蔼的大敞了。 青毓被人带着路,领路的狱卒有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脸和青毓有八分相似,都是团子似的圆,因为上了年纪两团肥肉颤颤巍巍的垂着,再加上他手上的佛珠串,活脱脱就是一个弥勒佛。 日啖一肉_53 他还记得他刚开始来的时候,那些嚣张跋扈的狱卒,每只眼睛都瞪的有铜铃大,叉着腰对每一个人都粗声粗气,说话的时候你能清晰的推测出他有多久不曾漱口。 这反而是件好事,青毓并不怕他,因为他们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人,愈是没有权力便愈是要抓紧那芝麻大小的特权吹成房子一样大,把人吓破胆困在里面,就怕有人一旦清晰过来,就把他薄如蝉翼的作威作福给拆穿了。 但现在这个狱卒没有,那弥勒佛的狱卒还笑眯眯的同他聊了几句,讲了讲谷城的风土人情,倘若不是地点不对,还叫人以为是热心的城民。 这让青毓心里头咯噔了一下,除此之外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周围,发现整个牢狱都非常安静,不像之前进入的那样闹哄哄,他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重犯牢房。 所有住在里面的人都命悬一线,或是惴惴不安,或是心如死灰,实在是没有甚么精力折腾,而狱卒也看管了生死,反倒对吓唬人的雕虫小技不感兴趣。 果不其然,青毓去看东山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禅坐,他被特殊照顾,单独关了一个牢房,那牢房干干净净的,有一捆草席,一个硬邦邦的枕头,一床棉絮挤到角上的薄被,还有痰盂和马桶。 狱卒见状朝青毓不卑不亢的笑道:“不巧,大师您正赶上当口,东山大师禅坐的当儿不许人打扰,要不您这样,您先去我们那儿坐坐,喝杯茶,等完了我再通知您。” 青毓忙道不用,狱卒也没有勉强,便开了锁同他讲好了时间,自己回去了。 青毓进了牢房,坐在床沿,仔细的打量了番他的小师弟,看着精神还不错,似乎消瘦了些,不过他本就肥得很,只减一些也看不大出来。 东山一边禅坐,一边分出半缕心神,见师兄来了,就压缩了禅坐时间,没一会儿便睁开眼,青毓许久不曾见他,乍一见也十分想念,预备拍拍他的肩膀,却见东山悄无声息地流了满脸的眼泪鼻涕,青毓便把手缩回来了。 东山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师兄,你可算来看我啦,再不来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要一头撞死在栏杆上,他们这边都没人同我聊天,闷死我了,我怕再这么下去舌头打结放出来的时候不会说话,便每日背诵经文,可是有卷我背不出来,他们也不肯拿来给我看看……” 青毓从满怀慈爱到青筋突爆,最终忍无可忍地说:“闭嘴!你这嘴皮子不是还很利索么?小时候你甚么都不会,练功练功不会,背经背经不会,就会哭,一边哭还一边嗒吧嘴不停的……” 他揉了揉额头,把自己被东山怪跑的思路拉回来,从身后变出个饭盒给他:“牢里饭菜不佳,我知你想念,给你带些过来解馋。” 那里都是爽口开胃的素菜,东山感动的泪流满面,青毓十分嫌弃的拈起被子角擦了擦他的面孔,再将筷子塞到他怀里喊他快吃,他本眉头嫌弃的紧皱着,然而看着东山吃,便慢慢展开了,面容沉静如水。 东山却巴不得他不要展眉,这一展眉面孔就陌生起来,师兄对他冷嘲热讽惯了,他知道他是个心软且没心没肺的,现在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东山思量起自己的情况,不由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可怜巴巴道:“师兄,你怎么不气我了,我……我还有救吗?” 青毓在思考要不要把他们同户部合作的事情告诉东山,然而东山这孩子是一根筋的直肠子,只怕听了他们与虎谋皮要吓得睡不着觉,这计划本就要保密,况且平白吓他也不是个事儿,还是不告诉的好,思及至此,他便冷哼了一声,嘴角一提,一分不偏一分不倚的显出最大限度的嘲讽,一看就是做了许多次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青毓道:“怎么,这么犯贱,给你好脸色看还不习惯了是吧?吃你的饭去,又不是甚么大事,你被关起来砍头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我自然有本事把你救出来。” 东山听了他的含糊其辞却不放过:“真的吗?怎么个救法?” 青毓翻了个白眼,知道不说清楚只给这傻子徒添负担,便随口胡诌了一个计划,大意就是只要他乖乖呆在牢房里吃喝拉撒就行了。 东山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他以前跟的师父能交出青毓这种人可见也不是甚么正经人,从小被师父忽悠,大了再被师兄忽悠,忽悠了许多次因而十分信任,并没有觉出甚么不妥,点了点头,又恢复了食欲去吃菜。 时间转瞬即至,弥勒佛狱卒来催促,青毓点了点头下了床,头也不回脚步坚定的往牢门口走,东山本埋头吃得心无旁骛,这时却突然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师兄挺拔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想问我真的能出来吗,但话到嘴边又同菜一起咽了下去,因为:他的师兄背脊挺拔如松。 青毓可不是甚么感春伤悲的人,在牢里那点儿忧郁的小情绪出了门就被风吹散了,他见天色极好,头顶蒙了一层纱似的薄云将毒辣辣的太阳遮挡了,落下来的日光便十分和蔼可亲,树荫大大的招摇,底下还有习习的凉风,心想闲来也无事,便绕远路去买了两个蛎肉煎饼带回去给邹仪。 邹仪花了一天工夫就配出了药,带给方旌,方旌取了,同时也向他们提供了情报:谷全寺有探子想在正午时引起骚乱,他们得了令起大早赶到谷全寺,青毓好好的出了一把风头,还受到谷全寺的热情款待。 让两人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书局要采访他们,谷城民风开放,极其自由,除了官报还有许多家民报。武功高强见义勇为的外乡人,还是和尚,为青毓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是小老百姓喜爱咀嚼的谈资。 青毓本想拒绝,然而邹仪想了想,他们本就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大侠形象,这下民报来了刚好,便同意了。 青毓这人平常看上去没骨头没脸皮,一见了书局里的人就完全换了张面孔,正襟危坐,时不时拽几句自己临时杜撰的经文,一派高僧风范,邹仪心下憋笑憋得辛苦。 他登在民报的头版上,青毓得意洋洋的捧着报纸左看右看,还预备多买一份珍藏,带到船上去,然而他出风头不久就被另一件事情压了下去:兵部郎中严铮之子兵部主事严暄,招妓被捕。 舆论一片哗然。 因严暄是个笔直火爆的性子,许多人虽然厌弃他,但也认同品性,这种猥琐鄙夷之事不像他的作风。 不过哗然是一时的,余韵留长的是将他往泥里踩。众人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众人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众人都说:这等虚伪卑鄙之徒,拿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许娼妓,该削了他的官职再判他个三年五载! 所有的报纸,官报上倒是毫无动静,可是民报上已经闹翻了天,把严暄当日酒席吃了甚么酒菜,说了哪些话细细描绘,他招了怎样的女子,那女子是怎样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娇媚,他们说了些甚么枕边话——直到床帐落下——再写下去是登不上去了,这才意犹未尽的停止。 还有严暄他的祖宗八代也被刨了个干干净净,邹仪和青毓在吃早饭的时候顺道拿了柜台的报纸,青毓啧啧两声,报纸上的世界和他们所知的完全不是同一个,报纸看多了简直叫人心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反梦,他瞥了邹仪一眼,邹仪垂着眼颤着睫毛安安静静的喝鱼片粥。 他知邹仪心头不见得好过,可是这时再如何劝解都是无用,不如且让他去,过些时日也就看开了,毕竟这是自己选的,再纠结下去就显得矫情。 他把报纸一折,青毓的手总在奇怪的地方灵巧得很,不一会儿就折了个小花灯,又向小二要了盘瓜果,给邹仪吐壳。 邹仪将粥喝完了,摇了摇头,自己叼着蟹粉馒头,望着门外的人来人往兀自出神。 却见在谷坛见过的那位卖报小童闯了进来,头顶两角用红绳扎了,糯米团子似的脸蛋红扑扑的,流着亮晶晶的汗,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店里,吆喝道:“卖报了,各位客官老爷,谁要两份报,最新鲜的报纸,只要两铜板!” 这客栈里的伙计是最烦这种自说自话闯进来的,但因是小孩不便给脸色看,便耐着性子道:“不好意思,小兄弟,我们客栈一直订的是方旗书局的报纸,今早已经送来了。” 那小童用力的点了点头,点头并不妨碍他的掏出一份报纸给伙计,小童声音洪亮道:“是,我晓得,但我这可是最新鲜的,您要是不信看看就知道。” 那伙计愣了愣,飞快的扫了一遍,突然拔腿跑向掌柜的厢房,然后掌柜急急忙忙的跑出来,大手笔的把篮子里的报纸的买了个干干净净。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掌柜拿了一锭银子给了那卖报小童,小童惊讶的张大嘴巴,眨了眨眼睛,结结巴巴道:“我……不用这么多的……” 掌柜瞥了他一地道:“不不不,不急,不急,小兄弟你这份报纸是哪儿来的?还曾卖给过甚么人?” 小童道:“在路上卖过两份,接着就到您这儿了。是墨兰书局的报纸,我今儿个起晚了去报总头那边拿报纸的时候都拿光了,我急得直哭,就见又新送来了一沓报纸,报总头看见就高兴地不得了叫我赶紧去叫卖……” “你家总头姓甚么?” “姓陈,城南柳巷的陈报总头。” 掌柜略一沉吟,他开客栈开了许多年并且开得红红火火,人脉极广,三教九流的认识不少,这陈报总头前些日子还同他喝过花酒,是个嘴上有把门的人,不会折腾些猥劣小报坏自己招牌。 思及至此他便展开一抹笑颜:“小兄弟,不止是这个篮子里的,你还有报纸罢?那些我也买了,全都给我,这锭银子给你,怎么样?阿木,”他回头对伙计说,“快去请周老先生来,叫辆马车,越快越好。” 那伙计也是个机灵的,当下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 邹仪目睹了全过程,虽然掌柜将小童带到角落里声音极轻,他还是凭借几人的神态窥了个大概。 日啖一肉_54 这严暄招妓已然是件大事,却也不见得掌柜如此激动,还有甚么更大的事能压过它? 邹仪直觉就不是件好事。 他预备起身去探个究竟,青毓按住了他在桌上的手:“坐着看看风景吧,我去。” 邹仪扫了他一眼,青毓满是邪气的冲他歪头一笑,像是怕邹仪反悔似的嚯的一下站起来,迈开自己那一步抵人俩的大长腿走到掌柜的身边。 邹仪又望了他几眼就低下头去,看到那小花灯里有冒尖的山核桃壳,旁边挨着的白瓷碗却只有小半的核桃肉,那核桃肉零零碎碎都不是完整的一块,像是别人用擀面杖碾过似的,他看了看,忍不住微笑起来。 青毓回来的时候发现白瓷碗已经空了个彻底,怨怼地盯着他道:“我辛辛苦苦剥了那么久的,怎么全被你吃完了,都不给我留一口。” 邹仪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道:“你这也就一口的量,况且之前还说是给我吃的,我吃光了又有甚么不对?” 青毓被噎了一下,他的本意是叫邹仪剥核桃,自己蹭几块肉来吃,不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不得不强行转移话题:“我刚去问了,那掌柜却是将报纸藏的紧,同我说话也是打太极。” 邹仪道:“这么说来,也只好静观其变了。” 青毓倏忽一笑,从怀里顺出一张报纸来,见无人注意他们俩,便把报纸堂而皇之的摊在桌上。 邹仪愣了愣,只见青毓笑眯眯的,他低下头去将报纸飞快的扫视了一遍,面孔不禁一僵,他再抬起头时青毓的脸上也没有了那抹游刃有余的笑。 邹仪压低声音道:“想来是兵部的报复,毕竟他们扣了严家的儿子。” 青毓道:“还污蔑严暄招妓。我猜兵部会有所动作,却不曾想抓得这么狠,只怕这一回是户部输了——不过这些劳什子破事我也不想管,只是救东山出来却是越来越难了。” 想要堂而皇之的救东山,依靠的就是民意,他们现在是有些风头,可这风头远远不够改变一群顽固之徒,非得是更加轰轰烈烈的事。 本来将刺杀监斩的贼人抓捕了,灭了群众的心头焰就好,可接二连三的出事,大家早就把那可怜的监斩抛之脑后,即便真能找到凶手,众人也不过是看个过眼罢了。 邹仪轻声道:“能不能……” 青毓明白他的意思,皱了皱眉:“他们将东山关押至重犯牢房,看守极严,想要闯进去大约是不可能的。” 邹仪便不说话了,静静啜着茶水,青毓在那儿玩核桃肉。 两人虽是心事重重,周遭的世界却是一点也不曾被影响。 不一会儿周老先生就来了,老先生说书说了四十年,只看了眼报纸上的寥寥数语,便一拍惊堂木,顺溜的把报纸那几句扩列的有声有色,亲眼所见也不能比他更详尽。 周老先生一道讲,堂里的小二一道分发了报纸,还殷勤的问要不要些茶水点心,众人听得兴起,见报纸上有更是激动得不行,除了茶水点心,还叫了不少酒水小菜,又是呼朋引伴,那不小的桃山客栈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 这到底是怎样一件大事,引得人如此激动? 原是有户部的小卒投了状纸,说是户部左侍郎顾秋克扣其俸禄,户部之间官官相护,他深感无望,便冒死来求兵部。 谷城开辟新天地不过数十年,里头的法律乱得很有不少空子可钻,其中有一条便是:凡克扣下属俸禄、偷税逃税等不遵《商法》者皆由户部查办,其余五部皆不得过问。但后面紧跟着又写:若其屡诫不改甚对户兵对抗者,可由兵部执行。 毕竟户部的兵力只有十二人,若是碰上个海贼,也是勉强,所以兵部上门来查户部左侍郎的宅子,循着律法没有出错,不能将人拦在门外。 这户部左侍郎顾秋是个两袖清风的,也不怕人查,坦荡荡开了门,自己还给自己斟了壶茶——结果这一查,就坏事了!他们不曾找到他克扣下属俸禄的证据,却找到了他和户部尚书的通信,里面赫然写到他们如何中饱私囊,生产劣质香料,前几日香毒致死的案子就是他们导致的! 这可比官员招妓不知道严重了多少倍,严暄不过是个六品主事,顾秋却是正二品侍郎,再加上和他通信的正一品尚书,那可是大官中的大官! 况且众人也知道城主大人是户部上来的,这两人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就没有城主的默许?整个户部就是一只肥腻的米虫,将整个谷城的积蓄吞食一空,而那所谓英明的城主,不过是遮挡户部丑陋吃相的一块遮羞布! 这件事比之前加起来的所有事都重要,因其动摇了城之根本,待周老先生意犹未尽的讲完,这消息已经飞遍了谷城的每一个角落。 你有几家书局,我也有几家书局,之前户部在背后操作民报,将严暄的丑事抄翻了天,现下兵部猛出奇招,杀了个措手不及,也算是公平。 邹仪和青毓便有了看报的习惯,同小二讲了,每日早晚都送报来,要是有甚么加急印版的也送来。 有钱自然是好办事,小二跑得极勤快。 第一日:城众哗然。 第二日:出现各式各样的对于户部的指摘,甚至有家民报含沙射影的指责城主。 第三日:开始出现城民暴动。 第四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有静坐的,有写血书的,还有同衙役打架的。 第五日:迫于压力,城主下令将户部尚书王淼和户部左侍郎顾秋收押。 之后连续数日是朝廷上的僵持,民间呼声极高要将两人斩首示众,城主说要整顿肃清户部,官报连续好几日都是肃清户部人员的名单。 城主任期将至,下一届能不能连任显然就看这次的结果,但他并不叫人满意。 他这样避而不谈,只是不痛不痒的清理户部,不就是要逃避处死他左膀右臂吗?城主逼不得已在谷坛发了罪己书,却叫人骂得更厉害。 邹仪和青毓这段时日都不曾见过方旌,后来两人思量着干等也不是办法,便去了方家的大宅,见了方旌。 方旌是个年轻人,这连日的熬夜刁难使他眼角添了一道皱纹,并不深,却平白的老气不少,青年气是多么好消磨的东西。 他见了两人,面色淡淡的请他们坐了奉了茶,自己揉着眉心不说话。 邹仪便率先开了口:“上次见方大人您说朝中有内奸……” 方旌低声打断了他:“是,现下已经明了,是出在我们户部的钉子。王大人和顾大人家里的仆婢还在查,王淼他饱其私囊证据确凿,顾秋顾大人贪赃枉法的证据都跟窗纸似的一戳就破,唯有那封信——那信上的笔迹同他一模一样,是铁板钉钉的证据!” 邹仪扫了他一眼,方旌道了声抱歉:“这几日睡不足,脾气暴躁,还望海量。大理寺请了五名验字迹的老道,得出来的结论都一致,是顾大人的亲笔书。可这怎么可能呢?倘若真是他的,为甚么他没有其他贪污证据?那贼人倒是厉害,仿他字迹仿的这么像!” 青毓道:“想来是摹了许多年,必然是亲近之人。” 方旌点头:“是,还在排查,他家婢子不多,但助学的书生不少,来往中多有书信,现下许多都做了官,还有不少另择其职,查起来实在麻烦。” 邹仪便道:“方大人辛苦。” 方旌疲惫的面孔这才扯出个笑来:“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只是不负我职。” 青毓眯了眯眼,懒得再和这个王八蛋绕圈子,单刀直入道:“当日之约,大人不曾忘吧?” 方旌道:“这是自然。当日说要救令师弟,抓了刺杀监斩的贼人,还百姓们一个痛快,只是如今哪怕是抓着了,恐怕他们也痛快不起来,计划也自然实现不了。” 日啖一肉_55 青毓知道他的潜台词,凉凉的掀了掀眼皮:“方大人所言不错,我们还得抓出这一系列的罪魁祸首。” 方旌笑道:“非是我刁难,只是情势所迫,现下哪怕我们找到了内贼,恐怕百姓也不会信我们,兵部指不定还要如何捣鬼,倒是二位光明磊落的大侠曝露出来,效果更佳。” 青毓虽看不惯方旌这坐地起价的嘴脸,可也知他说的是实话,对两方都好,因而嫌恶归嫌恶,还是没有给人甩脸色,点了点头道:“那好,两位大人现下是关在重犯牢房里吗?” “是。” “我想去看看。” 方旌面色迟疑,邹仪见状也忙道:“扮作狱卒跟在大人身后看一看,不会露出马脚来。” 方旌对于邹仪不是一点点的顺眼,尤其是邹仪那双眉目含春的桃花眼一弯的时候,就像被一盆蜜水从头淋到脚,他在被美色占据的大脑里艰难的用理智分析,心想:本就说好了要请他们一同破案,这两人一向机警,身世也是清白,瞧一眼又不会少块肉,要是能看出甚么蛛丝马迹那就更好了。 于是点了点头,不过现下被盯得紧,方旌喊了心腹,给他们乔装打扮一番,从屋檐上飞鸟似的掠了出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方旌心腹是个心灵手巧的,乔装打扮得惟妙惟肖,正是一名面孔漆黑的高大汉子和一名两鬓带白的髯须公,到了牢门口,方旌毫不吝啬的塞给狱卒一大把钱,只道:“都是两位大人家眷,我知规矩,但这严刑峻法之外更有人情,只需一炷□□夫,不会更多。” 虽户部形式严峻,但狱卒也深知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且没有甚么比这白花花的银子更实在了,当即便露出个笑容,点了点头,悄声在方旌耳边说了句甚么,然后比了个手势:“请。” 原是叫邹仪和青毓去换上狱卒的衣服,将帽檐压低些,重犯们自顾不暇也不大会注意他们,两人顺顺利利就见到了两位位高权重的大人。 先是户部尚书王淼大人。 早先说过,王大人是个讨人喜欢擅长和稀泥的吉祥物,但能坐到这个位置,就算只会和稀泥,那和的也是金泥巴。况且这王大人年轻时候也是个厉害人物,不过是年岁大了才不管事脾气好起来。 邹仪和青毓早先曾去看过王大人的宅邸,青毓带他站到墙头,真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连屋角的雕工都比寻常人家的木床精致。 这越是有钱就越是怕死,因其每滴骨血都掺了金子,金贵异常;这年纪越大也越是怕死,因衰老不是一时而是一世,像把钝刀缓慢的凌迟。 王大人坐在床铺上,紧蹙着眉盯着牢门口,见到方旌的刹那间两只绿豆眼陡然闪现了光:“斾宣,斾宣!你来了斾宣!” 方旌心道这叫的可比亲儿子都热切呢,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王大人。” 邹仪和青毓在他身后注视着这老人的丑态,方旌同他扯了一箩筐的闲话宽慰他,直至时间紧促不得不走了,就这样王大人还扯着他的袖子,方旌又忙发誓保证,这才不舍的松了手。 紧接着又来到户部左侍郎顾秋的牢房。 兵部提出来的,怕两人关得太近沆瀣一气,因此顾大人的牢房离王大人较远,是在个角落里,暗怵怵的。 顾秋在那暗怵怵的角落里却像是颗照耀四方的夜明珠,他盘腿而坐,闭着眼,脊背挺拔,竟是在禅坐。 在这样污秽、晦暗、压抑的牢房里,头上玄着一把蜘蛛丝挂的尖刀,居然还能安之若素,还能平静到入定,实在非常人所能及。叫人看了不得不叹一声佩服。 方旌放轻脚步到牢房门口,正打算等顾大人打完禅坐,却见顾秋睁开了眼睛:“斾宣,你来了。” 方旌施礼道:“顾大人,这几日先委屈您在这污秽之地呆着,城主大人正在据理力争,只有那封信,其他甚么贪污受贿的证据都没有,这封信也站不住脚,不过数日必能将您放出来。” 顾秋极平静的笑道:“实在是有劳城主大人了,你也辛苦。不必过于担忧,清者自清,就像你说的,他们其他甚么证据都没有,我这案情自然会昭雪。” 说着竟问起家里的仆役,问他们是否吃好睡好,可否有人审讯时刁难他们,还叫方旌给那些落魄书生邮钱,说是笔救命钱,万万耽误不得。 方旌自然一一应下,见时间已到,方旌还有甚么话想说,他却极豪爽地道:“你去吧,万事小心。” 出了牢门,方旌一人走在前头,邹仪和青毓走在后头,两者隔得并不远,却不能听见邹仪他们的谈话。 邹仪望着天上的一弯淡粉月牙,低声道:“这内奸,两方必有其一。” 青毓:“你猜的?” 邹仪眨了眨眼,猜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根据已有的线索推测。 能把顾秋的笔迹仿得如此逼真,连擅长断字迹的人都分辨不清,一定相当熟悉顾秋的笔迹,长期通信,现在都有密切联系,或是伺候他写字办公,又能把两人来往言词摸得一清二楚,还指使户部小卒将中饱私囊的事捅给兵部,熟悉户部的污垢之事,内贼断然是王淼和顾秋的亲近之人,甚至,有可能是他们本人。 青毓又道:“你觉得是哪方?” 邹仪反问道:“你说呢。” 青毓做了个口型,正是“顾秋”。他见邹仪只静静瞧着他不说话,便道:“怎么,你不同意?” 邹仪道:“为甚么不是王淼?他享受惯了,虚抬香料价格,制造劣质香料,还到处揩油水,人这贪心是无底洞,敌城许金山银山就可收买他,且他家族小辈凋零,无甚么英才,再这样下去户部这块大肥肉他可就咬不动了。你为甚么觉得是顾秋?” 青毓只扯了扯嘴角,翻了个白眼道:“我猜的。” 邹仪懒得理他时不时发作的癔症,却见他变脸如翻书似的,突然绽开一朵花般的笑脸:“我们来打个赌,看看谁是内贼。” 邹仪道:“总要有奖惩,不然赌也无趣。” 青毓道:“不错,若是谁赢了,输家就得无条件的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怎样?” 邹仪知他鬼脑筋最多,且脸皮最厚,要是让青毓赢了还不知他能说出怎样的要求来,然而,一,他觉得自己不会输,二,他……他心底有一层像肉骨汤上浮油的期待。那期待的量恰到好处,绝不会油腻,只会勾得人越发心痒痒。 青毓是个人精,最会掌握分寸,可他对他也太好了些,这么无微不至的好,把两人关系拉得过于亲近。 一旦亲近,叫某些不安分的东西,就像陈年冻疮被冷风一吹,蠢蠢欲动。 邹仪微笑道:“好。” 青毓勾了勾他的小指,十分嚣张的笑了一笑。 方旌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突然回过头来哑声道:“二位,这街上人多眼杂,小心行事。” 说完便脚下生风,走得飞快,邹仪和青毓便也闭上了嘴,快步跟上。 三人进了方旌的书房,在隔间换好衣裳,再出来时心腹奉上甜津津的桂花茶和桂花山药糕,桂花山药糕软糯的恰到好处,邹仪掂了一块细细的品了,青毓却牛嚼牡丹囫囵吞了三大块。 方旌刚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忽见心腹神色匆匆的闯进来,草草行了一礼道:“大人,探子回报,王大人长子王穆命仆人携密信,正往林商的方向去。” 日啖一肉_56 林商是谷城一商会的领头人,同王淼关系匪浅,因时常布善施德,在民间风评极好。王穆这一举,无疑是为他爹求情,想要通过林商改变民意,救他爹一命。 可谁不知王淼现在在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等他们踏错一步来个万劫不复,却不想这傻子好,白白给人送上门来! 王家的小辈果然都是蠢货! 方旌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道:“这事除了你,还有谁发觉?” “应当还有两拨,只是听了您的吩咐小心行事,离得较远,探不清是哪一方的人。” 方旌皱着眉,低声道:“不知道?猜也能猜出来!罢了,你现在就下去,将那仆人捉住,多带些人,别叫人半路劫了去。” 邹仪却道了一声“且慢”,一时众人目光都打在他身上,尤其是方旌,邹仪却不看他,反而凑到青毓耳边笑道:“‘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青毓大师,你猜错了。” 青毓却满不在乎地道:“时候尚早,将内贼揪出来再说。” 邹仪挑了挑眉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露出一抹狡黠笑意,这才回头对方旌道:“莫要打草惊蛇,且看看那剩余两拨人如何动作。” 方旌皱了皱眉:“这两拨人,一拨是兵部,一拨是内贼,都是巴不得我们户部出差错,只会冷眼瞧着,怎会动作?” 邹仪眨了眨眼睛,倏忽一笑,声音却是掷地有声:“自然是——落井下石。 兵部不必多说,自然是要看户部好戏,这时再不火上添油把户部结结实实打翻,恐怕严家儿子也保不住了;至于那内贼,他要么是同王家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也知道除了自己还有两拨人,户部也好兵部也好这两拨人都不希望他好事办成,自然是要保驾护航的;倘若同王家不是一道,乐得见王家出错,那户部要阻止王家是为敌,兵部要一同落井下石是为友,一敌一友,此要紧关头断然不敢贸然接近,必然得先下手为强,才好安心。” 幸而有三股势力,三方都在乌漆墨黑的夜里,吊紧了神经压低了呼吸,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现下只等一方先打破僵局,不过相应的那方也失去了观而后动的优势。 方旌一沉吟,也觉得有理,给心腹使了个眼色,心腹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三人在深夜里喝壶浓茶,谈天提神,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心腹又匆匆赶来,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 方旌吃了一惊,亲自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喊他慢慢喝了,那人却是咕嘟咽下两大口,一边咳嗽一边道:“大、大人,那仆人已将信送到,折返了……还有一拨人马见他把信送到,也撤走了!” 三人俱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苏轼《留侯论》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按照之前的推测,两方人马一拨为兵部,一拨为棋城内贼,三方都晓得除了自己还有两方势力,只会等候着谁先下手,怎会反其道而行之退出? 方旌眯起了眼道:“不急,你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提高警惕,不到非常时刻,切记轻举妄动!” 心腹匆忙退下,方旌将半杯残茶慢慢啜了,盯着屋内一跳一跳的油灯,他忽的站起来,细细的将两根黏在一起的灯芯子分开,屋内一下亮堂许多。 他挑完了灯芯子却不急着回来,反倒是立在窗边,听了会儿窗外海风刮过的声音,因隔了曾极厚的窗纸,风打在窗纸上变了调,像生锈的刀片在上面轻轻刮过,平白多了层肃杀的味道。 邹仪和青毓凑在一块儿商量。 青毓道:“假设撤走的是户部,留下的是内贼,在他看来就是户部和兵部二者撤走了一个。户部为甚么能宽心的撤走,这是意图扰乱军心还是胸有成竹?前者自然是有的,至于后者,如果有,恐怕户部早料到王家性子,那封救命信被掉了包。如果是兵部撤走,调信的可能性有,但微乎其微,不如说是……林商家里有内贼。” 邹仪沉吟片刻道:“不对,王家仆人知道这信的重要,必然得亲自送到林商手上,哪里来的机会下手?” 方旌这时却转过身来:“邹公子不够了解他,若是能见上一面,你便能知晓他慈眉善目的脸皮下藏的是怎样的心肠,这人最擅长不择手段、捧高踩低,他那些善事不过是心虚想赎些功德罢了。遇上这样的大事,他是决计不会亲自去见王家仆人的,最多叫手下层层递上来,看不看还不一定呢。” 青毓道:“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那王大人又怎会去求助于他?” 方旌笑道:“难得青毓大师没有听过那段王林佳话?这两人狼狈为奸了三十年,生生造出不少银子,不过王淼这东西老了便心软,一心软就糊涂,自以为两人是羊左之交,殊不知……” 他摇了摇头止住了话音,又道:“你们所说不错,户部安插了钉子,送信的是我们的人,林府里传信的也有我们的人,不过那送信之人目标过于明显,我们只叫他老实送去,只窥看信件内容,不做其他手脚。” 邹仪道:“那人呢?” 方旌道:“现下在回去的路上,等他回了府自会提笔复写一遍,我们再找个时机取出来。” 青毓却皱了皱眉,舔了下并不干燥的嘴唇,低声道:“我们这样的外来人都能猜到户部会安插钉子入林府,兵部同你们斗了几十年难道想不到?你们会插钉子,难道兵部不会插钉子?那内贼能渗透谷城朝堂如此之深,有这样的本事,往一个商人的府上插个人不也是易如反掌?三方人马在外,三方钉子在内,你怎么才能确保户部笑到最后,方大人,还有甚么杀手锏不曾拿出来?” 青毓目光幽幽,他平常嬉皮笑脸没骨头似的,但当他不苟言笑的时候面容极其严肃,甚至带了点阴穆,阴气和肃穆。 邹仪也将目光投向方旌,他知道方旌是不大信任他的,虽然他们两个人清清白白,但终究是外人,这自然无所谓,可在要紧关头还这样遮遮掩掩,倒叫人生厌。 方旌愣了愣,对上邹仪清清亮亮的目光,他垂下地笑了一下:“大师好机警,林商也算是商圈的领头人,按理这么多年在户部也能混个不错官职,不像如今再富终究是民,只因城主大人的老父亲对他牟利手段极其不屑,便下了死令,城主大人这回为了笼络他便许了他个官名,他盼了大半辈子,怎能不心动?” 青毓凉凉笑道:“不愧是商家……不论期间这信如何做手脚,最终还是要落到林商手里的。” 方旌虚心受了这一夸奖,见已是三更夜,便道:“二位不必同我一齐守着,若是困乏了,去耳房歇息就好。” 邹仪点了点头,将口中最后一块点心咽下去,明日高下即分,他们得养足精神去做一回见义勇为的大侠。 方旌又给他们备了盏油灯,亲自递到邹仪手里,低声道:“特殊时刻,不便招人带二位出去,委屈二位了。” 邹仪只道“无妨”,他确实是有些困了,这一杯又一杯的浓茶下肚并不能抵挡睡意,倒叫胃隐隐有些难受,青毓顺手将他手里的油灯接过,邹仪便向前两步去开门——不曾想一开门就和人撞了个正着,还好青毓将他一带避开了。 方旌蹙着眉看着自己慌张的手下,呵斥道:“慌慌张张的像甚么样子!出甚么事了?” 心腹咽了口唾沫道:“大人,这姓林的好不要脸,派出一队人马,往兵部尚书严钊大人那里去了!” 方旌心下一沉:“那我们的人呢?拦住他们没有?!” 心腹道:“自然是拦了的,可是那潜在林府周围的另一队势力也跑出来阻碍我们!属下无能,纠缠难分高下,已经来不及追回了!” 方旌痛斥道:“混账东西!” 一抬袖就给了心腹一巴掌,那人不吭不响的直直受了,方旌的胸口剧烈起伏起伏到肋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咬了咬牙道:“即刻通知陈昇,让他把信件内容抄了传过来,你,快马去告知城主大人消息,我随后就来!” 说着朝邹仪和青毓一拱手道:“二位,失礼了,我去去就回,二位请先歇息吧。” 青毓却讥诮的一掀眼皮:“看来贵城主对林商大人的了解还不够深呐,”待嘲笑够了才道,“我们同你一道去,既然是合作,自然有必要呆到最后一刻。” 日啖一肉_57 方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去备马车。” 到了城主府,正是灯火通明。 邹仪和青毓向这个英俊的中年人行了礼,城主英俊,但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英俊,而是和蔼可亲的英俊,让人见了就觉得可靠,城主一见两人行礼匆忙去托住他们:“二位不要在意这些虚礼,快坐,快坐。” 待邹仪和青毓坐定了,他又命人奉了热茶,青毓不慌不忙的用杯盖轻拂茶面,方旌却像手中拿个烫手山芋似的,指尖碰了碰就极快的缩回手:“大人,属下无能,让那信递到了兵部手上!请大人恕罪!这林贼狡诈异常,必然不会将原信交出去,林府有我们的钉子,早上买菜的时候就能将信抄一份传出来!还请大人静等片刻!” 城主虽眉间笼罩忧愁,却不焦躁,听罢摆了摆手道:“斾宣,这不怪你,你已是难得的心细,倒是我考虑不周,轻敌了。” 方旌忙道:“现下该当如何?” 城主已经收到王家下人抄的信纸,一边将信纸递过去一边道:“不必过于担忧,我已吩咐下去,明日书局会联合出声,将此事盖过去。” 信笺里头写得就是利用舆论搭救王淼一事,王家还答应给林商之后的进货多多便宜行事,那丰厚的条件,只能叫人粗读,细看则惊心。 方旌扫了一遍,没有提到城主,但是并不能叫他放心,他道:“兵部收到的不知是怎样改过的龃龉版本,他们定然不会放过此事大肆做文章,您马上任期将满,这时候可马虎不得。” 他说的含蓄,其实现在城主可谓是大势已去,民间多有责难。 城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方旌喝了几口茶,心神定了定,又道:“大人,十日后是年度大会,到时候您要站在谷坛上,且不说那些问题会如何刁难,安全也难以保障,您真的不要我们加派人手?此时不同往日,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十日后城主第一任任期将满,按照惯例要在谷坛举行年度大会,主要是做这一任期的陈词,这都是虚的,不过为了显公正,结尾处需回答民众十个问题,最后再做投票,决定是否留任。 城主道:“他们刺杀我有甚么好处,只显出他们的心虚来。” 方旌道:“城主大人您底业丰厚,便是一时不查,也能很快反应过来,必要叫他们好看!兵部明白这个道理,恐怕会下狠手斩草除根,到时候只要推到暴民身上便一了百了。” 城主只摇了摇头,这时却听有人来报,林府的钉子将那信抄了传过来。 方旌快步起来接过,一面扫一面走向城主,看了两眼却整个人都倏忽愣住了,过了两秒他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城主大人,这上面写……您通外敌。”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六七三连发 这几章我看得都尴尬,就快点过掉好了 还有呀,虽然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但是还是要给留下来的小伙伴们说声谢谢,卷二快完结了,结尾有一个大彩蛋,卷三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卷,希望你们也喜欢~ 第40章 第四十章 城主先是一愣,紧接着瞳孔剧烈收缩,淡然的面孔再也维持不住。 他站起来,将手伸过去沉声道:“给我!” 方旌小心翼翼递过去了,城主攥住了纸边,飞快的扫视,信并不长,他却看了许久,期间闭眼好几次。看完了他将纸往桌上一摊,手用力的压住了被他揉皱的边角,他脸色发白,似乎血丝都涌到了眼睛里。 过了半响他揉了揉眉心,哑声道:“是我失态,叫几位见笑了。这是莫须有的事,也亏得他们不要脸皮到如斯地步,能捏造出来。不过莫须有就是莫须有,我有账细明明白白,大不了喊刑部过来查,更何况,我是不会叫他们查的。” 方旌亲自取了茶壶来,给城主的杯中添了茶水:“刚刚问了严宅的情况,却是毫无动静。” 城主低声道:“盯紧些。” 方旌点了点头。 他回过头,见邹仪坐在椅上,眼睛却杵在桌边的木雕纹路发愣,他不想吵到他,悄然走过去倒了茶,却还是打扰到了邹仪,他抬起头,忽的道:“方大人,这兵部尚书也姓严,和招妓被捕的严大人又是甚么关系?” 方旌道:“严暄的大伯,虽然严暄之父严铮只做了兵部郎中,但他大伯却是正二品尚书,不过他对严暄并不如何疼爱,想来也是不喜其性子。” 邹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青毓却开了口:“现已是寅时一刻,再过一个半时辰天就亮了,为甚么这样的大事,兵部却一点动作也无?” 方旌道:“既然是这样的大事,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倘若他们贸然围了城主府却拿不出过硬的证据,那可是砍头的大罪!兵部在这要紧关头必然得沉得住气……”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甚么,突然愣了愣,眼睛兀地张大了:“这可是天降的大好事,一旦我们销毁证据他们可就甚么都拿不到,也没法彻底扳倒我们!兵部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倘若我是他们……倘若我是他们应当快刀斩乱麻,趁户部反应不及的当儿连夜出兵围了城主府,翻出通敌的证据来!绝不会等到天亮!除非——” “除非他们手中没有我通敌的证据。” 城主已经坐下来,面上恢复了平和的表情,淡淡的啜了口茶。 三方势力,三位递信人,三封迥异的信笺,如今看来,第一位递信人是户部;第二位是兵部,倘若他是最后一位,他瞧见了内贼污蔑的大罪必然会禀报回去,让兵部有所动作;第三位是内贼的钉子。 不过……内贼却还是不够了解林商是怎样的人。 他这几十年来,不择手段也好,施德行善也好,内心那墙头草的本质都不曾变过。 户部许了他官职,他却知是口头承诺,且户部抱团严重,一堆官员唯他是个平民,在一堆官老爷里讨不到好,而兵部兵力强大买卖市场却接近空白,急需一个在对商场极其精通的人为他们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因而倒向兵部。 不过他虽倒向兵部,却是有所保留,如若兵部落马——虽看如今形势不大可能,可万一兵部失败,他就能拿出这信来保自己一命,不论信件真假,只凭是王家的信足矣。 这么瞧着,他给兵部的信应当是封不痛不痒的废话,城主理了理宽袖的褶皱,低声对方旌说:“给我备车,天一亮就去林府。” 方旌抬眼瞥了一眼,一作揖退下了。 城主起身自己也去换身衣裳,在走前朝邹仪和青毓一行礼,道是:“二位大恩,吾终身难忘。” 邹仪也站起来回了礼,青毓却把屁股粘在椅子上,闷声闷气的只顾着吃糕点。 城主向他们道了抱歉离开,很快就有下人引他们去偏房休息,邹仪往前走了几步,忽觉不对,一回头就见青毓耷拉着脑袋,三魂七魄似羽化而登仙般轻飘飘飞到天上,唯有沉重肉身还在蹒跚走路。 邹仪难得见青毓的这幅模样,那模样既不是平常的嬉皮笑脸,也不是眉间偶尔乍现的阴森煞气,而是一种呆愣愣的,接近虎头虎脑的傻气。 这从来只显现在东山身上,青毓却不曾有过,见了这般稀奇模样邹仪第一反应是不信,要去扯他的脸皮,伸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生硬的调了个方向,拍了拍他的肩。 然而这时候青毓神思已经拉回来,似笑非笑的一把捉住他的手,微微低头,睫毛又浓又密还闪着油光:“你刚刚想要做甚么呢?” 日啖一肉_58 邹仪被抓了包也不羞赧,反而大喇喇的同他对视:“我想要做甚么,你难道不知道?” 青毓只抿唇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去漆黑如墨的夜空,瞥了几眼忽的将笑脸撤下道:“我总觉得不对劲,那内贼既然胆大包天的说城主通敌,总不会只有这一封书信,必然会有后招,这后招想不到,我总不安得很。” 邹仪笑道:“你竟然会不安?” 青毓翻他一个娴熟的白眼:“如果不是东山那傻子还在牢里,谁愿意管这些芝麻绿豆的破事。” 邹仪听了垂下眼,淡淡的笑了笑,一垂眼正见青毓的袖子有地方翻了起来,便自然的伸手去将他捋平:“既然这么关心他,以后少骂骂人家,在桃源村那次你凶得他可难过了。” 青毓冷笑道:“他皮糙肉厚耐打得很,你不用替他如此着想。” 然而冷笑完又立马转了面孔,不正经的搂住邹仪的肩膀,黏黏糊糊的凑过来道:“好了好了,我们赶紧去客房,我要同你……抵足而眠呢。” 邹仪顿足,用手肘毫不客气的捅了下他毫无防备的肋间。 “滚。” 林府。 林商可谓是彻夜未眠,直至凌晨才小憩一会儿。他这封信一拿到,他先是一惊,随即便觉出是假的,因城主实在是无甚么理由而信上的证据也算是模棱两可,并不如何确凿。 可他也明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兵部同户部闹得这样你死我活,这些模棱两可的证据足够兵部围剿城主府,到时候木已成舟,报纸上天花乱坠的一修改,真实原因也就不重要了。 可他虽然心向兵部,却还是有所顾虑。 这非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一种直觉,在商场厮杀过来的直觉,亦或许是他年岁大了禁不住吓了,他想看到的温吞的改朝换代,温水煮青蛙,而不是这样要狂风骤雨般的大罪。 林商再三权衡,还是自己亲笔写了封信,将王家派人送信救急的事写了,命人送到严府,那封通敌信却是被他藏了起来。 可惜他虽万事小心,却忘了小心眼前人。 林商只觉自己才刚睡下不久,管家急急忙忙来报,道是:“老爷,大事不好了,城主大人来了!” 林商揉着自己钝痛的太阳穴,低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先去招待他,务必周全,不得怠慢,我马上就来。” 他倒是不意外城主过来,昨日一事他已经明确的摇了旗杆,倒向兵部一边,户部来咬牙切齿地问罪是早晚的事,不过,也太早了些…… 林商掐了掐眉心,把眉间的褶皱给抚平了,小心翼翼的解开束缚着胡髯的绸袋,洋洋得意的沾了点唾沫给自己的胡子顺了顺,确定每根都完好无损,自己还是个美髯公,这才爬起来洗漱。 待他到正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他虽同城主撕破脸皮,礼数却还是极为周全的,行了个毕恭毕敬的礼:“城主大人莅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不甚惶恐,望大人海量。” 城主急忙去拖住他下跪的身子:“林伯这是要做甚么,莫要行如此大礼,您这样真是折煞小侄!” 虽无亲戚关系,但按照辈分,喊那老贼一声伯伯也无不妥。 林商就着城主的胳臂而起,忙喊城主落座,城主坐下方道:“林伯对侄儿至多关怀侄儿都记在心里,只是自上任以来案图之劳琐事缠身,现今好不容易才得了空来看林伯,林伯不会介意吧?” 林商忙笑道:“怎会,城主胸中怀的是天下大事,老朽这样的老匹夫,能得城主挂念便是极高兴了。” 又聊了几句,林商不曾用饭,于是请城主转到花厅去用早膳,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虽然本身一丝温情也无,甚至当初林商和城主老父亲撕破脸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是老死不相往来,但那条隔阂十数年的鸿沟现下却被姹紫嫣红的鲜花填满了。 城主坐在林宅享用早膳,笑着夸林家的厨子好,说要将自家厨子带来学学师,林商脸上应承着,心里却不住打鼓。只因他这贤侄自来了就扯闲话,半句朝廷官场上的都无,之前他半遮半掩的询问,都被城主笑着挡了回去。 他这么一面想着,一面提起小勺,喝一口热腾腾的海参汤,他一手压着自己的胡须,一手小心翼翼的将勺子送到唇边,正准备咽下去,却见一仆人嚎着跑进来:“老爷!” 吓得他一哆嗦将汤撒在他的宝贝胡须上,林商低叫了一声,周围的人忙替他清理胡须,有的拿水有的拿布,他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胡须,又恶狠狠抬起头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下人哆哆嗦嗦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前院着火了!” 林商一愣,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城主,却见城主十分关切的对他说:“林伯可千万小心,为防火势蔓延,咱们还是从这儿先撤吧。” 他看他一眼,一边命人带城主避开火势,一面就要往外走,却被城主一把扯住了胳臂,他听见城主语调平常:“林伯您赶过去也无用,况且您年事已高,得小心些身子。”说完城主朝仆人们滑了一眼,“带我和你们老爷走。” 仆人不明所以,城主虽是和蔼但上位者当久了眼里必有肃杀之气,因着威慑,仆人便老老实实领了他们去了别院。 林商在别院喝茶,当听到火势止不住的蔓延,将他书房少了个干净的时候,他把自己一副老牙咬得咯吱作响。偏偏城主还神情真切地宽慰他:“人没事就好。” 这是报复! 这是示威! 这是嘲讽! 这是报复他墙头草倒向兵部一党,这是向他示威告诫他就算户部如此窘境也能随时要了他的命,这是嘲讽他的两全算盘最终落了个空! 因他一贯谨慎,欺骗背叛人惯了也觉得随时会被下面人颠覆,所以心腹也不知晓他机密文件在哪儿,只知道是在书房,倘若他立马跑去告诉他们机密文件藏处让他们把文件抱出来,还有一线希望——可是—— 可是! 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然而这人至少现在都还是城主,他一届草民,兵部都不能奈他如何,他又能怎样? 林商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回道:“是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人没事,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城主笑道:“我就是佩服林伯这样豁达的性子,小侄得向林伯多学学。” 林商本一手捋着胡须,听罢硬生生揪下来几根。 城主并不打算将他逼得太紧,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老贼老奸巨猾,便将话题转到别处去,见他心思也不在这上,说了没一会儿就匆匆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寝室水管爆了,然后一旦开阀门水就漏到我这儿……但是周末不休,周一上批购材料,最早周二才修……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之后便是户部和兵部在报纸上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户部也对兵部下了手,不过户部失了两位顶天的股肱,因而总得来说还是户部吃亏。 那些报纸上的东西方旌早丢给旁人去管,不为其他,只因年度大会将近,城主第一任任期将满,要在谷坛做陈词。到时候城民都涌了进来,乱糟糟的,安全难以保障,更何况现在非常时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侍卫布得少了自然是万万不可,布得多了又要落平民口舌。 日啖一肉_59 方家以前做海上义贼,为出入船只保驾护航,后来见前朝已是大厦将倾之势,黎民苦寒,愤然而起。他家虽武力不错,但脑子却是商人的脑子,在户部混得如鱼得水,尤其是同城主的老父亲关系好,方旌年纪轻轻就做了户部从五品的员外郎,这谷城升职本就容易,更何况他还这样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邹仪和青毓却突然得了空,无事可做。 那敌城的钉子被谷城拔除,现下就在审讯,虽然他们嘴严但架不住人多,总有那么几个胆子怯的,能套出话来,不过是要多费些时间精力来撬开他们的嘴。 这就是谷城朝廷的事了,邹仪和青毓唯有在抓人的时候帮了忙,又上了报纸风风光光的红了一把,兵部已经觉出他们的不对,估摸着两人是户部的人,然而这时候都在挖官场污垢,这两个无名小卒自然没有人来得及注意。 两个人没人搭理,也乐得其闲,又去见了趟东山,好好安抚他一顿,给他准备了五层的大食盒,里头是各色精致素菜点心,东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抱着他们诉倾肠,被两个人嫌弃的躲开了。 看完东山之后便去逛街市,谷城刚开始不曾好好逛过,之后又是心中怀着目的探查,所以虽知晓了些美景妙处,都只是眼前掠过,现下才静下心来欣赏。 不过谷城又不是甚么大地方,逛了几日很快就逛厌,他们慕名而去“垂落银河”的瀑布,却是像痴傻儿滴滴答答流着口水。 天却是好的,邹仪和青毓便在树荫底下睡了一觉,青毓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壶酒,揣着暖烘烘的胃,倒是睡得很酣。 见暮色四合,两人就携着下了山。 一到山脚,闻到各色的饭菜香青毓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一声,他揉着肚子道:“我饿了,就近择个地方吃饭罢?” 邹仪虽然抠门,却又挑剔,堪称事儿妈。听罢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只觉都是小间农房,菜大概也粗糙,所以摇了摇头:“快些走,到了市里再吃。” “你不饿?” “不饿。”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咕噜噜的响声。 青毓瞥了他一眼干瘪的肚子,又见他皱着眉,瞪着眼,大有恼羞成怒的架势,忙强忍着笑别过脸去,眼角却瞄到一个熟悉的巷口,忙道:“我去买两个煎饼,你在这儿等着。” 邹仪一愣,那一愣的功夫青毓就蹿远了。 宋记的煎饼堪称谷城一绝,比谷全寺的红烧肉还要不知好吃多少倍,邹仪本还在怀疑,见到了煎饼的一刹那却打消了疑虑,只因这煎饼皮脆而馅嫩,鱼肉蚌肉俱是肥而不腻,新鲜跳活,邹仪勉强顾着体面吃,青毓干脆敞开肚皮,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大口吞咽。 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青毓把油纸都撕开来舔干净,邹仪瞧不过眼,笑道:“行啦,你要是喜欢,再去买两个吃就好。” 青毓却将纸揉成团一丢:“不了,吊着胃口的时候才最可口。” 说着亲亲热热一揽邹仪肩膀:“走,吃饭去,我想吃三蒸海鲈。” 邹仪翻了个白眼:“你倒是眼界高,不晓得这菜有多贵。” 青毓笑嘻嘻道:“我自然知道是贵的,可这不是用你的银子么,我心疼甚么。” 因这句话,邹仪半个时辰不肯同他说话。 青毓如意算盘打得挺好,不曾想半路来了程咬金——方旌方大人。 方大人正巧散衙,遇见两人说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吃顿便饭,青毓虽看他碍眼得很,可邹仪答应了,他也只好跟去。 方家有钱有身份,热饭菜流水一般的上,青毓仍旧觉得方旌惹人嫌,但是并不妨碍他喜欢那盘子里精致的小菜。 他下箸如飞,邹仪也饿狠了,吃了许多,方旌却是神色淡淡的,拣了几筷子就放下,见状笑道:“二位真是好胃口,多吃些,若是不够我便叫人再添些菜。” 邹仪面上不禁一红,忙喝口热汤掩饰:“不必了。倒是方大人怎么吃得这样少,身体为人之基本,方大人不应年轻便肆意荒废身体。” 方旌笑道:“有劳邹公子关心,我也不是刻意,只是最近烦心事太多,胃口实在是不好。” 说着夹了块鱼肉送入口中,便又放下筷子。邹仪瞧着他疲惫神色,不禁皱了皱眉:“明日就是年度大会了,过了明日就好。” 方旌道:“是,只是这日子一刻不来就一刻悬在我心上,我总怕出甚么纰漏,那内贼胆大包天胆敢污蔑城主通外敌,却不曾想兵部按兵不动,他必然气急败坏,年度大会是他惟一的机会,大会一结便是尘埃落定,他的后招也没法使了。” 青毓本埋头潜心吃饭,听到这儿却抬起头来:“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想明白,那就是内贼为甚么要污蔑城主通敌?恕我直言,户部两位顶头的户部和侍郎锒铛入狱,民众愤慨,都将账算在城主头上,现下民意对他极其不利,如若没有甚么确切的杀手锏明日城主卸任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心愿即了,何苦白费力气?” 方旌被他这番直截了当的话逼得皱了皱眉,过了片刻才道:“户部脏难道兵部就干净了?大师这几日看过报纸不曾,上面兵部的腌臜事也是一件不少,明日如何还不一定呢。至于这内贼,他不过是想看我城内乱,好叫他乘虚而入,就是要刻意搅混水。” 说完他喝了杯冰镇的桂花酒,把自己的心烦气躁连同一缕凉丝丝甜津津的酒液,一齐咽了下去。 不料杯酒刚下肚,却听邹仪也出了声。 邹仪道:“方大人所言差矣,这内里斗的如何天翻地覆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不需要外人插手,他要是真聪明就该静悄悄躲在影子里给两部下绊,等到谷城因内斗而城库空虚时再一举攻之,他污蔑城主通敌就是把自己摘到明面上,他就不怕兵部户部放下旧怨对新仇,一同对付他么?” 方旌眯起了眼:“邹公子的意思是……他打算自投罗网?”刚说完就被自己否认了,“不对,若真是这样,他就不会递信了,要是那姓林的不耍小聪明直直把信寄出去,当天晚上城主府就会被围,然而证据不足,我们户部绝不会轻易放过,到时候又会和他们斗得天翻地覆,比现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谷城心思不在御敌,他们要侵入不也容易得很么?” 邹仪沉默片刻,舀了勺鱼羹慢慢的咀了不说话。 方旌说的不错,剑走偏锋,险出奇招。 可他总觉得这一招过于险而过于奇,明明有更加温吞有把握的方法能够把谷城搅个天翻地覆,为甚么偏偏要选这一条呢? 万一就算兵部拿到了这告密信,却也不肯信,按兵不动,不还是和现在的处境一样吗? 这事存在他心里就是个疙瘩,处处理得通,唯独这处总觉得于那沉稳的内贼性格不符,然而方旌沉浸多年,比他这半吊子懂得更多,或许是他哪里想岔了也说不定。 方旌见邹仪停下来,轻叼着筷子尖儿,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的含着水雾,心里头一动,不禁笑道:“邹公子快吃,小心菜凉,倒是我不好起了这么个话头,我们今日只喝酒吃菜,不谈那些烦心事。” 说着举起酒壶,起身给他倒了一杯,两人正要碰杯就听青毓凉凉道:“方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方旌面色一僵,笑道:“这自然是记得的,请大师放心,过了明日,我们便将二位的侠义行径告知于众,百姓最喜爱这些侠义故事,定然会救东山大师一命。” 青毓懒散的一掀眼皮,目光自下而上抬起,显出钝而雪亮的刀:“那就好。” 他虽没有说,但方旌却能把他未开口的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他们不放,他即便是闯得头破血流,也要把东山救出来。 邹仪见气氛一时尴尬,忙给青毓碗里夹了一块清蒸鲈鱼:“你之前不是说要吃这个吗,怎么不吃?” 青毓听罢冲他痞痞一笑,低下头去一口就将雪白鱼肉吞了个干净。 方旌冷眼看着,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微微侧过脸,将目光一心一意的投到邹仪身上,朝邹仪一举杯:“邹公子,请。” 邹仪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举起了酒杯。 日啖一肉_60 觞筹交错,转眼间便到了亥时。 虽还可以在酒楼尽兴高歌,但考虑到明日便是年度大会,方旌身上担子极重,大家早早就散了,邹仪也劝他早些休息。 三人正在酒楼门口告别,却见一两角系着红绳的小童跑了过来,眼睛黑葡萄似的亮,手里斜挎着个篮子,扬起了白瓷似的圆脸:“三位老爷,买一份报纸如何?明日的年度大会要讲些甚么,里头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这稿子要讲甚么,方旌也是今早才看过的,那小童自然不会知道,也不知他卖的是哪家犄角旮旯的报纸。 那小童不知自己对着的就是城主的左膀右臂,户部员外郎方旌方大人,见那人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他没听清,又大声响亮的重复了一遍,方旌见小童脸红扑扑的,心下一软,就掏钱买了几份。 买完也不看,笑着随手塞给了邹仪。 邹仪接过,却是展开飞速的扫了几眼,像是想到甚么,突然皱了皱眉:“我记得谷坛里也有许多报童卖报,之前户部出事也是报纸最先捅出来才造成如今局面,要是那内贼想动作……他会不会在报纸上动手脚?” 方旌笑道:“我自然小心,书局和卖报总头管控极严,绝不会出事,邹公子且放心。” 邹仪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同他行礼告辞。两个人迎着一轮大如银盘的明月走在路上。 夜里的海边风凉丝丝的,青毓默不作声的走到他侧面,替他挡了些风。 邹仪自然是感觉到了,心下一动,不知道心里头是个甚么滋味,他低头就见明亮月光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细密的白霜,上面有两个黑影忽长忽短,忽胖忽瘦,突然其中一个影子去碰另一个影子——青毓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邹仪吃了一惊,僵在那儿考虑要不要挣脱,青毓却极为自然的,用长了薄茧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他的手腕。 邹仪一抬眼,却见他皱着眉,神情是难得的严肃,他低声道:“我之前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却始终想不出来,现在看了那份报纸突然明了,那个内贼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导舆论。 你想,谷城是个甚么城?它最引以为傲,它最特别,它最新鲜的不就是绝对的自由么?城民的投票直接影响了朝堂政策,如果朝堂不得民心,它也必然是瓦解的最快的一朝。 他只要让民众知道他们的城主通外敌,有城主心腹贪赃枉法在前,在民众间造成极大轰动,到时候谁管他真假,必然是要处死城主!户部又怎会甘心稀里糊涂就倒了一棵大树,必然不肯,尝了民主甜头的城民自然会愤然而起,推翻这个成立不到六十年的朝代!” “理由?他不是利用兵部而是利用城民的理由呢?” “理由就是户部兵部分庭抗礼,自有平衡在,要让谷城因内斗瓦解过于缓慢。” “他等不及了?他因为甚么事情等不及了?”邹仪压下心底的浮动,舔了舔嘴唇,“好吧,这个暂且放一放,顺着刚刚的思路来,他要利用舆论引起轩然大波,可方旌刚刚说已经控制了报纸,他还能怎么引导舆论?” 总不能大喊一声吧?这段数如此差劲,只会是反效果。 最后那个环节,城主回答随抽的十个城民问题,这城主自然早有安排,必然是筛了又筛忠心得不得了,想混进去难比登天。 即便混进去了,他若是问了一个角度刁钻的问题,城主答不上来,引人怀疑的却不是城主,而是他。 简而言之,他若是要引导舆论,必然是一瞬间,又快又狠的完成。 之前分发报纸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方旌已经扼杀,他还有甚么办法? 青毓低声道:“这报纸如此明显,那么多人都想到了,他不会想不到,他既然一开始就要这么做,必然会另辟奇径,以避开对于报纸的监管。” 邹仪微不可闻的点了头:“你说得不错,除了报纸,除了那小童发的报纸,定还有甚么能悄无声息地混进谷坛内,在瞬间撒出去,叫侍卫都来不及阻拦。” 是甚么? 是甚么? 是甚么悄无声息,在勘察如此之严的侍卫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进去,在一瞬间把写满城主罪状的纸撒出来? 邹仪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青毓苦笑道:“我不知道。” 两人便又是一阵沉默,然而思绪撞南墙,肉体步伐却不断,过了片刻便已经到了桃山客栈,客栈有三三两两的在喝酒吃菜,还有些寻了方角落打麻将。店小二多日相处下来,知道两人是多金且脾气好的主儿,甫一进门就格外殷勤热切地迎上来,笑道:“二位回来了,可曾用过饭?今日厨房做了些金桂酸梅汤,二位要来两碗么?” 邹仪肚子里填了一肚子的肉,走路都能听见海水晃荡,摆了摆手就要上楼,青毓却思索片刻忽然回头:“来两碗吧,多加些山楂,吃得饱了,也好消消食。” 小二得了令,轻快的往厨房走,邹仪翻了个白眼取笑道:“你的肚子是甚么做的,吃了煎饼又吃了那么一大桌酒席——”他突然想到甚么,脸色惨白的住了嘴,手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 青毓忙问:“怎么了?” 邹仪死死盯着他,沉声道:“我们都忘了谷坛内除了报童外还有各色小食叫卖,有没有可能……是煎饼?我们吃得宋记煎饼是用油纸包的,且它也在谷坛内叫卖。” 它的生意红红火火,有不少人上赶着来排队买煎饼,很快就卖完了。 也许是吃的人吃到一半,一低头就能见到油纸内里写的密密麻麻的字;亦或者是那卖煎饼的将油纸包往空中一撒,众人哄抢着不明所以的去捡…… 青毓神色一凛。 他飞快的扫了邹仪一眼,同他的锐利眼神打了个照面,便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小二被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去拦他:“客官……” 青毓头也不回地道:“我马上就回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青毓最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邹仪也一夜未睡,靠在床头,盯着桌上摆着的两碗不再冒凉气的酸梅汤。他手里还抱着邹腊肠。 前几日邹仪忙得团团转,它便夹起尾巴做狗,安分得很,见了主人千娇百媚地扭着屁股过来,将狗爪风情万种的往邹仪腿上一拍,以求抚头,现在邹仪得了空邹腊肠立马恢复本性,十分大爷的躺在邹仪怀里,要求他给它挠痒,邹仪挠得手酸了歇会儿它就不依不饶的要去咬他手指头。 邹仪心思不在它身上,也就懒得同这狗大爷一般见识,将它的白毛从头到尾捋了一遍,邹腊肠满足了片刻,又扭动着身体,邹仪松了手,它竟朝桌子扑了过去。 原是嗅到甜津津酸滋滋的金桂酸梅汤,馋得紧。 邹仪刚开始还拦着它,后来实在抵不住它乌漆墨黑的大眼睛,将自己那碗给喂了。不料想这狗得寸进尺,想把青毓那碗也喝了,邹仪忙抱住它,邹腊肠便不安分的扭动。 青毓从窗户跳进来的时候,就见着这幅场景,只不过在他眼里看来,是邹仪亲亲热热搂住那只大蠢狗。他冷眼一瞟,心里头没来由地有些吃味,自己吊着神经忙活了一晚上,他倒好,和那蠢狗黏在一块。 思及至此,青毓便冷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走过去,捏着碗沿就要喝,被邹仪制止了。 邹仪道:“过了一晚上正是空腹,不能喝这么凉的东西。” 日啖一肉_61 青毓撇了撇嘴,见邹仪眼底的淡淡乌青心下不由一软,叹了口气道:“好吧,”又见邹仪神情严肃盯着他,不由得也把玩笑心思暂且搁到一旁,“你猜的一点也不错,那装煎饼的油纸有问题,方旌昨晚连夜捉了人将油纸带回,那油纸一沾上油,就会显现出墨字来。” “上面写了甚么?” “还能写甚么,无非开头先写户部中饱私囊草菅人命,再写户部乃是城主授意,最后写城主通敌——倒是条理清晰有模有样。” 邹仪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那生产油纸的人抓到了没有?” 青毓道:“自然是抓到了,他们也不曾想在年度大会的前一日我们会突然发难,毕竟之前毫无征兆,逮了个正着。不过嘴巴不是一般的硬,我走的时候方旌还在审他们呢。” 邹仪道:“务必得在大会之前将幕后指使套出来。” 青毓宽慰他:“当然,套不出来最急的还是户部。他们现在连根带串逮了这么多人,总归有破绽,我瞧着也差不多了,肯定来得及。” 邹仪望他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不知道今日的年度大会,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不论他们心中思虑如何,日子总不会变,水似的抓也抓不住就这么淌了过去。 天一亮,谷城叽叽喳喳的就热闹开了。 凡及冠及笄者早早就吃好早饭打扮好出了门,一路紧赶着去了谷坛。 年度大会是不许外人进入的,只有城民,即便如此还是坐得满满当当,有人一路招了不少叫卖吃食的,却不曾见到那家鼎鼎有名的宋记煎饼,还在嘀咕着,城主已经走上了石台。 之前的流程同千百次的一样无趣,城民们昏昏欲睡,顶着毒辣太阳不住的喝酸梅汤。接下来就该是城主做陈词了,之后则是抽选十个普通城民,回答问题。 大家自然是期待后者,盼望着他能快些讲完,却不料城主走上石台却不说话,只静静的将在座的千姿百态的面孔一一扫了一遍。 热得昏头的民众忍不住不满的嘀咕起来,在城主身旁的礼官小声提醒他,他却极平静的微笑,将一叠陈词从怀中掏出,在大家都猝不及防的当儿,突然把它撕了个粉碎! 四座皆惊! 本是坐着的城民都猛地站起来,一时喧嚣险些掀翻了天,在城主身旁的礼官已经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扑到地上去捡那七零八落的纸片,声音颤抖得厉害:“城主……城主大人这关键时刻,您怎好负气啊!” 城主不分半点眼神给他,突然向前一大步,脱离了侍卫的保护,举起双手往下压了一压,场内奇迹般的静了一瞬。 就听男人声音洪亮道:“这陈情书,我不日前刚说过,若是现在还将这套说辞搬来糊弄,未免诚意不足。我今日要讲的不是我这任期做了如何如何,而是有人在我们谷城,意图将我们谷城搅得如何天翻地覆!” 场内就静了这么一瞬,一瞬之后就像掀开沸水的锅子,热气腾的冲了出来!一片沸腾之声! 与此同时,天牢。 方旌从昨夜开始就不曾出过天牢,他本是负责城主的近身侍卫,他反复叮嘱之后,干脆拉了他老父亲来坐镇,老方大人老当益壮,比他这儿子名气响当当了不知道多少倍,有他在,贼人不敢轻举妄动。 方旌步履沉重的在天牢走着,他来过天牢不知道有多少次,尤其是最近,时常找个干净桌子就能睡上一觉,对天牢的印象也从刚开始的恐怖神秘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以为他是习以为常了的,可他今日走着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个甚么滋味。 很快就到了,他站在牢门口,注视着牢房内背脊挺拔如君子之剑的男人,牢内黑魆魆的,唯有男人的眼睛明亮如白昼。 他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哑声道:“顾大人。” 户部左侍郎顾秋,顾大人。 这是他连夜审问最终得出的结论。 顾秋看着他,眼里平静如水:“斾宣你这样看着我,想来你是知道了。” “是。”方旌眼睛发红的盯着他。 顾秋冲他微笑道:“那好罢,你有甚么想问我的,尽管问,我必然知无不言。” 方旌点了点头,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合上了眼,于是这个肮脏黑暗的牢房里失去了惟一一抹光亮,他胸口有千百种情绪澎湃纠结,现下堵着那小小的喉咙口,竟叫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他少年时候在府上见到过顾秋,那时候顾秋还是个青年人,高高瘦瘦的,面孔很是英俊,眉宇间笼罩着一抹忧郁的愁气给他平添虚岁,唯有眼睛孩童似的亮。他之后同人打听,才晓得这人就是户部赫赫有名的傻子。 人傻一时容易,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傻,他要有多坚强的内心,顶着多大的压力,咬牙咽下多少的血泪? 方旌从来不说,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头是极佩服极渴望的,顾秋是他永远都不能成为的那种人。 可是……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情绪逼退,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情冷意:“顾大人,我们谷城如何亏待你倒叫你投奔敌人,做那鼠贼?” 顾秋道:“谷城待我极好,不曾亏待。” “那是为甚么?” 顾秋突然睁开眼,那眼神中满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似是藏得极深,偶尔浮光掠影瞥一眼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顾秋说:“斾宣,不是你的错,你万不要自责。” “那是为甚么?” 顾秋又合上眼,似是闭目养神。方旌咬了咬牙,最终忍无可忍的一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甫一握住就被那消瘦手腕激得吃了一惊,他咽了口唾沫,哑声道:“顾大人,说好的知无不言呢?” 顾秋这才复又睁开眼,似是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是你的错,斾宣……你年纪小,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陈业’这名字,这是我……先师。” 方旌听说过。 这是约莫三四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大儒,是真正的圣贤,学识渊博而为人仁厚,他小时候还曾偷看过陈业写的五经不同,角度新颖自成一派,可后来不知发生了甚么,陈业这个名字被抹杀,连带的他所有撰写的书籍都被列为□□焚毁。 顾秋幽幽道:“老师他当初提出了两个想法:其一,废除禁浴条例;其二,改变现在凡及冠笄者皆可参于投票的制度,改为精选出的有才能者参与。” 方旌几乎忘了是在审问,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废除禁浴条例,虽叫人吃惊,还勉强能接受;城民皆可投改成精选的有才者参与实在是胆大妄为,他们当初就是因为忍受不了金蜜国权贵的压迫才揭竿而起,对特权可谓是深恶痛绝,而陈业折腾这么一出几乎是要走之前旧王朝的老路,将人分了等级,那些平生第一次尝到自由甜头,抱住民主如溺死者抱浮木的百姓又怎会不愤怒? 他想到这里,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顾秋却不看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知道他们最后对他怎样了吗?焚其书,戮其徒,我因年纪太小做不成闭门弟子而躲过一劫,他本人则被施以剐刑,割肉节解,屠割肢体,总共三百六十刀……至死方休。” 那扎着两角的小童,不过五六岁,亲眼看着自己敬仰如天神的师傅凌迟于市,肉如鱼鳞般削下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方旌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顾秋却忽然把手放在他肩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他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直咬得整个嘴巴都发了麻,这才哑声道:“是谁允许的……不是说谷城一成立就即刻废了极刑么……是谁允许他们蔑视我们谷城律法,自以为是行侠仗义的?!” 没有一个谷城人不为谷城而感到骄傲。 日啖一肉_62 那种骄傲倒映在他们的瞳仁里,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镌刻在他们的脊骨里;他们拥有金蜜岛最繁华的港口,他们拥有最开阔美丽的海面,最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是他们谷城独一无二的律法,他们拥有普天之下最民主最自由的律法,人人能挺直腰板放出自己的声音,那是千年来最好的时光,是他们不断流血倒下,是他们一刻不停的奋斗最终迎来的最好的时代。 是谁允许这极刑中的极刑,是谁允许肮脏下贱龌龊的剐刑践踏他们的律法,将他们的骄傲踩得粉碎? 谁允许的! 方旌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那颤抖却不单单是因为愤怒,还有恐惧。 顾秋不说话,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竟有怜悯神色。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所有人。”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方旌瞪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眼睛赤红的看着他,却只抱以沉默。 因他无话可说。 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些话盘踞在胸口仿佛一把灼热的火将胸口都要烧融化,烫得他随时都要张开嘴,可正因为太多了,他嗫嚅着嘴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觉心尖先是被人重重的一碾,又放到陈年醋缸里浸着,酸得他从心尖儿到舌尖儿一路发麻。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可是,当他要吐出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词能够精准的描绘出他的感情。 于是他只得抱以沉默。 顾秋看着他,自己的手施加了些气力,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似乎能捏出些力量来似的。 被他一捏,方旌才如梦初醒般的挥开了他的手,刻意的离他坐得远了些,开口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顾……大人,你恨谷城,我明白了,可这不是你通敌的理由。” 顾秋看着他,极平静得微笑了一下。 他说:“斾宣,你还是不懂,我不恨它,虽然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失望、愤懑、绝望,但我并不痛恨它。” 方旌红着眼睛,讥诮的瞅着他。 顾秋便叹了口气:“先师在世时就常说: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虽然后来大肆焚烧其书,但我还是偷偷藏了不少,年幼时看不懂,大了才发现,他一直忧心的就是我们的律法。 斾宣,你要明白,自古帝王唯有一人,左右相两人,自上而下身份越是尊贵头脑越是聪慧的便越是少,越是低贱越是愚笨的便越是多,按照我们现在的律法,是愚昧不堪的乌合之众引导那些有才之人,长此以往,谷城怎么不会灭亡?” 方旌沉默的听着,唯有睫毛轻轻颤动,才露出一丝活人气。 顾秋见他这副模样,也垂下了眼,低声道:“你大抵觉得是不堪入耳的荒谬之言罢?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你应当记得谷城大律的第一条便是:禁浴。当时刚挺直腰板,泪中都混着血,胸口有口恶气不得不出,我明白,可是金蜜国与其说是因为奢浴而亡不如说是因其昏庸糜烂而亡,如果我们不是四面环海的岛国,改成那西域沙漠的正中央,难道他们就不亡国了? 他们这完全是不理智的迁怒,你想想这么多年来,因为禁止沐浴斩杀了多少冤魂,愚人把持朝政,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城民,每一任城主都要费尽心思的讨好他们甚至撒下弥天大谎,这对一城的长远之计是绝无好处的。” 方旌冷声冷情的打断了他:“那同棋城又有甚么关系呢?莫不成棋城是人间极乐,人人都是菩萨能来我们谷城普度众生?” 顾秋轻笑了一声道:“你应当知我一直负责对外的商贸,我在做户部郎中的时候,曾被领着去了棋城。他们并不比我们繁荣,可他们的律法要比我们好太多。早些年也有过那禁止沐浴的条例,很快就被废除;他们的城民也参与投票,可并不是及冠笄者皆有一票,而是经由城民选举出才德兼备的人,层层筛选,才能参与城中大事的投票。 我即被惊艳,觉得这点子精彩绝伦,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谷城比他们繁荣太多,要是也能这样发展前途不可限量,一统金蜜指日可待。可我回去,只在王大人面前隐晦的一提,便引得他的连番敲打,如若不是得了城主大人的眼缘,恐怕不知被安置在那个犄角旮旯里。” 顾秋说的语态平平,轻描淡写,但那口中俱是大逆不道的话,最让方旌忍无可忍的是他对自己对谷城那些平头百姓的未来只字不提。 方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这就是你做棋城内贼的理由?就因为你觉得棋城的律法比我们好,所以你要去做他们的内奸?你就盼望着棋城大举入侵,对我们谷城的城民大肆屠杀?顾秋!你给我睁开眼看看!这不是以前初建城时的百废之业,你现在见到的繁荣盛世,那些辛勤劳作的渔民,妇孺老幼,总角耄耋,何其无辜!” 顾秋半抬眼,话音十分无情:“实质不曾变。只要有机会,他们还是会撕下温良恭俭让的面皮,恢复成暴民。” 那话不是一般的混账,方旌紧握成拳,恨不得给那面孔来一下:“你这样信誓旦旦,哪里来的证据?你既然无证据,又有甚么资格居高临下草菅人命?就算有,那又如何?你身为朝廷命官,在其位谋其政,本就是要维持着太平盛世使得我城蒸蒸日上,衣可蔽体食可果腹,他们怎么会造反?既然不会造反,谁又在乎他们骨子里是不是暴民?!” 顾秋见他无可救药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不明白吗?只要谷城还是这样的律法,盛世就不可能一直繁荣下去,世人太过愚蠢,他们会拖累我们一心创造的盛世。你想想去年被处死的严大人,他提出的‘涨盐价充军资’可有一丝错,他又曾拿过一分一毫的克扣?却被斩首于市,悬挂于城!” 方旌突然吸了一口气,在那盛怒的面孔中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意,他一掀眼皮,眼角勾着的是满满的讥诮:“顾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如若严大人不死,您也不能坐上户部左侍郎的位子。” 顾秋猛然止住了话音,死死的盯着他:“你这话是何意?” “我是甚么意思,顾大人心里清楚。” “我没有!你明明知道我没有!” 方旌飞快的笑了一下:“你有没有,我又怎么会知道?顾大人,这事得您扪心自问,我可管不着这么多。” 顾秋显然是怒极:“严大人是股肱良臣,我怎会对他下手!” 方旌扫了他一眼,胸口的怒气不知为何,突然散了大半,只徒留好笑。 他看着这个两袖清风,一心扑在谋逆通敌上呕心沥血的男人,突然觉得十分好笑。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遵守着先师的: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熟不知自己早被情仇囹圄从头到脚套了个彻底。 偏偏他恨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恨,还得扯个正义的虎皮做大旗,这才敢放纵心底腌臜,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反复的宽慰自己,自己是为了千秋大业,为了追求人人生而平等。哪怕转眼间就将人划分了个三六九等。 方旌冷眼看着他,嘲笑道:“严大人的命是命,谷城这数千城民的命就不是命了?顾大人您的先师就是这样教诲您的?” 此时顾秋已经冷静下来,大概觉得方旌同谷城的其他人一样无可救药,不由得闭上了眼,不去看那污秽皮囊:“为了大义,总要有所牺牲,谷城不肯内改,就由棋城来改,总得来说还是走上了康庄大道,这难道不好吗?” 虽是疑问句,语调却是肯定的。 这就是你罔顾人命,自以为道义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可以眼睁睁看着谷城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忽视那些百姓如何挣扎着向上生活,将他们轻而易举归为为了大义而该死的暴民的理由么? 方旌张了张口,却突然觉得疲惫,他看着男人熟悉的眉眼,依稀中还是他初见时明亮的模样,他就觉得深深的疲惫。 他嚯的站起来,低声道:“够了,我看你疯得差不多,跟你理论的我也疯得差不多,顾秋,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撇下他快步离开了。 方旌出了牢门,正是夏风和煦。 日啖一肉_63 刚刚下过一场倾盆的雷雨,雨逼退了夏季的闷热,风中带着凉爽,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他只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一顶火红圆日从灰蒙蒙的云中撕开,抛下逼人金光。 端的是光芒万丈。 他在门口只一驻足,门口的小役就凑到他身旁笑道:“方大人正赶上巧,年度大会的结果出来了,城主连任,恭喜了。您瞧,这老天爷也高兴得停了雨。” 方旌扯了扯嘴角微笑,却不接那个喜庆话头,只道:“这几天闷得慌,下场雨正合适。” 说完又从袖口掏了些散碎银子:“我今儿个高兴,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也等放了衙买两壶酒高兴高兴。” 那小役忙不迭的谢过,鞠躬完毕,就见方旌已经踱步踱远了。 方旌回了府,正赶上下人通报邹仪青毓来访,照理来说他巴不得见邹公子,然而现下疲乏得很,两句话就打发了。 之后几日他都伏在府里不出,对上用的理由是“闭门自省”,城主正忙于摆平兵部,并不来管他,然而方老爷子却看不过去了。 审问初时是方旌,但方旌为自证清白请命,顾秋便由旁人经手,将他的同党都挖了个干净。 那日说是去抄顾秋家底,因之前他入狱已经被抄过一次,他又穷得很,第二次实在抄不出甚么,来得人也不多,唯有方老爷子却强硬得逼方旌跟去。 方老爷子道:“这人污蔑城主通敌,他本身又是户部骨干,恐怕房内藏了甚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城主虽不说,你也要替他盯紧一些,整日窝在家里像甚么样子!” 方旌虽觉得这老东西昏了头,然而到底抵不过老爷子的唠叨,不情不愿去了。 顾秋确实是贫寒得很,想来是每日省吃俭用的俸禄都投到造反里去了。 他百无聊赖坐了一上午,从那穷鬼的屋内刨来一罐其苦无比的茶叶,自己用铜壶热了水泡了,勉强喝着提神,不叫自己睡着。 然而茶水很快就见了底,他昨夜睡得浅,又坐在树荫下,正是凉风习习,离了茶水没一会儿便入了眠。 还是被搜查之人吵醒的,一帮人神色严肃的告诉他,在顾秋的卧房里找到了暗格。 方旌神色一凛。 居然真的有暗格! 他随着他们入了卧房,见到桌中央摆着一个已然积灰半寸厚的木盒,木盒上落了把沉重的大锁。 一群人不敢动手,请示方旌,方旌见这盒子保护的这样好,也不敢轻举妄动,忙命人去喊谷城里最会撬锁的锁匠,又命人喊来谷城技艺高超的大夫,验验看上面是否藏了毒。 为这事又折腾了一个下午,三五名老道大夫挤在一起,确认了又确认,告诉方旌:此盒无毒。锁匠也小心翼翼将锁完好无损的打开了,他这才隔着帕子,轻手轻脚的打开。 那盒子里面珍而重之的放了一摞书。 他草草一看,竟都是方旌先师陈业的书,也不知他收藏了多久,几乎是把他的书都收齐了,每一本都旧得出奇,也干净得出奇,一点儿边角发翘都没有。 方旌随手拿起一本,一翻,却翻出一张夹带的纸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瞥见那上面的字却久久的愣住了。 那是一张发黄的宣纸。 少年人用稚气但有力的笔劲写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横渠四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一旁的手下见方旌久久的发愣,以为是瞧见了甚么要紧书文,忙伸长脖子去看,然而横看竖看都不曾看出甚么,便纳闷地对方旌道:“方大人,怎么了?” 方旌听了这一声才回神,重重的一眨眼皮,将脸上的神色莫测抹去,起身冲那人微笑道:“无事,你将这些书交予刑部吧,连带盒子一起,小心些。” 那人本就是刑部派来的,只因方旌比他官职大而不敢吭声,这下听罢怕他反悔,即刻抱起盒子就快步走了出去。 方旌吩咐了一应人下去干活,再仔细检查一遍,他自己倒是乐得清闲,去重新烧了一壶开水,重新填了些苦得嘴巴发麻的茶叶,将一整壶都咕噜喝了。 第二日,方旌便复了职。 方老爷子自然是极高兴的,因方家嫡系就他一根独苗,偏偏他也争气,年纪轻轻就做了户部的员外郎,手握户部精兵。 方旌为之前几日的任性写了一封长长的罪己书,涕零之辞溢于言表,那还是方老爷子瞧过草稿以后亲自替他润色的,他见这次户部一下子两名股肱落马,而兵部也伤得不轻,此时正是城主反扑急需用人之时,必然会提拔方旌的。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调职令。 命方旌为刑部正五品郎中。 刑部? 虽说从五品到正五品确实是升职了,可是居然是刑部? 刑部是个在户兵两大部中夹缝求生的部门,又是阴森森的,无甚么油水可捞,比礼部还不如。 方老爷子当时听了就险些惊得中风,后来命人一打听,居然是他那宝贝儿子自己提出来的,城主也十分诧异,再三挽留,可他去意已绝,便只好放了手。 这下方老爷子气得一阵阵胸闷,险些撒手人寰,待反应过来就气急,闯到方旌的院子里就要把他提到祠堂前,打断逆子狗腿。 然而方旌早有准备,在调职令颁下来的那天就打包去了刑部,并且在刑部附近的客栈租了房,凡是方老爷子来见他就推脱是公事繁忙,或是外出不在,躲得甚是辛苦。 方旌作为个天降的头头,其实甚么也不懂,于是便主动提出来整理卷宗。 这是个可有可无的活儿,再加上六十年前民众反抗时义愤填膺,烧了不少前朝的史料,现下整理起来也有些困难,众人自然乐得有人揽麻烦,也就随得他去。 对于方旌来说,这倒是挺新奇的。他小时候不太爱看书,进户部也是走了自家的关系,现在却每日对着佶屈聱牙的史料进行精炼,被迫的精通了学识。 想来也是好笑,倒像是轮回似的,当初他十分庆幸自家实力丰厚,自己作为独苗能少挨读书的苦,然而兜兜转转下来,还是把那些书一个不落的啃了一遍。 那日他正匆匆接过司务递来的油角,提着早饭就准备入书库,却见那些同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对着报纸指指点点,他好奇的走过去一瞥,见着了邹仪和青毓的名字。 笔帖式道:“这官报怎像那些花边小报似的,登个这么玩意儿?居然谷坛投票还真将人给放了。” 日啖一肉_64 司务道:“我倒觉得没甚么,本来这外乡人就不习惯,之前对于外乡人是否禁浴的法案两者票数也接近得很,现下人家帮了好大一个忙,救那和尚一命又如何?” 笔帖式道:“这倒也是,只不过瞧着像话本小报,觉得荒唐罢了。” 司务摆摆手笑道:“荒唐?这近日里荒唐的事儿还少吗?户部的左侍郎顾秋,满城皆知其清廉爱民,却不曾想是那棋城的内贼,居然还叫他做到左侍郎的高位,也是……” 后面的话就不可说了,他摇了摇头,一抬头却瞥见方旌直勾勾瞧着他,兀地想起方旌是从户部调过来的,审顾秋的案子也经了他的手,心下不禁一跳,忙责怪起自己口无遮拦,却见方旌神态自若的走过来,端起来一碗豆腐脑:“刚忘了,这早饭不吃些汤水,难咽得很。” 司务汗涔涔的点头应和,一边应和一边谄笑道:“这豆腐脑可合大人的心意?大人若是满意,我明个儿还替您带。” 方旌便道了谢头也不回的入了书库,待他关上门,这才叫在场的几人松了口气。 方旌在桌上一角快速吃了早饭,收拾了下正准备研墨,忽然发现自己袖口沾了少许墨汁,并不浓,但被袖子一带糊了一片,瞧上去脏兮兮的不甚体面。 他静静瞧了会儿自己的袖口,突然低声笑起来。 他不过是突然想起了顾秋的模样,也是这样体面,而他穿着双面绣的衣裳,风风光光。 陈业没了,有顾秋。 顾秋没了,有方旌。 总得有人求索下去。 顺着历史的车辙,在黑暗的泥沼之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他忙活了一个上午,用完午膳正在看报纸,却见有人递了帖子,打开不出所料的是邹仪他们拜访。 这三人在谷城正是风头盛时,方旌不便同他们明面扯上关系,便命人递了回信,约在他下榻的客栈。 方老爷子虽然气得跳脚但万幸没有断了儿子的财路,方旌大手笔的包了顶好的雅间,本还要请他们吃顿饭,但三人执意不肯,便退而求其次请几人喝了茶。 东山在牢里折腾了许久,但并没有如何亏待他,因而洗了澡换了衣裳居然看上去白白胖胖的,脸色不差。 青毓从见到方旌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乌龟王八蛋,但他到底兑现了诺言放了东山,所以还是捏着鼻子同他道了谢。 方旌似笑非笑道:“大师这是哪儿的话,这本是我分内事,您这样说倒叫我折寿了。” 青毓见他得了便宜卖乖,终于按捺不住翻了个精巧白眼,冷哼一声。 东山不知道他们两人这样不对付,刚刚出狱,觉得呼吸的空气都弥漫着自由的香气,对方旌那可真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就差拿他裤脚管擦鼻涕了。见状忙暗自扯青毓袖子,殊不知他自以为是暗自,实际一桌人都瞧见了。 青毓把眼皮翻下来,冷冷的在那只白胖猪蹄上逡巡了片刻,不耐烦的一咋舌,最终还是端正了坐姿。 邹仪见状,便给青毓沏了杯茶,又起身给方旌添了一杯,笑道:“总要多谢方大人,我们两个升斗小民又哪里懂得朝堂之事,能不添乱已是万幸,也亏得方大人宽厚将我们的蝉翼小功记在心里。” 方旌美滋滋的喝了邹仪亲手倒的茶,见着那双弯如月牙的桃花眼,只觉茶里掺了蜜水似的甜,忙笑道:“邹公子怎同我这样客气,倒显得生疏了。二位的大恩,不消说我,即便是城主大人也记在心里的。” 过了片刻,他又想起甚么:“三位瞧着也不像是做生意,这海上日子艰苦,几位出海是做甚么的?” 东山一缩肚子,一挺脖子,一本正经道:“我们是去蓬莱求经的。” 方旌似是吃了一惊,却没说甚么,只道:“那三位不日就要走了罢?” 邹仪点头道:“明日便走。” 方旌道:“怎么走得这样急?” 邹仪道:“已经逗留了几日,这谷城民风太过开放,报纸上登了我们,如今下楼吃个饭逛个街都要被人指点头脚,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方旌忍不住笑道:“这确实是,倒辛苦三位了。邹公子,我知你乃医者,正巧前几日收了本古医放在我这儿也是暴殄天物,不如给你,也算是给它寻了个好机缘。” 邹仪愣了愣,就要推辞,然而方旌面上春风似的笑,态度却强硬得很,他却之不恭,便接受了,起身一同和方旌去他屋内拿书,青毓俩师兄在雅间内喝茶叙天。 东山确保那两人已经走远听不见话声了,才迟疑地将目光转移到自己师兄的脸上,师兄的脸孔已经臭得能叫人掩鼻而逃了。 他忙将自己缩成一个团,过了会儿发现并不打算迁怒到自己头上,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道:“师兄,他们……” 青毓尖锐的目光从那胖子身上刮过,能刮掉一层油皮,东山忙一缩脖子,这才听青毓凉凉道:“我知道。” “咦?”东山似乎吃了一惊,“师兄你既然知道怎不阻拦?” 青毓低头喝了口香气扑鼻的茶水:“他既然找满谦有话说,那就且让他说去。”后面还有半句不曾讲:任凭他如何在背后乱嚼舌根,他就不信自己在邹仪心里比不过那个乌龟王八蛋。 邹仪随着方旌进了屋子,这才发现方少爷的屋子里头堆满了书,方旌招呼了他一声喊他自己坐,方旌则去书堆里寻那本古医书了。 邹仪坐在凳上,瞧见桌上正放着一摞报纸,他随意翻了翻就见着方旌的调令。只一句话带过,大抵都以为是两部相争的牺牲品,可邹仪瞧着他积极得很,热情比在户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看也不像是被动调来的。 于是他便问起方旌的近况来。 方旌笑着说甚么都好,一面在地上找书,还一面同他讲些书上瞥见的奇闻异事。 就这样过了半盏茶功夫,方旌忽的直起腰来,面上带笑,口中喊着:“找着了,找着了!正是这本!”他摸出帕子细细将它擦干净,递给邹仪,邹仪伸手去接,往回一收,却没抽动。 方旌捏着古书的一端,正站着直直的瞧着他,从他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邹仪那两排墨抹上去的睫毛,既柔软又浓密,还像蝴蝶翅膀似的微微颤抖,颤得人心尖儿也跟着发颤。 这美人如画,真是越看越好看。 邹仪见他盯着自己,也毫不畏惧的同他对视,一面对视还一面笑道:“方大人费了老大功夫将我单独带来,是有甚么话想同我说?” 方旌大喇喇笑道:“倒被邹公子瞧出来了。” 说完之后他却微微偏头,避开了邹仪的目光,过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虽同邹公子相处不长,也知晓你是世间难得的胸无城府,光风霁月之人。” 邹仪笑道:“方大人过誉了。” 方旌却不笑,顿了顿又道:“可你为人坦诚,未必别人也会对你坦诚,坦诚久了受得伤总要比旁人多些。” 邹仪也不笑了,一双桃花眼直勾勾觑着他。 他这番话说得直白,几乎是指着他鼻子说青毓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同他在一起迟早有一日要被囫囵吞了。 他看着方旌的脸忽然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大抵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甚么都好,优点自然是将那人包得花团锦簇要捧到天上去,缺点也不过是添了分平易近人的可爱。自己钟意的人这样好,被人贬低轻看,总会生气。 日啖一肉_65 他眨了眨眼,勉强按捺住浮动的火气,道:“方大人家中行商,怎会不知道买卖最讲公平二字,你不付出坦诚,谁愿意同你掏心掏肺?” 方旌微微睁大眼睛,又愣愣瞧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笑起来,顶着邹仪一头雾水的目光,他过了好一会才收住了笑音:“我祝邹公子历经千难万险仍能初心不改,始终如一。” 邹仪虽有些莫名,但也道了谢,坐了会儿见方旌不再说话便起身告辞,方旌让他托给青毓他们一声自己身子疲乏,不便出门送客,邹仪说了好,出门的时候却觉肩上被轻轻一拍。他回头,就见方旌拿着那边医书朝他微笑。 他接过的时候就听方旌低声道:“人心易变,邹公子要有甚么想做的就快些做,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那声音轻的被一阵风就给搅和散了,邹仪愣了愣,以为耳边的是幻觉,反应过来才同他道谢离开。 邹仪回去就见青毓邹仪脸上罩了份报纸,美名曰闭目养神,实际上就是流哈喇子睡觉,他毫不客气的一把掀开报纸,就见青毓皱了皱眉睁开了眼,那眼睛又黑又亮,里面藏了自己的影子。 他心尖仿若三月春风拂过,又暖又酥麻,面上却不显,只将方旌的话转述了一遍,见青毓臭着脸哼了一声,把点心吃了个干净才下了楼。 茶水点心再好,终究不能饱肚子。 为了庆祝东山的出狱,又因为明日就要出发,邹仪特地花了大把银子,去谷城最好的酒楼用晚膳。连带着邹腊肠也沾了光,被牵着去吃酒席。 这一分钱果然一分货,同样的鱼肉却是更嫩更鲜美,素菜也分外清爽可口,三人都吃得极欢。 除了菜,还点了两壶桂花酒。桂花酒自冰中镇过,还冒着凉丝丝的气,送到喉咙里却是一团甜味散开,整副肠胃都被甜化了。 桂花酒酒性不烈,喝到兴致头上也不过是微醺,邹仪吃得差不多了,去台上吹风醒酒。 那正是夏季的夜晚,天空似刚烫浆过的蓝布衣裳,再也找不出更纯粹爽朗的蓝色来。 邹仪在外头走了两圈,觉得有些累了便就地坐下,忽觉身旁有人靠近,一回头就见青毓提着酒坐到了他身边。 邹仪还是规规矩矩坐的,青毓则随意的盘了个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自己当然浑不在意,笑嘻嘻地冲邹仪道:“同东山这臭小子讲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累得半死,还是来找你喝酒痛快。” 邹仪抬眼看着夜空,没有说话。 他又兴致冲冲的给邹仪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仰头而尽:“这酒滋味真不错,我刚同厨房讲,叫他们给我备了两大坛装到船上去,要是以后嘴馋了,也能过过瘾。” 邹仪拿起酒杯小口酌酒,忽有大风刮过,将他那件麻布袍的宽袖吹得了鼓起来,邹仪本身还不觉如何,青毓却先皱了皱眉,将他往后一扯,自己挪了挪位置挡住风口,这两人身高相近,青毓若是还这么塌肩膀坐着风就会从他头顶溜过去,于是他便挺直了腰杆,嬉皮笑脸的面孔竟显出一丝沛然正气来。 他说:“喝完这一壶我们就回去,外头风太大了。” 邹仪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目光在他眉眼间逡巡。 青毓的长相不似邹仪的长相,只瞧一眼就能生出好感来,青毓生得浓眉大眼,五官刀凿斧刻,初看有些逼人,唯有你同他处得久了,才会发觉他是真的越看越好看,眼睛乌溜溜的,像颗极温厚的珠子,虽不讨人欢喜但触手却是温暖得很。 青毓被盯了片刻,亦有所觉,笑着摸了把自己的面孔道:“怎么,我脸上沾到甚么东西了?” 邹仪摇了摇头。 他便笑意吟吟的凑过去,低声道:“你今儿个怎么一个字也不说?难道是醉了?我瞧你也喝得不多,怎么酒量这般差。” 说着就去碰邹仪的额头,邹仪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青毓愣了愣没有挣开,就见邹仪直愣愣看着他,目光灼灼。 他轻笑道:“到底怎么了,都不肯说话。” 邹仪闭了闭眼,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在他们的头顶之上有一抹如水夜色,银月淡薄,星灯疏朗,唯有青毓的睫毛将这世间的万千光亮滴水不漏的兜了起来,胧胧璀璨,熠熠生辉。 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高声语,恐惊心上人:原句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白《夜宿山寺》 冒着被比特币病毒攻击的危险上来发个文……大家注意及时保存重要文件嗷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青毓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那瞬间心底的惊涛骇浪将他从脚没到头,他只觉呼吸一堵险些喊叫出声。 喊叫,咆哮,呐喊。 心底盘踞的情绪险些要将他的胸口生生撕裂。 然而现实情况不过是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脸道:“你还真是醉得不轻,不过三五杯,怎地就醉得这样厉害。” 说着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被邹仪一把捉住了手,邹仪体温偏低,这次却发着烫,手心有一层薄汗,青毓被那汗一激手心也不自觉的出了汗,恐被他发现端倪,因而邹仪的手劲虽不大,他却不敢挣脱。 邹仪手心虽烫,脸上却不显,只似笑非笑的斜觑着他。 青毓心里头咯噔一下,闭了闭眼又故作轻松道:“满谦,你眼可真瞎,我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同你那大胸大屁股的小妾哪里像。”说着站起来就势将邹仪拉起来,“回去了,外头风太大,小心明日头疼。” 邹仪像没骨头似的,青毓都没感到反抗的力道,他就这么顺着站了起来,就在他以为这事儿完了往回刚迈开一步的时候,邹仪忽然凑到他耳边咬着他耳朵说:“青毓,你在怕甚么?” 青毓浑身一僵,竟有那么一瞬他不敢回头看他。 指名道姓的,再是不能装聋作哑了。 他咬了咬牙,这一刻他自己都不晓得心中是个怎样滋味,就像咬了口半熟的果子,即甜又涩,甜得心尖发痒,涩得舌尖发麻,他回过头去看邹仪,邹仪迎着稀疏的月光看他,月光给邹仪身上笼罩了一层极恍惚的光,像是梦里走出来的美人,随时会烟消云散,唯有那双眼睛清明惊人。 看上去一丝一毫的醉意都无。 青毓过了许久、许久,反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哑声道:“满谦,你知道你在说甚么吗?” “我知道。” “你看上的是个男人,你知道吗?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和尚,”他低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的戒疤,“当和尚也当的不伦不类,又是喝酒又是吃肉,一年四季只会讨饭吃,时常半个月都不洗澡换衣裳。你看上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赖皮和尚……我有甚好?” 邹仪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轻声道:“除了半个月不洗澡不换衣裳这点,其他都很好,这点也不要紧,以后我会督促你改。” 青毓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邹仪在和他的斗嘴中时常处下风,唯有今日,他舌头像被冻成了冰棍,三番两次张口却捋不直不知道要说甚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看你是孤家寡人久了寂寞疯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替你张罗一门亲事,包君满意……” 日啖一肉_66 邹仪嘴角本噙着三分笑意,听到后面忍不住面色一沉,一把攥紧了青毓的手腕:“都到了这个地步,装聋作哑给谁看?” 青毓的心里突突的跳着,上边儿是冷下边儿是热,时上时下正是冰火两重天,他只觉之前喝得酒都冲到头上,自己似乎都耳鸣起来。 他去看邹仪的眼睛,邹仪正直直看着他,平日里不觉得,只觉那双桃花眼未语三分笑,勾人的紧,然而被盯的久了,却发现那是春风化刀,锐利逼人。 他有些受不住,不禁将头侧了侧,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可我不喜欢你。” 几乎就是在同时他感受到了邹仪的僵硬。 他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情爱这事讲究你情我愿,我既遁入佛门,虽不算规矩,但也是放下半个红尘。便是有朝一日还了俗,也是同常人一样娶妻生子的。”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可怕:“满谦,对不住。” 说罢提腿便走,不看身后人是何神情。 不过往前走了两三步,忽听身后有声音冷声道:“站住。”他下意识的就定住了。 只听见邹仪的步子不紧不慢的追过来,在约莫半步距离站定,他只要微微低头就能瞧见两人的影子,正挨在一块儿好像它们的主人也亲密无间。 邹仪瞧着他背影一会儿,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既然你还肯认自己是佛门弟子,那你种的因你自己就得尝这果。青毓,当初可是你撩拨的我。” “我……” 邹仪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若是不喜欢我,我们不过初见一面,你何须当夜折返来救我,还为此动手杀了两个人,其实你当初是特地来见我的,对不对?你说要我的银两才将我绑上船,可要这银两大不了抢去,何须带一个大活人?再说那时在雪山,你为我弄来一件鼠皮大氅自己和东山却穿着薄棉衣,如若我猜的不错,你恐怕是去人家偷来,心里却又愧疚,因此只偷了我这一件……” 青毓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够了。” 邹仪轻声道:“我还有后面的许多不曾讲。” 青毓看着地上的影子,忽的叹了口气:“满谦……你真的会错了意……我之前一直瞒着你。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受了伤,又在破庙里,饥寒交迫,险些病死,被邹老先生捡了回去你也在旁照顾我,只是你还太小,大抵不记得了。我那日便是想来看看昔日恩人如何,却发觉你已不记得,本就是小事,便想着也不必提了倒让你平添记挂。现在想想却是我思虑不周,惹出误会。满谦,实在对不住。” 邹仪站在他身后,静静的不说话了。 青毓听着他背后的呼吸声,那呼吸是细细的沉沉的,他那双眼睛几乎都能拐个弯瞧见邹仪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他简直不敢想。 身后的邹仪忽然开口,语调是极其轻快的:“你不喜欢我?那你可真是不识货,我的相貌是人中上等,性格是通情达理,又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神医,手艺自在,况且我盘缠不少,你若是跟了我,这好酒好菜如流水,到哪儿都能逍遥快活,绝对比你一路化缘强,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 青毓愣了愣,不禁摇了摇头道:“满谦……”才刚说两个字就被邹仪攥住了手腕,邹仪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他几乎是咬着他耳朵,一个字一个字自牙关挤出来的:“转过来看着我,看着我眼睛,说你不喜欢我。我就闭嘴。” 青毓转过头来,看着那一汪如水般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都要明亮,里头盛着满溢出来的温柔同期冀。 怎么有人能忍心打碎它? 他三番五次张了张口,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近乎狼狈的别过眼去,低声道:“你别逼我……” 邹仪只觉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按捺的火气终于忍不住冲了顶,他一把攥住他的领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是谁逼的谁?你这样明里暗里的撩拨,真将我心撩拨过来了又撒手不管,你叫我怎么办?青毓,你做人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一点?” 青毓沉默了好一会儿,反将那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捧住,像捧着一个极其贵重的宝贝,他轻声说:“对不住。” 邹仪非常缓慢、非常坚定的摇了摇头:“我不要听这个。” 青毓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不知道还能说甚么……这事是我不好,可是长痛不如短痛,若是就此打住,过些时日也就淡了。满谦,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你这样好,到哪里不是抢着要的人尖儿,你何苦要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现在出海,过些时日就要离开岛屿你还不觉得,待到回去,你清清白白一个人,同喝酒吃肉的妖僧沾在一起,世人会如何看你?” 邹仪冷眼瞧着他:“我倒不知你甚么时候在意起旁人眼光来。” 青毓道:“我不在意他们如何看我,可我在意他们如何看你。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有一日厌了、烦了、腻了,一拍屁股去云游,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你为了这段感情耗费了这么多的心血,投入这么多的精力,赔掉这么多的光阴,有朝一日却甚么都没了,你剩下的几十年该怎么过下去?” 邹仪一时半刻没有回答他,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心口咯噔的跳了一下。 他又想起自己以前在寺庙里偷偷养的那只小麻雀,他带着那只小麻雀东躲西藏,省下口粮给它吃它却最终还是没有捱过那个冬天,那时候,他的心口也咯噔的跳了一下。 跳着跳着就习惯了,青毓想。 他垂下眼睛看邹仪,正欲开口喊他回去外面风大,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没了立场,正干巴巴的组织措辞,就听邹仪突然抬起来,直勾勾的看着他,那眼神这样明亮一路要看到他心里去。 邹仪说:“你为甚么对你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呢?” 青毓一愣。 邹仪飞快的笑了一下,翻了翻他那薄而深的双眼皮,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来:“我早就瞧出来你同我是旧识,你也不曾刻意隐瞒,你又说那时候我照顾你,我大抵一算是十五年前的那场瘟疫,我爹在道观赈灾,那时候死伤太多,年纪也小,我确实是记不清了。还有你之前说身受重伤,被丢在庙宇,饥寒交迫……你是怎么受的伤,又是怎么会只身在庙宇,你那时比我大不了几岁,”他突然抬起头深深的看了一眼青毓,“——是谁抛弃了你?” 青毓的手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邹仪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他含着眼里那汪水,哑声道:“你那么聪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青毓闭了闭眼,颤声道:“不。” 没有一个深爱着的人,会怀疑自己的诚心。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若是有一日弃了邹仪,叫他如何自处,可他心底想的却是,若是有一日邹仪放弃了他,他该如何自处。 他知道的,只是他不敢说。 他记得自己是过继来的孩子,那家农户生不出孩子,便养了他,养了他不过一年半,就生下一胎,好巧不巧还是个男胎。 他那时候虽小,却格外敏感,见着父母亲对弟弟的笑容羡慕的要命嫉妒的要命又害怕得要命,从来不敢出去贪玩,只知道闷声使劲干活,希望他们多喜欢他一点。 那时正是春节将近,对他十分冷淡的父亲突然兴高采烈地带他出去玩,给他买了糖葫芦、布老虎,然后将他带到庙宇门口叫他乖乖等着,他其实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却还是愿意相信父亲会带他回家。 之后他便被庙宇收养,那时候境况不好,庙里也养不活那么多人,便叫他们出去化缘,轮到他的永远是最穷最苦都要生吞人的地方,他哪里要的到饭?不过是回来再被训斥打骂,他还要替师兄扫地烧饭做功课。 再后来寺庙也穷得没办法了,人又越来越多,只有主持师父和师兄能吃得到饭,给他们师弟都是喝粥,粥里的米都还是要数过的。 实在是饿得狠了,他有次化缘回来,经过热闹街市,瞧见了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又被旁边的师弟求得没法子便去偷,刚拿到,烫得险些丢到地上,一口都还没吃着便被那卖包子的发现,打了个半死,被扔到庙门口。 小师弟自然是早早溜回庙里,还将他的行径添油加醋了一番,师兄同师父将他绑起来再打了一顿,都将戒棍打出了裂痕,最后他奄奄一息被丢到柴房。 日啖一肉_67 本是困极累极,却因伤口疼痛难耐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正巧听见师兄在讨论将这佛门逆子诛了吃了,也算是造福万众,吓得他当夜磨掉了绳子逃了出来。 他这不长也不短的人生里,重复着的不过是一次次的背叛和抛弃。 他将一颗炽热真心奉上,永远只会招来别人踩在地下,永远不会被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捧回来。 邹仪很好,是的,他很好,可是他又怎么能保证他是心如磐石的那个,人心最易变,若是邹仪再不要他一次,他该怎么办呢? 他这样的人,不想爱,不肯爱,不敢爱,因为他这一生没有爱于是便疯魔的渴求,他不懂得保留,不懂得精打细算,不懂得将真心放到秤上去称斤两,自己要是给的多了便拿回来一些,他一爱便是伤筋动骨,榨干了自己的心头血要奉上去,他将自己整个人都掏空了去爱别人,剖开自己的胸口,露出脆弱柔软的内里,只要对方想,怎样在手中□□都可以,他都将自己整个人由里到外的掏空了,如果邹仪不要他,他该怎么办? 他担不起这个风险。 他一面止不住的喜欢邹仪,觉得他甚么都好,同小时候的模样叠了起来,好得不像世间的人,一方面又努力的克制自己,将自己的喜欢死死收住,这样若是失望,失望的也有限。 最终却还是情难自已,露了马脚。 邹仪看着他,突然小心翼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对不起,我不是要逼你。” 青毓轻声说:“我知道。” 邹仪直直的看着他:“信我一次,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青毓静静瞧了他半响,忽的道:“为甚么非我不可呢,即便你察觉到我喜欢你,你要是装作不知,我也不会明说。” 邹仪听了这话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漫无边际的难过。 青毓当时的遭遇,即便他不说邹仪也能猜个大概。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去抱住他,替他撑开一片天,帮他挡住所有的风雪寒霜,叫他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地长大成人,叫他眼睛里有世上最明亮的光,叫他再见识、经历过许多黑暗之后还能勇敢的张开双臂,坦坦荡荡的去拥抱别人。 可是他不能。 于是他只好现在去拥抱他,隔着那刀枪不入的皮囊,企图能软化那披着盔甲的内心。 邹仪轻轻抱住了青毓,并不用力,却叫人非常、非常的踏实,让人觉得那两臂圈出来的天地是世上最安全最无忧的地方。他微微往前一伸,额头抵着青毓的额头:“我不知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心里头有种预感,这样的人我要是不抓在手里,就再也没有了。年轻的,貌美的,多金的,名门的,如同雨后春笋般无时无刻不冒出来,我可以换个地方好好找一个人过,一定会过得很舒服很自在,我还可以娶七八房小妾,隔三年就换。可是……这些都浮得很,待我临终回顾一生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白首如新连一句知心话都说不出来,岂不是悲哀得很?” 青毓忍不住扯出个笑来:“人能无灾无难的活一世已是不易,你还要找个知心人,也太挑剔了些。” 邹仪却不笑,黑魆魆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他:“就是因为人活一世不易,所以我才不愿将就。” 青毓没有接话,就见邹仪忽的垂下眼,颤了颤睫毛,在他睫毛间的月光便颤动着飞了出去,跌跌撞撞闯到青毓心里将他的胸腔照了个透亮:“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青毓还是没有说话,邹仪垂眼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在抬头的瞬间被青毓狠狠的一把抱住了,抱得那样紧几乎不能是叫抱了,简直是勒在怀里,将他勒得生疼。 邹仪感受到他滚烫呼吸喷在耳际,听见青毓将自己的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他犹豫片刻,试探性的拍了拍青毓的背。 就听青毓开了口,声音沙哑:“满谦,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考虑清楚了。你选了我,便不能再改,也不要想着好聚好散,若是有一日你背弃于我,我就把你心肝挖出来吃了,让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这样的疯子,你要不要?” 他话说的这样狠戾决绝,其实心虚得很,邹仪没有说话他顷刻间手心便布满了冷汗,在这样心几乎跳出喉咙口的当儿,他突然觉得脸颊一阵湿润,青毓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邹仪吻上了他的侧脸。 他听见邹仪笑意吟吟的凑在他耳边说:“果然是妖僧。不过,我喜欢。” 青毓只觉脑子呜的一声,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冒着腾腾热气,耳聩目眩竟没有听清楚邹仪说了甚么,一阵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神智,让意识严丝合缝的贴着肉体,去回吻他。 东山见两人过了许久都不曾回来,心里头直嘀咕,便摸着找了过来,身后跟着摇头晃脑的邹腊肠。不曾想一来就撞上这么一幕,吓得他一只脚提在半空中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邹仪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只感受着湿湿热热的吻,青毓却一下子察觉到了,手扣住他后脑勺微微用力,然后转了个方向,将自己完完全全挡住邹仪,徒留给小师弟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完结,嘿~ 转、有隙可乘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东山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十分尴尬的把脚缩回来,转身预备跑回去,却不曾想邹腊肠这笨狗不懂得氛围,见邹仪和青毓亲亲密密凑在一块,以为是青毓咬了它主人,火急火燎地冲出去就要同他打一架,那嗷一嗓子惊天动地,即便是聋子也被震醒了。 邹仪当然不聋。 别看他之前信誓旦旦的,其实心里头虚得很,尤其是对上东山无辜的大眼睛,总有种拐走了他师兄的罪恶感,况且他这二十年里连人的手都没怎么牵过,其实面皮也薄,被人撞了个正着当场脸就红了,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忙不迭的推开了青毓。 花前月下,凉阶美酒,被嗷一嗓子甚么旖旎都没有了。 青毓重重的啧了一声,眉头打结的回去看那一大一小,东山率先缩了脑袋,邹腊肠在青毓强大的气场下也后知后觉的缩了脑袋,垂了尾巴。 邹仪见这奇异的协调场景不禁噗嗤一声笑了,一手提起酒壶,一手牵着邹腊肠笑着进了屋。 东山紧随其后,青毓落在末尾,见邹仪拐过转角突然一把摁住了东山的肩膀,小师弟吓得两团肥肉不住抖动,心惊胆战的瞥了眼师兄,觉得自己会被杀人灭口,然而青毓虽然皱着眉,面相却不怎么凶恶,眼中更是黑洞洞的瞧不清神色。 他听见青毓低声开了口:“我同他……” 东山忙竖起白胖耳朵听,却再没有下文,反被青毓拍了一掌:“行了回去吃饭吧,多吃点儿,之后几天可就没这么好的饭菜了。” 之后三人便揣着各异心思用完了饭,东山虽然心里头野猪似的逮哪儿撞哪儿但面上表现得还算平静,只是反应迟钝了些,最无忧的还是晃着尾巴的邹腊肠。邹仪得扶着它尾巴免得掉下来。 第二日一早便启程,方旌不便送他们,但还是派人来,城主也托人来送行且给了他们一笔钱财,只道是聊表心意。邹仪虚虚推脱几番,收下了。 海上风平浪静,虽夏天溽热,但船舱里头却是阴凉。东山照旧是晕船,邹仪给他熬了药汤歇下,晕船的症状倒是不像上次那般严重了。除此之外几人还冰了几只西瓜,晚饭后一面听青毓观星象胡说八道,一面吃西瓜。 待到海上生出浑圆明月,高悬于空,也就该歇息了。 毕竟船上能玩得实在有限。 这怎么睡……又是个讲究。 这船不大,一间主卧两间客卧,再加一间杂物间。之前三人各睡一间房,可现在么……捅破了那张窗户纸,再乖乖滚去睡客房那是傻子才干的事,青毓才不会这么做。 可要他活像八辈子没吃过肉,火急火燎的跑到主卧鸠占鹊巢,不敢保证邹仪会不会恼羞成怒将他一脚踹出来。 日啖一肉_68 所以最好的方法的邹仪开口暗示他去,他再顺水推舟。 之前吃西瓜时候,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将话题往那方向靠,然而邹仪却像是听不懂似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讲得他好不郁闷。 待到几人起身回房,青毓回头看他,却见他笑道:“你们先去洗漱吧,我收拾收拾再来。” 东山现在见他有点愣愣的,当下点了点头,就老老实实去洗漱了。 青毓才不吃他那套,似笑非笑的见邹仪蹲下来把舔西瓜皮的邹腊肠提起来,塞到他怀里。手里提着扫帚,过了片刻又皱了皱眉,将青毓赶到一旁去:“别站在这儿挡我的路。” 青毓一把捉住了他的手,只用指尖蹭着他的指缝,青毓指尖带了老茧,这么若有若无蹭着像猫尾巴挠似的痒得很,邹仪停下动作,勾起眼尾瞧了他一眼,那一眼映衬着海上半笼月光,真正是顾盼生辉。 青毓心尖像被小手一捏,咯噔一下,就要扑过去吻他,邹仪却在这时候极快的偏了偏头,让那个吻擦到脸颊边。 青毓恨恨地磨牙看着他,邹仪却避开他目光道:“在外面呢,别没羞没臊的,让开,挡着我扫地了。” 青毓当即噗嗤一笑,这所谓的外面也不过是以天为被,以海为席,唯三的活人去洗澡,也就剩邹腊肠个活物了。不过邹仪面皮薄,他干脆在邹仪脸上狠狠吧唧了一口,然后见好就收,一溜烟也跑去澡堂子了。 邹仪打扫好洗漱完,披着一身干爽的亵衣入了主卧,却见床正中央躺着个肩宽腿长的和尚,呈个完整的大字,两脚正占了两角,将主卧那张大床给霸占了。 他先是一愣,随后才蹙眉:“你在我床上干甚么?下来!” 青毓恍若未闻,笑嘻嘻地拍了拍床铺:“快来睡呀。” 邹仪磨牙道:“不要!你给我下来,我要睡了。” 青毓道:“我们又不是第一天一起睡,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又不占地方,这客卧的床又冷又硬,哪里比得上主卧的舒适软和,你全当可怜可怜我呗。” 邹仪一时半会儿不做声,青毓见状立马再接再厉,突然起身将邹仪拽到床上,邹仪吃了一惊,被他揽在怀里忙要挣脱,就见青毓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闷闷的开了口:“满谦,你昨日还说不嫌弃我要同我在一起过活,怎么今日就这样冷脸相待,你是不是嫌我烦,不打算要我了?……” 邹仪听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 青毓立马从善如流的闭了嘴。 邹仪却不说话了,青毓耐心的等他开口,没想到等来的却是邹仪扭了扭身子,放松下来靠在他的肩头。 青毓之前暗示想同他睡一块他是知道的,他也不是故意要对青毓这样冷淡,只是一时间心乱如麻,不晓得该如何对他。 邹仪这人其实颇有怂包天赋,之前人家要杀他,他无所谓,人家救他,他也无所谓。惟一的硬气一次是感情,可也是抱着不成功就成仁的心态去的,这次硬气耗光他的脸皮和胆量,一被东山撞破他立马像受惊的邹腊肠,忙把尾巴给夹起来。 他觉得感情突飞猛进,之前那样装傻充愣的态度显然是不合适,可要他热情如火的迎合,他也做不到。 他这样两厢为难着,却忘了青毓的感受。青毓得鼓起多大勇气才能将心交出来,自己这样将人吊着,实在是自私了。 思及至此,他偏了偏头,吻了吻青毓的嘴角。 青毓受宠若惊,就听邹仪同他道歉:“我不是有意,你不要多想,只是心里头乱得很,一时没顾上你。同我睡就同我睡吧,这床大得很,你尽管翻身,不必像之前那样蜷起来。” 青毓受宠若惊之余,也发觉邹仪情绪不对,忙抱紧他拍了拍他的背。 邹仪却轻轻扯开他的手,熄了灯脱了鞋上了床,两个人仰面躺着,一时都睁着眼,却是无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青毓说话,他说:“我之前不过是为了留宿,讹你罢了,我这么大个人了,你有心无心我难道看不出来?不要多想。” 邹仪道:“我当然知道,真亏你能把客卧说成这幅模样,东山可还在那儿睡着呢。” 青毓听罢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笑了会儿,都轻轻喘气,邹仪忽觉一阵力道,青毓将他面孔转过来脸对着脸,那光头和尚的眼睛亮晶晶的。 青毓道:“想来我即便是叫你不要多想,你也会想,不如摊开来把话说清楚得好。你之前一直拒我来主卧,是怕我做甚么对不对?” 话音刚落就觉邹仪面孔一僵,他皱了皱眉,青毓便伸出两根指头将他眉间褶皱抚平。 青毓低声道:“我这样英俊潇洒的人,倘若是寻常男子就是那偷心贼,因而不得已才去做了和尚斩断凡尘。实不相瞒,我做和尚的时候,还有不少姑娘偷偷给我塞手绢呢,你以为我是八辈子没见过肉的毛头小子?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做。” 反正你迟早都是我的。 不过那后半句他十分狡诈的咽下了肚,邹仪静了片刻,似是有所触动,放松的叹了口气:“能不能要点脸,甚么时候都不忘夸自己。你也不要多想,我只是……一时半会儿不知做甚么反应,过几日就好了。” 青毓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牙痒的拧了把他的脸蛋:“之前看着气势汹汹的,怎么现在脸皮跟黄花闺女似的薄。” 邹仪扒掉多愁善感的少女脸皮,毫不留情的打掉了他的手:“滚!”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歇下,这心意相通,案情又了,心里头没有挂念的事睡得极好,连青毓都比往日睡得沉了许多。 他们是被邹腊肠的狂吠声惊醒的。 那就像是一个可怕的信号,紧接着是一道突破云际的惊雷落下,然后是一阵天摇地动,颠的晚饭都要吐出来。在一片黑暗中两人还听到有那乒呤乓啷声,油灯咕噜噜滚到脚下,茶壶则摔了个死无全尸。 邹仪只觉一股坠力身体止不住的往下滑,青毓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将他牢牢摁在床上,自己用脚死死勾住床尾栏杆,待缓过一阵猛地跳下床,一面趿了鞋一面回头对邹仪飞速道:“我先出去看看,你小心些不要轻举妄动。” 邹仪虽听他这么说,还是迅速披了外衫,他甫一下地就觉出海水的无孔不入来,只因这舱深得很,听不见外头的海浪声,他匆忙跑到连廊,见东山面色惨白的被青毓拉起来。 东山晕船因而昏睡沉沉,今夜他们三人居然都睡死过去! 外头突然降下一道振聋发聩的惊雷,青毓扯着嗓子同他喊:“左舷进水严重,这船估计是保不住了!你快去暗舱!” “你呢?!” “我抢些细软,能抢多少是多少!快去!你快和邹腊肠一起去!” 说着将那瑟瑟发抖的傻狗往他怀里一丢就要转身,邹仪却忽的上前一步,不管不顾的拉住他的手就往暗舱方向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说七月一号放暑假的我,还有兼职吗= =我暑假放三个月,想去做兼职的呢_(:з∠)_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青毓不曾料到他有这样大的力气,险些摔了个趔趄,甫一站定还不曾开口又是一个巨浪打来,那只不算大的船只剧烈摇晃起来,几人都滚到在地上,青毓的躺到地上给邹仪担了人肉垫子。 日啖一肉_69 那腥咸的海水立刻浸透了他的后背,有股子动物腐烂尸体的味道。虽是夏季,却冒着寒气,他默不作声受了,紧紧搂着邹仪,一面偏头去看东山。 东山晕船症状被邹仪治了一治不像初次那般严重,机敏的抱住了粗壮柱子,邹腊肠则被东山塞在胸前,瑟瑟发抖的咬他衣襟。 他两只腿死死交叉着柱子,待浪潮稍缓立马一把推开邹仪:“听我的话,立马去暗舱,那里有备用船只,再晚这船全是水咱谁也跑不了了!” 外头的雷一道一道的下,一道比一道的响,邹仪忍不住皱起眉在他耳边吼道:“这个时候就别管了,你跟我一起走!” 青毓张了张嘴想说甚么,这时候东山也站了起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师兄,快走!” 青毓最终还是和他们一道走了。 左舷已经浸满了海水,船只严重的倾斜起来,一边跑,一边还要对付这时不时的巨浪。他们要穿过甲板去暗舱那儿。甫一到了甲板浑身就是一阵生疼,那芸豆大的雨珠子往身上打,雨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头顶上是一片沉得要随时坠下来的乌云,脚下是一片浪比人高的怒海,青毓率先找到了暗舱的位置,却在严重倾斜的甲板上被滑回来好几次,好不容易跑到了暗舱,咚咚咚跑下去忙解了铁索。 他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海的水,把那两人一狗安放好,自己最后跳下了船。 这备用船只小的很,不过小虽小,却也是结实异常,邹仪紧紧攀着船角,迷迷糊糊地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幸好当日买的船有备用船只。 之后他还想了甚么他却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邹腊肠一团乱毛还使劲往自己胸口钻,活像胸口贴了块湿漉漉的冰,东山也死死攀着船只的另一角,那亵衣破了露出白花花的肚皮波浪似的抖动,惟一站着的活物是青毓,在大声嘶吼。 海上的暴风雨几乎肆虐了整个晚上,邹仪到后来已经意识模糊,只下意识的死死攀着船角,怀里搂着个毛茸茸的活物,待到黎明破晓风平浪静之时已然是精疲力竭,驶到岸上便倒头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却是被一阵香味给勾醒的。 邹仪眨了眨眼睛,抬了抬手指,只觉浑身肌肉无一不酸,骨头缝里都像灌了醋,然而他又用力动了动,只是酸,并不疼。他心里忙舒了一口气,想来是没受甚么伤。 邹仪咬了咬牙支起身来,瞧见了那香味的庐山真面目,是一小煤炭炉子,炉子上的小铜锅里正咕噜噜煮着白稀粥,并一些些黄汪汪的红薯块儿。 在炉子旁扇火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脸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下巴细尖细尖的,脸颊上肉也不多,因而颧骨突出、那双眼睛深深凹陷下去,有种不同于她年纪的黑,然而再细细望一望,那黑里窝了团火,却是极温柔的。 她正一心一意扇着火,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似是吓了一大跳,将蒲扇都掉在地上,过了小片刻才回过神,给邹仪盛了一碗,轻声说了一句。邹仪刚醒,脑袋昏昏沉沉没有听清,忙问怎么了,姑娘脸红了红,这才放响了声音问:“这粥淡口,公子要不要加些糖?” 邹仪心想这姑娘虽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却挺心细,道谢说不用,她才把粥碗递过来,轻声道:“小心烫。” 邹仪一道喝粥,一道同她讲话,然而这小姑娘似是极害羞,只说是自己出海采珍珠的时候捡到的他们,至于这是甚么地方,有怎样的风土人情她却是干巴巴的,半天只挤出一两个词来,就这样还挤得满面通红。 邹仪见她实在是不善言辞,便不再询问,喝完了粥便将碗递过去,自己又重新躺回去睡了一觉。 他从那有限的话语里已经估摸出个大概。那小姑娘唤作兰娘,是一小渔村的海女,出海时正见被冲刷上岸的小船,青毓浑身湿透,焦头烂额的摆弄邹仪和东山。她便将人领回了家。 邹仪已逡巡过周围,他们三人躺在一个大通铺上,身下正垫着干爽草席,地上放着几只板凳扁担,还团了渔网钩子,床边的窗户漏着半条缝,能瞥见吊着许多论尺长的鱼干,咸味飘了进来。 看来这是放置杂物的储物间,临时腾出来给他们住的。 那一碗软糯糯、热腾腾的红薯粥在肚皮里起了作用,五脏内腑都暖和起来。这暖饱困乏,人之常情,邹仪打了个呵欠半眯着眼去瞧身边人的脸。 青毓仰面躺着,睡得正熟,旁儿的东山呼噜声震天也都没有吵醒他,想来他一人要照料两人一狗累惨了。青毓这人醒着时因眼睛深邃笑容痞性,总带了股邪气,而睡着了那眼睛上就蒙了一层乌黑油亮的睫毛,反带了点出乎意料的天真。 邹仪细细描摹了一遍青毓的侧脸,和尚的脸上长了层细密绒毛,沐浴着日光,不知怎地叫他突然想起了刚出生不久的小鸡仔,一个个圆滚滚的长了层金黄色的小短毛,捧在手心里是棉花似的一团,却比棉花暖和许多也鲜活许多,还热乎乎的。 邹仪心里头突然痒得一塌糊涂,他闭了闭眼,轻轻凑过去啄了一口。 一退开一睁眼就见青毓直勾勾望着他。 邹仪抽了抽嘴角,止不住的面上泛热,然而青毓目光灼灼自己若是就这么躲了未免显得胆怯,于是他硬着头皮迎着青毓目光,忽然笑了一声,摸上了青毓的大脑袋。 青毓:“……” 他感受着邹仪的抚摸,摸得他寒毛竖起,勉强扯出个笑来:“你摸甚么?” 邹仪笑嘻嘻道:“你这脑袋生得真是好看。” 青毓干巴巴受了句夸奖,正对上邹仪那带着狡黠的桃花眼,心里头霎时堵了口气,想着要扳回一城,于是道:“满谦,你可真坏,怎能趁我睡着的时候占我便宜。” 邹仪当下翻了白眼:“你不是早醒了,就等着抓我个现行,我这不是合你的心意么。” 青毓却倏忽笑了笑:“我没有装睡。” “哦?” “我是被你亲醒的。” 邹仪愣了愣,终于忍不住脸红起来,青毓心下快乐,一把抱住了他,将自己脑下的枕头抽掉,硬是凑到邹仪的枕头上靠着,两个脑袋的距离不过两三寸。 他亲了亲他的耳朵:“累不累?累就再睡一觉。” 邹仪有些受不住的推开他:“我不累,倒是你,一觉醒来要不要吃些东西填肚子,我去向他们讨碗粥喝。” 青毓笑道:“不必,我睡前吃了两个大烧饼,饱得很,倒是有些困乏,你陪我睡一觉。” 说着将身上的薄被一扯,把邹仪从头盖到脚只除了个脑袋,然后伸出两个长手臂将他搂在怀里,另有一只长腿架在邹仪腿上,可谓将人包了个严严实实。 邹仪觉得有些热,然而青毓似乎是累惨了,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他眨了眨眼睛,终究还是没有忍心动,发了会儿呆自己也睡着了。 大通铺里此刻唯一醒着的只有一人,东山在两人你侬我侬的当儿醒来,不敢打搅只好装睡,现下见他们睡着了又怕自己翻身吵醒,只好睁着眼发呆,忽听一声浅浅的哈欠,他低头一看,邹腊肠从地上探出脑袋来,一人一狗对视片刻,东山轻轻的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邹腊肠似是听懂了,忙一缩脖子,把自己团成个毛球睡回笼觉去了。 待几人睡足了醒来,已是黄昏,万幸万幸几人都不曾受伤,兰娘来喊他们吃晚饭,一群人忙不迭的谢过。 渔家小户的晚饭算不得如何精致,也不过是碟蒸鱼肉段,一盘炒豌豆苗,一个咸菜豆腐汤。那鱼肉又硬又咸,且刺极多,邹仪只觉吐刺吐得嘴巴都酸了,可人家收留他们已是大恩,怎好挑三拣四,他们吃完饭,邹仪去帮忙洗碗,青毓去帮忙劈柴,东山手足无措立着,兰娘见他无措的样便请他一道去喂鸡。 青毓此人秉性猥琐而面容娇好,东山这人脾性和善却生得肩宽背肉,于是他就吃了长相的亏,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年轻的女孩子。 他抱着个簸箕,只一心一意的撒豆子,偶尔瞄一眼兰娘,却不晓得说甚么,只好又低下头去。兰娘心善见东山尴尬才请他帮的忙,实际她也是个不善言辞的,对着陌生男子觉得十分尴尬,用力搅着糠粉兑水的桶,搅得差不多了招呼鸡们来吃饭。 这下鸡都围到饭桶边儿了,东山撒豆子也没人理,呆头鹅似的站着,兰娘伸手过去,本意是接过簸箕,却把发愣的东山吓得不轻,手一抖将豆子撒了满地,不由得满面通红的去扫地。 兰娘忙道:“我来吧。” 说着拿过扫帚,三下五除二就将豆子扫了个干净,显然是活干多了极娴熟的。 东山讪讪站着,嗫嚅道:“实在是对不住。” 兰娘听罢笑了一笑:“不碍事的,倒是我们,第一天来我家就让客人干活,实在是过意不去。” 日啖一肉_70 东山忙道:“哪里哪里,这是我该做的,还没有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哪能再赖着脸白吃白喝。” 兰娘低下头去脸上红了红,却没有说话。 他们喂完鸡扫完地,邹仪和青毓也干完了活,正在厅堂里喝茶嗑瓜子。 兰娘的爹不知做甚么去了,只剩他们母女俩在一旁编渔网。 月上柳梢头,在不甚黑的天空中勾出一道金钩残影,兰娘一面编织渔网一面不住的往门口张望,显得心事重重。 因不专心,编错了位置,引来她娘狠狠拧了拧眉,她忙垂下眼道:“我在想英儿怎么还不回来。” 她娘道:“就你瞎操心,她不早说了去同学家里玩儿么。” 兰娘道:“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这黑灯瞎火的回家……娘,我去门口接她。” 说着就要起身,兰娘她娘立马呵斥住了:“坐着!动甚么动!话会说、路能认、字也识,她能出甚么事?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快帮我干活,我整天给你们这帮净捡便宜的王八蛋做牛做马,你知道我有多累吗?!” 邹仪听到这话摸了摸鼻子,同青毓对视一眼,青毓轻轻掐了掐他的小指尖,并不重,但那指甲带了点儿硬度,倒是痒得很,邹仪心里头难耐,又觉得他人前这样大胆,两厢叠加不禁轻轻拍了他一掌。 东山冷眼看着,一面嗑瓜子,一面塞了一颗给邹腊肠,邹腊肠蜷在他脚边,也冷眼看了眼那对狗男男,然后低头将瓜子皮完整的吐了出来。 说话间英娘却是回来了。 兰娘十五,英娘比她小十岁,正巧五岁,是初上私塾的年纪。 这小渔村虽不见得如何富足,但家家户户儿女都能上得起私塾,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邹仪这么想着,就见一个白瓷似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扎了两个羊角辫,用桃红头绳绑了,同上身的桃红小褂相得益彰,身下是条柳绿色的九分长裤,松松垮垮的,她蹒跚着走进来,险些被门前的台阶绊得摔了一跤。 兰娘一见着妹妹回来就极高兴,也不管她娘在身后如何念叨,抛下针线走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转了好几圈儿,这才放下来领她去见邹仪他们。 兰娘推了推她的肩膀道:“乖,叫人,这位是邹公子,这位是青毓大师,这位是东山大师。” 英娘瞥了他们一眼,却急急的往回退去,一下子埋到姐姐腰间,哼哼唧唧的不肯叫人。 她们娘见状脸上挂不住,指着英娘鼻尖骂骂咧咧道:“你这孩子忒不懂事了!之前怎么教你的?”兰娘忙赔罪:“大概是今天晚上玩累了,平日里她听话的很,礼数也周全。我先带她下去歇息。”说着又转过头去,“娘,你歇歇,这网我来替你编,厨房的水烧开了你先洗洗睡罢。” 她娘翻了个白眼,又忙冲邹仪他们赔了笑,邹仪也忙不迭起身还礼,客套一番才回了房。 几位不速之客依旧呆在客厅,直至男主人拎着半吊黄酒醉醺醺的回来,几人才起身道谢回房睡觉。 邹仪洗完了头发,一缕一缕黏着,青毓看不过去找了块干毛巾细细的给他搓干,邹仪放松的靠在他胸前半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东山看了会儿忽然打了个呵欠,大概是秀恩爱看久了也就司空见惯,且他那师兄喝酒吃肉一贯是邪道做派,现在虽和一个男人搅在一起,可人家是清清白白体体面面的,东山惊讶过去居然没有甚么不适,反将薄被往身上一盖睡觉去了。 他迷迷糊糊间听邹大夫问他师兄:“我们的钱,真的一分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520,你觉得我会更新吗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青毓本半眯着眼昏昏欲睡,听罢猛地睁开眼,目光在邹仪五官间逡巡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不要担心。” 邹仪皱着眉十分肉痛地说:“这可是我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银子呢,不曾想一朝大浪打来,甚么都没了。” 青毓屈指,用指关节刮了刮他的鼻梁:“所以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之前瞧着你倒挺豪爽的,怎么,回过神来心疼钱了?” 邹仪白了他一眼:“我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你呀。” “哦?” “心疼你才跟了我,还没来得及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过上几天神仙日子,立马被打入凡间吃苦了。” 青毓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有甚么办法呢。” 邹仪见此人居然如此蹬鼻子上脸,当场磨牙霍霍,准备撸起袖子揍他一顿,青毓立马见好就收,转了个话题道:“在人家家里死乞白赖的呆着总不是长久之计,明日我们就去城里看看有甚么营生,也好攒钱出海。” 邹仪想起他们弃了大船,得再买一艘,这大船不知要花多少银两,想想就割肉似的疼,叹了口气道:“是了,我去药堂看看有没有要招工的,如若要我必能选上。” 青毓啧啧两声:“满谦啊满谦,你这表字取的是‘满招损,谦受益’,姓名也是仿的‘刍议’,俱是谦词,怎么脸皮却这般厚呢?” 邹仪毫不在意地说:“大概是我爹把我的谦逊都用在名字里头了吧,名字用光了,自然人就没有了。”说着拍了拍他肩膀,“睡了睡了,早起还得喂鸡。” 主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听着清清脆脆的该是贪玩刚回来的英娘,不知受了甚么委屈,她姐姐像是在哄她。 青毓给邹仪盖好了被子,自己下床去吹灭油灯,轻手轻脚上了床,八爪鱼似的将邹仪团团抱住,然后脑袋往邹仪肩膀上一搁,睡着了。 邹仪话这么说,他们早起还是没有喂鸡。 兰娘手脚勤快,天还乌漆墨黑的时候就起了床,扫地喂鸡,生火做饭。她前不久刚从私塾毕业,她爹娘本想着她能找个体面生计,可兰娘不善交际,成绩也不拔尖,一时半会儿去不了城里,现在只得继续在村里传承海女手艺,虽然危险,赚得也不少,她爹娘也就让她去了。 她将一大家子早饭都准备好,正欲出门的时候见着了起床撒尿的东山。 东山同她打了招呼,兰娘干巴巴回了礼,两人就面面相觑着不晓得再说甚么,东山见她眼底乌青很重,于是道:“兰姑娘还是早些睡,不要过于拼命了。” 兰娘点了点头:“谢过大师。熬的粥在厨房里,正温着,还有咸菜同咸鸭蛋,放在左手边柜子里。” 东山道过谢,就见兰娘出了门,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是花朵将舒未舒的年纪,一般的女孩都有股还不曾褪去的稚气,可他看着她的背影,却像是朵被迫早早开放的鲜花。 邹仪和青毓起来的时候兰娘她爹娘也起来了,坐着喝粥,两人行了礼吃了早饭,准备去帮忙劈柴,却发现东山将这活干了,两人兜了一圈见无事可干,便决定进城。 渔村同城里不远,然而若要细说起来,光凭两条人腿去就得一个半时辰。 三人囊中羞涩,总不好再伸手讨钱去做牛车,于是只好走去。 日啖一肉_71 走到了城里刚过晌午,他们走前拿了面饼和鱼干,在进城前夹着吃了。面饼砖头似的硬,鱼干更硬,小小的本就没几两肉,一晒干肉迅速瘪下去,青毓嘴里叼着一头,手抓着另一头,面目狰狞的拽下一块,草草嚼了咽到肚里。 至于为甚么不进城再吃,东山问了,青毓告诉他:“笨呐!城里这么多好吃的,你要是见着了,你这面饼鱼干还能吃得下去?只是两厢郁闷饿肚子罢了!” 事实证明青毓是对的。 城里头各色小吃的香味、各色人的吆喝声连绵不绝,勾得这些荷包里没有一分钱的人恨不得以头抢地,才能了了对食物的相思。 三人肚子填饱了才勉强能抵御住,于是便挨家挨户的看招不招工。 青毓凭借自身体格,得了份纤夫的工,转眼间邹仪就将它给推了。 青毓有些生气:“你做甚么?” 邹仪淡淡扫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眼却奇妙的抚平了他躁动的心。 之后他和东山又找了份码头搬货的工,邹仪虽皱着眉,这回却没有说甚么。 青毓见状宽慰他道:“搬货而已,我力气本就多得没处用,这活对我来说轻松得很,更何况工钱是日结,想甚么时候走都可以,也不怕拖欠。” 邹仪勉强点了点头。 后来三人又见着有药堂招短工,邹仪不出意外的被选上了,不过工钱有限。但又想到他初来乍到,这样已经不错,日子久了工钱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他们寻工寻了整整一下午,待到暮色四合之时才停。 邹仪本提议立马就回村,青毓却眼尖,见着有客栈的厅堂坐满了人,原是有人在此说书,他忙拉着两人找了个椅子坐了,桌上有免费茶水瓜子。 几人将面饼在茶水里泡软,淅淅沥沥喝了,青毓压低声音对邹仪说:“你瞧着没有,这就是商家手段。免费的茶水瓜子不值几个钱,却叫人觉得老板大方,这评书又说得好,人听得正高兴,也就乐意掏钱再买些别的小菜点心。” 纵观厅堂,三分之二的桌上都摆了额外的点心和小菜。 邹仪扫他一眼:“看你脑子活络得很,不去做生意真是可惜了。” 青毓却不知怎地突然面上一红,只说自己一心向佛,然后低下头去小媳妇似的剥瓜子,他本是剥一颗吃一颗,这下却是堆在小碟子里,东山眼馋伸手去捉,被青毓重重拍了下肉手,待那小碟的瓜子肉已堆成小塔,才朝邹仪方向一推。 邹仪受宠若惊的瞥了他一眼,又见碟子里的瓜子仁都是一份碎成两三截的,还黏着不少瓜子壳,不禁笑起来。 “你也吃啊,我一个人吃这么多,要上火的。” 青毓这才抓了把瓜子仁塞进嘴里,东山的小眼睛在这对狗男男之间逡巡了会儿,突然也探出手,青毓见状就要打他,他忙缩回来,抚摸着自己肉肉的手背,眼神委屈得不行。 邹仪见状一面笑一面抓了一把放到东山掌心里:“吃吧。” 东山忙谢过邹大夫,然后朝自己的师兄翻了个白眼。 青毓险些跳起来:“小兔崽子,这瓜子可是我剥的,你不谢我就算了居然还敢朝我翻白眼,你哪儿来的胆子?!” 东山一缩脖子,很有躲在邹大夫身后不出来的架势,青毓恨恨磨了磨牙却没有甚么办法,忽听东山道:“咦,这不是兰姑娘吗?” 两人抬头一看,就见她面色惨白的从楼梯口下来,走得又轻又快,东山想伸手朝她打招呼,但青毓见她脸色不对,阻止了。 这夏日昼长夜短,估摸着戌时三刻天都是明亮的,三人刚吃过晚饭,肚里有着沉甸甸的面饼,一时半会儿也赶不了路,干脆再多坐会儿喝喝茶水,听听评书。 这评书人是位白须公,手里的惊堂木因被日积月累的抚摸亮得出油,他一面拍着惊堂木,一面捋着胡须,嘴唇上下翻动,显然是老道极了。 三人津津有味听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离开,忽听楼上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声音十分尖利,不少人都听见了,连说书人也停下来,店小二一个赔罪一个腿脚灵活的往楼上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屁滚尿流的爬了下来。 他面色惨白,说话结结巴巴,直到被掌柜的呵斥了他才撸直了舌头:“掌、掌柜的,有人……死了!被捅死了!” 众人都是一惊。 掌柜的一边提腿上楼,一边喊人去叫官府,客栈里的听众都凑到一块儿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东山见师兄和邹大夫脸色都不太好,过了半响才小心翼翼的问他们:“我们……走不走?” 青毓眼前正是兰娘面色惨白、神色匆匆下楼的模样,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忽然一掀眼皮扯出个笑来:“不必走了,你想走也走不了。” 官府来了。 官府来了,自然是一个都跑不掉,客栈被团团围住,尸体被运回衙门,客栈里的听众被一拨拨的叫去录口供。 这人多得很,口供也就是个形式,可再是形式也架不住人多啊,轮到邹仪他们的时候天色已经灰蓝灰蓝的了。 审问他们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眉毛很淡,头顶毛发也很稀疏,唯有肚皮上的脂肪长得十分繁茂,他旁边有一男一女都是年轻小孩,显然是打下手做记录的。 按照惯例,他问了他们三人姓名身份文牒,当听到他们没有文牒时突然眯了眯眼。 邹仪叹了口气道:“不敢欺瞒大人,并非有意,只是不知大人还记得前夜的海风吗?我们三人的船只进水,用了小船逃出来的,钱也好文牒也好都没来得及带。” 那人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都两天了,你们怎么还不曾来办暂住证?” “暂住证?” “你不晓得?” “我们幸被乡下渔村人家收留,今日是初次进城,有不知之处,还望大人言明。” 那虎背熊腰的大人砸吧了下嘴,显出几分不耐来,在旁奋笔疾书的小男孩立马凑过来解释:“这暂住证就是给没有文牒的人准备的,这住店做工都需要的,倘若没有可白白多添了许多麻烦。” 审讯的大人屈指敲了敲桌面:“好了,好了,回来,半个时辰前你们三人在做甚么?” “在厅堂里听书。” “可有人证?” “跑堂的曾来添过水。” 听到这话那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叫人去喊店小二,店小二做了证,也就放了他们。 那肚皮圆滚的大人在他们走前忽的想起甚么,对身边记录的姑娘说:“小钰,你领他们去办一下暂住证。” 日啖一肉_72 名唤小钰的女孩瞧着十四五岁的年纪,生得十分漂亮,尤其是一双鹿般的眼睛,十分灵动,听罢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率先推开了房门。 他们选了客栈的一间厢房做临时的审讯室,在房间里还不觉得如何,一出去才发现挤了满当当的人真是热闹。 邹仪问小钰:“招工一定得要文牒或暂住证?” 小钰道:“是,规矩是这样定的,如若没有也许会有人要,只是都不是甚么正经地方,工钱也必然被压得很低。” 邹仪想起他去药堂做短工时他们笑得多高兴,还有那极其有限的薪水,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话间下了楼正要出门,迎面却见两衙役带着一年轻姑娘进来了,那姑娘面孔灰白下巴尖尖,眼珠因为恐惧而不住瑟缩,见到邹仪他们愣了一愣——正是兰娘! 小钰见状也不禁愣住,忙问那衙役:“怎么回事?” 那衙役忙答道:“回蒋小姐,据证人词,这位姑娘之前和死者单独在屋里呆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更新啦!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邹仪飞快的同青毓对视了一眼。 那衙役甫一说完,就见兰娘忍不住一个颤抖,她狠狠的咬了下嘴唇,咬得嘴巴都歪了,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声音道:“不……不是我……” 邹仪瞧着她的纤细脖颈上顶着个乌黑油亮脑袋,虽不大,但因脖颈过于纤细,总觉得会一不小心折断。 兰娘算不上多漂亮,但年轻的小姑娘,青春摆在这里,也丑不到哪里去,更何况男人见到年轻的女孩儿总归是要心软的。 邹仪叹了口气,轻声道:“兰姑娘。” 兰娘正被带着往前走,听了脚步一顿,颤颤的抬眼看他,就见邹仪冲她安抚的笑了笑。 邹仪这人轮廓温柔,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看了就叫人心情舒展,兰娘不由得也放松了冲他回笑,就听邹仪道:“兰姑娘,不必担心。”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她不禁脸色一白,邹仪却微笑着说:“我之前在大堂听书,是亲眼看见尸体被如何抬下来的,死者身高五尺多一二,左胸有一匕首自上由下,显然是被比他高的人所刺,可兰姑娘至多不过四尺半,这差距大得很,兰姑娘不必担心。” 兰娘听罢面孔出现一丝血色,僵硬的点了点头:“是这样最好,谢邹大夫吉言。” 说着身后的衙役不耐烦的催促了一声,她忙闭上嘴,低眉顺眼的上了楼。 小钰,也就是蒋钰本在旁默不作声听着,见兰娘上了楼才将目光转到邹仪身上,沉声道:“我听她叫你邹大夫,邹大夫,你怎地这样信誓旦旦凶手必然比死者高大?为什么不是死者不甚跌倒时候,凶手趁机刺入他体内的?” 邹仪看着小姑娘的朝气眉眼,很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不禁微笑道:“我不过是粗粗一看,这验尸的活儿,还得是仵作来干。” 她还想说甚么,青毓插话道:“快些走吧,再晚天就黑了,回去不方便。” 几人应了一声,蒋钰便也闭上了嘴,她领着三人去了衙门办暂住证。 本来衙门这地方只要没有案子,水的很,浑水摸鱼一个下午差不多了就该放衙,只是出了这么一场祸事才生生耽搁的,许多人都不曾顾上吃饭,阴森森的衙门里头飘荡着一股厚重怨气。 蒋钰领他们到办暂住证的地方,却被告知没他们的事儿准备放衙不办了,她喊几个匆匆路过的同僚替他们□□,要么只做双耳聋,要么讲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要么打太极道不合规矩。 她恨恨的在门口站了一刻钟,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邹仪见状宽慰她道:“蒋小姐,既然他们打算放衙,明日再来就好。” 蒋钰抬头瞥了他一眼,鹿似的大眼睛狠狠射出两道光:“呸!一帮尸位素餐的玩意儿,明明还有半个多时辰呢!” 邹仪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想:果然还是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一腔有所作为的热血撞上浑浊无能的泥沼,现在火气这样大,过个三年半载只怕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蒋钰不知道邹仪这样想她,若是知道必然得给他狠狠的来一拳。然而她并不会读心术,不但不知道,还瞧着这三人可怜,见外面天色已是乌漆墨黑,便连声道了歉,去衙门附近的小客栈开了三间房请他们睡一晚。 这下倒轮到邹仪吃惊了。 蒋钰付了客栈的钱一回头,就见邹仪盯着她背影瞧,触及目光又挪开,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她一脸的莫名,正打算瞧个究竟,却见邹仪旁边的光头和尚上前一步,巧妙的挡住了她的视线。 旁人的事她也不便多管,手头还有个新鲜热乎的命案,她嘱咐几句便告辞,赶往案发客栈。 这客栈算不上如何好,但有热汤热水热饭菜,对于这群穷得叮当都不响的人来说,实在是神仙般的日子。 邹仪虽没考上功名,书也不怎么读,但那一丁点儿读进去的书却叫他有了文人清骨,当时他是想喊住蒋钰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连个铜板都没有,那骨头就不由得软了下来。 邹仪吃完饭,在厅堂里坐了会儿,瞧着时候差不多回房去,却见青毓坐在床边洗脚,见他来了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露出个笑来:“我退了我那间房,同你挤挤。” 邹仪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又听他道:“实在是想你想得紧,晚上没有你就睡不好,你可别把我赶出去。” 邹仪坐到他身边,轻轻抱了抱他,抱着他的时候摸到他硬邦邦的口袋,里头有些碎银子,想来是退房得的钱。 青毓任凭自己被抱了会儿,待洗脚水凉了一半才轻轻挣开,擦干净脚上了床。邹仪洗漱一番跟着钻进了被窝。 这是单人床,一条被,以前两人虽睡一张床却是两床被子,这一床被人若是分得开了总觉得肩膀处漏风冷得很,于是越发挨得紧。 青毓仰面躺着,抓住邹仪的一只手放在肚皮上,邹仪能感受到他一呼一吸时肌肉的颤动。 过了好一会儿,邹仪鼻尖都是温暖干燥的气息,迷迷糊糊的要睡着,忽听青毓低声道:“你不要生我气。” 这话让他骤然清醒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讲退房换银子的事,他不禁笑开了,用指关节刮了刮青毓的掌心:“怎么会同你生气,穷有穷得过法,我们一没偷二没抢,对得起天地,怎么会生气。我只是……心里有点儿烦,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青毓哑声道:“我也是。” 在黑暗中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都不禁笑了起来。 待笑够了邹仪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放轻松道:“好了好了,明天起早去办暂住证吧,我那药堂的工钱可不能让他们占便宜去。” 第二日一大早蒋钰就去领他们办暂住证,倒是没过分为难,邹仪拿了证,换了份工,工钱涨了不少,青毓东山也同工头商量提了工钱。 不过虽有了钱,但这钱若是住了客栈基本也就保不住多少,租房子更是不行,他们不得已还是赖在兰娘家里,只交了一笔小小伙食费,顺带干活。 日啖一肉_73 兰娘的爹常年都是一副人人欠他五百两的嘴脸,她娘收了钱倒是好些,时不时露出个笑容来,可兰娘知道他们日子艰难抹不开脸,之前死活不收,后来被亲娘提去房间叽里呱啦一顿,才勉强收了。 这日子过得顺溜,本该是无忧的,可邹仪那夜心底不好的预感却也悄然浮上了水面。 邹仪他们有一日晚上回来,就见兰娘跪在地上哭,他爹在板凳上坐着,哭也不敢大声哭,一哭出声就被抡一巴掌。 邹仪和青毓还没有说甚么,东山是最心软的立马就熬不住了,忙过去挡在兰娘前面:“苏先生,有话好好说……” 他话还不曾说完,兰娘他爹却突然挤出一泡眼泪,给东山跪下了,东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邹仪青毓忙去扶他,那老头跪在地上却不肯起来,一面哭一面试图打兰娘还一面口齿清晰的诉苦:“诸位啊……诸位!这是我亲生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要不是她犯了大错,我怎么会舍得打她一下?你们之前也瞧见了那客栈命案,你们可知那人是谁?那人是兰娘的先生,私塾的老师啊!她一个十五岁的黄花大闺女,同她先生单独呆在房里,是想要做甚么?” 邹仪同青毓对视一的撤开,青毓极快的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一个个好的姑娘家,怎能被人无故污了清白,必然有隐情,苏先生该问个清楚才是。” 一边说一边暗中施力将他托起来,兰娘他爹听了沉默一瞬,力道也放松了似是要站起来,青毓心下松了口气,不曾想这气舒到一半就卡在喉咙里——兰娘之前被东山挡住打不着,现下大家都有所松懈,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在兰娘的惨叫声中几乎是把她拖到面前,给了两巴掌。 “苏先生!” “兰姑娘!” 东山这时候也顾不得甚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忙一把抱住她,但她头发在她爹手上,大家都不敢用力,只得去掰那老头的手,花了好大工夫才掰开,甫一掰开东山就把她给抱远了,青毓邹仪一人架着一只胳臂,瞧她爹气喘如牛、肌肉紧绷,似乎随时还会扑上去来两下。 邹仪忍无可忍的皱着眉厉声道:“苏先生,这是你亲骨肉,不分青红皂白就下此毒手,于心何忍!” 那苏老头见实在犟不过两个年轻人,也懒得再装出慈父面孔,鼻孔里愤愤呼着热气大喊:“放他娘个屁!哪里冤枉了?分明是她又骚又不要脸,勾引师长,这样败坏门风的女儿,我哪怕打死也是应该的!你们不做爹,不晓得天下父母的苦心,我打她一回,打得狠了才让她知道苦头,不然下次没看住不晓得又去哪儿勾引男人了?!” 这话难听的连青毓这种自小三教九流混过来的都听不下去,近乎是粗暴的捏住了苏老头的肩膀,捏得他肩膀咯吱咯吱响,他惊恐的朝青毓看了一眼:“你……你想做甚么?!我们家的家务事,你个外人不要插手!” 青毓沉声道:“谁说兰姑娘勾引师长的?她自己说的,还是旁人说的?” 苏老头愤愤骂道:“还用得着她自己说吗?!” 青毓当下冷笑:“既然不是她自己开的口,你为何宁可去信外人,也不肯信自己亲骨肉?苏先生,都道是虎毒不食子啊。” 那老头犹自梗着脖子道:“我的女儿我来管教,何须你屁话忒多!何先生是个怎样的人?方圆百里,谁不要赞他一声好,兰娘又是个几斤几两的我个做爹的最了解,谁会看上她?无非是她自己犯贱犯骚勾引别人,勾引完了又仗着自己年纪小倒打一耙罢了!她惯会用这招,真正是伤风败类、家门不幸!” 一直沉默着,瑟瑟发抖攥着东山衣角的兰娘突然开口了,那声音凄厉得简直像是掐着嗓子发出来的,她喊:“我没有!爹,你信我,我真的没有!是他自己——我没有!” “闭嘴!”她爹唾沫星子乱飞,“你再敢狡辩一声试试?你以为我打不着你,你有人撑腰你就神气了是吧?你他娘再敢乱吠一声我不把你腿打断就不姓苏!” 说着就要扑过去,可邹仪和青毓死死按住他,苏老头觉得肩膀都要被那臭和尚捏碎,恨得咬牙切齿当场就要破口大骂,兰娘她娘却突然开了口。 她娘之前一直在厨房里做饭,现下擦着手出来了:“行了,别丢人现眼的,你看你刚刚说得是些甚么话!”又将目光转到兰娘身上,扫了眼女儿低声道,“快去擦把脸,英儿马上就回来了,别让她看出来,她知道了就要死要活的哭,忒烦人!” 兰娘如获大赦,立马跌跌撞撞的跑去房内。 最后她娘才转到三人身上,微微一笑道:“几位想必饿坏了吧?是我不好,动作磨蹭,马上开饭了。我家老头就这样,喝了点儿酒总上头,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再说了他也是为兰儿好,你别看她爹打得狠,打在儿身痛在爹心啊! 这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父母是不为儿女好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吃小龙虾手疼,昨天脚底受伤了,今天又把手划伤了…… 好倒霉 第50章 第五十章 兰娘再出来时发髻整齐,只是眼皮肿,脸有些不正常的红,是被打肿了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英娘回家了,这漂亮的小姑娘一回家就钻姊姊怀里,一声也不吭,被兰娘催促了好几声才探出头来,嗫嚅地同他们三人打了招呼。 这半月来都是这样,三人也毫不在意,兰娘领妹妹洗了手吃饭,用过饭后替她温习功课。 苏家家教极严,厅堂里就架着一根藤条,这藤条抽人抽久了包裹了一层均匀的油脂,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若是功课做不好便会被抽,兰娘虽用功但脑袋不好一路就是被这么抽过来的,现今油光闪亮的藤条,属她的功劳最大。 邹仪去厨房陪姊妹俩的娘洗碗,这俊俏小哥儿在身边谁不喜欢?她娘见了他笑容就要比平日里大一些,忙不迭地道:“邹公子来了?邹公子太客气,你是客人,这洗碗的活儿我来做就好。” 邹仪道:“这是哪儿的话,若不是您收留,只怕我们不知会在哪处饿死,救命之恩大过天,更何况还每日吃这么多粮食,要是不干活我心底可过意不去。” 她娘那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抹笑,褶皱更深了,被她暗褐的肤色一衬,总叫邹仪想起山核桃。 山核桃听了这话便退开几步,让邹仪上前,自己在旁儿同俊哥儿说些话。 邹仪同她聊了几句,免不了绕到刚才苏父大动肝火上来,她娘一面叹气,一面将事情原委道来。 离那场客栈命案约莫过了半个月,兰娘第二天早上就被放走了,一是仵作证明凶手比死者高大,二是在兰娘离开后那死者还叫过热水,兰娘在回程路上有人作证,不可能再偷偷潜回去杀人。 这嫌疑被撇得一干二净,可在问及为何要同死者单独开一房间时,她却结结巴巴、牙齿打颤了半天,才说是先生喊她去的,她对先生十分信任,不曾想先生对她动手动脚,吓得她逃走了。 到底是人家私事,审讯的也不便太难为她,就这么放了。 可不知是谁嗅到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传闻她是不知廉耻勾引自己先生上床,后被先生拒绝而恼羞成怒,刺死了他。 这传闻愈演愈烈,一直传到兰娘她爹耳中,他气得当场就摔了酒瓶回家。 山核桃道:“兰儿这年纪也差不多了,我们都在替她操心寻人家,孩子她爹正给她选了几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却见着有人因畏惧传言而跑来拒绝,怎能不气?当时又在酒馆里,身边都是酒友,她爹抹不开面子,脾气就躁了些。” 邹仪一面洗碗,一面神色淡淡的应声,山核桃后知后觉发现邹仪兴致不高,这才讪讪住了嘴,邹仪已经将碗洗得差不多了,水一淋,再用抹布一擦,叠在一起锃锃亮。 邹仪回屋里坐了会儿,那对师兄弟正脱了鞋光着脚在玩牌,这两人在码头做苦力,出了一身的热汗,此时一脱鞋脚缝中钻出的酸臭实在是难以言喻,像一缸在太阳底下曝晒的酸菜,本就奇酸无比,再加上被一晒发了馊,更是酸中带臭,臭中含酸。 邹仪嫌弃的抽了抽鼻子,青毓毫无所觉,见邹仪来了就极高兴的趿着脱鞋去抱他,不曾被想邹仪一低头给避开了。 他自他腋下躲过,当时就闻到这和尚咯吱窝的臭味,险些臭得他眼前一黑,青毓委屈的扁扁嘴,还没来得及说甚么,就被邹仪嫌弃的捏着衣角,革令他和东山去洗澡,不搓掉一层皮之前不许进来。 说话间兰娘却是来了。 她本就内向,这下出了大丑,更是垂着脑袋,脸红得好似滴血,她手里抱着床薄被,是这三人盖的,早上见天气晴朗便拿出来晒了晒。 东山道了谢接过,见她轻轻一点头,话也不说转身就走,咬了咬牙终究没有忍住,喊了她一声:“兰姑娘。” 日啖一肉_74 兰娘脚步一顿,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就见东山面色涨得通红:“兰姑娘,我想……” 突然觉脚一阵钝痛,原来是青毓踩上了他的脚,不动声色的往前一步将这胖子脸挡住了,朝兰娘笑道:“多谢兰姑娘,还请早些歇息吧。” 兰娘冲他飞快的微笑一下,低头离开了。 东山屏着气,直至她走远了才朝师兄瞪去:“你拦我做甚么?” 不提这事还好,青毓的笑容也是装出来的,见人走远了嘴角一撇,眼尾一勾,显得十分凌厉:“我还想要问你,你刚刚想要说甚么?” 东山嗫嚅了下,咽了口唾沫准备开口,青毓却不给他机会自顾自讲了下去:“你是不是想对她说:他们这样对你,不如你跟我们走?” 东山噎了一噎,青毓冷笑了一声:“说话之前过过脑子,你这样的话说出来,叫她怎么做人?” 东山梗着脖子道:“难道你要我冷眼旁观,看着她那么瘦那么小的一个姑娘被这样打?她父母哪里把她当人看?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爱子之心,都不会因为外面的谣言把女儿打成这样!还……还这么骂她!你不是也听见了吗?!那是亲生爹娘该说的话吗?!一般人都说不出口,更逞论对自己骨肉!我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她继续在这样的家里受罪不成?!” 青毓冷眼看着他争得脖子都红了,凉凉笑了两声正准备开口,却见突然伸出只手来,将这越贴越近眼看就要撸袖子打架的师兄弟分开。 邹仪的手在如豆的灯光下,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十分的美,但那美只叫你想起精致的工艺品,而非是人的手。 他扫了东山一眼,开口平静,却把东山的满腔热血严严实实的堵了回去:“你让她跟你走,然后呢?你有甚么?你有房屋避雨吗?你有葛布遮体吗?你有蔬莨果腹吗?你让一个年纪轻轻,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跟你走,可你有甚么东西能够让她安安心心度过余后的日子?” 东山面孔一僵,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更不要说她秉性善良,这样骤然抛父弃母她自然良心不安,邻里又会如何指责她?她还有一个五岁的总角小妹,她走了,英娘又该如何?” 血色褪去,面孔渐渐的白了起来。 他余光瞥见师兄嘴角噙着三分笑,那笑不多不少,刚刚好是嗤笑的模样,他咬了咬牙,还是一挺胸膛道:“可是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罢?” 迎来的却是两人的沉默。 他的脸这才彻彻底底的白了下去,他瞪大了眼睛去看师兄,青毓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他把渴求的目光投向邹大夫,师兄一向最听邹大夫的话,可邹大夫也闭上了眼,他瞪着两个人,满腔心酸愤懑无法发泄,不由得瞥向窗牖,那窗糊了层纸板,稀稀拉拉漏着风,他虽看着窗,眼底却是兰娘跪在地上头发散乱、脸颊红肿的模样。 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眼睛这样亮,年纪这样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破土而出的嫩芽,将化未化的冰雪,她明媚,朝气,清澈,她值得拥有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谁会伤害她?谁敢伤害她?谁忍心伤害她? 青毓过了好一会儿才咳嗽了一声,那咳嗽也不是平常那样爽快的咳嗽,而是像有根鱼刺梗在喉咙里,吐吐不出,咽咽不下,梗得他声音都走了样。 青毓哑声道:“现在不比之前,自顾不暇,难以□□,有许多事我们也是……无能为力。” 东山白着脸,却固执的咬着牙齿不肯说话,脸上那两团喜庆肥肉海浪似的颤动。 东山也是被捡来的,他师父好像对收破烂有独特的浓厚兴趣,除了两个小徒弟,还捡了一只瞎子狗,一只瘸腿猫,一只只有一只耳朵的兔子。 瘸腿猫和单耳兔都挨不过去,走了。瞎子狗被个心善的小孩儿看中,送去了。 瘸腿猫和单耳兔死的时候东山哭得稀里哗啦,眼泪结成小冰柱堪堪挂在睫毛上。他师父从来不会安慰他,只叫他好好练武,强健体魄,一边练武,一边云游四方,寻那极乐之地,只要找到了极乐之地,就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伤心事。 他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仗着自己的功夫,也做过一些济贫扶弱之事,日子久了膨胀起来,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剑寒九州的大侠,可他忘了滔天权贵尚有力所不及处,更逞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布衣和尚。 最重要的是,他没钱。 说来也奇怪,钱分明是身外之物,亲近钱者无不被人鄙夷、唾骂,可偏偏又都离不开它,性命离不开它,骨气也离不开它。 东山想说甚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觉一腔热血往雪地上一泼,瞬间冻成了扎人的冰渣子。 邹仪替他们铺床,青毓拉着他去洗了个热水澡,尤其是咯吱窝和脚,狠狠的用胰子搓了一顿,在青毓反复确认过之后才冲干净爬上了床。 深夜里一时半会儿都睡不着,却又说不上甚么话,只好闭着眼睛闭目养神。东山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师父,他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他,那老和尚猴子似的精瘦精瘦,眼睛却贼亮贼亮,他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仍是胖墩墩的,可小时候胖墩墩的比现在可爱不知多少,也容易撒娇。于是他就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手搭着师父的膝盖,看师父煮面条。 他歪着脑袋问:“师父,你说的极乐之地真的存在吗?” 师父一点儿都没有师生情的拍开了他的小肉手,全神贯注盯着汤锅说:“你觉得有就有,你觉得没有就没有。” 东山说:“我觉得有。” “那就有。” “可别的人笑我,师兄也笑我,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根本就不存在甚么极乐之地。” “那就没有。” 东山急了:“师父,到底有没有呀?你告诉我,你不是说有的吗?那地方在哪儿?” 师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在哪儿?就在这锅汤里!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讨到这锅肉汤的吗?喝口骨头汤,赛过活神仙!别唧唧歪歪的,快去喊你师兄吃饭。” 东山苦着脸道:“师父,可我是吃素的。” 话音未落脑门就被他师父扇了一巴掌。 东山被那一巴掌扇醒了,睁大眼睛瞧着房梁,听耳边的呼吸声俱是绵延悠长,想来都已睡去,他怔怔的发了会儿呆,终究是抵不过睡意,也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喝粥,喂鸡,劈柴,然后去城里做工,同之前的日子一样。 邹仪这些日子为了省钱,是不舍得吃药店的堂食的,每日早上都从家里打包来面饼鱼干,水焯小白菜,再去接杯茶水就着吃了。 药堂的其他大夫都去用午膳,便喊他来看店,这晌午人少,他一个人也忙活的过来。 这日同之前的十几天一样,邹仪吃完了午饭,正昏昏欲睡,勉强看着报纸提神,忽听脚步声走近,他口中喊了声“有失远迎”,然后懒洋洋一掀眼皮。见到来人却让他的瞳孔剧烈一缩。 邹仪将报纸一搁,站起来一拱手道:“许久不见蒋小姐,今儿个是甚么风,倒把您吹来了。” 蒋钰听了这客套话只把眉毛拧了拧,脸上并未见舒缓之色,邹仪瞧着她脸色便道:“可是身体有不适,药堂正空,我可以替您立马诊脉。” 不说还好,一说蒋钰便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道:“气得想打人,这病该怎么治?” 邹仪在她眉眼间逡巡片刻,确定她不是来砸场子的,只是愤懑无处发泄,便给她倒了杯凉茶道:“溽暑火气旺,消消火。” 蒋钰低头一口就饮了半杯,剩下半杯才小口小口喝了,一杯凉茶下肚,五脏内腑都透凉,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之前是我脾气暴躁,邹大夫不要介意。” 邹仪微笑着说不会。 她看了邹仪一眼,许是被男人那和煦笑容晃花了眼,她咬了咬牙忽的道:“邹大夫借宿兰娘家,想来……应该也知道关于她的传闻了。” 日啖一肉_75 邹仪飞快的皱了下眉,笑容不变:“是。” “邹大夫接触她的这半个月以来,觉得她人品如何,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邹仪道:“兰姑娘是世间少有的秉性善良。”蒋钰笑了一笑正准备开口,却见邹仪兀地话锋一转,“非亲非故的,蒋小姐怎么如此关心她?” 蒋钰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她是我同窗。我自小养在祖父膝下,后来才到父亲身边读书,那时刚来,私塾的人都不熟,还被欺负,难过得很,是兰娘帮了我许多。她是怎样的人,这么多年来我了然于胸,说她做出那般事情,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邹仪疏离的微笑着,点了点头。 蒋钰又飞快的扫了邹仪一眼,压低声音道:“这谣言实在恶毒,不但恶毒还十分古怪,即便是有人嫉妒她,污蔑她勾引先生许会有人信,后半段却说她杀死了先生——这事可是我们反复确认、铁板钉钉的,绝不会是她下的手,那人这样造谣,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掌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证据。” 邹仪不说话,只安静聆听。 她胸口盘踞了一团霾气,正是不吐不快,邹仪的安静聆听正和她意,她飞快道:“我同上面反映了好几次,他们才勉勉强强去查这谣言的源头,查也查得十分敷衍了事,这半个多月过去,案子一丝头绪也无,眼看着就要被拖成悬案——” 邹仪却突然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她:“所以蒋小姐同我说这么多的意思,允许邹某自作多情,不会是蒋小姐要我协助您查案吧?” 蒋钰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是。我那日见邹公子,就觉邹公子思绪敏捷不同于常人,若是有邹公子相助,必然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邹仪揉了揉额角,觉得这事说不出的荒唐,他叹了口气道:“蒋小姐,许多事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简单的,你要知道——” 蒋钰突然笑了起来,她一撑下巴,抬着脸瞧着他,从邹仪的角度能看到她笔挺的鼻梁和狡黠的眼睛,她微笑着说:“哪儿来这么多废话,邹大夫,咱们做回爽快人,你到底帮不帮我?” 邹仪沉默一瞬,叹了一口更长的气:“帮。” 蒋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兴的给了他一掌,这小姑娘看上去小小个,力气倒大得很,没轻没重一掌下去打得邹仪暗自龇牙咧嘴,她笑起来真漂亮,好像她想要,全世界的东西都能攥在手心里,她笑眯眯地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作为你帮我的谢礼,我有份东西送给你。” 邹仪问:“是甚么?” 她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依旧更新 今天看了部动画电影,叫《撒哈拉》,是讲一个沙漠蛇追寻梦中情人的故事~ 这年头蛇也要撒一把狗粮了233333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邹仪回去才知晓到底是甚么谢礼。 蒋钰好大手笔,送了他一艘船。 同之前被弃置的船比要小一些,却更为精致,该有的都有。 他和青毓东山都惊得目瞪口呆,去找了兰娘,兰娘道是这蒋小姐生父为富甲一方的商人,本是要女儿继其衣钵,但她受了祖父的影响一心只想着惩奸除恶,不得已把她安插到了衙门里做个闲差。 东山听得仿若在做梦:“就算她爹是富商,这也太……”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站在甲板上,天空碧蓝海水碧绿,直至远处融为一体,他惊讶得那样厉害,以至于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青毓也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把船契放在贴胸口的内袋里,本该被自己体温熨得发烫,可他是个闲不住的,觉得不真实了就拿出来瞧一瞧摸一摸,再宝贝似的塞回去,邹仪作为曾经的富人见不惯两人没出息的样子,一面翻着白眼一面去摸青毓的胸口说:“让我看看。”顺手再吃两把豆腐。 其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吃豆腐也吃得如此光明磊落,大义凛然,倒叫窥见真相的人以为自己内心龌龊,害羞的低下头来。 这样一份大礼,确实是他们最需要的,可就是因为这份礼太大,倒叫人为难起来,毕竟他们想还也还不起。 第二日晌午,邹仪用过午饭在吃甜瓜,就见清脆脚步声骤近,他抬头,正对上蒋钰笑吟吟的眼睛。 俗话说的好,这一回生二回熟,她毫不见外的走进来,掂起一片甜瓜吃。 这甜瓜肉脆味甜水足,不小心咬一口下去汁水流得满手都是,邹仪递过一方手帕,她含糊谢了一声接过,就听男人道:“蒋小姐心意我明白,只是这礼太重,恕邹某不能收。” 她吃完了甜瓜,见邹仪将摊在桌上的船契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她含糊的笑了一声。 “每次都是这样,我但凡拿些礼物出来,便是一群人急急忙忙摆手说‘不能收,不能收’,可是我自然有分寸,绝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对我来说的举手之劳却能解别人燃眉之急,我为甚么不能做?你为甚么又不能收?” 邹仪被小姑娘直白的话噎了一下,他看她那白瓷似的脸红扑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气得打转的小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蒋钰皱了皱眉:“你笑甚么?我说错了?” “不不不,”邹仪忙道,“我是见蒋小姐如此豪爽,心中佩服之极,以至于情绪外露。” 蒋钰哼了一声,算勉强接受了说辞:“你给我安心收着吧,这些对我不算甚么,真要说来,你要是能全心全意助我查案,也算是最好的报答了。” 说起正事邹仪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道:“兰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即便没有报酬,我也要去做。蒋小姐,你昨日说正在查造谣者,可有进展没有?” 蒋钰冷笑了一声:“我今儿个来就是说这件事的,兰娘认识的人不多,查起来倒容易得很,是徐鑫。说来也巧,也是我同窗,不过这女人嘴碎又刻薄,还时常穿些劣质的衣裳把价空抬几倍,显得自己多有钱似的,我实在是不喜她。” 邹仪问:“她同兰姑娘的关系如何?” “还能如何?兰娘是乡下渔家出身,底下还有个小妹,家里穷,自然招她嘲笑,不过有我帮衬她,徐鑫已经许久不敢欺侮人了。” 邹仪问:“结业后还见面么?” 蒋钰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结业后一年里,我就见过她一两次,她家开了客栈,她在客栈里帮工,你听我说,后面才是重点——出事的那家客栈,就是她家开的。” 邹仪情不自禁眯起了眼。 蒋钰飞快的眨了下眼睛,不自觉的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快:“是不是很巧?她虽然蠢笨,但不至于发疯,平白冤枉一个人是杀人犯是甚么后果她不会不知道,衙门已经给了她传票,后天就升堂,要是她没有甚么证据完全可以给她按个造谣的罪名罚好大一笔。”蒋钰像是口渴,又抓起一片甜瓜吃,“后天我希望你来做旁听,说不定能发现甚么证据。” 邹仪愣了愣道:“这衙门开庭还可以旁听?” “那是自然了,”蒋钰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雪白牙齿,“怕封闭着会有屈打成招的胡判,一般的案子都可以来旁听的。” 日啖一肉_76 邹仪看着她年轻气盛的面孔,像艳丽的花朵,突然想起在桃源村时那些被革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子,他们一辈子都被拘束在院墙框起来的天地,于是便以为天是方的,熟不知墙外的天空广袤无垠远得看不到边际。 他喉咙剧烈的滚动了一下,近乎急切的问:“除了这个,除了这个,你们的君主是如何当选的?” 蒋钰奇怪的瞥了他一眼,但她随着父亲一段时日,也知道各地风俗皆有不同,于是便耐心答道:“从那些做官儿的举人里选拔,选贤于能,福泽百姓。怎么了,很奇怪?” 邹仪深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许久、许久的沉默着,过了半响他突然微笑起来。 邹仪这个人笑起来真是讨人喜欢,不论男女老少、胖瘦扁圆,都逃不过他的笑容,他的笑让人想起经过整整一个严冬,从冻土中钻出一颗嫩绿的芽,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欣喜。 他近乎喃喃自语地说:“是吗?是吗?那就好。” 那就好。 蒋钰被他的笑晃花了脸,反应过来有些懊恼的拧了拧眉,正准备开口,却见邹仪神色不对,忙凑过去问:“怎么了?” 邹仪咳嗽两声,将外泄的神情敛住,笑道:“没甚么,一时想起旧事罢了。这真是个好国家啊。” 蒋钰听罢也不禁笑开了:“是呀,这真是个好国家。好了不跟你说了,午休马上要结束我得走了,后天衙门见,你可不要忘了来。” 邹仪笑着同她招了招手,目送她走后,他捡起果盘中的两片甜瓜,一口一口,无比认真的吃掉了。 后天转眼就到,邹仪特地告了假,除了邹仪,青毓和东山也来了。 衙门旁听位子不少,来的人却不多,大多都是相关家属或是闲的无聊的路人,他们轻而易举就挑了个最清晰的位置坐下。 升堂正中央坐的是县尉大人。两侧分坐着师爷和县司空。 再下面是两排衙役,各个手中持一臂粗的木棍,腰间佩雪亮长刀,神情肃穆的站着。 被衙役围着的,是原告和被告,然而这案子本来就是蒋钰撺掇兰娘报的,现在让她在这么多人前反复说这种事,她实在是没有勇气,便由蒋钰代她出席。 几人闲聊了几句,就见县尉大人一拍醒木,立即鸦雀无声,他将在座人一一扫了过去,这才道:“升堂。” 旁边忙有人洪亮喊道:“升堂,带被告徐鑫上来。” 从左侧开了一小门,徐鑫来了。这小姑娘生得其实不错,但穿得实在太花枝招展,一袭大粉袍子,上面还绣了许多红汪汪绿油油的蝴蝶,花得人眼睛疼,没法注意她的脸。 她紧紧抿着嘴,站定了第一句话是:“我没有罪。” 县尉装作没听见似的,摸了把胡须才不紧不慢道:“被告徐鑫,你造谣并传播‘苏兰勾引死者,在死者拒绝后恼羞成怒将其杀害’的消息,对苏兰本人造成极大损害,现我判你‘恶意诽谤污蔑他人名誉’之罪,你可认罪?” 她眼睛像金鱼一样瞪得鼓鼓的:“我没有罪。” 蒋钰冷笑道:“衙门已经证实她并非凶手,你有何证据说明她是?至于她勾引死者,你又是否亲眼所见?” 徐鑫静了一瞬,说:“我没有看见。” 县尉叹了口气,觉得这案子实在无趣,准备速战速决去找桥西金屋的宝贝儿玩,就听徐鑫一字一顿道:“可我听到了。” 众人俱是神色一凛:“你听到甚么?” 她见这么多道目光聚集在身上,像是许多把尖刀挑开她的衣服,将她扒了个赤条条,不由得将眼珠瞪得更大了:“这客栈便是我家开的,案发当时我在一楼上茅厕,听见了一声惨叫,是苏兰发出来的。” 堂上发出一阵窸窣声,师爷将文案递过去,这声惨叫不只徐鑫,还有其他人也听见了。县尉点了点头,命她继续说下去。 徐鑫咽了口唾沫道:“我心里一慌,觉得出事儿了,忙从茅房跑去楼上,听那声音正是走廊尽头,我走到还差约莫三四个厢房的时候又听见一声惨叫!这声可是何先生发出来的!我听他惨叫了一声,喊:‘苏兰——’之后突然就没了声儿,我吓得不行不敢再往前走,于是又逃回一楼,过了不久就见兰娘面色惨白的下来,我同她打招呼她却像见着鬼似的,被我吓得险些摔一跤。” 蒋钰眯起眼:“你就凭这个断定是她杀的人?” 徐鑫道:“就算不是她杀的,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不然当时何先生怎么会喊她的名字?” 蒋钰道:“这样的状况多了去了,何先生对她欲图谋不轨,她挣脱时将他打疼了也可能,再说这供词只有你一人作证,还不是随你怎么说?” 徐鑫怒道:“蒋钰你不要太过分!你这是甚么意思?你是说我知法犯法伪造证据?你不要太偏袒她以至于黑白不分——” “啪”的一声,县尉大人一拍醒木,成功的让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闭了嘴。 他瞪了蒋钰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徐鑫:“据本官所知,在私塾时你于原告时有过节,你说死者喊原告名字,可只有你一人听到,为甚么之前原告的惨叫有其他人听见,而死者喊原告名字只有你听见?还有,你既然当时听见,为何不趁早告诉衙门,反而要用传谣的方式?” 徐鑫猛地一抬头,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道:“因为一楼正在说书,苏兰惨叫的那声时候说书人正拍了惊堂木,堂里十分安静,我才能听见,后来我赶上楼,听到何先生喊苏兰名字,那时候楼下却是结束了说书,满堂喝彩,吵得很,如果不是我挨得近,我也听不见。 至于……至于为甚么之前不说,因为我已经吓傻了!她同我同窗这么多年,我们虽有摩擦,但我心里也晓得她是性子善良之人,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胆子居然这样大!她居然这么恶毒!她敢杀人! 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衙门放了出来,我怕我冒冒然跑去衙门告状,被她知晓了她要报复我!但是……但是我不说又害怕,堵在心里,梗得难受,我这人平常最是嘴碎,我自己也知道,堵在心口一不注意便嘴上带了出去,熟不知这一发不可收拾,传言拦也拦不住……” 说到最后,她都细细抽泣起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她哭得把脸孔的半斤□□都哭下来了,脸上一块儿黑一块儿白,十分的不堪入目。 青毓本是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这儿却陡然睁开了眼,在他睁眼的刹那邹仪就像感知到似的,凑过去,同他对视一眼。 青毓的眼皮又宽又薄,目光自下打出,看着锐利得过分,邹仪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不堪一击。” “是了,不过我看这审的这么粗糙,只怕不会注意。” 东山自然是听到他们说的话,忙道:“你们也觉得不对劲?” 青毓掀了掀眼皮:“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东山用力擦了擦头皮,将那本就锃亮的头皮更是擦得如同一个薄皮大西瓜,闪亮诱人,他道:“唔……不知,只是觉得她说话一套一套的,显然做足了准备。” 青毓皱了皱眉:“别的就没有了?” “没有罢……” 青毓立马凶神恶煞地赏了大西瓜一巴掌,声音响亮就像再掂量它甜不甜似的。 日啖一肉_77 “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脑子,”青毓说,“完事了就陪我去吃脑儿饼,多补补脑子!你当时可是在现场听书的,难道还不了解?” 东山十分虚心的求教:“我当时全身心都在那说书人的两瓣儿嘴上呢,别的都不曾注意,请师兄赐教。” 师兄摆足了架子,这才满意的一点头道:“第一次兰姑娘尖叫时有人作证,可我却没有听见,不虚地说我对自己耳朵一向自信,这没有听见,一来是我们坐在靠门外的角落里,但倘若那尖叫声大到能叫底楼贴近楼梯的听众也听见,我也必然听见,这就说明听见的是二楼雅座,声音不大;二来也说明这证词时间点存疑,或许兰姑娘尖叫的时候不在拍惊堂木肃静的时候。” 邹仪却突地白他一眼:“说重点。” 青毓忙堆了笑,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别急,这不是慢慢来么。” 东山翻了个白眼。 青毓这才敛了笑容,又低又快地说:“后面才是关键。假设她之前说的是实话,在底楼上茅厕时正听到尖叫,注意,这时候拍了一下惊堂木,然后她听到死者的惨叫声,这时候刚结束说书,一阵喝彩,这其中差了多少时间?” 东山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差不对!这惊堂木一拍后就是一首打油诗,这点时间还不够她拴裤头的,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来得及跑上楼。” 邹仪插话道:“不管怎么瞧,她都说了谎。” 东山忙道:“那能不能反应给衙门,她做了假证,抓住她好好审一番不就水落石出了?” 青毓这次直接闭上眼睛,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邹仪迎着他不解目光微笑道:“她要是咬死了说自己怕得昏了头了,记错了时间,你怎么办?紧张时刻记错是常有的事,况且看着这县尉也不是个励精图治的样儿,你瞧瞧他的眼,眼底乌青、眼皮浮肿、眼内发红,分明是个纵欲过度的模样,哪有精力管这个。” 不巧,这向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邹神医的金嘴一张,这话就灵了验。 县尉大人又把之前的话颠来倒去问了几遍,也问不出甚么,只好先将徐鑫放了,再派人去案发客栈那儿再问个遍,自己愉快的捋了把胡子退堂了,瞧那眯起的小眼儿,闪满了□□的光。 蒋钰气得跳脚,然后也无可奈何,匆匆朝旁听席上的三人打了招呼就走,她还得去找兰娘,若是兰娘铁了心要告她,即便不能夺个高下,也能恶心恶心她。 不过兰娘这些的性子,着实有些软弱的过分,这次告徐鑫已经是软硬皆施,蒋钰花了好大功夫才劝的,现下估计是不会再来第二次的。 东山问师兄:“师兄,咱们要不要告诉蒋小姐这事?” 青毓道:“等她跑完这趟再同她说,叫她暗中盯着徐鑫些。” 说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东山轻描淡写道:“走,我们去吃脑儿饼。” 吓得东山花容失色,忙不迭摆手道:“不行的,师兄,不行的。”这老实孩子本就不会说话,现下更是急得只有这几个字颠来倒去,西瓜脑壳上出了一层薄汗。 当然最后东山还是没有吃脑儿饼。 脑儿饼全都落到了另外两个禽兽的肚子里。 东山呼啦呼啦喝完了一碗大头菜汤,眼见天色尚早,正准备开口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却见这对挤眉弄眼的狗男男挨在一块儿,邹仪吃不大惯这个,吃了一半就放下,只见青毓美滋滋品完之后就要伸手接过。 邹仪愣了愣:“这我吃剩的。” 青毓也愣了愣,兀地笑开了:“这有甚么。”说着抹了把邹仪嘴角残渣便接过烧饼,三下两口就给咽了下去,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东山沉默片刻才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邹仪道:“接下来衙门重回客栈,我们也去一趟,说不定能找着新线索呢。” 青毓自然没有异议,东山也没有,不过他这木头桩子却突然通了窍,后知后觉觉得自己碍眼,于是便说自己回去陪陪邹腊肠。 邹仪反应过来不由得老脸一红,青毓却是早看这傻大个不顺眼,忙不迭的挥手赶他滚蛋。 东山就麻溜的滚蛋了。 这两人同东山告了别,正经走起路来,倒比拖拖拉拉的衙门要早半个多时辰。 几人心头最大的事:那船钱已了,手头又攒了些闲钱,比上次来宽裕不少,一面听人说书,一面还能喊壶热茶点心。 青毓将面前的酸枣糕往邹仪方向推了一推,说:“这糕解腻。” 邹仪抬眼看他,却见青毓当甚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聚精会神的听书,他心里头烧得亮堂,忍不住在桌下牵住了青毓的手。 青毓愣了一愣,见邹仪笑意盈盈,立马反客为主将手一反,把邹仪的手扣在掌下,自己还不老实的在那掌上写字。 他指上带了层茧子,平日不觉得如何,这时候触感被无限放大,倒显得敏感异常,他只觉又痒又烫,想抽回手心里又挂念着他到底在写甚么,于是只好难耐的蜷了蜷手指。 只可惜青毓自小便不怎么好读书,虽然识字,但叫他自己写实在写得不怎样,邹仪细细分辨了一会儿也没辨出个所以然来,正准备抽回手同他说话,忽的听见门口一阵喧哗声,衙役来了。 青毓立马收了调情的手,借着喝茶功夫掩饰自己眼中的闪光。 那大堂说书也断了,听客大多是老熟人,案发当时就在现场,又被衙役捉住细细的盘问了一遍,掌柜的愁眉苦脸的出来,和小二们站成一排,到里间去接受盘查。 邹仪坐在大堂内观察听客的动静,青毓则假借尿急去了茅房,在避人耳目处跳上了房檐掀开了房瓦。 就见掌柜的长长叹了口气道:“官爷,这都半个多月了,咱们店的客人好不容易忘了这事儿,怎么又来查,咱们客人都得吓破胆了。” 只听那捕快冷笑一声:“怎么,碍着你做生意不高兴了?同我们李头说去!” 掌柜的忙赔笑道:“怎么会,怎么会,官爷不辞辛苦是我们百姓之福,哎哟,我可真吓得慌,你说我清清白白一个开店的,怎么就坐在家里祸从天降了呢。” 捕快道:“不说废话了,再把当日的情景说一遍吧,是谁招待的死者?” “是我,小的名胡兆,”一个年轻的面孔说,“何先生同往日一样过来,说要二楼房间,他一直是要最里面那间,我便留心给他空着,他同往日一样就往楼上走……” 捕快打断了他:“你说他不是第一次订这间房” “是。” 捕快:“他订得忙不忙?” 却是掌柜的开了口:“不忙,一个月至多不过一两回,不过那最里间的屋子偏得很,本是个堆杂物的储物间,后来房间紧张才改的,屋内板子厚也不大好见光,几乎没甚么人订,因而也就给他空了下来。” 捕快道:“掌柜的可知他订这么偏僻的房间要来做甚么?” 掌柜的摇了摇头:“这是客人私事,我不便探查。” 捕快又阴测测笑了一声。 日啖一肉_78 掌柜的忙道:“官爷信我!我一个开客栈的小民,若是传出去我肆意偷窥客人,还怎么做生意?” 那捕快不知是拿了甚么,许是茶盏,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清脆的敲击声莫名渗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用力将它摔个粉碎。 捕快皮笑肉不笑道:“掌柜莫要欺侮我老实,你们这开客栈的最是精明,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客人来,若是不探清楚底细,只怕给你百两银子都不肯收。” 他说完房内静了片刻,那平日里不易察觉的呼吸声便陡然重了起来,重得像是要将人脊梁压塌。 掌柜的咬了咬牙道:“我若是说了,官爷能否做个保,不要同人讲这消息是我这边漏了嘴的。” 捕快笑了笑,掌柜的舒了口气正准备放松,却见捕快突然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一条人命在你客栈,你却还记得那么些蝇头小利!我若是心情好自然会保你,可你在这么下去难保我心情还会不会好了!” 掌柜的口中嗫嚅着“失敬,失敬”,忙不迭的从手中掏出一贯铜钱,不由分说的塞到捕快手中,捕快那刀刻似的眉头舒展了,掌柜的这才站定道:“是小的眼瞎,不如官人远见。这房间……是他同小情儿私会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好呀everybody~ 你们真的没发现这文的暗线吗 |?ω?`) 真的真的没有吗 真的很不明显吗 我好难过_(:з∠)_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捕快那眼睛在掌柜的白面面孔上勾了片刻,哑声笑道:“掌柜的莫要框我,这何霄最是爱惜羽毛,我一路访来,谁人不要夸他一声好。” 掌柜的喉咙里猫似的含糊一声,也笑道:“官爷不知这人羽毛越是看着光鲜亮丽,底下就越是污垢成集。面上端着为人师表的架子,实际上人皮下就是个禽兽。他在外头连私生子都有了,我见到那女人来找他,怀里的孩子喊他爹爹。” “那女人叫甚么?” “这却是不知了,”他见捕快的黝黑面孔浮现出一层血色,忙一抹额头的汗珠道,“到这个地步,瞒您也没甚么意义,我是真不知道,他连那女人名字也不唤,只是见了就心肝、宝贝、小情儿的一通乱喊。” 捕快摸了摸下巴,哑声笑道:“闺中私话,你也不曾听?” 掌柜的严肃的摇摇头:“我既然已经知道他要我这房间做甚么,怎好跑去再听?” 捕快低头不语,把玩着手中冰冰凉的茶盏。这白瓷的釉本是极细腻的,在夏日正是个□□的刚从冷水中出浴的大美人,叫人爱不释手,可把玩久了瓷器也逐渐烫起来,再被手中汗一黏腻,倒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条腥气的鱼。 他将那茶盏一放,道:“好了,就这样吧,你们忙你们的去。”话音刚落小二们就如临大赦的跑了出去。这里间里一时只剩下掌柜的和捕快。 掌柜的堆着笑容道:“我送官爷走。”捕快不接话,反倒抬头神色莫测的瞥了掌柜一眼,掌柜迎南送北,最是会察言观色,见捕快提腿忙快走几步走到他前头,悄无声息地又塞了一大锭银子过去。 捕快眨眨眼,手不动,掌柜也不慌张,同样眨了眨眼睛道:“官爷慧眼如炬,我那些雕虫小技自然是瞒不过官爷的法眼,只是人生在世讨一口饭吃谁也不易,还请官爷留情。” 捕快道:“你不易,我也不易,你要识分寸。” 掌柜忙道:“这是自然。” 捕快这才屈了屈手指,将那银子抓进手里:“我瞧你也是个识时务的,就这样罢,祝贵店生意兴隆。” 掌柜的忙一拱手回礼:“多谢官爷吉言。” 两人说说笑笑的走了出去,青毓飞快的瞥了眼楼下,挑了个无人的时候像条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他走进大堂,盘查却是早结束了一炷香的时间,说书的又重新开了场子。 他挤到邹仪身边,捞了把冒尖的瓜子肉,邹仪给他倒了杯凉茶道:“别整日吃这些热性的,本来就是夏天,小心流鼻血。” 青毓见他一本正经,好像那个给自己仔细剥瓜子肉的不是他,有些想笑,青毓在他侧脸上逡巡片刻,发现虽然他眼珠子一刻不落的盯着说书人,睫毛却轻轻颤抖,眼尾有一抹极力隐藏的被水晕开的红。 他心里立马在青天白日下炸裂成一朵大烟花,没有五彩斑斓,但实打实的冒着烟。 于是他把手伸过去,挤进邹仪的指缝,也不做甚么,只是将手指当做他们俩,亲密无间的蹭了蹭。 邹仪有点儿羞赧的抽回了手,瞪了他一眼,正欲说话却听惊堂木一拍,静了一瞬自然是满堂喝彩。 他们跟着鼓掌,青毓将残留的茶水一饮而尽,拍了拍屁股回苏家去。 被忽视已久的邹腊肠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关注。 邹仪和青毓进了门,就见大堂里坐着三个人,左边是兰娘和蒋钰,右边是东山,底下放着个渔网搓成的球,邹腊肠正不安分的用后脚扒拉,大概它之前扒拉着就跑远了,东山为了看住它就将它两只前爪夹在腋下,使其狗的脑袋挨着自己的脑袋,使其狗的肚皮贴着自己的肚皮,两只后爪有一下没一下的蹬着毛球,邹腊肠为了看清楚这欲拒还迎的毛球,死命的扭着脑袋往下看,眼见着脑袋都要拧下来。 青毓啧一声,忙快走几步去解救它。 邹腊肠屈辱的把脑袋埋在仇人的胸口,缓了一缓,一见它亲爹来了,立马不安分的扭动着,要扑到邹仪怀里。 邹仪懒洋洋接过了,得到青毓一个白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不想想是谁救的它。” 邹腊肠使劲往邹仪身上供,舒服的毛都炸开了,全当没听见。 邹仪蹲下给邹腊肠顺毛,青毓扭头就见那两小姑娘亲亲热热凑在一起说话,自己的胖师弟坐在一旁傻傻的听,他不由得又翻了个娴熟白眼。 想来是兰娘见他来,客气一声请他坐旁边,他就真的坐在了旁边,也不想想女孩子之间的私密话,怎好当男人面前说。 思及至此,他拎起师弟的衣领,像拎小猪仔似的拎了过来。 三个男人同一只公狗走了,两个姑娘家不由得松了口气。 蒋钰攥着兰娘的手急切地说:“你不要怕,你越是怕,他们便越是要欺侮你,你不要怕,有我帮你,谁欺侮你我就帮你打回去!咱们死死咬着徐鑫,她又没有证据,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杀鸡给猴看,让以后想欺负你的人都长长记性!” 她说的义愤填膺,情到浓处面色涨红、牙齿咯吱响,兰娘看着她的面孔半响,突然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用了。” 蒋钰恨其不争的看着她:“你甚么时候能硬气一回!你难道不知道柿子找软的捏吗?就是这样他们才老是欺负你的!” 兰娘垂下眼去,忽然捧起了蒋钰的一双手。 日啖一肉_79 那双手指甲整齐干净,手背很白,手掌很嫩,看得出来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家中才能养出来的手。 她看着那双手想:真好。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应该硬气一回,应该挺直背脊,应该堂堂正正的告诉别人:我没有做。 可是她背弓的太久了,自她出生以来,她一直都是蜷缩着跪在地上过活,当有一日幡然醒悟,骨头却已经僵化,再也挺不直了。 她看着那双手想:真好。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有健全的心智,有十足的勇气,有广阔的胸襟,即便遇上甚么大难,也能咬着牙笔直的走下去。 而她不是。 再无坚不摧的人,幼年时候也曾不堪一击,当人长大了,身上到处都长了厚茧,即便是劈头盖脸的一刀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痛楚,唯有幼年时轻轻跌的一跤,成了永恒的伤疤。 那疤不仅在表面,更是一直扎根到骨头里,每到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她无意识的时候得不到的东西,在她有意识以后,她会花她的一生无所不用其极的追求。 这是不幸的根源。 兰娘握着蒋钰的手,觉得透过她看到了一个短暂又幸福的影子,于是低下头笑了一笑道:“小钰,多谢你好意,你不必劝我,这样就足够了。” 蒋钰看着她,咬紧了后槽牙,然而想到她的性子最终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那好罢,你好自为之。后天便是我领俸禄的日子,你若是有空就来我这儿,我请你吃顿饭。” 兰娘看了看她,知道再推脱恐怕要生气,便应承下来。 蒋钰这才笑了笑,将兰娘垂在额前的一缕发撩到耳后,露出漂亮的耳朵来:“我去同客人打个招呼就走,晚上衙门里还有事。” 兰娘点了点头:“那你去罢。” 蒋钰进了那三人的大通铺,见邹仪和青毓揽在一块儿说话,邹腊肠毛被捋得顺极了,眯着眼打瞌睡,青毓这人没脸没皮,见那狗眼皮子耷拉下来就要跺脚将它吓醒,惹得它挠几爪,然而毕竟困着精力有限,抓了几爪又眯起眼,头一点一点的要睡着。 坐在窗边的是东山,东山将窗完全支开了,露出个混圆肚皮,似是立志要将肚皮晒得均匀可口,好似刷了层酱油。 他眯着眼似邹腊肠一样要睡着,忽的听见声响,瞧见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家进来,又羞又急,竟一时之间忘了把衣服撩下,反而将被子一掀埋了起来。 蒋钰却目不斜视地走到邹仪他们面前,压低声音道:“几位可是去了案发客栈,发现些甚么情况没有?” 邹仪听到的还是老一套,青毓却将窥见的一一道来。 蒋钰冷笑道:“果然是衣冠禽兽,我看那证词都道他是再好不过的丈夫,家中五年不出子,还是同妻子恩爱如初。不曾想私生子都这般大了。” 过了片刻又道:“那掌柜的想必说的是实话,可他居然敢当着旁人的面同情人亲热,难道就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青毓道:“蒋小姐还是不知其中门道。这种客栈自然有开小门,就是给不便见光的客人准备的。” 蒋钰想起捕快收的沉甸甸的一锭银子,不由得冷哼一声:“还有吗?衙门晚上有事,我得赶回去,若是无事我现在便走了。” 邹仪道:“想来得了消息,衙门会去再访死者妻子,蒋小姐务必跟紧,能亲耳听到她说的话最好。” 蒋钰点点头:“我明白。” 说着起身告辞,却见青毓好似屁股粘了胶水,在床上一动不动,邹仪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见他皱着眉抬起头来,眼亮如刃。 “我想请蒋小姐帮我查一个人的证词。” “谁?” “接待过死者的店小二,胡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今天才是端午呀,端午节安康~ 五芳斋的绿茶莲蓉粽很好吃可惜不生产了 上一章说的暗线,其实是每一卷的标题呀 按照历史横向发展,顺演而生的行政体制和伴随的社会现象 重点是历史轴线,历史轴线,历史轴线 我想的剧本是大家不经意的发现,然后我们相视一笑|?ω?`)结果剧本完全不按照我的演 太失败啦,sadsadsad_(:з)∠)_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蒋钰顿住了脚步:“他有甚么可疑地方?” 青毓道:“无凭无据,不过是我一番胡猜。就是那店小二的一番话才将死者时常来客栈开房的事实曝之于众,可之前想必已经盘问过,为甚么没有人注意到,还是说,他这次是故意说给那捕快听的?” 蒋钰眨了眨眼:“所有你想查证词,看对不对的上号?” 青毓点点头。 蒋钰笑了笑正准备夸他心细如发,又瞥见他那脑门精光连根毫毛都不曾生,便改赞道:“大师明察秋毫,多谢。” 说罢见时候不早便匆匆离去。 几人谈了会儿天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因渐渐宽裕起来,伙食费房租费给得多了,晚饭也变得好了不少,从鱼段到了整条鱼。 兰娘他爹甫一坐下,兰娘便将早早温好的黄酒端上来,又听见她娘在厨房里喊她,忙跑回去做饭。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英娘回来了。 虽然苏家一大家子都说这小姑娘之前活泼外向,可自从他们来了开始,她便沉默不语,只黏着姊姊,青毓耐心哄了大半月她才从姐姐腰间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喊一声好。 说来奇怪,青毓因其五官深邃、轮廓利落,乍一看总有股煞气,平常是不大讨人喜欢的,然而偏偏英娘却愿意同他说句话;那历来占便宜、面上带着春风笑意的邹仪,却是一见着就要躲开的。 邹仪兀自纳罕,青毓却笑嘻嘻道:“看来这小姑娘根骨奇佳,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衣冠禽兽。” 日啖一肉_80 邹仪也不恼,安安静静吃完了饭,又去帮着洗了碗,眼见天色转黑便要歇息,青毓都将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却端着热水进房来,同东山讲:“你师兄睡觉的时候忒不老实,惹得我睡不安稳,今晚你睡我们中间。” 东山一愣。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青毓因从小谨慎,睡觉向来安稳,且浅眠易醒,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床伴。 青毓也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就想笑,然而知道恐怕一笑邹仪更要恼,于是憋着笑一本正经的走到邹仪身旁。 邹仪正弯腰洗脚,忽然眼前出现一双手,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就伸了进去,一把握着了他的脚。 邹仪低低哎哟一声,原来是青毓在挠他的脚底板。 邹仪咬了咬牙,还是没忍住,一边使劲的扭动身子,一边伸手去用力掰他的手:“死秃驴,你放开我!” 青毓的回答是细细的挠了把指头缝。 邹仪只觉这股痒劲从骨头缝里一路往上,痒得头皮都发了麻,正待发作,却见青毓忽的停下动作,抬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咬了一口他的脚踝。 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含,只是牙齿轻轻的搁在上面,莫名的让邹仪想起了邹腊肠,想同他亲热的时候就将他指头含在嘴里,用牙齿轻轻的磨着。 然而青毓可不是邹腊肠。 邹仪被那亲昵逼得浑身一震,险些惊叫出声。 就听那和尚哑声道:“我不放。” 眼睛亮得吓人。 邹仪僵了片刻,东山悄咪咪瞧着,竟是脸慢慢红了,他居高临下的看了青毓一会儿,忽然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王八蛋。”然后伸出手将青毓拉起来:“别跪地上,你也不嫌膝盖疼。” 至此,就是冰释前嫌,皆大欢喜了。 东山再傻也不会去挤到人家中间,还是往自己之前的位置上一躺,眼角余光瞥见两人挨在一块儿说笑,他听见伏在地上的邹腊肠被笑声惊动,睁开了眼,东山忙去捋它的毛,一边捋一边道:“睡吧,兄弟。” 他们这几人在屋内偷闲,蒋钰却是忙似陀螺团团转。 那捕快得了消息回来,便开了个短会,大致就是要把死者的关系再排查一遍。 这活儿十分繁琐,且不见得有成效。都是些下面的人才干得活。 蒋钰本应该也是这之中的一员,然而他们马上要去死者何霄家,盘问其妻,这女人对女人最有办法,捕快里头姑娘家实在不多,蒋钰便被挑去盘问了。 她心中雀跃,面上却不显,只趁散会收拾的当儿溜到档案那儿,要来卷宗,将之前青毓提的店小二胡兆证词提了出来。草草掠过,指尖只在“何先生同平日一样,无异常”处顿了顿。 她心底忽然有了个猜测。 得明日去找他们的时候,验证验证。 这么想着,就听顶头上司陈捕头喊她名字,声音中多有不耐,她忙将卷宗塞回去,道了谢匆匆出门。 陈捕头打了个酒肉臭的饱嗝,打得蒋钰一阵恶心,他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掂量几下,总算想起来这傻妞是托关系塞进来的,不好训斥,只说了几句便放过。 教育完毕便浩浩荡荡出了衙门。 蒋钰看着前面肩宽背肥的陈捕头,心中默默又将卷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死者,何霄,男,现年二十七,是苏家村的私塾老师,向来只带毕业班,成绩抓得好,为人又和善,村里人都是交口称赞。 他有一妻,王妍,二十二,成婚五年无所出。 虽说五十年前闹过一场革命,现在女子也可大方走在街头,同男子一样做工,然而这根深蒂固的念头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拔除的,生不了孩子的女人总归会令人有微词。然而五年来何霄对妻子护爱如初,不舍得其出门做工,就将她养在家里,出入往返的路上见着妻子爱吃的点心便回买一份,日子久了,邻里都晓得他的好,不少姑娘家都羡慕得紧。 可蒋钰紧接着想到了捕快新探来的消息,私生子都会喊“爹爹”了,恐怕成婚前便已经珠胎暗结。 呸!果真是个禽兽,可怜其妻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觅得良人呢。 蒋钰这么想着,就见陈捕头停下脚步,到了。 私塾先生俸禄不少,购置了一座小院,然而这小院现下只有一人,荒凉得很。他们敲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其妻王妍来开门。 他妻子真是个大美人,颇有林黛玉之风,雪白瓜子脸,淡粉薄纸唇,唯有两颗眼珠葡萄般漆黑发亮。 她不但长得似林妹妹,行事也颇像,对一行人冷冷淡淡,只道了茶便不言语。 陈捕头对付这种弱不禁衣的女人有些没办法,朝蒋钰使了个眼色,蒋钰忙道:“何夫人,突蒙此灾,还望节哀。” 王妍凉凉的掀了掀眼皮道:“姑娘客气,有话便直说吧,也好早饶我一个清静。” 蒋钰尴尬的咳嗽两声道:“是我们冒昧,请夫人谅解。夫人平日里可觉出令夫有甚么异常没有?或者说,有没有觉得他有事情瞒着你?” 王妍摇了摇头。 蒋钰也不意外,毕竟他瞒了这么久,不可能会轻易发现。 她又问:“平日里令夫会去甚么地方,可会知会你一声?” 王妍略一思索道:“他同我说过几次,我倒不怎么在意,之后他便不再说了。想来也就是私塾、家,两点一线,或是偶尔同友人去酒楼罢了。” 她说完,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的笑了一声:“外子惨死,诸位大人却问我这些,是不是另有隐情?” 蒋钰知道瞒不过她,然而目光投向陈捕头,见那西瓜怪点了点头,她才说:“请夫人节哀……令夫常去那间客栈同人幽会,孩子……”她胡乱比划了一下,“已经这般大了。” 众人见她当场变了脸色,那可不是病中美人该有的脸色,她苍白的脸上蓦地涌上一股潮红,紧缩眉头,笼罩着一股煞气。 蒋钰见她两只葱白手指绞在一起,牙齿咯吱作响,显然是恨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话硬邦邦的:“难怪。” “难怪甚么?” “难怪他死了,因果轮回,善恶得报。”说着她还提起嘴角,微笑了一下。 蒋钰皱了皱眉,她在同僚眉间一扫,也都皱着眉,觉得她这话未免太过恶毒。 陈捕头这时却开了口:“夫人息怒,终究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条活生生人命没了,难道夫人不心痛?还请全力助我们查案,好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 王妍看着他片刻,面无表情的闭了闭眼:“说吧,你们还想知道甚么?” 日啖一肉_81 他们将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两三遍,王妍虽皱着眉有些不耐,但到底都一一作答了,直到蒋钰问起她在何霄死时在何处,她终于变了脸色。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王妍嚯的一下站起来,“你们这是甚么意思?只差揪着我耳朵说我是凶手了是吗!他这五年来,待我也算是事无巨细,我为甚么要杀他?我不知他在外面养情儿的事,即便知道了,我难道会真的为了这事对他下手?我可是他的妻啊!” 说到后来眼泪都要落下来,然而先来的却是她的咳嗽声,蒋钰忙给她倒了杯茶水道:“夫人莫气,喝口茶顺顺气。这不过是例行公事,都要问一遍的,只怕之前来问的偷了懒这才不曾问,夫人莫要见怪。” 王妍一连喝了半杯茶才顺过气来,狠狠的瞪了蒋钰一眼,最终还是答了:“我那时在家里做饭。” “只有夫人一个?” “只有我一个。” 蒋钰张了张口还想再问,陈捕头却插话道:“多谢夫人,人一入土,往事皆如风,还请夫人看开些。” 说着便起身告辞,身后的捕快们也稀稀拉拉起身。 蒋钰见陈捕快挺着好似十月怀胎的肚子,身手敏捷的率先走了出去。 她虽然平日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上司,总觉得他油腔滑调油水十足,然而现在见他这副模样,不知怎地竟有些发怵。 他们走过了拐角,就见陈捕头忽的停了下来,眯起眼,在身后那群鸡仔似缩头缩脑的捕快里扫了一遍。 他压低了声音问:“之前是谁去查问她的?” 一片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精瘦的男孩儿伸出一只手,手还没有伸直,就见陈捕头上前一步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巴掌!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这变故如此突然,一行人都惊呆了。 那男孩更是直挺挺的愣住,过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咧开嘴要哭不哭,被陈捕头一瞪,立马捂住嘴,把哭声给憋回去。 陈捕头油水十足,连眼皮都要比旁人长得肥厚些,一眯眼几乎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然而那眼睛窄了,目光却聚集起来更锐利,活似两把雪亮锥子。 他狠狠瞪着那男孩儿,过了会儿将目光挪开,凶恶的把在场的人都扫了一遍,这才又转回来,盯着他道:“这衙门捕快确实是个辛苦活儿,我当日招你们进来就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受不住,趁早辞了,别在往后日子里磨叽着惹我生气。你看看你干的是甚么事儿?你是怎么盘查她的?她今天这番话一看就掺了水,肯定脱不了嫌疑,你却是怎么写陈词的?‘一切如常’!如若不是我今日亲自来,岂不是要放过这么大个线索了?那我们还办甚么案子出甚么勤,直接蹲在衙门里头喝喝茶写写书文算了!” 那男孩儿本是捂着嘴怕哭出声,被这么一骂,却是吓得忘记哭了。 陈捕头挺了挺肚子,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们一眼:“回去吧,全回去,你们今晚一个都别想睡!” 他们回去以后就开了个短会,重新分配了任务,拨了一批人马去查王妍,蒋钰自告奋勇,批过了。 还有就是因为人员的散漫,陈捕头决定把之前所有的盘查走访再重新做一遍,有不少心里都暗暗叫苦,但见陈捕头动了真怒,都缩着脖子不敢反驳。 “行了,”会开到最后已然是丑时三刻,远远的有鸡鸣响起,陈捕头过了这么久总算将火气消了下去,“这么晚了都别回去了,将就着在这儿歇一晚吧,明天一早就去查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说着就十分疲倦似的闭上了眼。 众人忙强忍呵气应了,三三两两出了门,蒋钰踌躇着瞧了他一眼,一时半会儿竟摸不准上司的心思。 她祖父是名震一方的神探,她爹也是富甲商贵,这两层原因在,她入衙门就是铁铁的关系户。 她当时心里头十分的不乐意,可也知道别无他法,不得已受了,入了衙门后发现这衙门果然散漫的可以,自上至下各个皆是尸位素餐、中饱私囊,她心里头的一腔热血无法发泄,这才最终找了邹仪他们协助她查案。 可她今日所见陈捕头的怒火,却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对案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上心。 她兀自出神,没有发现陈捕头已经睁开了眼,皱着眉问她:“你怎么还不走?” 蒋钰吓了一跳,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又见他一拍肚皮道:“是了,是我考虑不周,你一个姑娘家,怎能同那群臭男人睡一块。我记得你住得挺近?这样吧,我送你回家。” 蒋钰忙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 陈捕头哈哈大笑:“有甚么好推拒的,就这样定了,走吧走吧。” 说完便率先起身,蒋钰无法,也就只好跟着他,一路走到她家门口,这才告辞。 蒋钰心中一半是陈捕头,一半是毫无章法的线索,只觉胸口压了块石头,又沉又闷,甚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晓得。 第二日一早头痛欲裂,然而人不由己,还是胡乱洗漱了一番爬了起来。 她的任务算是轻松的,因为王妍就不曾出来干过活儿,交际的人也少,饶是如此她整整一个上午也还是没有查完。 这烈日骄阳,灼得她口干舌燥,连午饭也吃不下,见好不容易同僚都散了去买午饭,她忙偷摸去了邹仪的药堂。 邹仪正在喝茶,见她那副大汗淋漓的样子,忙邀她坐下,替她倒了茶,蒋钰吐着被茶水烫着的舌头,含含糊糊的索要凉茶,却被拒绝了。 邹仪说:“女孩子家少喝些,对身子不好。” 她皱了皱鼻子,然而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纠结这些,只好一面晃动茶杯,盼望它早些凉,一面道:“我昨日去了死者家里,见了那寡妇,却是十分可疑。” 邹仪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继续。” 蒋钰:“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她反应过于刻薄。她听了何霄在外面养情儿的事,恨得险些牙都咬碎,口中说着‘因果轮回,善恶得报’,竟是毫不伤心。” 邹仪笑道:“谁要是听了自己相公私通这么多年,恐怕成婚之前就在外面养了个情儿,都会气结。” 蒋钰见他轻描淡写不当回事,心里头也十分气结:“我形容不好,你当时不在场,她怎么看都有问题,陈捕头也说了她有问题,我现在就在查她呢。” 邹仪点了点头,不再缠着这个问题不放:“前日青毓同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蒋钰愣了一愣,忙道:“记得记得,只是热昏头了没来得及说。我查了他的证词,都没甚么问题,只是……” “只是?” “只是……他的证词里有一句‘何先生同平日一样,无异常’。” 蒋钰说完这话忙灌了大半杯茶,然后才抬眼去看邹仪,就见邹仪蹙着眉,若有所思。 日啖一肉_82 她道:“邹大夫也觉得不对劲?” 邹仪点头:“他这话里头,正暗示着何霄不是第一次来客栈。然而大概太隐晦,并没有人注意,所以第二次冒着被人瞧出来的危险,也要将何霄私通的事给捅出去。” 他的话正同蒋钰不拍而合,但蒋钰眉间却不见高兴神色,反而将眉头拧得更深了。 倘若这是她错觉,她便可专心对付王妍,然而不是,那么就得再加上店小二一条线,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个入室抢劫案,如今却扑朔迷离。 她叹了口气,觉得那睡眠不足的脑袋隐隐作痛起来,不由得伸手预备去揉一揉,却在半路被邹仪给拦住了。 邹仪的指尖微凉,在夏天像缎冰蚕丝,舒服得紧,蒋钰碰着他手指不禁一愣,就见他不知从哪儿神神秘秘的掏出副狗皮膏药道:“我见你脸色不好,就晓得你要偏头痛,这玩意儿拿去,贴了会舒服许多。” 蒋钰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甚么。 趁她发愣的当口,邹仪已经将膏药塞到了她手里,口中还调笑道:“蒋小姐可不要嫌弃,这是我邹神医亲手调制,千金难求呢。” 蒋钰盯着他春风似的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禁面上一热,低下头讪讪道:“多谢。” 她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虽然脸上还烫得很,恨不得一走了之躲得远远的,可正事要紧,还是回过身道:“我现下的精力只够盯着王妍那边……” 邹仪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店小二那边我会同青毓盯着,你放心。” 正事说完,蒋钰便匆匆打了招呼,臊眉耷眼的走了。 邹仪将手互插在袖子里,百无聊赖的倚靠在柜台,虽动作猥琐,但因其长得英俊,看着倒也赏心悦目。 他倚在柜台将脑中的线索过了一遍,却没有理出甚么,心里寻思着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捋顺,这时候干着急也没用,索性放开了不管。 又见今日的药堂点心是青毓爱吃的,便用油纸摸了几块,揣兜里,等着晚上拿回去给他吃。 他心心念念的想着自家男人,完全没有刚刚撩拨了小姑娘的自觉。 蒋钰却被他那冷玉似的手和春风似的笑搅得心头波澜起伏,竟过了好久才发觉肚饿,此时午休时间已过,同僚都陆陆续续的回来,她便不得已硬着头皮同他们一起去查。 查到酉时,虽临近傍晚但因夏日缘故,天还亮得很。 蒋钰把自己分到的那一块区域都查完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路上买了个烧饼吃,吃完了才赶回衙门。 甫一到衙门就觉得气氛不对,上首正坐着陈捕头,老僧入定似的撵着手里那串油亮佛珠,她见她是最后一个,忙用袖子用力抹了抹嘴,蹑手蹑脚到了座位。 她刚一坐下陈捕头就睁开了眼,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责怪,只说:“怀仁,你告诉她。” 怀仁是同她一齐入衙门的男孩的字,蒋钰见他们的脸色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就见那男孩儿咽了口口水,像不敢惊扰到甚么似的,压低声音道:“王妍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考试的我今天居然还在更新堪称劳模(噫) 期末停更一周 初步预计九号回归,具体看期末之后的实训安排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嗓音还未脱去稚嫩,带着点儿清脆,这么骤然一压低却像是个尖嘴猴腮的太监,激得蒋钰鸡皮疙瘩一路往上蹿。 王妍不见了。 她作为死者的妻子,被他们发现有重大嫌疑,紧锣密鼓的调查她的时候,她却突然失踪了。 这时间踩得这样巧,巧得让人不多想都不行。 怀仁皱着眉继续道:“咱们的人自从出来以后就一直盯着她,今天早上还瞧见她人影在院子里晃悠,下午邻居来敲门,却是半天不应,闯进去一看才发现她不晓得甚么时候来了招金蝉脱壳。” 蒋钰也不禁皱起了眉,那瞬间头脑里闪过无数种可能,却见装佛祖入定的陈捕头睁开了肉呼呼的眼:“行了,别瞎猜,现在人没找着,想甚么都是白搭。你们几个,”他随手一点,“跟我继续去查王妍的邻里关系,剩下的都去查她行踪,这么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儿去。” 几人领了命便匆匆告辞。 蒋钰一面走,一面出神在心底盘算。 王妍心里有鬼,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她走了,要么是发现他们在查她,害怕东窗事发,趁早逃命;要么是被人强硬带走的。 说起来何霄死时仵作验尸,就认为行刺者为高大男子,王妍瞧着弱不胜衣显然是不行的,但倘若有个同谋,这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可她为甚么要杀他? 这五年来,她既无所出,丈夫也对她事无巨细仿若掌中宝,况且那日她得知何霄私通的反应不似作伪,显然是事前不知情,即便知情了,难道为了这点事就能戕害人命? 会不会是她受人利用,只做协助,现下眼瞧着要东窗事发主谋便先下手为强,除去这个祸害? 可这也不对,倘若真要有人灭口,直接让她死在院子里就好,做甚么费这么大劲儿将一个大活人带出院子去,她大白天的被带走,总会有些蛛丝马迹,这下整个衙门都在寻人,极容易暴露。 蒋钰甩了甩头,只觉越想便越头痛,这时听见身后招呼声,她回头一看,是名不起眼的同僚。 蒋钰作为衙门里屈指可数的女子,且生得这样标致,家世又好,不知有多少男子在肖想她。她浅浅打了个招呼,并不把此人放在心上,然而这人见美人同他寒暄便沾沾自喜起来,没脸没皮得贴在人家身边,搅得蒋钰懊恼不已。 她忙找了寻人的借口离开了。 她按照事先划分的街区,挨家挨户问过来,然而基本都对王妍没甚么印象。 这事她早有预料,可真落到头上还是难过得很。 眼见着做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无用功,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下来,她问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就近择了家茶馆,要了壶热茶。 喝了大半壶才缓过劲来,蒋钰支着脑袋百无聊赖的抬头瞥了一夜天空。 这天古怪得很,西边是湖水似的蓝,东边是泼墨似的黑,中间一道烫金云线将天分得泾渭分明。 日啖一肉_83 她揉着太阳穴低低叹了口气,心道:这人不顺,见着甚么都有古怪。 蒋钰又慢慢饮完了剩下半壶,预备回去查出入文牒记录,却见一人两袖湿淋淋的跑进了茶馆,高声道:“老板娘,来壶热茶,有人落水了!” 蒋钰不知怎地胸口一跳,忙不迭问道:“那人在哪儿?” 来人一指:“焚酒堤下。” 蒋钰将铜钱一撒,也顾不得找零钱了,匆匆忙忙赶至堤旁,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群,她不得已拔出佩刀,这才让出条道路。 只见地上躺的人双眼紧闭,双唇紧抿,面似纸白,不是王妍还能是谁? 她一时不知是欣喜好还是气恼好,颤颤巍巍把了脉,好歹还有生息,忙喊了马车拉到县里最好的药堂,又命药堂中的跑腿小童将陈捕头请过来。 陈捕头没一会儿便来了,不止他,大多捕快也一同来了,将药堂挤得满满当当。 这夏日的晚上本就闷热得很,更何况一窝蜂涌了这么多人,将每个能通新鲜空气的角落都给堵上,蒋钰只觉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陈捕头也用帕子擦着汗,一边擦汗一边听蒋钰道事情经过。 听见她将急急忙忙人送来的时候突然眯了眯眼,插话道:“将她救上来的那人,你询问过没有?” 蒋钰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当时急急忙忙送人医治,却忘了能从救人者嘴里撬出不少有用的消息。她缩了缩脖子,虽不会被打,但骂一顿显然是免不了的。 陈捕头见她这幅模样便明白,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反将脑袋一拧对其余人道:“怀仁还有他身后三个,马上去焚酒堤,附近有茶馆,想来人应该都不曾走远,务必把证词一五一十带回来。” 怀仁领了命就走,他又对左手边的那一块儿人说:“该查的继续查,不要停,焚酒堤上游有三个水口,一个个去查,我就不信这青天白日的,就没人瞧见!” 这一通吩咐下去,人三三两两走了不少,陡然空出一大片天地,蒋钰只觉五脏内腑立马充盈了甜美的空气,不由得深深吸了几口。 陈捕头见她这幅模样忽然笑了起来:“你倒不像是蒋老孙儿,蒋老当年哪怕心里直打鼓,面上也是端得滴水不漏。” 蒋老便是蒋钰祖父,赫赫有名的蒋神探。 她被这番话勾起对祖父的思念,一面思念儿时承欢膝下的无忧无虑,一面想着听来的故事中祖父如何断案如神,又想到自己这样莽撞,心下不禁黯然。 陈捕头却不知这女儿家百转千回到底小心思,自顾自撵着佛珠,似是在闭目养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见大夫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 “几位官爷,恕在下无能,夫人腹中胎儿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大人因身子虚,也危险得很,请诸位做好心理准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陈捕头也皱起眉头:“你说她……怀有身孕?” “是,粗浅有三个月了。” 陈捕头狠狠的一拧眉头:“也罢也罢,你快去救人,人命要紧,务必给人救活了!” 大夫见陈捕头丝毫不听他说话,愁眉苦脸的往回走,却见蒋钰像是突然想起甚么,高声喊了句:“且慢!” 众人都将目光转来看她,她道:“若是信得过我,我便请位大夫来医人,必能将人从鬼门关上拐回来。” “谁?” “邹仪邹神医。” 其实蒋钰心里头也直打鼓,她不曾见过邹仪施展黄岐之术,只知他自称为神医。然而这人自恋得很,天晓得能有几分真。 不过这时全当破罐子破摔,药堂那边吊着人命,另一边快马加鞭请邹仪过来。 幸好邹仪虽时常嘴上没门,但那医术是实打实的好。 众人忐忑了半个时辰,便见他一撩帘子钻了出来,一面擦汗一面道:“命是保住了,只是骨子太虚,估计得昏睡好些日子。” 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众人忙不迭向他道谢,邹仪一一回礼,见天色不早,谈了几句便告辞。 走时是蒋钰送的他,蒋钰长话短说,将之前所见所闻一一道来,邹仪同她分析一番,最终却还是得人醒了,才一切好说。 之后的日子一直是查案访人,王妍昏睡着一时之间都不曾有甚么进展,蒋钰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邹仪的药堂也不怎么来了。 却说那日晌午,刚下了场雷雨,地上有草木湿漉漉的香气,风里卷携着甜丝丝的凉意,邹仪坐在药铺大堂的躺椅上,左手摇着折扇,右手托着茶杯。 日子这样好,好得叫人困乏起来。 他单手支着下巴,头一点一点的就要睡着,忽的脸颊一热,他心头一惊睁开眼,却见青毓摸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邹仪翻了个白眼,作势要咬他手指,青毓竟真的一动不动让他咬,邹仪反倒不好意思下口,推了他一把道:“你怎么来了?” 青毓笑嘻嘻道:“我怎么不能来?我一来就见你偷懒,该罚俸钱。” 邹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罚我钱,那我拿甚么养你?可是说好了要让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 青毓轻轻刮了下他鼻梁:“好了,不闹邹老爷了,我过来同你说正事,之前查的店小二有了眉目。” 邹仪听到这话,也不由得敛了玩笑的神情:“怎么?” 青毓飞快的掀了掀嘴唇:“他同死者没有任何关系,但他的邻居何霖,是死者何霄的亲弟弟。” 邹仪眨了眨眼睛。 青毓见他这幅模样就觉得像小猫小狗似的,心里头柔软得不得了,不由得伸手揉了他脑袋一把:“何霖这人同兄长完全不同,性子阴沉,行事乖张,风评大多不良,十三岁便分了家,也没甚么体面工作,现在在渔船人手紧张时候替人帮忙。”他忽的将脑袋凑过去,贴着邹仪耳朵说,“传闻他这么早分家,是因为同兄长打了一架,险些打出人命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说是有一日他从私塾回来,一声不吭便进了兄长的房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听闻乒呤乓啷,桌呀椅呀面盆呀茶壶呀都摔了个粉碎,他娘亲赶去一看,就瞧见他骑在兄长身上,何霄被打得满头是血,止不住哀嚎,他娘赶忙去拉反倒被甩在一边,还是邻居听见声响赶过来,三个大男人才把他们俩给拉开的。” 邹仪听了倒没有说话,反而起身端来了酸枣糕,待青毓吃完后又用帕子细细擦干净了十指,捧着他的手指在太阳下小心翼翼的修剪。 邹仪说:“我等下告个假,同你一起去他那里。” 日啖一肉_84 青毓被邹仪伺候的十分爽利,心里头一阵猫挠似的痒。 他们自袒露心迹已有些日子,然而袒露归袒露,除了那夜的吻之后都是止乎于礼,撑死不过是相拥而眠。 现下被那微风、金光、绿叶一衬,叫他整个人都好似夏打盹的猫儿,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唯有胆子比平常飘了许多,飘到脑子里,鸠占鹊巢的指使着自己去吻他。 邹仪只觉下巴一热,青毓抬起他的下巴,微微侧头就要吻上去。 邹仪不动,只见着和尚深刻的五官一点点逼近,眼角余光瞥见外头的匆匆人群,这才想起他们站在外堂,人家一侧头就能瞧见,他紧张的掌心全是汗,可又舍不得推开他,最后纠结来纠结去索性闭上眼,装瞎。 青毓见邹仪那副待宰模样心中带笑,目光更温柔了些,眼看着吻就要落下去,忽听内堂一阵脚步声。 两人在电光石火间分开,欲盖弥彰的背对着理衣衫。 药堂的大夫掀开帘子就见着这么别扭的一副场景,他用眼神示意邹仪,邹仪这才回神,简单的介绍了青毓。 青毓同大夫打过招呼,邹仪又告了假,收拾收拾便同他一道出了门。 青毓心里头还对那个吻耿耿于怀,见着有拐角快走几步预备继续,却不料和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仿佛一座肉山,浑身雪白,被一撞,身上的肉仿佛海浪似的颤抖。 那人不是东山又是谁? 青毓脸色差到了极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码头做工么?” 东山见师兄面色不虞,忙低下头去,做出个小鸟依人的姿态来:“我……师兄我也请了假,心里头吊着事难过得紧。” 青毓还想骂,被邹仪扯住了袖子,这才算是堪堪住了嘴,只不过他之后的路上同邹仪调情,邹仪都是两三句便避开话头,一直到何霖屋前也没吃到嘴,青毓恨得简直牙痒痒。 他先是瞪了东山一眼,然后在邹仪耳边凶神恶煞地说:“满谦,你现在躲着,就不怕我以后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邹仪只是扬了扬眉毛,抬手敲门。 青毓来之前打听好了,今天何霖空闲在家,却是足足敲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开了门。 何霖嘴里叼着筷子,一手托着饭盘,里头有些精致小菜,另一手抵着门闩,见是生人忙要关门,幸而三人的挤了进来。 青毓朝何霖一施礼道:“不请自来,还望何先生海量。” 何霖叼着筷子,含含糊糊地骂道:“海量个屁,你们是甚么东西,快从我家滚出去!” 邹仪道:“何先生莫急,实在是情之所迫,非有意冒犯。今日我们三人前来是为了令兄一案,想来您也该听闻他被刺身亡的消息了——” 邹仪的话被何霖的冷笑声打断,他扫了他们一眼,这三伏天被他无端的扫出一身冷汗:“我知道他死了,那又和我有何干系?想来你们也不是衙门的人,衙门的人早不知颠来倒去问了我多少遍,你们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他们。” 邹仪皱了皱眉道:“毕竟死者为大,现在凶手仍逍遥法外,若是有何先生的助力,必然能早些将凶手绳之以法,也好叫令兄之灵得慰。” 何霖听罢忍不住低笑起来:“我没有放鞭炮庆祝他翘辫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要帮他抓凶手?算了吧!他这样的,死了也是活该!” 说完便径自走进里屋,留下三人在院内面面相觑了片刻,不得已走了。 邹仪和青毓走在前头,东山跟在身后,两人虽不回头却像是背上长了眼睛,一眼就瞧出东山蔫蔫地兴致不高,邹仪笑着安慰他:“不怕,今日本来就只是探探他的态度,过几日再去趟套话。” 东山这老实孩子听了眉间舒展不少,可青毓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他同邹仪对视一眼,对方眼中都是熟悉的神色。 太古怪了。 何霖对兄长可谓是恨之入骨。 这恨自十二岁开始,哪怕在“死者为大”的世道里也不能消散一毫。 这是第一点。 王妍,即便身无所出也被何霄万般呵护、羡煞旁人的娇妻,在何霄死后却说出了“活该”。 这是第二点。 从现有的线索来看,他确实不是人们口中的圣贤,可他虽有错,却也错在尚可谅解的范围内,何至于至亲之人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他那张光鲜亮丽的皮囊下,又藏了怎样的污垢? 还有支支吾吾的兰娘,刻意引导的店小二胡兆,坦然做伪证的徐鑫,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私通情人,这六人织成了一张弥天大网,每个人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将真相包了个滴水不漏。 哪怕只攻破一个角也好,只要能撬开一个人的嘴,之后的事就会顺利许多。 可从谁开始突破呢? 邹仪正皱着眉沉思,忽听青毓喊他表字,面容严肃,他忙凑过去,却觉面上一阵湿热。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亲了,还是邹腊肠式的狗啃亲法。 邹仪第一反应是怒,怒自己急得焦头烂额这人却闲思□□;第二反应是羞,羞他在光天化日下,身后就是小师弟,却做出这般越礼之事。 羞怒相加,一时气急,抬手便给了青毓一掌。 重倒不如何重,但眼见着那人乌溜溜的眼珠子黯淡下来,他又心里一抽,觉得都到这个地步自己扭扭捏捏的只惹人伤心,正欲道歉,却听东山惊疑道:“那不是兰姑娘么?” 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繁盛树下坐着两人,一少年一少女,少女正是兰娘,她捂着脸断断续续的哭,少年将她揽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安慰。 邹仪和青毓将心比心,都没有窥人私密的爱好,抬腿欲走,却见东山默默走近了,也不出声,只静静瞧着他们俩。 青毓叹了口气,也立在他们身后不走了。 他师弟的心思像是澄澈明溪,一眼就能望到底,之前虽也接触女子,却都不像这次,只要见着兰娘就会脸红结巴。 虽说佛门弟子不问红尘,可情如潮水,真要来了,以人之微力又如何能抵挡呢? 还是兰娘从少年胸口抬头,见着三人惊叫了一声才算暴露。 邹仪他们虽没有刻意窥视的打算,却也没有避而不见的打算,于是坦荡荡行了礼,打算就此别过。 却不料兰娘面色惨白,跌跌撞撞扑上前一把攥住了邹仪的手道:“邹大夫,算我求你,我求你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我爹娘,要是他们知道了,我、我……” 邹仪见兰娘唇都给咬青了,忙道:“这是自然,邹某不是多舌之人,请兰姑娘放心。”之后又是一阵好言细语的安慰,把姑娘脸上的血色给哄回来了才离开。 日啖一肉_85 离开前邹仪有意无意往少年方向瞥了一眼。他从头到尾都在沉默。高高瘦瘦的,眉间有股年龄不符的愁气,唯有将目光投向兰娘时才像是乌云收敛金光乍现,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温柔来。 邹仪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青毓拉着他的手走了,他心里还惦记着之前惹青毓心伤的事,一声不吭的任他牵着,就听青毓忽的喊他:“满谦。” 邹仪第一反应是撇嘴:又来这招;第二反应才是凑过去,别别扭扭的亲了下他的脸颊。 青毓愣了愣,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邹仪红着脸瞪着他。 青毓笑够了才伸出手臂一把将人抱了个满怀,也不管邹仪如何挣扎,只笑眯眯地说:“满谦,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 他这样的话一出口,一下子就叫邹仪的耳根子软了,手臂也抬不起来去推拒。邹仪干巴巴道:“是我自作多情,你之前叫我做甚么?” 青毓笑得心花怒放:“不不不,你没有自作多情,是我不识好歹。我刚刚想到了如何套出何霖的话。” 邹仪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青毓道:“你猜他同胡兆是甚么关系?” 邹仪一愣,陡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是”,他微笑道,“我们是甚么关系,他们就是甚么关系。” 却说何霖用毕午饭,想起晚上得去渔船上捕整宿的鱼,往床上一躺就睡了个囫囵觉。 睡得正酣呢,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他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将被子往脑袋上一蒙,不曾想那敲门的王八蛋锲而不舍,大有敲得天荒地老的架势,将他的瞌睡虫吓得一条都不剩,全跑光了。 他骂骂咧咧地起了床,趿拉着鞋去开门,见着是之前的三人就想关门,然而青毓却不给他机会,一手抵门一脚撑地,另一只手里攥着串枣木手串,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何霖见到枣木手串的瞬间脸色就变了,眼尾都发了红。 那是他亲手刻了送给胡兆的,他一直宝贝得紧,随身带着,非得是濯发洗身才肯摘下。这东西……又是怎样到他们手里的?! 何霖只愣了一瞬,下一秒就虎扑过来,然而青毓早有准备,微微侧身,把身子扭成了一条滑不溜秋的鱼,何霖连他衣角料都不曾沾到。 青毓对他的漆黑脸色熟视无睹,毕恭毕敬的一施礼道:“实乃情势所迫,因而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何先生体谅,请您放心,只要您能一五一十答了,我保证他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何霖面露凶相的看着他,几乎要在他脸上咬下块肉来。 青毓面带微笑同他僵持,邹仪和东山立在他身后,东山这老实孩子从来不曾做过这种勾当,心里头虚得很,但也知道不能泄了气势,于是只好垂下脑袋对着脚尖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他掌心一片汗淋淋,他正在不动声色的擦手汗,忽然听何霖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有甚么事进来说。” 说着伸手去关门。 他松了口气,抬头就见邹仪和青毓相视一笑。 何霖领三人进了里屋,四人围坐着一张瘸腿掉漆的破桌,谁也不肯率先打破沉默。 还是何霖闭了闭眼,往后一仰道:“有甚么想问的,快些问罢。” 邹仪这才开口:“何先生果然是爽快人,那么我也不绕圈子,想来您也该是心知肚明,我们想问的无非是当年兄弟大打出手,所为何事?” 何霖心里早有准备,可当亲耳听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 回来了。 那些回忆都回来了。 哪怕过了那么多年,还是回来了。 那个时候的景色,那个时候的声音,那个时候的气味,那个时候的触感,都无比真实的、残忍的回来了。 回忆像是浪潮蒙头盖脸的打了过来,将他从头没到脚,他避不开,逃不走,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溺毙其中。 青毓见他双唇紧抿,像是天底下最牢固的蚌壳,哪怕是最锋利的刀也不能撬开分毫。 青毓手中把玩着那串枣木手串,枣木珠子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激得何霖浑身一抖。 他这才回过神,看着青毓的眼睛。青毓的眼睛乌溜溜的,黑得发亮,亮得吓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颤颤巍巍抖了半天,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字。 那个字是:“不。”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大概会消失四天,去大山里一趟,实习 ……希望你们能等我回来 也有可能更新,不过大概是薛定谔的更新吧XD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此话一出,三人都是一愣。 那瞬间屋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何霖却陡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喘气,笑得面色惨白眼睛里却一片鲜红。 他说:“没想到罢,大师?” 屋子里一时间只有他的笑声和喘气声,那两种声音奇异的混合在一起,倒不像是人了,反像一个吃人血肉的怪物在桀桀怪笑。 何霖笑够了又道:“胡兆同我虽有几分情,可也不过如此,并不值得我为他做到如斯地步,几位的算盘落了空,是不是失望得很?” 青毓的指腹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痕,料是边角料,刻也刻得歪歪扭扭,但那珠子上裹覆着一层闪亮油脂,触手顺滑得很,显然是被人摩挲久了。 日啖一肉_86 他也笑了一声,正是他最拿手的皮笑肉不笑,青毓低声道:“何先生果然是铁石心肠。” 何霖不甘示弱道:“人情世故,本该如此,哪儿来那么多情比金坚的真心。” 青毓将枣木手串丢到桌上,起身就走:“这东西留着给何先生一个想念,我们该告辞了。” 何霖将手串搁在怀里,眼睛通红的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尤其是青毓的,青毓这人生得肩宽背阔,腰却细,一路往下直直收进窄腰,既英俊,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像一柄古朴利剑。 他突然出了声:“等等!” 三人回头,却见他似是受不住的别开脸,过了片刻方道:“你们……认识苏兰吗?” 那正是兰娘的名字。 邹仪微微颔首,就听何霖哑声道:“你们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去问她,她……她甚么都知道。” 邹仪皱了皱眉,低声谢过,率先迈开长腿走了出去。 之后何霖躺在屋内出神,胡兆进屋看他,这才知道是一场骗局。 原是一和尚给了他银子,请他说些当地民风民俗,几人畅谈甚欢,后来见那和尚同一俊朗公子眉间情愫涌动,便聊起自己的心上人来,他顺势提了提自己的手串。之后意犹未尽的分别,过了一刻钟却发现自己的手串不见了。 他心知有诈,急急忙忙的赶回来。 何霖这人向来性子冷淡,难得肯这么亲近,抱着人就不撒手,脑袋埋在胡兆胸口像撒娇似的。 胡兆心下好笑,哄了会儿何霖才抬起头来,眼睛却红得不得了,忙道:“怎么了?谁欺侮你了?” 何霖打了他一拳:“没人欺侮我,你别把我当小娘子似的哄。” 胡兆只笑笑,又见何霖牵着他的手道:“有些累,你陪我睡一觉。” 胡兆也顾不得扣的那么点俸钱,生怕何霖反悔似的脱鞋除袜,率先钻进被窝,然后紧紧揽着何霖的肩头,过了片刻就在熟悉的气息里打起了盹。 青毓和邹仪手牵手走着,一道走一道说些闲话,还拐去路边买了串糖葫芦吃,看上去倒是优哉游哉得很。 东山路上盘着何霖最后说的那句话,为甚么说兰娘“她甚么都知道”? 他脑袋虽然大,然而大却无用,大多成了脂肪的储存地,现下动脑筋叫脑袋一热,热化了脂肪,滑不溜秋的更抓不住甚么线索了。 邹仪将一串糖葫芦递到他手上,他谢过,一面吃一面含含糊糊问:“邹大夫,何霖说的那句话是甚么意思?” 邹仪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我也不知道。” 东山:“……” 他过了片刻又转了个话题:“之前是怎么瞧出来他同那店小二是情人关系的?” 青毓挤进两人中间:“怎么就你话多,哪儿来那么多为甚么。”说着揽过邹仪肩膀就要走,邹仪翻了他个白眼,示意他好好说话,这才不情不愿的摸了摸鼻子道:“第一次去的时候他手里端着午饭,那里头有甚么你看清楚没有?” 东山皱着眉,回忆半响方道:“狮子头,一段鱼肉,还有点儿绿叶菜。” 青毓恨铁不成钢的扫了他一眼:“狮子头,松鼠鳜鱼,茼蒿和清炒芦笋。” 见东山仍旧一脸的不明所以,青毓嘴角一扬眼看着又要冷嘲热讽,还是邹仪拉住他袖子,不再卖关子:“这几道菜对工作不稳定的何霖来说,未免太好了些,而胡兆偏偏又是客栈里跑腿的,他捡几道小菜回家不是甚么难事。 本身他刻意引导衙门挖掘何霄污垢,就说明两者关系非同一般,也许是强迫,也许是蛊惑,可到送菜这个地步,关系这般亲密,之前的想法就说不通了。后来去套胡兆的话,更证实了有情人这个猜想。” 东山哼哼唧唧的歪嘴啃金桔的皮,一面感叹他们心思缜密,一面又想:这不正是腐眼看人基嘛。 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口,两人也没有想到小师弟能胆大包天的腹诽,又牵起手黏黏糊糊的走了。 走进苏家平房,东山自觉的在大厅里扫地,邹仪和青毓进了通铺,两个人往床上一躺,倒也没想做甚么,只是肩挨着肩,脚抵着脚,就极满足了。 邹仪闭着眼睛假寐了会儿,突然小声说:“同兰娘相好的那个小孩儿你估摸着有多高?” 青毓愣了愣:“六尺左右。” 当日何霄被刺,他身高五尺一二,那柄匕首自上而下,由仵作判断,行凶者比死者高,应是名男子。 一时间两人无话,青毓捡起落在一旁的薄被,搭在邹仪身上:“困了就睡会儿,等下吃晚饭我喊你。” 邹仪笑了笑,嫌热,将被子扯开一点,复又闭上眼。一闭眼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他能听见青毓特有的,从结实胸膛里发出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的气味,青毓现今日日洗澡,身上都是胰子的香,然而胰子被那人一沾就散发出点儿不同寻常的、十分温厚又勾人的香。 有那么点儿檀香的意思,但又不是那种摆在盒龛里日夜供奉三炷香的高不可攀,而是被人揉在指尖、缠在腕上、贴在心口,沾了丝丝烟火气。 邹仪暗笑自己是心里做崇,然而笑归笑,却是吃了蜜似的甜。 他听见床咯吱一声响,似是青毓起了身,他伸出手去,毫不意外的被和尚牵住了手。 邹仪喊他:“青毓。” 青毓以为他有甚么事,回过头来一瞧,那人却闭着眼,睫毛蝴蝶翅膀似的扑棱棱颤抖,心下柔软几分:“怎么了?” “没事儿,叫着玩。” 这话说得像撒娇,青毓一听顿时骨头都酥了,立马爬回床,也顾不得给自己的小师弟做开导工作,把宝贝儿满心满意搂了个满怀:“想我陪你睡就直说。” 邹仪依旧闭着眼,冷哼了一声:“谁要你陪了,臭不要脸。” 青毓笑嘻嘻的不跟他计较:“行行行,是我臭不要脸,是我要陪你睡觉,行了罢?” 邹仪喉咙里含糊笑了一声,真的觉出几分困意,没过一会儿便呼吸平坦睡着了。 他这一觉睡得不久,但胜在安稳,大抵是因为枕边人的缘故,他朦胧的睁开眼,见青毓替他拿了鞋往他脚上套:“蒋小姐过来说王妍醒了,请你过去看一看。” 邹仪本还有点儿朦胧,一听这话立马清醒,夺过青毓手上的鞋子,三下五除二穿戴好跟着出了门。 王妍躺在床上,面色纸白,下巴因为这一场落水折腾更是刀削似的尖。 邹仪替她把了脉,开了药,又细细叮嘱一番这才离开。 送人的依旧是蒋钰,邹仪长话短说将之前的事一说,蒋钰皱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着点头:“我知道了,我也有些事要同你说,过几天我去药堂找你。” 日啖一肉_87 邹仪却道:“明日在那间出事的客栈聚一聚,时间就定在散工之后。” 蒋钰点了点头。 见邹仪和青毓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她才像是脱力似的扶住了墙,手掌因此抓了一把的灰。 那个少年他们不知道,蒋钰却是知道的。 这么一来,徐鑫做伪证的事情也可以说得通了。 她只觉头痛欲裂,然而闭眼不过几个吐息就听见陈捕头喊她的声音,她咬了咬牙,拍了拍脸,拍出副好面色才转身回了屋子。 王妍在昏迷时候已经被搬回了自己的屋子,何霄收入不低,屋子也不差,然而被王妍那死人面孔一映衬,甚么都是冷冷清清的。 蒋钰进屋,见王妍瞪着双泪眼,虽是泪眼涟涟,偏偏不肯落下泪来。 她叹了口气,就听陈捕头道:“何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孩子的事且不要太过伤心了。” 原来是听了孩子没了的事,心里头难过。 都是女子,蒋钰心下也不好受,然而该问的还得问。 她走到床前一行礼道:“冒昧一问,夫人是如何从家中出去的,又是如何落水的?这其中可有人相助?” 王妍道:“我出去,自然是堂堂正正走出去的,本是心下难过散散心,然而想起遗腹子,这世道多少艰难,不知有多少人要在背后戳我脊梁骨,我又没甚么本事,养活自己都不易,更何况拉扯大一个孩子,一时想不开,便……” “便投河了?”陈捕头将话接了下去,正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笑法。 王妍心中一凛,正欲开口,陈捕头却不给她机会,将一沓卷宗甩在她枕边:“何夫人,您未免有些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实话实说,自从出了您家衙门就一直派人盯着,早上还有人影,下午就神不知鬼不觉逃了,您要是大门里堂堂正正走出去的,难道我们衙门里各个都是睁眼瞎? 这是其一,”陈捕头又低又快的笑了一声,“其二,我们后来进何家院子查看一番,虽院边没有甚么垫脚物什,墙边却有棵魁柳,爬上柳树就能越过墙头翻出去。可是据我所知您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身子骨也不好,一个人怎么着也爬不上来;即便您侥幸爬上来了,柳树离墙头有四尺远,得手臂挂在墙头再把身子挪上来,您有这个臂力?” 这番话可谓是血淋淋的刻薄,王妍那面孔陡然涨红了,嘴张了半响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捕头不动声色的给蒋钰使了个眼色,蒋钰忙凑过去扮红脸,她扶起王妍,递过药汤道:“夫人,生死尤大,人命关天,人来这世间一遭多少不易,怎能不明不白就没了呢,快喝药,老天爷也瞧着呢。” 王妍僵持片刻,到底还是张开了嘴,由蒋钰一勺一勺的喂到嘴里。 不过一会儿药见了底,蒋钰又去拿蜜饯,转身便听陈捕头皮笑肉不笑道:“夫人可想清楚了再答。” 王妍皱着眉,吃了口蜜饯眉间才逐渐舒展,她将蜜饯咽下肚,低声道:“确实没有旁儿的甚么人,也确实是我爬了树逃的,我小时候瞒着爹娘爬惯了树,容易得很。” 说着垂下眼去,再不肯言语了。 陈捕头手里掂量着那份卷宗,把它当做蒲扇一样扇风:“夫人可是确定不再改了?” 王妍道:“句句属实。” 陈捕头冷笑一声,抽出一张纸开口就念:“梁安,绥城方宁县人士,现年廿三,居于……” 自陈捕头吐出第一个字开始,王妍脸上的血色陡然退了个干干净净,浑身都止不住的发颤,眼睛瞪得那么大简直要担心它从眼眶里脱出来。 “够了!”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喊出了声。 陈捕头从善如流的闭了嘴,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王妍显然是极虚弱,喊了这么一声就止不住喘气,一面喘一面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既已查出来,又何必问我?” 陈捕头微笑道:“总得听您亲口说出来才放心。” 王妍瞪着他,恨得眼睛都烧红了,冷笑一声闭上了眼。 陈捕头也不急,命人奉了杯茶来,啜了口才道:“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王妍猛地睁开眼,显然是气急,嗫嚅嘴唇半响方道:“你、你们竟敢这样侮辱我!未免欺人太甚!” 陈捕头面孔波澜不惊,连眼皮都不掀一下:“难道我说错了?” 一句话逼得王妍哑口无言。 陈捕头微笑道:“他甚么都招了,包括他来找你,将你骗至河边推人入水的事,都招得一干二净。” 王妍道:“既然你们甚么都知道,又何必再问我一遍,分明就是要羞辱我!” 陈捕头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梁安说你们好上不过半年,便折腾出个孩子来,怎么同何霄恩爱整整五年,却仍无所出?您又是为甚么对他如此厌弃?这闺中秘事本不该问,只是事关重大,还请夫人体谅。” 王妍自诩为名门之后,尽管是个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却还是要端着大家的架子,被这样直白的一问,当场面上一红,羞愤欲死。 然而她深深几个呼吸,冷静下来,想到如今田地,说与不说也没甚么区别,与其叫人翻出来,不若自己主动说出来,也好保几分颜面。 思及至此,她抬起眼扫了屋中窗门一眼,确定没有甚么人蹲在一旁听墙角,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这五年无所出,非我不愿,而是他……根本就没碰过我一下。”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蒋钰愣了愣,可陈捕头是老江湖,心里早有了个底,听到这话也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 王妍垂下眼睛道:“我成婚不久时候还曾旁敲侧击过几次,之后便不敢再提了……” 陈捕头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用的是“不敢”而非“不再”或者“不愿”,又联想起她对何霄恨不得扒皮抽筋的恨意,开口问道:“发生了甚么?” 王妍愣了愣,面上突然青红一片,低声飞快道:“他不许我忤逆他的意思,即便是无心的也不行,他给我定了许多规矩,吃饭的时候要如何笑,见他进门要如何问候,同邻居说话要如何作答,哪怕说错一个字,或是差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也不允许。” 蒋钰皱了皱眉:“可送你来药堂的时候,你身上并没甚么伤痕。” 王妍撕心裂肺的吼道:“我宁可他打我!” 她身体还很虚弱得很,吼完一句就止不住咳嗽起来,她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对蒋钰说:“有些话不方便……可否请只留姑娘一个人?” 围在她床边的男人们体谅的离开了,最后一个走的还给带上了门。 日啖一肉_88 蒋钰坐到床边,见她眼睛因为恐惧和愤怒而瞪得极大,像一只漂亮的小鹿,但那眼神又同寻常的鹿不同,没有该有的灵动,反而像被摆在屋子里的装饰品,大而无神。 她喉中带血,蒋钰给她倒了杯茶,她谢过,草草的抿了几口,又喊蒋钰将帘子放下来,好像那薄如轻纱的床帘能隔断世间汹涌的恶意。 蒋钰不说话,耐心的等待着她,王妍不自在的拢了拢额前的发丝,目光落在自己盖的那床绣被上,数着鸳鸯上的针线,一直数到眼睛一阵阵的泛酸,才哑声道:“我要是忤逆了他,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就是将我绑起来。绑的地方都垫了软布,瞧不出伤来,一直绑,一直绑,一直绑到我……”她一咬舌尖一闭眼,豁出去道,“绑到我失禁为止。” 蒋钰猛地瞪大了眼睛。 王妍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那句话一出口就像打通了一个关节,之后的话说出来就容易多了,她甚至还轻笑了一声:“还有一些见不着伤折辱人的法子,怕是污了姑娘的耳,我便不提了。我爹娘当初知道我要嫁给他的时候拼了命的反对,我却不懂事,一意孤行,之后嫁过来不久我爹便去世了。他吃准了我没胆子也没证据去和离,我娘现在身子不好,顾不上我,我也回不去娘家。” 蒋钰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妍见她半响没动静,终于忍不住抬头,就在抬头的瞬间被蒋钰抱了个满怀。 她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少女的肩头在不住颤抖,她抬起手臂拍了拍,好笑道:“怎么反倒是我来安慰你了。” 蒋钰不吭声,只是颤抖的越发厉害,王妍忽觉肩头一紧接着一湿,像是明白过来甚么似的,伸手去摸她的脸,摸到了满脸的咸湿。 “别哭了,果然是小孩子,这有甚么好哭的。” 蒋钰松开了王妍肩头的布料,从她怀里抬起头,眼睛血红的瞥了她一眼,突然放声大哭。 她哭得歇斯底里,喉咙火烧火燎,眼睛肿大如桃一睁就痛,她哭得脑子都昏昏沉沉起来,只是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这种把衣服都汗湿的、吃奶的哭法,上一次好像还是小时候祖母死掉的时候。 她是看着祖母死掉的,不是一下子,而是一天天死掉的。眼睛浑浊起来,说话含糊起来,身体干瘪起来,终于有一天轮到了脑子,于是人就死掉了。 她为了阻止祖母的死亡做了很多事,恳求名医,扒拉着人家的裤脚把人家小腿都捏青了;求神拜佛,揉着膝盖一个个磕头磕过去;去请神婆,捏着鼻子忍受涂在自己脸上的香灰。 可是这些都没用,还是死掉了。 她就是在那天知道“无能为力”四个字怎么写的。 好像我不管怎么做,悲剧总是在发生;好像我不管做甚么,总是会晚来一步;好像我不管怎么努力,都在无能的悔恨之中。 王妍的事,说起来也轻巧得很,不就是“遇人不淑”四个字么? 可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的千斤重呢? 一个好好的女孩子,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觅得良人,为此不惜众叛亲离,可是她所信的爱情背叛了她,她甚至连她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想逃又逃不走,想躲又躲不开,只能在无尽的深渊里徘徊,活得宛如一条畜生。 不,比畜生都不如! 她们都是常人,这对于她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而她却只能在王妍经历过这一切后,不痛不痒的安慰几句。连挠痒都算不上。 蒋钰嚎啕大哭,不,那甚至不能说是哭,只能说是自胸腔里挤出的嚎叫。 守在外面的捕快们紧张的破门而入,对着嚎啕大哭的蒋钰不知所措。 王妍本来还笑着,渐渐的笑容垮了下去,眼眶也渐渐红了。 他们一应男人干站着,还是最后王妍见蒋钰收不下来怕她哭坏了嗓子,强制给她灌了杯茶,这才让她止住了哭声。 蒋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尤其一双眼睛活泼灵动,现在却因哭得狠了肿得好似桃子一般,看上去可笑又可怜。她一面打着哭嗝,一面睁着眼睛望着王妍,王妍摸了摸她的头,对陈捕头讲:“我有些乏了,先歇息,还望官爷见谅。” 陈捕头自然说好,将蒋钰连拉带拽的给拖走,一直把她拖到衙门里。 过了半响蒋钰才冷静下来,将王妍同她讲的隐晦的说了,话一出口屋子里一片死寂,还是陈捕头最先反应过来,只叫她放宽心,又说她这几日辛苦,给她明日放一天假,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 蒋钰本来想要推辞,然而转念一想陈捕头是好心,况且现在确实是精神恍惚,累得不行,只想倒头就睡,于是便接受了。 她回房便睡,连袜子也不曾脱,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来简单的洗漱,又草草用过早午并在一块儿的饭,坐在房内发呆,直直坐了两个时辰才想起昨日邹仪同她的约定,赶去了客栈。 邹仪他们早早的就来了,正坐在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嗑着瓜子听评书。 东山见到蒋钰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了张嘴想说甚么,被青毓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他一面揉自己的脚趾头一面十分肉痛的拂去新鞋上的脚印,将之前想问的话搁在一旁。 邹仪见她来了,一施礼道:“蒋小姐。” 蒋钰挤出个笑容来:“我来晚了,叫三位久等,见谅。” 邹仪道:“才刚来没多久,茶也是新沏的,蒋小姐可要尝一尝?” 这么问着,手下却不停,青毓却忽的起身,将圆肚子茶壶给抢过来,自己给蒋钰倒了杯茶。 邹仪知晓他那点儿飞醋横生的小心思,不由得无奈的笑了笑。 蒋钰抿了口茶,将王妍的大半事迹都隐去不说,只提了他们不曾同房,就见邹仪收敛了笑,自袖中取出一张画像,推到面前:“蒋小姐可认识画中之人?” 那人正是之前同兰娘在一块儿的少年。 蒋钰目光在画上逡巡片刻,忍不住蹙起眉头:“这人我认识,是我同窗,名唤丁玮。怎么了?” 三人守着之前的约定,并没有将兰娘同他的事传出去,此刻也只道:“见这人不似少年心性,留个心眼罢了。” 蒋钰显然不信,然而过了片刻还是将原委道来:“他爹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闲徒,本就风评不好,十年前酒醉杀了一对老夫妻,还将人家的女儿清白给玷污了,他虽死,他儿子却顶着老子名声抬不起头来。” 青毓心道难怪兰娘面色惨白的要他们保密,若是被兰娘爹娘晓得了,必然是一万个不肯。 蒋钰道:“说起来,徐鑫倒是在读书的时候心悦他,只可惜他对她不理不睬的,颇为冷淡。”她忆起徐鑫证词有造假嫌疑,又问,“这可同她当日诬陷兰娘有关?” 邹仪见瞒不住,便干脆将那两人私下在一起的事一讲,蒋钰嫌恶的撇了撇嘴:“她必然是知晓那两人关系,心里头嫉妒得紧,这才随口胡诌。” 然而语毕,旁儿的三人却都缄口不言,她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她还不曾忘仵作验尸的结果,伤口是由自上而下的匕首造成的,行凶者比死者更高,且应当为男性。 现在看来,倒像是丁玮杀了何霄,徐鑫为了包庇他做假证。 她张嘴欲言,却被青毓抢了先,青毓道:“之前都没甚么法子将徐鑫拘到衙门里,现在理由充分了,烦请蒋小姐好好审一审,恐怕能套出不少话来。” 蒋钰虽面色惨白,但到底是捕快出身,本职不曾忘,点了点头,又听三人问她兰娘现在在何处,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答了:“她若是得了空,必然会去私塾接英娘放学,她对这妹妹宝贝得紧。” 几人听了这话便匆匆告辞,她望着邹仪笔直如松的背影,那背影沐浴在光里,从她的角度看,像是下一刻就要同金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她突然慌了神,忍不住喊出了声。 日啖一肉_89 “邹大夫。” 邹仪回头,就见小姑娘眼睛又红又肿的瞅着他,眼底有楚楚可怜的神色。他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他安慰她,信誓旦旦的朝她发誓这凶案同兰娘一丝关系也无。 邹仪却只是扫了她一眼,笑了笑便转回头去。 那笑容看得蒋钰一怔。 她印象中这人的桃花眼再温和不过,好比三月微风,扫一眼叫人从心舒坦到脚,但刚刚那一眼却不是那样,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把花团锦簇的乱象拨开,露出含冰带刃的内里。 直看得她心惊肉跳。 三人一路快走赶到了私塾,却还是晚了,英娘已经被兰娘接走。 三人虽扑了个空却也不急着回来,在私塾里转悠了好几圈。 私塾有家里住得远的,平日吃住便在私塾后院,那儿他们进不去,还有些爹娘来得晚,便在庭院里头捉虫玩水。 因是夏日,晚膳时分天气也爽朗得很,天空是又粉又亮,蓝晃晃的,映着像荷包蛋似的边儿焦黄蜷缩的云。 邹仪见那浅浅的池塘里有一身子圆润没有脖颈的小胖子,正两脚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眼见着就要用脏手抹眼泪,他忙喝了一声,然后东山将小胖子抱了出来,领他洗净了双手双脚。 小胖子同邹仪道谢,邹仪笑道:“无事,只是你需自己小心,这池子瞧着浅,实际可深得很。” 小胖子一板一眼的应了,那糯米团子似的脸孔绷得紧紧的非得装出大人的模样,显然是忘了自己之前还在池塘里打滚。 邹仪见着泼皮的小孩儿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格外有耐心的陪他坐在台阶上说了会儿话,知道那小胖正等着爹娘。 青毓见着两人黏糊在一块儿就不爽,然而也知道吃小孩的醋简直是个笑话,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出去兜圈,东山权衡片刻,跟着师兄跑了。 小孩对着邹仪那俊朗面孔喜欢的不得了,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谈资都吹嘘了个遍,最后实在没的说了就翻起书包来,忽的翻出一张稿纸,递到邹仪手中,笑嘻嘻地说:“这是之前先生命我们写的悼文,说是选出最好的五篇烧给何先生,我就是第一名呢!” 邹仪匆匆扫过,对着那些生搬硬套的锦句哭笑不得:“何先生不是只带毕业的学生么,怎么轮着你们写悼文?” 小胖子道:“咱们私塾教幼童的先生少,何先生时常来帮忙上课,带的课有我们先生一样多,但是他却不肯多收半分钱,他人可好了,大家都喜欢他……” 他突然涔涔的闭了嘴。因为他发现邹仪一刻不落的盯着他看,眼神冰冷,双目赤红。 第60章 第六十章 小胖子吓得都要哭出来。 就在他忍不住挤出一泡泪的时候,邹仪突然站起来一发不语的走了。 他刚走没几步就撞上兜圈回来的青毓,青毓甫一见面就觉出他脸色不对,忙握住他的手温声细语道:“怎么了?” 邹仪双目赤红面颊却白得可怕,好像脸上的血色都涌到了眼睛里,他掀起眼皮敷衍的“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回握住了青毓的手掌。 青毓的手掌大而干燥,上面有细细的茧子,他握着就像握着一把刚出炉的糖炒栗子,能生出几分熨帖的温暖来。 邹仪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垂着眼睑低声道:“我同何霄是不是长得有几分像?” 青毓愣了一愣,忽然面色难看起来。 邹仪:“刚刚那小孩儿同我说,私塾里教幼童的先生少,何霄时常来替人上课,孩子们都喜欢他——我一直在想蒋钰说他成婚五年不曾碰过貌美温良的妻子一下,他做为一个男人,有甚么理由不行夫妻礼,惟一结论是非他不想,而是心有余力不足,可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必定得找法子纾解——他又砸了大半时间在帮人带孩子上,孩子们交口称赞,你知道这意味着甚么吗?”他那宽而深的双眼皮往下一搭,显出深深的疲惫,“意味着他连哄带骗的对孩子们做出甚么畜生不如的事,也没有人会知道!”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线索被一个小童的无心之言串起,以一种残酷的、血淋淋的、猝不及防的姿态,揭开了真相的遮羞布。 蒋钰说他成婚五年不曾碰过貌美妻子一下,非他不想,而是他的龌龊欲望只能对孩子发泄。 他亲弟弟何霖对他恨之入骨,他们又差八岁,他们兄弟打架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何霖不过十三,正是初晓人事的年纪。他有一日放学回来,世界突然天翻地覆,那些属于兄弟的亲密无间原来不过是兄长的肮脏私欲。 还有兰娘…… 还有兰娘! 兰娘所做的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东山已经在一旁听得痴了,嘴唇嗫嚅了好几下都不知道张开口该说甚么。 还是青毓最先反应过来,引着剩余两人找到了私塾的先生,彬彬有礼的问了苏兰的卷宗。 苏兰毕业不过一年,卷宗很快就找到了,他眼睛在那些蝇头小字上匆匆扫过,忽然顿住:兰娘的先生,自启蒙开始一直是何霄。 每一个孩子降生在世上,他们在懵懂时候就渴望着爱、善意、朝他们伸出的温暖手掌。 而兰娘呢,她所拥有的不过是酗酒成性的爹,唯利是图的娘,卑微如尘的出生,还有一个再怎么用功努力也只能算平平的脑子。 而这时候何霄朝她伸出了手。 先生的手多么温暖呀,手指修长,手掌宽厚,带着点薄薄的茧子;先生的手有奇怪的香气,仔细凑近了嗅嗅原来是墨水的味道,一瞧就知道是读书人的手;先生的指甲也是圆圆的,修剪的整整齐齐,指甲缝里一点儿脏东西都没有,看上去干干净净的,真是好极了。 兰娘想不出更好的修辞,于是只好不断的念叨着: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何霄曾对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伸出手,然而当兰娘放下所有戒备,将一颗赤诚之心坦荡荡的献出来的时候,他却突然抽回了手,一脚把她踹进了更黑更深的泥潭。 青毓突然想起了兰娘一贯的眼神,木讷、瑟缩、一惊一乍,可被锁在那具皮囊里的是将胸口烧得滚烫,快喷薄出来的汹涌恨意。 她怎么能不恨? 她怎么能不恨啊! 痛苦肮脏不堪的记忆十数年如一日浮在心头,永远鲜艳,永远鲜活,永远近得你不伸手都能够到,仿佛拿捏极准的凌迟,叫你开肠破肚,浑身好似血葫芦却偏偏永远死不了;又仿佛是印在脸上的刺字,在每个阳光明媚充满希望的早晨,在你照镜子的时候提醒着你,打碎你的一脸希冀。 青毓想起了他看见的那把匕首,不算锋利,全凭着一股子蛮力插得极深。那一刀是一个绝望的灵魂,眼中带泪口中带血,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咆哮和呐喊。 青毓扪心自问,他们的初衷便是为了还兰娘一个清白,可查到这个地步,还有必要查下去吗?他们再查下去,所有人都会受到伤害。 青毓将卷宗一折,还了回去,正准备开口,邹仪瞥见他神色就知道他要说甚么,微不可闻地说:“蒋钰已经开始查徐鑫了。” 日啖一肉_90 查了徐鑫,就能顺藤摸瓜的查到丁玮,查到兰娘。 来不及阻止,也不能阻止。 与此同时,衙门内。 徐鑫被蒋钰半拉半拽的给带回了衙门,她一路上骂骂咧咧,将她生平所知的骂人词汇颠来倒去都骂了个遍,但一到衙门,见着衙门口威武的两座石狮,她嚣张气焰一下子就蔫了。 陈捕头请她坐下,她赶忙坐下,屁股只敢沾半个边儿,像是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陈捕头笑了一笑,命蒋钰给她倒茶。 徐鑫接过茶,不敢喝更不敢同陈捕头对视,只好瞧着茶杯小声道:“你们为甚么抓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是滥用职权,小心我出去告你们!” 陈捕头微笑道:“请徐小姐稍安勿躁,不过是例行公事,经人举报说您有做假证的嫌疑,特此问一问。” 徐鑫冷笑一声:“甚么假证?我当时说的足够清楚,就是天皇老子来,我也不会改口。” 蒋钰在旁边瞪得呲目欲裂,陈捕头回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又转头对徐鑫微笑道:“有些时日了,恐怕徐小姐记不大清楚,不如我替您理一理?” 说完不顾徐鑫如何作答,自顾自挑起卷宗说起来:“按照你的证词,案发当时总共两声惨叫,第一声是苏兰发出,那时你在茅厕?” 徐鑫点头:“不错。” “听到惨叫声你急忙赶去二楼,在走廊上听见死者何霄的惨叫,并且听见他喊苏兰名字,你亲眼见到现场了吗?” “没有,”她有些烦躁的皱了皱眉,“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当时吓坏了,立马又跑下楼,后来在楼梯上见着兰娘,我见她面色惨白,同她打了招呼,可她却像见鬼似的逃了。” “所以你才怀疑她有杀害死者的嫌疑?你要知道根据仵作断定,行凶者为男子。” 徐鑫用力的抽了抽鼻子:“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周,可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们怎么不想想她万一请了个男人作帮凶呢。” 话音刚落就听陈捕头一阵笑,那笑黏黏糊糊的,就像他面孔上的两团肥油腻肉,直叫人不舒服。 他陡然压低了声音道:“看来徐小姐门儿比我们清,我们也是才知道苏兰同丁玮是情人关系,不曾想您早就料到了。” 他一说完少女雪白的面孔陡然发起颤来,粉嫩唇色逐渐变得乌青。她紧紧咬着后槽牙,把整个嘴都给咬麻了。 “不可能!”她尖叫道,“丁玮……他们不可能是!” 陈捕头把玩着手中油光闪亮的佛珠:“苏兰亲口说的,还有假?” 徐鑫面色通红,骂道:“不可能!你听她个不要脸的信口雌黄!她不知廉耻连勾引先生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她还有甚么不敢做的?”说着像是想起甚么,“将我举报了抓来这儿的是不是她?真是个又骚又荡的贱蹄子!” 蒋钰如若不是有人拦着,恐怕早就给她脸上来了两巴掌,她虽挣不过铜墙铁壁似的阻拦,可这并不妨碍她啐一口到徐鑫脸上。 徐鑫堪堪躲过,气得一摞袖子就要去扯她头发,还是陈捕头敲了敲桌子,清脆的两声,不响,却激得徐鑫一激灵。 她抬起眼,瞧着那胖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似弥勒佛更像是阴森庙宇里的邪佛,眼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回过神来想起这是衙门的审讯室,心尖儿一阵颤,但又怕被人瞧出自己心虚,于是只好梗着脖子虚张声势。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呢,却被陈捕头抢了白,那胖脸不笑了,显出一股肃杀之气来:“徐小姐,做假证依法入刑,你可得想清楚了。” 不给她辩驳的空当,他飞快地说了下去:“你说是因为苏兰惨叫时正拍了惊堂木,所以旁儿的也有人听见她的惨叫。之后你出了茅厕上了楼,在走廊时底下满堂喝彩,只有你听见了,是也不是?” 徐鑫面色一僵,正欲解释,陈捕头却发话道:“只需答是或不是。” “是。” “那好,自一拍惊堂木再到满堂喝彩,这期间不过只是念首诗的功夫——你别不信,那场‘虎将军’的评书老先生说了二十年,拿捏最准,听客也听了二十年,哪里有停顿哪里拍醒木都一清二楚——一首诗的功夫,你要自底楼离楼梯最远的茅厕出来,跑上二楼离楼梯最远的那间厢房,是也不是?” 徐鑫忙道:“我当时是跑——” 陈捕头做了个手势生生打断了她:“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是。” 陈捕头突然在面孔上绽放出个笑容来:“徐小姐觉得,可能么?” 徐鑫的瞳孔猛地一缩,嘴角抽了一抽,突然破口大骂:“这些含糊其辞的东西,能定我甚么罪!我是跑上楼的,我脚程一向快,当时心里着急,再快些也非不可能,再说喝彩时间长得很,你怎知只有一首诗的功夫?即便我记错了,那也不过是心下慌张记错了,岂能因这些就定罪!” 陈捕头笑了一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能请你来,自然不是因为这些模棱两可的证据,”他从厚厚的卷宗中抽出一张纸来,“是因为我们采到了你当时并不在茅厕的人证。” 伴随着话声,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丁玮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 刺不刺激? 意不意外? 又有人猜出来了,难道我就这么蠢吗QAQ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徐鑫那瞬间的表情实在是不忍细看,先是一红,后是一白,最后一青,堪比戏剧换脸。 蒋钰也是大吃一惊,她盯着丁玮,脑子飞快的转着,然而她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窗没甚么印象,至多也不过是他是个杀人犯的儿子,和兰娘是私下的情人。 她还没有将事情捋清楚,就见徐鑫嚯的站起来,如若不是她身边两个捕快手脚利索她早就扑到他身上去了。 徐鑫盯着他的脸问道:“你来干甚么?” 丁玮走到徐鑫对面,身后有两个虎背熊腰的衙役正两眼一眨也不眨的瞅着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像他敢动一下就能打断他的腿。丁玮似有所觉,只老老实实站着,连睫毛都不动一下。 徐鑫的手被人擒住了,她奋力的又甩又踢,然而甩不开,也踢不动,她只觉身上压的是泰山,面前拦的是铁壁,她挣脱累了气喘吁吁地问:“你来干甚么?” 丁玮把自己活成了一塑石头像,一声也不吭。 日啖一肉_91 她忽的低头用力的咬了下去,那捕快似乎也没料到这娇小的女子有这般大的力气,当场嚎叫一声不由得松了手,她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不等反应过来的捕快按住她,她先自己停了。 她直直盯着他的面孔问:“你来这里干甚么?” 没有受伤的捕快一窝蜂的按住她,这次可不像上次那样温柔,拗得她肩膀咯吱作响,她脸色因为疼痛而白了一白。 丁玮终于抬起眼皮,带着点儿吃惊和怜悯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我来自首。” 她低低叫了一声,全身力气被一抽倒在了地上,那些捕快们又手忙脚乱的把她给挪到椅子上。 这时候她面孔已经恢复了血色,甚至恢复得太好了些,红得好似烂透了的大番茄。 她涨红着脸对自己的心上人道:“你放屁!” 丁玮没有吭声,倒是陈捕头发了话,他似是也没料到徐鑫的反应这样激烈,忍不住皱起了眉:“徐小姐,莫要激动,小钰,你去给她倒杯茶。” 蒋钰也是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给她倒了杯热茶,除此之外,还是平生第一次主动去握住了她的手。 徐鑫的手湿的很厉害,她垂下眼看着她喝茶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儿心酸。 徐鑫灌了一整杯茶后就冷静下来,嘴角挂着她最娴熟的冷笑:“你说我当时不在茅厕,有甚么证据?” 丁玮将目光投向陈捕头,在他的许可之后才开口道:“我当时在何霄隔间的厢房,听着苏兰的惨叫声我正准备出门看,却见她从对面厢房探出头来,于是我便没有出门。” 陈捕头插话道:“丁先生可听见之后那一声死者的惨叫。” 丁玮摇头:“不曾。” 徐鑫骂道:“放屁!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又扭头去问陈捕头,“凭甚么他说没有听见就是真的,我说听见了就是假的,你们凭甚么偏袒他?!” 陈捕头微笑道:“自然是口说无凭,我后来查了客栈的生意单子,徐小姐呆的那间厢房本来是闲着的,后来有人订房却被拒,说是有个同您一般的小姑娘告诉他们已经有人订了。” 徐鑫的面孔不由得白了白。 不错,当时是她头脑一热便说了这样的话,后来那客人转投其他的客栈,她想着衙门再怎么查也不见得会查到其他客栈身上,谁料到他们这样神通广大,竟似只饿狗,哪里有点儿食物的渣刨地三尺也给挖出来。 陈捕头道:“现下徐小姐还有甚么话要说?” 徐鑫抬头,咬了咬牙,半响方道:“是,我是做了假证,那时候我躲在厢房里,可是我听到的两声惨叫却是句句属实,若是我有一字扯谎,便叫我千人骑万人踏,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虽说怪力乱神的事已经被禁了几年,可也不过几年而已,哪里比得上千百年扎根在心里的信念,到现在发誓仍旧被看做是确凿诚信的一部分。 她的誓这般狠毒,在场的人不由得都蹙眉,连波澜不惊的丁玮都将目光投向她,不知道是不是蒋钰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好像叹了口气。 丁玮慢吞吞的开了口:“鑫鑫,你不必为了掩护我到这个地步。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来自首也正是因我心中不安,我这几日做梦时常梦到先生向我索命。” 徐鑫的面具绷不住了,龟裂成了好几块儿,她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心却冻得邦邦硬。 她心想:他怎么能这么恶毒呢?他怎么能这么利用我的爱?他怎么能利用我的喜欢,去掩护他喜欢的人到这个地步?! 他真是个畜生! 陈捕头微笑着,两条眼缝里射出两道贼亮的光:“且慢,丁先生,你刚刚说徐小姐是为了掩护你,这是怎么回事?” 丁玮顿了顿,垂下脑袋低声道:“我前段时间手头拮据,便在街上四处游荡,忽然见着老师,他还同我打了招呼,我瞥见他荷包鼓鼓便尾随他入了客栈,要了间隔间厢房,等着动手。 我第一次预备动手的时候听见苏兰的说话声,之后又听见惨叫,想要出门看时见着鑫鑫从对面探头出来;当时我就知不好,恐怕她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捱到苏兰走了,我顺着窗户爬进去将老师刺死,将钱财搜刮,这时却听见有店小二敲门问是否要热水,我模仿着老师的声音同他说‘不必’,随后我便逃了,这之后不曾看到鑫鑫,可估摸着她应当是听出了我的声音。” 是,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徐鑫爱慕丁玮,路人皆知,瞧见自己的心上人做出这样的事,替他遮掩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 徐鑫瞪得呲目欲裂,就听丁玮不紧不慢继续说:“我之后又在路上闲逛,做了回扒手,还被人捉住闹到过衙门,”他说到这微微笑了一笑,“诸位应当记得我才对。” 陈捕头插话道:“那你怎么现在又来了?” 丁玮道:“老师于我有恩,不因我爹的事而生出甚么偏见,我却见财起意杀了他,自杀了他那日我便开始每天晚上都做梦,实在是寝食难安,不如坦白的好。” 徐鑫当场大怒:“胡说八道!你喜欢苏兰所以替她顶罪罢了!我敢发誓,你敢拿甚么发誓?!” 甫一说完她就后悔了,丁玮能为苏兰顶罪去死,又怎会怕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 只见丁玮举起手来,一字一顿极其认真道:“我敢。若是我有一字虚言,就让我千人骑万人踏——” “够了!” 徐鑫赤红着眼睛喊停了他的话。 她有那么一瞬间真是恨他,恨不得将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给撕个粉碎。 然而她只是稍稍有动作,小臂肌肉鼓起,那些捕快就的将她牢牢摁在桌上,她仇恨地看着丁玮,想自他面皮上盯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失败了,那面皮简直完美无缺。 她低声道:“你和苏兰是情人关系,你有动机,谁知道是不是她哄得你替她杀人呢。” 丁玮道:“谁说我同她是情人关系?” 陈捕头皱着眉在他脸上逡巡,他却飞快的将在场的人扫了个遍:“你听谁说的?是谁乱嚼舌根?”又放软语气道,“鑫鑫,我知你心思,可是拉无辜人下水,未免有失厚道,我既走错一步,万不可再错下去。” 这番话说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熨帖有多熨帖,要多合乎情理就有多合乎情理。 可是我偏不,徐鑫咬牙切齿地想,凭甚么苏兰这样好命,能借着旁人的爱逍遥法外,我又凭甚么要见着心尖上的人为别人呕心沥血、舍生忘死? 我偏不。徐鑫想。我偏不! 想到这她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的微笑道:“是捕头告诉我的,官爷,是不是?” 陈捕头点了点头。 丁玮面孔微不可闻的僵了一僵,笑道:“怎么可能,分明是莫须有的事,官爷从哪儿的旁门左道听说的?” 陈捕头至始至终都在微笑,只静静听着两人辩驳,这下非他出马不可了他才开口,声音一团和气,好像在宽敞明亮的酒馆里吆喝上酒菜。 “我也是小钰汇报上来的,小钰,你是亲眼见着的还是听人报上来的?” 日啖一肉_92 蒋钰顿了一顿,发觉上司虽语调温和眼中却带刺,她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实话实话:“听人报上来的。” “消息可靠?” “消息可靠。” 陈捕头把头转回来:“我信我的手下,她既然说可靠,那必然是可靠的。” 丁玮却道:“凑巧,蒋小姐是我同窗,非我刻意贬低,只是她不过入行一年而这捕快的活又惯是同人斗智斗勇的,会被狡诈奸人蒙骗也说不定。” 陈捕头似笑非笑听完了,去看蒋钰脸色,蒋钰垂着脑袋瞧自己的鞋尖,他不禁笑了起来:“瞧瞧你说的,把咱们衙门的一枝花给说不高兴了,小钰,抬起头来,这么大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怎么行,这样吧,你把证人带来,让在场的几位老前辈替你把把关,说他个心服口服,好不好?” 蒋钰张嘴欲言,徐鑫却抢了白:“既然如此不如把苏兰也请过来,我们在这儿替她争了半天,正主连个脸都不露,岂不是扫兴得很?” 丁玮想说话,然而思及两人这时候并没甚么关系,现下帮忙只会往身上招腥,便闭了嘴继续装石像。 陈捕头不说话,显然是默许。 蒋钰领了命便要出门,她一边走一边不知怎地心跳得十分的快,这场审讯审了许久却像是小孩子斗嘴,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她一直觉得陈捕头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怎么会任凭两人胡闹。 这么想着,她在推开门的刹那回头看了一眼。 就一眼。 光从门外倾泻进来,审讯室选地的时候就选了个阴暗角落,哪怕点了灯也暗怵怵的,这时大把明媚阳光从门外闯进来,刺的人忍不住眯起了眼。 蒋钰看着眯起眼的陈捕头,突然想起了在稻田里对着肥美青蛙眯起眼的蝮蛇。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突然寒毛竖起。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用意她全明白了。 陈捕头是何等人物,油滑如泥鳅攥都攥不住,他会看不出丁玮有问题? 他放任两人争吵,一是让两人争吵间情绪激动,多曝露些现场细节;二是丁玮在包庇苏兰,然而他们手头没有甚么证据,冒冒然没法把人带来,现下顺水推舟正能让她来对峙。 还有一层,陈捕头除了明面上的手下,还有不知多少的暗线,她私下查案的事恐怕他早就知晓,邹仪他们给出的线索有几分真假他也需要亲眼见了掂量掂量。 蒋钰并不傻,只是家境优厚,因而显得璞玉般天真,现下被世情棱角一打磨,立马显出她的心思缜密来。 她关了门,心里头想得通透,面上却没甚么表情,只回头同同僚交代一句,分头一起去请人。 她去找的是邹仪。虽然之前见识到了邹仪的冰冷眼神,可架不住他长相占便宜,同人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好似一窝携了蜜的风,将人吹得晕头转向。 邹仪跟在她身后,蒋钰一面分神看他,一面思量着兰娘的事。 要说兰娘杀人她决计不会信,可她也清楚的察觉到兰娘有事瞒着她,不止兰娘,邹仪他们眉间也有郁色,这就像是在浓雾中前行,叫人十分不安。 她知道兰娘的嘴牢如蚌壳,根本撬不开,因而决定朝邹仪打探。 她想了想,想不出甚么开场白,干脆单刀直入道:“邹大夫,我记得案发当日你也在场,那日情况到底怎样?” 邹仪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在楼下,也不曾目睹,知晓的线索都已告予你了。” 蒋钰便不再追问了。他们抄的是小路,前方正是垂地杨柳,那柳树不知活了多久,树干有一成年男子拥抱粗,杈桠空前繁茂,夏天叶子长势也好,远看真像一条翠绿瀑布。 蒋钰快走几步,率先一掀柳条走了过去,邹仪心下纳罕她不绕路,便也跟着一同走进,里头端得是天花乱坠,邹仪尚未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手腕一紧,蒋钰把他拉了过来,抬头直直的逼视他:“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到底发生了甚么?” 邹仪正想开口扯谎,却见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还是和初识一样水蜜桃般水灵,唯独内里不再柔软,敛出一丝匕首的光。 邹仪愣了愣,心下叹了口气。 就听蒋钰道:“今在柳树下的话,不论你说甚么,我权当听过就忘,绝不会说出去。但我要知道真相,”她抬着头,倔强道,“我是捕快,是兰娘的好姊妹,我有资格、有权利知道真相。” 邹仪长长的叹了口气。 蒋钰紧张的抿着唇看他,他却突然轻笑了一声:“蒋小姐,松手吧,我说了就是。” 蒋钰犹犹豫豫放了手,就在放手的一刹那邹仪却反捉了她的手,在她掌心飞快写下了三个字。 蒋钰浑身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他,邹仪却别过眼去,眼中有怜悯神色。 蒋钰到底是女儿家,听罢便想哭,但因之前几天哭狠了,流不出太多泪,只挤出一点儿泪珠子无声无息的往下流。 这让她的满腔愤懑难以发泄,她突然回头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树干,歪头咬住了粗糙的树皮,如狼似虎的嚼了好几块往口中咽。 陈捕头坐在审讯室里,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佛珠,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看上去极度不耐烦。 他心里头想着,哪怕蒋钰是关系户她回来之后也要把她骂得亲娘都不认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旁人早到了,都等了多久了! 他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忍不住指了个人:“你给我去看看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说罢便听脚步声响起,邹仪和蒋钰来了。 陈捕头的满腔怒火在见到蒋钰的刹那就熄了,丢个火星子都燃不起来。 因为蒋钰实在是狼狈,发髻潦草,衣衫沾土,眼眶血红,面孔更是白的吓人,活脱脱一个鬼,还是被道士驱得马上就魂飞魄散的鬼。 陈捕头看了眼神色平静、衣冠整齐的邹仪,压低声音问:“发生了甚么?” 蒋钰只摇了摇头。 陈捕头:“要么你先下去休息会儿?” 蒋钰还是摇头:“不必,让我旁听罢。” 见蒋钰态度坚决他便不再坚持,神色一凛开始了新一轮的审讯。 日啖一肉_93 先是让邹仪他们作证。 陈捕头问:“三人当日见苏兰和丁玮为情人关系,可确定,可有看错可能?” 青毓道:“不可能。那时兰姑娘……苏兰正依偎着丁玮,两人言谈举止亲密,被我们撞见后还曾恳请我们保密,绝不会错。” 话音刚落,兰娘还没说甚么,丁玮却已经变了脸色:“几位是何居心要污蔑一弱女子,仵作作证老师是被男子所杀,我也已投案自首,何必再凭空污人清白!” 徐鑫冷笑了一声:“之前在那儿装聋作哑,怎么?人只说一句你就激动得要顶回去十句,心虚了么?人是你杀的,可主谋是她,真不晓得她给你灌了甚么迷魂汤让你代她送死!” 丁玮拧了拧眉:“鑫鑫……” 徐鑫心口蓦地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便是心下一凉:“别叫我叫得这么亲密!” 眼见着两人又有争吵架势,陈捕头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微笑着转过头去盯着兰娘:“苏小姐,你有甚么话想说?” 她似是极害怕的,听罢立马如同惊弓之鸟般抬起头,恐惧地盯着他,听清问题后复又低下头去:“我……我和丁玮不熟悉,他是我同窗,仅此而已。” “毕业后可曾还见面?” “再没有见过了。” 陈捕头听了没吭声,而是转向邹仪他们:“几位是甚么时候见着他们的?在何处,可有旁人在?” 这便是要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了。 邹仪略一思索答道:“七月廿一,应当是申时,我们当日去访了何霖何先生,他应当有印象。” 何止是有印象,简直是刻骨铭心。 他打发人去找何霖,又转去问丁玮和苏兰。 丁玮不假思索道:“我在院中拔野草,后来有邻家的闹腾孩子往我家院子扔小石块,还被我训了一顿。” 兰娘却是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地说:“我在集市里卖捕来的鱼。” 陈捕头点了点头,低笑道:“一个是在院子里拔草,一个是在鱼市里卖鱼,还恰好都有人证,真好,”他往椅背上一靠,慢吞吞的重复了一遍,“真好。” 那一声激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突然从卷宗中抽出两张纸来,看也不看当场甩到地上,厉声道:“别给我耍花招!你,丁玮,你说邻家孩童往院里扔石头你去训他们,可据孩子们的口供他们不是第一次,唯独从那日开始你开始训斥他们!还有,他们说他们可是扔完了过了小半时辰才被你抓住训斥的,你既然当时在院内,为甚么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 至于你,苏兰,不错,你倒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直守到了闭市,可据旁边的摊位说,你那日身体不适,去茅房去了三次,尤其最后一次,足足有两刻钟的时间——这两刻钟的时间,只要动作快,是不是能做许多的事?” 他一掀自己那厚重的双眼皮,露出抹锐利逼人的光:“你们以为我们只听到一个情报就不管真假吗?你以为我们不会去调查吗?还是你以为衙门前的石狮是摆设?我们的捕快是饭桶?实话实说,你们当时到底在甚么地方干甚么!” 一时间那狭小的审讯室静得出奇,唯有人粗粗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蒋钰渐渐的眼眶又红了,正拼了全力克制自己的呼吸,忽然听兰娘说:“是。” 丁玮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去看她! 他们是撒了谎,可那又怎样?只要他们咬死了邹仪他们是胡说八道,只要他们咬死了是邹仪他们因要交付苏家高额房费而心生不满,只要把这一层关系挑明了咬死不承认,衙门能耐他们如何? 反正他已经自首了,上头派下来的任务圆满交差,谁会较真到底? 他死死盯着兰娘的面孔,兰娘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半响他才发现她不是面无表情,而是在颤抖,那颤抖就像是一条鱼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炙烤,痛苦得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 他那瞬间心底的愤怒和责怪都消失于无形。 他甚至有点想哭。 丁玮垂下头去,眨巴眨巴了眼睛,将那点呼之欲出的泪水敛了,逼迫自己脑子飞速运作起来。 丁玮反应极快,干脆利落开了口:“几位官爷,之前是我不是,我向几位道歉。想来几位也知我出身,我命不好,生来便受诸多嫌弃,要是将我们的关系曝之于众,恐怕会连累兰娘,因而我才选择隐瞒,请几位体谅。至于对老师下手,我确实并非贪财,而是因他对兰娘下手我心生怨恨罢了。” 陈捕头柔声细语道:“原来如此,你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徐小姐那一说又是怎一回事呢?” 丁玮道:“鑫鑫翻来覆去说了许久,我们两人的出入也不过是之后老师有没有喊兰娘名字,我可以担保——没有!绝对没有!鑫鑫的苦心我明白,可退一万步讲,即便有,她也不曾亲眼目睹当时房内发生的事,我也不曾目睹,我只知道兰娘当时受了其猥亵,使劲挣脱了,想来当时被叫去问话时也验过伤,可曾有伤没有?” 陈捕头目光瞥向其中一人,那人迟疑着摇了摇头。 丁玮微不可闻的笑了一笑:“这就是了,她太心软,以她的性子老师毕竟没有得逞,她最多不再理睬,不会对他做甚么,她要是真要对老师下手,之前同窗对她多番侮辱早该报复了,也不会忍到现在。这事我说了不算,请官爷问问蒋小姐,她们两人是好姊妹,蒋小姐最了解兰娘为人,是不是?”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蒋钰的身上。蒋钰脸蹭得一下红了,只觉心飞快的跳动,几乎要将胸口那张薄皮捶破了蹦出来。 她垂头片刻,旁人的目光还好,唯有陈捕头的眼神格外锐利,哪怕她垂着脑袋也能感觉到那眼神如何挑开她的皮囊,直直捅进心里。她逼不得已抬起头,和目不转睛的陈捕头撞个正着,她瞧见了他的眼睛,却是近乎温和的,这让她愣了愣,不知怎地竟想起了自己的祖父,蒋神探。 这真是奇特,她祖父高高瘦瘦,眼睛大如铜铃,和这个绿豆眼、肥肚腩的陈捕头一点儿也不像,但她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她想起小时候靠在祖父的膝头,听他将他当年如何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每当说到精彩处便慷慨激昂,幼小的蒋钰屏息凝视,直到罪人伏法她才长长吐一口气,爽快的拍起手来。 罪人伏法呀。 杀人偿命呀。 天经地义呀。 蒋钰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她说:“我以人格担保,兰娘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话一说完,脸上的烧便退了,脑子却浆糊起来,好像刚刚的烧把脑子给烧坏了。 围在她身上的目光潮水般散开,她心头一松,想要大口喘气,然而又怕被看出破绽,咬着牙一点一点艰难的吐息。 陈捕头收回了目光,微笑着转向丁玮:“这样想来,苏小姐应当是毫不知情了?” 丁玮点了点头:“是。” 陈捕头微笑道:“你真是个痴情种子,现在这世上还能做出这样事的男人不多了,”他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又快又轻,仿若耳语,“只是年轻人终究是太冲动了些,你这大好年华,一个月以后可就戛然而止了——” 正牢牢坐在椅子上的徐鑫突然弹了起来,然后嚎叫了一声。 谁也不曾想到那纤弱的身躯里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她彻底挣脱了压着她的衙役,一把扑到兰娘面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给跪下了。 日啖一肉_94 她不说话,单单是磕头,一面磕头一面伸手去扯兰娘的裤脚管。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还是陈捕头反应最快,也从椅子上跳起来,扑过去揽住了徐鑫把她往外拖,然而徐鑫的手却好似生了根,牢牢的抓着兰娘的裤管,唯有锯子才能把两者分开。 陈捕头用了些力气,强硬的抬起她的头,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噎着对兰娘说:“苏兰……我知道是你,如果不是我知道,我也不会求你,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以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可这不关他的事……你既然喜欢他,你既然喜欢他,你既然同他两情相悦你为甚么要把罪责让他担!你知道他会因为你而没命的吗?!一个月以后,他就没了呀!因为你没的啊!——” 一直沉默的丁玮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闭嘴!” 徐鑫恨恨地扫了丁玮一眼,那一眼显然是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她垂下眼去,又变得低三下四起来。 兰娘自从进了门开始,就只觉得浑浑噩噩,那些话声忽远忽近,她脑中甚么也记不住,流水般的都过了,唯有那抹晚霞深深的印在脑子里。 那是因半开的窗户而漏进来的晚霞,像一碗热气腾腾的鲜血,劈头盖脸的扣下来,每一片云都吸饱了血,轻轻一挤就能落下一片血雨来。 她突然蹲下身去,很温柔的将徐鑫搂在怀里,一面轻轻揉着她红肿的额头,一面轻声道:“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打了一个白天的代码,改了一个晚上的社会调查研究现状,贴吧把我整个帖子吞了还没有回复(尤其是这个),我可以说是非常非常非常暴躁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丁玮痛苦的哀嚎了一声:“兰娘!” 兰娘抬起头,冲他露出了一个极平静的笑容。 从一开始,从她踏入这扇铁门的一开始,她就知道她必然会承认,因为她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爱的人因自己而死。她有的不多,那么零星半点的爱就显得弥足珍贵。 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是我,是我杀了他。” 陈捕头点了点头,面上波澜不惊,只道是:“请苏小姐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来。” 徐鑫本来正埋在兰娘胸口,听罢不知怎地突然浑身一颤、寒毛竖起,她一抬头就能见到兰娘的眼睛,兰娘双眼皮太深,微微一垂眼就将目光挡了个干净,唯有徐鑫捡到便宜,瞧见了瞳仁里的触目惊心。 她下意识的想要挣脱,不曾想兰娘将她抱得更紧了,徐鑫只觉她手上的冷汗浸透了自己的衣衫,她突然明白过来兰娘为甚么要抱着她,非是好心,而是抱着个大活人长些勇气罢了。 兰娘眨了眨眼睛,低低沉沉的开了口:“先生隔日前约我在客栈见面,我去了,却不料他对我图谋不轨,我奋力之下失手杀了他。” 陈捕头用指关节敲着桌面:“然后呢?” “然后……然后情急之下我仓皇逃出门去,却撞上了丁郎,我那时候急昏了头,听见先生没死透,便恳请他补一刀,他也依了,待人彻底死了我才回过神来,然而一不做二不休,之后便是你们知道的了,伪造成入室抢劫,我先走,他再——” 丁玮的嚎叫声从嗓子里挤了出来,急不可耐的打断了她:“不!不是这样!不要听她胡说!是我见到她衣衫不整一气之下杀了人,入室抢劫也是我的主意,是我赶得她快走——”他瞪着兰娘瞪得呲目欲裂,“你别把甚么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有那个力气杀人吗!?” 陈捕头的目光在那对相互为对方开脱的苦命鸳鸯上逡巡片刻,面上并没有一丝动容。他的目的达到了,之前那温和的笑就被利用干净甩了个彻底。他钩子似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兰娘身上,又低又快地说:“苏小姐说之前自己就已经下了手,可仵作验尸出来却只有两刀,都是男子下的手,你那一刀呢?” 兰娘比之丁玮要从容许多,不置可否的扫了他一眼,继续道:“我那时情急之下用的是头上的簪子,在他胸口扎了个小洞,也不知扎到了甚么,血流如注,后来请丁郎补刀时用的匕首,匕首宽厚,正将之前簪子扎出的小洞掩盖过去。” 陈捕头听罢往椅子上一靠,手上捏着裹了油脂的佛串,慢条斯理的问:“死者约你去客栈做甚么?” “不知。” “那你也肯这么不明不白的去?” 兰娘短促的笑道:“先生对我一直是关照有加……在那日之前,我一直视他为父为兄,他邀我去,我怎会推拒?” 陈捕头含糊的应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那柄匕首是谁的?” 兰娘道:“我的,我下海时撬蚌壳,因而常年带在身边。” 陈捕头便不说话了,一时间只有丁玮粗重的喘气声,那是唯一的活人气。 记录的小官儿停下了笔,犹犹豫豫的看了陈捕头一眼,陈捕头正闭着眼,嘴角洋溢着弥勒佛似的笑容,他结结实实往椅背上一靠,因用的力气比之前大些,那老似古董的椅子发出了咯吱声,渗得人牙酸。 记录的衙役正准备开口询问,却见陈捕头睁开了眼,长长的叹了口气:“苏小姐,”他说,“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话也就只能骗骗你自己,既然已经伏法认罪,又何必遮遮掩掩,令人图添烦恼呢?” 兰娘的表情僵了一僵,微不可闻地问:“甚么?” 陈捕头道:“先从源头说起罢,他约你去客栈,你说他对你关怀备至如父如兄,可毕竟不是父兄,即便是父兄,有一声不吭不讲缘由就要约在房内的吗?这可是客栈。房门一关,谁晓得在做甚么。苏小姐难道心里就没半分存疑提防?” 兰娘咬着白如宣纸的嘴唇,颤抖着不吭声,就听陈捕头继续道:“他要是有见得光的事,大可约在大堂,既然约在私密房内,必然是见不得人的,你却去了,想来你也清楚,这是其一;其二,你说他隔日约你,而你又对他格外敬仰,你有充足的时间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穿得光鲜亮丽的去见他,此乃人之常情,可你手中却揣着匕首,这是平日里下海才要带的,匕首毕竟乃不祥凶器,非得是情况紧急才冒犯带去,这和前面的慢条斯理整衣冠不符,还是我猜错了,苏小姐勤劳得很,不放过一分一毫的时间下海?” 苏兰嗫嚅着嘴唇说了个“不”字。 陈捕头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摇了一摇:“最后一点,案发厢房在二楼尽头,而徐小姐同丁先生又恰好要了挨着的两间房,这里客栈有多少,客栈里的房间又有多少,怎么偏偏这样凑巧都聚到一块?这三点,还请苏小姐解惑。” 苏兰颤抖着嘴唇不出声。 她毕竟只有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虽然她的花未开先败,但到底涉世未深,同那些整日和歹徒们斗智斗勇的捕快不能比,她垂下眼去,感觉四面八方的目光挟枪带棍的刺来,她感受到力量在不受控制的流失,她蹲的久了,双腿发麻,终于忍不住失了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她绞紧了袖子,不敢抬起头,目光落在徐鑫的头顶,低声道:“其实是我约的他,不过他当时忙,便约定第二日在客栈见面。我也确实早想杀了他。” 陈捕头问:“为甚么?” 兰娘没有说话,空气里蔓延着要命的沉默,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她开口,不曾想等来的却是蒋钰。 蒋钰之前哭得狠了,眼睛的肿一直没消下去,挤成了一条细缝,这时候泪眼婆娑的往外头一瞧,一切都变了样,人人都是招财童子:头大身圆没脖子;人人都是观音菩萨:三头六臂五只眼;唯有窗外鲜红似血的晚霞没变,要说有变,那大概是变得更艳了。 蒋钰哽咽了一声,眼泪顺着淌了下来,被晚霞一照好似一串血珠子。 她含着泪说:“别问了,反正她都已经认罪伏法,问不问又有甚么区别呢?” 陈捕头回过头,冰冷扎人的盯着她。 蒋钰反正有了眼泪做屏障,也不怕他,梗着脖子直挺挺的同他对视。 陈捕头沉默半响,突然飞快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朝身边人打了个手势:“把她带出去。” 日啖一肉_95 话音刚落同僚的手还没碰到她,蒋钰兀自弹跳起来,就像在烧得滚烫的油锅里翻腾的鱼,她整个嗓子都哑了:“凭甚么!凭甚么赶我出去!?” 陈捕头不笑了,死死瞧着她:“就凭你不配做捕快!” 一句话让蒋钰所有的愤懑不甘堵在喉咙里,偃旗息鼓。 就听陈捕头一字一顿道:“我们干的就是这么不近人情的活儿,查明真凶,探清真相,不管后头掩着多少辛酸秘闻,你要是于心不忍早日脱下这件官服,往后难受的日子还多着呢。” 蒋钰眼睛红得好似滴出血来,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她陡然坐到了地上,那些要拉她的同僚也顺势收回了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着牙说:“是我失言,请继续。” 陈捕头回头,盯着兰娘,兰娘此时已经将头抬起来了,正是在她身上极其少见的昂首挺胸的姿势。 陈捕头又低声复述了一遍:“为甚么?” 兰娘道:“他对我行苟且之事不是第一回 ,期间我一直退让忍耐,但终究还是忍无可忍,下了杀手。” 陈捕头一眨也不眨盯着她:“劳驾,”他敷衍地说,“第一回 ——是甚么时候?” 肉眼可见兰娘的嘴角用力的抽了一抽,拧成了一个痛苦的弧度,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蠕动着嘴唇,轻声说:“五岁。” 蒋钰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痛哭出声。 有个饱经风雨的老捕快也忍不住皱着眉,低声骂了句“畜生啊。”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唯有眉间皆是不忍,青毓怕邹仪难过,以肉身为椅,将他牢牢圈在了胸膛。 邹仪也不避讳,靠在他胸口,听着对方比自己还要快许多的心跳,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他抬头,猫似的蹭了蹭青毓的下巴,小声道:“你知道么,我当时还想到了另一件事……” 青毓听罢不出声,只是将手臂收紧了些,勒得邹仪有些难受,邹仪没吭声,而是安抚的亲了亲他的下巴:“就当我没说吧,总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东山不曾听见这两人的耳语,他虽早就知晓,可亲耳听到毕竟不同,那胖子睫毛一刷眼泪就下来了,他咬紧了牙关不肯哭出声闹笑话,脸上两团白花花的肉不住抖动,泪水像纹路似的流。 这其中最为从容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兰娘一个是陈捕头。 兰娘并不畏惧,她捂着这个永远长不好的伤口捂了整整十年,整日见它腐烂发臭流脓崩血,现下突然扯开,痛虽痛,可也痛快啊! 陈捕头眼中有深深的不忍,但比不忍更多的,却是一抹看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他轻轻开口,声音柔和得像是怕惊扰枝头酣睡的一只雏鸟:“你那日约他来,他同往日一样欲行苟且之事,你趁其大意之际,杀了他,是不是?” “是。” 陈捕头闭了闭眼:“你撒谎。” 一时间审讯室静得呼吸声都听不见。 兰娘呆呆的望着他:“我撒谎?我还能撒谎到哪里去?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能骗谁去?!” 陈捕头低声道:“你也许不知道,何霄生前从未与其妻行房事,现下已经明了,他只能对孩子起欲念,可你……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兰娘浑身一震。 她僵硬的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身体。那是女人的身体,虽然有些瘦小,虽然含胸驼背,但她有柔软的鼓起的胸脯,有柔软的抽条似的长大了的四肢,还有被世情浸透了少年老成的眉目。 这具身体连个孩子的影子都不见,何霄对貌美如画的妻子都硬不起来,又怎么会看上一个干巴巴中庸姿色的女人呢? 兰娘想到这里惨叫了一声跪下身去,额头抵地,两手抓住粗糙的地面惨叫,她不哭,就单单是惨叫,那惨叫也不尖利,只像是一把钝且锈的刀,缓慢且坚定的捅到人的心里。 陈捕头不禁皱起了眉,命旁的衙役伸手去扶她,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扶起的她,衙役听见她一面扑地一面念念有词,凑近听了半响才听到是一句翻来覆去的话:“放过我!放过我!” 陈捕头懊恼的拧着眉毛,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操之过急和冷酷无情。他端详着兰娘扭曲的面孔,脑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他愣了愣,忽的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急不可耐的跑到兰娘面前,见兰娘只上半身被拉直了,下半身还坐在地上,他干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盯着兰娘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极轻极缓地问:“是不是和你妹妹有关系?” 疯狂挣扎的兰娘正将胳臂扭成了一个要脱臼的姿势,疼得她面孔惨白,听到这话突然身子一抖,就听喀拉一声,胳臂被生生拧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帖子在我锲(hu)而(jiao)不(man)舍(chan)的申请下,回来啦~开心!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陈捕头愣了一愣,忙喊他们松手,就在松手的一刹那兰娘却不管不顾的扑上了前,一口叼住了陈捕头的手掌,然后紧闭牙关恶狠狠的咬了下去! 她那一口倾注了毕生恨意,下了死口,陈捕头刚开始没觉着疼,当觉着疼的时候已经血流如注,伤口立马就见了骨! 一帮人火急火燎的又是拉又是扯,好不容易把陈捕头的手给抢回来,掌心连着手腕的那一处被兰娘生生咬下半块肉来。仅半块,还有一半挂在手掌上,随着人的抽气喘气心惊肉跳的晃荡。 审讯不得已停下,忙要扶着陈捕头去就医,他却摆了摆手,只让人把衙门里囤着的药箱拿来,就要继续审下去。 一帮衙役愁眉苦脸,整张脸皱成了缩水的核桃,还是邹仪看不过眼,命人去药堂买几瓶外伤药,替他仔细包扎了,还借用纸笔写了份注意事项。 这一通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兰娘面色惨白的蜷缩在角落里注视着这一切。邹仪去替她接骨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她本是个生性善良软弱的人,刚才是被逼急了才下的口,现在心里头已经悔恨得厉害,待陈捕头包扎完毕,重新审她的时候,她已经愧疚的抬不起头来。 陈捕头看着她,表情却很是和蔼:“抬头,不要怕,这不怪你。” 兰娘抖了抖,没说话。 陈捕头上前去,将手放在她的肩头,感受着她像小鹿似的颤抖,又把声音放得更柔软了一些:“我有个女儿,同你一般大,却连你的一半懂事都不及。你不要怕,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莽撞,”他见兰娘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微笑道,“现在可以继续了吗,问话?” 兰娘顿了顿,轻轻点头。 陈捕头这才坐了回去,轻声道:“你放心,你在这儿说的话,绝不会传出去半个字。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刚刚问你痛下杀手与你妹妹是否有关,有关吗?” 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人们眼也不眨的注视着她,直直等得眼睛都酸了,她才点了点头。那点头比上一次更轻,只点了一下,却像承受着巨大痛苦似的,额角立即见了汗。 日啖一肉_96 她轻声说:“自他幼时哄骗我做出那档子事之后,我对此就格外注意,虽然英娘不在他手下教学,但听说他启蒙班跑得忙,我一般都早早来接英娘放学。那日……那日正巧是邹大夫还有两位大师来的日子,英娘同我说去同学家里玩,我也没多在意,一直到晚上早过了回家的点她都不回来我才着急;后来回来是平安回来了,可性子却格外低沉,我一直哄她开口,她一直不肯,直到我脱了她衣裳替她搓澡……” 她再说不下去了,只紧紧咬着牙,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捧着脸深深的低下头去。 苏兰拥有一个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悲惨的人生,她的一生一眼就能望到头,但她还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天真活泼的妹妹呀! 她所吃过的苦,她所受过的难,她不希望她的妹妹再重新来一遍,她希望用自己的瘦弱肩膀撑开一片天,她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她望着英娘,就像望着那个曾经求而不得的自己。 英娘是她的希望,是她的美梦,是她的心头血,是她的朱砂痣,是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可她小心守护、万般宠爱的人再一次被人给摧毁了。偏偏还是以极其戏剧化、极其残忍的方式,再一次摧毁了。 十年了。 十年了! 那简直就是何霄对她最恶毒的诅咒,不老不死、不依不饶的缠着她,缠了她整整十年,在她伤口逐渐长好的当口又重新钉入了铁楔,让她重新尝一回活剐心头肉的滋味! 她突然抬起了头,声音哑得不可思议:“我怎么不能杀了他呢?我怎么不能杀了他呢!啊?!我为甚么不能杀了他呢?” 蒋钰走到她身边,开口想说甚么,却被她一把扑了个满怀,她揪着蒋钰的衣襟,急切地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小钰,我该怎么办?我除了杀了他,还该怎么办?” 没有人答得出来。 她那么急切的寻求答案,也不过是想问“当悲剧已经发生,又无力转移痛苦的时候”,该怎么排解;可她不明白,悲剧之所以是悲剧,就因其本身是无法排解的,悲剧是痛苦的父和母,是痛苦本身。 蒋钰紧紧搂着她,甚至完全忘了她的手臂刚刚脱臼,用几乎要将她肩膀捏碎的力道紧紧搂着她。 陈捕头翻着兰娘的资料,里头有她求学的那一段,发生了那龌龊事后他还是她的老师,一直到去年她毕业为止。 陈捕头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桌面,过了半响才低声问道:“发生那事之后,你有没有提出换老师或者转学?” 兰娘的脑子一般不大好,人家说一半她就听一半,可这次她偏偏听懂了陈捕头的言外之意,她摇了摇头:“我和爹娘说过,他们打我打断了家里最粗的拖把杆,然后气势汹汹去何霄那里问罪,后来他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自己开始带毕业班,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捕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脱下那身捕快服冲到何霄的坟前,将那架白骨拖起来给她磕头,也想一撩袖子和她爹娘干架。 可毕竟只有一瞬间,他当捕快当了这么多年,早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了。 他再也没有甚么好问的,摆了摆手命人将她带下去收押,待她走远了又转身小声吩咐,将她带间好些的刑房,一应饭菜照料也好些。 之后他又回头,先是警告了一群人不得外传,然后是对一干证人好声好气的道了谢,还执意请他们去衙门的食堂用了晚膳,又亲自送他们出门。 陈捕头离了阴森的审讯室就是个和蔼可亲、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他靠在门口送他们,邹仪青毓朝他连连摆手,他也不走,一直挂着微笑倚靠着石狮,直至视线被转角阻断。 邹仪在转角口最后扫了他一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从东边开始一溜串的滚边乌云,黑压压的似乎随时都能坠到地上,偏衙门顶上的一片天还是红汪汪的,陈捕头正靠着石狮,脑袋搁在大张的嘴巴下,那石狮子被火烧红云一映衬似乎活了,正闪着两只大眼睛,垂着涎水,稍稍一低头就能将人的脑袋给整个吞了。 邹仪回头,挽住青毓的臂膀,小声说:“快走吧,瞧着是要下暴雨了。” 他所说一点儿都不错,他们回到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听哗啦啦,大雨兜头盖脸的打了下来,邹仪同东山手忙脚乱的去关窗户,还是叫那雨有机可乘,将邹仪的上衣湿了个彻底。 他脱了麻制的外衣,仅剩下一件亵衣,邹仪不知怎地竟有些羞赧,手捏着衣带一时间不知如何动作。 他正发着楞,突然觉得后背一热,一个熟悉的气息就靠了过来,青毓将他松松垮垮圈在怀里,十分灵巧的解了衣带,迫使他露出一大片胸膛。 邹仪这个人高且瘦,是个天然行走的衣架子,他的肌肉就像是最手巧的裁缝剪出来的衣裳,严丝合缝的贴着骨骼;油灯昏暗的照着半间屋子,他的肌肤被这灯隐约一照,像是沁出了一掬光。 青毓看着他的身体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没有动作。还是邹仪反应过来,将亵衣在胸前一拢,不客气的用手肘一戳,咬牙切齿道:“你小师弟还在呢。” 青毓笑道:“他可识相得很,早去外面换衣服了。” 邹仪抬头环顾四周,确实,不知甚么时候东山悄无声息地跑了出去,出去前还体贴的带走了乱吠的邹腊肠,这屋里头的活物就他们俩。 房门紧闭,窗牖紧合,只听见外面撒豆子似的雨声,雨声那么大,屋外的一切都遥远起来,巧妙的将两人困在这一方天地里。 青毓趁邹仪发愣的当口将人猛地一拉,邹仪失衡摔在了床上,还没来得及起身,青毓就极快的翻身上床,好巧不巧压在他身上。邹仪动了动双腿,青毓伸出两条长腿压得他死死的;邹仪想要动两条胳膊,青毓立马擒住了他的双手,压在他头两侧,自己也跟着顺势俯身下去。 邹仪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有些仓皇的闭上眼。 青毓低下头去亲他,亲他的眉毛眼睛,亲他的鼻子嘴巴,亲他精致过人的五官。 邹仪有些不安,但只是蜷了蜷手指,没有挣扎;他闭着眼能清晰的感觉到青毓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温温热热的,并不粗重,没有一点儿□□的味道,反倒像是只猫呀狗呀讨好似的舔吻。 那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点儿不安。 邹仪知道他因为今日的事心里头难过,又偏偏好面子不肯表现出来,又想起他的身世,恐怕是对兰娘起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伤,因而格外放纵他些。 直到他的吻一路往下,邹仪觉得自己喉结被一个湿湿热热的东西给含住了,他才惊呼一声睁开眼,拧着眉毛低声骂道:“青毓,你也不看看在甚么地方,这么放肆!” 青毓似笑非笑的吮了一下,见他面有不虞,讨好的亲了亲脸蛋:“这话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换个地方,你就肯了?” 邹仪翻了白眼:“滚,从我身上起来。” 青毓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满谦,咱们在一起都多久了,这档子事有甚么不好意思的,你也该给我个准信,不能老吊着我胃口,你要是一直这么吊着我,小心哪天——” “哪天甚么?” “哪天被我逮着了,”他陡然压低了声音,用凶狠的语调说着下/流的情话,“我叫你一辈子都下不了床。” 邹仪像被烫伤似的吸了一口气,轻轻“嘶”了一声。青毓故意将湿湿热热的话喷在耳边,那是他碰不得的要命地方,他只觉耳间一阵羽毛挠似的轻痒,腰间一麻,双腿一软,他又吸了好几口凉空气才将生生被挑起的情/欲压下去。 他皱起了眉:“还不到时候。” 青毓:“那得挨到甚么时候?” 邹仪抽了抽鼻子,犹犹豫豫的避开眼:“再等等,总不会叫你等太久。” 青毓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果然没有再有所动作。然而邹仪等了等,却发现他虽不动手动脚了,却也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他磨着牙低声道:“起开!” 青毓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你就准备这么含糊其辞的打发我?总得先收点利息才对。” 邹仪瞪着他:“你打算干甚么?” 日啖一肉_97 青毓笑眯眯的亲了他一口:“叫一声好听的来听听,叫得我开心了,我就让开。” 邹仪冷笑道:“你别太得寸进尺。” 说罢别过头去,闭着眼再不言语。 青毓耐心等了会儿,只听见他如鼓的心跳声,自己热血下来心里头也有些后悔,觉得操之过急,毕竟邹仪脸皮薄,对他来说可不是甚么轻而易举的事。 他正准备调戏几句放开他,忽见邹仪睁开了如水的眼睛,仰头凑到他耳边,又轻又快的吐出两个字。 青毓怔了怔,脑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浑身的血都沸腾了,他一把抱住邹仪,急不可耐地追问他:“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邹仪脸上红得跟虾子似的,毫不客气的推他起来,口中说着:“滚开。” 谁曾想青毓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推,结结实实倒了下去,脑袋正搁上了床腿,咣当一声响。 两个人都愣了愣,青毓呲牙咧嘴的捂着脑袋,邹仪跳下床去扶他,将他扶起来揉着他的头,他们对视片刻,突然哄然大笑起来。 青毓道:“吃你次豆腐得用半条命来换,也忒不容易了。” 邹仪作势打他了一下:“这怪我吗,怪你自己□□熏心。” 说着又忍不住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会儿笑声喘平了,邹仪换了身干净衣裳正在穿鞋,他穿左脚,青毓跪在地上帮他穿右脚,邹仪有些不自在正准备开口说甚么,忽然听见一声划破雨幕的尖叫。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他匆忙穿上鞋推开了门,就见简陋的大堂里站着苏家爹娘,东山,一名捕快,还有英娘,正软趴趴的倒在地上。 邹仪不知怎地心头一跳,踉跄跑到英娘面前,伸手去探她脉搏,过了几秒他急切的去扯她的衣领,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他的手掌覆在孩子的左胸。 耳边是英娘她娘的细碎说话声,她爹压着嗓子的咒骂声,捕快干巴巴的安慰声,还有稀稀拉拉忽远忽近的雨声。可这些都同他没有关系。邹仪这次沉默了许久,久到青毓腿站麻了,慢吞吞的挪到他面前,就见邹仪红着眼睛抬起头,眼睛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她死了。” 他说。 英娘的娘听了这话才放开嗓子嗷得一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瞪孩子她爹:“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咱们家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她爹懊恼的扫了眼孩子新鲜热乎的尸体:“不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吗?再叫?再叫?再丢人现眼小心我敲断你的腿!” 她娘委屈怨恨的瞪了一眼,果然不敢再骂,只一心一意的嚎啕大哭起来。 邹仪怀里抱着英娘,青毓怀里抱着邹仪,他手臂圈得并不紧,还微微晃动,像是个哄孩子的摇篮。 邹仪低着头,下巴正抵着英娘柔软的发。她生前见了邹仪总要躲,现在却是一点儿都动不了了,邹仪干脆趁现在抱个够本。 青毓一面搂着他,一面抬头问这间屋子里最冷静的捕快:“发生了甚么事?” 捕快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半响方将原委道来:原是犯人收押,按照规矩是要即刻通知家属的,因大雨耽搁了半个时辰,捕快见雨势小匆忙赶来,不曾想苏家爹娘听了死不认账,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一会儿骂衙门,一会儿骂大女儿;这其中又以骂兰娘骂得尤为厉害,有些话脏得连他都听不进去,英娘本是在一旁安静听着,后来见到自己姐姐被这样辱骂也着急了,同爹娘理论起来,她以前一直有兰娘护着,不知天高地厚,这次直直指着她爹鼻尖又哭又闹,她爹怒火中烧便给了她一巴掌,谁曾想——“这好巧不巧正撞上了桌子角,就太阳穴那儿,一下子,人就没了。” “可怜这孩子了,年纪这么小,甚么福都还没享过。”捕快局促的看了两人一眼,低声道,“有些事真是天注定,只盼着她能投个好人家。两位作证,这事真是凑巧,可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也是倒霉得很,撞上了这样的事。” 邹仪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只将兰娘搂得更紧了些,还是青毓潦草回了几句,那捕快在屋子里尴尬的杵了一会儿,不声不响走了。 青毓垂下脑袋啄了口邹仪的侧脸:“地下凉,要不要起来?” 邹仪摇摇头。 青毓又道:“你不怕凉也该想想孩子,孩子小,比不上你能扛冻。” 邹仪这才爬起来,他在地上蹲久了,两条腿软似煮烂的面条,站起来险些要摔,然而他手中正抱着英娘,腾不出手去扶桌子,还是青毓环住了他的腰,柔声道:“回床上歇歇吧。” 邹仪不说话,他权当他默认,一面环着他的腰,一面牵着他的手,推开了那间大通铺的门,在地上抽抽噎噎的英娘她娘突然反应过来,泪眼婆娑的扑过去:“你要对我的女儿做甚么?!” 青毓没有回头,只低声吩咐:“东山,守着,不要叫他们进来。” 关上的门刹那,邹仪却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背贴着门滑坐下去,青毓拉也拉不住,只好陪着他坐下来。 屋内的油灯烧得差不多了,灯光忽明忽暗,青毓突然注意到邹仪的脸上有一抹亮光,只有一瞬间,却格外的亮,他凑近瞧了,才发现是腮边的一滴泪。 邹仪后来不记得发生了甚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床上睡着的,他最后的记忆是青毓扳过了他的脸,小心翼翼、一滴不漏的将他的泪水舔了个干净,直直舔到眼角。 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却还得忙碌下去。 英娘她爹因意外杀人被衙门拘了进去,虽不致死,但八年十载的牢狱生涯是免不了的。 她娘哭哭啼啼,逢人就说起自家的事,惹得别人见着这位祥林嫂就绕道走,她见邹仪和青毓不知怎地有些发怵,倒是不敢在他们面前哭诉。 英娘年纪太小,不是喜丧,不敢大办,更何况他们家的顶梁柱进去了,她娘盘算着以后的日子该如何捱下去愁得嘴角燎泡,更是不愿意铺张,只订了口薄木棺材——不多不少,刚刚好将英娘卡进去,一件寿衣,一个花圈,又因为夏天,怕尸体腐烂发臭,也没守灵直接就下葬了。 她娘守着老祖宗的规矩,孩子不满十岁,不得入祖坟,本意是随意寻个山头埋了,蒋钰看不过眼,掏出一大笔钱,请人看了风水,寻了个风水宝地。又烧给她许多精致玩具,漂亮衣裳,美味零嘴。 正逢英娘三七,邹仪三人并蒋钰去瞧她,三个男人隔了段距离,看着蒋钰蹲在那座崭新石碑前安安静静的烧纸钱。 那可真是个好天气,天空是粉蓝粉蓝的,正是现下坊间最流行的颜色,大街小巷爱美的姑娘都穿着这身嫩得掐出水的蓝,草地绿得流油,忽然卷成一片油亮波浪,原来是一缕凉丝丝的风携着甜蜜花香,悄无声息的来了。 邹仪看着被吹得东倒西歪的青烟,忽然扭头去问青毓:“你信佛吗?” 青毓愣了愣,显然觉得邹仪的问题十分滑稽。他摸了摸自己油亮的脑袋:“不信。” 邹仪显然被逗笑了,露出二十天里第一个笑容:“那你做和尚做甚么?” 青毓实话实说:“为了混口饭吃。” 东山却似是十分吃惊的瞥了他一眼:“师兄,今早上的时候我还见你在念超度经文呢。” 青毓有种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他恶狠狠瞪了小师弟一眼:“就你话多。” 日啖一肉_98 东山可怜巴巴一缩脖子,他现在已经有了经验,立马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邹大夫,果不其然,邹大夫叹了口气,去牵师兄的手,三两句话就将他哄得心花怒放不分东西,早把自己的小过错给忘了。 邹仪说:“你不要老是凶他,也亏得他脾气好,要换了旁人,就等着天天打架吧。” 青毓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 邹仪又微笑起来,轻声细语地问:“哎,你刚刚不是说不信佛的吗,怎么又偷偷摸摸的替人家超度了?” 青毓拧了拧眉毛:“谁偷偷摸摸的,我可是光明正大的,”然后才压低声音道,“我确实不信佛,可是我信命。” 邹仪听了不禁抖了抖睫毛,抖下一簇光来,他好笑的扫他一眼:“你这样的人,会信命?” 青毓点头:“当然。不信命的人,都死了。” 邹仪:“怎么说?” 青毓道:“你知道信命是怎么回事吗?” 邹仪摇了摇头。 青毓突然笑了一声,像是有点害羞似的,然后在旁人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儿又敛了笑容,格外深沉的看了他一眼:“何为命?命者,力所能及处,由我;无可奈何处,由天。” 邹仪愣了愣,就听青毓柔声道:“我不想她死,可我做不到,所以我拜佛。佛的本质与花草树木、飞鸟鱼虫没甚么区别,能圆我未了心愿的,都行。” 邹仪问:“那怎么不拜山间草木?” 青毓轻快的笑了起来:“因为我在心里给它们排了个号,还是佛祖信用度比较高。” 这俏皮话逗得邹仪不禁微笑起来。 青毓牵起了他的手,手指一根根挤进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早劝你出来,不要闷在屋子里,是不是心情好多了?” 邹仪点头称是。 青毓道:“那明天我们还出去爬山,怎么样?再走之前将这里好好逛个遍。” 邹仪没有说话,青毓便当做了默认。 这时候蒋钰烧完了纸钱,走到他们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兰娘知道了。” 话音刚落,邹仪就觉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他不动声色的挠了挠青毓的掌心,这才叫他放松下来。 青毓问:“她怎么知道的?” 蒋钰苦笑起来:“还有七日就要行刑,她几次问我能不能叫英娘探监,都被我挡了回去,上次去看她,她说做了个梦,正梦见英娘没了,她们姐妹心意相通,我哪里瞒得住。” 这次沉默的时间又更长了一些,还是邹仪先开的口:“兰姑娘她……还好么?” 蒋钰张了张嘴,花了好大劲才成功组织了措辞:“有人时刻看着,床浇了铁汁搬不动,碗换了摔不坏的铜碗,饭菜也下了安神药物。这些都还好,只是头发白了大半,精神不行。” 东山似是吃了一惊:“头发白了?” 蒋钰似是难以启齿,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是,她觉出英娘没了后我受不住逼问就逃开了,过了一日去看她,白了大半。” 这话说完,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还是青毓回了神笑了笑,把气氛给活络起来。 几人算是有搭有调的一路说着话下了山,邹仪他们已经不在苏家呆着,在镇上租了客栈,邹仪同青毓一间房,邹腊肠同东山一间房。 邹仪请蒋钰在客栈大堂吃了酒菜,蒋钰心里头难过,酒不过喝了两小杯就醉倒,醉了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要跳舞脱衣裳,把三人吓得够呛,叫来了蒋家下人将她带回去安顿好,三人都是满头大汗。 几人见天色不早,便都上了楼,喊来热水洗去身上的臭汗,邹仪今日的酒喝得并不多,可被热气一蒸,那酒劲都上了头,熏得他四肢格外绵软,几乎闭眼就能睡着。 青毓从隔壁间回来,一见他那副小鸡点头的模样又吓了一跳,哄着他擦干了身子,将他用被子一裹,丢到床上。自己也跳进去潦草洗了个澡,轻手轻脚回床上时邹仪已经睡熟了,歪着头还像小孩似的砸吧几下嘴。 青毓揩去他的口水,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美人睡相,虽然睡相不佳,但因邹仪底子好流口水也流得赏心悦目,他亲了亲他的额头,却不是翻身上床,而是套上鞋,悄无声息地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帖子又被吞了,失而复得再失,人生真是充满刺激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青毓半开了窗,秋天的夜风比夏日要凉许多,激得他身上一层鸡皮疙瘩,他拢了拢胸前的衣襟,正踏了一只脚到外头,不知怎地,忽又抬起头朝床的方向瞧了一眼。 邹仪睁着雪亮眼睛,直直的同他对视。 他在惊吓之下,险些从窗子上跌出去。 虽然及时转动了身子,但腰还是结结实实的磕在窗槛儿上,他收回了腿,一面两手揉着腰哎哟哎哟的吸气,一面恶狠狠的瞪着邹仪。 邹仪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掀开被子走到他身边,轻轻的在他腰上摁了两下:“怎么,伤的厉害么?” 青毓恨声道:“大半夜的,吓你相公做甚么?” 邹仪听到这称呼也只是挑了挑眉毛,居然意外的没有追究。他低低笑了一声道:“你这可算是恶人先告状了,这三更半夜的,背着我要去哪里?” 邹仪一只手托着他的腰,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青毓便顺水推舟往他身上一靠,状若无骨娇柔做作地道:“去偷腥呀。” 邹仪面上不变,毫不客气的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厌恶道:“别油嘴滑舌的,你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么?” 青毓沉默片刻,忽将面上的笑敛去,轻轻推了把邹仪:“去榻上说话,再这么站着腰吃不消了。” 邹仪依了他,还在他身上放了个软垫,这才重新开了口:“你偷偷摸摸去外面做甚么?” 青毓笑了笑:“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何须来问我。” 邹仪眨了眨眼睛,睫毛好似两把小刷子,浸满了雪白的月光,轻轻一眨,正巧刷去了他眼中的神情。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晚上你在酒里下了安神的药,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在浴桶里就要睡着了。” 日啖一肉_99 青毓不说话,邹仪看着他,又道:“你不肯说,偏要我猜,那我就来猜猜看。三更半夜,偷摸出门,你是要劫狱对么?” 青毓的瞳孔缩了缩,他仍是没有说话,但脸上突然出现几分放松的笑意,他将头在邹仪颈窝上蹭了两下:“知我者,满谦也。” 邹仪被他这幅态度弄得心烦意乱,推了他一把:“够了!坐直了好好说话!你要劫兰姑娘的狱,我看今日蒋钰不过喝了几杯就醉醺醺的,装疯卖傻,显然是要我做她醉酒的人证,实则她清醒得很,你们两个里应外合去劫狱,对不对?” “是。” 邹仪突然笑了:“真辛苦你们布置了一场戏,”他陡然压低了声音,“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反对呢?” 青毓反问:“那你支持我们吗?” “不。” 青毓也笑了:“因为我也了解你,满谦。就像你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会去劫狱一样。” 邹仪看着他,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之前在山上你同我说的那番话,我就觉出问题来了,只是心里偏存了几分侥幸,觉得还能再等一等。” 青毓微笑道:“我在山上说的话怎么了?哪句出了纰漏?” “就是那句‘命者,力所能及处,由我;无可奈何处,由天。’”邹仪小心翼翼避开了青毓的腰伤,往他身上一靠,一沾上温热肉体被压抑的困意便洪水般袭来,他不得不瞪大了眼捋清楚思绪,“我当时就在想,这话说得轻巧,可偏偏不够通透,甚么是力所能及?甚么是无可奈何?这条线在哪儿?” 青毓揽着神医那截堪比沈约的细腰:“人死了,我们谁都没办法,可人活着就还有一线生机。” 邹仪轻声道:“可她已经被判了绞刑,七日之后就是行刑之时。” “所以你觉得在那牢狱中的已经不是人,她虽活着,却已经死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邹仪听到这番血淋淋的刻薄话不禁皱了皱眉:“我凭得是法,你凭得是甚么?” 青毓没有说话,只静静抱着他,邹仪过了片刻反应过来,蹙眉低声道:“你不认这个法?” 青毓只答:“恶法非法。” 邹仪问:“甚么是恶法?” 青毓却没有接话,反而另起了个话头:“南宋绍兴年间,有歹人辱母骸,受辱之子将歹人交予官府,却得了个轻判,其子不服,愤而杀之,原应处死,但因其情有可原,只降一官。” “大名鼎鼎的王公衮王先生,”邹仪道,“我知道。可那时有天子,有皇胄,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现在呢?现在是层层选拔,选贤与能,早不是咱们九州的那一套了。” 青毓嫌邹仪屁股肉少硌骨头,将他打膝弯处抱起,调整了姿势,确保每一瓣儿屁股都能对准一条腿,邹仪被这个姿势弄得羞赧,正挣扎着准备下来,就听青毓嘶了一声,他想起他的腰伤,不敢动了。 青毓便趁机搂得更紧了些,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这才开口:“本质上又有甚么区别呢,都是因为法负于人,不得已乱法犯禁,幸而绍兴一案法外有情,否则凶手逍遥法外,受辱者反受牢狱之灾,岂不是不公平得很?” 邹仪却沉默着,月亮逐渐升了起来,从屋内往外看那月亮端端正正的嵌在窗子围出的一片墨色天空里,天很黑很黑,就像女人酸凉的发丝,衬得月亮很亮很亮,就像一金灿灿的果盘——这两者本没有甚么关系,但在这样的夜里,它们不约而同的都显得美而冰冷。 过了好一会儿邹仪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掀开眼皮扫了眼屏息凝神的青毓,却是固执地继续问:“你说恶法非法。甚么是恶法?” 青毓没有吭声。 邹仪忽然低笑起来:“答不出来是不是?法是甚么,恶法又是甚么,一个‘恶’字千斤重,谁沾上了都得皮开肉绽,所以定的时候需要分外谨慎。可这又是谁定的呢?你定?我定?他定?不服打一架?”他笑着摇了摇头,“早不是这么蛮不讲理的时候了。要说是举手表决,偏大众最易被诱导,还记得金蜜岛的事情吧,过度自由导致民主的泛滥,绝不是长久之计。” 青毓面色平静如水,他淡淡扫了邹仪一眼,轻声道:“你想说甚么?” 邹仪摇了摇头,然后又点头,也顾不得这个别扭坐姿,转过去同他对视。 邹仪的眼睛是真的漂亮,就像两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葡萄,黑得发紫,黑得发亮,皮薄多汁让人恨不得扑过去啄一口。 青毓被这漂亮眼睛夺了心神,直到它的主人开口他才想起两人还处在争执的当儿。邹仪说:“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我要驳倒你的观点罢了。乱世之中,总有些荒唐律法,不过不能持久,很快就被推翻了。这是恶法,我认。可这个岛的情况同以往都不同,一个成熟而健全的律法,有漏洞,但不该因为一点过错被全然推翻。这案子举国瞩目,不能开了个乱法的先河,若是开了,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人有隙可乘,只要有理便能凌驾于法之上,律法也就废了。” 青毓道:“就好比养孩子,总归是开导教育为主,而非一味打击,是么?” “是。” 青毓突然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来。他五官深邃,浓眉大眼,这么陡然一笑并没有让他显得和蔼可亲,反倒更添了几分邪气。 邹仪自然是不怕的,只是许久不见到他这样的笑,心里头咯噔一下,升起了浓浓的不安和疑惑。 青毓微笑道:“满谦,你知道为甚么人人都向往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大侠,却没有一人能将这行当老实做下来么?” 邹仪眨了眨眼睛,困意越发浓重了,他脑子像是一团冷了的浆糊,搅不动,转不过弯儿,不明所以。 青毓见他发髻有些散乱,干脆一把扯下,让发丝铺了整张背,自己伸出手指绕他的发丝玩儿:“大侠快意恩仇,在客栈喝酒吃肉一言不合就动手,这杀了人,一,得负人命官司;二,即便他没杀人没伤人,总损坏了桌椅碗筷,要赔款;三,即便大侠手段高超,东西也没弄坏一分一毫,总吓到了在旁儿一同进食的食客——做大侠这样辛苦,怎么都讨不到好,为甚么还人人要做呢?” 邹仪瞪大了眼睛。 青毓低笑起来:“因为我是从理的角度来说的,而人们心神往之的大侠,是情中的大侠。”他看出来了邹仪困得不行,又换了个姿势,让他脑袋贴在自己胸口,手指插入乌黑发丝中,从根部一直捋到发丝,邹仪舒服的奶猫一样哼唧了两声,青毓柔声细语道,“满谦,上到国是,下到琐碎,凭得是理,可人,明知道诸事靠理,偏最喜欢靠情。” 邹仪贴着他滚烫胸口,听着如雷心跳,迷迷糊糊只觉声音忽远忽近,好不容易听明白了,他强撑着撑开眼皮,呵斥道:“今日你杀我一人,明日我杀你一人,冤冤相报何时了?要是人人都这样,天下岂不是早乱了套?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懂得克己,不然同畜生有甚么区别,不如早脱了这身鲜亮衣裳的好!” 虽然气势汹汹,可青毓知道他早该睡着,现在硬撑了许久,已然是强弩之末,因而丝毫不在意的他的怒气,执起他的手吻了吻手背,温柔道:“当然当然,大多都会克己,不然哪还有如今的太平日子。只是满谦,你也不要忘了,克己复礼提了几千年也没做到,人毕竟是人,有些时候,西北的一场大战死伤还不及自己一次小小牙痛。” 邹仪的烦躁来源那蠢蠢欲动的睡意,这让他的思维迟缓,他总觉得有甚么很重要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正半闭着眼,一面同困意做斗争,一面细细的将之前的对话捋一遍,忽听见青毓说的话,猛地睁开了眼,困意都被激得不翼而飞。 他知道他一直忽略的,一闪而过便被抛在脑后的是甚么了! 青毓所有的话,都在遥遥指向一个方向,而现在,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投影。 投影的根源来自于自爱。哪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诸多争利,头破血流,不过是叫自己过得更好些。人爱自己,当他看到一个同他极其相似的,却楚楚可怜毫无依靠的人,他总会将自己当年狼狈的模样投影到那人身上。即便面对着刑法,即便明知道不能这样做,可偏偏克制不住,过往的自己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无依无靠、一无所有,这时候他朝你伸出了手,你怎么忍心拒绝呢? 你怎么忍心拒绝当时那个卑微的、悲惨的、无力的自己呢? 你怎么忍心拒绝当时万念俱灰,在心中无数遍乞求希望的自己呢? 青毓不单单是为了救兰娘,更是为了救自己。 这是他心中求而不得的心魔,已经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扎了根,平日里瞧不出来,唯有出现一滴甘露的时候,立马破土而出,吸干了所有的理智,以破竹之势长成参天大树。 邹仪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偏青毓还要在一旁轻描淡写的添一把火。他说:“满谦,为了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天下之势,就必须得牺牲无辜的人么?” 日啖一肉_100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邹仪张了张嘴,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说甚么。 换做以往,他大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称“是”。 可现在,他爱的人就在他的面前,一眨不眨的注视着他,眼睛这样的亮,好像一柄短而快的匕首,没有察觉间就已经捅到心里。 青毓望着他,眼睛像一潭深且幽静的湖水,只瞥见湖面的纹丝不动,不知下面藏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在透过兰娘的皮囊,用兰娘的口问他:“如果把她换成我,你会怎么办?” 如果把她换成我,你还会为了‘不开乱法的先河’这个可能性,牺牲我吗? 邹仪嗫嚅着嘴唇,他伸出手去碰了碰青毓的脸,他想开口安慰,但当他触到青毓的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两个太像了。 青毓和兰娘,太像了。 他们都在一个对他们漠不关心、甚至把他们作为牟利工具的家庭里出生生活,他们都忍受着师长对他们的不公待遇,他们都受到了律法、世俗情理的压迫——青毓后来那么钟爱吃肉,难道不就是因为记着当时那个一口都没有吃到的肉包吗? 他以为他忘了,他以为他长大了,他以为他变得无坚不摧,他以为他变得所向披靡,可他其实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和尚,那个一口肉包都没吃到就被打得死去活来,险些被师父师兄吃掉的小和尚。 那是他一辈子躲不开、逃不掉、甩不去的梦魇,现在他又重历噩梦,惟一的区别是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让他不伸出手去拉一把,太难了。 太难了。 青毓就像一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儿一样,近乎固执地问:“为了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天下之势,就必须得牺牲无辜的人么?满谦,回答我。” 邹仪闭上了眼:“你何苦试探我。” 青毓咬了咬嘴唇,将嘴唇咬出一个深深的牙印,这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我想知道。” 邹仪狠狠的拧起了眉毛。 这对他来说,也是太难了。一边是他父亲拿命换来的东西,是他信了多年,摔了不知多少跟头,跌得头破血流都不曾改过的大义信念;一边是他爱的人,是能叫他想起阳春三月、山中清风、鸟鸣花间,一切美好事物的人,是要和他共度一生、分享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他必须得在他们之间做出抉择。 邹仪闭着眼,眼前的一片漆黑中突然浮现出了他爹的身影,脊背挺拔,利如古剑。他突然明白了他爹那笔挺的脊梁骨上,压着多少的血和泪。 他们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羁绊牵挂,就有私心偏倚。大道理谁都明白,之乎者也谁都说得顺口,可当真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真真切切明白甚么是切肤之痛! 为甚么是我呢?为甚么是他呢?为甚么是她呢?为甚么是我爹娘呢?为甚么是我兄弟姊妹呢?为甚么是我的孩子呢?为甚么是我的爱人呢? 如果他们做错了,还可以努力劝服自己,但他们并没有甚么过错,他们是逼不得已、走投无路之下做出的选择,没有任何人能责怪他们,可偏偏却要他们的命。 这时候,你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送死呢? 这时候,那些烂熟于心的大义是多么轻浮,它们不能果腹,不能遮体,不能避雨,甚么都不能也就罢了,还要去阻拦他伸出援救之手,要把他至亲至爱的人生生推到黄泉路上,叫他们去死! 邹仪猛地睁开了眼,眼里有一掬水光,这要换做平时,青毓早心疼得不得了,搂在怀里没有原则的好声安慰了,可他现在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不为所动。 邹仪也静静抿着唇,同他对视。 青毓屏息凝神,听着自己的心脏狂跳险些要将胸口捶出个洞来,就见邹仪微微偏头,让发丝挡住了一线目光。 他心猛地一缩,还没有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直觉觉得不妙,就听邹仪轻轻开了口,声音轻得不能吹起一片羽毛。 他说:“对不起。”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青毓浑身一僵。 邹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们俩完了。 他们这种关系,不带利益纠葛,本就比旁人脆弱许多,全凭着一腔爱意和纯粹信念,可他们的信念在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心中已有隔阂,又怎会长远? 青毓搂着他的手臂陡然松下来,他道:“你……”甫一开口就哑得他自己都听不下去,忙咳嗽两声才道,“你没甚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满谦,你已宽待我许多,我该谢谢你才是。” 这语焉不详的话听得邹仪心惊,邹仪忙去捉他的手,却忽然被横打抱起,在他反应不及的当口丢上了床。 虽然床上有棉被,但还是摔得后背闷痛,他被摔得七晕八素,等缓过劲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手绑于脑后,被拴在了床头,青毓拿着他的腰带,面有不忍,但因他背着光,面上的不忍神情似乎也朦胧起来,朦胧得叫人以为是在做梦。 青毓向前一步,用腰带封住了他的嘴,在脑后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若是明日我没回来也不必担心,我已知会过店小二,早上会来敲房门。” 邹仪死死的瞪着他,瞪得呲目欲裂,口中不住发出呜呜之声,青毓的手指在他脑后的结处按了按,到底还是没解开,而是俯身隔着布条吻了吻他的嘴唇,吻得即虔诚又小心,还带着点儿卑微。 “对不起,”邹仪听见他轻得仿若耳语,“我实在是不能见死不救。” 邹仪恨恨的瞪着他,见他要走,突然伸出脚勾住了他的腿,青毓回头,被他这幅不讲形象的模样逗笑了,用手拨开,快步走到他脚够不着的地方,这才慢吞吞回了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将他细细的连头发丝都描摹在脑海中之后,他毫不留恋的打开了窗,抬腿欲走,却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开始只一声,之后便连续起来,密集得好似夏日的雨点。 他猛地回头,就见邹仪正用头撞床头,那床头柱子是木头做的,被他撞得砰砰作响,青毓那瞬间觉得心脏被狠狠捏住了,他几乎是飞奔过去的。他一把将邹仪脑袋牢牢按在自己怀里,见他额角上的一片红痕,心下更是难受,颤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邹仪却笑了一笑,眼底浮现出一片狡黠的光,然后“呜呜”两声,示意他解开腰带。 青毓迟疑了一瞬,还是松开了脑后的结。 邹仪的嘴得了自由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走。” 日啖一肉_101 青毓浑身一震,到底还是苦笑道:“我要是走,有的是法子,你哪里拦得住?” 邹仪却不反驳,反道:“是,你要是真要走,将我一掌敲晕了,我也没有办法。可你偏偏舍近求远取了这么个麻烦法子,想来心底也是存了纠葛,盼着我将你留住。” 青毓虚虚的将手罩在他嘴上:“我有时候真是讨厌你这张嘴,把甚么话都说明白了,不给人一点活路。” 邹仪:“我怕说一半留一半,会错过许多。” 青毓沉默片刻,将他身上的被子拉了拉,拉至肩膀:“不和你说了,已经比约定时刻晚了一刻钟,我得走了。” 说着捧起邹仪的发,将他发丝捋顺了,轻轻放在胸前,露出雪白脖颈:“这回可是真的,你再不能叫我回来。” 邹仪垂着眼睛,呼吸绵长,似乎是睡着了,唯有轻轻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还清醒的事实。 青毓举起手来,深深吸了口气就要下手,忽听邹仪带着哭腔哑声说:“我爱你。” 他的手在空中,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 青毓俯下身,拨开他面前的发丝,露出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邹仪的桃花眼正轻轻弯着,看上去格外深情。这神情还不是普通的款款深情法,而是尖锐的,似钩似刀,笔直捅进他心里的深情。 青毓捧着他的脸,低声道:“我也爱你。” 邹仪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既然爱我,就别去。” 青毓摇了摇头:“不,我不能不去,如果你爱我,就让我去。” 邹仪恨声道:“不要用爱的名义来伤害。” 青毓吻了吻他的眉心:“我没想这么做,你明白的。”说着用手指摩挲了下他的嘴唇,然后举起手来,敛去了脸上柔情似水的神情。 邹仪看着他那只高高在上的手,简直恨得咬碎了牙,他几乎是失声的叫喊起来:“青毓你给我住手!你明知道自己是错的为甚么还要错下去!你不是苏兰!你永远不是她,她也绝不会是你!你明明不是要救她,你明明就是为了圆自己的为了心愿,拿甚么别人做大旗!?” 青毓的身体僵了一僵,邹仪借着这个机会撑着身体从床上立起上半身,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你睁开眼睛看看好么!这不是那个礼教崩坏、妖魔横行的崇永年,这里国泰民安、时清海宴,不会有人要来吃了你的,你不要怕好吗,”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近乎小心翼翼,“你有我啊,你不是当年那个甚么都没有的小孩了,就算他们真的要欺负你你也有我啊,我爱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么?” 说到后来邹仪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有浓烈的要将胸口烫伤的炽热情感,可偏偏被口舌一拦,吐出来的只有苍白。 于是他便不再说了,他用头轻轻蹭着青毓的头,以一种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像只无法言语的兽,表达着自己心底满腔的怜惜和爱意。 青毓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还是脖颈一凉才把他的神智拉回了神,他感受着邹仪的体温,邹仪柔软的发,这让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他偏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邹仪,他又看到了他那双含钩带刃的桃花眼,可他发现自己竟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的让它捅进心里。 因为他发现钩子的头上不是尖锐的倒刺,而是邹仪鲜灵活跳的心。 他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呢。 他轻声细语的哄邹仪:“闭上眼,我帮你把泪舔干净。” 邹仪顺从的闭上眼,青毓却愣住了,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还是邹仪不安的睁开了眼,他才回神,笑着凑过去,探出舌尖,果然如之前所说,将泪水一滴不漏的舔了干净。 他舔尽了泪水后没有离开,而是细细描摹着眼皮下的圆润眼珠。舌尖稍稍使力,便能感受到眼珠不安的轻颤,他轻笑了一声,安抚的在眼皮上打了个转儿,顺着往下,舔过挺拔鼻梁,一直到了两片薄唇,邹仪微微启开,便被他乘虚而入,吻了上去。 邹仪以为他的诧异来自于自己的顺从,可青毓其实诧异的是自己。 因为他奇异的发现,当他看着闭着眼,安安静静等待自己的邹仪的时候,他盘踞在心底的那口怨气突然烟消云散了。 他的心魔,他是知道的,他曾经无数次设想它会怎么消失,也有可能一辈子到死都在,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突然间烟消云散了。 ——就因为遇到一个人,于是在经历了暗无天日、心如刀绞、险些要了命的苦难后,还能发自肺腑的说一句:上天待我不薄啊。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一吻毕,两人都有些气喘,虽然嘴唇分开了,但又都舍不得分得太远,邹仪几乎是黏着他的唇,含含糊糊地问:“还走吗?” 青毓有了闲力,故意存了逗弄他的心思,微笑道:“走。” 话音刚落就觉怀中的身体一僵。 他立马舍不得了,准备说实话,却觉腰间一痛,不受控制咚的一声摔到了地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邹仪还抬着那只踹他的脚,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滚。” 青毓连忙爬起来,死皮赖脸的将人箍在怀里,伸手解了束缚邹仪双手的布条,把吻在手腕处落了个遍,缠绵黏糊的邹仪都受不了,这才停下啄吻,将被子一掀搂着人睡觉。 说是睡觉,一晚上两人都没睡着。 邹仪翻来覆去,青毓虽闭着眼呼吸绵长,可邹仪用眼角余光瞅着他,莫名的就是知道他睡不着。 待天将亮的时候才算有了些许困意,半睁半闭的睡了会儿,天全亮了楼下的吆喝迎客声也逐渐响起来,被搅得无奈只能下床。 两人并东山和邹腊肠都下了楼用早饭,东山昨夜听到了些动静,但不好插嘴,便一心一意的喂邹腊肠,给它备了碗热腾腾的肉粥。 邹腊肠将粥碗舔了个底朝天,然后便屁颠屁颠跑去舔邹仪的手,将他手舔得一阵黏糊,待邹仪伸手要去摸它的时候,它却呲溜一下逃了,颇有欲拒还迎之风。 东山眼酸地道:“我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它,这个小畜生却是一点儿都不将我放在心上。” 青毓捉住了这只油光水滑的小畜生,将邹仪被舔的黏糊的手在它皮毛上蹭了蹭:“你以为它来做甚么?不过是要个擦嘴的地方罢了,它不蹭你,就是优待。” 邹腊肠虽然迫于淫威不敢咬人,但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喉咙“呜呜”有声,显然是把青毓作为不共戴天的死敌,邹仪瞧不过眼,抽回了手,用帕子擦了,拨了一小碟腊肠给它:“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和只狗都要计较。” 青毓笑了一声,正待反驳,却听门口一阵脚步声,在众人轻快的步子里格外明显,他皱眉往门口看去,就见蒋钰走了进来。 她面色发白,眼底浮肿,眼中带血,显然是没休息好。发髻有些乱,衣裳也有些皱,看上去好像平白老了几岁。人的青春年华真是脆弱得很。 她来到邹仪他们这桌,也不说话,径直坐下,青毓心有愧疚,便亲自动手给她盛了碗白粥,她低声谢过。 东山和邹腊肠都敏锐的嗅出气氛的沉闷,都缩着脑袋喝粥不说话,东山对着光亮粥碗照自己的圆脸,就听邹大夫开了口:“蒋小姐,重刑犯允许探监么?” 日啖一肉_102 蒋钰愣了愣:“甚么?” 邹仪低下头去:“六日后便是行刑之时,兰姑娘对我有厚恩,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她。” 蒋钰咬着嘴唇,直把嘴唇咬出个深深牙印,这才小声道:“我试试。” 第二日便有了结果,可以探监。 蒋钰一大早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探监时间却在午时,三人忙着收拾些爽口小菜,想叫她在走前吃顿好的。 蒋钰看着三人忙碌,心里头一阵一阵的难过,终究还是开了口:“别了,她不吃的。” 邹仪一愣,朝她看去,她深深的埋下头:“她吃不下甚么,你们拿去了也是糟蹋。” 邹仪顿了一顿,温和道:“这么多菜,她或许总会捡几筷子,这便是赚了;即便她一口不吃,也能让她知道有人挂念着她,这是我们的心意,同吃不吃无关。” 蒋钰见他说到这份上便不再说,只沉默的注视着几人前前后后忙碌身影。 将近午时的时候,青毓和东山各提一个五层的大食盒,随着蒋钰往里走。 之前蒋钰说的话,东山是听见了的,可他虽然听见,却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在心尖上掠了一掠,并不当真。 他想:“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能在一夜间白了头发呢,又不是话本上的故事,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邹大夫也没有见过。” 他一面走,一面想:“马上就能见着她了。”他一想到能见到兰娘,心里就泛起一阵紧张的甜蜜,然而紧接着,她即将死去的事实又让他热泪盈眶。 他这么边走边想,竟不知路途长短,倏忽间便到了,狱卒客客气气对蒋钰说了甚么便悄声离开,蒋钰率先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东山定了定神,猝不及防的和兰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怔了怔,握着食盒的手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像肉的海浪一样抖动起来,刚开始只是小幅度的抖动,然后越抖越大,越抖越大,像涨潮的海水浪扑到了最高点——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兰娘的头发,白了大半,偶有黑发夹杂其中,正是个知天命的年纪该有的模样。 她的面孔迅速的衰老下去,两颊深深凹陷,以至于颧骨深深的鼓出,浑浊的眼珠也鼓出,正是老态龙钟像口痰似的黄色。 她脸上没有多添一份皱纹,可却偏偏叫人觉得她已经老了。老得马上就要死了。 蒋钰接过了东山的食盒,将那食盒打开,细致的一层层摆好,柔声细语的蹲到她身边,问她:“兰娘,吃饭吗?” 兰娘不说话。 蒋钰见怪不怪,径自挑了一筷子菜,送到她嘴边,轻轻一捏她下颚,毫无阻碍的便张开了,兰娘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下去。 蒋钰见她吃完,又挑了一筷子,她倒是很细心,每喂一口都是不同的菜色,加上青毓手中的食盒,便是每菜喂一口也能喂个半饱,蒋钰见差不多了便收拾了食盒,叫他们放到外头去。 邹仪和青毓都直直的杵在那儿,不出声,一时间牢房内只有东山嚎啕的哭声。 蒋钰对兰娘说:“邹大夫和青毓大师、东山大师都来看你了,你要不要同他们说说话?” 兰娘眨了眨眼睛。 蒋钰看着她浑黄的眼珠,好像金鱼般鼓起,那眼睛一直都在看向一个地方,穿过了栏杆,穿过了泥墙,穿过了山石,一直飞到英娘小小的坟堆上。 她都舍不得眨眼,非得眼睛又痒又疼无可奈何不得不眨的时候,才轻轻眨那么一小下。 蒋钰突然间就觉得很委屈。 她一直觉得委屈,这委屈从哪里来,是为谁受的,她不得而知,但她一直熬着熬着,可偏偏今天有旁人在场,她就像个憋着眼泪终于得见大人的孩子,那委屈成倍的涨了上来。 她一脚踹翻了食盒。 然后她迅速的蹲下身,使劲的摇着兰娘的身体:“英娘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无论你做甚么她都回不来了!就算你死了她也回不来了你明白吗!”蒋钰突然膝盖一软跪了下去,“算我求你了……你和我说句话吧。” 神游在外的兰娘听到了蒋钰热切的期盼,张了张嘴,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好像两片生锈刀片在用力摩擦。 “甚么?!”蒋钰几乎是激动到颤抖的凑到她的嘴边,听她一字一顿,生涩用力地说:“小钰,让我安心的死吧。” 蒋钰那瞬间呆若木鸡,然后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内腑被一双大手紧紧捏在一起,像面团似的反复揉搓,她哆哆嗦嗦地说:“不!我不许!我绝对不允许!你站起来,我带你走,我们逃出去,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你要是想英娘,我带你去看她,我们可以搭间屋子在她身边,日日夜夜守着她——” 兰娘伸出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蒋钰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小钰,”兰娘咳嗽两声,将喉管里的灰尘给咳干净了才继续道,“我问你,外头对我这件事是不是议论纷纷?” 蒋钰点了点头。 “报纸上,是不是将英儿受的龌龊事也登得一干二净?” 蒋钰颤抖着,点了点头。 兰娘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突然闭上眼不说话了。 蒋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还有呢?你还想问甚么?这样就没了?” 兰娘半睁开眼,冲她笑道:“年关举行大会,一定会将这事作为提案提上去的。我当初曾想豁出脸去,告发何霄,可惜那时太小受了他的哄骗说是自愿,算不得□□;孩子才几岁,一颗糖就能骗得她心甘情愿去上床,他就是钻了律法的空子;现下这事作为提案提上去了,若是能顺势修改了律法,不知免了多少孩子的苦难。” 蒋钰却不依不饶的攥紧了她的手腕:“你在胡说些甚么?!旁人跟我们有甚么关系,我只想救你!你凭甚么非死不可?你做错了甚么?上天这样不公,还管他甚么律法,都是狗屁!” “小钰!”兰娘几乎可以说是严厉的喊了她一声,刚喊完这一声就咳嗽起来,面上一阵病态的潮红,她反手抓住了蒋钰的手腕,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蒋钰看她眼中含着一点热泪,嘶声力竭道,“我要是不死,英儿死不瞑目啊!” 蒋钰只觉一桶冷水兜头盖脸泼了下来,将她一腔热血冻成了冰渣子。 她知道她的言外之意,现下的舆论风向一边倒,只要苏兰死了,那么同情心会达到顶峰,年关大会提出修改律法,就有极大几率通过;可她要是逃了,人们在同情之余,也会在心上给她记一笔,那么通过律法的可能性就大打折扣。 她确实是非死不可。 不论是从情看,从法看,还是从理看,她都非死不可。 可她偏偏不想让她死啊。 蒋钰深深的捂住脸,她眼眶干得发痒,竟是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偏偏心痛得让她忍不住像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苏兰在她耳边苍白安慰道:“英儿没了,我本就活不下去,这样刚好。” 话音刚落,蒋钰只觉眼眶像火烧似的灼痛起来,她低低的哀嚎了一声,一颗滚烫的、能将她脸孔溅得皮开肉绽的热泪滚了下来。 日啖一肉_103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兰娘说完这句便闭上了嘴,之后蒋钰同她说甚么她一概不答,又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探监时间结束了,蒋钰低声同她告了别,青毓领着哭得抽抽噎噎的东山走近了,俯视着她陌生的面孔,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邹仪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蹲下来,轻声道:“保重。” 兰娘眼珠转了转,似乎听见了,又好像甚么也没听见。 他们并没有停下来看她的反应,说完保重便径自走了出去。 东山眼热得厉害,哭得一刻也不停,眼睛本就比旁日脆弱,这时乍一走到太阳底下,秋日的午间太阳火辣辣的大,他觉得眼皮抽搐瞳孔一痛,险些要瞎了,忙闭上眼。 他颤抖着自己湿润的眼睫毛,触目一片鲜红,不由得惶恐的伸出了手想要抓住甚么,突然,他摸到一只手,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就在他抓住的下一秒,那只手紧紧的回握住了他。 他任凭那只手牵着他,带他跨过台阶,拐过转角,穿过连廊,稳稳当当的走出衙门,感受一阵暖风拂面,东山这才小心翼翼睁开了眼,就见他牵着的正是师兄的手。 东山不禁面上一红。 青毓见他睁开眼的下一秒就十分嫌弃的甩开了他的手:“下不为例,”他说,“我的手是留给满谦牵的。” 东山看着师兄,他好像受惯了风雨,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糙味儿,以至于连释放出的善意都那么生硬,偏越是不会释放善意的人,偶尔泄露那么一星半点,越是显得弥足珍贵。 他眼睛一热,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青毓面孔一僵,邹仪皱着眉用手肘戳了他一下,青毓摸了摸自己油光闪亮的脑袋,有点儿心虚,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 之后他们再没去看过兰娘。 时间如白驹过隙,不过眨眼功夫,行刑之日就到了。是在私下的绞刑,并不公开,即便这样,各家各局的报纸依旧吵翻了天,逼真得可怕。 邹仪早晨从床上起来,见青毓早已洗漱完毕,正对着昏暗灯光看报纸,他起身去拉开了窗:“这么暗,也不怕眼睛看坏了。” 青毓笑笑,没有接这个话,反而起身去给他盛了碗栗蓉粥:“一直放盆儿里给你温着呢,洗漱过来吃。” 邹仪漱了口,用热毛巾擦了脸,突然兴致大起,将毛巾蒙在青毓脸上,青毓没动,等他揭起来了后才微笑道:“好香。” 说的是毛巾,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邹仪。 邹仪面上红了红,没说话,自己端起粥呼啦吃了几口,眼角余光瞥见青毓看得报纸,有好几家,每份都翻到兰娘处刑的那一面。 他瞳孔缩了缩,动作却不曾断,麻利的吃完叫店小二来收拾。 他们当初同蒋钰允诺的是找出真凶就离开,现在虽然找了出来,青毓却绝口不提离开的事。邹仪知道他心里挂念着年度大会的结果,也不催促,陪他一起等着。 他吃完饭,理了理衣衫就准备出门去药堂,走到一半又想起甚么似的回头:“客栈太贵,这么呆着终究不是办法。蒋小姐说是替我们寻了两间厢房,租金便宜,今天我早些回来,到时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青毓也准备出门去码头,听到这话系鞋带的手一顿,复又说:“好。你等等我,我们一道出门,我送你。” 邹仪立在门口等他,心里却想着药堂和码头正是南辕北辙的两条道,他知道青毓为甚么这么做,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青毓穿戴完毕,携着他的手下楼,一路走了老远,邹仪见差不多哄他回去,他也闷不做声,邹仪只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飞快凑过去啄了两下,两边脸一边一个,这才将偶尔撒娇撒娇起来却不轻易罢休的大孩子哄回去。 这一整天都平平无奇,唯有中午的时候,饭饱之余有几分困意,偏翻来覆去却睡不着,他正烦躁的起身倒茶,忽然听见了三声钟鸣,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悠远。 邹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是三声丧钟。 不知是哪户人家,不知是谁,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好时候——归天了。 他放了职和青毓在门口汇合,等了一盏茶功夫。蒋钰虽脸色不好,但神情还不算太坏,领着两人就去了宅子。 原来是蒋家的别院,本是给蒋钰的,但她住在衙门的单房里平日没人住,唯有一老妪打扫,便琢磨着租了出去。说是租两间厢房,实际没别的房客,这别院便都归了他们,价钱低得不可思议。 邹仪知道是蒋钰好意,没有推拒,只道了几声多谢。 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兰娘和英娘的死就像投入湖中的小石,只溅起了一丝涟漪,现在石子沉底,风平浪静。 只是随着年关将近,她们的事又被提起来,却是和是否要修改律法一道提起,还有许许多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她们的事只能占豆腐干大小的版面。 即便这样也是叫人极高兴的,他们有空,便辞了老妪,邹仪和青毓都有了看报的习惯,晚上回来吃了晚饭,一人在灯光下洗碗筷,另一人念报纸给他听,东山扫扫地擦擦桌,逗弄逗弄日益肥胖倜傥不再的邹腊肠。 邹仪小心的用剪子将报纸上有兰娘事段的都剪了下来,存在一个果盒里,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便起来翻一翻。 终于,举行年关大会的日子到了。日子定在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早上公布结果。 外乡人没资格进去,连本地人都得层层选拔挤进去,他们就守着报纸,查看最新的消息。 除了看报,别的也不含糊。药堂和码头总算是忙完,家里的年夜饭却要准备起来。去年一人断了腿,一人摔了个半身不遂也就罢了,现在三人都有手有脚,还有间大院子,怎么看都像是个家了,马虎不得。 邹仪断断续续的买了鸡、鸭、鱼,养着,又起了大早买了新鲜的蔬菜,白汪汪绿油油水灵灵的,瞧着心里就一片舒坦。 他回来的时候青毓也已经起了床,同东山在一块儿扫尘。 邹仪眼瞧着,虽说这俩师兄弟不是亲生的,可待久了,总能染上些相同气息,偏偏他们是个例外。青毓手脚利索,力气又大,桌子擦得宛如镜面;东山却空长了一身的赘肉,力气不见得大,动作更是温吞如龟,擦了椅子半天,还是没有将陈垢擦去,被青毓嫌弃的掸走,叫他看着邹腊肠不让它捣乱就好。 东山正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给腊肠顺毛,忽然觉得眼前一晃,他一抬头,就见邹仪微笑着注视着他,他不禁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感到脸红,但他又细细看了一眼,发现邹仪是善意的微笑,这才放松下来道:“师兄在那边擦台子。” 青毓没好气道:“他早看见了,又不瞎。” 待邹仪走近,他见着邹仪拎的菜篮,不禁叹了口气道:“邹大夫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年三十的菜价不知有多贵。” 邹仪笑了笑,将菜篮子往桌上一放:“既然舍不得便都让给我和东山吃吧。” 青毓忙将菜篮抢过去,冲他翻了个娴熟的白眼,邹仪笑了一声,进了厨房。 狮子头同红烧肉已经炖了起来,鸡拔了毛放了血,正丢进锅里闷着,其余的菜也陆续洗净摆好,只等着晚上下锅,现下三人一狗的头等大事是包饺子。 青毓和东山一直跟着师傅流浪,走哪儿算哪儿,时常连日子都分不清,日子过得糙,没有包饺子这种奢侈的闲情逸致。 邹仪亲自和了面,招呼着东山把菜洗净了,交给青毓剁馅儿,不爱大荤,六分白菜四分猪肉,青毓站在灶台上剁馅儿,剁得浑身是汗,大冬天的脱了棉袄,就穿了中衣,还是邹仪走过去好说歹说怕他着凉,招呼着将袄子披在肩上。 至于邹腊肠此狗,因三人不察没了管束,十分活泼的撒丫子作妖,不一会儿就撞翻了俩烛台,正准备继续自己的大业,忽听见厨房一阵可怖声音,它屏息凝神,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在厨房门口瞅了一眼,好巧不巧正撞见青毓神情严肃的剁馅儿——实际青毓没甚么想法,只是他五官深,不笑的时候未免有点邪气——这眼神落在邹腊肠眼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分明就是光头和尚面目狰狞的要剁狗肉! 日啖一肉_104 吓得它忙缩到八仙桌底下,一声也不吭,还是晚上吃饭的时候邹仪哄了半天哄出来的。 三人自然是不知道此狗多姿多彩的内心活动,他们和了面,剁了馅儿,正准备包饺子。 这里头只有邹仪会,还是个半吊子,包了两个软塌塌的金元宝,幸而青毓机灵,上手极快,不一会儿便包得比邹仪都漂亮了。 他们两人正在教笨手笨脚的东山包饺子,忽听见敲门声,蒋钰背着手走进来了,唇边浮着一抹笑。 她先向三人依次问了好,紧接着便开门见山道:“年度大会的结果出来了,报纸印得晚,我先来同你们说:律改通过了,凡是十岁以下的,不论是否自愿,发生关系一律按强迫算,依法入刑。” 她见三人只盯着她不说话,转了转眼珠,低声道:“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何霄租了客栈的厢房说是私会情人,我们查了半响都没有头绪,后来想起掌柜的证词便倒推了思路,果然被查到了,是启蒙班的季晴。” 那日说是何霄对着情儿爱称不断,一会儿心肝宝贝,一会儿情儿,实际上此“晴”非彼“情”,唤的实际上是名字。 蒋钰道:“衙门问了季晴,她同意站出来打第一场官司,年假结束就开始。” 语毕却是一阵沉默,蒋钰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不禁绞紧了袖口,却见青毓突然站起来,只说了一声:“好。”然后拿过桌上的一盘饺子,将它摘进食盒里,递过去,温和道:“自家包的,送你了。” 蒋钰愣了愣,笑着接过,将背在身后的食盒也拿出来:“好巧,我也带了饺子,不过是冬笋虾仁馅儿的。” 青毓爱吃肉,更爱吃些鱼呀虾呀的水产,大抵是以前没吃过,现在使劲补回来,听罢便忙不迭接过,大笑着说了句多谢。 之后几人又围在一起说了几句吉祥话,邹仪留她用午饭,她却赶着回家,邹仪也就没勉强。 邹仪还留了个心眼,因东山吃素,于是用过午饭后他将青南瓜擦丝热炒做馅儿,包了南瓜饺子,预备晚上蒸给东山吃。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晚上,一桌好菜摆上桌,连青毓都觉得有些过于丰盛,对邹仪说:“这么多菜我们三人吃不完怎么办?” 邹仪笑道:“那就之后的日子吃剩菜呗,反正冬天,也不会坏。” 和和美美吃了一顿饭,邹仪还往邹腊肠的饭碗里添了几根肉骨头,吃完饭几人围着聊了会儿天,邹仪见东山呵气连连,想来是这几天忙累了,便赶他去歇息,不必一同守岁。 东山走了,大厅里便只剩下青毓和邹仪两个人,虽然这岛国暖和得很,冬日都不必生炉子,但这么偌大的厅堂只有两人,总觉得冷,空得冷,于是便商量着转移阵地,挪到房间里一块儿守岁。 邹仪先去厨房煮了饺子,待他回房,就见青毓已经脱了袄子,倒好了酒,懒洋洋的靠在榻上,像只惬意的大花猫。桂花酒的香味充盈了整个屋子,屋子不大,香味却浓,浓得还未饮就叫人有些醉。 邹仪深深吸了一口,微笑道:“好甜!”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将饺子随便一放,自己去摸青毓的脸:“怎么脸这样红,不会是醉了吧?” 青毓不说话,却是捂着嘴巴直直的盯着邹仪看。他一捂嘴眼睛就凸显出来,这人轮廓利落五官冷艳,唯有眼睛留了抹柔情,平日里看不大分明,唯有夜里灯下,被酒气一蒸,方能显出来。 邹仪被他看得春心萌动,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还真的醉了?大师怎么就这点酒量?” 青毓听了这久违称呼笑出了声,抹了把脸道:“也许吧,之前吃年饭的时候就想喝,顾忌着东山这臭小子,结果把我憋狠了,回来就喝了大半坛。” 邹仪瞥了眼,虽说桂花酒酒性不烈,可也架不住他当水似的喝,况且越猛越易醉。 他将小碟子递过去:“正好这有醋醒酒,你蘸着醋吃点儿饺子。” 青毓皱着眉摇了摇头,却是取了辣子碎,蘸着吃了一半饺子。 青毓吃甚么都像行军打仗一样火急火燎,邹仪说了几次也改不掉,他早已经吃完,正在啜酒,邹仪却是吃几口饺子饮几口酒。 屋内虽没有生炉子,却暖和得像春天一样,邹仪将筷子一放,舒舒服服的往榻上一靠,心想这日子可真是再妙不过了。 他伸了个懒腰,只觉甜酒顺着血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整个身子都热烘烘软绵绵,一时间竟然连眼皮都睁不开。 这时,他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叽叽啾啾,不大分明,好像隔了层薄纱,他也有些醉醺醺的,不确定。青毓显然是也听见了,站起来就要往门外走。 邹仪看着他的背影:“你去干甚么?” 青毓道:“看看小燕子们有没有冻死。” 邹仪诧异的瞪大了眼:“现在是冬天,哪儿来的燕子?” 青毓道:“这儿的冬天太暖和了,前几日我就见房檐上有燕子窝,只是一直没见着活物,还以为它们走了呢。”说着就要推开门去。 邹仪见他走路脚底打飘,哆哆嗦嗦的画着半圆,忍不住一拍软垫,哈哈大笑起来:“你别走了,”他说,“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的,把人家吓着了可不好,大过年的燕子也要安生。” 青毓回头瞪了他一眼,手扶着房门,歪着头一本正经的思考了片刻,然后拧了拧眉毛,不情不愿的关上门往回走。 邹仪瞥了眼门外或有或无的燕子窝,又瞥了眼晃悠悠走来的青毓,突然不知怎地,竟想起了一句诗。 那是他年少时候绝不会想起的诗。 那时候他不喜欢,觉得它们即俗且腻,唯有大浪淘沙、纵马高歌、塞外独酌才是上品。可他年纪大了,却越发喜欢起那些俗诗来。俗得好,俗得妙,俗得贴心窝子。 那句诗正是: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冯廷巳《长命女·春日宴》 你们猜下章开车吗? 合、病木万春 第70章 第七十章 青毓走近了,在灯下赏美人,这灯下的美人如水中月,镜中花,总有点儿不可捉摸的朦胧美,似乎随时都会羽化登仙,他有些不安的伸出手,邹仪不闪也不避,反握住他的手,牵着他的手去碰自己的脸。 他眼中盛满了笑意,桃花眼一弯,更显出几分狡黠来,青毓瞧着就像是话本里的狐妖,美得不怀好意。 他凑过去低声问:“满谦,你在笑甚么?” 邹仪抬起头,笑吟吟的把刚才想起的那句诗,一个字一个字的同他讲。 青毓愣了愣,然后突然低笑一声,将人抱起,一把丢到床上,大概想着言不如行,于是也没有说话,只闷头动作。 日啖一肉_105 他的吻密密麻麻的落下,很轻,带着点儿孩子气的讨好和淘气,从眉间一直落到嘴唇,邹仪禁不住被这啄吻逗得笑起来,直到他的舌头被人衔住,湿湿热热的吻在一起,他才停下了笑声,沉浸在这个满是桂花香气的吻里。 一吻毕,两人都有些气喘,邹仪正兀自闭着眼喘气,忽然只觉上身一凉,亵衣被扯开了,露出雪白的胸膛;他长得好,端得是骨肉匀亭,而那肌肤因不曾吃过大苦头没有伤痕,正微微的沁出一掬光来。 虽说是暖和,但到底也算冬天,这么陡然一暴露,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钻了出来,邹仪皱着眉支起胳臂预备起身,却被青毓给压了回去,湿热的舌在他嘴唇处舔了一口,然后如游蛇般往下。 不知吻到了哪儿,他受不住的弓起身子,低低哎哟了一声,然后便摔了回去,只用发红的眼睛瞪着青毓。 他发现他们两个一人衣不蔽体可称得上是狼狈,还有一个领子正严丝合缝的贴在颈子上,未免有些不平衡,他喊了声“青毓”,然而青毓大师专心致志干活,不曾听见,他双手又都被这死秃驴压着挣也挣不开,只好用空闲的腿踢了他屁股一脚。 青毓果然抬起头来,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邹仪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趾高气昂道:“把衣服脱了。” 青毓听闻抬头笑了一笑,勾着嘴角满是痞气,这痞气看得邹仪真是春心萌动,压抑住了抬头吻他的欲望,又重复了一遍,青毓却低下头去,敷衍道:“我正忙着,不如你帮我?” 邹仪冷笑一声,正准备呵斥,却突然剧烈地喘了一声,险些弹跳起来,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看着青毓。 青毓笑眯眯的同他对视:“邹大夫可知这天我等了多久,羊入虎口,晚啦。” 邹仪面色通红,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别的甚么,他颤抖道:“你——”青毓却又埋下头去,将被遗忘在犄角旮旯里的话题捡回来:“你之前不是要脱我衣裳么?不脱了?” 说着松开了钳住他双手的两臂,邹仪涨红着脸,一时半会儿犹豫不准是该用这双手给他两拳好还是给他脱衣服好,然而犹豫片刻,他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去,捏住了青毓的腰带。 他的身体早在桃源村的时候就看得七七八八,只是现在比之那时心境毕竟不同,他的指尖粗粗掠过那些伤痕,有浓有淡,有他说得出来武器的有他说不出来的;这些七零八落的伤痕将这具躯体划得支离破碎,甚至看上去有些骇人。 他的胸口蓦地一痛,轻声问青毓:“我是不是差点儿就遇不上你了?” 青毓愣了愣,抬起头,突然笑了一声,安抚的吻了吻他的嘴角:“这不都过去了,现在可好得很。” 邹仪还想开口说甚么,青毓却突然擒住了他的下颔,眼珠子一刻也不眨的盯着他,眼睛里有满到溢出来的希冀。 邹仪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终究是别过脸闭上眼,默许的咬住了牙。 他感到一个温暖的吻落在他的耳边,轻得像一根羽毛。 青毓说:“谢谢你。” 东山之前在码头帮工做得狠了,困得要命,回去一沾枕头就睡着,正埋头大睡,忽然被一阵刺耳的刺啦声给吵醒了。 他睡眼朦胧,揉了揉眼睛,见是邹腊肠在扒拉房门,一见着东山醒过来就蹦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到东山身上,也亏得是东山,若是换了个瘦条恐怕被它压得一口气上不来,两脚一蹬就一命呜呼了。 邹腊肠显然不知道刚才是如此危急时刻,东山花了番功夫把它掀下来,它还摇着尾巴舔着东山那张面团脸。 东山愁眉苦脸的同他对视:“祖宗,你要干甚么呀?” 邹腊肠蓦地跳下床,用爪子拍了拍门板。 东山摸了把自己油亮的脑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披衣穿鞋,给开了门。他甫一开门邹腊肠就以离弦之箭之势嗖得蹿了出去,东山不曾料到这肥狗居然这样灵活,过了两秒才一跺脚去追它。 邹腊肠虽然被东山好吃好喝供着,但还不曾忘记自己是邹家狗,它闲来无事竖起耳朵听到了邹仪那儿的动静,想起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青毓,直觉不妙,于是直扑过去,东山赶到的时候它正准备扒拉邹仪的房门。 东山跑到它身边,压低声音道:“祖宗,他们都睡了,你别吵人家,回去跟我一道歇息吧。” 邹腊肠充耳不闻,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咯吱”声,并不响,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却十分突兀。 东山愣了愣,邹腊肠也愣了愣,紧接着就听见邹仪压得极低、咬牙切齿的声音:“青毓你个混账东西——啊——”那尾音颤颤巍巍的,紧接着是一阵水波荡漾似的咯吱声。 东山一愣,然后面孔陡然涨得通红,他在邹腊肠反应不及的当儿一把捏住了它的嘴,然后将它往咯吱窝里一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缕烟似的跑了。 邹腊肠不明所以,满腹委屈,被绑进了东山屋内就准备撒泼大闹,然而东山只反锁了门就一掀被子,将自己团成个球,缩在里面不出来了。它百无聊赖的破坏了一会儿,发现无人欣赏它的杰作,于是不甘又寂寞地停下,找到了自己的狗窝将身子一团,也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明。 东山昨夜悲惨的失眠了,早上醒来眼里有血丝,看着精神十分不济,他出了门,却见师兄笑容满面的在厨房熬粥做饭。 他本想问邹大夫呢,但转念一想自己脸上一红,就将这话给咽下了,转而干巴巴的和师兄说了句吉祥话。 青毓喜气洋洋的也回了句吉祥话,然后不等东山问,先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道:“你邹大夫在房里歇着,别去扰他。” 东山脸红得好似烂熟的番茄,忙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自己舀了碗粥呼啦呼啦喝了,就钻进房里,再不肯出门。 青毓熬好了粥,还将粥碗放在井水里凉了一凉,待摸上去差不多了才端着进了屋,就见邹仪睁着眼望着床帐,看他来了缓缓将头别过去,不说话。 他心下好笑,面上却不显,将粥碗一放,过去扶邹仪起来,邹仪顺着他的力道起来了,却是瞪着他:“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青毓取了粥碗,舀了一勺将调羹伸过去,邹仪却自己夺过碗勺道:“我又不是大姑娘,自己来。” 青毓似笑非笑勾了他一眼:“昨夜一过,哪儿还有甚么姑娘家。” 这话说得邹仪险些将碗摔在他脸上。 青毓见邹仪真的生气,赶忙将人揽在怀里,亲着他侧脸:“事情了结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你有甚么要置办的没有,我替你去。” 昨晚上的事主要还是你情我愿,所以邹仪其实也没多大火气,听了正事便将它搁到一旁,思索片刻给青毓写了份单子,叫他按照这上面采购。 “那行,”青毓笑着挥了挥手,“你再歇会儿吧。” 邹仪听罢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然而昨夜确实折腾得有些过分,他靠着软枕,不知甚么时候睡了过去。 又过了几日,东西都操办的差不多,之前蒋钰送他们的船也收拾妥当,蒋钰赶来码头送他们,不由分说的又塞了一小木盒,青毓掂量着沉甸甸的,正准备还给去,她却极机灵的往后退了两步:“别自作多情,不是送你的,是送给邹大夫的。” 说着摆了摆手,毫不眷恋的往回走。 邹仪已经上了船,见着她挺拔背影不知怎地突然十分感慨。 他一面朝岸上的青毓伸出手,一面道:“果真是不一样了。” 青毓顺着他的力道跳上了船:“人总该长大,长大不是坏事,只是许多人长大了就完全变了模样。” 邹仪道:“初心不改,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难。” 青毓却笑道:“一开始就觉得难因而畏手畏脚,一旦有点儿风吹草动便倒戈,确实是难;若是心一横牙一咬坚持下来了,回过头看看,险山恶水不也就那么回事吗?” 日啖一肉_106 邹仪也笑了,却没有说话,只伸出手臂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拥抱。 他们在海上航行了十多天,元宵节自己煮了碗汤圆,对着朗朗清风、胧胧银月,望着茫茫海色,一览无垠,便想起了张子寿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出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见识了天下之大浩海之深,知晓了许许多多迥异风俗,经历了或悲或欢难断诸事,唯有悬空明月始终不变,让人对未知的旅途也生出几分亲切来。 青毓之前买了份地图,正对着地图盘算到下一个岛屿的日子,邹仪凑过去问他:“下一个岛是甚么?” 青毓答:“杜国。过了这个岛,下一个就是蓬莱了。” 就听邹仪咦了一声:“这个岛国我听说过,记得好像是因……豆腐出名的。” “豆腐?” 邹仪笑了起来,却是对东山说的:“是,你这吃素的可有口福了,杜国的豆腐,天下第一。” 又过了两日,通畅无阻的到了杜国码头。 他们停了船,办了一应手续进了城,就在踏入城门的一刹那,就见各式各样各家各户的豆腐旗帜毗邻而立,红蓝黄白,风一吹旗帜就猎猎作响,实在是道亮丽景色。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啦~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在海上航行的半月,多是干货,鱼干肉干,蔬菜也是干了泡发的木耳一类,吃得一张嘴说话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腥咸味。 这时乍一到了陆地,脚踏黄土,鼻尖充盈着新鲜食物的香气,三人并一狗都感动的要落下泪来。 几人就近择了家体面馆子,店里亮堂干净,食客也恰好不多,菜单上有五花八门的豆腐,他们点了几个,正准备坐下好好喝壶热茶,店小二却满脸堆笑的对他们说:“几位客官,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先结账,后上菜。” 邹仪听到这话皱了皱眉,然而还是没有说甚么,掏出银子预备结账,递过去那笑容长在脸上的店小二又推了回去:“实在抱歉,这银子是私银,店里没法儿收,几位得去商行那儿换成通行币才行。” 邹仪面色已经不大好看,然而还是叫青毓将几张通用银票掏出来,店小二结果草草一扫,微笑道:“这票子太大了,店里兑不开,还请几位见谅。” 这可谓是□□裸的赶客了。 邹仪听到这话终于忍无可忍的啧了一声,邹腊肠有样学样的“汪”了一声,尽力摆出一副狰狞的面孔,可惜无人欣赏,东山把它夹在腋下,离开了馆子。 几人被这么一胡搅都没了甚么吃饭的兴致,打听清楚了商行在哪儿,几人紧赶慢赶去商行兑通行币。 三人沿着一条清澈溪水往上游走,不知是不是溪边水汽重的缘故,东山觉得有些冷,于是敛了敛领子,又将邹腊肠抱得更紧了些;邹腊肠被他以一个手托婴儿的姿势抱着,但因它太大又不老实于是便用咯吱窝一夹,邹腊肠本就有些闷,这时东山一用力,它只觉肥秃驴咯吱窝的酸臭堵住了它的两个鼻孔,要么闷得喘不过气,要么酸得恨不得厥过去,不禁大力挣扎起来。 因它挣扎得太过厉害,东山不得已放了手,甫一落地它便大口呼吸几次,然后贴着邹仪的脚跟,死也不肯离开了。 青毓本在同邹仪说私密话,这时陡然闯入了第三者,虽然是只蠢狗,但也碍眼得很,他用脚拨了拨,没拨开,只好无奈的忽视它。 邹仪伸手顺了顺腊肠的毛:“我们初来乍到,素未谋面,哪里得罪了他们,连吃顿饭都不得安生。” 青毓听罢冷笑道:“恐怕就是初来乍到,欺负外乡人罢了,历来如此,没甚么好奇怪的。” 邹仪道:“可他们终究是生意人,哪有钱送上门来却不要的道理?” 青毓却是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解。 他们又说了会儿话,突然听身后一阵咕噜声,邹仪回头,就见东山摸着自己肉颠颠的肚子,满脸通红的望着溪水。 邹仪见状微笑道:“怎么,饿了?” 东山矜持的点了点头,青毓冲他翻了个白眼:“就你事儿多。”一面说,一面从包裹里摸出半个干面饼,“凑活着先吃点儿,商行马上就到了。” 东山道了谢,接过,突然眼角余光瞄到一个晃影,他抬头,就见一胖小子蹲在溪边,将木桶里的东西一勺一勺舀到溪里。 本来他也不欲多管闲事,只是这胖小子白里透红,脸颊好似一个鲜嫩多汁的水蜜桃,同他生得好似一对孪生兄弟;再加之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实在可怜,于是向师兄他们努了努嘴,自己先一步走了过去。 凑近看了,水蜜桃兄弟舀的正是豆腐脑,白白嫩嫩的还冒着热气,眼看着他鼻涕就要滴到桶里,东山忙推了他肩膀一把,不料这一把可不得了,他一下子瘫在草地上,嚎啕大哭。 东山:“……” 害得赶来的邹仪和青毓谴责的瞪了东山一眼。 三人预备等他哭完,然而那豆腐脑的香气实在过于浓郁,而这人又嚎得没完没了,青毓不耐烦的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喂,这豆腐脑这么新鲜就倒掉多可惜啊,能吃吗?” 水蜜桃兄弟擤了一把鼻涕,在百忙之中道:“能。” 话音刚落,就见三个路人争相抢来了瓷碗,捏了点虾皮油条葱花肉末一撒,酱油一滴,当场就捧着呼啦呼啦吃起来。风卷残云之势看得他目瞪口呆,都忘了哭。待他反应过来去夺碗的时候,木桶已经见了底,青毓捧起木桶准备倒最后一点儿。 他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甚么?!” 青毓理所当然道:“你自己说能吃,又要倒掉,多浪费,不如给我们,也算是两全其美。” 那人呆了一呆,用力一抽鼻子,刚止住的眼泪又有汹涌的趋势,邹仪忙转移话题道:“既然能吃为甚么要倒掉?” 他委屈的扁扁嘴道:“我本来是街边卖豆腐脑儿的,今日有人尝了说我家同‘杏芬堂’家的豆腐脑儿味道相似,这要是落到‘杏芬堂’耳朵里,告了我抄菜方,我岂不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三人都是一愣。 他见几人反应,这才反应过来,道:“你们恐怕是新来的吧?” 邹仪点头称是。 他听了也顾不得自己的鼻涕了,用袖口随意抹了一把,正襟危坐道:“既然你们是新来的,得入乡随俗按照我们杜国的规矩来行事。其实这也是件好事,你们也知道我们杜国是因豆腐发达的,各式各样的豆腐菜争奇斗艳,有些人便起了歪脑筋,偷了人费尽心血写出的菜方,这事曾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便立了法,保护那些含辛茹苦的原作者。你们也要小心,不要动歪脑筋,若是有抄袭得入刑。” 邹仪愣了一愣,一瞬间面前闪过兰娘未绽先衰的脸,恍惚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面上绽放出一个笑容来:“那确实是件好事,不过你就因别人随口一句话便倒了自己的心血,未免太风声鹤唳了些,即便味道相似,也有可能是巧合。” 那人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呢,一旦有类似的苗头,便会重判。” 日啖一肉_107 “即便会错杀无辜?” 他叹了口气道:“是啊,不过初心毕竟是好的,若是没有这法,我每日都得提心吊胆的,怕有人甚么时候偷窥了去。” 青毓蹲得脚麻,站起来活动活动:“你既然怕和人撞了,这次倒了也就作罢,可以后总得再出来卖,到时候怎么办?换种味道的豆腐脑?” 水蜜桃兄弟愁眉苦脸的坐在地上,可惜他实在是皮薄多汁,即便十分愁苦,眉间的褶皱也不深,看上去反倒有股喜气。 邹仪也站了起来,冲他笑道:“不如做甜豆腐脑?” 那人猛地拍了下大腿,痛得呲牙的当儿也不忘咧嘴笑道:“是了,是了,真是个好主意。” 三人替他解决了大烦恼准备离开,他起身连连作揖道谢,邹仪摆了摆手,正准备走,却是突然想起甚么似的问道:“之前我们去了家馆子,那馆子却说不能用私银,是这样吗?” 水蜜桃兄弟道:“哪儿的话,明明官银才是不能随意买卖的那个,你听他胡说八道。” 邹仪又道:“他叫我们去换通行币,说是杜国只认这个?” 水蜜桃兄弟道:“确实大多用通行币,不过用私银的也不少,也许他们是见这私银上的印子不熟怕掺了假……”他突然想起甚么似的问,“你们去的那家馆子叫甚么,瞧着怎么样,人多么?” 东山忙答道:“匆匆一瞥,名字没记住;铺子虽不大,却是很体面,瞧着也精致;人倒是不多,我们去的时候只有一位老人家。” 那人了然道:“原来如此,咱们杜国每年会选十家馆子封做‘膳景馆’,算是杜国最好的十家,大家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这馆子的考察本是暗地里进行的,店家并不知道谁是考核官,不过现在基本已经是个笑话,人人都知道谁是考核官,他们要一心一意给考核官做菜,所以才赶的客人。” 说完扁了扁嘴,似是极其不屑。 三人向他道了谢,为以防万一,还是去商行兑了些通行币。 几人吃了豆腐脑,胃里已经有了点儿底,最开始的饥饿过去便开始优哉游哉的逛起来。 东山买了不少好看又不中用的东西,但因青毓心情好,也没多责怪他。杜国因豆腐业发达,相应的豆制品也繁盛得很,几人后来又陆续吃了炸臭豆腐,豆腐蒸饺,凤凰脑子;这其中最妙的要属炸响铃,在九州吃的因民生凋敝用料不精,杜国的炸响铃却是用猪板油初炸,香油复炸,作以椒盐酒拌,入眼金黄,入口酥脆。 几人边走边逛,不知不觉间又走回了来时路,那里分外繁荣,三人预备寻家客栈,做今晚住处。 正慢吞吞走着呢,忽然间小巷里冲出一人,身量颀长,戴了顶漆黑斗篷,低头匆匆走过,邹仪草草扫一眼,不知怎地竟心口一跳。 下一秒他的预想就成了真。 邹腊肠突然对着巷口狂吠起来,青毓快步走到巷口,就见巷中有人倒在血泊之中! 他们赶到那人身边,发现他就是之前在馆子里吃饭的老人家,他心口插了把匕首,已然两脚都入了鬼门关,邹仪也无法子,只命青毓快去追凶手,东山去巷口喊人,而他见那老人张着嘴,一张嘴血沫就不断从口中喷出来,甚至堵住了他的鼻子——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艰难的张大了嘴,胸口像在油锅里的鱼一样剧烈起伏——邹仪见他似是有话要说,便凑过去,可老人却摇了摇头,虚弱道:“手……” 邹仪愣了愣,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老人家的手,发现他右手紧紧攥着,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将老人的手掰开,这时候老人家已经停止了往外喷血沫。 那垂死的老人拼了命攥在手里的,是一个黄绦玉佩。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邹仪心中一凛,明白这是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重要物证,忙仔细的查看,然而巷子里逼仄狭隘,阴影浓厚,他瞧不大清楚。 他起了身,看了眼断气的老人,还是果断跑出巷子,对着太阳光仔细的瞧了瞧。 白玉光滑细腻,不是俗物,然而也非多珍贵,样式是普通的玉蝉,没有甚么能指代主人身份的特别记号。 邹仪不死心,拧着眉毛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伴着的是东山气喘吁吁地呼喊:“邹大夫,邹大夫,我叫人来了!” 邹仪抬了抬眼皮,黑魆魆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凝重来,他叹了口气,侧了侧身。 几个热心肠的年轻男子率先冲了进去,然后是好事的街坊邻居,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儿堵了个水泄不通,东山被邹仪扯到角落里,他正准备开口,见着邹仪的神情却问不出来了。 邹仪拍了拍他肩膀,将玉佩在他眼前一晃,安慰道:“老人家临死前手里攥着这个玉佩,想来是凶手佩戴之物,有了它,相信不久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东山没瞧清楚,不知道这玉佩平平无奇,当下心中一喜,然而听身后躁动,有年轻人喊:“他已经去了!”又难过起来,一时间悲喜交加,说不出话。 几人合力小心的将死者抬了起来,然而巷口小,又围了那么多人,连只苍蝇都挤不出去,他们喊了几嗓子“让让”,收效甚微,邹仪见着这么多不能推不能挤讲理还说不通的老小,俨然头大,冬日里额角却流下热汗来;这时却听一阵整齐有力的步伐声,有人高声道:“让让,让让!衙门办事,一律让开!” 人群这才不情不愿的分成两股,留出恰好一人通过的缝隙,捕快们训练有素的将尸体搬走,又听了邹仪简单说了玉佩的来龙去脉,当下请他们三人去衙门一坐。 几名捕快在前面快步走着,捕头慢吞吞跟在后头,和三人并列。那捕头是个长手长脚的高个,面上肌肉有些松散,勉强挂在颧骨上,脸颊带着一股劳作日晒特有的红,瞧着很是淳朴;然而穿得衙服精致,还别了零碎的金饰玉饰,同他的面相很不搭,这时候就不是淳朴了,是一股子富寒酸。 邹仪没想到富还能富得这样不体面,心下纳罕多瞧了几眼,被他逮了个正着,他露出两排黄牙笑道:“还要多感谢三位机灵,不然让凶手折返,错过了一大物证可就麻烦了。” 邹仪也拱手笑道:“哪里,不过是就这么走过去心下不安罢了,毕竟一条人命,早日破案也好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捕头道:“这是自然,我们必将倾尽全力逮捕凶手。” 几人又说了些话便到了衙门口。 照理来说衙门口去得多了,早该驾轻就熟才对,虽说杜国的衙门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可总共差不离,门前的两座雄狮就极亲切;然而邹仪在跨进去的时候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阴而霉的味道。 果然,一落座那捕头的脸就变了,幽暗灯光将他衬成了一只尖嘴猴腮的猴子精,唯有眼睛像蛇一般毒辣得吓人,他似乎已经将三人定为了嫌犯,颠来倒去问了好几个问题,有一些近乎冒犯。 他们耐着性子答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东山饥肠辘辘肚子叫出了声,羞赧的低下头,就听青毓的锋利声音响了起来:“我们可以走了么,时辰不早了,得去找个下榻地方,再吃顿热饭。” 那捕头笑眯眯答道:“还请大师稍安勿躁。” 之后又缠着他们问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勉强的放了人。 东山冲出了衙门,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扁了扁嘴道:“这甚么地方,怎么人都这样坏,净是些欺负人的。” 青毓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还有之前那个水蜜桃兄弟么,别想太多,师兄带你去吃饭,”他突然回过头,对落在身后的邹仪歪头一笑,“邹大夫请客,尽管吃。” 邹仪毫不客气的给了他一拳。 青毓在沾到衣角料的时候便闪开了,然而待邹仪把拳头收回来他又靠过去,委委屈屈地将脑袋往邹仪颈窝一搁,小鸟依人道:“满谦你真是狠得下心肠,我一身家当在你那里,哪还有闲钱养活这臭小子。” 邹仪被他恶心的一身鸡皮疙瘩,推开他,忽然莞尔一笑,极其轻佻的摸了把和尚的下巴:“你连化缘钵都没有,还能有甚么值钱家当,也就这幅皮囊勉强能看,记得好好养着。” 东山牵着邹腊肠,面不改色的背那句已经嚼烂了的“□□,空即是色”。 日啖一肉_108 他们找了家中规中矩的客栈,定了房,搬了行李,又点了一桌热饭菜。三人在等菜途中无聊,便喊小二拿了份新鲜报纸。 青毓草草一翻,没翻出甚么有用的,便丢给邹仪,他低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就听旁桌的人聊得热火朝天。 一人道:“听说了没,程老被人刺死啦!这下‘膳景馆’考核官的位子空出一个,不晓得谁能做上去。” 一人道:“我瞧着戴昶年轻有为,能担此大任。” 另一人冷笑道:“他?他年轻人里头算不错,可比那些大师差得远了,程老天赋之高也到不惑之年才当上的考核官,现下北老、李老都活着呢,哪里有他的份?” 还有另一人却不屑的啐了一口:“那些个老家伙不过是仗着年轻风光啃老本,这几年都拿不出甚么像样作品,还是不要挡年轻人道的好。” 此话一出,邻桌的这两人险些就要打起来,还是店小二见苗头不对给上了壶茶一打岔,将两人的火气消下去。 青毓朝店小二招了招手,小二点头哈腰的来了:“客官,请问?” 青毓微笑道:“没甚么,不过是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听见邻桌几位兄弟争辩却不晓得在争些甚么,特请您来为我解惑。” 小二忙道:“客官客气了,为您介绍本地风俗是我本分,”他见青毓杯底已空,抬手给青毓添了新茶,“您赶得巧,不知道您听没听过‘膳景馆’这名号?” 青毓点头。 小二道:“这便好说了,评‘膳景馆’有五位考核官,分别是宋懿公子,吴嵬老先生,范玖老先生,程严老先生,还有就是他的胞弟今日被人刺死的程肃老先生。” 青毓敏锐捕捉到称呼得不同:“后面几位都是老先生,只有前面那位宋懿以公子称之,想来是个英年才俊?” 小二笑道:“客官果然厉害,不错,自古少年出英雄,宋懿公子其父为上届的考核官,自己也分外争气,年纪轻轻就子承父业,可给宋家争脸啦。至于旁儿几位客官说的,北老、李老是指北旷老先生和李澜老夫人,而那位戴昶戴公子,也是不得了,家里没一分背景,赤手空拳打天下,这几年风头正盛,大家都说他和宋懿公子不相上下呢。” 青毓陡然被灌了一大堆人名,有些晕乎,不过想了解的都了解到,他又同小二闲扯几句,菜上来一掂起筷子小二便顺势住了嘴,悄无声息离开了。 青毓对他的识相很满意,尝了一筷子滚油豆腐后更满意,觉得人间至乐不过如此,可他抬头扫向四周,却发现邹仪皱着眉盯着报纸的一个角落,他凑过去问道:“满谦,怎么了?” 邹仪用手指虚虚一指:“这位……我好像认识。” 青毓一目十行扫了,只见上面是个豆腐干大小的征医广告,大意是偏头痛难忍,求名医救治。 他抬头,就见邹仪蹙着眉头,面上的表情难以言喻,过了半响方道:“他……是名跑海路的商贾。之前险些做了我岳父。” 青毓本兴致勃勃,以为有甚么惊天秘闻,这下听了却笑不出来了:“岳父?” 邹仪瞥了眼他神色,眉眼却舒展开来,狡黠地微笑道:“他家的小女儿是老来得女,掌上明珠,任性得不得了,当时吃准了我谁都没办法。” 青毓似笑非笑道:“那后来怎么没当成你的好岳父?” 邹仪滴溜溜转了个眼珠,美人因天生丽质,翻白眼也翻得赏心悦目:“我连夜逃到隔壁州了,足足过了半年才敢回去。” 青毓本紧绷着脸,听到他的话却忍不住扑哧笑了:“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邹仪不甘示弱道:“我要是有出息,还能栽在你手里?” 这话说得完完全全就是撒娇,青毓之前的醋味一扫而空,东山瞧着他身后尾巴晃得和邹腊肠比起来不遑多让。 他们吃完了暖和的一顿晚饭,又谈了会儿天,几人都有些疲累便早早散了去洗漱。 邹仪躺在床上,杜国的天不知道怎么竟冷得厉害,点着炉子盖着厚棉被还是有些冷,邹仪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直直盯着床帐顶,不知在想些甚么。 青毓脱了鞋上床,借着半拢月光看身旁人的侧脸,月光只照了他半张脸,笼罩在月光下的脸闪闪发亮,而藏在阴影底下的半张脸却黑得看不见五官,唯有睫毛颤抖,像搅动了墨池。 青毓将他揽过来,摸了摸手温:“怎么还不睡,不累么?” 邹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累,但就是睡不着。” 青毓笑道:“太兴奋了?” 邹仪也露出点笑意:“不是,你先睡吧,让我一个人发会儿呆。” 话虽这么说,青毓却怎么会睡过去,他揽着他,闭上了眼假寐,分出半缕心神在邹仪身上,只要他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可邹仪虽睡不着却也耐得住不翻身,直直盯着床帐,直盯得眼睛酸胀才合上。 他不是太兴奋,而是不安。 这不安来得莫名其妙,没有源头,他不便说出来扰了青毓,只好自己一个人闷声思索,然而闷声思索了半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还是敌不过睡意倒头睡去。 他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中似是做了一个梦,想不起来了,应当是个噩梦,做得他有种染了风寒蒙头出冷汗的感觉,邹仪翻了个身对着墙预备再好好睡一觉,忽然被人一把摇醒。 他想要破口大骂,然而睁眼见着了青毓的脸,他忙将已经跑到喉咙口的怒气生生咽下去,这噎得他死去活来不禁大声咳嗽,就见青毓一面给他顺气一面将衣物丢到床上,沉声道:“昨日的捕头又来了,快穿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造这么多人名你们记住没有……没记住也没事的,后面会详细的讲 这次的角色多,过渡也会略长些,我尽量写的有趣一点,喜欢大家能喜欢嗷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邹仪再一次进了衙门,喝衙门又冷又苦的茶,太阳穴因没有睡足一阵阵的发疼,针扎似的疼,然而疼归疼,脑子却转得飞快一点儿也不影响他思考。 昨日就觉得这捕头刻薄异常,今日一早就来缠上他们,话问得比之前更放肆,连甚么“几位既然无亲无故,又何必上前去帮他”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俨然把他们当成了贼喊捉贼的嫌犯。 昨日通过店小二已经知晓,死者是杜国有头有脸的人物,现下“膳景馆”的评选又在如火如荼的当儿,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上头给的压力也不小,但他莫名被人刺死,许是有人眼红死者的位置,也许是寻仇,可实力都不小,别说衙门查不出来,即便查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公之于众,这时候白白送上三只肥羊——初来乍到、毫无背景、又孤身在死者临终前听了遗言,怎么杜撰都行,不宰他们宰谁? 那捕头缠了他们整整一个上午,到中午才按着惯例午休放了他们一会儿,他还要请他们去食堂,三人推拒了,去了衙门附近的小馆子,借口上茅厕从后面开溜。 他们一路跑了许久,直跑得邹仪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邹仪撑着膝盖艰难的大口喘气,青毓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邹仪一把攥住他袖子道:“走,我们马上回客栈去。” “回客栈干甚么?” “收拾行李,”邹仪喘气道,“顺便拿一份昨天的报纸,我们直接去林府。” 所谓林府,就是险些成为邹仪岳父的林熹的府邸。 日啖一肉_109 三人因刚下榻,行李都不曾打开,收拾起来也方便,青毓和东山扛着大小包,邹仪牵着油光水滑的邹腊肠,顺着报纸上的地址忙赶过去。 林府不大,想来也只是行商下榻的一个住处,东山急急忙忙敲了门,一个仆役摇头晃脑的开了门,见着东山那张水波荡漾的脸下意识就要关上,还好东山挤进来半只脚,邹仪将他一把推开,深深一行礼道:“见谅,告诉你家老爷邹满谦求见。” 仆役打了个呵欠,狐疑的扫了他几眼,然而邹仪生得俊朗,更有一副好嗓子,光用耳朵听就觉得真诚,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试试:“几位且先等着。” 那仆役瞧着懒散,动作倒是利索,半柱香的功夫便赶回来,在他身后的是笑容可掬的白髯老管家,老管家以完全不符合自己年龄的速度轻快的跳出来,抱了抱邹仪:“满谦啊,许久不见,真是许久不见。” 邹仪也热泪盈眶的回抱了抱,这才把身后两人一狗一一介绍,老管家揩着热泪道:“是我思虑不周,几位先进来吧,这天寒地冻的,有话进来再说。” 老管家同邹仪亲亲热热的走在前头,青毓和东山跟在后头不住的打量,这宅邸虽不大,但算得上精巧,亭阁显然都是用心算过,浑然天成一般。 青毓心中纳罕:他本家在九州那儿,这里不过是沿途的一个落脚处都造得这样精致,想来家中繁盛异常。这么一想,他就对接下来见到的林老爷分外期待,然而转念想到这人险些做了满谦的岳父,见着人家底子这样优厚,不知怎地竟有些吃味。 他还没仔细剖析自己的内心剖析出个所以然来,便到了林熹的书房,老管家毕恭毕敬鞠了一躬,冲里头喊道:“老爷,邹大夫几位来了。” 里头传来一声低沉嗓音:“进来吧。” 青毓忐忑的走进来了,一时间竟有些迷糊,人在哪儿?待定睛一看,原来赫赫有名的林老爷虽然是个胡须乌黑的美髯公,但白玉微瑕,身量方面实在叫人遗憾,他刚刚被身旁倒茶的婢女结结实实的挡住了。 青毓心里在哄堂大笑,面上却绷得死紧,心里止不住地想:都说生女若父,难怪满谦连夜都要逃出去,不肯娶他家女儿。 青毓在身量上赢了一场漂亮仗,内心十分得意。 林熹见着邹仪十分高兴,从椅子上蹦了下来,邹仪同他行了礼,一一介绍了青毓和东山,林熹和蔼可亲的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虽然矮,但顶讨厌露出矮子的表现,于是硬撑着踮起脚尖,一个个人肩头拍过去,唯有见到比他还矮的邹腊肠的时候不禁露出个满意笑容,高兴的捋了几把它的毛。 寒暄完毕便得说正事,邹仪去把了林熹的脉,当下写了药方命人去抓药,又从包袱里抽出几根银针来,在林老爷油光水滑的小脑袋上轻轻一扎,将他脑袋扎成了一只刺猬。 他们一边扎针一边谈天,邹仪隐晦的将衙门的事一提,林老爷冷哼一声道:“你且放心,我明白,那些腌臜货色也就只能狐假虎威罢了。” 邹仪得了保障,心下轻松愉快,谈起自己路上见闻,不知怎地最后竟绕到了自己出生的九州大陆。 邹仪道:“走时还是崇永十四年,不曾想现在就已经是十五年了,这一年过得真快,在海上连眼睛都不够用了。” 林熹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见惯了便好,”他蹙着眉停顿了一下,“还有,现在应当没有崇永这个年份了,我出海前崇文帝已然自缢,现在当家的乃是王姓。” 此话一出,三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连邹腊肠都有样学样的长大了嘴,汪了一声。 自诩见识多广的林熹十分得意,预备伸手去摸自己的头顶,他有一高兴就摸头顶的习惯,好像头顶也会感受到主人的快乐多长几公分似的,然而他手转到半路想起脑门上扎了针,只得退而求其次的捋了把自己的胡须:“是王将军领头惩的前朝孽种,这个位子自然得由他来坐,我出海前百业待兴,瞧上去相当不错,你们要回去看看么?还是继续航行下去?” 邹仪眨了眨眼睛,眼角余光瞥见青毓也在眨眼,便淡淡道:“去蓬莱。” 林熹摇头晃脑道:“蓬莱?蓬莱是个好地方哇。可惜我这次在杜国已经装满了货,不日就要,不能捎你们一程了。” 邹仪忙微笑道:“林老您已帮了大忙,我们是感激不尽,再帮下去倒是要愧煞我了。” 林熹笑眯眯的拍了拍未来女婿的手背,他对邹仪还不曾放弃,对于他的逃跑也只认为是一名有个性的年轻人,于是越发欣赏。 邹仪不明白他清奇的脑子,然而被那小巧手掌一拍,背上不禁涔涔汗下。 邹仪收了针,嘱咐了一时半会儿不得受寒,收拾了正待离开,忽然管家进来,告诉林熹宋公子摆宴有请。 林熹一只手愉快的拍了拍头顶,一只手牵起了邹仪的手,和蔼可亲的请他一道去赴宴。然而邹仪两只眼都瞅着青毓,眼睛都要瞅歪了,林熹不得不也一道请了那两个穷酸和尚,命人给他们备桶热水,再备一套低调奢侈衣裳,把他们包装成得道高僧。 然后他一手牵着老管家,一手牵着未来女婿,身后跟着两个仙气飘渺的高僧,红光满面的赴宴去了。 那位宴请的宋公子正是宋懿,也就是“膳景馆”五位考核官里惟一的年轻人。 这样家大业大自己又分外争气的年轻人,请客吃饭的地方自然不会差,青毓一路走来被那灯红酒绿闪得眼睛痒,努力的眨巴湿润眼睛,只见层层柔软纱幔被掀开,露出美貌得一模一样的婢女,再绕过许多连廊,直将人转得七晕八素,这才到了吃饭的席厅。 东山见着席上摆的冷菜哈喇子当场就下来了,青毓虽然也差不多,但好歹还存了点儿理智,面无表情的掐了把小师弟的肉,在他嗷嗷大叫之前凑过去低声道:“别露馅,给我端好了。” 东山扁了扁嘴,只能闭上眼,装模作样的背起经书来。 青毓却睁着眼,见一身量颀长,剑眉星目的年轻人走到林熹面前,微微躬身直至和林老爷眼睛一条线上,这才不急不缓地微笑道:“林老您是出了名的难请,今日却肯赏我这个脸,真叫寒舍蓬荜生辉。” 林熹装模作样微笑道:“谁说我难请的?我也是忙昏头了,实在不得已推拒了几次,不过毓之贤侄出马,无论怎么忙都必定要来的。” 毓之便是宋懿的字。然后林熹微笑扩大,将邹仪往前面一推,头昂得像只骄傲的大公鸡,把他给好好夸了一番。 邹仪哭笑不得的受了,还得和丁点儿也不熟的宋懿寒暄。 宋懿这年轻人,身上有股不骄不躁的戒气,很好,这在年轻人里头相当的难得,因此同他谈天相当愉快,他不会挖空心思显摆自己,总能不动声色的照顾到你的感受,在不经意间将人夸得飘飘然,你还觉得他分外真诚。 邹仪同他多聊了几句,然而转念想到自家的醋坛子,回头一瞧正顺着眼睛,手中捏着佛串,嘴里念念有词,面上瞧着仙气飘渺,不知心里头有没有将宋懿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不想他家醋坛子翻了,于是便打算退开去,然而两人畅谈正欢,不是这么说退就退的,正盘算着呢,忽听一人高声通报道:“戴公子,请!” 他眼尖的发现宋懿拧了拧眉毛,很轻,很快,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 底下的评论被屏蔽了一片,我的也有emmmmmm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他有点儿稀奇,宋懿这样修养好的人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知这位新来的戴公子是何方神圣。 他满怀期待的朝门帘那儿看了一眼,先是看见了一只手,那只手很白,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雪白,而是葱白,随着珠帘被掀开,手的主人也踏了进来。 戴昶越是走近,越是叫人惊叹,即便宋懿已经见过他许多次,每次他一走近,他总止不住要拿眼睛觎他,更不要说第一次见着他的邹仪了。 邹仪对自己容貌十分满意,然而见了戴昶才知道甚么是得天独厚,真正是身量颀长,眉眼风流,五官无一不精,瞧着像是从画里头走出来。 这样漂亮的美人,即便是自诩为遁入佛门五荤三厌的东山,都瞪圆了眼睛直直瞅着人家。 不过人无完人,若是要挑刺也可挑,这位戴公子眼尾上吊,同剑眉拢在一块儿,显得美而带煞。 他慢吞吞的走到宋懿面前,宋懿早已站起来,同他行了一礼道:“戴公子大驾光临,毓之有失远迎,实乃罪过,还望戴公子见谅。” 日啖一肉_110 戴昶只掀了掀眼皮,嘴唇几乎不动,就这样挤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笑容道:“哪里的话。” 之后便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半分正眼都不肯给宋懿。 他这样不肯配合,宋懿脸上真诚的笑容却不变,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回头便同别人说话,邹仪早趁这个当儿溜回了青毓身边,两人凑在一块儿低声谈天。 青毓在同心上人说话的百忙之中还不忘自己师兄的职责,分了一缕心神在东山身上,发现师弟十分的没有出息,之前对着满桌的菜流口水,现下又对着美人流口水,哈喇子已然淌成了汪洋大海。 他伸出手推了东山肩头一把:“大师,东山大师,您裤子湿了。” 东山猛然惊醒,猛一低头,发现甚么也没有,迷茫的抬起头就见青毓皮笑肉不笑的瞧着他,这是他师兄最擅长的神情,也是他最熟悉的,见着了条件反射的就要发抖。 青毓和蔼可亲的将手放在他肩上,暗暗施力:“别给你师兄丢脸,搞得我们像土包子进城似的,把气势拿出来了,”他轻拍了拍东山肩膀,“抬头,挺胸,收腹,闭眼,好,继续保持啊。” 然后东山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将肚子收进去,没有功夫分神去想戴美人了。 邹仪冷眼旁观,发现戴昶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爱理不理,显然旁人都知道他习性,基本不去打搅他。 过了一会儿瞧着座满,宋懿便命人上热菜,于是精致菜肴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当然,还是豆腐占大头。不过这里的豆腐千奇百怪,说是豆腐,谁知道哪口豆腐被煨了多少野鸭嫩鱼,吸了那么点儿精华才被端上桌,自然鲜美异常。 一场饭局,席上说笑,宾客尽欢,到了尾声的时候宋懿突然抬起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席间便立马安静了下来,戴昶扫了他一眼,就见他微笑道:“今日在座各位俱是日理万机的人物,却肯赏脸出席,毓之无以为报,只得命厨房做了道‘白水游鱼’,还望诸位笑纳。” 话音刚落席间便是一阵窸窣声,见东山一脸的迷惘,邹仪便耐心的同他解释:“这样的名菜馆都有几道自家私房菜,不写在菜单上,轻易不肯做,十年如一日的老顾客都不晓得有没有幸能够尝一回,若是能尝了,自然是天大的荣幸。” 在出席前林熹便同他讲过,现今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有一道自己的拿手菜,宋家的便是“白水游鱼”,从其父那代传下来,到了宋懿手上,已然是炉火纯青。 随着他的话音,便见珠帘脆响,一穿着素雅却美貌异常的婢女踩着莲花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在万众瞩目下莞尔一笑,轻轻放下了“白水游鱼”。 “白水游鱼”是汤品,盛在一通体乌黑的大碗里,汤色乳白,缀零星碧绿葱花。 宋懿起身,亲自拿了汤勺,给每一人都舀了一小碗,邹仪见碗里有白汤,嫩鱼肉,鲜豆腐,凑近闻却闻不着一点儿鱼味,只有一股不知名的,异常好闻的清香。 此汤之美味,可说是他二十多年来之最,是做梦也梦不来的鲜美。 东山本来是不吃荤的,但受不住身边人陶醉的模样,自己小小抿了一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将汤喝了个底朝天。 最后一人是戴昶,宋懿将碗放在他面前,他垂下眼睛,瞧不出表情地道了声多谢,掂起汤勺品了一口,之后便放下勺子,不动了。 宋懿在婢女的伺候下用绢布擦了手,回头见戴昶的汤动也不动,便问道:“可是不和戴公子心意?” 他本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戴昶回答,不曾想戴昶突然抬起头,从眼睛里直直的射出两道亮光。 他说:“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那一刹那,席间静得能听见自己鼓鼓的心跳声,邹仪眯起了眼,宋懿表情一僵却没有说话,却是有人按捺不住了,嚯的一下站起身道:“戴昶你莫太自大!宋家名冠天下的‘白水游鱼’,是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随便说的吗?不要以为自己会做几个菜,得了几个夸奖就忘乎所以,真以为自己能和宋家平起平坐了!” 说着那人朝宋懿一拱手:“毓之贤侄心胸宽大不同你一般见识,老夫却忍不了,你这样目无尊长,无道无德,还妄想这在厨艺上能有甚么精进?你莫要忘了,人德即菜德!你这样的品德,休想再厨艺上精进一步!” 那老头说完席间一片窸窣的赞叹声,众人皆拱手施礼道:“不愧是北老,果然侠肝义胆!” 原来这位便是北旷老先生,‘膳景馆’考核官的候选人之一。 宋懿只将席间的细碎声音当做耳旁风,他两手撑着戴昶的椅背,微微俯下身来,轻声道:“云起你以为,这菜败在哪里?” 云起是戴昶的字,可惜他本人并不像云一样柔软,若真要说云,也是风雨欲来时挟雷带电的乌云。 戴昶琉璃珠似的眼睛微微一瞪,直直盯着他,也同样的轻声细语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道:“鱼片太厚,因切至可透光见字。” 宋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好,”他抚掌大笑道,“不愧是戴公子,不错,家训便是如此,只是今日的厨子出了差错,这道菜我便欠着,下次我亲自下厨请戴公子。” 戴昶只道:“好。” 宋懿回了座,说了几件趣事,便将气氛重新炒得活络起来,除了半途离席的戴昶,其余人都说说笑笑。 之后有人在宋懿身边耳语,他便告了罪,匆匆离席。 青毓吃饱喝足,因汤太过鲜美,喝了不少,之前在林府又灌了一肚子茶水,这下腹胀尿急,颇想开闸泄洪。 他请教了在一旁伺候的婢女,美人仔细的同他讲了,又怕他认不清路欲请人带他去,青毓哪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想到有人在前面开道一本正经的带他去茅房,不知怎地竟有些羞赧,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 可惜青毓大师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快的便迷失在了花团锦簇的暖阁里,他只好一道拐,一道问沿途的仆人,这么磕磕绊绊的也真被他找到了。 酣畅淋漓的尿毕,他用胰子洗了手,将手洗得香喷喷再仔细擦干,他理了理自己的精贵绸缎僧袍,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这才满意的一点头,推门而出。 来时因身体原因火急火燎,去时他有闲情逸致,只随着自己心意闲逛,待时候差不多了再回席上。 走至一幽僻处,没有掌灯,没有地龙,虽不与外界通风,但还是冷得很,不过青毓被暖气熏得晕头转向,正好要吸几口凉气。他休息片刻,待觉得头脑清醒不少抬腿欲走,忽然听见一声闷响,青毓皱着眉探了探头,好巧不巧撞见那两个半路离席的人——宋懿压着戴昶的双手,把人抵在墙上亲吻。 他愣了愣,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之后他没有心思再闲逛,径直走回了宴厅,不过一炷□□夫宋懿就回来了,向众人告罪说戴昶有事已经离开,众人知他脾性,北旷老先生冷哼一声,没说话。 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 邹仪他们在林府住下,衙门再没有找过邹仪的麻烦,邹仪除了要忍受林熹时不时以岳父自居的骚扰之外,还算过得滋润。 林熹要在杜国待满一个月,之后回航,邹仪在林府待一个月替他治头痛,林熹走后三人就出发去蓬莱。 那天邹仪正在屋内捂着热茶杯,披着大氅和林熹下棋,他抖动着眉毛忍耐林熹的一步三悔棋,忽然管家来报,宋懿和戴昶联合发声,请人去山庄切磋厨艺。 林熹吃了一惊,宋懿和戴昶向来不和,怎么会突然联合发声?然而邹仪听了青毓同他讲的事,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低头喝了口茶。 林熹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林熹带着邹仪还有三个拖油瓶去了山庄,虽是一起发声,但山庄却是戴昶的宅子,在山腰处,远看上去缭绕着一股雾气,仙气飘渺,同它主人一样美的不可方物。 然而美虽美,却是只可远观,走近了才发现那路崎岖难走,即便是坐马车也把人颠了个半死,待到了山庄门口,所有人连带着邹腊肠都趴着喘气,忍耐着屁股开花的痛苦。 除了林熹他们,还请了之前席上的人,北旷老先生虽然对戴昶极其不屑,但还是气鼓鼓的来了。 说是切磋厨艺,但大家舟车劳顿,第一晚便由戴家的下人做了饭,大家显然都精神不济,吃过晚饭便早早洗漱歇息去了。 日啖一肉_111 戴昶的山庄十分的大,他便安排了每人一间客房,邹仪也不好腆着脸说要同那和尚睡一间,只得自己默不作声钻进了被窝。 床又大又柔软,盖着的被子也很厚实,屋内好像焚了点儿安神的香,他又在马车上被颠了那么久,照理来说该困得一沾枕头就睡着。可他偏偏不。 邹仪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免有些烦躁,屋子里烧得太热,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趿着鞋预备去开窗,刚下了床就听窗口一阵咯吱声,青毓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钻了进来。 邹仪有些发怔,待反应过来急急的走到他身边,见他只穿着件单衣,手脚都冻得发青,忙心疼得将人塞进被窝,自己也挨着他躺了回去。 邹仪有些埋怨地瞪着他:“怎么这么晚过来?过来也不晓得穿厚点,受寒了怎么办?” 青毓十分受用的听了他的埋怨,用自己已经焐热的手摸了摸邹仪的头发,柔声细语道:“我这不是怕你想我想得睡不着觉,特意过来陪你么?” 邹仪冷笑一声:“你的脸皮到底是甚么做的,这样刀枪不入,我睡得正好呢,倒是你来,扰了我的清梦。” 青毓只是微笑,并不戳破,将人搂了过来,火热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好,是我想你行了吧?我困死了,让我抱着睡觉,别乱动。” 邹仪朝他翻了白眼,然而还是听话的没有动,顺从的靠在他的怀里,不过一会儿眼皮便好似千斤重,头一歪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着实不错,两个人都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邹仪手忙脚乱的把青毓用厚棉被一裹,自己挡在前面,青毓也不反抗,任他动作,只是在他忙碌的当儿笑着调戏道:“怎么我们两个像是偷情的。” 邹仪瞪了他一眼,待掇拾完毕,才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那下人几乎是跌进来的,目不斜视,辜负了邹仪的一番准备。只见他急得冬日里额角都冒了汗,他说:“邹公子,北老先生遇害,现下老爷请大家去厅堂里集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了大护法,首先风景很美呀,既有水墨又有印象派的画风,打斗非常爽快,剧情精巧独特,带着动画片特有的夸张和黑暗XD还有一定的政治隐喻XD 总之,是个好片子,强烈安利(虽然我写的安利一点都不萌_(:з∠)_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此话一出,甭管是被子里的还是被子外的,都是一震。 邹仪回过神来,道了声:“我明白,马上就来。”见那下人蹑手蹑脚关了门,他确定人已经走远,这才轻轻拍了拍棉被:“快起来。” 青毓探出个油光水滑的大脑袋,啄了邹仪的手一口,这才爬起来穿衣,一边穿衣一边道:“这事发生的蹊跷。” 邹仪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现在不好下判断,去厅堂里集合再说。” 这对奸夫淫夫掇拾完自己,匆匆赶到厅堂,林熹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见到两人并肩而入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对自己的未来女婿越看越满意,同他小巧的女儿堪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因而他对那粗鄙不堪的和尚越发厌弃,不知道为甚么自己的快婿会同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快婿不但同人厮混,还厮混得颇为乐不思蜀。 邹仪碍于吃人嘴软,走过去向他低声问了好,正欲坐回去,却见东山一阵小旋风似的奔了进来,一进来,目不斜视的躲到邹仪背后,颤颤巍巍道:“邹大夫,邹大夫,你帮我看看他,他好像脑子有毛病。” 邹仪定睛一看,就见东山身后跟着一位身量苗头的年轻人,因瘦且佝偻着背,容易叫人忽略。邹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发现这年轻人生得不错,一张白瓷似的的瓜子脸,然而他油头粉面的,猥琐面容掩盖了美貌,像一个小模小样的太监。 他的两颗杏眼咕噜噜一转,见着东山就要直直扑上去,东山忙不迭逃开了,邹仪却没逃开,被扑了个满怀,青毓提着那年轻人,像提小鸡似的把他从邹仪身上拽了下来。 青毓瞪着他,正准备开口教育,然而还没想出措辞,年轻人的两只眼睛在他光亮脑袋上一瞄,突然闪了光,张开双臂直直就要去拥抱青毓,青毓忙跳开,一边跳一边警惕地问:“你要对我做甚么?” 两人好似小鸡捉老鹰,围着厅堂上蹿下跳,林熹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幸好不一会儿宋懿和戴昶便赶来,宋懿叹了口气,一把拉住了那年轻人,无奈道:“忠泰,这时候就不要闹了。” 唤作忠泰的年轻人一扬脸,涕泗横流道:“毓之兄,我怕,呆在佛爷身边我才安心。” 宋懿扬了扬眉毛,似是想笑,然而想起刚有人去世,便又将嘴角压下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诸鬼神者,不过是无稽之谈,不要怕,坐好了去。” 忠泰有些怕他,听罢苦着脸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只时不时瞄一眼东山——他觉得东山吨位重更有安全感,这让东山汗流浃背,坐如针毡。 邹仪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眼,这位是“膳景馆”考核官吴嵬独子,吴巍,他爹现下出了海,便派了儿子来切磋。不过如今看来他爹应当十分后悔只生了一个。 戴昶坐上了首位,略一咳嗽,厅堂里一片寂静,他这才开口道:“北老先生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厨房的菜篮里,我已命人下山去喊官府,只是路途遥远,需要些时日。” 一时间在坐的众人都不语,还是一威严老者起了身,率先问道:“请问戴公子,具体是几日?” 戴昶也起身回了半礼才道:“往返约莫一日半。” 他身上系着白条,穿着孝服,想来是之前去世的程肃老先生的兄弟,程严老先生。 戴昶又道:“昨夜下了场雪,我已命人去探查庄外,没有外来的脚印。”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凛,一时间座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吴巍呆了呆,突然哇的大哭出声:“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我们之间是么?” 大家将目光投向他,他忙蜷缩起来,颤颤巍巍道:“别看我……” 还是宋懿替他解了围。 “是。”他说。 一人出声问:“宋公子可确定?” “自然,庄外昨夜无一人。”宋懿低声道,“凶手心狠手辣,这一日半里还请诸位多加小心。” 邹仪正垂着眼睛思索,听罢忽然出声:“尸体身上可有伤痕?” 宋懿道:“脖子上有一道淤痕。” “我可以去看看么?” 宋懿愣了愣,正在踌躇,就见林熹发话,将他好一顿吹嘘,于是人人都知晓了他是冠绝天下的神医,验尸的活儿还是委屈了他,宋懿听罢便请他去停尸处验尸。 这两人一走,气氛不免微妙起来,因戴昶蹙着眉咬着唇,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本是位佳人,可是佳人面中有煞,美也美得含冰带刃,现下人心惶惶正是需要安抚的当儿,他这样只叫人更加不安。 戴昶微微眯起眼,手撑着扶手,向前弓起身,像一头不怀好意的豹子:“昨夜北老先生还好端端的用了晚膳,他是自回寝到早上寅时之间遇害的,我已经喊了人在查下仆,现在请诸位在厅堂一聚,是想问问昨夜戌时至寅时,诸位在何处,可有人证?” 他这样做并没甚么不对,只是太过□□,而坐在这里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人吹捧惯了,这下脸上都不好看,有的人抿唇不发一语,有的人已经低声唾骂起来,可将骂声搬到明面上的只有吴巍。 日啖一肉_112 他站起来,两腿绷直,双手叉腰,中气十足的骂道:“戴昶,你这样是把老子当嫌犯呢?嫌犯你奶奶个腿儿,我家同北伯是世交,我还得喊他一声干爹呢,我要害他做甚么?倒是你,突然喊我们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第二天就死了人,是不是你下的手?你现在这样又安的是甚么居心?” 戴昶正玩着指甲,听罢波澜不惊的掀了掀眼皮,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吴巍缩了缩脖子,吴巍条件反射的蜷缩起来,待反应过来觉得丢了好大的脸,正准备挣回威风戴昶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轻声细语地开口道:“昨夜毓之宿在我屋里,他算不算人证?” 宋懿的好名声自然是没有人敢质疑的,众人缩了缩脖子,虽不得已,可也开始坦白自己昨夜在做甚么。 一圈轮下来,大多都是早早歇息了,客房外有下人可作证,还有几个兴致高昂,带着自己的如花美眷秉烛夜谈,他们都眼睁睁看着戴昶请了几位佳人过来,反复做了证才放走,耳边听着身边人的耻笑声,恨不得拂袖而去。 这一圈下来,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林熹,吴巍,李澜,还有几个偷懒的下人。 戴昶眼睛也不眨一下就下了令,命人将那些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下人单独关押起来,由人日夜监管;至于三位有头脸的人物,他只是微笑着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这一眼就足够人汗涔涔的了。 吴巍因理亏,这下偃旗息鼓,只肚子辘辘叫了一声后才丧眉搭眼的问道:“甚么时候用早膳,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他的话让几位老人不由得皱了眉,他却毫无所觉,戴昶察觉了却微笑道:“再等等,等那两位回来了就开饭。” 又等了半盏茶功夫那两人就回来了,邹仪面上看不出甚么表情,宋懿先开了口:“邹大夫验过了,只有脖子上一道淤痕,是窒息而死,死亡时间是在子时前后。” 邹仪这才慢吞吞补充道:“自淤痕来看,勒死死者的是柔软较宽的物品,譬如丝绸腰带一类,一击致命,行凶者比死者力气大,应当是成年男子。” 戴昶顺着他的目光在座下的人们中滑过,邹仪又道:“现下只看了尸体,线索有限,可否请戴公子让我去查看死者生前卧寝,初步推测应当是在房内被杀害,后搬运到厨房的。” 戴昶在他脸上逡巡片刻,眼睛不变,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微笑来:“自然是好的,只是不急于一时,想必邹公子也饿坏了吧,请坐,先用过早膳再说。” 说着拍了拍手,掌声刚落就见下人们鱼似的游了进来,手上托着精致早点,小笼,热粥,面条,豆浆,豆腐脑……种类繁多。 青毓取了一小碗豆腐脑,有乳鸽风味,味之鲜美,那日在河边吃的豆腐脑却是差远了。 不过他活得随意,珍馐吃得了,淡饭也吃得了,这些太精致的他还觉得吃着不自在,总怕自己囫囵吞了,糟蹋了粮食。 青毓吃了豆腐脑,又去取了碗菜粥,用勺子一拨弄却觉得有些古怪,他拿了筷子,小心翼翼的拨开热粥,夹起一片雪白绸缎。 那绸缎上有几个墨字,墨是好墨,遇水也能不化,清晰无比的写着: 顺明廿一年。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戴昶自见到他从粥碗里取出绸缎脸色就变了,待看清了绸缎上的字脸色差得近乎惨白,同门外的雪一样没有一丝血色。 青毓倒是很坦然,找了个碟子,将绸缎在碟子上仔细铺平,然后用拇指和食指顶着碟底,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不急不缓的将碟子放在了圆桌中间。 “这!” 李澜老夫人不禁惊叫出声,她喊完这一声之后就紧紧的闭上了嘴,因自己的泄声儿懊恼的皱起眉,眼睛一面在众人的脸孔上打转,一面时不时回去瞄一眼绸缎上的字。 顺明廿一年。 现在是顺明四十年。 写的人是谁?和凶手是同一人吗?他为甚么要写十九年前的年份?这同北老先生之死又有甚么关系? 那张薄如蝉翼的绸缎就像投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将粉饰的太平撕了个粉碎,激起千层骇浪。 一时间众人都在座下窃窃私语,不知不觉间声音拔高,不知是谁说了句“早饭有毒”,有不少人都偏过头,用手指抠着嗓子眼催吐。 戴昶坐在首座,冷眼看着底下人的丑态,面上波澜不惊,眼皮都不曾掀一下,可若是仔细看了就能发现他手正死死攥着椅子扶手,两臂用了极大的力气想让自己站起来,偏偏屁股不动,生根似的落在了椅子上,为了对抗胳臂,两条腿从腿根到脚趾都给绷直了。 宋懿同他坐的近,且本就分了心神在他身上,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宋懿脸色也不变,只悄无声息将扳指退下丢在了地上,然后低下头去,借着捡扳指的当儿捏住了戴昶的脚,从脚踝处起,以指做笔一路往上,或轻或重,或急或缓,直直写到大腿根,被戴昶按住了,他才面无表情的收回了手。 戴昶显然是缓过来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面上有些红,咬牙切齿道:“你够了。” 宋懿微笑着在他耳边说:“照照镜子去,这样脸色是不是好多了?” 说完不待戴昶反应,已经先一步站起来安抚人心:“诸位稍安勿躁,莫要让贼人逮了空隙,再下毒手。”说着又将目光转向邹仪,邹仪点点头,轻声道:“我同身边几位脉象平稳,想来是无毒的,剩余几位我也会一一把过去,请大家放心。” 宋懿又命人将早饭都撤下去,等邹大夫给人诊完了再验验。 邹仪起了身,绕着圆桌一个一个把脉过去。青毓是第一个被诊的脉,知道自己甚么事也没有,自然心情愉悦,精神抖擞的站起来道:“顺明廿一年——在座的各位可有人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甚么事?” 他问的是众人,眼睛却直勾勾挂在李澜老夫人身上,反正他是个遁入佛门清心寡欲的和尚,也不怕男女授受不亲,热切目光直直叫老夫人吃不消,老夫人别过脸粗声粗气道:“不知!” 一时间没人说话,场面尴尬,还是坐在李澜身旁的程严老先生替李澜老夫人解了围:“这世间富贵苟活,生老病死,仿若走马观花,若说有甚么事,实在是多得难以计数,旁人不论,若是于我,这一年可是刻骨铭心啊。” 青毓微微侧头,神情不变单动了动嘴皮子,敷衍道:“洗耳恭听。” 程严老先生捋了把油亮胡须:“这一年,是我初评为‘膳景馆’考核官的一年,不止我,还有其他几位,那时年轻,正是有大把春光啊,转眼间十九年即过,日子正如白驹过隙,今年我便要告老了。”说着又重重一拈胡须,长叹一声。 他这声一出,座下一片感叹声,忙有几位油头粉面的小生道:“程老先生说是老,可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程严老先生又笑了笑,目光虚虚探过戴昶和宋懿的面孔,却发现无一人看着他,心下不禁有些失望。只见戴昶起了身,走到宋懿身侧,径直用手拎起了那片绸缎,笑道:“倒是一手清秀的簪花小篆,瞧着像是姑娘家的字。” 宋懿忙打了下他的手,见他松开才摇了摇头:“不见得,若是有心,左右手写不一样的字也未尝不可。” 邹仪把完最后一个人的脉,直起身子道:“放心吧,在座的脉象都极平稳,无一人中毒。” 青毓扫他一眼后问:“诸位再想想,当真想不起廿一年发生了甚么?” 程严老先生笑道:“确实没甚么大事,同往年一样是个丰收年。” 戴昶听了这话却突然一低头,过了片刻才抬起头,嘴角留着几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笑:“几位吃饱了么,若是没有,我现在就命厨房新做。” 众人经此一事哪还有胃口用膳,忙都道饱了,戴昶听罢仍只是笑,朝邹仪一施礼道:“还需劳烦邹公子替我验毒。” 邹仪也忙回了礼:“谈何劳烦,切身之事。” 说着两人便朝厨房走去,邹仪取了工具验毒,戴昶在一旁审今日早上经手了粥的下人。 日啖一肉_113 验毒并不复杂,但早点种类繁多,一一检验过去着实废了一番功夫;他一面验毒,一面瞧着戴昶的手段,显然是铁手腕,几个下人不曾被问到就已颤颤巍巍,被问着的都是面色紫红,六神无主。 戴昶蹙着两条剑眉,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他手指修长,指头却粉嫩微翘,很是可爱,比它阴晴不定的主人要讨人喜欢许多。 邹仪随口称赞了一句,他却像是有些羞赧,将手放下,小声道:“做菜全凭手上功夫,因而特别注意些。” 邹仪点点头,将工具收起来,戴昶随他一道往外走,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我问了又问,他们都不曾撒谎,是真的不知道。” 邹仪一时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之前戴公子答应我可以去死者生前房内查看,现在还奏效罢?” 戴昶道:“这是自然,邹公子甚么时候去都可。” 邹仪点了点头,回了趟自己的屋内放工具,一推开半掩的门就见床上躺着一人,侧卧着,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掂着酥饼,在他床上吃得津津有味,酥饼渣子撒了一大片。 邹仪眼皮一抽,忙关上门,这才快步走到床边,青毓本半阖着眼养神,听了动静睁开眼来,将自己咬了一口的酥饼递过去。 邹仪眼珠子转了一转,俯身叼住了酥饼,在青毓微笑的当儿毫不客气的重重抬手打了下他的屁股:“给我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的,成何体统。” 青毓委屈巴巴的揉着自己屁股挪了位:“我又没做甚么长针眼的事,哪里就没有体统了?” 邹仪翻了个白眼:“别在我这儿吃东西,都被你吃到床上了,夜里怎么睡人?” 青毓却突然一抬臂膀,两条手臂径直穿过邹仪腋下,将人带到了床上。邹仪挣扎着欲要起身,青毓却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下,邹仪见那双乌黑油亮的眸子沁出点儿狡黠来:“怎么,你还没发现?” “发现甚么?” 青毓笑道:“你的床若是脏了,不就只能睡我那张床了?” 邹仪愣了愣,面上一红,好笑的看着他,两个人相拥了一会儿,邹仪推了推青毓:“起开,我要去忙正事,得赶去死者住的屋内看看。” 青毓顺势起身:“我也陪你一起去。” 邹仪笑道:“你个和尚,不吃斋念佛,整天蹦来蹦去做甚么?” 青毓摸了摸下巴:“你真以为他们把我当成佛爷了?是在看猴耍呢,我才不要顺他们的心意。” 说着拉邹仪起来,邹仪想动手理衣衫,却被他拍掉了手,青毓亲自动手替他仔细理了衣服的褶皱,又摆正了衣冠,这才满意的笑道:“还是我家满谦最好看。” 邹仪斜斜的勾了他一眼:“哦,是么?戴公子生得如画中人,我比他好看?” 青毓听罢眉毛也不曾抬一下:“当然,你最好看,我最喜欢你。” 他向来油腔滑调,难得正经一回,虽语言朴实感情却诚挚,邹仪听了心里一动,不禁上前吻了吻他:“走罢。” 他们到了北旷老先生的屋子,戴昶已经在那儿同宋懿候了好一会儿,面上并不见不耐表情。两人打过招呼便开始动手查看,屋外的院子有些许脚印,一一去辨认,都对应着是仆人的脚印,又喊了人来,问他们几时来的,也都对上了,并无不妥之处。 邹仪沉着眉,终究回了房内,卧寝外有一耳房,不大,里面摆设的物什也不多,无非古玩、书籍、茶具一类,邹仪埋头去看灰尘,几乎没有,显然是知晓客人要来狠狠擦过了,也看不出是否有移动痕迹。 宋懿和戴昶在中途被匆匆赶来的下人叫走,两人告了罪,邹仪那时全心都在屋子里,还是青毓替他向两人道了别。 邹仪发现一无所获,始终不甘心,于是又回到了卧寝,在那方天地里打转。 青毓同两人道别进来,就见他焦躁的踱来踱去,青毓笑了笑,给他抬手倒了杯茶:“稍安勿躁,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 邹仪摇摇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你说他凭空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明不白的被抬到厨房里去了?竟然一丝脚印也无?难道抬着他的是鬼魂?” 青毓道:“你信这个?” 邹仪飞快的笑了一下:“自然是不信的。” 青毓没有说话,兀自出神,邹仪也不管他,继续查看卧寝内的一分一毫。 他正看完了衣柜,预备合上,突然只觉后背一热,一只大手抵在柜门上,将他整个人都圈了起来。 邹仪皱了皱眉,低声道:“别乱来。” 青毓笑了一声,邹仪转头去看他,却见他神情严肃,没有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不由得心头一跳:“怎么了?” 青毓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还记不记得我昨日是怎么来你屋内的?” “从屋顶翻窗户进来的——”邹仪忽然瞪圆了二目,就见青毓飞快的眨了眨眼睛道,“若真如我所猜想,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说完他便收回手,在邹仪来不及反应的当儿支开窗,一个挺身翻上了屋檐,邹仪忙不迭跑出去。 他跑到屋外不过两步,见青毓立在房檐上,面色阴沉的冲他点了点头。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青毓跳下来道:“给我拿笔墨纸,我要将那脚印模下来。” 邹仪忙跑出去,屋外一圈的下人,被颇有手段的主子调/教的手脚十分利索,半柱香的功夫就回来了,一个动作灵活的随着青毓上去了,替他现场磨了墨水,待青毓描完脚印又小心避开原有的,稳当当的跳了下来,交给邹仪。 邹仪扫了一眼道:“传下去,所有人的脚印都照着比一比。” 那人也不多话,应了一声便步伐匆忙的往外走,青毓模完了脚印却不着急跳下来,而是在屋檐上徘徊,虽人高马大但步伐灵活,瞧着像只轻盈的燕子。然而邹仪瞧着走觉得颤颤巍巍,不知怎地竟有些头晕,他仰头冲青毓道:“你慢些,且等我上来。”说着一捋袖子就要顺着梯子往上爬。 青毓本来在檐上如履平地,蹦跶得正欢,这时一见邹仪要上来脚步却踉跄了一下,飞快赶到梯子上面,捏紧了道:“慢点来,不着急。” 邹仪仰头冲他笑了一笑,他小时候皮得很,即便没有梯子也能爬上去,许多年过去技艺还是不曾生疏,风度翩翩速度奇快的爬了上去,在顶端的时候青毓朝他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邹仪将手交出去,待站稳了,两人面面相觑,禁不住都笑了。 邹仪伸手去抹青毓眉毛上粘的松软的雪,笑道:“青毓,你头冷不冷,要不要做件貂子围起来?” 说话间又有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飘了下来,自昨夜下了场薄雪开始,今天就断断续续的,虽不大但像梅雨似的绵延不绝。 青毓先是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不冷,”然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这儿冷,你亲亲就热了。” 邹仪冲他翻了个白眼:“光天化日,臭不要脸。” 日啖一肉_114 青毓却竖起眉毛,义正言辞道:“我头露在外面,脸也露在外面,怎么你单关心脑门却不关心我的脸,满谦你这么偏心可不行。” 邹仪笑了笑,动了动嘴唇,想说甚么,但最终还是没说,青毓却明白他的意思,凑过去低声道:“我们站这么高,没人在看的,不信你往下瞧。” 邹仪狐疑的瞥了他一眼,将目光投向地上,就在这个分神的当儿青毓凑过去亲了下他的侧脸,在邹仪发怒之前笑嘻嘻道:“虽然你不心疼我的脸,可我心疼你的,”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印子,神情严肃道,“你看,还是我对你好,不要跟着你主人了,跟我吧。” 邹仪有点儿想训斥他,然而始终板不正面孔,最终只说了一句:“不要自己没脸没皮就整日想拉别人下水。”说完便同青毓笑作一团。 他们笑够了才开始说正事,青毓将脚印指给他看:“他同我一样为了不暴露行踪都是从窗台直接翻到屋檐,这样的功夫非得一气呵成不可,除了强健臂力身法还需灵活,必然是习过武的。” 邹仪道:“这庄里的习武之人数量众多,能飞檐走壁的不稀奇。” 青毓点了点头:“是,可是不见得每个人脚印都能吻合,这么一排查必然能缩小范围。” 邹仪又问:“即便他再神通广大,他也必然会在自己的屋檐上留下脚印,你追踪过脚印的去向么?” 青毓叹了口气:“我们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我之前粗粗一看只有一个方向的脚印,自戴公子的主卧开始,一路跑到厨房,那人也是好臂力,绕了大半个宅子,把有人住的地方跑了个遍。” 邹仪却道:“不见得,若是扛了个人身子重,脚印也必然深一些,再找一遍试试。” 两人分工又找了一圈,然而昨夜的雪并不厚,且房檐也不平,有不少积雪已经从两侧滑落下去,还有些地方化了露出朱红砖瓦,能保存清晰的脚印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查深浅了。 邹仪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说甚么,从梯子上走了下来,同青毓一道去用午膳。 午膳还是戴家的下人做的,然而听席间谈话,晚饭便是各位亲自动手,切磋厨艺了。这是其一,想来还有一层考虑,便是早膳被人神不知鬼不觉放了缎子,虽然无毒,但这样无知无觉的显然让人心惊,若是有一日人家下了毒岂不是也会傻乎乎的吃下去? 邹仪和青毓秉持着术业有专攻的原则,等大师们大显身手,在大家都忙碌的当儿他们却优哉游哉的补了一觉,然后爬起来一边剥瓜果一边谈天。 地龙烧得太热,他们两人都有些口干,邹仪起身去支开半扇窗,一回头就见青毓叼着根番薯条,咬得津津有味。 邹仪见了有些怀念,也捏起一根入了口,只是戴家的东西自然精致,里头并了桂花红糖,却不是幼时街头的味道了。 青毓两颊鼓起,像一只匆忙囤食的田鼠,邹仪轻轻推了他一把,意思是叫他慢些吃,青毓却将那根番薯条草草咽下道:“这样子吃多没劲,你要吃烤红薯么?” 邹仪愣了愣:“甚么?” 青毓十分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烤红薯,煨在滚烫炉子里,热乎乎的,要吃么?” 邹仪被他说的十分心动,不由得点了点头,青毓便出门喊来下人,叫他们准备一应工具食材,自己要在外头烤番薯吃。 下人应了,然而也只是应了,恐怕是觉得青毓脑子拎不清,放着那么多名厨的菜不吃,偏要去吃那随处可见的烤红薯,他们左等右等也没有等来心心念念的红薯,青毓便又起身去催了一次,然而他回头走到一半又说:“算了,我自己去厨房,满谦,你等着我。” 邹仪见他孩子心性,兴致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便哭笑不得的点了点头。 青毓之前在屋檐上的时候便摸清了厨房的地址,冰天雪地的,脑子也清醒,因而不曾问人也没有走错,他走得很快,却有人比他走得更快,且垂着脑袋佝偻着背,在转角处结结实实的同青毓撞了一把。 青毓呲牙咧嘴的啧了一声,不满的张嘴准备刺人几句,然而定睛一看,却是李澜老夫人,虽不是个流涎水要人喂饭的痴母,可毕竟年岁也大了,若是有甚么差错青毓可担待不起,他忙收敛起自己趾高气昂的面孔,春风和煦的笑道:“是贫僧大意,李老夫人可还安好?” 都说人越老便越和气,眼角的皱纹将凶神恶煞都夹没了,可李澜老夫人全不是这样,越老便越瘦,越瘦便越突出她那浑黄的眼珠,瞧着就是尖嘴猴腮、心怀鬼胎的面相,青毓垂着眼睛已经做好了被她跳脚大骂的准备,然而那老夫人只是抬起鼓眼睛扫了他一眼,低声道:“无事。”说完便要从他身旁走过去。 青毓眯了眯眼,乐得逃过一劫,忙不迭也往前走去。 待走至偏远角落四下无人之时,他又脚跟一转,往李澜老夫人的方向追去。 李澜老夫人走得极快,但毕竟是老人家,他轻而易举便跟上了。她似乎对这庄子很熟悉,避开了下人,一路都抄的小道。青毓一面在她身后跟着,一面心里纳罕:戴昶性情古怪不得人缘,这次也是因为有了宋懿的帮衬才请来的这么多人,怎么她对庄子这样熟悉,好像那以前是她的别院。 他心里头记下要打听打听这庄子的来历,经过一扇拱门,迎来一小片松林,待绕过那片松林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到了个别院。 青毓转了转眼珠,爬上了松树,这时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这便是戴昶软禁不在场证明下人的别院! 他竟不知有这样一条小道,心中狐疑加重,就见李澜老夫人四下乱扫,确认无人窥视才在一处房前停下敲了敲门,那门极快就开了,虽青毓没看清那人的脸,但瞧着身影却是程严。 程严,也是“膳景馆”五位考核官之一,前几日经历了丧弟之痛腰间正缠了白腰带,然而青毓匆匆一瞥却没见着白色,显然是特意摘了,他又想起今早李澜见着缎子的反应,不由得轻手轻脚走过去,蹿上房檐揭开房瓦,一窥究竟。 李澜老夫人合上门,往前几步,直直在程严老先生面前站定了,眼中含着一泡热腾马尿。 程严显然不为所动,只问:“可有人跟着?” 她摇摇头:“不曾,这地方我熟。” 程严点点头:“那就好。”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他平静如水的面孔突然狰狞起来,扬起手就要给李澜一巴掌,那巴掌生风,李澜显然没料到,傻站着眼睛也不曾眨一下,然而就在半寸的地方,那手堪堪停了。 青毓冷眼瞧着,他显然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将那一巴掌落实在人身上,手指尖都在发抖。 李澜这才反应过来,抬起自己干瘪的脸,哭喊道:“程大哥!” “别喊这么响!”程严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想把旁人都招来么?” 李澜忙捂住嘴,摇了摇头,这才缓缓放下:“程大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过了十九年他又回来了!我这十九年里一直心里难安,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他来向我们索命来了!” 程严眯起了眼,有几分咬牙切齿道:“他回来?他怎么回来?他都已经死透了,只剩一副白骨架子他怎么回来?这明显是人有意为之,要搅浑这一潭水!” 李澜愣了愣,显然没明白他的话,程严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道:“我们当初做得干净,怎么会有人来秋后算账?即便有,他不早不晚,偏偏要在我马上退了的一年来?戴昶这小子性情古怪,又怎么会突然邀我们来山庄,偏偏他买的还是这座庄子,若说他没有祸心谁信?” 李澜这时冷静下来,似乎也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是他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当年的事,借此铲除异己?” “不止!宋家向来和他不对付,怎么现在突然联合出声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以宋家马首是瞻还不够,现在不过是想挺直腰板,宋家就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李澜沉下了声,嗓子沙哑得好像生锈的刀片,衬着她干瘪脑袋上的半条泪痕,像一条弯曲的蛇,无端透出几分阴毒来:“宋懿真是做了场好戏,将我们都骗了过去,我们都以为两人是不共戴天的死敌,谁知他们早串通好了就等我们巴巴跳进去呢!” 程严叹了口气:“也是我眼拙,他从扬名那刻便和宋家唱反调,还能这么一帆风顺的升上去,若是真惹了宋家哪儿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李澜道:“程大哥,我是一直最服你的,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 程严却突然不出声了,警惕的望了望周围,连房梁也不忘扫一眼,幸好青毓的将瓦片盖了回去,他屏息趴在那儿等了片刻,待他再揭瓦时却见那老贼已然成了精,即便他以为这屋子里里外外就两个大活人,还是只对着李澜耳朵低低私语,他听了半天,连嘴唇都没见着如何动,自然是甚么也没听出来。 他说完这一通话便率先离开,又过了一刻钟,李澜才小心的掩上门,也走了出去。 日啖一肉_115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青毓趴在屋檐上,将自己拍成了一条极扁的鲶鱼,待过了一炷□□夫,见那两人都已走远,没有回来的可能他才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从那两人对话中可以极明显的看出,十九年前确实发生了一桩事,且此事十分的不光彩,而今有人要翻旧账。 不过他对他们后面的话存疑,程严说宋家一直占大头,也参与了当年的事,现在却要假借戴昶之手铲除异己;可青毓知道了戴昶同宋懿的关系,有这么层朦胧关系在,有些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却是顺理成章了。 不过也有些道理,宋懿且先不论,戴昶这出确实是古怪,不光请了杜国的名厨,还将林熹也请了过来,林熹不过是个海商,虽戴昶请他的借口是邀他手下的厨子来切磋,可旁人都是亲自上阵,唯有林熹指使手下做事,怎么着也瞧着怪。 还有那哭哭啼啼的吴巍,缠着东山说在佛爷身边才有安全感,这样的傻小子,怕是给他一砧板肉都不知怎么下刀,无非是沾了他爹的光,要真切磋厨艺请他来做甚么? 哦,对了,还有这庄子,又是戴昶从谁手上购过来的,竟是人人都识得这庄子。 里面的人各个心怀鬼胎,同这庄子一样细雪纷飞瞧不清楚,青毓跳下来理了理衣袍,叹了口气,可惜他们这一汪池鱼,好端端在池子里游着,也要被捞起来丢进锅里,烧一锅腥鱼汤。 邹仪等了许久仍见不着青毓的影,心下不安起来,虽说青毓脑子活络身手也矫健,且这青天白日的,遇着歹人的可能性不大,但庄子里到底藏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凶手,他在屋内踱步许久,终是忍不住出了门。 甫一推开门,就觉一阵力道阻着,邹仪定睛一看不是害得他心惊肉跳的青毓还是谁,当下便松了口气,把人迎进屋内,给他倒了杯热茶,眼见热茶下肚才开始埋怨:“你到哪儿去了,出去这么久也不回来,又不是平常时候,也不小心一点。” 青毓不说话,只微笑着握住了他的手,邹仪顿了顿,回过味来了,觉得自己婆婆妈妈十分丢人,不由得面上一红,将手抽了回来。 青毓也不勉强,只是突然起身将屋外细细检查后将窗户合上,这才坐回邹仪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出去找番薯的时候有了点儿新发现。” “甚么?” 青毓凑到他耳边,捂着嘴,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邹仪眨了眨眼睛,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待喝了半杯茶才轻声道:“这么说来他们早做了万足准备,倒是我们在糊里糊涂的时候被拉去做陪演了。” 青毓也轻声道:“只是不知这出戏,是寻仇记呢,还是伐异记。” 邹仪垂下眼睛把玩着喝完了的茶杯,那茶杯小巧玲珑,初看一片素白,细看却是有银线勾勒,繁复奢靡,他的指尖被茶杯微微烫红了,显出极其粉嫩的颜色,叫人想起水蜜桃上那一点儿尖,就那一点儿,漂亮极了。 邹仪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想起了戴昶的手,便开口道:“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这庄子的来历?别的套不出话来,这还是行的。” “向谁?” “林大老爷,”邹仪忽的莞尔一笑,“我的好岳父。” 青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胆大包天的抽了下他的脑门:“你在我面前说这话,是不想活了么?” 邹仪只是笑,笑眯眯的将被他拍歪了的发冠摆正。青毓玩笑过后也端正了脸色,低声道:“姓林的知不知道当年的事?” 邹仪道:“他以前同我说过,他经商二十余年,走海路的日子只有一半,想来是不知道的,只是旁人同他说了也不是不可能。” 青毓点点头,忽然开始理衣间褶皱,瞧着像是要出门,邹仪虽不明所以还是替他将翻起来的袖口抚平。 邹仪扫了他一眼:“怎么刚坐下又要出去?” 青毓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去问问那缠着东山的傻小子。” 邹仪听了不禁一笑:“行啊,那你去罢,只是记得不要碰他,若是碰了我就不要你了。” 青毓眨眨眼睛:“为甚么?” 邹仪笑嘻嘻道:“傻气会传染的,你本来如此也就罢了,要是传给我怎么办。” 青毓不说话,大概是想着动口不如动手,把他拖到床上狠狠挠了顿痒,挠得邹仪眼泪都下来了才放过。 邹仪去林熹房内时他正在给他的掌上明珠写信,预备出了庄子率先用船带回去,自己再慢悠悠回来,让自己的宝贝早日知道这个好消息。 这好消息无法就是见着了她的心上人,长得越来越俊俏,同她越来越般配云云,然而他写到一半想起邹仪是要去蓬莱的,他心里头并不希望自己的快婿去蓬莱,但又明白男儿志在四方,于是纠结半响,还是只好顺着写下去,告诉女儿她的心上人勇闯四海,去了蓬莱便会回来。 思及至此他抬起头,用那小而精的绿豆眼扫了邹仪一眼:“满谦,你去了蓬莱之后还要往前面走吗?” 邹仪微笑着摇头:“不了,蓬莱后再无人闯过,前路未卜实在危险。” 林熹拈了拈自己的油亮小胡须,心想自己所料不错,邹仪最多在蓬莱呆俩月,算起来也不过比他晚半年回来,于是乐颠颠的写完了信,朝着笔尖一吹,快乐的蹦下了椅子走到邹仪面前,掂起脚尖,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年轻人大多软骨头,难得见你这样肯吃苦的年轻人,我家娇娇真是好福气。” 邹仪忍着凛凛寒毛同他谈天。 可惜林老爷一问三不知,全心全意都扑在自己女婿上,目光在他头脚上逡巡,好似掂量着一份猪肉,显然这猪肉肥中带瘦瘦中有肥是上好的五花肉,让林老爷十分满意。 邹仪陪他谈天了半天,发现套不出甚么有用的话来,自己又实在抵不住人家含情脉脉的攻势,不得已寻了个由头逃出来。 邹仪那儿虽一无所获青毓却顺利得多,他在东山房内找到了吴巍,吴巍正哭哭啼啼缠着东山。 东山被他烦得没法,想赶人,但眼见着这巴掌脸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又狠不下那个心,于是只好坐在两丈开外,念经静心。 再有一哭三叹的本事,那也得有人欣赏不是? 吴巍浑然天成发自肺腑的表演无人欣赏,十分郁闷,这时眼角余光瞅见另一位佛爷进来了,忙不迭赶过去。 青毓眼见这位公子哥起了身,他这起身也不是旁人的起身法,而是醉酒似的摇头晃脑,绕了两圈才立直了,一缩肩膀,迈着碎步,活脱脱一个偷灯油的小老鼠,贼眉鼠眼的到了青毓面前。 青毓心下纳罕,他怎么着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眉间没有坚忍不拔之气也就罢了,却有股小太监的猥琐,真不知是怎么养的。 吴巍不知他所想,在他面前站定了,清秀的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大佛爷,你来了?” 他给这对师兄弟分了类,青毓是大佛爷,东山是小佛爷。 青毓嘴角抽搐,一时之间竟有几分想夺门而出的心思,然而他深深吸了口气,把这种欲望给压下来,脸上也挤出个笑容道:“吴公子,我来看看我师弟。” “看,请随便看。” 吴巍一扬手,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厢房的主人,给青毓端茶倒水,极尽殷勤。 青毓强打起精神同他谈天,问起为甚么对佛门如此虔诚的时候,吴巍精神抖擞的告诉他,自己十九年前生了场大病,险些丧命,家里人寻医无门,秉着死马当活马医求神拜佛,不曾想他却渐渐好转,奇迹般活了下来。 “我爹每年都要带我去寺里住两个月,我小时候就是被养在寺里的,连字也是主持取的。” 不曾想这小子傻归傻,心却诚,十九年的事能记到现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他不这么傻,有些滑头,恐怕早把当年的事当做封建愚昧,嗤笑了之。 日啖一肉_116 青毓一时半会儿竟归纳不好他是怎样的人,然而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他听吴巍提起了十九年前,想来即便他爹不提,他也能摸到个零星半点,于是笑嘻嘻的同他套起话来。 青毓这人眼窝深凹,鼻梁挺拔,五官很是深刻,同工匠们一刀刀刻出来的木佛像颇有几分相似□□,吴巍这傻小子一面敬一面畏,不一会儿被他探了个彻底。 这家庄子本来是宋家的,但不是宋懿他爹的,是宋家一个旁系,在杜国是出了名的纨绔恶霸,若他论花天酒地第二,无人敢论第一。 只是天道好轮回,他霸王硬上弓毁了个姑娘的清白,而判得又极轻,那姑娘的父亲恨得要呕出血来,伺机潜在他身边,有朝一日将他刺死,报了仇。 宋家本家对他极其不屑,他死了也不愿伸手帮孤儿寡母,自此他家门道中落,不得已贱卖了庄子,被崭露头角荷包鼓起来的戴昶给买走了。 听着似乎没甚么问题,可青毓听到本是宋家庄子的时候还是眼角一抽。 本来所有人包括他都认为这次邀请占大头的是戴昶,宋懿不过是帮衬的,可现下知道了是宋家的庄子,这意义就耐人寻味了,这是其一;其二,李澜程严对这庄子熟悉,可他们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又怎会和这种恶名累累的人厮混在一起,还是宋家同他断绝关系是个假象,实际上借着他的大旗在底下做些腌臜事? 眼见着天色不早,下人进来喊他们吃饭,几人掇拾一下便去了厅堂。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这次晚膳由各位名厨所做,叫几人好好长了见识,戴家下人之前所做的,同他们几位亲手做的,简直是云泥之别。 青毓撕了一只赛江南的素火腿在慢慢的嚼,只觉这肉分明是豆腐做的,却是相当有嚼劲,连薄薄一层肥肉也做了出来,像流水似的无孔不入,每一口肉都浸满了油水,好吃得他将碗上的汤汁都仰头喝尽。 青毓夹了一块,还打算再夹,却觉脚被轻轻一踢,他垂下眼睑见是邹仪动的脚,面上不显,却是探出左手撩起邹仪的大氅,手一路伸到里面去,邹仪嘴角抽了一抽,死死摁住了他的手,青毓也不勉强,反而顺水推舟反握住了他的手。 邹仪正在犹豫要不要挣脱,忽觉掌心一阵酥麻,是那面上一本正经的和尚在用指头写字,那指尖带着点儿薄茧,因眼睛瞧不见,触感变格外明显,像猫尾巴似有似无的撩拨,挠得他心猿意马。 还好他存着几分理智,仔细分辨了半响,才分辨出那人写的是:大庭广众,君子有礼乎? 邹仪忍不住笑了一笑,瞥了一眼席上的人,知道不该这样,可总归忍不住,凑到青毓耳边咬着他耳朵说:“淫者见淫,我可是好心叫你留个胃,等着吃后面的菜呢。” 青毓也笑了一笑,见新菜上来,便夹了一筷子,看也不看,径直塞到邹仪碗里。 林熹皱起了眉,两条精简的腿在桌下用力的晃了晃;东山本是秉持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原则,但即便是这样,还是被这对恬不知耻视若无人的狗男男酸得眼睛疼。 邹仪本是个头脑伶俐的,但一谈情说爱起来脑子里便好似被浇了一锅热浆糊,他只是颊边红了红,当真低头尝起来。 青毓给他夹的一筷子也是豆腐,瞧着平平无奇,方方正正的一块儿,半指厚,淋了深色酱汤,可当他用筷子的时候才觉出门道来,那豆腐嫩得不可思议,若是强行用力往上提,它便会破,也亏得青毓手上功夫了得,邹仪这么想着,改用了调羹,舀起来轻咬一口,却道那豆腐是个外嫩里酥的! 真是奇了怪了! 他再仔细一瞧,里头的豆腐层层叠叠,是一张张炸的酥脆的豆皮,外面却裹了层入口即化的嫩豆腐,可以说是很惊喜了,而且味道也相当好。 上了菜的如花婢女侍立在他身边,婉声道:“这道‘血芙蕖’出自李澜老夫人之手。” 邹仪抬眼望她,见她正志得意满的微笑,显然是吃了程严的定心丸,笑得都将脑袋缩成了一颗山核桃。 之后的菜虽出彩,但还是没有李澜的“血芙蕖”来的惊艳,戴昶面上虽是冷淡,到好歹挤了个微笑出来,敷衍的赞了李澜几句,这晚上的桂冠便落在了李澜老夫人头上。 她挤眉弄眼的说了几句谦词,无非也就是“这才刚开始算不得数,多亏几位谦让”等等,待那走过场的谦词说完,她才扬着眉毛、趾高气昂的将在座的都扫了一遍,引来吴巍撇了撇嘴。 邹仪他们不懂这些,也懒得管这些纷争,吃完饭上了茶,听席间几人各自吹嘘一会儿,之后便以困意渐浓为由,提前告辞。 邹仪他们走后紧接着是吴巍和戴昶,宋懿倒是有耐心,微笑着到了最后,可惜最想叫人气一气的戴昶走了,宋懿无论说甚么都是春风和煦的笑脸,留下来吹嘘的也觉得无人欣赏,十分寂寞,没说几句便散了。 邹仪回了屋子,青毓在他关门的刹那挤进来半只脚,邹仪眼珠子转了转,终究还是没忍心,叫他进来了。 外头的雪纷纷扬扬的下,虽说天黑乌漆墨黑瞧不清楚,可也感受的到,邹仪伸出手,只觉那雪花落在手里都沉甸甸的。 天气太冷,即便洗澡也冷,邹仪命下人端来一大盆的热水,然后仔细的从上到下洗漱了一遍,一直到卷起裤管泡热水脚,他才舒服的喟叹一声,半眯起了眼。 青毓刚脱了袜子,还没洗脚,见他这幅模样不由得逗弄心大起,突然一脚踩到木桶里,大脚趾同其余四趾分开,夹起了邹仪的大脚趾,然后用力一闭合,笑嘻嘻的斜觑着他。 邹仪朝他扫一眼,抽了抽脚丫子,青毓却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邹仪脚板上,叫他动弹不得,邹仪不由得有些急了:“你脚臭着呢,不要闹!” 青毓本是打算见好就收,听此也不由得一撇嘴怒道:“胡说,我现在洗得可勤快了,哪里脚臭?你说我脚臭,那我也要让你脚臭烘烘的!” 邹仪真是怕了这个泼皮无赖了,忙将人拉过来,两边脸左右各一个吻,还不满意,最好只好牺牲色相吻了吻他的嘴,青毓这才作罢。 洗漱完毕两人打算床上说话。他们自那日后就一直相敬如宾,规矩得真成了个素和尚,青毓日思夜想之前暗示过邹仪几次,可邹仪一是总觉得有些羞赧,二是那次并不如何享受,甚至是勉强的,因而总提不起这个兴致。 青毓打算趁着今日气氛正好,大雪,小屋,暖罗帐,把事儿给办了,抹了邹仪之前不快的记忆,叫他食髓知味。 可惜天不遂人愿,两人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一阵敲门声,青毓恶声恶气的去开了门,见是自己胖墩墩的小师弟,东山苦着脸道:“师兄,邹大夫,腊肠不见了!” 邹仪本有些困意,一听这话瞬间清醒了:“甚么时候不见的?” “就在刚刚,”东山道,“我抹了把脸就不见了,今天没带它去遛弯,之前就一直扒门来着,结果趁我不注意溜出去了!” 邹仪忙披了大氅下了床:“不着急,这天寒地冻的它能跑哪儿去,无非就是几间暖屋子里乱蹿罢了。”说着一回头对青毓道,“刚走应该走不远,地上应该有他的脚印,我出门找找去。” 青毓自然是不会让他一个人的,也披了外衣,还喊来四名伺候的下人一道找邹腊肠。 邹仪在雪地里找了一圈,它的脚印到对面就中断了,偏对面分三条岔路,他一道道找过去,前两条路上都没人见过一只白狗,便只剩了最后一条岔路。 邹仪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条路上的几间厢房都是顶好的,住的人自然也不差,宋懿,程严,李澜,吴巍,范玖,还有之前死了的北旷,都不是甚么省油的灯,同他们打交道麻烦得很。 然而麻烦归麻烦,邹腊肠必须找,即便他知道它应当不会出甚么事,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有人送回他房内,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脚,邹仪一间间门敲过去,因北旷老先生遇害,庄子里的戒备严了很多,即便知晓他是客人也不由得多加盘问。 邹仪刚从一团和气的范玖老先生屋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魂不守舍的戴昶。 戴昶即便在灯光昏暗的夜里也俊美得逼人,邹仪因他生得漂亮多瞧了他几眼,就觉出他两眼迷惘,精神恍惚。 戴昶是走近了才发现邹仪的,本来面上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笑容,现下笑也不笑了,只提了提嘴角,草草的施了一礼。 邹仪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回了一礼,一抬头就见他脚下生风,已经走出五步开外。 邹仪想这许是同宋懿起了争执,他一间间门问过去,都没瞧见邹腊肠的身影,邹仪不由得有些急了,直至问到宋懿的厢房,宋懿已经歇息,显然是披衣匆匆起来的,邹仪不由得有些愧疚,道了歉,宋懿摆了摆手,道:“无事,毕竟是邹公子的爱犬,就好似是至亲之人,心急是自然的。” 日啖一肉_117 邹仪听了他的体谅不由得微笑,道了一声:“宋公子好心肠。” 宋懿微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漂亮的小花猫,有一日却是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将心比心啊。” 宋懿下了令,将其他地方的下仆也调动起来寻找邹腊肠,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回报:原是有人见这狗生得活泼可爱,便把它带去厨房,给它吃了些东西,不曾想叫邹仪着急了。 邹仪找到了邹腊肠时候见那胖狗在埋头啃根肉骨头,啃得乐不思蜀,邹仪拍了它好几下屁股都没反应。 邹仪瞪了它几眼,自然是被无视了,邹仪哭笑不得的道了谢,牵着邹腊肠回了房。 被这么一折腾,大晚上的出了身薄汗,哪里还有甚么旖旎情丝,青毓的小心思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恨恨的磨了磨牙,邹仪好笑的看着他,觉得他和邹腊肠半斤八两,但偏不拆穿,只装作不知的去吻他,撩拨完就翻身闭眼,呼呼大睡。 第二日两人醒得早,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再出门都还是早的,去大厅一道用早膳时只到了约莫一半人,又等了一刻多钟,人基本齐了,只差了两个,一个是戴昶,一个是李澜。 宋懿命人去请戴昶和李澜,见两人都久久不来,无法只得自己亲自去请,邹仪瞧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地竟眼皮一跳。 偏好的不灵坏的灵,戴昶是被请来了,李澜老夫人却不见了! 北旷老先生前夜刚遇害,凶手是男是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偏今天早上李澜老夫人又失了踪,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 李澜老夫人失踪的消息让人不禁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连一脸冷淡的戴昶都变了脸色,戴昶这时候也顾不得端着自己深不可测的面皮了,忙下了严令,命所有人去搜寻老夫人的下落,角角落落都不要放过。 鹅毛大雪纷落,直至现在都不曾停,积雪已经十分的厚,一脚踩下去能埋到小腿肚的三分之二,人们仔细的勘察了山庄的外围,同北旷老先生遇害那次一样,甚么脚印也没有。 剩余的一批在搜刮角角落落,这庄子太大,简单搜寻就需要许久,更别说那些犄角旮旯里了。 搜寻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结果,宋懿见这么干等着不是法子,便道:“几位先回去吧,吃些热早饭垫垫肚子,这儿有我监工,他们不敢偷懒的。” 邹仪这些年轻人还好,那些上了年纪的在冰天雪地里这么站着确实是有些吃不消,当下便同意了他的提议,慢吞吞往回走。不曾想刚走了两三步,就见一个下人飞奔而来,吼得嗓子都变了调:“公子,找到了,人被泡在酱缸里!” 他们忙不迭赶至后厨,就见人已经被捞了出来,却无人敢靠近,因这尸首实在狼狈,头发丝儿、面孔、衣料都被褐色的酱汤给浸透了,虽味道不算难闻,但死相十分难堪。 赶到现场的吴巍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就呕了出来。 戴昶皱着眉,可好歹算镇定,安排了下人处理尸首,宋懿也请几位客人回去,几人回了厅堂,因刚见过尸体的缘故,宋懿撤了油腻的煎制物,上了些清爽小粥。 邹仪作为医者,生死见惯,青毓则是修了个铜墙铁壁的心,浑然不把尸首当回事,两人自顾自吃,就连东山也只是顿了顿便舀了碗粥,吴巍十分钦佩的看着他们,眼中情意炽热,烧得东山寒毛竖起,肥肉都抖了三抖。 “吴公子,怎么了?” 吴巍真情实意的感叹道:“佛爷不愧是佛爷,见了那样的场面还能淡定自如。” 东山只摸了摸自己油光闪亮的大脑门,羞赧的笑了笑,见有葱油面上来,忙给吴巍递了一碗:“这有甚么,你也吃点罢。” 吴巍接过,哀怨的叹了口气,见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的动了筷子,虽尸首在眼前徘徊,可肚子却不争气的直叫,终是抵不过叫嚣的肚子爷,用筷子挑起了葱油面。 东山正闷头吃着,突然觉身边一阵尖叫,抬头就见吴巍丢了筷子,面色煞白的蹿了起来。 宋懿忙道:“忠泰,怎么了?” 吴巍却是一把抱住东山,鼻涕眼泪的往东山身上招呼,好像那碗面是甚么洪水猛兽,众人哄了半响才抽抽噎噎道:“看着那酱我想起来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死法很像他们的拿手菜?”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了,嘤嘤嘤 第80章 第八十章 早先说过,杜国是豆腐之国,各家豆腐争奇斗艳,然而人的精力终归有限,若是一整套宴做下来反而杂而不精,因此大多专攻某菜,最拿手的也就那么一两道。 之前遇害的北旷老先生最拿手的是道凉菜,名唤作“双生莲”。豆腐细如发丝,佐以红绿两椒丝,淋一线麻油,是道爽口小菜。 之后的李澜老夫人拿手菜是“血芙蕖”。里层酥炸,外裹一嫩豆腐皮,用酱汤慢煨。 北旷老先生被人发现丢弃在花花绿绿的菜篮里,李澜老夫人被淹死在酱缸里。 吴巍的荒唐言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程严老先生神情严肃的第一个开了口。 “胡闹!一派胡言!”他显然是气得不轻,手都在微微发颤,“微之怎么生出了你这样的好儿子!技艺不精,好吃懒做,整日游手好闲也就罢了,这样的时刻还要说甚么扰乱军心的荒唐话,你是嫌乱子还不够多吗?!” 程严本来就生得相当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再加上年纪渐长,眉间褶皱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光摆着脸就能让吴巍发抖,更别说被指着鼻子训斥了,吴巍当即吓得忘了哭,却觉下腹鼓胀,忙夹紧了双腿,驱散尿意。 程严德高望重,旁人不敢吱声,吴巍可怜巴巴的滴溜溜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目光所到之处要么避开了,要么幸灾乐祸的瞅着他。 他虽傻,但或许就是因为傻,直觉倒是很准,当下难过的就要哭,泪眼朦胧之际突觉面前多了一只手,素白的手捏着素白的帕子,他抬头,见是戴昶。 戴昶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王八蛋,还是个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偏偏你就是比不过他的王八蛋,他爹常年揪着吴巍耳朵把戴昶当做别人家的孩子,他耳朵都磨了茧,见着戴昶就想磨牙,可这时候四下无援,那只雪中送炭的手就显得格外可贵了。 他也顾不得那是他的仇家,忙拿过帕子擦了眼泪擤了鼻涕,再端端正正叠好递回去,戴昶嫌弃的摆了摆手,表示送他了。 程严冷眼瞧着那横插进来的手,一路顺着直直爬到它主人的脸上去。 戴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掀了掀眼皮,眼角都不动,只轻轻一提嘴角,两颊的肉僵硬的一缩,显出一个经典的皮笑肉不笑来。 程严当场面色黑了一分,想说甚么却被他生生忍住了,就在僵持的当口,宋懿见状不妙插话进来道:“忠泰只是随口一说,无心之言,程老切莫怪罪,”又转头对吴巍道,“还不快向程老道歉?” 吴巍抽了抽鼻子,不明所以的道了个歉,程严冷哼一声,勉强受了,也算给了台阶下。 宋懿又将人一一请回座位去,还给吴巍重新端了份葱油面,吴巍挑着筷子愁眉苦脸了半响,还是吃了。 邹仪和青毓作壁上观,心中都有了一番计较,只是现在人多耳杂不便多说,本想着回屋里去,却在走的当口硬生生又被吴巍闹得停了下来。 原是他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后,做了一个又怂又准确的决定:离开山庄。 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反正他甚么也不会,切个豆腐能连着指头一块儿剁了,人人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他是靠爹的烂泥,他也没甚么好同别人切磋的。 日啖一肉_118 思及至此吴巍便将那水豆腐似的嫩脸一扬,十分严肃地道:“我要出去。” 戴昶扬了扬眉毛,露出戏谑的表情来,宋懿也只是静静瞧着他,没有说话。 邹仪望了一眼窗外不动声色地想:那凶手挑的倒是个好时候,雪自入庄来就不曾断过,现在雪虽勉强停了,但恐怕早封了道,出不去了。 果不其然,戴昶告诉吴巍大雪封山,他们被迫呆在庄子里之后,吴巍先是愣愣的“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这让他没了小太监的猥琐,显出几分世家子弟细皮嫩肉的天真来——然后他用力一眨眼,酝酿的泪水和嚎哭喷薄而出。 他之前三番两次想哭,都不曾尽兴,哭了个头便被阻断了,这下一直的不甘和委屈发泄起来,眼泪得拿盆来装。 众人都心事重重,便是长袖善舞的宋懿也只是草草安慰了他几句,便把吴巍丢给东山,让佛爷劝解他去。 邹仪用过早饭只歇息了一盏茶的功夫,戴昶便请他去验尸。 幸而邹仪只吃了个半饱,胃里虽隐隐有不适,但还可以忍耐,他去了停放尸体的空房间,有一干下人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因戴昶特意吩咐过,他们都不曾动,李澜老夫人的尸体上还是沾满了酱料。 邹仪换了身衣裳,低声道了句“得罪”便动了手。先是将衣料一层层剥开,李澜老夫人在温暖如春的屋内只着了中衣,脱起来倒不麻烦,他小心翼翼的将衣服褪下来,放到一边铺平,在铺平的当口发现腰带有些异常,有一段颇厚,他透光仔细一看,确认里面有东西。 于是他命人取了剪子,小心挑开了腰带的线,腰带一旦仔细瞧了就能发现那一角缝得极为粗糙,或许是缝的人匆忙,或许是缝的人手笨,或许是他故意要叫你注意到——不论怎样,邹仪还是将那腰带里的异物抽了出来。 在看到异物的一瞬间,邹仪心里一沉。 他眼角余光瞥见戴昶波澜不惊的脸瞬间煞白,白得近乎透明,他偷偷将颤抖的手指蜷缩起来,收到宽大袖口。邹仪敛回了眼神将那缎子在清水中一漂,那缎子便露出了它雪白的面貌。一同露出来的,还有上面娟秀刺目的字:三月。 顺明廿一年三月。 邹仪可以十成十的确定:还没结束。 按照顺序,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会精确到日,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一名牺牲者。 邹仪又想起了青毓告诉他的程严和李澜的那场对话,那年那月那天到底发生了甚么,他们又做了甚么,化成白骨的尸首,斩草除根的事件;在十九年后阴魂又活了过来,石头里又蹦出了嫩苗,在雪白纯粹的大地上,生出漆黑无比的獠牙。 戴昶虽然面色还是不大好看,但已经从之前的失态中过去,他哑声对邹仪说:“邹公子,这……” 邹仪只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缎子,好似要将它生生灼出个洞来,透明的面孔陡然涌上一股病态潮红,他咬牙切齿道:“视我无物,欺人太甚!” 邹仪皱了皱眉,他本以为戴昶对一干老前辈的态度都不阴不阳,应当是知晓当年内情,可看他现在对他们的死格外激动,他又不确定起来。 这么想着,邹仪面上却摆出一个微笑,邹仪不像戴昶那样美得含尖带刺,邹仪是三月春风拂杨柳,桃花眼一勾话都不必说就能叫人跟着微笑起来。 邹仪柔声细语地说:“戴公子,莫要着急,那贼人故弄玄虚,就是要看我们自己乱了阵脚,你可别称了他的心。”一道说着一道清了手,攥住戴昶的手腕,“我见戴公子血虚气浮,冒昧查看,还望不要怪罪。” 戴昶虽说是阴晴不定出了名,但见着这样赏心悦目的笑脸也不愿当场打脸,因而面色还算和气的等他诊完了脉,叫他作息规律,不要思虑过度的时候,他也应了。 邹仪见他应的敷衍,也没有再劝,又回头去检验尸体。他有心想剖尸,但这显然不合适,即便是戴昶这样乖张的听了都直皱眉,更别说李澜老夫人在外头威名赫赫,只怕出去了她家人找他麻烦。 不得已,退而求其次,邹仪只好摸索着验了尸。 检验出来应当是凶手敲晕了李澜,然后将她沉到酱缸里,在她被逼清醒时又将她重新按回去,直至溺毙。 戴昶听他条分缕析的讲解完毕,心下佩服不已,却见对方在最后将眉毛拧成了十八弯的山路,不由得奇道:“邹公子,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邹仪沉吟片刻才道:“推断出死亡时间当是卯时。可即便冬日天色亮的晚,也应当有些光了,再加上雪反光,下人们一贯起得早,有极大几率被发现,他怎么会挑这个时候下手?” 戴昶听了也神色一凛,然而两人左思右想都想不出凶手为甚么捡这个时候下手,干脆不想,先排查不在场证明再说。 这不在场证明排查的比上一次更仔细,凡是有些许不准的都被戴昶关进了别院,不过客人倒是很干净,戴昶和宋懿去别院审下人,但邹仪瞥了眼他们的背影,不知道怎的,他就是觉得他们不会有收获。 邹仪检完尸体,只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酱的味道,那味本不差,只可惜一联想到尸体便浑身不自在。 邹仪叫人搬了桶热水,好好泡了个澡。 他出来的时候青毓已经不见了,邹仪一面低头系腰带,一面心下纳罕。 之前他去沐浴,青毓千方百计要跟过来瞧,被他花了好大功夫软硬皆施才赶了出去,还想着出来哄他说几句好话,实在不行牺牲色相也可以,不曾想影子都不见,难道是气得狠了跑出去了? 邹仪心里头忙着做检讨,因而没有发现一团阴影的逼近,待他察觉的时候——只听“咚”一声闷响,邹仪的脸上被雪球砸开了花。 他将雪捋下来,就见青毓站在窗外,冲他笑得嚣张。 邹仪对这种幼稚行为翻了个白眼,下一秒就冲出门去,随手拾起一团雪,对着青毓正脸劈头盖脸就摔下去。 青毓直接嗷了一嗓子:“满谦你个王八蛋!” 那雪扑脸上也就罢了,还有不少漏进他脖子里,浑身上下都凉得一阵哆嗦。 邹仪狡黠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反而凑过去吮了下他的耳尖,柔声道:“我道歉还不行吗?”然后在青毓心猿意马的当儿又一捧雪拍他脑门上。 “邹、满、谦!你不要太过分!” 邹仪哈哈大笑,忙不迭逃开了。 大人犯起蠢来小孩儿只有看呆的份,虽然吴巍和东山已经不小了,但一直被当小的养,目瞪口呆瞧了会儿两人撒泼,然后就加入了这场混战。 四个人可谓是闹得鸡飞狗跳,直到大家都气喘吁吁,邹仪举起手来喊“休战”,青毓不信,不得已凑过去从额头亲到下巴,这才算正式休战。 邹仪挨着青毓坐下,摸着他的侧脸调侃道:“你怎么老占我便宜,要我亲这么多下。” 青毓一本正经道:“邹神医狡猾异常,只盖一个章怕是不可信,多盖几个才好。” 邹仪听了这话又是乐不可支,笑着蜷缩成一团。 吴巍则沉浸在这对夫夫的白日宣淫中,目瞪口呆,只觉清心寡欲的佛门形象从此不在,不由得万念俱灰,东山则忙着黏补他碎了一地的心渣子。 说笑间却见两下仆走来,一人手中端着新鲜瓜果,一人端着一瓦罐,朝他们施了一礼道:“二位公子,二位大师,宋公子吩咐说几位在山庄烦闷,特命我们来做糖串叫几位尝尝,公子大师想吃甚么?” 邹仪一时半刻还没反应过来,瞧了几眼才道是糖葫芦,那瓦罐里是糖块,好不容易雪停了,几人兴致高昂,便叫他们在雪地里生了炉子热糖块,待糖滋滋作响,再将挑中的果子串了下去一滚,提出来摆盘里。 邹仪见他们将糖葫芦幕天席地摆在屋外,总有些担心:“这糖结得牢么?” 那下人听了邹公子的话笑道:“想来邹公子是自南方暖处来的,我们这儿天寒地冻的,别说是糖串,人都能给冻住了!” 日啖一肉_119 邹仪本半噙着嘴角微笑,这下愣了一愣,突然脸色一变!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他当下也顾不得糖葫芦了,扭头就走,走前高声嘱咐了一句:“替我留个三四串,别都吃光了啊。” 东山和吴巍都是垂涎三尺,勉强应了一声,魂儿却早严丝合缝的贴在糖浆上了,连邹腊肠都不知道何时蹦跶过来,眼巴巴仰着脖子看糖葫芦,两人一狗都没把他当回事。 还是青毓敏锐的捕捉到了不寻常。 所以怎么说是心上人呢,虽然青毓也馋得上蹿下跳,但还是分了心神在邹仪身上,眼角余光瞥见邹仪脸色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眼下见他忍痛割爱,竟要弃了糖葫芦而去越发感到事态严重。 他以老鹰捉小鸡的姿势,将东山、吴巍两只胖瘦各异的小鸡仔拎起来,凶神恶煞的威胁他们:至少给他和邹仪留八串,不然就等着瞧。 两只小鸡两股战战,如啄米似的飞快点头,青毓这才满意,随着邹仪溜达走了。 行至无人处,他将邹仪往怀中一扯,不由分说道:“你急着跑哪儿去呢?” 邹仪扫了他一眼,没说话,青毓见他面色不佳有心逗弄,笑嘻嘻道:“你要是再不说,我可就亲你了。” 邹仪这才露出个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从青毓怀里挣脱开理着衣间褶皱道:“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李澜老夫人验尸出来是死在卯时,这时间是不是很古怪?” 卯时是鸡鸣时分,确实古怪,青毓眨了眨眼睛,像是想到甚么陡然瞪圆了二目:“你是怀疑有人在尸体上动了手脚?” 邹仪点头:“我不曾剖尸,也不如仵作,只是瞧着尸斑粗略判断在卯时死亡,可若是有人先将她埋在雪里,再丢到酱缸中,这就大大延长了她的死亡时间。” 青毓此时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去再验趟尸?” 邹仪苦笑道:“我是想剖尸,瞧瞧她肠子里有没有酱中秽物,只是怕老夫人名节高亮,动不起。” 青毓听了却毫不在意的一笑,拍了拍他肩头道:“满谦,怕甚么,尽管剖就是了,他们能耐你何。” 邹仪也笑道:“出了甚么事你担着?” 青毓道:“我担着。” 邹仪笑着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他眼角刀割似的深,又在末尾上挑,很像一只飞雁,这么微微侧目的时候好似即将展翅升空,实在是灵动极了:“谁信你呢,我得去同戴公子打过招呼才行。” 青毓被他那一眼扫的心猿意马,凑过去就准备亲,却被邹仪一把推开:“快回去,帮我看着点糖葫芦,没人在他们一会儿就给吃了个精光。” 青毓只得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邹仪把这事和戴昶一说,戴昶眉头紧锁半响,最终还是同意了。 可惜即便戴昶同意了,还是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首先,这开膛剖肚得准备特殊的剖刀,山庄里自然是没有的,下人们给他凑活着准备了一把相似的;二来邹仪也从没干过解剖的活,万一一不小心剖狠了,连皮带肉将肠子都切了个对半,不但恶臭熏天,而且大大破坏了尸体,恐会被老夫人的家人唾骂死。 戴昶和宋懿想必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立在一旁注视着他,邹仪见戴昶脸色发白,便好心劝他回避,他却固执的摇了摇头。 不走就不走吧,邹仪面无表情的想,顶着如有实质的锐利目光,下了第一刀。 验尸出来的结果,李澜老夫人是在死后被投入酱缸的,但口鼻有水痕,应当是被摁在雪里致死。 死亡时间则推前到子时。 之后便是老一套,重新查了不在场证明,放了一批又关了一批,下人们惶惶,客人也连着一起惊惶起来,戴昶查了半天,子时的客人都在安稳的睡觉,除了邹仪丢了邹腊肠搅和了一通,其他都没甚么事。 脚印也查了半响,那狡诈凶手故技重施,带着尸体跑了大半个房顶,且只沿着一个方向走,实在是辨别不出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查案无果,戴昶也只得朝邹仪道了谢,请他回去,宋懿亲自送他出门。 宋懿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让邹公子做这些腌臜事,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毓之在这先给你赔一礼。” 邹仪忙回了礼道:“哪儿的话,这凶手看不见摸不着的,叫人提心吊胆,若是能尽我绵薄之力早日抓了他,也是桩好事。” 他见宋懿眉间愁云惨淡,又道:“宋公子,怎么了?” 宋懿道:“邹公子说的不错,现下我们在明,贼人在暗,且那贼人野心极大,必然不会就此罢手,最好的便是遣散庄中人,让官府介入。只是我前去叫人看了积雪,即便不再下了,也得过两日才能下山去。” 邹仪本不打算主动提起,但他捕捉到宋懿说的“不会就此罢手”,便知他多少对当年的事了解一些,便道:“宋公子似乎对凶手熟稔,可有些眉目?” 宋懿扫他一眼,嘴角扬起一个半笑不笑的弧度,总之是不好看的:“不可说。” 邹仪没想到他这样直接,条件反射地说了句:“甚么?”又见宋懿面色又白了两分,都快赶上踩在脚下的积雪了,便笑着收了话头:“不说便不说吧,人人皆有苦衷。” 宋懿忙道多谢:“我知这事兹事体大,等到合适时刻,我会说的。” 邹仪不勉强,只道了一声好。 宋懿一路将他送到院门口,邹仪见他面色自白了后就不曾红回来,同戴昶一样,活脱脱两个病号,他作为医者,总管不住这颗闲心,到院门口见他不愿意去坐坐,便叫他站住,替他诊了脉。 宋懿看着邹仪神情严肃的替他诊脉,面上不知怎地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就见邹仪撤回了手,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真是……虚得都一模一样。” 这句话含在唇齿间,宋懿不曾听清,微微偏头问道:“甚么?” 邹仪忙道:“无事,只是宋公子的症状同戴公子的相似,有感而发罢了,怎么年纪轻轻的,都不爱惜身体。” 宋懿见邹仪微微仰着脸,也是个眉清目秀面容娇好的美人,那张嫩豆腐似的面孔白里透红,光艳艳的,眼角眉梢都是雀意,他蓦地胸口一痛,就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了心脏,疼得无法呼吸。 他默不作声地想:为甚么好事情总是别人家的? 就在兀自出神的当儿,忽听耳边飘来一阵声,原来是邹仪在苦口婆心的劝他:“心气平和,少动肝火,少同戴公子起争执。” 宋懿还没反应过来,张嘴便道:“我没有同他吵。” 邹仪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宋懿这厢回了神,挂起微笑道:“是真的,云起虽说性情乖僻,但也并非不讲理之人,况且这几日我们都忙得很,喘气已是不易,又怎么会花闲工夫争执?昨夜用过晚饭后我便回了房,邹公子你可不就是最好的人证么。” 邹仪想起他披衣而起,睡眼朦胧,确实不像是同人吵完架精神百倍的样子,心中已经有了一番计较,然后面上不显,只点了点头,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抬腿入了院子。 日啖一肉_120 这是顺明四十年,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岛国,一个幽静孤僻的小山庄,正上演着一场骇人听闻的惊天血案,邹仪过了许多年后回头想想,还是忍不住心尖发颤。 然而他此时甚么也不知道,他自以为是知晓的秘密只是一些边角碎料,他踏入了别院,雪停了太阳便独占鳌头威风起来,将雪白大地刷上一层蜜色的金漆,瞧着既温暖又明亮。 邹仪回来,青毓以强大的意志力忍住了没有偷吃,八串鲜艳艳亮汪汪甜蜜蜜的糖葫芦挨个摆在盘子里,被摆得整整齐齐,就像小兵们屏息凝视、精神抖擞的等待长官巡视。 邹长官绕了一圈,高度表扬了青毓的坚忍不拔,然后抓起最大水果最多的一串,毫不讲形象的就开吃。 青毓没想到此人一点都没有传统美德的谦虚、善良、以己度人,于是也毫不客气的和他抢了起来,糖葫芦兵们瞬间就被两大土匪瓜分完毕,一人四串,总得来说还算公平。 不过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了亏,青毓嫌弃邹仪捡走了最大的那串,邹仪嫌弃青毓挑走了他最爱吃的水果,他们谁也压制不了谁,只好气呼呼的大口咀嚼着糖葫芦,将眼睛又瞪又鼓好似金鱼,似乎谁眼睛瞪大一些就赢了似的。 至于东山他们,早就吃了个肚皮滚圆,回房间里消食去了。 邹仪和青毓也吃得十分饱,后来下人说宋公子送来了牛肉酥饼,便放在一旁,只是邹腊肠的胃好似无底洞,之前分明给它也吃了不少糖葫芦,转眼间又饿了,在地上撒泼打滚要吃酥饼,邹仪正在同青毓讲话,无法,掰了小半个丢给它。 邹仪道:“之前宋懿他送我回来,无意间提前昨夜,他说是自己用过晚膳便回了房,不曾见过戴昶。你说他为甚么要撒谎?” 青毓听罢紧锁了眉头:“你分明见了戴昶从那别院出来,”他像突然想到甚么,神色一凛,“——昨夜你敲了李澜老夫人的房门么?” “没有,”邹仪只要扫他一眼便知对方在想甚么,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说来也巧,我去找腊肠的时候正是子夜相近,偏又不曾见老夫人。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呢,这凶手不是单人犯案,而是有一应帮手,确实是难以捉了他。” 青毓叹了口气低声道:“北旷老先生出事的那夜,戴公子的人证便是宋懿,说是……秉烛夜谈。” 这庄子人手众多,凶手再神通广大,也该留下些蛛丝马迹才对,如今两个案子一犯,却连影子都没抓到。 这是戴昶的庄子,他治下极严无不对他惟命是从,他若真起了甚么歹念,哪里劳烦他亲自动手,即便亲自动了手,也有一干人等替他善后,第二日天光大明,去排查不在场证明,他便又是干干净净了。 然而这毕竟只是推断,算不得数,邹仪叹了气,真恨不得赶紧将雪铲干净了,早日下山去。 他伸了个懒腰,只觉屋内温暖如春,头脑也跟着像春困似的发晕,他倚在青毓肩上,眼皮一耷一耷的要睡着了。 青毓搂着他,肩膀有些麻了却毫不在意,手里捏着两个核桃把玩;邹仪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周公殿,却又硬生生被青毓给摇醒了。 青毓面色焦急地对他说:“你看看腊肠,它怎么了?!” 邹仪猛地瞪大了眼睛,就见本是精神抖擞追自己尾巴玩儿的腊肠,现在蜷缩着身子,浑身发抖,他快步赶过去,还没碰着它,它却猛地一抽搐,呕了出来!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那团牛肉酥饼在它胃里还不曾消化完全,此时乍一呕出,腥臭无比,叫人看了也想连声作呕。 不过邹仪做大夫做惯了,倒不稀奇,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将腊肠像搂孩子似的搂在怀里,先用帕子擦了它的嘴,再将手搭在它的前爪上。 青毓十分稀奇的瞅了瞅邹仪,又瞅了瞅腊肠毛茸茸的白爪子:“真能摸出来?” 邹仪正聚精会神,听罢毫不客气的呵斥道:“闭嘴,别说话。” 青毓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不言语,就在他踱圈子踱到四个半的时候,邹仪他收回了手,神情严肃道:“它中了毒。” 青毓瞪圆了眼睛:“中毒?” 邹仪一面点头,一面将邹腊肠塞到青毓怀里,自己飞快写了份药单,叫青毓去抓,自己则窝在屋内揉着邹腊肠的肚子,替它催吐。 邹腊肠平日趾高气昂惯了,把自己当成了横行的狗大仙人,高贵出尘,连邹仪去碰它都爱理不理的,如今一朝打回肉眼凡胎,觉得自己是水晶玻璃,虚弱的靠在邹仪胸口,一汪三叹。 邹仪一手搂住它的半截腰,一手握着它两只前爪,心下是又好笑又心疼,柔声细语的说了几句安慰话,那狗似是成了精,他说一声它便楚楚可怜的汪一声,作为回应。 青毓回来的倒是很快,只是两手空空,面色不佳:“这庄子里没大夫,药也不齐,有几味实在配不到。” 邹仪只好亲自出马,用现有的药材熬了碗药汤,逼着邹腊肠给喝了下去。 邹腊肠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吃的玩意儿,途中几次甩头不干,邹仪还愿意哄它,青毓却没这耐心,直接一把按住它的头,强行撬开嘴就往里头灌,直至最后一滴药汤都给喝干净了才松了手。 邹腊肠一被松开桎梏就大声咳嗽起来,咳嗽的两眼泪汪汪,那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很是博人同情。 它的高超演技是演给它爹看的,根据它那不算小的脑子观察得出:那凶神恶煞的臭秃驴见它爹害怕,一见到它爹脸就笑开了花;要是它爹能出马,一定能报它的血海深仇。 可惜它虽演技高超,却无人欣赏,邹仪见它稳定下来就将它毯子一裹,放一边儿去了。 青毓见邹仪安顿好腊肠后第一件事,便是凑过来给自己诊脉,他心中有一腔的俏皮话,可看见邹仪低垂着眼睛,睫毛像把小扇子扑棱棱扇的时候,那腔俏皮话就被风扇跑了,只留下一颗又甜又软又热又黏的心,像化了的冰糖。 他这么想着,觉得千言万语都显得浅薄,只好身体力行,凑过去亲了亲邹仪的眼睛。 邹仪神色不动,只眨了眨眼,然后收回了手,将它搁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 “怎么样?”青毓问。 邹仪摇摇头:“无事,好得很。” 又过了片刻,邹仪给自己也诊断完毕,得出的结论也是安然无恙。 他们俩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了那叠牛肉酥饼上。 邹仪走过去,将一个牛肉酥饼掰开,看、嗅,甚至还尝了一小口,当然被青毓马上给制止了,青毓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见邹仪开了口,语气是风平浪静:“单是从眼鼻上,都无法判断是否有毒。” 青毓听他语气平平,却知底下藏着惊涛骇浪:“没人会特地针对一只狗。一日三餐,向来是去厅堂里一道吃的,无甚么不妥;之前的糖葫芦串,我们同东山、吴巍一起,其余两人也安然无恙;唯有这牛肉酥饼送来,单独一份,若是针对的下毒也容易得很。” 邹仪沉默片刻,却问:“这饼是谁送来的?” 青毓愣了愣才道:“宋懿,宋公子。” 他一掀眼皮,正和邹仪的二目对了个正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邹仪眼睛里含着一汪清水——他平日里就注意到了,只是这时格外的清——因而也显得格外的亮,甚至是有些逼仄了。 邹仪突然往青毓身边一靠,贴着他的耳朵细语道:“我刚刚替腊肠诊脉,是堵呼吸的□□,赶忙给它催了吐才好不少,若是再晚些,或是碰上个手忙脚乱的,怕是不行了。” 青毓扫了一眼邹腊肠,邹腊肠将自己团成了一个雪白的珍珠丸子,显然不知道刚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现下埋在自己身子里睡得正酣。 青毓心领神会,去关了半开的窗户,又从顶到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人后,也还是特意压低嗓子道:“你若是中了毒,咱们这儿就你一个大夫,谁来救你?” 日啖一肉_121 邹仪闭上了眼睛,往身旁一倒,正倒进一个结实又温暖的怀抱,邹仪一手攀着几案一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他刚同宋懿说话,三言两语中不小心说漏了嘴,宋懿是个人精,恐怕一离开就会和戴昶对词,发现戴昶被邹仪撞见的事实。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证据,戴家被戴昶治的宛如铁桶,是做不得人证了;宋懿帮着戴昶睁眼说瞎话,哪怕对峙起来,只要他一翻脸不承认,能耐他如何? 邹仪的打算是静观其变,待戴昶找上门来他自有保命自信,却不曾想戴昶这么心急,威逼利诱的程序都不走,直接就给痛下杀手。 如果说之前他们是隔岸观火,现在这火却是远渡重洋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邹仪正兀自思索,突然觉得眼前一暗,青毓伸出两只修长手指,抚平了他眉间褶皱,邹仪睁开眼,见青毓冲着自己微笑:“不要老是皱眉,皱多了有皱纹就消不掉了。”邹仪无辜的眨眨眼睛,又见他突然转了话头:“现在已经是三月七日,剩下的日子里必然至少会有一人被盯上,当务之急是将十九年前的真相查个明白。” 邹仪正头疼着戴昶的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轻轻“咦”了一声。 咦完之后便极快的反应过来,想要离开这个铁桶似的山庄,非得主人同意才行。偏他们惹了腥,若是戴昶一路穷追猛打,他们绝讨不到好;不若把十九年前的事捅出来,一是分散了戴昶的注意力,二是侧面向他示弱,争取谈判机会,三是拖延时间,眼见雪已经不怎么下了,待到能下山时,出了这庄子天高海阔,戴昶又能耐他们何? 邹仪叹气道:“可那些知情人一个个嘴牢如蚌壳,哪里撬得开?” 偏又事出紧急,刻不容缓。 青毓却忽然一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闪耀着狡黠的光:“虽是人人都说不信鬼神论,可若是做了亏心事,还是得怕鬼敲门。没有证据,捏造一个就是了。” 邹仪盯着他面孔片刻,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却说他们坐了盏茶光景,得了消息的戴昶和宋懿便赶到,眼见两人安然无恙,连邹腊肠都酣睡正香,宋懿忙是一通赔礼道歉,情真意切;戴昶则是提了提嘴角,提出个冠冕堂皇的笑来,伸手轻轻捋了把邹腊肠的毛。 邹仪见宋懿一通自责,忙道:“宋公子不必如此,既是出于好心,不该怪罪。” 宋懿忙不迭道谢,又听邹仪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这毒无色无味,十分剧烈,是杀人之利器,恐凶手会用于谋杀下一人,当务之急是搜索房间将那毒物找出来,也好挽人一命。” 宋懿迟疑片刻,戴昶倒是很痛快,显然是准备万全,当即便下了令,彻查房间。 庄子里厢房众多,查屋子又是个大工程。 下人里面各自替对方查,倒也快,偏那些金贵客人的厢房是个难事,为了服众,便将所有人都聚集起来,一间间屋子查过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只能服气。 先从戴昶的主卧开始查起,他那主卧不大,摆设都少,便是有的也十分普通,邹仪冷眼瞧着,竟是比客房还要寒酸些。 戴昶站在鱼缸前给自己的小金鱼喂食,微笑着斜睨了邹仪一眼,半真半假地道:“若是邹公子一圈下来查不出甚么,可是当罚。” 邹仪掀了掀眼皮,挑了挑两道风流又锋利的眉毛,也半笑半叹的回应:“戴公子想罚甚么?” 戴昶道:“我也不知罚甚么,不如邹公子下庖厨,做个菜吧。” 邹仪笑了两声,没有回应。 已经查了约莫一半多,自然是甚么也没有查出来,戴昶扫了邹仪一眼,却见他嘴角噙着胸有成竹的笑容,心下纳罕,然而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便又要抬腿去下一间房了。 这间正是程严老先生的房,他被戴昶的举措气得浑身发抖,一刻不停的在后面嘀咕,可毕竟戴昶才是主人,他充耳不闻旁人也不好附和程严甚么。 一帮人各怀鬼胎,然而吴巍吴大公子蠢得天真烂漫,对那些波涛汹涌一概无视,又因他四肢不勤,那小段路已经超过了他天足的极限,哀声怨气地一屁股坐下,骂道:“累死我了,我是死也走不动了,后面还得我跟着吗?” 宋懿点点头。 吴巍受不了地扶住了额头:“我能不去吗?我的房间,你们随便看好了,我是真走不动了,再走下去,怕是落了个腿残疾,以后得坐轮椅见人啦。” 他毫无章法的一通抱怨,并无人睬他,倒是落了个自讨没趣,他说得口干舌燥,便捏起一只倒扣的茶杯预备喝口水。 不曾想这一提茶杯却不得了,茶杯中藏着的一张字条飘飘然的落了下来,一手秀丽的簪花小楷。 那字条上写的只有十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医院做检查心脏,看一下耳朵 还是我一个人,好可怕_(:з∠)_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血仇今日得报,尚不晚矣。 这字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飘下来的,即便想掩饰也来不及,众人不约而同的都将目光投向程严,只见他那黄褐面孔陡然涨得通红,眉间褶皱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摆起了手掌,口中嗫嚅半晌才怒喝道:“这是污蔑!这是污蔑!这是有人要污蔑才将纸条放至我房内的!我一生顶天立地,清清白白,哪里会同人结仇,更别说生死血仇?!” 却没有人顺应他的话,一时这不小的屋内被窒闷的空气给填满了。 戴昶紧紧抿着嘴唇,眼角却含着三分的傲慢笑意,待冷眼旁观够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口气十分的和蔼可亲:“自北老死后庄内便戒严,程老金贵,更是重中之重,密得连只苍蝇出入都得审审,若非那神出鬼没的凶手,还有谁有那个本事?” 他虽柔声细语,但字字如刀,声音越是柔软,越是显得内容咄咄逼人,程严死死的盯着戴昶的面孔,似乎恨不得在那张娇好面容上狠狠划两刀! 程严深深吸了一口气,敛去脸上的失态,又将那张装腔作势波澜不惊的面皮扯了回来,道:“我程某虽说光明磊落,但架不住小人眼热,别的不说,舍弟是如何遇害的几位还记得么?他作为堂堂‘膳景馆’的考核官,身边自有人保护,即便这样还是遇了害,且案子查到如今毫无头绪,可见凶手背后权势滔天。程某一介草民,又哪里架得住这欲加之罪呢?” 这话一出不少人脸上都不禁变了一变。这又是权势滔天,又是自比草芥的,说的可不就是圈子里为首的宋家?然而庄子里的连环血案怎么看戴昶才是摘不干净的那个,宋懿清清白白,即便他不清白,程严又怎敢如此直白的直指宋家? 还有一帮脑子转得活络的,想到宋老爷子本该和程严同年告老,但几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中风令他逼不得已退了下来。宋家家大业大,可惜枝叶凋零,小辈里惟一出彩的只有宋懿,而之前宋父雷厉风行,堪称他的一言堂,现下小辈上台,自然需要几个元老垂帘听政,程严恐怕就是动了这个心思。 一帮人各怀鬼胎,都是按兵不动,只待后续发展,然而无招胜有招,偏又是天真烂漫的吴巍站了出来。 他只是觉得终于发现了纸条,那只要让程严说清楚了便不必再走,他的两脚就可歇息,偏偏这老不死的不配合,他心里窝着一股邪火,同之前被他指鼻尖骂的旧恨一起涌上来,不禁跳起来高扯着嗓子喊道:“前年为了膳景馆的名额你同我爹吵得不可开交,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怎好意思腆着脸说自己光明磊落?再说了,这里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除了凶手,谁还会去练女人家练的簪花小楷?苍蝇不叮无缝蛋,谣言不找谨慎人,他怎么不污蔑我,他怎么不去污蔑宋兄,戴兄?分明就是你自己有问题!” 这番红口白牙的话,堪称是强盗逻辑,但此时正是微妙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巴不得这潭水越浑浊越好,听了也不曾辩驳,而是低垂着眼睛,作壁上观。 戴昶趁火打劫道:“吴兄所言极是。” 程严当下冷笑道:“忠泰,我劝你一言,说前多三思!前年为了膳景馆的名额我确实同你爹在争执,可我们是惜才,而非传言的那么不堪!不信你回头问你爹去!高处不胜寒,即便做的再好,总有些人能挑出毛病来,我敢说,我程某人自出生到现在五十九年光景,无愧于天地!” 他说的信誓旦旦,再合着他那张大义凛然的面孔,瞧着确实很有气势。他毕竟也是位老人,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若是他死不承认,也不好逼得太紧。 日啖一肉_122 气氛正在僵持的当儿,青毓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们一眼,突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并不响,但在众人皆屏息凝神的当口格外的明显,一时多双目光,或刺或探都投到青毓身上,他却似毫无所觉,面上带着半分苦笑摇了摇头。 戴昶问道:“大师,何事?” 青毓一拱手道:“说来是贫僧不是,我之前见李澜老夫人形迹可疑,避开人群,便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跟了过去,正见程严老先生替她开了门,两人约在一偏房见面。” 程严目中当即射出两道精光:“胡言乱语!” 青毓却不分半眼瞧他,不紧不慢继续道:“那正是老夫人遇害的前一天下午,约莫未时,我本欲去寻烤红薯吃撞见的,那条路极其隐蔽,常人恐怕寻不到,两人约的是软禁有嫌疑下人的别院。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去查。” 他说的头头是道,戴昶当下也懒得顾忌程严的颜面——反正他本就无所谓——去叫了伺候三人的下人,分别问了当时所在何处,三人都不在,青毓之前催过下人一次去讨烤红薯,证词也对的上。 这可不是一句巧合盖得过去的。 程严已经变了脸色,面上又惊又怒:“佛爷既然发现我同老夫人私会,为何不即刻说出来,偏要在这个公之于众,倒是挑的好时机!” 青毓脸上却不见愠色,他甚至还极温和的笑了一下,可惜他生得浓眉大眼、五官深刻,他自以为的温和笑容在旁人看来却像是个阴森庙宇里的邪佛像。青毓道:“非我不愿,而是此事事关重大,出家人不打诳语,平白污人清白非我之风。” 程严见这环环相扣的攻势,分明是串通好的,偏面上做一副无辜样,当即冷笑道:“佛爷现在倒是愿污我清白了?” 青毓缓缓摇头:“字条在这,铁证如山,众多蹊跷,若再说清白未免牵强。程老先生莫要激动,将当年的事实同人说一说,非是我们愿意挖人隐私,只是现在非常时刻,至少还有一人会被下手,且极有可能就是您。” 程严轻笑了两声,突然拿起一个茶杯将它在地上狠狠一摔,那可怜的茶杯便被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抬起了赤红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得很!你们人多势众,口多舌巧,你们说是甚么便是甚么吧!清者自清,我自等时间证我清白。诸位不要在我这老家伙身上耗时间了,不知便是不知,便是再多脏水泼在我身上,我也还是不知!” 说完竟是一屁股坐上了椅子,闭目养神。 戴昶不阴不阳的笑了一声:“程老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们欺辱老人。只是佛爷是随林商而来,且他们也是在旅途中偶遇,哪来得串通,又哪来得泼污水?程老自谦,巧舌得分明是您才对。” 程严的嘴唇抖了一抖,立马闭得更紧,两眼也严严实实的合着,像是一只老得成了精的蚌壳,谁都不能将他撬开分毫。 众人见他一副撒泼耍赖样,面上虽不显,但心底都不禁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若说他是清白,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他也算是德高望重,明知还有人可能会遇害,竟仍死守着当年之事不肯说,为此不惜放下他那张端了五十九年的脸皮,徒叫小辈们看笑话。 只是他们心底再不屑,也拿他没办法。正如那句老话说:穿鞋的怕光脚的,程严撒泼耍赖,他们总不好硬来,至少得等到衙门来交由他们去审。只是这日子瞬息万变,待到下山时,不知又是怎样光景。 一干人等都僵持在这儿,大家既不好用手段逼他,又不甘心眼巴巴错过案情,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便都拥过去轮流劝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可惜程严生了副刀枪不入的皮囊,小辈劝不动,他的同辈范玖老先生也劝不动,大家劝得口干舌燥,仍旧毫无进展。 吴巍也跑过去说了一通,当然毫无效果,他越说越委屈,眼中含了两泡热泪,眼看就要滚落下来,忽觉眼前一花,宋懿将一帕子递到他面前。 吴巍忙接过,拭去了眼泪,委屈巴巴道:“宋兄。” 宋懿冲他安抚的笑了笑,吴巍还想说甚么,却见宋懿支起了身,径直走到程严面前,他见宋懿微微垂下眼睑,从他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宋懿被睫毛藏住的眼睛。他平日里觉得这人一团和气,正如三月春阳,这时没了睫毛的阻挡,才发觉他眼眸子格外的黑,不是黑葡萄那种水灵灵的,而是黎明将出时,最黑的夜。 宋懿在程严面前站定,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轻飘飘的开了口:“程伯,请恕小侄瞒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很好,感谢小伙伴们的=3=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这话虽轻,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程严陡然睁开了眼,他一时不知是发怒好还是装傻好,待他做出决定时已经错过了时机,无数双眼睛都戳在他和宋懿的身上,似是要将他们捅成筛子,于是他只好将嘴角紧紧的拗着,拗成一个扭曲弧度,沉默不语。 宋懿斜睨了他一眼,大抵也没期待他去回答,而是伸出手微微的压了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房内窸窣的声音便瞬间匿了,宋懿对着茫茫众人,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还是目光触到了戴昶,见他正直直盯着自己,睫毛颤也不颤,戴昶的眼睛好似潭中寒冰,冷且锋芒,他被这目光冻得一哆嗦,心中火烧似的情绪瞬间被浇灭,冷静下来,理了理条理开了口。 宋懿道:“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得很,十九年前是几位前辈被评为‘膳景馆’考核官的一年,这考核官的标准便是要做出惊艳四射的菜肴,众人都挤破了脑袋想争一争,人多了便不免会生出些歪脑筋,譬如——”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个委婉的词,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抄人菜谱。” 此话一出大家都听明了个大概,一时间不由得唏嘘,程严觉得脸上无光,涨红了脸紧闭了眼不肯说一个字。宋懿吐了口气,万事开头难,他一旦说了,好像这些羞耻秘闻也不是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继续道:“当时有个郊间来的男人,命唤江裘,是为了替重病的妻子谋求医费而看中了考核官的奖金,听说他替乡间邻里的红白事掌勺,那时大家都不当回事,只觉乡间人吃得也鄙陋,然而初赛他却惊艳四座,视考核官之位为囊中物的几位前辈便慌了神,左探右探,发现这人有写菜谱的习惯,便将谱子偷了来,照着上面做了些改动,待到终赛时一齐端出。 那人发现自己谱子被泄,然而几位前辈人多势众,大家也都不肯信竟有能将一整桌宴都做得尽善尽美的天才,于是他被判抄袭,不但丧失资格,还因前辈们的手段谋生四处碰壁,恰逢妻子病丧,他也想不开,”宋懿突然又轻又快的叹了口气,“人就没了。” 众人被兜头盖脸的泼了这么一通话,就像是不小心掀开了尘封数十年的旧棉被,酸而臭,腐味臭不可闻,最重要的是那褥子布满了被腐臭吸引而来的虫子尸体,密密麻麻,叫人恶心得头皮发麻。 因这恶心太过冲击,让人头晕目眩,一时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待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开始窸窸窣窣的议论。 一人问:“这事这样严重,我们怎么都不曾听过?” 宋懿道:“‘膳景馆’的考核官向来密之于众,因而此事闹得并不大,这是其一;二来几位也当知道前辈们翻云覆雨,将这事一压又压;再者已经过了十九年,而在座诸位大多年轻,难以知晓当年秘闻,便是我,也是家父中风后同我说是报应轮回,我才知晓此事。” 有人犹犹豫豫的打量着范玖老先生,间或瞥一眼宋懿,嘴唇微微颤抖却不说话。 宋懿张口闭口几位前辈,而范玖便是同程严一批的老前辈,且好巧不巧是考核官,他生性柔软黏糊,最爱做和稀泥的事,哪里有火便浇几滴水,这时乍一见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却是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宋懿看在眼里,便道:“不必难为范玖老先生,此事他并不知情。” 大家见他挑的这样明白,也不由得大胆豁出去问:“那几位偷了谱子的是谁?” 宋懿却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微微垂下眼睑,从常人的角度看只能看见他浓密睫毛扑撒开,将眼底情绪遮得密不透风。 众人听他话音,宋父显然参与其中,但要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也是需要一番勇气,因而都屏息等待,并不催促。 他们将他的心底扒了个干净,焦虑、不忍、挣扎……然而他其实没想那么多,都是骗人的,那么小一颗心,哪里囤得下这么多情绪呢。 他的脑中一片风平浪静,心像船只无事漂泊,惟一在海上指名了方向的灯塔就是凶手,那个不知是圆是扁是胖是瘦的凶手,那个气焰嚣张心狠手辣的凶手——他非得抓住他不可!即便是要豁出他的命去,也非得抓住他不可! 他有必须抓住他的理由。 思及至此他的心中便陡然升起了一股滚烫勇气,烫得他喉咙口都发热,宋懿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共六人。家父,程严、程严老先生,吴嵬老先生,北旷老先生,李澜老夫人。” 日啖一肉_123 五位考核官,其中四位俨然都是抄袭上的位。 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杜国,杜国引以为傲的“膳景馆”的考核官哪! 吴巍支着耳朵,本在一旁听呆了,这时被他爹的名字一刺激,脑中浮现出他爹吃斋念佛、慈眉悲眼的模样,当即像活鱼入油锅,蹭一下蹦起来:“不可能!” 有人正欲反驳这傻子,然而他不待人反驳,马不停蹄的开始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滂沱而下,因哭瞪大了眼睛,倒是减去了他平日眯眼的猥琐气质。东山站在他身旁,见他哭得这样伤心,到底心软,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巍见着了极有安全感的佛爷,当即打蛇上棍抱住他哭了个结结实实。 这边哭得天昏地暗自成一方天地,可到底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旁人听了宋懿说的名单,一忖度便是一心惊:目前为止,这死的都是当年的抄袭者! 这六人里面死了三个,程严在入山庄前便已遇害,北旷、李澜死在庄内,而宋父、吴父现都不在,若凶手再要下手,那必然就是程严了! 顺明廿一年三月,可不正缺个确切日子么? 宋懿心领神会,当即补充道:“家父告知我此事后我便详查了一番,只是时隔太久,当时的人都只是记个大概,约莫是十二日。” 如今正是七日,等铲了雪下山需两日,算上来回路程,这紧赶慢赶总能出去。 众人当即松了口气,心中更是因为逼出了这惊天秘闻,震动不已,有人雀跃,有人难过,各自怀着心思,虽说还是将之后几间厢房查了查,但显然心思不在这之上,匆匆一查便散了场。 吴巍哭哭啼啼把东山拉去他房内,缠着他给他念经定神去了,邹仪和青毓牵着手回了房内,这时候众人都乱作一团,也无人注意两个大男人牵手是否合适。 邹仪他们回了房,戴家财大气粗人离了也一直烧着地龙,在外头呆久了乍一进去,简直就像是一头栽进春天里,还是鸟语花香香得能叫人打喷嚏的春天。 邹仪在屋内滴溜转了一圈,被他发现了花香的来源,并非简直,是确实有一束香气扑鼻的腊梅插在美人觚。金黄的腊梅,黄得叫人想起了灿烂太阳,十分的美好。 然而虽是美好,他们却不敢留,邹仪招来下人问了,道是每间厢房都插上了腊梅,邹仪便推脱自己闻不惯,将腊梅连带着美人觚一起还了回去。 他关上房门,青毓已经脱了鞋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邹仪谨慎的弯腰,在离脚尖半米的地方抽了抽鼻子,待到他发现确实毫无异味甚至还有胰子的清香后,他才舒展开眉毛,放松的挨着青毓一起躺了下去。 邹仪推攘了青毓的肩膀一把,柔声笑道:“以前我要是敢大白天这么躺在榻上是要吃鞭子的,倒是见了你,江河日下了。” 青毓眉间有郁色,但听他一言还是收敛了神情,摆出副嬉皮笑脸的皮囊,调戏着摸了把美人的脸:“分明是某人恃美放肆,倒打一耙。” 邹仪白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再追究下去,反而闭上眼,闭目养神。青毓怔怔看了会儿他的眉眼,也合上眼睛,这两人在庄子里,不是吃便是睡,活得油光水滑堪称一只合格的猪。 虽然脑袋上悬着一根蜘蛛丝吊起的刀刃,也不知戴昶会如何动作,但身体适应惯了温暖日子,青毓这么闭着眼睛,过不了多久就觉困意袭来。他心里哑笑了一声:自己可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脑子昏昏沉沉之际,忽听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并不洪亮,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根羽毛:“你还要去蓬莱吗?” 青毓只是闭着眼一路摸索过去,摸到了邹仪的手,捏起来亲了亲他的掌心,然后放在胸口,没有说话。 邹仪便不再说,过了一炷□□夫,青毓听他呼吸绵长似是睡着,然而他睁开眼,眼底清明,却是再没有困意了。 天公作美,虽有下过雪,却只是薄薄一场。过了两日,戴昶派人下山,程严、林熹亦派人下山,现下正是特殊时刻,邹仪巴不得多些人搅乱这一方局势,因而乐得见程严、林熹出马。 之后则是按兵不动,庄内尤其是对程严老先生身边加强了戒备,邹仪知道戴昶迟早会上门,也不心急,只是依旧每日吃吃喝喝,将自己养得红光满面。 待到十一日晚上,他洗漱完毕正欲熄灯,就听下人通报:“老爷来了。”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通报的时候青毓正□□着他的大脚丫子,将脚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用剪子修剪脚趾甲。 他穿着亵衣亵裤,地龙暖和也不怎么冷,于是裤子松松垮垮搭在腰上,随着俯身正勾勒出他屁股蛋的形状,就像是刚蒸好的大白馒头,又蓬又软,邹仪的目光在他两瓣臀上高深莫测的逡巡着,忽听一声通报,愣了一愣,白馒头的主人也愣了一愣,只来得及穿好中衣,戴昶便已经闯了进来。 他虽是不速之客,但仗着是主人,面上没有一点儿愧疚神色,反倒是饶有趣味的打量了邹仪和青毓几眼,邹仪和青毓腆着脸皮让他打量,还端端正正施了一礼。 戴昶回了一礼,道:“深夜造访,想来没有扰邹公子好事吧?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邹公子体谅。” 邹仪敷衍道:“这是哪儿的话,倒是显得生分了,戴公子甚么时候来都是欢迎的,只是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戴昶眨了眨眼睛,睫毛扑开一片光:“我同毓之约了明日去活泉处垂钓,毓之让我来问问几位可愿赏脸同去?” 邹仪不答,反问:“除了我们,还有谁?” 戴昶笑道:“约的都是些年轻人,除了二位,还邀了吴公子,只是他贪睡懒觉,不愿早起。”他将他们从头发丝到脚尖的扫了一遍,又问,“二位可愿赏我这个脸?” 邹仪斜觑了青毓一眼,就见他微不可闻的抬了抬下颔,邹仪便道:“自然是愿意的,可要多叨扰戴公子了。” 戴昶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又扯了几句闲话便告辞。 邹仪送他至门口,待回来的时候青毓已然钻进了被窝,见他过来,十分自觉的让出半边来,轻轻用手拍了拍。邹仪将他掀起的被子放下,道:“捂着点儿,别让热气散了。”然后转身吹灯,摸索着上了床。 被窝里自然是暖和的,只是再暖和总比不上活人踏实,他朝青毓的方向拱了一拱,找到他的胸口往那儿一靠。青毓摸着邹仪的发髻,笑出了声:“怎么像只小猪似的。” 邹仪却道:“已经四天了。” 青毓摸他发髻的手不由得一顿。 九日下山,来回一天半,再加上程严说他的别院离这间庄子较近,按理来说十日白天就能过来,现在却已经是十一日摸黑的晚上了,连官府的影子都不见,怎能不让人心中嘀咕。 青毓哑声应道:“是啊,明天就是十二日了。” 江裘死的日子。 这样人人自危的时刻,戴昶却异想天开请他们去钓鱼,且只有他们四个,怎么看都是一场大敞的鸿门宴。 可偏偏又不能不去。 邹仪道:“虽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可他突然之间改了态度,也算是有了机会,总比之前不发一言就下毒的好,你说他是不是看出来了?” 青毓却忽然调笑着摸了把他的脸:“我倒是不知满谦还能写出这样大家闺秀的字来。” 邹仪拍掉了他的手:“我娘以前就是这么写的,我偷偷学着她的字迹仿的。” 不错,在程严房内的那张字条就是邹仪写的,他偷学过他娘的簪花小楷,装模作样的写了一张,由手脚灵活曾表演过变戏法的青毓趁乱塞进茶杯里,他们本欲找个时机掀开杯子来,亏得吴巍那傻小子在那儿撒泼打滚,帮了他们一把。 青毓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管他呢,我瞧着戴昶那小子身娇体弱的,我一个人能打一打,若是出了甚么事也尽管放心。” 日啖一肉_124 邹仪道:“那宋懿你以为如何?” 青毓沉吟片刻:“是有些腱子肉,不过——”他突然一个翻身将邹仪压在身下,嬉皮笑脸道,“我瞧着他身子虚得很,想来是夜事操劳太过,不似我这样精力充沛、身强体壮——” “滚!” 邹仪终于忍无可忍的踹了他一脚,让他安静下来。 青毓说是这么说,最终还是没动手,想来是考虑到明天要出门的缘故,只是捧住他的脸不满足的又亲又啃,邹仪一边面无表情的想:“莫非他是只哈巴狗精?”,一边抹去了脸上的口水。 他们睡了个八分饱——这睡觉同吃饭一样,不能睡得太久,不然头晕眼花噎得慌,八分饱正是个神清气爽的状态,两人不待催促,自己先跳下床穿衣洗漱,等到下人敲门时候他们已经准备完毕,一道去前厅用早饭。 四人用毕早饭,正欲出门却见吴巍睡眼朦胧的来了,想来是外出的人久久不归让他极度不安,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慢吞吞的挪进来,宋懿忙叫人新端来早饭,他摆了摆手,只慢慢啜饮一碗薄粥。 虽知道吴巍是不肯去的,但总要再问一遭,宋懿又问了一遍,吴巍的回答是吓得连连摆手:“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今天就在院子里睡觉,哪儿都不去!你们胆子倒是大,甚么时候了还能这么没心没肺出去玩儿。” 戴昶笑了一声,没说话,抬腿欲走,又听吴巍喊住了他,戴昶回头,见他犹犹豫豫片刻才道:“要是真钓上几条鱼,记得给我留一条,要活的。” 戴昶笑着应了,连一应下人都不要,就四人骑着四匹好马,马边拴着装鱼的木桶——一般装鱼都是用竹篓装的,戴昶却是用的笨重木桶,邹仪打量了几眼,见他翻身上马,极快乐的挑了挑眉毛,高声道:“走罢!” 邹仪同青毓在一起呆久了,便也染上些没心没肺的作风,想不通便不再想,一扬马鞭,跟在戴昶身后。 虽然近几日不怎么下雪,但之前下得太猛,除非人力,否则这一时半会儿的消不了那么多,有些地方正是将融未融时候最为滑溜,几人都不敢快走,只慢慢骑着马,一路说着闲话,约莫这么慢行了一个多辰,才到了湖畔旁。 戴昶指给他们看:“在山上面有一处温泉,所以这里的湖水四季不冻,水也活络,鱼最是肥美。” 邹仪道:“戴公子果然是行家。” 戴昶微笑道:“几位打算怎么钓,我这里放了乌篷船,也可以躲在岩洞里,那里头我命人收拾干净了。” 邹仪问:“这两者有何区别?” 宋懿插话道:“船钓冷了些,但四平八稳鱼容易上钩;岩洞里钓路要崎岖些,鱼也难钓。” 邹仪笑道:“那我选船钓罢,岩钓还需二位技高者来。” 宋懿虚虚指了指戴昶:“我也不行,这事还是靠云起罢,我随二位。” 他话虽这么说,但邹仪见他甩竿技术娴熟,显然是来教他们的;竿子摆正,邹仪抬眼瞥了眼去岩洞垂钓的戴昶,不知不觉间这船竟离岩洞这么远了,远得他只能看清一个披着黑氅的身影,戴昶神奇的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又或者根本没有,只是凑巧——他同他快乐的招了招手。 邹仪明知这次垂钓邀请不怀好意,可见他今天这样高兴,心里头也莫名的高兴,远远的挥了挥手。待他反应过来,眼角余光瞥见青毓和宋懿的眼神,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去,然而这水天寒地冻的,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坐回来。 青毓扬着眉毛满眼挪揄,邹仪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心想:“你这家伙闹腾起来,可比我幼稚多了。” 还是宋懿善解人意一些,取了个小炉子,给他们煮茶喝。 刚生起火来便下起了雪,细细柔柔的像春天的柳絮,宋懿一丝不苟端坐着见水开了便抖入茶叶,这才放松的舒了口气,抬头望了眼纷纷扬扬的雪道:“今日赶巧,正是应了柳翁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 他又垂下眼去给他们沏茶,邹仪不动声色扫了他一眼,突然开口:“宋公子以为如何?” 宋懿愣了一愣:“甚么?”见邹仪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不由得有些受不住似的垂下去,思量片刻才道:“银山玉树,雪清湖静,唯人独立于天地间,神随雪纷飞,此之天人景色,岂非不妙?” 邹仪却突然笑了一声,他抬起手,将一片融化了的雪包在掌心里,轻声细语地说:“宋公子既然听过柳翁的《江雪》,也应当听过孙恺阳的‘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宋公子以为此诗又如何?” 宋懿呆了一呆,显然没想到邹仪会说出这样咄咄逼人的话来,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 青毓显然也没料到邹仪会这么直接的撕破脸,不由得冲他眨了眨眼睛,邹仪却误以为是水波荡漾的媚眼,笑嘻嘻挑了挑眉毛,瞧那样子似乎如果没有宋懿在场,他就会扑过来亲一口。 青毓没想到神医想歪了,一时间不知是义正言辞的澄清好还是顺水推舟抛两个媚眼好,就在犹豫的当儿,却见宋懿干咳一声,开了口。 他低声道:“古之文士……不,不分古今,不分南北,不分贫富,只是世上有诸多不如意处,愤郁难解,因而我们急需一个乌篷船、桃花源来作安思之所,至于是不是过分的遗世独立羽化登仙,重要么?” 邹仪听了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向前微微踏了一步,然后面对面的坐下来,微微探过头去,十分心平气和的开了口:“宋公子所言不错,只是这是文人画家口中的寒江钓雪,若是直面撞见了垂钓老翁,又该怎么办呢?” 宋懿似是被当头一棒,吃了一惊,茫然又痛苦的张开嘴,“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孙承宗《渔家》 拆纱布了回来摸更新,今日双更,还有一章不要错过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邹仪的本意是借机敲打,因而选了个出其不意的点。然而他也懂得见好就收,毕竟小命还握在别人手里,哪有嚣张的道理。 他扫了宋懿一眼,见他正是个茫然状态,邹仪活了这二十多年,脑子同个子一齐长大,再加上早年家中变故寄人篱下,虽不算聪慧但也不至于愚笨。 程严当初同李澜密谋,他们认为是宋懿借了戴昶的幌子要排除异己,宋懿是主谋;可邹仪瞧着宋懿的眼睛——眼睛是骗不了人的,看他眼神清澈,总觉得他生来就该是光明磊落,不会使这些手段,倒是戴昶深不可测,不知他心里在打甚么算盘。 思及至此邹仪便抬了抬手,动手给宋懿沏了杯热茶:“宋公子情高志远,千万别将我这些俗言往心里去,若真是在心底烙了印子,便是我的罪过了。” 宋懿似是这才被拉回神,扯出个笑容道:“不,你说得对……” 眼瞧着他们还要你来我往客气个三回,青毓从鼻孔里哼出一口白气,瓮声瓮气道:“宋公子,戴公子在同你招手呢。” 宋懿忙仰头望去,确实见戴昶站在洞口朝他们招手,那洞口较高,离得又远,不细瞧便会错过,他忙站起来也挥了挥手,然后划着船挨近了,这才看清楚戴昶的脸。他那雪白面孔红扑扑的,见他们离得近了便高声喊道:“上来罢!雪下大了,上来烤鱼吃!” 宋懿便搁了船,领着二人往岩洞内走。路径略有崎岖,主要是那半化不化的冰雪最难捱,就薄薄一层,偏又滑不溜秋,不留神就得摔个跟头。 三人入了岩洞,宋懿同青毓都呼吸平稳,邹仪却是出了一层薄汗,他一面喘气一面恨恨地盯着两人的背影,不知在心里嘀咕了甚么,这才心满意足的继续走。 外头天寒地冻,这岩洞,却是别一番天地了。 本来山间有个大洞,西北风一吹该冷得瑟瑟发抖,偏好巧不巧从洞口探去,有一天然石柱,石柱极粗,将一通到底的甬道分二,往左手处一拐就是个死胡同,风一点儿也吹不到,十分暖和。 不但如此,青毓见那处打扫干净,铺着松软稻草,戴昶抽了一把稻草丢进火堆里,起身让开了位置道:“快些进来,是我思虑不周,大雪天的叫几位受累了。” 那三人坐进来,宋懿体贴的坐在门口,将手中的木桶朝戴昶晃了晃,微笑道:“净顾着说闲话了,只钓上两条小鱼。” 日啖一肉_125 戴昶用脚拨弄了下自己的木桶,却是肥美大鱼将桶塞了个八分满,邹仪惊奇道:“戴公子好本事!” 戴昶抿着唇微笑了一下,他擅长横眉冷笑和皮笑肉不笑,那从眼角舒展开来的善意微笑却是生疏的,再加上火堆一衬面上映着红光,倒像是有些羞赧。 他轻声道:“没甚么,有种鱼,本地叫豆鱼,正是好时节,只是今日不知怎地就是一条也钓不上来,不然能炖锅三鱼汤。” 宋懿却笑道:“云起切莫心急,今日能钓上这么多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手中也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就将木桶给拆了——邹仪这时才知道为甚么是木桶而非轻便竹篓,那木桶内侧贴了层薄铁皮,单拿出来正是个小铁锅,铁皮底和木桶底间有一隔层,里面严严实实裹着各色调味品,还有些筷勺厨具。 宋懿见两人神情就知他们是第一次见,便主动解释:“杜国虽因豆腐闻名,但四面环海,鱼同豆腐相辅相成,捕鱼的渔夫也不少,这就是他们发明的,胜在方便。” 说话间戴昶已经从口袋中摸出一把短小匕首,刮鳞剖腹去内脏,手脚不是一般的利索,两人一人架锅熬汤,一人串来烤食,剩下两个没用的神医和尚眼巴巴瞧着美味,默不作声的抹哈喇子。 宋懿的鱼先烤好了,秉着宾客优先的原则,他递给了邹仪和青毓,这两人虽然馋但还没失心疯,忙道受之不公,最后还是戴昶出面,将第一口的鱼肉吃掉,后面几人才心安理得的开始吃鱼。 烤制的鱼鱼肉紧实,油膘被宋懿不知用了甚么方法,不是聚在一块儿,而是匀称的抹开了,非但不腻,反而一烤尾巴尖儿都泛着油光。 他们吃了半大不大的烤鱼,腹中已经有三分饱,然而三分饱还不如不饱,因这三分是最勾人的三分,将心都吊了起来尝了甜头却戛然而止,邹仪紧紧闭着嘴巴,怕一张嘴说话口水就会喷薄而出。 幸好火旺,等了两刻钟时间戴昶的鱼汤也煮好了,取的是新鲜落下的雪水,自有一股甘甜,在加上鱼也是四季活水伺候着,底子就比旁的胜了半分,而戴昶这人虽为人冷淡,但手艺却是没话说,不一会儿就被瓜分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之际,又围着亮堂温暖的火堆,便是邹仪知晓这两人另有目的,心中也还是十分快乐。戴昶请他虽然请的古怪又突兀,但到了这儿却是绝口不提,只说着闲话。 当然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主,是绝不可能滔滔不绝的,他所做的只是将头搁在膝盖上,黑葡萄似的水灵眼睛柔软的注视着别人,这就能将人哄得心花怒放了。 至此一团和气,好像世间只有这个无风无雨的小岩洞,只有这个温暖的火堆,至于外面的银山玉树,山下庄严耸人的庄子,圆扁莫辨的凶手,都远得像是在火堆旁小憩的梦。 只是火终有燃尽之时,眼见天色也不早,四人收拾了一下便出发。 断后的是戴昶,宋懿领的头,三人见戴昶迟迟不出来都有些着急,宋懿欲回去找他的时候却见他钻了出来,手心里攥着甚么东西,待到他们面前摊开,原来是用稻草编的小玩意儿。 他像给小孩发礼物似的,一个个发过去,青毓领到的是个小和尚,邹仪领到的是一只肥狗,宋懿领到的是一只知了。那些东西虽然小却格外精巧,邹仪一眼就瞧出来那狗是邹腊肠,实在是惟妙惟肖,邹仪小心翼翼的将那玩意儿收进了怀里,就见宋懿挨在戴昶身边问道:“你自己的呢?” 戴昶道:“我不用。” 宋懿道:“那我这个送你罢。” 戴昶莫名其妙的白了他一眼:“我自己会编,要你送做甚么?给你就好好收着。” 宋懿轻笑一声,压了压眼角的笑意才道:“好。” 然后翻身上马,马踏飞雪。 下山仍需万般小心,待到了山脚,却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惜他们这口气还没有落回肚子,又被吴巍吓得噎在半路,险些堵了个呼吸不通。 这事说来话长—— 吴巍喝了碗薄粥,他喜食素,并不觉得薄粥难熬,只是害怕有人在粥里下毒,因而喝得心惊胆战。 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饭,他因昨夜挂念着山下通信的人还不曾回来,可以说是半宿没睡,对于他这样天真烂漫、作息规律的公子哥来说,这真是要了他半条命,吃完早饭便回去补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肚里的清汤寡水早就被吸收干净,又饿了起来,他有心想喊下人拿叠点心,又担心有人在点心里做手脚,于是不情不愿自己去厨房。 不曾想,还有两个比他更怕死的,就是程严和林熹。这俩老家伙自己动手做的饭,把下人都赶了出去,自己赖在厨房里。 吴巍兜了一圈,有心想找些吃的,然而程严手头正忙碌着,只拿了碟枣糕就打发了他;要是之前他没见着程严也就罢了,如今既然见着了程严,他也是知道他的手艺的——哪怕是偷了人的菜谱,可手艺也算不得差——自然想蹭饭吃,于是胡乱塞了把枣糕便一摞袖子自告奋勇的来帮忙。 程严冷笑两声:“帮忙?你能出去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吴巍自然是不肯的,撒泼打闹,然而程严不是他爹自然不会惯着他,态度强硬的将他赶了出来。 他饱含热泪,十分委屈,可冷眼人都看得明白:程严被宋懿当众曝出盗窃人菜谱还使手段打压,可谓是老而失德脸上无光,然而那字条偏偏又是吴巍发现的,他心中自然会迁怒于吴巍,恨不得他滚得远远的,哪里还想他在眼前晃悠? 程严态度强硬的把他赶了出去,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喊下人备马,把他带出去找程严他们,美名曰:“年轻人就该和年轻人在一块儿,多出去活动活动。” 这事本该到此结束,再不济也不过是吴巍忿忿不平,不会将四人吓一跳,可吴巍领着一个下人,走到半路却忽然头晕起来——不是转圈之后的恶心感,也不会有发烧时候伴随的头痛,而是又棉又软,仿佛踩在水豆腐上一颠一颠的头晕。 他身子一软,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那仆人吓了一跳,扶住他的身子却见他两眼无神,一面扭来扭去,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救命!救命!救命哇!” 仆人吓了个半死,哄了半响一点儿效果都没有,在这无计可施的当儿却见救星来了,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戴昶喊道:“戴老爷,戴老爷,公子疯了!” 四人忙不迭下马,却见吴巍趁下人分神的当儿使劲一拱,像条泥鳅似的,“咚”一声,结结实实从马上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火种》开预收啦,修电器的神X卖烧饼的仙,预计十月份发文,欢迎小伙伴们前去收藏~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一摔之后,将他摔成了一条死鱼,不念叨也不扭了,紧紧闭着眼,面上泛起一阵异样的潮红。 宋懿一个箭步冲去,扶起吴巍,邹仪紧随其后捏住他的手腕把脉,几人都屏息凝神,把了片刻,他们见邹仪眉头拧了起来,心不由自主跟着拧成了根麻花,就见邹仪开口道:“无性命之忧,且放心。” 戴昶却不松口气,直盯着邹仪眼睛等待下文,就听邹仪紧接着说:“他中了毒,此毒似毒非毒,更像是一些纨绔抽的大烟,叫人飘飘欲仙,不知南北。” 这话一出几人都沉默了片刻,这种玩意儿上头玩得花样多得很,可再烂上面还遮了件鲜艳袍子,总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还是宋懿打破了僵局,他轻叹了口气,将吴巍整个人扛在肩上,道:“走吧,天寒地冻的,先将他带回屋里,省得受寒。” 因宋懿不骑马,几人也随他慢走,虽然他坚称自己没事,但青毓还是在后半段路替他扛吴巍。 到了庄子里头,戴昶命厨房熬了红糖姜汤,一人一大碗;邹仪去了药房,因庄子里药材有限,除了配药以外,还需施针逼毒。 忙活一通便忙活到卯时,冬天夜晚来得早,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邹仪收了针抹了汗一口气喝光一大杯茶水,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一声。 宋懿见状微笑道:“邹公子辛苦,我们去饭厅边吃边说罢。” 日啖一肉_126 邹仪和青毓随他一面走一面扯闲话,戴昶本也在房内,后来下人来通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便匆匆出门,再没有来过,邹仪无心一问:“戴公子可曾用过晚膳了,若是不曾不如一道来用。” 宋懿道:“他自然会来,晚上这一桌都是他亲手做的;云起平日里不肯轻易下厨,这次我还是沾了二位的光,倒要多谢二位。” 邹仪回了个礼貌的微笑,进了厅堂,见本就只有十五个人的饭桌又缺斤少两,且少得是今日需要重点保护的程严老先生和林熹。 宋懿挑眉看向戴昶,戴昶坐在首位,漫不经心地玩着自己修长手指,可他好似头顶长了眼睛,头也不抬,却分毫不差地解了他们的疑惑:“程老和林老放心不下,自己单开一桌吃饭。” 青毓问:“只有他们两个老人,若是出了事该如何?” 戴昶皱了皱眉,那表情似乎想脱口骂句“老东西”,然而他终究是把那句话给咽了下去:“除了饭菜由他们自己动手,吃饭的时候有一应仆人看着,不会出事。” 青毓听罢轻笑一声,心想这两个老东西还真不是一般的惜命,他本可以笑得再张扬些,然而邹仪不动声色的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摸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吃饭。 用过晚饭邹仪又去了趟吴巍房内,替他重新施了针,吴巍没什么大碍,只是四肢不勤导致的身娇体弱,因而躺得时间比别人久一些,现在还在昏迷。 邹仪回房的时候青毓已经洗漱完毕,不知从哪里讨来了一个火盆,正对着火盆发呆,见邹仪来了,往火盆里投了颗红枣,噼里啪啦一声,里面冒出一丝甜丝丝的气味。 邹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蹲了下来,那火盆里的火并不旺,他还能看见在烧甚么——戴昶用稻草编的那两个小玩意儿。 火舌猛地一舔,将最后一根稻草尖儿也吞了进去,邹仪站起来,轻飘飘的叹了口气:“可惜啊。” 青毓问:“可惜甚么?” 邹仪一本正经道:“编得这样漂亮,拿去卖钱多好。” 青毓噗嗤一声笑了,赤脚下地,倚在床头踹了一脚邹仪的膝盖:“别想些有的没的了,快洗洗睡了。”邹仪不吭声,他便又道:“洗得白一点儿,香一点儿,这样才有胃口下嘴去吃。” 邹仪冷淡的一掀眼皮:“对不住,我细胳膊细腿的,怕吃了骨头卡喉咙。” 青毓见他情绪不高,有心要逗弄他,大刀阔斧的走上前一把抱住了神医,然后装模作样的捏了捏道:“生得不错,骨肉匀亭,再添点儿肉也看不出来,不像我多吃一碗饭都显在肚子上。”说着就捉着邹仪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邹仪知道他是胡说八道,那秃驴打小练功夫,人高马大的,身材自然是好得没话说,他摸了两把不知怎地,心情确实好了不少,也起了嬉皮笑脸的心思,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人家。 后来邹仪去洗澡的时候,隔着屏风他也能感受到青毓如有实质的怨念,“欲求不满”四个大字都快刻在他脸上了,邹仪并非故作矜持,只是今天是十二日,他心里玄着那根丝,实在是没有办法放松去做那档子事。 青毓也明白,只是幽怨的盯着他,也没有说甚么。 两人熄灯睡觉,躺在床上四眼直望着天花板,虽说今日劳累应该有困意才对,可邹仪在脑子里将事情细细过了一遍,却越发清醒。 不但他醒着,他也知道青毓醒着,他刚才翻身时候无意间碰到了青毓,青毓身子烫得很,然而并不像发烧。 邹仪思前想后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头转过去,对着青毓,青毓正盯着他后脑勺发呆,陡然对上了双雪亮眼睛,吓了一跳,一时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甚么,只能沉默。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毓道:“你这么傻看着我做甚么?睡觉。” 邹仪没有言语,而是凑过去叼住了他的舌头。 青毓明显呆住了,然而他脑子虽然呆,但身体已经自作主张的行动起来,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突然间干甚么呢。” 邹仪含含糊糊地反问:“你说我想干甚么?”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把脉施针的巧手灵活的扯开青毓亵衣。 一阵窸窣声响起。 “你有那东西么?” “……甚、甚么?” “……就是那东西。” “有点烫伤膏……我之前拿的,在第二格柜子里……” 邹仪毫不畏惧严寒,手脚灵活的取了东西爬上床,一边捂在手心里捂热,一边慢条斯理地调笑道:“邹神医看来是准备万全,势在必得啊。” 邹仪沉默片刻,这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声:“……滚!” 三更半夜折腾完,累得眼皮都睁不开,邹仪迷糊间记得自己被青毓擦干净了塞进被窝,然而脑子里总吊着根弦,一直到青毓也钻进被窝了,他在他胸口找了个合适位置,像小猪似的拱着胸口睡着了。 这一觉可谓是好眠无梦,本来这样的状是态可以维持到早上的,但大半夜的,邹仪却被敲门声给吵醒了。 敲门声又短又急,像强盗又像索命鬼,邹仪套上中衣骂骂咧咧的开了门,就见那下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道:“邹大夫,您可算是开门了!程老和林老都昏过去了,求您赶紧看看去!” 骂人的话堵在胸口,邹仪忙道:“好,你先出去等我。”说着飞速关上门,赶到床边换衣服。 青毓自然也是彻底醒了,帮着邹仪穿戴好,自己也在那儿套鞋,邹仪却来不及等他,只道:“你慢慢来,我先去。”说完便随着下人跑出了门。 幸好住得近,邹仪可算将他们的脚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他龙飞凤舞写了药方命人去抓,自己亲自扶着看人喝干净了才松了口气。 他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像是团棉花,软得不像话,青毓不动声色的靠过来给他身后塞了个软垫,又给他倒了杯热茶,邹仪道了多谢,缓过劲来才有心思打量周围。 这一片厢房都是灯火通明,好事者在门外被拦下来了,能进屋的都是些主要人物:宋懿、戴昶、范玖老先生、青毓和他自己。 宋懿见他神色舒缓下来,向前一步低声道:“两位老先生状况如何了?” 邹仪点点头:“无碍,只是醒过来要三五时日。”他又看向戴昶:“我想问问伺候老先生的下仆,可否方便?” 戴昶紧抿着唇,面容冷淡的点了点头。 下人兢兢战战进了门,还不待邹仪开口询问,自己吓得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程老先生怕有人对他图谋不轨,自己亲自动手做得菜,我们别说是帮忙打下手了,连凑近看都是不许的,只能待在厨房外头守着。自早饭开始,挑菜、做饭、洗碗,都是他和林熹老先生两人完成的,我们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是个干瘦的小姑娘,哭丧着脸,似乎是怕戴昶一怒之下将她给辞退了,有问必答,并且回得永远比问得多,他又喊了别的下人进来,证词都对得上。 这两老东西惜命得很,从食材到碗筷,都是从总厨房里随便挑的,一顿换一次,除非凶手丧心病狂给所有的都下了毒,不然根本没法毒到他们身上来。 那这毒是从哪儿下的? 苦思冥想也无济于事,邹仪将该交代的交代完毕就回了房睡觉。 他分明困得要死,偏又睡不着,还是青毓看不过眼将他搂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道:“咱们运气不错,等他们醒了再问问;现在急也没用,睡觉。” 日啖一肉_127 邹仪明白青毓说得不错,他现在想想都后怕,若不是程严说自己胸口闷想请邹大夫来看一看,结果说完没多久就昏了过去,只怕他就会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尸体都凉了,得第二天早晨才能发现。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从活人嘴里套出更多的线索。 邹仪觉得青毓拿哄孩子的手法哄他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然而他身体沉重连张嘴都嫌累,只好在脑子里天人交战,结果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日上三竿了,青毓已经洗漱穿戴完毕,坐在一旁的榻上,邹仪喊了他一声,他也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 邹仪有点奇怪,心想:“难道吃干抹净就变脸?这也太王八蛋了吧。”想着便支起身子,穿衣服。 他趿到青毓身边,听青毓道:“粥在桌上热着,你今天吃点儿清淡的。” 邹仪想:“很好,还算有点良心。” 他捧了温热的粥碗,再次走到青毓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他直直盯着火盆出神。 “怎么了?” 青毓沉默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我在回想昨日垂钓时,戴昶有没有甩过竿。”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邹仪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面上就一白,他情不自禁压低声音道:“这个想法会不会胆子太大了些?” 青毓没有接话,而是手中把玩着两颗光亮的纸皮核桃,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先从鱼说起吧,首先我们钓的时间并不长,不算我们两个,宋懿也是钓鱼高手,也不过钓了三条,而戴昶的岩钓说是要更难一些,却钓了满满一桶;其次,戴昶除了开头和结束时候打过招呼,其他时间一概端坐在那儿,途中有离开一炷香的功夫,然而船洞相距太远,又是大雪纷飞,瞧不清楚眉眼;其三,他编稻草的手艺炉火纯青,我们进了岩洞的时候又恰巧见他在燃稻草……” 远至人如米粒,再加鹅雪纷飞,只要胆大心细,披上大氅,压低帽檐,又哪里瞧得清楚大氅下裹的是人还是稻草人呢? 邹仪知道他说的没错,可心底到底还是觉得这主意太剑走偏锋,因而存了几分疑惑。 邹仪问:“可是他为甚么要主动将证据摆出来呢?鱼本不必钓满一桶,尤其是编稻草的手艺,他若是不给我们这些小玩意儿,我们决计不会想到。” 青毓没说话,而是低头稍稍用力一捏,将手中的核桃捏碎,他吃了一个,还有一个壳给掸干净了,将核桃肉丢进邹仪的粥碗里,邹仪朝他翻白眼,他也只是孩子气的偷笑。 邹仪说得不错,且不说这事风险太大,戴昶完全没必要自曝线索,惹人怀疑,这个推论站不住脚。 他啃完了小半盘核桃,邹仪也吃完了粥,喊人来收碗筷,又在房内窝了一会儿,就听下仆来报:吴公子醒了。 邹仪忙收拾下自己就直奔吴巍房内,吴巍刚醒,头脑还不大清醒,只是嚷嚷着自己口渴,好不容易给他喂了几口水他又喊肚子饿,还是那种火烧火燎的饿,饿得胃疼,疼得满床打滚,一干人被他吓得心惊胆战,直至邹仪赶到才算是有了主心骨。 之前陪同吴巍一道去找三人,在半路见证了他发疯的那位,长得尖嘴猴腮,此时将脑袋缩成了一颗干瘪的核桃,见了邹仪才绽放出一抹笑容,感激涕零道:“邹大夫,您可算是来了,我们家公子的癔症瞧着比之前还要严重,这可怎么办才好?!” 邹仪二话不说,提腿走到床边,一把按住吴巍的胳臂,把了把脉,见他面色虽白,然而气色并不坏,又将脑袋贴在他耳边,仔细听他嘀咕了一阵,哭笑不得要了碗白粥给他灌下去,吴巍喝了白粥,便安静下来,躺在床上装死。 邹仪给他掖了掖被角,柔声细语地说:“吴公子误中了毒,现下毒物已除,只需静养几日,没有大碍。” 吴巍听了瞪圆了眼睛:“中毒?我中毒?!我没有中毒,我记得我分明是遇上了鬼打墙,怎么走也出不去……” 邹仪微笑道:“这就是那毒物的作用,致幻。” 他说的时候直直盯着吴巍的眼睛,就是想看吴巍的反应,然而吴巍的反应是眼睛瞪得更圆了,若不是有个眶,怕是要弹出来;且他瞪圆了眼睛还不够,更是十分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发出“啊”的声音。 邹仪心中有了计较,见他毫不知情,想来不是他自己私下服用,而是真被人投了毒。 不过,对吴巍下毒有甚么好处呢? 而且吴巍被下的毒主要是致幻,虽瞧着吓人,但并不危急性命;而程严老先生所受的毒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要人性命,这是真正的□□。 按照凶手的性子,他杀人是一个个来,这次轮到的是程严,下一个——还有下一个么? 当年迫害江裘的那一辈都死绝了,剩下两个不在庄内,只有他们的独子,可是在杜国这样一个文明许久的地方,还会有父债子还的恶俗么? 邹仪思索着,却被吴巍的话声拉回了神智,吴巍焦急地望着他:“严重吗?会死吗?” 邹仪道:“不会,吴公子年轻力壮,静养几日就好了。” 吴巍听罢苦着脸道:“可我年轻归年轻,身体不壮呀。” 邹仪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见吴巍神情严肃、面容愁苦,知道他是当了真,忙又敷衍了他几句,便转而询问他当日的情况。 邹仪道:“从舌上看,应当是毒从口入,吴公子可还记得那日嘴碰过甚么,吃的喝的,都可能。” 吴巍愁眉苦脸回忆了半响,也不过是早上喝了碗粥,又吃了一碟枣糕——“对了!”吴巍生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粥是大家一道吃的应当没有问题,之后便只吃过程老那儿拿的枣糕,昨日十二日,应当是凶手动手的日子,程老如何了?!” 邹仪简单讲了讲,虽只是草草几句,也听得吴巍心尖颤儿,直到听说两位老人无大碍他才松了口气。 吴巍又重新躺回去,以臂为枕,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也怪程老,我早说不走,他偏要赶我走,这下好,我前脚走他后脚便出了事,若是我在还能多个保障。” 邹仪心想这两个猴精似的人物也中了招,你在这儿也不过是多一个人躺着,有甚么用? 不过这话也替他提供了新思路,有人确实觉得吴巍碍眼,然而又不愿杀了他,只下了个不轻不重的毒——这人或许是凶手,或许是别人。 吴巍话音刚落,一干人等也赶来了,戴昶、宋懿、青毓、东山、范玖,吴巍目不斜视一把拽住了东山的衣袖,求他给他念经,东山虽然库存少得可怜,但见吴巍更可怜,便磕磕绊绊地背经书给他听。 剩余几人都例行公事的慰问了吴巍几句,吴巍懒得管这些客套话,全心全意想着阿弥陀佛,那几人见他这副模样,说了几句话便也识相的告辞了。 邹仪关上房门,见戴昶和宋懿凑在一块儿低声说话,青毓横在他们中间,偌大的脑袋在冬天也闪闪发亮,邹仪正准备伸手把碍事的青毓拉走,却不料宋懿瞥了他一眼,侧了侧身子,给他让出半边。 邹仪行了一礼道:“这是……?” 宋懿言简意赅:“我们查遍了二位老先生的房内还有厨房,都不曾见到缎子。” 写了日期的,缎子。 邹仪瞳孔猛地一缩。 就听宋懿飞快地道:“想来是凶手发现没有杀死程老,贼心不死,打算再动一次手。” 邹仪:“那照顾两位的一应人等,可有仔细排查过?” 日啖一肉_128 宋懿正欲开口,青毓便插了嘴:“排查有甚么用?之前程严还不够心细?还不是中了招。与其静待,不如主动,一击未中,凶手此时应当手脚慌乱才对。” 宋懿紧缩眉头扫了他一眼,似是要反驳,然而一直沉默的戴昶突然开了口,他垂着眼睛,正露出一个经典的似笑非笑来:“佛爷所言不错,两人屋内戒严,直接下手怕是不易,唯有再次下毒,那他□□便不可能丢弃,一定还藏着。” 邹仪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再次搜屋。 然而这毒显然同他脱不了干系,他主动提出,必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邹仪并不打算同意,可架不住庄子姓戴,他一声令下,声势浩大的搜索便再次开始了。 这次可比之前要细致的多,就连被子缝都要拆了针脚看过,细致得可以说是刻薄。客人本还有怨气,但见戴昶主动搜了自己的身,又带头搜了自己卧寝,连鱼缸都不放过,将小金鱼捞起来,手指在鱼缸中的假山里一阵捣鼓,这才把受惊不小的金鱼再放回去,他们便没了声响。 之后便是将人一溜串的搜过身,再屋子一间一间搜过去,搜到邹仪屋子的时候他虽面上云淡风轻,实际手心全是冷汗,默默贴在腿侧擦汗,他怕戴昶冷不丁来一招诬陷,就如同他之前对程严所做的那样,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幸好,幸好,戴昶不打算此时收拾他,他的屋子清清白白,之后搜的青毓、东山也是,所有人的屋子都干干净净,除了让人精疲力竭之外,并没有甚么收获。 这一搜是一直搜到晚上的,到晚膳时间剩余几人草草用了晚膳,大多精神不佳,吃过便各自回房。 邹仪最近几天每日都要午睡个一刻两刻,今天不但不曾午睡,还被戴昶搅得精神紧张,此时松懈下来十分困乏,几乎脸贴上枕头就要睡着。 然而他半睡半醒之间,却被人轻轻拍了拍脸。 邹仪陡然瞪大眼,就见是青毓,只是青毓这时不是平日一贯的嬉皮笑脸,而是皱着眉,衬着半拢月光肃穆得几乎是一座佛像。 邹仪知有异,低声问:“怎么了?” 青毓没有说话,而是爬起来替邹仪仔细的穿戴好了衣物,这才贴着他耳朵道:“还有一处没检查,我们一起去看看。” “哪里?” “装鱼的木桶里。”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邹仪将木桶一个个拆开,又将木桶里的调料分门别类装好带了回去,当下也顾不得歇息,熬夜验起毒来。 验毒这事,一回生二回熟,邹仪在上个岛的时候曾恶补过,这下比之前要娴熟得多。 或许是他们俩的运气太好了些,到鸡鸣时分,真被邹仪检查出毒来,无色无味,同面粉十分相似,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是之前下在程严林熹身上的毒物。 邹仪一夜未眠,青毓便靠在床头等他,虽说邹仪劝过几次,然而见他不肯听话,邹仪一头扎进五颜六色的粉末里也没法分神,待他回过神来时天将将亮,正是一抹冷硬的蟹壳青,青毓微红着眼睛,盯着他出神。 邹仪捂着嘴,小心翼翼打了个呵欠,然后起身退开两步,这才放松的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肩膀朝青毓道:“早说过让你早些去睡,不必等我,现在这样,可是困乏得不行了?” 青毓没有说话,而是走过去将他的手揣在怀里,虽说屋子里有地龙,可手指头露在外面一宿到底还是僵了些,青毓捂住邹仪冻得发红的指头,像孵蛋似的,将他的手完完全全包在掌心里,这可逗乐了邹仪。 邹仪擦着他耳朵轻声问:“现在该怎么办?” 青毓携着他往床边走:“先睡一觉。” 邹仪显然没想到这一出,愣了愣才道:“然后?” “然后——快刀斩乱麻。” 说是睡一觉,其实也不过小眯了半个时辰,青毓又回了趟厨房,探了探发觉□□还在,想来戴昶这次彻底的搜屋行动无果之后便放下心来,又怕有甚么节外生枝的事变,还是将□□藏在这一方宝地。 他胆大心细、剑走偏锋,偏偏便宜了邹仪他们。 青毓前脚刚回来,掸去斗篷上的浮雪,就听下人通报,请邹公子去厅堂用早饭。 两人对视一眼,邹仪微笑着高喊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你且先下去罢。”这么说着,手上也是动作不停,将那份□□用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了起来,确认不会漏出一点后揣进兜里,又用热毛巾狠狠的擦了擦脸,把脸上的疲态拭去,显得自己红光满面、精神饱满。 在他抖露真相前,绝不能让人看出一分一毫。 他们赶到厅堂,人已经到齐,只是死的死昏的昏,又加上此次聚会人本就不多,显得稀稀拉拉,十分凄凉。 戴昶坐首位,宋懿坐在他手边,两个人凑在一块儿低声说着话,邹仪扫了他们一的挪开视线;吴巍和东山也来了,也是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青毓瞥见了十分心堵。 这心堵有两层原因,一层是因为他自诩马上就要干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而自己的师弟蠢得没心没肺,还在和别人嬉笑;另一层是本来小师弟都围着自己打转,虽然他觉得他有些碍事,但也不过是有些,怎么贴着他屁股到处跑的师弟一转眼就跟别人跑了?还好巧不巧,是吴巍这傻小子。 青毓看东山随便一张嘴,就惹得吴巍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然是臭味相投,傻瓜凑堆。” 他有些紧张,然而青毓招摇撞骗久了,修炼出了一张临危不惧的脸皮,瞧着可谓是高深莫测、胸有成竹,邹仪瞥了他几眼心一下子定了不少。青毓大摇大摆坐下了,简单和戴昶宋懿打了招呼,就埋头吃早饭去。 他在挑早饭的时候净捡些荤啊肉啊的,因为心虚,总觉得揭穿之后可能会再没有肉吃。然而他心事重重,吃肉也吃得食不知味,十分糟蹋粮食。 待吃饱喝足,正是人最惬意最困乏的当儿,戴昶率先起身,客气了句:“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说着挥了挥手,命人将残羹撤下去,自己理了理衣袖欲备拔腿就走,显然没有主友客亲的打算。 然而他没有,青毓却不能没有,不但有,还要黏黏糊糊缠上去。 青毓向前几步,拦在戴昶面前,笑得很有出家人的慈悲为怀:“戴公子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忙着去处理甚么?” 戴昶并不傻,一听他的用词便知来者不善,当下立定了,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的反问:“佛爷这是何意?” 青毓微笑道:“贫僧不过是好奇,还望戴公子解惑。” 戴昶没有即刻回他,而是抿着唇,神情冷淡,目光拧成了一根针,在刀枪不入的青毓身上探来探去,似乎寻找着可以下手的地方。 这两人说话声音不大,但也绝不小,简单几句交锋一出,立马惹得整个厅堂的人来看他们。 戴昶顶着全厅堂的目光,微微一提嘴角,露出个冠冕堂皇的笑容来,然后紧接着吐出两字:“公事。” 青毓微笑道:“戴公子真是兢兢业业,在这样偏远的庄子里也不忘处理一应事宜,贫僧这样闲来无事、两手空空的出家人倒是要愧怍了。” 戴昶道:“佛爷哪儿的话,我不过是俗事缠身,倒是羡慕佛爷这样看破红尘——”他的话说到一半,青毓突然一把拉过邹仪,从邹仪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不顾戴昶脸色,依旧声调不变,笑微微地道:“戴公子所说的‘公事’,可是这个?” 戴昶面孔惨白。 然而并不是一下子惨白的,他是一步一步灰败下去。他先是结结实实的愣了一愣,然后瞪大了眼睛,浮现出了痛苦、惊慌,还有难以置信。 戴昶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那些翻江倒海给压了下去,咬牙装作若无其事道:“这是甚么?” 日啖一肉_129 青毓不曾答话,倒是邹仪插话进来,他望着戴昶的眼睛,轻飘飘的叹了口气:“这是甚么,戴公子难道不知?这是毒害程严、林熹两位老先生的□□,被我发现藏于装鱼的木桶之内。” “不可能!” 戴昶当即怒喝道,把话喊出口他就后悔了,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为何邹公子言之凿凿,可是已经确认过了?” 邹仪不答,又是幽幽叹了口气,他也没有正面争辩,大概是想着事实胜于雄辩,抬手找来下人,喊他们去厨房将所有的鱼桶端来,为确保他们不会维护主人,又请了德高望重的范玖老先生一道同去监督。 这一来一往路程极快,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然而却让在场的人如坐针毡。 尤其是宋懿。 说来也奇怪,该急如热锅蚂蚁的怎么着也应当是戴昶,可戴昶坐回了主位,往后一仰,闭上了眼,他虽闭眼然而睫毛又密又长,瞧着竟像是微微睁眼,显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戴昶闭着眼,一点点逼自己吐纳,脸孔的血色就逐渐升了回来,然而邹仪无意中瞥见宋懿,正是苍白的面色,好像他的血都被抽走供给了戴昶。 眨眼间范玖老先生便携着一干木桶回来,邹仪也来不及多想,忙一个个拆开,找出藏有□□的木桶,转身询问下人:“有甚么活物可以试毒的?” 那下人顶着自家老爷的锐利目光,结结巴巴道:“有、有一只偷油的老鼠,正被关着。” “去取来。” 那下人见戴昶可谓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当下也顾不得事后会被如何收拾,屁滚尿流的把老鼠给捉了过来。 那老鼠正是个五花大绑的姿势,再晚一点就要被剥了皮悬挂示众,现下以身试毒,不知算幸还是不幸。 邹仪取了一点儿□□,用水匀了,都不用强迫,那老鼠许久不曾喝水正是渴得口干舌燥,水杯一凑近它便主动上前,将茶杯喝了个底朝天。 它砸吧了下嘴,还没砸吧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一阵抽搐,有胆子小的婢女已经捂住眼,它浑身抽搐,口中不住的吐出秽物,嘴巴里咿呀吱嘎的一阵乱叫,然后“咚”一声闷响倒在地上,最后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因那老鼠死状太过难看,一时间都沉默着说不出话。 还是戴昶率先反应过来,他嫌恶的摆了摆手,命人将那只老鼠带下去即刻烧了,又命人收拾下地面,把老鼠吐的肝液胆汁擦干净。 待处理完这一切他才舒了口气,转头冲邹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笑道:“不知是谁下的毒,真是歹心肠。邹公子所言毒物我已见识过,只是邹公子莫要忘了,这木桶我不过出门垂钓碰过一次,在我之后,凡是进了厨房的都可以碰,人多眼杂,算甚么证据呢?” 邹仪知道他所言不错,这确实不是最直接的证据,可是——“戴公子昨日搜屋搜得如此细致,几乎翻了个底朝天,偏忘了厨房里的木桶;而那木桶前日又刚刚垂钓使过;说起来正是人心惶惶的当儿,又是大雪封山,戴公子为何突发奇想要去垂钓呢?若说是巧合,这也太巧了些。” 戴昶冰冷又用力的一扬嘴角:“那邹公子同佛爷又是出于何心偷摸着去验毒呢,若是怀疑,大可当着大伙的面一个个验过去,我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邹仪心想:“你之前还要给我下毒来着,若是没有十成十把握贸然出手,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虽这么想,却不能说,因为一旦说了就要将宋懿牵扯进来,他此处不提宋懿并非是觉得他无辜,他最轻也是个包庇罪,而是这两人管着严如铁桶的庄子,若是一网打尽怕是会共同反扑,那可吃不消,还是逐个击破得好。 思及至此邹仪便道:“戴公子说笑了,我同死者素未谋面,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杀人,对我有甚么好处?” 戴昶也道:“那对我又有甚么好处?” 邹仪正准备张嘴,眼角余光却瞥见吴巍颤颤巍巍的迈出一步,他知有变,便从善如流的闭了嘴欲静观其变。 吴巍迈出那一步,便陡然生出了许多勇气,尤其是见众人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他还不曾受过这样多不带鄙夷的注目礼,一时激动得手都在抖,他想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快些做个了结。 这么想着,他颤颤巍巍的将腰间的香囊给解了下来,高举在手中道:“这是十二日程老给我的,他说、说他若是出了甚么事,就让我把香囊当着大家的面打开……”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一变。 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然而处在事发中心的人却毫无所觉,吴巍将香囊拆开,抽出里面小拇指粗细的一卷纸,一目十行的扫过去。 他看得不慢可有人比他更心急,见他默不作声便急得伸手去抢,一面伸手还一面嚷嚷道:“那里面写了甚么?让我们瞧瞧!” 吴巍四肢不勤、反应迟钝,就这么被人抢了去,他也不急着讨回来,而是抬起头,目光直直的刺上了戴昶的脸。 他微不可闻的低声道:“是戴兄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的数据出错了吗……看文的小天使请伸出你们的爪子让我看一眼…… 第90章 第九十章 把那卷纸条抢过来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小年轻,眼底浮着两团乌青,正是个标致的鱼泡眼,一看就是长久纵欲造成的。他同吴巍的水平半斤八两,可想而知他能混进这次的聚会也是靠的他爹;只是他没有吴巍的可爱,徒惹了纨绔的嚣张,一抢过纸条就幸灾乐祸、抑扬顿挫的大声念了出来: “林漠,崇明廿七年生人,顺明十六年任榆县县丞,顺明廿一年因徇私被革,于二年月初自缢身亡。其妻继六月后发癔。余独子,舅夺其志,随更名为——”他突然深吸一口气,瞪圆了二目,“戴昶!” 随着他的话大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戴昶,戴昶颤抖着嘴唇,脸色是难得的痛苦,因那痛苦十分真切,惹得旁人都不敢多看,怕多看了自己也要痛苦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那纨绔以为是他讨要那纸条,便心里发怵的乖乖将纸条奉上,然而戴昶并没有接,他只是伸出手,手在空中抓了一抓,虚虚的抓了一团空气,然后就无力的垂了下去。 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哪怕再蠢,也对顺明廿一年有了极深刻的印象,吴巍那险些要生锈的脑子被这个年号拨了一拨,他仔细观察了戴昶的脸色,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林老先生……和当时的案子有甚么关系?” 他虽这么问,但能回答的只有宋懿,于是他又偷偷摸摸将目光投向宋懿身上,不仔细瞧不知道,宋懿紧抿着嘴唇牢得像个蚌壳,显然不愿蹦出一个字来。 吴巍被宋懿模样吓了一跳,哆哆嗦嗦不敢再开口询问,这时厅堂的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不是安静的沉默,不是黑夜的沉默,不是入睡的沉默,是如履薄冰的沉默,是粉饰太平的沉默,是在暴风雨前海面的最后一刻沉默。 掀起第一个浪潮的却是戴昶。 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他不带戾气的笑容真是迷人极了:“我爹主管司法,你说呢?” 不待他人回答,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爹同僚中本就没甚么知交,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挑,除了管司法还能做甚么?被革职后四处询问做工,被打过招呼的各家各户又哪敢收他?只能在家,然而这样也不肯闲,为翻案四处奔波,到最后生生连一副棺材钱都出不起——你说他和当时的案子是甚么关系?” 吴巍被一连串来势汹汹的反问逼得哑口无言,他想到了他爹,他爹是这一连串惨案的刽子手之一,他心理难过得紧,眼中泛起了泪光,然而却不敢轻易落下。 他们都没有哭,他又怎么好意思哭呢。 另一个小纨绔却不管那么多,直截了当道:“所以你心有不平,现在来寻仇了是么?” 戴昶扫了他一眼:“不。” 日啖一肉_130 那人道:“凭甚么说不?” 戴昶道:“我继先考遗志,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话一出,不止那人,其他人也稀稀落落的笑了起来:“木桶里的毒是哪儿来的戴公子都还说不清楚呢,现在又加上这样一条,动机也足了,还狡辩甚么,当众人都是傻子么?” 戴昶并没有恼怒,他面色平静如水,将在场的人又缓慢的扫了一遍,说:“不。” 可惜这声如同石沉大海,极快就淹没在众人或讥或笑或愤然拍桌声里。 最后还是宋懿出来主持公道。 不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是非他不可。 宋懿先是抬头望了一眼屋外的茫茫雪天,没甚么新鲜玩意儿,到处都是死物:干枯的树,贫瘠的土地,冻结的湖面,正月十五已过,照理来说应该有一丝春意了,可是甚么都没有,花呀草呀鲜绿的嫩芽呀,没有,兔呀狍呀展翅的飞鸟呀,也没有。 春天甚么时候才能来呢,他有些恍惚的想着,这个地方实在太冷了,冷得好像春天根本就不会到来。 他这么恍恍惚惚想着的时候,范玖老先生突然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大意就是让他看着安排,这才将他神游在外的思绪扯回来。 宋懿轻咳了一声,把眼底不自然的神情给敛了下去,简单安排了一下:把戴昶软禁在房内,由专人看管;庄内一应事宜都转交到自己手上;还重新编派了一支队伍下山去,之前戴昶虽派过人,但现在事已败露,他的人跑去哪儿了还是两说。 安排完后他就匆匆离开,范玖见他微微佝偻的背影,便拦住了那些想上前去刨根问底的人。 至此,这桩惨案算是水落石出了,接下来只要等来官府,将戴昶收押即可。 一干人都心满意足的回了房,不但能保住自己小命一条,还知晓了一个惊天秘闻,出去之后杜国的庖厨界怕是得来次大换血,他们这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该早早为自己打算起来。 邹仪他们这样的过客,自然不必思索这些弯弯绕绕,邹仪和青毓还是一起,整日除了吃便是睡,窝在房内没羞没臊;吴巍则还是整日缠着东山,简直缠得东山要发疯,不但东山要发疯,东山瞧着吴巍那小子神神叨叨,有出家前兆,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当要去做苦行僧,怕是也要疯。 却说过了两日,那天事毕,邹仪正趴在床上,闭着眼喘气,他喘得极为克制,声响并不大,可从青毓的角度看来他的雪白胸膛剧烈起伏,很有那么点儿勾引人的意思。 不过青毓自诩是个德高志远的出家人,不能随欲而走,因而只是过去把被子往上掖了掖,连邹仪脖颈都盖住了,就给露出个汗湿的脑袋,自己下床去抬桶热水。 邹仪嫌热,只得忍着,见青毓出了门立马将被子掀开,只堪堪盖住肚脐上的一小块地,自己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忽冷忽热的会受寒发热,可管他呢,他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邹仪本来是偏凉的体质,夏天的时候抱着好,冬天就冷得要命,可青毓偏偏和他反过来,不但如此,还不依不饶抱着他,愣是抱得两人体温一样高,可把邹仪烫得够呛。 邹仪磨牙霍霍的骂了青毓几句,然而精神不济,骂着骂着眼皮便垂下来,几乎要睡着了。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敲门声,那敲门声又短又急,跟催命似的,邹仪当即怒道:“敲甚么敲,进来!” 甫一说完他就清醒了,这门又没锁,若是青毓何须敲门?在开门的刹那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给用被子包住了,和之前一样,包得只剩个脑袋,来人是个伶俐的,只瞥了邹仪一眼就垂下眼去,老老实实瞧着地砖。 那人道:“邹公子恕小的冒昧,程老刚醒,但瞧着不大好,想请您赶紧过去瞧瞧。” 邹仪一本正经道:“知道了,我马上来。” 他得了邹仪的回话便立即出去,走前还轻手轻脚给带上了门。 邹仪看着那人背影,直至他出去了邹仪才低低“哎哟”了一声,把头埋到锦被里,在床上滚了两滚,摸着自己的脸心道:“我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结果就是青毓见神医面有不虞,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邹仪草草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就冲出了门。他早上还给那两人把过脉来着,脉象都稳得很,因而他并没有太大担心,但尽管这么想着,脚程还是不自觉的加快了。 一加快腚就痛,邹仪恶狠狠瞪了一眼跟在自己半步后,小媳妇似的青毓。 到了程老房内,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范玖老先生将闲杂人排在屋外,自己守在门口,见邹仪来了亲自迎他进去。 邹仪草草行了一礼,就转向程严。程严看着除了略微消瘦,气色并不坏,之前下人慌张来报是因他喝了碗粥便吐了个干净,邹仪把了脉,吩咐道:“先喝点热水再用白粥,脏器空得很,上来就喝鱼蓉粥哪儿受得了。” 程严嘴唇干裂,一口气喝了大半壶茶水,待缓过劲来挣扎着要下地去行跪礼,邹仪哪能让他行这么大的仗势,忙不迭拦住他,又是苦口婆心一阵劝,他这才爬回了床,紧紧攥着邹仪的手道:“多亏了邹公子呐!邹公子的大恩,程某没齿难忘,出去以后,邹公子想要甚么,但凡我能做的,一定尽力而为!” 邹仪忙道不必,一边说一边想把手抽回来,不曾想这病中的老头力气却不小,抽了第一下没抽出来,程严发觉邹仪有抽回的动作,攥得更紧了些:“邹神医,我这病严不严重?听闻我是中了毒,这毒如何?除干净了没有?会不会危害身体?说来惭愧,老朽还想多做几桩善事,也是算为之前的事赎罪了。” 邹仪心中止不住的冷笑,面上还得装得情真意切,把嘴巴都说干了才安了那老家伙的心,把手给抽回来。 他还没喘足气,又听隔壁厢房的林熹也醒了,林熹是带他来的,可谓有恩,他便马不停蹄又赶去隔间,在走之前他扫了人群一眼,随口一问:“怎么不见宋公子?” 范玖老先生道:“他去看戴公子了,已经命人去请,想必马上就到了。” 邹仪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匆匆走向林熹房内。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与此同时,主宅。 戴昶被软禁在屋内,吃好喝好,但到底心存郁结,当天晚上就病倒了,邹仪替他看过一次,只是普通的风寒,并不严重,只需要好好静养。 他现在自然是无人敢打扰,绝对算得上是静养,然而拖拖拉拉的,病得不好也不坏,只没有康复迹象。 宋懿自那日将他软禁后就不曾见过,算来已有两日,于情于理都该去看他一回,于是宋懿提着食盒走进去,又命人半个时辰后送碗热药,他打算亲自监督戴昶喝了。 他进了院子,院子里极荒凉,戴昶本就不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人,那些不多的花花草草被他之前泄愤摔了个干净,此时院子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柳树。 早先说过,这宅子的主人原姓宋,在还没有那么不成器之前宋懿曾伴着父亲来过几回,依稀记得柳树粗壮,这么多年过去,那柳树长得越发大了,瞧着简直要成了精。 他的手抚上树干,甫一低头就见同他腰齐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从那处开始,一直长到脚底下,且洞也越来越大,成个簸箕形,几乎将树的一半都给掏空了。 宋懿摸了摸树干,叹了口气,心道怕是活不到这个春天,可惜了。 他收回了手,迈进了厢房。 在门口就听见一阵清脆的乒呤乓啷声,紧接着是戴昶的骂声:“滚出去!” 有下人伏低做小的声音,然而耐不住这病人蛮狠,在砸东西的清脆声里,屁滚尿流的逃了。 下人委屈的扁了扁嘴,正准备再去厨房拿份饭菜,就见宋懿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当即如临大赦,急急忙忙对宋懿道:“宋公子,您去劝劝我家老爷吧,人又不是铁打的,不吃饭怎么熬得住。” 日啖一肉_131 宋懿没说话,只是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食盒,又抬了抬下巴,那下人忙给他推开门,就见他大步走了进去。 一声闷响,是戴昶把枕头扔了过来。 “不是让你滚吗?!” 宋懿微微偏头,躲过了枕头,开口道:“是我。” 戴昶定住了,他躺在榻上,五指攥紧了锦被,攥得关节发白,他看宋懿一步步走近了直走到他面前,他才道:“你来做甚么?” “不做甚么,”宋懿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连环惨案的罪犯,十分放松的坐在榻上,微笑道,“来看看你有没有按时吃饭、喝药。” “所以?” “显然是没有了。”宋懿笑微微的将食盒打开:“早先说过欠你的‘白水游鱼’,今儿个总算是做出来了,趁热吃罢。” 戴昶面色不虞的盯了他半响,最终还是僵硬的点了点头,在宋懿的温和目光里放松下来:“行吧。”宋懿递给他一应碗筷,他又对宋懿说:“劳驾给我拿个软垫。” 宋懿低应了一声,那软垫就放在戴昶的脚边,他俯身过去拿——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下颚就狠狠的遭了一拳! 宋懿只觉当场整个嘴都麻了,好像慌乱间咬到了舌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然而不疼,只觉得麻,麻得整个下巴都在颤抖;就在他反应不及的当儿一拳又至。 这一拳打到了他眼睛,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了偏头打到了眉骨,眉骨又是一阵剧痛。 宋懿痛得缩起了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睫毛戴昶整个人都朝他扑了过来,眼睛赤红像个恶鬼困兽,宋懿抓住了戴昶抓着他胸膛的两只手,凭着体型优势硬生生一翻,将戴昶压在了身下。 戴昶弓起身子,像落入油锅的活鱼一样剧烈挣扎,然而宋懿的双手简直就是铁箍!牢牢攥着他的双手,两条腿也像铁棍一样压得他动不了分毫,他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人,瞪得呲目欲裂。 “你——” 他才刚说一个字,就被宋懿毫不客气的回敬了一拳。 “宋——” 又是一拳。 戴昶忍着痛,深吸一口气攒足了力气,不管不顾的吼道:“宋毓之我□□娘——!” 出乎意料的,第三拳没有落下来,宋懿看着他面色平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他开口语调也是四平八稳:“我娘早死了。” 戴昶看了他一眼,突然仰头用力啐了他一口! 然而宋懿反应奇快躲过了,那一口唾沫又落回了戴昶身上,濡湿了他的衣襟,戴昶恨得牙齿咯咯作响;这幅模样却取乐了宋懿,宋懿轻笑了一声,道:“胡闹甚么,吃饭了。” 戴昶道:“你来干甚么?” “我来看看你,不行么?” 戴昶答非所问;“来看看替死鬼的惨状就这么让你高兴?” 宋懿皱起了眉:“甚么?” 戴昶先是难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笑起来:“现在屋里面就咱们两个人,你还装甚么傻呀,装给谁看?” 宋懿蹙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戴昶的胸口盘踞的怒火立马跳了起来,几乎要冲出喉咙口:“你能不能要点脸?!你铲除异己再将人命往我头上推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吗?!木桶是你替我还的,不是你动的手脚是谁动的手脚?怎么,还是宋公子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了手上几条血淋淋的人命了?” 宋懿一时片刻并没有说话,他沉默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这才答道:“我松手了,你别闹脾气,我替你添饭。” 戴昶紧抿着唇,宋懿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这才小心翼翼的松开了手,甫一松开手就受到了他的反扑,幸而宋懿早有防备,立马又捉住了他的手腕,只是挣扎中打翻了那盅精心准备的“白水游鱼”汤。 戴昶瞪着他,目光又尖又利,像把刀似的要将他剥皮抽筋,就在他破口大骂之前宋懿突然俯身,将碎了的瓷片攥在手里。 他攥得很用力,几乎是同一时间鲜血就从他的掌心冒了出来,戴昶见他这一举措,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骂词都堵在喉咙里,过了片刻才冷笑道:“你做甚么?” 宋懿没有说话,只沉默着将瓷片塞到戴昶的手里。 戴昶惊慌起来,攥紧了拳头扭动着身体想逃,然而他本就体弱,又在病中,之前一番已经耗费了他不小力气,这时是无论如何也抵不过的,被硬生生掰开了手,宋懿将瓷片塞到他掌心,一用力,两人的掌心都涌出一股热腾腾的鲜血来。 戴昶皱着眉,掌心并不如何刺痛,他厌恶恶心的是宋懿的态度,那种居高临下、像猫拿耗子的态度。 宋懿则是痛得麻木,只感到鲜血温热,他凑到戴昶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寄养在舅舅家中,同表妹关系深厚,是不是?” 戴昶浑身一凛。 宋懿微笑起来:“她三年前出嫁,丈夫正营着一家饭馆,生意兴隆,口碑颇好,是不是?” 戴昶将头扭去看他,他清楚的听见自己脖子在转动时候那种酸涩咯吱的声音。 宋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本以为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该是明白的。你乖乖吃饭,乖乖养病,要死也要拖到审问完再死,我不但能保你表妹一家飞黄腾达,还能做到替你父亲翻案,给他立衣冠冢,我甚至可以亲自去祭拜——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 戴昶瞪圆了二目不敢眨一下,他两眼赤红,他怕他一眨眼就会渗出一淌血来。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呢? 任凭戴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七十二变,只要他被人捏住了七寸就翻不了身,更何况他那么无能,他以为他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可他最终发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逐渐衰败的宋家还是比他强大得太多太多了。 宋懿柔声细语的在他耳边说:“识相一点,不要学你父亲,对我们都好,当年的苦头你应该已经吃足了。” 戴昶闭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呢?” 他当初怎么会瞎了眼受了那人的蛊惑,喜欢上他了呢?戴昶恨不得穿回去掐死自己。 偏宋懿还在他耳边不依不饶轻声细语地逼他:“考虑的怎么样了?” 戴昶没有立即回答,他紧抿着唇,但他知道答案在脱口前已经成了形,有些东西又飘渺又轻盈,而有些东西又污浊又沉重,他可以说“不”,做一回堂堂正正的烈士,可是呢? 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我同意。” 宋懿笑了一笑,正准备开口,忽听一阵敲门声,他想了想应当是之前吩咐厨房煎的药,他顶着一脸的花花绿绿去开了门,在下人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的接过了药又吩咐了声去拿外伤药,一回头就见戴昶已经十分自觉的端起饭碗吃起饭来。 日啖一肉_132 宋懿本是怕他吃饭嫌干才炖的汤,此时看来汤打翻了也没事——戴昶一面扒饭一面流泪——没有声音,单只是流泪,眼泪都落到了饭碗里,将米给泡胀发了。 这到底是他喜欢的人,说不上心如刀绞,但心疼是肯定有的,宋懿摸了摸戴昶额头,见他似还是有些发烫,又见他已吃了一大碗,他知道戴昶的饭量,分明已有七分饱,偏还在毫无知觉的吃,宋懿忙将饭碗从他手里扯了回来。 戴昶眼睛赤红如血,不说话只冷淡的瞧着他,宋懿也不说话,恰逢下人将外伤药端来,他去取了,给戴昶的掌心小心上了药,包扎好,又哄着他将药喝干净了。 见戴昶皱着眉,他掂了块酸梅放到他唇边:“吃吗?” 戴昶瞥了他一眼,咽下去了。 吃完药宋懿还替戴昶掖了被角,细细嘱咐了一应事项,将一整套功夫做足,戴昶先不论,自己倒是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露出一个温情满满的微笑,轻快的走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宋懿甫一出门就见有下人期期艾艾的围上来,冲他讨好的笑了笑:“我家老爷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请宋公子见谅。”说着将一袋装了碎冰的牛皮袋递过去,让他敷伤口。 宋懿知道他的意思,且不说树倒猢狲散,光戴昶喜怒无常这一条就让他难以聚拢人心,更何况现在大势已去,趁早替自己做打算也没甚么不对。 宋懿这么想着,朝戴昶住处望了一眼,叹了口气,这才掂起牛皮袋,冲那人和风细雨地微笑道:“多谢。” 那人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又道:“宋公子,听闻程老、林老都醒了,现下请您过去。” 宋懿点点头:“我这就去。” 说着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一手还托着牛皮袋,敷在眉骨上防止它掉下来。 除了被打到的时候眉骨作痛,之后便麻木起来,直至把冰袋放上去的那瞬间,疼痛又呲牙咧嘴的涌了回来。 宋懿一声不吭,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脚下更是生风,没一会儿就到了别院,一干人等都惊讶的瞅着他,他这才皱了皱眉,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些打量的眼神,他推门而入,就见邹仪刚巧替林熹诊完脉起身,见了宋懿也愣了一愣,旋即笑道:“真是巧,今天病人都凑在一起了,省得我四处跑。” 宋懿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企图辩解:“我这是……” 然而邹仪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已经拉他坐下,靠在床头的林老也发出了爽朗大笑。 邹仪给他清理了伤口上药,幸好宋懿嘴巴里的伤口并不重,他也没告诉邹仪,因而邹仪替他处理眉骨的时候能得闲说话。 宋懿道:“林老身子觉得如何?” 林熹笑道:“结结实实睡了一觉,觉着比以前更健壮了。” 宋懿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可惜还没尽兴就扯到了伤口,不由自主的“嘶”了一声,林熹扫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得到了极大的欢愉。 处理完眉骨后,邹仪又将他掌心重新包扎了一遍,叮嘱了不得碰水等等,这才捋了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舒了口气。 宋懿探望完林熹便去了程严房内,顺带着将戴昶的身世之事也给问了一问,程严只道是舍弟遇害,顺藤摸瓜查到的,然而手头又没有确凿证据,只好藏在身边伺机而动。 他说得好听,要早能把这证据拿出来,北旷、李澜也未必会死,说到底不过是即想顾面子,又想顾里子,若非落到自己头上,他是万万不肯拿出来的。 然而面上功夫需得做全,他们你来我往,一派其乐融融之景,直至两人都说得口干舌燥,拿热茶水润了嗓子这才结束。 各怀鬼胎的一通闲聊耗时许久,天色又暗得早,宋懿叮嘱厨房开饭,自己回屋内换了套衣衫,之前那套沾了血迹,狼狈不堪。 他穿了件竹青的袍子,外头罩了芝麻黑的大氅,步履匆匆走向了厅堂。 他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到了,连刚醒来的二位老先生也已落座,他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说甚么,只施了半礼道:“我来迟了。”说完便扭头去命人上菜。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走到他身边的婢女一个趔趄,将凉拌鸡丝豆腐泼到了他的身上,万幸是凉拌菜,并没有烫伤人,然而这样也足够让婢女吓得够呛,立马跪下来,哆哆嗦嗦拿帕子替宋懿擦拭。 宋懿见她眼睛都熬红了,心里头那点儿微弱火气也就偃旗息鼓,柔声道:“不怪你,起来吧,我自己来。” 然而婢女恐是被戴昶吓惯了,一听这话反而哆嗦的更厉害,手头一时没有轻重,将宋懿腰间的玉佩给扯了下来。 也许是他今天出门系得匆忙,也许是那绦子料子不好,也许……总之就是被扯了下来。 不但被扯了下来,还咕噜噜的滚了两滚落在路中央。 宋懿愣了一愣,推开了婢女,自己走过去拾起来,先是看了看那玉蝉是否完好,这才将它攥到手心里。 却听耳畔有人惊讶的“咦”了一声,吴巍惊奇道:“宋兄不是宝贝得紧么,怎么换了绦带。” 宋懿不假思索答道:“忠泰眼花了罢,这就是之前的绿绦。” 话音刚落,他立马嗅到气氛古怪起来,宋懿蹙着眉,就见吴巍惊讶得张大了嘴,看了看他,忽的从怀中胡乱扯出个帕子来,隔着老远距离小心的指了一指:“你说说我手中的帕子,是甚么颜色?” 宋懿三番两次张了张嘴,最终吐出两个字:“柳绿。” 他甫一说完,就觉出许多道惊讶的目光,明晃晃刺在他脸上,宋懿不知为何心口跳了一跳,他看向婢女,那婢女张大了嘴巴,嗫嚅了半响才抖着嘴唇道:“宋公子……这帕子是嫩姜黄。” 宋懿愣了一愣,当即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处心积虑策划了一切,眼见伸手就能够到顶的时候,突然踩了个空,摔入了万丈深渊! 当初他刺死程肃,一时不察被程肃扯走了绿绦玉蝉,这玉蝉是戴昶当年送他的定情信物,万幸两人低调因而玉蝉样式普通,他知程严无孔不入,为防惹人耳目,特地先去玉器店买了个玉蝉,又命人去绸庄拣绦子做衣裳,当初他怎么想来着的——为防止让人瞧出端倪,得仿着之前买个同色——谁曾想在他的眼中黄绿是颠倒的! 旁人不是傻子,尤其是程严那老贼,他对于亲弟之死必然事无巨细的过问过,而程严对宋家又可谓是虎视眈眈,没有污水都要往宋家身上泼,就等露出个破绽,咬得宋家永世不得翻身! 若是他这绦子从头到尾都是绿色也就罢了,偏是半路换的颜色,不是心虚是甚么? 这一心虚,不是凶手又是甚么? 宋懿几乎要痛苦的哀嚎起来了,他掀开眼皮去看程严,就见那老不死的垂着脑袋在吹茶,显得气定神闲,察觉到宋懿的目光,回报一个和蔼的微笑,宋懿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眼睁睁看着屠夫把自己开膛剖腹。 他觉得浑身发冷,牙齿打颤,花了好大的功夫去维持面部的表情,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诸位先用饭,我去换件衣裳。” 他保持着挺拔如松的脊梁出了门,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转角处停下来,忍不住大口喘气,外面的北风吹得他一阵哆嗦,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真是太巧了。 日啖一肉_133 无论如何也太巧了,这是一种精致的巧合,精雕细琢过头了,就显得残忍。 宋懿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 程肃是程严之弟,过问巨细,而邹仪当时在案发现场,是他亲手把那黄绦玉蝉从程肃手里扒出来的,对这事更是一清二楚。 程严想得到,他自然也想得到。 他震惊的看向青毓的脸,青毓同他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神色,邹仪又想起了软禁戴昶当日他站在厅堂里,言之凿凿说“不”的模样,不禁凑到青毓耳边,小声问:“难道我们弄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们见戴昶面相不善,先入为主,将那些蛛丝马迹都往戴昶头上套,熟不知正是着了引局人的道。 邹仪想到他确认戴昶是凶手的那日,是李澜老夫人遇害的当晚,就因见着了戴昶而隔日同宋懿说起宋懿却轻描淡写的否认了,他就自然的归为戴昶撒谎,之后宋懿送来下了毒的牛肉酥饼更是让他肯定了戴昶是凶手。 为甚么明明是宋懿送来的,他却不自觉的归咎于戴昶呢? 宋懿多么深谙人心之道,敢打着自己的幌子下毒,刚开始他们也曾怀疑过宋懿,不知不觉间却将他推到了从犯、包庇的一个被动位置,全然忘了他有可能才是真正的主谋! 不过老天终究不愿放过他,无论谁都不曾料到他是黄绿色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青毓不动声色的咬着邹仪耳朵说:“小心些,小心他狗急跳墙。” 邹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在桌下拍了拍他的大腿叫他心安,没过多久宋懿就回来了,谈笑如常,他特意调动氛围,明了真相的装傻充愣,不明真相的全不在意,结果就是厅堂里一团和气,好像甚么也没有发生过。 宋懿用过晚饭,敷衍了几句就匆匆离开,邹仪假借替戴昶看病之口,进了戴昶的院子,在里头守着他磨蹭着不出来,戴昶虽然眉眼全是戾气,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神医又是个和善人,朝人笑笑脾气都发不出来;青毓则不顾林熹的讨厌,在林熹和程严两人房内来回乱窜,美名曰:诚心祈福。 离亥时还差半个时辰,然而两位老先生毕竟才刚醒,体力不支,这个点已经困乏起来,青毓便退了回去。 他一道走一道琢磨着晚上该怎么守着他们,防止宋懿杀人灭口,这么一路想着,只觉步伐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所在别院。他踏进院子,见东山搬了板凳坐在院中,顶着半瓢月光,背脊挺拔,口中念念有词,青毓在他身后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出他在念哪卷经。 他突然开口,“喂”了一声。 专心致志背经的东山乍闻此声,不亚于走夜路撞见了鬼,吓得他屁滚尿流险些从凳子上跌下来。 青毓四两拨千斤,捏着他的宽厚肩膀将人摁回了座位,然后给了他轻飘飘的一巴掌:“这几日吃香喝辣,功力疏忽、警惕心也下降了,该打。” 东山扁了扁嘴,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你不也是么,睡觉睡得像只死猪似的。” 青毓面上一哂,伸手又想打,然而最终抬起手却没有落下,而是生硬的转了话题:“你这几日不都是和吴巍凑在一块儿么,怎么今日舍得分开了?” 东山道:“宋公子邀他喝酒,我不得饮酒,便独自一人回来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戴昶靠在床头,半阖着眼做闭目养神状,其实他脑袋清醒无比,白日发生的场景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搅得他头隐隐作痛。 邹仪坐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征求了戴昶的意见后随意抽了本书来读,正是本游记,有戴昶的朱红批注。这本游记且先不论如何,批注却是足够有意思——尖而刁,刁而钻,钻而刻薄,这刻薄话不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显得十分有趣。 他翻了小半,只觉夜深露重,困意渐浓,邹仪克制的打了个呵欠,戴昶虽眼睛不瞅着他,耳朵却十分聪慧,捕捉到一丝声响便道:“都这个时辰了,邹公子早些歇息罢。” 邹仪应了一声,磨蹭着把手头的一个小故事给看完了,这才插了张鎏金书签进去,微笑道:“好,”又晃了晃手中的游记,“戴公子的这本游记可谓奇思妙想、精彩绝伦,我明日再来。” 戴昶皱了皱眉:“你若喜欢,直接拿去就是。” 邹仪只垂下眼去理自己的衣衫,披上大氅,这才答道:“炭火过旺,易惹人丧志,戴公子切莫睡过头了。” 戴昶盯着他:“甚么?” 邹仪只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出了门。 然而他出门不过一炷□□夫,忽见一阵火光宛若春风拂大地,瞬间燃起一片,下人们奔走相告,大喊道:“南院走水了!快去灭火!” 南院? 南院正是邹仪他们待的院子,然而邹仪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南院有青毓和东山,他们手灵脚快,自有办法;可是南院紧挨着的就是戴昶的主院!西北风一吹,好巧不巧就会将它烧起来! 邹仪忙回头,一路快跑,果然主院已然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他抓住一个屁滚尿流的下人问:“你们老爷呢?” 那下人忙不迭的摇头:“我不知道。” 邹仪又抓了几个,都只是摇头,邹仪怒气渐长,忽听一人冲他喊道:“邹公子,我家老爷还在里面!求您救救他!” 邹仪回头,见声音主人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子,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朝他蹦来,邹仪忙过去扶他,他已经哭得要背过气去:“应当就在卧房里……我这腿刚被砸了,实在是没办法啊!” 邹仪来不及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回头,二话不说举起一个水桶,兜头盖脸的浇下来,三月的水刺得他浑身打颤,邹仪抹了把脸,就这么冲了进去。 戴昶的主卧本在对门,然而此时着火,邹仪不得不兜了个大圈子去找他,烟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刺鼻,邹仪摸出一块帕子蒙住了口鼻,眼见门也烧了起来,邹仪干脆破窗而入,但粗粗找了一番,却见不着人! 人呢? 他又兜了几圈见不着人,正准备换个房间继续,就听喀拉一声,戴昶那王八蛋摆的柜子也燃了起来,倒到地上,彻底将门窗两口堵死。 邹仪忍不住暴躁地骂了一句,忽发觉主卧旁有耳房——谢天谢地,耳房空空荡荡十分寒酸,没甚么吸引火种子的东西,现下只是一味的冒烟,邹仪正欲爬出去,却见隔间厢房的窗口有一人影。 他几乎是同时就高喊出声:“戴昶——!” 那人影朝他挥了挥手,邹仪心下确定,手头动作也越发果断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甫一跳窗便往地上滚了两滚,正滚至一人脚下。 戴昶伸手拉他起来:“你怎么来了?” 邹仪没好气的呛他:“我怎么不能来?” 戴昶摸了摸鼻子,还想再废话,然而眼见一木柱被火舌一卷跳了一跳,当即言简意赅道:“先出去,跟我走!” 这毕竟是戴昶的宅子,有几个偏门几处小道都比邹仪清楚得多,他们两人绕了又绕,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跑出去了。 甫一跑出去便见外面有下人恭候多时,那忠心的小子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戴昶身上抹。戴昶虽然十分想接受他的好意,但又实在受不了那黏糊的鼻涕,只好十分矜持的拍了拍他肩膀道:“回去后替你涨工钱。” 日啖一肉_134 话一说完他便想到自己回去后的结局,不由得哂笑一声,不说话了。 邹仪却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雅致,喘过气来便扯着他往南院走。 戴昶莫名其妙:“我得在这儿主持大局。” 邹仪叹了口气:“这儿除了你,谁性命都无忧,快跟我走吧。” 戴昶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沉默了一瞬,便点点头,马不停蹄地赶去南院。 吴巍被宋懿拉着喝酒,酒是一种他从未喝过的酒,本是酒脂,兑水喝的,宋懿兑了蜂蜜水,因而酒中带着丝丝甜意,更讨吴巍喜欢。 吴巍之前一不小心发现了宋懿是色弱,他没想那么多,但也瞧出宋懿面色不虞,想着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必然叫宋懿难堪,因而晚上宋懿拉他喝酒他只当是赔罪,宋懿一碰杯他便抬起来咣咣咣喝个干净,忽略了宋懿只是用嘴唇碰了碰杯,就像官场送客时漫不经心地那口茶。 吴巍身子不大好,他爹管得严,不怎么会喝酒,不一会儿就醉得七晕八素,人畜不分。 他连宋懿甚么时候起身送客的不知道,他连自己是甚么时候出去的也不知道,只记得他经过一潭乌漆墨黑的湖水时,只觉后背被用力一撞,他不由得一个趔趄,毫无悬念的摔进了湖里。 要命啊,这可是三月山中的湖水啊! 那刺骨的寒冷,就像是柔软的蛇顺着他的领子钻进了身体,当下清醒过来,他扑腾着喊救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会划水,冲岸上要跳下来的下人摆摆手,自己游过去,爬了上来。 这湖水冷得他直哆嗦,有下人拿一块厚而松软的毯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拿了块毛巾替他擦脸,给他擦脸的可能是个老妪,手劲很大很娴熟,吴巍只觉自己好像一块面团,五官都被揉到一块儿了,他好不容易逃脱了老妪的魔爪,就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有人哑声大吼:“着火了!” 吴巍当即瑟瑟发抖的站起来,仔细辨认了片刻,突然尖叫一声:“这不是我的屋子吗?!” 他要是顺顺利利的回了房,现在就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吴巍身体发着冷,胸膛却有着劫后余生的滚烫,正捱着冰火两重天,就见青毓一路狂奔至他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他虽然狼狈但没缺胳膊少腿,当即舒了口气,不小心呛着气管大声咳嗽起来。 刚开始是只有吴巍一间屋子,但被风一刮立马连成一片,吴巍见只有青毓一个不由得焦急起来:“东山呢?” 青毓道:“东山去救林老程老他们,他同我说好了,救出人后就在厅堂里集合。” 吴巍正准备去厅堂集合,就见青毓攥住他手腕,用的是老鹰捉小鸡的力道,方向同厅堂正巧反了个个儿,当下急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找满谦,他同戴昶在一块儿。” 青毓正是心烦意乱,见吴巍不配合,干脆将他扛在肩上,像扛小猪似的跑了起来。 会师顺利,跑到一半就见戴昶和邹仪灰头土脸的迎面跑来,四人见了对方的模样,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青毓喘了几口气,将吴巍放下,他们一道回了厅堂,见客人们都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 “宋毓之呢?”戴昶问。 他们环顾四周,发现连宋懿的影子都不曾见,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青毓当机立断:“我去找他。” 邹仪拉住了他的手,似是想说甚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青毓只回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便放开。 剩下的人惊魂未定的坐下,戴昶又一次坐回了主位主持大局,下人将着火地点、火势、损失情况一一汇报,戴昶简单吩咐几句,便掐着眉心闭上了眼,显然烦得厉害。 邹仪喝着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这时候也顾不得是不是凉的了,或者说凉得刚好,让他定定神。 他饮完了一杯茶,眼角余光将在座的都扫了一遍,都还是老样子,吴巍一边打喷嚏一边抱着东山痛哭流涕,林熹则紧张的晃着两条保养得当的短腿,程严则紧锁眉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突然,程严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那椅子在地上拖出“吱嘎”一声,无端让邹仪心口一跳,就见他拍了拍衣袖,突然跪下来,朝戴昶行了个端正大礼! 这变故让人惊呆了,不止邹仪,戴昶显然也不曾料到,当即蹲下预备将程严给搀起来,然而程严却不愿起身,反倒是将背脊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口齿清晰道:“老夫向戴公子赔罪,这一礼你万万得受。” 戴昶道:“我受了。” 程严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老夫要为之前冤枉戴公子一事请罪,戴公子人如其父,品行高洁,那杀了我诸多亲友的贼人——不是戴公子,是宋懿!”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程严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述诸宋懿罪证时候,青毓却揪了几个灭火的问:“可曾见过宋公子?” 回答一概都是不曾。 青毓面色不变,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他正往马厩处走,却见一个下人一手拎着空荡荡的桶,一手攥着一条湿漉漉的甚么,黑夜里看不大清,面色倒是惨白,他见了青毓就像见了主心骨似的,眼珠子立马冒出两团活气:“佛爷,佛爷!您看看我手中的缎子!是不是真的?!” 青毓不吭声,神情严肃的接过,那雪白缎子上只写了两个字:子时。 如若吴巍不是落水的话,早回了房,到时候火灾一起…… 青毓沉声问:“这缎子哪儿来的?” 那人哭丧着道:“是系在桶的把手上,当时忙着救火没注意,后来火灭了给拆下来……” 眼见他一哭三叹说个没完,青毓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成功的止住了他的话声,青毓说:“你现在拿去厅堂给他们看。” 那人问:“那佛爷您呢?” 青毓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个短促的微笑:“我去找宋公子。” 说完不顾那人的懵懂脸色,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黝黑骏马,翻身上马,奔向了茫然无措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十九岁啦,嘿~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他虽然走得匆忙,但心却十分的细,走前不忘摸两个火折子,虽然火折子光不强,但在一片黑暗之中,却是难能可贵的亮。 那匹马虽瞧着高大威武,但性子十分乖顺,莫名的被骑了上来也没有闹脾气,反而是撒丫子,朝着青毓所指的方向一路狂奔。 月色凉如水,泼了青毓一身。 日啖一肉_135 他一路狂奔,只觉风呼啸而过,锋利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青毓一边催促着□□骏马,一边心里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若是自己猜错了,身后人的安危该怎么办? 他的脑中有一丝犹豫挥之不去,可他也知道,他十之有九是对的,虽不想冒险,但总有时候逼不得已。 他的眼角开始发痛发痒,青毓伸出一只手捂着了一只眼,另一只眼尽量睁大了,好把乌漆墨黑的前路给看清楚——就在这时候,他忽觉树影一闪。 青毓拉住了缰绳,屏息凝神的听了片刻,突然吹灭了火折子翻身下马,轻轻的拍了拍黑马的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朝树影颤动处走去。 他放低了呼吸,也放低了自己的头,背脊佝偻,双手做爪,双腿紧绷,正是个猛兽攻击前的预备势,他看到树影又剧烈的颤动了一下,这一下足够让他看清楚——那也是一匹黝黑骏马! 青毓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心里叫了声不好,背后传来一阵沙沙声,青毓条件反射的往身旁一滚,躲过了宋懿的一记扫腿,紧接着不待他翻身再起,宋懿拳风已至,青毓无法,只得受了这一拳,然后在他手臂来不及收回的当儿反客为主,将宋懿给压在身下。 青毓到底是练了这么多年,又是走南闯北经验丰富,当即“吁”了一声,从马背上的包裹里取出拇指粗的麻绳,因为长度有限,只得把宋懿绑在树干旁。 宋懿被捆起来了也不恼,气定神闲的盯着青毓,青毓倒是大冷天的直冒汗,打了两个喷嚏,扫了眼宋懿就去环顾四周。 果然……他们正挨着瀑布,瀑布往下就是那日他们钓鱼的湖泊。 青毓发现自己所料不错,陡然松了口气,踢开几脚冻土,盘腿坐了下来,同宋懿面对面。 宋懿耐心十足,可青毓却不愿这样大眼瞪小眼的浪费时间,当即开门见山道:“宋公子可是因行凶一事败露而逃亡至此?” 宋懿本抿着唇不想回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没意思,干脆道:“是。” 青毓又问:“宋公子因何杀人?” 宋懿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忽然低笑起来:“佛爷跨远土而来,不知亦情有可原,二十年来庖厨界一直是以我宋家马首是瞻,如今家父抱病,多有取代之心,我人微言轻,若是现在不能将他们除干净,怕是以后再不能翻身。” 青毓道:“今日宋家仍在神坛之上,高不可攀,何来翻身之说?杜国律法严明,而你口口声声谓他人‘取代之心’,这是想一家独大;子子孙孙,千秋万代啊!” 宋懿微笑道:“我等俗人自然同佛爷这样遁入空门、看清红尘的人不同,作为男人,谁不想封妻荫子?不要说男人了,只要是个人,一旦爬到了高位,手有滔天权势,难道不想生生世世攥着它?哪怕你死了,都埋到棺材里了,你难道不想你的儿子女儿,你的孙子孙女握着它?高枕无忧,享一世荣华富贵,这难道不好吗?” 青毓沉默了一瞬,吐出了轻飘飘的一个字:“好。” 宋懿愣了愣,却见青毓换了个坐姿,挺直了背,显出正襟危坐的模样:“说起来我还没有问杜国如今政体是怎么来的,宋公子先不必说,让我猜猜看。是不是昏君当道,生民多艰,于是有人愤然揭竿而起,胜利之后回顾千百年来的历史,不过是车轱辘滚了一遭又一遭,于是决定放弃之前的制度,创造一套更好的。是不是?” 宋懿知道了他接下来说的话,但也只得答:“是。” “你知道甚么是‘好的’吗?”青毓突然微微前倾,盯住了宋懿的眼睛,他们相隔有五步远,青毓如论如何也不会贴到他脸上来,但宋懿就是觉得他这个动作充满了尖锐的意味,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刀,挑破一点夜色,让它漏出浓厚的墨汁。 宋懿当即冷笑了一声:“我没有功夫陪佛爷打甚么字谜,反正如今我落在佛爷手上,佛爷要做甚么,请便。” 青毓扬起嘴角,是他最擅长的痞里痞气的笑:“宋公子既然说了请便,我一不打二不骂,不过是请教一个字,宋公子又何必恼怒呢?” 宋懿被他用原话给噎了回去,面上挂不住,脸色不由得又苍白了两分,他偏着头,思索片刻:“好即优。” 青毓摇摇头:“以词代词。” 宋懿咬咬牙,自己也觉得在这半夜三更的山里,被绑在树上,听一个和尚的忽悠一本正经的思索词义简直可笑,但是现下无事可做,只得按照那秃驴的话思索半响方道:“一释义为认同,一释义为让人感到快乐欢喜的……人或事物。” 青毓不置可否:“前者略去不提,关于后者,你说是让人感到欢喜的人或事物,宋公子又认为现今制度是‘好的’,那同之前封妻荫子的‘好’岂不是自相矛盾了?” 宋懿本来还有些兴趣听他的高见,然而青毓这话一出他便冷笑一声,垂下眼睑盯着地上的沙砾,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青毓也笑了起来:“宋公子是不是以为我又要搬出那套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辞去劝服你,甚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甚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甚么‘居上位而不骄’——这些都是老掉牙的了,我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趋利避害乃人之本能,可你发现没有,”他突然短促又神秘的微笑了一下,“即便你将权势交替下去,作为世袭制;即便你福泽子孙,千秋万代,可你就是知道它是不对的,它是错的,你也知道甚么是好的。” 宋懿皱起了眉:“不过是些从小灌输的所谓‘忠言’罢了。” 青毓道:“那第一个想出来的人,第一个拍手叫好、举手赞同的人,又是谁灌输给他们的呢?” 宋懿结结实实愣住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青毓十分悲伤的望着他:“趋利避害,人之本能啊。” 宋懿愣了一愣,然后感到胸口猛地一震,他看到了一阵风,那是北国才有的风,自广袤而荒凉的山顶起,带着万夫莫开的气势,一路挟草带树飞沙走石,直闯岟崥。 宋懿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哑声问他:“那为甚么我们还会不可抑止的做出封妻荫子这样的事呢?” “我不知道,”青毓轻声说,“就像我不知道你为甚么要杀了他们。” 宋懿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张开了嘴反问:“甚么?” 青毓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轮惨白的月亮,还有宋懿惨白的脸色,宋懿从最初的茫然过去,又恢复成了双唇紧抿的模样,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蚌壳。 青毓瞥了姓宋的蚌壳精一眼:“我和满谦开始时认为你嫌疑要大些,可是越是接触,越是觉得不可能,你没有戾气,也没有杀心,你为甚么要这么做?” 宋懿抬眼看他:“原因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青毓却没有看他,而是看了眼月亮的位置,算了一算道:“最多再过半个时辰,戴昶他们就会赶到,你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想将秘密埋到棺材里去吗?” 宋懿颤抖着嘴唇看着他,青毓见他三番两次张嘴,发出几个哆哆嗦嗦的音节,最终都没有吐出来。 他的模样绝对可以称得上是痛苦,而且是一种在饱含热情和极端冷静之间挣扎的痛苦,青毓不想逼他太紧,干脆放松的侧躺下来,以手肘撑地,嘴里吹起了催人尿下的口哨。 就在青毓吹得自己都有了五分尿意,考虑着要不要去方便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树丛一阵喀嚓声响起,他还没有甚么表示,宋懿却短促的惨叫了一声,青毓忙抬头去看,只是自己的那匹黑马吃完了草,过来撒娇。 他又将头转向宋懿,宋懿早不嚎了,脸上是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他说:“我只说一遍,你听了就当风吹过,千万不要再告诉旁人。” 青毓道:“好。” 宋懿道:“这一连串的凶杀,是云起策划的。” 青毓愣了愣,云起是戴昶的字,可戴昶…… 宋懿见他惊疑脸色不由得微笑道:“人是我杀的。” 青毓呆了呆,被那话的言外之意刺激得不寒而栗。 宋懿轻声细语地说:“他请他们进庄时就做了下手的打算,但是我抢先一步,在他动手前将人杀了。” 青毓简直不可思议:“为甚么?你为甚么不阻止他而是……” 日啖一肉_136 宋懿道:“还记得最开始的死者吗?程肃,程严之弟,考核官之一。你难道不奇怪我为甚么要这么匆匆忙忙的下手,还被你们目睹?因为他当时掌握了云起即将下手的一应证据,铁证如山,我必须杀了他。” 仇恨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戴昶的仇恨已经到了无人能改的地步,即便退一万步讲他放弃了报仇,程肃也已经知道,他同其兄狡诈异常,又会怎样反击?万一迎来戴昶的死亡,宋懿能接受吗?可若是置之不理,眼见戴昶双手沾血一辈子再也洗不干净,他又能接受吗? 他进退维谷两难全,于是干脆将这些脏活揽在自己身上,成全戴昶羽毛之高洁。 他聪明吗? 他太聪明了啊! 更聪明的是在后面——宋懿哂笑了一声:“让我见不公之事而不得公判,我不能忍受;让我眼睁睁看着云起死,我也不能忍受;况且你说得一点也不错,若是让权位再这么世袭下去,不过是重蹈历史覆辙,白瞎了那么多前人心血,我早在想该怎么改变,可这条权力链盘根错节、牢固异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 就在知道云起计划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为甚么不能杀了他们呢?‘老而不死是为贼’,他们都快将我们国家的底子给偷光了!他们无法用口头来改变,我也无法用权力来抑制他们的私欲,那干脆不破不立,将毒源掐断;程严虽未死却已是臭不可闻,威信大不如前;云起素来孤僻无党羽,且最忌恨结党营私,有他在新人投鼠忌器,不敢过分,或许杜国还有一线生机。” 青毓看着他,哑口无言。 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多聪明啊! 简直聪明的过分。 聪明人大抵有个通病,善于收起自己的尾巴,即:有才无情,这种人活得比较快活自在;可宋懿完全不是这样,他“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里八字占了个全,左看右看横看竖看都是要早死的。 可偏偏为甚么是他呢? 为甚么他善良、仁慈、富有同情心,理智、果断、聪慧,为甚么他拥有这一切美好的品质,却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呢? 这难道不是天下间最可笑、最可悲的荒唐事吗? 有些话,光是说出来就好得多,宋懿扬起一个微笑,对着青毓说:“劳驾佛爷帮我个忙。” 青毓问:“甚么忙?” 宋懿道:“帮我保管那块玉蝉,就是我看差了绦带的那个,那是云起当年送我之物,如今可以还给他了。” 青毓去他腰间掏了掏,将玉蝉放在手心里,衬着半瓢月光,那玉蝉翅尖微荧,似乎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实在是生动可爱极了。 宋懿垂下眼瞧了片刻玉蝉,忽的道:“还是不要给他了吧,他太机敏,若是让他瞧出来就不好了。我赠与佛爷,佛爷拿去当铺当了,虽说精神高远,可毕竟肉体凡胎,那些碎银就当是饭钱了。” 青毓听罢哭笑不得,正是心绪繁杂的时候,当他觉出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宋懿不知道甚么时候解开了麻绳,一个蹬腿将自己蹬出一丈开外,青毓要追,却见他伸出一掌做了个停的手势。 宋懿声音轻声细语地道:“横竖都是死,死在这儿山清水秀的总比死在牢狱里好,佛爷就当成全我吧。” 青毓已经探出一步,却踌躇着不知接下来是该再伸出一脚还是缩回去,宋懿却不给他思索的机会,干脆利落的转身,奔至瀑布边连顿都不曾顿,就这么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青毓赶至瀑布边,却见瀑布悬高,浪花雪白,而水汪洋浩瀚,万物皆不见其踪。 戴昶和邹仪赶到的时候青毓只是在瀑布旁枯坐。 戴昶看着盘腿而坐的青毓,又看着水流如柱的瀑布,一时间手脚发软说不出一个字来。 青毓见他们来了,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玉蝉往怀里送,一边轻描淡写地对戴昶说:“他构陷你至此,便是死了,戴公子又何必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李鸿章 (卷四完) 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声部分,尾声日更,后天开始,到时还希望各位朋友多多捧场啦~ 尾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戴昶浑身一僵,硬生生的将脖子扭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他看着瀑布,这时候月亮从树丛里升了起来,嵌在山顶上,正是最大最圆的时刻,他能看清飞流直下的瀑布,雪白翻滚的浪花,还有层叠如墨的青石,但就是见不着活物。 不要说宋懿了,连条鱼都见不着。 戴昶并没有说话,他只是慢慢的在瀑布旁蹲了下来,这么黑灯瞎火也能瞧见他眼睛红得厉害。 邹仪和青毓对视着,都不做声,青毓手还揣在兜里,捏着那光滑的玉蝉,他手心全是汗,几乎要将那玉蝉攥得包浆,然而力气又这样大,玉蝉硌得他手心疼。 他们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戴昶孤零零一人站着,邹仪有好几次都担心他一个趔趄摔进去不由得向前一步,都被青毓给拦住了。 远处的梢间突然传来一阵鸟啼声,不清也不脆,拖着呜啦啦的长调难听得很,这声却像一根棒槌直直敲进戴昶空荡荡的脑门里,他脑子里的三魂六魄严丝合缝的都贴了回来,他突然站起身,蹲久了的腿软得险些摔下去。 不过戴昶显然不怕,甚至还向前又探了一步,然后吸了一口气,歇斯力竭地吼了一声:“宋毓之你活该——!” 那声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又丝毫不乱的打回了他的耳朵。 戴昶漠然的想着:“你确实是活该。而我真他娘犯贱。” 他这么想着,伸手抹了把眼睛——当然甚么都没有,眼睛干得很,又疼又痒还火烧似的滚烫,就像得了眼病。他这么一想,自己先乐得笑了一声,然后身上的力气被陡然抽空,不由得踉跄一下,青毓在他后面给稳稳的托住了。 戴昶回过头,冲青毓道谢,青毓忙道不必,客气话一说完便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天地偌大,黑夜静谧,这么呆立着像木头人似的,人就容易虚无起来,好像魂儿都随着寒风卷巴卷巴给卷走了。 打破这片沉寂的是一阵马蹄声。 伴随马蹄声的是一个高昂响亮驴子叫的声音:“戴公子、邹公子、青毓佛爷,你们在哪儿啊?!” 青毓咳了一声,当即喊道:“在这儿!” 不一会儿就见那下人露了相,翻身下马,先急急忙忙行了一礼这才道:“我家老爷让我来通知三位,官府到了!请三位速回!” 邹仪见他长着一张同声音极其符合的驴脸,这很容易长成穷苦相,然而难能可贵的是他脸上牢牢嵌着两团肉,看着红光满面,甚至显出几分富态来。 日啖一肉_137 戴昶道:“你瞧着面生,是谁家的人?” 那人忙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是小的急昏了头,疏忽了,我家老爷姓程,现整装待发就等三位了!” 戴昶点点头:“好。” 说着便翻身上了马,邹仪见他神色如常便不再担忧,三人排成人字,跟着领头的下人策马狂奔。 夜中急行,又是这样寒冷的天,实在是遭罪,青毓便想着找些话题分分神,这么想着他便问:“说好的两日,怎么如今才来?剩下的几支队伍呢?” 说出口又觉自己语气过于责怪,正准备弥补,却听那人低低的“唉”了一声:“佛爷,这事说来话长啊。宋懿狡诈异常,怕人下山喊了官府事情败露,于是在山腰处埋伏,这下山的人本就不多,一家也就派了一两个人,被他杀了个全军覆没啊!我有个兄弟跳了水涧,九死一生的爬回来知会了我们,这才耽搁了时日,佛爷莫要见怪。” 青毓在他身后蹙起了眉,语气却不变:“原来如此,辛苦你们了。” 那人忙道这是本分,青毓简单的应了几声,邹仪骑马正在他身前,虽在身前但毕竟心有灵犀,能觉出青毓情绪不对,青毓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又开口道:“那四张缎子程老可放好了?之前在桶的把手上有一条,可别错过了,这是重要物证。” 那人顿了顿,旋即笑道:“这是自然,我家老爷见官府一来便交了上去,请佛爷放心。” 青毓道:“那就好。” 那驴脸此话一出,不单单是青毓,邹仪和戴昶也皱起了眉,缎子只有三条,他若是程严手下又怎会不知道?即便他之前在外刚随官府一道赶来,不知情,那又何必撒谎?青毓突然拍了拍马屁股,马向前快跑几步,青毓朝邹仪和戴昶打了个眼色,那两人便缓了下来,从人字形换成了竖直的一字形,青毓一边策马上前,一边口中朗声笑道:“也是我疏忽,还不曾问过小兄弟贵姓?” 那人答道:“我这般粗鄙之人哪里值得知晓,佛爷实在客气,喊我阿满便可——” 他话音刚落,兔起鹘落间就觉头顶一黑,在来不及反应的当儿青毓已经飞扑上前,一手攥他手腕,一手扳他肩膀,两腿更是夹住他的腰,身子一侧将他摔在了地下。 那人摔得七晕八素,在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青毓已经将他摁在地上,手臂抻直,膝盖抵着那人的脊梁骨,厉声道:“你到底是甚么人?说!” 那人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出,反应过来冷笑道:“你觉得我是甚么人?” 青毓忖度着先礼后兵,自己能问一声已经算是做足了礼,见那人十分不讲情面,当机立断掰断了他一根手指。 那人惨叫了一声。 青毓道:“你说不说,我耐心好得很,十根手指加十根脚趾,你有二十次机会。” 那人面色惨白,抿着唇不发一言,青毓便又掰断了一根。 他问一遍,那人不答,又掰断一根,掰到第四根的时候那人浑身冷汗涔涔,像水里捞出来似的,张开了苍白的嘴唇:“我……说。” 青毓这才停下动作,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姿势。 那人哆哆嗦嗦道:“没有官府,只有程家家丁,大老爷下了令将庄子里的人屠个精光……” 青毓见那人神情不似作伪,当下心一沉,一时失了力道将捏着的那根指头给掰断了,换来身下人的一声惨叫。 那人气喘吁吁道:“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吗?我还听过割肉喂鹰的故事,你这算哪门子的和尚?” 青毓冷笑道:“棒喝怒呵,无非至理。” 说着起了身,将那人五花大绑捆在树上,走前还不忘拍拍他的胸口:“若是我记得,会回来替你解开的;若是不记得,你就自求多福罢。” 说着不顾那人呲目欲裂的神色,策马狂奔。 邹仪被疾风逼得睁不开眼睛,伸手揉了把脸,就听青毓哑声道:“其实这事疑点重重,可我们都没有想过:顺明廿一年三月十二日子时,三个缎子,偏偏缺了写‘十二日’的缎子,而那又是程严、林熹被毒害的日子,若非他自己下的手,又不会写纂花小楷,怎会空这条缎子!” 戴昶道:“我只以为是凶手下手没成功就没写缎子,谁会想到他出这样一条苦肉计,那日着实凶险异常,若是邹公子再晚来一刻钟,他的命就救不回来了。” 邹仪却沉思片刻道:“是了,那日便是程严的下人来找我,说程严感觉胸闷异常,之后才毒性发作;而且当时吴公子中了毒,那毒却是致幻一类,同程严中的毒不同,当日我就怀疑过这下药的人是否为两拨人,现在想来给吴巍下毒的应当是宋公子。” 宋懿意图下手,然而程严抢先一步装了死,宋懿却以为是戴昶下的手,不敢轻举妄动。 程肃因掌握戴昶意图下手的证据而被刺,程严作为兄长必然也对内情知晓一二,于是将戴昶的背景扒得干干净净,伺机等着给戴昶致命一击,叫他永世翻不了身:木桶在厨房里,而那日在厨房的就是程严和林熹,下人都不在场,他想下毒也好,在木桶里放□□也好都方便得很。 这几人都是管中窥豹,稀里糊涂。 邹仪话音刚落就觉一阵尴尬的沉默,他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刚刚提起了宋懿,那个投瀑自尽的人。 邹仪侧头去看戴昶,戴昶半俯着身子,两手紧紧攥着缰绳攥得关节发白,眼睛倒是红得很,好像血都涌到了眼睛里。 他张了张嘴,觉得横说竖说,怎么说都不好,他自认为算不上舌绽莲花也绝不是笨嘴拙舌,可他现在就是觉得甚么话都没法说。 就是说不出口。 邹仪思绪万千的时候只觉时光飞快,眨眼间就到了庄子前,庄子瞧着四处点灯、亮如白昼,除此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痕迹。 青毓做了个手势让两人停下,自己也下了马,把马赶到树丛茂密处吃草,那马被人驯得极通灵性,一声不响的就跑了。 戴昶告诉了青毓庄子里的几个偏门,他们绕了一圈,偏门显然都有人把手,戴昶皱着眉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还有个稀奇古怪的黄大仙专用洞,那洞太匪夷所思,戴昶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的,洞倒不小,三个人推推攘攘总算能挤进去。 他们都挤得灰头土脸,青毓压低声音笑了几声,刚想说甚么就听见远方传来的脚步声,忙道:“不好!”将自己和两人扣在了装菜的箩筐里,庄子大,伙食需求高,那箩筐大得很,一个成年人蜷缩在里面堪堪够。 他们屏息听着脚步声,箩筐编得并不厚实,漏出点儿细缝,能勉强叫人看清外面的状况,那是两个生面孔,手里提着两盏灯笼,骂骂咧咧的说着话,一边骂一边粗鲁的翻厨房的东西,碗呀锅呀被他们毫不客气掀在地上,摔了个叮当脆,戴昶气得浑身发抖,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眼看着厨房里再无可翻,那两人将矛头对准了菜箩筐,先是一脚踢翻了一个,水灵灵的包菜滚了出来,其中一人俯下身去拾起一个,揪下一片干净叶子放嘴里嚼了,一边嚼一边伸手去将另一个菜箩筐拉过来——可这箩筐重得不可思议,他拉了一下,竟没有拉动。 那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感到不对劲的,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青毓几乎是骤然跃起的,那一下真是使出了十分的力气,一下子就将对方扑倒在地,青毓想要先发制人将那人敲晕,然而对方显然不是吃素的,极快的反应过来,同他扭打在一起。 拖泥带水是最忌讳的事。 那人有两个,而青毓只有一个,并且下一刻事情就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下去。 另一人见状忙拔出雪亮刀刃,大喊道:“来人呐,我找着他们三人啦!” 作者有话要说: 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胡应麟《诗薮》 日更开始啦~ 日啖一肉_138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他话音刚落,就觉后脑勺一阵闷痛,戴昶从菜筐中跳了出来,的给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用的还是之前那三人弄倒在地的一个泡菜坛子。 本来么,他也是成年男子,虽说比不上习武之人,但体力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此时上火着急,动作都比平日快了一倍。 他解决了其中一个,扭头看向另一个,那人和青毓扭打在地,相互攥着对方手臂,这僵持局面随着邹仪的到来打破了,三下五除二就将另一个也收拾干净。 然而不待他们喘气,三人听见有层次不齐的脚步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在叫骂,显然之前那人的嗷一嗓子把那些苍蝇全都给招来了,戴昶拉着他们就想躲,却见青毓在要紧关头还扛起昏迷的一人,另一人邹仪接过,两人跌跌撞撞的随着戴昶的指引溜了。 因为之前的磨蹭,其实那时程严手下已然将那小别院团团围住,在千钧一发之际戴昶却想起甚么,将几人连拉带拽的拽到假山面前,然后一股脑全塞了进去。 发现这所空的假山还是有次宋懿将他拉进来的……戴昶忍不住出神了片刻,回过神来就见青毓和邹仪在扒拉那两人的衣服,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忽然听脚步声蹿近,忙按住了他们俩的手。 三人不约而同的放缓了呼吸,屏息凝神等待那人走过去。 之前只有两人,他们算是占了先机可以出手;现在满院子的人,若是贸然动手很容易会惊动其他人,戴昶和邹仪又不会武,只会使自己陷入极危险的地步。 可那人好像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偏不肯如他们的意,在假山附近放缓了脚步,慢悠悠的打起转来。 假山庞大,又因别院疏于治草,枝枝叶叶长了不少,能替他们挡一挡,但若是凑近细细瞧了,也能发现端倪,那人转到第三圈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青毓耳朵灵敏,听出方向正是入口,他将邹仪往后推了一推,自己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预备一招拿下;只听清脆的“噌”一声,是那人将崭新刀刃抽了出来,“喀嚓”一脚踩断树枝,一手提灯笼一手提刀小心翼翼的向前—— “你在做甚么?!” 刀刃水蛇似的轻轻一抖,那人答:“报,假山庞大,似是——” 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嗓子给打断了:“假山哪是挖空的,别想了,快随我过去,再不去吴叔可要发脾气了!” “吴叔”两字不异于沉甸甸的金字牌,那人听到立马收了刀,屁滚尿流的跑了。 青毓又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确认一丝动静也无才舒了口气,忙又开始进行他刚未完成的活,把那两人的短褐扒下来给戴昶邹仪穿上,戴昶顿了顿似是想推辞,青毓立马毫无耐心地上前一步想硬给他套上,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为表清白只得按捺下来解释:“黑灯瞎火,我若是出了事可以自保,你们出了事就混到人堆里,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况且我这个脑袋油光闪亮的顶得上夜明珠,便是穿上了短褐也不合适,快穿吧!” 戴昶想着自己也是急昏了头,青毓说了一半他便想通全部关节,立马配合得穿戴好,青毓先探出头去看了看路,确认无人便由戴昶领着,从不起眼的偏门溜了。 一道走,戴昶一道问:“现在去哪儿?” 青毓沉默了一瞬:“去找东山。” 邹仪抬眼扫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默不作声将手伸过去,捏了捏他的手心。 青毓想的最糟糕的结果并没有发生,东山只是被五花大绑,和一应人等一齐被丢在了厅堂,他皮糙肉厚,替细皮嫩肉的吴巍挨了几脚,也并不觉得疼。 吴巍显然是吓坏了,惟一的理智是夹紧双腿不要尿裤子,然而两腿抖如筛糠,却适得其反的加重了尿意,他正两厢煎熬全神贯注,倒是忘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东山也是被吓得不轻,涕泗横流,然而哭了半响也没有师兄不耐烦的吼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师兄不在身边,只得靠自己。 幸而他虽然胆子小,但因为有个不靠谱的师父和吊儿郎当的师兄,遇险的经验丰富,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凑到吴巍耳边说:“吴公子……” 还没说完就被眼尖的看守给发现了,毫不客气的碾了他一脚,东山吃痛,跪着蜷缩起身,露出自己肉最多的屁股,心想着这下打我就不怕了,可看守已经将脚收回去,白浪费了他一番心意。 他们禁止被绑的鱼肉们交头接耳,因此东山也不敢扯嗓子,只得小心翼翼的喊:“吴公子,吴公子……” 吴巍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眨巴了下眼睛小声答道:“佛爷。” 东山斜觑了眼看守,见他正对着一个瘦猴子拳打脚踢,他一面心痛,一面瞄准了这个空当开口:“我有个计划,你仔细听我说——” 截断他话声的是一声惨叫。 一干人将目光投过去,见有个人——姑且称之为人吧,披头散发脸已经看不大清了——被划得像血葫芦似的,倒在地上像倒在滚烫的铁板上惨叫。 被绑的人堆里立马也爆发出了尖叫声,还有一股腥臊尿味在空气里弥漫。 吴巍吓傻了,尖叫挤在嗓子里都没力气蹦出来,他也闻到了尿骚味,忙将腿夹得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直把腿绷得险些抽筋,他才发现那尿味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 他一清醒过来就止不住的要嚎,才刚嚎出了一声,泪眼朦胧一抬头就和坐在主位高高在上的程严对了个正着,那老头阴毒的眼神吓得他又把哭声给噎了回去,程严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他,反正是笑了一声,目光草草掠过厅堂被五花大绑的人们,高声道:“谁知道庄子密道的,我饶他不死!我只给每个人五次机会,谁要是再嘴硬说不知道,休怪程某不客气!” 刚才那个被划成血葫芦的就是戴昶的近侍。 “你疯了!我第一次来,我怎么会知道?!” 话音刚落就绝望得险些跳起来的是一个同吴巍一样的纨绔,纨绔里头也分三六九等,他嚣张惯了连吴巍都曾挨过他好几次揍,显然无法接受自己是砧板鱼肉的事实,程严飞快的笑了一笑,命人将他提到眼前:“侯公子,你有五次机会。” 侯公子瞪得眼睛都要脱眶:“你疯了!你要杀了我?!你要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你杀这么多人瞒得住吗?!” “四次。” “程严!你快放了我!我可以不告诉我爹,我们既往不咎!我爹知道了整个杜国也都会知道的,你想身败名裂而死吗?!” “三次。” “程严……不,程老、程伯,你醒醒!你德高望重,大可颐养天年,做这个事根本就是在自寻死路啊程伯伯!” “两次。” “我真的不知道……我第一次来,我怎么可能知道我——” “一次。” 侯公子显然没料到,他浑身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灰败,豆大汗珠自鬓角流下,程严使了个眼色,在一旁举着尖刀的家丁就一刀劈下。 侯公子凄厉的惨叫起来,同刚才那个下人一样在地上嘶吼着打滚。 被绑着的人群里发生了骚动,但都不敢大声的喊大声的哭,那几个胆子小的也只能低头咬住自己的衣领,险些将领子都给咬烂了。 这是杀鸡儆猴。 之前捅的第一个是下人,这厅堂中的客人们心中还存了几分侥幸,现下见侯公子被捅,那一丝侥幸也无了。 程严满意的点了点头,招了招手,对跪在他面前一刻也不停磕头的下人说:“你来。” 那下人吓得舌头抽筋,眼见程严不耐烦忙捋直了舌头,张口就来了个地名。 程严略一沉思,喊了两个人去一探究竟,又抓了另一下人上前来。 日啖一肉_139 东山自幼习武,他发现那些家丁怕也是第一次杀人,手艺和心理都不过关,一般一刀就完,最多不过三刀,且砍得毫无章法,因而那名下人和侯公子瞧着可怖,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不过拖久了就不一定了。 他看了眼他们的位置,下人靠前,客人靠后,他们还有一点时间。东山凑到吴巍耳边,对吴巍说:“吴公子,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吴巍愣了好一会才问:“甚么忙?” 东山道:“靠到我身上来,替我打掩护,我要将这绳子磨断。” 吴巍似是吃了一惊,就见东山努了努嘴,顺着方向看去东山指的是一根椅子腿。 他心动了片刻,然而紧接着之前去探密道的两人回来了,那下人不过是为了片刻喘息口不择言,现下事情败露,程严变本加厉的讨了回来,先命人将那人的身子给摁在地上,抻直了脖颈,亲自上阵一刀切进了喉咙,并不深,但那血却一股一股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吴巍看着,想起了幼年看到厨房杀鸡的场景。 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细的脖子,一样热的血,一样无力的挣扎……他尖叫了一声,然后赶忙用衣服堵住了嘴,眼睛无力的瞪大了,用尽吃奶的力气摇了摇头,直到他的衣领被涎水浸透,他才松口对东山吐出一个字:“不。” 东山看吴巍泪流满面犹不觉的样子显然是靠不住了,便打算一人行动,只是一人行动两面漏风太明显了些,不过这时候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将背往椅子腿上一靠,那椅子不堪重负当即向前滑去,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这声音引起了看守的注意,看守踹了他一脚:“老实点!”又见那胖子皮厚得好似铜墙铁壁,打他也不大痛,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拔出新配的刀,范玖却适时的插话进来,虽然他自己像个不倒翁一样左右扑腾可笑至极,但他这么多年的位置到底摆在那儿,那下人心里本就有些发怵,听了范玖的劝便收回刀,忿忿不平的又踹了东山两脚:“你再敢动一下我要你好看!” 那脚正踹在他腹部,五脏六腑都在那儿都没根骨头挡挡,他皮再厚也受不住这样踹,挨了第一脚后立马蜷缩起来,第二脚就踢在他小腿上,这可好多了,他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肚子正准备朝范玖道谢,却见范玖不动声色的凑过来,贴着他道:“老朽之前听到了佛爷提议,忠泰不肯,我却想试试,佛爷可愿意?” 东山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点了点头,两人寻了椅子腿,一人固定,一人磨绳子结。两人依偎在一起,倒也瞧不出背后的动作。 却说青毓他们一路上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找着灯火通明的厅堂,他让邹仪和戴昶躲好,自己翻身上房檐去一探究竟。 不同于东山和吴巍,他一眼就瞧出了程严那老贼的用意:同他想的一样,这庄子本姓宋,虽说为宋家纨绔所建,但显然它的用处不单单是吃喝玩乐、大宴宾客,还做许多见不得人的腌臜事,而宋懿因程肃知晓了一系列证据才杀的他,难道他就没有怀疑这俩兄弟是否相互通气么? 不可能。 宋懿必然留了后手,再结合庄子历史,这庄子必定有一条隐蔽无比的密道,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得以脱身。 程严先审问的下人都是戴昶和宋懿身边的人,就是想着这些人知晓的内情会比旁人多些,以此找到密道。 他将客人放在身后也并非是忌惮权威或顾念旧情,都到这一步了还会怕甚么?他留着东山的命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钩子,看他这位师兄会不会上当,连带着将戴昶也一起扯出来,到时候他抓着了正主想要撬开他的嘴还怕没办法? 青毓这么想着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幸好他足够冷静,就在他从房檐上起身的同时程严身边的一名家丁猛地抬头,险些两人撞了个正着,青毓一边将冷汗往衣服上擦,一边面无表情地想:这人同那些空有力气的家丁莽夫不同,怕是程严特地请来护他小命的。 他回到了藏身之所,邹仪和戴昶面色发白但神情还不算太坏,听到有动静都绷紧了肌肉,直至见到是他才放松,青毓越是紧张得下一刻就要咆哮出声,越是要笑,大抵是弓满即收的一种,他当即冲邹仪坏笑着眨了眨眼:“东山那胖小子竟缩在角落里睡着了,害我白担心一场。” 邹仪在他的眉眼间逡巡片刻,又扫了眼他攥着的拳头,也跟着笑道:“难怪说傻人有傻福,看来古人说得不错。” 戴昶没想到这一层,只觉东山心未免太大了些,又细细问了厅堂里的情况,青毓一五一十答了,见戴昶眉头紧锁,当即开口问:“宋公子之前可同你说过甚么不同寻常的话,或是有甚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戴昶愣了一愣:“他这段时日不同寻常处太多……” 青毓却是不笑了,他不笑的时候抿着唇,有股子让人睁不开眼的锐利:“再仔细想一想,不论多小的情节都不要放过,心有所思行必有所露,他一定露出过端倪。” 戴昶听了他的话,心头一阵烦躁,然而此时要紧关头,他不得不把那阵烦躁压下,回忆他同宋懿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他一面想着一面手忍不住发抖。 邹仪没有戴昶那样的全神贯注,又因他了解青毓,知道这人虽然时常嘴上挂油壶,但要紧关头绝不会出差错,这样斩钉截铁必有内情,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对着青毓做了个口型,青毓有些受不住,将手在他嘴上虚虚的压了一下。 青毓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可以换个句式,暗示性不那么强的提那么一句,也不至于让真相轻而易举的曝露出来,但他又知道自己心底有个角落太想为宋懿鸣不平了。 不甘心,是真的不甘心。 凭甚么有人能风光大葬、十里嚎丧、流芳百世;而有人却投于寒江、葬身鱼腹、被人时时刻刻戳脊梁骨? 若是被冤枉的也就罢了,还能拿个六月飞雪的故事安慰自己,但转念一想,那些戳脊梁骨的话句句属实,反驳也没法理直气壮的反驳,就是不甘心,但除了委屈,除了不甘心,又能怎么办呢? 戴昶不知道青毓的那点儿心思,他忙着回忆甚至没有注意到青毓话里的异常,他本不该细想,现在却逼他去想,逼他将那些丢在臭水沟里的记忆再捞出来,简直是不堪入目、臭气熏天,他还得眯着眼睛、捏着鼻子将那些回忆洗干净,放在太阳底下仔细扒拉瞧了。 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只觉自己胸口盘踞了一团火焰,若是再不做些甚么一定会将自己活活烧穿,戴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股凉气把暴躁的火给压了下去,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对青毓说:“我想不到。” 青毓虽然焦急万分,但知道逼他不得,面上十分从容,只道:“不着急。” 沉默之际,邹仪却突然开了口,他的话像一粒石子投入了平如镜面的湖水:“宋公子写字的缎条是哪里来的?” 剩余两人都愣了愣,确实,当时搜过好几次屋子,宋懿的住处丝毫不见异常,不在屋内……难道在身上么?可当时也搜过几次身,身上的玉佩香囊都摘了个干净,连靴子都脱了…… 戴昶像是想到甚么,猛地瞪圆了地说:“之前有次我取笑他多日不换腰带,他却打趣将话题扯开了……”戴昶顿了一顿,“我记得他腰带正是白色的缎条!”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了银魂啦~神乐有那——————么可爱~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就走。” 青毓说着就往门外走,邹仪见他走得却不是宋懿厢房的方向,不由得想去喊他,然而他刚张了嘴就见旁儿有人提着灯笼,步伐匆匆骂骂咧咧的路过,他忙背过身去,佝偻着背小步快走。 这时候他们扒拉的那两件衣服就起了效果,这么黑灯瞎火的,瞧着身形服饰差不多,便没有人会注意。 邹仪待对方走过才回了头,身后只有戴昶不见青毓,戴昶指了指屋顶,没有做声。 邹仪思忖着青毓没有衣服,脑袋又光可鉴人,同他们走一路实在不方便,便不再管他和戴昶专心赶往宋懿厢房。 一路上算是有惊无险,可到了宋懿房前,却是有四人把守,屋外两人,屋内两人,他们只匆匆瞥了眼便在空的厢房内躲了起来,戴昶扫了眼面色波澜不惊的邹仪:“他能找得到吗?” 邹仪言简意赅:“能。”顿了顿又道,“若是有人指认,还会再来三人,那就是七人;必须在只有四人的时候结果他们,还不能让他们出声。” 邹仪一面说着,一面低下头去捏了捏自己的胳臂,他的身板算不得白斩鸡,但到底也不是习武的身子,守着房间的四人是程严精挑细选的,干惯了重活,身强体壮,他们俩要是冒冒然冲出去怕是会输得一塌涂地。 戴昶也有些后悔,当年宋懿请他去武馆的时候他百般推辞,现在倒好,算是落了个现世报。 日啖一肉_140 不过这时候也不是自嘲的时候,戴昶凑到邹仪耳边说:“便是佛爷来了,他也不能一口气解决四个,”他突然低笑了一声,“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是夜。 灯笼影影绰绰,吊着一口比蜘蛛丝儿还细的气,阿兴靠在墙头昏昏欲睡,忽听“喀嚓”一声,有人一脚踩垮了柴火,激得他一个激灵,他抹了把脸去将灭了的灯笼重新点燃,又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人:“喂,来人了,精神点儿。” 阿兴在今天之前廿岁的日子里,杀过最大的活物是一只猪。 他还记得他把年猪绑起来,用把大刀划破了它的肚子,那猪就凄惨的嚎叫起来,肠子稀稀拉拉的顺着瀑布一样的血水流出来,可把他恶心的够呛,过了一个晚上才缓过劲来。 他媳妇儿当时还嘲笑他空长了一身腱子肉,却生了颗林妹妹的心。 谁能想到兴妹妹只过了一天就成了个亡命之徒呢。 其实也算不得亡命之徒,在他心里,这都是大老爷的命令,他家上一辈就给程家做下仆,这也算是子承父业的铁饭碗,若是违抗了别说一家老小没了吃喝,他不肯却听说了大老爷的计划,估计马上就得人头落地。 说到底也是被逼无奈啊,他不来,大老爷也会挑别人来,这庄子天高皇帝远,终究逃不出被屠的命运,那不如他来,他力气大说不定还能让他们少受些罪呢,这是其一;其二他们跟着大老爷有的是过命的交情,这趟差事办漂亮了,升月钱不成问题。 于是他虽然胆战心惊的杀了几个人,但现在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心安理得的坐了下来,若不是马上又有人来指证密道,他能就地睡个囫囵觉。 阿兴站起来,将自己的脸揉搓的通红,就见一个瘦个子推着一个青年,骂骂咧咧的往前走,阿兴见那瘦个子的脸被斗篷挡了大半,心里头嘀咕着:好像这次带来的人里没瘦个子,莫非是之前大老爷身边的贴身下人? 他思及至此忙殷勤的走过去,就听那瘦个子道:“这小兔崽子我干他老母,一出来就说肚子痛要出恭,这不明摆着想逃吗?当我傻啊!” 说着狠踹了被绑的青年一脚,那青年一声不吭就倒在了地上,只是将自己蜷缩成一只虾。 阿兴见瘦个子面有不虞,忙道:“小哥哥消消气,这里有我,他能逃到哪里?进屋歇歇去。” 瘦个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歇?歇甚么歇?都甚么时候了还没心肝成这样要歇息?你要歇就不要跟过来了,当初来这儿是为的甚么?找不着密道让他们逃了我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阿兴被人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险些找不着北,心想着好大的架子,面上忙不迭应是是是。 两人正慢吞吞往里走,阿兴的搭档朝谄媚的阿兴翻了个白眼,然后走到蜷缩着的青年面前,蹲下来,见他面色苍白额前的发都汗湿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去摁他的肚子:“你没事儿——” 他的话戛然而止,阿兴听了有些狐疑的转过头,就在转头的一瞬间他感到脖子一凉,然后是一热,他不由得想要挣扎,瘦个子却一手握着裁纸刀,一手紧紧勒着他的脖子,任凭阿兴将他摔在地上也不撒手。 阿兴感到自己的力气在飞快的流失,他喊不出来,一喊嘴里就冒出一团又一团的血,他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了,在一片血雾中,他拼命的睁大眼,这才看清楚了那个瘦个子的脸:一张沾满了血迹还是遮不掉明眸的脸。 邹仪被阿兴压在身下,一动也不动,直至确认他死绝了他才将那座大山似的身躯翻过去,喘着粗气爬起来。 他第一次杀人,但总觉得有种不真实感,他还记得脖颈边是阿兴粗重如牛的呼吸声,滚烫的血顺着手臂流了他满张脸,胸口被血浸透了现在风吹上来冷得他瑟瑟发抖,他的手在一刻不停的发抖,但内心却并不害怕,好像他杀得不是个人,而是牛羊猪狗,是个牲口——阿兴还算人吗? 邹仪这么想着,慢吞吞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戴昶同他一样的狼狈,两个人相视苦笑了一声,立马掇拾好情绪,敲响了卧寝的门。 在卧寝里的两个之前就听了些说话声,此时听见敲门声便去开了门,甫一开门还没反应过来就是一刀,深深扎进他的喉咙里,另一个在房内脸色剧变当即就要喊,却不知甚么时候身前蹦出来个和尚,切进了他的脖子。 这是计划里最难最关键的一步,若是青毓反应迟了些就前功尽弃了。 青毓和邹仪都死死按着那两人的脖子,戴昶脸色惨白的看了他们一眼,就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腰带。 之前程严命人翻过一通,柜子里没甚么东西,戴昶在衣服堆里找到的,他用袖子擦干净了刀片的血迹,小心割开了腰带,发现那腰带并非平日里的双层,而是一张大地图叠出来的,他抖开了地图,上面极尽详事,所谓密道,便是在马厩旁的一座假山内。 邹仪见着了,哂笑一声道:“看来我们也算是同造密道的人一样,心有灵犀了。” 戴昶却没有接话,而是手指在地图四处点了一点:“实不相瞒,我曾动过杀心,想着将整座庄子炸了一了百了。这四处都埋藏有□□,只是没有接上导火线,接上之后,从东边起点燃,将会连成一圈,埋了整个戴庄。” 说完他轻轻喟叹了一声,表情淡淡的,但因脸上的血只是草草抹过没擦干净,还沾着不自然的鲜红,让人想起了行刑前抹了公鸡血的刽子手,无端狰狞。 邹仪看在眼里,也叹了口气。 商量过后,邹仪去接两处的□□,戴昶和青毓各一处,接完之后邹仪去密道等他们,戴昶和青毓去解救人质。 万幸这是晚上,三人这么粗糙的计划居然也能实施,邹仪当时脱了扒来的衣服,现在将自己沾血的外衫脱了重新套上扒来的衣服,斗篷再压低些,路上撞见几个也是点头就过。 但他很快就发现好日子到头了。 为了方便抄近路的时候,在树丛里他听见有人打着灯笼匆忙的大喊:“有两个人的衣服被扒了!他们会扮成我们的人,注意分辨!” 邹仪心中骂了一句,正准备换条路,却在摸黑的倒退中一脚踩上了树枝,就听一阵“喀嚓”脆响,邹仪整个人都僵了。 那人刚喊完一声,立马十分警觉的扭头:“是谁在那里?不要动!” 灯笼明晃晃的朝他照了过来,邹仪只来得及转过身去,天寒地冻逼不得已的溜着鸟,那人在他身后眯着眼:“是谁?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邹仪吸了口气,瓮声瓮气地说:“大哥行行好,你先转过去,等我撒完这一泡再说。” 那人道:“你归你撒尿,让我看看你的脸。” 邹仪也有点急了:“这……这人有三急……你就先让我……” 他还没说完,那人却瞧出点门道来了:“怎么着,不好意思了?” 邹仪“嗯”了一声。 那人提着半盏灯笼,正照着邹仪的小半张脸,那脸残留着鲜血,在他看来却是邹仪憋得狠了,当下笑嘻嘻的拍了邹仪的肩一把:“行行行,我转过去,你赶紧撒尿。” 邹仪道了句:“谢谢哥。” 下一刻刀就出了手,那人喉咙里发出了赫赫的声音,像是有一口经年老痰,他手一松,灯笼啪一声坠在地上,人也软塌塌的跪了下来,邹仪顺着他也跪了下来,确保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之后提起灯笼踉跄着跑了。 青毓和戴昶比他要顺利许多,戴昶接上导火线,又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估摸着青毓准备的差不多了才起身,慢吞吞走到了厅堂。 他那身程家丁的衣裳早脱了,穿着的一身杏色袄子被鲜血染污了一大片,现在已经逐渐发黑发硬,像一个丑陋的斑纹。 他的出现让程家丁如临大敌,除了双脚仍有自由用来行走,其他地方都给绑了起来。 程严那时下人已经审得差不多,然而一无所成,让他不禁气结,正在喝茶顺气忽然听见一个天降的好消息,就见戴昶被人推攘着,狼狈不堪的走了进来。 他先是一愣,随即微笑道:“许久不见戴公子,可还安好?” 戴昶扫了眼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下人们,有些伤势不重,只是面色发白;有些血流得快抵上半头牛,已然是不行了;更不要说在门口堆累着的尸体;他握紧了拳头,挤出个典型的皮笑肉不笑来:“托程老的福,一切都好。” 日啖一肉_141 他的语调阴阳怪气,再配上那张嘲讽的脸,便是瞎子聋子也能知道他有多不甘愿,当即有人踹了他膝弯一脚,戴昶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程严好好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跪姿,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戴公子能主动现身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戴公子来找我,所为何事?” 戴昶道:“听闻你在找密道?” “是。” “我知道。”戴昶说。 程严吃惊的微微张嘴,旋即皱起了眉,看不出情绪地道:“戴公子为何要同老夫说这个?难道不该先自己逃了?” 戴昶不答,只皱着眉抬了抬下巴:“我告诉你密道,你放了这个人。”程严顺着他目光望去,正是磨绳霍霍的东山。 吴巍感受到了戴昶落在东山身上的目光,立马眼巴巴的拱了拱身子,企图引起戴昶的注意力,然而戴昶没有分半分的又垂下眼去。 程严思索片刻,戴昶已经现身,还剩青毓和邹仪,青毓又是东山的师兄,想来这个要求是对师弟放心不下,那秃驴应当藏在暗处,企图将自己一举拿下。 他知道这是场鸿门宴,然而诱惑实在太大——他当然可以不理睬戴昶,肆意的跟他耗着,可万一他们弃车保帅,将戴昶作为靶子自己逃了出去,那他屠尽庄子还有甚么意义? 而他们既然奉上了戴昶这样一块大肥肉,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为了做足戏,选的也应当是货真价实的密道入口,到时候只要自己机警抢了先机,手底下这么多人还怕干不过他们? 他想着去看看也不会少块肉,便高兴的一拍大腿,十分和蔼可亲的扶起戴昶,解了他的绳子:“是我手下人粗莽,戴公子切莫同他们一般见识。” 戴昶不说话,只用两颗骷髅似的眼睛扫了他一眼,似乎对于他这种分明已经满手是血了还要装善人的虚伪十分不解。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程严脚步微顿,笑容却不减,客客气气的做了个“请”的姿势,待戴昶迈出脚步后才跟着走了起来。 戴昶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大概是他虚伪久了,扎根太深,非得割肉刮骨才能拔下来。 他们去的是宋懿的卧寝,尸体已经被搬走了,戴昶昂首挺胸走得极其自信,程严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后,见他进了卧寝便直奔衣柜,到了却不打开,负手而立,斜觑着程严道:“请护主心切的各位留在外头,只许程老进来。” 程严道:“这样是否太不公允?” 戴昶笑道:“若是放了他们进来,我说出密道之时就是我的死期,你当我看不出来?” 程严皱了皱眉,到如今地步,再退缩就实在不像话,他一脚迈入房内——也就一脚而已,另一只脚还玄着呢就觉眼前一花,青毓从房梁上跳下来,切水果的弯刀刺着他的脖颈。 身后离他最近的只有三拳距离,然而这样也来不及,他们眼睁睁看着大老爷被歹人所绑,正焦急万分,却见一个身影如蛇一般的闪了进来,青毓正死死抵着程严脖子,却见那人不偏不倚直奔戴昶。 青毓只来得及叫一声:“不好!” 下一秒戴昶就被那人圈在身前,没有用花里胡哨的刀,只用一双手,捏着戴昶细皮嫩肉的脖子,戴昶想挣扎,那人就圈得紧了点,轻描淡写地说:“你信不信我可以单手将你颈椎折断?” 戴昶浑身一僵,慢慢放松了力气。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程严见状志得意满的低笑起来。 青毓恼怒至极,然而也只是将刀刃贴着程严的脖子紧了紧,不敢真下手,毕竟戴昶在对方手里。 他们两拨人都知道这房内必有陷阱,青毓只想着出手越快越好,不曾想程严这怕死得要命的老东西豁出去了,以自己为饵食,趁青毓劫持自己反应不及且不便出手的当儿,劫持了戴昶。 他们的本来目的就是解救东山,现在又要解救戴昶,而青毓手上只有程严一张牌,一张牌怎么能出两次? 程严用力的抿了下唇,用聋子也听得出来的高调口吻说:“老夫诚心想同戴公子合作,可惜戴公子太让我失望。” 戴昶当即冷笑一声:“要点脸!” 程严不睬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这样僵持着对我们都无益处,佛爷不如放了我,我也放个人,如何?” 青毓偏头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问:“程老的言外之意是只能放一人,您打算放谁呢?” 程严谦虚道:“全凭佛爷意思。” 青毓道:“我若说我两个人都要放呢?” 程严低低的笑起来:“一命抵一命才公平,放两个,那放第一个的时候你是放我不放?你必然是不肯的。可若是佛爷弃车保帅,挟持着我弃了第二个人,我又该如何?老夫虽知天命,仍想再多瞧瞧这世间。” 青毓问:“那两人为何不能同时放?” 程严道:“两人变数太多,我还听闻东山佛爷尚武,若是他交换途中劫持我,这可就不好了。” 青毓笑了一声,将嘴唇贴到他耳边:“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程严和蔼可亲的回笑:“佛爷不会的。” 青毓看着他脸上沟壑般的褶子,很有种冲动揪起他的脸皮,看看那褶子有多少层,能厚颜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也只是想想而已,青毓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开口说甚么,却听戴昶突然发了声。 戴昶说:“去救东山。” 青毓同程严都呆滞了片刻,大概是没料到真有人能这么干脆的放弃自己的性命,掐着戴昶脖子的那人将手圈得紧了些,沙哑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我会当场拧断你脖子的。” 戴昶垂下的笑了一下,这才抬眼斩钉截铁地道:“当然。” 私心而论当然是东山重要,可要青毓这么轻松的放弃戴昶的命他也做不到,更逞论戴昶主动提出,让他的良心咯噔一声狠狠拧巴了一下。 程严吃惊过后便展开一抹微笑,心想着:“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 他知道青毓不能杀他,于是咬死了一命换一命,要的就是同伴间反目成仇,为了活命甚么都敢说,甚么都能做,他就是要看他们在他脚底下绝望挣扎、互相厮杀,然后他再气定神闲的将他们一脚踢开——谁让那些蚁辈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让他从神坛坠入泥潭,逼他不得已灭整个庄子的口。 听起来疯狂,庄子统共加起来四十四条人命,可他从家里抽了三十个忠心耿耿的壮丁后,真屠杀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太容易了。 日啖一肉_142 做个亡命之徒可比遵纪守法的良民容易太多了。 戴昶见他明显不信,也不急着辩驳,只偏头对身后的人道:“别管他们了,你先动手吧,木已成舟就由不得他们信不信了。” 那人被戴昶话里的漫不经心所震住:“你当真?” 戴昶不耐烦的皱起了眉,直直对上了那人的眼睛,里头有股疯劲正慢慢渗出。 那人便将手重新贴上了戴昶的脖颈,这次同之前松松垮垮的不同,非常贴合,他慢慢的收紧了力道,戴昶在他收紧前下意识的憋了一口气,天知道他憋了多久,憋得他头晕眼花终于忍不住要大口吸气的时候——骤然惊恐的发现,呼吸不了。 无论他怎么张大嘴用力的吸气都呼吸不了,他的手已经攀上了那人的手臂想要用力的扯开,几乎将那人手背抓烂翻出血肉,钳着他的铁臂却没有撼动分毫,戴昶觉得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红,耳朵里嗡嗡不停让人烦得想大吼让它停下。 当然他没有吼出声,没办法吼出声,当他积攒了所有的力气吼出来的时候他听见了一种声音,像江河奔腾的声音,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血流的声音。 红色越来越少,黑色越来越多,唯有血流的声音几乎要震聋他的耳朵,胸口痛得快炸开的时候,脖子上的钳制突然松开了。 戴昶当即腿一软跪下来,趴在地上边喘气边干呕,呕不出东西,只呕出些胆汁,还有一脸的眼泪鼻涕。 程严十分不赞同的看着那人:“李谟。” 李谟垂着眼垂着手,默不作声的看自己被抠了几块嫩肉下来的手背。 戴昶缓得差不多了,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对青毓道:“你要放弃你师弟吗?” 青毓顿了一顿才道:“不,是你。” 戴昶微笑起来。 青毓道:“带你到厅堂去,在换到东山之前,我会保你安全。” 戴昶这次笑得更开怀了,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 于是就这么各怀心思的走到了厅堂,下人已经审完,正在审客人,他们站在门口就听见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范玖和东山急得鼻尖直冒汗,眼看着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那拇指粗的绳结却还没有磨断,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不知哪儿来竟涌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东山最后一下几乎是硬生生将绳子给扯断的。 他扯断后立马去解范玖的绳结,范玖哆哆嗦嗦的张开嘴,东山已经做好了说“不用谢”的准备,哪知这老头不按常理出牌,使劲推了东山一把,东山一个不察趔趄着倒在吴巍身上,待他爬起来时范玖已经冲到了门口。 可惜了,天不遂人愿。 同回来的程严他们撞个正着。 范玖的脸色先是一白后是一红,然后成了软塌塌的酱紫色,好不精彩。 程严还没有开口,他当机立断一把跪倒在程严面前,声泪俱下地道:“不是我!是那个和尚、那个、那个叫东山的臭和尚!他磨了绳子要逃出来,我是来报告的!” 一干人等鸦雀无声,权当他说的话是放屁,程严即便被人挟持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踏入厅堂,却见看守恼怒至极,一刀插在东山大腿根,东山双手攥拳,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程严立马觉得脖子一阵刺痛,一线血丝顺着弯刀淌了下来。 他即刻破口大骂:“你在做甚么?!伤了佛爷你不想要命了?!” 那看守本就是见程严来了慌慌张张,现在看到程严脖子上的刀更加慌张,当即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心急之下便将刀刃猛地抽出来,东山闷哼一声,整条腿都剧烈的抽搐了一下。 他还没怎样,吴巍已经吓哭了,惹得人心烦意乱却没人制止他。 东山拍了拍他的肩权作安慰,冲青毓喊道:“师兄!” 青毓点点头,突然冷笑一声,程严抬头就见青毓面有不虞:“程老之前不肯放两人无非就是怕我师弟会功夫,在交换途中将你逮住,现下他伤成这样,您应当没有后顾之忧了罢?” 程严想说甚么,却感到那弯刀越收越拢,青毓眉间带煞,在这灯光昏暗的地方看简直就像邪佛活过来一样。 程严知道自己必须放人,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得点头。 “那好,”青毓说,“我数到三,同时放人。” 李谟应了一声,圈着的戴昶的手逐渐放松了,青毓喊: “一。” “二。” 在“三”破口而出的当儿范玖不偏不倚的挤进来,在众人发怒前哆哆嗦嗦地说:“我知道密道地址!” 看他背上那一刀伤口极深,应当是看守怒极砍的,青毓瞥了眼看守就在范玖身后,手中提的崭新大刀已然被鲜血浸染,他撞上青毓的目光,瑟缩了一下,然后又恶狠狠地瞪着范玖。 青毓了然,怕是出了错拿范老先生出气呢。 范玖急急忙忙道:“我真的知道!我想起来了,以前他们带我去过一次,只是去的时候用布条蒙上了眼,不过我记得大致方向!” 青毓冲范玖和善的微笑道:“这事且先不急,待交换人质后再说。” 他预备继续去喊那个没出口的“三”,然而却被再次打断了,程严柔声细语地道:“不如先听听范兄所言,交换人质这事不急,我如今在佛爷手里,总不会插翅逃了。” 青毓皮笑肉不笑的回他:“程老精明能干、无所不能,便是生出翅膀来也不足为奇。” 他这是真心话,可显然程严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乐呵呵的笑了一声,虽然范玖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但毕竟也是同宋父一代的老人,且两人颇有交集,若真知道也不足为奇;只要有一分可能程严就会去做,毕竟对他来说这不吃亏不是么? 程严笑微微道:“佛爷说笑了,请吧。” 客套的话,决定的口吻。 青毓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件替邹仪分散兵力拖延时间的好事,便点头答应了。 几人就这么滑滑稽稽的出发,出发前青毓让人给东山包扎伤口,还给他整了根拐,东山的伤口好不容易止住了,这一活动又崩开,他自己只是憋红着脸没吭声,把吴巍给吓得哭了个死去活来。 吴巍见东山起身,忍不住仰头爬起来:“佛爷。” 血顺着大腿往脚踝流,汗顺着脸庞往下巴流,东山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他师父师兄苦中作乐的心态,他虽没有做过但观摩经验丰富,东山冲吴巍尽量俏皮的眨了眨眼,然后就一蹦一跳的走了。 这一走,却是喜忧参半。 日啖一肉_143 范玖可以说是当时被恐惧冲昏了头,现在理智回笼,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啊。 他并不知道密道地点,因而格外磨蹭,这里转转那里晃晃,为此挨了别人好几脚,这对青毓来说是喜;而晃晃悠悠的往马厩处走,则是大大的忧了。 他不知道邹仪导火线接完了没有,接完了还得去密道,这密道许久不通,怕是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打开……任何一个环节出了一步差错,他们就都完了。 范玖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即将摸索到密道,他每走一步就觉牵扯背部伤口,宛如撕裂般的痛,走了几步就虚脱了,要求缓缓,一干人等站在一旁等他歇息,等得双腿发麻他还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叹气。 程严使了个眼色,有人上前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拎起来,那领子质量不错,却是勒得他面色通红险些背过气去。 “你走不走?”下人粗声粗气地问。 范玖哆哆嗦嗦地道:“不行,我失血太多了眼前发黑看不清楚路,你再让我缓一缓——啊!”这是被狠掐住脖子,朝他腹部给了一拳。 那一拳可真是要命,范玖本就身板薄,那一拳像铁球似的直接将他打了对穿,除了肚子痛得要命,背上的伤口也一齐迸发出剧痛,痛得他险些跪倒在地,却被悬空拎着更是难受。 眼看他就要不行了,却是青毓开了口:“松开范老先生。” 下人瞥了眼程严,松开了范玖,范玖跪在地上感激得看着青毓。 青毓却不看他,而是看向了程严:“我师弟重伤在身,这样兜兜转转除了加重他的伤势毫无意义,若是再找不到密道,我可不干了。” 范玖一口气还没舒完又立马吊了起来,怕青毓逼问他密道在哪儿,青毓却道:“不如这样,我们去前面的树丛中交换人质,公平起见请程老的手下不要跟来,范老先生则放他走,谁先找到密道都各凭本事。” 程严带着和煦微笑看不出心情:“佛爷凭甚么以为老夫会答应?” 青毓低笑起来:“就凭你找不到满谦。” 程严没有说话了。 失踪的邹仪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这事本对青毓没甚么好处却还是愿意陪范玖玩这一场闹剧,总让他怀疑是使的调虎离山计,给邹仪腾出时间。 这场博弈的最重要之处就是:一个人。 这是绝对的屠杀,只要逃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他就一败涂地了。 当然情况没那么坏,只有邹仪一个人活着对方也是损失惨重,但程严不得不为最坏的情况打算:现在他跟着范玖到处转悠,范玖一句话就掀天翻地的找,大部分兵力都围着他们打转,还有一部分守在厅堂,剩下搜屋的三三两两,极容易让邹仪逃脱。 且青毓此时出声,必定有妖。莫非附近就是密道,被范玖那蠢货歪打正着?那他便是放了人,地毯式的搜索,借着人多势众,相信不一会儿就能找到;便是找不到,也拦着青毓让人靠近不得干着急。 思及至此程严那张满是褶子的老脸泛出一抹微笑,道:“好。不过老夫不会放范兄走,毕竟他不如佛爷身手敏捷,放了即刻就被捉住太没有诚意,我将他赠与佛爷,”程严舔了舔干燥的唇,不知怎地青毓心下一跳,“佛爷将东山佛爷留下,以一换一,也算显诚。” 青毓简直要气到七窍生烟。 他们早可以走,就是为了救东山折腾了好一遭,现在居然让东山留下?! 然而他扫了眼涕零的范玖,又没办法丢下他不管,撇开良心不谈,万一真想起来甚么可就糟了。 东山见状知道必定有所割舍,一咬牙道:“师兄,不必管我。” 青毓抬眼去看他:“东山?” 东山深吸了口气,做了个昂首挺胸的姿势:“我皮厚实着呢,师兄放心。” 青毓短促的笑了一声:“好,可别死了。”说完便转向李谟和范玖:“走罢。” 前方有处僻静树丛,五人缓慢朝里面移动,青毓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喊停,范玖一听喊停就像兔子一样撒腿跑了起来,青毓并不管他,直望着李谟的手,慎之又慎的数到三才一齐放了人。 戴昶踉跄着跑到青毓面前,气还没喘匀,就被青毓一口气丢到肩上,灭了灯笼在黑压压的树丛中奔跑起来。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格外的黑。 有点儿像深夜灯火,灯光照耀之处自然亮堂,而被鸠占鹊巢的黑暗敢怒不敢言,只得在照不到的地方翻滚着酝酿更浓郁的黑,可惜终究不敌,迎来了早晨—— 沐血骄阳,光芒四射。 邹仪身上血已经干透了,像霉斑似的牢牢长在他衣服上,他鼻尖萦绕着铁锈味,他用手揉了揉鼻子,那股腥锈味更浓了,邹仪本打算忙里偷闲去弄瓢水来洗个脸,现在早放弃了,他瞥了眼乌黑的天,一边盘算着还有几时天明,一边暗自焦急青毓他们怎么还不来。 他还没去假山里面瞧过,待他好不容易接完两头的导火线,假山附近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邹仪只能选了个相对靠近的马厩躲藏起来,里头还有一只小马驹,好奇的看着他要吃他的袖子。 不知程严下了甚么样的命令,眼看着那些人逐渐散开,邹仪松了口气,把袖子抽回来准备等他们走后他就去假山,不曾想那些人散而不走,居然开始掘地三尺的折腾起来。 邹仪心中咯噔了一下,之前他们缓慢移动,每到一处院落就要搜寻,但看着没有清晰的目标;现下虽然人员分散,却是咬定了地方。 难道……真被程严那老东西给审出来了? 不,不对,这个想法立马被邹仪否决了,范围扩大,应当是他也不确定,只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然而,邹仪看着那些人发狠的劲心里戚戚然,这样他怎么和青毓他们汇合? 出去找人只会乱了套,无奈之下只得静观其变,可惜还没有观足两炷香的功夫,麻烦竟是不请自来了。 马厩实在是个藏人的风水宝地,有两名生得虎背熊腰的壮汉逼近,邹仪扫了一盘算:不能杀了他们,且不说对方有两人,这附近肉眼可见处还有不少人,他一旦动手势必引人瞩目,到时可就是插翅难逃了。 不能杀,便要躲,但躲哪儿去也是个技术活,对方既然来马厩就已经做好了掀个天翻地覆的准备,要是随便往草堆里一藏马上就会被刨出来。 眼瞧着对方一步步走近,邹仪看着这马厩里不是草垛就是马,除非他躲到马肚子里,否则必定会被发现——马肚子里? 小马驹还在没完没了的吃他的袖子,邹仪当机立断用袖子牵着小马驹走,他找到了小马驹的母亲,它娘心宽,只在孩子出去回来时候瞥了两眼,连个鼾都不打,邹仪见它娘呆在马厩角落里,当下大喜,忙将草垛在马脚下铺了厚厚一层,然后将小马驹牵至角落,自己跐溜一下钻到了小马驹肚子底下的草堆里。 他刚做完这一切那两人就撞开了马厩的门。 今夜的马厩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扰,让马儿们都有些不耐烦,轻轻的撩蹄子甩尾巴,但都还算客气,那两人却丝毫没有顾虑,先将叉子往草垛里一叉,搅得漫天飞舞再一脚踹翻,其中一个喊道:“没有!” 另一个说:“废话,我又不瞎!” 紧接着那人又道:“这马房里怎么这么多草,都能藏下一个人了。” 说着大步流星走过去,用叉子猛地一下叉在马脚下的草垛里! 日啖一肉_144 马儿们不安地开始打鼾了,从第一个打鼾的开始,像一个信号此起彼伏,草垛被叉的马不悦的抬了抬蹄子,还没怎么样被那人一叉子挥开:“滚,你个小畜生,给老子滚一边去!” 那匹黑马“吁”了一声,鼻孔里喘着热浪,却也还是退开了。 邹仪看不到,视觉的注意力都被听觉和触觉占为己有,他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马的喘气声,撩蹄子的声,踩到草堆上轻微的喀嚓声;人的脚步声,骂骂咧咧的说话声,用叉子打马腿的闷响声——还有最最最明显的,就是那叉子拖在地面上尖而利的声音。 近了。 越来越近了。 邹仪到后面几乎是屏着气的,他在一片黑暗中拼命的睁大眼,因为他一闭眼觉得那叉子声就在耳边,离他耳边只有半寸那么近。 “娘嘞!这有马粪!” “马房里当然有马粪,是好东西,能生火,你叫甚么?” “俺家不用这种东西,快走,弄完了就走。” “你急个屁!” 其中一人将叉子“噔”地一声叉在了地上,邹仪心口猛地一跳,这次可不是错觉,那人叉的地方就在他耳边,应当是小马驹它娘的位置。 邹仪屏住了呼吸,一手握拳,一手攥着从耳房偷来的裁纸刀,锋利却小,威力有限,不过管他的呢,即便拖一秒再死也是好的。 想得潇洒,实际上浑身是汗,手汗湿得他都捏不住那柄裁纸刀,邹仪一边不动声色的在腿上擦汗,一边聚精会神地听外面的动静,就听得那人用叉子挥赶母马,然后就想使着叉子朝小马驹脚下草堆刺去——可惜没成,被小马驹愤怒的娘一头给撞翻了。 “狗东西!” 他还没骂足瘾,踉跄着爬起来预备再接再厉,不曾想马房里的马儿们忍耐已久,见有马出头,立马有模有样反击起来,一蹄子踹在那人胸口,当场踹得他胸口一热,惨叫一声,另一个见势不好立马逃了,剩余一人一边向马儿们讨饶:“姑奶奶们我错了!我马上走!马上走行不?!”一边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那两人滚出去之后马群还是躁动了好一会儿,邹仪身上的小马驹倒是不怎么受影响,最多打几个鼾,他一听得他们走了也是立马掀开草堆,滚了出来,然后缩在小马驹身旁的角落,避免了自己被踩成肉泥。 他冷汗涔涔,把脸上的血洗了大半,眼瞧着马儿们冷静的差不多了他才从角落里钻出来,打算瞧瞧外界情况,还没起身,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翻身跳了进来。 “戴昶!” 邹仪压低着嗓子惊喜的叫了一声,然而见他只身一人眉头又立马拧了起来,戴昶瞥他一眼就知他心中所想,然而此时也只好先大口又无声的喘气,气喘匀了才将之前遭遇简短说了,最后道:“青毓佛爷去救东山佛爷,让我助你去假山开启密道。” 邹仪抿着唇,不知在想甚么,沉默片刻拉起戴昶的胳臂:“走!” 幸而范围较大,这片土地搜过后程家家丁便逐渐离开,转向另一处,这也为两人提供了可乘之机,他们磕磕绊绊总算还是到达了假山里面。 这假山的洞口极为隐蔽,邹仪转了几圈,是为“三过家门而不入”,还是戴昶将他塞了进去。 假山不只有假山,那一整片地都种满了高高低低、郁郁葱葱的树,在冬天也是绿得流油,正有一棵垂条绿树蓬松得像个发面团似的将入口给挡了;洞口狭长而弯曲,约莫只有一丈半的宽度,不但要人侧着身子进去,还得微微蜷曲,先把上半身挪进去了,再将下半身挤进去。 这假山庞大,还可以再塞两个人,不过没时间让他们惊奇,邹仪取出了从马厩里拿的铲子,默不作声的开始铲土。戴昶心惊胆战的趴在假山洞口望风,低声说:“这假山早前被发现是空的时候还有小丫头玩捉迷藏躲在这里,后来揪出来被我训了一顿,不曾想……” “不曾想地下有个花花世界?” 邹仪笑了一声,戴昶见他汗珠如豆,便道:“我和你换。” 邹仪也不矫情,立马放下铲子,戴昶接过手,继续说:“这庄子买的时候算是贱价,听说是个凶宅,死了不少人,因而忌讳颇多,当初来的时候这边贴满了黄符,假山又是这么聚拢着阴森森的,一般人都不敢进去。” 之后他们就不说话了,一人专心挖洞,一人专心望风,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铲子下去听得“当”一声,此声清脆绵长,吓得两人俱是一动不动,见没其他人听见他们才舒了口气,邹仪接手,不由得加快了挖的速度。 戴昶到后来也急不可耐,跪下来生生徒手去挖。 不知挖了多久,其实应当不久,因为那铜盖离地面并不深,但两人一边挖地一边提心吊胆,邹仪还分神想着青毓,待到铜盖完全显露出来时,都是精疲力竭。 那铜盖上有两个雕了兽头的把手,不过此时乌漆墨黑也瞧不出是甚么,铜盖很沉,两人试了五六次才成功。 当一齐掀开铜盖,一股阴森而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惹得两人不住皱眉,邹仪不敢立马下去,坐在洞口旁喘气,低声对戴昶说:“我们掘了土,只要别人进来了就必然会瞧见,难道当初宋家出行也是这样每次都挖洞的?” 戴昶道:“想来在售出宅子前做过修整,”又指了指洞前郁郁葱葱前的大树:“还种了这么多高耸树木,四季常青,之前你不就是没找着么?大可安心。” 邹仪还是有些担心,可他也想不出当时的宋家用了甚么更好法子,现下土已经被他们刨干净,走一步算一步,他觉得洞口吐出的空气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之后,摸索着点燃了一个火折子,然后走了下去。 戴昶环顾周围,将门口的一些枯柴落叶遮了遮洞口,也一同跟了下去。 密道里很黑,也很闷,邹仪扔给戴昶一个火折子,让他点了才亮堂些许。 一小段台阶下来后是一段平坦甬道,还有顶破落轿子摆在一旁,邹仪掀开看了看,香炉软塌,几案雕阑,虽破败仍能瞧见当初精奢一角。 没走几步平台就到了头,他们一道往脚下看去,只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头皮发麻:脚下是密密麻麻永无止境,宛如巨蛇般盘旋的阶梯。 戴昶低声道:“这得走到甚么时候。” 邹仪正欲回答,却听得一阵又快又急的脚步声,笔直朝他们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手办么想买,钱么没有,就很气,插腰腰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邹仪有瞬间一动都不敢动,然而这只是一瞬间,他想到了他杀的人,那些新鲜温热的血,他强迫自己血壮怂人胆,几乎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戴昶紧随其后,一见邹仪跳出洞口也是三步并两步跑,跑出洞口一看,神情却不由得古怪起来:有个白汪汪的小畜生,勉强的将头挤了进来,狭隘的洞将它的脸挤出一个满是褶皱的狐狸笑,邹仪蹲在地上同它大眼瞪小眼。 这不是邹腊肠还是谁? 邹腊肠黑葡萄似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张嘴欲叫,邹仪将它的嘴给捏住了,空出一只手来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邹腊肠本来是个说要往东偏要往西的主,今儿个不知怎地,或许是嗅到了血腥味知道事关重大,乖巧得让邹仪以为邹家祖坟冒青烟,见状便将脑袋无声的在邹仪手上蹭了蹭,邹仪微笑了一下,是它舔了舔他的掌心。 戴昶没有他们父子情深,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巨大惊喜,立即趴在假山小洞处眯起眼,仔细的打量了一圈周围:只剩两个人在枯井那儿折腾。 正好,入口和枯井是背对着的,他轻拍了把邹仪的肩:“把洞口掩一掩,我们出去。” 日啖一肉_145 戴昶用铲子将掘出来的土都铲到密道里,邹仪勉强的伸出两条胳膊,捡了些落叶树枝回来,邹腊肠有样学样也又是叼又是扒的刨了一大把堆到邹仪面前,他们盖上铜盖,用落叶树枝仔细的将整个假山底部都均匀的铺了一层,邹仪在盖上踩了踩,只有清脆的喀嚓响,脚感同旁儿底下是土壤的类似,这才小心翼翼出了假山。 两人一路疾步匆匆,戴昶将他领到了一间堆满杂物的耳房,因之前有程家丁翻过,里头更乱了,几乎无处下脚,戴昶站在被推翻的梨木柜上,点了点窗外的水沟:“□□就埋在苔藓下面,你铲几下就能摸到了。能等到最好,若是等不及了还是先保命要紧。” 邹仪瞥了一眼,见他语焉不详,干脆单刀直入:“你想做甚么?” 戴昶沉默着垂下眼睑,下一秒又猛地掀起来,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去救东山佛爷。” 邹仪拧起了眉:“你到底想做甚么?” 戴昶笑微微地道:“多一人便多一分胜算,此场祸事因我而起,由我而终,我去是应当的。” 话说到这份上邹仪便不好再阻拦,只是瞧着他单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保重。” 戴昶没说话,也没回头,从窗口像只大猫似的跳了出去。 青毓趴在房檐上,放缓了呼吸,把自己假装成一块漆黑的砖瓦。 他当时将戴昶救出树林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换上程家家丁的便服,然后去假山附近找到邹仪,两人守着入口,也好做个照应。 戴昶果断,听罢就走,青毓也不含糊立刻调头去抓范玖,范玖甫一出树林就被逮了个正着,他好似老鹰手下的小鸡,还没想好哭天抢地涕幽幽的台词,青毓已经故技重施,将他丢在背上,喊了声:“抓紧了。”便像健马似的奔腾起来。 范玖惟一来得及的反应是搂住青毓的脖子,青毓跑得飞快,还时不时来个上蹿下跳、飞檐走壁,可把那身受伤的老骨头折腾得够呛,他被颠得晕头转向,忽觉脚下一硬,却是青毓将他放了下来。 青毓冷眼看着他站不稳跌倒在地,抱臂立在一旁,低声道:“范老先生对我师弟厚恩,贫僧实在没齿难忘。” 范玖那软骨头立马僵了起来,冻得咯嘣脆。 青毓见他冷汗涔涔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范老以为,我应当如何报恩?” ——“你想知道甚么?” 这两声同时响起,范玖愣了一愣,满是褶子的脸用力一皱眉,缩成了个干瘪核桃,青毓仍是带着笑容柔声细语道:“密道在哪儿?” 范玖不答,青毓显然也没想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程严是铁了心要将他的腌臜事遮掩到底,你一旦落到他手里,要么是回答出密道被灭口,要么是不回答被灭口,横竖都是死,你不若说出来告诉我,也算是抵了我师弟之前遭的罪,我带你一起去密道。” 范玖仍是不答,但面色却从之前的惨白陡然变红了,脸上有了细密的汗珠,青毓看在眼里自有番计较,面上如常,蹲下来同范玖的浑黄眼珠对视:“你不比年轻人,又受了重伤,只身一人很难到达密道,你告诉了我,有了我这个助力,做起事来岂不是事半功倍?” 惜字如金的范玖总算开了口:“我怎么能信你套出密道后不会将我杀了灭口?” 青毓笑嘻嘻道:“你在我手里,别无选择啊。” 范玖咬了咬牙,额头的一颗汗滚到腮边:“好,不过我要当着东山佛爷的面说。” “东山?” “不错,”范玖冷笑道,“难道你连你师弟都不愿去救?” 青毓道:“我当然会去救他,”他打量了范玖几眼,本来面色红润,头发灰白但发髻整齐,瞧着是个精干做派;现下脸上沟壑横生,发髻歪歪扭扭的散到一边,外衫则又是血渍又是污泥,不但老,还是带着腐味恶臭的老,“倒是我无暇顾及范老,若是被程严捉去就糟糕了。” 他见范玖脸色仍是防备,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道:“这样罢,你去西院耳房,满谦和戴昶都在,那儿荒僻无人且之前搜庄搜过一圈,应当不再会来人了,你们仨躲着,等我消息。” 范玖顿了顿,知道这是青毓展现的诚意,面上浮现出一片感激之色:“多谢青毓佛爷不计前嫌!” 青毓站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袖子:“要我送你过去么?” 范玖一边涕零一边摇头:“不必了,我一人也行,你快去救东山佛爷,落在他们手里恐怕现在不好受啊!” 青毓皱起了眉,脸上有股止不住的焦躁,然而他还是先将范玖扛在肩上,找了个僻静地方放下:“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小心些。若是……实在等不着我们,你们先走罢。” 说着跃上房檐,奔入了夜色之中。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 他躲在暗处,冷眼瞧着范玖跑出去呼喝,引来了程家家丁,然后说自己知晓密道地址,要求客客气气、矜矜贵贵的带他走。 青毓毫不意外。 范玖不似程严那样怙恶不悛,他是个没胆子的怂包,是个小人物,但千万不可小看小人物的恶毒。 他没有杀人的胆子,但他有把别人推出去替他丧命的胆子,反正杀人者乃兵者,他能有甚么罪恶感? 青毓如影随形,直至快到厅堂他才加快脚步,抢先一步趴在房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厅堂中的一切。 东山倒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划了无数刀简直就是个血人,但不同于之前大腿根的一刀,那些伤口准头刚好,只刺入皮肉,不伤及内脏,因此疼痛也很有讲究,让人痛得痉挛却不会厥过去。 西北风吹到他脸上,青毓摸了一把,只觉这风冰冷刺骨。 东山有点孩子心性,师父师兄在的时候摔个跤他都能哼一声,明里暗里告诉你:“喂,我受伤了”;他们不在的时候却是硬气起来,只有真的痛极了、痛得不出声就要发疯的时候才哼一声,不是哭,不是嚎,也不是尖叫,就那么哼一声,不是轻飘飘的从鼻子里飘出来的,是从喉间一丝丝、一毫毫、牵血带肉挤出来的。 吴巍整个人都快发了疯。 他哭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就看见东山身上红汪汪的一片,他觉得这就是噩梦,比他爹把他吊起来打屁股还恐怖百倍。 为甚么这么多人都死了? 大家都是这样好的人,有个不管甚么时候叫她帮忙都笑眯眯的侍女,有个干活踏实面孔黝黑的下人,有个整日懒洋洋抽大烟但是厨艺一绝的厨子——为甚么他们都死了? 他看着东山直挺挺躺着,正是个气若游丝的模样,突然李谟一刀下去,他猛地一震,像条瘫在岸上的鱼无力又用力地抽搐了一下,吴巍低头一口就咬住了自己的胳臂。 他咬得极深,穿了那么层层叠叠的衣服也能一口咬到肉里,痛得他不禁浑身一抖,待他再次抬起头,眼前的场景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吴巍陡然站起来,他漠然想着:“不就是一条命吗?我不稀罕了还不成吗?大不了一刀捅死我,十八年后——” 他这么想着突然撞上了东山的眼睛,在他站起的那瞬间东山就牢牢的盯住了他的眼睛,他看到东山的眼睛闪着滚烫的光——人都快没了,眼睛却这样亮。 就在那瞬间吴巍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他们俩的脑袋终于连了线,他读懂了东山眼里的意思。 只有三个字: 不要死。 日啖一肉_146 绝对不要死。 要死多容易啊,跳楼跳河服毒上吊,任君挑选;要活多难啊,可他偏想活! 说来奇怪,都说和尚看破红尘、置其身于死生之外,可他却惜命得很,或许受了那酒肉师父师兄的影响;“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他既没有闻道,也没有知理,他还甚么都不懂、甚么都不明白,要他像蟪蛄一样死去他不甘心! 吴巍怔怔的跌坐回去,眼眶里满是泪水,却发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候听得有人高声喊:“报告大老爷!范老先生来了!” 程严微微偏头,看了眼血葫芦似的东山,做了个手势制止,然后一扬下颔:“让他进来。” 范玖带着两分窃喜喜气洋洋的进来了,见到程严哆嗦着缩了缩身子,转瞬又想起甚么,挺直了腰杆,冲程严施了半礼道:“程兄。” 程严不愿同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范兄应当同青毓佛爷呆在一块儿,如今孤身前来,所为何事?” 范玖笑道:“我甩开了他,来同你谈桩生意。” 程严挑了挑眉,就听范玖说:“你保我一命,出去后我以考核官身份,为你是首,庄内之事,绝不透露半字。” 程严低笑起来:“就这样?” 范玖不慌不忙道:“我告诉你邹仪戴昶藏身之所,算不算有诚心?” 程严一顿,眼珠子一转,缩在袖中的手也无意识的捻了捻,最终爽朗笑道:“好,好,你若是如实告诉我,我自当答应。” 范玖微笑着吐出四字:“西院耳房。” 程严使了个眼色,手下便匆忙退开。 他嘴角噙着三分笑,对范玖道:“在下倒是有些好奇,范兄是如何从青毓口中套出来的?老夫费尽心思,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范玖知道他生性多疑,此时身家性命拿捏在他手上,忙一五一十地将他同青毓的对话复述出来。 程严沉吟着不说话,只捏起茶盏慢慢啜饮,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挨近,家丁白着一张脸拱手:“报告大老爷,西院……一个人都没有。” 此话一出两人骤然变色,范玖惨白而程严怒红,范玖当即知道自己上了当,还没想好措辞程严已经随手抽出手下的尖刀对着范玖就是一刀,那一刀直直将他捅了个对穿,程严还挺气定神闲,就像拿签子定苍蝇似的,一下就把它给定死了,范玖只觉腹间一阵炸开来的剧痛,当即惨叫一声蹬着腿剧烈挣扎起来:“不!” 他涨红了皱巴的脸尖叫起来就要扑到程严身上去,被程家家丁七手八脚的给摁住了,他哀嚎着:“不!这次不算!我知道密道地址!你放了我!我知道!” 程严冷笑一声,手旋了一旋,刀子在范玖的肚子里打了个圈儿,范玖整张面孔都可怖的扭曲起来,程严欣赏了片刻他生不如死的表情后才低声道:“我给过你机会,不论是密道地址还是他们的藏身之所,你一个都没说出来,三番两次耍我,你当我是甚么人?!” 范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旦张嘴就是大口大口的血沫,他嘴里发出“赫赫”的声音,痛得恨不得立刻去死,唯有眼睛迸发出了灼热的光。 他恨不能目光化作实质,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目光能化作实质,他也能将程严活活烧死! 程严皱了皱眉,他将刀往回抽,但不知道刀捅到了哪根骨头缝,竟卡在中间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他又用力抽了一下,纹丝不动,他便皱着眉退开,对身旁的家丁道:“你来。”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阵风起,伺机已久的青毓踹窗跳了进来,一手提着东山,一手替他割断手腕处绳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返窗牖。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东山全程无话,像团软乎乎的面团任人揉搓,但当到窗口时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摁在窗棂上稍稍用力:“师兄,救他们。” 青毓从鼻子里漫不经心地挤出一丝声音,视线匆匆掠过地上目瞪口呆的人群,东山听罢抓着窗棂的手用力了些,喊道:“师兄!救人!” 青毓终究忍无可忍:“闭嘴!” 话音刚落东山就觉后背一阵闷痛,他被青毓大力甩开,撞上了头大脖细肚子圆的花瓶,他还不曾抬头,就听得“噌”一声脆响,是两柄刀刃相撞的声音。 出手的正是李谟。 青毓早就见识过他的双手,宽厚而稳重,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习武多年的手。他拔出了程严给他佩的尖刀,不同于程家家丁拿尖刀当菜刀使的莽撞,他耍起刀来又稳又准,直逼青毓脖颈。 然而青毓也并非省油的灯,他不闪不避,直至刀刃飞到眼前忽然手腕轻轻一动,他手中握的正是切瓜的弯刀,宛如毒蝎钩子,一下就将刀锋挑偏,再一转手腕,连消带打,却是直削李谟右臂。 李谟此时正是个探出的姿势,尖刀较长,在近身搏斗中略显笨拙,他只得右手往回一收,同时向上一挑,再猛地一记下腰,待青毓逼近胸前毫无防备之时陡然伸出一脚,做了个“兔子蹬鹰”的踹法。 青毓以弯刀做格挡,用力往前一推,同时自身借力往后一跳,躲过了李谟起身时的扫腿,李谟刀尖微微点地,正欲再出招,却听得程严一声怒吼:“蠢货!拦住他们!” 李谟飞快一扫,原是东山趁机解救了几个被束的俘虏。 躺在地上血淋淋的不算,全须全尾的除了林熹,剩下的一位则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之前一是没有防备,二是程家家丁人多势众,不得已屈服着等待时机逃出;然而他等了半响,却是险些等到鬼门关一条龙服务,现下得了自由,又是恐惧又是兴奋,当下同家丁厮打起来。 东山身上挂着一片血渍,伤口好似被滚油盐汤一泡,火辣辣的疼,然而这些他都可以忍受——话又说回来,不能忍也得忍,他之前撞着的花瓶到他胸口那么高,他当机立断,举起花瓶直朝一干程家家丁头上抡扫。 “哗啦!” 花瓶碎了几瓣儿,那杯花瓶扫到的几位也是脑袋开花,捂着脑袋□□,东山当即高喊:“抢他们的刀!” 不消他说,手脚活络的已经扑过去,抢了刀第一时间就是将那些人喉咙狠狠一切,切得血水冒出一丈高,将旁人淋了个湿透。 东山刚喊完就觉背后一阵阴风,他是个手脚灵活的胖子,但毕竟有伤在身,一牵扯就龇牙咧嘴的疼,慢了小半拍,他见不可硬挡便往地上一滚躲过这一遭,却听得“叮”一声,在他原先的位置火花四迸,东山定睛一看不由得长大了嘴:竟是吴巍! “你……” 吴巍基本上连菜刀都没握过几回,让他拿尖刀好比小孩提大斧,晃晃悠悠的看着人就心惊肉跳,他当时见东山受袭脑子一热才出的手,竟被他挡了下来,也可算是上天恩赐,不过这恩赐必然不会持久,待他神智回笼当即两腿发软,连带着尖刀也在发抖,程家家丁轻“咦”了一声,右手一抬,吴巍的刀立马被打得险些脱手。 好不容易攥紧了,对方的刀已经到了面前,恐怕那位家丁是个杀猪的屠夫,一记平砍杀气十足又炉火纯青,东山眼见吴巍已然呆若木鸡,怕是喊也不管用,不由得两手撑地,双腿一绷,然后弹簧似的斜踹上了那人手腕。 东山吨位自在,一记斜踹踹得人双手发麻,不由得“当啷”一声刀刃脱手,东山忙喊了一声:“吴巍!刺他!” 吴巍脑子发木,听得别人说甚么就做甚么,递出刀尖——他对天发誓他只是将刀平平的递了出去,那人的身子就好像定格在那里等着他似的——“噗嗤”一声闷响直直捅入了左胸口。 血像丰沛河水止不住的流淌,那人惨叫一声,吴巍吓得险些就要脱手,却听得东山吼道:“用力!” 他不假思索用力往前一推,那人挣扎着探出的双手剧烈的抖了一下,然后无力的摔了下去,吴巍眼前一片血红,但不需要东山再说了,他明白他该怎么做,他不得已一边偏过头去一边将刀刃一寸寸的往前推。 直感到刺入的那团肉不再紧绷,陡然松弛下来他才眯着眼小心翼翼的转头去看,却见那人一身血污,脸上更是五官扭曲,嘴边白沫秽物,他终于忍不住“呀”的大叫了一声,像个兔子似的蹦开三步远。 日啖一肉_147 东山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撞开飞奔而来的一个家丁,在吴巍耳边飞快的说了密道地址,说完将他往满身是腱子肉的年轻人身上一推,那人捅完一个家丁,抹了把脸哑声道:“我们得快点逃出去!” 吴巍道:“我知道密道地址。” 这可不啻于一道惊雷,那人眼睛立马发了光,正欲张嘴却听得有人插话道:“现在人多耳杂,等出去再说也不迟。” 发话的是缩在角落里矮小敏捷的林熹。 那人转念一想深觉有理,当下干劲十足,将一老一小两弱鸡挡在身后,直面迎向程家家丁。 这话也被程严给听到了,他本就暴跳如雷,现在更是气得几乎一点就能炸,他指着吴巍喊:“这小子知道密道地址!千万别让他逃了!一个都不许他们逃!” 其实不消他说,人们已经杀红了眼睛,不管是程严也好,程家家丁也好,亦或是被雇佣来的李谟也好,他们手上都沾了不止一个人的血,他们都是已经上了贼船,贼船难下,一旦放走一人,满船皆翻。 挡在吴巍面前的年轻人虽然身强力壮但不曾习武,打起来毫无章法,对上人多的仗势很快就落了下风,被人从背后横劈了一刀,那人浑身一抖,还是撑着墙才不至于跪地的。 他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吴巍了,吴巍半是逃半是躲,却还是双手抵不过众拳,眼看着就要被砍中的时候听得一声:“趴下!” 东山从旁人手里夺来了尖刀,两手并提,横砍直扫,刀刃所到之处,便是一声声惨叫。 吴巍这次手脚虽软,但总算还能动,见有空隙便手脚并用朝门外爬去,被砍的年轻人缓过气来,给门外的家丁补了一刀,和林熹一起紧随其后。 东山见他们逃脱当即松一口气,气一旦松懈下来才觉出腿根一阵剧痛,那痛简直就像是生在肉里一下下锯他的骨头,他的马步立刻就塌了,东山单膝跪下撑着砍向他的尖刀。 他虽能格挡,但有个天大的坏处,就是身法僵硬,拘泥固变,只能挡一个方向,旁人从侧面刺入他就只有等死的份—— 青毓刚一个侧翻躲过李谟的尖刀,就见李谟没有穷追猛舍而是刀锋一转,直直逼向东山后背。 “东山!” 青毓立马提起自己的弯刀,只恨弯刀太短,非得近战,他一步当两步使,飞奔至东山背后,两人背心相贴,东山正欲开口就听身后兵器相撞“砰砰”作响,青毓挑开了李谟的尖刀才借着喘息间说:“你放心出手,背后交给我。” 东山笑着应了一声,他那条腿已经痛得都有些麻木,此刻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双臂便不由得承受了更大的负担,他想起也有过类似的凶险境地,那时候他还没现今这样冷静,一惊一乍叽叽喳喳的,吵得敌我都脑壳疼,惟一能让他闭嘴的方式是青毓贴上他的后背。 青毓一边要对付李谟,一边要保障东山背后的安全,还要护着那群老弱病残让他们顺利逃出生天,焦头烂额之际不由得怨气满满:“都是你,”他对东山说,“刚刚捞你一个人多好,要早知道得正面交锋就不折腾那么多劳什子,你也不至于被划成个血葫芦。” 东山轻笑了一声,正准备张嘴说甚么,突然脸色一变:“吴巍!” 他只来得及抖开压在他尖刀上的数柄刀刃,踉跄着站了起来,青毓听他喊的瞬间就预备出手,然而李谟却像鬼魂似的缠上了他,刀锋突然猛烈起来无孔不入,青毓疲于应对,实在难以□□去救那三个老弱残。 被点名的吴巍只觉后颈一阵寒意,他来不及转身更来不及出手,他惟一来得及的是告诉另外两个人密道的地址:“在东院——” 截断他话声的是一阵疾风。 那阵风堪堪擦着吴巍耳边飞过,身后人痛呼一声,“咣当”一下尖刀就脱了手,吴巍在屁滚尿流逃跑之际回头瞥了一眼—— 是一把锋利的裁纸刀。 戴昶气喘吁吁地站在厅堂门前,面上有跑来而显出的潮红,吴巍尚未来得及道谢,却被用力往外一拉,然后戴昶伸出一脚猛地一踹,将旁儿的一扇门板踹得直飞出去,那人正处在恍惚的剧痛中,蒙头盖脸的又扑来个门板,戴昶拔下裁纸刀,隔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狠狠的钉入了那人的心脏!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三个老弱残跌跌撞撞逃了,青毓、东山和戴昶凭借三人之力,替他们抵挡住程家家丁十多人的攻势,哪怕这样,外头还是有十几个家丁在到处晃悠,老弱残三人组晃晃悠悠,可谓惊险。 吴巍甫一出来,见四下无人当即朝另两人耳语,告知其密道地址,耳语刚落,就见巡逻的家丁大喝一声:“站住!” 吴巍听了那声,简直就像是小鹿撞见豹子,当下撒腿就跑,跑得间隙还在心中暗暗道:“谁站住谁傻子!”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是个四肢不勤的公子哥,同另外的老和残一个速度,不一会儿就跑得头晕眼花、气喘吁吁,他眯着眼往回瞅了一眼:好家伙!那些个莽夫倒是健步如飞,呼吸都不曾乱,眼看着他们越追越近,吴巍恨得几乎要捶起了自己的两条筷子腿。 然而还是不行。 跑不动就是跑不动。 吴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恨自己的无能,他见他们穷追不舍,有几次近得刀尖都能隔断他的头发丝,他干脆将另外两人往前面狠狠一推,自己用两条伶仃胳臂拎起沉重的大刀,横在胸前,大吼一声:“你们有本事冲我来!” 下一瞬就被人踹得翻了个跟头。 脑袋磕在地上钝钝的痛,程家家丁冷笑一声,将刀微微往上一提,刀尖向下,突然用力一摁,眼看着就要将吴巍捅了个对穿,突然眼前一花,手腕一沉,竟是有东西扑在了刀身上! 那东西还是个活物,在他反应不及的当儿一记虎扑,扑到他脸上,对着就是一顿狠狠的撕咬,咬得那人惨叫连连,脸上被扯下好几块鲜活的肉来! 吴巍看着油光水滑的活物惊道:“腊肠!” 腊肠听见有人喊它名字,在撕咬的百忙之中空出嘴来“汪”了一声,权作答应。 吴巍一咕噜爬起来,就听得耳边一阵口哨声,腊肠突然停了爪,以那人肩膀为借力点,猛地一蹬,呜汪一声朝吴巍身后预备偷袭的家丁扑去。 吴巍被人牵住了手,他回头同邹仪的鼻子撞了个正着,两人龇牙咧嘴,邹仪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同他道:“快走!打斗声会把剩下的人都引过来的!” 吴巍见程家家丁陆陆续续的赶来,自知这只队伍没甚么战斗力,马上撒蹄子就跑,邹仪在他身后,和邹腊肠一起断后。 邹腊肠虽是狗,但毕竟体积庞大,一旦严肃起来颇有青毓之风,且狗牙尖爪利,撕咬起来是把命豁出去的架势,程家家丁惜命,一时间竟不能耐他如何。 他们且战且退,一直战到东院,林熹实在是帮不上甚么忙,趁着众人打斗分神的当口跐溜一下钻到假山口,只是他毕竟上了年纪身子发福,竟卡在口子上进不去也出不来,急得眼角冒汗之际,却是有程家家丁捡了空隙提刀而来,林熹吓得冷汗淋淋,那之前背上被砍了一刀的年轻人发现了,眼见来不及,干脆以肉身为盾,用肩膀生生抗下那一记砍杀! “你——!” 林熹不由得惊叫起来。 那人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力气凝在双臂上,狠狠一推,把林熹推入假山,哑声道:“快跑!” 林熹立马去撬铜盖,而邹仪终于能分神,挑开了砍到他头顶的一记刀风,眼神复杂的瞧着他:“你……” 那人用完好的手臂以刀为拐,撑着站了起来:“我清楚,我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既然如此……总得为生者开条道路吧?” 那是戴昶请的客人之一,在程严东窗事发之前对程严可谓吹捧拍遛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尽管如此程严也没用正眼瞧过他,不止程严,戴昶也好宋懿也好,反正有头有脸的都没拿正眼瞧过他,偶尔心情好了会同他说几句话,也不过是种同耗子说话的逗弄。 连带着邹仪也没有仔细打量过他,现下一打量,发现那人五官不精,是副丢到人海里找不出的相貌,难怪没甚么深刻印象,真要挑起来,眼角两边往下耷,是双偏向刻薄的三角眼。 日啖一肉_148 邹仪眼窝发烫,却听得耳边一声“小心”,那人挥开了刺向邹仪的尖刀,嘴唇发白的笑道:“不要分神了。” 邹仪低声道:“我明白,多谢。” 他们简单的交谈之后就分开,那些逡巡在外的家丁好似吸血的蚊蝇,打斗声引来了他们,他们将邹仪三人团团围住,若不是那年轻人死守着洞口,恐怕早就将林熹给拉出来了。 三人一狗越发困难,就在此时,听得“当啷”脆响,紧接着是宛若春雨点地的脚步声,他们三人一震后不由得大喜:林熹逃进了密道! 本显疲态的三人抖擞了精神,邹腊肠战力威武,一时双方僵持,两边都讨不得好。 邹仪只觉有个灰影在眼前一晃,下一秒那人的刀已经移到头顶,他狼狈的屈腰打了个滚,堪堪躲过插在地上的刀刃,就听得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天亮了!” 他愣了愣,抬头去看—— 一缕日光被挑在刀尖,刺得人眼睛发痒。 他趁着那莽夫被亮光慌了神的当儿,一刀刺入他胸口。 他杀人的时候除了眉头紧皱,其他一概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胸口有多滚烫,就像一口沸腾的锅,蒸汽“呜呜”的翻滚着,他口中衔着那三个字,反复的咀嚼: 天亮了。 我居然活到了早晨。 熹微晨光流淌过邹仪的心,也流进了刀光剑影、宛如炼狱的厅堂。 戴昶身上有不少砍伤,幸而都不算太深,他此刻发散了衣乱了,披头散发的模样衬着他那张满是戾气的脸,真好似地狱恶鬼。 他杀起人来全不讲究章法,他只知道砍人,别人将他摁在地上他就咬他,被人家打得满嘴是血也不晓得松开,然后瞄准了时机送出致命一击,他并非武者,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程家家丁这些贪利惜命之辈,一时间竟无人能将他拿下。 青毓皱着眉匆匆瞥了他一眼,就这一个分神的当儿脖子上就添了道细痕,血珠子从脖颈上沁了出来,他立马格开对方剑锋,然后寓守转攻,一个大开大阖的平刺递出。 却见对方不急不缓,手腕轻抖,那刀刃被他使得宛若毒蛇,非但不避,反而沿着弯刀直缠而上,对方不避,青毓却是要避的,这个攻程正在尖刀范围,对他不利,他猛地一记下腰。 然而正所谓高手过招,李谟手段灵活多变,竟在缠绕的冲势中半途改道,从刺换斫,就要往身下重重一斫,青毓一手撑地一手使出弯刀格挡,兵器相撞,震得两人俱是手腕发麻,青毓便借机一蹬腿,从他身下跳了起来。 青毓面上瞧不出来,实际心里头不是一般的焦躁,他心里头挂念着邹仪他们,他们只有四人一狗,还都没练过武,便是以势作刃也只能占一时上风,长此以往必定全军覆没——倒是可以派出几人先逃了,但以邹仪的性子,他又哪里肯逃? 青毓铁了心要速战速决,可越是心想,越是不事成,李谟似乎看中他心中所想,知他心已乱,攻势猛烈气势大盛,青毓有好几次都险些命丧于刀刃之下,被他堪堪躲过。 青毓被李谟缠紧,无暇□□,东山也不好过,活动加剧了他的流血,尤其是腿根那好不容易上了药的地方,他怀疑当时的看守一刀将他腿都定穿了,不然怎么会这么疼呢? 怎么能有这么疼呢? 疼得他都想扑到师父怀里,不管自己多大岁数先哭一场再说。 然而现实情况是不但别想扑师父怀里,师兄那儿都没法近身,他忙于应付那些家丁,他恨恨的咬着牙,若是没有这样的伤势,就像是切菜砍瓜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能解决了,可伤得这样重,他感觉的到,那条腿已经使不上力气了,他是拖着这条废腿打转。 东山一个不查,被人砍到了伤腿的脚腕,所谓雪上加霜不过如此,他当即站不稳晃悠着跪了下来,凌厉的刀风已经贴上了他白嫩的脖子,却被一把尖刀横闯进来,强行撞开了。 戴昶力气不如虎背熊腰的家丁,撞开的同时自己也险些将刀脱了手,然而他咬着牙,生生握着,嗓子里发出了野兽才有的呼噜声,胸口的伤迸出一道血痕,他轻咳了一声,突然哑声吼道:“程严!” 那声音太沙哑、太凄厉、太毛骨悚然,激得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由得一憷,戴昶毫无所觉,瞄准了这个空隙捅进了对方柔软的腹部。 东山呆看着他,因为疲惫、因为伤痛或者是因为别的甚么,总之他反应过来有人偷袭的时候他想站起,然而从腿根到脚腕一阵剧痛,竟提不起力气来! 青毓本就分出一丝心神在师弟身上,见状也顾不得李谟了,匆匆打翻对方的刀刃就扑至东山身前,只是此时刀已然太近,只来得及用弯刀将刀偏了两公分,剩余的用右膀生生受了。 东山看得心痛至极,轻声道:“师兄。” 青毓汗蹭一下全冒了出来,却仍有点儿不合时宜的闲心,柔声细语的安慰自己的小师弟:“乖,打完这一场师兄请你喝酒。” 东山哭笑不得:“都说了我不喝酒——闪开!” 李谟抬手,递出了一刀。 那一刀又快又轻,宛若一阵刺骨寒风,青毓当机立断自己躲不开,只能勉强避开要害,他已经做好了牺牲臂膀的打算,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戴昶不知道甚么时候冲到了他面前,背对着他,青毓只能看见从背后露出的一截刀刃。 全是血。 像瀑布似的全部是血。 李谟轻“啧”了一声,当下就要抽刀,却不曾想戴昶竟然双手紧紧攥住了刀刃,他那一抽竟然没有抽开! 与此同时戴昶歇斯力竭的吼出了声:“捅我!” 青毓瞪圆了眼睛,戴昶又颤抖着吼道:“捅我!” 李谟心下不好预备松手,然而他的手快青毓的刀更快,他抄起东山的长刀,从戴昶背后起,一口气直捅到李谟背后,将两人都钉在尖刀上! 李谟喉间挤出一声惨叫,那一刀好像捅到了他的脏器,整个腹部立马鲜血淋漓,他手摸了一把,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置信自己拥有这样卓绝武功却败给了一个连马步都没有扎过一天的人! 他泄愤似的将那刀一寸寸的往戴昶身体里推,戴昶咬着牙还是忍不住嘶吼起来,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青毓一个箭步落至李谟面前,先是一刀削掉了他的手,然后一刀抹上了他的脖子。 青毓被李谟的血溅了一脸,他也不管不顾,冲到戴昶面前——他已经倒下了,东山接着他,他疼得像个虾子似的蜷缩起来,可是腹部插了两把刀,又哪里缩得起来? 青毓头也不回一挥手,从欲偷袭的家丁腰上剜下一块肉来,他眼睁睁看着戴昶的眼睛逐渐涣散开来——戴昶有一双漂亮得仿佛黑葡萄的眼睛,熟得刚刚好,闪着水灵灵的光——然而那光却渐渐涣散开来,再也聚不拢了。 戴昶浑身发冷,他眼前青毓的脸逐渐模糊起来,遁入黑暗,他笑了笑,舍尽全身力气抬起手——那是他自以为的抬起,其实不过是抬起了指尖,青毓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见他一上一下阖动嘴唇,不由得凑到他嘴边去:“你说甚么?!” 戴昶笑了一声。 青毓焦急的抓着他的肩膀道:“你说甚么?!我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 戴昶微微仰头,像临死的鱼挣扎着抬起头那样,从口中虚弱的挤出两个字:“毓之……” 青毓心下大震。 他甚么都知道。 在他说出宋懿告诉过密道所在的时候,他就全部知道了,可笑他以为戴昶心烦意乱没有反应过来——心烦意乱的是他,以戴昶的聪明程度,怎么会反应不过来? 戴昶不知道青毓心中所想,到了这个时候,别人怎么想的已经全然无所谓了,他恍惚间正握着宋懿的手,他想起了早些年宋懿面红耳赤的同他告白,把那都快摸得包浆的玉蝉塞到他手里;还想起那年在巢牙湖,两个人在船上温存,宋懿抱着他在他耳边对他说:“你稍微心疼点儿自己,不许死,你要是死了……” 日啖一肉_149 “怎样?你想讨小老婆去?” 青年笑了一声,低低地道:“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有病。”戴昶说。 但那其实不是他的真心话,现在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把真心话说出口了,索性不算太晚。还是三个字,那三个字不是“你有病”,也不是“我爱你”,而是: 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我昨天人在外面所以没更新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程严眼见得力干将被干掉,心中暗骂了一声,忙对将自己团团护住的四个家丁耳语一番,让他们保他出厅堂,却见青毓小心翼翼的取出了戴昶腹部的两柄刀,将他珍而重之的放在地上,然后猛地一个抬手,将一个八尺男儿生生甩出两丈远! 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出青毓脚风已至,手起刀落就是一个人头,东山欲起身,他却喝住了他:“别动,你看着我就行。” 东山嗫嚅着嘴唇想说甚么,最终却只是将戴昶挪到身边,看得紧了些,有自作聪明的想对东山出手,东山刚开始还动手格挡,但很快就不必了。 青毓提着刀,他右肩那记砍伤极深,几乎砍到他的骨头里,但他浑然不觉,仍能耍刀自如,以一种极其凶恶的攻势,将想要对东山下手的人都斩了个一干二净。 他背对着他,东山抬起头看着师兄的背影,血顺着肩胛骨蜿蜒而下,已经将袍子浸透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淌,青毓固执的不肯退一步,他以脚为牢,将他所守护的东西安放在身后——于是他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程严一边遮遮掩掩的往外走,一边浑身发抖,青毓的相貌是好的,但他五官深刻,眉眼更是利落过人,阴影笼在眉下,不笑时便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架势,更不要说现在,脸上一片片的血渍,简直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修罗。 程严再低调也是个大活人,怎能逃过青毓的眼睛,他眼看着小喽啰处理的差不多了,便直径朝程严走来,程严两腿瑟瑟浑身发颤,那些围在他身边人高马大的家丁都缩成了一只鹌鹑,却还是被青毓毫不留情的挑破了胸口,四个人相继倒下,他手扒着门板,浑身抖得仿若抽搐: “你放了我!”他几乎是尖叫出来的,“你放了我!你想要甚么我都给你!考核官的位子你要不要?出去以后杜国的厨界归我说了算,考核官的位子人人挤破了头想要,富得流油!我送给你!” 青毓叹了口气,亦或许是笑了一声,程严分不出来,他最后的意识是一股冰冷的刺痛卡上了他的颈骨。 青毓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四十四条人命啊。” 与此同时,东院。 邹仪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 他老远就觉察出刀风呼啸,却是到了眼前才勉强抵挡,金属相撞,他的右颊被划了一丝血痕,脑袋堪堪擦过。 那家丁的一击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笨重有余灵巧不足,邹仪只要手脚快必然能躲过,可他光是躲过就拼尽了全力。 那人见一击不中,大喝一声,手中青筋突爆,刀尖掠起一道尘埃,朝邹仪腰腹横扫,邹仪喘着粗气提起刀来,手已然抖得不成样子,却见兔起鹘落间一道血光乍现,邹腊肠一爪撩在那人胳臂,一爪抓着那人臀部,尖嘴更是对着握刀的手发狠的咬了下去。 “啊!” 那人低叫了一声,发狠似的甩着邹腊肠,可邹腊肠体形不小,又是下了狠劲,竟一时甩不开,还是旁儿的家丁来帮忙,朝腊肠背上砍了一刀,它才不得已松了口。 邹仪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邹腊肠,他是眼睁睁看着它雪白无暇的皮毛被鲜血染红,二十多刀,身上遍布伤口,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肉。 邹仪拖着瘸腿想:“熬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应当趁着还有还手之力的时候点燃□□,那群莽夫不知道有□□,可以趁他们分神间隙逃到密道里。 “可是,”他旋即想道,“青毓该怎么办呢?还有东山、戴昶……这□□能让整个庄子都飞上天,土木坚石都扛不住,更何况区区人的血肉之躯……” 然后很快他就没有胡思乱想的心思,有人朝他小腿斜切一刀,那一刀险些将三分之一的肉都给剜下来,邹仪当场痛得眼前一黑,却还要在剧痛中深吸提起,对抗密不通风的刀刃。 他拼了半条老命凑到吴巍和那年轻人身边,三人聚拢相互贴着后背,邹仪压低了声音,在他们耳边说:“护我去水沟!” 耳朵同嘴唇一触即分,也不知他们听见了没有,应当是听见了的,吴巍这样一个含在嘴里怕化了,见到有人杀鸡都得难过半天的公子哥,却主动挡在他面前,邹仪瞧见他手臂上有一道裂痕,从食指的指甲开始,一直裂到胳臂肘。 三人存了心转移重心,幸而水沟离假山也不过十步路远,可这十步路却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 到后来,他们都是心存了死志,实在躲不了,便也不躲了,干脆省下力气来,借着对方砍人胸腹大开的空隙,去谋求一线生机。 邹仪眼见脚跟贴到了水沟,当下不管不顾弯下腰去刨开□□点燃,程家家丁见有可乘之隙一刀砍向他的脖颈,邹仪猛地低下头去,让自己的后背挡了这一记,那一刀从左肩一直砍到右肩,他却浑然不觉,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点燃了□□,然后吼了一声:“趴下!” 剩余两人还不待他说就已经主动趴下,那□□像过年放的炮仗似的,一个个的炸起来,炸第一个的时候就是一阵轰隆巨响,两耳发聩,双眼被暴涨的白光激得立刻就流下泪来! 邹仪虽早做了准备还是被惊得不轻,他泪流满面的睁开眼去,一手拉着吴巍,一手拉着年轻人,跌跌撞撞的朝假山洞口奔去。 邹腊肠紧随其后。 那些没有防备的家丁此刻两眼失明两耳失聪,惊慌大叫,提刀乱砍,他们顺利避开不过眨眼间就到了假山门口,邹仪先把年轻人给塞进去,又推了吴巍和腊肠进去,吴巍见自己进去了邹仪的脚却定在假山洞口丝毫没有挪动痕迹,不由得惊叫起来:“你——!” “我……” 邹仪的话还不曾说完,感觉身体被大力一拉,脑袋磕在石头上险些开瓢,他的手脚发软,被人连拉带拽的给拽进了假山里,不由分说的推到了密道,他一个踉跄直接从阶梯上滚了下去,滚了好一会儿还是邹腊肠扑过去叼住他的衣服,生生给止停了。 吴巍冲下来去拉他:“你没事儿吧?” 邹仪一手攥着他的手,一手贴着墙,将墙贴出个五指血印来:“我得回去……” 吴巍:“你回去做甚么?!” 邹仪此刻见他们安全入密道,绷紧的线松下来,其实此刻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偏不肯安生,兀自说道:“他在外面,我总得去陪他……” 吴巍见邹仪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知怎地胸中一口怒气燃烧起来,几乎要将他的胸口炸开,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从来没有,在这怒气之下他做了一件他之前不会做以后也绝不会做的事——扇了邹仪一记耳光。 那耳光力度之大,差点将邹仪扇得再次滚下去,还是那三角眼的年轻人搭了把手。 邹仪被他给打懵了,靠在年轻人身上一时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就见吴巍伸手去拉他,他是他们里头伤最轻的那一个,拉着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往下跑,一片黑暗中只听得吴巍哽咽着大声道:“不要死!” 他说:“你不要死!你是神医,你要是死了,谁来医治他?!” 日啖一肉_150 话音刚落就觉得握住的那只手整个一僵,邹仪突然攥紧了他的手,险些将吴巍的手都给拗断了,吴巍听得他哑声笑了起来:“好——”他大笑起来,嗓子像是破锣一样沙沙的在这漆黑甬道里回响,“我绝对不会死——我绝对不会死!” 吴巍听他口中喃喃着那句话,他每跑一步就说一遍,那话都被他嚼烂了,他本想让他少开口省省力气,转念一想自己却闭了嘴,只是咬紧牙关,自己在心中默念同样的那句话: 我绝对不会死。 活着多难啊,可我偏要活! 他们脚下是未知,头顶是轰隆响声,那□□被掩埋在整个庄子底下,如同苏醒的怪物般轰隆声不绝,三人听得都已经麻木,吴巍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正想说些甚么,却听又一阵响声,那声同之前的不同,又沉又闷,仿佛从脚底长出一把刀,要将人劈成两半。 那好像大地在发怒,吴巍被甩到墙上,像一只苍蝇被甩到墙上,五官都险些被拍得凹进去,他在巨响中仓皇的吼另外两人,却丝毫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吴巍发了慌,踉跄着爬起来,却见脚下突然蹿出了一缕光。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吴巍听得邹仪的低吟,他手脚并爬爬到邹仪身边,邹仪颤颤巍巍掏出火折子,吴巍替他点燃了,同脚下那抹光遥相呼应——吴巍的泪水涂满了整张脸,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何为喜极而泣:“我们在这儿!”他大喊。 脚下的光越来越强,虽然地道还是时不时的颤抖,将他们三人如同猫爪子下的耗子一般玩弄,但他们硬生生提着一口气,挨到了那抹光到面前,乌压压一片人,还备了担架,见三人立马将他们抬上去,有人在邹仪耳边柔声道:“官府报道,放心吧。” 邹仪勉强扯出个笑来,嘴唇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只是瞪圆了眼睛,无论别人如何劝说也不肯闭眼。 那批官兵兵分两路,一批往上,一批急忙将三人抬下山,在邹仪身旁的那人似是个大夫,草草替他包扎,见他伤成这样还能不晕过去暗自惊奇,一直到小队人马晃晃悠悠出了密道洞口,邹仪被日光逼得两眼刺痛,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抬眼望了望山顶。 就一眼,一眼过后,他闭上眼,泪流满面。 他的预想成了真。 那同行的大夫顺着他的目光不解地望去,心里头猛地咯噔了一声,明白了之前地动山摇的巨响是甚么了—— 是雪崩。 邹仪闭着眼睛,睫毛扑簌,泪水纹路一般的往下流,大夫瞧他这般模样,估摸着庄子里有他挂念的人,心头不忍正准备安慰两句,忽听洞口一阵嘈杂:“黄大夫!快来快来!这儿还有两个人!” 邹仪猛地睁眼,拼尽全力扭过头去,见官府抬着两幅担架一步步走出来,那担架上放的,正是一胖一瘦两个光头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完结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完) 青毓睡了七天。 这七天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许是那日骗他们回庄子的程家家丁一语成谶,当初宋懿派下山的人里头,还真有一个九死一生,拖着残躯跑到了大街上——当即咣当一下昏了过去,缓了些时日才醒来,一醒来就去报官府,官府急急忙忙的派遣人马。 待跑到山脚下,林熹却是跌跌撞撞冲出洞口,一见着外面声势浩大忙不迭将原委说了,一行人顺着密道逆行而上,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至于青毓和东山,说来也巧,戴昶的□□瞧着骇人威力却不足,两人挨过东院的一波爆炸,没赶上眼瞎耳聋,推推嚷嚷进了假山,这才觉出地动山摇,忙咕噜滚进地道,堪堪和雪崩擦肩而过。 事后几人都昏了过去,吴巍伤最轻,邹仪其次,只是小腿伤势骇人;东山的腿倒是伤得厉害,拼尽全力医治却也是跛了,日后只能拄拐,飞檐走壁自是不必想,不过他捡回一条命来已十分庆幸。 青毓右肩那处伤口极深,再失血过多,躺得久,虽然邹仪醒后就亲自上阵,勉强将他的命从鬼门关里捞回来,右肩却是以后再不能担重物。 至于伤得最重的那位三角眼年轻人,回天无术,去了。 青毓醒来的那个早晨,邹仪特意挑了件素袍子,去参加年轻人的头七。 年轻人名唤陈正。 是个爹不疼娘不爱、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中老二,老大嗜赌,老三嗜嫖,照理来说黄/赌/毒三缺一,他应该同他们浸染的一样,可陈正似乎脑子从小就跟他们长得不一样,先是发奋的读书,然而奈何先天不足,后天补得也吃力,干脆放弃了去豆腐店里做学徒。 这么一步步往上爬,自身本事是一回事,长袖善舞又是另一回事,他拜了个同样长袖善舞的师父,被人在背后尊称为“大小毒瘤”。这次就是“大毒瘤”有事出海,便选了他的衣钵人“小毒瘤”参加切磋盛会。 ……谁想得到呢? 命运弄人,不外乎如此。 邹仪去的时候陈家已经将饭菜备好,香烛摆好,纸钱放好,正丢在盆儿里烧着。 那黄纸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香中又带烟火气,好像生者留下的一个影子,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人间。 陈家父母似乎哭得很伤心,他的兄弟却是面无表情,被父母催促着才上了香,之后便立在饭厅里,站也没站相,同来访客人敷衍的说着话。 邹仪恭恭敬敬上了香,又对着蒲团跪下来,他的小腿被人斜切一刀,行动不便,陈家父母见状想拦他:“意思意思就得了,这么客气多见怪。” 一道前来的林熹皱起了眉,觉得这对父母做得十分稀奇。 邹仪却用拐横在胸前,阻止了他们伸来的手,一字一顿道:“他当得起。” 说着笨拙的跪下身去,将拐放在脚边,然后以头叩地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之后便是林熹、吴巍,陈家父母想留三人吃饭,都被他们拒绝了,吴巍率先走出去,邹仪同林熹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林熹指着吴巍道:“我之前就觉得你太静了,年轻人,多活动少胡思,像他那样活泼些才好。” 邹仪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却见在前面的吴巍折而复返,手中攥着两根柳条,分给他们一人一根:“在前边路上瞧见新抽的芽,长得真好看。” 邹仪将拐杖夹到腋下,空出两只手来编了个圆环,一边编还要一边得了便宜卖乖:“人家千辛万苦长出来的,你怎么好意思折了它。” 吴巍当即脸上一红,嗫嚅着嘴唇不出声,还是林熹发话,让邹仪不要挤兑他。 三人走至林府门前,脚还不曾踏进去,就见有下人急急忙忙道:“老爷、邹公子、吴公子,青毓佛爷醒了!” 三人心下大喜,吴巍连蹦带跳往前跑了几步,忽然觉得有甚么不对,他回头就见邹仪立在原地,手里的拐被他摔在地上,现在正佝偻着费力的去捡,只是手抖得厉害,一捞却被他推得更远了。 吴巍忙扑过去将拐杖塞给他,见邹仪半张着嘴,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不由得担心的扯了扯邹仪的袖子:“邹大夫?” 邹仪的魂儿这才被招回来,他冲吴巍挤出个微笑,颤声道:“走,去看看他。” 吴巍本搀着邹仪,不曾想邹仪单脚跳得极快,到最后得吴巍小跑才能跟上,然而到了房门前,邹仪却又不急了,用手轻轻抚着房门,吸了口气才将它推开。 日啖一肉_151 房门里头大夫、下人吵吵嚷嚷乱做一团,邹仪却在这吵闹中一眼瞅见了青毓,青毓正靠在床头冲他微笑,嘴唇还发着白,分明是极虚弱的模样,笑却十分的不正经。 邹仪看了他半响,忽然也笑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过去,哑声道:“感觉怎么样?” 青毓言简意赅:“很好。” 邹仪茫然的点了点头:“那就好。”说着伸出手去替他把脉。 之后换纱布、灌药汤又忙活了一通,眼见青毓面露倦色,邹仪替他掖了掖被角便退了出去。 又过了几日,青毓能下床活动,林熹便张罗了一场铺张盛宴,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么多人九死一生,再怎么铺张都不过分。 傍晚的宴,邹仪午饭后就来了,先是监督他喝药,再给他换药,看着他午睡,最后喊人起来帮他穿衣服。 青毓身上遍布伤口,尤其右肩,穿衣需要格外小心,偏早春的衣服也厚得很,层层叠叠穿起来极费工夫。 青毓坐在榻上,垂着两手,对邹仪笑嘻嘻道:“伺候大爷穿衣。” 邹仪冲他翻了个白眼,却并没有说甚么,小心的走过来替他穿衣服,他这几日对青毓格外的纵容,纵容得连东山都看不过去。 邹仪肩膀上也带着伤,青毓不过是随口一说,平日里都舍不得,更不要说现在了,忙兔子似的蹦开一尺:“我来,”他急急忙忙地说,“我自己来,我能行,你歇着。” 邹仪见他坚持,这才放下手立在一旁,不过还是会闲不住,时不时地搭一把手。 待青毓换好衣服后时间也差不离,两人入了宴席,见吴巍穿了件绛紫色的袍子——这是他从来不曾穿过的颜色,他见邹仪盯着他看,十分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我从今日起就跟着我爹学怎么掌管家中事宜啦,现在乱得很,这次考核官损失惨重,告老的全部延迟,宋伯都被请出了山。” 又见邹仪若有所思的神色,便主动道:“官府还在清理戴庄废墟,大致已经明了,是程严作的祟,戴兄、宋兄……的两块碑已经造了起来,想来不久就能完工。” 邹仪点头:“落成之日务必告知我一声。” 说话间主人落座,林熹拍了拍手,珍馐美宴流水般的送了上来,他纵横商场多年,最是会拿捏人心,一场饭下来众人都吃得相当尽兴,除了东山,每人都喝了酒,就连青毓邹仪本因着不利伤口愈合拦着他,到底没受住青毓死缠烂打的攻势,让他啜了一小杯。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这里头大多都是伤员,本着养伤的原则,也不留人,吃完就散了。 邹仪坐在榻上,从几案上翻开看到一半的游记,这是邹仪怕他养病无聊,替他寻来的,语言风趣,是个打发闲时的好东西,不过他现在的心思显然不在游记身上。青毓以书掩面,就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邹仪在给他铺床的背影,神情专注,面容猥琐。 邹仪这几日对他好得那是绝对没话说,以前对他也是好的,但嘴上总少不了要挤兑他几句,现在是一句损人的都不说,他咳嗽一声脸色都能发白。 青毓美滋滋的过了两日,欢喜褪去,却越发的不是滋味起来,他一边自嘲地想着:自己真是犯贱,一边不可自抑的心疼起来:那可是他的宝贝啊,他的宝贝就该眉眼带笑,神采奕奕,两片薄唇上下一碰,吐出让人无言以对的尖刻话来,而不是化成一汪水去伺候别人。 伺候我也不行。 他这么想着,存了心去逗弄邹仪,见邹仪背对着他给他铺床,朗声笑道:“满谦,近几日这般贤惠,是要给谁家做媳妇呢?” 邹仪不答。 他又道:“你要是姑娘家,我立马还俗娶你做媳妇去。” 邹仪还是不答。 青毓蹙起了眉,见邹仪还没有恼怒反驳心下正疑,却见那双铺床的手不动了,整个身子都僵在那儿微微颤抖。 他心咯噔一下,当即跳下塌,三步并两步跑到邹仪身边,就见邹仪紧紧攥着锦被,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被面。 青毓伸出手去,先是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脸,见他不反对便将他整个脑袋都拗到自己胸口,轻抚着他的脸道:“满谦,对不住,我不是存心的,别生气好吗?” 邹仪一声不吭,直至泪水浸了他大半个胸口,这才开口:“我……”甫一开口就觉嗓子哑得不可思议,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你真的回来了。” “你要是回不来了,我该怎么办啊?” 青毓浑身一震,只觉心尖儿被一只小手狠狠地掐了一下,一时嗫嚅着嘴唇竟不知说甚么,邹仪伸手摸了摸他温热的面孔,突然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苦苦压抑了十多天的不安,在摸到他面孔的刹那,在感受到他温暖体温的刹那,在感觉到眼前人活着的刹那,终于止不住了。 邹仪自爹死后就再没这么哭过,两眼一闭嗷着嗓子哭,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顾一切的哭,哭到后来嗓子都哑了,可就是止不住,青毓给他喂了半杯水,他也是边哭边喝完的,青毓将他圈在怀里,哄了半响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他急得直跺脚,突然瞥到了被自己丢在一旁的游记,像是想起甚么似的,猛地抓住了邹仪的肩:“我们回去好不好?” 邹仪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打了个哭嗝:“甚么?” 青毓说:“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邹仪这下听明白了:“可你不还是要去蓬莱吗,不去了?” “不去了,”他捧着邹仪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本来就是为了找好日子才出来的,现在好日子在我面前,哪能继续折腾啊,还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好。” 邹仪给了他轻轻的一巴掌:“哪儿来的老婆?哪儿来的孩子?嗯?” 青毓甘之如饴的受了那一巴掌,没受伤的胳臂将人圈得紧了些,低下去他啄吻邹仪的脖子,邹仪觉得痒,偏头避开了:“真的不去?”他问,“都临门一脚了就这么走了你不会不甘心?要是你想,我陪你一起去。” 青毓摇摇头:“说不去就不去,明天我跟东山讲,现在先睡觉,都这么晚了。” 邹仪这才想起身后的人是重伤员,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仔细检查了伤口,发觉没有大碍之后脱了外衫,两个人脸贴着脸钻进了被窝。 邹仪心中回过味来了,为自己刚才的大哭感到羞赧,见青毓眼珠子一刻不落的盯着自己面上不禁红了起来:“看甚么看?睡觉。” 青毓立马听话地闭上眼。 他本来还想趁邹仪睡着之后偷亲两口,便是不能亲多看两眼也是好的,结果不知怎地,许是受了伤虚弱的缘故,他竟等着等着睡着了。 在朦朦胧胧之际,突然觉得怀里被挤了挤,邹仪已经睡着了,半流着哈喇子小猪似的往他怀里拱,青毓被他顶到了伤口有些疼,稍稍换了个姿势,却还是牢牢的将他圈在怀里,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他一边拍背一边想:“我终于要回家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依旧日更 想看长评=3=(虽然可能没有但我还是默默的求一下吧QAQ) 老规矩,如果不嫌弃我字丑的话作为感谢就送一张明信片 日啖一肉_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