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国师在线救世》 第1章 朱漆床榻上卧着一个苍白的美人。 他唇角染血,柔弱无骨似的陷在褥子里,一手搭在心口一手垂落榻上,指尖勾着一只月光杯。 年轻的皇帝面色阴郁地站在榻旁,捏起月光杯。 不久前这杯中斟满了毒酒,按分量健康的人喝下都撑不了多久,何况本就身虚体弱的侍君。 皇帝赐了这杯酒,看着侍君惊恐求饶,最终再无声息。 但现在…… 皇帝的神情阴晴不定。他放下酒杯,手抚向榻上人的胸膛。 本该死寂无声的胸膛传来一次比一次有力的跳动。 咚咚、咚咚。 心跳声由慢到快,由滞缓到纷乱。 背叛后刚被赐下一杯毒酒的侍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复活了。 几乎是同时,谢怀安被拽进这具壳子里。 谢怀安:“?” 谢怀安迟缓地转着脑子。他咽了气后往上飘,忽然被一股力攫住坠了下来,思维还不是很灵光。 他的感知逐渐恢复,嗅到浓重的血腥味,触到身下的丝滑被褥。 有什么人将手指搭在他的心脏处,安静而耐心地感受着那里的跳动。 谢怀安的脑子更僵了。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想不清楚,但是还残留着直觉和本能。 他很快记起自己生前最怕悬疑事件和鬼。 如今二者皆全。他似乎身处某个恐怖的现场,身为一个死了又有知觉的“鬼”。 我该害怕我?谢怀安陷入沉思。 他不动,搭在他胸前的手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手的主人耐心耗尽,这双手一路向上,轻柔地按上谢怀安的颈动脉。 “侍君,睡得可好?” 谢怀安的身侧响起一声柔和的问候,好像是个贴心的丈夫在关怀自己刚睡醒的爱人。 但是掐住他脖子的手力道愈发变大。 谢怀安撑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血色的帐幔。他躺在雕饰繁复的床榻上,身旁站着个一身黑的年轻人。 这人大约十八、九岁,乍看是少年,细看面容已经显出成熟的轮廓。 年轻人的面容忧郁而俊美,浓密的睫毛下藏着一双奇异的碧色眼眸。烛火映照下,他的眸色剔透诡谲,令人心生恐惧。 “……咳,咳咳。”谢怀安喉咙生疼,放弃出声。 他对陌生人露出礼貌的微笑,悄悄往冷硬的瓷枕上缩了缩。 “还惦记着消息睡不踏实?朕告诉过你了,你等的人就在地上。”年轻人伸手扶起谢怀安。 自称朕……这是个皇帝。谢怀安的记忆受到刺激,骤然想起一点常识。 他往地上瞥了一眼,脸皱成一团,胃里翻江倒海。 织金地毯上摆着个敞开口的错金银嵌松石玛瑙箱。 箱里有个腐烂的人头。 “这就不认识了,侍君真是贵人多忘事。”皇帝平淡地说道,说完没了声音。 寂静中只闻烛火噼啪,谢怀安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条小缝。 皇帝拿镊子夹了条剪断的衣带,悬在他眼前。 皇帝一看是练过的人,手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很稳。他的手严实地裹着一层丝绢手套,好像碰到一点衣带就脏得不能忍受。 谢怀安迷茫地看向皇帝又看回衣带,发现衣带被翻了个面,内层鸾凤纹的料子上写着小字。 这是一封染血的密信。 “怎么,侍君是还有未尽的话要告诉朕?还是说这杯酒没给够,侍君还想再尝尝?” 皇帝捡起榻上的月光杯,掰开谢怀安的手指塞进他的手中。 谢怀安低下头,发现自己身着白衣、乌发披散,胸前散落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的心跳愈发加快,只觉得心脏抽痛、呼吸艰难,一闭眼仿佛能睡个三天两夜。 他有了一个猜测。 皇帝的死亡发问涉及一个传消息的人,一封反水的信,还有一杯毒酒。他是侍奉君主的人,有了反心被赐下一毒酒。 小皇帝其实在问小伙子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死了又活了? “误会……都是误会,投胎投错了。” 谢怀安竭力发出虚弱的气音,一张嘴,唇角流出口腔内积攒的血液。 啊,好腥,好恶心。 谢怀安的脸瞬间又皱成一团,利索地晕了过去。 一阵拖拽感后,谢怀安的意识坠入一个漆黑的空间。 “亲!”伴随着悠扬的旋律,一个机械声亲切地喊道,“本系统是神棍养成系统,助您走上人生巅峰!” “什么啊,这个梦还没完。”谢怀安看到自己依旧穿着染血的白衣,嘴巴瘪成一条直线。 “衷心期盼您用好系统的力量改变景朝……” 随着系统的机械音响起,漆黑空间里出现闪烁的对话框,实时显出系统的话。 “本系统是迭代后的升级版系统,功能丰富、童叟无欺,是您忠诚而坚固的后盾。” “使用好本系统,您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真仙,拯救笼罩在阴云下的王朝,您的名字将被无数人传颂,您将被树碑立传、名垂青史……” “好了,停,我什么都没听见也没记住,你可以退下了。”谢怀安堵住耳朵。 系统卡壳了半秒,它没料到精心选择的宿主上来就这么不给面子。 “信息即将灌入您的意识流,除非您遭遇重大变故,否则不会忘记。” “等等,都说了不想听,唔。”谢怀安的意识骤然被塞入庞杂的内容。 无数画面和解说刻入他的脑子里,他被迫认识了世界。 系统说他穿越了,这是个偏离轨迹的世界,当前偏离值145622453.87。 所谓偏离值,就是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发展,景朝历经数代本该迎来太平盛世,结果崩成了一团乱麻。 一个本该寂寂无名的阉人成了身居高位的天师;一个本该开创盛世的皇帝沦为傀儡。 朝廷卖官鬻爵,科举名存实亡,刺杀的人一波接一波,都死在了天师轻飘飘抬起的掌心下。 系统要降低偏离值将景朝推回繁荣的轨迹,为此他选中了谢怀安。 谢怀安穿成了男妃谢欢。 谢欢生得一张冰肌玉骨的美人脸,又有一副风吹就倒的娇弱身。他受封正六品的侍君,品级虽低,却是皇帝的后宫里唯一的主子。 相传皇帝鸿曜是个天煞孤星。 鸿曜幼年登基,爱好清奇,天生厌恶与人肢体相触。他不像天师那般搜罗了一堆圣子圣女,也不像他早逝的爹永寿帝那般喜欢玩酒池肉林,整日就窝在殿内削木头,养了一批木匠、画匠定期进宫表演。 他敬天师为“阿父”,能接近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无数豪强世族打听着他的喜好,想往后宫塞人拐着弯亲近天师。突然有一天皇帝自己开窍了。 皇帝睡了长长一觉,一醒来就去叩拜天师说要找梦中的谢姓美人。天师代为下诏,画卷堆满了皇帝的寝宫,皇帝从中一眼相中了谢美人。从此恩爱无边,眼里再放不进旁人。 “不是吧……这个皇帝跟刚才那个是同一个人?”谢怀安心思一动,在破碎的画面里接受到更多信息。 坊间传言有真有假,皇帝鸿曜表面沉溺美人乡,实际暗藏野心。他攒出自己势力,又挑来一个谢侍君供起来,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后宫已有了个梦中仙。 谢侍君长了副好皮囊,却目不识丁、为人浅薄,入宫不到三年,难伺候的恶名传遍了宫廷内外。时间一久,他不满皇帝从来不碰自己,试图攀上天师。 结果中途事发,男妃精心准备的密信还没传出去,替他写信的、送信的、中间往来勾结的一干人等,全部被鸿曜秘密摘了脑袋。 深宫中等消息的谢侍君迎来了鸿曜的一杯毒酒。在这之后,系统拉来了刚咽气的谢怀安。 “亲,就是这样!”系统欢快地说道,“以上是为您提供的世界信息,更多内容欢迎您亲自探索哦。” “景朝偏离了轨迹,本系统因此而来。系统鼓励您以神棍之姿行贤臣之事,您的任务只有一个,建设景朝以降低世界偏离值。可以自己动手也可以影响他人,没有时限也没有失败惩罚,做到死为止。” “按照您当前的身份,系统建议您立即辞去妃子职位,展现神棍风采。征服皇帝、推翻天师,成为万人称颂的大贤臣呢!” “新手介绍已经结束,现在请您举起惯用手,在本系统的框内签名留念!” 系统的对话框内文字消失,只剩下边框闪闪发光。 谢怀安原地抱胸。 “亲?”系统的框框闪烁了几下。 “不——要。”谢怀安拖长了声音。 经过皇帝的惊吓和系统的强制输入,谢怀安的思维不再是刚复生时的僵硬缓慢。 他发现这个漆黑的空间就和做梦一样,想要什么形象可以直接变。 心随意动,谢怀安化作一个闪光的光球在漆黑的空间里乱窜,绕着系统的文字框划出大大的叉。 “不要不要,不要!” 谢怀安不是多话的人,但变成光球后说话不用费力,他攒了半天的心里话叽里咕噜地往外冒。 “我想休息,不想听到任何任务了,系统是吧,就让人过两天安生日子吧。哦不对,我已经死了。” 谢怀安球顿了一下:“既然死了,就让我安详地过去吧。虽然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干完一样……” “我真的好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要干活整个魂儿就好累。我上辈子一定被逼着一边天灵盖顶上顶碗水不能洒,一边三百六十五天当牛做马的没法睡。” 谢怀安球蔫蔫地弹跳两下:“冷酷系统,压榨死人干活天打雷劈。” “还有什么男妃,你都告诉我现在是谁了,怎么不顺便告诉我以前是谁……我感觉我应该还挺帅的。” 谢怀安球伸展拉长,变成一个穿着燕尾服黑发黑瞳的少年。 “奇怪,好像不太对劲。”他瞧了瞧自己,又变成了一个身着飘逸白衣的青年。 “更不对了,这不还是古装吗?” 白衣青年袖子一甩,变回黯淡了不少的光球:“这不是失忆患者应该承受的刺激……” 谢怀安球从皮球变作弹珠大小,蹦到系统的对话框前。他折腾一圈梦还是没碎,逐渐接受了现实。 “嗯……活着总是比死了好。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能把我拉回来我还是挺感激的,多谢了。” “就是这任务太困难了吧,能不能干脆胎穿?万一我睁眼就被做成箱子里的血腥装饰怎么办,哇,证据确凿啊,加上个诈尸之罪,神棍也没用神仙都救不回来。” 系统:“……” “亲,您说完了?穿越还魂会有记忆空缺的症状,只要您完成任务降低世界偏离值,系统能抽取能量助您痊愈呢!” 系统的语速比先前略微加快,文字在对话框上刚消失就出现下一句,不给谢怀安任何说话的机会。 “偏离值虽然高,总会一点一点降低,降低后本系统还能升级加载新功能。心动不如行动,您还不开始充满奇迹的神棍生涯吗?” “下面为您播放新手功能,今日过后每天晚上准时准点与您不见不散。” “请注意,新手功能采用便于亲理解的形式播出,会有超出当前时代的表达方式,请您善加甄别、合理利用。” 系统说完显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把谢怀安的名字直接拍到自己的对话框上。 “喂!”谢怀安球一弹三尺高,“伪造签名是没有效力的……” 谢怀安说了一半的话停住了。 漆黑的空间光芒大放,一片白光过后他眼前呈现出清晰的影像。 有山川河流的缩影,有变化的云图。 这功能怎么这么眼熟? 谢怀安发愣时开场白响起: “晚上好一起来看景朝晚间天气预报。本预报由神棍养成系统倾情奉献,天气如何早知道。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淮南东路、京西北路、荥州、辽州、乾州、怀州及部分地区将有……” 云图从谢怀安的眼前到了脚下,随着播报的内容不断放大。 风云滚滚涌动,山脉绵延,平原辽阔,江河交织在谢怀安眼前。 谢怀安一阵恍惚,目不转睛地看着广袤大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举手投足之间能改换风云,就像神仙。 ※※※※※※※※※※※※※※※※※※※※ 开文!为前排小天使送上橘猫 :3 感谢在开文前投营养液的小天使,爱你们。 第2章 谢怀安听完预报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睡得天昏地暗,睡醒又加了几个回笼觉,终于舍得睁眼后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同一张床上,床尾守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官。 女官眉眼冷淡,动作妥帖而利索。 她说自己是新换到兰池宫近身侍候的人,征得谢怀安同意后先唤来医师诊了脉,而后擦汗喂药换衣通风一气呵成。 谢怀安迷迷糊糊地任由女官摆弄着,从床换到椅又换到一张美人榻上。 这期间负责端盆换水的小侍女们在毯上跪了满地,行动间蹑手蹑脚地不敢多弄出动静。 “侍君,今日的澡豆用玄机阁新出的麝香方,还是惯用的千金方?” 女官说话的声调和神色一样平板:“麝香方内添了珍珠玉屑粉,千金方加了太医院批过的药。” “照旧……”谢怀安沙哑开口,说了醒来后第一句话。 他装作恹恹欲睡的模样,瞥了一眼侍女们手中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小金盆、琉璃器件、胭脂香膏。 这都是些什么?一阵忐忑后,谢怀安意识到只要躺着就行了,根本不用动手。 这一通梳洗打扮耗时良久,给头发抹桂花油的时候谢怀安眯瞪了一觉,短暂地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油光锃亮待烤的小猪。 再之后,送赏赐的宫人吹锣打鼓地列队走进兰池宫。 二十来个装满奇珍的大箱子摆了四排,传话的太监拖长声音,说听闻侍君转醒皇帝有赏。 谢怀安被女官搀扶着站到殿门口接应,等宫人念完长长的礼单,险些力竭又晕一遍。 皇帝说: 永安宫里的怪事多了去,不差这一两件。侍君身子虚,鬼门关上走一圈,幸亏有苍天赐福得以回缓。以前的人伺候不当全部换掉,新来的人要仔细干活。侍君今后仍是兰池宫的主子,顺天帝唯一的妃。 谢怀安品了一下鸿曜的意思,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一个复活的男妃比一个死去的男妃有用,鸿曜不打算立即摘他脑袋。 死而复生的事压下去了,以前谢侍君犯的事也没捅出来。他表面上是独占君王宠爱的男妃,熟悉以前谢侍君的人还都被换了。 新来的女官估计就是鸿曜的耳目,但没关系,观察就观察吧,他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系统没给任务时限,给的信息也不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先摸索摸索过两天舒服日子啦。 “侍君今日沉默得很,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 女官空青安排人收拾好赏赐,扶着谢怀安在回廊里散步:“陛下心疼您遭逢大变,特地嘱咐婢子万事随您差遣。” “嗯……我琢磨一下。”谢怀安咽下几乎要说出口的“不用,都挺好的”。 从系统给出的谢侍君生活片段里,能看出原身喜欢通过折腾人和要赏赐来验证自己的地位。 既然都在皇帝眼前诈尸了,谢怀安心道没必要按着原身的做派走。一下子变得太多也吓人,不如循序渐进地改变,向鸿曜传达出一种“无害又有变化”的信号。 “要是有件乐器就好了,”谢怀安轻轻柔柔地说道,“这天实在是有些闷热,听个响还能打发时间。” “乐器,”女官空青顿了顿,“侍君瞧上了哪件?礼乐监都是些粗大笨重的玩意,珍品都藏在钦天监,侍君若是想要……” “不必找钦天监。”谢怀安赶紧撇清,钦天监是天师掌管的地方,他可不想跟天师扯上关系。 “我也不懂这些……有没有用弓能拉的?” “这不常见,婢子这就去找找。”空青道。 “多……咳咳,”谢怀安习惯性地想说多谢,刚出一个字觉得不对,干咳几声掩饰过去,“不走了,就在这里歇会吧。你忙你的,不用留人。” 空青垂头应下。她布置出歇脚的地方,扶着谢怀安坐好又上了些果品。 等人都走干净,谢怀安左右瞄了瞄,长舒一口气使劲搓了一把脸。 “系统,统统?你在吗?”谢怀安在脑子里呼唤道。 没有回答,昨夜系统的出现好像是场梦。 谢怀安坐在亭中迷茫地望向大景朝的天色,低头研究自己的手掌,握紧又松开。 “我真的活了……”他喃喃道,嘴角逐渐飞起,露出两颗白牙,“好像不是完全失忆……受点刺激是不是就想起来了?” 谢怀安闭上眼睛开始冥思苦想。他记忆漏了风似的,模模糊糊总觉得能记起一点什么,刚才开口要乐器也是因为感觉自己可能会。 想着想着,谢怀安灵光一闪,跟从自己的直觉比了个耶的手势,弯了弯中指和食指,口中念念有词:“小兔子折耳朵,折一下是对,折两下是不。” 而后依旧是跟着直觉,他将手倒过来,用两根手指模仿走路:“这是小人,想要出去走。” 灵感就这样停止了,再也没冒出新的记忆碎片。谢怀安看着手发了会呆:“这是什么,我以前专门负责带小孩吗?” “算了不想了,先当个宠妃,宠妃都干什么来着……” 谢怀安后背挺直下颔微收,姿态端庄地坐在亭中,含笑欣赏着天色。坐了一会后背逐渐绷不住,一点点往能靠的柱子上倚去。 “好累啊,躺躺再说。” 永安宫近山的一侧,清凉殿。 清凉殿是皇帝消暑纳凉的地方。殿外丝竹管弦声声,殿内气氛紧绷。 鸿曜身着绣龙纹黑袍,腰系蹀躞带脚蹬长靴,姿态狂放地躺靠在榻上。他手捏一个磨得滚圆的木球,对着光线变换角度打量着,身旁散落着碎木料和美人绢画,身侧杵着一个弯腰拿托盘的老太监。 “木纹还得再细一点,这边要再磨平一点……啧,哪来的臭味?”鸿曜头也不抬地哂道,“尹公公,还没走啊。” 老太监嘴角肌肉抽动,扯出一个笑脸:“我的爷,这不等着您呢。” 老太监把呈着绢画的托盘往上抬了抬:“之前那些姑娘要是入不了陛下的眼,老奴这儿还有一批。都是出身差的清白美人,有会杂耍的,会木头的。您既然看重出身下九流的,正好就在里头挑挑呗。” 鸿曜慢悠悠地转着木球,久到老太监腰都快弯酸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不行,料子不够。” 老太监捏着嗓子道:“陛下,这都是天师的心意。谢侍君皮相是不错,但一来独占后宫不合规矩,二来没法产下龙子,天师开了金口要老奴操心您的大事,奴……” 鸿曜在碎木料里捏起一根细木棍,戳到老太监下巴上强迫他抬头。 “张嘴。” 老太监粗重地喘着气,鼻孔煽动。 鸿曜道:“阿父的圣意朕最明白,哪轮得到你在这嚼舌根?看清这球了吗?出去拿嘴接着,接不着就吃了。” 鸿曜胳膊晃了两下,猛然将球往外一扔,木球划出一道弧线飞出大殿。 “好么,公公这老眼昏花的,人不会选,球也追不上,还不快过去叼了舔干净?” 老太监含着口痰似的蠕动嘴唇,紧赶慢赶地追球去了。 鸿曜轻拍手掌。 一个圆脸太监候在殿外,闻声抱着一沓册子躬身走了进来。他看见满地美人绢画,也不害怕皇帝,憨厚地笑道:“又有人要劝陛下纳妃了?” “庸脂俗粉,没侍君一根头发丝好看。”鸿曜意有所指。 圆脸太监笑容不变,引着鸿曜去了内室,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刀片划开册子,恭敬地将藏起来的内页呈到鸿曜面前。 “这是兰池宫传来的帖子,”圆脸太监低声道,“空青姑娘说,谢侍君见到陛下的赏赐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开口要了乐器,说是有弓弦的就行。” 鸿曜接过纸页。 折叠的薄纸上有女性的笔迹,细致无遗地记录了谢侍君自晨起以来的话语和行动,并标出了膳食偏好等与过往有差异的地方。 鸿曜一行行往下看,指尖在要乐器的记述上轻敲数下,分不清喜怒地哼出一声。 圆脸太监等了等,提议道:“陛下,宫里都是雅乐,哪有这种东西。北边的密族人倒是善用弓弦,属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圆脸太监是假太监,真实身份是效忠鸿曜的暗卫。永安宫里知道谢侍君背叛、又知道鸿曜放了谢侍君一条生路改为暗中监视的只有他和面纱女官空青。 “不必追查,想办法找给他,”鸿曜道,“侍君是朕的爱妃,朕爱慕他,想满足他,念着他每一次颦笑。” “属下明白。” 次日,鸿曜依旧待在清凉殿。 圆脸太监在外殿招来一批杂耍艺人,热闹地弄出些跳丸弄索的表演,而后拿着新收到的密帖进殿汇报。 “陛下,乐器给出去了。礼乐监知会各监到处翻了一遍,在掖庭找到了一把奚琴。”圆脸太监拿手势比了个大小,“长约二尺半,两根弦,蒙蟒皮,符合谢侍君要求。” 鸿曜展开纸页。 上面写谢侍君看到琴,神情先茫然再失笑,而后将琴忘到脑后摆弄起别的来。 也许是身子转好,谢侍君这一日在殿中闲不住地走动。他叫小侍女详细地解释了每盒香粉和膏脂的用处,要了纸在上面拿胭脂涂涂画画,出门看了数次天色,午后加了几碟点心,偷摸把药泼到了盆栽里。 “天真纯情。”鸿曜将薄纸捏成一团,随手丢进水中。 第三日,新送来的帖子上写着谢侍君捡起了琴。 谢侍君拿起琴的刹那,兰池宫明里暗里地飘来无数好奇的目光。 只见谢侍君一扫慵懒之态,皎皎如玉树临风,以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姿势握着琴。 他单臂前伸,反手托着木质琴杆将琴身横在自己身前,琴头搭在锁骨上,头微歪,持弓一拉—— 整整一下午,琴声凄异刺耳仿佛锯木,群鸦飞绝,无人愿近身。 第四日。 “今日谢侍君不拉琴了,”圆脸太监躬身送上新的记录,“兰池宫的园子里有个水榭,谢侍君叫人布置了软榻没事就去躺着。躺完后下人发现不少叶子被折了,满地碎片。” “按着这帖子的说法,侍君撕完叶子不见怒色,笑着要了荔枝?” “属下确证过。空青姑娘说这些天谢侍君的脾气和缓了不少,整整四日没罚过任何一个人,用膳也没那么挑了,还夸了数次膳房的新品。这撕叶子大概是……无聊了。” 圆脸太监没敢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结合前几日的表现,谢侍君撕叶子看不出有什么愤懑,更像是在玩。 五日、六日、七日…… 鸿曜的评价愈发减少,到最后只剩一声哼笑。 谢侍君这些日子过得很舒服。他每天一觉睡到大天亮,吃饱喝足后就在兰池宫的几个殿里到处闲逛,摘摘花逗逗鸟,躺在水榭里望天,好像皇宫不是吃人的牢笼而是游乐的园子。 若一切是假象,此人着实心机深重,不可小觑。 “属下无能。”圆脸太监听见鸿曜的笑,冷汗殷殷。 “陛下,谢侍君的行动有一点古怪。他每天傍晚都会在水榭待很长时间,不让人近身伺候,也不让人收拾。需要属下直接带人去搜搜看吗?” “无妨,起驾。” 夕阳西下,鸿曜碧色的眼眸中跳跃血红色的夕光。 ※※※※※※※※※※※※※※※※※※※※ 为中间排小天使送上奶茶瓜子糖炒栗子 ;3 第3章 “爸爸,干活了!开始干活了!”系统的机械音在谢怀安脑子里响起。 “这里是智能上工提醒,系统检测到当前世界偏离值已经有七十二小时没有波动,请您积极努力工作,开创美好新天地!” “好吵。”谢怀安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系统的推销声不受影响地继续道: “当前世界偏离值145622421.49,新手阶段大优惠,解锁完整预报只需降低偏离值2000.00点,升级下一阶段只需降低34562.24点!” “一起来跟本系统念财富密码,一、二,大景只要发展好,世界偏离值就少。偏离值越少,系统就越强,人生巅峰不是梦,青史传名在眼前!” “嗯嗯,好,行,下去吧。”谢怀安敷衍道。 兰池宫的后院曲径通幽,有假山矮瀑、荷塘水榭,到处栽种着花草。 谢怀安侧卧在水榭的软榻上,听着系统的啰嗦摸出几张撕好的芭蕉叶,葱白似的手指翻飞,不一会编出一只简陋的草编蚂蚱。 “统啊,你画的饼有这么大,能干的事有这么少。”谢怀安捏着蚂蚱在半空画了个大圈,而后按着蚂蚱头原地晃出一个小圈。 “都大优惠了,直接把预报都解锁了嘛。” 系统平时不说话,只会冒出来提醒人干活和每晚自动放天气预报。 预报分为三部分,先讲气温和降水,而后是星象月相,最后是各地的具体天气。说是全国各地的天气,每到放完国都昭歌就会断掉,没有其他城市。 “亲加油呢!别问,问就是能量值不够。”系统嘀的一声下线了。 “小气。”谢怀安鼓了鼓脸。 这七天他找回记忆的计划彻底失败,除了编蚂蚱和自己会一种四弦琴,没想起任何东西。 手边要来的琴是二弦的,似乎叫二胡。按着本能一拉,拉出的音调简直神鬼共泣。 这样一来装神棍就很有难度,一旦小皇帝想要个算命画符炼丹,他就会一问三不知。 直接拿预测天气去忽悠一下倒是也行,就是跟个装傀儡的皇帝打交道,想想都麻烦。 所以……还是再躺躺吧,休息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 谢怀安翻了个面,心安理得地把下巴磕在软枕上,准备小睡一下。 夕阳的光线透过谢怀安薄薄的眼皮,映出红色的光影。 “光污染。”谢怀安皱眉,将脸埋进枕头里,让视野变成一片漆黑。 景朝的天是红色的,清晨时色泽最淡,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浓。此时正是傍晚,血红色的夕阳笼罩深灰的高墙,水榭前粼粼的池水镀上一层不祥的红光。 也许是毒酒还没消化完,又或者系统的天气预报实在太耗力气,谢怀安睡得很快。 他被梦中的鼓乐声吵醒。 似乎有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地向兰池宫走来,踏着整齐而僵硬的步伐。 不,不是梦! 谢怀安骤然清醒,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收拾好到处都是的草编蚂蚱统一塞到纱帐下。 这些天他没事就待在水榭里撕叶子戳着玩,从没让人收拾过。毕竟明面上他还是个宠妃,宠妃可不会编蚂蚱。 待谢怀安重新在榻上摆好姿势,一群甲兵走进兰池宫的后院。 甲兵全身披着铠甲,面戴狰狞的金色面具,死气沉沉地停在道路两旁。 压抑的空气中,鸿曜不紧不慢地跨过月洞门。 鸿曜一身玄色祥云纹锦衣脚登翘头履,右手提着个金丝笼子,像是游玩赏景归来的富家公子,踏着血红色夕阳来找自己的爱人。 谢怀安轻吸一口气,一副弱柳扶风貌远远向皇帝见礼。 他歇息前卸了发冠。柔顺的黑发带着波浪般的弧度倾泻而下,遮住了如烟似雾的薄纱衣。 “陛下。”谢怀安偷偷瞧了眼鸿曜。 “侍君起来作甚,还不躺回去歇着。” 鸿曜扬声说道,看似急切地踏过石桥走上水榭,但谢怀安从鸿曜的脸上看到熟悉的似笑非笑。 在哪见过呢?谢怀安回想着。 哦,对了,最开始那个诈尸之夜,鸿曜拿着空酒杯问他还要不要的时候也是这种笑。那精美箱子里的腐烂血肉直到如今还闪现在谢怀安的噩梦里。 谢怀安忍下想吐的感觉,柔柔露出微笑,光脚踏过盛夏温热的石板地,作势要挽鸿曜的手臂。 谢怀安没能碰到少年天子的身体。 鸿曜侧身避开,从腰带上取下一副丝绢手套妥帖戴好,交叉活动了一下手指,才接过谢怀安的手拢着放下。 就算这样,鸿曜戴着手套的手也没有完全碰到谢怀安的肌肤,只接触了一丁点。 谢怀安笑容僵了一瞬。 没毛病,洁癖。 “朕最近忙得厉害,侍君身子还好?”鸿曜坐到榻上。 “谢陛下挂念,都好。”谢怀安低眉顺眼坐在旁边。 鸿曜将金笼子递到谢怀安面前:“朕有只会说人话的鸟儿。瞧着乖巧温顺却总折腾得人睡不稳觉,侍君要有办法,不如替朕管教管教。” “听陛下的。”谢怀安权当没听出鸿曜话音里的意味深长。 笼子里的□□毛大鹦鹉叫了起来:“怀安,怀安!” 这叫谁呢?鸿曜知道他的真名? 谢怀安悚然一惊,转念一想这鸟叫的应该是谢侍君的名字“欢”,放松了下来。 谢怀安逗弄着鸟儿:“还挺聪明的,肯定是只会看形势的鸟。鸟嘛,都有雏鸟情结,一睁眼看着谁就跟着谁了。” “希望如此。” 鸿曜探究地看着谢怀安。 夏日暖风吹过,荷塘荷花正好,有情人紧挨着坐在水榭里细语呢喃。 任谁看这都是一副惬意景象,只可惜血色夕阳下,一排硕大的黑鸦密密麻麻立在宫墙上,不时嘶哑鸣叫。 鸿曜环视四周,在软榻侧下方多看了一会。 榻旁堆叠的纱帐下隐约透出暗绿色。 “听人说侍君重新布置了水榭,今日一看果然悠然雅致,朕很喜欢。” 谢怀安随口道:“陛下看得上就好。” 鸿曜拿走金笼,手拂过谢怀安的脸颊一直到脆弱的脖颈,忽然凑近,将人顺势压在榻上。 “侍君死了又生,朕也很喜欢。”这一句鸿曜说得极轻,只有谢怀安和他自己能听到。 谢怀安顺势仰躺在榻上,呼吸快了几分。 “阁下似乎从不反抗。”鸿曜压低了声音改换称呼。 鸿曜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再次掐上谢怀安的脖颈,好像想知道掐断了人还能不能再活。 谢怀安唇瓣微张,急促地呼吸着。鸿曜与他近在咫尺,那双诡异的碧色眼瞳里谢怀安看清自己的影子。 谢怀安定了定心神。他一头黑发散乱在绸缎垫子上,仿佛真正的男妃般伸出双手虚虚拢住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我人就在这……心贴近陛下这一边,是人是鬼是忠是奸是生是死,全凭陛下定夺。”谢怀安软声道。 “永安宫里头既然怪事多,以陛下的宽宏大量必然能容下兰池宫里的这一件……啊,陛下能松一点吗?” 谢怀安身子不中用,一会功夫就头晕目眩。他面上保持着微笑,终于等到鸿曜卸下手中的力道。 鸿曜直起身,手臂用力拽下软榻周围架子上的纱帐,一点一点绕在手上。 谢怀安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仰视着鸿曜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 鸿曜绕了一大圈,应当是听说他在水榭里待着不让人收拾,亲自检查来了。 “陛下,咳咳,那个是……” 鸿曜不给谢怀安解释的机会,卷好纱帐往后一甩,往榻下看去。 朱漆描金软榻的底下,露出堆成小山的草编蚂蚱。 这些蚂蚱完成度不一,有的折了一半缺胳膊断腿,有的小巧精致,榻底还露出一沓撕了一半的芭蕉叶。 生动地展现了这人七天内过得有多无聊。 鸿曜:“……” 谢怀安记吃不记打,支起身子瞅了眼热闹,见鸿曜凝固的神情差点笑出声,赶紧瘫回软榻上装死。 鸿曜捡起一只草编蚂蚱。他的指尖揉搓着蚂蚱,想透过草编和谢侍君的面皮,确认这具壳子里进了什么魂。 从前的谢侍君对上君王媚眼如丝,对下人鄙夷凉薄,而今的“谢侍君”装都装不像。他见到自己的蚂蚱堆被发现,纵使掩饰过眼底仍然流露出笑意。 这笑像绕过桃花林的风,天然又烂漫。 嘎吱嘎吱,鸿曜攥紧蚂蚱。 突然前殿一阵喧闹,一个戴面纱的侍女快步走到院子里,正是兰池宫的女官空青。 空青平素便没什么表情,一副山崩了也不会变神色的模样。她遥遥见着榻上姿态诡异的君王和男妃,一板一眼地施礼后上前说道: “陛下,谢侍君。妙十三圣子在殿外要进,婢子拦不住他们。” “妙十三,”鸿曜瞥了眼谢怀安,“你的老相好来了。” “?”谢怀安吓得汗毛竖起。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这人怎么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呢。 “圣子是……”谢怀安柔柔弱弱地按着自己的额角,“陛下恕罪,我大病一场许多事记不清楚了,现在也有点晕。还是先回屋吧……” 系统给出的信息有限,谢怀安结合这些天自己的摸索知道天师创立了天圣教,是手上握着军权政权和天下半数财富的存在。 天师下令改建的永安宫金碧辉煌,极尽奢侈。除了皇帝住的千秋殿、嫔妃所在的兰池宫,一大片后宫殿宇统称为甘露圣殿,是天师养的圣子圣女们的居所。 这些圣子圣女按“天音妙道”的形式命名,每日没什么事做,就是明争暗斗着相互攀比。 以前的谢侍君也没事干,经常到御花园里摆排场,一来二去就和同样愿意去御花园、也是走柔弱白莲风的妙十三圣子结了怨。 如今这妙十三过来,肯定是来使绊子的。 “爱妃莫怕。朕在这,不会叫人欺辱了爱妃,”鸿曜没什么诚意地说道,“空青,妙十三过来干什么?” “禀陛下,圣子说天师算出吉时,今夜便要着手举办禜祭,将献上活尸一百七十四祭祀日蚀。” 空青冷淡的声音传入谢怀安的耳中,谢怀安心中一动。 日蚀?系统的天气预报里提到过这个。 ※※※※※※※※※※※※※※※※※※※※ 给后排小天使送上鸳鸯锅~ 评论里撒花按爪的小猫咪们统一抓住捏爪 =3= 努力把更新时间稳定在每天早上9:00 谢谢: 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悬昼aq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夜晚景、碧影沉潭、皖苏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盛 30瓶;殇词、碧影沉潭、木木沐沐穆穆、夏夜晚景、28332674 10瓶;驳酒 7瓶;陌音 6瓶;我是来拯救苍生的 5瓶;皖苏 3瓶;宋小坠、竹子 2瓶;梨花木、听风吖、渺渺聿怀、梓小小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谢怀安正想回忆预报里说了什么,几个小侍女端着漆盘围上来请他选发饰和罩衫。 曾经的谢侍君每次去御花园都像打一场硬仗,梳妆要精致到头发丝上,最后还要弄出没怎么刻意打扮过的效果。眼下圣子都上门了,侍女们全部打起十二分小心。 谢怀安瞄向鸿曜,发现人一多这人就变了脸色。 鸿曜从阴郁血腥、随时会摘人脑袋的变态,变成了深情的变态。 他歪坐在下人新搬来的椅子上,手撑脸颊,一会用春风般温暖的神色深情凝望谢怀安,一会阴森地扫视谢怀安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要是哪个下人多梳下侍君的一根头发,他都会立刻将人砍了。 谢怀安:“……” 真恐怖,还是躲着点吧。 谢怀安在珠钗宝饰中挑出一根纯色丝带,不等小侍女们上前,自己动手挽起一个利落的马尾:“好了,都撤下去吧。” 这是个一点都不“谢侍君”的举动,侍女们脸色煞白跪下去一片。 鸿曜和谢怀安眼神交接,彼此都看出了一丝“演,你继续演”的意思。 “陛下喜欢这样,”谢怀安有些羞涩似的低下头,“以后那些胭脂和熏香也不用了,自然些。” “奴婢记住了。”侍女们顿时放下心,声音带上细微的哭腔。 伺候不当的人就会被换掉,宫里头被抛弃的下人可没什么好下场—— 天师时常祭祀,用的祭品里必有活尸。 “一百七十四……今日又会抽中哪个天选子?”妙十三圣子押了一口茶,优雅起身,带着侍从走向兰池宫的后院。 圣子走得摇曳生姿,他的腰肢好似纤细的柳枝,面带病色的苍白,太监和侍女们前簇后拥地围在他的身边,纵使绿荫遮蔽下日头不再浓烈,依旧为他打着伞。 可惜皇帝在场,没法拿出圣音鼓乐来,否则那排场可比这大多了。妙十三圣子遗憾地想,转头又打起了精神。 他这次来不为别的,只为前些日子天师在甘露圣殿里提的一句:“兰池的侍君要了奚琴,有空咱家也想听听。” 这贱人……走的路数和他一样,穿着装扮也学了过去,居然还想蹭上甘露圣殿的好处。 他要让他记住,大景朝皇帝的男妃和天圣教的圣子是云泥之别,莫要肖想够不到的东西。 水榭里,谢侍君和皇帝一站一坐。 谢侍君身着轻纱薄衣,长发随意束起,还是那张脸整个人的气质却变了不少,显出些飘然若仙、风流雅致。 皇帝就不一样了,身形隐在阴影里,一双碧眸幽幽发着寒光。 妙十三圣子甚少直面皇帝,瞧见水榭里阴森的鸿曜心头一跳。 按老规矩,圣子代表着天师,两者相遇圣子不必对皇帝行礼,反而皇帝需要退避以示礼敬。 但随着鸿曜年岁渐长,甘露殿的人对上鸿曜收敛了许多,这规矩算是沦为一张废纸。 永安宫里的皇帝虽然不碰朝政,可绝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是天圣教头一号的信徒,在宫里有莫大的自由,能调银钱修行宫、搜珍宝供美人享乐,甚至还建有自己的私卫,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触他霉头。 “谢侍君,为何不下来见礼?太阳太烈,本圣子可待不了多久。” 妙十三圣子强迫自己忽略鸿曜的存在,坐在跪伏在地的太监背上,抬下巴冲另一个小太监说道:“你去传话,若是陛下开口,应答机灵点。” 被点名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跑向水榭。 “天圣教圣子说……”小太监传完话迅速退到角落。 “这位……小公公,有什么事烦请圣子直说吧,陛下还在这呢,我不能走呀。” 谢怀安的神态比妙十三圣子更清纯柔弱,等小太监跑下去之后,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讨厌纠缠不清的麻烦事,一个皇帝也就算了,加上个来找事的圣子简直是双倍的麻烦。 隔着池水,妙十三圣子摆好了排场。 圣子面带悲悯的微笑坐在太监背上,几个侍女在旁边侍奉着,为他扇风打伞、擦去鬓角的薄汗。 “既然陛下在场,今日的礼数就从简吧。”听了谢怀安的回话,圣子对小太监婉转说道。 “你再去说,禜祭将启,叫兰池宫上下在这庭中朝西南方向跪拜至寅时三刻。陛下可亲临朝天门观摩大祭,天师为陛下留了佳位。” 小太监闻言,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不了,汗珠一下子沁了出来。 “怎么,在陛下跟前说这话害怕?”妙十三还是轻柔的语气,眼底有了鄙夷和不耐,“祭祀的规矩圣殿说什么就是什么,便是皇帝也要给三分薄面。” “喏。”小太监低着头跑回水榭,毕恭毕敬地禀告了一遍。 要跪?谢怀安抓到关键词,看似受惊地望向鸿曜。 鸿曜这时候不演昏君与爱妃的戏码了,双手抱胸身子向后陷在椅子里,诡异的碧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谢怀安,唇角噙着笑,不发一言。 谢怀安歪了歪头,意会了。鸿曜不说话就说明这是一道选择题,由他自己处理。 是服从圣子背后的天师,还是求助皇帝? 若是此时对圣子言听计从,今晚小皇帝就能判定他没有任何价值,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太简单了,哪个选项都很麻烦,他选择装死。 宫墙上乌鸦喳喳,兰池宫的下人们远远避开。 为圣子摇扇的侍女动作都慢了些许。 众人注视下,谢怀安手扶软榻边缘,捏着轻纱薄袖偏头掩住口唇。 “咳咳……”谢怀安未发一言先低咳数声,头垂下,线条优美的肩颈颤动着,像只不堪暑热与疲累的白鸟。 谢怀安以为自己会僵硬,实际装起来自然极了,好像上辈子就经常登台表演。 他不怕人群的注视,想想倒是有股子兴奋感,只可惜今天这场演出看得人不多,演的“曲目”也上不了台面。 “祭祀为重,圣殿的意思我自然会完成……只是咳咳,前些天刚病了一场……” 谢怀安的话音越发低弱,手按额角,眼帘微合摇摇欲坠。 妙十三圣子见这架势立即吩咐道:“叫太医们备着。” 吩咐完,圣子的笑容带了上忧心与关切,心道:呵,装晕。他带了三个平日只服侍甘露殿的圣手,晕了也能当场给医回来定下欺瞒之罪。 也不必罚什么,多跪半宿吧。现在正是湿热难耐的时候,以谢侍君的身板不死也能要了半条命。 想攀天师?死了就能攀了。 紧接着,妙十三含笑的唇角凝固了。 谢侍君说晕就晕,轻飘飘一倒,没落到地上被大步跨来的皇帝捞了个正着。 太医和拎着小箱的医童们围了上去,软榻的帐幔被重新放好,谢侍君被皇帝轻松搬到榻上。 扎针揉穴、药油刺激……三个太医先是指挥医童上手而后亲自看诊,诸多手段下谢侍君就是不醒,太医们胡子都揪断了几根。 妙十三坐不住了,微抬手臂示意小太监服侍他起身。 只听见水榭里皇帝呵斥了一声:“俸禄都白吃了吗?滚!” 皇帝像个怒气爆发的野兽,迫切要藏起领地内虚弱的爱侣。他踹开堵在榻边的人,号称从不和人接触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一瞬,打横抱起谢侍君,一阵风似的离去没分过来一个眼神。 一路上太监们瑟瑟发抖,金面具甲兵死寂无声,没人阻拦。 妙十三深吸一口气,保持担忧的神色想要跟上去。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官挡在月洞门前,充满警告地一瞥。 “空青……”妙十三僵硬地笑了笑,从牙齿缝里咬出女官的名字。 他不敢惹她,这是个在甘露圣殿里杀过人的疯子。 兰池宫内殿。 鸿曜屏退众人,将谢怀安放到朱漆雕花床榻上。 谢怀安雪白的腕子无力垂落下来,双目紧闭晕得毫无知觉。 “侍君?”鸿曜眸中的愤怒已经无影无踪。他静坐在榻边看着谢怀安起伏的胸膛,扯下手套,带着薄茧子的指腹按上谢怀安的手腕。 触感细滑,脉搏弱而不规律。 鸿曜眸光暗沉,太久没跟人直接接触的肌肤仿佛要灼烧起来。 谢怀安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救醒。 他正在看天气预报,除非预报播完否则不会醒。 系统每晚准时准点播天气预报,其他时候可以主动要求看重播。预报一旦播放,人就会陷入梦境一般的空间没法控制身体,外人看来就像晕了一会。 “下面请听城市天气预报,昭歌晴转多云……” 眼下预报刚放完了一遍,漆黑的空间出现系统的对话框,写着“已播完是否重新播放”。 谢怀安在“是”的选项上打了个大大的勾:“好统统,再播一遍。” “亲,重播没有次数限制。但系统功能以您的精气为媒介运转,过度使用会有不良反应,请问还要播放吗?” “放吧,小事,我算着时间呢。差不多也要到今天的预报了,你就一直重播到今天的出来为止。” 系统重播了数遍后播起今日的新内容,谢怀安专注地看了起来。 天师要祭祀日蚀。 谢怀安记得日蚀又叫天狗食日,届时明晃晃的天会变得漆黑,在古代显然不是什么好预兆。 如果提前预知到日蚀的消息,也许能拿这个跟鸿曜争取些什么…… “侍君,醒醒。” 谢怀安凝神听着预报,忽然鸿曜的声音传了进来。 随着呼唤声,谢怀安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坠落进泥地,回到沉重的躯体。 头晕目眩、心悸气短等病状争前恐后地涌上他的躯体,一股暖流从手腕渗入传至四肢百骸,脑海里天气预报还在响着,耳边是鸿曜的呼唤。 谢怀安干活的劲头瞬间消失了。 啊,好累。他刚听到大景顺天十四年的仲夏将有百年一遇的日全食。 预报还在继续,只有声音没有影像。谢怀安在阵阵眩晕中艰难地听出一个月内确定会有日蚀,时长是历史最长,具体哪天系统还在观测。 他听完消息就打算坠入梦乡,脑子里和身旁的声音恼人地响着: 系统说:“亲,本次预报已经结束。系统遇到外力干扰没法维持影像,祝您休息充足任务顺利,天天好心情!” 鸿曜道:“阁下,再睡下去朕送你见真正的谢侍君。” ※※※※※※※※※※※※※※※※※※※※ 看到评论里小天使提断句, 这一本确实在尝试改进一些问题,继续努力>3< 追更辛苦了(捏爪爪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olalala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子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余冷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谢怀安听到鸿曜的话果断怂了,慢慢睁开眼。 还是那个红烛高燃香薰缭绕的屋子,还是那个摸不清心思的皇帝,不同的是织金地毯上没了血腥的人头,手边也没有一杯空了的毒酒。 “陛下,呃,咳咳咳……”谢怀安想开口,重播看多了的后遗症袭上心肺。 他咳了数声停不下来,一时间头晕脑胀说不出话,忽然感到手腕被烫了一下。 谢怀安侧过头,见到鸿曜没戴手套,用三根修长的手指按着他的手腕。 热意从鸿曜的指尖流出,酸酸麻麻地涌入体内。 谢怀安咬住嘴唇压抑着喘息。 热意在他的脏腑与筋脉间流转,他好像接受了一场简短而到位的按摩,浑身舒服了许多。 “多谢陛下……我好多了。”谢怀安恋恋不舍地婉拒道。 这感受太好,像泡热水澡一样,谢怀安忍不住希望鸿曜弄到地久天长,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种叫“真气”的东西,只有常年习武且功力精深的人才能真气外放。 系统放预报时会调动人的精气。普通医师把脉时无非能看到些气血不足的症状,真气来探就不一样了,也许会探知到晕厥背后的异样。 鸿曜没发现什么吧……谢怀安偷看了一眼。 鸿曜小刷子一样的睫毛遮住碧色眼眸,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朕叫人将妙十三打发走了,今夜的禜祭也会推掉,阁下不必做什么。” 鸿曜慢腾腾地收了手,从矮柜里拿出银红缎面靠枕,轻柔到位地扶着谢怀安靠坐起来,又取了帕子为他擦掉虚汗。 谢怀安刚软下来的身躯再度僵硬,一动不敢动。 “阁下不用和朕这么生分,”鸿曜捏着帕子擦过谢怀安的眼尾,“阁下说雏鸟睁眼见着人就会与人亲近,朕见着阁下活生生在这儿躺着,也是越看越喜欢。” “陛下高兴……就好?” 谢怀安开始琢磨说点什么以示自己真的很无害。 没想到鸿曜开始拉起了家常:“阁下来了几日,膳食合不合胃口?” 鸿曜的声音磁性又低柔,他从膳食切入而后聊到寝具,又问了谢怀安打发时间时都喜欢做什么,宫里待久了有没有闷得慌。好像谢怀安是他远道而来的朋友,又或者永安宫里面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死而复生。 “闷是真的闷,不过也还好。”谢怀安提着一颗心陪着聊天,聊着聊着,鸿曜挑得话题实在是太平和了,他也就放松了一些。 鸿曜道:“朕在宫里从没见过如此精巧的蚂蚱,是怎么编出来的?” “拿着叶子自然而然就琢磨出来了,还挺简单的。” 这是大实话。编蚂蚱也好拉四弦琴也好,都是谢怀安印象里似乎专门学过的东西,只是他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全靠本能在找感觉,和自学没什么差别。 “奚琴可是个稀罕物件,听说阁下前些日子在庭中奏起一曲,如歌如泣,感人至深。” “陛下过誉了。”谢怀安脸上发热。 鸿曜说了几句又换了话头:“兰池宫还是太小,阁下没事多看看朕送的鸟,也能解解闷。” “回头就让空青养在这屋里,”谢怀安想鸿曜拿来的羽毛粉白相间的大鹦鹉,“它挺可爱的,陛下起名了吗?” “不曾,阁下随意赐名。” “太好了,那我好好想想。” 鸿曜的指尖有节奏地轻敲着床榻。他的敲法很有耐心,一下一下,木头的声音在谢怀安耳畔回荡着。 “禜祭要活尸一百七十四,阁下可知是什么?” “什么?”谢怀安呼吸一窒,心情从聊家常一秒转到恐怖现场。 “活尸。”鸿曜凑近谢怀安轻声重复道。 谢怀安摇头,蹦出两个字:“不知。” “这算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朕还以为阁下必定是此中高手,想讨教一二。” 谢怀安的心跳乱了:“回陛下,确实不知。” 他怕鬼也怕死人,听到后一直不去想活尸是什么。 更何况宫中最符合“活过来的尸体”这个描述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鸿曜提起这个做什么?他终于要问诈尸是怎么回事了吗? 这是个横在他和鸿曜之间的大问题,或早或晚,他必须给鸿曜一个解释。 不能暴露系统的存在,不能显得太弱,为了避免麻烦最好也不能说得过强…… 鸿曜道:“是那些跟朕一起进到庭院里的禁卫,全身披甲,戴着金面具。” “嗯?”谢怀安愣了一下。 鸿曜这么一提,谢怀安想起刚才兰池宫的后院有数十个甲兵纹丝不动地站着。 他们全身包裹在盔甲中,面戴狰狞的金面具,眼睛位置是两个黑黝黝的空洞。 “他们……”谢怀安咽了一口唾沫,“怎么了?” “他们就是祭品,”鸿曜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钻入谢怀安的耳中,“天师上达天意、法力无边,他能使人死而复生,驱使死尸为其所用。在这宫里头行走的禁卫……” 谢怀安屏住呼吸。 “几乎都是死人。” 谢怀安脑子嗡得一声,不由自主地往鸿曜身边凑了凑。他心绪波动时眼尾不受控制地飞起浅淡的红色,衬得眸子水润清澈。 鸿曜捏住谢怀安的下巴,凝视他的脸。 “没想到阁下也会……惧怕这些。” 谢怀安嘴唇开合,躲闪着鸿曜的目光又想靠近热源。 他拼命驱赶脑中关于金面具甲兵的记忆,越要忘掉那些影像就越清晰。仿佛有无数具尸身就站在自己身边,睁着空洞的眼睛伫立着。 鸿曜唇角扯出一丝怪异的微笑:“永安宫以前还是活人多,现在可说不准了。也许哪天所有人都会变成天师的活死人大军,享受无尽的福光。” 永安宫拿尸体当禁卫的事由来已久,死与生在这座恢弘庞大的宫殿群里早已模糊了界限。 在宫里,复生指的是尸体变作活死人禁卫的过程,七监四司八局里就有专门配合此事的赐恩监。 真正有意识的复生被视作神迹。 鸿曜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迹。他本来打算随时结束掉这条脆弱的性命,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好到心脏愉快地加速跳动起来。 “我……他们都是死人?现在宫里面到处都是行走的……死人?”谢怀安话音断续地问道。 “正是。他们不用休息,会整夜守在各个宫殿附近保证安全。” 谢怀安没有被安慰到,他快吓懵了。 “阁下,你是特殊的。” 鸿曜的指尖轻柔抚过谢怀安的面皮,忽而触电般分开。 “朕一向珍重特殊之人。之前……谢侍君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动作,多少传进了天师的耳朵里。他前些日子想见你,朕不愿。” “我不想跟那些碰上,更不想见天师……” “今夜朕就为阁下换个安全的地方,”鸿曜命令道,“休息,沐浴后就去千秋殿。” “嗯。”谢怀安应声,下一秒睁大眼睛,连害怕都抛到了脑后。 嗯?? 你确定那里安全? 千秋殿是皇帝的寝宫。 谢怀安欲言又止地看着鸿曜走出屋子。 据鸿曜说,祭祀将会持续到今夜子时,鸿曜在兰池宫待的时间已经足够久,需要拿合理的理由向天师告假请罪。 不多时,空青领着两个小侍女走了进来,轻声细语地问他需要些什么,用不用换身里衣。 “不用……”谢怀安软软地说道,目光下意识地在侍女们和空青的脸上扫过,确认她们眉眼灵动是个活人。 “侍君若是好些了,婢子就叫太医进来再瞧瞧。太医院平素都围着甘露圣殿转,难得有人过来。”空青监督着小侍女们收拾好灯烛,换上清淡的熏香。 “可以。”谢怀安含糊地应了。 他浸在惊吓中出不来,听见甘露圣殿就想到天师,进而想到狰狞的金面具,额角又渗出些冷汗。 “侍君今夜去千秋殿,可是件大事,婢子叫太医们找了些助兴的物件。” “啊?”谢怀安的汗毛炸起来了。 打败一个恐惧的方法就是抛出另一个恐惧。 他惊疑地看着空青将一个纹样精美的漆盘放在桌几上,上面摆着几盒白瓷小罐,还有些玉制的模样奇怪的东西。 小侍女们跪在榻旁说了几声恭贺的吉祥话,颔首低眉地退出了屋子。 谢怀安不敢提问这都是什么,等侍女们关门后,快速招招手让空青过来。 戴着面纱的女官眼神沉静,谢怀安凭着直觉嗅到了一丝关切的味道。 这些天谢怀安和空青相处时间的最多,他有意无意地露出和原来的谢侍君不同的地方,发现空青态度不变后,私下里跟女官说话自然了许多。 “空青,去千秋殿我可以不用……那些吗?”谢怀安小声问道。 “侍君需要就留着,不需要婢子就撤下去,不会让兰池宫其他人知道,”空青配合地放轻了声音,“云光殿快准备好了,如何沐浴也按侍君的意思来。” 谢怀安听出是假侍寝真做戏,还能泡个澡,顿时心花怒放。 “好!” ※※※※※※※※※※※※※※※※※※※※ 谢谢收藏评论投雷的小天使们:3 谢谢: 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悬昼aq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喵橙汁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安安 10瓶;阿衍衍衍 3瓶;江洋现女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兰池宫沐浴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偏殿的银质浴桶和云光殿的大浴池。 云光殿是专门为沐浴打造的殿宇,地下铺有特制的加热及通风管道,洗一次澡动辄得准备一两个时辰。 水放好后,谢怀安拒绝了所有人的侍候,独自穿过朦胧的雾气走向浴池。 这座宽敞的浴池是皇帝纳妃后天师主持修建的赠礼,装饰极为奢侈,池壁嵌冰花芙蓉玉,池底铺月麟沉光香。因侍君体弱,特意设了不同水深下方便靠坐的位置,四处有传唤的金铃。 谢怀安扶着玉石栏杆将脚探入水中。 他仍有些乏力气短,好在水温适中,待一会就适应了。 谢怀安撩起水花,摸摸池壁的宝石,忽而将自己沉进水中,脚蹬池壁银鱼似的划了出去。 这一蹬差点耗尽他的力气。谢怀安钻出水面大口换气,感到呼吸变得困难。 这不是什么陌生的感觉,谢怀安的记忆又被触动了一点。 稀薄的氧气,艰难的喘息,几乎全身都失去控制只有两根手指能移动的躯体……他似乎有很长时间处于这种境况中,浑身插满让人想呕吐的管子。 以至于重获新生之后,有点头疼脑热都不算个事。 谢怀安笑了起来,手指像弹琴一般在透明的水面上跃动,点起阵阵小水花。 “活着真好。”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玩了一会,轻飘飘地往能坐的地方晃去,拿来池边金碟上小毛巾,擦干自己露出水面的身体。 “我还是想活。统统,你把我拽过来真好。” 没有声音回答他。 谢怀安望着池底玉石波动的影子,忽而沉重地叹了口气。 “统统,你在吗?”谢怀安在脑中唤道,“统统?神棍系统?” 等了片刻,谢怀安懒洋洋地换了个语气:“喂喂?急需售后服务,有几个问题我得弄清楚,要不然就不想干活……” “亲,在呢!神棍养成系统竭诚为您服务,您想青史留名吗?您想举世瞩目吗?只要使用本系统一切都不是梦……” “好,停,可以了,”谢怀安听到系统激昂的推销声,杂乱的思绪松快了不少,“你是哪来的系统,以前卖东西的吗?” “亲亲,系统检测到您希望提问。本系统原本有关键词提问功能,您可以尝试提问,但效果不保证呢。” “早说啊,这不还是有点用嘛,”谢怀安笑道,“我想了解天师。” “检索中……关键词天师。天师是一种尊称,大家都知道景朝独尊天圣教为国教,为什么会这样呢?系统为您解答,因为景朝出现了天师,天师成为了景朝最有权势的人,这个回答您满意吗?满意请回归工作,不满意请更换关键词提问哦。” 谢怀安听着听着,眼神逐渐变成死鱼眼:“更换关键词,天师的力量。” “检索中……关键词力量。力量有多种解释。它可以表示人体通过击打展现的力道,可以是一种效力或是一种没有实体的能力。在辞海里通常解释为……” 谢怀安深吸一口气:“更换关键词,天师的法力。为什么鸿曜说天师法力无边?这个世界除了有真气还有法力吗?他为什么能做活死人?” “检测中……关键词法力。法力是一种虚指,在最早的文献记载中指的是得道高人除妖降魔的力量……” 又是一阵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谢怀安有气无力地说道:“下去吧,当我什么都没问过。” “好的亲亲,祝您工作顺利呢!” 一阵欢快的旋律后系统的机械声再次响起:“经检测世界偏离值降低1745.23点,据解锁完整版新手功能剩余254.77点。为鼓励您努力工作,系统为您透支能量提前解锁功能,并开启下一阶段的升级准备呢。” 偏离值降低了?他什么都没做啊,还是说鸿曜做了什么?谢怀安正移动着泡得发软的身体爬上岸,闻言顿在池水里。 偏离值是综合计算后的结果,换言之,即使谢怀安什么都不干,如果鸿曜往历史上应该有的盛世明君路线发展,或者有能之士做出影响时代的举动,偏离值就会有所变化。 系统道:“为恭喜您初次解锁功能,本系统奉上任务小贴士。” “系统检测到景朝本月将有日蚀。本世界有一母两子源自天外的安厉星碎片,日蚀时天师体内的子片力量趋弱,昭歌城内供奉的母片力量趋强。” “如果亲亲同时与子母片近距离接触,系统可摧毁碎片大幅推进任务进度,机会难得,请亲好好把握!” “等等,什么碎片?”谢怀安问。 “更多详情欢迎您升级后体验。”系统下线了。 “喂,好统统,出来,我再问两个小问题……” 千秋殿,鸿曜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 夜已深,敬事监的太监都来探过几次,要侍寝的谢侍君还没收拾好。 “把空青叫过来,问侍君在做什么。”鸿曜道。 鸿曜身旁候着的圆脸太监应了一声迅速蹿了出去。兰池宫和千秋殿相距不远,过了一会空青赶到鸿曜面前。 “禀陛下,侍君一直在云光殿,婢子按陛下吩咐万事以侍君的意志优先,不曾违背。”空青语气平板地说道,“陛下问话后婢子进去看了一眼,侍君睡着了。” 圆脸太监见鸿曜没说话,提点道:“你凑近听听呼吸,看是真睡假睡,哪有陛下召见还能睡熟的道理。” “睡得很沉,弄出动静都叫不醒。” 鸿曜身披绛纱袍倚着靠背,手持刻着《天圣真经》的竹简,眉眼低垂:“娄二,你下去。” “喏。”圆脸太监弯着腰倒退离去。 空青跪拜在地。 “姑姑,”鸿曜仅穿足衣走到空青面前,“云光殿的池子深,朕叫你遵从侍君的吩咐,没叫你看着他寻死。” “婢子明白了。” 空青绷紧神经等待鸿曜的发落,心里某个角落放松了些。 云光殿的水汽重,地面湿滑,显然不适合刚晕厥一次的人独自沐浴。谢怀安进去后空青便一直候在帘外,以免错过金铃的召唤。 “起身吧,这次是朕说的不够清楚,”鸿曜虚扶起带面纱的女官,“他的言行也不必再记了。姑姑在旁边看着点,有出格的地方帮着掩饰一二。” “是。侍君大病一场,性情难免有变。” “你觉得他如何?” 空青道:“像是换了个人。” 鸿曜碧色的眸子在烛光下平静无波。 空青得到默许,继续说道:“侍君装作挑剔实际为人和善。闲暇时爱看天色,呆不住,手上时常要摆弄些什么,如同稚子。”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鸿曜道。 “陛下恕罪,婢子有一事不明。” 空青跟在谢怀安身边,疑惑越来越多。 她见到谢怀安眼中的笑,会想什么人能在宫中露出这种简单的笑,见到谢怀安嫌弃药,会想这具躯体不算康健,就算皇帝留了一命,经过罪行败露的惊吓也不应活这么久。 景朝真正的复生被称为神迹,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不断死而复生,那就是天师。 天师洪德年间掌了大权,历经神光、章熙、延平、永寿四帝,实际统治大景过百年。他至高无上却也无聊透顶,因为断肢能再生、戳破心脏能恢复,他不怕被刺杀,甚至将刺杀当作调剂生活的乐子。 他享受将死之人痛苦与憎恨的眼神,将前赴后继刺杀的人变做他效命的活尸。 他仿佛神明般玩弄人间,如果……又有另一个神迹? 空青呼吸加重,面纱下布满刀痕的脸似乎麻痒起来。 她最终问道:“血色的天会变吗?” 鸿曜没有直接回答:“这次禜祭的祭品里没有你的兄弟,终有一天他们会得到彻底的沉眠。” “是。”空青垂下头。 是夜,灯火照耀下,朝天门外响起祭祀的乐声,四方宫人跪拜。 宫内掌灯守夜的太监表示,他见到少年天子面带隐忍,走小路抱着红绸布里的一团谢侍君进了寝宫。 谢怀安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对上鸿曜暗沉的目光。 他留着泡澡后的热气,穿着石榴红薄寝衣躺在黑绸被上,还不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睡上龙床的人。 “陛下怎么在这?” 谢怀安声音带哑,眼里蕴着水雾,茫然地笑了笑,反应过来自己在哪:“我一不留神睡着了,抱歉……” 这是一张四周与顶部都包裹着镂空雕花紫檀板的床,床柱缠绕金龙。床内空间宽敞,谢怀安目测自己能打三个滚。 鸿曜倚在唯一能出去的床栏处,烛光和纱幔模糊了栏外的景象,隐约能看见同样的紫檀板,似乎外面还有个窄隔间,出了隔间才算下了床。 “侍君这一觉睡得香甜,叫朕好等。”鸿曜神情晦暗,语气却轻快宠溺,“但侍君的睡脸可真美,朕愿意看,看多久都行。” 谢怀安的魂吓飞了一半。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陛下真会说话……”谢怀安百转千回地挤出一句。 “朕连阿父的正事都推了,只想陪着侍君。侍君身子瞧着也好些了,今夜刺激一点?” 谢怀安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别说声音,他连呼吸都快忘了。 他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还在磨着系统问偏离值和日蚀,一觉醒来,猝不及防又陷入了随时会翻车的境况。 鸿曜一脚踩地,翻过身,单膝曲起半跪在床上,摸出一条黑色绸缎眼带,俯在谢怀安的耳边说道: “阁下,外面有听壁脚的人。” ※※※※※※※※※※※※※※※※※※※※ ^w^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衍衍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谢怀安怀疑鸿曜在故意吓他。 鸿曜说完那句话后吹了声口哨,一个太监打扮的圆脸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帐外。 圆脸太监目不斜视地盯着地板,隔着纱帐深施一礼,背对着床榻蹲在地上,手拢在嘴前叫了起来。 “陛下,不要呀……不行,好痒……” “忍忍,很快就好了。” 圆脸太监模仿的惟妙惟肖,一会是谢怀安低低柔柔、带点虚弱沙哑的音色,一会是鸿曜的嗤笑声、称赞声、哄弄声,间或脚剁地板,手拍阑干,营造出大战将起的样子。 谢怀安:“……” 人才啊。 谢怀安冲鸿曜拼命眨眼,表示鸿曜可以不用捂着他的嘴了,他不会叫出声。 鸿曜嘴角扯了一下,松了手,将黑绸缎眼带紧实地绑在谢怀安的眼上。 “可以动,别出声。”鸿曜贴着谢怀安的耳朵说。 谢怀安摸索着坐起来,一阵细小的咔哒声过后,忽而一只手伸到他的膝下,用力一捞将他悬空扛起。 谢怀安咬牙吞下惊叫,感到自己在半空中转了个向,短促的失重后屁股一疼,落到坚实的地面。 随着又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圆脸太监的叫声弱了大半,四周寂静下来。 “自己坐好。”鸿曜解开谢怀安的眼带。 谢怀安看到一片漆黑。 下一瞬火石碰撞的声音响起,鸿曜拿着一根蜡烛跪坐在他不远处。烛光从下至上照亮鸿曜的脸,碧色的眸子中仿佛涌动着诡异的黑云。 谢怀安掐住自己的大腿,后颈起了一层冷汗,深深吸气。 吓死人了! “可以说话了,小声一些。”鸿曜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谢怀安小鸡啄米般点头,借着烛光瞄了瞄自己在哪。 这应该是一个隐藏在床围后的密室,地面铺着厚实的地毯。两侧的墙壁俱是和床围一样的雕花紫檀板,墙上有大大小小的花瓣凸出来,像是能旋转的机关。 圆脸太监的声音从墙后传来,模糊地听不清楚。不知在哪有通风口,送进来一丝湿润的风。 ……人才啊。 谢怀安叹服,乖巧地缩好坐着,生怕碰到哪里不该碰的。 自从他跟圣子装晕,鸿曜态度肉眼可见的变了。先是在兰池宫内殿里输送真气示好,再换到千秋殿寝宫中秀肌肉,既亮出了神出鬼没的暗卫,又展现了机关秘术。 按理说下一步就该威慑、游说。 鸿曜扭动机关,将蜡烛卡进墙壁弹出来的金属底座上。 “永安宫里到处都是天师的禁卫,只有千秋殿的内庭没有,朕不愿惊扰阁下,又有一事今夜就想请教,只能出此下策。阁下见谅。”鸿曜徐徐说道。 “陛下请讲。”谢怀安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研究地毯的花纹。 鸿曜搬出一个漆面大箱匣,摆在他和谢怀安中间。 谢怀安立刻想起刚穿越时地上那个装人头的箱子,脑中飞掠过无数恐怖的想象。 他的胃里反射性地翻涌起恶心的感觉,冷汗湿透鬓角,只觉得鸿曜要是再来一个血腥恐吓,他估计就要当场升天。 鸿曜开了箱盖。 摇曳的烛光下,谢怀安眯起眼睛,看到缓缓露出来的……芭蕉叶。 箱子内部整齐地塞着几卷叶片,缝隙也没放过,填着狗尾巴草。小抽屉里放了一串打磨光滑的细木签,还有一只龙头金缕剪。 “朕一直有一个心愿,”鸿曜平静地说道,“朕长在深宫没什么玩伴。木头削多了也腻了,就想跟人学怎么编蚂蚱。” 谢怀安:“……” 信你才是我脑子进水了。谢怀安捏起一卷芭蕉叶。 他不敢在鸿曜面前动剪刀,也不敢粗糙地撕叶子,拿出了绣花般的精神仔细处理着叶片。 正是盛夏,密室虽有通风口依旧如蒸笼般闷热。几条叶片撕完谢怀安浑身像水泡过一遍,衣衫湿透。 “陛下请看,这里绕出一个圈,这两条叶子绕过来按住,打结,后面就是重复这个过程……”谢怀安闷头讲着。 “阁下不必多虑,用剪就是。”鸿曜拿起剪刀,学着谢怀安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做了起来。 伴着一墙之隔激烈的动作大片背景音,他们安静地编起了蚂蚱。 谢怀安抬眼偷瞧,见到鸿曜当真专心做起手工活,七上八下的心落了下来。 隔壁的嗯嗯啊啊声接连不断,谢怀安听得一张脸蒸腾起热气,不自在地扭了扭,摸向箱子里木签和狗尾巴草。 箱子里为什么会放这些东西? “陛下,这些我能用吗?” “请便。” 谢怀安拿起木签和狗尾巴草,凭着直觉乱缠一通,弄出好几串简易的兔子。 一句话突然出现在谢怀安的脑子里,没头没尾的。他觉得有趣,就揪着两根毛茸茸的草叶,用微弱的气声自娱自乐道: “兔子耳朵晃啊晃,今天是晴,明天是雨。” 鸿曜的耳尖敏锐地颤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搓着叶子:“阁下若是累了,身后那面墙可以靠。两边的不能动。” “陛下还有其他想学的吗?”谢怀安总觉得这事不应当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来日方长。” 鸿曜心情似乎一下子转好。他取下手套,挪开箱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贴近谢怀安,示意谢怀安伸出手。 带着薄茧子的指腹再次覆上谢怀安的手腕。 温热的真气涌入谢怀安的身体,驱赶受惊后的疲惫。 鸿曜头微垂,眼神黏着谢怀安在烛光下莹白的指尖。他的神情异常平静,没有渗人的阴森和假意的深情,像一个陷入某种回忆的忧郁少年。 咔哒,咔哒,咔哒。 墙壁上的花瓣机关转动了三下,归于无声。 “陛下?”谢怀安抖了一下。 “老样子,别出声,别动。”鸿曜拿起黑绸缎眼罩。 谢怀安眼皮颤动着闭上眼,视线重新归于漆黑。 一阵细微的机关启动的声音后,鸿曜臂膀发力,像先前一样把谢怀安捞了起来。 解开眼罩后,谢怀安发现自己又被放回了龙床上。 圆脸太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纱帐被挂起,门窗紧闭。鸿曜随手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沿穿起靴子。 门外传来敬事监太监细弱的喊声:“三更到了,三更到了。” 敬事监太监等了一会,尖着嗓子重复道:“三更到了,三更到了。天师明日南下布道,有出行大典,望陛下今夜节制。” 敬事监的太监为天师办事,管着甘露圣殿里一堆圣子圣女侍奉天师的次数,也会记录皇帝临幸的过程。 鸿曜面色阴郁地走向门口:“阿父的事朕自然记在心上,轮不到公公操心。有多远滚多远,扰了侍君兴致,朕让你活不过今晚。” “喏、喏。”敬事监太监抖得像鹌鹑似的下去了。 鸿曜听了半晌,转身对谢怀安说道:“听壁脚的虫子走了。再待一会,朕送你到偏殿。” 他说完抱胸靠着墙壁,眼帘垂下盯着地面。 手边的嵌螺钿紫檀桌上还摆着从兰池宫里收缴来的一堆草蚂蚱。 看上去阴森中带着点搞笑,搞笑中又有点可怜。 谢怀安跪坐在龙床上逐渐走神。 天师,天师,又是天师。 大浴池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系统嘴里问出了天师力量的来源。 大景和任何一个古代朝代一样,灵气消失殆尽。百年前天外的碎片意外坠入此世,母片砸进昭歌城,两个子片分别落入北方荒漠和大景皇宫。 坠进皇宫的那片击中了一个行人,行人当场毙命而后复活,领悟了能使白骨复生的力量,成为日后的天师。 天外碎片激起了一部分世界本源的灵力。经过百年,大景发展出了不完善的武学真气和机关术,却无力与天师强横的活死人大军对抗。 景朝逐渐陷入黑暗,豪奢之家攀附天师吃得肚满肠肥,贫民信仰天圣教,希求死后的福报甚至永生。 系统为了纠正偏差降临此世。只要日蚀发生时,谢怀安、天师和昭歌城内的母片近距离站在一起,系统就能粉碎天师的力量。 听上去很简单,就好像他迈出一步就能当个英雄似的。谢怀安一边想,指尖一边在绸缎被面上瞎划。 系统只是说明了功能,没有强制执行。他可以选择做或者不做。 如果保持现状,他有把握说服鸿曜自己只是个意外转世的游魂,在深宫里当个工具人得过且过。如果上前一步…… 系统说天外飞石降下后,大景的天就变成了血红色。也许天师消失后,天会变回他印象中的湛蓝。 他不会治国理政,当不了什么贤臣,发挥完系统的效用就跟鸿曜申请假死出宫好了。带个会做饭爱说话的活泼侍从,养只贪睡猫大黄狗和赖皮鸟,过上有人搭伙的小日子。 谢怀安嘴角愈发飞起,心在畅想中飞到了天上去。 “阁下?”鸿曜打破沉默。 谢怀安心道择日不如撞日,阖上双眼做高深莫测状。 “陛下之前说……天师上达天意法力无边,果真如此吗?” 谢怀安唇角噙着笑意,声音在殿内空灵又清晰:“我要是他,就不会明天出行。云在聚集,连绵的细雨将扰乱南下的路,今夜就会有雷雨。” 鸿曜骤然抬头,一抹黑云般衣袍滚滚地飘来,双手攥住谢怀安的肩膀,力度大到让谢怀安感到痛意。 “阁下能测算天象?” 谢怀安眉头微皱,不适地动了动。 鸿曜很快松手,像是担心谢怀安闭着眼睛也能被吓到,收敛了狰狞的神情。 “不仅是云。我得跟陛下坦白……我确实还会一些东西。我是一抹游魂,却冥冥中能察觉到天意。” “天机可测,日月星辰有运行的轨迹。我能看到阴晴寒暑,也看到日蚀将要来临。” “我无意欺骗陛下,证明的话很简单,今夜陛下看看天色就知道了。” “对了,我姓谢,名怀安。前尘尽忘,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情。” “怀安。” 鸿曜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谢怀安的名字。 这是个轻飘柔和的名字,念起来几乎不用费力,含着一片云朵似的。 鸿曜停顿了许久,才用耳语般的声音继续道: “今夜蜻蜓低飞湿气重,无雷也会有雨。谢君测算今夜算不上什么证明。” 谢怀安轻笑一声:“那就今夜、明夜、后夜,每到此时陛下尽管来问,我告知陛下昭歌晴雨。要是算错一次,任由陛下处置。” “信,朕信,”鸿曜的碧眸泛着疯狂的笑意,“谢君要是有通天之能,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朕会锁……会把你供起来。” 你说了锁吧!谢怀安差点绷不住表情。 “谢君可知看到天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选择了陛下,”谢怀安睁开眼,保持着气势开口,“我对陛下交出信任,愿陛下不负于此。” ※※※※※※※※※※※※※※※※※※※※ >w<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衍衍衍、头顶轰哗小烟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好、好、好。”鸿曜连声说道,眼中疯狂之色更甚,嘴角抽搐似乎想要弯出笑容,指腹摸向谢怀安的脸。 谢怀安见形势不对,果断放弃了继续谈日蚀的打算,掩住嘴重重咳嗽了一声,往床榻上没骨头似的一倒。 “今夜就到这里?陛下早点休息,我也去睡个好觉。” 谢怀安闭目含笑时颇有道骨仙风的气韵,而今眼珠乱转躺得毫无正形,让人想把他拎起来顺直了,验证方才那模样不是大梦一场。 鸿曜恍如从梦中惊醒,恢复成眼神阴郁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倚在床栏杆上,欣赏了半晌榻上人懒散的姿态,从唇缝里挤出声音:“坐直。” 谢怀安硬着头皮拖延了一会,爬起来正坐跪好。 他的石榴红寝衣带子系得很松,几番折腾下衣襟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与若隐若现的胸膛。 鸿曜道:“自己弄好。” 谢怀安:“?” 谢怀安一低头,啊了一声赶紧找起衣带。 他不熟悉绳结的位置,系了半天没系好,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水。 这红得娇艳又薄又透的寝衣是原主的审美风格,他喜欢淡一点的,怕改变太多惹来麻烦就没让空青换衣服。 现在跪坐在黑漆漆的龙床上,当着小皇帝的面系衣裳叫什么事,以鸿曜的脑子怕不是要误会他在诱惑君主。 “松手。”鸿曜一巴掌拍上谢怀安的手背。 鸿曜神色阴鸷,拽过谢怀安的衣带三下五除二地绑好,没露一条缝隙。 谢怀安不敢动弹,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不爽。 他见过铜镜里谢侍君的模样——没有顶着别人面皮的陌生感,除了谢侍君常年抱病眉眼间笼着柔弱的气质之外,他还挺适应的。好像自己应该差不多也长成这样。 不敢说凭一张脸就能走遍天下,自恋点说至少够得上一个美字。 鸿曜这态度好像他是一根柴火棍、芦苇草或者大麻袋,也不是说要什么好待遇,至少应该再温柔点吧…… 谢怀安顿住,茫然地眨眨眼。 奇怪,他跟鸿曜算是一言不合就可能被摘脑袋的关系,为什么他会这么想? “谢君要是不会穿衣裳,下次叫人挑容易穿的。”鸿曜收了手,抱胸俯视自己的作品,语气像一条冰冷而柔滑的蛇。 “知道了知道了。”谢怀安瘪嘴,又拢了拢衣裳。 “又或者……爱妃是想让朕亲自代劳,朕不解风情了。”鸿曜神色一缓,调笑似的说道,拽来漆盘上备好的红绸布,双手展开向床上一抖。 谢怀安猝不及防地像新娘子一样被盖住,视野一片暗红。 “天色已晚,该歇息了,请谢君再当回一个宠妃。朕帮你卷,还是你自己卷?” 谢怀安:“……” “我自己动。” 也对。皇帝推了祭祀在寝殿和爱妃缠绵,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着千秋殿,敬事监的太监指不定还等在门口。既然要出门,肯定要摆出承尽恩泽的架势。 谢怀安将红绸布在床上铺平,压住边缘拽着布料向另一边滚去,别别扭扭地将自己卷成一个春卷。 鸿曜一把将春卷捞起来,抱着往殿外大步走去。 谢怀安装成一个卷,头埋在少年天子的脖颈处。 鸿曜动作平稳,但手臂绷得很紧,谢怀安怀疑自己是个随时会被甩出去的抛接球。他试着想象鸿曜的表情,只能想到阴森的碧眸。 太尴尬了吧……不过鸿曜发育不错,个头真高啊。 小皇帝信没信啊,得找机会探探他的口风……就是别到时候又阴恻恻的,怪吓人的。 谢怀安努力发散思维,然而思绪总是绕到鸿曜身上。 短短的回廊好像有几千米长。 “陛下!”一道尖着嗓子的叫声传来,敬事监八字眉的太监拎着衣摆小步跑来。 谢怀安一个激灵,装作无力昏睡,整个人的重量落到鸿曜臂弯中。 “陛下,敢问侍君几番受幸?侍君这样是要留宿千秋殿?这不合规矩啊,”敬事监太监谄笑道,“还请陛下赏些薄面,小的日后还得向天师禀明。” “三,朕就是规矩。”鸿曜步伐不停。 “喏……” 又走了几步,千秋殿的女官候在路旁:“陛下,婢子叫人备好了热水,是送到陛下的寝殿,还是……” 鸿曜吩咐道:“侧殿。你不必管了,夜还长着。” 女官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谢怀安听懂了鸿曜话里的意思,暗搓搓地做鬼脸。鸿曜应该是还没装够,待会会在侧殿不停地要洗澡水,坐实自己独宠美人彻夜欢情的人设。 这些人都不觉得奇怪吗?小皇帝明明从头到脚都写着冷酷无情没有欲望。 等好不容易到了空置的偏殿,谢怀安落到床上从绸布里一滚,自己解开自己,缩进锦被里蒙着头再不出来。 “谢君这就害臊了,蒙着不闷吗?”鸿曜俯身戳了一下被子。 谢怀安坚定地装死。 鸿曜话锋一转:“谢君能观测天意,在朕身边当侍君受委屈了。” “任职就算了,我没什么想法。”谢怀安的声音细若蚊蝇。 “那便如此,谢君好梦。”鸿曜没有多纠缠,放下床帐。 谢怀安等了一会,将被子掀起一条透气的缝隙。 殿外传来交谈的声音,大概是空青赶来接应了千秋殿女官的活计。烛火被熄灭,窗子外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 鸿曜没有离开。 他让人熄了偏殿的庭燎,面对黑暗的院落倚在廊柱前。 登基第四年时,鸿曜八岁。一个年轻的将军循着一道特殊的令牌摸进皇宫,鸿曜因此学了武。 如今鸿曜身体强健、耳聪目明,站在庭内他能分辨出殿内外暗卫的气息、活死人的死气、下人的窃窃私语。 往日他会静静听一会,今夜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鸿曜听着谢怀安的呼吸,回顾着谢怀安的每一句话、每一抹神态,沉默地等待一场雷雨。 天师常说天象即天意,天下能知天意的唯有他一人。 数十年的相处中鸿曜知道天师确实能测算天象,明日天师出行布道,也正因为算出了南方将有霖雨,是传递圣音的时机。 但天师的测算是模糊的,勉强能准确到几日,不能准确到几时。 宫里负责卜算天象的还有钦天监,但里面养的数十个属官没有真本事,只会配合天师的判断给出吉凶占定、立出种种天圣教的规矩。 没人能像谢怀安一样,轻描淡写但又笃定地说出自己知道某日的天象。 就好像天师只是在天门外擢取一鳞半爪的天音,而谢怀安已经高坐天庭俯视人间风雨一般。 可能吗?可信吗? 鸿曜阴沉地站着。 昭歌城夜渐深,乌云遮蔽星与月,宫墙内外灯火点点。 大多数人已熟睡,满腹心事的人难眠。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紧接着是瓢泼大雨。 仿佛积攒了数十天的雨气都在这个瞬间爆发开来,雨点密集、雷鸣阵阵,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鸿曜仰望黑暗的天空。他呼吸沉重,肌肉像铁一样紧绷,任由肆虐的暴雨打湿了前胸后背。 同一时刻。 昭歌城郊,机关重重的山洞深处,衣着鲜艳繁复的青年摆弄着一个彩绘小木鸟,面带忧色地侧耳倾听。 城里一户老宅,目若朗星的少年挑灯夜读,突然放下书,拔出一柄磨得锃光瓦亮的剑,大步跨进雨中起舞。 永乐宫内玉液池畔,陪伴天师夜游玩乐的圣子圣女们薄衫湿透、娇呼连连。 谢怀安睡得很香。偏殿内安神香轻烟缭绕,他蜷缩在床上做了一个美梦,晶莹的口水从微张的唇边滑落,打湿了一小角绫罗软枕。 次日,殿内昏暗、窗外雨声淅沥。 谢怀安含糊地出了几声动静,不愿起身。 空青就候在附近,听到声音马上走了进来。 “侍君后半夜有些发热,现在感觉如何?婢子叫了院使看诊。但今日下雨兼之天师出行,甘露宫里的贵人们事情多,太医院一时半会顾不上来。” “还好。”谢怀安软声道。他头脑昏沉浑身倦怠乏力,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住到了千秋殿,“陛下呢?” “陛下还在朝天门送行。”空青扶起谢怀安,拉响帐子旁的金铃铛。 几个小侍女得到示意,捧着洗漱物件鱼贯而入,替榻上的谢怀安整理了一遍,而后换了一批人进来服侍更衣和梳妆。 “妆就不必了,再简一些。”谢怀安任由小侍女们打扮着,等要涂粉时清醒了。 虽然要求过简化,但晨起梳妆只是从数十道步骤简化成了十余个步骤,还是这么麻烦。 谢怀安觉得自己快被熏入味了。 泡澡池子有香、洗脸澡豆里有香、衣袍提前熏好了香,上妆的一堆膏脂也异香扑鼻。香粉不仅要抹脸,胸腹、后背双臂双腿都要抹,一套流程下来恨不得再昏睡过去。 “是……”捏着白釉瓷罐的小侍女迟疑地望向空青。 小侍女很早就听说兰池宫的谢侍君难伺候得很,下人随便哪件小事做得不够贴心都是要被罚的。她来到兰池宫后第一次轮到近身服侍,听到谢侍君开口紧张极了。 谢侍君昨夜承了恩泽更是留宿千秋殿,正该是用心装扮的时候,怎么反倒不用了呢? 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该怎么做才好?受点体罚没什么,可千万别扣月钱。 “侍君既然开了口,你照办就是。”空青瞥了一眼,淡淡道。 小侍女鼓起勇气,从镜子里偷瞄了一眼谢侍君的神色,撞上一双含笑又水润的眼。 这双眼眼尾上挑,带着天然的淡粉色,不用上妆都让人的心软成一团。 最叫人心脏怦怦直跳的是他的眼神,没有高傲鄙夷、轻视冷淡,带着温柔的笑意望过来,好像她不是在小心窥探,只是一个顽皮的女孩。 啊。小侍女的脸顿时红了,马上又担心起来。 谢侍君的面色也太苍白了些,真的不用上些胭脂吗? ※※※※※※※※※※※※※※※※※※※※ ·w·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泽空、咸鱼安安 10瓶;alotu 5瓶;柠檬精 4瓶;阿衍衍衍 2瓶;渺渺聿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殿外雨声淅沥,宫内早早点起烛火。 谢怀安打听了昨夜的雨,听说昭歌城内雷声大得骇人,闪电劈焦了宫外的一棵老树,鸿曜几乎一夜没睡心情却不错,天未亮就去向天师请安,临走时特意叫人不要打搅谢怀安。 妙十三圣子借禜祭名义行私人之事被敲打,空青语焉不详地说她会做点措施,让圣子再不会踏入兰池宫一步。 谢怀安放下心,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吃着点心逗鸟,将一堆问题暂时抛到了脑后。 “怀安,怀安!”羽翼柔顺的大鹦鹉兴高采烈地叫着,鸟喙探出金丝笼子凑近谢怀安。 它被鸿曜送来兰池宫之后,吃的是精细稻谷和去了籽的鲜果,住的是豪华宽敞的居所,定时被宫人溜着放风。 鸿曜让谢怀安在千秋殿的偏殿里常住之后,这只鹦鹉又被人从兰池宫里拿了回来,此时放在美人榻旁陪谢怀安解闷。 谢怀安摸了摸蓬松的鸟头:“你真可爱,是不是得给你起个名呀。” “怀安,怀安!”鹦鹉呼扇翅膀。 “叫胖胖好了,吃得滚圆的胖胖鸟。” 鹦鹉听到名字翅膀挥得更欢了,叽喳叫了一通,矮下脑袋一个劲地往谢怀安指尖下拱。 空青抱着薄毯走近:“侍君,外面风大雨大,您怎么又开了窗子,小心受凉再发起热来。” “就剩下些小雨点了,不怕。”谢怀安笑盈盈地说道。 空青与谢怀安相处多日,眸子中多了些情绪,言语也自然了许多,她将薄毯搭在谢怀安腿上,转头去关窗。 “婢子给您关小些,您瞧着面色还是不太好。太医院的圣手们可真是……研究医理没见着如何,伺候甘露宫一个比一个积极。” 空青将窗子固定好,确定谢怀安不会吹到风,突然鹦鹉大声闹了起来,她回过头,神色一变。 “侍君?” 方才还精神不错的谢怀安斜在榻上,眉头微蹙手扶心口。针扎般的刺痛骤然袭上他的心脏,他说不出话,眼前满是黑雾。 “侍君,心口疼吗?”空青小跑过去半跪在榻边。 这阵刺痛来得快去的也快,谢怀安眼睫颤动,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缓过了气。 “不要紧……”谢怀安看到空青凝重的神情和鹦鹉的豆豆眼,笑着安慰道,“突然有点心悸。” 空青拿帕子替谢怀安拭去额上的冷汗:“侍君好好歇着,婢子再去催太医。您不能一个人呆着,要不再叫几个机灵不惹事的侍女进来陪着?” “不必了,”谢怀安手搭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笑容有些狡黠,“人多了我不自在,做事都得端着——好空青,陛下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有些奇怪的小地方记得帮我跟其他人保密。” 这几乎是明着跟女官坦白某些事,暗示他们从监视者和被监视者的关系可以转换为更轻松的联盟。 空青的思绪有一瞬间空白。她遵从皇帝的命令成为兰池宫的女官,从没想过能听到谢侍君这样的表态。 “侍君保重身体,婢子明白。”空青低下头。 她往谢怀安手边放了个唤人的小铃铛,拢好谢怀安身上的薄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匆匆离去找大夫去了。 谢怀安等空青一走,慢慢下榻,打开了窗。 雨已停歇,空气中有让人放松的泥土味道,蝉鸣声、蝼蛄声和大鹦鹉的喳喳声此起彼伏,谢怀安听了一会,跟着轻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乌云遮蔽了日头,没有让人心浮气躁的血红色,天色就像谢怀安印象中正常的阴天。 心口仍隐隐作痛,谢怀安歇了片刻,在心里问道: “统统,你干什么呢?” 原身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久病成良医,谢怀安已经有了经验知道锅要找谁背。 如果是心虚气短、体弱疲惫,八成是原身本来就有的弱症,多歇着少动弹就好了。 如果是胃腹钝痛,肺里有止不住的痒意,就是皇帝那杯毒酒还没消化干净。系统将他拽入躯体,消除了大部分毒酒的影响但多少留了损伤,多养些日子就好了。 如果是心脏刺痛、满目昏黑,不用问,就是系统又在闹事情。系统的功能会消耗精气,听个预报就叫人疲惫得想睡觉,重播多了就会心口发疼。 按以前的经验,这种消耗能通过休息补回来。今天谢怀安睡了个懒觉又补了午觉,依旧哪哪都不太对劲。 系统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在谢怀安脑子里响起欢快的旋律。 “亲亲,根据综合计算的结果,昨夜世界偏离值降低32822.24,是您开展工作以来最有成效的一次!” “本系统吸收到足够能量,除了解锁完整版预报之外正在进行版本升级。升级期间智能上工提醒功能关闭,请您自律工作哦。” “你悠着点啊,别跟抽水机一样抽抽抽的,给我留点缓过劲的时间。”谢怀安听到偏离值降低,笑了笑,“升级就不用了吧,能预测到日蚀是哪天就行。” “亲,升级后的版本将有助于您的神棍事业、贤臣生涯,您一定会喜欢呢!系统会根据您的身体计算合理的升级时间,本次升级已耗时十二小时零七分十五秒,接近尾声时能量传输会有不稳定的情况出现,请亲亲多包涵。” “必须要升啊……”谢怀安茫然、深思而后逐渐委屈。 使用系统的功能会消耗宿主的精魂气力,这是制约也是代价。很可能功能越强代价越大,以防纠偏不成又诞生第二个天师。 这没什么,不管系统能提供什么功能,不用就是了,但万一它又像消除天师力量那样,出点什么有用的功能呢? 刚复生时那股深深的疲惫感又回来了,谢怀安游魂般走回美人榻,失去了全身力量般瘫软下去。 “别再闹出什么新东西了,我不想知道。我还没睡几个好觉呢……” 系统下线了。鹦鹉快乐地轻咬谢怀安的手指,收到几下敷衍地摸摸。 “怀安!喳喳喳喳!”鹦鹉没分到饲主的注意力,在笼子里大呼小叫。 “胖胖,别闹。”谢怀安软绵绵地说道,“我在思考人生关于干活的重要问题……算了,这个绿豆糕为什么是咸的啊,谁这么爱吃咸口啊,应该是甜的吧。” “喳喳!” 午后,鸿曜陪着天师完成祭祀行神等一干事宜,赶回千秋殿。 他焚香沐浴,换了身庄严肃穆的黑袍,来不及晾干的湿发直接束进金冠里,大步走向偏殿。 “怀安,怀安!” 帘架门前,鸿曜灵敏的耳朵听见鹦鹉吵闹的叫声。 紧接着是一道清润的声音:“不对,跟我学,好吃,好吃。” “怀安,怀安!” “说好吃这个果子就给你,要不我自己吃了。” “喳喳喳!” “哎这个好甜。” 鸿曜伫立在偏殿门口,听了一刻钟的“喳喳喳”“笨胖胖”“怀安喳喳”“吃吃吃”等人鸟对话,重重清了一声嗓子,走进殿中。 谢怀安正倚在美人榻上,闻声手忙脚乱地放下果盘。 他一天都没怎么动,又被升级中的系统悄摸摸地抽取着精气,猛然起身眼前一黑。 鸿曜沉声道:“坐,不必多礼。” “陛下,陛下。”胖鹦鹉缩着头文雅地啾了两声,似乎害怕鸿曜的气势,往横杆另一头挪了挪。 “多谢陛下……”谢怀安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手放膝上,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在跟鹦鹉抢果子。 鸿曜的步子很稳,靴底踏上云纹地毯发出细微的声响,短短几步路走出心理战的压迫感。 谢怀安盯着自己的指尖,绷紧身躯严阵以待。 他被吓了太多次已经形成下意识的反应,加之对鸿曜的记忆停留在昨夜尴尬的红绸布上,浑身不自在。 淡淡的檀香气从鸿曜身上传来。 “先生。”鸿曜轻声唤道。 叫我?谢怀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缓缓抬头,对上少年天子阴沉的碧色眼眸。 这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信任的意思。 谢怀安感觉自己像被蛇盯上的猎物,硬着头皮弯起唇角,装出世外高人的淡然, 鸿曜侧坐在榻边,双手状似亲密地搭到谢怀安手背上。 谢怀安发现鸿曜依然戴着手套,只用几个指腹触碰到他的手背。这动作往好了想,好像他的存在是场幻觉,多碰几下就消失了似的。 就是在嫌弃吧。抱都抱过了,小皇帝这洁癖程度怎么还天天变啊。谢怀安腹诽。 “昨夜惊雷阵阵,朕已信先生的本事。先前多有得罪之处,先生见谅。”鸿曜道。 “陛下相信就好。” “有记载以来大景从没有过日蚀,先生说日蚀必将来临……这是真的吗?” 谢怀安双眸微睁,很快演变成恰到好处的浅笑,垂眸说道:“我说出口的判断,必会实现。” “先生可会……预知到确切的日子?”鸿曜声音放轻,近似于气音,滑过谢怀安的耳畔。 “天意会降下答案,”谢怀安用更轻的声音说道,好像耳语呢喃,“我只能告诉陛下,日蚀的轨迹近了,就在本月。” 鸿曜起身,掸了掸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面向谢怀安长揖不起。 谢怀安一瞬间毛都炸起来了,心砰砰跳着震得脑内一阵眩晕:“陛下快请起。” 鸿曜腰弯得更深,声音低沉:“请先生告诉朕准确的时日。仙神会更迭陨落,日蚀过后,先生便是大景的新神。” “我无心权势,只想有个小院子整天舒服躺着,陛下别吓唬我了。” 谢怀安强笑道:“至于准确的时日,陛下既然想知道,我自会尽力而为。” 鸿曜直起身,神情阴郁:“此事先生莫要声张。” “事关天意,只会让陛下知晓。”谢怀安唇角保持着微笑,心里直打鼓。 听鸿曜的话音,他也知道日蚀能削弱天师的力量? 怎么办,是趁这个机会直接说这事自己有办法,还是旁敲侧击一下鸿曜想干什么? 谢怀安斟酌间面色越发苍白,恰巧赶上系统抽得猛了点,心脏一痛。 “呃。”谢怀安身躯微弯,双目紧闭,手再次扶上心口。 “先生?”鸿曜手套都没摘,直接抓向谢怀安的手腕。 “没事……一会就好了。”谢怀安避开鸿曜的手。 这是系统造成的意外,诊脉也没用还可能出岔子,还是尽量别折腾为好。 鸿曜没有搭理谢怀安。一回生二回熟,拽掉手套捏上谢怀安的手腕。 覆着薄茧子的温热指腹按上细滑冰冷的腕子,肌肤相贴,两个人都颤了一瞬。 “太医今日来过了吗?” “都是些小毛病,应该就是没睡好吧。”谢怀安挣扎地抽回手。 他越想越觉得麻烦,只觉得再犹豫下去头都疼了起来,干脆放弃了绕弯子的打算。 “有一点事我得告诉陛下。说起日蚀,我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什么?” 谢怀安调整呼吸,含笑说道:“陛下,您听说过安厉星的子母片吗?” ※※※※※※※※※※※※※※※※※※※※ °w° 谢谢: 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悬昼aq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竹子 41瓶;花开 9瓶;严不大与步很行 3瓶;驳酒、一只不可爱的小可爱、阿衍衍衍 2瓶;江洋现女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就在昨夜,我看到了天师力量的本源。” “星辰坠下碎片,分为子母两片。母片位于昭歌城中,子片就在天师体内,咳咳,如果日蚀到来……” 谢怀安说着停顿一瞬,闭紧双眼。 他心脏的疼痛没有消失,针刺般时不时地来上一下,叫人直冒冷汗。 “身体为重,稍后再说。”鸿曜按住谢怀安的肩膀,让他靠回榻上。 “无碍。”谢怀安推拒道。 这大概就是系统说的“升级接近尾声时能量会不稳定”,谢怀安担心夜长梦多,深吸一口气压下疼痛的感觉,含笑说道: “日蚀降临时,天师力量趋弱,母片力量增强。如果让我、天师与城中母片近距离站在一起,我有法子消除星辰的力量。” “消除……力量?”鸿曜重复道。 “关于生与死的,原本不属于天师的力量。” 鸿曜沉默良久,问道:“先生作法,可需祭品与法器?” “不用。不过子母片之事是我梦中所得。以防万一,能亲眼见一见最好。毕竟我与陛下相识以来还没出过这皇宫一步。”谢怀安灵光一闪,试探地提了一句。 这几天困在兰池宫,他快要闷出毛病了,做梦都想去外面转一转。 鸿曜碧色的眸子凝视着谢怀安,缓缓说道: “天师南下布道,现在这宫里倒是最容易出入的时候。朕有方法出宫,但先生这身子骨不行。” 有戏!谢怀安眼睛一亮。 他心里一高兴,连带着抽痛的感觉都消失了,只觉得自己能绕着千秋殿跑一个来回不带喘:“可以,我现在就可以。” 鸿曜不置可否。 谢怀安观察鸿曜的表情,似乎还可以再争取一下,刚想开口,一阵熟悉的眩晕猛地袭上他的脑海。 “先生?”鸿曜一手扶住谢怀安的后背,一手抓上他的手腕。 “没事没事。”谢怀安艰难地保持着笑容。 谢怀安的意识被拉扯着向深渊坠去。他瞧见鸿曜凑近的脸,看到那双碧眸里骤然涌现的情绪。 这是惊愕……还是焦躁? 谢怀安想说“放心,很快就会醒的”,话没说完,彻底晕了过去。 漆黑的意识空间里,伴着格外激昂欢快的旋律,系统的机械音响起: “亲亲!还在为任务进度而发愁吗,还在担心没米下锅无法开展伟大而神圣的职业生涯吗?正式版神棍养成系统已经升级完成,现在开始为您讲解呢!” 谢怀安:“……” 就知道是你在搞事情。 “统啊,下次升级你检测一下环境?这说着话呢……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惹得小皇帝多想,多麻烦。” 谢怀安头疼地不去想鸿曜的反应,就地躺平。 “亲亲,收到您的建议。系统以后会将升级统一放在晚间呢。” 随着系统的话音,漆黑的空间中闪烁起地图。 昭歌城的位置燃起星子般的光点,此外无数城市的位置被点亮,旁边标注有阴晴预测及温度。 “首先祝贺您,您的天气预报已升级为完整版,可以看到全国各地以及争议地区的天气情况。” “嗯,很有用,”谢怀安敷衍地点头,“我对当个预测天气的神棍吉祥物更有信心了呢。” 系统:“下面荣幸地为您介绍大雍气象服务平台——” “这是基于天气预报服务,为您的业务特别定制的神棍平台,具有精准预测、农田水利测算、森林防火预警、定制模块等诸多功能。” 地图消失,变化成浮在半空的透明屏幕。 谢怀安眯起眼睛。 透明屏幕飘到他的眼前。 谢怀安凭着本能意识到这个古怪屏幕的用法。某个按钮应该是搜索键,某个栏目应该能够向右继续拉,某个地方应该能点击展开…… 屏幕最上方的细栏里显示系统所说的栏目,屏幕面积最大的部分显示栏目内容。 当前界面是“精准预测”,能看到昭歌城一天内的天气变化,清晰地知道城内几点多云几点转雨,并且有十二时辰和二十四小时制两种时间记法。 页面随他的意图而变,显示出其他城市的二十四小时天气情况,此外还能拉出未来十五天的天气预测。 谢怀安试图去点其他栏目,发现灰色的栏目名没法启动,松了口气。 “这个挺好,鸿曜再问我天气就不怕露馅了,指哪打哪,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系统:“是呢,再提醒一遍,系统功能采用亲熟悉的方式展现,会有不属于当前时代的表达方式,请您甄别留意。受能量值影响,本次升级只搭建了平台的基础框架,只要您积极完成任务,将会解锁更多功能。” “好呢,我努力——”谢怀安拖长声音。 “气象服务平台是主动触发型功能,使用时闭目默念开启气象服务平台,即可成功启动。” 系统补充道:“当前展示的功能不会对您的身体产生副作用,亲亲可以放心使用。不过功能虽好,依然是以您的精气为媒介搭载运转,使用时请注意时长哦。” “放心,谁没事在那研究天气预报啊,”谢怀安道,“对了,既然有这个了,晚上定时的那个还播吗?” “定时预报是被动触发型功能,您可以自行选择关闭或开启呢。” “好诶,”谢怀安乐了,“那先关了吧,万一要晕遁的时候再打开。” “那么本次介绍到此结束。亲亲加油呢!” 系统来得快去的也快,一阵乐声后匆忙下线了。 谢怀安的意识陷入沉重的身体。他想回味一下系统的功能,忽而感到自己的手腕子被什么人耐心按着。 咚咚,咚咚。 寂静中,他的心跳声和脉搏一样清晰。 “先生。”鸿曜平淡地唤道。 鸿曜还在旁边?谢怀安的心跳加快。 每次一睁眼看到皇帝都没什么好事,谢怀安快有心理阴影了。 他闭着眼睛放匀呼吸,在装睡和认怂睁眼间犹豫不定。 鸿曜没有开口。 谢怀安等着等着,呼吸渐渐平稳。鸿曜的凝视下,他抱着忐忑的心情坠入黑甜的梦乡。 醒后,用膳、逗鸟,安稳无事。 连着两日,鸿曜好像住在了千秋殿的偏殿,哪也不去了。他不提天外星辰也不提出宫,勒令谢怀安卧床静养,每日押着太医问诊,流水般的苦药一碗一碗往谢怀安面前送,偶尔也会亲自把脉。 谢怀安头一日还残留着些头疼脑热,倒头睡了大半天,再睁眼就闲不住了,逗鸟逗到无聊,总想到处溜溜。 鸿曜充耳未闻,第三天把自己的早课都换到谢怀安房中,大早上像模像样地诵经叩拜天师。 像是怕谢怀安闷烦了,鸿曜以诵经的名义搬了一大堆典籍到偏殿里,坐在床边开始给谢怀安讲天圣教大大小小的经典。有玄之又玄的教义、还有诸多显灵小故事。 谢怀安听得头大。 “陛下,我真的好了,不听故事了,我们出宫吧。” 鸿曜抖开一卷竹简:“先生能窥见天意,以先生看来,圣教经典能信几分?” “一分也没有,”谢怀安叹气,“我听不懂,也不想懂。陛下要是有兴致,讲讲别的?” 鸿曜没有多问:“除此之外朕有本《竹间辞》,还有洛安山隐士所著的《清游散记》,先生想要听哪本?” “这个……”谢怀安心念一转。 这些天鸿曜开始装温文尔雅,一口一个敬称。好像是个耐心的小皇帝在陪着世外高人说话,有问必答,几乎不会吓唬人。 但谢怀安总觉得不对劲,他怀疑鸿曜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一言一行都是在试探,叫着“先生”的语调也让人听着凉嗖嗖的。 “散记好了,听着有点像游记。” 鸿曜垂眸道:“先生不知道这本?” “没听说过,”谢怀安摇头,“大景的书我一本都没看过。” 这点他倒是和原身很像,谢怀安自嘲地想,说话可以,一遇到书面体就不会遣词造句,算是半个文盲。 “无妨,没听过就对了。朕讲不了《清游散记》,这是一个人口述的游记,只有他自己清楚。先生要想听朕讲别的,恐怕要失望了。” 鸿曜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唇:“大景只有圣教的真言,见不到什么别的经典。若是有了,禁卫们会处理。” “什么……意思?”谢怀安快忘了活死人禁卫这回事,咋一听不禁往枕头上缩了缩。 “都烧干净了,”鸿曜道,“天师有言,猪羊无需认字,会朝拜天圣真神就能获得永生。” 当夜。 千秋殿点起灯火,皇帝照旧待在偏殿沉溺美人乡,宫人已见怪不怪。 空青抱着一个雕花樟木箱走进屋中,将箱子放到地毯上,悄声退到门外顺便关紧门。 谢怀安正在教胖鹦鹉说话。亏他初见时还以为这是只聪明小鸟,后来得知这只大鹦鹉据说还是个雏鸟时就入住了千秋殿,脑子堪称同类中垫底,到现在也只有“陛下”和“怀安”两个词叫的顺溜,学啥学不会,要吃的最利索。 “脱了。”鸿曜冷不丁地开口。 谢怀安饶是经过了无数次惊吓,依然被这一句吓得大脑空白。他逗鸟喙的手颤了一下,小心地转过头。 “朕不愿说第二遍。” 鸿曜的表情很正经,正经到谢怀安开始怀疑自己:“是我想的那个脱吗?” 鸿曜踱步到樟木箱子前,弯腰打开金锁扣,说完了后半句话:“外衫脱掉,试这一套。” 谢怀安长长出了口气。 雕满了吉祥纹饰的箱子内分为上下层,摆了上衣下裳和氅衣,配檀香木折扇、白玉芙蓉冠、一双锦履。 这是一套缥缈出尘,随时能装作世外仙人谈玄的衣裳,不知为何还搭了一条素得毫无装饰的白纱带。 “出宫需要做些准备,需要先生配合一二。”鸿曜道。 “好。”谢怀安闻言嘴角不住上翘。 他扯掉外裳,只穿里衣,笨拙地捡起箱子里的衣服研究起正反面。这些天他算是在病中,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到现在也没学会这些宽袍大袖的衣裳要怎么穿。 上衣还好,裙裳系松了会掉,系紧了又勒得慌。第四次解开重系后鸿曜接过了衣带。 “先生这衣裳……永远穿不好了是吧。” 鸿曜微微低头帮谢怀安系好。他对衣服配饰的熟悉程度不像个天子,一会功夫将谢怀安前后打理好,甚至命令谢怀安坐到镜前,亲手帮他换了白玉冠。 “放松些,怎么绷得这么紧?”鸿曜道。 “我,努力。”谢怀安声音带颤,背挺得笔直。 小侍女帮人梳头绾发时细心又妥帖,小皇帝也这么服务人就很惊悚。鸿曜动作很慢,拾起一绺头发用指腹缓慢滑过,不像是带冠,像在琢磨怎么摘人脑袋。 等发冠带好,谢怀安脖颈已沁出细微的汗水。他晃了晃头,想要起身。 “还没好,别动,”鸿曜拿起白纱带,覆在谢怀安眼前。 “先生之前的心悸来得突然,朕甚是担忧。难得出宫一趟,朕在外面寻了名医。但那地方陈旧的规矩多,需要先生当个瞎子。” “我知道了……”谢怀安摸着纱布。 白纱由极细的纱线织成,看似严密其实有微小的孔洞。他戴纱布前睁着眼睛,此时隐约能看到外面的轮廓。 “能走吗?”鸿曜道。 “没问题。”谢怀安扶着镜台站起,按照记忆中的殿内格局自信地走了两步。 “不是这样,”鸿曜评价道,“要慢,要谨慎……先生,你走歪了。” “啊,是吗?”谢怀安快速转身,一下子没找到平衡,身形一晃随手抓到了什么。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触碰到温热的躯体,摸到坚硬又有沟壑、一块一块的肌肤。 这个高度……这是腹肌? “别动。”鸿曜一把攥住谢怀安乱摸的手。他再怎么号称厌恶与人接触,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 “陛下,你好烫啊。”谢怀安手心手腕都是热意,脱口而出。 ※※※※※※※※※※※※※※※※※※※※ >w<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olalal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鸿曜迅速收回了手。 他盯着谢怀安白纱蒙眼的脸,神情古怪而阴郁。 “陛下?”谢怀安自觉刚才说的话不太对。 “先生后面抓的那两下,还满意么?”鸿曜钳住谢怀安光洁的下巴。 “我道歉,我错了。” 这下轮到谢怀安脸上发烫了。他蒙着眼睛,觉察到鸿曜的靠近不由自主地打颤,挪动着身体想要离得远些。 鸿曜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谢怀安的耳畔: “先生先前说的子母片,朕思来想去应当指的是昭歌城中供奉的圣石。那地方防守森严,平日里只有一个法子能近观。看完诊朕就去游说此事,还请先生配合着。” “好……”谢怀安努力跟上鸿曜的思路。 他为什么会贴这么近说正事! 鸿曜步步紧逼,直到谢怀安后背贴上墙:“明日清晨出宫,一切已经安排好。你的身份是被朕寻觅到的方外高人,不出门知天下事,可测算世间云雨。” “这没问题,但装瞎子可能……” “白纱只是做个样子。走路时可以睁着眼,朕会在旁边搭把手。” “需要我提前背些什么吗?” “不必,先生按本性发挥就好。”鸿曜道,“这身份算不上伪装,先生装侍君已是受了委屈,出宫了自然该得到应有的款待。” 谢怀安没什么底气:“陛下,我说出口的就是我看到的东西,没那么多玄妙的话术。要是出纰漏了还请陛下帮忙掩饰一二。” “无妨。” “有人问我信不信天圣教呢?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朕说过先生按本心说话就好。” 谢怀安强笑着点点头。用神棍身份在外面跟人说自己不信天圣教,怎么听怎么不太靠谱。小皇帝没有变着法想要他的小命吧。 鸿曜轻哼一声,掐在谢怀安下颔上的手缓慢上滑,轻柔地抚过耳垂,按住不断颤动的眼皮,最终落到触感细腻的鼻尖。 他没有在乎谢怀安忧虑地抿紧的唇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魂灵复苏……也会影响身体吗?” 不等谢怀安回答,鸿曜的指腹在谢怀安的鼻尖轻轻一点:“先生啊,你这里新长了一颗小痣。” 次日清晨。 天子携谢侍君同游清凉殿。 永安宫是一座傍山而建的巨大宫殿群,清凉殿就在半山腰上,圆脸太监招呼了一批杂耍艺人进殿,锣鼓喧天地摆了好几个场子。 演罢,谢怀安被空青伺候着换了身神棍衣服,懵懵地和队伍里相同打扮的人替换了位置,混在人群中从殿侧的小门下山。 这……没问题吗? 替换前,鸿曜面上阴云密布地叮嘱了一番,叫谢怀安生出此事一旦败露就大祸临头的感觉。 此时谢怀安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台阶上,生怕漏了陷。 鸿曜一副富家公子的扮相挽着他的胳膊走在旁边,咔哒咔哒一阵缩骨,身高从比谢怀安高一头变成矮一头,但是脸没怎么掩饰,冰冷的碧眸低垂着。 到了查岗处,谢怀安放轻了呼吸。 一个太监双手揣在袖子里,尖声尖气地喊道:“站住,按规矩把腰牌都拿出来。” 太监的背后站着两个手持长矛、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空洞的眼眶注视着队伍的方向。 谢怀安透过蒙眼的白纱辨认出禁卫的身形,鼻尖仿佛闻到若隐若无的腐烂臭味,汗毛炸起,憋着气往鸿曜身边挤了挤。 这怎么办,天师的禁卫就杵在这里……怎么想都…… “哼。”鸿曜手握成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太监手一哆嗦,把牌子塞给领头的人:“得嘞,赶紧的赶紧的,您走好——” 谢怀安:“?” 这太监说话怎么还带颤音的。 谢怀安神情恍惚地从禁卫跟前走过。 禁卫和太监们才像瞎了眼的那个,放任明显不对劲的两个人走出了岗亭。 过了第一道岗路变得好走,很快谢怀安用同样的速度过了第二道岗。 到了山底下平缓的土路,他被鸿曜扶着钻进一架装饰豪奢的马车里,模糊地看到一个妆容浓重、骨架子壮实的紫衣女子坐在车架上。 赶车人沉默施礼后赶起了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宫外的官道上驶去。 风吹过山林,群鸦嘶哑鸣叫,隐隐有飘扬的钟声。 出宫了。 很好,挺好……这不很容易吗,鸿曜怎么又吓人啊! 谢怀安的嘴瘪成“一”字型。 “跟朕一起出宫,先生不愉快吗?”富家公子打扮的鸿曜柔滑地问道,熟门熟路地从熏香的车厢内摸出瓜果点心来,还不忘拿手帕沾水,为谢怀安擦了手。 “不,当然……”谢怀安抽动指尖,往回缩了一点。 鸿曜给人擦手的手法也很怪,像是在给艺术品上漆,一点一点蹭过每一处肌肤,令人毛骨悚然。 鸿曜像是知道谢怀安心里的疑问,低笑一声: “今天这装扮还是用力了些,那看门的狗儿险些没认出来。要是不换衣裳直接出来,就不会耽误这些功夫了。” 所以说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宫吗?谢怀安顾忌赶车人和自己知天下事的人设,没有随便开口。 他摸向鸿曜,大着胆子在阴晴不定的天子手背上写出禁卫两字,想询问天师的意图。 写完谢怀安想起自己写的是简体,对应当前的字型可谓是文盲写法,手一顿,面皮燥热着收了回来。 鸿曜竟是看懂了,抓住谢怀安不老实的手,带着他清瘦的腕子在坐垫上一笔一划写出正确的字型。 “天师算是闲出毛病了,恨不得手把手教朕行刺。朕为了满足阿父的心愿,可是费尽心思。” 怪不得天师对皇帝出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怀安僵硬的扯起唇角,轻声附和:“他的心可真大。” “因为一百多年了没人能杀死他,去了就是寻死。不说扫兴的东西了,先生,用些点心吧。” “好……唔。”谢怀安的手摸索着探向食盒,还没摸明白,微张的口唇被塞进一块莲子糕。 滑软细腻的糕点撑住了谢怀安的嘴,他不得不捂住嘴,松鼠一样吃了起来。 等好不容易咽下去,一个手帕擦去他唇角的点心渣,杯沿抵住了他的唇。 谢怀安握住杯子,就着鸿曜的手喝到清冽的甜酿。 “尝尝,和御厨的比起来哪个好?”鸿曜道。 “各有滋味。”谢怀安维持着符合世外高人人设的语气矜贵地答复着,浑身不自在地挪来挪去,想避开鸿曜不断递点心的手。 “先生不必多虑,既然眼睛不方便,这些小事朕代劳了。”鸿曜后面几个点心塞得没有那么粗暴,掰开了喂了一些,“这几种点心里,先生最爱哪一个?” 谢怀安眼珠一转。 来了,选择题时间。这两天他跟鸿曜朝夕相处,发现鸿曜很喜欢让他做选择题,时不时就会挑些什么内容叫他选。 小到想看哪本书、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大到方向性的站队问题。 就好像鸿曜手里有一份长长的问题清单,问完甜口还是咸口、选猫还是选狗……核对无误之后就能嘉宾配对成功似的。 呸呸呸,想什么呢。谢怀安晃了晃脑袋,选了最甜的那款:“第四个。” “最厌恶的呢?” “第二个。”那个最酸。 鸿曜无声地笑了。他忽而撑着垫子凑近谢怀安,好像他们仍在深宫中需要装恩爱的情人,牙齿咬在谢怀安耳垂旁边:“朕会做蜜食,回头做给先生。” “我,”谢怀安被温热的气流刺激得一哆嗦,艰难地配合鸿曜蜜里调油的话,“我也去学学,陛下想吃什么我做。” 虽然他突然有种直觉,自己做的饭狗都嫌吧。 鸿曜被这句话取悦了。 马车似是走进了街市,帘外传来喧嚣声。 鸿曜挨着谢怀安,垂下眸子从齿缝里发出轻声,透露道: “这次出宫很安全,先生大可放心。到了地方,会引先生好好看一看朕的……寻死联盟。” 这词用的讽刺。谢怀安双眼瞪得溜圆,侧头望向鸿曜。 鸿曜骤然坐直了身体。 就在刚才,他的嘴唇险些蹭上谢怀安转过来的脸。鸿曜不动声色,指腹摩挲自己干燥的唇。 马车猛地一晃,鸿曜反应迅速,拦住谢怀安前倾的身体。 “翟爷恕罪。”赶车的紫衣女子道,分明是个男声。 谢怀安张了张嘴。这是个女装大佬! 鸿曜要带他去哪?最开始不是说那地方陈旧的规矩多需要装瞎子吗?怎么这赶车人…… “当心点。”鸿曜冲着车前说道。 “一定,一定,”赶车人一挥马鞭,声音清亮地唱起不成调的歌谣。 “秋风高,明月起,玄机阁里话玄机。过路诸君赏脸看哎唉伊呦,只谈清风不谈理。” “前面的,让一让唉——”赶车人道,“玄机阁贵客出行——” ※※※※※※※※※※※※※※※※※※※※ ⊙w⊙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华、柠檬精 5瓶;梅子酒吨吨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昭歌多山,一道南北向的山脉逼迫水系拐了个弯。 山脉的中段是永安宫所在地,诸峰拱卫、气势雄浑。沿着山影一路前行,穿过城内与昭歌北大门可达山脉的北段,那里奇峰秀丽,有一柄尖锐的石峰直指苍穹。 天下人皆知玄机阁,却很少人愿意来昭歌城郊石峰山下的玄机阁总坛。 原因无他,实在是太破了。 “喂,周二郎,你说这地方真的有给钱就能问事的万事通在吗?咱可一大早就来了,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有。” 石峰山下的一处石洞里,一个学子打扮、瞧上去十五六岁的小胖子坐在石凳上摇头晃脑。 “真搞不懂,玄机阁什么生意都做,又是胭脂香粉又是温泉酒肆的,城里的琴楼个顶个的漂亮,怎么总坛弄成这副德行。” “不知,等就是了。不行就当白跑一趟。”周家二郎周隐是个比他小一些清隽少年,此时一脸嫌恶地看着石桌上摆着的《天圣真经》。 《天圣真经》是天圣教的入门经,讲的是天师从圣石得道、体悟到生与死之间大道的故事。这是信奉天圣教的人每日必会诵读的经典,在昭歌基本人手一本。 “你苦大仇深地盯着真经做什么,”小胖子得意洋洋,“不会还没背下来吧,我今年秋闱可是准备万全了,对圣教诸经有了新的感悟,铁定能混上个名次。” “我没准备,”周隐硬邦邦地说道,“这种科举,不考也罢。” 小胖子瞪大眼睛,声音变了调:“你打算捐官儿?那可费钱了!有门路吗怎么不跟兄弟说一声啊,在哪?” “也不买官,行了,闭嘴。”周隐攥紧拳头抵在腰间。他的腰间别着一柄木剑,每当碰到这柄剑他总会平静下来。 “那你想怎样,难不成真要找个山沟沟当隐士啊,”小胖子摇头晃脑,“虽然我爹总骂我不成器,但他有一句还是对,钱,才是立身之本,没钱寸步难行。玄机阁要是真有万事通在,我得好好问问发财的门路……” “有人来了。”周隐踢了一脚小胖子的小腿。 石洞门外的路上传来铃铛声。一辆奢侈的马车突兀地出现在土路的尽头,车走得很慢,似乎怕快了会颠到车内的人,赶车的是个肩宽不窄的紫衣女子。 赶车人见到石洞里有人,远远停了车,探身到车厢里说了些什么,而后似是得到准许,赶着车停到石洞前。 “两位客人,总坛下午才开。您到早了。先歇歇吧,稍后我找人上茶水。”赶车人叫道。 “不打紧,不打紧,我们就坐坐。”小胖子笑到一半,眼神发直。 马车里跳下一个穿金戴玉的富家公子哥。他的眼神像某种狩猎中的野兽,阴森而冰冷,仔细打量了山洞里的少年后,撩起车帘稳当地将手臂放在半空,亲自扶下一个人。 那人眼蒙白纱,薄唇含笑,衣着考究,一举一动真真是神仙风姿。往土路上一站,衬得奢华俗气的马车仿佛仙宫御驾,光秃无物的山洞犹如静修之所。 “啊……”小胖子的目光黏在马车前,斜着身体跟周隐说悄悄话,“这谁?你见过吗?昭歌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人物?” “哪个圣子吧,”周隐瞟了一眼,眼睛像是被烧到一般移开目光,狠狠盯着眼前的《天圣真经》,“有这般贵人来总坛,你要问的事估计有着落了。” “嘿嘿,我觉得也是。值,死等!” “行了,你自己去问吧。”周隐骤然起身,拔下木剑扫向桌面的竹简,一击过后,绕过惊呆了的同伴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口迈去。 “周愣子,没我的小毛驴你能去哪啊?”小胖子着急地扭动身体,从石凳上爬下来追。 周隐挥了挥手。他走得快而有力,带着少年人的冲动意气大声道: “什么玄机阁,亏我期盼多年不过是一丘之貉!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死如山兮,死如山兮!” 声音传入谢怀安的耳中,他疑惑地停下步子。 鸿曜扶着谢怀安的手臂:“走吧,一个傻小子罢了,他活不久了。” 山洞外的庇荫处有一座木楼梯,赶车人开了机关锁引着人向上爬去。 谢怀安坐车坐得腰酸腿软,很快楼梯爬得气喘吁吁。不知过了多久,约莫爬了快五层,他终于坐到了一个简单修饰过、有木桌木椅的山洞里,心跳如擂鼓。 谢怀安惦记着鸿曜给的断语,趁着赶车人出去倒水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为何?” “你要看见他的动作就知道了,找个机会他会去刺杀天师,”鸿曜淡淡道,“当然,没准要刺杀的是狗皇帝,或是他声名狼藉的男妃。” 谢怀安:“……” 他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名声不好的男妃了。 “谢侍君……都做过什么?算了不用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谢怀安抿嘴,“我不是他。” “当然,你不是。” 鸿曜撑着头,一眨不眨地凝视谢怀安。他的唇角维持着笑的弧度,神情阴郁而疯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自从谢怀安坦露真名后,他时常这样看他。 谢怀安蒙着眼睛没注意鸿曜的目光,他还在想刚才那个少年的事,赶车人进了屋,打断了他的思路。 “翟爷,这位大人,”赶车人放下两个粗陶杯子,“打扮成这样让大人们见笑了,本来只是个别生意需要这么穿,昨日在下管账时犯了个小错,被阁主罚着连穿三天。” 鸿曜接过杯子,看着杯中只放了一点茶叶沫的白水:“二当家,你们这日子是越过越穷啊。” “翟爷是自己人,就算带了贵客那肯定也是自己人,”被叫做二当家的赶车人面不改色地解释,“我们按自己人的标准就是这样接待的,也是没办法,养的人多投入也大。” 二当家诉完苦,向鸿曜深深弯腰,面有难色:“有件事还请翟爷体谅,毒圣祝圣手行踪成谜,我们只找到了她的关门弟子凌子游,也是闻名的神医。爷,您看这……” “带过来吧。顺便去你跟兄长说一声,我寻到了个不出世的仙师,等会带着仙师去拜访他。”鸿曜闲聊般吩咐道。 谢怀安支起耳朵。 二当家一脸为难,委婉说道:“爷,玄机阁的事您最清楚。阁主在的地方是总坛的重中之重,非阁中人不得入内,只有您是例外。” 简单来说自己进可以,要带人不行。 鸿曜妥帖地拿了谢怀安面前的粗陶杯子,放进谢怀安手里。 “你原话去说就是。我这位仙师目不能视,看不见就不算破了规矩。可以叫凌神医做验证。” “但是……” “裴文正,我是太好说话了吗?” “翟爷恕罪,恕罪。劳烦您和这位……仙师稍等一下。”二当家赶紧收声,苦着脸走了。 安静地装成一个花瓶的谢怀安听明白了,犹疑道:“陛下,要是神医他看出来……” 鸿曜说要去的地方装瞎子才能进,没说要大夫验证过了是真瞎才能进啊。鸿曜已经把人买通了吗? “你见机行事。”鸿曜道。 谢怀安点头,决定事有不对就装死。 二当家去了很久,终于洞口传来木楼梯的吱呀声,有一个语速很快话又多的人在抱怨: “裴文正,我说你怎么十年一遇的要请吃饭呢,和着是叫我来看病?我凌子游走天下看得是癫病热病厥病杂病这般劳累病,没空看酒囊饭袋的享乐病,尤其是你们玄机阁的贵客……” “快别说了,到了到了。”二当家使劲打断道。 说话间他们到了洞口。满头冷汗的二当家先进门,他眼皮上的妆都要被汗水弄花了,粗糙地擦了擦之后对鸿曜作揖赔笑。一个白眼快翻到天上去的年轻人跟在后面。 年轻人身穿磨损得厉害的粗布衣裳,脚蹬一双捆绑式的草鞋,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蒙皮软箱。 “哪个是叫我看诊的——”凌子游阴阳怪气拉长的声音突然停住,一双桃花眼带了笑,“哎呀,是这位白衣美人吧,心神烦劳易发晕厥之相,湿胜阳微脾胃似有暗疾,可让我诊诊脉?” 谢怀安还没吱声,鸿曜先怒了,他勃然变色:“祝圣手就教出你这么个徒弟?给我安分点看诊。” 二当家捂着胃打圆场,一会跟鸿曜点头哈腰,一会对凌子游抽筋般使眼色: “别气,都别生气,劳诸位久等,这位是玉面神医凌大夫,这位是做生意的翟爷,翟爷身边的这位是要诊治的贵客,还请神医治一治眼疾。” 二当家平素说话不紧不慢,此时生怕在场的爷吵起来,挪动嘴皮子用堪比凌子游的语速继续道: “凌大夫是闻名两江的神医,修正了灵枢针法重编了《本草经集》。翟爷是玄机阁的老主顾了,阁里胭脂香粉的生意做到宫里去全靠翟爷帮衬,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凌子游摸着光滑的下巴走来走去:“宫里……成吧,姑且看看。” “不必专注眼疾,告诉我身子怎么调养就是。”鸿曜道。 “神医,还是先看一下眼疾……”二当家顶着莫大的压力插话道。 谢怀安听得有趣,庆幸自己戴了个白纱还能遮掩一下表情。 宫里和宫外气氛差太多了,他在宫里就没听过这么多话,只能闷在屋里逗鹦鹉。连鸿曜话都多了,举止放松了不少。 凌子游笑眯眯地一个大跨步走近谢怀安:“都治,都治,美人,我帮你瞧瞧。” 鸿曜一把将人拦住:“悬丝诊脉,这点基本功还是会的吧。” “基本功里可没有悬丝诊脉……行行行,看在二当家的面子上。”凌子游卸下蒙皮软箱掏起家伙来。 “先生,冒犯了。”鸿曜抬起谢怀安的腕子,摆足了尊敬的姿态。 鸿曜接过金线和脉枕,缠好细线,将谢怀安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安置在青色脉枕上,指尖滑过谢怀安的掌心,似乎是在安慰。 谢怀安矜持地端坐着。他本来在暗自紧张,生怕神医刚开始诊脉就戳破他的伪装,被鸿曜这么一划,瞬间不害怕了。 隔着一层绢丝布料,指尖轻柔地掠过掌心,有点痒。 ※※※※※※※※※※※※※※※※※※※※ (*'▽'*)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儚無みずき 8瓶;梅子酒吨吨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谢怀安趁着鸿曜绑线时调整了坐姿,尽量往椅子后面坐,这样既能偷懒靠着椅背,又显得身姿端正挺拔。 坐稳后,他阖着双眼,看似从容不迫,实际开始悄悄犯困。 凌子游就没这么闲适了。 他手搭金线开始诊脉,轻松的笑容逐渐消失,中途惊骇地抬头望了一眼谢怀安,深吸两口气,埋下头神情严峻地继续探查起来。 他的额角肉眼可见地渗出细汗,请鸿曜将金线从谢怀安的左手换到右手,调整了切脉的位置。 最终,凌子游松了线,整个人失了魂般呆滞。 二当家忍无可忍地开口:“凌子游,你要不愿意看诊就直说,不必装模作样的。” 玉面神医凌子游让人称道的除了他的医术,还有他的好神情。他问诊准且快,不论诊出什么症状都会笑着耐心解释,不会让患者平添慌乱。 “不对,这不对劲……”凌子游猛然站起,在石洞里焦躁地踱步,“你活着……有些小毛病但看上去还不错,这不应该,不对劲。” 凌子游吸气换气的声音更快了,顿住脚步,迷茫地看着谢怀安: “就在半个月内你喝过鬼穴酒。这是我师父酿出的毒酒,残留的症候我太熟悉了不可能认错。以你的体质应该不到三分之一炷香就会断气。” “你死过一次,顶多变成活尸,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活着。” 谢怀安闻言一惊,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就听凌子游继续说道: “你在哪里喝的酒,师父她老人家失踪之后这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还是一个巨贪死的时候吧,当时正好我还在昭歌……” “神医看病都这么碎嘴的吗?” 鸿曜凉凉地打断,为谢怀安解去手腕的金线,顺带按揉了发僵的手。 “但是,但是……”凌子游抓乱头发,蹲在地上。 谢怀安过了紧张的劲,有点想笑。 鸿曜解线的速度很慢,指尖再一次滑过谢怀安的掌心,麻痒,让人放松。 这是提醒他该“见机行事”了吗? 谢怀安忽然起了坏心,装作不明白鸿曜的意思,勾起小指挑了一下那只戴手套的手,又挠了挠。 在鸿曜有反应前,谢怀安蜷起指头收了手。 谢怀安用一种演练过的、飘飘忽忽高深莫测的口吻,给自我怀疑的年轻人一个暗示: “为何不应该活着……别人能活,我不能吗?” 这句话的意思可太多了。 凌子游很快理解到了最不可思议的那一层,张大嘴巴,下巴嘎吱一声。 噪音源消音了,石洞内只听得医师和二当家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二当家打破沉默:“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真正的复生。” 天师死而复生且能使白骨复苏。有人试图终结天师的统治,有人接纳并崇拜于此,奉天师为行走在世间的神。 在大景,死而复生便是神迹。 “现在有第二个人了。”谢怀安顺势接话道。 二当家无意识地摇头,膝盖一软,缓缓跪在地上。 他做了多年生意,早过了轻信的岁数,但鸿曜的默认为谢怀安的话做了最好的佐证。 谢怀安坦然接受了这一跪。 他怕露馅,严实地闭着眼睛什么也没看到。 这是场超出常理的诊治。凌子游也没想过自己诊出了这么个结果,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搓着手里的金线。 凌子游不说话山洞就冷清得可怕。谢怀安装高人,二当家跪着,三个人闷在一起让气氛愈发诡异,终于鸿曜开了金口。 “如何?裴文正。我寻到一位死而复生的真仙,又有神医作证,你的兄长我是见得还是见不得?” 二当家回过神,苦笑道:“翟爷又在作弄小的了。早知有这一层,别说玄机阁总坛,爷要什么我们都会照办。” 说完他爬起来,深施一礼,低声道:“玄机阁得翟爷与仙师的青眼,先人的旧愿便有了希望,敢问仙师可有名号?” 不等谢怀安发愁怎么编,鸿曜直接代答道:“玉莲君。” 这是谢侍君的封号。 二当家和凌子游同时厌恶地皱了一下眉。 “好好的仙师,怎么和狐媚子一个名号。”凌子游大着胆子笑道。 三年前皇帝选妃之事闹得很大,只说要找梦中冰肌玉骨的谢姓美人,不论出身与祖籍。 传闻中那位谢侍君生得极美但骄奢侈靡、贪而善妒。入宫不久便流出苛责宫人、与圣子斗艳的劣迹,在民间风评甚低。 没人会将走到哪哪就飘起仙气的谢怀安和传闻中的谢侍君联系在一起。 “凌神医还愣着作甚,继续诊脉吧。”鸿曜没有解释的意思。 谢怀安已经做好换地方的准备,惊讶地靠了回去。 他以为完事了,居然真的要看病啊。 “这是今日的秘钥,老法子老地方,翟爷自便。小的就不在这里碍眼了。”二当家将一个小机关交于鸿曜,自觉地躬身退去。 鸿曜先前传话时特地叮嘱了要找熟知鬼穴酒特性的祝圣手。想必此次来玄机阁除了见阁主,还有其他目的。 二当家是个深知很多秘密,又善于干活的人。他不愿多听一个新的秘密,将空间留给年轻的帝王、神秘的病人和一个热忱的医师。 “把脉案和症候仔细写下来,”鸿曜威胁道,“若是和我知道的症状对不上,你师父也保不住你。” 凌子游快速进入了状态。他静心查探谢怀安的病况,从蒙皮软箱中掏出纸笔、自行研墨,用流畅漂亮的小字洋洋洒洒写了五六张纸。 “爷,方子都在上面,若是哪味药不方便随时可以问我,眼疾就不治了吧,”凌子游笑道。 他一上手就发现谢怀安的眼睛好得很,没有任何问题。 “嘘。”谢怀安把食指比在唇上,示意这个要保密。 凌子游的桃花眼里泛起好看的笑意,瞧着谢怀安看个不停。 “仙师,翟爷。我和二当家相熟多年,清楚玄机阁在做什么。玄机阁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死了我也不会透露出去。” 凌子游身子前倾,刻意放慢了语速: “也许是神迹,鬼穴酒的伤害几乎被抹平了。但仙师,你身子本就弱,夏暑秋风冬凉都是易病的时节,最好从今日调理并随身配些丸药,时常复诊。我这半年都会滞留北方,可以让我登门拜访吗?” 谢怀安不由自主地前倾,凑近爱说又爱笑的同类。 亏得他还记得在装世外高人,含笑答道:“若我们是同道,自然会再相见。” 挨这么近做什么!鸿曜一边按回去一个,脸色难看。 又过了一会,鸿曜终于榨干了神医的利用价值,撵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凌子游。 人一走,谢怀安软趴趴地往桌案上一倒,双手前伸顺带抻了个懒腰:“啊……” 咸鱼吐气。 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躺在舒服的床上了,快累死了。 鸿曜在翻看凌子游写的脉案,他看得十分认真,好像在把每一个要注意的地方都印在脑子里,翻完两遍后,将纸卷起来在桌子边缘一砸。 “先生。” 谢怀安嗅到危险的气息,咸鱼打挺爬起来。 “你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回去吗?”鸿曜幽幽说道。 谢怀安听到熟悉的恐怖语气,提起了心:“不会,我会一直留在此世,直到我死。” “鸟儿病了尚会打蔫,先生上回心悸如此严重,却毫不在意。” “这……陛下不是来带我看神医了吗?”谢怀安讨好道。 “凌神医所诊的症状和先生那日有出入,太医院的废物更是压根诊不出来。朕不会医术,却粗通经络,对先生的症状有所感悟。” 谢怀安捏住指关节,隔着一层白纱忐忑地望向鸿曜,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心悸和晕厥是系统附带的毛病。鸿曜第一次把脉时谢怀安就担心被看出些什么,没想到鸿曜试探多次,忍到现在才提起。 “先生发病时,就好像有什么在带走先生。那是一股不该存在的气……”鸿曜的声音很轻。 他走到谢怀安身侧,摘了碍事的手套,扯掉白纱眼带,双手捧着谢怀安的脸,阴郁的碧眸对上清澈的眼睛。 “它会带走你吗?”鸿曜又问,“你会走吗?” 谢怀安慢慢摇头。 他打算离开宫去过小日子,能走自然是会走的。 但鸿曜关心的是他的魂会不会突然消逝,那答案肯定是不会。 真气进入体内果然能发现系统的异样。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坦白给个模糊的答案。 谢怀安斟酌措辞,微笑道:“我不在乎心悸,因为我确实心里有数……这是窥探天意的代价。” 鸿曜骤然变了脸色。 谢怀安赶紧补充:“小事,多睡几觉就好了。” …… 与此同时。玄机阁总坛外的树林里。 圆脸青年笑得憨厚,匕首抵在周家二郎的脖颈处。 他是鸿曜身边的暗卫,善于变装和口技。在宫内打扮成太监,出了宫就配合鸿曜富家公子的身份,打扮成不起眼的仆从跟在马车左右。见到鸿曜下车时隐蔽的手势后,他开始干活了。 “阳津周家行二,周隐,年方十四,商户之子,顺天十一年举家迁至昭歌。” 暗卫控制着手法,以一个足够吓人又不会划破皮肤的距离,上下滑动匕首。 “年前令尊病逝,节哀。令堂遵从祖君之意为你取字伯鸾,期盼你静心潜修,但你的小脑袋盘算着一些不该有的事……” 他满意地看着周隐燃着怒火的眼睛:“别担心,你的同窗已经走了,他很安全。不用在意我是谁,我有事想问问你。” 周隐不甘示弱地回道:“你会轻功,你对昭歌的无名小辈知之甚详,你暂时不会杀我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周家没存什么值钱的宝贝,会盯上的只有……” 少年活动口腔,攒出唾沫喷出去:“呸,狗贼,狗皇帝!” ※※※※※※※※※※※※※※※※※※※※ (ˊwˋ)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unpt 30瓶;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是男 13瓶;风华 7瓶;玫花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玄机阁总坛建在石峰山上,屋舍是直接开凿的石洞,有一两处殿宇建在视野开阔的位置,似是供达官贵人歇息的居所。 鸿曜带着谢怀安爬石阶走栈道,拐进山腰处的一个石窟。窟壁描有鎏金彩画,正中供奉了一尊人像,两侧石壁雕成博古架,摆有瓷瓶与竹简。 “我不行了累死了,再歇会。”谢怀安喘着气,摘了白纱揉起眼睛。 鸿曜自然地搭上谢怀安的肩背,替他揉捏:“朕考虑不周,方才路过凉亭该歇歇才是。这里酸吗?头晕不晕?” “不,都不要紧。” 谢怀安打了个哆嗦。他还是不习惯鸿曜的手法。那双手的动作仔细而缓慢,好像在揉捏案板上待宰的兔子,放松了之后就能下锅。 “先生若是有不适,不必顾虑,大可直接开口。”鸿曜站在谢怀安背后,神情晦暗。 “是我小题大做了,陛下放心。” 谢怀安只觉得背后冷风阵阵,起了层鸡皮疙瘩,佯装已经歇息好,到处溜达起来。 窟内的神像彩画一眼看过去就是天圣教的奢靡风格,谢怀安不抱希望地踱向博古架,拿起一卷竹简。 “好暗……”谢怀安眯起眼睛,想分辨上面的字。 大景还有一个他怎么也习惯不了的地方,就是这诡异的血红天色。眼下是上午,天色还算是淡红,朦朦胧胧的红光照进洞窟内,让人心浮气躁,哪也看不清楚。 “这一沓都是《天圣真经》,已经为了先生讲过了。”鸿曜握着谢怀安的手移到博古架斜上方,够下一本线装册子,“只有这一册不是。” “空白的。”谢怀安翻了翻。 “这是进总坛的路。” 谢怀安敏锐地觉得气氛还是不太对劲,生怕鸿曜改了主意把自己抓回宫,空白册子往手心里一拍,灿然笑道:“那还等什么,来都来了,我们快走吧。” 鸿曜见他的笑容,低头拿起白纱带,恢复成平淡冷静的模样。 “准备好了就戴上白纱。总坛很高,初次来最好不要直接看。” 白纱再次覆上谢怀安的眼,谢怀安屏住呼吸,模糊地看到鸿曜将一个元宝状的银锁按进了刚才线装册的位置。 “我是不是现在就应该避嫌,转过身或者闭眼……”谢怀安犹豫道。 鸿曜没有回答谢怀安的话,变换银锁的形态开着层层机关。 “这地方叫千神窟,造有三千六百六十六座天神金身,已示对天圣教的尊崇。” “为防外人闯入,窟内设了音障,进去后会有一段鬼哭狼嚎的响动,听久了会迷失神志。朕从现在开始说话,你集中精神听着,不要管别的。” 谢怀安难得听鸿曜耐心介绍什么东西,意识到凶险,严肃应道:“好。” “说点什么呢……找点有意思的东西吧。”鸿曜垂下眼帘。 “两百年前这地方还不叫千神窟,叫藏宝窟。山里面是挖空的,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头。” “什么样的木头?”谢怀安被鸿曜讲故事的语气吸引了。 “传说有能飞到三尺高的木鸟,会走会跳舞的木头偶人,还有碎石机、农具水车这种实用的东西。这就是玄机阁的前身,那时候它还不叫阁,叫天机学派。” “天机……学派?” “对。它们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讲究躬耕勤学、清苦为人、天下一家,诸子学派里数他家弟子最多声势最大。不过这是阁主自己说的,有自吹之嫌。” 鸿曜拢着谢怀安后退,大声击了三下掌。博古架应声移动,露出一个一人高的通道。 阴风从漆黑的洞中吹出,令人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跟紧点,手不要乱碰,朕带你走。”鸿曜主动抓住谢怀安的手。 博古架关闭了。 死寂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忽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仿佛鬼魂悲嚎。间或有小声哀泣,大声哭号,还有诡异的串珠落地声,潺潺水流声,风的撞击声。 “陛下快说吧,声音大些行吗?”谢怀安紧挨着鸿曜走着,恨不得全身都贴紧些,祈求这段路快点结束。 这太像鬼屋了,他就害怕这种东西! “说到哪来着……听说当年这里很是热闹,山外的荒土台子曾经是个辩经台。哪个学派的老头看不顺眼天机学派,都可以登台批判一番。” “他们的弟子平素窝在山洞里钻木头,这时就都出来听个响。听不下去的就上台辩,每场都会留下记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怀安努力不去听诡异的响动,颤声问道。 “永兴年间应该还是能看到的,也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先生,别乱动,朕要留一只手。”鸿曜无奈道。 “听说不止是辩经,那时候昭歌杂书多,书局也多,谁都愿意印两本存着。这是现在的玄机阁主听上一代阁主说的,有胡编乱遭之嫌。” 走着走着,让人心慌的鬼哭声消失了,脚下的路变成光滑的石板。 “这里要停一段时间,必须原地不动,否则会有毒针射出来。”鸿曜叮嘱完,按住谢怀安的臂膀。 阴冷的洞穴中时间变得漫长。 不时有细小砂石滚落的动静传来,脚下的路面偶尔震颤,惹人心慌。 谢怀安提着心等了一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愈发清晰。他不愿惹出乱子,放轻了呼吸,胸膛谨慎地起伏着。 鸿曜离他极近,坚实的双臂禁锢着他,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锁骨处,带来寒冷黑暗里涌动的热意。 黑暗中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鸿曜的,纷乱地混在一起。 谢怀安的思绪放空,开始胡思乱想。 鸿曜缩骨后的身高着实奇妙。他们此时似乎在拥抱,鸿曜像个依赖兄长的大男孩,实际谢怀安是被牢牢控制住的那个。这要放在光天化日下简直没法看。 话说回来,鸿曜干嘛要缩骨变矮啊,有这个必要吗? “别乱动。”鸿曜哑声道,感受到掌心下的手臂在颤动,开始说话转移谢怀安的注意力。 “还有最后一道门,过了就是玄机阁总坛。” 谢怀安配合着问道:“现在总坛还有木鸟吗?” “有,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圣石坠落后玄机阁似乎找到了机关术的新动力,做东西的手艺越来越好……现在的阁主是第七代,接手时阁里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做起生意被叫了一阵子叛徒,不过现在好多了。” “朕无心惊吓先生,但提到玄机阁,有一件事得提前说。”鸿曜道。 “一百多年前洪德二年的时候。天师坑杀了诸子学派的大学士,将其晾晒三日后原地复活,充了宫里的第一批禁卫。” “各地的弟子们凡是有闹事的,都得到了同样的下场,禁卫满了就充作郡兵,这叫福光大祭,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小儿不能啼哭,不能办丧事,辨经坛关了,书烧了,人人变作圣教的信徒。天机学派避讳更名成玄机阁,主动烧了经典,献出机关秘术,从此只研究耕种纺织,得以幸存。” “这些动静既是机关,也是在提醒后人弟子记得此事。好了,可以动了。先生表现不错。” 谢怀安浑身发僵,良久闷闷哼出一声:“嗯。”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现在的禁卫……还是这些大学士吗?”谢怀安的声音就算放得再小,依然回荡在黑暗的洞穴中。 “不是。” 谢怀安心头吊着的石头松了一点,很快坠上更沉的一块。 鸿曜道:“换了几批别的人。只有天师还在,昭歌的禁卫永远不会缺。” “……不会是永远。”谢怀安咬住嘴唇。 他的手心变得汗津津的,心跳也快了起来。抑制不住地想起兰池宫后院里戴着狰狞金面具的禁卫,想到他们眼眸处黝黑的空洞。 他忘了害怕,心头原本某种渺小的火焰越烧越旺,好像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鸿曜拿出银元宝准备解最后一道机关,忽然停住手。 “既然都说到这了,干脆讲全吧。现在这里除了叫千神窟,还叫千碑窟。” “千……悲窟?” “三千六百六十六座藏碑窟,福光大祭之后边凿边藏的成果。活着的人把文卷背诵出来,弟子整理核对后统一送到这里,不论学派。这个活现在还在做。” 最后一道机关需要听音辨位,鸿曜聚精会神,跟从珠子滑落的声音开启所有机关,全部开完后,深深松了一口气。 记起之前的话头,鸿曜侧身对谢怀安说道:“等它们重见天日,朕就能为先生念新书了。” 机关门缓缓启动,天光骤然降下,照亮黑暗的甬道。 他们正前方,一道悬空架起的廊道正好接上甬道的出口。 廊道尽头是一座竖有七根石柱的圆台。台上置有桌案条几,到处是卷轴草纸。一个衣着鲜艳繁复的青年正坐于案前,他头戴金冠腰插扇,似是随时要去参加觥筹交错的酒宴。 青年口含朱丹,面若桃李,一双柳叶眉蹙起雌雄莫辨。 这是玄机阁第七代阁主裴玦,字修仪。 裴修仪身后便是整个千碑窟。 淡红色的薄光从隐秘的气口落入山洞,有机关运作的细碎响动。 大小不一的窟穴星子般缀在厚重的山体上。这些洞窟一体两面,从山外看是神像窟,山洞内看是藏碑窟。 除了窟穴,山壁上还架有凸出的台面,台上安放有木人木鸟,身着弟子服的人在安静研究。台面之间以栈道相接,越往下越密,点起层叠的灯火。 谢怀安沉浸在鸿曜的叙述中,呆呆地走过廊道。 只听鸿曜冷哼一声,扬声说道:“三年不见,裴阁主的风采一如往昔。” 裴修仪恍若未闻,半晌收了笔,抬起眼皮。 他本是面无表情在看账,瞧人时自带疏离的笑意。 “三年了,陛下自从寻了那谢侍君入宫后,行事是越发荒唐了。如今竟也信了仙人之说?” 这话说得严厉,谢怀安暗道一声不妙,头微低,站在鸿曜身后收敛存在感,装作一个安静的花瓶。 鸿曜毫不动怒,轻柔地说道:“朕信了,朕还想供奉他、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养着他。” “如何?裴阁主,还不快为大景的昏君动用你玄机阁的贵客特例,朕要去朝拜圣石,钱给三倍,行程保密,两个人。” ※※※※※※※※※※※※※※※※※※※※ 把钻到存稿箱里的小猫咪们抓出来按爪顺毛 追更辛苦啦 (ˊwˋ)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安安 20瓶;鼻涕裹屎拌尿喝、墨玖 10瓶;凉阿草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裴修仪的话音突兀地转了一个方向:“恕难从……三倍。我想想,我想想。” 谢怀安:“?” 他肃穆的心情还想再多维持几分。 鸿曜不知怎么用一股带着纨绔味的语气说话,好像真是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昏君。 “早做决定,尽快安排吧。这洞里也太冷了,仙师身子虚不能久待。” 裴修仪假笑着应声:“陛下好大的威风。” “拜圣石自然可以,但也得看时候。但凡在陛下离宫或是天师出京畿的时候有人拜了圣石,玄机阁都得被禁卫搜掉一层皮。眼下这节骨眼两者皆占,恕难从命。陛下若是要和新人寻情幽会,昭歌遍地都是好去处。” “裴玦,你把人好好看清楚。”鸿曜声音柔滑地叫了大名。 “我就是看了才……”裴修仪以手扶额,视线掠过谢怀安露出厌恶的神色,“陛下恕罪,我失态了。” 别提我啊,谢怀安缩头缩脑。 鸿曜和这位裴阁主显然有过不愉快。裴阁主估计是看到他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还不错,以为鸿曜又找了一个新情人,带过来约会的。 而鸿曜这语气好像是在挑事……算了,不管又在盘算什么,跟我神棍谢怀安有什么关系? 鸿曜有句话说得没错,山洞有些冷,他也想早点出去了。 谢怀安微笑道:“陛下,可否容许我说一句话?裴阁主怕是对我有些误会。” 他说完,不等鸿曜允许继续道:“承蒙陛下叫我一声仙师,我自然有些微不足道的本事。裴阁主不如见过了再做决定。” “你想在千碑窟烧纸画符吗?陛下来之前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正是告诉了,我才想请阁主做见证,否则我不会和目中无人者多说一句话。”谢怀安软软地顶了回去。 裴修仪凤眸睁大。 鸿曜慢悠悠地说道:“先生,把力气留着算日蚀吧,裴阁主事务繁忙,让他自己清醒一会。” 裴修仪骤然起身,失了虚伪的假笑:“日蚀?” 谢怀安笑了:“裴阁主也清楚日蚀啊……大景将迎来日蚀,就在一个月内。” 玄机阁阁主果然和鸿曜相交甚深。只是他对日蚀的了解应当和鸿曜一样,只知会对天师有影响,不知有人能借此消除天师的力量。 “不可能,我记很清楚。大景已经一百三十五年没有日蚀了,就算是天师也不敢如此预测。你从哪得知日蚀的,就是拿这个说动了陛下吗?” 他们在半山腰的高台上说话,声音一不留神会传出很远。因而裴修仪说着质疑的话,音量却放得很轻。 “对啊,就是拿这个,”谢怀安伸手指天,狡黠笑道,“还有天意。我能算到日蚀,能算风云雷雨,星辰和月相在我眼中简单得像是吃饭喝水。而当日蚀来临,这血色红光……也许就会迎来消逝的一天。” “这些够了吗,裴阁主?不信的话大可发问吧。” “仙师……现在能算什么?”裴修仪挑眉。 “十五天之内的风雨。”谢怀安暗自感叹系统的级升得及时。 “半个月内有何用?”裴修仪的假笑又回来了,“我也会测,昭歌必然有雨。” “裴阁主误会了,我是说,我可为阁主准确推算大景十五天内的风雨天意,细到某一天、某个时辰。任何地方都可以。” 鸿曜道:“卜算适可而止。” “有何不可?”谢怀安问。 鸿曜简单地说道:“代价。” 谢怀安笑道:“无碍,仅此一次。不露一手,裴阁主还坚信我用皮囊侍候人呢。” 话至此,裴修仪当即唤来一个戴铜边眼镜、背着算盘的弟子换了班,领着鸿曜和谢怀安走了一条新路出山,这条路更隐蔽,出去正是玄机阁的后山。 此时日头已到正午,天色发红。后山草木焦黑,窄窄的栈道蜿蜒而下,远处可见殿宇的飞檐。 谢怀安有点饿,不留痕迹地摸了一下胃,庆幸自己来之前吃了点心,还能再顶一会。 他心情轻松,只觉得要迎来的简直是一场开卷考。 卜算风雨听着玄乎其神,在他眼里不过是开启系统界面,搜索地点记下天气罢了。 此关一过,玄机阁阁主和小皇帝应当都能对他口里日蚀将至的事上了心。没准小皇帝能彻底相信他的话,不再七拐八绕地试探人。 啊……谢怀安突然回神。 只是有一个问题,要是问的地方多了,希望这两位亲自动笔记天气,他可不会写毛笔字。 后山,玄机阁专供贵人们休憩的某座殿宇里。 圆脸暗卫正提着周隐的衣襟,笑眯眯地听着少年的骂声。 鸿曜每次来总坛都会在此小歇用膳,暗卫已经令人备好了热食,就等人到来。 “你骂了快半天了,累吗?”暗卫道,“我不是要杀你啊,只是要试试你嘴严不严实,顺带救你的小命。” “呸,放开我,我不跑!”周隐蹬着腿,怒瞪暗卫。 暗卫假意松手,周隐抓住机会,一个滚翻爬起来向大开的殿门口跑去,还没跑出门槛,一双裹在丝绢手套里的手点向他的前胸。 这只手似乎轻飘易躲,实则重若千钧,周隐摔了个屁股墩,惊疑地抬头望去。 和同窗等待时见过的那个富家公子踱步进了屋,他眸似琉璃眼神阴郁,转身扶着眼蒙白纱的白衣人跨过门槛,身后隐约还有个身着繁复紫袍的青年。 两个成人,一个会武功的少年,这间屋子大门朝西,跳下去应当是…… 周隐手扶地砖,伺机想跑。 圆脸暗卫笑容全失,拎小鸡一样拎着周隐避到一旁,单膝跪地:“陛下。” “挺热闹啊。”鸿曜勾起唇角。 周隐如坠冰窟,摸向腰间原本挂着小木剑的位置。 “是你。”一道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 任谁都能听出这句话里藏着的高兴。周隐愕然望向出声的谢怀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圣子,”周隐咬牙道,“是要拿我去邀功吗?周家小门小户……” “周隐,咽下你要说的话,否则拔了你的舌头。”鸿曜引着谢怀安坐到主位。 暗卫赶紧捂住少年的嘴,就算这样还是漏出一句模糊的“狗皇帝”。 “陛下何苦吓唬人,你我的风评已经够差了。”落在后面沉思的裴修仪跨进门,对上少年憎恶的目光,叹了口气,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你……有些眼熟啊。”裴修仪思索。 “阳津周家,法理学派周承公大学士的后人,家传《平法经》。福光大祭后周家只剩了一脉旁支,就是这小子的祖宗。”鸿曜道。 “进了昭歌城就是朕的人。周隐,你今天来的正好,先当个书童,而后朕会帮你完成令尊迁来昭歌的心愿。” “陛下手眼通天。”周隐干涩地说道。 “周家辗转流亡了几代人,家君毕生夙愿是《平法经》再现人间。陛下要是想看,就刨开我肚子吧。” 暗卫关了门,周隐无处可逃。他打理好学子服,挺直了身板准备迎来未知的狂风暴雨。 “干活。”圆脸青年向少年手中塞了砚台与笔墨,再度憨厚地笑了起来。 周隐诧异四望,发现传说中沉溺声色犬马的昏君,与背叛祖训弃文从商、整日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玄机阁阁主同时将目光放在一个人身上。 圣子。 不……这蒙眼人虽然方士打扮,却不一定是圣子。昭歌只有天圣教一个教,皇帝要听诵经没必要到这荒郊野岭来,还跟玄机阁阁主在一起。玄机阁就算再堕落…… 不对,周家搬来昭歌就是听闻总坛还存有文脉。玄机阁真的堕落了吗? 周隐的思路乱了,抱着砚台开始磨墨。 谢怀安道:“裴阁主,请吧。” “如果不是陛下疯了,就是我疯了。”裴修仪声音飘忽,好像他才是要给人算命的那个。 “我们在做什么。就这么简单吗,仙师?你不需要一个吉时吉地,或者焚香沐浴吗?” “裴阁主问,我答,仅此而已。”谢怀安微笑。 果然堕落了,皇帝和玄机阁阁主都要找不知道属于哪个妖教的方士算卦了。周隐铺好了纸,神色悲哀。 而他现在干的活,就是记一些空泛无用的卜筮话术,前言不搭后语的解梦之言。记完了和这张金纸一样,被丢进炉子里烧了一命呜呼。 事已至此,还是要抓住时机…… 裴修仪很直接地发问了:“我全部问明日,即顺天十四年七月十五的天意。玄机阁弟子四散各处,最快当晚可传回回音。仙师请听,昭歌、长清子时,寿安、阳葛寅时,许泽、叶城辰时,新黎、南都巳时……” 周隐:“……” 这算什么问题? 他笔下不停,跟着裴修仪的语速用俊逸的小字记下所有内容。 刚停手,听见谢怀安温柔地说道:“周隐……是吧。你可曾记下裴阁主的话?” 周隐僵硬地回答道:“记下了。” “过来,重新把每一个地名和时辰念与我听,一个个来,你说完,我会告诉你明日的晴雨。” “是……” 周隐也觉得自己疯了,荒谬地疯了。 他在说什么?我在哪? 我在光秃的荒山上,还是在天宫的御座前,等待仙神批示明日该为人间降下何等风雨? 周隐愣愣走近谢怀安,重头念起:“昭歌,子时。” 念完,他陷入慌乱,不敢置信能得到回答,又期盼有回答。 恍惚间他听到谢怀安平静地开口:“多云转晴。” “……长清,子时。” “多云转小雨。” “寿安,寅时” “晴天无雾。” “阳葛,寅时。” “雷阵雨转阴。” “……” 周隐念得越来越快,几乎在他刚问出口后,谢怀安马上就能给出回答。 没有掐指燃香、上供祭祀,仅仅是端坐椅上、闭目静思…… 周隐记到一半冷汗殷殷,眼看着还有四五座城市未问,裴修仪握住笔杆制止了他。 “就到这吧,仙师累了一天,我叫弟子备些好饭,好好休整一番。周隐,随后你跟我走。” 裴修仪抽走了纸,只用指尖捏着没有碰到手掌。 他的掌心也是湿的。 ※※※※※※※※※※※※※※※※※※※※ 挨个捏爪xd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商埝亖、驳酒 7瓶;梅子酒吨吨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总坛所谓的“好饭”,不过粗茶淡饭多加了一条精心烹制的鱼。 谢怀安还在装瞎子,管他装得像不像到底享受了一把特殊待遇:鸿曜屏退了作陪的二当家,与谢怀安同坐一桌亲自动手布菜挑刺。 当今世道奸人猖獗、国事倾颓,大景朝的皇帝算是个脑袋别在腰带上随时会没的位置。 但毕竟大景未亡,皇帝依旧是皇帝,放下身段伺候人时格外引人注目。 更何况他伺候的还不是天师,是个瞧上去光风霁月、冰絜渊清,举手抬足都让陋室熠熠生辉的人。 无时无刻的注目下,谢怀安这顿饭吃得浑身冒汗,身板挺得快发僵了。天知道他上一次这么端着是什么时候,现在他只想赶紧躺下,变回一只咸鱼。 饭后,被允许一同用膳的周隐不知想通了什么关节,端正地朝谢怀安和鸿曜行了大礼,转身跟着裴阁主走了。 鸿曜安顿好了谢怀安,自己也匆匆离去。 圆脸暗卫陪在谢怀安身边,全程躬身低头,过一会寻了个借口陪着笑退去。 谢怀安:“……” 这帮人干什么,都等着去看天气了吗? 人都走了,谢怀安乐得自在,卸去白纱,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背,揉着发撑的胃到处溜达。 不一会,一个他熟悉的戴面纱的身影拎着一个大鸟笼子来到门口。 “喳喳喳!怀安,喳喳!”大鹦鹉扑腾起来。 谢怀安定睛一看:“胖胖,空青!” “陛下说怕是要在总坛过两夜了,特地叫婢子过来。”空青温声说道,安顿好鹦鹉,手脚麻利地换起殿中的陈设。 她不是空手前来,身后有圆脸暗卫搬来的几个大箱子,分别装了寝衣被褥等日常用度、玉器珍玩等装饰摆件。不一会,玄机阁总坛简素的客房被改得富丽堂皇。 “会不会太麻烦了……”谢怀安盘腿坐在床上,震惊地看着空青开始换缠枝莲纹地毯。 若不是太大件,他怀疑女官会把没有雕花的门窗都给拆换了。 “现在宫里头都在传,陛下和侍君出来过恩爱日子了。这些用度自然得拿出来,不拿才奇怪,”空青解释道,“住过后婢子会收好贴身的物什,其余陈设裴阁主会卖出个好价钱。” “卖?”谢怀安摸着精细的缎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空青边干活边说:“眼下谈不上什么规制,城里几家大户的用度都堪比皇宫,但天师眼光高,宫里出来的总归要好些。东西拿出来,玄机阁转手一卖,拿到的钱能为陛下做些小事,也能补贴各处的弟子们,算是一举多得。” “学到了。”谢怀安诚恳道。 他很快联想到,玄机阁如果变卖宫里的物件不只有这些好处。 首先明着告诉天师皇帝的行踪,算是在搞阳谋;其次卖出去又显得玄机阁和天师所在的皇城关系密切,方便打天圣教的招牌;买这些的人非富即贵,少不得能做些情报交易;最后才是实打实地钱财入账。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有空青在就等于有了万能管家,谢怀安开开心心地过起了喝茶逗鸟的日子,不时调弄一下系统的功能,跟踪是否有日蚀的新情况。 另一些人就没有这种闲心了。 玄机阁总坛为中心,无数指令被发到昭歌城内位于各个繁华之地的分坛。琴楼酒肆人多眼杂,有专门的弟子收到密信,或放信鸽或亲自赶路,将指令传到外地驿站。 为省时间,鸿曜自己培养起的情报势力也分出几个擅长赶路的好手,一路隐匿行踪出了城,就为了记下目的地的天气。 第二天深夜,谢怀安已睡熟,总坛的某处密室烛光摇曳。 裴修仪面色凝重地破解密文,再将信息与谢怀安所做的预测一一比对。 他试图找到破绽,说服鸿曜这都是一场骗局,然而句句精准无误,甚至没有缺漏。 说阴转雷雨,当日必有惊雷电闪。说晴转多云,必是止步于漫天阴云,哪怕天气湿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下雨,都不会掉下一滴水珠。 那仙师说的是对的,他确实能看破风雨。 日蚀……可能真的即将来临。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像一场幻梦。 裴修仪精致的面容扭曲起来,想笑,最终遮住自己的脸。 鸿曜没有动手查验,他看着裴修仪的神情便知道了结果。 “修仪,”鸿曜握着粗陶茶杯,垂眸说道,“你记得谢无忧吗?” “陛下提他做什么,”裴修仪猛然惊醒,狐疑地打量烛火下鸿曜的脸,“而且……他从不让人叫他无忧。” “我知道,”鸿曜望着杯中的凉白开,“他让人叫他怀安。” 烛火噼啪,映得鸿曜的神情变幻莫测。古拙的屋舍在这一句话之后安静下来,唯听得山间夜风的嗡鸣。 “你记得他吗……他走了多久了?”鸿曜平淡地说道,“顺天四年的一个春天,他带着我来千碑窟认识你,而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裴修仪蹙起秀丽的眉头:“我当然记得。阁里做生意的点子大多都是他提出来的,一切都像他预想的那样。分了级的贵客服务、铺开了的情报网……若没有这些钱,玄机阁恐怕走不到今天。” “陛下……找到他了?” 大景的武学以两派最为知名,洛安山的剑,幽云堡的枪。 谢无忧是洛安山前任掌门之子,十六岁时带着一个令牌孤身潜进皇宫,撞见时年六岁的皇帝鸿曜,暗中教了小皇帝三年。 这三年里,谢无忧拉来了自己幽云堡的兄弟来当小皇帝的武术教官,说动了自幼接班、已经掌管玄机阁近十年的裴修仪对小皇帝下注。 最终一个寒冷的春日,谢无忧不告而别,留了一封写着“好好学习”的信,从此不知所踪。 鸿曜没有回答。 裴修仪道:“自从他消失后,玄机阁找了很多地方,但天下茫茫,若是怀安有意隐匿身形没人能找得到他。他可能病了,死了,或者回到洛安山被他爹藏起来了……我很希望能再见到他一面。” 裴修仪顿了顿:“不说这个了,陛下。聊聊仙师和日蚀吧。选妃之后我对陛下有所误解,三年间多有失礼之处,陛下恕罪。谢侍君来路不明、心性不正,陛下寻得仙师之事务必掩藏好,以免宫内横生枝节。” 鸿曜古怪地笑了,摩挲着不光洁的杯面:“修仪,我让你好好把人看清楚,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那仙师就是他,谢怀安,”鸿曜的声音近似于气声,“裴修仪,我找到他了,十年了……” “我找回了我的神仙。” “不可能,”裴修仪眉宇间带上怒意,骤然拔高声线又控制着平静下来,沉声说道,“陛下寻来的仙师本事确实与怀安相似,但他瞧上去不过二十几岁。谢怀安若是活到现在,得是和我、钟将军差不多的岁数了。” “你已经深信他死了?”鸿曜霍然起身,踱步至裴修仪身前,唇角不住上翘,阴郁的碧眸被摇曳的烛光点亮。 “你看看这四方传回的密信,除了他谁还会有这种本事。我已经确定了,那就是他……”鸿曜低低笑了起来。 “他失忆了,对大景近乎一无所知。凌子游也没诊出来这个毛病,还是得找祝圣手来瞧瞧。胃腹也有点小问题,还有更严重的……但没关系,他活着,我会看住他,治好他,他再也不能乱跑了。” 裴修仪连连摇头:“陛下,这是执念。岁月会模糊掉人的回忆,你那时候年岁还小,一言不发地跟在怀安身边,怕是早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是么,我上次见到他还没过多久呢。”鸿曜轻声道。 “十年了,我日日夜夜见到他,谢怀安,洛安山的谢无忧——在梦里,他会跟我说话,会讲些师弟们的趣事,会生气,会开玩笑。他也会一次次地离开,像他来的时候那样,白衣一晃消失在宫墙上。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梦里他和现在这个活着的他,是一样的。” 鸿曜像是在跟裴修仪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先生懂得多,性子却跳脱。失忆后学识尽忘,只剩下天赐的本事还有同样的心性。” “他仍然喜欢奚琴,摸上几片叶子就要撕了编蚂蚱,见到个竹签就要顺手编兔子,嘴里会叨念和那时候一样的歌谣,害怕禁卫,禁不住吓,不爱吃酸。那傻瓜鹦鹉还认得他,他给鸟儿起的名字都一样。” “他的笑,他的忧惧,他每一抹神色我都认识,和梦里是一样的。我也许可以解脱了,再也不用做有他出现的梦了。” “我缩骨弄矮了身形,就这么仰头看着,好像又回到了在他身边的日子。也许他一直在,从没离开过。” “不会走了,我不会再弄丢他了,不会了……” “你从没提过这些……”裴修仪注视着鸿曜狰狞的神情,喃喃开口。 鸿曜笑道:“我早就疯了。” ※※※※※※※※※※※※※※※※※※※※ 从一只蚂蚱开始的不断确证, 没有替身没有错认,只有一直在寻找,直至迎来你的灵魂。 (为什么长得一样日后再说:3 )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竹子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笑子不闻 16瓶;叶络 10瓶;我不管他们就是在doi 7瓶;咸鱼安安 5瓶;梅子酒吨吨吨 3瓶;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天色渐浅,一轮红日从山脉的尽头升起,群山笼罩在淡淡的红光中。 裴修仪倚在窗边,任思绪飘摇。 昨晚他与鸿曜深谈了一夜,对谢怀安的身份有太多疑惑。 如果仙师真的是洛安山的谢怀安,这十年他去了哪?又是在哪被鸿曜寻到的?为什么还是年轻的轮廓? 但鸿曜说失忆之事未找到根源,怕骤然提起刺激到人对身体有碍,严肃禁止他对谢怀安问东问西。他亦是出于谨慎,承诺彻底查明之前不会擅自开口。 谢怀安的事搁置一边,随后他们谈起日蚀的正事。 天外星辰的碎片之说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说法,日蚀时谢怀安、天师与圣石三者靠近便能消除天师的力量,更是匪夷所思。如何利用、如何执行?商讨间不知不觉天已微亮。 鸿曜先行离去,裴修仪精神亢奋无心做事,难得放松自己坐在窗边。 自谢无忧失踪后,他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日出了。 谢无忧和裴修仪的初识并不愉快。 彼时鸿曜尚未出生,永寿帝好美色享乐,却一直没得出一个儿子,在宫里变本加厉地折腾。 相传最夸张的时候,永寿帝在垂拱殿、玄天殿甚至承天门大摆香气四溢、不着寸缕的游园会,请朝中一干要员携妙龄男女一同赴荒唐宴,席间还有天师亲选的黑犬、良马,作为助兴的乐子。 一场游园会结束,满地狼藉。污浊的衣带、腥臭的液体、冰冷稚嫩的躯体横陈于本该用于治国理政的大殿中。此事传出,加之永寿年间二百童子炼药案、私书自印案等大案,激得民怨沸腾。 地方常有起义,活死人大军一批一批地进驻郡县,悉数将其压下。 洛安山、幽云堡、玄机阁等帮派组织,因为早年间死的人太多了,此时反倒保守为上,时常暗中走动。 谢无忧名叫谢欢,小名无忧,学会看书识字后他到处鼓励人们叫他谢怀安。久而久之,谢无忧这个名字就成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曾用名。 谢怀安五岁时就被他师父提着下山,结识比他大两岁的裴修仪。 两人俱是早熟的人,一个机敏聪慧天真烂漫,一个从小被塞着千碑窟的血泪史,一见面,裴修仪直截了当地对谢怀安表示不屑,质疑洛安山为何教出这般不知苦难的人,从此结下梁子。 见面吵过几次后,谢怀安迷上了玄机阁的机关,有事没事就偷偷溜到总坛玩,和裴修仪算是冰释前嫌。 老阁主死在禁卫手里后,裴修仪接任阁主之位。彼时的玄机阁悲观蔓延,濒临解散,谢怀安几乎住到了窟里,帮着裴修仪带领玄机阁渡过难关。 裴修仪心怀感激,精心雕刻了一个启动机关就能弹出纸条的小木鸟,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 再后来…… 裴修仪望着红光笼罩下的山石,不自觉泛起的笑意慢慢消逝。 顺天四年,十九岁的谢怀安引他正式见了小皇帝一面,然后不声不响地消失。 新皇登基后,没了老皇帝的搜刮,民间情况有所和缓,玄机阁的生意走上正轨。裴修仪每日脚不沾地忙着一堆事,还要帮扶小皇帝在宫中站稳脚跟,渐渐的谢怀安的相貌就淡在了脑后。 偶尔他会靠在窗边望着月色,想当初那个鬼点子多多的小少年去了哪,第二日便再投入到永无止境的事务中。 他不悲伤,不论谢怀安在哪,他总会希望他们忙起来的。 大景笼罩在血色已久,谢怀安神秘兮兮地说过日蚀来临时天师复生的力量会削弱,那时是打击天师的好时机;他还说过古籍的记载没有错,天是美丽的蓝色,不是刺目的血红。总有一天天师会消失,大景会回归应有的安宁。 到那时,湛蓝的天空下城内书声琅琅,城外稻花飘香。河水流过广袤的大地,玄机阁的木工机关在田间地头帮忙劳作。 商贸繁荣,道路四通八达。人们衣食富足,一派繁华盛景。 他也好,鸿曜也好,都被这个想象鼓励着。他们游走在朱门之间,俯身在天师脚下,做着所有能做的准备,等待着日蚀那天的到来。 所以……谢怀安真的回来了吗? 裴修仪倚在窗前,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有玄机阁弟子恭谨敲门请示今日行程。 裴修仪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到底心头难安,推掉了今日的酒宴,让亲弟暂代千碑窟内的事务。 “白天就当我沐休吧,有事先送到二当家那里,”裴休仪对弟子强调道,“凡是要钱的不论要多少都扣下来,留着我晚上亲自批。” 裴修仪对镜整理好发冠,翻出一身洗得发白的十年前的青色旧衫,找出一只磨得光滑发亮的木鸟,缓步通过山间栈道走向谢怀安所在的客舍。 虽说他和人打了无数交道,能熟练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此时还是跟刚进生意场的青涩小伙子似的,忍不住事先打起要说的腹稿: 见面之后应该问,我可以摘下你的眼带吗? 不对,太突兀了……要不然直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不行不行,登徒子似的。 裴修仪走过一段曲折的山路,一间古拙的屋舍映入眼帘。戴面纱的女官像是早已得知他会到来,安静地守在门口。 女官道:“阁主今日来得巧,先生平日这个时候是起不来的,正巧昨日早睡了,现在已经用过膳了在休息。” “我……可以进去吗?” 女官侧身让出一条路。 掉着漆的木门是开的,里面传出大鹦鹉喳喳的叫声。 裴修仪轻敲数下房门,走进其中。 谢怀安正在专心玩鹦鹉。他青丝随意束起,一身轻松的打扮,没带白纱眼罩,露出让屋子都亮堂了的笑意。毛团似的大鹦鹉在他的掌心快活地扑腾着,翅膀掠过他光洁的脸。 那张脸……就算过了十年的时光,裴修仪依然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这就是谢无忧的模样。 裴修仪下意识想找些更能佐证的证据。他眼睛极尖,看向谢怀安精巧的鼻尖,发现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痣。 “空青,点心就搁旁边吧,我待会吃……”谢怀安说着转身,抱着鹦鹉愣住,“阁主。” 谢怀安的眼神飘向桌上的白纱眼带。 没了白纱的遮掩,他神色灵动,没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气势,一会功夫就像一只被戳破秘密的兔子,随时准备装死或蹦走。 一样的……确实是一样的。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裴修仪顿时理解了几分鸿曜的感受。 他好像早就知道谢怀安眼睛无碍一般,故作轻松地说道:“仙师神机妙算,我已拜服。然而总坛简陋,着实怕招待不周。我带来了一个小玩意,可以供仙师解闷。” 谢怀安还是没放下鹦鹉,略显紧张地看向裴修仪:“好啊,多谢阁主。” 裴修仪柔下眉眼。他面相生得凶而艳丽,会给人精明厉害的感觉,知道做什么表情才能显得无害而温柔。 “那就请仙师伸出掌心,闭上眼睛。” 谢怀安闻言将鹦鹉放在腿上,乖乖地伸出手。 裴修仪拿出一直攥着的小木鸟,用手帕擦净后安置在谢怀安的掌心。 这是个雕刻得栩栩如生,每年都会重新上一遍颜色的木鸟。 “可以睁眼了,这里有个小机关,按下翘起的鸟尾巴,鸟嘴就会大张。” 裴修仪虚虚做了个示范。 “是按这里吗……哎呀!”谢怀安摸着鸟尾巴摆弄起来,忽然眼睛一亮,笑盈盈地抬头。 “保重身体,多吃点。”裴修仪待不下去了,拱手施礼后转身离去。 他初见谢怀安时七岁,如今已年过三十,年少时的心思消去了不少。然而见到谢怀安的反应,他一下子回到最艰难,也最快乐的时光。 裴修仪在鸟嘴巴里放了一颗糖。 不远处,另一间客舍。 鸿曜听完圆脸暗卫的汇报,阴沉地说道:“木鸟是吗……朕知道了。国师府收拾好了吗?” 暗卫弯身道:“已经妥当了。陛下在昭歌城中置办的宅子很多,我们按吩咐找了僻静又离石峰山较近的一所。这间本来说要给玄机阁使用,后来他们用了城西的五间,这间就空置了,基本用度都在,收拾起来很快。” 暗卫说完,欲言又止:“不过陛下,这匾额……” 鸿曜难得啰嗦地吩咐道:“你挂个无字牌匾就行,终归是暂住的地方。记住,谢侍君已经死去,活在世上的是谢仙师。好生伺候着,稍后让空青挑两个机敏的侍女送到朕这里过目,凌神医的行踪也要掌握好。” “喏。” “还有,谢侍君的身世重新派人去查,朕要证据。按照入宫时的记录,谢侍君永寿十五年生人,年方二十三,朕要查清楚他是不是这个时候生的,还要他从小到大打过交道的人。务必隐秘,不要让闲杂人等知晓,尤其是宫里。宫人只要知道,顺天帝和爱妃在外面悠哉快活就是。” “属下明白。” “应该是齐了……”鸿曜沉吟片刻,“对了,国师府里的小灶用具要齐全,备几个糕点模子。” …… 当天下午,没等裴修仪再找借口看看谢怀安,鸿曜干脆地带着人搬走了,留下一间装满金银玉器的屋子。 谢怀安这次换了一辆外面不起眼、里面铺得柔软舒适的马车,没坐多久,一头雾水地站到一间三进院门前。 这是一间竹林环绕的宅子,砖墙灰瓦、清雅古朴。门口有溪水潺潺,三五野鸭带着小鸭子在游水,摆出透亮的水花。 “不回去了吗?”谢怀安新奇地四下看去。 还有这种好事? 鸿曜走在他身边:“天师这次南下会走一个月左右,只要他不在昭歌,行事都相对自由。” 懂了,就是能随便浪的意思。谢怀安忍笑。 “朕以为宫中压抑,先生不愿回去,便叫人收拾了这间宅院。这段时间先生暂住这里可好?” “当然好了,陛下呢?” 鸿曜笑道:“朕与爱妃同出同归,同吃同住,自然也住在这里。” 谢怀安快乐的笑容僵住,收敛了一点点。他环顾四周,确信自己逛了一圈没看错。 小皇帝又在吓唬人吧,他也要住这里,他睡哪? 这里只有一间主屋。 ※※※※※※※※※※※※※※※※※※※※ =w=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ilychan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商埝亖、追梦 10瓶;梅子酒吨吨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这间院子很古怪。 这是个紧凑的三进院。穿过座山影壁和垂花门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栽种有一棵石榴树。 院两旁的抄手游廊连着东西厢房,一间厢房布置得端庄严肃,显然是议事办公用,一间舒适宽敞,有美人榻和茶座,是休闲小憩的地方。 正对着垂花门的是唯一的正房,里面只摆了一张檀木大床,两侧耳房用来梳洗沐浴。最后一排狭窄的罩房和大门旁边的屋子是仆从房。 怪在哪呢?太简素也太安静了。 谢怀安几乎担心自己掉进另一场试探里。 按鸿曜的说法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但空青没有准备任何宫里的物件。洗手是铜盆,脚下是竹席与木板,装饰是……一盆草编蚂蚱。 这还是鸿曜在马车里自己插的,先拿一个假山盆景,而后再在上面支好几只谢怀安先前编的蚂蚱。 天知道鸿曜为什么跟蚂蚱过不去了。 朴素不说,这院里也过分安静了。谢怀安记得下马车时,圆脸暗卫、空青还有两个新调来的侍女一同陪在后面,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哪了。 鸿曜换了身朴素的黑袍,像个勤恳的学生在陪着小夫子,亲自带着他转院子。 “朕把人赶走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先生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鸿曜为谢怀安掀开主屋的门帘。 “陛下太客气了。”谢怀安忐忑地弯腰进屋。 “这床,先生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谢怀安汗毛竖起,找起借口:“陛下身份高贵,怎么能和我这种睡觉爱踢被子的人睡一起。要是冲撞了陛下,我……” 鸿曜和谢怀安单独相处时,已经不再时刻戴着丝质手套。 此时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谢怀安的唇边,嘘了一声:“朕看先生喜欢做这个动作,跟着学了一下,是让人安静的意思吧。” “一般是放在自己的嘴前……”谢怀安怂怂地说道。 “日后不必说那种话了,这里身份最高贵的就是先生。朕愿为先生守夜,服侍先生左右……不行吗?” 鸿曜透亮的碧眸垂下,收了手,规矩地站在原地。 他的眉眼本就美丽,和玄机阁阁主的艳色不同,是一种绝妙的、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朦胧美。让人第一反应认为这是个忧郁隐忍的少年,再看分明是严谨自律、不怒自威的青年。 当他小心翼翼询问时,会让人泛起负罪感。 一个帝王,一个据说本该会成为一代明君的帝王,不应该如此卑微。 谢怀安脑子一短路,当即说道:“可以。” 鸿曜满意地笑了。 当夜,谢怀安在鸿曜的伺候下入了浴。 鸿曜说到做到,当真寸步不离地服侍他左右,一人包办了以往由空青和小侍女们几个人一起做的活,而且动作娴熟,好像做过几百遍。 隔着一道竹屏风,谢怀安胆战心惊地褪去了衣裳,踮脚试了试水温,静悄悄地滑进木桶里。 他没有往日悠闲玩水的心态,支着耳朵听着屏风后的动静。 鸿曜出门了,没过一会,端着一个竹托盘走进浴室:“先生可用些药料?” 就知道你会进来。 谢怀安双手缓缓往下,挡住会害羞的位置:“陛下……泡澡时求你歇歇吧。” 屋内水汽朦胧,铜灯燃着温暖的光。谢怀安浑身未着寸缕,见着穿戴整齐的鸿曜尴尬地想躲。 鸿曜面色自如,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桶边,下调料一样将异香扑鼻的药丸放入洗澡水中。 鸿曜慢悠悠地放着,介绍道:“这也是玄机阁的方子,每次出新品他们都会往宫里送一些。放着也是放着,朕怕先生想要就顺便带过来了。” 不,我不想洗香香。 谢怀安抽动鼻尖,分辨出丁香花和青木香的味道。 “有丁香、梨花、桃花,沉水香、青木香……这方子还是太香了,朕倒是对凌神医的枸杞方和草药浴感兴趣,哪天要来方子让先生泡一泡。” “嗯……”谢怀安蜷起膝盖,不住地把自己往水下沉。 鸿曜每放进一粒药丸,手指会在水中搅和一圈,谢怀安就跟着打一个颤,好像自己的皮肤也被顺了一遍。 “先生这么紧张做什么,朕来为先生洗发,”鸿曜绕到木桶后面,“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先生这时候脸皮怎么总是这么薄?” 谢怀安把脸埋到水中,猛搓脸。 他知道这是正常的事…… 沐浴更衣甚至刷牙,在宫里每一项步骤都是几个人一起服侍的。 但所有正常的事让鸿曜做起来就是不一样。 鸿曜也觉得怪吧。礼贤下士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更别说今夜还要抵足而眠…… 谢怀安憋不住气了,冒出水面。 水花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谢怀安感到鸿曜拽着他头发的手一紧。 谢怀安不敢再乱动,头枕在木桶边缘特意安置的枕上,装作自己是一条已经腌入味的大白鱼。等了等,见没有危险就放松了下来,舒展身体,不时晃晃腿,撩起一点水花。 在宫里,侍女为谢怀安洗发时会用樨香煮出来的热汤,洗后梳浸泡过白芷、地骨皮、白檀香等药材的乌麻油,将一头长发养得香而润泽。 鸿曜今日除了玄机阁的方子洗浴时一切从简,此时拿煮好的稷谷潘汁浸着谢怀安的长发,用篦子细细梳理。 梳第一遍时鸿曜还算仔细,动作轻柔缓慢。 第二遍时鸿曜明显放快了速度,呼吸声变得明显。 第三遍时,谢怀安只觉得鸿曜在用随时有刺客破门而入的速度收拾着头发。 “今天先这样,布巾放在这里了,先生自己擦净吧。” 最后鸿曜丢进来一卷大浴巾,全程背对着谢怀安匆匆离去。 这又是怎么了?君心难测啊,啧啧啧。 谢怀安停止自己摸自己。 他刚才泡得太无聊了,浸在水里时感觉自己身上滑得不行,手感又细腻,忍不住摸了又掐,掐了又捏。 反正在鸿曜面前既不用装侍君也不用装世外高人,小动作可以多一点。 谢怀安抹干净头发,换了身寝袍溜达着走出浴室后,鸿曜已不在屋中。 床前拿砚台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鸿曜在院中练功,叫谢怀安等头发彻底干透后再睡,床旁的小几上还放了一杯温水。 被褥有两条,松松软软的有晾晒后的气味。 谢怀安心情很好地喝了水,趁着大床只属于自己,嚣张地打了个滚,翻腾两下后挑了一条小薄被,老实地在最靠床沿的地方窝成一团。 谢怀安以为他会很精神,然而刚沾上枕头就困了。 穿来异世没多久他换了好几个地方睡。在兰池宫时前途未知,睡得忐忑。在玄机阁时属于客人,兼之床板太硬睡得不香。 而在鸿曜身边时,不论是千秋殿还是这个无名小院,他虽然心里也紧张但睡觉从来不含糊。 就像他潜意识里觉得,在这世上睡在鸿曜身边是安全的。 鸿曜正在庭院里扎马步。 自十多年前,谢怀安将幽云堡的将军带过来给他当启蒙师父,他便每天抽出时间练基本功,不论风吹雨打从不间断。 鸿曜对身材的审美也来自谢怀安,这事也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早年鸿曜还不住在千秋殿。天师玩腻了培养酒肉皇帝的戏码,从幕后走到前台光明正大的代政。至于幼帝?在乎的老臣早已归隐,还留在朝中的没人会开口。 年幼的鸿曜被丢在废弃的马厩里,美名其曰体验民间疾苦。这地方臭气熏天,连最碎嘴的宫人都不想过来看热闹,更别提天圣教的圣子圣女。他每日就在里面收拾,饿极了出来找太监讨口剩馒头。 很快马厩干净许多,勉强成了能睡人的地方。鸿曜收拾杂草铺了席子,每日珍惜地打扫。 他不怕自然的脏,只是厌恶这座宫殿。 从盘旋的秃鹫、腐朽的禁卫、痴呆的太监,到他死在浊液和肚皮之间的爹,和那去甘露殿婉转求欢、最终浮肿着飘在玉液池上的异族亲娘,全都令人作呕。 他有一阵子嫌自己也恶心,恨不得将皮肉搓烂,身上到处都有自己弄出的伤。 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太久,就在鸿曜登基第二年,马厩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十六岁的谢怀安亮堂堂地蹲在深灰宫墙上,托着腮望着正在捶打衣服的鸿曜。 鸿曜恶狠狠地抬头,险些被白得发光的衣袍晃花了眼。 “你来错地方了,要杀天师,顺着房檐直走。”鸿曜握着木棍子,继续洗他的小短打。 谢怀安看了大半天,直到鸿曜要发作时笑着跳下墙。他身形轻盈,像一只漂亮的白鸟,笑起来满眼都是光。 谢怀安用一种神秘含蓄,想要吸引小孩注意力,又要展现自己有小秘密的口吻说道: “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洗衣裳,今晚、明天一直到后天,都会下雨。” “你是谁,要找谁?”鸿曜躬起后背,攥紧棍子。 他想这人也太奇怪了,大晴天的怎么就要雨了呢,只有天师和神仙才敢这么说吧。 “我来看看当今皇帝,小娃娃,你是谁家的孩子?可以指个路吗?” “我就是皇帝。” ※※※※※※※※※※※※※※※※※※※※ (ˊwˋ)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otu 25瓶;梅子酒吨吨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鸿曜背对主屋扎着马步。 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练基本功时不会全神贯注地吐纳呼吸,会分出一丝精神听着谢怀安的动静。 谢怀安现在睡得安稳、呼吸匀称,就像他无数个夜晚曾经听过的那样。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小夫子。 曾经在废弃的马厩里,谢怀安拿小木棍教他识字。讲的是洛安山时任掌门也就是谢怀安他爹所著的《竹间辞》。 《竹间辞》是谢掌门的口述,抒发了自身对世事的哀叹、归隐的无奈,以及要好好锻炼门下子弟的壮志。中间添着不少谢掌门自己修身养性的智慧,以及集百家精华的密卷:《济世集》。 年幼的鸿曜不管能不能理解,都囫囵吞枣地背了。 但他更爱听谢怀安自己的《清游散记》,更爱看谢怀安编蚂蚱时灵巧的手指,想要实现谢怀安所说的一切。 谢怀安口中有一个梦幻般的新世界。 偶尔他们也会奢侈一回,在寒冷的日子里泡个澡。 为了省水,两个赤条条的身子贴得很近。谢怀安会像择菜一样将鸿曜的小胳膊小腿揉捏一遍。 时人练武讲究膀大腰圆,腰腹间堆积的肉既能抗过严寒饥饿,也是力量的源泉。谢怀安偏不,他喜欢有线条的身板,每次洗澡时都要在自己的腰腹上划几道线,说迟早要练出漂亮的身形。 他练没练成不知道,鸿曜将这事牢牢记下,偷偷练了。 只等着有一天能不经意地显露出来,获得谢怀安的称赞和艳羡。 这一天……大概终于要来了。 但是有点怪。 成年了的鸿曜扎着马步,深深呼气。 他的身体燥热无比,一股无名火横冲直撞着,逼得他不得不收了动作,冲进浴房洗了个冷水澡。 几盆冷水当头浇下,鸿曜胡乱抹了头发,刚走出浴房,听到谢怀安的呼吸声再度乱了心神。 谢怀安方才泡澡时的模样萦绕在他的脑海。 那伸长了的优美脖颈,顺着脸颊滑落至喉结、最终隐没在锁骨的水珠…… 还有谢怀安不安分的手。白晃晃的,红艳艳的,看着就细腻又柔软的…… 他在到处乱摸什么!鸿曜咬牙切齿,折回浴房又开始浇冷水。 谢怀安变了,不再用长辈对小孩的态度和他相处,更轻松恣意。 他对先生的心思也变了味。 添了从未有过的,荒唐又真实的欲望。 鸿曜冲着水,晦暗的眼神盯着地面,浑身绷得僵硬发颤。 “啪。”谢怀安手臂一伸,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很快卷着被子翻了个面,滚到床的另一边,身体蜷缩。 他的脸本来泛着健康的红润,渐渐的红晕褪去变为病态的苍白,整个人虾米状弯在锦被里。 他沉浸在不舒服的浅梦中,梦里跃动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大蚂蚱,蹦跶的鱼,面色堪比锅底的鸿曜,温泉池,在胃里搅动的竹签子…… 好疼,为什么胃里要搅竹签子,好疼。 谢怀安额角渗出冷汗,紧闭着双眼摸向肚子。 “先生,醒醒。”有人叫着,拍打他的脸。 谢怀安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鸿曜蹲在床边,盘起来的头发还在滴水。屋内昏暗,只有一盏铜灯。 “几点了,要走了吗……”谢怀安问。 “不走,这些天都住在这里,”鸿曜搓热了手,拨开谢怀安的手臂按到他冰凉的肚子上,“你在发颤,除了胃腹还有哪不适吗?” “……都疼。”谢怀安揪着被子盖到自己脑门上,浑身缩成球。 他眼前发花,然而遮住碍眼的灯光后眩晕并没有停止。不仅是脑门,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下,他的后背开始冒出大量的汗,打湿了薄薄的寝衣。 胃腹往上靠心脏的地方传来难忍的刺痛,好像真有竹签子在戳,戳得他恶心欲呕,却动弹不得。 “先生出来,我帮你按着,你透透气。”鸿曜连朕的自称都不说了,掀开被子一角,要摸谢怀安额头的温度。 谢怀安睡得还迷糊着,神志不清醒,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舒坦,心头泛起浓浓的委屈。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鸿曜,裹着被子又是一翻,翻腾错了方向,从床沿直接翻到床下,砸到鸿曜坚硬的胸膛上。 鸿曜见势不对,直接靠墙坐到地上接住了他。 谢怀安这一下撞得鼻尖疼,头也疼,胃也疼,甚至心脏都开始隐隐刺痛。他想不通身下垫着的是什么,散开的被子怎么又被裹了回来,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抓紧身前能抓的地方,呜咽似的吐出一句:“要那个……热的……” “先生要什么?” “那个热的……”谢怀安蜷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股熟悉的热意从他手腕上传来,顺着经络绕到胃腹。 这一绕,谢怀安该疼的地方还是在疼,眼前依旧发黑,但浑身都麻痒了起来,像是有小刷子在力道适中地挠。 酸酸麻麻后就是让人回味的舒服,谢怀安痛苦的喘气声缓和了许多,破碎的呼吸声也变得规律。 他的手指不再攥得发青,放软了身子趴着,塞满浆糊的脑子响起一句话: 真气治百病。 真气…… 等等,我要了什么?我趴在哪儿呢? 谢怀安双眸瞪大,一动不动。他的脸贴在漆黑柔软的布料上,料子下是胸肌。 也不知道鸿曜是不是在暗中发力,这触感太过明显,谢怀安心里立即泛起酸水,连疼都忘了。 胃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那股折磨人的疼痛缓和多了。 “多、多谢陛下……”谢怀安一点一点从鸿曜身上爬起来。 “这就可以了?”鸿曜没有松手。 他的指尖稳稳压在谢怀安的脉搏上,肌肤相贴的地方还残留着温热。 “够了够了。”谢怀安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别动。” 鸿曜挪换姿势,轻松地把谢怀安从地上捞起来,安安稳稳地塞回床上。 他擦干谢怀安脸上的汗,说了句要出去叫人,转身就走。 “陛下,不用!”谢怀安脱口叫住。 鸿曜顿住脚步,回头。 “我已经……彻底没事了。”谢怀安试探地摸了摸肚子。 确实还行,除了心口隐约还有点不对劲,他现在恶心的感觉也消退了,又是一条好汉。 模糊的记忆里,谢怀安害怕看医生。他记得每次看完病都会接到一堆指示,从此要过上好一阵子清汤寡水的日子。 在宫里就算了,出来自然是能避开就避开。 鸿曜哪里会听他的话,站在门口大声击掌。蕴有内功的掌声引来了暗卫。 “把凌神医找出来,跟他说有急症,直接绑了过来。” “喏。” 谢怀安的脸皱成一团,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他的脑子到底是清醒了,记得这是他和鸿曜两个人要睡的床,没有再睡出一个大字。 鸿曜看到谢怀安的动作,用十九岁的脸叹出了一声四十九岁的气,坐到床沿,拎起被子弄出一个透气的小口。 “讳疾忌医。”鸿曜严厉批评。 “我没病!”谢怀安抓着被子关掉鸿曜弄出的透气口,闷在黑暗里当乌龟。 “没病也要看病,朕说了算,”鸿曜扯下被子。 谢怀安深感丢了面子,利索地挪向旁边,抓住另一条棉被。 这次他没往被子里缩,靠坐在床前扭头避开鸿曜的目光,嘴唇抿得很紧。 “朕来想想,先生为什么不愿意看病。”鸿曜手背在身后,踱步绕到床的另一头。 “先前太医过来诊脉先生还好好的,凌神医把脉时也不见反抗。现在这样……可是怕看出什么问题?” “没有。”谢怀安很有骨气地说道。 “先生还疼吗?朕刚才出来……真的吓到了。”鸿曜放轻声音,碧色的眸子垂了下去。 “不疼了,”谢怀安态度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往枕头上滑坐了一点,“就是个意外,很晚了,陛下睡吧。” “神医还没来呢,”鸿曜坐到床尾,贴心地问道,“说起来宫里宫外差异还是挺大的,先生吃的可还习惯?” “外面的有味道。”谢怀安舔舔嘴唇。 宫里的吃食一开始还行,在鸿曜面前晕第二次之后,膳房不知得了什么令,每天不是养心粥就是养胃粥,一点调味都没有,淡得不行。 “车上的点心还好吃吗?” “有点太软糯了,但夹的馅挺特别的。” “出来到现在哪个最喜欢?” “鱼,”谢怀安想起玄机阁做得滑嫩入味的鱼,咽了口唾沫,面上逐渐带了笑意,“是真的好吃,又滑又香,陛下还给挑了刺。他家不知道用了什么佐料,还有麻香,哎呀那个汤……可惜就是不能多……” 谢怀安不说话了,眨巴眼睛。 “不能多什么?”鸿曜柔滑地重复道。 “……不能多吃。”谢怀安往下滑,扯着被子遮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吃多了胃疼。” 这也算老毛病了。他穿越前浑身没插管子的时候一吃鱼就会肚子疼。以至于在玄机阁吃饭时,别的记忆还没想起来,先把这个疼想起来了。 他心道反正换了壳子,吃就吃呗,谁知道新壳子也这么脆。不仅疼,还是以前的很多倍。 “先生早知道,然而一句不说。”鸿曜平静地说道。 “我以为就一口没关系……”谢怀安默默躺平,手在被子里不留痕迹地按了按心脏。 说话这一会功夫,已经安分的胃似乎又要疼了。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又在升级,心脏隐约的抽痛感一直没有减弱。 鸿曜误解了他的动作,以为是死犟着不悔改的表现。以前的小夫子每晚躺倒,苍白着脸说无碍的景象涌上心头。他在愤怒与后怕中破天荒失了理智。 “还吃吗?”鸿曜问。 谢怀安不说话。 鸿曜按住被子,将谢怀安彻底翻了个面,手挥上天,控制着力道向有肉的地方清脆一拍—— 小时候,鸿曜跟谢怀安发脾气时,谢怀安就这么干过,羞耻而有效。 “嘶!”谢怀安脸腾地红了,缩成一团叫道,“不吃了不吃了!我知道了!” 鸿曜居然……居然打他屁股! ※※※※※※※※※※※※※※※※※※※※ =w=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代还宗皮老师、lilychang、薰衣草不是草:p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代还宗皮老师 2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薰衣草不是草:p 15瓶;20442523 10瓶;咸鱼安安 5瓶;梅子酒吨吨吨 2瓶;thief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谢怀安牢牢抱住枕头,耳朵起烧,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绪在羞耻和尴尬间来回摇荡。 他贴在床上强行装成一条死鱼,又咽不下这口气,支棱着耳朵听着鸿曜的动静。 鸿曜为谢怀安盖好被子。 鸿曜走了。 谢怀安:“……” 变态! 他不打算解释什么吗?出去回味手感了吗? 谢怀安蹭地起身,见屋中真的没了人,悻悻躺回了床上。 心脏的痛意还在不断往外冒着,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揉捏他的脏器,让人难以呼吸、心中烦闷。谢怀安抱着软枕继续缩成虾米状,无声地嘀咕了几句,忽然眼前一黑。 晕厥一般,他的意识坠入漆黑的空间。 一阵悠扬的乐声后,机械音响起: “亲亲,在您的积极努力下偏离值又有了可喜的变化呢!系统果然没看错人,您就是万中挑一,您就是奇迹本身,您的存在比星辰更亮眼,您就是当之无愧的……” “又这么会挑时候,赶紧的说正事,”谢怀安无情打断,化作一个光球不安地到处窜了窜,“鸿曜还在外面呢。” “……大国师,”系统卡了一瞬,“经检测这段时间世界偏离值下降52321.12点,系统为您升级了定制模块功能,您可以打开大雍气象服务平台进行查看。” “我开始怀疑你的算法了,”谢怀安得意地笑道,“偏离值下得这么快,看来很容易嘛,整天在鸿曜和裴阁主身边挥个小旗当报天气的吉祥物,任务就成了。” 系统的声音惊得变了调:“当前世界偏离值距离归零仍有145535532.90点,非常艰巨!还请您积极利用好本系统完成任务,千万不要放弃!跟我来念财富密码,一、二,大景只要发展好……” “好了好了,你再不走,鸿曜就要把我送走了。” 系统这次没有耽搁时间,提示完升级后将谢怀安送出了意识空间。 谢怀安小心地睁眼,发现自己还是蜷缩的姿势,心脏的不适减轻了许多,身旁也没人,长长松了口气。 每次鸿曜等着他醒来的时候都会发生奇奇怪怪的事,他快有应激反应了。 趁着屋内安静无人,谢怀安披了一件丝麻对襟罩衫,端坐在床头,闭目默念开启系统功能。 半透明的屏幕浮现在黝黑的视野中,最开始能用的栏目只有“精准预测”,农田水利、森林防火、定制模块等都是灰色的,现在定制模块果然亮了起来。 谢怀安研究之前,被屏幕上方滑动的横幅吸引了注意力。 “最新天象预测:日全食将于顺天十四年八月八日正午降临大景,请观测者提前做好准备……” 谢怀安呼吸一乱,差点从看屏幕的状态中弹出去。 顺天十四年八月八日……他赶紧调出屏幕的日期,现在是七月十六日,只有二十二天的准备时间。 不要紧,来得及。谢怀安沉心静气,看起定制模块。 “检测到您是初次使用,系统为您说明,”机械音自动响起,“为改善宿主工作难度,增加多样性、定制化服务,本系统特意优化了提问功能,为您提供失物招领服务。” “在本服务中,只要您提问丢失的内容,系统会调动预测能力为您提供准确答案。” “每日初次使用本功能不消耗宿主精气,如多次使用,系统会根据问题难易度酌情抽取宿主精气维持运转,请您多加注意。” 谢怀安看到一个亮闪闪的今日免费次数:1/1。 非常让人想点。 系统是哪个推销星来的吧,怎么看都不是个正经系统。 谢怀安失笑后,凝神沉思。 失物招领、失物招领…… 这听上去像个丢猫丢狗丢小孩人士的福音。 但能不能问更宽泛的内容?只要是丢的东西都能获得答案的话,搞不好真的能在闹市里插个旗,装成一个白衣飘飘的神棍。 铁口直断,玄机妙算。 即使不会炼丹画符和算命的话术,他也能凭货真价实的解答取信于人。 谢怀安决定尝试一下。随着他的心念,屏幕出现一行字,字后跟着空白文字框。 “丢失的东西是——” 谢怀安在文字框上填上四个字:我的前世。 没有反应。 谢怀安遗憾地笑笑,准备填上胖鹦鹉的名字试试看会有什么结果。 忽然屏幕破裂,他的意识被吸入旋涡般的画面之中。 画面波动减缓,他看到清晰的一幕幕生活碎片,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一个少年的一生。 美满家庭,有个兄长。幼年学小提琴,十岁登台献奏。哭闹装病,嬉笑甜心。跟爷爷学了草编蚂蚱,跟妈妈学了表演,青春恣意一路高歌,提前招入名校,二十一岁止步于一场车祸,植物人昏迷五年。 少年奇迹转醒后,懵懂如孩童,渐而记忆复原接受精心照顾,二年后死于并发症。虽然有憾但已与家人道别,在鲜花与爱中离去,终结白鸟般活泼的一生。 谢怀安在这些碎片里找到了他刚穿越时想起的动作: “小兔子折耳朵,折一下是对,折两下是不。” 这是戴着气切插管的时间里,少年会跟兄长弯手指表达自己的意识,躺得浑身难受也会撒娇,动动手指,表示想要出去走。 画面消失了。 今日免费次数变为:0/1。 谢怀安呆呆看着屏幕,长时间没有指令后,意识被踢了出去。 一睁眼,谢怀安发现自己靠坐在什么人的身上,眼角有湿润的痕迹,低头,透白的手腕被放置在丝绸脉枕上,绑着金线。 金线从手腕子上延伸,伸出木门拐了个弯。 “哀极伤身,哀极伤身!”门外传来凌神医的叫声。 “美人仙师,你的情绪不能大起大落!我上次是不是不该说很想再拜访你,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发病,鱼汤温胃但终有燥性,多食有风气内动之虞,你的身子起居饮食都马虎不得,我开了方子你要喝啊!” 这串话语速很快,系在谢怀安手上的金线也跟着晃动,好像能想出凌子游一个人闷着头乱走的样子。 谢怀安破颜一笑。 他根据触感认出了垫在自己身后的是鸿曜,想挪开,但是看完记忆后额角胀痛,心里也空落落的,干脆偷了个懒,就这么靠着侧头对鸿曜软声道:“让他进来呗?” “现在不行。”鸿曜神情阴郁,用指节温柔地替谢怀安抹去泪滴。 抹完后,鸿曜将湿润的指肚凑在自己唇边,无声地将泪水吮入口中。 “八月八日,日蚀要来了。”谢怀安调整情绪,尽可能轻松地开口道,“就在正午,我很确定。” “先生为何伤心……可是日蚀之事有所变故?” “没有,只是想到还没做好准备,有点慌了吧。” “这不是先生一个人的事。朕来想,来得及。” “嗯。” “看圣石可能没法立刻成行,裴阁主说天师出行加强了看守,封了私人朝拜。” 谢怀安轻轻摇头:“没关系,我心里已经有数,不看也行。” “近处不行,可以远看,朕会找合适的时机。答应先生的事,赴汤蹈火都要做到才行。” “陛下别和我开玩笑了。”谢怀安别扭地动了动。 之前鸿曜将他堵在墙上凑得很近,用调戏人的姿势说正事。现在真的说正事了,谢怀安又总觉得鸿曜在调戏人。 “朕不开玩笑。” 鸿曜的双臂牢牢锢住谢怀安乱动的身体。 他抓得很严实,好像怕松了一点谢怀安就变成幻影,风一吹就没了。 凌子游的叫声再度传来: “不是,你们开始聊天了是吗?我能进门吗?只有这一盏小破灯也写不了方子啊。不是我事多啊我大老远的被这么粗暴的绑了过来,两口热茶就能打发了吗,我要看仙师!我要面诊!” 鸿曜阴森森地嘱咐道:“待会让凌神医进来,先生不要对他笑。万一笑得神医花了眼,他就不好好看诊了。” “哪会,”谢怀安真的被逗笑了,“凌神医还挺好玩的,医术既然得了陛下的认可,肯定也很高超。” 鸿曜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庸医,不值一提。白纱带继续蒙到眼睛上吧,遮脸。” ※※※※※※※※※※※※※※※※※※※※ 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追更辛苦了!>< 我是不断更就已经竭尽全力的选手……加更实在是出不来了,需要再努力 谢谢: “三代还宗皮老师”投出的深水鱼雷1个、浅水炸弹3个、火箭炮2个、地雷3个; “lilychang”投出的手榴弹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色凤鸟 22瓶;小福叠 10瓶;此夜微光、咸鱼安安、玫花露 5瓶;梅子酒吨吨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顺天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大景无事发生。 甘露圣殿的无名圣子,妙十三圣子与晚他入宫的道七圣女起了嫌隙。相互使绊子时扰了圣殿掌事的天正圣子的清净,两人分别被处以口含污秽的腌刑、盛夏围火的灼骨之刑。 另有七名宫人行事不当,没有实时备好品质上佳的哺乳汁水以供天鸣圣女擦脚趾,被送至赐恩监沉井。 国都昭歌的无名官吏,赴任不到半年的户部尚书七窍流血死于家中,妻儿悬梁自缢。 八匹高头大马踏破了尚书府,将万贯家财、包括地面嵌好的珍宝美玉抢了个罄尽。案发后亲族不自诉,御史不纠弹,无他,黑吃黑分赃不均而已。 北方边陲的无名山寨,一支起义军刚集结便陷入内乱,其后掠夺乡野、逐户索金,有抵抗者被糜骨皮而食,道路积尸。 平平无奇的顺天年间就这样过去着,拿着脏钱与滥权的人没觉出这日子与往年有什么不同。 大江南北准备秋闱的无名信徒们,在饮酒作乐中编着今年的颂词。有歌云:“天风吹兮尘不扬,圣石临兮玉宇净,霓裳天音兮夜未央,吾师吾神兮寿万岁……”(注1) 石峰山附近,挂着无字牌匾的三进院。 谢怀安晃晃悠悠地扶着影壁,想要出门。 他在炎炎夏日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头系防风的抹额,青白的指尖抓着衣襟,腿脚微微发颤。 也许是情绪起伏太大,昨夜凌子游看诊后他就开始起烧,热了大半夜热度终于降下去。到今日下午勉强能走。 院子大门外,圆脸暗卫娄贺背着塞满药材的背篓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房檐,正要抄近道跑到煎药的罩房,瞧见谢怀安眼里含着水汽抬头看他,差点脚一滑摔个马趴。 “哎呦我的祖宗,您怎么就出来了。”暗卫娄贺往日招牌似的憨厚笑容都走形了。 “你好。”谢怀安头还有些晕,说话软软的。 “我可太不好了,空青姑娘去哪了,您有事拉个铃铛别亲自做啊。快回去吧,夏风也是风,受了风您要又烧起来了。” 娄贺小跑到谢怀安身边,卸下背篓,弯腰伸出胳膊:“喏,站不稳就搭我的手。” “不必麻烦了,”谢怀安弯了弯眉眼,“陛下在吗?我好像一天都没见到他……” “陛下天还没亮就去玄机阁总坛了,临走前将我等都留下,严厉叮嘱要照顾好您。”娄贺说着,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以示惩罚。 “您看我们这笨手笨脚,照顾不周的。先生,这还病着呢,咱们赶紧回去歇歇?” “嗯……”谢怀安犹豫着。 娄贺用口技学了空青的声音:“先生,回吧。” 谢怀安忧愁地又笑了一下:“嗯。” 谢怀安被扶回了主屋。 空青方才趁谢怀安睡了,和新调来的侍女们在罩房煎药,听到动静后一路小跑过来试谢怀安额头的温度,发现没有再升高才放下心。 “这要是被凌神医瞧见,又要大呼小叫了。”空青劝道。 “先生出门一趟本就劳累,兼之忧思伤身,这病如山倒,去如抽丝,得万分小心才是。” “我会注意的,”谢怀安烧得眼角泛红,闭了一会干涩的眼睛,又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回?” “也许要晚些了,陛下要我们不用留饭。” 谢怀安点点头。 他强打着精神等待鸿曜,一直到深夜撑不住睡下,鸿曜都没有进来。 不高兴……可能是另有要事吧,再看看。 谢怀安对自己说。 次日。 谢怀安在额角的抽痛中惊醒,铺天盖地的眩晕淹没了他,他刚一下床就腿一软摔到地上。 他用手背压住额头,到处都是虚汗,也分不清还烧不烧。 被惊慌的女官搀扶起来时,谢怀安委屈地想:说得好听……什么服侍左右。当皇帝的都是大骗子,说话的保质期只有两分钟。 “先生!”空青拿起床头的铃铛。 睡之前她交代了数遍,希望谢怀安一睁眼就拨弄一下这个小金铃。 谢怀安讨好地冲女官笑了笑。过了一会,他被空青舒舒服服地安置床头,裹着被子,手里捧着一碗药。 “陛下呢?”谢怀安小口抿着药,看着空荡的床侧。 大床另一侧褥面光滑平整,像是一夜都没睡过人。 “天刚亮的时候回来的,说怕闹醒先生直接去厢房了,现在在西厢房理事。”空青担忧地打量谢怀安的面色。 “在忙啊……” “是。似乎是有大事要筹备,各地的消息都汇过来了,人也来了不少。” 谢怀安小声叹了一口气。 等到中午,鸿曜匆匆进屋,穿了一身庄重的黑袍,走路带风。 他似乎刚和谁严厉说话过,眸中还带着阴沉的神色,进屋的刹那,这抹阴沉瞬间消失无踪,变回谢怀安前些天经常看见的平静而略带忧郁的面容。 “好些了吗?”鸿曜轻声问。 他在谢怀安跟前说话时,声音总是缓而轻,一点都不像个青春少年。 “嗯,好多了。”谢怀安抿唇微笑。 “今天的粥用的多了些,食欲还好?” “粥再甜一点就好了。” 谢怀安应道,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见到鸿曜的变脸突然犹豫了,暗想算算时间他也不过刚和鸿曜建立起信任,说多了引起没必要的猜疑,反而不妥。 虽然不清楚鸿曜为什么冷淡了,但要是在筹备日蚀的工作,怎么也会跟他说的吧。 鸿曜像是察觉到谢怀安的低落,挑了些胖鹦鹉的逗趣事来讲,又充当了人肉靠枕,从后面为谢怀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他的手法仔细而到位,像是专门学过。 谢怀安心中一动,仿佛又回到了跟鸿曜说日蚀来了的那晚。 那时他们就这么亲密,可以携手渡过难关。 为什么突然就把我抛下了呢?谢怀安想着,倦怠地靠在鸿曜身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当天下午,鸿曜连晚膳都没用,骑着一匹快马再次赶往玄机阁总坛。 谢怀安又睡了一晚空荡的大床。 天色沉沉,蝉鸣声声。谢怀安醒来后感到烦闷想吐,央求空青带他到庭院里透透风。 空青支起来挡风的围子,拿来大鹦鹉的笼子又搬来躺椅,扶着谢怀安坐好。 “玄机阁送来了一些小东西。本来陛下不让婢子拿出来,见先生沉闷特地松了口。”空青半蹲在躺椅前,拿着几块精巧的木头机关。 “先生要看看吗?” “再待会吧,有点晕。”谢怀安可怜兮兮。 实际上他不光晕,整个人在柔软的椅子上躺得发慌,头一次感受不到咸鱼的快乐。 鸿曜去玄机阁说什么了?日蚀来了后要怎么办?他也是重要的当事人啊,怎么就被隔开了呢? “我躺不下去,空青……”谢怀安蔫蔫地说道。 “先生放宽心,”女官安慰道,“陛下近日忙了些,但不论多晚回来都会细细问一遍先生的状况,会在主屋静坐一会,陛下很关心您。” “但是……”谢怀安抿嘴。 忽然院外有唏律律的马鸣声传来,马蹄纷乱,听着像是一队人马快速接近。 空青手放进衣袖中,起身挡在谢怀安身前。 “来者何人?”谢怀安听见门外娄贺扬声发问。 下一瞬娄贺的声音渐远,谢怀安只听到一句:“钟将军,不是这儿,半夜就去总坛啦……” 将军?谢怀安瞪大眼睛。 鸿曜调了私军过来?闹这么大一句话都不透,这是真的把他排除在外了啊。 是夜,谢怀安装作入睡,在脑中编着乱七八糟的小故事维持神志。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主屋的门被悄悄打开,鸿曜几乎没有声音地走了进来。 谢怀安呼吸声乱了些。 鸿曜顿时皱眉:“先生没睡?难受得睡不着吗?” 鸿曜走近床边,念叨了两声“庸医”“摘他脑袋”。 谢怀安小声笑了一下,马上脑补了自己是个半死不活的爱妃,凌子游是个倒霉的太医,即将被昏君鸿曜赐下经典发言:“治不好你们都去陪葬!” “陛下,我有事要……咳咳咳……”谢怀安撑着床起身。 今天病灶折腾着他的肺,刚有一点动作谢怀安就说不出话,揪着心口咳得喘不上气。 鸿曜见状转身出门,从守夜的女官那里拿来备好的温水,又折了回来。 “先不说话,喝口水。” “陛下,咳咳……灯……”谢怀安拒绝了喂水的动作,握住碗,强忍着咳意自己喝了一点。 鸿曜点起蜡烛。 暖橘色的光晕中,谢怀安看到鸿曜深深的黑眼圈。 有点搞笑。 谢怀安想笑,转念一想鸿曜忙得都不睡觉了,自己还悠闲发慌什么都不用干,脑子直接断了一根弦,眼泪扑簌扑簌流了下来。 鸿曜瞳孔一缩。 “哪疼?” “我,我也想……”谢怀安前言不搭后语,找不到要说的话。 他本来是茫然又快乐的灵魂,找回记忆后怅然若失。心绪波动时格外想要做事,加之兹事体大、时间紧迫,一睁眼就想找鸿曜聊日蚀。 结果人却没了,将他关在这个小院子,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为什么?他已经能跑能跳,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麻烦别人的累赘了啊。 “先生想要什么?” 鸿曜哄小孩似的缓慢顺着谢怀安的后背。他声音依旧镇定平缓,一只手背在身后掐住自己的指腹,产生足够的疼痛。 谢怀安泪眼朦胧地眨眼。 他生病时脑子最不清楚,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被安抚,理智顿时回笼。 谢怀安不好意思地钻到了被子里,自己主动将被子撩开一条小缝,抓住鸿曜的手,还带着沙哑的声音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也想在陛下身边!” 鸿曜指尖一颤。 “你说什么?” “我很能干的!” ※※※※※※※※※※※※※※※※※※※※ 注1: 改自《天香亭歌》 元/凝香儿 天风吹兮桂子香,来阊阖兮下广寒。尘不扬兮玉宇净,万籁泯兮金阶凉。 玄浆兮进酒,兔霜兮为侑。舞乱兮歌狂,君饮兮一斗。 鸡鸣沈兮夜未央,乐有馀兮过霓裳。吾君吾王兮寿万岁,得与秋香月色兮酬酹乎樽觞。 谢谢: 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三代还宗皮老师、hunpt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精 14瓶;殇词 10瓶;梅子酒吨吨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鸿曜弄明白谢怀安的心情,松开捏得发青的指节。 “先生能掐会算,可破解圣石之力,大景的命数都系在先生身上,朕供着还来不及,怎会疏远呢?” “不是特意在隔开我?也不让我出院子……就好像……” 就好像在软禁一样。谢怀安委屈。 鸿曜不知道命令了什么,院子里的人除了空青偶尔出现,其他人全都消失了一样,轻易不在他面前露脸。 玄机阁不止送过一次礼物,都被拦了下来。凌子游除了第一天在鸿曜的监督下为他面了诊,其余时间只能悬丝诊脉,没说两句话就会被请走。 常伴他身边的只有鹦鹉胖胖。这只可爱的小傻鸟,教到现在只会说“陛下”和“怀安”。 他快要闷死了。 “这是因为先生病了。”鸿曜低笑一声,扶起谢怀安,为他披上罩衫。 “等先生好些了,朕就带先生出去透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看先生一直想看的。” “人多点其实也行……”谢怀安怂怂地说道。 “朕会考虑,朕一向通情达理。”鸿曜笑道。 谢怀安高兴了。他靠坐在床头,不时压抑着低咳两声,晶亮湿润的眼睛注视着鸿曜,满脸写着“我想说话,我不想睡。” 鸿曜多点了两盏灯。在昏暗的屋内,面向谢怀安深深一揖。 谢怀安吓得岔了气,捂着嘴,憋住细小的咳嗽声。 这是鸿曜第二次郑重向他下拜。 和第一次的躬身不同,鸿曜拜过起身,略略向后退一些,拱手再拜,而后不急不缓地先跪下左膝,又弯曲右膝,庄重顿首。 夜风似乎都静了。 谢怀安不知如何是好,想对拜,但摸不清礼节,只得挺直了脊背端正地坐在床上,接受了鸿曜在简朴的屋中对他行大礼。 鸿曜拜完,像弟子一般侍立在谢怀安床前,轻声开口: “先生之才,朕应以国师待之。前些日子怕先生病中难过,并未与先生商量大事。今夜先生精神似乎尚佳,不如朕和先生说道说道?” “陛下请说。”谢怀安被这么一拜,闹腾的心思也没了,柔声应道。 鸿曜缓声说着:“先生测算日蚀将于八月八日降临,此时天师虚弱,圣石力量趋强。而自永寿元年起,天师在宫中频繁祭祀起日蚀。朕以为天师从圣石中参悟出了此事。” 谢怀安道:“天师若是虚弱就会控制不好禁卫。届时他很可能会待在圣石旁边。我正想和陛下商量该怎么接近他。” “这是其一,”鸿曜听完谢怀安的话,顿了顿,“先生如何接近之事另说。朕想请教,若天师力量消逝,活死人会如何?天色会如何?” 这是谢怀安揪着系统问出来的问题,很好回答。 谢怀安道:“我能消除的是天外星辰碎片的力量,受此影响……所有不该存在于此世之物,都会回归原样。” 逝去之人将彻底逝去,受碎片坠落影响而变红的天色将会归原本的湛蓝。 大景不会瞬间变回盛世,天圣教的影响依然根植各处,但笼罩在最上方、那个看似会永生的阴影就此消失了。 鸿曜嘴角动了动,扭曲地扯出笑意。 “甚好……朕也是这样预计的。听到先生亲口肯定,心里终于有底了。” “啊,”谢怀安懒惰的思维终于转了个弯,“到那时,陛下就能回到朝上了吧。” 这还是个傀儡皇帝啊! 他差点又忘了。 鸿曜哼笑一声:“不怕先生笑话,从登基到如今朕只上过一次朝,连垂拱殿的大门有多高都忘了。” 鸿曜说着,声音变得更缓,起伏也少,像在徐徐说着一件催眠故事: “朕去玄机阁就是为了此事。天师的大军不止是禁卫,还有私兵、郡兵……一旦天师死了,天下活着的尸体们都会立即腐烂,堆积发臭。掩埋好说,后续的军权怎么办?”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那些老蠹贼以为朕不闻窗外事,其实他们每天绞死了几个小厮朕都清楚。昭歌城内的几大姓供着天师,把控外朝六部吃得满嘴流油。一旦天师死了,他们赖在岗上不走,该当如何?” “个别地方的郡守、县令……有些草菅人命的土皇帝们,靠着活死人耍威风。多亏天圣教教导流民要忍、要献,他们的脑袋才好好呆在肩上。一旦天师死了,昭示圣教天音的血红天色没了,千百万信徒昏了头,又该如何?” “这些都是要在八月八日前解决的问题。” 谢怀安没有被催眠,他越听越头大,眉头一点点蹙起。 鸿曜继续道:“不过先生不必担忧,朕已经筹备十年了。” “朕……受人之恩。很早之前就挣脱了桎梏,与大景多方势力联结。朕准备了十年,而十年之前,大景有无数人准备了无数个十年。这天下有许多想要推翻天师,盼一个海晏河清的人。” “但是,先生……”鸿曜神情晦暗。 “我纵有千百般不愿,也必须想方设法让你安全站到天师面前。” “你诚实地告诉我,破碎掉圣石之力后,你会被反噬吗?” 谢怀安闻言,情绪涌上勾起一阵轻咳,他努力压制住咳嗽,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还以为陛下要拷问我,我到底是个真神仙还是个大骗子。也许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咳咳,骗得陛下说日蚀要来了,一通准备后寻个法子跑了。” “你会被反噬吗?”鸿曜重复地问道,凝视谢怀安的脸。 谢怀安摇头:“我当然会活得好好的,我还要看看蓝天呢。” 话落,谢怀安终于憋不住,背过身就着被子闷声咳起来。 “夜深了,先生休息吧。” 待谢怀安平复后,鸿曜将人塞到被子里,两个被角都掖严实。 谢怀安想说话的欲望满足了,发胀的额角都轻松了一些。 他合上了眼,想到鸿曜话里的一堆问题,心头又不放心地吊上一块石头,手不老实地伸出被子。 “陛下……” 谢怀安想不通多疑的少年天子为什么这么简单地信了他的话。 但这是件好事。 谢怀安放弃纠结,闭着双眼,话音一转变了个问题:“你今夜会在这里睡吗?” 鸿曜的嘴唇贴上谢怀安的指尖,露出尖锐的虎牙,似乎想要啃食这只不听话的手。 很快,他直起身,佯装方才是自己的手碰巧挨上谢怀安的指尖,托着这只白皙透亮的手送回锦被。 “当然,我的神仙。” 黑暗里,鸿曜忧郁地收敛了笑容。 次日,谢怀安睡醒,头脑昏沉,热度未褪。 他一病就是四天,幸而有凌子游的方子舒缓了症状。 这具身子像个饱受折磨的空壳,一个谢侍君的灵魂钻进来、闹腾一圈走了,一个谢怀安的灵魂搬完家,已经禁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谢怀安摇响金铃,忽而感到屋子寂静了下来。 空青系起帷帐,露出了床前新立起一道十二单片屏风。 这座屏风以门为界限,将主屋分为两半。 屏面高且宽,严密地挡住了外界的目光。金铃摇响后,屏风后安静了一会后,很快得到某种示意重新响起细语。 “陛下,北宫如期执行,弟兄们想法子要来一批款,能保证开销……” “善。传话给督工,凡事抓紧,莫要耽搁。” 话说着,暗卫娄贺进来通传新的情况,而后响起旧人离开、新人进来脚步声。 鸿曜将办公地点挪换到了谢怀安的床前。 这是……隔屏听政啊!谢怀安彻底开心了,看清空青的装扮又愣了一下。 女官一如往常恭谨服侍着谢怀安,将他搀扶到耳房,打来一盆洗脸的温水。 配合着鸿曜的步调,这间主屋侧面的小窄间也重新收拾了一遍,新增了休憩的软榻。 空青说道:“陛下上午在主屋,下午会在西厢房。先生若是想听可以在床上听着,倦了可进屋歇息。稍后婢子给您端来今日的药……先生,您在听吗?” “空青,你换了身衣裳。”谢怀安微笑。 空青抿唇,也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她今日穿了一身黛紫色劲装,摘下从来没在谢怀安面前摘过的面纱,露出脸颊至下颔处纵横交错的刀痕。这些伤痕诞生了很长时间,泛着暗淡的白色。 “陛下吩咐我等,要是还想在先生身边待着,得让先生看到真面目才行。” 空青道:“婢子和娄贺,还有今日会来这院子里的人,都是隶属于陛下的飞鸾卫。我等出身各异,各组之间不通身份,为了同一个愿景奔走八方。” “你要回去了吗?”谢怀安舍不得地说道。 空青原本就是鸿曜插过来的耳目,他们曾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 如今鸿曜令空青坦露身份,又向他敞开了飞鸾卫的事务,是真正付出信任的表现。 “婢子本是一颗扎在甘露圣殿的钉子。父兄皆亡、颠沛流离,曾想要行刺天师,失败后被陛下所救。陛下允我入飞鸾卫,如今又赐予我一个新选择。” 空青垂下头,面对谢怀安拜伏在地:“如您允许,婢子愿专心侍奉在您左右。” ※※※※※※※※※※※※※※※※※※※※ =w= 这周三要入v啦,谢谢支持,谢谢喜欢这个故事的你。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投雷0分你过分了点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晏 36瓶;阿浮 30瓶;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是男 10瓶;术、咿呀 5瓶;梅子酒吨吨吨 2瓶;林深滩浅、监考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谢怀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拉起女官,诚恳地将人夸了一遍,而后梳洗毕,用了些药膳小点,捏着鼻子喝干了一小碗药汁,兴致勃勃地回到他的专属参政大位:檀木大床上。 他还在连绵的低烧中,指尖带着温热,苍白无力。 大床上配合着架起了方便坐靠的倚枕,添了盖腿的毯子,支起一张放有甜水的四腿小矮桌。 简直是完美的宅家配置。谢怀安拉好毯子,美滋滋地把自己裹起来。 此时,挂着无字牌匾的三进院外。 圆脸暗卫娄贺面带憨厚笑容,徒手捏碎了探子的喉骨。 那探子被碎骨刺破气管,腹部破开一个血洞,眼珠凸起,气儿已没了,四肢犹自抽搐着。 “真不巧,谁叫你偷摸过来的呢,要是先递个帖子我也不至于弄得路面都血糊糊的,回去跟你主子说吧。” 娄贺单手拉来一个金丝楠木棺材,收拾了地面,转头对周隐笑道: “小子,又是你。” 娄贺身后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摆满了同款棺材。 “……我有拜帖。”周隐清晰地说道,摘掉腰间的木剑,缓缓掀开袖子露出瘦胳膊,表示自己没有武器。 “知道。你胆子也是大,要是没有玄机阁的信物还有干谒诗和行卷,你还没走出小树林就没了。” 娄贺说着,一个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头从周隐身后路过,鸡爪子似的手一掏,捏着拜帖飞镖般往娄贺身前一甩,自顾自走了。 周隐汗毛竖起,扯下自己的包袱,惊愕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里面被塞满了草团子。 “别看了,掉包好几次了,有用的早递上去了。” 娄贺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服了裴阁主找过来,要是陛下愿意召见,进屋千万注意你的言辞。” “多谢大人提点。”周隐深呼吸,拱手施礼。 娄贺笑眯眯地接近他,捡起木剑,挽了个眼花缭乱的剑花: “以及,仙师就在主屋的屏风后歇息。你进了之后,门要关紧走路要轻,说话声适当小一些。” “你没见过血,没见过不该看的。这就是一个修身养息、平平静静的小院子,别惊着先生了,要不谁都救不了你,明白了吗?” “是。”周隐双手接过失而复得的剑。 “行了,去吧。”娄贺道。 周隐谨慎地绕过血迹斑驳的院门口,确认衣衫干净没有沾上污迹,立在僻静处等候。 他年方十四,自幼熟背家传的诗书,懂得规矩,但到底是少年心性,本来低着头站着,见没人阻止他,很快偷偷抬眼看得目不转睛。 出入院子的有眉眼凌厉的侍卫,瘦小猥琐满面烧伤痕迹的乞丐,妆容艳丽身材婀娜的舞女。 还有面刺纹路走路无声无息的杂耍艺人,手持锋利大锯的浓眉木匠,背着箱匣的木讷画师…… 他们像一滴滴水珠,从河流中溅起,短暂的面圣后再次汇入河水,流向汪洋大海看不出一丝痕迹。 这些人来密会皇帝,说明顺天帝蛰伏多年、招贤不拘一格必有大志;仙师出世,昭歌暗流涌动恐有大事发生。 而见到这些的自己……周隐悄悄摸了一把脖子。 要是哪句话再说错,恐怕真的要脑袋分家了。 很快,院内传出消息,允周隐觐见。 这是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次会面,其经过散见于花国的正统史书《景史》《建元书》以及《昭歌幽梦录》《顺天评话》等闲散小记里。 据后世学者考据,这是景朝著名散文家、农学家、水文学家、科举改制后最年轻的状元亭柳先生周隐,与开创建元盛世的景明帝第一次见面。 彼时李姓天师的阴霾还未散去,君臣初识于寒微之时,令人感叹。 但这次会面出名的原因并非如此。 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大国师谢怀安在此次会面中,拖病躯圈定了日后挫败李天师的计策,自此放弃隐士身份,登上波澜壮阔的前台。 关于谢国师是真仙还是人臣的讨论,更是经久不衰。 有人称谢国师与李天师是花国有明确记载的正史中,唯二以□□凡胎修成真神的人,一个可呼风唤雨改变战机,一个驭尸为军永葆青春。 也有人称此这是记载的夸张。 谢国师上任后,以经天纬地之才,做呕心沥血利国之事。 修科举、改农具、寻粮种、兴水利……文教与他有关,商路与他有关,他选址的运河福泽千年,保一方水土平安;他走过的土地至今存着石碑,记录谢师劝学之事。 更重要的证据是,谢国师上任的同年,兴盛百年的天圣教开始衰败,景朝的谶纬符箓之学、立圣祠之风均有所收敛,渐而式微。 一个提倡探理求真、格物求知、启蒙了民众科学之道的人,怎会是神学的化身呢? 没人知道真相是怎样的。 大景顺天十四年七月二十日,据日蚀降临还有十八天。 深夜,玄机阁总坛山脉处。 山体黝黑,恍若蛰伏的巨兽。光秃的岩石和焦黑的树木似是卫兵,沉默地打量着千碑窟的来客。 一个个石窟内隐有火光一闪而过,好似供奉的烛光,又好像血红的不甘心的眼瞳。长而蜿蜒的石阶上,有弟子们事前燃起的石灯笼,照亮脚下的路。 山脚下,鸿曜蹲在石阶前。 “先生上来,朕背你。”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暗卫们离得很远,轻易不会露脸。 “不了吧,我还是自己走……”谢怀安软呼呼地推拒了一下。 他本来就是一条没怎么动过的咸鱼,加之生病了没力气,这些天为了省力说话愈加轻软。 这声音羽毛般挠着鸿曜的耳朵,鸿曜在谢怀安看不到的地方又露出了某种疯狂又狰狞的神情。 这疯狂一闪而过,归于平静。 “先生……想走?”鸿曜柔声说道,“山路崎岖又长,朕背着就是。” 谢怀安凭直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打了个寒噤。 “好的,这山上没有野兽吧……” 谢怀安缩了缩头,拉紧大氅,小心地爬到鸿曜背上:“我把手搭这里行吗?” “夜凉风重,不要磨蹭了。腿分开,直接抱住我脖子。”鸿曜命令道。 谢怀安戳一下动一下,面皮燥热地跟着鸿曜的指示做动作,放软了身体贴到鸿曜坚实的后背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袋大西瓜,鸿曜就是那个背着水果上山的挑夫。过一会又催眠自己是个柔弱小夫子,要被黑山寨的大妖怪抓回去了。 反正不能是大神棍谢怀安和他的头顶上司:一个还没加冠的小皇帝。 他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能让小皇帝背呢,要脸。 “先生想什么呢,手越抓越松了。” 鸿曜把谢怀安往上托了托。 “陛下累吗?” 谢怀安头挨着鸿曜,呼出温热的气,夜风微凉,他额上还残留着低热。 “就跟没重量似的。”鸿曜腰弯得很低,脸不红气不喘地一阶一阶向上爬去。 “倒是先生原来还藏着这么多本事,今天帮那小子掐算人名,可累着了?” “不累,而且我掐算不是为了周隐,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 谢怀安想起白天,心有余悸。 白日周隐来投,献上了字迹工整的策论卷子和诗赋,诉说对当今科举的不满、以身报国的志向,愿为君主效犬马之劳。 言谈间周隐情绪逐渐激动。 上至肆意屠戮的天师、中至搜刮民脂民膏的朝中巨贪,下至皇宫里作风骄奢的圣子圣女、包括男妃谢侍君都慷慨激昂地批评了一遍。 谢怀安吓得瓜子都掉了,让女官帮自己蒙上白纱,赶紧出去打圆场。 生怕不明真相的少年再多喷一句男妃,就会被阴晴不定的天子摘了脑袋—— 他现在身兼仙师和侍君二职,在宫外就是仙师,进了宫就配合小皇帝装个爱妃。 鸿曜正是看中他的时候,不知道要是有人痛骂他的侍君身份,鸿曜会怎么想。 谢怀安一出面,鸿曜当即变了态度,开始考校起周隐。 鸿曜抛出了一个和谢怀安说过的问题: 若天师倒台,朝中人应当如何清算?你既然说自己有报国之志,对昭歌形势有所心得,就将成果展现出来吧。哪些人可留? 鸿曜给了一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官员的名字。 少年凭自己的关系圈几个清流,很快冷汗津津。 谢怀安温声说道:“陛下,让我试试如何?正好伯鸾在此,可以充当一位画圈的小书童。” 伯鸾是周隐的字。 鸿曜沉默片刻,应允了。 谢怀安闭着双眼。除了他无人能看到的屏幕上,失物招领今日免费次数1/1的字样格外醒目。 他试着询问“丢失的东西是这张名单上的清流可用之人。” 很快名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水波状消失后化作一个个疲惫苍白、沉默木然的身影。他们或伏案埋首、或对月痛哭、或忍辱蛰伏。 “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任吏部令史……” 谢怀安说着,周隐跟着语速一目十行地找到名单上的人,做下简要标记。 念罢,十几张名单上到处可见疏密不一的墨点。 这些都是天师统治的荒唐世道下,没有弃官隐居,依旧扎根在朝中尽可能地做一点事的人。一个时代不会有真正的黑暗。在黑暗尽头,星火艰难地燃烧着,期盼着烧出个新天地的那一天。 “明主出,仙人降,君子不再蒙尘,奸邪难以作乱,国祚未尽,天佑大景。” 周隐忍耐不住,弃笔再拜,痛哭流涕。 ※※※※※※※※※※※※※※※※※※※※ =w= 么么哒。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代还宗皮老师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漓妖 30瓶;梅子酒吨吨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