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万里定山河》 武神 薄月,深雪。 常歌单骑破开浓夜,马蹄翻飞,一路尘雪。 他自江陵北上,已有两日。襄阳城失联,则已有月余。 期间,自楚国都城江陵派出无数快马密探,皆了无音讯。 襄阳城,地处大魏、益州、楚国三地交界之处,向来是荆楚之地的北大门。 尤其是大魏,与楚国隔秦岭而峙。 此处陷落,大魏可经由襄阳城畔的汉水,直下楚国都城江陵,不出三日,都城告急。 常歌猛地一勒缰绳,所骑黑马两蹄悬空,发出一声尖锐嘶鸣。 他戴着黑纱幂篱,此刻凉风浮动,纱罗掀开一缕缝隙,露出锐如寒星般的眼瞳。 忽然勒马,那马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静止,原地焦虑地打着响鼻。 身后马蹄声渐近,常歌估摸着来人已至身侧,开口问:“幼清,这是楚国风俗么?” 幼清愣了足足半柱香。 大雪,荒野,一弯冰河。 月黑雪重,空中有些渺不可闻的血腥气。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杀意涌动的雪夜,怎么看也不适合祈福的雪夜—— 暗绒般的天空中,满目赤色天灯。 天灯涌动,仿佛一把烈火,烧烬星河,燃透苍穹。 漫天的火红刻进了幼清的瞳孔,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常歌喊了他好几声,连他的坐骑都不耐烦地踏了几步,幼清才从这幅景象中回过了神,朝他行礼道:“禀将军,幼清不知。” “天灯来向,应当是襄阳城方向。”常歌压低声音,“已是破晓时分,千里无鸡鸣。安静得有些太反常了。” 他打量了一圈。 四处深雪,只留开冻的冰河水声。 太安静了。 数年前,常歌还是大周昭武将军之时,来过一次襄阳,当时舟车劳顿,抵达时亦是鸡鸣时分,可那时的襄阳地处南北枢纽交接,北船南马,即使深夜,依旧车水马龙。 汉水之上,画舫丝竹更是靡靡不绝,断不是此时一副无人静寂之景。 “襄阳,恐已有难。幼清,走!” 啪。 马鞭刚扬,常歌马前陡然冲出个人,惊得黑马险些失了前蹄,幼清的卷尾镖更是直直朝那人门面飞去。 只听哐当两声脆响,寒光一闪,两枚卷尾镖被常歌的长戟击中,镖头一偏,擦着那人的肩头,戳进地面。 事发突然,幸亏常歌眼疾,察觉之后迅速勒马,那马亦是训练有素,前蹄在空中高扬,接连乱踏几步,愣是没伤着贸然冲出来的人。 挡开幼清的卷尾镖,更是一气呵成。 虚惊一场,幼清这才瞪眼嚷道:“老头!突然拦马,你是何意图!” “不能去,不能去啊!” 还没看清那人的面目,那老头居然扑通一跪,呜咽着哐哐嗑起头来。 常歌与幼清对望一眼。 无人荒野,忽然冲出个人,不由分说就拦住去路,不得不说令人生疑。 幼清深吸一口气,当即要发作,却见沉沙戟轻轻悬在他身前,示意他勿要冲动。 幼清立即噤了声。 常歌这才收了沉沙戟,倾下身子,放低声音问道:“老伯别急,你先起来,慢慢说。” 没想到这老伯起是起来了,额上磕头沾的残雪都顾不得擦,一把抱住常歌的马笼头,大有一把倚老卖老、无赖泼皮架势。 幼清一看就炸了,当即要亮镖,却见常歌的幂篱稍稍侧了个角度,纱罗轻旋,似乎是在看他。 日常相处时,常歌的脾气虽然烈了点,但其实好相处极了。 他兜里总是揣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一点也不像传说中脾气大不好惹的大将军。 所以这回襄阳城消息隔绝,常歌点他同行探查时,幼清乐了好几天。 临行出门时,下了场小雪,他一出大门,看到常歌的长发已高高束起,玄色良骏和狼裘之上都落了层薄雪。 寒风一过,雪尘飞扬,缁灰狼裘瑟瑟,常歌周身的氛围顿时显得肃杀又疏离。 那时候,幼清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无论常歌素日如何平易近人,一旦戎马杀伐,他依旧是战火浇出来的铁骨将军。 正如现在,常歌虽放低了语气,听着是和缓柔软的,然而纱罗间露出的眼神,锐得如天上的寒星。 老头似乎是对上了他的眼神,也不知是天气太寒还是眼神太锐,竟不自觉打了个哆嗦,磕巴了一下:“老、老拙乃襄阳人士,方才树林之中听闻二位交谈,知是要去往襄阳,一时无法才情急拦马,还、还谢谢这位公爷不杀——” 常歌语气依旧冰冷:“你乃襄阳人士,我二人驰援襄阳,你为何拦马?” 那老头一惊,而后竟老泪涕泗起来:“不能去,不能去啊!襄阳城破,此去……此去送死无疑!” “襄阳城破?” 还没等老头回答,侧后方忽然一声惊叫,一片渡鸦哗一声飞起。 老头被惊得一愣,常歌已趁机纵马追去。 密林中,一位妇人兜着襁褓跑个不停,身后跑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 她一面跑着,一面无可遏制地回头张望——有个兵士提着弯刀追着她和少年,那人身材高壮,一副鬼戎打扮。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已不到两刀之长! 她急迫得她来不及呼救,只能抱紧怀中婴孩,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音。 妇人身后跟着的少年一样的慌不择路,他离妇人半步远,离追着的兵士更近。 那人举着刀叫嚷着,听声音,鬼戎士兵,居然距他不到半步! 少年心中急切,脚下更是方寸大乱,险些一头撞上树干,匆忙中急急转向,居然被地上东西绊倒,一下摔了个嘴啃泥。 这一摔,前面的妇人爱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飞夹流星般跑没影了。 少年一抬眼,赫然看清了绊倒自己的东西,惊得一趔。 那是一只手,指尖已经冻得乌青,一半不知被什么野兽啃噬,伤口处都是糜烂的骨肉,周围的血都被透得殷红。 不容他细想,耳后一阵凉风,少年刚一回头,那兵士已趁他摔倒追了上来,正狰狞笑着,大刀高高举过头顶—— 面临死和杀戮,那兵士笑的又冷又癫狂,狂笑的回音在密林之中幢幢乱撞,自四面八方压来,而刀尖快音一步,几乎要刺入少年眼瞳。 噗。 听着只是一声细微的闷响。 少年的视野瞬间染得鲜红,温热的、粘腻的血当头喷了他一脸,他花了些时间才明白过来,他不疼。 那不是他的血。 刀尖就悬在他眼前,离他不到咫尺的兵士维持着下刺的动作,眼珠瞪得老大,嘴边挂着血。 他还活着,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士兵艰难转了转眼珠,一柄寒戟当胸刺出,如注的血沿着戟尖流着,片刻间,染红了他大片前襟。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寒刃如电,戟尖缚着的红绫越过肩膀,抚过他的脸。 “常……常……” “歌”字还未出口,戟尖深探,把这个名字活活疼进了喉咙里。 这是沉沙戟。 这把长戟太有名了,有名到随意揪出个老农,都能给你讲出一段长戟的传奇,更何况是一名沙场士卒。 它是传说中,大周昭武将军常歌的随身武器。 沉沙戟、纯黑大纛。[2] 沙场之上,见此两样,犹如见了阎王爷的招魂幡。 开战之前,沉沙戟寒光一闪,常歌纯黑大纛一升,能直接吓得敌军丢盔弃甲,一溃千里。[2] 此刻,这把长戟正被人倒提着,当胸透过,锋刃正舔着鲜血。 不过传闻中,常歌已在大退月氏,凯旋当天,就被大周文王祝政一杯鸩酒,亲手毒死。 常歌身死,一统中原的大周瞬间倾覆,而天下自此大乱,六雄诸侯雄起,连年征战。 但常歌已死,此时此刻,用着沉沙戟之人,会是谁? 兵士的喉咙里发出些奇异的声音,他竭力回头,想要看清长戟的主人。 随着他的动作,少年终于回过神来,沿着长戟,看向来人—— 黑马,狼裘,黑纱幂篱遮面。 方才狂舞的乱雪,竟像是听从此人号令一般,蓦然静了下来。 薄雪,只轻柔地沾了他的狼裘尖。 常歌? 他是常歌么? 少年不禁暗忖。 传说中常歌不是凶神恶煞,无比凶残,近乎妖邪的将军么? 怎么会是如此模样? 常歌:“让一让。” 少年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同他说话,慌忙退了一步。 常歌依旧骑在马上,将戟尖懒懒一抽,士兵甚至来不及看清刺透自己的仇敌,两眼一翻,身子一软,瘫倒在一旁。 常歌信手提起长戟,抽了袖中的锦帕,顺着锋刃擦血。 他的动作无比随便,就像是抚开刃上的污渍。 这幅对杀戮和鲜血习以为常的样子,看得少年胆战心惊。 他想跑,但他的腿居然在雪地中抖得筛糠一般,逃脱不掉。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走得急,只穿着单衣,刚刚一直没命地逃跑还不觉得,一旦停下来,寒风刮得他直哆嗦。 此刻,风起。 尘雪扬起那人遮面纱罗。 少年原本就一直盯着他看,此情此景之下,更是被惊得呆住。 纱罗之下,预料中的恶煞脸面没有出现,确切的说,什么脸都没出现。 幂篱罩着的脸,戴着个秘银面具。 这幅面具初看,皆是骇人的凶煞纹饰,倘若单看这面具,常人定会被骇住。 但若仔细端详,冰冷秘银繁复雕琢,愈发衬得戴面具之人,肤色透白,唇如澈丹,反而有些饮血狂歌的美感。 他还想多看上一会儿,结果风定,纱落。 黑纱再度将那人的颜面遮得严严实实。 “接着。” 不知何时,那人已擦完戟尖残血,抽了狼裘系带,随手将狼裘甩了过来。 少年懵然,下意识一接,狼裘厚重细软,还带着极其微弱的体温。 他的确很冷,就没假惺惺地推辞。 下一刻,他更是看直了眼睛。 狼裘之下,常歌将军,竟然穿着一袭红衣。 胜火。 ※※※※※※※※※※※※※※※※※※※※ 作者有话说: [1]老拙:老人自谦词 [2]大纛:帅旗。本文旗帜有军旗、将旗及大纛。除大魏外,其余各诸侯国均为军旗+将旗出征。大魏政权是篡权大周夺来,又忌讳大周时期常家军势力,特意取消将旗,降低普通士兵归属感 开新文啦! 将军又飒又美,但他是受,不要站错。 照例1v1,he,攻受竹马。 无名少年和幼清都是重要配角。 少年真面目下章揭开。 —————————— 推一下下本古耽预收:《圣上天天逼臣谋反》 【黑化养成天子攻x狠辣美人权臣受】 秋楚深权倾朝野,就连大夏的折子都得先过这位权臣的眼。 某天,京城郊外凭空出现一座巨大沙漏,生灵频频失踪、无名怪物扰得人心惶惶,惹得这位大权臣劳神不堪。 待他入宫禀报此事,影卫忽然闯入殿中,为首将士朝他大喊:“今日定要除了这狗皇帝,给秋太尉让贤!” 秋楚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tm要谋反?! 被秋太尉挟令数年的天子夺下要刺他的剑,交予秋楚深面前:“爱卿谋反吧,朕允的。” 秋楚深:?!(滚蛋!) #圣上天天逼臣谋反# #臣真不谋反# —————————— 一样强强,辣口甜文,求个预收,谢谢大家 夺心 那火一直烧到了白苏子眸子里。 白苏子抱着狼裘,一时间有些发愣。 此前,他只知道,无正阁巨子司徒玄痴迷于常歌,听闻传说中常歌凶神恶煞,一直以来还以为司徒玄有什么特殊癖好。 今日一见,方知将军动人,只此一瞥,犹如惊鸿。 幸亏他并不是色令智昏的人,迅速从惊诧中冷静过来。 为了寻找常歌,白苏子在江陵城蹲了半个月,而后又听从司徒玄的号令转向襄阳。结果人没等到,襄阳城被魏军围成了个铁桶。 他曾想过以鸟传信,但经过上空的飞鸟,甭管是不是传信用的,统统射落,一点消息都递不出去。 这一围,就是四十多天。 平民没吃没喝,他靠着辨识野草混了二十多天。后来不说野草,连树皮都没了,就只能靠挨——不然他也不至于被个普通士兵追得屁滚尿流。 当天晚上,他正窝在一个破庙里,忽然听着四周喊着“城破了!走水了!”于是,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自破庙出来,发现襄阳城西南角真的破了,一堆人,乌泱泱地,正往外涌。 白苏子想着,跟着混出去,好歹有个盼头,万一死了也是自己的。在这里枯等,才是要命。 他心一横,立即跟着蜂拥的人群冲了出来,事发突然,他连外衣都没穿,冰天雪地里冻得直哆嗦。 更雪上加霜的是,一出城墙,就是魏军的包围圈。 一个人武艺再怎么过硬,不说千军万马,连人多点的乱棍刀棒都躲不过去。 白苏子当即认怂,四处让着滚着躲着无眼的刀剑走,最后也不知逃了多远,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才发现逃进了城外的密林。 本来以为彻底远离了倒霉的襄阳城,结果一边树上,扑棱就跳下个举着长刀的士兵,鬼戎人打扮。 兵荒马乱之下,白苏子一点缠斗的心思都没有,更没力气考虑襄阳地近中原,怎么会出现鬼戎这种北境少数部族。 他直接撒开丫子,走为上计。 被断手绊倒的时候,白苏子真以为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可千算万算,他怎么也算不到,挨了这么多苦,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飘然天降,自己送上了门。 常歌全然不知这其中缘故,只以为白苏子是个逃难的流民,还在同他交待:“往南走,沿着汉江走,一刻也别回头。” “公……将军!”白苏子装作看了看他小臂上的秘银腕甲,才认出他的身份,扑通跪下,“请将军收留我!” 常歌立即回答:“不行。” “将军!”白苏子捧着狼裘,跪着前行两步,“小可的命是将军救的,小可愿为将军引马执镫,愿为将军马前驱!” 他音调急切,甚至眼角还含了些热泪,看着情真意切,但内心却有另一个声音冷笑着,等着常歌一步步踩进他的圈套。 来之前,他早从司徒玄那了解到了。 常歌这个人,通身的煞气,看着吓人的很。 世人都说常歌,冷而无情,还有以讹传讹的,把他说成个无所不能的邪神。但据司徒玄说,常歌只是看着凶煞,心肠却是热乎的,生平最见不得颠沛难民,尤其是被战乱祸害、家破人亡的那种。 白苏子决定加点筹码:“将军,我乃荆州人士,襄阳围困之后,家里人都被征了兵,就只剩下我和我娘,我娘……我娘又在城破那天,被魏军……被魏军戮心而死!” 他特意停了停,收紧拳头,低头看着眼前的狼裘,装作难过得难以自抑的模样,果然,余光里,他看到常歌的坐骑,有些焦虑地原地踏了几步。 “……我已无父无母,眼下孤苦伶仃,更无他愿——将军英武,我愿追随将军,好为娘亲报仇!” 他适时抬头,盯紧常歌,让眼眶盈满热泪,既真实动人,又不至于滚落横流,显得毫无骨气。 纱罗隔绝了常歌的神情。 他也确实沉默了一刻。 白苏子对自己的演技,打心底得意起来。 正在白苏子开心得翘尾巴时,却听对方依旧平静无波:“不必。” 白苏子一愣,是他哪里有破绽么? 常歌声音稳而泰然,虽然听得人舒适,却显然有种拒人千里的冰寒:“前面是什么地方,你襄阳本土人士,不可能不清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太小了,再养养吧。” 说完,勒马将走。 “将军!” 常歌没理,漠然转头。 一串马蹄声渐近。 幼清人还没到,声音先至:“将军!你倒好,起来就走了,那老伯扯着我说了半天,我都要以死相逼他才肯放我来寻你……这……这是在干嘛?免礼免礼,平身平身。” 幼清勒马,看着白苏子哐哐磕头不停,赶忙占了个便宜。 “瞎闹什么。”常歌弹了下幼清的额头,回身道,“没什么,走了。” 幼清没走,朝常歌示意,地上的,还跪着呢。 白苏子被幼清占了个大便宜,但他为了维持流民小可怜伪装,拳头都要捏得稀碎了,愣是压着怒火没发作。 眼下,还是混进常歌身边要紧。 他上下打量一番幼清,十七八岁,自己看着应当和他年岁相去不远,立即心生一计,嚷嚷起来:“将军!他与我年岁相去无几,他能随侍在侧,我也可以!我还会行医,定能保得将军康健!” 意识清不清醒就另说。白苏子在心中冷笑道。 他这么一喊,倒是引得常歌回头。 黑纱轻移,常歌淡然解释:“幼清,不是我的随侍。我不会改主意的,你走吧。” “将军!” 残雪被马蹄践得飞扬。 这次,无论是幼清还是常歌将军,谁都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 越接近襄阳城,路上所见越是触目惊心。 最开始的异象,是冰河。 时值深冬,三九未过,向来不结冰的汉水,今年居然起了层薄冰。 眼下,这层极薄的冰层已被陡增的水流冲裂,无数冰碎随着江流而下——而那江水,不是澄澈之色,不是泥砂之色,是一种难言的红。 活像有人倾了半江的血水进去。 幼清看得有些发愣:“这水,为何是红色。” 常歌未答。 寒夜里,血腥气渐浓。 一路上叽叽喳喳如麻雀般的幼清也闭了嘴。 此处距离襄阳城,只有七里左右。 再往前行,两人都明白了江水异象的来源——战场居然连绵不绝,生生拉扯至城外数里! 乱尸横陈,断剑望天。 可供两辆马车并驱的官道,此刻竟被尸体兵器铺满,绵延无尽。 常歌勒马,静默了会儿。 寒风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他的目光掠过满地尸体,男女老幼,兵士妇孺……无一人能逃过。他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几个不足臂长的婴孩。 幸而今日深雪,大雪盖了一层,掩去了大多令人悚然的血和伤口,不至于白骨露野。 紧接着,他发现了不妥之处。 幼清的马远不如常歌的千里神驹,他气喘吁吁追上来时,被这条横尸之路吓到:“这……怎么会这样!即使守城,也不会防御至数里之外……这难道,难道是……溃逃?” 常歌未答,飘身下马,以手抚开尸身上的残雪,贴近观察。 “将军!” “噤声。” 常歌看毕,立即扫开另一具尸体,接连扫了数十具,方才站起身,低着头沉思。 幼清跟着,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通,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连铠甲都各有不同,实在没看出什么值得注意的端倪。 见他不解,常歌解释道:“这是骑兵。你看他们都身着重甲,且多为裙甲,手心薄茧也更贴近于长兵器所留,在场能见到的士兵,应当都是骑兵。” 幼清听得更糊涂了:“骑兵又怎么了?” “你没发现他们少了什么?” 见幼清摇头,常歌道:“骑兵骑马横冲,岂不是比步兵更占优势?一人无马倒算了,也许是战场之上不幸战死,目之所及,所有骑兵无一人有战马……” 常歌轻身上马,双腿夹马:“他们已无战马,快。” 幼清虽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他打小跟着大周天子祝政,好歹浸润了些广博知识,瞬间明白了常歌意图所指——行军作战,马乃利器,更是储备粮。只是多数战马随主人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逼不得已,谁会杀马充作军粮? 倘若一个军队,一匹战马都没了,那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们早已断粮多日,连战马,都杀无可杀。 二人策马远去。 树林中,白苏子蹲在树梢,还在回想方才看到那一幕——在拨开尸体铠甲上的冰雪之前,常歌的指尖已然有一层薄霜。 只是他肤色极白,和霜雪一色,若非白苏子细致入微,根本难以察觉。 他揣测,常歌时不时甩开身边那位“幼清”,很可能是故意的,目的是不让他察觉指尖的薄霜。 白苏子又看了一眼常歌背影,果不其然,常歌倒提着沉沙戟的右手,一层薄霜。 他轻皱眉头:“冰魂蛊毒?” * 没有数里,二人已行至两军交锋之处。 此处已能遥望襄阳城门——魏军的投石车已逼至城门前,火石攀飞,西南角楼已然溃塌。 大楚军士身着红衣黑铠,此刻正拼死护着场上蜂拥的平民,但楚军数量太少,本就和平民数量不成比例,此刻被黄衣铁甲的魏军一围,更像是揉入沙堆里的一小撮朱砂,被冲得什么都不剩了。 偌大战场之上,人竟不如蝼蚁,号角一响,战车冲锋豁开人群,接着长矛兵上阵,遍地哀民。 山河飘摇,痛兮四海之魂;尘民流离,哀兮家国无存。 目之所及处,都在屠杀,不分老弱妇孺。 青壮可充军,妇人可繁衍,孺子可成长,但凡能喘口气的,都被一股脑地混杀。 古来征伐,向来如此。 不仅攻人,更要夺心。 襄阳城,已不知被围困多久,毫无与之相搏之力。 城门楼正对面,魏军居然堂而皇之地筑起瞭望塔楼,威风地宛如神塔,“魏”字军旗在塔楼上空飘摇。 砍杀的人头串成一串,沿着数十丈的瞭望塔楼悬挂,活像是招魂幡。 最上面的人头早已风化乌青,那一串串人头组成的惊悚装饰,简直是最恶毒的炫耀。 数丈之下,满地屠戮厮杀。 数丈之上,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端端坐于瞭望楼上,看着一片虐杀景象,居然在得意地喝着茶。 今日一战,魏军大胜。 他唯一不爽的地方,就是漫天的赤色天灯。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襄阳城,只需须臾,就要改姓“魏”了。 “报!”令兵冲了上来,“禀将军,您要的‘舌头’,抓来了!天灯的事情,尽可以问他!” ※※※※※※※※※※※※※※※※※※※※ [1]寒风食人骨,霜雪葬冤魂 [2]山河飘摇,痛兮四海之魂;尘民流离,哀兮家国无存 两句都是原创,后一句,特意仿了楚地先秦节律的壳子 写个乐子,没管平仄 幼清发现“骑兵没马”部分提到的大周天子祝政,是本文的攻。 幼清不是常歌的人,是祝政派来跟着常歌的。 看到有些读者去补前文了,真的不用补,这篇是可以独立成篇的 前文大家喜欢就看,不喜欢不需要为了剧情补的,两本矛盾重心不一样,不看前文真的不影响 感谢怀桑;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楚军赞助军火地雷 感谢 w.y.、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天天开心、江鹤杠,为楚军赞助营养军粮 天灯 “跪下!” “不跪!我荆楚之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令我来跪!” 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正摆弄着手里的赤色天灯,听见这话,抬头看了抓来的俘虏一眼。 抓来的楚国人,是个农人。 粗布麻衣,铠甲都没有,身边丢着缴获的锄头。看着就是个自愿参军的农民,没想到,还挺有骨气。 卫兵看司徒武脸上不痛快,提高嗓门:“跪!” 那人还硬挺着,押着他的士兵二话不说,咔嚓打断了他的腿,他身体失衡,双膝被连骨带筋折断,活生生笃在了地上。 楚国农人抬头,恶狠狠看了司徒武一眼。 司徒武坐得离他三尺远,都能听到这人恨得磨牙之声。 “对嘛,乖点多好。” 司徒武靠近了点,玩味地蹲下,举着手里的天灯,照亮了农人的脸,“我问你,你们放的这个东西,为什么没有字?” 开战之前,已有无数天灯袅袅升起,燃得天穹一片赤红。 司徒武看着烦。 他早听说荆楚巫蛊盛行,又和滇南扯得不清不楚的,一看这阵势,第一反应就是:这帮蛮夷孙子,在咒我。 他立即着人打了几盏天灯下来,想看看城破临头,这帮子南楚蛮夷究竟在跳什么大神。 没想到这灯一送来,反而是司徒武傻了眼——这灯,无字。 天灯无论是用来祈福,或是用来诅咒,要么有字迹,要么有符咒,襄阳人折腾半天,阵仗大得活跟要烧透天穹一般,总不能最关键的字符给搞忘了吧。 司徒武盘算着,楚人里估计也有马虎精,兴许真是搞忘了。于是他命人再打来几个,结果,压根不是忘了写,打下来的天灯,各个都无字。 没字,还怎么研究? 他和自家军师寻思半天,愣是没搞清楚这东西的用处,这才动了心思,让近卫抓几个楚人“舌头”来问话。 现在,抓来的“舌头”双腿已断,在地上冷笑了一声。 司徒武也不懂,身陷囹圄,这农人还傲个什么劲。 他轻哂一声,问:“问你话呢,别敬酒不吃吃罚——” 他话还没说完,农人猛地抬头,噗地喷了他半脸腥臭的血。 “大胆!” 那农人背上猛地吃了几棍,近卫还要下手,却被司徒武抬手制止。 他抹开脸上令人发恶的血,冷眼站了起来,“怪不得说荆楚蛮夷。” 司徒武信手丢了天灯,灯里火油倾斜,浇了农人一身。 农人穿的粗布衣服本就易燃,沾了灯纸火油,更是轰一下燃着了。 他当即疼得在地上尖叫着打滚,司徒武却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漠然道:“这个不中用了。再抓一个来。” “诺!” “不!不用!” 地上的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他已放弃了挣扎,冷笑着,任由火焰在身上肆虐,“你不是想知道么,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无字天灯,是你们最怕的人!常歌,是常歌!哈哈哈哈哈哈哈!” 农人听着极其痛苦,已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但他还是铆足全力,看清了司徒武脸上的表情——震惊,和……发自内心的恐惧。 虽然只有一瞬。 他对敌军将领的恐惧甘之如饴,狂笑着喊:“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 昭武,是大周朝常歌将军的封号。 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常歌过往那些令人胆寒的杀伐事情简直历历在目,司徒武险些打了个哆嗦。 常歌在世,不说篡权,众人连偷偷对大周天子翻个白眼都不敢。 常歌身死,当天晚上,司徒镜宫变篡权,大周给掀了个干干净净,改立大魏。 就连周天子祝政,据说也命殒宫变当晚。 魏军惧怕常歌,不仅仅是因为多数军士直接由大周军队改制而来,深刻了解常歌的杀伐手段。 更重要的是,他们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个“大魏”,来得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 倘若常歌在世,恐怕率先收拾的,就是背主篡权的大魏。 司徒武真的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险些失态。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可惜啊可惜——常歌已死了三年了。事到临头,你们不去保家卫国,居然想着拜鬼求神?可悲,可笑!” 农人完全不听他的讽刺,看到司徒武胆寒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始放声高歌,唱词只有一句:“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听着这句,司徒武立即变了脸色,斥道:“把这个疯子拖下去!”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明明昭武,佑我——!” 一声钝响,接着是头颅落地的声音,令人厌烦的声音终于停了。 司徒武终于松了一口气。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司徒武当即摔了杯盅:“谁还在唱!” “禀将军!”近卫砍了农人,提着头来复命,“那人已砍了,不是他。” “那是谁!” “将……” 一旁的静默立着的军师忽然制止:“嘘!” 一时间,没人多言。 司徒武立即听出端倪,站至瞭望楼栏前。 的确有人在唱,不是一个两个,是从远而悲渺的地方起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悲歌,错杂着,嘶吼着,最终,这句悲歌越来越响,竟在整个沙场回荡。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明明昭武,佑我下土。 不是一个两个,更不是兵士将领,是所有楚国子民,所有襄阳百姓,最后的祈求。 “疯了,都疯了!”司徒武咬牙,也不知在朝谁嘶吼,“常歌死了三年了!再怎么痴心妄想,他也——” 天地一道惊雷。 司徒武忽然瞪大了眼睛,活像撞了鬼。 一人红衣黑马,手提长戟,列于阵前。 万军阵前,悲歌回天。 绵绵细雪骤停,朗月自云中顿出。 漫天灯火,万里长歌,仿佛只为恭迎他的降临。 寒风起,那人红衣烈烈,分明是昭武将军——常歌的模样! “不,不可能。” 司徒武立即揉了遍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脑子,重新看了一次—— 那人戴着黑纱幂篱,可那袭红衣,那杆长戟,确是常歌无疑! 难道楚人真有沟通鬼神的本领,居然把常歌从地底下,叫起来了? 不,不会。常歌已经死了,这肯定是楚人搞的障眼法! 这是为了乱他军心! 司徒武勉强定神,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人像是在长戟上抹了什么东西。 “击鼓,快击鼓!” 他生怕这个像常歌的人搞什么鬼,急切下令,“把常、把那个人,甭管是人还是鬼,先把他给我拿下!!” “喏!”近卫拜而出。 “上战车,上战车!”司徒武朝他的背影喊,“用战车给我把他团团围住!把他给我碾成齑粉!” 号令一下,魏军战车本就在前线,当即掉转方向,朝着阵前之人开去。 魏军不愧为北方强国,数百辆战车霎时前行,浩浩汤汤,迅速构成左右两条长龙,将常歌收拢在包围圈中。 战车熊熊,黄沙飞雪漫天,以至于淹没一切踪迹。 司徒武站在瞭望塔上,颇为自得地看着所向披靡的战车—— 谅你有三头六臂,单枪匹马,如何奈何数百辆横冲直撞的战车! 若他不是常歌倒罢了,若真是常歌,带着他的头颅回朝复命,说不定能立即拜将封侯! 想到这里,司徒武还有几分得意,摸了摸自己刚刚蓄起来的“美鬓”——虽然还是三抹不成型的山羊胡。 “将军!不好了!” 下一层的瞭望兵大礼都没行,直接跑了上来。 “慌什么!没大没小。” 瞭望兵急得说不出话:“战车,战车它!” 司徒武猛地回头。 烟尘飞雪之中,两道烈火宛如游龙,翩然浮动,他正琢磨这是什么南楚巫蛊之术,只见那两道烈火得了东风,猛然着势,腾地雄起,迅速绵延—— 不出片刻,沙场上居然呈现出两道火焰长龙! “这是什么巫术!” 紧接着,常歌单骑破火而出,两道烈火犹如火鸟护体,赤色天灯之下,竟有如天神降临。 “是火油!”身边的军师立即反应过来,“他定是料到战车这茬,提前备了火油涂在武器上,等战车合拢包围之后,一举燃着……妙啊!妙极!” 司徒武当即白了军师一眼,真不知道他哪边的。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如果军师说的是真的,那战场上的两道火龙,岂不是—— 此时烟雾退散,无需军师指引,他也看明白过来,真是火油! 那人以火油燃了自己的长戟,拿他的宝贝战车当柴火,一把烧了个干干净净。 司徒武心疼得,简直要跳脚。 而火鸟护体,不过是那人的速度过快,再加上沙尘遮蔽,沉沙戟上的火焰见风而长,挥动时烈焰烛天,犹如火神。 火势正盛,隔了老远的楚国军民也看到了魏军战车被烧毁的一幕,有认识沉沙戟的立即惊叫起来,大喊着“常歌将军!常歌将军显灵了!” “是常歌将军!是沉沙戟!” 楚军士气顿时大振。 原本自发而唱的悲歌愈演愈烈,冲锋令兵大着胆子吹了号,伴着“明明昭武,佑我下土”的悲呼,跟在显灵的常歌将军身后,为国拼杀。 而魏军不明所以,眼看襄阳城破,蓦然杀出个显灵的常歌,一把火还把大半战车当柴烧了,士气陡然大泻。 眼看场上士气逆转,司徒武当即下令:“给我截住楚军领头那个!管他是不是常歌!矛兵!骑兵!步兵!都给我上!先把他的幂篱给我射落了!给我扯开他的面纱,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听他部署,弓箭先行,骑兵在前,盾兵矛兵配合殿后,大军犹如潮水般朝那一人拢去。 一波又一波的魏军冲锋上去,而那人竟如荒原烈焰,单骑深入敌境,熊熊燎原。 他长戟游动,挡开偷袭弓箭,戟尖火焰燃动,更是逼得士兵近不了身。 所到之处,尸山遍地,血流成河。 司徒武现在可以确信,这人就是常歌,无论他是人是鬼,他就是常歌。 除了他,当今世上,无人能有此破阵之势。 常歌所骑的那匹黑鬃骏马,马身已被数不计的殷红鲜血泼成暗色——这是不知多少人的血,才能浇筑而成,只是远远在瞭望塔楼上看了一眼,司徒武就克制不住地胆寒,他看了眼常歌身前畏手畏脚的兵士,忽然心生理解。 面临这么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兵神,他只是远观都胆战心惊,何况直面他的一线兵士。 但理解是理解,仗还是要打。 司徒武思忖片刻,喊道:“弓箭手!死哪儿去了!幂篱呢!那人的幂篱怎么还戴着!!” 令下,箭出。 无数箭矢如密雨般朝常歌砸去,一时竟如雁阵过境。 只见长戟末梢,野火依旧涌动,不出片刻,一片箭云都被常歌打落在地。 司徒武气的一拍栏杆:“不中用!” 恰在此刻,一枚冷箭,宛如落后的孤雁,姗姗来迟,径直朝着常歌遮面的幂篱冲去—— 他方才打落一片箭矢,此刻躲闪不及,箭镞已刺破遮面纱罗。 利箭带风,瞬间掀开了整个幂篱。 ※※※※※※※※※※※※※※※※※※※※ 襄阳边境局势如下: 1. 北部南阳郡、包括樊城属于大魏 2. 西部建平属益州 西北部新城郡、上庸郡、汉中郡属益州 3. 襄阳西北郡县尽数失守,孤立无援 襄阳往南纵深即为楚国都城,且一马平川,故襄阳必定死守,襄阳在楚国在,襄阳亡楚国亡 其余诸侯设定、势力范围,随着故事展开再慢慢讲 不然一次甩太多,吓着你们了(捂脸) [1]幂篱:常歌戴着,黑纱垂落,用以遮面 感谢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楚军赞助军火地雷,感谢 seem 为楚军赞助营养军粮! 先生 若不是利箭带走的幂篱还在飞扬,此刻竟像静止了一般。 襄阳城破在即,谁也没想到会有个常歌神兵天降、长戟燃火,生生将局势回天逆转。 这幅架势,前排的盾兵是又惧又怕,更疑惑这人,究竟是不是昭武将军常歌。 一时间,好奇心居然压过了一切,前列的盾兵矛兵眼神都落在一处,等着看幂篱飞落。 幂篱一落,魏军兵士整齐一震。 原本被幂篱收起的长发释放在寒风中,乱发拂过,露出半张秘银面具和精致窄瘦的脸颊。 月光下彻,常歌的眼瞳被照出透彻的浅色。 这对眼睛颇有北境异域之感,若是长在寻常人脸上,定平添三分风流,然而这人满身鲜血,一身煞气,饶是这双眉目再如何的风致流转,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是常歌么?”魏军人群中有人小声问。 “像……是。” “是!那是沉沙戟!” 久经战场之人,对威胁和杀意会养成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 常歌往阵前一戳,浑身都是寒刀风剑般的煞气,紧接着,他力战数百战车、周旋万马千军,一番缠斗下来,魏军对他更是充满了天然的畏惧。 突然被掀开幂篱,他正微侧着脸,本有些不适,但旋即恢复冷而放松的神色,迅速扫视了一遍四周盾兵构成的包围圈。 魏军盾兵居然不约而同地警惕后退,阵线立即垮开一片。 常歌极轻地笑了。 三年未见,当时他一手训出来的铁血兵士,换了个“魏”字头的军旗,居然孬成这样。 “沙场之上,军令如山,兵士何辜。”常歌开口道,“叫你们主将来。” 周围盾兵无人敢动。 常歌收起长戟,右手信然抹去戟尖还燃着的火焰。 那火仿佛遇了寒冰,奄奄熄了,升起一股白烟。而常歌神色分外清宁,仿佛拂去的不是烈火,只是一缕浮尘。 这一幕惊得魏军兵士目瞪口张——世上,竟有人不怕火?! “你们再来,都是无辜送死。”常歌轻掀眼皮,声音不徐不疾,“叫你们主将来斗将,免去兵士折损,对你们、对魏军,都是好事。” 谈话间,不知何处冒出几根冷箭,只见常歌抬戟,就像赶走几只恼人的蚊虫那般,挡开了偷袭箭矢。 轻轻松松。 魏军前阵号兵就在一侧。 他见常歌和盾兵两相坚持,想着在这里守着是死,自作主张吹号斗将回营也是死——但若他真能喊了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来斗将,至少前线兵士无需与这位红衣将军缠斗,场上伤亡会少很多。 想到此,号兵豁出去了,找了片高地,鸣号三声——通常作为两军开战前的示威号角,预示着双方主将将会拼斗,以拉开两军对阵帷幕。 沉闷的铜号震彻沙场,刚响至第三声开头,号兵的动作一滞,接着整个人大头朝下栽倒下去。 魏军骑兵校尉在后,手举长刀,瞪眼道:“接主将令,围攻常歌,斩首者,升上造!杀!”[1] 他身后的骑兵同时抽刀,呼喝声撼天震地,直朝常歌冲来。 常歌摇了摇头。 * 砍杀号兵,是魏军主将司徒武下的命令。 他不是不明白常歌的意思——主将对阵,可免去兵士伤亡,若对手是其他将领,他定快马一夹立即冲上战场。 可那是常歌,那是鬼戎人带了数万精兵,诱他深入腹地,还能杀出一条血路的常歌。 他才不和常歌斗将。 司徒武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条狗,平时还能龇牙咧嘴逞逞威风,一旦遇着了真正的凶狼,只能尾巴一夹,逃了。 此时数百精骑已将常歌团团围住,司徒武站在瞭望楼上,眼见包围圈即将合拢,常歌竟弃马,单人单戟立于地面上。 司徒武:“自投罗网?” 在骑兵面前主动下马,任何一个稍有神智的人都做不出这种愚蠢决定。 司徒武趁机大喊:“合拢!勿要给他逃脱机会!” 骑兵听令即刻合拢,长矛刀戟全部出手,将整个包围圈扎了个严严实实。 “死了么?” “死了么?” 司徒武满心焦虑。 天雷轰然,竟让司徒武打了个哆嗦。 几乎瞬间,围拢常歌的骑兵一个接一个,挨个失了前蹄,从坐骑上跌落下来。本已成型的阵脚陡然大乱,溃乱之后,司徒武总算看清了那抹红色身影—— 常歌竟用长戟撑起一小片空间,躲开层层矛刺,又拖戟横扫,那一圈骑兵的坐骑竟然全部失了前蹄,栽倒在地。 此时烈马嘶鸣,一匹纯黑良驹犹如闪电,自一侧破风而出。 常歌飘身上马,动作毫无一丝赘余。 司徒武倒吸一口凉气,常歌竟是故意下马,好横扫骑兵前蹄,以退为进! 此时,常歌直朝着瞭望楼而来,那马神速,不消片刻,即可杀至楼下。 “杀了他,快杀了他!” 司徒武朝着下方的军士吼,但常歌一路风驰电掣,连斩数人,连不通武艺的军师都看得通体发麻。 常歌越迫越近,司徒武慌慌张张,还没忘记把瞭望楼上挂着的人头幡全部砍落,这才一把拉上军师逃窜。 至楼下,还险些跌了一跤。 “阿武。” 这声呼喊无比温和,却直接让司徒武打了个冷战。他连头都不敢回,脚下加速,直奔主将大营。 人腿哪里比得上马匹,何况常歌的坐骑还是匹千里良驹。 他很快追在司徒武身侧,刻意压慢了速度,满目柔和地看他:“阿武,你我旧人相见,你还是前锋大将——逃什么。” 司徒武哪儿有心思答话,他恨不得不看不听,只一味朝前冲—— 嗖一声,沉沙戟直接钉在他的去路,逼得他不得不站住。 司徒武终于回身。 闪电落下,冷白的光瞬间照亮常歌的面具,那些精美镂制的纹路,竟像是索命的魂符。 他唇角有一丝笑意,却森冷无比。 司徒武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想干什么!” 常歌温和地笑了,他只答了两个字。 “杀你。” 下一刻,长刀寒光已然架在司徒武脖颈之上,军师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何时上前的。 常歌的刀柔滑绕了一圈,就像割下什么软泥一般,司徒武的头颅应声落地。 一刀封喉。 * 与此同时,幼清高高站在魏军瞭望楼上,一把扯落“魏”字军旗。 失了主将司徒武,魏军令兵疯狂鸣金收兵,一时溃不成军,被士气高涨的楚军追上,又是好一阵厮杀。 闷雷震怒了数次,终于倾盆落下大雨。 那雨洗遍沙场,泥砂混着鲜血,汇入滚滚江河,浩汤逝去。 最后一丝战火,终于熄了。 一如战场上泯灭的所有魂火。 这场战役自深夜起,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死后,又足足打了一两个时辰,天快露白的时候,才将将休戈。 两军厮杀、战火纷飞,休戈收兵之时,大雨滂沱,天地哀鸣。 常歌一直站在沙场边,安静地看着。 冷雨顺着他的秘银面具低落,又打湿他的红衣,终而入泥。 幼清头一次没敢和他搭话。 在此之前,他以为像常歌这样四处征伐的大将军,应当是热爱战场的,但看常歌的表情,却无比愧疚、无比落寞。 他摸不透现在的常歌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常歌忽然回了头:“出来吧。” 幼清不解:“将军,您说我?” 幼清话未落音,一边密林子里慢慢走出个瑟瑟缩缩的人,正是常歌偶然救下、给了狼裘让他逃命的人。白苏子。 常歌像是早有预料:“你不去江陵,一路跟着我们做什么。” 白苏子扑通就是叩拜大礼:“昭武将军!小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将军就是武神常歌将军!小可白苏子,真心拜服将军,恳请常将军收留!” 常歌连眼皮都懒得抬,淡淡道:“你认错人了。” 白苏子充耳不闻,磕头跟崩脆豆似的,一会儿一个,幼清就眯着眼睛数他究竟磕了多少个。 “——行了。” 数到二十八的时候,常歌终于忍不住,皱眉道:“魏军只是暂时退兵,十日后,估计还会数倍增兵于此,襄阳太过危险,你还是早些去往江陵吧。” 见白苏子一脸不解,幼清解释道:“此战将军英勇,对方措手不及,才致溃逃。慑于将军威力,一时不敢妄动。但十日,恰巧够襄阳至大魏都城长安一个公文来回,倘若对方将将军英武之事大肆渲染,魏军必定数倍增援,到时候,只会比今日更难,明白了么?” “所以,我们将军劝你,早日去江陵,那里有我家先生坐镇,是顶顶安全的地方。” 白苏子:“你家先生?” 幼清仰脸,颇为骄傲:“大楚位列三槐的大人物,官拜司空,人称山河先生。那可是鹤骨松姿的神仙人物!”[1] 就是冷冰冰的,和瞭鸢楼下的大冰窖差不多。 “现在楚国上上下下,可都仰仗他呢!”幼清提起祝政,满心崇敬,“这回楚国先王出殡,我家先生为先王扶梓宫,排在所有文武大臣之前,和楚王同排——就这么……”[2] “幼清!” 幼清无羁童言虽被呵止,白苏子还是从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了这位山河先生的地位。 先王梓宫,一般只有国君、国太或是太子可首列相扶。 重臣同排,惟有一种情况,辅国托孤、军政独揽。 “少儿戏言,不必当真。”常歌补充道,“但你到了江陵,若有所求,可至归心旧居寻他帮助。” 他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他虽面冷,但人是温和的。” 幼清在旁边撇撇嘴,小声说了句才怪。常歌假装没听到。 “就此别过吧,别再跟着了。” 常歌驭马远去。 * 襄阳城,城门禁闭。 战前,襄阳城西南角楼莫名轰破,百姓自此一涌而出,拉开破城战役大幕。 现在角楼残垣还在,实在顾不上追究破裂缘由,守城的军士正加紧时间,修补破防城楼。 城门楼上,驻守军士只剩下寥寥数人。 常歌骑马越过沙场,停在城门楼前。 原本他只是来查探襄阳城情况,结果择日不如撞日,竟免了襄阳破城危机。 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他分析不错,此次大胜,反而让襄阳城的处境雪上加霜。 魏军定会增援。 襄阳属于楚国,但处益州、大魏、楚国交界。 此时襄阳北部南阳郡、包括樊城已尽属大魏,襄阳西部新城、上庸、汉中、建平已属益州。 楚国西北部,只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北大门襄阳城,现下的襄阳城,已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境。 更不用提,襄阳往南一片坦途,可顺官道、汉水,车马并进,直下楚国都城江陵,故而襄阳在则楚国在,襄阳亡则楚国亡。 襄阳,断不可失。 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常歌临时改了主意,未按约定,探查清楚就返回归心旧居找祝政,而是打算留在襄阳。 原本他打算让幼清折返,但幼清坚持“先生要我寸步不离护你周全”,也闹着留了下来。 “来、来者何人!” 许是被常歌马身上的浓血吓到,城门守军险些劈了嗓子。 常歌一语未发。 “你不明知故问么!”幼清嚷嚷道,“谁不知道今天襄阳大胜,全倚仗我家将军!” 守兵嘴硬道:“职责所在,谁来都得问!” “你!” “不说,不说我放箭了!” 城门楼上,弓箭手做好准备,箭镞尽数对准常歌。 “慢着。” 常歌高抬右手,露出提着的东西,问话的卫兵看清之后,险些被吓坐在地上。 他提着的,是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的人头。 ※※※※※※※※※※※※※※※※※※※※ [1]升上造:可以简单理解为建军功授勋 [2]位列三槐:位列三公,地位崇高 [3]梓宫:楚王棺椁。一般首排为王族扶棺,比如楚王、太后,多数不会由大臣领头。此处有逾矩,但有隐情。 归心旧居是楚国江陵祝政的府邸。 常歌是有刀的,骑兵一般都有,称马刀。常歌还有一把短匕,在左袖里。 常歌歌:谢邀,温柔一刀,见血封喉 破山 “稍、稍候片刻!” 守城卫兵还没从人头的惊吓中缓过来,连滚带爬地跑去通报。 两国交战,敌军主将的项上人头,是最好的敲门砖。 果然,未出一炷香的时间,沉重木械声响,城门缓缓拉开,守门令兵高喊:“襄阳郡都尉夏天罗将军有请!” 夏天罗。 听到这个名字,常歌神色一动。 几个月前,常歌还在益州做建威将军,守着上庸郡。 他不过离开了上庸几日,襄阳郡都尉夏天罗趁机进攻,提着破山刀就冲进了上庸城,没怎么费力气,上庸就暂时性地换了人。 那一役,他对这位坚守了襄阳北大门十数年的夏天罗,充满了好奇心。 到襄阳之时,他见襄阳溃不成军,还以为襄阳守城都尉换了人,才会如此一败涂地。 当时他还想,若是那位夏天罗将军还在,襄阳定不会如此。 但开门时,令兵通报的依旧是夏天罗的名字,常歌特意抬头确认了一番,城门楼上也的确是“夏”字将旗没错。 他不禁有些不解——这位扛了襄阳北大门这么多年的楚国硬骨头,为何忽然衰弱成这样? 不过,进城之后,一见便知。 常歌没多思量,驭马而入。 进入城门后,是瓮城。 瓮城四面被城墙围住,四角设有巡哨角楼、流沙、火石等等机关。 这原是为了防止城破后,敌军径直涌入主城的缓冲地带,此处机关遍布、四方死围,一旦被困,极难脱身。 常歌刚过城门,进入瓮城,有些走神。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月氏战役凯旋,大周颠覆那日。 当时,他被祝政拦在长安城门前,没能进入瓮城,而后被赐毒酒“鸩杀”。 因为此事,他曾经怨恨过大周天子祝政,直到许久之后,他才知晓,当时长安城内三道瓮城,早已为他布下万千机关,只等他无知无觉踏入险境。 “鸩杀”,其实是最后一线生机。 常歌深思有些涣散,还未行出五步,忽然勒马退后,横着长戟挡住幼清。 一排冷箭刷刷落下,就楔在他方才驻足之处。 有埋伏。 “喂!”幼清刚说出这一个字,身后的城门轰然阖上。 更恼人的是,城门关上前的一刹那,白苏子居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小心!” 常歌猛然勒马左行,挡开射向白苏子的箭矢,白苏子一脸震惊,对着城门楼大喊:“他杀了魏狗大将,是我们全襄阳城的英雄,你们为何要伤他!” 又一飞箭袭来,这回冲着的是嚷嚷不停的白苏子。 常歌依法挡开,一时疏忽,另一暗箭射出,擦着他的左臂,扎进城墙。 这枚暗箭力道极强,箭尖深深没入石墙之中,幼清看得无比后怕。 幸而这箭只是擦伤,若这一箭直直打在常歌身上……真不敢想象是什么后果。 白苏子注意的细节和幼清完全不同。 他发现,常歌右手指尖已经不止是结霜,而是一种近乎霜雪的僵白。 他忽然明白初见之时,为何常歌身披狼裘——冰魂蛊毒,最恐受寒。 一旦寒气侵体,轻则毒发遍体霜寒,重则神智飘离。 而进入瓮城之时,常歌神色显著有些迷离。 白苏子现在可以确信常歌身中冰魂蛊毒,且正处于毒发之中,也许,在密林中救下他之时,他已毒发,遍体霜寒。 想到此,白苏子不禁偷偷看了常歌一眼。 难道他在大破魏军之时,一直处于重伤毒发? 冰魂蛊毒,平时一切如常,一旦毒发,全身血气离居,寒气逆流,轻则善怒恶寒,重则昏迷不清,是一等一的烈毒。[1] 真有人能扛过冰魂毒发,还能大破敌军? 他忽然对眼前这位常歌将军,升起些好奇。 白苏子飘神期间,幼清和襄阳守城士兵嘴仗打个不停,但对方没人冒头,一句不回,全都躲在城垛后面,不住放冷箭,气得幼清恨不得徒手拆城墙。 “楚国的箭镞,难道是对准自己人的么!”幼清嗖嗖抛出两枚飞镖,打得城门楼上碎石崩裂,对方也回以冷箭。 此时,终于有一人冷笑道:“你们是自己人,可他不是!” 襄阳城门楼上,一人站出城垛,刀尖直指常歌:“你们不会真以为,眼前这位,是昭武将军常歌死而复生吧?我来和大家介绍介绍——” “此人,乃益州建威将军,和益州大将军卜醒情同手足——我襄阳西部建平陷落、西南部夷陵陷落,导致我襄阳落入四面楚歌境地,桩桩件件,俱是拜这位建威将军所赐!” 城门楼上,传出阵阵窃窃私语。 白苏子瞥到,刚刚振振有词的幼清,忽然一声不吭安静下来,手里的缰绳几乎要揉碎了。他推测,城楼上此人所言,不虚。 “这位建威将军,之前三年,和益州军一道,据守汉中,将汉中、上庸两地的魏军打得是落花流水,本与我楚国毫无瓜葛。后来,他忽然转而攻楚,西占建平,东夺夷陵,诡计层出不穷!现在,居然想靠一颗头颅,打入我襄阳城内部,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又一计谋?!” “建威将军!”那人自城门楼上朝常歌喊,“以上我所言,可有半句虚言!” 常歌平静答:“未有。” “哼。”那人冷笑道,“我不杀你,对不住夷陵陷落之时牺牲的袍泽兄弟,对不住建平牺牲的三位大将,更对不住建平郡都尉——楚国建平陷落,建平郡都尉见大军溃逃,回天无力,竟以身阻挡城门,城破之时,不幸……殉城。” 常歌仔细盯着他的脸庞,若有所思。 那人高喝:“弓箭手!” “慢着!”幼清急忙呵止,“——建平陷落益州手中,是我家将军战绩不假,可他曾受益州救命之恩,彼时为益州军前效力,有何不妥!再说李都尉……你口口声声说李都尉殉城,但你可知道,战后,正是我家将军厚葬了他!你的那些同袍,哪里记得什么殉城将军,城破之后,跑得一个不剩!” 许是没想到建威将军,还会为敌军将领收尸,城楼上那人显然有些发怔。 此时,常歌才泰然开口:“我说看你有几分眼熟,那位守城的李都尉,当是你的兄弟吧。” 那人倒不避讳:“不错!我乃襄阳郡西部都尉李守义!建平郡都尉李守正乃家兄!我兄弟二人一北一西,他守建平,我守襄阳。” “他葬在建平城外,深溪河畔,鹤峰羊角山上。”常歌道,“你若有空,可回去祭拜一二。” “你此时说这些作甚?”李守义冷笑,“难道,是要我饶你一命?你这种人,昨日助益州,今日至楚国,保不齐明日又去了大魏!” 常歌颔首,神色若有起伏。 李守义接着道:“我既无法判断你是否忠于我大楚,留着也是个祸害。为我大楚着想——” 他刚一扬手,四周弓箭手直探出身,死死瞄准常歌。 逃无可逃。 幼清当即上前一步,扬鞭道:“大、大胆!” 他自前襟摸出一卷素色帛书,高高举起:“大楚司空大人手书在此,命……这位红衣将军前来帮助襄阳,还不快放下弓箭,宣你处守城将领夏天罗,前来迎接手书!” 常歌不禁斜睨了幼清一眼,什么手书,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他进襄阳城,明明是临时改的注意,祝政那边完全不知道才对。而且,要真有什么手书,他怎么一早不拿出来? 弓箭手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幼清的表情,碍于司空大人手书,竟都松了弓箭,迟疑着未敢妄动。 常歌离得近,他看的清清楚楚,幼清高举在空中的手,有些颤抖。 常歌明白过来,这小鬼,在虚张声势呢。 先生的名义都敢冒,也够胆大的。 李守义迟了片刻,许是仇恨占了上风,依旧坚持道:“事急从权,我先处决了此人,先生那里,容我事后回禀!” “混账!”幼清指着他鼻子骂道,“襄阳危局,国难当前,你竟拘泥于家恨小节,还称什么都尉将军,你羞不羞!” 想来李守义是不羞的,他见四周弓手迟疑,居然一把夺过长弓,拉弓搭箭,箭镞闪着寒光,直盯着常歌的心脏。 幼清立即回护,但有人比他更快! 灰色身影一闪,白苏子张开双臂,挡在常歌马前:“我已无父无母,多亏将军相助才苟活至今。此次乃昭武将军护我襄阳家园,若李都尉执意要取他性命,便先取了襄阳子民的性命吧!” 李守义不为所动:“刀箭无眼,闪开!” 常歌亦以戟想要扯回白苏子,没想到这小孩拗劲儿挺大,怎么都不肯退回来。 “我数三声!再不让开,连你一起射杀!” “三!” “二!” 世上哪有让平民为将军送死的道理。 常歌瞬间下马,打算拉住这个倔小孩。 “一!” 冷箭即出,未出三步,却和一寒刃相碰。 但挡下冷箭的,不是常歌的戟,甚至不是幼清的卷尾镖。 ※※※※※※※※※※※※※※※※※※※※ [1]冰魂蛊毒原理出自《黄帝内经》调经论篇,有改动 感谢 seem 为楚军修城墙添砖加瓦~ 玉竹 一人身披暗紫披风,端端立于常歌身前,为其挡下此箭。 他的刀极其锐利,刀身与箭镞相撞时,一声清冽锐音,绕梁不停。 此人收刀。 刀身弯刃,寒光泠泠。 常歌一眼认出此刀:“破山刀!” 破山刀,主人正是襄阳郡统领都尉夏天罗,襄阳军事尽听他的号令。 城门楼上,李守义见了正管他的将领,忽然没了声音,两侧偏将倒是拱手行礼:“夏将军。” 夏天罗开口,声音是一种古怪的沙哑:“守义。” 李守义不忿道:“将军!此人并非常歌,实乃益州建威将军,他在益州三年,噬我楚国国土,还曾不费一兵一卒,大挫建平守军,此人不除,难保以后叛逃楚国,为虎作伥——利剑虽为名品,但双侧有刃,将军,三思啊!” 夏天罗这才转过身来。 他在仔细端详常歌,常歌亦在仔细打量他。 此前,常歌以为夏天罗忠勇异常,一手破山刀更是出神入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夏将军本人是这等形象。 他身上该成双的东西多数是不成对的,比如独眼、比如独臂。 夏天罗仅有一只手,此刻正懒懒搭在破山刀上。正是这只手,助魏国守住襄阳北大门十数年。 两相照面,常歌立即明白为何襄阳城一败涂地。夏天罗面色发紫,下唇干裂,一副拖着重伤之躯强撑的模样。 幼清急忙相搀,夏天罗却摆了摆仅有的那只手,借着破山刀站在地上。 “……将军。” 夏天罗盯着常歌,以哑音开嗓,“襄阳围困四十三日,多亏将军高义,解我危机。” 常歌未答话。 据他所知,夏天罗应是祝政心腹,大周时期便安插过来,周围人应当都不知晓这其中内情。此时夏天罗为自己站出来,如若常歌再待他过于亲厚,恐惹人怀疑。 何况城门楼上的李守义,听职称当是夏天罗下属部将,若在此时夏天罗为袒护外将而苛待部下,也会惹得军心不稳。 故而当下,静观其变才是最稳妥之法。 夏天罗接着说:“李将军所说,虽有拘泥于小爱之嫌,但也是为我大楚着想,并不是全无道理。将军此行前来,除先生手书外,可有正式符节?” 常歌回礼道:“本是接了司空大人口谕前来探查,未曾料到襄阳竟至此险境,一时情急,未带符节。” 李守义站在楼上喊:“未带符节,即与白衣平民无异!待我先行——” “守义!” 夏天罗声音哑而沧桑,却莫名镇住了李守义。 城楼上没了声,夏天罗这才冷眼扫视常歌一番,朝守城卫兵招手道:“既无符节,只能暂且得罪将军。” 瓮城城门大开,一列卫兵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就要拿下常歌,带头卫兵的手几乎要抓上常歌肩膀,幼清嗖嗖两镖,打得他指尖鲜血崩裂,以示警告。 “慢着。” 夏天罗道:“我是让你们抓犯人么?” 四周卫兵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安静地连城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无比清晰。 夏天罗话锋一转:“无论如何,今日魏军前锋大将司徒武的头颅,是这位红衣将军斩获的。论这一件功劳,这位将军也当为我襄阳座上宾。”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他再度朝常歌行礼:“将军暂无符节,还请在官署东厢委屈几日,待我随简报一道请示司空大人之后,由先生示下。” 白苏子听到此处,猜测夏天罗将军提到的这位“先生”,和之前常歌提到的那位先生,当是同一位。 而这位开口的夏天罗将军,着实不简单。 一番言论,既没寒了属下将士的心,更明确了常歌的功绩,还提到请示简报——这意味着,夏天罗将会在简报上写明斩将之人,为其请功。 确实圆满。 惟有李守义仍有不忿,他一拍城垛,喊道:“夏将军!” “勿要多言。”夏天罗道,“此人与你有私怨,李将军自当回避,静待先生示下。” 火把照亮李守义的半边脸,他一脸阴沉,但未再多言。 夏天罗侧身:“有请将军。” 常歌回礼,幼清牵了二人的马,慌慌张张跟上。 夏天罗亲自引路,至官署东厢,他带来的那一小队精兵,待常歌进入东厢小院后,里里外外将东厢围了个密不透风。 常歌对此表示理解,无论心底如何,楚廷的正式文书下来之前,面上的提防工作还是要做的。 倒是幼清一点就炸,只觉得自家将军受了委屈,卷尾镖顿时满天乱飞,常歌好不容易才按住他。 这么一冲突,夏天罗顺杆通融,当即发话,允许除了常歌之外的人自由出入东厢。 当夜无事。 次日,常歌托了幼清探访,才将襄阳目前形势摸了个七七八八。 襄阳城,原本文有孙廉孙太守,武有襄阳郡都尉夏天罗,只是数月之前,夏天罗外出巡防之际竟被数百人围攻,他虽拖着条断腿回了襄阳城,但伤他的利器上皆喂了毒,刚摸着襄阳城门,就大头朝下栽倒,昏迷不醒。 魏军趁机挥师南下,围困襄阳。 夏天罗这一倒,他手下的李守义、刘肃清等人只得暂且听从孙太守管理,可孙太守连把短刀都提不起来,哪里会什么沙场征伐,数万魏军一围,他竟傻了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太守一面固守不出,一面放人探消息,后又派精兵求援,结果他派出去的人全被乱刀砍死,次日便甩在城下,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急得孙廉团团转。 战机一拖再拖,襄阳城无粮草补给,城内百姓余粮吃完,只得减少餐数、杀马充饥,活活熬了四十多天。 襄阳围困四十三日,城内百姓易子而食,血腥恐怖之景犹如人间炼狱。 孙太守忍无可忍,这才动了护送襄阳百姓撤退的心思。 按计划,青壮留守,妇孺先行,临行前,城内百姓放天灯祈福,祭拜武神常歌将军,求他庇佑襄阳大地。 谁知刚刚入夜,西南角楼忽然破防,百姓蜂拥而出,恰巧落入魏军包围圈中。而襄阳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顿时阵脚大乱,毫无抵抗之力。 孙太守在官署里悬好了白绫,正打算以死谢罪之时,忽然传来了消息—— 常歌将军显灵了。 只是这位显灵将军,刚进襄阳瓮城,就被李守义刁难,孙太守实在搞不明白这群武将之间的恩恩怨怨,只好眼睛一蒙两耳一闭,装不知道。 之后几天,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总在细枝末节上刁难常歌,先是不送吃的,后来送来的菜肴夹杂砂石,显然是不想让他过得痛快。 当日瓮城混乱,白苏子也跟着混了进来。他这几日蹲在东厢房檐之上,见常歌在吃食上受气,顿时心生一计。 白苏子想法子弄了些炖煮,更冒险跑去城外打了两只兔子。常歌练武回来,一推门,一锅兔肉炖煮沸得是热热闹闹,白苏子站在吊锅前,亮着眼睛等着他。 他盘算着,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这回,他总能留下来了吧! 结果常歌不仅没谢他,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白苏子几乎是被幼清拿扫帚轰出去的,他的炖煮常歌更是看都没看一眼,只勒令不许浪费,分给挨饿的襄阳民众吃。 东厢动静闹得太大,直接惊动了夏天罗,了解了来龙去脉后,那天给常歌送来的饭食有荤有素,还附送甜品。 食盒一掀,满室飘香。 饿了数日,幼清一见这么精美的菜肴,馋的都快啃盒子了,常歌却默然盖上食盒,托人将饭食转送了出去,交待道:“与军同吃即可,不必特意单做。” 再送来时,菜色素了,常歌将各式菜肴捡出半份份量,交予幼清转予官署外平民,自己只食半份。 白苏子趴在官署房檐上,看到幼清悄悄翻墙递送饭食,这才明白他错在哪里。 * 这天傍晚,白苏子依旧蹲在檐上,还在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能混进常歌身边,忽见一辆五驾马车疾驰而来。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楚国虽然称王,但礼仪制式尚未大改,依旧是诸侯制度。楚国唯一能坐五马并驱之车的,据他所知,只有楚王。 难道车里坐着的,正是楚王? 白苏子当即飞身上前,轻身蹲在飞檐之上。 襄阳郡孙太守早早站在门口,踮着脚梗着脖子张望,快要盼成个望夫石了。 五驾马车刚到,还未停稳,这老家伙立即合手作揖,高声唱到:“襄阳郡太守孙廉,叩见司空大人。” 白苏子嫌弃地看他一眼。 知道的,这是拜司空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拜楚王呢。 不过这车里的,居然就是楚国司空大人。 数日间,白苏子已听数人谈及他三次。 第一次,是常歌拒绝留他在身边,称他若有难,可以到归心旧居找这位“司空大人”,当时幼清提了一句,说先生位列百官之首,和现任楚王一道,为先王扶梓宫。 当时常歌说他面冷心善,幼清并不认同。 第二次,则是襄阳瓮城,襄阳守军怀疑常歌目的,幼清情急之下假称有“司空大人”手书,一时竟制住场面。 第三次,常歌未带符节,夏天罗提到会呈简报,请示的也是这位“司空大人”。 不仅如此,他潜伏官署这几日,听多人提到这位司空大人。只是所有人并不称其官职,而是尊称为“先生”。 就连看着四十多的孙太守都一口一个先生,这“先生”的年龄究竟得多大? 正想着,车帘微卷,来人先探出了个华贵的墨蓝袖子。 白苏子瞟了一眼,年纪倒是不大,可全身锦缎,显然是个纨绔。 只见这位墨蓝衣衫之人一下车,对着孙太守,居然抬脚,当胸就是一窝心脚。 孙太守活跟一滩烂泥一样,捂着心瘫在了地上,疼得直哎唷。 四周府兵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何况是扶。 墨蓝锦衣之人冷着脸:“襄阳城破,折我六万军士,十万民众!战场拉拉扯扯至数里之外,魏军集我民众人头,高高挂在瞭望楼上——你这太守干的好啊!孙廉!” 孙太守在地上滚了半天,刚缓过口气,赶忙爬了过来,也不敢抓来人的下摆,只连连叩头道:“陆大人息怒,陆大人息怒!襄阳城破,此事有隐,此事只因——” 听他唤陆大人,白苏子才明白过来,此人并非楚国司空,而应当是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 散骑常侍这个职位,虽仅为正三品,但他随侍楚王身侧,上可通达楚王、下可规谏百官,时兼军政顾问,见之如见王面。 襄阳围困搞成这副德行,孙太守刚刚这一脚,挨得可一点也不冤。 “慢!” 陆阵云呵止道:“司空大人已至,有何隐情,你把舌头给我捋直了,待会儿进了官署,给我一字一句,慢慢说。” “是,是!” 车内又是一阵响动,孙太守伏得毕恭毕敬,高着声音道:“恭迎司空大人!” 陆阵云显然被他这谄媚味儿冲着了,极不耐烦地瞟了一眼:“看清了再拜!” 孙太守这才抬头。 车前站着个沉静冷郁的少年,腰悬一杆形状奇特的广口小骨笛。他虽是中原人打扮,发上却结了不少小辫,连眉眼都有些北境少民之感。 这少年行礼道:“孙太守,吾乃景云。我家先生说,太守不必拘礼,起来正常回话即可。” 孙太守这才站起来,讪笑着拍着下摆的灰。 见他不再搞三叩九拜那一套,景云这才稍退一步,下了车。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也不是,第三个总该是了吧! 白苏子扒着房檐,梗直了脖子,想看清这位司空大人的模样。 柔软的白纱帘子终于再度卷起,先探出的是一只手。 车上帘子软透无比,如山尖上的缥缈轻烟,一看就是顶好的稀有货色。 但这只手探出纱帘时,竟衬得软烟一般的白纱罗,像个凡世俗物。 这手是一种难言的透白。 此人的骨节舒展修长,手指颀长匀称,从车里探出,一如润泽玉竹,轻出云雾。 巨子司徒玄总夸泽兰的手长得素白漂亮,水葱似的,白苏子也还算认同。可今日一见这双手,泽兰的手顿时失色,显得平平无奇。 他不禁在想,得是如何的境遇,才能养的出这么一双无可挑剔的手。 而这只舒展雪月般的玉手,若是用来杀人,又该是一副什么情景? 白苏子还在出神,方才一身戾气,对着太守抬脚便踹的陆阵云忽然温顺起来,恭敬抬手,预备亲搀这位司空大人下车。 “先生,留神桂蹬。”[3] ※※※※※※※※※※※※※※※※※※※※ [1]破山刀:原型虎翼刀。上古妖刀,弯刃寒光,三国时期出现过,后不知所踪。金庸《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屠龙宝刀原型也未此刀 [2]巨子:无正阁首领称巨子,后文会详细介绍,此处暂不展开 [3]桂蹬:下马车的脚踏,桂木制作,称桂蹬。 “司空”,官职其实不理军政,为何是这个职位后文有解释。 感谢 seem、苏齐云人间天菜 赞助楚军辎重~ 断情 楚国司空大人下车之前,白苏子不住在想,这位“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无知无觉间,他居然等得心焦气躁,短短撩帘下车的时间,像是过了万年。 此时夜深。 明月出中天,冷霜遍重檐。 一人自五驾马车内走出,陆阵云为他打开纱帘,他稍稍低头,墨色长发倾泻而下,如水墨般氤氲在白衫之上。 几瓣残梅,妄图留香他肩上,寒风卷过,不得不飘然去了。 陆阵云恭敬扶他下车,期间低眉垂眼,愣是一眼都没乱看。 这位先生刚刚站定,一旁的异族少年景云当即展开鸦羽大氅,仔细为他披在肩上。 寒枝摇落些许雪屑,沾在羽尖之上,更衬得他玉松之姿,经雪更冽。 只是白苏子的角度只能影绰见个侧影,无法窥得天颜。 孙太守恭敬唤道:“拜见司空大人。” 这位司空大人倒是随和,只淡然道:“同朝为官,孙太守不必拘礼。放松些罢。” 孙太守见了风,立即转了舵,转而换了称呼套近乎:“谢先生。” 白苏子总觉得,这位司空大人,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温润淡然。 譬如现在,他虽然处处不露锋芒,看着无半点错处,却总给周围人一种无形的压抑之感。 像是利刃,刻意藏锋。 乱世之中,尊崇能者为王,故而争世多出英雄。 三年前,常歌将军被鸩杀、大周天子祝政殒命宫变,大周朝颠覆。 一夜之间,六雄诸侯蠢蠢欲动,群豪并起。自那时开始,世间处事更崇尚锋利明锐之道,所以楚国司空大人的这份收敛和隐藏,在当下这个大争之世,确实显得格格不入。 孙太守试探问道:“已近夜深,先生可要先行休息?” “不必。军务要紧。” 言毕,司空大人径直进了官署内廷,行动间下摆上素色云纹流动,如有清风。 若是旁人,定会被司空大人缥缈出尘之姿折服。但白苏子生性执拗,此刻他正盯着此人一举一动,竭力想要找出些破绽—— 暗银云纹! 他猛然恍悟过来,司空大人白衫上的重工暗纹刺绣,究竟是何物。 方才下车之时,他看到这位司空大人的左袖上布满暗银云纹装饰,月色之下,犹如流星沾衣,分外动人。 若是旁人,凑近细看,也只会惊叹纹绣工艺精湛,牵丝银绣灵动异常,并不会有他想。 因为他袖上这东西,不仅世间罕见、能用上之人,更是稀少。 但白苏子认得这东西。 断情丝。 此物可隐匿于衣袖之上,平日里与普通刺绣无异。 实际上,断情丝锐韧无比,使用时自衣袖抽出,便是一根纤长锐器。也由于过锐过薄,以至于使用时无声无影无形,甚至不沾血痕即可取人性命,极为狠戾。 不过,此物过利,使用者扯住断情丝之时,自己的双手亦会受伤,倘若力气稍微重了半分,极有可能直接切断指骨,故用此利器者,须无谓自身痛楚,下手准狠,更需在刃尖上拿捏好力度分寸,否则,未及伤人、率先伤己。 能用这种凶器的,不是癫狂之人,就是毫无犹豫、断情无心之人,故称“断情丝”。 白苏子看着司空大人那双润泽玉手,心中冷笑。 再好看,也果然是双杀人的手。 再内敛,也是个狠辣之人。 只是这心,不知是不是断情、又是不是无心。 想及此处,这位司空大人忽然止了脚步,轻声道:“孙太守这里暖和,梁上竟有飞燕。” 糟糕! 白苏子心中一沉。 这位司空大人微微侧脸,望了过来,二人猝不及防,隔空对视。 司空大人生得锐利,薄唇更是生冷无情。 如此凉薄之人,居然生了双多愁含情眼,乌润润如黑珠一般,任谁瞄上些时候,魂魄都被他消去半分。 白苏子像被他一直看透至心底,以至于飘然一眼,心头竟无端蹿起些凉意。 他直觉此人,深不可测。 陆阵云当即抽刀,冲他喊道:“什么人!” 白苏子见势不妙,将身一低,回身便逃。 景云则立即轻身追去。 * 夜半。 太守官署内一片寂静,楚国司空祝政坐于中央,陆阵云立于左侧。 祝政一进官署,一众武将参谋肃立。他当即扫视一周,未见到常歌。 孙太守端了碗茶,哆哆嗦嗦上殿,人还没走到,茶已经哆嗦出去大半。 “司司司司空大人!”孙太守终于走到祝政案前,双手捧茶,“请请请大人喝茶!” 陆阵云乐了:“倒个茶,怎么还把自个儿倒磕巴起来。” 祝政倒是平和,接了孙太守递过的茶水,温言道谢。 他信手翻着此次襄阳围困简报,堂上除了竹简声,无人敢开口。 陆阵云开始发难:“所以,此事竟是你们趁着夏天罗都尉重伤,擅自决定开城门放归城内百姓,导致襄阳险些失守?” 孙太守闻言,当即开始高呼冤枉。 “你冤个屁!” 陆阵云把简报朝他掷去,啪地砸在太守头冠之上,“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廉与义相谋,拨两队精兵护百姓出’。难不成这襄阳城里,还有第二个太守孙廉!” 孙廉趴着抖,头都不敢抬。 西部都尉李守义倒是上前一步,行礼道:“此事确有内情。” “襄阳城围困已久。围困伊始,已向枝江、夷陵、江陵等地分别求援,只是敌军狡诈,往来书信都一应拦截,后来转了精兵快马传信,尚未行出二里,均被魏军乱刀砍死……”李守义停了停,“军粮一直匀着分给百姓,连骑兵营的战马都杀了不少,可襄阳城,数十万之众啊!城守住了,粮草辎重都无补给,城内无以为继,百姓易子而食,这算是……这算是!” 李守义拂袖,不愿说了。 “此事与李都尉无关,放百姓出城是我的主意。”哆哆嗦嗦的孙太守接过话头,“李都尉发现时,西南角楼已塌,百姓蜂拥而出,无法,这才拨了精兵护卫出城平民,导致阵脚大乱,先生若真要罚,罚下官一人即可!” 祝政难得抬头,看了孙太守一眼。 “先生明察。”李将军拱手道,“百姓出逃是不假,可一出城门便是魏军包围圈——那魏军如何神机妙算,怎会如此精准,此事一出,太守必受牵连,说不定连太守都在对方的谋划之中——还望先生明鉴!” 他二人又相互开脱几句,孙太守又搬出为官老三套,一哭惨二装腔三赌咒,来回扯了老半天,祝政均一语未发。 直至哭过三巡,想是哭累了也哆嗦累了,孙太守终于安静下来。 祝政这才开口:“襄阳城中,究竟还有几日余粮?” 他一语中的,恰巧问在关紧之处,孙太守瞬间脸色煞白,他小声嘀咕,颤巍巍比了个数:“至多……至多七日。” 陆阵云将桌一拍:“放肆!” 孙太守赶忙改了指头:“三、三日!” 祝政道:“抬起头来。” 此时他刻意敛了森然的寒意,垂眸敛目时,反而有些温柔。 他一直盯着孙太守,乌润的眼瞳甚至给人一种蛊惑的错觉——让人心甘情愿地屈服,说出实情。 祝政的语气不徐不疾,让人摸不清情绪:“余粮,究竟还有几日。” 孙太守被他看得无处遁形,这回他把手彻底放下了,低着头小声回道:“回、回先生,还有……一日。” 祝政轻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陆阵云自一侧木盒中取出个东西,哐啷一声甩在堂上,那东西沿着厅堂滑出去老远,看清是何物后,孙太守竟被惊得一抖。 陆阵云:“孙太守,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么!” 地上砸着一把玄铁黑锁,锁眼早已生满铜黄色暗锈。 孙廉看着这把锁,彻底哑然。 这是城内粮仓大锁,它既然已被陆阵云拿到,说明陆阵云和司空大人,早已先去过粮仓,说不定还询问过城中百姓,余粮数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襄阳早已断粮。虽事出有因,但阵前断粮,是能当即拖出去斩首的大罪。 孙太守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脑袋晃悠晃悠,快要搁不住了。 “先生,孙太守在襄阳当执数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此次断粮破城实属无奈,战时非同寻常,冒然斩了太守,恐乱民心啊!” 李守义拱手:“孙太守无心之过,还请、还请先生权衡!” “你是无心,但亦是无能。” 祝政依旧盯着孙太守。 依旧是那双含情凤眸,此刻却忽然杀意凛凛。 他不徐不疾,温声问:“襄阳城守军,合计七万,伤亡六万四千二百八十三人;襄阳百姓三十万,伤亡十万有余。自此往外七里,哪一寸,不是屠杀之地。” 孙廉越伏越低,最后竟要贴上地面。 祝政垂眸,看着茶盅内澄明茶水,口吻似询问,又似质问: “孙廉,我问你。若我不杀你——何以平民怨,何以慰天灵。” “先生三思!”李守义喊道。 “请先生三思!” 堂内都尉参谋,立即乌压压跪了一片。 堂上正在僵持,一少年飞身跃入,单膝跪在堂中,向他复命道:“先生,被他逃了。” 正是方才追着白苏子出去的景云。 祝政抬眼。 虽说景云轻身功力不及幼清,但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此人居然能从景云手下逃脱,许是高手。 但人都逃了,多说无益,祝政轻声道:“逃了便罢了。” “先生。”一直未说话的襄阳郡北部都尉刘肃清开口。 他试探插言道,“那人叫白苏子,我认得的。他这几日一直在官署附近徘徊,因是跟着那位红衣将军来的,我们不敢妄动,请示后,‘那位将军’说毛孩子还皮,玩几天没兴趣便走了,叫我们别管……没想到他愈发胆大,竟扰了先生。” 这几日,因为这位前任益州将军的事情,官署里吵个不停,此时刘都尉更不敢提“建威将军”四字,刻意模糊了将军的称谓,只说是那位将军。 祝政的动作细微地静了一刻。 他装作顺口问及:“那位将军,现在何处?” ※※※※※※※※※※※※※※※※※※※※ 政政登场啦,好久不见 政政大常歌三岁 感谢 seem 为楚军赞助营养军粮~ 感谢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政政铺设专用红毯! 狼胥 “将军!先生来了!” 幼清一个飞身,自窗户翻了进来,撞得窗棂裂响。 他来得风风火火,带进来数片寒梅花瓣,瞬间乱了常歌纸上未干字迹。 幼清还未站定,一看闯了大祸,字迹都被花瓣扰得凌乱,刚嚷嚷着要帮他整理,常歌却猛地抓起案头画卷,将案头的松花笺急忙掩了。 他不遮掩倒罢了,一遮,幼清顿时好奇起来:“将军,你在写什么。” 常歌故作严肃,随口扯谎道:“军力布阵图。” 他拿来遮掩的画卷倒确实是布阵图,主图是襄阳及周围的地形,一旁用极细的字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 一路来襄阳,常歌留着心踏勘了沿途地形,更在前几日襄阳战役中,详细分析了魏军此次兵力、布阵情况,眼下这些讯息尽数落在这纸布阵图之上。 幼清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刚刚那张纸,松色底色、竖幅淡香,一看便是往来书信,哪里是什么布阵图。不过将军遮掩,他也不好窥探他人隐私,只好按下不表。 常歌赶紧转移话题:“你刚说什么,先生来了?” 幼清连连点头。 常歌不信:“先生面上虽然封了个和军政不沾边的闲职,实际上楚廷里里外外都离不了他,眼下荆州改称楚国,楚国先王葬礼,新楚王亲政,三件大事累在一起,哪里走得开。” “不不。”幼清急急说道,“我在门口见着先生的车马了!就是楚王亲赐,五匹又大又威风的银鞍白马那驾!” 常歌闻此,低头一笑。 “怎么了?” 他淡然道:“一点旧事,没什么。” 常歌首次见到祝政,是在北境边关,那时候祝政还未继位,仍是大周朝三皇子,所乘车辇正是五驾银鞍白马。 数百年前,群雄割据,乱世纷争百年不止。 至大周武王,北拒鬼戎、南定中原,终于一统天下。 开国之后,他将中原外的荆州、益州、吴国、交州、冀州、豫州等地,分六方诸侯,赐予当时一道打天下的袍泽兄弟,“荆吴益交冀豫”六雄格局,自此奠定。 谁知武王立业未有多久,溘然长逝,此后数代庸政,六雄割据暂且不表,就连大周朝中军政都由司徒氏、朱氏及常家军三家氏族把持。 传至第三代周闵王祝衡,街头巷尾的茶馆里都流传着“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调侃。 这话的意思连黄口小儿都知晓,就是嘲讽周闵王祝衡无能,军事文书压根不会报送他,而是政事问司徒氏朱氏,军事问常川将军。 南北战乱不止、内廷外戚专权,大周朝本就风雨飘摇,这时候,在北地休养生息了几十年的鬼戎忽然蹦跶起来,三番五次南下骚扰。 鬼戎精锐部队擅骑射,大周军队更擅阵战,最开始碰上的时候,属于秀才遇上兵,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闵王一时无法,只得听司徒氏的,搬出国印,割城让地,还让当时未及幼学之龄的三皇子祝政,出质鬼戎绵诸国,以换取喘息之机。 这一质,便是数年。 直到常川将军渐定南境,带着出身北境的夫人火寻鸰,俩人夫唱妇随,一道在北地拉扯起狼胥骑,渐渐夺回失地,鬼戎这口恶气才算是出了回来。 鬼戎精锐擅骑射,为了对抗这点,常川夫妇的狼胥骑,特意驭狼。 每每出征,狼王达鲁载着女将军火寻鸰立于山尖,鹰骨笛长啸,万狼相随。 再勇猛的马儿遇上贪婪凶戾的大狼也没了办法,有狼胥骑在北境一日,鬼戎人便被扼住咽喉一日,再不敢南下。 常川将军、夫人火寻鸰都在北地,常歌打小就在狼胥骑大营里摸爬滚打了数年,幼时玩具都是些刀枪弓箭。 常歌原本又长得水灵,人人见了都爱逗。军营枯燥,大营里那些年轻汉子,哪里见过奶娃娃,对常歌更是疼得爱不释手。 胆子大的,大清早都在帅帐外候着,一见小常歌晃哒晃哒出了帐篷,一把抄上便走。 营地里没什么小孩子的玩意儿,这帮兵将就教他拉弓射箭、舞刀弄枪。 有天傍晚,常歌倒提着一把比他个头还高的长刀回来。 那刀足足有数十斤重,常歌拖着刀,走得七扭八歪的,回了帅帐,常川一看,险些吓坏了,连人带刀送到火寻鸰面前,意思是“管管你儿子,看看都给胡教成什么样了!” 谁知火寻鸰本就北境出身,尚武。她自己又是个无比飒爽的巾帼豪杰,一见拖着长刀的儿子,乐得跟过年似的,把常歌一牵,说,“走,为娘教你射大鹰!” 差点把常歌亲爹气晕在营帐里。 众人一看火寻女将军不管,越发变本加厉起来,小常歌路过哪片训练场,哪里就喊着“小将军,来给我们开开眼!” 每当这时候,常歌就真的一摇一晃走过去给他们“开眼”。 常歌初见祝政那天,正是在射箭场给一帮子新兵“开眼”。 当时箭靶上,一堆小凿箭扎得是乱七八糟,几乎没一个靠谱的,把教头火寻鸼的脸,气得比贺兰山还黑。 火寻鸼正在火头上,忽然听着铃声,回头一看,真是他的小甥子常歌。 火寻鸰女将军为了好找儿子,给他左手腕上套了个银圈铃铛,走哪儿就叮当作响。 常歌长得晚,这时候个头还没个大角弯弓高,正一晃一晃路过。 他脸上不知在何处糊了两道灰泥,一身火红的衣裳也给滚得满是尘土,身后还跟着个肥墩墩的小狼崽。 火寻鸼朝他招手:“小将军,过来,给这帮新兵蛋子开开眼。” 其实打靶歪了,真不能怪新兵水平不行。 狼胥营靶场上,总是有二三灰狼逡巡,新兵都是中原来的,在这之前别说狼,连马都没见过。 灰绿的狼眼睛一扫,别说打靶了,能站起来都算胆大的。 常歌听着火寻鸼招呼,乖乖拐了过来,先是奶声奶气喊了一声舅父,然后搬来个小马凳,摇摇晃晃往上爬。 新来的士兵不认识常歌,一看乐了,还以为火寻教头和他们顽笑,嘻嘻哈哈的,调笑道:“火寻将军,这奶娃娃,个头还没大羽箭高!” 一阵哄笑。 常歌身后跟着的小狼崽不乐意了,露着乳牙对新兵龇牙咧嘴的,又惹得新兵一阵大笑。 常歌踮着脚,拍了拍一旁站着的火寻鸼:“舅父,帮我开个弓。” 大角弯弓比一般弓箭长上许多,弓弦亦是选用最韧的马尾绞了竹丝制作,首次拉开是最要费力的,但一旦拉开,再行拉满将会省力许多。 “小将军,行不行啊?要不要骠下帮你一把?” 火寻鸼警告了胡喊的士兵一眼,开弓后递给常歌。 常歌试了试力道,他的广袖用两根袖带高高束起,露出两截小嫩胳膊,稚嫩得像脆藕一样。 一旁的士兵递过小凿箭,一臂长。 常歌摇摇头,奶声奶气:“我要大羽箭。” 大羽箭长约三尺,比起一般兵士用的小凿箭更难控制,寻常兵士先用小凿箭习上个三五年,才能拉开用大羽箭的大角弯弓。 “可以呀,小将军!”新兵不以为然,接着起哄。 “给我们小将军上大羽箭!” 常歌接箭。 巨大的弓,瘦小稚嫩的人,两相对比下来,有种极其荒诞的效果。 他还没有任何动作,新兵跟看马戏热场一样,先行呼喝起来:“小将军加油!” 只听咔咔两声,常歌颤颤巍巍,居然真的一点点拉开了比他还高的大角弯弓,眼神还无比认真。 大弓拉满,弯成一个健韧的弧度。 新兵霎时安静下来。 刚刚他们都依次拉过普通□□,谁都明白拉开这张弓要使出多大的力气——多数人脸都憋得通红,还是没法拉满。 所有人的目光居然都聚集在这个瘦小身影上。 常歌满弓。 他不知在哪里滚了一胳膊的沙子,大漠的日头一照,正在他内肘上金灿灿地闪着光芒。 嗖。 大羽箭破风而出,正中靶心。 新兵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才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看到没有!”火寻鸼趁机训斥,“你们连个尺把高的奶娃娃都不如,白吃这么多年饭了!” “舅父。”常歌侧头看他,认真道,“我不是尺把高,我已有三尺二寸了。”[1] “好好好,三尺二寸!” 火寻鸼一把抱起他,拿自己脸上的硬胡茬扎他,扎得常歌挤着眼睛,一脸不情愿。 他好不容易才从舅父怀里挣扎下来,爬上凳子再度拉弓,这一弓,三支大羽箭同时射出,全部正中靶心。 这回新兵喝彩喝着喝着,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来。 第三弓。 此时靶心已经落满了四支箭羽,再没地方落羽了。 “常歌!” 一声马蹄嘶鸣,接着是马车急刹住的声音,顿时扬尘无数,漫天飘扬。 沙尘无孔不入,眼看就要淹没场上箭靶,再也看不清楚—— 嗖。 利箭脱手,第四支大羽箭破风而出。 可惜常歌来不及看他是否射中了靶心。 “常歌,过来!训练场上不许嬉闹!” 烟尘过。 训练场边停着一辆五驾车辇,白马银鞍。 原本侧面车帘是卷起的,似乎正在看场上的情况,风沙烟尘散去的瞬间,车帘反而忽然放下了。 大将军常川正站在车头,皱眉看着常歌:“还不快过来!” “喏。” 常歌撇了撇嘴,只好放下大角弯弓,怏怏朝常川那边走。 肥嘟嘟的小狼崽跟脚,蹦蹦跑了过来。 他等着一阵狂风暴雨的呵斥,没想到常川只是训诫性地看了他一眼,转而下车,回身抬手,低声道:“三皇子,留神脚下。” 三皇子? 常歌抱起小狼崽,他似乎是听过北境鬼戎是有位皇子,幼年出质,父帅此次出征,似乎也和他有关。 正思索着,车帘一卷,自里面出来了个冰雪般的人。 这人身形修长,一袭暗纹白衣。 当时大风裹沙,吹得这人鸦羽大氅蒙蒙茸茸,但却点污不沾身。 后来常歌才知道,常川此次出征,正是为了接回质子祝政。 说是“接”,实际上和抢差不多,顺便还夺了六座城。 常歌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睛。 三皇子也不知经历过什么,十三四岁的年纪,愣是一点活气都没有,面沉如水。 一双乌黑润泽的眼瞳,更像是藏了满腹的心事。 “这是三皇子。”见常歌发愣,常川喝道,“还不快行礼!” 常歌闻言,慌慌张张行了一礼,连小狼崽摔在地上都没敢捡。祝政亦轻轻颔首,淡然回了一礼。 两相对拜。 接着祝政眉头一蹙。 常歌朝下一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小狼崽,不知怎么就迁怒了祝政,嗷一声跳起来,咬了三皇子一口。 ※※※※※※※※※※※※※※※※※※※※ [1]三尺二寸:常歌这时候一米二不到…… 分封之时,大致格局为中原地区大周,四周分给六雄(荆吴益交冀豫),史称“二公三伯”,分别为池公(荆州)、华公(吴国)、刘伯(益州)、姜伯(交州)、祝氏公族(冀州)、池子(豫州) “案牍不过目,军政问三族”的那位周闵王,是祝政他爹。 取谥号的时候,祝政原本想取“厉”这种恶谥,后来还是换了“闵”,闵谥本意是在国内被害,政政取这个字,颇有点“呵呵你懂的”的嘲讽之意。后文会讲。 常歌爸爸是常川,镇北大将军。妈妈是火寻鸰(ling)女将军,西灵人。教头火寻鸼(zhou)是火寻鸰的弟弟,常歌的舅舅。 年方十岁小常歌:(惊慌失措.gif) 感谢 seem、一朵小玫瑰、天天开心为楚军投放营养军粮~ 感谢一朵小玫瑰、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楚军贡献军火大炮~ 剑锋 幼清原本坐在独榻上,听到祝政被咬,险些从榻上笑滚下去。 常歌不解:“不就是被咬了一口,有那么好笑么。” “没有没有。”幼清笑得直不起来腰,“我就是想到先生那副一本正经忍疼的样子,他面上肯定波澜不惊,实际上忍疼忍得不行!” “是真的疼。当时先生不让看,后来才知道,再近一两寸,就会伤着骨头了。” 事隔多年,再提起来常歌还是有些愧疚:“先生腿上现在还留着疤呢。就在脚腕上面一点,两个犬齿痕。” “伤那么深啊。” 常歌哭笑不得:“那可是狼。” “那小狼呢?会不会被……” “那倒没有。” 常歌道:“原本父帅是要处置它的,先生为它求情,这才留了下来。” “先生还挺好性。” “哪里好性!”常歌皱眉道,“他借着这档子事,让父帅天天把我钉在营帐里习字,还日日要我换伤药,美其名曰‘鹰奴无知,主人有知,主人当担责’。鹰奴是那只小狼崽的名字。” “后来呢?” 常歌眼中的神采忽然暗了暗:“后来……后来便没了。娘亲战死沙场,舅父不知所踪,就连父帅也……” “狼胥骑……大周都没了,还有什么狼胥骑。” 二人一阵静默。 屋内安静,梁上若有任何轻微响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常歌侧耳倾听片刻,在纸张上写:“看来先生是真来了,梁上密探都多了不少。听脚步,方才过去的当是大魏斥候团,估计是来窥探情况的。” 一句极轻声音飘进窗中:“……将军一直住在官署东厢,先生,您这边请……” 常歌与幼清对视一眼。 * 祝政听到刘肃清介绍常歌住在官署东厢,提议军务该与他商议,众人便一齐往东厢方向去了。 孙太守确实罪无可恕,但事急从权,祝政允他戴罪立功,只拖下去狠狠打了顿军棍。孙太守一介文人,这顿军棍下去,估计没个三五日都直不起来腰,给人放在担架上抬着跟了过来。 倒是李守义,一听是要同常歌商议襄阳军务,连缘由都没说,拂袖便去了。 东厢房后院临湖、前院植梅,一进院子便有阵阵冷香扑面。 室内灯火烁动,想来常歌将军也还未歇息,祝政领头入了廊下,只见房门未锁,只虚掩着。 他上前一步,刚要推门,足下忽然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 孙太守扶着腰抬首:“将军这是何意?” 门内未有应答。 一阵凉风陡然袭来,祝政迅速欠身,一青铜酒盅擦身而过,啪嚓砸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圈。 无论门里的将军是什么意思,这个举动很显然是不欢迎来客的。 孙太守琢磨可能还受着瓮城之气,于是好声劝道:“我楚国司空大人来访,司空大人向来深明大义,将军若有何委屈……” 他还没啰嗦完,幼清隔门喊道:“孙太守!你还敢来,我家将军千里驰援,落得个软禁的下场,这回是酒盅,下次再有冒犯,地上滚着的,就是你的人头了!” 那酒盅圆底,还在地上滚。好不容易没抖的孙太守,这下又开始哆嗦起来。 刘肃清劝道:“先生,今日夜已深了,将军那边也有些不痛快,要不今日便算了,待我明日先起拜帖说和说和,先生再来拜会也不迟。” 祝政一手悬在门上,只说:“诸位都尉先去,早些歇息。” 可司空大人未离开,哪个敢抬脚走人,只得跟在后方候着,不敢再劝。 无法,祝政只得吱呀一声,推开木门。 门尚未推开,只听一阵绫缎略空声响,紧接着一柄寒剑率先抢了出来,正刺向祝政门面。 月光之下,那剑冰寒迅疾,众人尚未看清持剑之人,先被冷白剑光晃了眼。 哐一声,木门被陡然带开,持剑之人方才出现眼前。 风雪裹梅,首先抢出人视野的,是一截清月色的小臂,纤瘦结实,骨肉匀停。 手臂主人未戴腕甲,只以束袖带将两侧广袖高高束起,乱风一过,梅瓣不沾身。 此时众人才看清持剑之人。 常歌衣袂飘扬、红衣烈烈,满身都是凌厉的杀意,暗夜之中,竟有如一朵怒莲。 事发突然,谁也未料到门后竟是一柄寒剑,陆阵云、刘都尉等人都在两三步以外,而孙太守更是个爬都爬不起来的废人,一群人只能瞪着眼睛,看着那柄冷剑直朝祝政袭来。 还是陆阵云率先反应过来,急道:“将军息怒,先生不通武艺!” 剑光一闪,孙太守吓得直接捂了眼睛。 剑刃裂空之响仍存,却无痛楚呼声,众人这才发现,祝政不躲不闪,正面迎上剑锋,那剑不偏不倚,恰巧停在祝政眉心。 剑停,风止。 几缕梅瓣抚过锐利剑锋。 此时,众人方才顺着剑看清持剑之人—— 常歌一袭红衣,半面收进秘银面具之中,风雪缭乱、剑光霜寒,愈发显得他张扬夺目。 他正望着剑锋所指的祝政,祝政亦不避不让,以目光针锋相对。 孙太守甚至出现一些错觉,他觉得这位红衣将军眉目之间,似有隐隐笑意。 不过,一边是惹不起的暴脾气将军,另一边是刚揍了他一顿板子的冷戾先生,两边都不是好说话的人物,孙太守急的左右乱拧,不知该从哪边劝起。 最后还是陆阵云迟疑开口:“将军,深夜来访,确实唐——” “突”字还未说完,常歌突然揪起祝政衣上飘带,惊得众人一滞,不明他这是何意。 紧接着,他顺着衣带,一把将祝政拉进了屋。 大门哐当关上。 刘肃清不明所以,提剑要入,却被陆阵云拦在半路。 陆阵云开始睁着眼睛胡扯:“先生面薄,若被他人折辱,恐不愿他人在场……” “荒唐!”刘肃清道,“先生位及三槐,怎可随意为人侮辱!” 这回陆阵云忽然不拦了:“你进去了,可打得过那位将军?” 刘肃清无言以对。 襄阳围困那天,李守义坚守城门,刘肃清在外侧迂回、护佑出城百姓,那位红衣将军是如何深入敌阵、如何力破万军的,他在一侧看得是清清楚楚。 陆阵云:“既然你我都无以为敌,就当做未看到、未听到、未发生吧。” * 屋内确实举剑相向,但并非是你死我活。 祝政一进屋,常歌从前襟抽出字条,在他眼前一晃,旋即放入剑柄之中。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有讯息,但你得凭本事抢”。 还未等祝政站定,常歌已阖上剑柄,一剑劈来。 屋内不比院外,祝政无需遮掩自己会武,二人你来我往过了有七八招,祝政都只闪躲,并不出手制服,只是目光一直落在常歌身上。 常歌自幼时起,总与他切磋,知道他素爱审时度势,制服他人讲究一个巧字,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出招看似飘然,却准而凌厉,一击制敌。 故而时间拖得越长,对常歌反而越是不利。 想到这里,常歌虚晃一招,待祝政侧身躲过之时忽然反手一剑,剑气擦着祝政的发丝而过。 那剑却稳稳停在空中。 祝政只用了二指,轻巧夹住剑身,好似拈花那般轻柔。 糟糕—— 常歌猛然意识到,他性子急,且素爱以攻为守,不出几个回合一定劈面抢攻,此前祝政定是故意闪躲,为的就是激出他大开大合的这一击。 他旋即想要抽剑,但剑身却如坠千斤,怎么也抽不回来。 此时,祝政唇角淡漠,沉水般的眼瞳中却透出些许笑意。 一声清越脆响,祝政竟轻巧折断了剑身。 一旁看热闹的幼清立即嚎了出来——这是他的剑,还是上好的百炼钢淬的剑身,他都没舍得用几次,怎么就被先生二指折了! 接连几声脆响,那柄剑被祝政一段段折断,眨眼之间,常歌手中的断剑,只剩最后不到半寸。 祝政也随着剑身变短,逐渐贴近常歌,二人之间不足半步之遥。 祝政微微颔首,他怕院外之人听到声响,只以气音温言道:“将军输了。” 见常歌移开目光,似有不快,祝政的手缓缓下移,反手夺下剑柄,抽出其中藏着的字条。 字条简单,只有四个字。 ——“先生上当”。 末尾还画了个极丑的鬼脸。 祝政哭笑不得,刚一抬眼,恰巧看到常歌眨眨眼睛,朝他扮了个同款鬼脸。 捉弄成功,常歌旋身想走,但祝政却比他更快一步。 打幼时起,常歌总是嫌广袖烦闷,拉弓射箭、习字爬树,总是以束袖带攀过肩膀,将广袖束住,露出双臂。 他的束袖带总是收在左肩,集成一个小巧别致的结。 此时他旋身要逃,只觉什么地方被人扯了一下,接着高束的衣袖忽然散开,柔软的布料顺着他的左肩,沿着臂膀起伏的肌肉线条,柔缓滑落。 他站定,看到祝政手中捏着束袖带,目光似有触动。二人目光相触,祝政竟蓦然转脸,露出一侧发红的耳根。 只是扯落袖子而已,本来是没什么的,但祝政居然垂眉敛目,忽然换上一副不敢直视的紧张神色。 这动作,忽然就变了味。 ※※※※※※※※※※※※※※※※※※※※ (姨母笑) 感谢沈巍、seem 给楚军送上大把营养军粮~~ 残烛 二人正面面相觑,原本寒凉的风似乎也柔缓起来。 常歌猛然想起这带子他曾大咧咧丢弃过,祝政则悄悄将它收了起来,有次他赌气要走,情急之下,祝政竟从袖中抽了此带,几下把他双腕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瞬间想明白对方忽然敛眸羞赧的原因,一把从他手中夺了束袖带,转而把字条塞进祝政手里,脸上却带着几分薄怒,连眼眸都分外灼亮。 祝政只觉心潮澎湃,勉强抑住,展开字条。 常歌的字是行草,十六个字写得是纵横挥洒奇险率意:“屋上有耳,官署有间,万事小心,谨言慎行。” 意思是屋檐上有斥候密探,襄阳官署有敌军间者,提醒祝政小心。 祝政看完,走至书案旁,提笔写字。 屋内原本打打闹闹好不热闹,突然安静下来,幼清恐怕院外之人起疑心,心一横,开始推家具摔凳子,装出一副仍在打闹的响动。 常歌走至书案,只见祝政写下了“孙”、“李”、“刘”三个字。 这三字对应的正是哆哆嗦嗦孙太守,想报私仇李守义和爱和稀泥刘肃清。 常歌提笔,祝政敛袖,二人几乎同时在某字下打了个点。 襄阳城破一事太过于巧合,城破后魏军恰巧攻入,有内应之事昭然若揭。只是问题是,这几天据幼清探查,襄阳被围困之时确实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去,那这位内应是如何同魏军相互递送消息的? 正思索着,祝政在下方以极小的字写道:“尚无证据,勿漏风声。” 常歌默默点头,他卷起纸张,递至灯台旁,纸张倏忽烧卷,化作扬尘。 此时,听着一声古怪的鸣镝声响,有人飞身落在门前,朝内大声道:“禀先生,各国斥候都传信去了,房上现在已安全了。” 这位传信的少年,正是景云。 方才屋内是翻箱倒柜的声响不停,光听动静,都觉得里面打得是惊天动地,怕是能把房梁都给摇下来,孙太守就在担架上急的直拍大腿,边嚎边拉架。 景云一报信,屋里却忽然静了下来。 木门哐当打开。 众人都以为,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怕是会见着个伤痕累累衣衫不整的先生,结果祝政反而率先走了出来,衣冠完整,依旧清俊无俦,只是脸颊有些微红。 而那位红衣将军则靠在门内,大半身没入黑暗中,只露半个肩头。许是刚才打斗过于激烈,他高高束起的广袖业已放下,寒风一过,衣袖轻舞。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这唱的是哪一出。 “无事了。”祝政解释道,“将军向来大量,前几日瓮城之事不会挂心。此番,不过是演给各国斥候密探看罢了。” 众人这才恍悟,这是借着瓮城误会,故意假装司空大人和建威将军闹出了矛盾。 自古若是文武不和、必然难成大事,如此一来,大魏自然会放松对襄阳的警惕。 祝政道:“建威将军,此前受益州卜醒大将军救命之恩,为报此恩,才助他安定益州北部。现建威将军已转投楚国,诸位也深知将军无双智勇,襄阳解困要紧,前尘旧恨,诸位,都暂且放放吧。” 这是正式发话,点明建威将军身份和来意。 司空大人既然这么说了,众人哪还有异议,只喏喏称是,不敢多言。 祝政侧脸看向常歌,神色忽而变得温和:“将军,此番深夜前来,不为他事,只为解除襄阳围困。虽然大魏暂时退兵,但城外魏军大营未起拔,不知将军……可有办法。” 门内一阵寂静,常歌似在思索。 他站在黑暗中问道:“城内还有多少兵士。” 孙太守趴在担架上,比了个一:“尚有一万。” 祝政神色淡淡,似有无奈。 常歌快人快语,直接点破:“勿要虚言。” 孙太守赶忙改口:“五、五千。真有五千。这回是真的。” 襄阳城,七万守军,现只剩五千。 门内轻叹一口气。 常歌问道:“你可知魏军大营,兵力多少?” 孙太守迟疑道:“五……五万?” 幼清按捺不住,接了一句:“连我都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孙太守怎么这般糊涂,对战数月之久,连对方兵力几何都要靠猜。” 孙太守又冤又屈:“素日均是夏天罗将军主理军事,那魏军知晓此事,暗刺了夏将军,又趁将军昏迷,立即摆阵大肆围困,我本就不懂军事,放出去的密探无一人返回,对方兵力如何、布阵如何,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我便告知孙太守,只说一次,你可记清楚了。” 此时常歌放从暗影中转出,虽有面具遮挡,但他的瞳色透彻剔透,北境异域之感扑面而来。 “魏军中军驻扎于襄阳城西三十里处,分摩骑、仙家两大营地,兵种多为步兵且以盾兵居多,应擅长阵战,意味着对方有强攻打算。目前兵力两营合计十万有余,数日之后,许会再度增援。” 孙太守一时凝噎。 魏军竟有十万之众! 这还只是暂时的数字,数日之后还有增援! 现下襄阳城内算上老弱病残,也凑不出五千人,五千对十万……敌我军力也太过于悬殊。 “倘若未有本次破城、百姓逃窜之事,城内征兵,许还能抗上一二,当前态势……五千军士……” 常歌苦笑,侧头望向祝政:“附近数城,可有法增兵。” 祝政缓缓摇头。 这个结果不出常歌意料。 北部新城、上庸郡是益州的地盘,西部建平郡是益州的地盘,西南部夷陵郡还是益州的地盘。 也正因为益州连续蚕食楚国北境,益州楚国现在是剑拔弩张,一点火星子都能燃起来——邀请益州驰援,那完全是请猫给耗子当守卫。 别的能支援的地方,只剩下楚国的枝江和江陵。 江陵为都城,不可能抽调王师部队;夷陵落于益州后,枝江已成为进入王都最后隘口,实在无法分兵。 若要从长沙、衡阳等地调兵,路途遥远,且不可能不惊动大魏。 如此一来,调兵增援,是没什么指望了。 祝政一直在侧温和注视,常歌反而有些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了。 再如何神勇,也不可能以一当万。人数如此悬殊,还断了军粮,怎么看襄阳都是风中残烛,奄奄欲熄。 但若襄阳失守,不说他二人借楚国之手一统天下的夙愿能否实现,楚国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常歌只轻声道:“明白了。容我仔细考量一番。今日夜深,诸位先行歇息吧。” 一听要歇息,刚刚哀声连天的孙太守顿时恢复活力,趴在竹担架上梗着脖子为祝政引路:“先生向西走,您住西厢,特意收拾出来的……” 一群人跟着朝院外走。 临出院门,祝政扶着门框停了步子,似是想要回头。 他放在门上的指节紧了紧,终而还是跟着孙太守,朝西厢去了。 常歌将门一阖,叹了口气。 方才为了制造打斗效果,幼清将屋内家具尽数翻倒,现在看来,恰如他此刻心情一番,东倒西歪、零零乱乱,不知从何处收拾起。 幼清见他不快也有些惶惑,小声道:“我先把内室收拾出来,将军先歇息罢。” “没事。”常歌生得个高,随意抬手揉了揉幼清的头,“咱们一起动手。” 说完他抽出束袖带,正要束起广袖,见幼清还是一脸惶惶,摸摸这里收收那里,小小年纪长吁短叹,忍不住笑了出来。 “将军!”幼清回身,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敌军可有十万!十万之众!” “知道。” 常歌扶起身边的翻倒的梨花椅,“明日想吃点什么?饿了数多天,明日吃顿好的吧。炖煮——上次你没吃着,想吃么?” 幼清干脆在一翻倒八仙桌侧坐下,双手撑脸,哀叹道:“这时候了,吃什么都无所谓了,再说了,谁还有胃口吃得下……” “你呀。” 常歌走至他身旁,随意倚在一侧墙上,他身形协调优美,犹如一张靠墙安放的弯弓。 他轻声道:“你知道常家,无论旁系直系,有几位将军活过三十了么?” 常家数代良将,从军的直系旁系加起来更是有百余名之多,但沙场危险,料想这百余人没有多少能颐养天年的。 于是幼清保守地猜了个数字:“二十位?” 常歌轻轻摇头:“未有一位。” 室内诡异地静默片刻。 “旁系、直系、大将军、女将军、还有什么封了定安公、平南侯、昭武君的……未有一位,从未有一位,活过三十。” 常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目光落在遥远流转的星河之上,似有出神。 “……将军……” “所以啊。” 他轻声道:“人生苦短,如清秋露,如水中影,如梦中身……还在乎那些个愁怨做什么呢,且乐一日,算一日吧。” 幼清侧头看他,刚要说话,常歌反而忽然抬手,安定地制止了他。 他侧耳倾听片刻,转而问道:“出来吧。你究竟要躲到何时?” ※※※※※※※※※※※※※※※※※※※※ 感谢天天开心为襄阳城雪中送炭~ 定安公:常川,常歌的父亲 昭武君:是他自己 女将军:常家尚武,巾帼不让须眉,最出名的是火寻鸰,常歌母亲,狼胥骑大将军(对狼胥骑其实是听火寻鸰的,这个后面还会提及一些) 说个题外话,常川被火寻鸰俘过一次,结果给大周拐来个女将军(bushi 膏肓 白苏子从翻倒的柜内爬了出来。 幼清顿时瞪大眼睛:“你何时在的!” 常歌倒是淡然:“他刚来不久。” 他将长剑靠在一侧,慢声问:“小子,你究竟是接了谁的号令,为何与我纠缠不休?” “未有谁的号令。” 话未落音,白苏子被一股蛮力按至一侧墙边,后脑咚地撞上墙壁,疼得他眼泪直飚。 待他从疼痛中反应过来时,猛然看到常歌的脸就在咫尺之处,右手反拿着短匕,抵住他的咽喉:“说实话。” 白苏子似乎发起抖来,尾音都颤声不止:“未有、未有他人号令!” 冰冷锐利的铁匕,死死贴在柔嫩的脖颈之上,白苏子后颈冷汗直冒。他猛地回想起那天,大雨滂沱,常歌刀尖轻柔一转,敌方武将的头颅便落了地。 他陡然有些窒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常歌唇角轻微地挑了挑:“我向来不杀老弱妇孺,莫要逼我破戒。” 他生得昳丽,轻慢而明锐的表情更添几分妖邪,让白苏子联想起一味药材。 雪上一支蒿。 这东西纯白,只生在高山雪原之上,须从经年积雪中,冒着生命、瞪着双眼遍寻数月获得。 虽为良药,可医多种病症,但性猛、剧毒,稍有不慎,轻则癫狂入迷,重则见血封喉、窒息而亡。[1] 常歌的匕首只需再深入一分,便能刺破他颈上经脉,血流如注。 致命威胁让白苏子神经分外紧绷,他一面不住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之处,一面全身绷住劲,竭力压制住要还手的冲动。 从面上看,白苏子全身战抖不停,喉中不住呜咽,的确不像老走江湖的狠辣死士。若真有人要针对他,找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能成什么事。 常歌移开了匕首。 白苏子刚松一口气,常歌居然反手一刀,短匕转向,冲他门面而来,惊得他汗毛直立,大气都不敢出。 刀尖,虚虚刮过白苏子的眉眼。 常歌刻意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来不及有心理防备。他眯着眼睛,声音徐而危险:“究竟有没有人指使。” 锋刃近在眉睫,白苏子的眼瞳显著放大,他连呼吸都错乱了:“我……我说!” 常歌毫无松开他的意思,短匕依旧不远不近地悬着。 白苏子死死闭上眼睛,急切回话:“一、一开始,我见你身着狼裘,想着当为富贵公子,只想……只想跟着混口饭吃!后来,后来我发现你是昭武——啊!” 他刚提到昭武两个字,刀尖朝他眉眼方向近了些许,还没碰着他的眉毛尖,白苏子立即大叫起来。 常歌冷哼一声:“不该提的事情,无需提。” “好……” 此时白苏子吓得泪水涟涟,他极力克制住,接着说,“而后在瓮城中,你身中剧毒,还救我两次……” 说到“身中剧毒”的时候,一直在旁袖手旁观的幼清小小地“咦”了一声。 白苏子假装没听到:“……我会些江湖医术,有招摇撞骗的玩意儿,也有真能保命的技俩,就想着,能不能助你医了伤,说不定能赏我几贯钱、兴许还能收我为医官……” 常歌上下扫视了他几眼,见他全身如筛糠、音色也颤抖无比,估计是真怕,这才松开他:“若是如此,你现在便可走了。此毒,无解。” 说完常歌收了匕首,转身朝内室走去,白苏子生怕他彻底拒绝,朝着他背影高声道:“此毒是无解,虽无法治本,但毒发时遍体霜寒、昏昏沉沉,可以银针之术压制,暂时治标!至少,至少可保持神智清明。” 常歌停住脚步。 他尚未回头,只平静问:“说来听听。” “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五脏化五气,生喜怒悲忧惧;心生血,脉为血府,血气乃人之神,不可不谨养……”[2] 常歌性急,听着原理就开始头疼,即刻不耐烦道:“开天辟地之流略过,说重点。” 白苏子定了定神,尽量精简地同他说明经脉血气、四时阴阳、天人合一的道理,故而常人需顺应天时调理血气。 他未提及冰魂蛊毒之名,只说自己曾听闻江湖上曾有剧毒,能使全身血气离居,寒气逆流、经脉大乱,轻则善怒恶寒,重则昏迷不清,便猜想将军是否身中此毒。 常歌未给予明确答复。 白苏子接着道:“此毒若要治本,需经年累月悉心调养,但若只是一时治标,按灵枢之法调顺血气即可,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完,常歌尚未发言,幼清倒是警告道:“休要巧舌如簧,迷惑将军。” 白苏子当即反驳:“我年纪尚小,医学尚浅不假,但调顺血气并非什么难事,江湖之上习武之人大多明白一二,将军不信,容我诊后一试便知。” 说完,他从袖中抽出悬诊丝线。 这小鬼一路上鬼鬼祟祟,诡辩多端,常歌从来没信过他。只是看他年纪小,不愿过多计较。 待他提及瓮城重伤之事,常歌心中不禁起疑——他自以为此次毒发万般克制,连幼清都未曾察觉,这小鬼竟能觉察其中端倪。 之后,白苏子又一通经脉血气理论,粗听倒也不无道理,而说到江湖剧毒之时,常歌已有六七分确信了。 他身上的的确不是“重伤”,而是一种叫做冰魂蛊毒的剧毒之物。 祝政出使滇南时,为滇颖王庄盈所囚,正是他千里驰骋至滇南,解救祝政。 滇颖王庄盈强留祝政不成,对二人情谊更是又妒又恨,一时气急,在常歌所饮酒水中,下了冰魂蛊毒。 此后,他与滇颖王确认过多次,祝政更是夙夜未眠、遍查群书,得知此毒确实无解。 既然本就无解,那么找人把个脉、尝试一番,死马当作活马医,倒也未尝不可。 见常歌松动,白苏子急忙搬来凳子让他坐下。而常歌大方拉起左腕衣袖,由他悬上诊丝。 幼清警惕盯着白苏子,生怕他又耍什么花招。 刚一悬上,白苏子立即咦了一声,幼清百般垂询他就是不答,皱眉悬诊半天,忽然撤了诊丝,大退一步,面色凝重。 常歌挑眉:“怎么?不敢医了?” 白苏子半晌没说话。 幼清怒道:“不医你就赶紧出去!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将军此前,寒气逆流之时,是不是曾服用过内热药物?” 常歌垂眸,思虑片刻,方才点头肯定。 冰魂蛊毒无解,动辄恶寒昏迷,滇颖王庄盈给了燧焰蛊毒,服用后通体发热,虽有凿骨穿心之痛,但能一时制住冰寒,至少能保持神智清明,不至于浑浑噩噩、任人摆布。 “唉,大谬,大谬矣!” 常歌忽然神色紧张:“燧焰蛊毒,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将军此前本就血气离居,逆行不止,现下强行服用内热之物,血与阳邪之气相混,逆行离居之态更甚,无异于饮鸩止渴!我查脉象,将军恐已多次毒发、多次服用,如此一来,将军已邪入骨髓……时日无多矣。” “胡说八道!”幼清呵斥道。 他转向常歌:“此等江湖游医,平日里招摇撞骗,上来便是印堂发黑、病入膏肓等危言耸听之辞,好哄得他人听他胡言,将军切莫信他!” “我自有分寸。”常歌抬手制止幼清。 他沉默片刻,转而问白苏子:“你方才说,毒发之时,治标抑制之法,是为何法?” 白苏子自袖中抽出一软囊,轻巧展开,里面居然是长长短短一整套银针。 他朝常歌颔首:“将军可想一试?” * 官署西厢房。 滴漏声声,暖雾袅袅。 劳顿了一整天,祝政入了热浴,正拿着本《滇南蛊毒》仔细翻看。 今日东厢大门豁然洞开,常歌举剑刺来,面色苍白,唇红如血。 月色寒霜之下,他虽美得极致动人,但祝政亦胆颤心惊,怕是寒毒即将发作之兆。 临出门时,他想过是否要独处片刻,又思虑到襄阳城破一事疑点重重,官署内还有内奸叛徒。 常歌性子单纯,对谋略相争之事向来懒得细想,查清楚之前,还当尽量克制,以免常歌因他受到暗害。 室外传来一阵骚动,祝政轻微侧头:“何人喧闹。” “先生,是我,是我!”幼清在院外大喊。 前几日常歌至襄阳探查,当时正值荆州改称楚国、先楚王葬礼、新王登基,三件大事缠得他实在是分身乏术,又惟恐常歌此行横生意外,特意要幼清寸步不离,好生照顾。 此时幼清深夜单独前来,行事又如此急切,难道是常歌出了什么意外? 祝政神色一动,手中松懈,竹简瞬间摔向地面:“让他进来回话。” 他急忙自热浴中起身,温热的水顺着发丝流淌至冷白的背上,大多都柔滑地淌了,只剩下些许水珠凝在背上,热雾之中,有如玉珠凝脂。 祝政顾不上擦干发丝,随意披了几件外衣,凝露般的水珠子便透过衣衫,一层层洇开。 鸦色长发过了水,如墨般倾泻在身后。 他慌忙披了外衣,无暇顾及容止礼节,快步走了出去。 一阵热雾夹香风而来,幼清立即低了头,慌张回道:“先生,您快去看看罢,那江湖游医,拿了好多针,把将军扎得鲜血直流,我恐他心怀不轨,要刺死常将军!” ※※※※※※※※※※※※※※※※※※※※ [1]确有其药材,确有毒,药性有改动 [2]出自《黄帝内经》,有改动 说到竹简、纸张和绢帛,时代设定是都有,但纸张绢帛过于昂贵一般人用不起,最贵的是第八章中提到的松花笺,松花制成、有暗香。 此时纸张竹简绢帛并行,大多书籍、公文仍用竹简,王诏、钧旨等用绢帛。 感谢 w.y. 的大批营养军粮~~ 暗道 幼清慌慌张张来通报,话也说的颠三倒四,祝政耐着心思听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自常歌抵达襄阳起,白苏子一直心怀恶意,意图接近,今晚众人散去后,更是危言耸听,又是什么剧毒重伤又是命不久矣,还拿出好大一套针,狞笑着要将常将军扎得千疮百孔——不过祝政认为,从狞笑那段开始,当是幼清胡思乱想的。 按常歌的武艺,若白苏子真有什么不轨意图,说不定活不过三更,应当只是常规医治而已。只是“重伤”、“剧毒”、“命不久矣”等字眼,听得他心惊肉跳,险些又发了头风。 保险起见,他决定还是过去看一眼。 祝政顾不上安慰幼清,黑羽大氅一披,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从内室暗道入了地下。 襄阳官署是工字型格局,前院处理公务,植梅兰桂竹,后院挖开硕大莲湖,东西两厢隔湖相望、凌于莲湖之上,可供到访客卿暂时歇息。 夏天罗听从祝政吩咐,在襄阳驻守多年,莲湖也跟着翻修数次。他原本是想挖空湖底,制成暗室,后来发现湖下泥土土质松软,若强行挖成空腔,反而有溃塌可能,于是只在湖底修了数条小径,使官署各个厢房相连。 没想到当年无心布局,此时却能避人耳目,让他神出鬼没,能经湖底,从西厢直至东厢。 今年岁寒,风雪比寻常多些,连襄阳这等岭南之地,都纷雪不停。 湖底暗道墙壁结满碎冰,祝政掌灯路过之时,灯火晰晰,满目晶莹。 只可惜暗道之内并无说明,夏天罗又病重不起,祝政只能凭着大概的方向试探,先后入了书斋、厅堂和不知是何处的房间,几番迷失下来,手中提灯已昏黄如豆。 他独自在暗道中走着,身侧提灯将他的身影投得颀长,忽然,他发现了异样。 他的右侧袖上似乎攀着什么东西,像藤蔓一般弯弯曲曲,仔细一看,还沿着肩头朝上纵深。 祝政立即回头,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向来是个万般谨慎的人,出了这种异象,神智更是十二分的清醒。祝政提灯,将这暗道仔细照了一圈,的确什么都没发现。 而此时,他头顶传来了细小的嘶嘶声,像是润泽的吐息。 灯火上移,本就昏黄的提灯闪了一下,陡然黯淡了些。 暗道做得急,顶部挖得毛糙,提灯一照,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浓影。一团影子柔缓一动,其中居然出现一对澄黄的眼睛,瞳孔是一条阖紧的竖线。 是蛇。 那条蛇通体乌黑,已攀上了顶部支撑橼木。它倒吊下三寸身子,冰凉的信极快地吐息。 蛇是近乎于盲的,即使近在咫尺,它也只能靠信子感知世界。祝政生的奇高,玉冠本就贴近暗道顶部,这条蛇又掉下来几分,凉信几乎要贴近他的颜面。 幸亏没带幼清来,他最怕蛇,看到这一幕,恐怕立即会抱头鼠窜。 那蛇越探越近,祝政依旧淡然而儒雅,仿佛倒吊下来的不是什么毒蛇,而是一枝垂下来的花枝。 他一直垂眸,那蛇几乎要贴上他的左眸,距离近得似乎能舔到他的眼睫,正在此时,他迅疾出手,一把扼住了黑蛇三分之处。 那蛇还想挣扎,露出尖尖的獠牙嘶气,扭动着想要攀上祝政的右臂,祝政骨节猛然凸起,那蛇身子猛地一揪,又无力地虬曲两下,有如一条死绳,再无生机。 他的指骨依旧俊秀温润,看着是一双弹琴的手,却生生捏碎了一条长蛇颈骨。 祝政信手甩开了这条蛇。 一回身,原本的去路上,立着七八条蛇。 它们看着五花八门,有黑黄相间,有通体竹青,有的带着炫目斑点,所有蛇都立起半身,直勾勾地盯着祝政。 “寒冬深夜——”祝政竟主动开口,“何不枕雪而眠?” 如果蛇能听明白,一定知道这是在劝它们离开,流连在此不如好好冬眠。 当然蛇是不懂这些雪月风花的,它们只能本能地感知到血腥和杀戮,闻风而来。 祝政轻轻放下了左手的提灯。 细微的响动立即吸引了蛇群,它们不徐不疾,碾过夹着碎冰的地面,朝祝政迫近。须臾之间,它们距离祝政,只有两三步之遥。 祝政敛眸,他看向蛇群的眼神居然诡异地温和,像怜悯。 蛇群游动的动作柔缓顺畅,有如流水经过,而祝政则低着头,指尖抚过鸦羽大氅。 忽然,所有的蛇全都僵住了,像被钉在原地,足足过了小半柱香,才整齐倒地。 每条蛇,蛇身三分之处,都被一黑羽刺穿,这黑羽正是祝政大氅上的鸦羽。 鸦羽如飞花风叶,眨眼间,杀人于无形,祝政的动作过快,出手之时连他身侧落下的提灯之火,都未扰动。 暗道尽头传来几声掌声,接着一甜嗓俏声道:“好俊的身手,好狠的心。” 这姑娘背着手,朝祝政走了几步,行走间,百草香气四溢,暗道内却全是细微的游动之声。 她很快走到了灯火映亮的范围中,无数条毒蛇有如藤蔓般爬满了整个暗道四壁。 滇颖王庄盈一身苗夷打扮,只是将身上银铃换做银叶,以免行动之间银铃脆响,不便隐蔽。 庄盈朝他笑道:“你可知道,你方才杀掉的蛊蛇,制一条需要喂多少蛊子、进多少药草,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 祝政面色冷淡:“既是如此,那便请看好蛊蛇。” “躲躲藏藏,好没意思。”庄盈叹气道,“千里迢迢从滇南赶来,难道是要我在此处做地老鼠的么?便是土豆,也给憋发芽了。” “会有用你的时候。”祝政平静道,“现在,回你的书斋,管好你的蛇。” 庄盈懒懒应声,她退回黑暗中,所带毒蛇也随之退后。 她刚离三步,忽然轻笑一声:“周天子,何不低头看看左侧?” 祝政蓦然低头,与一对蛇眼冷眼相对。 一条手掌长的小蛇不知何时已盘上他的左袖,因此蛇太小,他所披黑羽大氅太过厚密,竟无知无觉。 那蛇竖瞳一缩,猛地朝祝政飞来,这距离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电光火石之间,祝政似是自袖上抽了什么东西,暗道之中银丝一闪,然而那蛇未受到任何阻拦,依旧朝着祝政心口撞去。 只是它触及祝政之时,紧致的竖瞳业已散开,有如一缕青烟,忽然失了劲力,摔了下来。 蛇身摔至地面,陡然劈成两半。原来它已不知何时,被人彻底劈开。 劈开蛇身的刃器过利,断面上的骨肉筋皮都完整无比,甚至未出多少血。 “断情丝!” 庄盈的声音明快起来,轻巧鼓掌:“先生果然一视同仁,对自己,也是如此心狠。” 此刻,祝政的右手藏于袖中,鲜血,正顺着他素白的指朝下滴落。 ※※※※※※※※※※※※※※※※※※※※ 未免误会,先说一句,政政和女配无感情戏。 感谢 seem 为政政添3根断情丝 感谢苏齐云人间天菜 为常歌添1把马刀 冷香 断情丝过利,实际伤口已纵深至骨,但表面上,只是一道浅浅的割痕。 十指连心,若是常人早已哀嚎呼喊起来,但祝政只是漠然看了苗女一眼。她躲在一团浓影里,四周蛊蛇在她身侧汇聚,竟能累积成一座蛇塔。 “这几日官署骚动,像是来了位红衣将军。”她饶有兴味,“周天子深夜出行,可是要去见他?你二人,是何关系?” “此事与你无关。” 祝政冷冷答道。血珠悬在他指尖,凝结许久方才坠落,一条蛊蛇在血珠旁探出凉信,好似在探知地上鲜血。 “周天子真是殚精竭虑。我的小蛇说,你已积劳月余,这样下去,怕是一个火星——” 她朝身边的蛇塔上丢了个小石子,扭曲在一处的蛇塔纷纷崩落。 “——就病来如山倒了。” 祝政冷冷提灯,拂袖而去。 他知道这位苗女并非无端发疯,不过是被关太久了,又不敢真的破坏计划大摇大摆走出去,才用这种极端法子表达不满。 然而她也找错了对象。 祝政向来是个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这点威胁,不过拈花飞叶而已。 至于后面的提醒,他何尝不知道该适度休息,只是政务军事积累,总要有人处理。 楚廷之中,喘气的不少,能做事的却不多,做事的人里还得刨开日日内耗勾心斗角的,如此下来,能为他分忧之人,不过寥寥。 难怪荆楚曾为六雄翘楚,却接连失地、没落至今。 祝政轻叹一声,竭力不再多想楚廷之事,眼下还是找到通往东厢房的路要紧。 他接连又走错了几个方向,几乎要将官署所有房间走遍,万般焦虑之时,忽而闻到一股清幽冷香。 他记得,东厢靠外那边植了不少寒梅,今晚常歌的剑破门而出时,风动,鼓起满庭梅香。 若是循着梅香,说不定还能寻得东厢方向。 不出多时,祝政便察觉,循香是对的。 他跟着梅香走,暗道愈发上抬,末端是一扇窄小木门,祝政在门后侧耳聆听片刻,确认外围除了落雪之声外,一片寂静,这才吹了提灯,轻手推开窄门。 凉气扑面,原来这暗道末端,通往的是东厢前院中的假山石。 此时,院中正落小雪。 他推门的动作虽然轻微,但还是摇动了山石上的梅树枝,扑簌簌落了他一头雪。 飞雪乱梅枝,暗香伴人来。 祝政在风雪落梅之中足足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把身上留下的血腥杀戮气都吹干净了,又以指尖轻捏梅上冰雪,勉强止了指尖伤口的血,这才大步穿过业已霜白的庭院,推门而入。 寒风挟雪而进。 他怕冷风惊着常歌,急切回身阖门,不料木门被冻得发脆,竟发出一声裂响。 宁静的落雪声中,这声响万分突兀,一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而后反而放下心来。 他来得唐突,关门声就当做来访告知,也免得常歌措手不及,面薄羞赧。 他唤了声常歌的名字,报上来意,候了片刻,等待常歌的回应。 幼清推得东倒西歪的家具早已恢复原样,此刻书案临窗,碎雪飘入,吹得案上书页乱响。 除此之外,室内一片寂静。 难道他……被人带走了? 这个想法刚冒头,很快被他自己否认。常歌若是真的不愿,世上没人能以武力制服他。 屋内安静,内室以纱帘隔开。素白纱帘坠了银线,雪光一映,像是串串冰涟。 纱帘抚动,静夜之中,似有浅浅的呼吸声。 听着均匀呼吸之声,祝政终于松弛下来。现下室内无灯,常歌当是疲累,现在歇下了。 幼清所说之事,等明日常歌醒来,再行询问,倒也来得及。 寒风顺着书案前的窗户呼呼朝里灌,屋子里也没笼上地笼,冻得像个冰窖一般。这要是吹个一整夜,明天铁定会受寒。 他走至窗前,收回支起的木窗,室内穿堂彻骨的寒风,渐渐宁静下来。 窗外大雪,室内被映得寒亮。 借着雪光,祝政看到桌上放着一份襄阳地形图,四周边角以小字写满注释。 他熟知常歌的习惯,常歌胸中自有丘壑起伏,随手画几道便能将兵法布阵推演得清清楚楚,断不需要如此详细的脚注。 这当是常歌自行勘察,打算细致标注好后给他参考的。 祝政移开乌木镇纸,刚想仔细端详,忽然发现图下还有张松花笺,窄窄写了两行字。 看形制,当是书信。 私人书信本就隐秘又禁忌,更何况常歌是个不问风月的爽朗人,什么酸诗书信情话更是从来没有。这么个不拘小节的人,忽然特意用了上好的纸,誊写些什么东西,若说他不好奇,那是假话。 他的指尖刚摸上那张粗砺纸笺表面,忽而又收了回去。 祝政犹豫片刻,还是将布阵图放了回去,依原样盖好松花笺,再用镇纸压好。 常歌生性不爱束缚,还是不要过于紧逼,让他神思过于紧绷。 放下布阵图后,祝政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榻前。 当日先王葬礼,他事事躬亲,以至于襄阳了无音讯都无法亲自探询,只得让常歌先行探查。 江陵一别,至今晚,已是数日未见。 他想着只看一眼,轻手轻脚,尽量不扰常歌清梦。 祝政撩开了纯白纱帘。 常歌果真是睡了。 他向来是个洒脱不拘的人,再加上太过于疲惫,此时发也未散,衣也未解,只将身一蜷,侧躺在榻上睡熟了。 幸亏他来看了一眼,不然这样睡着,明日晨起腰酸背痛是小,惹了风寒是大。祝政立即脱了自己披着的鸦羽大氅,拍落雪粒,给常歌盖上。 他出门急,衣着也单薄,经过湖底结冰的暗道、又为了吹净血腥气在雪夜里站了许久,他的大氅早已半温不热,不过,总比棉褥要暖和些。 厚而绒的大氅一盖,常歌立即咕噜翻了个身,卷成一团,不自觉地揪紧鸦羽大氅。 “还知道冷。”祝政埋怨一句,开始轻手拆一侧的被褥。他怕惊动常歌,动作柔得有如落雪。 全盖好后,他有些流连地多看了几眼。 平时醒着的时候,常歌总是明烈张扬的,有时候还犟得让人头疼。只有睡着时,他全身放松地蜷着,呼吸匀停,看着像个安静温顺的小动物。 这让他想起最开始认识常歌的时候,大漠风沙,常歌却总是裹着一身漂亮的火红衣裳,被烈火般的色彩衬得像块玲珑白玉。 他记得,幼年时在北境,常歌好像怎么都晒不黑,草原上野一天,全身滚的都是沙子,但是脸一洗,又是白净净的。 每次有士兵这么说的时候,小常歌就会大喇喇把领口一拉,露出颈上浅浅的分界线说没有呀还是晒黑了。 常歌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倒是让年幼的祝政臊红了脸,也记了许多年。 他想得出神,险些忘了正事,回过神之后,祝政将手从一侧探进被中,先是摸着了层层绒密的鸦羽,而后再往下一层,摸到了常歌匀称结实的小臂。 中了冰魂蛊毒以后,常歌的体温不像以前那般发烫,总是半温不凉的。祝政试了试体温,倒还算是温热,摸起来并不像是冰魂蛊毒毒发、遍体冰凉的样子。 趁着常歌睡着,他顺着常歌柔韧结实的小臂,滑至腕间,很快捉着了常歌的脉象。 轻按时,常歌脉象依旧虚浮无力,只有重按方能探知一二,不过他的脉象端劲有力,一如古琴之弦,比他几日前的脉象,要略好一些。 看来幼清所言非虚,的确有人动过常歌的气脉,但从脉象上来看,那位叫做白苏子的人,也确实是在助他理顺气脉,并无恶意。 祝政终于放下心,打算收回手。 他刚松开常歌的手腕,忽然被常歌反手一把抓住,惊得他一震。 常歌依旧睡着,只是睫毛颤动不止,像是惊梦。 “……达鲁。” “达鲁?” 祝政侧耳聆听,好不容易听清楚常歌的呓语,却是自己完全陌生的名字。 达鲁是谁? 祝政倾身,稍稍靠近,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没想到常歌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夹杂着两三个汉文,他说得高兴,还从被中挣开双手,连比带划。 常歌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西灵人,祝政猜测,这些听不懂的话,应当是西灵话。他只好忽略大段大段含含糊糊的西灵话,刻意去寻找自己听得明白的字眼。 “……达鲁。” 又是达鲁。 这个达鲁究竟是谁。 祝政凑得更近了一些,他甚至能感受到常歌微弱的鼻息。 他听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发丝垂落,掉在常歌脖颈里。 常歌从鼻子里哼出些笑音,喊着“达鲁,痒!” 接着祝政感到后背一紧,常歌张开胳膊,将他抱了满怀。 ※※※※※※※※※※※※※※※※※※※※ 每天都在考验政政定力 感谢 seem、半城烟雨半城秋 投喂小狼崽~ 乱风 常歌似乎打定主意,要好好抱抱这个“达鲁”。 原本常歌只是虚虚抱着,许是鸦羽被褥给了他舒适的错觉,常歌逐渐收拢胳膊,越抱越不肯撒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常歌甚至能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小声嘀咕着达鲁。 襄阳围困未解,祝政本该百般克制,可常歌的脸颊朝他颈窝里一埋,热乎乎暖和和的,他的心像是被扯成丝絮,一点点化开来。 常歌的唇尖有些发凉,吐息和体温却温热,碰着他脖颈时,让他无端生出些冲动,反应过来时,他抱着常歌的肩膀,克制得指尖都要攥进常歌衣料之中。 如此僵持许久,常歌似乎终于放弃了抱达鲁,祝政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常歌又开始小声说些听不懂的西灵话,又快又轻,串着点鼻音,听得祝政眯起眼睛,心中升起些暖意。 他才认识常歌时,他只是狼胥骑的“小将军”,日日无忧无虑,最爱打野兔追大鹰,那时候常歌就爱这么说话。 絮絮叨叨,黏黏糊糊。 祝政极轻地揉了揉常歌的头发。常歌的发丝滚乱了,藏在里面的耳朵冰凉凉的,像块甜玉。 他安静地听常歌迷糊着说些听不明白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自己都神智迷蒙快要睡着的时候,常歌忽然冒出了一句官话。 祝政瞬间意识清明,这句他听懂了,常歌说的是“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扶胥,是他的小字。 祝政眉目忽然变得无比温和,融动了室内冰寒的氛围。 窗外,大雪簌簌。 * 可能是和幼清提到了狼胥骑往事的缘故,常歌的梦里下了好大的雪。 北境,狼胥营的雪。 旷野里的日月总是要圆些,雪绒片也更软更大。北风一吹,大雪漫天漫地,打着胡旋飞,美妙极了。 每当下大雪,他总爱往舅公火寻鸼的帐里凑。 北境天冷,但舅公的帐里总是暖烘烘的,地上铺着毛绒绒的狼裘,还备着好多好吃的酪糖和肉干。 舅公的吊炉里总是咕咕嘟嘟煮着甜酒,趁着父帅常川不备,舅公还能悄悄让小常歌舔上一口酒。 后来他又梦着娘亲带他骑马,手把手教他打大鹰。 冬日里大鹰都吃不饱,飞的也低些。 一只大鹰盘旋了好几圈,飞得越来越不成章法,娘亲低声说着“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把着小常歌的手,拉开了大角弯弓。 她用的箭是最重的乌龙铁脊箭,箭镞是阴沉沉的黑色,像化雪后的贺兰山。 “阿惑在瞄么?” 常歌答:“在瞄。” “瞄准了么?” 那鹰在天上来回逡巡,摇摇荡荡,又自由无束。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还是瞄不准。 箭出,射向一片晴空。但乌龙铁脊箭飞往的方向,不说大鹰,连个麻雀都没有。 小常歌有些不高兴。娘亲是狼胥营里最好的射手,要不是因为带着他,这箭绝不会中不了。 箭矢快要落空的一刹那,大鹰居然在空中打了个胡旋,不偏不倚落入了箭镞瞄准的方向上。 小常歌挥着拳头雀跃:“娘亲果然是最棒的射手!” 火寻鸰似乎揉了揉他的头。 娘亲的手虽然柔软,她素日里拉弓射箭,虎口处有一层硬硬的茧,可今天娘亲的手,却没了这层茧,掌心似乎也大些。 乌龙铁脊箭穿透了大鹰,中箭之后,大鹰收拢了半丈长的翅膀,像其日格山上的大石头那样,径直砸向地面。 一声嘹亮的鹰骨笛响,身后一直跟着的灰狼瞬间上前。火寻鸰带着小常歌下马,把他朝狼王面前推了推:“达鲁,看好他。” 达鲁是狼王。 娘亲会吹一种嘹亮的哨音,每每吹响,达鲁就知道那是火寻鸰在唤他,总是会从树林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跑过来。 达鲁向来很听娘亲的话。 此时小常歌和达鲁面面相觑,达鲁灰黑的毛在寒风中瑟瑟摆动,看起来绵密而柔软。他有些想摸一摸。 小常歌刚伸出手,没想到达鲁居然低下头,温柔地嗅他的内肘,温热柔和的吐息痒得他咯咯直笑,扑在达鲁身上。 “你真好闻。” 常歌张开胳膊抱他,他没想到达鲁居然是香喷喷的,嗅起来好像压了深雪的寒梅枝,冷香萦萦绕绕的。 达鲁猛地翻身,狼王的重量沉沉袭来。达鲁个头大,脊背宽厚可靠,而且他毛绒绒暖乎乎的,抱起来舒服极了。 他笑眼弯弯看着达鲁,达鲁也垂眸,温和地望着他。仔细端详,常歌才发现,原来狼也是有睫毛的,垂眸看过来的时候,眼瞳如水一般温柔…… 不对,这不像是狼的眼睛。 狼的眼瞳应是灰绿的,可达鲁的眼睛,乌润润湿漉漉的,像玄色玉珠,又像贺兰山上赤鹿的眼睛,还像…… 达鲁猛然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它似乎有些失控,攥着的力气大极了,快要把常歌的肩膀捏碎,常歌不明所以,不停地喊他达鲁,抱着达鲁软乎温和的脖颈,一直安抚他,但似乎没有一点效果。 达鲁咬他肩膀的力气却越来越大,他整个身体也好像被无形的藤蔓捆住,力道大得想要把他整个人揉碎。 “达鲁!” 紧接着一声鹰骨笛响,达鲁忽然从他身上起开。 小常歌被人提着腕拽了起来,左手腕的银铃叮当作响。 是娘亲。 娘亲已经提着大鹰回来了,平常猎物都是倒提着脚,随意吊着,这只大鹰却被娘亲捧在怀里,就像什么宝物。 “达鲁是狼,更是狼王。”火寻鸰一边帮他上马,一边教训道,“他有獠牙利爪,穿透你的脖颈根本不用费力。你要尊敬他、信赖他,同时也该学会远离他。” 小常歌侧头看了一眼达鲁,他正坐在一块黑岩之上,天色苍苍,愈发显得狼王威风凛凛。 别的狼都爱对着月亮乱嚎,傻里傻气的,达鲁就从来不这样。他总是沉默的,像水,稳重可靠、无处不在。 “回去了,常歌。” 常歌回头:“今日不打大鹰了么?” “不打了。” “可才打了一只。” 火寻鸰抽了马一鞭,开始加速。 太阳照耀在冰原之上,一片金光。 “大鹰,生是天风的使者、自由的神灵;死是天边坠落的星子,它的骨血会被天风带走,只留下最纯洁的髓指引方向。” 火寻鸰腾出一只手,给常歌摸了摸鹰骨笛。 鹰骨笛小而坚硬,有常歌两个巴掌大,最末端是广口的,娘亲说鹰骨天生是这种形状,自由刻在它们的骨子里,所以吹出来的哨音才自在无束。 “大鹰是神灵的恩赐,一只,就够了。” 火寻鸰把鹰骨笛收了回去。 之后常歌又断断续续梦到很多事情,梦到狼胥骑夜晚的篝火,总是噼啪炸响,没有军务的时候,父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军士们尝尝浊酒香。 他还梦到草原孤城上的狼烟,五驾马车的车辇,和达鲁狼王的古怪眼睛。 最后他又钻回了舅父的帐篷里,火盆烧得暖融融的,小常歌舔了口甜酒,又吃了口酪糖,开心地滚倒在地面铺着的狼裘上,不小心撞着了人。 三皇子祝政淡然坐正,温和地看着撞过来的常歌。他的眼睛润泽乌黑,和达鲁狼王一样。 常歌骨碌在地上,朝他摊开掌心,里面是一颗酪糖:“扶胥哥哥,你吃不吃?” 雪定,天边初白。 窗未阖紧,丝丝的冷风依旧往里钻。 寒风夹着飞雪,吹开了布阵图,其下是一张松花笺。 常歌的字向来洒脱无束,奇险率意,惟有这张松花笺上的字,如卷云、如流水,写得格外温柔旖旎。 几点碎雪洒在青绿的松花笺上。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 不知君安否” ※※※※※※※※※※※※※※※※※※※※ “小憩醒来,见乱风鼓叶,不知君安否” 常歌歌版本的“我想你” 常歌歌分给 seem、江鹤杠、天天开心三块酪糖,又抠巴巴分给 苏齐云人间天菜 两壶甜酒~ 青丝 常歌还没等到三皇子接下那颗酪糖,这清梦就像水中月影一般,倏忽醒了。 他闻着一股幽幽的冷香,重雪压着寒梅一般,闹得他醒来前,满目都是夜深吹雪的零碎片段。 雪后初霁,天还未大亮,屋子里已被雪光映得敞白。 身边传来两三声细碎的咳嗽声,似乎是怕惊醒了他,将声音压得很低。 常歌一睁眼,先看到乌黑垂坠的头发,铺在素净暗纹的白衫上。广袖层层叠叠如月华一般倾泻在床上,室外雪光薄薄映在这人身上,显得他凛凛如月、不染尘埃。 祝政坐在他的床侧,正在安静看书,书页翻飞间,暗香幽浮。 “先生怎么在这里?” 祝政听着响动,温和回头。 他一双凤眸本就生得多情,垂眉敛目时,眸中森冷的寒意冲得很淡,分外温文。 他没答常歌的问题,反而温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将军。” 常歌立即坐起:“怎么会!” 他素有晨练习惯,日日晨兢夕厉,未敢有一丝松懈,每日无论歇得再晚,卯时也定会准时醒来晨练。 祝政唇角轻弯,眉眼中也有隐隐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还麻乎,显然还未大亮。 常歌将身上压着的被褥一股脑掀开:“好啊,先生又诓我。” 他每次气恼,总是剑眉轻扬,眸光闪闪,倒比嬉笑时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祝政总爱刻意逗他生气。 常歌气短,心思单纯,一逗就上钩,嗔怒的模样更是万般惹人怜爱。 祝政佯做云淡风轻提起:“小将军昨日可是梦着什么心上人?” 没想到他刚问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却显著一滞。 那个“达鲁”,肯定有问题。祝政想。 常歌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确实梦见了心上人,还赠了心上人一块老宝贝的酪糖,连他接没接都没看到就醒了。 见常歌眉眼躲闪,祝政反而越发认真盯他的眼睛:“将军不肯看我,便是说中了。” 常歌活跟证明似的,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瞪完却又心虚低了头。 常歌心情看起来不错。 平日祝政若敢如此顽笑,早被怒目警告了。祝政趁他心情好,再进一步:“梦里可有什么非礼之举?” 常歌竟被问住,一时愣神,眉尖轻皱,真的开始思索昨日梦里有无不妥之处。 他先是梦着舅父帐里的甜酒,还有娘亲带着去打大鹰,以及狼王达鲁……难道他拿先生当娘亲,胡言乱语了? 想来也是够害臊的,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能梦见缠着娘亲的稚气之事。 常歌把自己想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更让祝政觉得这个达鲁是真有问题。这名字听着不像汉名,说不定是常歌在北境时遇见的什么人…… 他忽然有些庆幸常歌在北境没待上几年就回长安入了太学,此后日日常伴身边,管他什么达鲁格鲁皮鲁,此后常歌也没见过。 常歌思来索去,最终还是红着耳朵坦诚:“我梦到西灵的大鹰。” 达鲁是大鹰? 祝政打算回头问问景云,他也是西灵人,会些西灵话。 常歌声音低了下去:“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草原上一定更冷吧,说不定矮草间已经结上了冰碴,连羊群都不爱吃了。” “……我梦到北境,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梦到我们一同在舅父帐里暖和,梦到你来的那天冬天,冀州公千里迢迢送来的苏尼特羊,可真是好吃,几里地外都蹿着香……”[1] 祝政被他逗出浅笑。 “现在记着香了。不知道谁,要杀时抱着羊哭了好几场,死都不撒手。” 常歌耳朵有些发烧,假装没听到。 “你若是想回去,抽空我们一起去一趟西灵。” “西灵……”提到这两个字,常歌忽而黯然笑了,“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提。又冷又苦的日子,我还念它做什么呢。” 他转开了脸,被下探出几缕鸦羽,他心中烦躁,便逆着鸦羽抚摸,而后又顺着方向理端正,反复多次,反而越理心思越乱。 祝政离开了几步,很快又折返回来:“常歌,过来。” 常歌回身,见他手中捏着檀木梳,笑道:“怎么,先生还会这手艺?我没有那么讲究的,随便一拢,发带一系就好。” 说完他信手扯散发带,也不知怎么随便拢了几下,又胡乱绑上去了。前后都落了许多凌乱碎发,居然不显颓唐,反而有些洒脱不羁之感。 “他人青丝,不会便罢了,为将军束发,必须要会。” 祝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对而坐,拆开他的发带,温言道:“痛了告诉我。” 祝政这人前半辈子生在帝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来被人照顾惯了,哪里会照顾他人,常歌做好了会被扯得生疼的准备,还等着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连头都不会梳,必须得笑上个三年五年的。 结果祝政轻手轻脚,有任何小结都一根根挑开,不仅一点没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怜惜郑重,倒把他梳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以前他真是随手一绑出门去浪的类型,娘亲火寻鸰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从没有人这样精心帮他理过三千青丝。 祝政指尖干燥温热,梳理时若有似无地掠过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这点接触活跟烫着他一样,这个青丝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帮他彻底梳顺后又拢了拢耳发,这才仔细将发丝拢起,帮他束在脑后,轻手系上发带。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训道,“以后不许倒头就睡,头发都睡结了。” 常歌回头幽怨看他一眼。这人真是,每次刚觉得他有些温和……又立即冷冰冰变脸给人看。 不过,这一看他才发现,祝政的发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发丝总是垂坠柔顺,摸上去凉如静水,今日虽然大体还是顺而纤长的,但末端略微有些凌乱,像是沐浴后未多注意,随意睡乱的发尾。 祝政平时连说话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尘不染,从头到尾都端雅克制。 发尾末端略微打卷,这种纰漏,在先生身上已经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当即抓着这点大做文章,摇着他的发尾,含笑望他:“先生讲究人,怎么今日如此毛糙,发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脸不快地夺了他手中的一小截发丝。 “怎么,被我抓着了,先生恼了。” 祝政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轻声道:“将军只在用兵上聪明。” 这答句前后不通,常歌怎么都没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着弯说他笨倒是听出来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么骂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毕,幼清送了早餐,祝政干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阳早已断粮,多日无米无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着像没时间等它长大便被人急急采了,份量也不多,将将两三口。 此时能勉强匀出口吃的已是万分艰难,常歌并无怨言,只觉得苦了先生。他刚要动筷,却见祝政玉箸搁置,竟不打算动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这才挑拣着动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数仍留给了常歌。 用餐时常歌又谈及此次襄阳围困之时,提到此次围困襄阳的前锋大将,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岁,还有位亲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办太学,司徒武、司徒玟两兄弟入学时,常歌亦在太学,故而认识。 “司徒武居然变成这样!他竟将百姓头颅串成数丈长的串,挂在瞭望塔楼上,当做巫幡耀武扬威。都说北境鬼戎人野蛮,可鬼戎人也未见如此极端残忍之事!” 常歌颇有些不忿:“更不用说,再早四年,大周还在,虽然六雄割据近百年,但名义上无论诸侯国民还是近畿居民,都同属大周子民,不说是同气连枝,至少当怀有些许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动筷帮他挑拣爱吃的,并不答话。 见常歌提及此事气血上涌,生怕影响身体,才淡淡劝道:“勿多动气。昨夜摸了脉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动作一滞,眼神忽而有些飘忽,不再多说,干脆闷头吃饭。 两人俱是满腹心事,一个百般琢磨着达鲁究竟是谁,另一个想着如何将话题从脉象上引开,倒是幼清给两人解了围,在门外敲门道:“将军,无正阁兰公子来访。” 常歌一时不解,他记忆中,好像不认识什么无正阁兰公子。于是随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让他找襄阳那位哆嗦太守去罢。” “太守也一并跟过来了,还对着他点头哈腰的。” 常歌停滞片刻,而后眼神忽然落在对面坐着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让他们至西厢找先生。” 祝政抬眸看了他一眼。真是会使唤人。 幼清脚步声远去了,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又折返回来:“将军,兰公子定要见你,且只见你。” “……这兰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听门外交待,急匆匆又补了一句:“他说,他有你最需要的东西。” ※※※※※※※※※※※※※※※※※※※※ [1]冀州公:冀州主公祝展,祝氏公族,二公三伯之一 [2]近畿地区:都城附近地区 感谢 w.y.、天天开心、seem 给楚军赞助辎重~ 感谢怀桑的军火地雷~ 泽兰 “我最需要的东西。” 常歌闻言,低头一笑。他手中摸索着一凉润白玉茶盏,轻声问道:“先生怎么看?” 祝政面色无波,平静答:“粮草。” 常歌轻笑道:“与君同。” 他转而疑道:“只是这无正阁,我是从未听过,不知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里,他长睫低垂,颤动翩跹,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将军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余各国之事,不知道也不足为奇。这无正阁,原是一滇南小门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阔绰,声名大噪。虽名为‘无正’,做了不少坏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战事颠沛之处,无正阁多有出没,但具体起到什么作用,尚不明确。” 常歌抿茶,细细思索。 “无正阁首领称‘巨子’,不过巨子甚少露面,据传无正阁实际上由白、兰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访之人,既然称兰公子,想来应是掌事公子之一,泽兰。这位兰公子现开府养士,府邸在益州锦官城内,文士之中多有赞扬之词。” 祝政言毕,抬眸看他,温和劝道:“不过,想不想见,都由你。襄阳之事、粮草之事,切莫过于劳心,苦闷压抑。我已做好后手准备,修书至大魏长安议和……将军,万般事务都不及你身体要紧。” 常歌闻言,抬头看他,只觉数日未见,祝政像是清减了不少,面色也苍白许多,看着并不康健,反像是强撑着精神。 常歌装作开玩笑:“我应了先生守住襄阳,既然我还有口气在,先生大可躲躲懒,少劳心些——我,你还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细得如冰雪落花。 他这才缓缓抬眼,满目都映着常歌带笑的影子:“我最怕你这句话。” 转一圈又绕回来了。 常歌转开目光,刚想随口搪塞应声,听得门上三声轻响,幼清小声催促道:“将军,兰公子还候着……见么?” 见不见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发的事情给招了,一招,祝政定不会让他再插手襄阳事宜。 泽兰来访,正巧是个开溜的由头,常歌忙答:“见。带他进来。” “喏!” “等等。” 祝政平静道:“让兰公子至书斋会面。” “这……” 木门打开条缝,幼清探了小半个头进来,确认道:“究竟是叫进来还是去书斋?” 祝政抬眼看他:“你听谁的?” 祝政还是周文王时,幼清便是他的影卫,此番无需多论,当然是听他的。幼清立即应声出去。 常歌低头,只觉食不知味,终而撂筷不吃了。 饭后,祝政告知常歌会在内间倾听,自暗道往书斋去了。常歌则由府兵引路,自正门进了前院书斋。 刚入书斋前院,一位绛紫锦袍公子背手而立。 泽兰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在屋内安静等着,而是颇有些出神地看着院中枯黄草木,叹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莹嫇。愍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1] 常歌当即感叹文人真是厉害,对着盆要死不活的兰草,都能掰扯出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倒并不是不喜欢文人,祝政温润柔和的时候,也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如兰模样,硬要说的话,他不仅不排斥,还对文人天然有些亲切感。 只是亲切是亲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缛节太多,他虽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头疼。 于是常歌在冬日里站了会儿,打算等这位兰公子的九曲愁肠绕完,再出声。 没想到泽兰这句咏完,竟也不往下了。这时院外听得一声喜庆声响:“兰公子!茶来了!” 常歌回头,恰巧看着孙太守躺着进来了,他躺在竹担架上,竭力抬着脖子,指挥身边的小厮端着茶托:“上好的滇南红茶……哟!将军也来了!” 抛开无能这点,孙太守还真是个好太守,比如一顿板子下去,他连坐都困难了,全靠侍从七手八脚抬着,却还依旧事事躬亲到处乱窜,连给泽兰倒杯茶都得亲自盯着。 他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泽兰给喊回头了,于是泽兰一眼望见身后的这位红衣将军。 在此之前,他从未近距离看过常歌,甚至他无需向他人确认,就能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开始,他体悟到巨子所说的“一瞥惊鸿”。 昨日大雪,此时满目皑皑冰雪,眼前一抹烈红,如霜天火云,蓦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间玉带一束,有一种长期征战洗练出的精神气。粗看轮廓是英挺潇洒的,然而锐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红唇,却平添几分邪艳。 此前他见过数位将军、数位权臣,无一不在经年累月的争斗算计中面露疲态,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颠沛凄苦,为权谋争斗左右,但他的眼瞳依旧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他心中惟有一想:将军绚烂,胜过万千阑珊火。 泽兰像是从未见过一般仔细端详常歌。他的眼神复杂而怪诞,仿佛是审视,又带着一种虔诚。 这种视线看得常歌心生怪异,赶忙岔个话题:“方才到时,听得兰公子雅兴大发吟诵楚歌,故而未出声知会。” 缺根筋的孙太守不知所以,跟着胡掺和道:“楚歌好啊!兰公子喜爱楚歌么?” 泽兰道:“冀腔激昂,魏风慷慨,吴调柔婉,惟有楚歌亢而丰容——楚地葱郁,楚人多姿,楚歌之中,尽是潇洒朗风、桂棹兰草、清澈芳流。”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一直未离开常歌。 常歌不是楚人,故而完全没听出他隐含之意,只觉得这是个比着尺规长的文士,令他头疼那种。 楚人孙太守倒被这番客套话夸得从头舒适到脚,怕是伤都好了大半。他赶忙唤道:“那谁,你过来,快给我们兰公子找两个歌女——” 泽兰赶忙止了他的想法。 什么事遇着文士,规矩就格外多些,何况一次遇着两个文士。 泽兰和孙太守礼让三巡,还在门口谦逊守礼,万般无奈之下,常歌越过二人径直推门而入,三人这才依次入内。 常歌一进门便被一张地图吸引。这图挂在书斋正中央,题为《荆州全图》。 他仔细观摩,此图上荆州,与现在的楚国疆域大有不同,图上所绘是上并豫州、南阳,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吴国庐陵的日盛时期全图。 常歌推测,这应当是十数年前,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扩张领域、丞相梅和察变法修明时候的地图。那时候,荆州居六雄之首,吞豫州交州双雄,收复滇南,蒸蒸日上。 彼时的荆州虽向大周俯首称臣,但从领地看,早已盛过大周。 一晃数年,泱泱荆州改称楚国,辽阔领土却被四邻诸侯蚕食,所辖领域只有当时半数不到。 孙太守察觉常歌和泽兰俱被此图吸引,急忙开解道:“见笑见笑。挂此图,并非我有何非分之想。此图乃荆州大司马司徒信所赠,当年下官赶赴襄阳走马上任,大司马特意召见,称襄阳处地至关紧要,荆州北方安定肩负予一身,下官深感责任重大、亦对大司马感激涕零,故悬此图,时时警醒之。” 常歌细细看了孙太守一眼。此前他倒没想过,此等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之人,居然也有过鸿鹄之志。 “扯远了扯远了。”孙太守打哈哈道,“将军,兰公子,请坐!勿要客气!” 泽兰站在棋桌旁,询问道:“将军,手谈一局?” 坐着干答话也没意思,下个六博棋倒也不错。 署内侍从搬来六博棋,上茶。常歌在另一侧坐定。 刚过三个回合,泽兰表明来意:“无正阁,愿出三万担粮食,以解襄阳米粮之危。” 常歌瞥了一眼孙太守,幸亏泽兰背着孙太守坐的,不然非要被孙太守脉脉含情的眼神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常歌行棋一步,转守为攻,他把玩着手中两三个桂木棋子,随口问道:“代价?” 泽兰抿唇一笑:“将军聪明人。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代价。” 他扬手,一名书童恭敬呈上一卷锦书,置于案头。这卷锦书浅蓝锦绣,两头装裱,拿一丝弦束成筒状。 常歌刚要拿起锦书,泽兰却按住了锦书另一端:“将军还未说,愿不愿意承下这三万担粮食。” “这自是要看过锦书内容再定。” 常歌欲抽锦书,泽兰竟分毫不让,只说:“三万担粮食,数十万襄阳民众的身家性命,将军还需思量么?” 孙太守巴巴看着那卷锦书,好像身家性命都在上面。 常歌略有不快,他平时最恶他人胁迫,更恶他人拿无辜之人性命胁迫。 眼下这位兰公子,显然是两处逆鳞都犯了。 “将军。”孙太守见常歌迟迟不应,诺诺开口,“我襄阳数十万百姓……” 常歌眉尖细微拧起。 未及他回应,门外哐地一声,那门险些被人撞开,接着听见幼清在门外高声道:“你为何这般缠人!昨日扎了将军,今日还敢再来!”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来救治将军的!” 二人争执吵闹,常歌倒把外面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准是白苏子来了,要为他行针,幼清则拦着不让他入内。 他忽然恍悟一件事,祝政昨夜深夜到访,极有可能是为着白苏子行针一事,幼清深夜知会了祝政。 常歌指间摩挲着那块桂木棋子,只觉粗粝硌人。 “都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并排站立,还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顺眼。常歌皱眉:“看不到在见客人么?” “我告诉他了!他非说什么天时地利的歪理邪说——” “禀将军。”白苏子直接打断他,“昨日也告知过您,血气逆行需合天时调养,何时行针何时顺气,皆有定法,并非我无理胡闹。这也……”他朝屋内瞟了一眼,没敢说太直白,“这也与襄阳有益。” 真是来得巧。 这位兰公子行事古怪,言语之间又多有胁迫,正让常歌百般不适,白苏子这么一闹,他反而抓着机会推脱:“怪我,我粗心糊涂,倒把这事忘了。现下确是行针时刻,我便先行退下了。军粮一事,兰公子与襄阳太守商议……” “不必。”泽兰活跟没听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医者事大,将军在此行针即可。无需在意我。” 见客人发话,白苏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边坐下,一副得胜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饶:“将军勿要太过于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没有多信任白苏子,幼清这么一说,常歌忽而攥紧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数。”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礼下去了。 “今日行针右臂。还请将军拉起衣袖。” 常歌轻笑:“小子,兰公子文人雅士,想来未曾见过血。你可悠着点来,别吓着公子。” 白苏子是个活络人,这话一听,他就明白常歌这是想让他怎么血腥怎么来,最好一针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泽兰吓得屁滚尿流。 他点头道:“喏,小白自会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还挺上道。 他脱了外袍,大方拉起右侧衣袖,左手未停,棋盘再进一子。 倒是孙太守一时瞪圆了眼睛,低低惊叹一声。 “怎么。”常歌抬眼看他,眸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孙太守,未曾见过战损?” 常歌拉起的右臂,远看原是白皙匀实的,此时细细端详,才发现胳膊肩头俱是细密伤痕,上臂处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宽。 “沙场之人,此点小伤,不算什么。”常歌轻声提醒:“兰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溃不成军了。” ※※※※※※※※※※※※※※※※※※※※ [1]泽兰吟的是《楚辞·伤时》,大意哀叹时运不济,忠良被害。 泽兰和常歌下的是六博棋。 泽兰不是新人物,前文看的细的话,他其实出来很多次了。不记得也不要紧,现在重新认识也行。 感谢 seem、天天开心给常歌歌投喂酪糖~ 无正 泽兰只得实言:“将军百战百捷,未料到亦会遍体故伤……在下……在下叹服。” “这有什么好叹服的。” 常歌细微颔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伤之人实乃幸运之人。你想想,至少,留伤之人,还有命。” 泽兰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为自己江湖行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而且事先也从对话里听出来了常歌打算吓唬他的意思,心中预先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白苏子几针下来,他仍被吓得冷汗涔涔。 孙太守被吓得更甚,还没下第一针,他就惊诧怪叫起来。 行针的白苏子,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说破天也是个总角稚童,没半点医官的样子。 这位小医官展开一整套银针,居然略过了细细的长针,转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长的锋针——这针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锥形放血口,从针尖形状来看,一针下去,一准留个血窟窿。 孙太守被这针尖吓得是胆战心惊,小声问:“这位小医官,是不是行错了针?下官此前也试过灵枢之道,医官所用刺针多数细如丝毫,嵌入发肤宛如蚊虫叮咬,不露血痕,此针……此针……是不是……太大了点?” 白苏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准穴点,针尖逡巡一圈,下准之后方才应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说的乃长针、大针半刺之法,始于岐黄,盛于中原。但针刺之法多变,单基础刺法就有十二种之多,以应对不同病变治疗。现在我所行之道为豹文刺,绕脉点一周,以泄经脉邪气,此法,中原虽不多见,然滇南医术多有用之。” 泽兰看得冷汗直冒,孙太守更是心惊肉跳,倒是常歌谈笑风生,好像扎的不疼不痒,猫挠一样,还有余力在棋局上点拨泽兰一两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匀停,手指却生得舒展,指尖圆润敦厚,有如栀子瓣。 此时他右臂松弛搭在凭几之上,臂上已被白苏子刺出三四个血孔,血水攀着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缓流下。奇怪的是,此伤口明明刚刚刺破,血却是暗红的。 暗血粘稠,淌过常歌修长的指尖,又凝成血珠,尽数落在白苏子放的一个小缶里。 眼见常歌臂上越扎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半身竟像是从血海中淌过一次。 孙太守拿着个布巾,不停擦着额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伤痕时,竟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常歌笑道:“孙太守这是晕针还是晕血?” 他佯做可惜:“兰公子,你来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见了,我是个不中用的病篓子,而唯一能谈事的人,眼下已昏过去了。这棋局也恰巧到头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择日再来罢。” 泽兰端坐片刻,装作未听明白逐客之意,安静道:“‘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常歌手里的棋子轻巧转了一圈。 他思虑片刻,忽然冷着脸,开始拔肩上的银针。 银针进出皆有讲究,哪里是能够胡乱拔下的,只见他拔到哪儿,哪儿就鲜血直冒,白苏子被他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声道:“将军不可乱拔,逆了气血,毒发更甚!” 内室,忽然传来一声古怪巨响,听着动静着实不小。 “孙太守真雅兴,书斋内室还有猫。” 常歌随口掩盖了一句,把沾满血的针丢在白苏子带来的软包上,轻轻抬了抬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兰公子有胆有谋,这点血吓不着他。顺便,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皱眉,看了他一眼。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锐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种天然的震慑力。 白苏子低了头,默默收了所有行针用具,连孙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抬了下去。 室内,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确无一点响动,常歌这才轻笑道:“都说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纪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体会到了。寥寥几笔,字字诛心——性烈,鸩之。” 他细微地笑了一声,那笑冷而轻,片刻化进室内寒凉的风里。 ——昭武君运兵如神,出奇无穷,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辅周建德,文王鸩之。 大周昭武将军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过寥寥三十字。 泽兰念的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传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劳序列,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变之后。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号。 泽兰当即站起,抚开下摆,行大礼:“在下三生有幸,见过昭武君。” 常歌轻叹:“兰公子何须如此。大周都没了,我也早不是什么昭武将军。说句话拜三拜的,咱们今天到天黑,这话都说不完。随意些罢。” 泽兰这才起身。 “既然话已经挑明说了,兰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谗在侧,忠良被祸,世间大道不存,是谓无正。” 泽兰拿起一侧锦书,姿势虔诚而敬重,双手举过头顶,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过锦书,只听泽兰轻缓念道:“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听闻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动——吾辈愿为良药,所以他无名无姓,只称自己为泽兰么?[1] 方才臂上万般针刺,他都谈笑自如,但这锦书刚展开一个边沿,常歌心中蓦然一紧,竟立即合上,不愿看了。 “无正阁所起,皆因将军。” 泽兰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于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致,镂刻无数古怪经文,放下时,戒身润白,柔泽如脂。 “此乃无正阁不惑戒,见此物如见我面,无正阁所有医馆、密探、学堂、商铺、当行等,皆可听从将军号令——不说三万担粮食,倾其全力,撼动当今天家,也非难事。” 常歌沉默半晌。 泽兰只以为此举过于突然,让常歌一时难以接受,忙补充道:“将军不必多有负担,方才我所言有误。见此不惑戒,仅能号令半个无正阁,还有一物在我阁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处——并非将整个无正阁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这有区别么。 泽兰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让他领无正阁,但他为何如此慷慨,常歌实在捉摸不透。 “将军若要颠覆朝廷,兵、士、钱、粮,样样关紧,还请将军三思。”泽兰将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温润,镂刻精细,确非世间凡品。 他把玩一圈,抬眸道:“兰公子,你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泽兰换了个措辞,“无正阁,多为景仰将军品德之人。所谓佞谗当道,世间无正,惟将军高义,光耀千古。将军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泽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余威,天下谁敢不从?”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锦书上的画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经历,居然有人绘制成图,还称之为“高义”。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无束,权谋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这天下给他砸手里。 常歌低声道:“兵者,凶也。圣人所以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阻、救危殆,实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损国祚祸及平民之事,实无需顶礼膜拜,歌之咏之。”[2] 泽兰不语。 常歌声音飘得很轻:“我一红尘俗人,一凶恶利器,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么香火续命。兰公子美意,常歌心领,但无正阁受之有愧。此物贵重,还请兰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将那枚玉扳指原样放回。 泽兰面色似有不快,但依旧维持面上礼节问道:“襄阳百姓围困许久,断粮至今易子而食,沟壑暗巷之间皆为人骨,青宵白日妇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掳去分食——将军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炼狱延续?” 常歌看他许久。 “——‘吾辈愿为良药,治尘寰百疾,时政弊病。’” 常歌引用泽兰刚才介绍无正阁时说的话:“试问兰公子,若无正阁真如你所言,心怀天下万民,愿以己身泽被世人,这三万担粮食分不分给襄阳民众——与我态度如何,接不接这无正阁,有关么?” 泽兰无言以对。 “既然兰公子非要把话说开来——” 常歌随手转着盏茶杯,冷冷笑道:“时值深冬,此时多为储粮。说来不巧,今年益州时令不好,汉嘉郡水涝又逢汶山郡国难,益州赈灾用粮之时,断无余粮。再说吴国,吴国此时与豫州酣战,两相军粮吃紧。交州,那更是不挣个数倍不会给粮的地方,何况岭南之地实在偏远,这三万担粮食想来并非从交州翻山越岭而来。楚国嘛不用说了,多处被占,即使有粮也过不来——兰公子的粮食,多半是北边来的吧。” “三万担粮食,怕是寻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泽兰面上平静,双手却在桌下渐渐攥紧。 “泽兰,你好大的胆子!” 常歌蓦然将茶杯一笃,茶水四溅。 “你走着大魏的官道,运着大魏的官粮,却将其送至楚国,转而用来对抗大魏,这算不算无正!你张口尘寰百疾,闭口襄阳百姓,却以军民救命之口粮要挟他人,这算不算无正!你口口声声仰我高义,匡扶正道,却妄图借我之名,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这算不算无正!无正阁……无正阁!” 常歌冷笑道:“这名字,起的真是绝妙。” 泽兰看着依旧镇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将军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这屋子里,也只有见粮眼开的孙太守信你。” 泽兰不语,室内氛围紧绷。 常歌随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粮食,留不留、留多少,但凭公子本心。” “将军与我不同道,与祝政却同道么?”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泽兰后退几步,冷笑道:“三年前,将军百战为君死,鸩酒一杯断人肠——这便是将军的‘道同’。” “兰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常歌支着额角,连眼皮也懒得抬,“对了。” 他抓起桌上的锦书,锦书凌空飞起,啪嚓摔在泽兰脚下,画幅被扔得散开。 画上是凉州天坑。 黄沙漫天,断剑残枪,三十万凉州起义军被常歌活葬于此,当时的哭声数月未绝。 画卷之上千里狼烟万人尸山,惟有常歌,一袭红衣,踏过黄沙,破风而来。 常歌冷冷道:“你的东西,别忘带了。” “赠予将军。” 泽兰拱手,拂袖而去。 屋内渐静,常歌看着桌上翻倒的茶水逐渐扩开,散得无可收拾。他轻叹一声,朝门外唤道:“小白。” 白苏子一脸惊诧,探头进来:“将军,你在……唤我么?” “除了你还有谁。”常歌道,“孙太守还在院里么?” “在。” “去把他喊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常歌听着响动,还以为是太守来了。 没想到七八个侍从抬着太守,进门连人带担架给撂下了。白苏子这才探头探脑进来,挠头道:“将军,我人中也掐了,针也行了,这人……这人怎么都喊不醒啊!” “……你对他耳朵喊,就喊,三万担粮食吹了,一准醒。” 压根不用白苏子喊,常歌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孙太守立即回过一口气,嗷一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这一坐,恰巧绊着了军棍留的伤,又滚来滚去嚎个不停。 “行啦。堂堂一介太守,哭天抢地的。” 常歌想起来他晕血,随意扯了截外袍,将臂膀伤口裹住,这才走近,信手把他从地上捞起来:“不就没军粮么,走,我带你去抢!” ※※※※※※※※※※※※※※※※※※※※ [1]“兵者,讨强|暴……救危殆”:《史记》 “实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感谢江停我男友、天天开心、苏齐云人间天菜、seem 和常歌歌一起抢军粮~ 死替 孙太守刚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听常歌这么说,大哭脸都没顾着擦,急急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常歌眉眼含笑:“去,把你那几个都尉都喊到夏天罗将军处。” “好,好!”孙太守连滚带爬躺回担架,把一边竹节拍的邦邦响:“快,先去找李都尉!” 孙太守指挥着府兵抬着自己,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 抬担架的脚步声还没走远,常歌肩上一沉,有人为他披上了厚重的鸦羽大氅。 “冷么。” 常歌刚一回头,恰巧撞上祝政的眉眼。只是这双深邃眼眸今日格外多愁,衬得祝政整个人都冷了三分。 “还成。”他刚答完,冷不防呛了口寒气,轻咳了数声。 祝政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起身,关了书斋所有窗户。 “别逞能。” 祝政折身回来,摸了一把他的背心,层层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方才行针,很疼吧。” 他轻轻一摸,一触即放,但常歌却忽然侧脸,认认真真地端详他一番,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祝政在他身侧坐下,略有怜惜地帮他拢了拢滑落的大氅。 他刻意以肩头相抵,靠得很近。常歌没躲开。 今天祝政有种独特的百草香气,闻起来如春日原野。他先是凝望了常歌片刻,温热的手掌落在他左肩巨箭伤痕上,他眸中触动,轻声问道:“疼不疼。” 某一瞬间,他看到常歌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再凝视之时,那杀气烟消云散,又转为剔透的纯净。 “还好吧。”常歌移开视线,“‘此等小伤,不说十次,我中也中过七八次’。” 常歌中左肩巨箭伤痕时,祝政在侧,当时他询问伤情,常歌正是答了这么一句。 祝政满脸怜惜,掌心顺着锁骨下移,终而制住了他的肩,而另一只手捏上常歌下颌,作势要吻。 常歌垂睫,二人呼吸相错,几乎鼻尖相贴之时,祝政身形忽然一僵,他察觉到一柄凉润匕首贴上了他的左脸。 此时常歌抬眸,唇角噙着一丝残忍而温和的笑意,祝政当即大惊,急切想要推开他,然而常歌快他一步,一把扼住他左肩,让他逃无可逃。 常歌凑在这人耳边,一字一顿:“你好大的胆子。” 他捏着短匕,用冰凉的刀尖虚虚挑过“祝政”的耳廓:“居然敢冒充先生。” 常歌退后些许,他脸上最后一丝冷淡的笑意,彻底消散。 “祝政”顿感不妙,眼瞳震动,然而常歌不由分说,沉着脸按住他的肩膀,刃尖在他脸侧一挑,那人的脸面居然有如融化一般垂落下来,露出另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鹿目圆脸,俏丽苗女,这张脸,是滇南当前的统治者——颖王庄盈。 庄盈急忙转了细细的女声,喊道:“将军留情!” “你该庆幸我留情。” “不然掀下来的,就不只是你的脸皮了。” 常歌沉下脸,那刀尖在庄盈脸骨处掠过,惊得她面色惨白,全身僵直,大气都不敢喘。 常歌这才收了收刀锋,问道:“你为何在此,先生又在何处?” 滇颖王庄盈见事情败露,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拢了拢耳发,甜笑道:“我何处不像?” 常歌斜瞥他一眼。 祝政对他素来敬护有加,多年等候与相伴,二人早已濡染得万般相熟。这人连先生的皮囊都没学到,且神态举止轻浮,从头到脚没一处相像。 为确保万无一失,常歌还刻意以巨箭伤痕试探,这人居然全无反应,显然不是祝政本人。 常歌冷冷道:“先回答问题,先生在何处?你在此处,是又有什么谋划?” 这人仍旧没答,她坐在地上,将脸颊边缘人|皮|面|具的碎屑逐一清理掉,而后侧着脸,所有发丝倾泻至一侧悉心梳理,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媚态。 常歌将其上下审视一番:“你不是颖王。她素来狠辣直爽,若颖王知晓你仿着她的脸做如此娇媚之举,你怕是活不到明天。” 那人轻巧连笑数声,连音色都与颖王相差无几:“她即使在这里,也舍不得杀我。” 常歌略微皱眉。 “因为我……可是她的命。” 忽然,一条红黑小蛇自她肩头钻出,还未及看清那蛇面目,它已凌空腾起,飞镖般直朝着常歌门面而来。 小蛇飞至一半,陡然被一匕首凌空拦截,咚一声直直钉在茶桌上,还未及挣扎一下,已张着大口,散瞳而亡。 “你们俩出手,还真是一样的果决……他也是这般果决地杀了我的蛊蛇。” 那人理完自己的头发,幽幽叹了一句,望向常歌。 常歌手中已再无短匕,方才一时情急,他掷出短匕,那把匕首已经穿透蛊蛇七寸。 “你究竟是谁?” 常歌问完,忽然被眼前情形惊到。 随着一阵骨骼的咔咔声,那人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身上的白袍也愈见宽大,转眼间,他竟从一成年男性身材缩减至娇小女性身量,肩膀瘦削得领口都裹挟不住,香肩半露。 常歌垂睫,转开了脸。 这人将外衣一裹,倒看出些趣味来:“常将军,居然是个羞涩之人。我拢好了,将军可不必躲了。” 常歌这才转脸,细细审视。 若说面容可以人|皮|面|具改变,可这身量是如何忽然增高又忽然缩小的? 难道滇南还有此等逆天巫术? 且方才他刻意与此人双肩相触,为的就是寻出肩垫等物,当接触之时,此人肩臂温热,并无异样。 那人亦在仔细审视他:“将军这双眸子长得确实好看,难怪帝王被迷得神魂颠倒,纵使王廷覆灭也不忍杀你。” 常歌只当没听着他的揶揄,反而推断道:“你……是个男人。” 高大之人缩骨容易,但矮小之人想即时长高却难,所以他身量当与祝政相差无几,此时骤然缩小,应是用了缩骨之术。 常歌言语之间仍有犹豫,因为此人着实秀致纤细,雌雄莫辨。 “将军聪明。周天子见我数次,都未曾看出我是个男人。不过……”那人轻巧地笑了一下,“一个死替,连他究竟是谁都不重要,又何必分什么男人女人。” “你是颖王死替?” “不错。” 此前他听过滇南小国会为国君养替。 自国君幼时开始,便在寻常人家里找了身量样貌相似之人,自小教习,模仿国君言行举止,嬉笑神态,拟真者连近侍都不能分辨真伪。 这些死替,多在一些危险场合代替国君出现,或为国君挡刺,或行偷梁换柱之法,生来无名,死去无姓,一生只为成为他人影子而活,也算是个可怜人。 难怪他刚才说颖王断不会杀他。只是常歌从未想到,颖王的死替,居然是个男人。 “你既是颖王死替,不在滇南颖王身侧,跑来襄阳做什么?” 那人带着鼻音甜笑一声,轻飘飘道:“我也不想的。这里可闷坏我了。周天子在内间昏了,我才借机出来,找点乐子。” “什么!” 常歌立即丢下她,快步走内间。 他记得祝政说过,会在内间旁听,方才与泽兰手谈之时,他出手拔针,白苏子一时情急说出毒发之事,当时他听到内间响动,难道那响动…… 书斋纵深比想象中更甚,内里俱是藏书架,多日风雪下来,内间门窗紧闭,气流闭塞,一进来便是一股书籍久置气味。 他在第二个书架后找着了祝政,看倒下的姿势,祝政当是一时急火攻心脚步不稳,虽然他立即扶住了一侧的鬼戎制式雕花椅,还是支撑不住,枕着一侧小臂,半靠着倒在椅旁。 “昨日我的小蛇便提醒过他,他已积劳月余,此时怕一点火星就能病来如山倒——” 颖王死替也跟了进来,幽幽开口:“不过,我人微言轻,周天子自然是不会听的。” 窗外的光斜斜向下,祝政扶着椅子扶手,整个人都没入窗下的阴暗中。他左手似乎还攥着条锦帕,边沿染了些血点。 常歌一见此景顿时慌了神,急忙以大氅拢住他,祝政无知无觉,依旧昏迷不醒。 “他是听着毒发二字,一时心急,站都站不稳,又险些咳了口血。我都能见着他唇边的血丝了,周天子怕那个叫泽兰的察觉,竟以锦帕掩面,生生忍了回去。” 那位死替拈起祝政右袖,将他手中抓着的锦帕在常歌眼前晃了晃:“喏,你看。” 常歌垂眸,面露不忍。 祝政心思太沉,什么事情都搁在心里转悠,又没个分担的人。常歌瞒着他,也是为了能让他多少省点心,谁知一瞒再瞒,暴露之时竟让他气急攻心,勾出了大事。 常歌抬手,探了鼻息又摸了脉象,他不太明白医术,只觉祝政脉象喷涌,虽凌乱无比,但好在脉搏有力,并不虚弱。 “你俩果然非同一般。看来野史话本,也并不都是瞎编乱造的嘛。” “将军可读过你与周天子的轶事小说没有。我滇南茶楼众多,里头的说书人,各个都能来上一段。我呢,又生性贪玩,素爱扮了不同的样子溜出去听书——将军的志人故事,我可是倒背如流!” 常歌不理。 “其中有段,我记得清楚,说你二人两小无猜——” 常歌即刻打断他:“不必复述给我。” 他这幅模样让这位死替玩心大起,追着撵着问了好几个问题:“你们结契没有?可曾下过婚书?如此这般已有多久?又是谁先挑明的——” 常歌心思全系在祝政上,一时被他吵得头疼。 人都说遇上聒噪之人有如五百只鸭子,他只觉得这位死替一人,便能顶上五万只鸭子。 “五万只鸭子”清了清嗓子,丢出了他最关切的问题:“可曾行过房?” ※※※※※※※※※※※※※※※※※※※※ 感谢欣風暗影、天天开心给楚军打赏 感谢 seem 的政政狼王同人文,很萌~ 药宗 常歌听得眉头一跳,只生硬答:“这与你无关。” 死替长长地欸了一声。接着他带着笑意道:“你们中原人真是奇怪,这有什么好羞涩的。喜欢了,便是从雪山上吹来的春风歌子,倏忽便来了。这是令人欢喜的好事。” 常歌无暇听他高论。 他轻声唤了祝政两声,见他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眼睫颤动的厉害,怕他发了高热,以额抵额试着温度。 不试还好,一试,祝政额上热度让常歌吓了一跳,冬日里的怀炉都没这么滚烫。 他的神思精神全系在祝政身上,右臂忽然被人猛地一抓,常歌下意识一退,见祝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瞳中只映出常歌的影子,眸光闪动。 祝政抓他的力道奇大,竟像要将他手臂捏碎一般,但却只能以气音道:“常歌不可……万万……”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竟又欲咳血,双目一阖,沉沉倒在他肩上。 那死替饶有兴味看了半天,问道:“他说什么不可?” 常歌眼神一黯:“没什么。” 他摸了把祝政的脉象,见刚刚还蓬勃刚劲的脉象,忽然如风过的残烛,渐渐弱了下去。 他接连唤了几声小白,都毫无回应,快放弃的时候,白苏子跟兔子一样,不知从哪个地洞钻了出来,循着声找到了常歌。 “快来看看。” 常歌让祝政靠在他身上,拉开左袖,白苏子见状连诊丝都来不及悬,直接上手摸了脉象。 白苏子脸色蓦地一沉,而后挪至祝政内肘尺泽穴,数着吐纳之声再行号脉。 常歌出征多、小病小痛也多,见过的医官更是数不胜数,但尺泽穴查看脉象之事,此前他从未见人使用过。 这个白苏子不仅行事诡奇,看来连医学路数都像是剑走偏锋的歪路子,可眼下身边懂得医术的也只有一个他,常歌一面让他诊断,一面吊起十八分精神,认真盯着他的举动,谨防有害人之举。 一番诊治之后,白苏子掏出那套银针,刚要施针,他抽针之手却猛地被人按住了。他一抬头,恰与常歌对视。 常歌似乎注意到反应太过于激烈,言语缓和道:“……我身子硬朗,经得起你折腾。可先生矜贵,行针用药事事需要斟酌。你只说当下情况如何,行针还是免了。” 白苏子是个机灵人,一听便知常歌这是仍不信任他,自己的身子骨随他折腾,先生的身体他倒是放在心尖上,不愿意让他动。 他没说什么,反而自腰侧掏出个干枯药材,仔仔细细给常歌看过一遍,还拿药刀剖开中央,说是为了药效,其实是刻意让常歌看清内里没有任何夹带。 “远志。”死替抢先答道,“这东西养心安神,最适心气不足、神志不宁之人,用在他身上,倒还算合适。” 常歌不通医术,但一些常见的药材倒也识得,何况这味药材,他曾在齐物殿见过,就放在祝政案头。 见常歌疑心消了些许,白苏子这才解释道:“先生现在暂无大碍,但这几日定要卧床休养、宁心静气,切不可再劳神劳心。先生积劳过甚,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气脉逆行,我将远志切片,贴在先生手腕内侧,虽起效甚微,但能勉强吊住一口气。” 常歌心道,暂无大碍吐口血,这不睁眼说瞎话。 白苏子说完,神色复杂,刻意看了常歌一眼。 常歌当即明白过来,他这是有话无法明言。常歌未拆穿,跟着点头道:“既无大碍,那先以远志稳住先生心神。” 白苏子特意当着他的面削了节远志,贴在祝政内腕。 那死替起先只在一侧看,白苏子把尺肤之时小小地咦了一声,只他拿出药刀削远志之时,忽然说了一串旁人都听不懂的话,像是哪里的方言。 他看白苏子毫无反应,好像一点没听懂,转而问道:“小鬼,你不是滇南人?” 白苏子平静答道:“我乃襄阳本土人士。” 死替冷笑了一声:“你若是襄阳人士,何处习得我滇南药宗手法?” 白苏子头都没抬:“我并不知道什么滇南药宗,想来江湖行走,医术学得混杂,也正常。” 死替道:“笑话。我滇南药宗向来只嫡系亲传,且从不传外门人士,这哪是江湖随意抓个便能碰上的——” “行了。” 见他二人莫名要起争执,常歌当即呵止,“小白确是襄阳本地人,先生身体要紧,这些无谓话题,都少说几句。” 白苏子倒没生气,一面收着工具一面道:“将军请先带先生休息。我医术不精,待先生歇下后,最好托孙太守再叫些行医经验丰富的医家看过,再行救治。” 那死替莫名冷笑一声。 常歌抬起祝政的胳膊,半是揽半是抱地带着他起来。 祝政比常歌足足高上三寸,此时意识不醒,更显得身躯沉重,常歌虽费力将他担起,但迫于体型差异,行走还是有些吃力。他向那死替道:“你要是有余力,过来搭把手。” 那死替毫不脸红,娇滴滴地说瞎话:“我一介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此等重活,还得靠将军自己了。” 常歌无语,只得自力更生,他刚要朝门外走,那死替提醒道:“先生自暗道而来,想来必有他的缘由,你现在带着他大摇大摆地出去,岂不坏了他的谋划?” 常歌停住脚步,回头问:“你知不知道暗道怎么走?” 死替不语,走至某个书架前,扳动上面一个不起眼的疤痕,只听最末端一阵隆隆声响,紧接着一股凉风自屋内深处出来。气流涌动,这说明最后一列书架后,当有通往他处的暗道。 “她”行了个女子平礼:“将军,请。” 死替率先进了暗道,指引他往西厢方向走。 漆黑的暗道里,他独自走在最前方,轻声哼起了滇南的民间歌子,听着哀婉。 常歌和白苏子都没说话,许是憋了太久没人说话,这位死替倒是把自己的事情倒了个干干净净。 他叫莫桑玛卡,莫是他的名,桑则是父名,出生于一个叫做“玛卡”的山寨子,所以按照苗夷习惯,连名带寨名称“莫桑玛卡”。 “只是从未有人称过我的名字。”莫桑玛卡说,“我只需日日学着颖王的样子,必要时为颖王去死即可,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愿不愿意……这些都不重要。” 常歌还听他说了另一件事,夏天罗那次巡防受伤,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天,夏天罗名为巡防,实际上暗地里是与她接头,助她偷渡进襄阳城,原本只需不到一旬,莫桑玛卡便可转至江陵,谁知夏天罗重伤、襄阳围困,他这才被耽误了下来。 常歌问他为何来襄阳,滇南为何又有此事有关,莫桑玛卡的眼神朝白苏子飘了飘,只笑笑,并不答话。 “这里上去便是西厢房了。” 走至一处暗道末端,莫桑玛卡忽然让开道路,让他们通过,自己却不再往前。 常歌问:“你不上去么?” 莫桑玛卡靠在潮湿阴暗的暗道壁上,有一瞬间,看着像是要凋零了,但实际他是在笑着的:“将军,死替,就像是密林丛子里的鹅掌柴,一般是见不得光的。见光的时候,它离枯竭也就不远了。”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谢过他引路。 暗道很快走到了尽头,木门一推,露了一丝凉白的光。常歌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他站的地方太过明亮,回头时,莫桑玛卡已彻底融进黑沉沉的暗道。 暗道通往西厢房内间,里面布置的古朴简单,书案上除了一张瑶琴,便是堆积成小山状的往来文书。 常歌撩开床前垂帘,扶祝政到床榻上休息。 祝政睡得不沉,睫毛一直乱颤,意识也不知算不算清明,常歌拆开被褥的时候,祝政朦胧里像是知道一点,认出了他,一把攥住了他的右手。 常歌被抓得心里一惊,下意识想挣脱开。 刚才为了吓唬泽兰,他的手上淌满了血,他自己倒没什么,可祝政素来爱干净,如果他醒来见着握了一手血污,还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他越挣,祝政越是攥得死紧,温热的掌心反而将他的整个手掌包裹住。眼下若要强行挣开,定会被旁边杵着的白苏子察觉—— 正在焦虑之时,他发现祝政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 一路上,祝政的呼吸都是错乱的,人也昏昏沉沉,这么一抓,他倒像是一口气缓了过来,连气息都均匀安定了不少。 这回常歌彻底心软,只好以衣袍掩了痕迹,就势坐在床边,由着他抓。 “将军。” 常歌这边正暗暗度着陈仓,白苏子忽然出声,险些吓他一跳。 常歌急忙掩了慌张,装作镇定的样子,将被攥紧的手藏在身后,绷着身子坐在床侧。 他高高束起的发自从颈侧垂在锦纹红衣之上。从面上看,除了脸颊略有绯红,并无异样。 “将军。”白苏子突然朝地上一跪,头都不敢抬,向他摊开手掌,“方才我撒谎了,请将军罚。” “……你先起来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这都哪里沾的习惯。” 待白苏子起身,常歌眼睫微垂:“是先生的病情吧。” 常歌点头:“我见你面色一沉便知不妙,但不知你可顾忌何事,未说实话。” “先生的脉象,我一搭便摸出了不对。只是当时我不知莫桑玛卡身份,不敢露了先生真正情况。” 常歌倒是略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机敏。” 白苏子对这赞赏莞尔,而后谨慎措辞:“先生的脉象,有一半,与将军一致。” ※※※※※※※※※※※※※※※※※※※※ [1]远志正确用法不是贴片,这里是白苏子知道常歌信不过他,不会让他喂给祝政东西,只能贴片 感谢天天开心、欣風暗影分给常歌歌酪糖~ 明天会更的比较早,12点吧 政政:要抓小手才睡得着 锦书居士 听他这么说,常歌忽而散开了发间的绸带,冰凉的秘银面具被他解下,落在一旁。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白苏子终于见着了他的全貌,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 常歌平时一直以面具遮面,数日来他不是没猜过常歌的全脸是何模样,满脸疤痕或者过于艳丽他都才想过,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面具削弱的,竟是凌厉的杀意。 遮面之时,常歌只露出剔透的眼瞳和澈丹红唇,整个人是夺目而绚烂的,只有在亮出长戟锋芒时,他身上那种逼人的煞气才会溢出。 然而面具一去,红唇带来的几分柔和被冲淡得干干净净。 常歌上半脸极具有异域感,甚至可以说是昳丽,他深邃的轮廓又让这种美变得极有攻击性,整个人犹如刚出鞘的利刃,是一种蕴含杀意的美。 像舔着血的刀尖。 常歌轻叹一声,目光闪灼:“先生,当是内热的那一部分与我一致吧。” 他叹声敛目,白苏子这才发现,他脸上最妙的,是他左眼末尾一抹红痕面纹,如将熟的丹果,又如振翅飞鸟。 这点红痕不仅不让人觉得白玉微瑕,反而成了他脸上的点睛之笔,垂眸叹息之间,飞鸟般的红痕像是活了过来,翽翽欲飞。 “你在听么?” 白苏子猛然回神,见常歌正一脸疑惑盯着自己,慌忙答道:“是。先生同将军一致,俱有血气离居,阳邪侵体症状,且从脉象紊乱情况来看,先生的内热症状要比将军更盛。” 常歌沉吟片刻,这才告知其中缘由。 冰魂蛊毒毒发时寒气侵体,血气混乱,神志昏迷不清,常歌别无他法,服用内热药物使得遍体生热,来保持神智清明。 是药既有三分毒,何况这内热药物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另一种极其阴狠的毒物,称燧焰蛊毒。 其实燧焰蛊毒,他服用次数不多。 祝政担忧他的身体,多次发作皆是他服下燧焰蛊毒,以体热帮助常歌驱寒。算下来,祝政服用的次数,比常歌服用次数都要多上数倍有余。 常歌掐头去尾,略去了体热驱寒的部分,捡重点和白苏子讲了讲其中缘由,言毕,白苏子拍腿道:“果然如此!难怪先生素日里看不出症状,但一旦发作,内热病症更甚。” 白苏子在窗台上随意抓了把雪,又撕下些纸屑,折了回来。他先是把纸屑埋入雪中,从袖中掏出火石,打了数次,纸屑都没被点燃。 “冰雪和火星,好比将军体内两种蛊毒,冰魂和燧焰。将军此时体况,有如冰雪里的纸屑,燧焰引起的邪气侵体症状虽有,但冰魂蛊毒恰巧与之属性相克,可勉强对抗一二。” 接着他另拿出彻底干燥的纸屑,这次火石刚蹦出火星,纸屑上立即被烫出个焦黑的洞,生起一股轻烟。 白苏子吹了火,接着道:“先生此前应当并未中过冰魂蛊毒,身子便有如干燥纸屑,失了冰魂蛊毒的中和,有一二火星,就能即刻点燃。也就是说,先生平时与常人无异,但体内早已邪气侵体,血气逆流,一点火星便可触发,触发后如星火燎原,形势危急。” “多亏先生心思沉静,生生压住侵体邪气,否则如此积劳、忧思,换做旁人,早已毒发数次了。” 常歌听得心悸,将背在身后的手稍动一下,想回握住对方,谁知他的手腕刚刚转了些许,祝政陡然加了力气,这次几乎要将他整个手掌都攥紧手心里,再无余地活动。 常歌侧脸看他,祝政并未醒来,全然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轻声问:“这有法子治么?” “有。”白苏子笃定道,“将军体内寒热两股邪气,还需顺天时行针调理;先生的病症虽重,但只有内热症状,故而治疗更加简单些,只需花些日子服些汤药即可,无需行针调理血脉。只有一点,那燧焰蛊毒,无论将军还是先生,都不能再服用了。” 常歌叹道:“服用燧焰蛊毒,本就是万不得已之法。若不是为了维持神智清明,谁愿意吃那劳什子。” “昨晚你行针之后,我神智倒真的清晰不少。如果按你的法子,仅行针,能否维持意识清明?” 白苏子思虑片刻,谨慎道:“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常歌低声重复一遍,他转过脸,看着白苏子,“你之前说,想跟着我做医官?” 白苏子眼睛一亮,当即要行大礼,常歌急忙抬手,制止了他:“收你做医官是可以,只是战事苦累,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苏子连连摇头:“跟着将军不苦。将军在上,请——” 他合手刚要拜,胳膊却被人扶住了。 常歌久经沙场,力气哪里是个小医官能抵抗的,白苏子活跟被捉小鸡一般,被他整个抓了起来。 这一大拜就没拜下去。 “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很多事情得提前和你说明白,免得到时候面上难看。这第一件事就是,跟着我不要动不动跪动不动磕头,都是爹生娘养的,瞧着头疼。” 一瞬间,白苏子神情十分复杂。 “第二个,我不求你掏心窝子般对我好,也不求你往后几十年都忠心耿耿跟我一人,只求你我二人相随期间,勿要生出背叛举动,将来你若有良主,你我也可好聚好散。” 其实这一条,才是常歌最想说的。 白苏子倒是爽快,即刻答应。 “第三个,你年纪太小,医术究竟如何我也瞧不出来,所以,还得你先辛苦辛苦——赶紧先把先生医好,若能将他调理得妥当,你这医官我便收了。” 白苏子面露喜色,刚要磕头,常歌嗯一声斜了他一眼,他赶忙起身,紧张得捏了把袖袍:“将军……将军的意思是,我若能医好先生,便能留下?” 常歌点点头。 他转而说道:“我这人不讲究,医我你大可随意些,差不多就行。但先生这边,若要有一点纰漏,你这医官也就当场革职了。当然,如果医得好,你也看到了,小到孙太守、大到楚王,楚国哪里都离不了先生,各路赏赐不定能把你这小身板砸晕。” 白苏子噗呲一笑。 “行了,去吧——等等,回来。”常歌思虑片刻,觉得既然已经打算收他做医官了,还是得问清楚,“你这医术,还是得和我交个实底,究竟师从何处,医术到底如何。” “师从何处……我此前学得过杂,药庐里待过、跟着大夫走街串巷过,还去神农药王谷里帮着药王煎了两个月药,但医术如何,这个我自己的确不知,只能说,万事尽力而为。” 其实这话他是故意问的。白苏子看着年轻,但行针诊脉还算无比老道,而且昨日他早已以身试过,医术如何心中已有七八分底。此时不过言语试探,想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番话答得倒是诚恳,没肆意夸大也没自我轻贱。 常歌稍微放下心,只道:“若有汤药,须我先试过再给先生。你和幼清不对付,缺什么直接找景云,那家伙话少,但还算靠谱。” 白苏子喏喏点头,出门找景云去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昏迷之时依旧恂恂儒雅,其他人瞧见了,一定以为他只是睡熟,顶多是心事入梦——祝政眉尖轻蹙,昏沉中仍是一副忧思模样。 “我打算行一招险棋。”常歌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到,低声同他说话,“你若是还醒着,定会反对。不,你已反对过了。” 他想起书斋中,祝政那句“万万不可”,祝政素来聪敏,当时一定猜到了常歌所思所想,知道他毒发在身还要铤而走险,故而心焦气躁,一句“万万不可”还未说完,就再度昏沉过去。 “你这时候昏迷也好,省得咱俩又阵前斗气。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白苏子那人……我虽对他半信半疑,但医术应当不错。何况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这个,他也会竭尽心力好好医你。” 常歌覆上他的手背,轻声安抚。 他和祝政虽然志同道合,但一些具体如何行事的细节上,常常相左。 旁人上奏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提出意见之前必先歌功颂德一番,只有常歌的奏章简报,想说就说,绝不和他写那些虚词。 大周还在的时候,俩人就经常在公文里斗嘴吵架。 时常是祝政担忧他身体,他则担忧国事不平让祝政忧心。 大周明昭四年,常歌二十一岁。 那一年上庸战役,常歌阵前负伤,祝政连他的回复辩解都等不得,连发数封八百里加急文书,急令他速速班师,先行养伤。 两军列阵,都绷着一口气在,哪能是说撤就撤的。 常歌情真意切洋洋洒洒写了数页规劝,祝政千里加急,只回了两个字“速回”。常歌只得分析利弊,写了封更长的文书。祝政态度不变,依旧勒令休戈。 几相拉扯,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位大周天子就是个牛脾气,压根不是听劝的态度。 于是,他没拿八百里加急快马递送回信,找了头花脸小毛驴,拖了个顺路的农户,摇着铃铛将这文书捎了回去。 这小花驴摇头晃脑,耗费半月有余才到了长安城,临到宫门口,还撂了蹶子。 祝政接到复信的时候,已过了大半个月,此时常歌的大军捷报也随着一齐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回凯旋,祝政是动了真火。 常歌一回长安,手里的茶盏还没暖热,就被“请”进齐物殿禁闭思过,任他怎么求都不行。 足足俩月,他被关得彻底没了脾气,亲手酿了坛青梅酒,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并保证不会再犯,祝政这才龙心大悦,大手一挥,居然赏了那送信的毛驴一身神气锦衣,上书“锦书居士”四个大字。 小花驴顶着这身衣裳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地走街串巷,全城上下沸沸扬扬,都晓得了这件轶事,闹得常歌是哭笑不得。 “这回我没有小花驴,也没有青梅酒,但愿你醒来时,襄阳围困已解,那时我也好请罪。” 他陪着坐了会儿,见祝政神色有所缓和,才轻轻抽回被他攥着的右手,自暗道出了西厢房。 内间暗道缓缓阖上,在室内掀起一阵细微的凉风。 床前纱帘摆动,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蓦然一动。 ※※※※※※※※※※※※※※※※※※※※ 小花驴是上庸战役,常歌二十一岁时的事 常歌说是认错了,但下回还敢。下一年的滇南交州之战,俩人又在文书里吵了个翻天覆地 锦书居士(小花驴):昂! 火石 常歌自暗道回了书斋,又从书斋回了东厢房,换了衣物,才来到襄阳守城将军夏天罗所住的地方。 结果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早就让孙太守通知各位都尉过来,怎么他去西厢房折腾了一趟,还在暗道里迷得差点出不来,回了东厢换了衣服才过来,来回耽误了一俩时辰——来之前他还想着自己耽误太久该如何致歉,完了屋子里除了夏天罗,压根没人。 夏天罗躺在侧榻上休息,面色依旧发青,看着病歪歪的。常歌的计划里,还想交给他个颇为关紧的任务,看这样子,夏天罗怕是下床都难。 堂上穿堂风刮得冻人,常歌抬脚迈进屋子:“孙太守他们是等不了先走了,还是压根没来啊?” 夏天罗见他进来,挣扎着起了身子:“将军,请恕无法全礼之罪。” 常歌素来不是个在乎礼节的人,摆手让他放松。侍从上座,常歌将座椅位置朝夏天罗挪得近了些,与他一番耳语,谈完了自己的想法。 夏天罗听完,摇头连叹此计过险,常歌朝他一笑:“我当然知道此计过险,所以此计需要一飞将,将军出山,此计必成,但眼下……” 夏天罗眼神一黯,目光下移,望见了空荡荡的裤腿,苦笑道:“我伤的太不是时候。” 常歌宽慰道:“伤病也非你所愿。谋划既出,不知楚军守将当中,可有能担当此任之士?” 夏天罗侧头沉思:“楚军当中,暂时没有。但——” 他还未说完,外面一阵吵嚷,接着大门哐一声被人踹开,楚国散骑常侍陆阵云大跨步走了进来,抬手就将手里的剑撂桌上,咕咕嘟嘟一口闷了好大一盏茶,这才猛拍桌子道:“混账!” 襄阳北部都尉刘肃清紧跟着走了进来。 刘肃清,一看就是军营中最多的那种将士——掐尖子他排不上,说拖后腿他也排不上,平平庸庸得过且过,出风头规劝将领的事情,他更是从来不会做。 于是他进来便立在最末端,距离风暴中心越远越好。 孙太守倒是个不怕麻烦的,还躺在担架上呢,忙不迭安慰陆阵云。一来二去,常歌从他俩对话里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折腾一俩时辰,这时候才赶来,全因为襄阳西部都尉李守义。 他还记着常歌破城、亲兄身亡之仇,说什么也不肯来让常歌部署攻防工作,孙太守劝不动他打不过他,没想到把陆阵云抬出来,都拗不过他。 简直犟得像头驴。 常歌倒是没计较:“不来便不来吧。都聚在此处也不好,是该留个人守大门。李都尉那边,我让幼清去带话。” 他朝门外喊了两声,幼清嗖地从房檐上飞了下来,常歌与他耳语几句,幼清飞速去了。 几个人正合议着,忽然一令兵来报:“不好了!魏军……魏军忽然投石,要……要强行攻城!” 常歌掐着指尖估算了一把,这距离上一战还不足十日的距离,还不够长安援军来驰援。 他还未算完,另一令兵飞身跃了进来,神色大乱:“魏军有援!” 陆阵云当即喝道:“前几日大魏惨败,前锋大将司徒武人头祭旗,有援当然正常,我和这位将军不也来襄阳支援了么!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那令兵没敢抬头,只着急答:“魏军……魏军援军来了数万!人数众多,队伍拖延数里不绝,属下在瞭望塔楼上看了一眼……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能全数到达城前了!” “什么!”孙太守大喊一声,险些从担架上摔下去。 这下,连能躺着绝对不出头的刘肃清神色都凝重起来,拱手请求出战。他一带头,襄阳来了的几个小武将也跟着请战,个个慷慨激昂,定要以身固城。 孙太守感动至极,握着几个年轻武将的手,泪珠子都要滚下来了。 “不可。”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军中慕强,战时更是以绝对实力说话。常歌此前单人破阵之景仍历历在目,在座武将对他天然怀有一种崇敬。 恰如此时,方才武将太守泪眼婆娑,闹得跟最后诀别一般,常歌只说了两个字,道别之声猛然收了,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常歌一人独坐在鬼戎高椅上,手里还端着盏茶,是个极其放松的姿势。 他以指尖挑起茶盏盖,轻缓抿了一口,这才目光凉凉地扫了一圈武将:“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可最没用的也是死人,诸位如此,是想去排队送死么?” 陆阵云试探道:“请将军示下。” “魏军有援,且来势汹汹,数量又过于悬殊,这时候冲上去,那是拿脑袋给魏军当蹴鞠踢。”常歌连眼皮都懒得抬,“对了。” 他指着地上一个令兵:“你赶紧去西南角门找你们李守义都尉,给他带话,就说‘李守义提起来还没二两重,难怪扛不住这襄阳西大门’。” 那令兵迟迟疑疑:“这……这……李都尉平时脾气……” 常歌轻笑一声:“就说我说的,怪不到你身上。” 见那令兵还有犹豫,他脸色蓦然一沉:“还不快去!” 这下令兵一刻不敢耽搁,赶忙去了。 “你。”常歌朝着刘肃清招招手,“你不是第一个要冲锋陷阵么,过来,我给你机会。” 刘肃清听令上前,常歌与他耳语一番,接了命令也出去了。他又如法安排了几个武将,到最后居然连正三品大臣陆阵云都跟着一起指派了。 最令人诧异的是,陆阵云居然挣都没挣扎,直接恭敬领命出去了。 屋里稀稀拉拉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刚才常歌让传话的令兵已经回来了。 “我让你带的话,你可给李守义带到了?” “禀将军。”那令兵一低头,“带到了。” 常歌一笑:“他可有生气。” 令兵有些尴尬:“李都尉他……他勃然大怒,刀剑铁甲摔了一地。当下就要提刀来……来……” 来杀将军这四个字,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说不出来。 常歌听着倒不生气,反而眉眼弯弯,笑眯眯地:“哦,那他提刀出门了么?” “没……没有。”令兵小声应道:“李都尉刚一出门,马上就折身回来,一屁股坐在城门楼上,说谁说他抗不住这西大门,他偏要抗给旁人看看。” “旁人”常歌这下笑眯了眼睛,连连点头:“行了,你下去吧。” “将军着实厉害。” 一直在旁看完常歌分派部署的夏天罗终于感叹一句,“将军初来乍到,已识得各人性格,沉稳之人如陆阵云用在刀刃上,几位武将部署也极为妥帖,连平庸如刘肃清都能见缝插针派些任务,更不用提不从管理的李守义都尉,将军一番激将,用得着实漂亮。” 他低头道:“老将在襄阳十数年,自第三年起,方才明白各人脾性,将军之道,老将自愧不如。” “这不算得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要解襄阳之围……”常歌看着眼前沙盘,似在自语:“襄阳这个北大门,缺了一角,自是守不住……” 他抬眼看夏天罗:“方才所说飞将,夏将军负伤不能出征,可有其他人选?” * 与此同时,襄阳西城楼上。 冬日里水边冷,此刻化雪,更冷。 然而有一人不仅丝毫不冷,还怒火中烧。 李守义刚打发走来布置任务的幼清,传话的令兵就奔了进来,大着嗓门说他提起来还没得二两重,难怪守不住这西大门,气得他当下要拔刀。 令兵走还没多久,城门外魏军又开始叫骂,什么南楚蛮夷、九头野鸟、荒蛮之地等等连人带地喷了个体无完肤,李守手都要掐出血了,才忍住不去应战。 刚才他托人打听了一番常歌的部署,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这究竟是个什么将军,魏军的戈矛都要舞到脸上来了,居然拨了小半兵士偷偷从角门溜到城外虎头山上捡柴火? 这是捡柴火的时候么? 另一探子来报,他更是气得要吐血。 不仅有队捡柴火的,他居然还拨了批精兵下汉水摸鱼?! 他抬眼看了看城外情形。 魏军大军已至,正在腾挪布阵,黑压压一片直通云端,一望无际,粗略估算,至少有十万人之众。 可襄阳城里,抛开捡柴火的、下河摸鱼的,竟没剩下多少。而他手下,当前守着西城门的兵士,满打满算也不足一千人。 这仗没法打。 李守义走至城垛上,往城内看了一眼。断粮太久,几个老翁正拿着刀,一个地砖一个地砖地翻找野菜,他们翻找得认真,连刚冒头,还没有指甲盖大的绿苹都不放过。 前几日西南角楼大破,城外无辜百姓尸骨堆积,人数太多,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全都堆在西门外。汉水,更是活生生被血水染得变了色。 如若现下城破,魏军大举侵入,襄阳百姓怕是比那日更加凄惨。 襄阳城门必定死守,他知道,那位红衣将军也知道。 他故意派人传话,说什么李守义提起来还没二两重,为的就是激他坚守城门,寸土不让。 李守义摩挲一圈挂着的剑柄,烟尘漫起,他脚下忽然一震。 西门一侧忽然传来惊呼之声,李守义慌忙回头,只见烧红了的巨大火石迎面而来,竟像是数十个燃着的太阳,被抛至天上。 “注意——!”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只听得数声天地崩裂之音,几十颗硕大火石如流星坠地,轰地砸在城门楼上,一时间碎石四溅,火光冲天,一下燃着了一片守城的弓箭手。 襄阳守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这还不算完,城楼上落下的火石猛地出现了异样—— ※※※※※※※※※※※※※※※※※※※※ 政政:醒了醒了,别催了,会和常歌歌一起手撕魏军的 迷阵 火石撞上城墙,陡然开裂。 普通的火石碎了便碎了,本就是泥土石头烧就的东西,撞裂开了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然而这个火石一裂,当即有一片人惊呼起来! 火石之中,居然流下了炽红色的粘稠怪水,那怪水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扩张,但却极其骇人——沾上兵士,兵士整个自焚燃烧;沾上弓|弩,弓|弩整个烧成焦炭,不过二三火石破裂,西门之上居然是一片烈烈火海! 不少士兵反应灵敏,急忙喊着走水啦朝着失火之处泼水,然而一个火石便能点燃偌大一片,一桶桶水淋下去,竟是杯水车薪,不仅灭不了火,赶来救火的兵士反被烧得一片哀嚎。 “李都尉!李都尉!” 一个士兵脸被烟火燎得漆黑,左袖竟被活生生烧没了,露出大片大片灼得虬起的血肉:“魏军……魏军竟挖空火石,在其中注入铁水,这……这没办法抗啊!” 李守义咬牙,他朝后看了一眼,城下百姓似乎感觉到了城门楼上的撼动,方才萧瑟寂寥的街道眨眼之间沾满了人,城墙过高,城下百姓不明所以,全如受惊的兔群一般站立着,警惕地看向城门方向。 城门后,便是数十万襄阳百姓。 他一步也不能退。 李守义拔刀:“弟兄们!城门断不能破!死守襄阳!” * “将军!” 官署内,一令兵飞快突入,头盔上的璎穗都被燎得焦糊,他连礼都顾不得行,慌忙朝着夏天罗汇报:“西城门……西城门!” 常歌当即站起:“西城门如何!” “西城门告急!敌军,敌军在火石里搁了铁水,西城门伤亡惨重,已是一片火海!” “什么!” 夏天罗立即挣扎着要起身,被常歌急急扶了按住:“夏将军不必多虑,此处有我。” 官署连着城墙后门,他随着令兵,沿着城墙朝西门朝西门方向走,路途尚未过半,远远已见着黑烟腾腾,西门方向一片冲天火光。 漫天落石宛如巨豆,乌泱泱洒落,每砸一次,城墙便地震山摇,阵阵火星热浪冲天,黑烟遮天蔽日。 这东西常歌太过熟悉了。 这是大周明昭四年,他至北境平定鬼戎之乱,破防鬼戎绵诸国大都之时,发明出来的流火玉碎。 流火玉碎,说到底就是劣质点的矿石,称阳起石,质韧且脆,将它磨成球状内里掏空,上投石车之前,在最顶部掏空口注入烧红的铁水,再在外侧涂满火油维持温度,抛出攻城。 这石头脆得厉害,铁水注入之时就得百般小心,撞上城墙又会如同玉碎一般开裂、铁水四溅,再经火油一燃,崩碎的玉石与炽热的烈火翻飞,攻城场面既壮烈又令人胆寒。 常歌据此,将它命名为流火玉碎。 当时他就是靠着这东西,直逼得鬼戎大都上的守卫溃不成军,城墙又是火又是裂痕,根本毫无抵抗能力,战后更是足足修复了数年才重筑城门。 也正因为这东西过于残暴,他只用了一次便永久封存。 谁知数年后,居然能在魏军攻城战上看到——这群诸侯表面上不齿他的行为,对他喊打喊杀,背地里,他的东西倒是学得很快。 越迫近西门,空中烟尘弥漫、硝烟气息渐重,常歌随手撕了衣袖掩住口鼻,赶到西门之时,西门城楼大半竟已被烧成空架。 他在城垛旁抓了个守城的弓箭手:“你们李都尉在哪里?” 此时轰一声,一枚斗大的火石就炸在十步之内,一城垛被冲力炸得粉碎,四处碎石迸溅,地面瞬间着了大火。 常歌下意识抬起胳膊,护了把问话的士兵,那士兵被烟尘呛了两声,竭力道:“李都尉……李都尉出城去了!” “出城?!” 他刚要再问,之间那弓箭手不住咳血,身下也洇出大片鲜血,估计五脏六腑早已震出内伤,眼下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哪儿还能回话。 常歌赶紧将他交给一旁的令兵,让他把这位伤员拉至后方,看还有没有法子医治,他自己则提戟,轻身上了城垛,迅速朝西门靠近。 自城墙大道上行走,以两侧城垛为掩护,固然更安全,但眼下火石翻飞,城墙上竟被火石打得四处是溢开的铁水坑和火圈,行走已然困难许多。 在垛上行走,虽铤而走险,且有被火石击中的危险,但却是目前最为快捷的方法。 常歌灵活,在垛上几个起落避开了数个攻城火石,距离西城楼还有一两个城垛距离的时候,恰巧到斜阳西沉。 日光掠过城楼飞檐,刺得人睁不开眼,就这么一瞬间的晃神,咫尺之处忽然一声巨响,常歌自强光中恢复视觉时,眼前赫然出现一流火玉碎,居然离他不到数丈距离! 他四下扫视一圈,四周居然一片火海,毫无落脚之处。不过即使有落脚之处,这个距离他已来不及躲开,刹那之间火球几乎近在眼前,他甚至能从开裂的缝隙中,看到烧得暗红的铁水在其中涌动翻腾—— “将军!” 常歌腰上一软,似有什么东西绕了上来,接着他被一股巧劲一带,他顺势朝着这力道的方向起落,纵身跃起之时,那火石哐一声砸在他方才所站的城垛之上,顿时,火光迸溅、铁水四射。 常歌再度站稳之时,脚下的城墙犹如恸哭般颤动。 “将军,你没事吧!” 常歌这才看清楚出手助他之人。 幼清正收回手上的掣电鞭,方才一时情急,常歌来不及跃开,他更来不及飞身扑救,只得以软鞭绕上常歌腰部,巧力一带,将他整个卷了过来。 幼清急着要说话,常歌却轻声制止,带着他躲至城楼侧后方,这里有城楼主体做遮蔽,勉强还算安全,常歌警惕着四周,快速道:“这里太危险,言简意赅。” 于是幼清将这边的情况挑重点说了个清楚。 他本是奉常歌命,告知李守义固守城门一个时辰,之后常歌会按计划出阵,吸引魏军中军注意力。没想到他传完令没多久,魏军忽然开始投流火玉碎攻城。 至此李守义仍在固守城门,还拨了小部分士兵疏散城门和城墙附近的百姓,谁知魏军见襄阳城守卫军阵脚大乱,开始击鼓喊话,想逼迫李守义弃城投降。 对方百般巧言,百般辱骂,李守义当然明白这是擒贼先擒王之计,想要诱他出城,于是充耳不闻、闭门不出。 “直到对方高喊,如若他一人出城,当下便停了这流火玉碎的攻势……” 常歌闻言,当即侧脸叹气:“糊涂!” “是……李将军以为魏军是信义之人,以为一人牺牲,可以换得襄阳百姓安宁,于是单枪匹马出城迎战,流火玉碎也确实停了一阵,但当李都尉出了城门,敌军以多欺少,摆了个古怪大阵,李都尉居然被那阵迷得毫无方向——之后,那火石车就又开始投火石攻城了!我一看形势不妙,赶忙折返回去想通知将军,没想到恰巧碰上了将军!” “迷阵?” 幼清朝城外一指:“便是那个大阵,我数了数,约莫有十万大军。” 常歌揉了揉眉心,只觉头疼欲裂。 这之后不用幼清说,他也能猜测到,守城大将入阵,要么人头祭旗、要么上柱要挟,要么二者都来一遭,总之凶多吉少。 常歌道:“你将我的黑马牵来,我去前线看看。” “将军难道要去救那李都尉?!”幼清惊呼:“当前城门已毁大半,守城将士不足千人,将军此时再孤军深入,岂不是中了敌方圈套!将军要李都尉固守不出,他阵前抗命,没了便没了,可现下,不能再没了将军!” 常歌冷冷看他一眼,幼清自觉闭了嘴。 常歌:“他军前抗令是军前抗令,抛弃袍泽是抛弃袍泽。他就是蠢到丢城失地,那也得拉回来再行论罪。何况现在,魏军兵临城下,你以为,救的是他一个李守义么?现在出城应战,拖住大魏中军,抢的是时间,救的,是整个襄阳城!” 幼清小声咕哝:“……襄阳城,襄阳城都要被火石砸成筛子了……我看还不如……” 他没敢在常歌面前说出撤退或者弃城。 他们靠着的城楼被撼动得可怕,烈火已经啃完了城墙的骨架,好似下一刻,整个城门楼就要轰塌。 常歌微微后仰,靠在阴影里,他难得肩背松弛了些许,眼神飘向城内。 城内,跑满了拖家带口的人,但更多的人早已弃了逃跑,搂着妻儿家小缩在院内、墙下,城中本是哭声喊声连天,万民之声却被流火玉碎攻城之声吃了个干净。 四处窜逃的人流当中,有一小孩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了常歌的方向。 常歌轻声叹道:“……跑是容易,跑最容易了——闭着眼睛一掉头就跑了。可我问你,我们要是跑了,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又还有地方跑么?” 幼清无言。 平时常歌总是高大爽朗,弯弯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而他望向城内的这一刻,幼清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将我的黑马牵至西门下,再拨二百精骑兵。” 常歌说完,站了起来,日光逆着他的轮廓落下,眨眼间,疲惫落寞感荡然无存,常歌又变回了那个英挺可靠的将军。 “是。” 待幼清应下,常歌自城楼后藏身之处跃出,踩着火海间极少的空隙远去了。 烈火怒放,远远看去,他像是走在一片火莲之上。 * 襄阳城外。 日头西下,晒得魏军主将司徒玟左边脸辣疼。 他偏头问一侧参将:“那位李都尉,还跑着呢么?” “是,仍在死扛。” 西大门守门的李都尉已被困迷阵当中,只是他困兽犹斗,居然不肯束手就擒。 司徒玟哂笑一声。 抗什么抗呢,搞得好像会有人来救他一样。襄阳城都危在旦夕了,谁还会管区区一个都尉的死活。 司徒玟本可以直接进军,一举夺下襄阳城,可前几日他的亲兄司徒武死的太过窝囊,这口恶气,他非得在李守义身上出出来。 他令不许弓箭手放箭,只让士兵摆出迷阵,让那位李都尉分不清方向,此时他又放了骑兵进阵,跟在这位李都尉屁股后面撵着他跑。 再好的马也有累死的时候——让这人活活跑死,勉强给他亲兄顺口气。 此时,襄阳城上,四处流火玉碎翻飞。 夕阳西沉,通天红云压城,远远看去,竟与襄阳火光连成一片。 司徒玟从军师手中接过小怀炉,嘴角扬起一股笑意。 等他灭了李都尉,再活砸开这楚国的北大门,到时候十万大魏军士入城,他定要血洗襄阳,让城内数十万军民为他大哥司徒武陪葬。 忽然,襄阳城上铜号大响,城门大开,一抹亮红率先抢出,引一小队,停在数万魏军阵前。 司徒玟一眼认出了此人,看来当时军师没有说谎——常歌没死,而且,杀了司徒武的,正是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还省得他上门找了。 “常歌!”司徒玟自魏军将辇上站起,隔空喊话:“你就带这么一群老弱病残……啧啧,不足二百人吧,破我十万奇门大阵?” 魏军爆发出一阵大笑。 “将军!” 城门楼上一声少年音,引得常歌回头。 天坠火石,流火硝烟破城。 红云压城,残垣肃穆送行。 常歌就在如此豪壮之景中,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祝政。 ※※※※※※※※※※※※※※※※※※※※ 少年音是幼清,祝政没打算喊住他,幼清怕常歌不回头 破阵 大火烧云,战鼓声声。 襄阳城上烈火张天。 祝政站在城门楼正中央,一袭白衣犹如寒月,片尘不染。 他面前摆着架一丈长的象骨平驽,象骨为脊、头骨为饰,整整横跨了三个城垛。平驽正中的头骨肃穆俯瞰战场,沧而悲凉。 祝政还是大周天子时,但凡常歌出征,无论政事再忙都要亲自相送。 常歌不想闹得太大张旗鼓,有几次刻意三更不到便悄然启程,一路上车马皆悉心敛声,连打更巡逻的都没惊动,但一出城,定会看到祝政车辇停在城外,候着等待相送。 次次相送出征,祝政亲手在他长戟上缚上常胜红绫之时,身侧都是长安城的高墙青瓦,只有城楼飞檐上的惊鸟铃细细摇荡,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魏军大军压城,襄阳城破在即,战局危急。 此时魏军军鼓大作,十万大军踏得襄阳城外天日混沌、震天动地。 城门楼上可俯瞰全境,魏军行伍绵延不绝,中军压至城外百丈之处,摆成一巨大圆形大阵。 “奇门阵……” 祝政面色苍白,他扶着坚硬的象骨平驽,指尖稍稍蜷紧。 军粮不足,他早已猜到常歌定会主动出击,好速战速决,所以他一醒来便顾不上白苏子的劝诫,直奔城门。 一路上飞石流火,触目惊心,民众全都朝着东向移动,他逆着人流,直接往滚滚浓烟之处前进。即便如此,他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先生识得此阵?”幼清看他一眼,他并不知晓燧焰蛊毒一事,只觉得祝政现在脸色白得吓人。 “李都尉就是被这数层圆形大阵所困,进阵不久便分辨不清方向,被魏军的快马撵着,不住奔跑——” 祝政忽然死死揪了下衣袖。 “先生,将军已出城,此阵……此阵可有破解之道?” 祝政轻轻摇了摇头。 这阵本是常歌在北境镇压鬼戎叛乱所用。 北境地势平坦开阔,最适大摆奇门迷阵。次次鬼戎精锐骑兵南下,常歌总会以此阵撕裂鬼戎各个侧翼,围困后再逐个击破。鬼戎十次南下,葬身此阵之人,不计其数,谁知这个原本用来捍卫国土的阵法,竟会被用在内乱征战之上。 “平日里分辨方向,多数是借着指引辨别位置,比如日出为东、树冠丰茂为南、沿着官道朝北走等。奇门阵用长盾,每盾至少二三人高,关窍点便在这高度,一旦奇门阵合拢为狭窄通道,四周视线被长盾遮蔽,再被骑兵追着赶着转上数圈,饶是神仙也分不出东南西北,更不知破阵方位。此阵……无解。” 幼清听他解释完,心焦道:“那!我们快把将军叫回来!” 祝政一直看着城下那抹烈火,无奈摇头:“……战事上,他甚少听我的。” 幼清已朝着城下大喊:“将军!” 一瞬之间,常歌回眸。 地上还有些未化干净的雪,今日常歌未戴面具,回眸之时,他瞳色剔透、眉目锐利,浸在朱红的残阳中,犹如一把出鞘的好刀。 他好似对祝政笑了笑,说了些什么,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常歌腕上绑着条红绫,此刻被风刮得乱舞。 这正是他次次亲送他出征时,总要为他亲手缚上的红绫,取义“红绫常胜,早日归来”。 幼清见常歌毫无折返之意,心焦气躁:“将军,将军他说什么?他怎么不回来啊!” 祝政垂睫:“他说,‘放心’。” 谈话间,常歌倒提沉沙戟,犹如一抹业火,撕开了魏军大阵。 最开始,忽然突入的常歌带着楚军,的确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然而常歌一行人越闯越深,魏军毕竟十万之众,长盾迷阵迅速在外侧包抄,重新合围,从城楼上看,绵延接天的大阵犹如黑海,彻底吞没了一片火红轻羽。 祝政只觉心如刀绞:“这让我……如何放心。” 幼清不敢多话,只见祝政很快恢复了镇定,只平静道:“去取我的琴来。” * 此时,奇门迷阵当中。 军号赫赫,马蹄本就踏得尘土飞扬,魏军长盾形制奇特,竟比一骑兵还要高上数丈,长盾一围,居然犹如蔽日。 三五圈下来,李守义早已失了方向,而现在,他连自己被追着跑了多少圈都不知道了。他的马已打了数次响鼻,行路速度也慢了不少,眼见快要被活活跑死。 但他不能勒马停下,此处停下,追在身后的魏军骑兵立即会将他万马践踏、顷刻间死无全尸。 “荆楚南蛮子,尝尝这个!” 一阵哄笑之中,魏军某个长盾之下居然探进一长矛,李守义本就被追得气喘吁吁自顾不暇,这种情况下哪里来得及反应,那马立即被长矛绊倒失了前蹄,李守义被猛地甩在前方。 他刚一个翻身坐起,居然看到无数马蹄从他翻倒的坐骑身上踏过,那马被踩得没了形状,血肉四溅。 “李都尉,大都尉!你只身出城,后不后悔!”军中有人嘲笑道。 李守义自地上站起,昂首挺胸,正面迎上奔腾而来的大魏骑兵:“国破家亡,苟且偷生又有何欢!为民出战,粉身碎骨亦有何悔!” “死到临头还嘴硬!” 李守义将长矛立于地面,狂笑三声:“放马过来!” 他身边长盾变化,拼成了仅容二三人通过的青铜甬道,甬道尽头,奔驰而来的大魏铁骑犹如洪水猛兽,下一秒便要将他踏得粉身碎骨。 “都尉莫急!” 外围传来一声呼喝。李守义神色一动,这是楚地口音,可他现在孤身处于魏军深处,为何会有楚人? 此时,魏军长盾形成的甬道墙壁忽然一阵波浪涌动,好似有猛兽在其后游走涌动一般,长盾笨重,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整条盾墙摆动未出三次,盾阵忽然内凹,阵线猛然溃乱。 眼前数个长盾兵倒下,正巧拦住朝他践踏而来的大魏骑兵,骑兵猛然勒马,魏军顿时乱作一团。 盾阵被撕开的豁口中,他一眼认出了红衣铁甲的大楚兵士和领头的……那位红衣将军。 怎么会是他! 楚军中有许多人深信他是常歌将军显灵,但李守义知道,这人是益州的建威将军,是杀他亲兄、夺了建平的仇人。 李守义一时心情复杂,不知在此被乱马踏死和被仇人相救,哪个更让他难受。 常歌一刀劈下,当下血珠四溅,此时残阳有如饮血,这一幕居然又暴力又震慑心神。 他勒住弹蹄不停的黑马,朝李守义喝道:“上马,走!” 那一声威慑力太足,李守义竟像被神鬼摄魄,来不及细细思索,趁着魏军手脚大乱,在混乱中抢了匹马,双腿轻夹,追了上去。 跟在他身后,李守义开始怀疑此人可能真是常歌。 从戎之人,谁没听过昭武君大名,据说他极其英勇,战场之上犹如杀神附体,所到之处,鬼神难挡。 一如此刻,他眼前那位红衣将军单骑破阵,只见他手起刀落,四周血花横飞,所到之处魏军俱是血流成河,李守义也好、常歌带来的那群楚国骑兵亦是,只有跟在他身后助攻的份。 这股子无人能敌的煞气,连李守义这个从军之人,都看得胆战心惊。 此人定是常歌。 除他之外,世上断无他人能有此破阵之势。 渐渐地,魏军居然失了军心,一见红衣黑马,居然退开数丈之远。 常歌深入魏军,居然势如破竹,犹入无人之境。 李守义真切体会到了一句话—— 三军可夺气,将军方能夺心。[1] 万幸,万幸他非敌军将领。 “常歌!” 常歌前方不远处,忽然一声冷喝。 李守义听着楚国军士里一阵激动。 从军之人,多少有些英雄情结,有的崇拜前朝定安公常川、有的欣赏狼将火寻鸰,若要众人从汗青之上选出一位兵神,那定是大周朝昭武将军,常歌。 三年前传说常将军被鸩身亡,多少兵士伤心欲绝。 难道他真是常歌? 可他不是益州的建威将军么? 那人听得这声“常歌”怒吼,居然真的勒马停了下来。 魏军方向,飘来一句阴阳怪气的讥讽:“昭武君何时死而复生,投向大楚效力,也不知会我一声。” 常歌冷笑:“司徒玟,躲在兵士后面,算什么敞亮东西!” 楚军跟着他嚷嚷:“对!你算什么敞亮东西!” 有人一听这是楚军大将司徒玟,当即不客气:“司徒玟无耻,火石破城之道暴虐,殃及无辜百姓!” “李都尉用命换攻城中止,你司徒玟却言而无信,继续攻城!” 盾兵之后,缓缓行来一将辇,司徒玟站在将辇上,大笑:“此有何耻!兵者,诡道也!这点玩的最炉火纯青的,不正是你们眼前这位昭武君么!”[2] “说起来。”冬日里他居然装模作样地摇起了纸扇,“今日襄阳城头的流火玉碎,正巧是昭武君发明的东西,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要怪,还得怪这位昭武君。” 楚军竟被说得无言。 “识相点就滚。” 常歌开口,听着格外平静,却有种爆发前的紧绷之感。 司徒玟疯笑一阵:“你说这话,我差点以为,二百骑兵深入敌军十万大阵的,是我呢!” 笑罢,他猛然下令:“盾兵听令!圈奇门大阵!” 魏军随之大动,长盾遮天,战鼓雄雄。 常歌不惊不恼,只极轻地叹了口气:“我本不想大开杀戒。” 他虽个高,但骨量称不上宽厚雄壮,此时更是连铠甲都未穿,一身红衣夹在重甲士兵之中,背影更显削薄纤瘦。 哐当一身,常歌马刀掷地——李守义这才发现,常歌一路拼杀所用马刀,居然是一未开刃的钝器! 只用钝器居然有此鬼神难挡之效,倘若换上素日所用沉沙戟…… 方才常歌一直倒提着未用的沉沙戟,骤然横起。 沉沙戟,以北境陨铁铸就,通身冰寒,再柔和的夕阳都暖不了它通身的煞气——那是数代常家历代良将,沙场之上斩敌万千,活生生用敌军骨血浇筑出来的凶煞怨气。 李守义现在确信,此人确是常歌。 风起,常歌腕上红绫高高扬起,犹如云缎。 而魏军见着这杆长戟,不约而同后撤一步。不过他们人数众多,勉强撑着,尚未阵脚大乱。 “盾兵!愣着干什么!合拢!” 魏军主将司徒玟一声令下,举着长盾的盾兵迅速包抄,绕行数圈,大眼看去,方才圈住李守义的迷阵外围又生出数圈迷阵,层层相套,居然有十数层之多! “常将军。”李守义别别扭扭,难得向常歌询问意见,“将军可还有破阵之法。” 常歌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解下右腕的红绫:“身在迷阵之中,耳目为迷阵长盾转向所迷惑,自是无解。” 李守义说得勉强:“即是如此,我为你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不可。” 常歌回头,淡笑着瞥了他一眼:“李都尉倒挺爱动不动就义的,不过我这里,不兴这一套。” “将军你……”李守义见他动作,大惊失色。 数万敌军在前,这样岂不太过危险! 常歌居然解下手腕上的红绫,蒙住双眼,在脑后打成个洒脱的结。 长长的绫缎在他脑后飘扬,有如烈火。 “耳目被扰乱,那便不看便是。” ※※※※※※※※※※※※※※※※※※※※ [1]“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孙子兵法》 [2]“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 推一下古耽预收《圣上天天逼臣谋反》 秋楚深权倾朝野,就连大夏的折子都得先过这位权臣的眼。 某天,京城郊外凭空出现一座巨大沙漏,生灵频频失踪、无名怪物扰得人心惶惶,惹得这位大权臣劳神不堪。 待他入宫禀报此事,影卫忽然闯入殿中,为首将士朝他大喊:“今日定要除了这狗皇帝,给秋太尉让贤!” 秋楚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tm要谋反?! 被秋太尉挟令数年的天子夺下要刺他的剑,交予秋楚深面前:“爱卿谋反吧,朕允的。” 秋楚深:?!(滚蛋!) #圣上天天逼臣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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