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上位记》 了断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盱江江岸两旁游人如织,红男绿女踏青赏花,好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北岸缓坡上桃花开得正盛,青天下团团簇簇的粉红绵延着望不到头,人们游到此处,都不由驻足细细观赏。 人群中一位绿衣婢女皱起眉尖,脆声对身旁的少妇说道:“姑娘,人越来越多了,咱们离开这儿吧,小心挤着姑娘。” 少妇轻嗯一声,一手托着高隆的肚腹,一手把着婢女的手臂,说声走吧。 出了桃林松一口气,举帕拭去额头薄汗,看着江边一棵大柳树微笑说道:“逛了这一阵子,有些乏累,那边僻静,我们过去歇息片刻。” 婢女忙说一声好,扶着少妇缓步而来。 大柳树树冠如盖,枝条上刚抽出新绿,树干粗壮,三四人方可合抱, 到了树下在石凳上坐了,听到树背后有人在说话,话音清晰可闻。 一个男子和气说道:“风荷,这些日子我一直设法规劝母亲,昨夜里终于和母亲谈妥,我们先订亲,订亲后我动身前往洪都府,到名儒方广孝府上拜师,母亲答应了,只要我秋闱春闱两考皆中,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叫做风荷的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男子接着说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委屈,你放心,我定会高中,回来风风光光得娶你。” “娶了以后呢?”女子出声道,她的声音很低很慢,好像在琢磨着怎样说才会更妥当,“我们成亲以后呢?如果朝廷将你外放为官,你会带着我吗?” “风荷也知道,我是家中独子,自然要侍奉父母膝下,若是外放为官,头几年……”尚之的声音更加温和。 风荷打断他的话,声音依然很低,语速却加快了:“头几年,我要侍奉公婆膝下,对吗?即便他日你可以带着我离开,公婆自然也会一起离开,我这辈子就算与你分开,也不能与婆母分开。尚之,我说的对吗?” “可是,”尚之忙说道,“母亲待人是严厉些,头一次见面你可能会怕她,相处日子久了,就会好的。风荷,就算是为了我。” 他说得恳切,声音里带着无奈。 片刻沉默之后,风荷开口问道:“你这次去往洪都府,会带着红袖吧?” “红袖打小在我房里侍奉,是我身边最为妥帖的人,母亲严命,我必须带着她,这也是母亲答应我们成亲的要求之一。”尚之缓声说道。 “你也离不开她吧,他日若外放为官,也要带着她,对吗?”风荷轻声问道。 “红袖只是一个婢女,一个下人,她在我眼中,跟青砚一样,没什么特别。你不用在意她,你才是我认定的妻。”他软语轻声说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变。三年前你我在这棵大柳树下避雨相逢,我就认定了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你上次与母亲见面受了委屈,我无比心疼,我恨不能替你受这些委屈,风荷,你看着我,风荷……” 听不到风荷出声,只有男子不停得低声说着情话,少妇微闭了眼眸,轻轻摇头。 婢女两眼瞪得圆溜溜得,专注听着树后的话声,好奇而向往。 “桃夭,走吧。”少妇红唇微动,小声说道。 不必再听下去了,任何女子,都拒绝不了这样深情温柔的情郎吧? 于爱恋中的小儿女而言,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争执,争执过后,男子离家赴考,女子等待,明年这个时候,就该备嫁了,成亲之后呢? 夫君外放为官,通房服侍在侧,女子面对着严厉的婆母,忍耐,等待,不知要熬多少年。 女子的命运大抵如此,都以为,女子一成亲就有了归宿,岂不知,一切只是开始。 少妇无声叹息,起身刚要离开,就听树后叫做风荷的女子说话了。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尹夫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上次见面之后,一想到她,我的心就拧做一团,头发根都会竖起来,我夜不安眠。成亲之后,你在外忙碌应酬,我呢?我困在内宅,日日面对婆母,想到这些,我觉得无法呼吸,生不如死。既然成亲会让我生不如死,我为何要成亲?” 尚之唤她一声,她忙阻止道:“你让我说下去。我没有你想得那般大度,我不喜欢你有通房,我厌恶她,厌恶她讨好的笑容,厌恶她话里话外的暗示……” 她说得又急又快,蹦豆子一般:“自从你我相识,每次见到你,心里就跟开了花一般,不见面的时候总想你,总觉得天地万物间,你是最好的那个。可自从见到红袖和尹夫人,我心里一直不舒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谈婚论嫁,涉及父母家人,一切就变了。我能为你去死,可是,我不想忍,不想煎熬,不想那么委屈……” 尚之愣住了,半晌寂静之后,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风荷。 “尚之,我们算了吧。”此语一出,风荷唇边溢出如释重负的叹息,“我想了很久,这是我的决定。这块玉珮还给你,从此以后两无牵涉,我愿你两考皆中,衣锦还乡,日后得娶贤妻……” “住口,玉珮送出,断无收回之礼,我也不要你的祝愿。”尚之带着气倔强说道。 “尚之至纯至孝,尚之很好,是我不贤,没有妇德……” “在我眼里,风荷是最好的。”尚之的声音软了下来,“你既如此想,我们先不订亲,你等着我,等着我高中回来,风荷,求你……” “男子汉大丈夫,求字岂能轻易出口?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一旦决定,再无更改。”女子的声音坚决,“我厌恶尹夫人和红袖,以至于见到你的时候,也忍不住头疼恶心,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尚之不置信看着她,踉跄着后退:“我让你恶心吗?” “是的,让我恶心,你快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风荷扬起下巴看着他,冰冷的眼眸满含着厌恶,一扬手,将手掌中握着的玉珮抛入了江中。 尚之看着江中溅起的水花,发出一声绝望的嗟叹,两手紧捂了脸,双肩抖颤脚步凌乱,慢慢走得远了。 风荷另一只紧握的拳头松开,凝望着掌心中洁白的双鱼玉珮,眼泪再忍不住,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她哭了很久,直到有人轻轻靠近,递过一条丝帕。 她接过去,丝帕遮住脸狠狠擦了几下,吸一下鼻子,做几次深呼吸,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泪眼朦胧看了过去。 一位衣饰华贵的少妇关切看着她,柳眉轻蹙美眸含愁,柔声说道:“可好些了?” 风荷两手拧紧了帕子,窘迫着微微点一下头,少妇的手摩挲着肚腹:“刚刚贪看桃花有些累了,看此处僻静,便过来歇息,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话,本该避开的,却忍不住想听下去,看你会做如何选择。因为好奇,做了偷听的贼,请风荷不要怪罪。” 风荷看着她高耸的肚腹,忙摇手道:“听到就听到,也没什么,我不怪罪。” “纵使有万般不舍,也要当断则断,风荷这样很好。”少妇看着她,美丽的面庞染上忧郁,“我喜欢你的性情,我很羡慕你。” 风荷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她半晌讷讷说道,“你很美,我也很羡慕你。” 少妇摇头自嘲得笑:“可我最在意的人,眼里看不到我,他似乎从不曾在意我是丑是美。” 这样美丽的女子,眼里看不到她的人,难道是瞎子吗?风荷忍不住问道:“孩子,是他的吗?” “是他的。”少妇唇角微微翘起,“他离开家八个月零十三天了,郎中把脉后,我给他写了家信,我以为他会尽快回来,可是,连回信都没有。” 少妇美丽的脸上又现了落寞:“我总是放不下,总是不甘心,所以,我才羡慕你,我这些话藏在心里,对谁都没有说过,今日见了你,却忍不住想要诉苦。你此刻心绪不佳,我不该多言多语叨扰你,我也该走了。” 说着话转身缓步而走,风荷追了上去:“你身子不便,没人跟着吗?” “侍奉的人很多,放心吧。”少妇指着远处小径旁一辆马车,笑看着她。 “这帕子,这帕子被我弄脏了……”风荷捧着手中丝帕。 “这帕子是我自己绣的,送给你,别嫌弃。”少妇轻笑。 风荷忙说声多谢。 “我与风荷有缘,还会再见的。”少妇说话间,一位绿衣婢女小跑步迎了过来,扶住她的臂弯。 风荷远远望着她上了马车,想起忘了问她是谁,低头看着手中帕子,细腻洁白的丝帕,帕子一角绣着一枝桃花,棕色的枝桠碧绿的桃叶,枝头粉嫩的花瓣轻云一般,似随风而动。 她喜欢桃花,所以大着肚子也要过来观赏。 风荷转身朝桃林望去。 三年中,她与尚之,曾无数次在桃林中漫步。 灼灼桃花中,一人长身玉立,面容带笑,那是尚之。 湛蓝的天空,碧绿的嫩草,粉红的花朵,全部褪去颜色,一片灰白中,只有尚之是鲜活灵动的,春风拂动着他的青衫,鼓起他的广袖,若翩然临凡的谪仙。 ※※※※※※※※※※※※※※※※※※※※ 这是预收最少的一次开文,不知道亲们会不会喜欢,心中忐忑不安。。。 妾室 “府衙后花园三日后举办蔷薇花宴,刚刚才夫人派人送来了请帖,新衣裳早就裁好了,今年说什么你都得跟着去。”曲夫人看着埋头写字的女儿。 风荷头也不抬:“不去。” “你今年二十了,不嫁人不说亲,街坊四邻传的话多难听你知道吗?背后都叫你老姑娘。”曲夫人不满看着她。 “老姑娘就老姑娘,爱怎么叫怎么叫。”风荷看着写好的字摇头,“怎么越写越难看?” 曲夫人过去一把夺走她手中小毫,咬一下牙狠心说道:“都三年过去了,还忘不了尹尚?” 做娘的知道自己女儿对尹尚有多喜欢。 本来只能认得不多几个字,可自从认识尹尚,她就喜爱上了读书,尹尚去了洪都府后,她说是与尹尚断了,却又迷恋上写字,这读书写字,不都是为了他吗? 这几年,她怕伤女儿的心,不敢提,今日为了逼着女儿赴花宴,狠心问了出来。 风荷抬头一笑:“不是因为他。” 女儿说得心平气和,曲夫人一愣:“你读书写字,不是因为寄托相思?” “不是。”风荷无奈得笑,“开头是为了他,后来是因为喜欢,读书写字比绣花缝荷包有意思多了。” “就是说,你放下他了?”曲夫人欣喜道,“快,洗洗手,试穿一下新衣,娘再将压箱底的首饰拿出来给你佩戴,我女儿一装扮,准能艳压群芳,再觅得良婿。” 风荷摇头:“不去。” “你……”曲夫人有些气,“你怎么想的,今日都跟我说清楚。” “娘,我是对男人失望了。”风荷抿一下唇,认真看着曲夫人加重语气,“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 曲夫人叹口气:“娘知道,尹尚这小子,口口声声认定了你,可在洪都府读书的时候,那红袖就大了肚子,待到科举高中后,被霍大将军看重,入了翰林院,他拗了两年,到底是拗不过,年初跟大将军的千金定了亲。可那尹尚负心,只能说他坏,不能说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坏。” “娘认识的男人,哪个是好的,娘说说看。”风荷执拗看着曲夫人。 曲夫人认真想了想:“你舅父……” “舅父常年行商在外,在扬州和青州养了两房外室,外室都为他生儿育女,这些事连舅母都知道,也就母亲不知。” 曲夫人张大了嘴巴,半晌抿唇吞咽一下,不置信问道,“你舅父?你舅父有外室,还两房?你舅母也知道?” 长吁短叹一阵,搓一下手道,“你父亲…… 风荷撇一下嘴,曲夫人避开她的目光:“你这丫头,你父亲有多疼你。” “疼我是没错,可对娘呢?还存有几分夫妻之情?” “我和你爹好着呢,”曲夫人又搓搓手,“不提他,咱们说别人,对了,你最疼爱你弟弟,你弟弟他……” “小时候软糯一团玉雪可爱,我喜欢得不得了,可前些日子,他偷看巧珍洗澡,被我逮个正着,训斥他几句,他理直气壮说,我是主子她是下人,看看有什么打紧,大不了小爷纳了她。” “他竟然说了这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曲夫人叹口气,“这巧惠可真是,怎么教的孩子?我来养着英雄就好了,本来该我养着的……” “娘,屋里闷,我到花园里走走。”风荷起身向外。 “等等。”曲夫人追了出来,“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咱接着说。” “谁呢?”风荷歪头看着母亲。 “那个……”曲夫人皱着眉头,“你让我好好想想。” “娘慢慢想着,等我回来,娘就想好了。”风荷笑着转身踱步。 走近月洞门,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其声娇软,不用说,是惠姨娘。 “老爷。”惠姨娘一声呼,带着颤颤的尾音,不用看也知道,双臂正勾着父亲脖子,身子靠在怀中,腰肢不住扭动,“老爷,奴也是为风荷着想,姐姐虽是亲娘,可没奴抱她抱得得多,是奴从小抱大的孩子,打心眼里疼爱,又是娇花一样的女儿,比英雄更惹人爱怜。” “我知道,知道你疼她。”曲守敬话中带笑。 “老爷,刘知县家的二公子奴见过了,长得一表人才,也不像别的官宦子弟一身毛病,成日里钻在书房中读书,满身书卷气,左脚稍微有些跛,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知县夫人说了,他不愿做官,他的志向就是考中举人后,回县学里做个教谕。风荷二十了,若是能嫁得这样的夫婿,岂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风荷心中火苗突突上窜,石城县刘知县家的二公子刘志?风荷知道此人,成日钻在书房中与书童厮混,跛脚也不是娘胎里带来的,而是与人争倌人殴斗被打残的,曾在盱江边拦住青砚调戏,被尚之一通教训后悻悻离去。 就听父亲说道:“风荷脾气倔,还得问问她的心思。” “老爷,就因为老爷纵容娇惯,二十岁了也没嫁出去,老爷再不做主,就得做一辈子老姑娘了。还有啊,听说尹大人得亲家提携,要升官赴京去了,通判一职空缺,刘知县要补上,老爷若与新任通判大人做了亲家,这典吏怎么也得升个经承,岂不是两全其美?”惠姨娘说着话咯咯笑了起来,“说正经事呢,老爷别闹。” “就你机灵。”曲守敬也嗬嗬得笑,“说起来,这户房典吏做了快二十年,还真是烦了。” “奴还不知道老爷的心事吗?老爷这典吏是仰仗着姐姐得来的,老爷在姐姐面前总觉亏欠,若是升了经承,老爷可别忘了是奴牵的线,可得记奴一功。” “那就记你一功,我的心肝宝贝儿。” 风荷不想再听那调笑呷戏之声,转身就走。 惠姨娘闺名叫做巧惠,风荷出生后,舅父怜母亲辛苦,送来一名十二岁的小丫头,说是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孤女,伶俐能干,让她帮着带孩子。 曲夫人待巧惠很好,风荷也一直与巧惠亲昵,巧惠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张罗着为她婚配,巧惠跪在母亲面前连哭带说,母亲也跟着流泪。 没几日,巧惠成了惠姨娘,她衣着简朴不施粉黛,在后宅辛勤忙碌,对老爷能避则避,对夫人比以前更为恭敬,对风荷关爱有加。 风荷八岁的时候,惠姨娘为曲府生下儿子,她的衣着艳丽讲究了些,对家中事务插手多了一些,只是对夫人依然恭敬有加,对风荷依然很好。 风荷也一直将她当做家人看待。 直到三年前,风荷偶然撞见了惠姨娘的另外一副面孔。 那时候,风荷知道了尚之房中有一名叫做红袖的婢女,红袖添香夜读书,是尚之为她取的名字。 风荷心里不舒服,可因为惠姨娘,她觉得也许能接受红袖的存在。 那日,她到惠姨娘院子里找绣样。 进了院门,有隐约的说笑声飘了过来,听起来是父亲的声音,可父亲因为差事出远门已有半年,没听说要回来,就算回来,也该先到母亲院子里才对。 难打是听错了? 走近了想听个究竟,隔窗瞧见惠姨娘散了长发,身上只穿大红亵衣,一双雪臂绕着父亲脖子,扭动着腰肢媚笑:“老爷出远门回来,该先去姐姐房中才是啊。” “想你了。”父亲手指头点上她的鼻尖,“想得抓心挠肝。” “果真想奴的话,今日给奴个恩赏,晚饭摆在奴的屋中,老爷,奴,一双儿女,咱们一家四口吃顿饭。” “可夫人和风荷……” “老爷只要在家,每日都在姐姐院子里用饭,孩子们都坐着,奴站在姐姐身后侍奉,奴想这一日想了许多年。老爷就依奴一回,好吗?老爷……” 她撒娇发嗲纠缠着,口里吃吃嗤笑:“老爷也别假正经,当年姐姐刚怀上第二胎,老爷就偷看奴洗澡,那夜里喝些酒,一头扎进了奴的房中。” “你一个又一个眼风飘过来撩拨我,我又不是木头,能不明白吗?我们两个在一起后,让你瞒着夫人,你不听话,告诉了她,害得她落胎,那可是个男胎,可惜了。” “奴也不想害姐姐落胎,只是当时姐姐张罗着为奴婚配,奴舍不得老爷,只好和盘托出,奴心中也很愧疚,这些年一直敬着她让着她。” “这么些年了,夫人一直夸你老实,哪里知道你背地里是个妖精。也是,这妖精模样只要让我看到就行了。” “只要老爷高兴,奴都依着老爷,怎么妖精都行,今夜里的晚饭,老爷就答应了吧。老爷……” “好好好,就在你院子里,就咱们一家四口,你也上桌做一回主母。” 那夜里,风荷坐在饭桌旁,看母亲不住向外张望,笑说道:“听说惠姨娘着了风寒,闻樱和英雄都去她房中探病,父亲明日才回来,娘就别等了。” 母女二人对坐用饭,风荷想象着小院中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原来,这些年父亲和惠姨娘一直合起伙来欺骗母亲,原来,母亲曾被他们害得落胎,而且那次伤了身子,再未能有身孕。 次日,风荷请舅父买来一名丫鬟,专责侍奉母亲,她当着全家人的面问道:“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奴婢今年十二,叫做珍儿。” “惠姨娘当年进我们家也是十二,以后也别叫珍儿了,叫巧珍,我们家的奴婢都带个巧字。”风荷瞄一眼惠姨娘。 惠姨娘脸色变得铁青,听说她夜里跟父亲好一通厮闹,风荷等着父亲向她兴师问罪,等了几日,父亲到底是没来。 惠姨娘从那以后豁了出去,花枝招展进进出出,对巧珍和家中粗使的王婆子颐指气使,摆足了半个主子的架势。 母亲看清了惠姨娘的真面目,对家中事务较之前上心了许多。 父亲面对风荷时有些讪讪的,偶尔也装模作样喝斥惠姨娘两句,给夫人长些主母的脸面。 又隔几日,她跟尚之提出,要到通判府看看红袖,红袖娇怯而卑微,却趁着尚之给她找书的时候,走到她身边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咬痕,羞红着脸低声说道:“昨夜里,公子咬的……” 然后就借口出了书房,她离开的时候,与尹夫人不期而遇,不用说,是红袖告的密。 尹夫人高傲得端着下巴,一双厉眼审视着她,冷冷说道:“我有些话与曲姑娘说。” 跟着侍奉的婢仆退下,尚之也遵母命避开,尹夫人嘴角挂着淡笑,盛气凌人说道:“曲姑娘与尚之的事,我早有耳闻,今日既见了面,咱们话都说在前头,通判府不会和典吏结亲,曲姑娘也非尚之良配,还请曲姑娘自重,远离了我的儿子,免得耽误各自的前程。” 风荷福了一福,说声告辞,头也不回走了。 那两个女人,让她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她决心与尚之了断。 风荷满腔心事回到房中,曲夫人瞧见她进来,兴奋说道:“我想到了,咱们建昌知府才大人,在外清正为官,对内爱护妻子,也无一房妾室,是不是好男人?” 风荷心中暗笑,才大人惧内,才没有妾室,至于官声,正在任上的一方父母,谁敢说他不清正? “还真是。”风荷笑着点头,“冲着才大人,我愿意前去府衙赴花宴。这就洗手试衣,娘拿首饰去,要最好的,可别舍不得。” 曲夫人嗤了一声:“跟我闺女舍不得,跟谁舍得?你等着,保准让你看花了眼。” 风荷笑了,让我嫁给刘志那样的混蛋?想都别想。 我要找一个门第更高的,找着后不让你们沾光半分,让你们眼巴巴馋着,干着急。 爹娘 端午节次日,五月初六,知府衙门后花园衣香鬓影,建昌府大小官吏、士绅商贾府上女眷,悉数到此。 满园各色蔷薇绽放,姑娘们三五成群,漫步花间。 风荷倚在水榭栏杆旁,安静看着湖水中的锦鲤,活泼泼游来游去,好不自在。 湖心有小岛,岛上一座精巧的楼阁,曰听雨轩,一位白衣男子坐在窗前看书,身影倒映在湖水中,宁静悠然。 风荷将手中鱼食抛得远些,鱼儿快速掠去抢食,扑腾腾溅起的水花,扰碎了水中的人影,她又将鱼食抛在脚下,鱼儿回游,水中的人影复变得完整。 反复几次,风荷抛了最后一撮鱼食,拍着手笑了。 那个人,便是才知府家的二公子才荣,风荷今日就是冲着他来的。 才荣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从书中抬起头,目光朝园中扫去,落在水榭旁。 书童在身后小声禀报:“二公子,打听过了,水榭旁那位,是曲典吏家的姑娘,闺名风荷,二十了,没出嫁也没定亲,人们背地里叫她老姑娘。” 才荣点点头,看着水榭边的人,鹅黄衫儿柳绿裙,与水中倒影相映成双,鲜活明媚。 看她手中没了鱼食,一声轻咳,斐墨会意,笑着唤了声曲姑娘。 风荷闻听抬眸看了过来,发髻间一对珠钗,衬着剪水明眸,煜煜生华。 她冲着才荣颔首微笑:“见过荣公子。” 才荣有些诧异:“你,认识我?” “我拜读过荣公子的文章诗词,也喜欢荣公子的画作。”风荷笑道,“只是,公子似乎许久没有新作了。” “这一年身子不好,我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才荣唇角带一抹自嘲的笑,“娘胎里带来的毛病,腿不好,不能走路。” “听说公子自创了能走路的座椅,我很好奇,可能一观吗?”风荷微笑问道。 “可以。”才荣答应着,摇动木轮椅转身向外。 风荷绕过回廊跨过小桥,才荣正在阁门外等候。 他身形修长瘦削,着一袭月白长袍,端然坐在木轮椅上,肤色白皙面容俊秀,一双明眸黑曜石一般,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风荷过去福身为礼,才荣拱拱手:“姑娘请恕在下不能起身回礼。” 风荷说声无妨,仔细看着他的木轮椅:“椅子脚有轮子倒不稀奇,稀奇的是公子可以自己操纵,是装了机括吗?” 才荣唤一声斐墨,书童捧了一沓图纸过来,风荷接过去一张张翻看着,出声惊叹道:“果真心思机敏巧夺天工,我仰慕荣公子已久,只是缘悭一面。” “今日见着了,可失望吗?”才荣目光沉沉。 风荷摇头:“较我想象中更要月朗风清。” “曲姑娘谬赞。”才荣面无表情:“我该回屋写字了,曲姑娘且去园子里逛逛。” 风荷指一指远处:“湖水那边向阳处,公子们吟诗作赋曲水流觞,我瞧着风雅有趣,荣公子不出去走走吗?” “我素嫌吵闹,不爱见人。”才荣淡淡说道。 “那也该多出门晒太阳,荣公子肤色有些苍白。”风荷笑道,“多晒太阳于健康有益。” “郎中也这么说。”才荣唇角微翘,“我回屋写字去了。” 说着话,转动木轮椅向里而走,风荷看着他的背影,人家都下了逐客令,我还是知趣些,刚刚喂鱼的心思,看来是白费了。 “那我告辞了。”风荷想了想,冲着他背影笑说道,“今日有幸得见荣公子,我很高兴,期待荣公子有新作问世。 她转身跨过小桥上了回廊,才荣坐在窗边望着她的身影,斐墨小心翼翼问道:“二公子可中意吗?” 才荣轻轻点一下头。 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奔跑声,斐墨从风荷身旁飞快掠过,一口气跑到花厅旁方止住脚步,对着一个大丫鬟兴奋喊道:“梅香姐姐,告诉夫人,就说有好消息。” 风荷笑看着斐墨去了又来,再次从身旁掠过,跑几步折返回来,两眼笑得月牙儿一般,对她拱手道:“多谢姑娘。” 风荷莫名看着他,斐墨嘿嘿一笑,挠挠头跑走了。 到了水榭旁,一位姑娘遥遥而来,福一福,轻轻握住她手臂笑道:“姐姐不认得我,我认得姐姐,我是才婳。” 原来,这就是才大人夫妇的掌上明珠。 人如其名,灵动袅娜眉目如画。 才大人夫妇婚后育二子,才夫人喜爱女儿,多年不能如愿,不想年过四旬又有身孕,生下一女名婳,与二哥才荣相差了一十二岁。 风荷笑着与她见礼,想着去花间走走,才婳却拉她在水榭中坐下,与她东拉西扯,不时偷眼看向阁中,二哥依然坐在窗前向外张望,才婳不由偷笑,假作无意问起风荷家中的事。 正叙话的时候,一个大丫鬟匆匆而来,远远喊一声姑娘。才婳蹙眉道:“兰香,你怎么冒冒失失的?” 兰香忙说道:“姑娘在这儿呢,让奴婢好一通找。王太妃突然驾临,夫人正在二堂中陪着说话,王太妃说要见一见姑娘。夫人让姑娘赶紧梳洗换衣,快些过去。” 才婳惊讶道:“往年多次下请帖,从不肯来,今年怎么来了?” “听说是小世子哭闹不休,嫌王府里太闷,王太妃就带着小世子过来散心。”兰香说道,“姑娘没见着王太妃的排场,卤簿仪仗浩浩荡荡到了府门外,奴婢没见过大世面,以为是远在京城的皇后驾临呢。” 才婳忍不住笑,兰香跺脚道:“别只顾着说话,姑娘倒是快些。” 才婳站起身对风荷笑道:“王太妃来了,我不敢不见,姐姐还请自在作耍,我见过王太妃再来找姐姐叙话。” 风荷忙说声请,才婳不紧不慢跟着兰香出了后花园。 风荷起身往花间而来,有认识的姑娘喊她:“风荷姐姐今年怎么肯来?” 又有一个笑道:“来了也是躲在僻静处寻自在,不搭理我们。” 风荷忙过去攀谈:“我今日来得早,进水榭看一会儿鱼,一转眼人就多了起来,这不赶紧找你们来了?” 姑娘们笑谈中,有一位提起王太妃,另一位说王府的人深居简出,还从未见过,有的说不知道会不会到园子里来走走,真想一睹王太妃的风采,还有的说其实王府的人也会外出,只不过常常私服出行,免得惊扰地方官员和百姓,因为皇上最厌恶藩王在地方上行为不检。 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王府。 这王府,指的是昌王府,昌王封地建昌府,迄今已传三代,如今的昌王乃是皇上的堂侄,赐字曰献,人称昌献王。 昌王府位于建昌城外老君山北麓,坐北朝南依山而建,王府外城廓绵延,外人不得靠近,于建昌人而言,昌王府更像是遥远的传说。 今日王太妃竟然出动卤簿仪仗驾临府衙,难道只是为了哄孙子高兴? 风荷回头望向不远处的月洞门,也不由好奇。 这一看,不由笑了。 洞门壁下方探出一颗小脑袋,圆鼓鼓脸肉嘟嘟腮帮,一双圆眼睛一扑闪一扑闪得,朝着花园里左顾右盼。 观察一会儿,又探出滚圆滚圆的小身子,上身裹着宝蓝底蝠纹对襟衣,下身绷着同色胡裤,脚穿红缎兰花纹虎头鞋,脖子短粗四肢肥嫩,手腕上的肉一棱又一棱,肉棱中嵌着银白的手镯脚环。 这么可爱的小人儿,比曲英雄小时候还要可爱百倍。 风荷微微屈膝蹲身,朝着他挤挤眼睛,轻轻招了招手。 小人儿迟疑看着她,回头望了望,突然拔脚冲着她跑了过来,跑得左摇右晃跌跌撞撞,风荷一看后面没人跟着,忙迎了上去。 快到近前的时候,小人儿停住了脚步,风荷忙蹲下身看着他,小人儿认真看了她几眼,小身子突然往前一扑,一头扎在她怀中,软软的身子紧紧贴着她,小手扒住她肩头,张口叫了一声娘。 声音甜糯糯软绵绵的,风荷心都要化了,轻拍着小人儿的后背,心里暗笑自己听错了。 “娘。”怀中的小人儿又叫一声,更紧得搂住她肩,又清晰得叫道:“娘。” 风荷身子僵住,再不敢动。 她虽然喜欢孩子,可一个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的孩子一口一个娘的叫着,她窘迫得不知所措。 有人围了上来,风荷垂下头,目光盯着地面,恨不能钻进去。 又不忍推开小人儿,反而抱他紧了些。 小人儿团在她怀中蹭动着,过一会儿唤一声娘,好像在等她答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说这女子分明姑娘打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要说不是她的孩子吧?怎么会抱着她叫娘?这孩子看着机灵,不可能认错亲娘,她又抱着孩子不肯放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隐情。 人群有些兴奋,都在七嘴八舌乱猜。 风荷头越垂越低,却更紧得抱着孩子。 忽听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岳儿又调皮了?” 怀中的孩子听到声音,睁开她的怀抱,扎着两手向她身后跑去。 风荷起身回头,就见小人儿爬上才荣膝头,钻进他怀中,喊了一声爹爹。 缘分 风荷红着脸求助看着才荣,才荣微微一笑,冲着众人声音清朗说道:“这位是昌王世子,在下的干儿子,小家伙调皮,看到漂亮姑娘就抱着叫娘,惊扰了曲姑娘,真是对不住。” 他说此话本是要驱散围观众人,谁知众人却不肯散去,反向他围拢而过来,有的对昌王世子好奇,有的对足不出户的荣公子好奇。 才荣抿一下唇,唤一声斐墨吩咐道:“去找桃夭来。” 就听月洞门外有人响亮答应一声,一位绿衣姑娘匆匆而来,冲着才荣福了一福,擦着额头细汗说道:“岳儿调皮,趁大家伙没留意偷跑了出来,让奴婢好一阵找。” 才荣嗯了一声,拍一下怀中小人儿,温和说道:“让桃夭带岳儿玩耍去吧?” “不。”小人儿搂紧他脖子,“要爹爹。” 才荣看向桃夭,桃夭忙道:“岳儿先跟娘亲玩儿吧,过会儿再去找爹爹。” 岳儿猛然回头,松开手从才荣膝头爬下来,冲着风荷冲了过去。 桃夭忙一把拉住拦腰抱起,歉然看着风荷笑道:“岳儿调皮,惊扰了曲姑娘。” 眼前的姑娘好生面善,仿佛在哪儿见过?风荷沉吟着笑说道:“无碍,世子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并没有受到惊扰。” 桃夭紧抱着怀中挣动来去的小人儿,笑说道:“被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围着,想来滋味不好受。还好曲姑娘镇静……” 说着话目光朝围观众人扫过去,却见众人朝月洞门拥了过去,听到有人说:“王太妃,是王太妃来了。” 一队公鸭嗓的男子低喝着分开人群,两名穿金戴银的妇人在前,几位穿红着绿的大丫鬟在后,簇拥着一位五旬上下的女子,女子扶着才婳手臂,急晃晃冲着小世子而来。 才婳指着桃夭怀中的小人儿笑道,“太妃快看,世子好端端的,太妃快别着急了。” 风荷看向王太妃,体态略胖皮肤白皙,身穿石青色团花亮缎交领斜襟锦袍,头戴点翠金凤钿,慈眉善目保养得宜,看到小世子,拈动着手中佛珠唤一声阿弥陀佛,疾步过来抚摩着他头顶皱眉说道:“小冤家,想急死祖母吗?怎么就偷跑了出来?”又回头骂桃夭,“你这丫头,就该寸步不离跟好了才是,乳娘呢?怎么也不见乳娘?” 桃夭笑道:“奴婢一闪神的功夫他就跑了,乳娘家中孩子生病,太妃特许她回去探望,太妃忘了?” 王太妃又说一声阿弥陀佛:“也不知那孩子好些没,回头差人瞧瞧去,都是孩子,一样让人心疼。” 两名妇人中的一位笑道:“太妃最是慈善,连乳娘的孩子都惦记得紧,奴婢这就打发人瞧瞧去。” 王太妃点头:“带些药材与散碎银两,再问问,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妇人说一声是,人群中赞颂声起,都说太妃常年吃斋念佛,俸银悉数捐献寺庙,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要开仓施粥赈济饥民云云。 王太妃摇头微笑着吩咐道:“花宴办得好好的,我们来搅了局,赶紧带这小祖宗回去吧。” 小世子从桃夭怀里探出头,指着风荷道:“祖母,我要娘。” 王太妃一愣,扭头看向风荷,桃夭笑道:“一进园子就直奔这位姑娘,抱紧了连声喊娘,若不是荣公子过来阻止,估计这会儿还不肯撒手呢。” 王太妃端详着风荷慈和笑道:“这孩子面善,难怪岳儿喜欢。” 风荷忙福身下去行礼,王太妃笑道:“快起来,你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风荷一一恭敬作答。 才婳笑着伸手拨弄小世子手背,小世子扭身躲开,才婳哎吆一声嗔道:“这小家伙,再怎么认生,你叫二哥爹爹,也该叫我一声姑母啊,竟不理我。怎么见着曲姑娘就抱着不撒手?还叫人家娘?你羞也不羞?” “娘。”小世子扭过脸,冲着风荷喊一声,伸出两手眼巴巴看着她。 风荷迟疑着,又不忍让小人儿失望,忙看向王太妃,看王太妃微微点头以示准许,过去从桃夭手中将小人儿接过来,小人儿两手趴在肩头,安静依偎在她怀中,头扎在怀中谁也不理。 “真是奇了。”王太妃身旁的妇人笑道,“小世子爱亲近的人只有桃夭和荣公子,就连王爷都不让抱,今日怎么就认准了曲姑娘?” “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分。”王太妃看着趴在风荷怀中的小世子,“看来岳儿和曲姑娘有缘。” 花宴次日一大早,曲家院墙外枝头喜鹊喳喳叫个不停。 用过早饭,有客人上门。 两位小厮在前,抬着一个箱笼,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在后,带着两名小丫头,眉眼弯弯跟着巧珍走进,宾主落座,启唇对曲夫人笑道:“我乃是昌王府王太妃跟前的人,夫家姓李,府里都叫我李姑姑,今日王太妃打发我来拜见曲夫人,乃是有事相求。” 曲夫人唬一跳,昌王府?王府的人上门来做什么? 李姑姑看她慌张,忙笑道:“昨日在府衙花宴上,王太妃见着了贵府的风荷姑娘,一见投缘,十分喜爱,今日是打发我来给风荷姑娘送东西的。” 说着话吩咐两名丫头打开箱笼,里面是几匹绸缎和几盒子点心,绸缎花纹新颖颜色鲜亮,装点心的红木漆盒漂亮精致。 曲夫人忙忙摆手:“这可不敢当。” “怎么不见风荷姑娘?”李姑姑笑道。 曲夫人唤一声巧珍:“请姑娘来。” 不见巧珍人影,惠姨娘闪身走进,对李姑姑福了一福:“奴家是曲大人的妾室,奴家替姑姑唤风荷过来。” 曲夫人眉头微皱,那儿都有她,那儿都要出头。 李姑姑笑笑,说声多谢。 不大的功夫,风荷出来了,今日装扮不若昨日明艳,身穿粉色衣湖绿裙,发间一对珍珠钗,亲切大方,李姑姑满意点头,待风荷坐下,刚要说明来意,门外又进来一位姑娘。 眉清目秀,穿一袭艳红的石榴裙,满脸不情愿站在门口,风荷瞧着妹妹,被惠姨娘推进来的? 惠姨娘看女儿杵着不动,忙跟进来笑道:“李姑姑,这是曲家的二姑娘,闺名闻樱。”说着话悄悄在闻樱后腰掐了一下,咬着牙低声说道,“还不快跟李姑姑见礼?” 闻樱勉强福了一福,过去站在风荷身后。 刚刚娘逼着她换了衣衫,又给她梳头敷面,一边打扮她一边说:“昌王府来人了,来做什么?昌献王妃病逝快满三年,想来王太妃要为昌献王续弦,难不成昨日里,风荷那丫头竟得了王府里人的青眼?你比风荷好看,打扮得漂漂亮亮,将她比下去,你就能做王妃了。” 堂堂王爷,怎么能看上小吏的女儿?若是阿姊一时犯糊涂答应,就狠命掐她肩膀,闻樱手搭上风荷的肩,心中暗想。 风荷扭头瞧妹妹一眼,忍不住笑,这丫头性子冷淡,今日怎么当着客人跟我起腻? 惠姨娘瞪了女儿一眼,看闻樱不搭理她,无奈站到曲夫人身后,一幅不打算离开的架势。 李姑姑笑笑:“王太妃打发我来呢,是因为与曲姑娘投缘,想请曲姑娘到王府去。” 曲夫人茫然看向风荷,惠姨娘双眉一挑,不是提亲?而是相邀?那就不是续弦,只怕是做妾,瞄一眼风荷撇了嘴,眼高于顶有什么用,还不是跟我一样,是个做小的命。 闻樱手下使劲,风荷抬手拍一下她手背,笑对李姑姑道:“可是世子哭闹了?” “哭闹不休,一夜不得安生,吵着要见姑娘。”李姑姑叹口气,“王太妃想请姑娘进府,又担心夫人不肯,特意备下厚礼,打发我来恳请夫人成全。” 风荷几句话,将昨日的事说于母亲,李姑姑看着曲夫人:“夫人,可行吗?” “非是我不通情理。”曲夫人摇头道,“我这女儿亲事波折,如今年满二十没有出嫁,街坊邻里闲言碎语已是不堪,姑娘家家的,若是再随意到王府去,太不成体统,更得坏了名声。” “是我没说明白。”李姑姑忙笑道,“按我朝王府规制,王世子身边会有一位教导女史,品阶从七品,每年薪俸三十六两,年满二十五岁可以离开王府。若曲姑娘有了品阶,人们都得高看一眼,前来求亲的男子,家世才干都需一流,才能配得上堂堂王府里的女史。王太妃也说,若曲姑娘定了亲,即便不到二十五岁,只要世子愿意,就准许离开王府。依我看呢,再过个一两年,世子也大了,就该进书房读书启蒙,再不会像如今这般黏人。曲夫人意下如何呢?” 曲夫人为难看向风荷。 风荷沉默不语,李姑姑又道:“从七品确实低了些,只是规制如此,让曲姑娘受委屈了。” “从七品还委屈?咱们老爷进官场二十年,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别说从七品,就算能进末品,老爷做梦都得笑醒。”惠姨娘在旁嚷了起来,“风荷,这王府里的女史,你做不做?你不做,让闻樱去做。” 双喜 风荷不知何为女史,不过,每年三十六两银子的俸禄,让她心中一亮。 父亲为不入流的小吏,年俸三十一两五钱,禄米三十一斛五斗,一家人即可衣食无忧,若自己每年能有三十六两俸银,五年近二百两,到时候孝敬母亲买房置地添置衣饰,都随自己的意。 常言说人穷志短,手里有了白花花的银子,任何时候,在任何人面前都可挺直腰杆。 李姑姑看她默然不语,曲夫人似乎任凭女儿做主,再看惠姨娘虎视眈眈,笑着起身道:“我想到后花园走走,还请曲姑娘带路。” 风荷忙跟着起身比手:“李姑姑请。” 进了后花园站在紫藤架下,李姑姑笑道:“三十六两年俸是少了点,不过姑娘进府后日常起居的开销,都是王府承担,每月净得三两银子,再有逢年过节的,王太妃少不了赏赐,差事做好了,一年下来的赏赐比俸禄还多。到时候啊,姑娘用手里的银子,给自己办一笔丰厚的嫁妆,将来不论嫁到谁家,都得当菩萨一样供着。” 风荷心里突突得跳,俸禄加上赏赐,那我赚的银子会比父亲还多?想着便问:“这薪俸是按年发放呢?还是按月?” “自然是按月。”李姑姑笑道,“风荷姑娘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进王府后,算是奴婢吗?”风荷又问。 “那自然不是。风荷姑娘是世子的女史,怎么能是奴婢?”李姑姑笑眯眯得。 风荷一颗心跳得突突的,压抑着马上就答应的冲动,沉吟说道:“事情来得突然,李姑姑且容我想想。” “行啊。”李姑姑看她松动,忙道,“姑娘何时能给我个准话?” “三日吧。”她说得镇静,心中却忐忑,三日后小世子会不会不认我了?若不认我,这差事岂不是就飞了? “行啊。三日后我再来。”李姑姑笑道:“我看曲姑娘十分喜爱世子,为着世子也要应下才是。” 送走李姑姑一行,风荷立在院门外,看眼前人来人往,想起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回到房中收拾着衣物,几已下定决心的时候,巧珍匆匆跑了进来:“姑娘,媒婆上门了,来为才府二公子说亲。” 风荷手中书籍啪一声掉落在地,才荣?荣公子?昨日他分明很冷淡,今日为何差媒婆上门? 未到堂屋门外,母亲迎面而来。 “才府来的人呢?”风荷诧异问道。 曲夫人淡淡得:“我给打发走了。” “娘怎么不问问我?”风荷有些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就该问问你了?”曲夫人瞟她一眼。 风荷拉着母亲来到僻静处,母女二人在花荫下石凳上坐了,风荷认真看着母亲:“娘不是盼着我觅得良婿吗?怎么将才府的人打发走了?” “建昌府的人都知道,才二公子生来有疾,娘不能让你嫁过去守活寡。”曲夫人手指戳戳她额头,“我还奇怪呢,怎么就突然改口答应去府衙赴花宴,还打扮得那样夺目,原来是冲着才二公子去的。” “才二公子才华横溢,我对他仰慕已久,娘……” “住口。”曲夫人打断她的话,“你又不缺胳膊少腿,才府门第再高,我们也不稀罕。” 风荷笑道:“他很好啊,那么端然坐着的时候,一眼看上去跟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不,比寻常男人好看得多,令人赏心悦目。” “你不懂。”曲夫人摇头,“或者说你是假装不懂,你是为了尚之,对不对?” “不是。”风荷笑笑,“我说过了,是对天底下所有男人失望,从荣公子的书画诗词来看,我要能嫁给他,一来算是嫁人了,我有了夫婿,二来,我与他应该能相处得来,即便不像夫妻,也能像友人。再说了,才府门第高,我以后能给母亲撑腰啊。” “我好好的,不用你撑腰,过好自己的就是。”母亲抬手捋一下她的鬓发,“实在不愿,娘也不逼你,你慢慢选,直到你满意。” 风荷身子一歪靠在母亲肩头,悄悄吸一下鼻子,顽笑一般试探道:“娘,要不,我去王府吧?有银子赚,也不耽误嫁人。说不定在王府能结识更好的男人呢?” 不曾想母亲说道:“去吧,去王府靠自己赚银子,又是从七品女官,比你爹品阶高,好过被街坊四邻议论,娘也想过了,若是我能回到二十年前,宁愿去王府,也不愿嫁人。” “可是,去了王府就不能陪着娘亲了。”风荷紧靠着母亲。 “嫁了人也一样不在我身边,女儿长大了,总是要远离的,只要能过得好,离得远些也无妨,若是不好,住在一个院子里也让人牵挂心焦。”母亲捏一下她手,声音有些发哽。 这几年父亲越发宠爱惠姨娘,母亲总是独守空房,风荷怕母亲孤寂,每日里贴心陪伴,若是自己不在身旁,母亲的日子该有多难熬? 又想着若是自己离开家中,惠姨娘会不会欺负母亲,父亲会不会更加冷落母亲? 曲夫人知道女儿的担忧,拍着她手道:“我女儿是王府女官,陪伴王世子左右,你父亲是个势利眼,巧惠更不用说,他们不敢欺负我,还得巴结着我,再说了,我就那么好欺负?你放心吧。” 风荷唤一声娘,心中依然不安。 “还有闻樱,闻樱大了,性子也刚硬,她是我养大的,到底情分不同,一向偏着我。”曲夫人笑道。 想到妹妹刚刚掐在自己肩头的手,风荷不由笑了。 母女两个回到正房的时候,惠姨娘正在廊下候着,看到二人进来,忙过来扶住曲夫人讨好道:“姐姐让妹妹好等。” “有事吗?”曲夫人笑笑。 “咱们家双喜临门,我过来给姐姐贺喜啊。”惠姨娘满脸推笑道,“风荷赴一场花宴,得了王府与才府的青眼,既有差事上门又有亲事上门,岂不是双喜临门?风荷啊,你登了高枝,可别忘了弟弟妹妹。” 看风荷冷淡,又对曲夫人道:“咱们建昌府的达官贵人再办花宴的时候,姐姐一定要让闻樱去。” “只要你将夫人服侍好了,日后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风荷倨傲看着她。 “知道知道。”惠姨娘热切说道,“这么些年没什么好处,我也一直敬着姐姐不是。” 夜里曲守敬回来,一家人晚饭的时候,曲夫人将白日里的事一说,曲守敬笑看着风荷连声说好,又回头瞄一眼站在曲夫人身后服侍的惠姨娘,脸一沉道:“瞧瞧,风荷可是富贵命,你不用再提刘知县家的公子了,免得辱没了我的女儿。” 惠姨娘讪笑道:“奴为了风荷,使出浑身解数,只是奴这身份,能巴到知县府上,已是不容易。” 曲守敬嗯一声,唤声玉兰,曲夫人一愣,叫我吗? 多年没有叫过,张口时有些生疏,既开了头,一顿饭的功夫,夫人的闺名叫了无数声,晚饭后,破天荒宿在了夫人房中。 夜深人静时,放下帷帐过来动手动脚,曲夫人身子一扭躲开了,冷淡说道:“在女儿面前做个恩爱夫妻也就行了,背着女儿不必再装。” 曲守敬唤一声玉兰:“多少年过去了,还因为巧惠的事怨着我?那会儿你有了身孕,我正憋得难受,她总勾我,一时没忍住,你向来贤惠,那次却气性大,知道后竟气得落胎,我想赶走巧惠给你出气,偏生她怀了闻樱,夫人啊,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风荷有了好归宿,将过去的事忘了,咱们安生过日子才是。” “好归宿?”曲夫人冷笑,“怎么个好归宿?女儿正左右为难,你这做父亲的倒是说来听听,她该如何选择?嫁给才二公子?还是进王府做女史?” “还用为难吗?”曲守敬嗬嗬一笑,“这点上,巧惠就比你通透,都说了是双喜临门,自然是先与才公子订亲,订亲后去往王府做女史,二十五岁放出来成亲,两全其美。” “才二公子是个病人,女儿嫁过去守活寡,至于王府女史,品阶再高也是侍奉主子的奴才,你若是真心疼爱女儿,怎么忍心说出两全其美的话?”曲夫人气道。 “瘫子怕什么?门第高啊,嫁入府衙就是一步登天,再有王府女史的身份,有王太妃撑腰,才府也不敢小瞧。”曲守敬摇头,“玉兰啊,人生没有十全十美,能图个富贵安稳,就是女儿最大的福气。再说了,瘫子就一定不能人道?说不定也能生儿育女。” 曲夫人还要再说话,曲守敬打着哈欠摆个手:“你既扭捏,我也困倦了,睡吧。” 说话间裹了被子翻个身,背对着夫人,眨眼间呼噜声起。 曲夫人冷眼看着身旁的男人,他当年是父亲铺子里的账房,模样生得白净又加一张巧嘴,对她曲意讨好言听计从,自己从小丧母,父兄忙着生意,缺疼少爱,身边突然多了这样一个可意人,心甘情愿将一颗心交了出去,父兄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怀了风荷。 父兄无奈答应二人成亲,陪嫁十亩良田,又为他捐了府衙里户房的典吏,头几年也曾恩爱甜蜜,对风荷疼爱有加,随着父亲故去,哥哥常年在外经商,他在衙门中混得油熟,在外不能升迁,在家端足了老爷的架子,常常把士农工商挂在嘴上,说她娘家是商户,曲家现在是官家,指责她不会持家,嘲笑她不懂风情,木头一块。 她刚怀上二胎,他又与巧惠滚在了一起,她一气之下落了胎,从那以后,再没让曲守敬碰过。 风荷说对男人失望,不过是孩子气的气话,而她,是真正灰心失望。 抱起被子下床,躺在外屋窗下榻上,更加下定了决心,万不能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就让她到王府去做女史,既能开阔眼界,又能自己赚银子。 至于男人,且慢慢找。 莲湖 早饭后,巧珍捧着请帖进了风荷的闺房,笑说道:“奴婢问过英雄少爷了,是才府下的帖子。” 风荷接过去瞧着,才婳邀请她到觉源寺赏莲。 觉源寺山门前碧波荡漾,名曰莲湖。花开的时候,各色荷花亭亭玉立迎风绽放,分外动人,自己又以荷为名,瞧见就觉亲切。 只是如今这时节,荷花刚刚含苞,才婳为何邀她赏莲? 盛情难却,去了也就知道了。 搁下请帖皱眉看着巧珍:“英雄少爷?不是让你离他远些?” 巧珍腰肢一扭,娇羞说道:“是少爷他,总来找奴婢说话。” 风荷紧绷了脸:“过两日我就要进王府去了,你一心侍奉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英雄还是个孩子,你若是心存不良勾搭主子,就将你转卖了,卖到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 巧珍看她一眼,小声道:“奴婢知道了。” 风荷暗暗叹口气,让她远着英雄,是为她好,只是这丫头,话里话外羡慕惠姨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回头还是嘱咐母亲看好了才是。 半上午的时候,才府马车来到院门外,才婳拉着风荷上了马车,笑道:“我最爱看含苞的荷花,一个人又无趣得紧,特邀风荷姐姐一同过去观赏,若风荷姐姐喜爱盛开的,开满的时候,再去一趟。” 风荷笑道:“怎样的花我都喜爱。” 闲谈间才婳提起王府:“小世子可爱,王太妃慈和,只不知,王爷是怎样的人。” 风荷不明白他为何提起王爷,便笑道:“王妃呢?又是怎样的人?” “风荷姐姐没听说吗?”才婳叹口气,“世子周岁那日,王妃暴病而亡。听李姑姑说,那日世子刚开口叫第一声娘,王妃十分高兴,可夜里心绞痛发作,凌晨时分去了。” 风荷啊了一声:“怪不得,总觉得岳儿又可爱又可怜,原来是没娘的孩子。” “何止是没了娘,听说王爷他……”才婳还要说什么,车身一顿,车夫在外说道:“姑娘,觉源寺到了。” 兰香挑起车帘,梅香扶二人下了马车。 风荷抬眸远望,田田荷叶在眼前蔓延,各色花苞星星点点,缀在如海的碧绿间,遥遥与青天相接。 “真美啊。”风荷赞叹道,“相较盛放时的景色,别有一番意境。” “曲姑娘今日较花宴时,也别有一番美丽。” 风荷猛然回头,才荣坐在木轮椅上看着她,目光有些清冷。 她今日穿了玉色锦衫紫色罗裙,发间簪一支玉钗,素净雅致。 “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才是真正的曲姑娘。前日里那般装饰,只是为了引我注意,我说的可对?”才荣毫不客气,目光灼灼。 “是。”风荷福身行个礼,坦诚说道,“我年过二十,街坊四邻称我是老姑娘,虽然我并不认可,可确已陷入女大不中留的尴尬处境,母亲催着我赴花宴相亲,我听到才府,想起了荣公子。观书画可知人品,我仰慕荣公子才华已久,我想,若非要我在建昌府选婿,荣公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才荣自嘲一笑:“才华人品都是其次,曲姑娘最中意的是,我是个瘫子,与我只用做假夫妻。我说的可对?” 风荷忙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着,若能托付了终身,陪伴荣公子左右,做荣公子的友人,也不枉此生。” “为何?”才荣语气温煦了些,“曾经沧海难为水?” 风荷低了头深吸一口气,才荣一双眼似乎明察秋毫,能看到她心底里去,对母亲的那套说辞,是骗不过他的,她扭着手紧抿了唇,半晌方道:“荣公子又是为何?明知我有意引你注目,为何还要派媒人过去?” “我与你,可谓是同病相怜。母亲每年为了我苦心孤诣办花宴,我懒得理会。年初的时候,老人家大病一场,我惊觉子欲孝而亲不待,为了哄母亲高兴,欲要了结一下终身大事。虽然我是个瘫子,可凭着知府公子的身份,也有许多要攀亲的,不过大多是家人长辈的势利心思,谁若自己做了我的新娘,想必是哭哭啼啼。说到主动勾引我的姑娘,你还是头一个。” “那不是勾引,那只是示好。”风荷急急说着话,抬眸对上才荣含笑的眼,剩下的话顿在喉间。 “你决定了?决定去王府做女史?”才荣看着她,“若我派去的人早到一步,是不是就会不同?” 风荷摇头:“我遇事习惯仔细想一想再做决断,谁早谁晚都是一样。” 才荣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无论如何,多谢荣公子不嫌弃我,派了媒人上门。”风荷又福了一福。 他唇边又挂上自嘲的笑:“那我是不是也要谢谢风荷姑娘,不嫌弃我是个瘫子,主动跟我托付终身?” “没有真心,只是交换,不该谈婚论嫁。”风荷低头道,“是我自私了,荣公子是光风霁月的人物,总有一日会有……” “行了。”他打断她,“你进了王府后,好好待岳儿吧,岳儿可怜,刚会叫娘就没了母亲,都说那么小的孩子,该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记得。可王妃去后,他再不肯与人亲近,再没叫过娘,直到前日遇见你。我不懂孩子的心,只是他既喜欢你,我将他拜托给你。” 说着话郑重一揖,恳切说道:“岳儿就拜托曲姑娘了。” 风荷忙道:“岳儿可爱,我很喜欢他,我会竭尽全力。” “王府内史正姓刘,都尊称一声刘公公,我会请他关照你,你若有了难处,就托他传信给我,可记住了?”才荣看着她。 “记住了。”风荷屈膝道,“风荷谢过荣公子关照。” 才荣嗯一声:“我的话说完了,婳儿还在等你,过去吧。” “荣公子如此关照,我无以为报。”风荷走过去两手扶住他轮椅后背,“我推着荣公子绕莲湖一周,算作报答。” 他行动不便,却专程到这里来,定是极其喜爱含苞待放的荷花,风荷推着他缓步前行。 才荣任她推着,目光投向如碧的莲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说话,开口道:“你想知道王府的事,直接问我便是,何必绕圈子。” 风荷冲着他后背吐吐舌头:“小门小户的出身,家中后宅又不安宁,习惯了瞻前顾后算计得失。” 她这样自嘲,才荣忍不住翘了唇角:“我与王爷是同窗好友,王府殿前的事知道得多,后宅的事所知甚少。你刚去的时候难免陌生,服侍岳儿的婢女叫做桃夭,前日你见过,她很热心,有什么多问她便是,王太妃疼爱岳儿,自然也会善待你。” 想到桃夭的笑脸,风荷忐忑的心安定了些,低低嗯一声道:“多谢荣公子。” “前日王太妃驾临府衙,是为着王爷续妃的事,能与王府结亲,父母亲自是热心,婳儿性子娇纵,一听能做王妃,虚荣心占了上风。没人能听进去我的话。”才荣远眺着湖面,“你若真想谢我,帮我劝一劝婳儿。” “王爷是荣公子的好友,荣公子为何不赞同这门亲事?”风荷疑惑道。 才荣似乎不想说好友的坏话,沉默片刻方道:“虽是好友,却不适合为人夫为人父,我不想婳儿进王府受苦。” “那,我试试。”风荷咬一下唇,“我尽力,尽最大努力。” “怎么尽力呢?”才荣好奇问道。 “她一门心思要做王妃,若是直接跟她絮絮叨叨,别进王府,别嫁给王爷,别去做王妃,她肯定厌烦,听不进去。”风荷沉吟道,“我就将我经历过的,我见过的听过的,说给她听,让她知道男女之间情投意合,才是做夫妻的首选。怎么选择,让她自己决定。” 才荣双眸一亮,果真通透。 “可是,荣公子为何不请王爷直接拒绝这门亲事?”风荷又问。 “王爷嫌烦,王府的后宅都是王太妃做主,他从来不闻不问。”才荣说道。 “自己的亲事也不闻不问?”风荷惊讶问道,看才荣点头,小声嘟囔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才荣忍不住微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王府里有这么一位奇怪的人,还是主人,倒是让人头疼。”风荷歪头思忖,“好在他不理会后宅,我躲得远远的,不理他就是。” “没错,不用理他,他眼里也看不到你。”才荣拉一下腿上盖着的薄毯。 “冷吗?是不是湖边风大?要不回去吧?”风荷忙问道。 才荣摇头,说声不冷,抬手指向前方一片花苞说道:“那边一片青莲,与风荷的罗裙一般颜色,盛开的时候是这莲湖中最好看的,过去瞧瞧。” 风荷推着木轮椅向前,缓慢而小心,生怕颠着他,才荣往椅背上靠了靠,换个舒适的姿势,眼前湖光山色荷叶接天,令人心旷神怡。 进府 这日来接风荷的是王太妃身旁另一位姓方的姑姑,李姑姑说话带笑,方姑姑却很冷淡,跟曲夫人客套几句,嘱咐什么也不用带,就催促风荷起身。 风荷辞别母亲和闻樱,惠姨娘和英雄也来相送,上了马车回头望着熟悉的粉墙黛瓦,石雕的台门下家人引颈遥遥相望,母亲挥动着帕子,忍不住鼻头发酸。 “别看了,自找伤心,何苦呢?”方姑姑面无表情拿过小几上的水烟壶,抽开腰间荷包拿出火石,风荷忙凑过去擦亮火石为方姑姑点烟,方姑姑眯眼抽了两口,瞅着她嗯了一声,“典吏家的大小姐,家中有妾室有下人,也该是娇生惯养,你倒比我想的懂事。” 风荷忙道:“不过是小门小户,比不得官宦之家的气派,打小就跟着大人操持家务勤学女红,不敢懈怠懒惰。” 方姑姑点点头,又抽几口,缭绕的烟雾呛人,风荷憋着气忍着咳嗽,方姑姑看看她,搁下水烟揭起车帘,“呛着你了?” 风荷忙说没有。 方姑姑打个哈欠往后一靠,闭了双眸道:“本该李姑姑来接你,她家孙子病了,跟王太妃告假,王太妃差我前来,起得太早,还真是困倦。” “那姑姑睡会儿吧。”风荷说着话放下车帘,找出薄毯为方姑姑盖了。 方姑姑合眼假寐,风荷垂头安静坐着,心中忐忑又起。 小时候出城路过老君山时,曾远远瞧见过山脚下那座宫殿,富丽堂皇如在画中,好奇问爹娘那里可是仙宫吗?爹告诉她:“那是一座王府,昌王府。” 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走进那座宫殿,去做陪伴王世子的女史。 抬眸看一眼方姑姑,四旬上下的年纪,皮肤细嫩,一丝皱纹也无,满头青丝堆鸦一般,发髻间一对镶嵌绿宝石的金簪,耳上垂着金坠子,腕间一双金镶玉的镯子,满身绫罗处处显贵,后面马车上两个丫鬟,又有两位小厮骑马跟着侍奉,这样的富贵排场,想象中王妃诰命也不过如此。 王太妃身旁的姑姑都如此气派,更不用说王府里的主人。 她忐忑中添了胆怯,这王府女史,自己能胜任吗?能做好吗?能跟王府上下的人相处得宜吗? 方姑姑合眼假寐一会儿,睁开眼一声轻咳。 风荷回过神,伸手摸一下小几上的茶壶,尚微温着,忙斟半盏茶递给方姑姑,轻声道:“姑姑喝口茶吧。” 方姑姑接过去细细啜了两口,搁回几上瞧着她:“要进王府,紧张了?” 风荷说一声是,恳切道:“还请方姑姑指点一二。” 方姑姑掸一掸衣襟:“王府里自然以王太妃为尊,不过呢,王太妃吃斋念佛诸事不管,是王爷的妾室康氏管事,都称她一声康夫人,她还算公道,你又是世子身边的人,你不去惹她,她自不会惹你。” “就是说,我只要一心照顾好世子,别的都不用理会。”风荷心领神会。 “明面上是这样,不过后宅女人多宦官多,是非自然也多,小心无大错。”方姑姑看她一眼,“你母亲对你极其用心,将你教养得很好,你很懂事,我才多说几句。不过呢,我这个人惫懒,不爱管闲事,进了王府后各司其职就好。” 方姑姑肯与她多说几句,她本想拜托方姑姑关照,人家一句话,将她堵了回来。 风荷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给自己打气,王府是非再多,诸事尽全力而为就是,有荣公子提到的刘公公,有热心的桃夭,一切都会好的。 车行一个多时辰,王府城廓在望。 又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在城楼外停住,众人下了马车,待守军仔细查验过开了闸门,数人换乘小轿进了王城。 风荷独坐青布小轿中,才觉得自在些,从轿帘缝里向外张望,但见街道笔直房屋齐整行人稀少,穿过街道,远远瞧见王府金碧辉煌的门罩,红漆大门上铜钉锃亮,门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军甲胄在身手持刀枪,又有一队队骑马巡逻的官兵策马而过。 正张望时,有两名武将骑马而来,其中一名喝问道:“什么人?” 风荷抬眸一瞧,身形高大如铁塔,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肤色黝黑面目狰狞,一双利眼鹰隼般审视着她,忙垂了眼眸,心里慌得怦怦直跳,仿佛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方姑姑揭起轿帘说了句什么,武将挥手示意放行。 轿子经角门绕过马头墙,沿着碧瓦红墙走了许久,方到后门。 轿子停下,有人打起轿帘,风荷下轿跟着方姑姑往里走,跨进门槛,迎面一座雕花影壁,上面画着流云百蝠,形态各异流光溢彩。 绕过影壁,听到有人笑说一声来了,随即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小人儿闪出花丛冲她跑了过来,来到面前伸臂抱住双腿,仰起小脸儿看着她,响亮喊一声娘。 风荷忙蹲下身抱起他来,笑问道:“世子可好吗?” 方姑姑在旁道:“王太妃说小人儿太富贵会犯忌讳,吩咐王府上下唤乳名,叫岳儿就好。” 风荷叫一声岳儿,岳儿软软哎了一声,依偎在她怀中,脸埋在她肩头,亲昵蹭来蹭去。 “既如此,曲姑娘先陪着岳儿玩耍,待岳儿午间歇息的时候,再去拜见王太妃。王太妃那儿,我回一声就是。”方姑姑说着话转身迈步。 风荷忙屈膝冲着她背影道:“烦劳方姑姑了。” 方姑姑好似没听到,头也不回径直往里去了。 风荷看向一旁含笑而立的桃夭,刚要施礼,桃夭忙拦住了:“抱着小胖子怪沉的,我们都别行礼了,一回生两回熟,风荷姑娘别见外才是。” 风荷抚着岳儿的小身子笑道:“那我就不跟桃夭姑娘客套了,岳儿这几日还好吗?” “闹腾了几日,得知你要来,方好一些,今日一早就来影壁这儿等着了。”桃夭伸手揉揉岳儿小手,“我打小抱他到如今,自从见了你,我就靠边站了,这心里怪不是滋味的,酸溜溜的。” 风荷笑道:“哪能呢?岳儿的心里,还是桃夭姑娘最亲,对吧岳儿?” 岳儿搂紧她脖子,脸蛋蹭着她的脸,软软唤一声娘。 “听听,这是跟我示威呢。”桃夭笑道,“走吧,这会儿阳光正好,我们带他到后苑晒晒太阳。” 王府后苑占地广阔花木繁盛,假山秀丽怪石嶙峋,亭台楼阁活水环绕,鸟雀争鸣蜂蝶翩飞,自家花园与府衙后花园相比乃是地下天上,再看这儿,则是上了九重天了。 风荷心中赞叹着边走边看,岳儿在她怀中趴一会儿,不老实起来,不停扭来扭去。 桃夭看她辛苦,让岳儿下来自己走走,可任她怎么哄劝,岳儿都不肯松开搂在风荷肩上的手,桃夭伸手抱他,他也不让,只是腻在风荷怀中。 风荷笑道:“没事,抱得动。” “小祖宗,让你娘坐下歇会儿可好?”桃夭笑问。 “好。”岳儿声音清脆答道。 二人拣一处花荫下的石凳坐了,风荷抱岳儿坐在膝头,揪几株绿草编一个蜻蜓,递在他手中任他玩耍,笑问桃夭道:“岳儿怎么就认准了我,桃夭可知道?” 桃夭摇头:“我也想不明白,他也说不清楚,是你亲切面善?还是你那日衣衫分外鲜亮?又或者你身上有他喜爱的气息?想来想去,也许就如王太妃所说,他与风荷有缘。” 又看岳儿两手抱着草编蜻蜓,翻来覆去玩耍得欢畅,笑说道:“没想到你还挺会哄孩子。” “我有个弟弟,小时候我很喜爱他,常常带他玩耍,就学会哄孩子了。”风荷笑看着桃夭,“我初来乍到,还请桃夭多加关照。” 桃夭轻轻叹一口气,想说什么抿一下唇,强笑道:“一定,你放心吧。” 二人带着岳儿在花园中玩着逛着,不觉日已正中,一个小丫头小跑步来到近前,压低声音说道:“桃夭姐姐,快回去吧,回去迟了庆嫂子又该甩脸子了。” 桃夭答应一声,忙对风荷道:“走吧走吧,快些回去。” 她在前引路,风荷抱着岳儿,穿过花园绕过回廊进了一所院子,院子两边游廊相接,院中开阔舒朗,石阶下植几株芭蕉,透过芭蕉间的缝隙,隐约可见轩窗幽户,清净宜人。 进了游廊,忽听一个尖利的声音道:“总算是回来了,桃夭姑娘借着岳儿的名,到处贪玩偷懒。” 随着话音,台阶上下来一位妇人,大脸高个腰身粗壮,半新不旧的打扮,拧眉看着桃夭。 桃夭忙陪笑脸道,“庆嫂子,岳儿缠着我接人去了。”指一指风荷道,“这位就是新来的曲姑娘。”又对风荷道,“这位是庆嫂子,岳儿的乳娘。” 风荷福了一福,叫声庆嫂子。庆嫂子上下打量着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是她?岳儿就是管她叫娘?桃夭,是你在背后捣鬼吧?” “就是娘。”岳儿从风荷怀里抬起头,指指庆嫂子道,“她不是娘。” 庆嫂子脸色有些难看,嘟囔道,“打生下来就吃我的奶,却不认我这个乳娘。”嘟囔着冲桃夭一声嗤笑,“不用说,都是你教的。” 桃夭刚要分辩,风荷唤她一声笑道,“岳儿饿了。”又低头问岳儿,“可饿了?” “饿了。”岳儿脸又埋进她怀里。 “那赶紧进屋吃奶吧。”庆嫂子脸上染了春风。 岳儿用力摇头:“要鸡羹,不要奶。” “不能不吃奶,不吃奶太妃会骂我的。”庆嫂子说着话伸手要抱岳儿。 岳儿往风荷怀里缩了缩:“不让她抱。” 庆嫂子拉着脸越过她们出了院子,桃夭肩膀一缩:“找王太妃告状去了。” “鸡羹是什么?”风荷笑笑,抱着岳儿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问桃夭。 “鸡茸粟米羹,他最爱吃的。”桃夭唤一声福春,“厨房里都备好了吗?” “都好了,就等着岳儿和桃夭姐姐回来。”一个小丫头闻声出来,为她们打起帘子,笑着行个礼,“福春见过曲姑娘。” 二人陪世子用过饭,福春领着另外三个小丫头进来,四人手脚麻利收拾了碗筷,桃夭让她们和风荷相见,分别是刚刚打帘子的福春,禧夏,安秋,康冬。 见过四人,桃夭对风荷道:“岳儿不喜与人亲近,屋里就我与庆嫂子侍奉,四位小丫头做些外屋的活计,另有粗使杂役,且慢慢认识吧。” 风荷因问:“岳儿不让庆嫂子抱,她怎么喂奶?” “挤在银碗里,再拿勺子喂进去。”桃夭皱眉看着岳儿。 “这小人儿,可真是骄矜富贵。”风荷捏着岳儿小手,“桃夭没少受罪吧?” 桃夭叹口气,“王妃在的时候,岳儿不这样……” 提起王妃,她哽咽着红了眼圈,风荷瞧这情形,猜想她是在王妃跟前侍奉的人,和王妃感情分外深厚,刚要劝慰,就听门外有人道:“王太妃请曲姑娘过去叙话。” 拜见 前来传话的姑娘与风荷见过礼,说是叫做檀心,在王太妃跟前侍奉。 世子的院子和王太妃的院子只隔一墙,墙上开了小角门,檀心在前领路,风荷在后紧跟,穿过小角门绕过钻山游廊,五间上房出现在眼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一名小丫头立在石阶下,看到二人身影,回身小声说来了,门外站着的小丫头略大声道:“曲姑娘来了。” 另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打起帘子,风荷跟着檀心进去,王太妃在正面榻上坐着喝茶,风荷过去恭恭敬敬磕下头行礼,王太妃抬一下手和气说道:“我与风荷姑娘是第二次见面了,一回生两回熟,起来说话。” 风荷行过礼站起身,王太妃问岳儿前晌做了什么,午膳进的什么,进的如何等等,风荷一一回话,王太妃满意嗯了一声:“这孩子不知怎么的,认准了你,连着哭闹好几日了,今日你一来,玩耍得欢用膳也香,老实了许多,我也难得清静了半日,阿弥陀佛。” 檀心在旁笑说道:“刚刚过来的时候,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这会儿啊,估计早睡着了。” 王太妃又说一声阿弥陀佛:“这么说来,我也能安生睡个午觉了,阖府的人今日都能安生了。” 围着服侍的众人都笑起来,王太妃说一声赏,有小丫头端了漆盘过来,刚要递给风荷,外面有人说道:“康夫人来了。” 门帘挑起,一位少妇出现在门口,二十来岁的年纪,相貌温厚衣着整肃,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忙完了?”王太妃笑道。 “吉王世子成亲,这可是大事,妾不敢有一丝马虎,照着礼单一样样查对三遍,这才装了马车。”康夫人站到王太妃身后,为王太妃揉着肩轻声回禀。 “听说青州府离着咱们这儿有两千里之遥,一定要将礼品提前送到,过了婚礼的日子可就不好了。”王太妃舒服得眯着眼笑。 “能到。”康夫人轻笑道,“一个多月就到了,时间上足够富余,太妃就放心吧。” 说着话眼睛瞄一眼风荷:“难不成,这位就是岳儿认准了的曲姑娘?” 风荷忙福身下去,恭敬说道:“奴曲氏风荷见过康夫人。” 康夫人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刚刚在外面看到庆嫂子,说是岳儿今日不肯吃奶,午膳就用了鸡茸粟米羹。她是又担忧又委屈,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这会儿还在那儿哭呢。” 王太妃皱了眉头,不悦看着风荷:“岳儿向来不肯好好吃奶,曲姑娘该劝着才是。” 风荷心思急转,含笑说道:“奴以为岳儿已经断奶了呢。” “上月刚过三周岁生辰,怎么会断奶?”旁边一位大丫头笑道。 “青州府的孩子两岁就断奶,就是刚刚康夫人提起的青州府。”风荷看一眼那位大丫头,眉目刁钻,看起来不若檀心和善。 “难不成,曲姑娘去过青州府?”大丫头嘴角一撇。 风荷看向王太妃:“两年前,奴曾经去青州府住了半年多。” 王太妃有些好奇:“你还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 “奴的舅父是位商人,每年都会去往青州府做生意,往那边贩卖茶叶丝绸瓷器,又将那边的皮毛运回来贩卖。两年前,奴一时起了玩心,想跟着前去,舅父疼我,也就答应了。”风荷笑道。 “走了多少时候?”王太妃忙问,看来依然担忧礼品不能及时送到。 “我们一行人且走且行,走了一个半月。”风荷回道,“若只是运送礼品,一个来月足够了。” “你做事确实妥当。”王太妃对康夫人道,“茶叶丝绸瓷器,看来那边缺这些,礼品也挑得好,过会儿我重重赏你。” 说着话抬手拍拍康夫人揉在肩头的手,康夫人喜悦看向风荷,声音也和气许多:“你竟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青州府风光如何?” “咱们建昌府山水秀美,青州府的山水则如那边的男人,身形高大粗犷豪放,那边的女人孩子也是一样,普遍比咱们这边健壮。奴住的那家客栈,掌柜的儿子整日跑进跑出玩耍,我看他身形以为他五六岁了,问他怎么不去学堂,掌柜笑说他才三岁。奴开头还不信,住了些时候,发现那边的孩子多数比咱们这边高壮,奴以为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后来遇见一位从宫里告老回乡的太医,太医说,水土是其一,其二是中原的孩子多喝人乳到三四岁,富贵之家要到七八岁。且不知人乳虽好,孩子不能吃得太长,青州的孩子喝人乳到两岁左右,再大些喝牛乳或羊奶,所以高壮结实。”风荷娓娓说道。 那位刁钻的大丫头嗤笑:“放着人乳不喝,喝牲畜的奶?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又有一个大丫头说道:“那些喝牛乳羊奶的,都是穷家小户的孩子吧?大户人家都有乳娘,听说有的府里大人也挤人乳喝呢。” “你们没见识,难怪你们不知道。”王太妃若有所思,“宫里就设有牛羊司和乳酪院,别的王府也爱吃乳酪。因为我不喜欢那股子腥膻的味道,咱们府里才没有。风荷这倒是提醒我了,上月岳儿满了三岁,也一直不肯亲近庆嫂子,梵修,让方姑姑吩咐下去,以后不吃人乳了,吃乳酪。” 那位刁钻的丫头应一声是,出门传话去了。 王太妃笑看着风荷,“这孩子见多识广,倒是不简单。”又忙对托着漆盘的小丫头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赏。” 小丫头来在风荷面前揭开红布,是两对银锞子,风荷心中咋舌,面上不露出分毫,福身下去谢过王太妃,双手接了过去。 康夫人笑笑:“太妃,咱们府里向来善待乳娘,岳儿虽不吃奶了,可庆嫂子对岳儿向来上心,让她在岳儿院子里掌事吧。” “也好。”王太妃嗯一声,“桃夭那丫头蠢笨不知事,风荷又是刚来,庆嫂子老实可靠,就让她管着吧。” 风荷回到岳儿院子里时,听到庆嫂子在厢房里笑,边笑边说:“桃夭啊,你以为新来个曲姑娘,就能跟你合起伙来撵走我?没错,她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几句话说动太妃,不让岳儿再喝我的奶,不过呢,又派我做了这里的掌事,桃夭姑娘放心,我会待你好的,好好得待你。” 说着话走过去,在桃夭腰间狠狠拧了两把,桃夭疼得眼泪浮了出来,狠命眨着眼睛憋了回去。 “去擦外面的芭蕉叶,仔仔细细擦干净,一个泥点都不能留。”庆嫂子吩咐道。 桃夭说一声是,忍气向外,与风荷走个当面。 “岳儿醒了,哭着找你呢,还不快去?”风荷对桃夭使个眼色,桃夭忙小跑步进了正房。 庆嫂子瞥一眼风荷:“曲姑娘刚刚可听到了?你也归我管。” 风荷笑笑:“刚刚在太妃院子里,就听到庆嫂子在骂人,梵修姑娘正埋怨呢,好不容易今日午后能安生,也不知谁在聒噪。檀心姑娘说,今日庆嫂子最得意,肯定是她。” 庆嫂子哼了一声,压下满脸得意之色,坐下来吩咐安冬倒茶。 风荷没再理她,到正房进碧纱橱一瞧,岳儿犹在酣睡。桃夭坐在床边缝制一件贴身的小衣,看到她进来吸吸鼻子笑道:“本该我护着你,反倒要你替我周全。自从王妃去后,我在这王府里呆得窝囊,可我舍不下岳儿,便赖着没走。王妃跟前的人,就剩了我一个,有时候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风荷挪矮凳在她身旁坐下,笑看着她手中小衣道:“好巧的手。” “这算什么,王妃的手才巧呢,绣的花能招来蝴蝶。”桃夭歪头看着她,“王太妃赏你什么了?” 风荷摸出荷包,拿出四个银锞子摊在掌心:“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赚银子,这得有多少?” “一个少说一两多,四个怎么也得有五两了。”桃夭说道。 “这么多?”风荷讶异道,“王太妃出手可真大方。” “王府里花银子流水似的,这些在王太妃眼里不算什么。”桃夭笑道,“快些收起来吧,进了王府,差事办好了,以后不缺银子。” “桃夭,我还有句话要问,庆嫂子刚刚说我也归她管,可李姑姑说过,我进王府是从七品的女史,不是奴仆,她应该管不着我吧?”风荷认真看着她。 “从七品的女史?那不就是女官吗?”桃夭扑闪着眼,“宫里才有女官,没听说王府里有女官啊。王府里除去几位主子,剩下的这些人虽差事不同,领取的薪俸不同,吃穿用度也不同,可身份都是一样的,都是伺候主子的奴婢。是不是李姑姑为了让你答应,哄你的?” 风荷愣住了,难不成被骗进了王府?就说嘛,升官发财不可能这么容易。 她愣怔着,又听桃夭说道:“李姑姑向来如此,为了办好太妃交待的差事,连哄带骗,好几次闹到太妃面前,太妃总偏着她,她是太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打小就在太妃身旁侍奉,这样的人,王府里谁也惹不起。” …… 女史 风荷蹙眉寻思,想起荣公子说过的话,对了,内史正刘公公,不妨找他讨个主意。 当下问桃夭道:“哪里能找到刘公公?” “你要找刘公公?刘公公在王府内院确实威风,出入有人侍奉,手下还有一帮子小太监随时听命。”桃夭冲她摇头,“可是呢,他也得让李姑姑三分。” 风荷琢磨着,既然刘公公也得让着李姑姑,找他讨主意,岂不是给他增加为难?这从七品女史的话是李姑姑说的,是她应下的,就该找她问才是,不必绕圈子。 方姑姑说李姑姑孙子病了,今日不在王府,那就等她来了再说。 打定主意暂时不提此事,跟桃夭低声说些闲话, 次日早晨天不亮就起,安秋拿了衣裳进来,说是给风荷的新衣裳。 风荷一瞧,和安秋身上的一模一样,笑问道:“谁给准备的?” “庆嫂子。”安秋笑道 风荷想着昨日所见,王太妃屋里四个大丫头,檀心梵修穿青,另外两个与桃夭一样,穿绿,福禧安康穿粉,跑腿杂役的小丫头则穿姜黄,知道这王府里衣裳就是等级,笑说道:“烦请安秋告诉庆嫂子,我不穿这样的衣裳。” 安秋拿着衣裳出去了,桃夭在旁道:“你昨日就带一个小包袱,没带着衣裳吧。” “方姑姑说什么也不用带,我就带了两本要看的书。”风荷无奈道。 “你认得字?还能看书?”桃夭惊奇看着她。 风荷点点头,桃夭羡慕不已:“回头也教教我,先写一个我的名字,我瞧瞧长得何等模样,等着,我这去书房拿笔墨去。” 风荷张开双臂示意:“总不能穿着中衣写字,先帮我找套衣裳换上。” “瞧我这脑子。”桃夭拍一下额头,“我倒是有两件外出的新衣裳,可你身量比我高,我想想啊,你的身量跟王妃差不多,我收有王妃几件衣裳,都是没穿过的,只是……你忌讳的话……” “不忌讳,穿过的也不忌讳,颜色别太艳丽就好,青,蓝,月白,都好。”风荷笑道。 风荷穿着蓝衫出来的时候,庆嫂子乜斜着眼冷笑:“客气叫你一声姑娘,真以为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呢,王府里这么些年,没见过穿成这样的奴婢。” “岳儿昨日午后睡得多,夜里玩耍到子时才睡,我和桃夭一直陪着他,给他唱歌讲故事,没有打扰庆嫂子。庆嫂子昨夜里睡得可好?”风荷笑眯眯得。 庆嫂子没说话,如今不用喂奶难得轻松,又做了掌事心中畅快,夜里睡下酣眠到福春叫起,都不知道岳儿夜里是怎样情形,若是王太妃问起,这位新来的少不得又要告状。 “我有事找李姑姑,若岳儿醒了,跟他说我去去就来。”风荷绕过她,过游廊往小角门走去。 “你找李姑姑?什么事?”庆嫂子追了上来。 风荷假装没听到,加快脚步过了小角门,看到台阶下立着的小丫头,含笑问道:“这位小妹妹请了,李姑姑今日可来了?” “来了。”小丫头笑道,“这会儿正侍奉王太妃梳头呢。” “我有话跟李姑姑说。”风荷立在廊下,“烦请小妹妹瞅空帮我传个话。” 小丫头笑道:“王太妃梳洗后要用早膳,早膳时有康夫人和梅夫人侍奉,李姑姑总得到方姑姑院子里喝茶去,曲姑娘且等会儿就是。”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上房里发下话来,命传早膳。 不多时,两队仆妇丫鬟端着托盘鱼贯而来,从偏门进入,屋里响起摆放盘盏的细碎响动,一切寂静下来的时候,有小丫头打起帘子,李姑姑笑意盈盈走了出来,下了石阶脸一垮,现出一副倦容。 风荷迎过去施礼,李姑姑瞄她一眼,愣一会儿神笑了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风荷姑娘。哪日来的?” “昨日到的。”风荷含笑道,“听方姑姑说,李姑姑的小孙子病了,可好些了?” “昨日总算退烧了,小家伙体弱,真是不让人省心。昨夜里守到半夜,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往王府里赶,唉,真是累人。”李姑姑拢一拢头发,“既来了,就安心当差。” 说着话招手唤来一名小丫头:“扶我到方姑姑院子里去。” 风荷忙跟上了:“我有话问李姑姑。” 李姑姑停住脚步,风荷笑道:“昨日王太妃吩咐下来,庆嫂子做了岳儿院子里的掌事,她说我归她管。” “她既是掌事,你自然要归她管。”李姑姑扭头诧异看着她,“这才来一日,你就与庆嫂子生了枝节?我说风荷姑娘,既来到王府里当差,就得放下家里大姑娘的架子,上下都要一团和气才行。” “李姑姑教训的是。”风荷说道,“只是,李姑姑当日分明说过,我进了王府后,身份是从七品的女史,既是女史,该不是奴婢吧?” 昨日她刚来,就让庆嫂子没脸,好在王太妃体恤,让庆嫂子做了掌事,否则庆嫂子还怎么在府里呆下去?王太妃又赏她五两银子,竟然还不知足? 李姑姑转过身看着风荷,笑容浮在脸上,和气说道:“原是我记错了,王世子身旁设女史,是先帝时的规矩,后来规矩变了,皇上不许了。不过呢,每月三两银子是不会变的,风荷啊,既来之则安之吧,好好当差,有的是你的好处。” 风荷心中暗想,李姑姑做为王太妃身旁的人,不会记错规矩,此事应该是李姑姑为了哄她进王府,随口许下的,李姑姑以为她只要来了,看到王府的排场,得了白花花的银子,就不会计较,或者不敢计较。 “我是冲着女史来的,不是来做奴婢。”风荷眼睛里满是执拗,“李姑姑既做不了主,我跟王太妃说去。” 李姑姑愣了愣,随即失笑:“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在李姑姑眼里,王府的门官都是六品,不入流的典吏跟平民百姓没什么差别,风荷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怎么会如此执拗心高? “既然你这么倔,回头我跟王太妃商量商量。”李姑姑有些不耐烦。 风荷福了一福:“那就烦劳李姑姑了,岳儿该醒了,醒了见不着我又得哭闹,昨夜里也是不让离开半步,瞧这情形,以后每夜里都得守在外屋炕上,我得赶紧回去。女史之事,就等着李姑姑的信儿。” 说完转身就走,李姑姑看着她背影有些气,那日到她家的时候 ,瞧着挺懂事的,原来这样难缠,还拿世子来威胁我,也是,世子如今离不开她,若是她果真争执到王太妃面前,王太妃还能不能像以前一般护着自己,着实难说。 进了方姑姑院子,隔窗瞧见方姑姑刚起身,小丫头正侍奉着梳洗,进屋一屁股坐下,另有小丫头奉上茶来,李姑姑看着方姑姑满头青丝,一声长叹道:“当年我成亲后,总可怜你一个人,四处给你做媒,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日。你在王府里有院子,配了两个小丫头侍奉,在太妃面前当差,也不过是太妃烦闷了,陪着说说话,或者召人推推牌九,其余的时候,要多清闲有多清闲。你瞧瞧我,上有老下有小,白头发都快遮不住了,每日夜里回家,早上天不亮就进府,这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还得装着笑脸。” “我倒是想替你早起,谁让你手巧呢?太妃就爱你梳的发式。”方姑姑从镜子里看着她。。 “本来就够命苦了,还惹上一个刺儿头。”李姑姑唉声叹气。 “怎么的呢?”方姑姑问道。 李姑姑一说,方姑姑不由失笑:“女史?也亏你想得出来,太/祖那会儿定下的王府规制里确实有女史一说,可那会儿藩王还管理地方政务呢,还领军呢,如今经过几代皇上打压,藩王也就是朝廷养着的宗亲,那里还有什么女史。” “那日早起时,小孙子有些发烧,我心中急躁,看她们母女二人犹豫,急着想让她们答应下来,我也好赶回来复命,顺道回趟家瞧瞧去。又看她能读书识字,脑子里蹦出女史两个字,随口就说出来了。”李姑姑摇头。 方姑姑挑一只玉钗递给小丫头,不咸不淡说道:“昌王府内宅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李姑姑,竟然被将了一军?” “你就别笑话我了,快帮我想想办法。那丫头说要找王太妃说理,我倒不怕,可她拿世子吓唬我,她来了这一日一夜,只怕世子更离不开她了,王太妃刚刚也说,昨夜里世子没有哭闹,好不容易一夜安生,我瞧着也是,太妃前些日子为了世子愁眉不展,今日确实容光焕发。” “依我看,她只是要一个女史的名头,好压着庆嫂子。”方姑姑抚一下发髻转过身来,“就给她,也省得庆嫂子将桃夭往死里欺负。” “王太妃那儿……” “礼佛的时候,轻描淡写回一声就是。” “若有了这名头,不会欺负到我头上来吧?” “她欺负不着你,不过呢,你也就管不着她了。” …… 傍晚的时候,方姑姑亲自过来传话。 院子里上下人等聚在一处,方姑姑站在廊下扬声道:“这几日忙乱,没顾上跟你们说,曲姑娘和你们不同,她是以女史身份进的王府,只管陪伴世子左右,其他的,都不许劳烦曲姑娘。” 庆嫂子老大不服气:“这女史是什么身份?是主是奴?” 方姑姑好似没听到,转身对风荷道:“衣裳呢,你就照以前的日常穿着就行,王太妃特意吩咐了,为的是让岳儿觉得亲切。” 风荷忙说一声是。 “明日一早打发人来为你量体裁衣,按规制只有两身,怪我什么都没让你带,我那儿有几块绸缎,一起多做几身吧。” “多谢方姑姑。”风荷福身下去。 方姑姑一走,庆嫂子咬牙看着风荷,风荷冲她笑笑,伸手在二人中间划拉一下:“井水不犯河水。” 庆嫂子愣住,许久回过神明白过来,铁青着脸喊一声桃夭,大声吩咐道:“提水去,将庭院里的地擦洗一遍。” 桃夭拎着水桶往外走的时候,庆嫂子伸脚一绊,桃夭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还没站稳,庆嫂子一把揪住她将她拖到无人的角落里,手中银簪狠狠刺在她手臂上,低声咒骂道,“别以为攀上个女史,你就能有好日子过,你的主子死了,早不是你风光的时候了,不趁早滚出王府,非死皮赖脸呆在这儿霸着世子,把世子都给教坏了。”一边说一边又用力刺了几下,看桃夭眸中滚着泪珠,冷笑道,“你今日受这些是因为那女史,要恨你就恨她去,谁让她偏在我眼皮底下作妖,想要越过我去。” 庆嫂子发作一番,推她一把说一声滚,桃夭咬唇忍着疼,刚跨过门槛,就听有人说声等等。 风荷陪着岳儿从屋中走出,岳儿两手背在身后,挺起小肚子仰着下巴吩咐庆嫂子道:“我饿了,我吃鸡羹。” “这就吩咐小厨房去煮。”庆嫂子满脸堆笑。 “桃夭的鸡羹。”岳儿说道。 回到房中,桃夭感激看向风荷。 风荷指指桌上两个玉盘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桃夭摇头。 “是刚做好的乳酪。”风荷笑道,“天青色碟子里的是羊乳酪,红釉色盘子里是牛乳酪。你尝尝。” 桃夭拈起来咬一口皱了眉头:“吃不惯。” “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吃不惯?”风荷走到门口大声说道,“男子吃了身形矫健,女子吃了又白又嫩,体弱多病的孩子吃了,能比小牛犊还要健壮。” 桃夭忙问道:“岳儿不肯吃?” “岳儿很爱吃。”风荷扭头看着她,小声问道,“你想不想远离了庆嫂子?” …… 隐情① “不,我不。”桃夭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能离开岳儿,我受些欺负没事,只要岳儿好好的就行,我若是只顾着自己,对不住九泉之下的王妃。” “不是让你离开,是让她。”风荷低声说道。 桃夭看着她:“不可能的。我也看出来了,你有些手段,不好欺负,可她是康夫人的人,咱们府里是康夫人当家,你不要总去惹她,只要自保就好。” 风荷朝她挤了挤眼睛。 次日早膳的时候,岳儿闹着吃乳酪,桃夭揭开盘子上的罩子疑惑道:“昨夜里还满满两盘子呢,这会儿怎么一颗都没了?” 风荷出门唤一声福春,笑问道:“庆嫂子呢?” “庆嫂子的孩子又病了,她一早告假出府回家去了。”福春笑道。 风荷点头说声知道了。 早膳后,王太妃打发檀心过来,说是想岳儿了。 风荷和桃夭陪着岳儿去了上房,一进去王太妃招手道:“快,快过来。” 岳儿小心翼翼过去行个礼,唤一声祖母,王太妃嗯了一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拍一拍身旁的矮椅慈爱说道:“坐吧。” 岳儿端端正正坐了,王太妃命人给孙子端了几碟子点心过来,唤一声桃夭问道:“昨日傍晚送过去的乳酪,可爱吃吗?” 没等桃夭答话,岳儿脆生生说道:“爱吃。” 王太妃满意笑了起来,岳儿又道:“早起还吃,没了。” “两大碟子一夜就吃光了?”王太妃急得骂桃夭道,“良医正说吃多了对牙不好,又容易长胖,你怎么看孩子的?” “不是吃光,偷走了。”岳儿又道。 王太妃诧异道:“谁啊?谁这么大胆,敢偷岳儿的东西?” “庆嫂子。”岳儿口齿清晰,“岳儿看到了。” “岳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庆嫂子天一亮就告假出了王府,岳儿怎么可能看到?”风荷笑问。 “饿了,天还黑着,桃夭呼噜噜,娘静悄悄,要吃乳酪,庆嫂子拿布兜,端盘子往里倒。”岳儿两只大眼睛扑闪着。 王太妃紧抿了唇正要发作,门外有人笑道:“太妃总愁岳儿不爱开口,今日这小嘴儿吧嗒吧嗒的,我听着都高兴。” 帘子一挑,康夫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另外一位少妇,面容娇美身姿柔弱神情羞怯,一双鹿眼汪着水,若含泪一般,跟太妃行过礼,看着风荷轻声问道:“这位,就是曲姑娘?” 康夫人说是,吩咐风荷道:“见过梅夫人。” 风荷忙过去行礼,梅夫人看着她摆手道,“免了,快免了。”看风荷站起身,对康夫人道,“姐姐,她很好看呢,身段儿也好。” “你啊,难怪身子弱,小心思太多。”康夫人笑道,“咱们王府里好看的,身段儿好的姑娘这么多,你看哪个能入了王爷的眼?” 梅夫人搓着手笑:“康姐姐别在太妃面前打趣我。” 随着二人进来这一唱一和,王太妃神色缓和下来,说声都坐吧。 梅夫人在侧面下首坐了,康夫人站到太妃身后,为她揉捏肩膀,太妃舒服得眯了眼,昏昏沉沉中,岳儿清脆叫了一声祖母。 忙打起精神笑着答应,岳儿说道:“庆嫂子拿布兜,往里装银锁,岳儿的银锁,好几个。” 王太妃的手在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大声说道,“这还了得?” 说着话扭头看向康夫人,康夫人揉肩的手顿住,王太妃怒容满面:“我可怜她的孩子从小没奶吃,一直体弱多病,不过是偷了几块乳酪,你又插科打诨为她求情,想着回来说她几句也就算了,她竟敢偷岳儿的银锁?我这王府里还有没有规矩?下人就该有下人的本分,主子的赏赐莫不能拒,主子没有准许的,一针一线也不许去碰。” “都是你纵容她,才敢这样无法无天。”王太妃抬起手,狠狠戳在康夫人额头上。 康夫人几步从王太妃身后绕出,跪下说道:“太妃息怒,太妃也知道,妾跟她非亲非故,怎么会纵容她?不过是瞧着她是岳儿的乳娘,才对她不同些,她平日里在妾面前一幅忠厚老实模样,谁知道她背地里会这么不堪。” “还扎桃夭。”岳儿不紧不慢火上浇油。 说着话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桃夭身旁踮起脚尖撸起她的袖子,雪白的手臂上满是刚结痂的窟窿眼儿,王太妃看了又惊又怒,倒吸一口凉气念一声佛:“阿弥陀佛,我的府里竟养了这样的恶人,竟然还让我的乖孙吃她的奶。等她回来,乱棍打死。” 梅夫人啊了一声,颤声道:“打死?是不是太狠了?她虽犯了错,可她对太妃忠心耿耿……” 康夫人回头狠狠瞪她一眼,膝行上前,紧紧揪住王太妃袍角,哀切说道:“太妃息怒,太妃想想,她当年是在王妃跟前侍奉的人,王妃院子里的人就剩了两个,若再打死她,可就只剩了一个桃夭,求太妃念在故去王妃的面上绕她一命,让她到妾院子里做个粗使,妾定会严加管教,不让她再犯错。何况她家中还有孩子,太妃发发慈悲绕她一命,也是积德行善。太妃……” 王太妃盯着康夫人,半晌咬牙道,“好,很好。”又看一眼风荷,摆手吩咐道,“带岳儿回去。” 风荷牵着小人儿的手到了门口,听到王太妃唤声岳儿,回过头去,王太妃面带微笑和气说道,“祖母会为岳儿做主,放心回去吧。” 回到院子里进入房中,桃夭手忙脚乱关上门,身子重重靠在门板上,捂着胸口长声呼吸,许久平静下来说道:“可吓死我了。以为真要打死庆嫂子呢,我虽讨厌她,也不忍她去死。” “她也罪不至死。”风荷叹口气,“太妃一声令下就能将人打死,想想也是可怕。算了,她不在我们眼前就是,眼不见为净。” 桃夭看一眼在榻上玩耍的岳儿:“这小人儿,那些话是你教他说的?” “偷乳酪是我教的。”风荷压低声音,“后面那些,是他自己……” 桃夭惊讶看着岳儿:“他从来没在太妃面前说过这么多话,还说得这么清楚,他总是沉默寡言的,我一直以为他给吓傻了,原来他这么聪明,心里什么都明白,若王妃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桃夭哽咽着过去将岳儿抱在怀里,吸着鼻子对风荷说道:“等岳儿午睡的时候,我有话要对你说。” “王妃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桃夭坐在碧纱橱外榻上,目光沉沉看着风荷。 风荷愣愣看着她,桃夭声音缓慢提起往事。 岳儿说话迟,周岁那日抓周,什么都不要,一把揪住王妃的手绢叫一声娘,王妃高兴得像个孩子,自从嫁入王府,还没见王妃那么高兴过。 傍晚的时候,王太妃打发我与檀心去送南丰郡主,南丰郡主是王爷的姑母,到了南丰天色已经晚了,郡主传话吩咐我们住一夜再走。 次日回来的时候已近午时,王城城楼上挂了白幡,檀心就问守城的卫士长说谁死了,他说是王妃,我不信,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看到檀心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匆匆忙忙回来进了寝殿,哭声响成一片,满目皆白,一个人躺在灵台后的门板上,脸上蒙了白纸,我跑过去想要掀起来看看,确定不是王妃,有人拉住了我,有人骂我惊扰亡者。 我挣扎着,岳儿跑了过来,一头扑进我怀中,从那日起,除了我,他谁也不肯亲近,而且,也不肯开口说话。 丧礼那些日子,王太妃命我一心看好岳儿,岳儿醒着的时候我陪着他,岳儿睡了我就到处打听,问王妃怎么故去的,她们都说是心绞痛突然发作,我去找良医正,他说确实如此。 王妃丧礼后,她跟前侍奉的人接连离开王府,最后只留下了我与庆嫂子。 我替王妃守护着岳儿,我也没有放弃寻找王妃故去的真相,可是我对谁也不敢提起。 “王妃的身子很好,怎么会突然发作心绞痛?她身边的人为何都被驱离王府?那日傍晚为何打发我去送南丰郡主?那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桃夭抓住风荷的手,“我想查出真相,可是我无依无靠脑子又笨,你那么聪明,才进王府两日就赶走了庆嫂子,你一定能帮着我查出真相。风荷,你帮帮我。” 风荷默然半晌,缓缓抽出手道:“你是跟着王妃嫁过来的,为何不告诉王妃的娘家?” “王妃的娘家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府,祖上曾是二等侯府,到了老侯爷这一代已经败落,不过空有侯府的名头。老侯爷五年前去了,王妃没有兄弟,娘家只有母亲和两位妹妹,王妃辞世之后,侯府无人前来奔丧。”桃夭叹息道,“这样的娘家,能为女儿撑腰吗?” “王爷呢?为何不告诉王爷?”风荷问道。 …… 隐情② “王爷?”桃夭唇角挂上一丝讥讽,“王妃一颗心都在王爷身上,可他眼里何曾有过自己的妻子?他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连续数月不归,王妃喜爱孩子,一直盼着能有身孕,成亲快五年好不容易有了,写信告诉他,他一个字条都不曾捎回,王妃千辛万苦生产,直到孩子满月不见他的人影,过了百日,他回来了,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满脸惊讶,抱也不曾抱,也不曾问候王妃半句,没过几日又要出远门,走之前王妃说孩子尚没有取名,他大笔一挥,写了个岳字,这一走,直到王妃故去两个多月,他才回来,得知人没了,脸上没见一丝哀容,只是问人怎么没的?康夫人说是突发心绞痛,他点头说声知道了,再没提过一句,也不曾去祭奠过。我也想过将心中疑惑禀报王爷,特意抱着岳儿前去试探,他看着岳儿皱眉道,这么大了,怎么还抱着?放他下来自己走。孩子没了娘,没有安慰反而训斥,岳儿哇一声就哭了,从那以后我打定了主意,不当他是王妃的丈夫,也不当他是岳儿的亲爹。” 风荷想起荣公子说的话,他不适合为人夫为人父。 听桃夭这么一说,此人非是不适合,而是不配。 “那,为何是我?”风荷终是问了出来。 桃夭低头避开她的目光,风荷说道:“这话我曾经问过你,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信,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岳儿与你最为亲近,是不是你教的他?就如我教他告庆嫂子的状一般,小人儿聪明,自然一点即通。” “你既然怀疑,为何又愿意进王府?”桃夭目光幽幽。 “我在娘家已是老姑娘的处境,有王府女史这样的好差事,我求之不得,自然顺水推舟。”风荷说道。 “你果然厉害。”桃夭执拗看着她,“你答应帮我,我就告诉你。” “那就别说。”风荷一笑,“我进王府是为着银子,为着躲避被逼嫁人,我对付庆嫂子,是因为她总是试图欺负压制我,我不想整日因为她不痛快,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帮你只是顺便,于我没有好处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桃夭说一个你字,气结顿住,愤愤看着她。 “还有,就算我有心,也没那份能耐。你说的她们,害死王妃的她们,是谁?康夫人?梅夫人?甚至是王太妃?我对付一个庆嫂子尚一波三折,何况是王府里高高在上的主子?”风荷恳切说道,“桃夭,王妃也许真的是病故,只是离开得突然,你接受不了,心中才有了万般疑惑。从此以后,你将疑惑放下,我们一起把岳儿照顾好,待他大些能离了人,你就出王府嫁人,生儿育女,平安过后半辈子才对啊。桃夭,一切往前看吧,过去的事就……” “你等着。”桃夭突然起身从榻上跳下,疾步出了房门。 很快去而复返,展开手中一方帕子在风荷面前:“这样的帕子,你可曾见过?” 细腻洁白的丝帕,帕子一角绣着一枝桃花,棕色的枝桠碧绿的桃叶,枝头粉嫩的花瓣轻云一般,似随风而动。 风荷心中突得一跳,三年前的春日,在盱江边大柳树下,她伤心哭泣的时候,一位美丽的少妇走了过来,递过丝帕安慰她。 母亲说那帕子所用的丝绸是苏州织造局才有的工艺,女子却谦恭说送给她,让她别嫌弃。 她洗净熨平收了起来,心里隐约盼着能够重逢。 那日去府衙赴花宴,她鹅黄柳绿一身鲜亮,配所有的帕子都觉花哨,特意将那条丝帕拿了出来,母亲说十分别致。 那日看到岳儿在月洞门外探头探脑,她微微屈膝蹲身,朝着他挤挤眼睛,轻轻招了招手,招手的时候,丝帕随风扬起…… 难怪岳儿扑过来抱着她叫娘,难怪总觉得桃夭面善,仿佛在那儿见过。 心中有了答案,犹是不置信问道:“这帕子的主人就是王妃?三年前在盱江边那位女子,就是王妃?” “没错。”桃夭气呼呼说道,“那日回来后,王妃总提起你,她说你能果断抽身,十分明智,我说那尹公子一表人才柔情款款,又不惜放下身段求你,这样的情郎到哪里找去,你分明是矫情,王妃说我不懂。从那以后王妃总惦记着你,我偶尔领了差事进建昌城,她总嘱咐我打听一下你的近况。得知尹公子中了进士后,王妃曾为你担忧,说尹公子定会回来纠缠你,岳儿周岁前一日,我进城送请柬,回来告诉王妃你动身去了扬州,王妃笑说道,太好了,风荷做得太好了。王妃还说要给你做媒,寻一位配得上你的夫婿。” 风荷低了头,鼻子有些发酸。 没有人懂她,就连母亲也问她,尚之是万里挑一的男子,为何非要与他了断。 只见过一面的人,却体谅她,说她做得好。 风荷想着她,衣饰华贵容颜美丽,却柳眉轻蹙明眸含愁。 她真诚得说:“我喜欢你的性情,我很羡慕你。” 她自嘲得笑:“我最在意的人,眼里看不到我,他似乎从不曾在意我是丑是美。” 她美丽的脸上满是落寞:“我总是放不下,总是不甘心,所以,我才羡慕你,我这些话藏在心里,谁都没有说过,今日见了你,却没有忍住。你今日心绪不佳,我不该多言多语叨扰你,我也该走了。” 她轻笑着 “这帕子是我自己绣的,送给你,别嫌弃。” …… “我与风荷有缘,还会再见的。”离开的时候,她这样说。 可是,再也不会见了。 风荷的眼泪滴落下来。 “我也不全是捕风捉影,银安殿后殿有一个做杂役的婆子受过王妃恩惠,给王妃擦洗换衣的时候方姑姑喊她前来帮忙,她悄悄跟我说,王妃的遗容面目如生,我问过建昌城内的郎中,郎中说心绞痛而死的人应该面目发青才对。”桃夭在旁说道。 风荷两手紧紧交握,坐在榻上垂眸不语。 “是王妃在天有灵,将你和她之间的缘分给了岳儿,岳儿才会一见面就抱着你叫娘。风荷,你就忍心让王妃含冤而死?你瞧在岳儿叫你娘的份上……”桃夭不肯死心。 “从今以后,不许再提起此事,不许提起半个字。”风荷抬眸看着她。 桃夭失望跌坐下去,面如死灰怔怔说道:“王妃总说你厉害,说你明智,你做什么都说你做得好,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不想活了,让我去死……” “行了。”风荷打断她,“我暗地里试着查探,不过,你要记着我的话,不许再提起半个字。记住了?” 桃夭欣喜跳起,过来一把抱住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吸着鼻子道:“风荷,我会报答你的,我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 “你这会儿就报答我,告诉我岳儿究竟是怎么认准的我?”风荷拍拍她肩。 “都说孩子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可岳儿抓周的时候抓的那条帕子,一直宝贝着,白日塞在枕下,夜里抱在怀中睡觉。王妃去后他再不肯开口叫娘,我怕他忘了王妃,总跟他提起,常常指着那帕子说,这样的帕子只有岳儿的娘才绣得出,他从来不理我,我以为他听不懂。那日府衙花宴上,我带着他过去看热闹,他探头的时候,你冲他招手,我一眼瞧见了你,而他看到了帕子。他回头看着我,我对他说,岳儿,那不是你娘的帕子吗?岳儿可记得你娘吗?他拔脚就冲了过去。”桃夭拭着眼泪,“他扑进你怀中抱着你叫娘,我当时心念一动,我在王府孤立无援,王妃总说你这样好那样好,若能让你进了王府,也许能和我一起为王妃洗刷冤屈。” “也许真是缘分吧。”风荷无奈摇头。 “那,你准备从哪儿查起?”桃夭急忙问道。 风荷举起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知道了,我知道了。从今以后,不许再提起此事,不许提起半个字。”桃夭头点得鸡啄米一般。 探案① 桃夭提到的那个婆子姓胡,胡婆子好酒,府里熟识的小太监长顺经常跟着内使副进城采买,桃夭托他去南城酒坊买一壶麻姑酒回来。 酒买回来,风荷拎着酒壶去银安殿后殿找胡婆子,胡婆子两手杵着扫帚,正靠着山墙打盹儿。 风荷走到她面前,把酒藏在身后,低声笑问道:“听说,王妃去世的时候,是婆婆给王妃擦洗换衣的?婆婆还真是胆子大。” 胡婆子唬一跳,睁开浑浊的眼看着她,不耐烦道:“谁呀你是?” “我是桃夭的好友,世子的女史,我叫风荷。”风荷笑道,“我这里有一壶麻姑酒,婆婆想不想喝?” 胡婆子眼眸骤然亮起,伸鼻子嗅来嗅去:“府里都喝四特贡酒,其实麻姑酒别有一番风味。” 风荷亮出酒壶递了过去:“咱们边喝边说。” 胡婆子抢过酒壶拔开塞子,迫不及待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满意打个酒嗝靠着山墙滑坐下去,风荷蹲在她面前,胡婆子又慢饮几口,开口说道:“我是个孤老婆子,不用讲什么忌讳,府里死了人都是我去,毒死的,井水里泡过的,从后面山台上跳下来摔碎的,我都见过,有什么可怕的,都是些可怜人。王妃又不一样,王妃是老婆子的救命恩人,方丫头不找我,我也得去送王妃一程,让她干干净净得走。” “听说,王妃的遗容面目如生?”风荷赶紧问道。 “睡着了似的,很安详。” “身上呢?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 “身上很白,发着光,一个斑点都没有,骨肉匀称天生尤物,人长得美,心肠又好。那个大雪天,老婆子喝醉了,就醉倒在这檐头下,王妃来这边看雪,看到老婆子,将身上的白狐披风给老婆子披上了,又让跟着的人将我抬回屋里去,要不老婆子早冻死了,王妃还因此染了风寒病了一场。那样好的一个人,可惜短命。”胡婆子擦着眼泪。 “都说王妃是突发心绞痛去的,可心绞痛的人,不该是面目如生吗?” 胡婆子突然有些恼,瞪着她嚷道:“人都死了,怎么死的有什么打紧?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一了百了。” 风荷伸手去夺酒壶,胡婆子一把抱住护在怀里:“是桃丫头让你来问的?我瞧你超不过二十,你们这些小丫头懂什么?桃丫头寸步不离王妃左右,她又懂什么?说是来看雪,其实是来寻人,人没遇见,碰到了老婆子。一次一次,一年一年,就为着一个男人,真是蠢,男人有什么好,不如喝几口酒来得痛快……” “下回我再给婆婆带壶麻姑酒。”风荷笑道。 “带不带由你,别再问我王妃的事,想起来王妃我就伤心。”胡婆子又仰脖子灌酒。 风荷又给胡婆子带过几次酒,怎么问都是那些话,她暗自琢磨,胡婆子这儿问不出什么来了,又该去何处查探? 琢磨来去想到荣公子提起的刘公公,问桃夭刘公公有什么喜好,桃夭笑道:“跟方姑姑一样,爱抽水烟袋,没事的时候就去方姑姑院子里去。伺候方姑姑的小丫头说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咕噜咕噜抽水烟,想一想都有趣。” 风荷想起舅父在青州的时候,专程去找波斯商人买水烟,买到后乐得合不拢嘴,舅父说这水烟稀少,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抽不到,要留着自己享用,吸上一袋子,那滋味赛过神仙。 风荷托长顺到舅父的铺面上讨两盒子波斯水烟来,上次方姑姑给的锻子剩了两块,让长顺捎过去,传话让舅父送给舅母裁衣裳。 长顺拿了四盒波斯水烟回来,跟风荷说,林掌柜说那锻子乃是贡缎,高兴的合不拢嘴。 这日午后,待岳儿睡着,风荷拿两盒水烟去找刘公公。 风荷跟长顺打听过,刘公公没有午睡的习惯,他养了一只八哥,爱若珍宝,每日午后趁着府中清净无事,在院子里逗八哥,教鸟说话唱曲儿。 刚遥遥看到院门,就隐约听到有一个破锣嗓子怪腔怪调在唱,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风荷忍不住笑,到了院门外听得愈加清楚,正吃吃笑的时候,院门里出来一名小太监,冲她拱手道:“姐姐快别笑了,要夸唱得好。” 风荷忍笑说明来意,小太监早得了长顺托付,说声等着,进门禀报去了。 不大的功夫,小太监出来笑说一声请。 进去时,刘公公正坐在廊下喝茶,面目白胖一团和气,唱曲的八哥不知去向。 风荷过去行了礼,刘公公客气点头:“荣公子跟咱家提过,只是咱家忙碌,没顾上见一见女史。” 风荷忙将波斯水烟奉上,刘公公示意小太监接过去,鼻子一嗅眯了眼,放下茶壶指一指隔几的座椅,脸上带着些笑意说道:“女史请坐。” “刘公公是大忙人,就不坐了。”风荷客气笑道,“今日来是有事相求刘公公。” 刘公公瞥一眼小太监手中水烟,正色道:“女史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奴略认得一些字,闲来无事常读些书,不知王府里可有看书的去处,若有,奴能不能去?”风荷小心说道。 “你能读书识字?”刘公公睁大了眼,又拍一下额头,“也是,不认字怎么能做女史?银安殿后殿东侧有一座两层的楼阁,是王府的藏书楼,看管的司官姓郑,你跟他说是我准你去的。还有一句话,王爷在府中的时候,你就别去了。” 风荷谢过,起身告辞。 她前脚踏出院门,刘公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夺过小太监手中水烟,吩咐道:“拿上水烟壶,到方秀秀那儿去显摆显摆。” 进了方姑姑院子里,将她从熟睡中嚷醒,将水烟递在她鼻端:“闻闻,是不是分外得香?波斯国的水烟。” 方姑姑打个哈欠,指一指炕头小几:“穷显摆,瞧瞧那是什么?本来准备睡醒后打发人去叫你,你就巴巴得来了。” “你哪来的?”刘公公不服气瞪着眼。 “风荷送的,世子房中那位女史。”方姑姑白他一眼,“你呢?哪来的?” “也是她。”刘公公打开烟盒抚着金黄的烟丝,“她想去藏书阁看书,我答应了,倒不是冲着这水烟,是有贵人拜托我照应她。” “那丫头有心了,无事求我,还能想着我。”方姑姑拿起水烟壶,“既来了,就点火吧。” 风荷跟胡婆子问了路,过银安殿东侧月洞门,一座两层的楼阁出现在眼前,花木掩映流水环绕青砖碧瓦,屋檐下一块竖匾,上书三个大字,文昌阁。 楼阁面宽六间,一层东侧为司官厅,风荷说明来意,郑司官打发一名小太监领他上楼,从西侧楼梯间拾阶而上,风荷不由咋舌。 楼上六间通为一间,书架整齐林立一尘不染,一排排书架看过去,看到许多想看的书,风荷压下心中馋虫,循着索引找到审理一类,将《施公案》《彭公案》《狄公案》《包公案》拿出来抱在怀中。 抱着一摞书回去时,桃夭吓了一跳:“拿这么多书做什么?” “断案。”风荷只说两个字。 从那日起,岳儿醒时她陪着岳儿,岳儿睡着了,她就抱着书看,还去岳儿书房中拿几张纸写写画画,每夜里桃夭一觉睡醒,她还在灯下看书。 几本书看完,更觉王妃之死可疑,看王府中那个人都像凶手。 王太妃虽吃斋念佛,却不容忤逆,也许王妃忤逆了她,她生了杀意。 康夫人和梅夫人是王爷的妾室,王妃是正房,难免心存嫉恨,也有杀人的可能。 李姑姑?方姑姑?刘公公?他们是主子面前最有头脸的下人,难免仗势欺人,王妃良善,极有可能让别人觉得好欺负,也许无意中得罪了他们? 再看春夏秋冬四婢,王太妃屋中的檀心梵修,也都有杀人的可能。 有时候甚至觉得桃夭也可疑,还有胡婆子,酒后容易乱性。 发俸银的时候,惊觉进王府已满一月。 在灯下看着自己写画的纸张,挠醒桃夭对着她苦笑:“我快疯了,王府里的人都怀疑了一遍,有你,有胡婆子,再这么下去,我连岳儿都要怀疑了,还有我自己。” 桃夭为她揉着肩膀,“你看书都魔怔了,先放放,回头慢慢想。” 却怎么也放不下,又去文昌阁找书看,找一本《洗冤集录》,仔细读了三遍,对桃夭道:“别无他法,只能开棺验尸了。” 桃夭惊得直了双眼:“王陵远在二十里外的广昌县,专门有卫兵把守,怎么开?你以为是乱葬岗的坟堆呢,想开就开。” 风荷彷徨无计,这日到了文昌阁,值守的小太监笑道:“良医正在上面呢,曲姑娘还是稍等。” 良医正?风荷心中一亮:“王府里有几位良医正?” 小太监笑道:“良医正是个官名,掌管着咱们王府的良医所,手下有良医副,另有几名医官。” 风荷哦了一声:“良医正贵姓?” 上了二楼,径直来到医书那排,一位官员打扮的中年男子坐在木梯顶上,一本本翻看着最上层书架上的书,拿起一本说不是,放下又拿起一本。 “给武大人见礼了,武大人在寻什么书?”风荷仰脸看着他。 男子一惊,哆嗦了一下,低头看着她问道:“姑娘是哪位?” “奴是世子房中女史,姓曲。本不该惊扰大人,不过,奴正好有一个问题请教大人。”风荷举起手中的书。 武大人眯眼一瞧:“唉呀呀,就是这一本,原来被你拿去了,让我一通好找。” 说着话下了梯子,风荷递过书笑道:“这本书中很多地方十分生僻,奴看了三遍,也只明白十中五六。” “曲女史不是医者,能明白十中五六已是难得。”武大人接过书翻看着。 “大人,若是心绞痛而亡,会是如何症状?” “面目发青唇色发紫,胸口上有大块瘀斑。”武大人头也不抬随口说道。 “若是遗容安详面目如生身体光洁,却骤然暴死,大人推测是如何原因?”风荷飞快问道。 “吞金而逝……”武大人话一出口猛然顿住,抬头惊惧看着她,半晌方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风荷福了一福,“奴去那边寻些风物志怪的书来看,不惊扰大人了。” 夜里用过晚膳,方姑姑打发小丫头过来唤风荷过去,她进去的时候,方姑姑紧绷着脸直盯着她,她欲要行礼,方姑姑冷声道:“免了,曲姑娘的礼我可不敢受。” 风荷一惊,方姑姑已示意小丫头出去关了屋门。 “方姑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风荷小心翼翼问道。 方姑姑脸上现了怒容,压低声音斥道:“胆大包天,你为何要查探王妃的死因?” …… 探案② 风荷没敢说话,心中惊惧翻腾,自以为无声无息,却这么快被方姑姑知道,方姑姑知道了,王太妃那儿还逃得过去吗? 此时方知道后悔,明明是来王府做女史赚银子的,来之前一再告诫自己谨言慎行踏实小心,怎么就听了桃夭的话,去查探王妃的死因? 其实王妃再怎么好,和自己不过一面之交,不过是赠了一条帕子,怎么就忘了轻重?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里存着一线希冀,她对方姑姑向来尊敬有加,她送过方姑姑两盒波斯水烟,她……似乎也没别的了。 她一头跪了下去:“是我不知死活,还请方姑姑饶了我。” 方姑姑冷眼看着她:“你怎么不辩解?怎么不说是无意之言?并无查探之意。” “我没想到。”风荷愣了愣。 方姑姑哼了一声:“这样没有手段,还自作聪明查什么案?你就没想过一旦东窗事发,你如何应对?你当王府里这些人都是死的吗?” 风荷看她面色略有缓和,忙说道:“其实,我和王妃是旧识,她曾赠我一条丝帕,那日在府衙后花园,岳儿也因看到丝帕,才扑过来叫娘。王妃那样好的人竟然暴死,岳儿成了没娘的孩子,我气愤之下起了疑心,就想着查探查探。” 方姑姑叹一口气:“桃夭没少煽风点火吧?那丫头愚笨,虽说是王妃跟前的人,却对王妃所知甚少。王妃嫁过来后,心中失落郁郁寡欢,又碍于身份整日强颜欢笑,生下世子后,王爷不曾捎回任何片言只语,更不曾回来过,王妃的情绪大起大落,煎熬了一年,世子周岁那日,王妃左盼右盼,依然不见王爷踪影,她的情绪濒临崩溃,那日世子叫一声娘,王妃高兴到了极点,高兴过去又忧愤到了极点,她求了王太妃,执意让桃夭跟着去送南丰郡主。次日凌晨的时候,吞金自尽了。” 风荷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上,不服气问道:“既然是自尽,王府为何对外说是心绞痛发作骤然离世?” “若说是自尽,宗人府会依制派官员前来查探究竟,王妃的娘家免不了闹事,皇室宗亲和建昌百姓会议论纷纷谣言四起,王太妃最担忧的是岳儿,他长大后若知道自己的母妃在他周岁这日自尽,他该会如何伤心?是以,王太妃吩咐下来对外说是病逝。”方姑姑缓声说道。 风荷跌坐下去,垂头说道:“是我多事。” “你确实多事。”方姑姑摇头,“知道实情的只有王太妃,两位夫人,良医正,我,还有胡婆子庆嫂子,如今多一个你,回去告诉桃夭,不要再提起此事,把世子服侍好了,给自己搏个前程吧。” 风荷分外沮丧:“我错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我也不该去惹庆嫂子。” “你不惹她,她会将桃夭往死里欺负,也不会放过你。”方姑姑瞧着她,“起来吧,起来喝盏茶压压惊。” 接了茶盏在手,才发觉自己两手簌簌得抖,搁在高几上两手拢着去喝,嘴唇也在发抖,牙齿打着磕敲在茶盏上,叮叮作响。 方姑姑不由失笑:“以为你多大胆子多大能耐呢,就吓成这样?” 风荷缓慢回神,拭着额头冷汗苦笑。 方姑姑问道:“你怎么查的,跟我说说吧。” 风荷就说怎么找胡婆子,怎么找刘公公,怎么去藏书阁找书看,怎么偶遇武大人,伺机出言试探,说到此处,风荷苦笑道:“看着惊呆的武大人,我觉得自己太聪明了,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相了,兴奋得晚饭都没有吃几口,然后,方姑姑就打发人叫我去了。” “给我的波斯水烟,原来是为着老刘的顺水人情。”方姑姑眯了双眼。 “本来要两盒,没想到舅父大方,给了四盒。方姑姑送给我好几块上好的锻子,一直无以为报,就想着分给方姑姑两盒。”风荷忙道。 “就是说,本来没我的份,对吧?”凤姑姑睨着她。 看风荷涨红了脸,正色说道:“那烟丝极好,你能送我,我就高兴。托你舅父再买些,多少银子我都给,可好?” 风荷忙连声说好,方姑姑一笑,摆手道:“回去吧。” 风荷起身恭恭敬敬磕个头,一再称谢,方告辞走出。 人到了门口,方姑姑说声等等,一本正经嘱咐道:“别给老刘带,只给我带。记住了?” 风荷抿一下唇,忙道:“行啊,到时候,方姑姑分刘公公一些。” “不用你说,我自然分他,但是东西在我手里,我就能在他面前显摆,还能拿捏着他。”方姑姑得意说道。 夜里岳儿睡着后,风荷低低与桃夭说起方姑姑所言。 桃夭没有说话,抱膝坐到夜半将风荷推醒,定定看着她说道:“我不信,王妃不会自尽,老侯爷去了,她记挂着侯夫人和两位没出嫁的妹妹,王爷虽冷淡,她惦记着王爷,她有了岳儿,她做了娘,她有这么多牵挂,怎么会自尽?” “桃夭,人都有伤心绝望的时候。我想王妃她只是……”风荷想要劝慰,却被桃夭打断。 “你也信了,对吗?你也觉得王妃是自尽的?”桃夭啜泣起来,“风荷,你这些日子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你尽力了,是我太难为你。幸亏知道的是方姑姑,若是别人,也许你就没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此事你别再管了,我也不会再提。待我满了二十五,我就自请出府,我去上京找宗人府告状去。” 风荷不敢再说话,默然陪着她,二人背靠着背直坐到天光微亮。 桃夭先说话了:“说起来奇怪,方姑姑为何要护着你?” “也许是因为那两盒波斯水烟吧。”风荷说道。 “才不会,她稀罕什么呢?”桃夭说道,“你瞧见她院子里的排场了吧?王府的下人们都羡慕她,在王府里有自己的小院,屋子里陈设得富丽堂皇,又有两个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着,领了差事只用动动嘴皮,保养得跟贵妇一般,若说缺憾,也就是没男人没有一儿半女,李姑姑倒是什么都有,整日里忙得团团转,两个人本来同龄,说李姑姑大她十岁也有人信。就连王妃在的时候,也说羡慕方姑姑通透自在。” “进王府那日,我跟方姑姑同乘一辆马车,就觉得她很气派,跟我想象中诰命夫人的排场没什么两样。”风荷点头,“若此生能像方姑姑一般,我就知足。” 东拉西扯些闲话,桃夭说困了,头一歪身子一倒睡了过去,风荷看她能睡着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躺下来想着这些日子的查探,自嘲不已。 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是大亮,一只小手窝在她掌心,岳儿不知何时上了榻,挤在她与桃夭中间睡得正香。 笑着又闭了眼睛,门吱呀一声开了,福春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风荷姐姐,桃夭姐姐,快别睡了,王爷回来了,王太妃让岳儿过去呢。” 风荷愣怔着,桃夭已一跃而起,拽起岳儿,手忙脚乱给他换衣裳。 “桃夭,先洗漱。”岳儿揉着眼睛说道。 桃夭啊一声叫唤,更加手忙脚乱。 福禧安康四位丫头也进来帮忙,一时间忙作一团。 洗漱换衣收拾整齐,风荷与桃夭带着岳儿过角门来到上房。 竹帘低垂,隐隐有说话声传出,有小丫头禀一声世子来了,刘公公抢步打起帘子,李姑姑轻手轻脚出来,摆手示意风荷与桃夭在外等候,将岳儿带了进去。 风荷看向廊下,丫鬟仆妇太监黑压压站了一大群,却鸦雀无声,康夫人和梅夫人站在人群前面,期盼看着上房。 她们也不准进去吗?风荷诧异想着。 梅夫人今日穿一袭白衣,只衣角绣枝青梅,更显得柔弱无依楚楚动人,康夫人则一反整肃换了紫衣,发髻间簪一对价值不菲的珠钗,在人群中闪烁着华光。 梅夫人唤一声姐姐,似乎想说什么,康夫人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 过了盏茶功夫,竹帘一动,一个人缓步走出。 “见过王爷。”众人齐齐福身行礼。 风荷随着众人福下身,忍不住偷眼去看。 男子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紫色团龙袍,脚蹬黑色皂靴,身形高大魁伟,五官英挺双眸微敛,神情十分淡漠,似乎周遭的这些人根本不存在。 下了石阶经过回廊,抬一下手示意免礼,旁若无人加快了脚步,袍角拂起一阵清冷的薄荷香。 康夫人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紧抿着唇忍住了,只是定定望着那高大的背影。 “王爷,王爷……”梅夫人没忍住,柔声呼唤着追了上去,一双泪眼我见犹怜。 王爷脚下没停,回头瞥她一眼,微微皱一下眉头,摆摆手扬长而去。 梅夫人唤一声姐姐,眼泪落了下来,康夫人忙吩咐众人散了。 进了上房,梅夫人学着王爷摆手的姿势,跟王太妃哭诉:“这算什么?轰苍蝇似的,我就那么讨人嫌吗?” …… 新人 “王妃在的时候,王爷每次外出归来,拜见过太妃后总要去王妃屋里坐坐,王妃也体恤我们,特意叫我们也过去。自从王妃没了,每次回来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说着话哭了起来,抽抽搭搭说道,“那会儿只要人在王府,隔三差五宿在王妃院子里,偶尔也去我们那儿,如今呢?王爷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你说得没错,是有新人了,听说原来是一名舞伎,就住在寝殿后面的桃园。”康夫人忍着两眼的泪,怔怔看着王太妃。 “刚刚可没跟我提起此事,看来他是要金屋藏娇了,我这王府里还有没有规矩?”王太妃拍一下椅子扶手,“之前在外面怎么着胡来,从没有带回来过,这回不得了了,让李姑姑去唤她来,倒要瞧瞧是怎样的妖孽?” 说着话看看埋头玩耍的岳儿,唤一声来人,风荷与桃夭正在帘外候着,忙忙进来听命。 “带岳儿回去吧。”王太妃吩咐道。 风荷与桃夭忙说一声遵命,一左一右牵着岳儿小手回了院子。 风荷笑问岳儿:“见着父王,可高兴了?” “不认得。”岳儿摇头,“祖母让叫父王。” “岳儿叫了吗?”风荷忙问。 岳儿摇头:“才荣是爹。” 风荷这才问桃夭,岳儿为何叫荣公子是爹爹。 “王妃去了后,不见王爷人影,倒是荣公子常来,看到岳儿受了惊吓,索性住了下来陪着岳儿,荣公子性情温和,对孩子极有耐心,总跟岳儿说话,给他讲故事,画画给他看,有几次四下里没人,还唱歌给岳儿听,我偷听过,可好听了。多亏了荣公子,岳儿才又开口说话。”桃夭说着话,瞟一眼风荷: “你脸红了。” “没有吧。”风荷坦然自若,“为何脸红?” “荣公子孤僻,从来不去人多的地方。那日岳儿抱着你不撒手,他看你窘迫,忙摇着轮椅从听雨轩过来为你解围。”桃夭挤一下眼睛,“依我看,他对你很不一样。王爷回来了,荣公子肯定会来,你就等着吧。” 能见一面倒是好的,风荷想着。 桃夭又道:“王爷一回来,才婳姑娘也会来的。” “也许不来了。”风荷笑道。 那日从莲湖回建昌城的时候,与才婳在马车中闲谈,她提起自己与尚之的事,父母亲和惠姨娘之间种种,舅父的事,又提起王爷的传闻,才婳极聪颖,了然道:“我明白风荷姐姐的意思了,我会仔细思量,也会听二哥的话。不会为了王妃的头衔,就糊里糊涂嫁进王府。” 若她真能放下,荣公子也就放心了。 岳儿揉着眼说声困了,跑进碧纱橱爬上床倒头就睡,风荷忙跟进去为他盖了薄被放下纱帐,出来的时候不见了桃夭人影。 她拿了针线笸箩,进去坐在岳儿床边,一针一线缝制手中寝衣。 过一会儿桃夭回来了,进来在她身旁坐下小声说道:“我去小角门那儿听上房的动静去了,王太妃等了多时,没等来那位舞伎,说是跟着王爷赴宴去了。” 风荷哦了一声 “王太妃气得摔了茶盏,康夫人和梅夫人一边忙着解劝王太妃,一边伤心掉泪。活该,这会儿想起王妃的好来了,知道王妃那会儿体恤她们了。”桃夭恨恨咬牙,“新来的这位若能将她们压下去,我才解气。” 风荷又哦一声,桃夭白她一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吧?” “对。”风荷笑道。 岳儿早上睡得多了,吃过午膳便不肯午睡,闹着要去后苑抓蝈蝈。 “岳儿,咱们去桃园里玩儿吧?”桃夭打着鬼主意,“那儿靠着山,树也多,凉快。” “不,抓蝈蝈。”岳儿摇头。 “那儿也有蝈蝈啊,那儿的蝈蝈大。”桃夭比划着。 “桃夭骗人。”岳儿指着她。 桃夭忙摇着手道:“没有骗人。我再想想啊,对了,那儿有一座秋千架,可以荡秋千。” “走,荡秋千。”岳儿在前小跑,二人在后紧跟,穿过小角门绕过钻山游廊,过三间厅转过大插屏出了穿堂进入夹道,从夹道又入另一个角门,然后进了一所院子的后廊。 沿着后廊从后房门穿过去,但见一座广五间的殿宇,比王太妃的还要高大壮阔,桃夭指着说道:“那是王爷王妃的寝殿,是后宅中最大的,也是规制最高的。” 从寝殿西侧的月洞门进去,绿树葱茏流水淙淙,踏着水面上的石块绕过去,眼前出现一片桃林,枝桠间桃子硕大饱满,桃林后缓坡上立着一座两层的楼阁,檐角高挑门窗彩绘精美若画。 桃夭指着楼阁旁对岳儿道:“秋千架就在阁楼旁靠墙的地方,我们过去吧。” 风荷回头望着月洞门,这王府院子套着院子,围墙拢着围墙,大得仿佛没有边际。 仔细回想来时的曲折弯绕,默然记着路线。 穿过桃林经过阁楼,抬头一望,收拾一新,却人踪寂寂。 “看来这人还没回来。”桃夭失望说道。 风荷笑道:“既是赴宴去,不会这么快回来,你太心急了。” 岳儿早跑到秋千架旁爬上秋千,风荷忙过去扶他坐稳了,桃夭在身后慢慢推着。 秋千荡啊荡得高了起来,岳儿兴奋得喊:“高高高,再高。” “谁啊?哪里来的孩子?扰人清梦。”随着话音,阁楼上出来一位女子,手掩了唇打着哈欠,凭栏朝下眺望。 桃夭抬头望过去,惊得白了脸,指着她结结巴巴说道:“你,你,你是谁?” “我叫羽雁。”女子说着话蹬蹬蹬下了楼梯,“你们呢?又是谁?” 桃夭怔怔看着她不说话,风荷忙道:“我们是在世子院中侍奉的,我叫风荷,她叫桃夭。” 女子点点头,看着岳儿道:“这孩子就是世子?” 风荷说一声是,眼前人影一晃,女子足尖一点跃到秋千架上,两手把着秋千绳笑道:“你那样荡秋千甚是无趣,我带着你玩耍。” 说着话腰身一拧,秋千猛得荡了起来,越荡越高,岳儿两手紧紧抱住她腿,兴奋得咯咯咯笑出了声。 风荷与桃夭在秋千架下急得团团转,风荷喊道:“羽雁夫人,快停下,太危险了。” “你刚进门,就想害世子吗?”桃夭急得口不择言,“快放下,否则我告诉太妃和王爷,让他们治你的罪,岳儿可是太妃的宝贝……” 女子由着她们慌张叫喊,自顾又荡一会儿,方慢慢停了下来,跳下秋千架弯腰看着岳儿兴奋的小脸笑道:“听说这孩子不会笑,这不笑出声了吗?又说他不爱亲近人,刚刚紧紧抱着我腿,险些将裙子扯下来。” 说着话伸手去抱岳儿,岳儿躲开了。她悻悻缩回手气恼问道:“有趣吗?” “有趣。”岳儿重重点着头,大声说道。 桃夭扑过来一把抱起他,带着哭腔道:“祖宗,可吓死我了。” “逗孩子嘛,我在行,你们不行。”羽雁拍拍双手,拎一下石榴红的裙子,“行了,既荡够了,就回去吧,我再睡会儿去,等睡足了再找你们玩耍。混得熟了,不信你不让我抱。” 说着话扭腰上了阁楼。 桃夭呆呆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说道:“太像了。” “像谁?”风荷问道。 “王妃,她的身形像极了王妃,五官也有几分像。”桃夭呆怔说道。 风荷蹙了眉头,她见到王妃的时候,王妃已快临盆,身形粗重脸上带着倦容,倒没看出这羽雁和王妃相像。 桃夭垮着双肩,“王爷找一个和王妃相像的人来,难不成他心里惦记着王妃?可叹王妃一直以为王爷不在意他,我也一直偷骂王爷薄情,难不成我错怪他了?” “别胡思乱想了,先回去吧。”风荷从她臂弯中接过岳儿, 傍晚的时候天色昏暗下来,岳儿还在酣睡,风荷怕他睡得太多,夜里又得折腾到夜半,刚想闹醒他,福春带进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含笑说道:“我是在羽雁夫人跟前侍奉的石榴,羽雁夫人请两位姐姐过去呢。” “过哪儿去?桃园吗?这天都黑了。”桃夭摇头。 “不去桃园,羽雁夫人说了,请二位姐姐到上房那边看戏,二位姐姐跟着我来就是。”石榴笑说道。 “不去不去。”桃夭摆手。 “羽雁夫人说桃夭姐姐胆小,定不敢去,果真如此。”石榴撇一下嘴。 “谁说我胆小了?我如何就不敢去了?去就去,在前面带路。”桃夭昂然说着,回头一把揪住风荷,“一起去。” 风荷无奈跟上,刚出小角门进钻山游廊,就见三间厅那儿转出一个人来。 定睛一瞧,正是羽雁。 却换了装扮,月白上衫碧色罗裙,柳眉微蹙美眸含愁,春风拂柳一般不紧不慢行来。 风荷心中一动,此时的她,确实与记忆中的王妃有几分像。 羽雁不认识她们似的,飘飘摇摇从她们身旁经过,来到石阶下,对侍立的小丫头说道:“烦请妹妹通报,就说洛阳陈氏求见太妃。” 小丫头瞧着她,猛然倒退几步,转身对打帘子的丫头喊道:“小红姐姐,你瞧瞧,这不是……” 小红一瞧,也慌了起来:“檀心姐姐,檀心姐姐快来啊……” 没见檀心,梵修掀帘子出来,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骂道,“喊什么?慌里慌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顺着小红手指的方向看去,夜雾朦胧中,一个人影窈窕而立,啊得一声高喊:“鬼,鬼啊,是王妃的鬼魂……” 她一声喊,李姑姑跑了出来,看到羽雁的身影,一屁股跌坐下去,发出一声尖叫。 然后是梅夫人和康夫人,梅夫人瞧见那人影,面无人色抖作一团,一头扎进康夫人怀中,康夫人强自镇静,牙齿却打着磕咯咯作响。 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中,方姑姑扶着王太妃走了出来,方姑姑望向人影立着的方向也是一愣,倒是王太妃冷静,沉着喝道:“都喊什么?朗朗乾坤,我的王府里怎么会有鬼魂?” 那人影穿过人群来到王太妃面前盈盈下拜,柔声说道:“洛阳陈氏,见过王太妃。” 王太妃看着她,惊得一个踉跄,强自镇静下来,抬起手抖抖索索指着她,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咕咚一声响,身子往后一仰,厥倒在方姑姑怀中。 教子 那日“闹鬼”之后,王太妃病倒在床。 王府上下都知道了那位“女鬼”原来是王爷带回来的新人,羽雁夫人。 羽雁夫人相貌有几分肖似王妃,与王妃一样是洛阳人,娘家也姓陈。 那日傍晚回到府中,听到石榴说王太妃曾差人来唤,匆忙换了衣裳过来拜见。 她身上的衣裳,乃是王妃留在桃园阁楼上的新衣,她以为是王爷赏赐的,就换上了。 月白上衫碧色罗裙,是王妃在世的时候最喜爱的装扮。 又加上那日是个傍晚,天色昏暗,视线不甚分明,她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才都将她当成了鬼。 因为羽雁夫人害王太妃受了惊吓,王爷罚她日日在病榻前侍奉。 可王太妃每次从昏睡中醒来,瞧见她便两眼一翻,又昏死过去。 康夫人也病倒在床,良医副把过脉,说是气血两亏需要静养,内宅事务交给方姑姑代为打理。 向来体弱的梅夫人反倒精神百倍,每日天不亮便来王太妃病榻前请安,为的是能遇见每日前来探病的王爷。 确实也碰见过,王爷认真看她一眼,还跟她说了一句话:“太妃病着,你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她忙换了素淡的装扮,王爷又跟她说一句话:“府里又没死人。” 桃夭跟风荷学舌的时候,风荷忍不住笑:“王爷就那么讨厌梅夫人?” “没见王爷对哪个女人喜欢,檀心说,对羽雁夫人也是冷言冷语。”桃夭说道。 康夫人病了些日子后逐渐好转,可太妃病势日渐沉重,方姑姑和李姑姑商量着暗中准备后事。 七月里的时候,上京来了客人,一位衣着讲究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位小丫鬟,另有几位随从小厮,听说是太妃娘家兄嫂派来探病的。 太妃撑着病体见客,与那位妇人关在房中说了许久的话。 客人走后,太妃病情奇迹般好转,一日好似一日,到中秋节的时候,已经彻底康复。 中秋这日夜里,阖府欢宴,庆贺王太妃大病痊愈。 团圆宴摆在后苑乐寿堂。 碧空中皓月辉映,乐寿堂张灯结彩,丫鬟仆妇忙碌穿梭,主人们团团围坐。 王太妃坐上首,王爷坐东面西,对面空着,世子挨着王爷,三位夫人坐于下首。 方姑姑李姑姑立于太妃身后侍奉,刘公公在王爷身后,风荷与桃夭在岳儿身后,三位夫人各有自己的丫鬟侍奉。 从王爷开始,轮着给太妃敬酒,都说些喜庆的吉利话,酒过三巡吃一些菜肴,羽雁跳起来说道:“太闷了,我原是舞伎出身,给大家舞一段助兴。” 岳儿这些日子总去找她荡秋千,早已混得熟了,啪啪啪拍着小手喊道:“好啊好啊。” 因坐在王爷身旁,他入席后一直拘谨不安,此时能开怀叫嚷,风荷和桃夭不由相视一笑。 王爷冷眼瞟了过来,岳儿两手顿在半空,叫嚷卡在喉间,呆怔坐着再也不动。 就听哗棱一声响,羽雁从石榴手中抽剑出鞘,三尺青锋煜煜闪着寒光,腰身一拧挽个剑花,冲着梅夫人眉心而来,梅夫人惊叫声中,剑身一抖奔康夫人而去,康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忙忙躲避,她已足尖一点往前窜去,剑光绕过王太妃掠过王爷冲向岳儿,岳儿兴奋站了起来,就听啪一声轻响,剑身拍在岳儿肩头,岳儿咯咯笑了起来。 羽雁眼眸流转看向众人,笑说道:“我不是你们以为的舞伎,我是个舞剑的,在上京的时候,人都称我一声公孙二娘。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听说过吧?我在今世剑客中排名第五,谁敢惹我,挥剑伺候。” 康夫人皱了眉头,梅夫人肩膀一缩,王太妃紧绷着脸斥道:“大节日的舞刀弄剑,成何体统,王爷是不是太纵着她了?” 王爷没说话,羽雁蛇形滑过去,举剑在王太妃面前,笑说道:“太妃请看,这个是没开刃的,只是舞着玩儿,今日过节,给太妃助兴。” “罢罢罢,不用你给我助兴。”王太妃摆手道,“不是装神弄鬼就是装疯卖傻,若不是宫中送来神药,我这把老骨头早被你吓得进王陵了。” 羽雁收了剑势,“哎呀,没人识货,奈何?”扭头冲王爷挤一下眼睛,“还好有王爷在,妾才有知音。” 王爷不动声色,她又瞟向梅夫人与康夫人:“王爷曾经为我抚琴伴奏呢,你们想不想听?” 二人都酸了脸,王太妃怒喝道:“就你话多,还不坐回去?” 她偏不坐回去,来到岳儿身旁,将剑递在他面前:“给你玩儿,回头教你,可好?” “好啊好啊。”岳儿兴奋得小脸红扑扑。 羽雁这才姗姗归座,岳儿将宝剑拿在手中颠来倒去,桃夭蹲下身端起几上的红豆羹笑道:“再不吃就凉了。” 岳儿舍不得放下宝剑,随口说道:“桃夭喂。” 桃夭举起汤匙递在岳儿唇边,就听王爷沉声说道:“这么大了,还要喂饭吗?” “启禀王爷,不是的,是……”桃夭刚要分辩,王爷的声音抬高了些,“在饭桌上大笑大嚷,贪玩儿,喂饭,是谁教的规矩?” 桃夭手一颤,将粥碗搁下,岳儿两手端着宝剑再不敢动,气氛一时凝滞。 王太妃忙道:“平日里都是自己用膳,今日对那宝剑新鲜,这才顽皮了些。” 羽雁忙出声道:“王爷,那宝剑是妾给岳儿的,是妾的不对,王爷别怪岳儿。” 康夫人也道:“小孩子难免调皮,王爷……” 王爷站起身,一把拎住岳儿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放到墙角阴影里喝道:“站在这儿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动弹半步。” 岳儿缩着身子面对着墙站在阴影中,风荷以为他会哭,可是一丝声息也没有。 岳儿怕黑,他不哭,更让风荷担忧。 抬步就要冲过去,桃夭死命拉住了她,方姑姑悄悄冲她摇头,刘公公给她使着眼色。 风荷咬着唇,目光向在座众人一一扫过去,竟连王太妃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有羽雁唤了几声王爷,那个可恶的男人冷声道:“你不知道规矩,再聒噪,会罚得更重。” 羽雁垂了头,气氛更加冷肃,坐着的僵坐着,立着的僵立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出声,只有王爷细嚼慢咽自斟自饮。 风荷看向岳儿,角落里很黑,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小身子,两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 悄悄挪动脚步,离得近了些,看到小人儿的后背在颤颤发抖。 她轻咳一声,看岳儿扭头,两手迅速合在一起,头一歪枕在手背上,这是她提醒岳儿睡觉时常做的动作。 就听咕咚一声,岳儿倒了下去,风荷喊道:“岳儿昏过去了。” 说着话抢步上前,抱了岳儿就跑。 众人呆愣中,听到王太妃在骂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武大人?” 风荷抱着岳儿一路疾奔,穿过后苑绕过回廊回了院子。 进到房中待要将他放下,小人儿两手紧紧揪住她的衣袖,不肯下去。 她轻拍着他的后背试探着唤一声岳儿,小人儿不做声,她只能从拂在肩头忽紧忽慢的呼吸声察觉到,他醒着。 难不成又不肯开口说话了? 她压下心中焦灼,坐在榻沿轻抚着小人儿后背低声跟他说话:“岳儿不怕,怕那个男人做什么呢?他又不是岳儿的爹,岳儿的爹是荣公子,咱们找荣公子过来,让他给岳儿出气,可好?” 岳儿依然不说话,风荷绞尽脑汁给他编故事,告诉他黑暗不可怕,一点儿都不可怕。 口干舌燥的时候,桃夭回来了,武大人跟在身后。 武大人要给岳儿把脉,岳儿躲开了,他也不敢离开,只能枯坐着干等。 苦等到岳儿熬不住睡着,轻手轻脚把脉施针,低声对风荷与桃夭道:“世子受了惊吓,只怕要旧病复发,且小心些,我今日不离开王府,在执事房守着,若是有什么不好,就打发人去叫我。” 送走武大人,风荷瘫坐在榻上,桃夭忙给她捏肩捶背,关切问道:“累坏了吧?” “累倒是其次,气坏了。”风荷愤愤说道,“也愁坏了,听到武大人刚刚说了吧,岳儿可能会旧病复发。” “王爷……”桃夭刚说两个字。 “打住。”风荷憋着的火气喷薄而出,“别提什么王爷,世上竟有这样混账的男人,我算是长了见识,爱护儿女是为人父母的天性,市井百姓贩夫走卒,哪个不爱护儿女?就连牲畜也有舔犊之情。堂堂王爷,竟如此对待有病的儿子,要说这王府重规矩,他怎么任由着羽雁胡闹?偏偏对岳儿严厉?” “王爷……”桃夭手在她肩上重重掐了一下。 “总以为这世上的混账男人,我都遇见过了,没想到最混账的在王府里呢,竟然还是个王爷。”风荷嗤之以鼻,“狗屁王爷,一个会投胎的混蛋而已。” “王爷在门口站着呢。”桃夭壮着胆子小声说道。 风荷扭一下头,门口立着一人,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母爱 她不动声色回过头,接着说道:“自从王妃去后,岳儿不爱跟人亲近,不爱多说话,很少笑,更不会笑出声,夜里还总做噩梦,我们两个多不容易,一宵一宵轮流守着,给他讲故事唱歌逗他说话哄他笑,如今刚好些,话说得多了,也流畅了,不怎么怕生了,还能咯咯笑出声。桃夭,你说我们两个多不容易,有多辛苦,今夜里这么一吓,都白费了,付之东流。” 桃夭急得直掐她:“怎么还说?” “你说世上什么样的孩子最可怜?没娘的孩子最可怜。”风荷叹一口气,“在孩子眼里,爹娘就是全部,娘没了,天塌下来一半,你说孩子这心里,该有多凄凉多孤单。许多大人啊,就是不知道体恤小孩子的心。” “我也有愧对岳儿的地方。”风荷接着说道,“岳儿每次叫娘的时候,都等着我应声,可我觉得臊得慌,心里不自在,从来没有回应过。其实有什么呢,只要岳儿高兴,我该答应才是。桃夭我跟你说,只要他醒了,只要他还肯开口叫娘,我一定痛痛快快得大声答应。” 风荷说着话,心里不停叫苦,岳儿救命啊,救救我。 沉睡中的小人儿好像听到了她的哀求,睡梦中呓语了一声,娘。 声音很轻,风荷却听到了,起身从榻上跳下,逃一般进了碧纱橱,大声说道:“岳儿别怕,娘在呢,娘来了。” 岳儿睁开眼睡意朦胧看着她,又软软叫一声娘。 风荷响亮哎了一声。 岳儿不置信睁大了双眼,怔怔看着她,看了半晌,试探着又叫一声,风荷又响亮答应一声。 岳儿爬起来靠近她,小嘴凑到她脸上,叭得亲了一口,甜甜得笑了。 小人儿的嘴唇香香的软软的,一直甜到风荷的心里,心里瞬时软得一塌糊涂,轻轻环住他的小身子柔声说道:“岳儿睡吧,娘陪着你。” 桃夭进来的时候,风荷正呆呆看着岳儿熟睡的脸,两眼噙着泪水。 “王爷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没说要罚你,你就放心吧。”桃夭以为她害怕责罚,连忙安慰道。 风荷点点头,泪珠从眼角滑落下来。 刚刚岳儿亲她的时候,心中那种感觉,就是母爱吧? 虽然她不是岳儿的亲娘,可她从心底感受到了母爱。 不是亲娘尚且如此,何况是亲娘? 若有这样一个小人儿牵挂着,过得再难心里再苦,会自尽吗? 她见过王妃,王妃不是那样懦弱的女子。 风荷两手紧攥在一起,一直压在心底的疑惑又起。 她仔细回想那日傍晚的情形,想着每一个人看到羽雁的神情,有的是真的怕鬼,有的分明是因心虚而恐惧。 最让她怀疑的,就是王太妃和康梅二位夫人。 王太妃吓得卧病,病中看到羽雁就惊慌惧怕。 康夫人那日傍晚强做镇静,次日也跟着病倒了。 梅夫人虽没有生病,可当日傍晚,她因惧怕而面色灰白魂飞魄散。 “康夫人和梅夫人怎么进的王府?也是王爷带回来的?”风荷轻声问道。 “康夫人原来是侍奉太妃的大丫头,太妃喜欢她,早早命王爷收了房,王妃嫁过来的时候,她就是夫人了。梅夫人是太妃娘家的表侄女,本来要让她做王妃的,没曾想老王爷回京的时候,与安国侯府定了亲,又讨了太后的懿旨,太妃只好作罢,可梅夫人做妾也心甘情愿,也是王爷大婚前进的王府。”桃夭说道。 “她们对王妃如何?” “明面上尊敬背地里嫉恨,康夫人总在王太妃面前说王妃的坏话,梅夫人就在屋中扎小人儿诅咒,王妃怀孕的时候,她们恨得跟乌眼鸡似的,因王太妃重视子嗣,她们才不敢做手脚。” “太妃呢?对王妃如何?” “王妃太有主见,又不是太妃选定的儿媳,自然不太满意,也就碍于身份维持面上的和气。就说这掌管王府的权力,太妃一直霸着不肯交出,王妃有了身孕后,太妃说累了,竟交给了康夫人。我曾经多嘴让王妃跟王爷去说,王妃不肯,说是和为贵。” 如此说来,王妃不争,王府后宅安宁,。 那么,为何有人要害她性命? 一夜辗转,梦中都在探案。 次日一早赶在李姑姑之前来到方姑姑院中,方姑姑瞧见她,抬手指了一指,咬牙道:“你这丫头,竟敢大骂王爷。” 风荷心中一凛,只顾想着王妃之死,竟忘了大骂王爷的事。 她没敢说话,方姑姑一手指戳在她额头上:“好在有岳儿这个护身符,昨夜里你抱着岳儿走后,王爷本疑心是你教唆岳儿假装晕厥,王太妃跟他提起岳儿的病,说岳儿依赖你,又说多亏你和桃夭一心照料,岳儿才日渐好转。王爷似有悔意,才没有追究你。” “王爷以前竟不知道岳儿的病?”风荷松一口气。 方姑姑点头:“王爷不怎么过问内宅,王太妃也不许乱说。” “那么,王爷可知道王妃是自尽而死?”风荷趁机问道。 “自然知道,这么大的事,谁敢瞒着?”方姑姑叹一口气,“王妃性子仁懦,王爷听到她自尽,失望说道,做了母亲的人,怎么能自尽?是以从不去祭拜。” 风荷不敢多说别的,陪着方姑姑又说几句闲话,告辞走出。 远远瞧见李姑姑过来,知道上房里太妃在用早膳,康夫人一定作陪,绕到康夫人院子外,客气对院门外值守的小太监道:“我来找庆嫂子。” “谁啊?”随着问话,一个人影出了院门,正是庆嫂子。 如今变了模样,一身粗布衣衫,手里拿着扫帚,瞧见风荷啐了一口,手中扫帚一横,朝着她脚下扫了过来。 风荷闪避着扬手道:“庆嫂子瞧见这荷包了吗?里面是乳酪,孩子吃了能强身健体,岳儿用不了那么多,我给庆嫂子的孩子留了一些。” 庆嫂子停下扫帚,怀疑看着她。 “我有些话问你。”风荷将荷包递了过去。 看庆嫂子犹豫,又说道:“岳儿的多得吃不完,以后我还给。” 庆嫂子接了过去,风荷说声跟我来,来到僻静处压低声音说道:“新来的羽雁夫人住在桃园,她说夜里总听到有人在哭,有一次大着胆子出来一瞧,一个白衣服的女鬼在桃林中悠悠荡荡,嘴里不住哭喊,有时候喊苦啊苦啊,有时候又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庆嫂子身子一颤,风荷又道:“羽雁夫人怕太妃责骂,不敢声张,就悄悄问桃夭,桃夭说以前跟着王妃在阁楼上住过,夜里很安静,她说庆嫂子进府比她早,想来知道些什么。羽雁夫人就托我来问问庆嫂子。”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庆嫂子拼命摇着头。 “那,可有什么法子镇住女鬼?”风荷指指她手中荷包,“我们年纪轻,到底不懂。” “烧些纸吧,给她烧些纸。”庆嫂子说着话,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得抽动,“找道士作法动静太大,烧些纸吧。” 她喃喃说着,紧攥着荷包逃一般走了。 看来,庆嫂子知道些什么,就因为她知情,康夫人才保着她。 风荷望着庆嫂子的背影琢磨,可自己能做的十分有限。 琢磨来去,想到一个人,荣公子,也只有他能帮忙。 桃夭曾说,王爷一回来他就会来,可来了也不会进内宅,就算来探望太妃,自己也不见得能碰到,就算碰到了,也不方便说话。 来了王府后还未告假回过家中,要不告假一日回家一趟,顺便去趟府衙? 又想到岳儿刚受了惊吓离不开人,只能作罢。 走不多时,福春气喘吁吁跑了来,一边跑一边说道:“风荷姑娘原来在这儿呢,我们四个人分头好一通找。岳儿醒了,看不到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风荷心中一颤,跟着福春就往回跑。 将岳儿抱在怀中的时候,突然计上心头,对桃夭说道:“请刘公公打发人给荣公子传个信,就说岳儿想他了。” 次日岳儿刚用过早膳,王爷派人过来传话,说是荣公子到了,要见一见岳儿,请风荷姑娘带着岳儿前去文昌阁。 ※※※※※※※※※※※※※※※※※※※※ 祝亲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文昌 前一阵子,风荷常常出入文昌阁。 自从王爷回府,她就听刘公公的话,多日不曾来过了。 今日才知道文昌阁一层乃是王爷的书房,王爷不在的时候,一直锁着,如今王爷回来了,但见门户大开豁然敞亮。 斐墨正在门外候着,看到她微笑着过来打个招呼,弯腰对岳儿说道:“快进去吧,爹爹在里面等着岳儿呢。” 岳儿松开风荷的手,拔脚就往里冲,到了门口停住脚步,手把着门框往里看,却不肯进去。 风荷奇怪看向斐墨,斐墨摇头:“王爷也在里面。” “难怪。”风荷远远顿住脚步,遥望着书房中的动静。 就听有人和气唤一声岳儿进来,是荣公子的声音。 岳儿迟疑着,然后是摇动木轮椅的声音,荣公子出现在门口,笑着朝岳儿伸出手,岳儿跳到他怀中,搂着脖子连声喊爹爹。 才荣有意挡着王爷的身影,不让岳儿看到,岳儿慢慢放松下来,才荣笑着喂他吃几颗糖莲子,温和问道:“岳儿这些日子可好?” “娘陪着,好。罚站,不好。”岳儿趴在他耳边说道。 “爹听说了,爹已经骂人给岳儿出气了。”才荣笑道。 “娘也骂人了。”岳儿笑了起来,“骂得好,桃夭说的。” 才荣抬头看向风荷,扬声道:“斐墨,请曲姑娘过来。” 风荷硬着头皮走进,才荣吩咐斐墨带着岳儿到花荫下玩儿弹球,摇动着木轮椅向里,指指窗下的椅子对她说一声请坐。 风荷偷眼一瞧,王爷正坐在对面书案后,伏案写着什么。 她没敢坐,规规矩矩站在了椅子旁。 “你不走吗?”才荣不满看向王爷。 “我外出数月,积压了许多公文。”王爷头也不抬,“你们说你们的,我不偷听。” 他跟荣公子说话的时候,不若平常冷淡,十分得随意。 “那你挪个地方。”才荣跟他也十分随意。 王爷唤一声大山,一名书童跑进来,抱起一摞公文进了隔门,王爷也起身举步进了隔间。 风荷松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了,才荣微笑看着她:“挺好的吧?” “挺好的。”风荷笑着说道。 才荣摇动着木轮椅到书案旁取过一个画匣递了过来:“新画好的,打开瞧瞧。” 风荷抽出画轴徐徐展开画卷,碧绿的荷叶迎风舒展,荷叶上晶莹的露珠滚动,淡紫色的青莲点缀其间,亭亭绽放。 风荷呀了一声:“这画真美啊,是荣公子的新作?这就是莲湖中青莲盛开的景象吧?” “正是。”才荣点头。 风荷仔仔细细看着,手指隔空描画着:“景色很美,画工也好,线条流畅错落有致构图精妙,我若能临摹出十之一二的韵味,也就知足了。” “这画是送给你的。”才荣微笑。 “果真?”风荷惊喜不已,“这么好的画要送给我?荣公子的画作可值千金呢……” 观赏来去爱不释手,笑着看向才荣:“那我就厚着脸皮,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头碰头看画的时候,鼻端飘来淡淡的薄荷香,头顶有人不悦问道:“这画不是送给我的?怎么是给她的?” 二人齐齐抬头,王爷皱着眉,不悦看看才荣,又看向风荷。 目光扫过去,又看了回来,凝眸在她脸上。 风荷的目光对上他的眼,心中一惊,他的眸色较常人要深,点漆般深不见底,这样审视着看人的时候,似乎要将人的灵魂洞穿。 王爷抬手指了指她:“你就是那个,骂本王的那个,没错,就是你。” 他的口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风荷没敢出声,才荣在旁道:“也是岳儿追着叫娘,离不开的那个。” 王爷没再说话,一把夺过风荷手中的画,飞快卷了起来,将画轴紧攥在手中,转身又进了隔间。 风荷呆愣片刻,回过神抬手指一指隔窗:“画……” “不用理他。”才荣摇头,“我再画一幅更好的给你。” 隔墙有耳,风荷不好提起王妃的事,就跟才荣说起最近看的书,才荣有些诧异,问她怎么都是断案的?风荷笑说赶巧了,这些书都搁在同一台书架上,就挨个看了一遍。 隔间传出一个声音:“她还能读书认字?” 风荷说话更小心了些,才荣看她局促,微笑说道:“看来你在王府呆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岳儿黏人,今日让小家伙留在这儿玩耍,你且自在一日。” 从文昌阁出来,经银安殿后殿进了寝门,风荷难得轻松,看秋色正好,绕行至后苑自在游逛。 逛至一棵桂花树下,坐在石凳上仰着脸嗅着桂花香,心中清净舒坦。 浑然忘我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喊她,曲风荷,曲风荷…… 坐直身子看过去,山坡上站着一人,原来是服侍梅夫人的大丫头飞鸢,飞鸢两手叉腰看着她,撇嘴说道:“入定呢?喊你十来声听不见。” 风荷客气笑道:“刚刚有些走神……” “走神?相思病吧?在这儿相思王爷呢?”飞鸢讥嘲笑着朝她走过来,“你倒是聪明,另走一途,想接近王爷先迷惑岳儿。” 说着话呸了一声,风荷站起身挑眉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飞鸢一声冷笑,“这府里都传遍了,你借着送岳儿去文昌阁,钻进书房与王爷一起赏画,梅夫人和康夫人都没进过王爷的书房,你凭什么?” “我今日去书房,是为了与荣公子相见……”风荷揣测是梅夫人派她前来寻衅,耐着性子解释。 飞鸢打断她的话,嗤笑说道:“勾引王爷,还拿一个瘫子做借口……” 风荷的火气窜了上来,向前几步一把揪住她领口,照着她脸上劈手掴了一掌,随着啪得一声脆响,飞鸢捂着脸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指着她质问:“你,你敢打人?” “打你怎样?”风荷脸对着她脸,两眼喷火怒瞪着她,“你羞辱我,我还能耐着性子跟你解释,可你竟敢对荣公子出言不敬。” 说着话牙关一咬,手又扬了起来,飞鸢扭着身子一边躲避,一边破口大骂:“夫人都没打过我,你竟敢打人?看我告诉太妃,看太妃怎么收拾你,曲风荷,你仗着大家伙叫你一声女史,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整日抱着书在王府里晃来晃去,早就有人看不惯你了。” “看不惯又怎样?我就是女史,就是会读书认字。”风荷松开她领口,拍灰尘似的拍一下手,扬眉看着她笑。 “正经的女史都要到宗人府登记在册,你这女史不过是主子们糊弄你的。”飞鸢指着她讥嘲笑道,“会读书识字有什么用,比我们这些睁眼瞎还容易被人糊弄。” 风荷噔噔噔一路疾走,进了方姑姑院子直奔屋里而去,方姑姑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风荷喊一声方姑姑,大声问道:“女史要到宗人府登记在册,是真的吗?” “谁呀?说话这么冲。”方姑姑睁眼瞧着她。 风荷吸一口气压住脾气,声音低了下来:“刚刚无礼了,敢问方姑姑,女史要到宗人府登记在册,可是真的?” “是真的呢?”方姑姑掸着衣襟。 “我要做真正的女史,不想被人糊弄。”风荷倔强说道。 方姑姑冷眼看着她,半晌嗯了一声:“若是报给宗人府,需要王爷准许,我在王爷面前说不上话,你找刘公公说去吧。” 说着话翻个身合了眼,再不理她。 风荷深悔造次,这回只怕是得罪了方姑姑。 到了刘公公面前便客气许多,刘公公为难道:“王爷的脾气你也知道,此事不好办,我逮个空试探试探。” 风荷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先是被李姑姑骗,又被方姑姑骗,向来以从七品女史自居,在王府这些人眼中,原来是个笑话。 是以飞鸢之流才敢到她面前出语挑衅。 又不知刘公公会不会为她说话,就算说了,那个怪脾气的王爷,估计也不会答应。 又想到被王爷抢走的画,气得直捶枕头,明明是荣公子送给我的,你凭什么抢走?就凭你是王爷? 心绪烦乱不已,也不见桃夭人影,独自在屋中枯坐,快晌午的时候,梅夫人打发人来唤她过去,她想起气急之下掴了飞鸢一掌,知道去了也没好果子吃,脖子一梗说声不去。 将人轰走后愤愤心想,有能耐,就让太妃来找我。 可若是梅夫人果真到太妃面前告状,又该如何? 心里正发毛的时候,梵修来了,笑看着她阴阳怪气说道:“曲女史,王太妃请你过去呢。” 忐忑着过了小角门进了钻山游廊,看到上房的锦帘,心中一横,我又没写卖身契,不是这王府的奴婢,大不了走人,离开这王府就是。 只是进来的时候雄心壮志,要自己赚银子,要有从七品女史的身份,没想到不足百日,就成了镜花水月。 回家后不只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是被王府赶出来的老姑娘。 风荷叹着气进了上房。 王太妃紧绷着脸看着她,梅夫人坐在一旁抹着眼泪,飞鸢跪在她脚边,脸上还带着红印,微微有些发肿。 恩赏 风荷福身下去刚要说话,王太妃喝一声跪下,没等她回过神,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过来一左一右摁住她,将她摁得跪了下去。 “你可打了飞鸢?”王太妃沉声发问。 “奴打飞鸢是因为她……”风荷的话被打断。 “你认下就好。不管因为什么,王府里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王太妃唤一声飞鸢,“她怎么打你的,你加倍打回去。” 飞鸢起身冲了过来。 风荷侧头躲过大声说道:“我不是王府的奴婢,没有签过卖身契,王太妃不能打我。” 飞鸢身形顿住,看向王太妃。 王太妃嗤笑道:“既在我的王府里当差,就打得你。你敢顶嘴,再加倍。” 风荷又躲,两个婆子钳住她肩大力摁住了,其中一个笑道:“你还是别躲了,免得再加倍,这样加下去,这张俏脸挨上百十个耳光,可就成了猪头。” 风荷大力挣扎着,看飞鸢扑了过来,脚下使劲朝着她乱踢乱踹,不让她近身,心想怎么也不能让人打了脸去。 锦帘挑起,方姑姑走了进来,扫一眼两个婆子,两个婆子手下松劲,其中一个一错身,将风荷与飞鸢隔开。 方姑姑不紧不慢说道:“中秋夜里太妃曾说过,岳儿能有今日这般活泼,曲姑娘劳苦功高。还请太妃看着岳儿,也问一问她为何要打飞鸢。” “她借着送岳儿去文昌阁,投王爷所好,跟王爷一起赏画。飞鸢说她利用孩子勾引王爷,触着了她的痛处,她抬手就甩了飞鸢一巴掌。”梅夫人抹着眼泪幽幽说道,“飞鸢可是我的人,我当妹妹一样疼着,一个手指头不曾碰过,她算什么?一言不合抬手就打人,不就是仗着跟王爷看画了吗?还没上王爷的床呢,就如此嚣张,若是收了房,这还得了?” 王太妃脸色更沉,方姑姑又道:“这只是一面之词,风荷,你说。” “她说荣公子是瘫子,我才打她的。”风荷用最短的话说明真相。 王太妃瞥向飞鸢,飞鸢瑟缩了一下:“奴婢只是随口……” “奴也没有勾引王爷,奴今日是与荣公子一起看画,王爷在隔间批阅公文。”风荷看王太妃脸色依然不善,又拣重点说道。 王太妃看向她,风荷又道:“奴与才婳是闺中好友,是以认识荣公子。” 她赌王太妃喜爱才婳,是以说是闺中好友。果然王太妃脸色稍霁,端起茶盏喝茶,风荷刚松一口气,就听王太妃说道:“虽情有可原,可打人是你不对,我这府里的规矩不能废。飞鸢,她是怎么打你的,你照着打回去。” 飞鸢又冲了过来,就听门口有人低喝一声住手。 王爷旁若无人缓步走进,自顾坐下来看向风荷:“你就是刘公公提的女史?” 风荷心中急跳,不知这位王爷会如何处置她,强做镇静说一声是。 “怎么起的冲突,你从头到尾仔细说一遍。”王爷接过檀心递上的茶盏,揭开盖子捋着茶叶的浮沫,微低着头轻轻吹气。 风荷打起精神,从后苑碰见飞鸢说起。 当风荷说到“勾引王爷,还拿一个瘫子做借口……”这句话时,王爷手中茶盏重重搁在身旁高几上,睨了梅夫人一眼。 风荷又说道她揪着飞鸢领口打了她一巴掌, “打得好……”王爷看着她轻笑,“回头重重有赏。” 两位婆子忙扶她站了起来。 王爷看向梅夫人,“你管教下人无方,罚俸半年,禁足一年。”又唤一声刘公公,指着飞鸢的方向吩咐道,“乱棍打死,家人厚恤。” 风荷愣住了,梅夫人发出一声长嚎,飞鸢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至于曲女史,就赏你宗人府记档备案。”王爷起身对王太妃说道,“儿子就是过来跟母妃商量此事的,刚好赶巧,就这么定了。” 说完抬脚就走,风荷看着晃动的锦帘怔怔发呆。 飞鸢被拖了出去,梅夫人哭成了泪人,康夫人不知从何处闪出身来,和气安慰着她。王太妃长叹着自言自语:“自打进来没问我一声,没看我一眼,自己都给定了,说是来跟我商量,这是怨我赏罚不分明呢。” 方姑姑为王太妃捶着背顺气,悄悄给风荷使个眼色。 风荷福身告退,王太妃有气无力摆了摆手。 浑浑噩噩下了石阶,桃夭迎了上来一把扶住她,进了钻山游廊,风荷喃喃说道:“飞鸢还有救吗?” “没救了,王爷向来说一不二。”桃夭摇头。 风荷哦了一声,回到屋中呆坐了许久,方开口对桃夭说道:“总觉得,是我害死了她。” “不是你,是梅夫人害死了她。”她呆坐的时候,桃夭一直陪着她,看她总算张口,忙将想好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梅夫人总拿她当枪使,她曾经几次对王妃出言不逊,王妃不与她一个下人计较,她就越发得意,常常口无遮拦,她还背后议论岳儿又傻又哑,我跟她打过架,我挠了她几把,被她撕扯去几绺头发,王太妃最厌恶下人口角打斗,也就各自吃了哑巴亏,谁也没有声张。没想到她最终会死在这张嘴上。” “这王府里,说打死人就打死人。”风荷叹一口气,“梅夫人也要恨上我了。” “管她呢,她当年晚一步没有做成王妃。王妃去后,她觉得续妃理应是她的,王太妃却似忘了当年,看上了才婳姑娘。她那肯罢休,明里暗里使劲,这下好了,禁足一年,在自己院子里好生呆着吧。一年之后,谁知道又是如何光景?说不定来个厉害的续妃,将她欺负死。”桃夭憧憬着,为她揉着肩笑道,“不提她们了,咱们说高兴的,你以后可就是正经的女史了。” 风荷却高兴不起来,怏怏问道:“你帮我去求的方姑姑吧?” “荣公子每次来,都会留岳儿在前面玩耍,斐墨可会看孩子了,我乐得清闲,正好檀心要出王府,我就跟着出去游逛,帮你的是一个你想不到的人。”桃夭卖关子。 看风荷蹙了眉头,忙道:“就是立在上房石阶下传话的小丫头,王妃在的时候体恤她辛苦,恳请王太妃准许她没人的时候能坐在廊下当差,王太妃准了。她感激王妃,总说无以为报,就一心盼着岳儿能好,你一来,岳儿好了很多,她很感激你,知道你要挨罚,忙去告诉了方姑姑。”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风荷讶然道。 “你对她客气,每次都小妹妹长小妹妹短,她呀,都记在心上呢。”桃夭笑道。 “那她叫什么?”风荷忙问道。 “杏花,她叫杏花。可记住了?”桃夭笑道,“你平日里待人好,有了难处自有人帮你,这不奇怪,最奇怪的是王爷正好来了,正好此事与荣公子有关,王爷才过问了几句,以前王爷从来不管内宅的事,王太妃责罚下人,他跟听不见看不见似的,眼皮都不抬一下。” “是啊,平日不过问,这一过问,一条人命没了。”风荷摇头。 跟桃夭说一会儿话,趁着岳儿没有回来,到上房前郑重谢了杏花,杏花憨厚得笑。 又到方姑姑院子里给她磕头,垂泪说道:“前晌太过鲁莽,惹方姑姑不快,以为您老人家再不肯理我了呢。” “你太过心急失了镇静,确实让我不高兴,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挨打。”方姑姑看着她,“起来吧,王爷一句话,你就是女史了,这王府后宅除去几位主子,就你最大,我呀,也不敢再受你的礼了。” 风荷又磕个头,站起身恭敬说道:“方姑姑面前,风荷只是晚辈,不是什么女史。” 方姑姑笑笑:“你是个有心气儿的,只是这脾气还要压一压,才能走得更长。” 风荷点头:“方姑姑教训得是,今日多亏了姑姑……” “我的话也没管用,你记着荣公子的情吧。”方姑姑说道,看风荷一脸迷惑,又道,“银安殿后殿洒扫的胡婆子,不知怎么得了消息,跑到文昌阁外大叫大嚷,被荣公子听到了。若非荣公子说话,王爷才懒得理会后宅的事。” 风荷想要当面表达感激,可她和桃夭去文昌阁接岳儿的时候,荣公子已经离开了。 岳儿手里抱着一卷画轴,看到她蹦跳着过来:“娘,爹给你的。” 桃夭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以前不觉得,这会儿听岳儿这么一叫,荣公子是爹,你是娘,你和荣公子是一对。哈哈哈……” 风荷无奈看着她,桃夭笑着笑着突然噤了声,两手紧紧捂了嘴。 风荷抬头一瞧,王爷正站在窗前,皱眉看着她们。 忙说一声快走,岳儿跳上来趴进她怀中,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恶人害死人,爹生气了,走了。” 风荷不解看向桃夭,桃夭小声说道:“恶人是王爷,害死人说的是飞鸢的事,看来荣公子知道此事了,不高兴了。” 说着话眼眸一转,朝远处招手道:“大川,过来。” 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厮跑了过来,含笑道:“桃夭姐姐有何吩咐?” “岳儿说,荣公子被王爷给气走了?”桃夭问道。 “本来好好的,王爷忙着批阅公文,荣公子陪着岳儿玩耍,搁在往常,荣公子总要住几日,待王爷闲下来,二人喝酒畅谈,今日我们也都照着旧例预备下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刘公公来了,禀报说人已经咽了气,家人来领走了尸首,也照着王爷吩咐厚恤了。荣公子一听就急了,问王爷怎么能将人打死,王爷说她敢出言羞辱你,岂能留她性命,荣公子气得说我就是个瘫子,她谈不上羞辱我,又说什么没杀伯仁,伯仁死了,然后就吩咐斐墨备马车要走,走的时候憋着气抚着岳儿头顶,说是下次再来看他,王爷抱着画追了出来,说你别生气,这画还给你,看荣公子头也不回,又对岳儿说,快,留住你爹,岳儿不理人也不说话。王爷担心荣公子坐马车走夜路会有危险,吩咐大山,良将军,武大人带着一队侍卫赶去护送。”大川悄悄指一下远处窗边的人影,“就这样,王爷还是不放心,站在窗边等消息呢。” ※※※※※※※※※※※※※※※※※※※※ 亲们给个收藏啊,没收藏没活路~~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亲事 夜里躺下后,风荷怎么也睡不着,面冲着墙,听着桃夭的呼噜声想心思。 说起来今日之事的源头在她,她怀疑王妃之死的真相,给荣公子传话,荣公子到了王府,见到她后给她看新作的画,因为王爷也在,惹得梅夫人嫉妒,指使飞鸢过来向她寻衅,因飞鸢对荣公子不敬,她怒上心头打了飞鸢,梅夫人派人吩咐她过去,她没有理会,梅夫人就去太妃面前告状,最终害得飞鸢被打死,荣公子生气离去。 想说的话没有说,却惹了一场风波。 王妃之死的真相,先搁下吧,待以后伺机再提。 打定了主意,方合眼睡着。 接着的几日风平浪静,与桃夭一心陪着岳儿,眼看着天气冷了,一起做些御寒的物件,准备着过冬。 这日正在屋中缝制一顶虎头帽,福春带进来一个人,含笑冲着她施礼道:“风荷姐姐一向可好?” 风荷一瞧呀了一声,起身拉住她手:“兰香怎么来了?” “陪我们家姑娘来的,姑娘正在上房跟王太妃说话,说过会儿就来看姐姐。”兰香笑道。 风荷忙让她坐了,桃夭已经端过茶来,二人笑嘻嘻打了招呼。 三人围坐在桌边说笑,桃夭笑道:“我就说嘛,王爷一回来,才婳姑娘早晚会来。” 兰香朝门外张望着,看寂静无人,方说道:“五月里花宴的时候,王太妃带着卤簿仪仗过去,就是为着这桩亲事,我们姑娘开头是愿意的,后来不知怎么又不愿了,夫人呢放不下这样一门好亲,就跟王太妃说姑娘尚不足十六,心性未定,还是等等。太妃喜爱姑娘,就允了。腊月里就满十六,眼看着没几个月了,中秋那日夫人还悄悄跟老爷念叨,说王府这门亲只怕是结不成了。不想前日里王爷去了府衙,本是去探望荣公子,当时姑娘正好也在听雨轩,这一见啊,姑娘动心了,昨日就嚷着要来探望太妃,夫人说一惊一乍的,双方都没个预备,就没让来,今日又嚷着要来看岳儿,夫人无奈,只好准了。” “看一眼就动心了?才婳姑娘对王爷?”桃夭诧异说着,给风荷使个眼色。 风荷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才婳眼光不好,就低了头笑。 “可不?一切都巧到一起了,可不就是命定的姻缘。”兰香笑道,“我也远远瞧见王爷了,长得好看,又威风气派,用我们姑娘的话说,龙章凤姿,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要说神仙一样的人物,你们府里就有一个,荣公子。”桃夭笑道,“他才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我二哥在桃夭眼里那么好吗?”门外有人笑道。 三人忙起身相迎,风荷迎出去时,才婳一把攥住她手,亲亲热热唤一声风荷姐姐,二人拉着手坐在榻上,才婳笑道:“听二哥说,风荷姐姐在王府里很好,我真为姐姐高兴。” 风荷看着她:“数月不见,才婳出落得更美了。” 才婳红着脸笑,“可是……” 说着话看一眼兰香,兰香会意,央求桃夭带她去后苑逛逛,桃夭热心答应着,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屋门。 “可是,”才婳的手攥紧风荷的手,“风荷姐姐,我真的好看吗?王爷怎么就不肯看我一眼?” “王爷见着你,没有跟你说话吗?”风荷疑惑道。 “他进了听雨轩冲着二哥就过去了,好似没看到我,只是跟二哥说话,说什么特意等了几日,等你气消了才来,人已经没了,敢对你出言不逊的人,在我这儿永远都是死罪。二哥就说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王爷说人性本恶以恶制恶,两个人争辩起来,我就坐在窗边椅子上,可王爷从来到走,没有往我这边看一眼,二哥也没有为我引见。”才婳低了头,“可是,我一直看着他,听他说话,他走后,人依然在我眼前,夜里睡梦中依然是他。风荷姐姐,我想答应亲事,我不冲着王妃头衔,我冲着他。” 风荷想到荣公子并不赞同这门亲事,看才婳深陷其中,也顾不得绕圈子,直言说道:“依我在王府里所见所闻,你若应下亲事,只能得到王妃的头衔,得不到王爷的心。” “为何?”才婳声音发颤。 风荷斟酌着,不能说王妃是被人害死的,就连自尽也不能说,只说道:“王爷内宅三位夫人个个貌美各有千秋,王爷不曾多看过她们一眼,故去的王妃国色天香,王爷也不曾在她身上留心,岳儿一个没娘的孩子,王爷也毫不顾惜。” 风荷因说起中秋夜里岳儿受罚的事,恳切对才婳说道:“看人不能只看皮囊,还得看性情,王爷此人冷面冷心,婳儿,你不要太过执着。” “他对别人冷面冷心,对我会不一样。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喜欢我,我有这份信心,我看上的男人,必定也会喜欢我。”才婳听不进她的劝告,满腔憧憬说道,“况且,他与二哥情同手足,我是二哥的妹妹,他会待我好的。上回见了他,我只顾着发呆想心思,没有跟他说话,再见着他的时候,我定要跟他说上话,让他知道我,让他眼里有我。” 没等风荷说话,才婳已雀跃起身:“哪儿能见着王爷?书房吗?我这就去书房,书房在哪儿?” 风荷无奈看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岳儿揉着眼睛出来了,爬到风荷膝头抱着她叫娘,风荷答应着轻拍着他的后背,笑问道:“睡醒了?” 岳儿说醒了,才婳伸手挠他手背,他身子一扭躲开了。 风荷笑道:“岳儿记得吗?这是爹爹的妹妹呀,她刚刚说,爹爹已经不生气了。” 岳儿看向才婳,才婳用力点头:“真的,不生气了。” 岳儿伸手揪一下她辫梢。 才婳笑着伸手过来抱他,岳儿又躲开了,才婳轻轻扯一下风荷袖子:“风荷姐姐,我带着岳儿去书房可好?” “不好。”岳儿痛快说道。 才婳怏怏起身,“兰香和桃夭怎么还不回来?”走到门外问廊下的禧夏,“王爷的书房在哪儿?” “文昌阁一层就是王爷的书房。”禧夏忙客气回道。 “怎么走?你带我去吧。”才婳说道。 风荷忙抱着岳儿追了出来,笑说道:“王爷今日不在府中,一大早就到洪都府去了。” 才婳只得作罢,逗着岳儿玩耍一会儿,王太妃打发檀心来请,说是要带她在王府里各处逛逛去。 桃夭回来的时候,说远远瞧见王太妃带着才婳经过后苑,往寝殿那边去了,看起来这桩亲事是要成了。 风荷暗自琢磨怎样才能阻止才婳,思来想去横下心,不如找王爷去说。 将岳儿交给桃夭,到银安殿后殿跟胡婆子一打听,王爷竟真的不在府中。 拿出做好的暖手筒递给胡婆子,笑说道:“天气越来越冷,值夜的时候带着暖和些。” 胡婆子接过去笑道:“上回说要谢谢我,拿酒来才是谢我。” “下回再给酒。”风荷看着她笑。 “下回就下回。”胡婆子抱着暖手筒笑道,“只要王爷在府里,老婆子就不缺酒喝,王爷夜里常常一个人喝酒,我打更碰上了,就赏我两盏,王爷的酒很烈,最合老婆子的胃口。” 那天夜里王爷没有回来,太妃留才婳住一宵再走。 次日午时王爷回来了,风荷得信后匆匆前往文昌阁,三间厅外迎面瞧见王爷大步而来,忙侧过去福身施礼,王爷嗯了一声,从她身旁越过。 杏花瞧见王爷身影连忙通传,“王爷来了。”小红同时笑着打起帘子,“太妃正等着王爷呢。” 太妃正等着,该是商量亲事吧。 风荷想起荣公子曾说过,王爷嫌烦,王府的后宅都是王太妃做主,他从来不闻不问,对自己的亲事也不闻不问。 如此一来,王爷和才婳的亲事已定,自己无能为力了。 风荷心中发堵,觉得辜负了荣公子的嘱托。 抬脚要回院子里去,上房的门帘打起,一个人捂着脸冲了出来,跌跌撞撞下了石阶穿过游廊,从她身旁跑了过去。 风荷唤一声才婳,才婳脚步顿了一下,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随即加快脚步,疯了一般冲出三间厅。 兰香疾步追了过去,王太妃从上房快步走出,连声喊着来人,快来人,吩咐李姑姑道:“带人追上去送回府衙,千万别出了什么差池。” 李姑姑答应着,又喊方姑姑:“一起去吧,你比我沉着,多劝劝才姑娘。” 一时间人仰马翻,只不见王爷人影。 王太妃站在门外候了一会儿,直到檀心回来禀报:“才姑娘上了马车,方姑姑与李姑姑陪着呢,太妃且放宽心。” 太妃抚着胸口念一声佛,回身进了上房,大声斥道:“你不愿归不愿,大可以说得和缓些,哪能说那样伤人的话,扎一个姑娘的心窝?” “这样说,她才能死心。”随着话音,王爷昂然而出。 他说什么了?风荷想着才婳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由担忧。 她看向王爷,分明面无愧色。 却不想王爷也在看她,朝她招招手:“过来。” 风荷走过去,他吩咐一声:“跟着。” 他在前疾走风荷在后小跑步紧跟,转过银安殿后殿,不期然他突然停住脚步猛然转身,风荷险些与他撞上,慌忙停下脚步,身子却控制不住,猛然向后一仰。 ※※※※※※※※※※※※※※※※※※※※ 继续求收藏,有收藏有动力~~ 收藏的正确姿势: app版,进文案页面点击【收藏】 手机版,点击文案下角的【收藏】 网页版,点击文名下的【收藏此文章】 杀令 风荷身子连晃几下,仓促间抓扶住旁边的柱子才不至跌倒,直觉狼狈不堪。 王爷背着双手闲闲站着,等她站稳了,开口问道:“你跟才荣有些交情?” “几面之缘。”风荷说道。 “上次打死人后,他一直在生本王的气,这好不容易消了气,他的妹妹又哭了。”王爷原地转了一圈,“本王看他待你甚为客气,你写封书信,劝劝他。” “王爷说什么了?才婳为何哭了?”风荷趁机问道。 “不该问的不许多问。”王爷板着脸命令道。 “不问清楚来龙去脉,怎么劝?书信中写什么?”风荷不以为然。 “本王的王妃死了,太妃想要才姑娘做续妃,才荣不愿意。刚刚太妃跟本王提起此事,本王刚说声不行,才姑娘突然从屏风后转出来,说了许多话,意思就是极其愿意跟本王成亲,为了让她死心,本王就说不喜欢她这样的,相貌庸俗平胸扁臀缺少风情,羽雁说想拒绝女人,这样的话最管用。”王爷颇为无奈,“确实有用,可没想到她会哭。” 风荷哦了一声,腹诽不已。 王爷指指文昌阁方向:“这会儿就写,写好了本王派人帮你送去。” 风荷只得遵命。 坐在书案后提起笔来,想着怎么写才能让荣公子不生气,让才婳不伤心。 王爷也不催她,伸展了一双长腿靠坐在窗下榻上看书。 风荷打好腹稿,一笔一划写了起来,简短写了事情经过,又说王爷只是想让才婳死心,没想到会惹她伤心难过,让荣公子多加劝慰。 写好后递过去,王爷瞧一眼说道,“字写得还不错。”看着书信又说道,“才荣不愿意这门亲事,本王才过问的,要不是他,本王懒得过问,对本王而言,谁做继妃都是一样。这些话也写进去。” “荣公子与王爷乃是同窗好友,这些话不用写,荣公子也明白。”风荷说道。 “他明白吗?”王爷挑了眉,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又想了想,冲风荷摆摆手,“就这样,你下去吧。” 过几日,风荷收到荣公子的书信,说是一切安好,才婳虽伤心,但她年纪小,性子又活泼,慢慢会过去的。 九月很快过去,这日是十月初一寒衣节。 王太妃早早差人去了王陵,奉祠所的官员也接了岳儿前往家庙,王府上下照规矩忙着祭奠。 夜里待岳儿睡得熟了,桃夭挽一个小包袱,悄悄对风荷说要去一趟桃园。 风荷忙问去做什么,桃夭指指包袱:“近来府里有传言,说是王妃的魂魄总在桃园游荡,我是宁可信其有,这里面是五色纸,我去桃树下烧了给王妃送寒衣。” 说着话眼泪掉了下来,风荷知道拦不住,忙道:“找人陪着你。” “府里不许私自烧纸钱,还是我自己去。”桃夭说着话抬脚向外。 “羽雁……”风荷追了出去。 桃夭回头笑笑:“羽雁今日带着石榴出府去了,桃园里没人,放心吧。” “等着,我陪你去。”风荷唤了福春过来嘱咐道,“羽雁夫人邀我们去桃园叙话,你在这儿守着岳儿,他今日祭奠劳累,睡得死,中途不会醒来。” 福春有些不安:“万一醒了呢?万一醒了,我们可哄不住。” 风荷想了想:“就说你娘跟你捉迷藏呢,让他在屋里找我,你陪他玩耍一会儿,别哭闹出动静来就好,我们快去快回。” 二人披了斗篷打着灯笼,绕后苑僻静的石道,从一个宝瓶门进去,就是桃园的后山,沿小径翻过去,望一眼羽雁住的阁楼,但见灯火漆黑,显见是人不在。 进了桃林拣一株最粗壮的树,桃夭蹲下去点着五色纸,对着火光跪下去低泣道:“姑娘,奴婢知道你走得冤屈,奴婢记着呢,早晚会为姑娘报仇雪恨。姑娘,如今天越来越冷了,奴婢为你送去寒衣,你暖暖和和穿着,千万别冻着了。” 风荷背对着她察看四周动静,桃园本就荒僻,又加最近有鬼魂传言,无人敢靠近,羽雁主仆不在,黑黢黢静悄悄的,她犹是不放心,担忧被人看到火光,转过身从地上捡一根树枝,帮着桃夭轻轻翻动着五色纸。 夜深人静风过桃林天地空寂,桃夭两手紧捂着脸无声涕泣,风荷看着火光中飘动的纸灰,心中不由悲怆,忍不住开口说道: “其实,我从未放下对王妃之死的怀疑,前一阵子只是压在心底,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免得再惹是非。那日岳儿被王爷责罚,我大骂王爷被他听到,急于脱身的时候,岳儿在睡梦中叫娘,我随口就答应了,那一声答应,我心里从未有过的酸软,我想,那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我与岳儿相处短短数月,就已难以割舍,何况是亲生的母亲?王妃那样善待王府上下,对陌生人尚且关切,心中再有千般委屈,她都不会抛下自己的儿子。” 桃夭停止哭泣怔怔看着她,风荷说道:“只是查探来去进展很小,还惹出不少事端,我们势单力薄,不知道王府中谁能依赖信任,桃夭,我们先忍着,然后伺机行事。” “我听你的。”桃夭吸着鼻子重重点头,“都听你的。” 眼看着五色纸快要燃尽,风荷放下手中木棍,又观察一下四周,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桃夭嗯了一声,趴下去又磕个头,起身问道:“进展很小,就是有进展吧。” “我试探了一下庆嫂子。”风荷便跟她说起中秋之后拿着乳酪试探庆嫂子的事。 桃夭张圆了嘴:“桃园里闹鬼的传闻是打你这儿起来的?” “我那么吓唬她,庆嫂子都管不住自己的嘴。”风荷无奈摇头,“是以我更不敢查下去了,每次看到岳儿又可怜又可爱的模样,想起美丽温柔的王妃,我就恨自己人微言轻,若我是惠父宋提刑,先去王陵开棺验尸,再对庆嫂子威逼利诱,定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能这样做的只有王爷了,你为王爷写过书信,若是跟王爷去说……” “万万不可,王爷性情古怪,跟他去说,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风荷严厉对桃夭道,“你听我的,我们伺机行事。” 桃夭忙说知道了,二人撮土埋了纸灰,打着灯笼出桃林上了小径翻过后山,过了宝瓶门,风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身后桃园中阁楼上灯光亮起,羽雁端着纱灯,觑着负手立在窗前的侧影微笑:“她查到的东西,竟跟王爷查到的差不了多少,区区一个看孩子的丫鬟,倒也厉害。” 王爷看着窗外,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杀了她。” 羽雁一惊:“王爷,她可是荣公子另眼相看的人。” “她知道的太多。”王爷沉声说道,“而你,只需做好自己的差事。” 羽雁忙躬身下去,毕恭毕敬说道:“属下遵命。” 听到王爷下楼的脚步声,慢慢起身抬头,隔窗望着人影没入夜色之中,远远看到寝殿中灯光亮起。 “王爷从不宿在寝殿,今夜是为何?”石榴不知何时进来,诧异问道。 羽雁摇头:“王爷的心思,我不敢妄自揣测。” “姑娘,风荷她非死不可吗?”石榴蹙着眉头,“奴婢看姑娘挺喜欢她的。” “非死不可。”羽雁咬牙:“我会留她个全尸,让她死得痛快些。” 王府上下有午间小憩的习惯,午后是一日里最清净的时候。 风荷正写字的时候,石榴来了。 进来笑说道:“羽雁夫人前日陪同王爷去往建昌府衙,见到了才婳姑娘,才婳姑娘给曲女史捎了几句话,羽雁夫人请曲女史去往后苑一叙。” 风荷正惦记着才婳,笑说声好,跟着石榴往后苑而来。 进了后苑,石榴指着湖心漱玉亭笑道:“夫人说那儿僻静,水隔人声,说些私房话最为妥当。” 风荷跨过木桥进了亭子,石榴一闪身,不见了人影。 羽雁蹲在与水面齐平的石阶上,指着水里说道:“刚刚等你的时候,无意中朝水底一瞧,竟有一条三尺来长的红鲤,这么大的还是头一次见,风荷过来瞧瞧。” 风荷凑过去笑问:“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游到对岸去了,过一会儿就游回来,游来游去十多次了。”羽雁说着话悄无声息站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条白色丝帕,轻轻展开,竟有三尺来长。 她从身后看着风荷,风荷正蹲身凝目,专注看着水面。 牙一咬贴近她的后背,白绫勒住脖子再往水中一推,如今天冷,很快就能断气。 若照着我的脾气,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是痛快。 可是风荷,我挺喜欢你的,便费些周折。 怪只怪你好奇心太强,多管闲事,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 备注:宋慈,字惠父。 ****** 开文以来第一个地雷,好激动~ 戒不掉小说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9-01-03 17:40:09 恶人 白绫绕在手中,从风荷肩上探出头笑问道:“可游回来了?” “游回来了,远远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风荷指着水面笑道,“越来越近了……” 羽雁一愣,水里竟真有红鲤? 又听风荷说道:“看错了,不是红鲤,分明是岳儿,是岳儿的影子。” 抬头望过去,果然是岳儿站在对岸,穿着红色棉袍冲风荷笑着,扬起小手连声喊娘。 桃夭站在岳儿身旁,两眼一瞬不瞬盯着她。 忙将手中白绫背在身后,笑对风荷说道:“看来那红鲤游得远了。” 风荷站起身对岳儿挥挥手,上石阶问羽雁道:“才婳说什么了?” “才婳姑娘知道你惦记着她,让我告诉你,她很好,虽然还是难受,总会过去的。”羽雁靠着亭柱笑道,“王爷进了听雨轩的时候,她正倚在对面水榭栏杆旁喂鱼,一看到王爷,就转身离开了。” 风荷心想,能够避开也是好的,笑说道:“多谢羽雁夫人捎话给我。” “别跟我客气。”羽雁笑着,转眸看到桃夭还站在对岸死盯着她,背着手将白绫悄无声息折了回去,又是一块丝帕,拿在身前轻轻拭一下鼻端,笑说道:“刚才没觉得,起风的时候,湖水里有些腥气。” 风荷笑道:“那就到别处去说话。” 离了漱玉亭跨过木桥,岳儿迎面而来,扑过来抱住她腿,仰起小脸儿看着她,风荷忙弯腰将他抱起,笑问道:“捡到石子儿了吗?” “捡到了。”岳儿拍一拍衣兜,叮当作响。 风荷笑道:“好啊,回去就能玩儿弹珠了。” “困了。”岳儿脑袋在她肩头蹭来蹭去。 “那就回屋睡觉。”桃夭在旁说道,“你先带岳儿回去吧,让我松泛会儿。” 看风荷抱着岳儿离了后苑,伸手去抢羽雁手中帕子,羽雁闪身躲开,桃夭咬牙道:“刚刚在亭子里,你是不是想要勒死风荷?” “没有。”羽雁摇头笑道,“好端端的,我勒她做什么?” “我都瞧见了,你手里不是丝帕,是一条白绫。”桃夭逼近一步,“你以为这府里的人都在午睡,不会有人看到你在害人?岳儿午后常常调皮不睡,今日闹着找石子儿做弹珠玩耍,我看风荷正在写字,就自己带着他出来了,你想害人却被逮个正着,真是老天有眼。” “我为何要害她?”羽雁退后一步。 “还用问吗?王爷带她去文昌阁,让她写了封书信,还夸她字写得好,你就生了妒心。”桃夭一声嗤笑,“府里这些女人,整日里不都是这些心思吗?” 羽雁也一声嗤笑:“桃夭姑娘还真是聪明。” “丝帕给我。”桃夭伸着手。 羽雁腰肢一扭:“有本事来抢啊。” “我知道你有些身手。”桃夭指指身后的树林,“岳儿是王府里的心肝宝贝,他常来后苑玩耍,这儿到处都是护卫。只要我扯开嗓门说你要害死世子,就会有人一拥而上,你手中这条奇怪的帕子就是罪证,到时候,你全身是嘴都说不清楚。” 羽雁看一眼树林,咬唇说道:“我目不识丁,只会舞剑,确实嫉妒她会读书写字还得了王爷的夸赞,不过也没想杀要死她,就是想推她掉进湖中,看看她的笑话,这帕子是预备着拖她上岸用的。” 桃夭半信半疑,羽雁又道:“她若死了,都知道是我打发石榴叫她出来的,再有府中审理所的人验尸探案,早晚都得知道是我,杀人得偿命,我放着王爷的夫人不做,为着害她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我值得吗?” 桃夭哼了一声,羽雁继续说道:“我与风荷挺投脾气的,以后再不会了,我是王府里的夫人,又有些身手,你们若有能用上我的地方,说一句话,我肯定帮忙。桃夭,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强。” 桃夭有些松动,王妃的事,也许有能用到她的时候。 好不容易打发走桃夭,羽雁跺一下脚握紧拳头,拔脚往文昌阁而来。 进了书房单膝跪地,拱手说道:“属下刺杀曲女史失败,任凭王爷处置。” “怎么失败的,说说吧。”王爷埋头在公文中,漫不经心问道。 羽雁将后苑中的事仔细禀报了,恨声说道:“捉鹰的被家雀啄了眼,是属下无能。” “一流的剑客,大白天在后苑杀人,你是有意要留她一条生路。”王爷抬眸看她一眼,“去找良霄领罚。” “属下瞒不过王爷,属下甘愿领罚,领罚前只求王爷听属下几句肺腑之言。”羽雁双膝跪地硬着头皮说道,“王爷,世子害怕与人亲近,言语笨拙,属下大胆推测,世子周岁时曾亲眼目睹王妃之死,才会如此。” 王爷手中的笔微微颤了一下:“孩子骤然失去母亲,难免反常。” “当年刺客追到家中的时候,母亲将属下藏在了坐榻底下,属下亲眼看到父母亲被刺死,血流满地。属下当时也是刚过周岁,属下三岁前的情形,与世子一模一样,幸亏养母悉心疼爱,才渐渐好转。”羽雁泪水涔涔而下。 王爷从公文中抬起头,震惊看着她。 羽雁看他动容,忙接着说道: “世子亲近依赖曲女史,就如属下亲近依赖养母一般,王爷,若是曲女史死了,世子再次失去亲人,未免太可怜了,属下下不了手。今日之事,确实是属下有意留曲女史一线生机,还望王爷能够容情……” “这王府里三位夫人,主子们房里的大丫头,所有人的心思都围着王爷转,上回你在文昌阁看一会儿画,就得罪了梅夫人,这回去文昌阁写信,还得了王爷夸赞,恨你的人就更多了,你怎么还敢一个人去后苑?”桃夭凶巴巴教训风荷。 风荷笑道:“羽雁跟别人不一样,她性情爽朗,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无论她什么性情,都得小心,以后你只要离开这所院子,就得有人陪着。”说着话对康冬说道,“日后你就专管陪伴曲女史。” 说着话眼眸一转:“不对啊,从七品的女史,既已报到宗人府入了档,就该有女史的排场才对。我找王爷去。” 到了门口又退缩了:“我一见王爷就两腿发软舌头打结……” 风荷就笑。 二人在廊下说话,目光不离开岳儿。 岳儿在玩儿弹球,圆圆的石子儿骨碌碌到处乱滚,他追着石子儿跑来跑去,福禧安康四婢在后面紧跟。 玩耍得起劲,变出了新花样,追到石子儿不再捡起来,而是踢着跑,石子儿踢到那儿,就追着跑到那儿。 有一颗石子儿顺着石阶一跳一跳蹦下去,岳儿也跟着一跳一跳去追。 冷不防脚下一绊,一头向下栽去。 惊呼声中,额头撞上一堵温热的墙,慌得两手紧紧抱住了,身子也贴上去,紧闭着两眼喊了起来:“石子儿,拦住石子儿……” “在这儿呢。”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咦,这堵墙怎么会说话? 仰起小脸儿看过去,原来不是一堵墙,是恶人。 松开小手想要躲避,恶人力气太大,挣不开。 恶人一手抱他在怀中,另一只手手掌摊开,掌心里一颗圆圆的石子儿,轻声说道:“给你。” 说着话将石子儿搁在他手心,拢住他小手说道:“收好了。” 他点点头,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圆溜溜惊奇看着他:“又能拦住岳儿,还能拦住石子儿?” “能啊。”他也看着他,“很容易。” “很厉害。”小人儿张开双臂搂住他脖子,小脸贴到他脸上挨蹭着。 怀里的身子很软,贴着脸的小脸热乎乎的,他有些不自在,伸手在小人儿后背上拍了一下,抱着他站起身上了石阶。 “很高。”小人儿挥舞着手臂兴奋喊了起来。 “怎么看的孩子?”将小人儿递在风荷怀中,拧眉斥道。 “台阶上下都铺着软垫子,我们也都紧盯着,不敢有一刻松懈。”桃夭忙说道。 回头看一眼厚软的棉垫,又看看趴在石阶下准备接住小人儿的两个婢女,刚刚只看到小人儿往下栽倒的身子,没有看到其他。 嗯了一声指指桃夭:“本王有话问你。” 进了岳儿书房屏退左右,开口对桃夭道:“本王知道王妃乃是被人所害,正在暗中查探,你不许再和曲女史多事,坏了本王的大计,本王要你们两个的脑袋。” 桃夭愣怔半晌,扑通跪下去哭了起来:“王爷,原来王爷都知道。” “先别哭。”王爷不耐烦摆摆手,“岳儿怎么认准了曲女史管她叫娘,你说说看。” 桃夭哭声立止,脸上犹挂着泪珠,急急摇头道:“奴婢不知道啊……” “说实话。”王爷沉声道,“否则,这会儿就将你撵出王府。” 桃夭不敢再隐瞒,只得前前后后一五一十。 说完忐忑看着王爷,王爷会怎么罚我? 罚俸?禁足?打板子? 会不会像飞鸢一样被打死? 桃夭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说媒 风荷抱岳儿坐在廊下,一边与他玩耍,一边侧耳留意书房内的动静。 岳儿摊开掌心给她看那颗石子儿,小声说道:“娘,恶人很高,很厉害。” “他不是恶人,他是岳儿的父王,当然很高很厉害。”风荷忙说道。 当日的无意之言,使得岳儿以恶人称呼王爷,她多次试着引导,但岳儿不肯改口。 不想岳儿扑闪着眼:“恶人是父王,父王很高,父王很厉害。” 风荷低头亲在脸蛋上,笑说道:“岳儿真乖。” 隐约听到桃夭在哭,哭声越来越大,正担心的时候,书房的门砰得一声开了,王爷大步走了出来。 岳儿看到王爷身影,低低叫了一声父王。 “没听到,大声点儿。”风荷盯着书房门口,小声鼓励他。 岳儿声音大了起来,脆生生叫道,父王。 王爷停下脚步看着岳儿,满脸不耐烦换作和气,低低嗯了一声。 岳儿听到回应,又叫一声父王,王爷又嗯一声,冲着岳儿走几步又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风荷忙抱起小人儿,几步过去塞进王爷怀中,直奔书房而去。 桃夭坐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风荷叫她一声,她一把揪住她语无伦次说道:“风荷,王爷没有罚我,王爷说我做得好,夸我忠心,王爷知道……” 说着话紧紧捂了嘴,手指缝里漏出话音:“等我冷静下来,再仔细跟你说。” 风荷为她擦干净脸整理好衣衫,拉着她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岳儿猴儿一般挂在王爷身上,掏出衣兜里石子儿,一个一个得献宝,王爷看一个说一声不错,听到动静,转过身皱眉看着她。 风荷忙过去说道:“岳儿乖,王爷事务繁忙,岳儿先下来,等王爷闲的时候,再陪岳儿玩耍。” 岳儿说一声好,依依不舍松开了手。 王爷抬步离去,径直进了桃园。 “就依你所言,留她一条性命。”王爷说道。 羽雁笑起来,忙忙施礼道:“属下替曲女史谢过王爷不杀之恩。” “再恩赏她做本王的夫人。”王爷吩咐。 一夕之间,必死之人成了夫人,羽雁惊愕不已。 “岳儿离不开她,她又知道得太多,恩赏她夫人的身份,她自会忠心。”王爷傲然道,“你去跟她说。” “王爷,属下不擅长这个,王爷还是差遣能说会道的人前去说媒才是。”羽雁忙道。 一大早,李姑姑笑眉笑眼走了进来,看一眼桃夭道:“王太妃想岳儿了,带岳儿到上房去吧。” 桃夭今日分外神清气爽,笑对风荷道:“那走吧。” “曲女史不去。”李姑姑摇头,“你带岳儿过去。”又唤一声福春,“把人都打发得远远的,我跟曲女史有要紧的话说。” 等人都走得远了,哈哈哈笑了几声,拍一下手喜笑颜开对风荷道:“曲女史大喜了。” “敢问李姑姑,喜从何来?”风荷莫名其妙看着她。 “王爷呀,相中了曲女史,托我来做个媒,曲女史进府不足半年,就要做王府里的夫人了。岂不是大喜?”李姑姑笑道,“我来跟曲女史说一声,回头找奉祠大人挑个良辰吉日,把这好事给办了。咱们王府你也熟了,喜欢哪所院子?我跟王太妃去说,服侍的人按规制是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谁来服侍都由着你挑。”李姑姑笑容可掬。 风荷扑闪着眼,半晌明白过来,忙说道:“李姑姑且等等,这王府里的夫人,我不愿意做。” 李姑姑张大了嘴巴惊讶道:“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你竟不愿?” “我不愿。”风荷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说曲女史。”李姑姑苦口婆心,“你想要什么样的姻缘?你总不会想做续妃吧?虽说你能认几个字,可想做续妃,无论家世还是相貌,你都远远不能够。还是不想做妾?我瞧着你对你们府上那惠姨娘颇为不屑,我告诉你,这王府里的妾,那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妾,那都是在宗人府造了册,都是有品阶有俸禄的命妇。” “这些我倒是不懂。”风荷摇头道,“我只是,我跟王爷不熟,我不愿意做他的夫人。” “我说风荷姑娘,你可二十了,眼看过了年二十一,过了这村没这店。”李姑姑惯爱在主子面前表功,何况这是王爷头一次给她差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风荷啊,你仔细想想,将来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姻缘吗?跟王爷不熟,做了王爷的夫人不就熟了?王爷瞧着冷清,可是很有王者气势男人气概啊,哪个姑娘见了王爷不是面红耳赤?就说才府里的才婳姑娘,在建昌府无论样貌还是家世,都是一等一得好,那日当着王爷的面,不顾羞涩得述说自己对王爷一见钟情,可惜王爷不喜欢,王爷啊,喜欢你。” “李姑姑,我还是不愿意。”风荷摇头,“还请李姑姑回了王爷,天底下姑娘有的是,人人都喜欢王爷,王爷不少我这一个。” “怎么就油盐不进呢?”李姑姑有些不高兴了,指指她说道,“你做这王府女史到二十五放出去,高不成低不就,嫁给谁去?在这小小的建昌城,也就只能找个丧偶二婚的,命不好还得做后娘,想想吧你。” 风荷笑笑:“没有适合的,不嫁就是。我倒羡慕方姑姑,一个人自由自在……” 李姑姑一听拉长了脸,“羡慕她?羡慕她什么?羡慕她年老未嫁?羡慕她无儿无女?羡慕她孤单凄凉?羡慕她将来无人送终?” 风荷笑道,“李姑姑不是也常说羡慕方姑姑吗?” “我呸,我羡慕她?我那不过是,不过那么一说,安慰她可怜她罢了。”李姑姑声音陡然拔高,“我与夫君年少相识,我儿女双全,孙子女绕膝,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你怎么羡慕她?不羡慕我?” 风荷诧异看着李姑姑,她明明整日里把羡慕方姑姑挂在嘴上,今日怎么就提不得了?一时间没敢再说话。 李姑姑看她不吱声,更加恼怒,声音拔得更高,咬牙指着她:“是,我头发花白一脸老相,我整日奔波疲惫委屈,是没什么可羡慕的。我是比不了方秀秀,可也轮不到你来埋汰,你区区一个女史,处处觉得高人一等,我告诉你,你不是官府里的从七品,你只是奴才里的从七品,没什么了不得的,宫里的一品女官都是侍奉皇上后妃的奴才。本来呢,你只是架着个称号,高兴了办差赚银子,不高兴了随时可以走人,可你自作聪明,求着王爷在宗人府入册,成了上了名册的奴才,再想摆脱,可没那么容易。” 李姑姑说着话气咻咻往外走,到了房门口想起自己的差事,回头睨一眼风荷:“我可告诉你,这王府里一草一木飞鸟走兽,连蚂蚁都是王爷的,你是王府的奴才,王爷既看上了你,你就跑不了,与其闹得不痛快,不如高高兴兴进了洞房,风风光光做王府里的夫人。今日我累了,不想再费唇舌,明日过来听你回话。” 李姑姑扬长而去,风荷跌坐下去怔怔发呆。 不愿做王爷的夫人,还能在王府呆下去吗? 在册的奴才身份,又该如何摆脱? 当日为了女史身份那样执着,先是与李姑姑争执,后险些得罪方姑姑,又求了刘公公,王爷亲自发话,此事方才得成,岂能再出尔反尔? 绞着手苦笑,李姑姑说得没错,自己果真是自作聪明,竟然拿自己的从七品跟父亲相比。 呆坐一会儿起身去找方姑姑。 进了方姑姑屋中含笑说道:“我进府快半年了,这半年中俸禄加上赏赐,攒了些银子,想回家瞧瞧去,还请方姑姑准许。” “那就回去一趟。”方姑姑点头,“午后岳儿睡着了你再动身,有马车送你回去,岳儿夜里要是闹,明日一早派人接你去,如果他老实,你就多住一日。” 风荷忙福身道:“多谢方姑姑,回来的时候我去舅父那儿要两盒烟丝。” “别,别要。”方姑姑摆手,“我买,该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 说着话吩咐小丫头拿出一对金锭交给风荷:“有多少买多少。” 风荷只得接了。 回到房中抱岳儿坐在膝头,捏着他小手笑道:“岳儿,娘想自己的娘亲了,想回家瞧瞧去,能行吗?” “能行。”岳儿犹豫一下,“睡几觉回来?” “岳儿夜里不哭不闹的话,睡两觉娘就回来了。”风荷轻轻掰着他的手指,“一觉,两觉。” “好。”岳儿一骨碌窝在她怀中,再不肯下来。 “要不,我们跟着你回去吧。”桃夭在旁笑道。 风荷摇头,“如今天气冷,岳儿出府动静太大。”伸手拍拍桃夭手背,“我不在的时候,你把岳儿照顾好,我才放心。” 桃夭笑道:“不放心就快去快回。对了,李姑姑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风荷笑道,“一些闲话。” 岳儿午睡的时候,风荷出王府回家去了。岳儿醒来不见自己的娘,跟桃夭说道:“一觉了。” “这个不算,夜里长长的一觉才算。”桃夭不忍看小人儿失望的眼。 夜里睡下,岳儿将丝帕在手里搓来搓去,小声说道,“桃夭,睡不着。”桃夭抚着他额头,“我给岳儿讲故事吧?” “不听故事。”岳儿咬一下唇,小心翼翼说道:“桃夭,想哭。” “想哭就哭。”桃夭忙道,“不忍着。” “娘说,不哭不闹才回来。”岳儿看着她,一双圆眼睛眨呀眨,泪光滑出来又憋回去。 “小声哭。”桃夭心疼得一把搂住了,“小声哭,你娘听不到。” 眼泪涌了出来,小人儿抽抽搭搭哭了半宵。 第二日夜里听桃夭说,自己的娘明日就回来,没有哭,早早爬上床睡着,天不亮就醒,跟桃夭说道:“睡两觉了。” 傍晚的时候,派去接风荷的人回来了,说是曲女史染了风寒,怕过病给岳儿,过些日子再回。 岳儿嚎啕大哭。 家事 风荷进王府前,岳儿也有哭闹的时候,可从来没有闹得这样凶过。 以前没有娘亲便罢,如今知道了有娘的滋味,就再也放不开了。 桃夭身心俱疲,听到王爷要来上房陪太妃用膳,想起岳儿前几日曾跟王爷亲近,眼前一亮,拍着小人儿道:“娘不在,还有父王呢。” 吩咐福春在小角门候着,等晚膳后王爷出来,求他过来瞧瞧岳儿。 福春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让别人去吧,我瞧见王爷就哆嗦,只怕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万一惹得王爷不耐烦,也得将我乱棍打死。” 春夏秋冬四婢都不敢去,岳儿又不让她离开,桃夭想了想,对福春道:“让杏花跟王爷说。” 从上房出来下了石阶,石阶旁站着的小丫头福身说道:“启禀王爷,从傍晚到这会儿,世子一直在哭闹,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嗓子都嘶哑了,王爷去瞧瞧世子吧。” 嗯一声加快脚步,绕过回廊进了小角门。 杏花松一口气,掏出帕子蹭着手心里的冷汗,从王爷进上房,那几句话就在心里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得说,好在没有说错。 桃夭将岳儿搁在榻上,手中端一碗水耐心哄着,突听身后有人问道:“病了?” 一回头,王爷站在门口。 待要起身行礼,王爷说一声免了,大步过来俯身看着那张水亮红肿的小脸,伸手道:“过来。” 岳儿往后躲了一下,王爷伸臂一抄,将小人儿抱了起来,手指头在额头试了试,桃夭忙道:“没有生病。” “为何哭闹?为何不吃饭不喝水?”王爷看着岳儿。 岳儿吸着鼻子哽咽:“想娘了。” 王爷看向桃夭:“人呢?” 桃夭忙道:“本来是告假回家瞧瞧,预备着两日就回,谁知不巧染了风寒。” 王爷嗯了一声,在榻沿坐了,抱岳儿坐在腿上对桃夭伸手道:“碗。” 桃夭忙递了过去,王爷一勺一勺喂岳儿喝水,极笨拙,但极有耐心,岳儿竟乖巧喝了下去。 又捧了粥来,粥也一勺一勺喂进去,问声可饱了?岳儿摇头:“鸡羹。” 又一勺一勺喂鸡羹,喂进去半碗,岳儿说声饱了。 放他在地上,牵着小手到屋外沿着回廊,一圈又一圈慢慢得走。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回屋等着桃夭为他洗浴过换了寝衣,抱到床上坐在床边作陪,直到岳儿睡着方起身离去。 桃夭打着盹感慨,中秋的时候因为我喂岳儿吃粥大发雷霆,如今却亲自喂水喂粥喂饭,真是奇了。 次日一大早,李姑姑被王爷召去问话。 李姑姑心中一阵一阵发颤,这都好几日了,王爷没有再问起,以为王爷一时兴起,说过给忘了,怎么今日突然又提起? 满脸堆笑回道:“王爷,本来跟曲女史说好,让她想上一日,然后给奴婢个准话,谁想到她病了,耽搁到了今日。” “想上一日?”王爷挑了眉,“为何?” “奴婢跟她提的时候,她没有痛快答应。”李姑姑斟酌着言辞。 王爷睨她一眼:“怎么说的?” 李姑姑愈加小心,争执的话自然略过去不说,自己劝说的话尽可能简短,重点是风荷如何说的: “这王府里的夫人,我不愿意做。” “这不是我想要的姻缘。” “我跟王爷不熟,我不愿意做他的夫人。” “还请李姑姑回了王爷,天底下姑娘有的是,人人都喜欢王爷,王爷不少我这一个。” “没有适合的,不嫁就是。我倒羡慕方姑姑,一个人自由自在。” …… 李姑姑告退后,王爷冷哼一声,唤大山进来吩咐道:“打发方姑姑去趟建昌府,将装病的曲女史带回来。” 那日风荷回到家中已是傍晚,给各人的礼品一一送出去,夜里父亲回到家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晚饭。 待众人散了,屋中只余母女两个。 风荷靠着曲夫人撒娇:“还是家里好。” “是啊。”曲夫人抚着她头发。 风荷将攒着的银子递给母亲,曲夫人又递了回来:“你自己攒着吧,搁在王府世子院子里,比咱们家妥当。” 风荷叹口气:“当日我进王府的时候,娘就知道我是去做奴婢的吧?” “不做奴婢,难不成是主子吗?”曲夫人觑着女儿神色,诧异道:“以为你明白,怎么,你竟以为……” “从七品女史,我以为是官呢。”风荷自嘲笑道。 曲夫人这才明白女儿想差了,娓娓劝道:“官人也好奴婢也罢,差事一样做,俸禄照样领,何必在意那些虚名?” “我之前还总拿奴婢的出身压着惠姨娘,如今自己也成了奴婢。”风荷恹恹得。 曲夫人笑说道:“踏实在家中住几日,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回去。” 跟母亲说一会儿话回房睡下,看着窗外的夜色,担忧岳儿哭闹,心里颤颤得发疼。 闻樱溜了进来,躺在她身旁,好奇问些王府的事,风荷一一作答,跟妹妹提起的时候,惊觉进王府这几个月,竟发生了许多事。 很多事情违背初衷令人纠结,可是怎么也放不下岳儿,决意明日回去,一切尽人事听天命。 心里静下来,便起了困意,打着哈欠说声睡吧,闻樱突然说道:“阿姊,爹和巧珍勾搭在一起了。” 风荷睡意顿消,腾一下坐起身,不置信看着妹妹。 “是英雄跟我说的,英雄偷看巧珍洗澡,结果,爹进去了。”闻樱闭着眼不看她,“娘还不知道,惠姨娘疑神疑鬼,一会儿说爹身上有陌生的香气,一会儿又说衣裳上沾了女人头发,早晚少不了一通闹。我把曲英雄带到后院柴房中关上门痛揍一顿,打得他鬼哭狼嚎,他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敢了。” 头枕着手,两眼直勾勾看着屋顶,一夜不得安睡。 次日一早唤来巧珍,皱眉斥道:“不让你招惹少爷,你倒招惹上老爷了?” “奴婢冤枉。”巧珍哭诉道,“那日奴婢洗澡的时候,老爷突然冲了进来,抱着就行非礼,奴婢死命挣扎,敌不过老爷力气大。奴婢这些日子都怕死了,怕夫人知道,怕惠姨娘打死奴婢,就等着姑娘回来给奴婢撑腰。” “只有一回吗?”风荷挑眉问道。 “有了头一回,就有了第二回第三回……”巧珍大言不惭。 “每回都是老爷强迫你的?”风荷问道。 “那倒不是。”巧珍腰肢一扭:“奴婢没躲过头一回,已经是老爷的人了,以后自然不用躲着了。” “你一个姑娘家家,不用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曲夫人打门外走了进来,觑着巧珍道,“你处处羡慕惠姨娘,学着她勾引老爷,洗澡的时候有意不关门,等着老爷进去,还说是被迫的?” 巧珍不说话,低了头又翻白眼又撇嘴。 曲夫人冷笑着摆手:“去吧,老实干活去,若惠姨娘对你起疑,没你好日子过。” 巧珍一听,飞一般走了。 风荷看向母亲,曲夫人叹口气:“你父亲前几日跟我说了,要纳了巧珍,事已至此,先给英雄找个去处,能将他管教得好些,不求长大有出息,不成累赘就行,我熬到闻樱出嫁,以后一个人过去。” 风荷唤一声娘,曲夫人道:“我实话跟你说,自从你父亲和巧惠勾搭在一起,我就厌了他,这么多年貌合神离,我懒得再管他的事。好在将英雄看住了,觉源寺旁边有个松山书院,教谕十分严厉,我想着把他送进去。” 家中一团乱麻,风荷再顾不上为奴为婢的心结,雇了马车往觉源寺而来。 书院门外自报家门,门人听到是昌王府女史,不敢怠慢,进去通报了,不大的功夫,教谕便请她进去。 教谕姓傅,很客气但也很为难:“老夫虽是教谕,收学生却不归我管,得总教谕说了算,总教谕乃是书院的创立之人,收学生极其严格。” “敢问傅先生,总教谕是何人?”风荷忙问道,“为了弟弟,我去求他老人家试试。” 教谕摇头:“总教谕爱清静,厌恶旁人打扰。这样,看女史一片爱弟之心,老夫派人去问问,成与不成,女史明日过来听信。” 夜里思来想去,从母亲手中要过巧惠和巧珍的卖身契,次日一早送往舅父手中,嘱咐舅父几句,舅父大骂曲守敬忘恩负义色中饿鬼势利小人。 陈年旧事桩桩件件,舅父骂不完。 风荷忙将孝敬的裘皮帽子奉上,舅父乐呵呵笑了起来,高兴得忘了骂人,拍着胸脯对风荷说道:“你放心,卖身契搁在舅父这儿,没有你说话,就算是皇上下圣旨,我也不给姓曲的。” 风荷谢过舅父,又将方姑姑的一对金锭奉上,舅父极其不情愿将仅剩的一盒子烟丝分了半盒子给她。 从舅父家出来,又雇马车去往松山书院。 一直等到午后,傅先生派去的长随匆匆归来,对傅先生和风荷说道:“近日天气渐寒,公子身子不太好,一直在针灸,本来不见客,小的求过公子的书童方见着人,只说了几句话,公子就说,收了吧。” 风荷喜出望外,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时分。 风荷进了父亲书房:“松山书院答应收英雄,明日一早将他送去吧。” “松山书院能收他,倒是难得。”曲守敬有些不信,看女儿绷着脸,斟酌说道,“可英雄打小娇生惯养,只怕受不住,巧惠也舍不得,又得一通闹。” 风荷耐心陡失,事先想好的说辞忘得一干二净,硬声说道:“英雄数次偷看巧珍洗澡,父亲送还是不送?。” 只一句话,曲守敬就点了头,咬牙说送。 风荷松口气,进正房辞别母亲:“答应了岳儿今夜里回去,不能对孩子食言。” “王府的马车午后来过了,我也问了,说是世子这两夜安安静静,睡得踏实。你这两日奔波劳碌,我想着让你在家歇上几日,跟他们说你染了风寒,怕给世子过病,等好了再回去。”曲夫人说道。 风荷嗔一声娘,曲夫人忙道:“城门眼看就要关了,就算赶得上,到了王城也不能让你进去。” “赶上赶不上,我试试。”风荷匆匆而走。 到了城门口,大门紧闭,城楼上宵禁的鼓声一声接着一声。 风荷无奈回到家中,一夜煎熬。 次日一大早,英雄被送往松山书院,惠姨娘呼天抢地拦不住,指着风荷鼻子骂道:“你不在的时候都好好的,你一回来就作妖闹事,将我的儿子送到那鬼地方过苦日子,你安得什么心?” 风荷冷笑道:“巧珍的肚子都快大了,还好好的?” “难不成你勾引少爷?”巧惠一把揪住巧珍。 巧珍躲了一下:“奴婢的肚子已经大了,是老爷的孩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惠姨娘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尖叫,揪住巧珍撕扯她的头发,巧珍也不示弱,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死命挠她的脸。 曲夫人待要解劝,风荷一把拉住了:“这样一来倒解气了,娘不觉得解气?” “解气。”回了房中,曲夫人轻声说道。 风荷忍不住笑,笑着环住母亲手臂:“娘,午后我得回王府去了。” 冷落 闻樱倚着门壁,冷眼看着惠姨娘和巧珍打做一团,尖叫着扭打着撕扯着抓挠着。 直到筋疲力尽,喘吁吁坐在地上,恶狠狠看着对方。 曲守敬送英雄出了城门回到家中,进二门瞧见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惊问一声怎么了,两个女人带着哭腔喊一声老爷,齐齐扑向对方,又撕打成一团。 曲守敬过去劝架,脸上也被抓挠了几下,火辣辣得疼。 瞅准了一把揪过巧珍护在身后,冲着惠姨娘脸上掌掴过去,咬牙骂道:“疯疯癫癫得闹什么?她有了身孕,你就不能让着她?就不能学学夫人的贤良?” 惠姨娘大叫一声,头一低照着他肚子抵了过来,嘴里大声嚷着:“你打我?你打我?往常时候整日里心肝宝贝儿叫着,今日里有了新人,就打我?” 曲守敬侧身躲开,惠姨娘转身又顶了过来,他手忙脚乱躲避,惠姨娘不依不饶追着不放。 方姑姑进来的时候,曲家正乱作一团。 闻樱见过方姑姑一面,知道她是在找阿姊的,忙将人带进正堂,请方姑姑坐了奉上茶,急急忙忙去找阿姊前来。 风荷进来瞧见方姑姑,忙福身行礼:“家宅不宁,让方姑姑看笑话了。” 方姑姑嗯一声:“这会儿来带你走,倒显得我趁火打劫。” 风荷摇头苦笑。 “我仔细问了李姑姑,才知道王爷要纳你做夫人。前些日子,岳儿突然肯亲近王爷,王爷起了爱子之心,看岳儿依赖你,便起了纳你之意,为的是让你能长久陪伴岳儿。”方姑姑看着她。 风荷点头:“原来如此。我也明白并非李姑姑所说,不是看中了我或者喜欢我,只是没有仔细去想其中缘由。” “王爷于男女之事上寡淡,你不愿意,王爷不会逼你,你放心回去吧。夫人之事,我去回禀了王爷,作罢就是。”方姑姑说道。 “多谢方姑姑。”风荷心下一松,没想到此事能轻而易举作罢,诚恳称谢,又问道,“岳儿昨夜里可好?我惦记得一夜没睡。” “能好吗?”方姑姑白她一眼,“昨夜里你没有回去,对孩子食言,他不吃不喝哭到夜半,王爷过去喂水喂粥方才好些。” 风荷听到岳儿哭闹,心中一酸,低下头使劲绞着双手。 “王爷陪他睡着才走,一大早就叫了李姑姑过去,听了李姑姑之言,吩咐我接你回去,王爷说,你在装病。”方姑姑觑着她,“王爷是什么样人,你这些小把戏瞒不过他去。如今你已入档宗人府,有朝一日想要脱身,必须王爷首肯,你可不能得罪王爷。” “我这就跟姑姑回去。”风荷吸一吸鼻子,“立马就走。” 上了马车,方姑姑拍一下胸口,瞪着她埋怨:“好些年没有这样费心过,来时想了一路,怎样才能劝你回去,当日你跟我告假回家的时候,跟我提上一提,就不用这般费劲。若因你添了白发,你担待得起吗?” 风荷忙为她斟满茶盏,问道:“姑姑以为我为了躲避做王爷的夫人,装病不肯到王府去了,对吗?” 方姑姑指指她:“难道不是?” “李姑姑那日一席话,我确实想要逃离,可岳儿刚好些,我不敢离开太久,只给了自己两日,谁知家中这等光景,我竟无喘息之机。”风荷说起这两日的忙乱。 “闹了半日,原来是白费功夫。”方姑姑气结,“我悠闲半生,竟遇上你这个冤家,进王府几个月,给我添了许多麻烦。” 风荷忙拿出半盒子烟丝献宝,又陪着笑脸说道:“这两日虽忙乱,没忘了姑姑的事,两个金锭子送到了舅父家中,舅父答应明年再去青州的时候,可着两个金锭,能买多少是多少。” “这还差不多。”方姑姑抚着那烟丝,眉眼弯弯看着她,“你呀,像年轻时候的我。” “难怪姑姑总关照我。”风荷擦亮火石为方姑姑点上水烟壶,云雾缭绕中,忍不住说起心中纠结,“进王府前,我以为女史就是做官,没想到是为奴为婢。” 方姑姑愣了愣,明白过来忍不住笑:“没想到你会在意这个,也是,不管门第高低,父母亲当大小姐一样养大的,你又心高,自然不愿为奴为婢。不过呢,是主子还是奴婢,但看你怎么想。就说李姑姑,在王府里是奴婢,出了王府回到家中就是主人,也是丫鬟仆妇侍奉着,一口一个夫人叫着。还有我,虽出不了王府,只能是个奴婢,那你倒是说说,我过得比谁差了?康夫人梅夫人倒是主子,她们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是啊,王府上下都羡慕方姑姑,我也很羡慕。”风荷点头说道。 “女史是奴婢不错,可是王府的奴婢,跟你们府上的姨娘下人不一样,咱们王府里的刘公公也是奴才,可建昌府的大人们,瞧见他都得陪着笑脸巴结。”方姑姑看着她摇头,“以为你通透,到底年纪小,心里有许多过不去的坎。刚刚看你们府上鸡飞狗跳,你有王府女史的身份,才能震慑那三个打作一团的人,护着你母亲和妹妹。” “也是因为有王府女史的身份,才能顺利见到松山书院的教谕,送了弟弟前去读书。”风荷笑了起来。 “看来家里这一闹,你倒想明白了。”方姑姑眯了眼,咕噜噜抽着水烟。 回到王府已是午后,进了房中,岳儿正在午睡。 她刚在床边坐下,岳儿一动,睁大了眼看着她。 看着看着喊一声娘,跳起来抱紧脖子趴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 “岳儿,是娘不好,娘说话不算数,晚回来一日。”风荷轻抚着他后背解释。 “娘病了。”岳儿小声说道,“岳儿不好,岳儿不想哭,忍不住。” 风荷鼻子一酸:“娘惹岳儿哭了,是娘不好。” 桃夭在旁笑道:“什么好不好的,回来就好。” 夜里岳儿刚睡下,王爷进来了。 风荷忙福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爷。” 没搭理她,径直走到床前,看一眼岳儿问桃夭道:“今日可哭了?” “没有,风荷一回来,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吃饭香玩耍得欢,玩耍累了倒头就睡。王爷听听,都有小猫一样的呼噜声呢。”桃夭笑道。 王爷嗯一声,起身向外。 “奴婢恭送王爷。”风荷又福身施礼。 依然不搭理他,径直从她身旁掠过,昂然出了房门。 “王爷生我的气了?”风荷看着那背影问桃夭。 “谁让你贪心,住两夜不够想住三夜,还装病,害得岳儿大哭不止,王爷瞧见心疼了,自然生你的气。”桃夭说道。 风荷哦一声。 桃夭又道:“王爷如今疼爱岳儿得紧,你将岳儿照料好了,过些日子也就不生你气了。” 谁想从那以后,一直不理她。 她跟桃夭在一处,给王爷施礼,王爷只跟桃夭嗯一声,不看她也不理她。 有时候独自碰见王爷,她行礼下去,王爷还是不看她不理她,既不嗯一声也不抬手示意免礼,总是目不斜视昂然而走,仿佛没看到她这个人。 隔三差五差人来唤岳儿前去文昌阁,指名让桃夭跟着。 风荷心中怅然,还想求着王爷上二层借书看呢,怎么从不让我跟着去? 第一场初雪的时候,王爷差人接荣公子来老君山看雪。 荣公子自然要见岳儿,依然是桃夭跟着过去。 荣公子没瞧见风荷,便问道:“曲女史呢?” 桃夭刚说个她字,王爷抢在前头说道:“曲女史在内院安心做女史呢。” “他得罪你了?”荣公子问王爷。 王爷一声嗤笑:“她敢。” 桃夭回来跟风荷一说,风荷想,堂堂王爷这么小心眼儿,他小器不关我的事,可我施礼的时候,他不让免礼,我就得那么半蹲着,直到看不见他为止,荣公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他不让我见荣公子,他还不让我去文昌阁,我不能借书看,想到那一排排满架子的书,馋得心里直痒痒。 初雪消融后的夜里,王爷来看岳儿,嘱咐桃夭看好了,夜里别踢了被子,火盆烧旺了,白日里别捂太多,中午多出去晒太阳。 “王爷懂得的真多。”桃夭如今常能见到王爷,胆子大了一些。 “本王看了些医书,也常跟良医正请教。”王爷说道。 王爷走的时候,风荷追了出去。 “王爷,奴婢上次不该装病,奴婢错了,请王爷原谅。”风荷福身下去。 “装病?你何时装病了?怎么装的”王爷挑眉问道。 风荷硬着头皮:“上次告假回家,家中鸡飞狗跳的,为了处理家事耽搁了一日,王府派马车去接奴婢,奴婢托辞说染了风寒,本来跟岳儿说好两夜后回来,对岳儿食言了,害得岳儿哭到夜半,奴婢很心疼很自责,奴婢跟岳儿发誓,以后再不会了。” 王爷嗯了一声,抬脚走了。 那以后依然不搭理她。 王爷再来看岳儿的时候,风荷又追了出去。 直接开口道:“奴婢想去文昌阁借书看,恳请王爷恩准。” “本王何时不准你去了?”王爷奇怪看着她。 风荷愣了愣,回过神,人已走得远了,追几步喊道:“就是说,王爷准许奴婢借书看?奴婢多谢王爷。” 寒风送来王爷的吩咐:“刘公公,告诉郑司官,府里的人谁都可以去文昌阁借书,让他管好了就是。” “前殿的官吏向来可以自由出入,就是后宅不行,主要是后宅认字的不多,这能读书认字的,也就曲女史一个。”刘公公陪着笑说道。 虽准了她借书看,还是不搭理她。 这日风荷与桃夭带着岳儿在桃园里荡秋千,王爷来了。 众人忙忙福身下拜,王爷一一看过去,羽雁石榴桃夭,挨个说免礼,风荷是最后一个,没看见一般绕过去,径直上阁楼去了。 风荷站起身看向桃夭:“不是说过些日子就消气了吗?” 羽雁笑问道:“王爷生风荷的气了?生的什么气?” “她上次告假回家,为了多住几日,就说染了风寒,害岳儿不吃不喝哭了半宵,王爷自然生气了,我以为过几日就气消了,这都过去一个来月,怎么还是不搭理她?”桃夭奇怪看着阁楼方向。 羽雁吃吃笑道:“王爷呀,生的不是这个气。” “那生什么气呢?”风荷忙问道。 “你们也知道王爷的脾气,我可不敢乱说。”羽雁压低声音笑说着,提裙拾阶,往阁楼上而去。 “堂堂王爷,犯得着跟一个下人置气吗?”石榴看看风荷,转身跟着羽雁上阁楼去了。 桃夭无奈看着她。 “王爷搭理我与不搭理我,那是王爷的事。我呢,做好我的本分,见了王爷该行礼行礼。”风荷笑道,“反正我如今又能去文昌阁借书看,趁着在王府里的时候,我要将文昌阁的书都看一遍。” “那么多书,估计得看一辈子吧。”桃夭咋舌道。 长生 眼看就是冬至,王府上下忙着打扫装糊添换新衣,运送酒食的车辆来来去去,又有家庙祭祀王陵祭扫,一派忙碌景象。 岳儿院子里一如往昔得清净,岳儿跑来跑去弹石子儿,风荷看书,桃夭在火炉上烤栗子,啪一声有栗子爆开,满屋喷香。 岳儿跑过来朝着桃夭踮起脚尖张着嘴,桃夭剥开一颗吹一吹放进他嘴里,笑问香吗?岳儿说香,摊开手掌心向上:“娘也要。” 桃夭在掌心放了一颗,啧啧说道:“真是偏心。” 风荷搁下书笑,小脏手递在唇边,朝着她张圆了小嘴,娘,啊...... 忙张嘴吃进去,嚼着笑道:“太香了。” 岳儿蹦跳着到了窗边,歪头听了一会儿,指着外面说:“炮仗。” 桃夭跑过去推开窗户向外张望,笑说道:“有炮声,还有礼乐声,今年王爷在府里过冬至,分外热闹呢。” 风荷哦了一声,又拿起书。 岳儿跑到门边:“出去瞧瞧。” “我也想出去瞧瞧,好些日子没出过王府了。”桃夭叹口气,“只是得求了太妃恩准才行。” “求去。”岳儿拉住她手摇着。 正为难的时候,福春跑了进来,笑说道:“院门外值守的长平传王爷的话进来,说是让岳儿到文昌阁去,王爷要带着岳儿到王城里去看驯象。” 风荷两眼一亮,驯象倒是稀罕。 “王爷说,让桃夭姐姐陪着前去。”福春又道。 风荷给岳儿围了狐裘戴了暖帽换上羊皮小靴,对桃夭笑道:“去吧。” 隔窗望着桃夭牵着岳儿小手出了院门,怏怏得咬了唇,还没见过驯象呢,倒是想瞧瞧去,我是岳儿身边的女史,理当陪同前往。 头一次对王爷的小器生了气愤。 过两个时辰,岳儿回来了。 噘着嘴红着鼻头脸蛋儿上挂着泪珠,风荷忙过去蹲下身,两手抚着肩头问道:“怎么哭了?被驯象吓着了?” 岳儿摇摇头,眼泪又掉了出来。风荷忙抱在怀中安慰,待岳儿好些,问桃夭怎么一回事。 “驯象可有趣了,有一座房子那么大,有两层楼那么高,两根象牙跟钢刀似的,一共五头,排着队转圈,还向岳儿唱喏行礼,岳儿骑在良将军脖子上,拍着小手咯咯咯直笑。那五头驯象里有一头小象,王爷说让岳儿骑上去,岳儿高兴得连声说好,可那小象不太听话,直往后退,象背上的汉子就举起手中的铜镢子扎牠,扎一下小象就缩一下,后来乖乖听话了,老实站到了岳儿面前,岳儿却死活不肯上去。王爷以为岳儿在害怕,我说岳儿是心疼小象呢,王爷就骂岳儿胆小仁懦,岳儿就哭了。王爷不耐烦,就让我带他回来了。”桃夭说道。 风荷拍着岳儿后背:“我们岳儿才不胆小仁懦,我们岳儿善良,这驯象的人可真够狠的,我听着也难受。” “那铜镢子上有带钩的刃,扎下去再挑起来,象背上就呼一下冒出血来。”桃夭叹气道,“良将军说,这五头驯象是王爷命人专程从暹罗国运来的,就为了哄岳儿开心,还说驯象就得那么驯,要不那么大块头的家伙,怎么会听话?” “为了取悦于人,这些动物可真是可怜。”风荷捏捏岳儿小手,“我们画个小象,好不好?” 大手握着小手涂抹几张四不像,岳儿咯咯笑了起来,桃夭也笑。 正笑的时候,檀心进来了,笑说道:“王太妃想岳儿了,让过去呢。” 进了上房,康夫人端了鸡茸粟米羹来,王太妃亲手喂岳儿,舀一勺递在唇边,岳儿不肯张嘴,王太妃叹息道:“都肯让你父王抱了,还是不让祖母抱,喂饭也不吃,唉……” 风荷唤一声岳儿,笑道:“祖母喂的是岳儿最爱吃的鸡羹,岳儿尝尝。” 岳儿迟疑着张开了嘴,王太妃几勺喂进去,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岳儿吃了半盅进去,王太妃看着孙儿心满意足得笑,又叫人给风荷与桃夭打赏,这次赏赐分外丰厚,每个人满满一个大盒子。 赏赐后也不让走,兴致满满看着岳儿玩耍,方姑姑李姑姑康夫人几个大丫头,都围着岳儿凑趣。 正其乐融融的时候,门外一声呼天抢地的哭喊:“王太妃,王太妃要为奴婢做主哇……” 随着哭喊声,一个满身绫罗一头珠翠的少妇扑了进来,跪倒在王太妃脚下嘤嘤哭泣。 “留旺又打你了?”王太妃惊问道。 少妇抬起头来,众人皆是一惊,她的脸红肿着,两边脸颊上一道一道数不清的手指印,两只眼睛青着,其中一只肿得只剩了一条缝,她抖着手解开衣领,脖子上一道青黑色的勒痕,又撸起袖子,手臂上的烫疤新旧交叠怵目惊心。 风荷忙过去抱起岳儿,让他背对着少妇,不让他看到少妇的惨状。 王太妃也命将岳儿带到暖阁里去,风荷与桃夭带着他躲进了碧纱橱。 桃夭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她是之前服侍太妃的大丫头,叫做长生,太妃做主配了府里的典膳副。” “求太妃为奴婢做主。”碧纱橱外长生泪落如雨,“今日早起他说要纳妾,奴婢愣神的功夫,他就说奴婢善妒不贤,过来拳打脚踢,拿火炉上的铁钳烫奴婢的手臂,又掐住脖子往死里掐,若不是杂役过来催促进城采买,奴婢只怕早被他掐死了。” “这都多少回了。”王太妃颤着手道,“之前是耍酒疯打人,如今又因为纳妾打人,一个厨子还想纳妾?” “有太妃的恩典,他如今是正八品的典膳副了。”方姑姑在旁提醒。 “我为什么恩典他?还不是因为长生?猪油蒙了心的东西,让刘公公替我好好教训他。”王太妃弯腰拉一下长生,“先起来,喝口茶缓缓,到良医所上些药,眼看就要过年了,小两口好说好商量,他要纳妾,你就问问是怎样的人,去相看相看,相中了就纳,不过是多个侍奉你的人,相不中就拖上一拖。” “我不想跟他过了,我受不了了。”长生不肯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哭道,“求太妃做主,让我远离了他吧” “那可不行,常言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亲了就好好过。”太妃语重心长,“长生啊,那留旺虽说脾气暴爱动手,置办家业可是好手,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你要多看他的好处,夫妻间相互包容体谅,你到底年轻,跟李姑姑多学学,以后的日子准能越过越好。” 李姑姑悄悄叹气,风荷心想,人都打成这样了,王太妃还和稀泥,这门亲是王太妃给配的,看来长生这辈子是摆脱不了了。 长生还在哀哀哭泣,康夫人蹲下身去扶长生,和气劝道:“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太妃也让人教训留旺了,你先起来。” 长生挣开她搀扶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捂了脸:“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怎么如此聒噪?”门帘一挑,王爷走了进来。 长生哭声立止,捂着嘴不停抽气。 “她们小夫妻发生了口角,这儿是她的娘家,她回来诉诉苦。”王太妃笑道,“我刚给劝好了,这儿杂乱,你先避开吧。” 王爷嗯了一声,问道:“岳儿不在?” “在呢在呢。”檀心忙指指碧纱橱。 王爷进了暖阁来到岳儿跟前,将手中木刻的小象递在他手中,摇一下他小手道:“父王已经命令他们,以后不准扎小象。” 岳儿笑了起来,眼巴巴看着小象问王爷道:“父王刻的?” 王爷轻咳一声:“荣爹爹刻的。” “荣爹爹厉害。”岳儿笑道。 王爷又轻咳一声:“父王回头学一学。岳儿想骑小象了,就打发人跟父王去说。” 岳儿脆声说好。 刚刚看到王爷进来,风荷腹诽不已,因为他训斥岳儿胆小仁懦,因为他不懂孩子的善心,听到他如此说,明白他特意拿着木刻的小象过来哄岳儿,看来他知道自己错了。 风荷看向王爷,王爷已走出暖阁,拧眉看着长生。 自从王爷进来,长生就噤了声,由康夫人扶起坐到椅子上,此刻正两手捧着茶盏喝茶,低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茶盏里。 王爷指了指她:“你是长生?” “王爷还认得奴婢?”长生抬起头激动说着话,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王爷为奴婢做主。” “闭嘴。”王太妃喝道,“你那些家务琐事,也敢污王爷的耳朵。” 王爷摆摆手:“家务事跟太妃说就是,太妃会为你做主。” 说着话转身向外,眼角余光瞥到长生敞开的衣领,霍然转身盯着她颈间於痕,问道:“你丈夫掐的?” 长生点点头,低声说是。 “哪个是你丈夫?”王爷问道。 “典膳副余留旺。”长生小声回道。 “为何打你?” “这次是因为他要纳妾,奴婢答应得慢了些,以前是因为醉酒后耍酒疯,好几次将奴婢打得半死。” 王爷挑了眉。 “瞻儿。”王太妃忙道,“下人的家务琐事,你就别费心了。” 康夫人也小声道:“不过是夫妻间的口角。” 王爷嗯一声向外走去。 长生绝望跌坐在地,方姑姑和李姑姑摇头不已,桃夭发出一声叹息。 风荷心里一声冷哼,在这些人眼里,奴婢都不是人。 和离 不想王爷去而复返,问长生道:“你想怎样?” “奴婢受不了了,奴婢不想再跟他过了。”长生眼眸中又燃起希望。 “好。”王爷说道,“本王也是此意,和离吧。” 众人唬一跳,长生也愣住了。 王太妃忙道:“还有个孩子呢。” “本王记得长生厨艺很好,岳儿挑食,就让她到岳儿院子里掌厨吧。”王爷吩咐方姑姑,“外面的事,本王会吩咐薛长史办理。” 长生一声嚎啕,王太妃指着她:“再闹,再闹,这下好了,好好一个家给拆散了。” 康夫人也道:“本来只是小夫妻间的口角,何至于此?” “奴婢多谢王爷恩典。”长生重重磕下头去,“只要奴婢有差事做,不愁将孩子养大。” 王爷满意嗯了一声,指指康夫人道:“你靠什么掌管内宅的?靠着和稀泥?在你看来,夫妻间有矛盾,无论轻重大小都是口角?长生颈间掐痕,力道稍微加重些就能要她的命,这不是夫妻口角,这是谋害人命。” 教训了康夫人,瞄一眼王太妃,昂然离去。 康夫人红了眼圈,对王太妃哀声道:“王爷回来这些日子,头一次跟妾说过这么多话,却是好一通教训。” “不是也捎带着我吗?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造孽啊这是。”王太妃摆手,“我又乏又累,都下去吧。” 一大早,长生就挽着包袱来了,拜见过岳儿,又与风荷桃夭相见。 桃夭关切问她家事如何了,长生叹一口气:“薛长史撤了余留旺的典膳副,为我和他写了和离书,院子和全部财产归我,并让审理大人录了口供签字画押,王爷又亲自修书给才知府,说余留旺杀妻未遂,将他送到建昌府下狱,听薛长史说,要将他发配充军。” “姐姐有些同情他了?”桃夭问道。 “不会。”长生摇着头咬牙道,“想想这些年受的屈辱,我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只是没想到他的报应会来得这样快,我会一夕之间摆脱他的魔掌,来路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孩子呢?”风荷问道。 提到孩子,长生脸上浮起微笑:“到学堂里去了,王城里有为孩子们设的学堂。那个畜生喝多了也打孩子,这下孩子也解脱了。” “王爷从来记不得下人的名字,怎么会记得长生姐姐?”桃夭好奇问道。 “我九岁进的王府,王爷那会儿四岁,还没有开蒙,常常在后苑中玩耍,太妃就让我与几个婆子陪着。他小时候就不爱理人,性子孤僻冷清,喜欢独自玩耍,不像富贵人家的孩子那样娇气,摔着了磕了碰了也不吱声,起来掸一掸尘土接着玩耍,出奇得顽皮,采叶揪花碾蚂蚁剖青蛙,对着树洞说话,顶着风冒着雨爬树,夜里翻墙上老君山,我跟婆子们没话说,总是不顾他的冷脸,追着他跟他说话,他不怎么搭理我。我爱吃糖莲子,兜里总装着一些,开头要分给他,他不肯要,有一次可能饿极了,给他的时候他接过去了,从那以后再给,他就接过去。后来大些了,王爷进文昌阁开蒙,我在太妃院子里当差,常跟厨房里婆子们学做点心,每次见着王爷,就挑一块给他。”长生笑了起来,“有些想讨好王爷的大丫头,学我做了点心给他,王爷板着脸从不理人,就有人说王爷相中我了,其实我明白,王爷只不过是还记着小时候,我出嫁的时候,王爷不在府中,其后多年不见,那日鼻青脸肿的不成人样,没想到王爷还认得我。” “原来是有小时候的情分,若换了别人,王爷定不会管。”桃夭恍然道。 长生点头:“如今的王爷早不是小时候,他那样气势逼人,我瞧一眼都心惊,没想到他会管我的事。” “没有情分也会管的。”风荷在旁说道,“以前不是不管,只是不知道。” 桃夭和长生疑惑看着她,风荷一笑:“当我没说。” 午后趁岳儿睡着,风荷去文昌阁看书。 路过银安殿后殿,一眼瞧见胡婆子正靠坐着山墙打盹。 忙过去推醒了她:“如今天冷,婆婆别在屋外睡着。” 胡婆子睁开一双醉眼,瞧见是她,裹了裹身上棉袍嘟囔道:“小气鬼,有事求老婆子就给酒喝,没事就不给。” “怕婆婆醉倒在冰天雪地里,才不给酒喝的,天气暖和了还给。”风荷笑道。 胡婆子哼一声:“你不给,王爷给。王爷昨夜里喝一夜的酒,天亮的时候老婆子去文昌阁廊下熄灯,王爷拎一壶酒出来,说赏给老婆子喝。”说着话呼一下站起身,酒醒了大半,“王爷说了,回家喝去,若当值的时候喝酒,以后再不给了。” 说着话绕过山墙,嘴里嘀嘀咕咕道:“闻见酒香就忘了王爷的话,老婆子得醒醒酒去,可别给发现了,良将军在,良将军的目光跟老鹰似的,赶紧,赶紧醒醒酒去。” 风荷从身后一把九住了,胡婆子挣扎着,风荷笑道:“再跑我就告状去。” 胡婆子转身看着她:“你想害死老婆子不成?没良心的丫头。” “就问婆婆一句话,王爷喝的是闷酒呢?还是高兴的酒?” 胡婆子指指她手中的书,“看书看傻了吗?高兴的酒怎么喝?呼朋唤友宾客满座,丝竹管弦载歌载舞,一个人喝的,自然是闷酒。” 堂堂王爷,也有不高兴的事?风荷望向文昌阁方向。 一回头,胡婆子已颠颠跑得远了。 到了文昌阁看向书房房门,但见门扉紧闭,正要进西侧楼梯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彪形大汉闪身而出,身形高大如铁塔,穿着绯色豹纹补服,腰系素金带,肤色黝黑面目严肃,看到西侧的人影,一双利眼鹰隼般审视看了过来。 风荷猛然想起,是她初进王府的时候,骑马盘查的武将。 因女史之事闹了笑话,近来总读一些本朝官制的书,看这名大汉的服饰,应该是四品武将,想来是王府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脸上浮出微笑福身下去客气施礼。 那位将军冲她走了过来,来到近前突然笑了一下,一双利眼里添了些和气,声音也沉了沉,轻咳一声问道:“这位可是曲女史?” “正是。”风荷笑道,“敢问这位将军是?” “不敢,在下姓良,单名一个霄字,是王府仪卫司指挥使。”大汉客气躬身道。 “原来是良将军。”风荷客气点头。 “曲女史听说过在下?是不是桃夭姑娘对曲女史提起过在下?”良将军搓搓手,笑容里竟带着些腼腆。 这是怎么一回子事?风荷心思急转,婉然笑道:“桃夭常常提起良将军,昨日带着岳儿到王府门外看驯象,回来说是岳儿骑在了良将军肩上,岳儿难得跟人亲近,看来良将军很讨孩子喜欢。” 良将军挠挠头嘿嘿笑了,风荷笑问道:“良将军可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桃夭?我一定转交。” “这个,没有想过,没有准备。”良将军有些焦急。 “那就下回,我隔三差五会来这儿借书看。”风荷笑说道。 “好好好。”良将军又笑起来,“先谢过曲女史。不过,我送桃夭些什么才好?她喜欢什么?” 风荷假装思忖:“姑娘家嘛,都喜欢首饰啊帕子啊胭脂水粉啊……” “我知道了,多谢曲女史指点,那些东西,我全部买一套给送过去。”良将军慨然道。 “别呀,”风荷忙道,“不如,一样一样得送。” “良霄闭嘴。”书房内有人喊了一声。 王爷的声音有些沙哑:“既喜欢,就派媒人正大光明得上门求娶,在这儿谋划着私相授受,还是个男人吗?” 良霄不敢申辩,恭恭敬敬说一声是。 王爷骂一声滚,他忙大步走了。 风荷抬脚欲走,砰得一声,窗户大开。 隔窗瞧一眼王爷,慌忙错开了目光。 他站在窗前,长发凌乱披散着,因宿醉两眼通红,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身上只着中衣,衣襟敞开着露出精壮的胸膛。 “女史还管保媒拉纤?”王爷挑眉看着她。 “王爷不冷吗?”风荷低垂着头。 “本王忙了一夜,这会儿正补觉呢,是你在这儿聒噪。”王爷不满道。 “奴婢错了。”风荷屈膝赔礼。 “本王跟你打个赌。”他隔窗指指她, 打什么赌?风荷想问,砰得一声,窗户又关上了。 抬头蹙眉看着紧闭的窗扉,里面有人喝道:“快滚。” 风荷抬脚上楼,走几步听到王爷在喊来人:“找良医正来。” 上到二楼换了书,下来到郑司官面前记录入册,里面有一位大人正跟郑司官说话: “眼看着就是冬至,王陵却被盗了,少不了又得人仰马翻。” 郑司官惊诧道:“进了那座陵寝?” “昌献王妃的,年纪轻轻去的,陵墓修得仓促,才被盗墓的得了手,听说口含珠被盗走了。”那位大人说道。 “原来如此。”郑司官叹气:“怪不得王爷喝了一夜的酒,早起召见各位属官,午后才歇下,这会儿正闹着头疼……” 话未说完,就听到隔壁稀里哗啦一阵脆响,是什么被摔碎的声音,郑司官道:“疼得止不住,摔东西发脾气呢,武大人受罪喽。” 良医正武大人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风荷正站在石阶下看书。 瞧见武大人,合了书迎上来笑问道:“王爷可好些了?” “好些了,针灸过后睡着了。”武大人擦擦额头的汗,“喝了几坛子酒,又熬一宵不睡,能不头疼吗?脾气又急躁,恨不得针灸下去立马就好,摔茶盏摔砚台,我在一旁心惊胆战。又怕扎错针,唉,腿都软了……” 打赌 冬至前一日新衣送来,风荷与桃夭给岳儿试穿的时候,一个婆子笑眯眯走了进来。 对风荷行过礼端详着桃夭笑道:“老婆子认得两位姑娘,两位姑娘不认得我,老婆子是薛长史府上薛夫人的陪房,夫家姓周,都叫老婆子一声周大娘。” “见过周大娘。”风荷与桃夭忙福身道。 “咱们王府仪卫司指挥使良霄良大人,正四品武将职衔,是王爷跟前的红人。桃夭姑娘可认得?”周大娘笑问。 “认得认得。”桃夭笑道,“进王府的时候就认得了。” “是这样,良将军呢相中了桃夭姑娘,喜欢桃夭姑娘貌美如花活泼率真,到薛府求薛夫人做媒,薛夫人的意思是,不宜在王府里闹太大动静,差老婆子先来问问桃夭姑娘的意思。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呢,薛夫人再来。” 桃夭愣怔着,两只眼睛眨呀眨。 风荷替她问道:“敢问周大娘,良将军多大年纪了?” “二十七岁。”周大娘笑道,“父母远在幽州,他是家中最小,在王城里独门独户,上无公婆下无妾室,是多少姑娘期许的良配。” “二十七岁尚没有成亲吗?”风荷笑问。 周大娘思忖着:“说实话,成过亲,是幽州父母给定的亲,那女子成亲前来的王城,成亲那日良将军正在外地护卫王爷,没能赶回来,回来已是一个月之后了,那女子心中怨恨,跟良将军哭闹不休,抓伤了良将军的脸,王爷看到后,命良将军写了休书,将人送回幽州娘家去了。” 风荷心想,敢情王爷专管拆婚。 看向桃夭问道:“该问的都帮你问了,你的意思呢?” 桃夭回过神,低头说道:“还请周大娘告诉良将军,我对他无意。” 周大娘愣了愣:“这么一门好亲,可是嫌弃良将军二婚吗?虽拜了堂,没入洞房,也算不得真夫妻。” “那倒不是。”桃夭绞着手说道,“其实,我喜欢脸白一些温柔一些的,良将军嘛,就……” “老婆子明白了。”周大娘站起身,“这就回去给薛夫人回话。” 风荷忙追了出去:“还请大娘说得婉转些,别伤了良将军颜面。” “曲女史放心,老婆子心中有数。”周大娘笑道。 傍晚的时候王爷来了,看过岳儿起身向外,站在门口冲风荷招手:“出来。” 风荷跟过去,王爷递过一支金步摇吩咐道:“给桃夭。” “谁给的?”风荷问道。 王爷皱一下眉头:“良霄。” 风荷恍然想起那日在文昌阁,王爷隔窗说要跟她打赌,忍不住笑道:“原来王爷要赌这个,赌我的法子管用,还是王爷的法子管用,看谁能相助良将军成其好事。” 王爷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就请王爷等等。”风荷拿着金步摇进去,举在桃夭面前笑问,“漂亮吗?” “漂亮。”桃夭呀了一声,“这个是时兴的式样,哪来的?” “有人托我送给你的。”风荷递了过去。 桃夭接在手中笑问:“谁送的?” “你猜。”风荷笑道。 “仪卫司里好几位玉面将军呢。”桃夭身子一扭,羞涩说道,“他们看到我,都对着我笑,一时间猜不出是那一位。” 风荷哎吆一声打趣道:“玉面将军?桃夭不是说,这男人不能只看皮囊,主要看性情吗?” 桃夭涨红了脸:“皮囊好看的,谁都爱看,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喜欢良将军,就因为他长得黑?黑是黑些,身形魁梧五官英挺,有哪里不好?”风荷有意试探。 “王爷让他休妻他就休妻,那么高大威猛一个人,没些主见,我不喜欢。”桃夭说道。 “堂堂将军却被女子抓伤了脸,分明是不愿跟弱女子动手才会如此,我倒觉得良将军是真汉子。”风荷笑道。 桃夭伸了伸舌头:“这倒没想到。” 说着话将金步摇递在风荷手中:“虽好看,我却不能收。” 风荷推开她手:“王爷赏你的,收着吧。” “早上周大娘来那一趟,已经受够了惊吓,你还故意逗我,真是的。”桃夭气得鼓了腮帮。 “那女人与有妇之夫勾搭成奸,本王才做主让良将军写了休书。”王爷站在门外说道。 桃夭惊愕看过去,王爷指指她:“曲女史说的没错,看人要看心,玉面将军?脸白的都是偷懒的,本王让良霄将他们一个个练成黑炭。” 说完转身走了。 桃夭两手捂了脸:“王爷怎么还没走?那些话王爷都听到了?丢死人了。” 风荷不敢说王爷拿她的亲事打赌,笑说道:“听到就听到,也没什么,你的亲事将来还得王爷给你做主。” “那倒也是。”桃夭说道,“以前总觉得王爷不近人情,经过近来这些事,倒觉得以前对他多有误解,王爷比王太妃公道,日后还得仰仗着他。” 又叹气道:“王爷这次回来,半年没有离开过王府,这些年从来没有呆得这样长过,若是王妃还在该有多好,那会儿王妃对王爷,是不是也有误解?” “夫妻间的事,外人说不清楚。”风荷摇头,将话题带回良将军这儿来,“你何止误解了王爷,也误解了良将军,以后看到他,是不是要客气些?” 桃夭点头:“良将军公务在身的时候虽严厉,其余时候待人很好,对王府里的粗使杂役都客客气气得,胡婆子疯疯癫癫,刘公公本来要撵他走,良将军说她孤身一人,离了王府得冻饿而死,就为她求情,又担心她在后院受欺负,让她到银安殿后殿洒扫,那儿离着前殿近,内院里这些人不敢过去造次。” “良将军这么好啊。”风荷笑道,“我都有些动心了。” “那我帮着你跟周大娘说去呗。”桃夭睨着她。 二人笑闹的时候,岳儿追着弹球跑了过来:“父王说了,明日看驯象,要早睡。” 安顿岳儿睡下,想到驯象,风荷怏怏不快,王爷打赌输了,赌约是什么?早知道就跟王爷说,他输了,就准我看驯象去。 冬至一大早,阖府上下换了新衣花团锦簇,外面不时传来炮仗声鼓乐声,一派热闹喜庆气氛。 桃夭梳着头发看向风荷:“怎么不换新衣裳?” “又不能去看驯象,换新衣裳做什么?”风荷蔫头耷脑。 “今日上午,整个王府的人都要到校场上去看驯象观百戏,今年王爷难得在府中,分外热闹呢。”桃夭笑盈盈说道,“对了,有个人不能去,梅夫人,王爷命她禁足呢。” 风荷兴奋起来,忙忙换了新衣,与桃夭互相画眉匀了妆面,装饰妥当了,进去叫醒岳儿。 校场上登高台坐了,王妃居中,王爷和岳儿一左一右,康夫人也坐了,却不见羽雁,刘公公方姑姑李姑姑,风荷桃夭,另有王爷跟前四位书童,站在后面侍奉。 风荷举目望过去,对面另有一座矮一些的高台,薛长史薛夫人良将军居中,旁边坐着一众王府属官及家眷,身后服侍的丫鬟仆妇小厮一大堆。 再往两侧看去,乌压压站满了人,桃夭小声对她说道:“这些都是王城内的居民,有王府内的下人,殿前的杂役,府前的卫兵,又有属官们府中的下人,再有各人家眷。” 风荷咋舌不已,以为王城只是围了城郭,原来果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随着典仪正一声呼,炮声轰鸣鼓声响起,薛长史良将军带着众位属官及家眷站起身,给太妃王爷王世子敬酒庆贺节日,薛长史朗声高颂一大段贺词,又有围观众人呼啦啦跪下行礼,岳儿小声问道:“驯象怎么还不来?” “再等等。”王太妃笑道,“岳儿今日不是岳儿,是王世子,这么多人给你庆贺节日,要端端正正坐着,不许说话。” 岳儿紧抿了唇,那边王爷说话了,皱眉道:“过个冬至,礼仪竟如此繁琐。” 王太妃脸一板:“我定的,平日里冷清,过节热闹热闹也不行?” 王爷也抿了唇。 繁琐的贺仪过去,随着清脆的鼓点,五头驯象远远而来,列队进场。 岳儿兴奋站了起来,王太妃说一声不许站着,王爷起身捞了岳儿过去,让他站在自己腿上,问道:“看得清楚吗?” “清楚。”岳儿大声说道。 王太妃还要说话,王爷道:“大过节的,别拘着他了。” 太妃哼了一声,康夫人笑着指向场中:“太妃快看,这么大个头的牲口倒是稀罕。” 王太妃顺着她手指看向场中,没有再说话。 驯象不紧不慢绕场几圈,然后停下来面对高台,抬起前蹄整齐作揖。 王太妃忍不住展颜笑了起来,岳儿兴奋得拍着小手在王爷腿上跳来跳去,王爷两手扶在他腰间,由着他折腾。 驯象作过揖退场后,场中开始演百戏,眼花缭乱惊险频出,岳儿说声看不清,王爷抱着他站起身:“到近处看去。” 疾步下了高台,良霄在对面瞧见,忙忙起身离座,下台阶迎了过来,将岳儿扛在肩头,岳儿兴奋得学着围观众人,两手圈在唇边,扯着嗓子拼命叫喊。 桃夭与风荷待要跟下去,康夫人道:“桃夭跟着就行了,曲女史不用跟着。” 风荷忙停住脚步,人群中良霄瞧着桃夭发间的金步摇,嘿嘿直笑。 桃夭想起昨日那位周大娘,鼓起腮帮努嘴道:“傻笑什么?” 风荷看着台下情形,忍不住抿了唇笑。 康夫人瞥她一眼,朝身后摆摆手:“你们都下去,留曲女史和李姑姑侍奉。” “留她做什么?”众人退下后,太妃问康夫人。 “听说曲女史如今常常出入文昌阁,看来是得了王爷青眼。”康夫人两眼望着场中,幽幽说道。 …… 惊魂 风荷忙道:“奴婢想着岳儿过两年就要开蒙,多认些字多读些书总是好的,便求了刘公公准许奴婢前去借书看。” “我知道她常常出入文昌阁。”太妃看向康夫人,“不过她去的是楼上,倒是再没进过书房,王爷想岳儿了,都是桃夭陪着过去。” “女子无才便是德,王爷不喜欢读书识字的女子,前王妃不就是……”李姑姑帕子捂了唇,没再说下去。 “大过节的,提死人做什么?”太妃怒斥道。 突听校场内惊呼声四起,随着惊呼声,人群蜂拥至校场中央,几个人引颈望过去,就见两个大汉抬了一面大鼓放在空地上,大鼓旁边竖起一座高杆,顺着高杆向上,一位红衣女子傲然立在杆头,裙裾迎着风猎猎作响,两位大汉擂响大鼓,鼓声响起的时候,红衣女子挽着剑花从高杆上翩然而下,站在大鼓的鼓面上舞剑,足尖踏着鼓点,剑身化作银蛇,奔流滔滔酣畅淋漓一泻千里。 原来是羽雁,风荷忍不住想要跟着众人鼓掌,两手合住刚拍出一声轻响,康夫人回头瞪她一眼,幽怨对太妃说道:“梅妹妹禁足,妾的院子王爷从来不进,就剩了桃园里这位,都成独房专宠了,若是再大了肚子,唉…… 太妃哼了一声:“要我说,读书识字的不用去管,狐媚的才该多加提防。你瞧瞧,全场男人的目光都围着她转。” “多谢太妃提点。”康夫人对风荷摆手,“你也下去吧。” 午后空闲,风荷往桃园而来。 前晌在校场高台之上,听到太妃对羽雁不满,康夫人又多怨忧,后来她被轰了下去,不知她们又说了什么,她与羽雁颇投脾气,想着过去提醒她小心提防。 到了桃园,人却不在。 回来穿过寝殿后房门时,听到东侧耳房里有响动。 此处从来空寂无人,听桃夭说,原来还有几名太监值守,王爷带着羽雁夫人回来后,除去日常洒扫,不许任何人靠近。 难不成有贼? 风荷望一眼,房门紧闭窗户却大敞着,走过去隔窗一瞧,心里突得一跳。 三年前盱江江畔大柳树下偶遇的那位少妇,在屋中含笑看着她。 风荷脸上浮起微笑,抬唇刚要说话,后背一紧,激灵灵打个寒颤,她,不是死了吗? 对了,她是这王府里的王妃啊,她的死因尚未真相大白。 前日里,听说她的陵墓被盗,是不是她的魂魄无处归依,就飘飘荡荡回了王府? 只听说过鬼魂,还从未见过,不曾想今日见着了。 她定定立着,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纷乱复杂毫无头绪。 想要逃走,两脚死死钉在地上,身子也动弹不得,想要不去看那张脸,两眼却一眨不眨紧盯住不放。 屋中忽有了响动,风荷一凛,后背上冷汗冒了出来。 她要过来了?要过来跟我说话?她会不会掐我脖子? 值守的人就在墙外,只要喊一声,就会从小角门跑进来。 她张了张口,没发出声。 你活着的时候堪称我的知己,死了也依然是吧? 我知道你死得不明不白,我尽力帮你查了,可叹人微言轻,如今只能盼着王爷…… 屋中窗下立起一人,挡住了那张脸。 那人背对着她,缓步向前走去,走到一张桌子前,有沥沥的水声响起,水声止息的时候,直起腰恭恭敬敬作三个揖,低声说道:“怡君,一直无颜面对你,今日敬你三盏酒,算作祭奠。” 这个声音似曾听过,是谁?风荷扑闪着眼。 “我从未相信过你会自尽,只是皇命难违分不开身,半年前皇上病重,我才得了空闲,开始着手查探你的死因。” 是王爷的声音,风荷从惊骇中恢复了几分心神。 “羽雁查探来去,虽发现蛛丝马迹,却苦无罪证,寒衣节夜里在桃园中,有一个胆大包天的丫头提起开棺验尸,我不忍惊扰你,可两个丫头尚能为你做到如此,我又怎能让你抱屈含冤。” 胆大包天的丫头,说我呢。 “我让人打开了你的陵寝,我万分愧疚……”王爷的声音顿住。 原来王妃的陵寝不是被盗,而是王爷派人打开的,为的是开棺验尸。 王爷因打开王妃陵寝惊扰了亡灵而愧疚,喝了一夜的闷酒, “我请了本朝最好的仵作,刚刚他们给了我消息,怡君,你去的时候,那么的悲惨……”王爷的声音哽住,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嘶哑,“还有一些事需要查探,你再容我些日子,看我如何为你报仇雪恨。” 说到报仇雪恨,紧咬了牙关,咣当一声,手中酒盏狠狠掷在地上。 哗啦一声脆响,风荷魂魄回归,拔脚就跑。 “谁在哪儿?”身后一声怒喝。 风荷缓慢转过身,对上王爷喷着怒火的眼,他的脸色狰狞铁青,似要将她撕碎。 两腿一软跪倒在窗下,磕着头飞快说道:“王爷饶命,奴婢不是有意偷听偷看,奴婢去桃园看羽雁夫人,她不在,回来路过后房门时,听到耳房内有动静,奴婢担心有贼,就过来瞧瞧,窗户开着,奴婢一眼看到王妃的脸,以为是王妃的鬼魂,奴婢吓傻了,吓得挪不动脚步,然后王爷从窗下站了起来,奴婢看不到王妃的脸了,可脑子里依然糊涂着,没看出来是王爷,王爷说话的时候,也没听出来是王爷的声音,刚刚王爷摔酒盏的时候,奴婢才清醒过来,两腿也能动了,慌忙就躲避……今日之事,奴婢此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她抖颤着说了许多话,心里比刚刚看到鬼魂的时候惊惧更甚,说完趴在地上紧闭了双眼,今日只怕是活不成了,想到这儿,结结巴巴说道:“奴婢知道活不成了……奴婢只求王爷,打死奴婢前,让奴婢见家人一面……能不能不要打死,打烂了面目全非,家人看了伤心,还是勒死算了……” “闭嘴。”头顶的声音低沉而不耐烦。 她惶然抬头,王爷的面容已恢复平日的冷淡,点漆一般的黑眸盯着她,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就听王爷说道:“你进来。” 难道王爷要亲手杀了我?她站起身扶着墙,硬着头皮绊着两腿,一步一步进了屋中。 正面居中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方悬挂一幅小像,王妃正在画中含嗔轻笑。 她怔怔瞧着,眼泪滑落下来,喃喃自语道:“当日盱江江畔一别,曾盼着再度重逢,没曾想是在画中,王妃那样知我,即便是鬼魂,我也不该害怕……” “那日怡君跟你说了什么?” 王爷坐在窗下榻上,面前一张小几,其上盘盏齐备,自己斟一盏酒,朝着对面小像举了一下,一饮而尽。 风荷此时不敢有半分隐瞒,忙将当日和王妃的对话一字一句说给王爷。 王爷听了半晌静默,仰脖子连喝三盏酒下去,看着小像中的人说道:“你是本王的结发妻子,本王视你为至亲之人,这幅小像是本王亲手所画。本王知道,你想要的是花前月下吟诗作画夫唱妇随,本王给不了你这些,本王奉皇命常年外出办差,你冰雪聪明,却不肯信本王,你宁愿相信传言,以为本王在外游山玩水寻花问柳。” “得知你有了身孕,本王很高兴,立即写了回信,其后也曾陆续写过,许是路途辗转丢失,书信没能到你手中。回府看到咱们的儿子,他那么幼小稚嫩,本王不敢抱他,怕给抱坏了,本王看你产后憔悴,吩咐良医正和膳食所为你滋补身子,命人给你添置了许多套新衣首饰,儿子的名字,本王想了好几个日夜,换了许多个字,最终才定下岳字。” “本王以为,让你锦衣华服享有王妃的尊荣,便是对你好,却不曾体察过你的心,直到那日桃夭对本王哭诉,才知道你多年来从未开怀,心中藏着许多委屈。”王爷举起酒盏一声长叹,手腕一翻将杯中酒滴滴洒落在地,“才荣说得对,本王的确不配为人夫为人父。怡君,本王对不住你,下辈子,但愿你得嫁良夫,不要再和本王相遇。” 王爷又连喝几盏,忽扭头朝风荷看了过来,冷声问道:“怎么还没走?” 没说准我走啊?风荷愣了一下,忙趴下去磕头道:“奴婢多谢王爷宽宥。” 就等着王爷示意,好爬起来迅速逃走 王爷却又不说话了,任由她跪着,自斟自饮,眼看着一坛子下去,打开另一只酒坛递了过来,沉声道:“那日打赌,本王输了,赏你三盏酒喝。” 风荷脑子里嗡得一声,想起王爷那日头疼时闹出的动静,心想喝了酒生不如死,还是不喝的好。 忙低声说道:“王爷已经赏奴婢看过驯象了。” “阖府的人都能看,那个不算。”王爷摆三只酒盏在面前,淅沥沥倒得满溢,指着酒盏说道:“本王的赏赐,不得推辞。” “奴婢多谢王爷赏赐。”风荷推辞不过,心想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喝三盏酒算什么? 爬起来大义凛然举起酒盏,学着王爷的样子仰脖子灌下去,辛辣从喉间直冲肺腑,一时间从头到脚着了火一般滚烫,又喝两盏下去,就觉头晕眼花,脚下一滑身子往前一扑。 眼看就要扑倒在地,王爷伸手扯一下她的衣袖,拉她跌坐在榻上,皱眉看着她。 “酒的滋味,很好。”她醉眼朦胧看着王爷,朝他竖一下大拇指,咯咯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仰倒下去,咚得一声响,再没了动静。 诛心 醒来时已是夜半,唤一声桃夭问道:“什么时辰了?” “过子时了,你可算醒了。”桃夭一把拉起她来,往嘴里灌醒酒汤,“羽雁夫人也真是的,竟灌你喝酒。” “不是羽雁。”风荷摇着头,又点了点头,“是羽雁。” 喝着醒酒汤琢磨,若是让太妃和康夫人知道她在王爷面前喝酒,不知会怎么对付她。 喝下醒酒汤,晃着脑袋问桃夭:“奇怪了,怎么不头疼?” “盼着头疼吗?”桃夭手抚上她额头絮叨,“你被抬回来的时候,岳儿吓哭了,问你是不是死了,我说是睡着了,他不信,非说是病了,小手一遍一遍试你的额头,试一遍说一声,不烫。” 风荷忙起身去看岳儿,抱着帕子睡得正香,睡梦中不时呓语,小象,骑小象…… 风荷弯腰为他掖了掖被子,桃夭在旁好奇问道:“你喝了多少?多大酒量?” “三坛子。”风荷想着那三盏酒,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道。 桃夭咋舌不已:“风荷你可真是样样厉害。” 那以后王爷再见着她,便和气了些。 她施礼的时候,或者嗯一声,或者说一声免礼,偶尔停下脚步问她,“近日在看什么书?”还不忘叮嘱她,“良霄和桃夭的姻缘,交给你了。” 风荷不敢不答应,只敢在心里争辩,桃夭就是喜欢脸白的,良霄脸黑,我也不能逼着桃夭喜欢他啊。 腊八这日近午,王爷命人唤岳儿去文昌阁,指名曲女史作陪。 进去时,才荣坐在窗下看着她微笑,风荷忙福身施礼。 岳儿爬上他膝头搂着脖子叫爹爹,才荣笑道:“爹爹帮着岳儿求情,可以骑小象去了。” 岳儿欣喜喊一声好,从他膝头跳下去就往外跑。 隔间里王爷唤一声良霄,良霄大声答应着,带领一堆人呼啦啦跟去保护。 “风荷看驯象了吗?”才荣笑问。 “看了,又新奇又喜欢。”风荷笑着说道,“听说冬至午后,羽雁夫人带着驯象去府衙给荣公子看,她可曾为公子舞剑?” “她总说在上京的时候,都尊她一声公孙二娘,一直以为她夸口,那日看了,才知她舞剑果真出神入化。”才荣笑道,“婳儿也很喜欢,还闹着要跟她学。” 风荷想问问才婳可好些,看一眼隔间咬了唇。 “她很好。”才荣说道,“虽说难免伤心,到底年纪小又活泼,那日一看到驯象欣喜不已,羽雁又撺掇她骑上去,她一试之后连说有趣笑个不停,那以后便又像以前一般爱说爱笑,只是不能看到隔间那个人,看到他便失落。” 就听隔间内桌椅一阵响动,王爷说声“本王不放心”,风一般走了。 “他如今倒是有了父亲的样子。”才荣笑道。 “之前因为岳儿,对王爷颇多怪责,时日久了,又经过几桩事,方知王爷有自己的苦衷。”风荷说道,“若是如今的模样,倒也可为人夫。” “忙中偷闲而已。”才荣摇头,“他的波折还在后头,事涉朝堂,不便与你多说。” 说着话拿过身旁几案上的画轴打开来笑道:“我说过,要给你画一幅更好的。你来看,比那幅青莲如何?” 风荷凑过去观瞧。 但见湖水清澈,水中各色锦鲤自在游来游去,水边一位鹅黄衫儿柳绿裙的姑娘,含笑凭栏,朝水中投喂鱼食,姑娘身后,各色蔷薇花妖娆绽放,美不胜收。 “画的是我?”风荷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因惊喜而更加灿烂,才荣一时凝眸。 王爷进来的时候,风荷弯腰站在才荣面前,仔细观赏他手中的画,才荣则看着她,许久不曾挪动目光。 二人谁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王爷皱了眉头。 转身出门唤一声斐墨吩咐道:“今日天冷,早些做准备,午膳后就回府,别冻着了。” 斐墨答应着去了,王爷又唤一声良霄,良霄忙将扛在肩头的岳儿放下,岳儿喊一声爹,又喊一声娘,跑进屋中脆生生说:“骑小象了,又高又稳,还要骑大象……” 王爷听着岳儿不停喊爹娘,若有所思。 想一想沉声对良霄吩咐道:“派人去查一查曲女史,事无巨细。” 这日风荷到文昌阁换书,正挑书看的时候,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 探头一瞧,王爷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忙出来福身施礼。 王爷摆摆手,径直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又是那样审视的目光,深邃而骇人,风荷低下头去。 “你,喜欢才荣?”王爷沉默片刻,方出声问道。 “喜欢。”风荷老实作答。 “有多喜欢?” “很喜欢。” “谈婚论嫁的喜欢吗?” 风荷连忙摇头:“不是,结识前仰慕公子的才华,结识后更欣赏其品质,但无关男女。” 王爷嗯了一声,似乎颇为满意,转身欲要下楼,又回身指指她说道:“不许再招惹他。” “奴婢没有。”风荷申辩道。 “没有?”王爷趋前几步盯着她,“五月府衙后花园蔷薇花宴,一身鲜嫩站在他书房对面水榭旁喂鱼,故意引他注意的,是不是你?让刘公公派人传信,说岳儿想他,诱他前来王府的,是不是你?你说喜爱他的画,他就拖着病体殚精竭虑,三个月内画了两幅画给你,十月里他正病重的时候,你弟弟要进松山书院,让人前去扰他的,是不是你?” 松山书院的总教谕,原来是荣公子,难怪英雄能那样顺利进去读书。 风荷往后退了一步:“奴婢不知道,奴婢那时候……” “你无需申辩,你有你的不得已。”王爷说道,“才荣他不问世事纯粹良善,一心沉醉于自己的学问。而你,小有手段自作聪明鲁莽爱出头有野心,非是他的良配,以前的揭过去,以后,不许你再招惹他。” 虽说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可你对我能知道多少?就将我说得一无是处? 风荷没说话,但目光中掩饰不住气愤。 “你不服气?”王爷睨着她,“六年前与尹尚偶遇并相恋,三年前因尹夫人了断,来年先去扬州后去青州,去年回到建昌,今年被家人逼婚,主动在花宴上勾引才荣,机缘巧合遇见岳儿与桃夭,桃夭耍小聪明,要将你诱进王府,而你,看到了新的出路,进王府后仗着岳儿离不开你,先是逼走庆嫂子,后逼着李姑姑给你女史身份,然后又查探王妃死因。本王说得可有一件是错?” 风荷低下头紧咬了唇,两手死死交握在一起,生怕他看出自己在发抖。 “日后老实当差,不许在后宅胡来,更不许再惹才荣。” 王爷说完转身下了楼梯。 风荷身子一软靠在旁边书架上,王爷一番话,她感觉手软筋麻,全身似被抽去骨头,又仿佛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剥去衣裳,就那样□□裸得不着寸缕,被人全看了去。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她的自尊她的倔强她的憧憬,全被击得粉碎。 从不去回想的过往,历历出现在眼前。 呆坐了很久抹去泪水,咬着牙站起身,两腿虚软着下了楼梯。 一步一步僵硬回到房中,桃夭迎过来奇怪看着她:“怎么了?妆面都花了。” “没什么。”风荷摇摇头。 她惫懒消沉了多日。 只肯窝在房中陪着岳儿,岳儿出院子都让桃夭作陪,无事的时候不看书不写字也不做女红,就那样呆坐着。 腊月二十三小年,府里发俸银,除去月俸另有过年的赏赐,每人二两,她与桃夭因在岳儿房中侍奉,又多得二两,风荷看着银子,心里重新萌发出生机。 岳儿又分外懂事,夜里睡觉前举着两个封好的红纸包:“娘一个,桃夭一个。主人赏赐,莫不能拒。” 二人等他睡着,出了暖阁迫不及待打开来,每人一对五两的银锭。 风荷在灯下看着大大小小白花花的银锭,一个一个摸过去,一十七两银子,加上以前的月俸和赏赐,她有了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可以做许多事,她心里的憧憬又回来了。 她在憧憬中,心里又开了花。 她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气。 王府里过节忙乱,眼看着不能告假回家。 她拿出十两银子托长顺捎给母亲,让母亲添换新衣置办年货,并打算过了元宵回家小住几日,陪母亲到街市上好好逛逛,吃爱吃的小吃,买母亲喜爱的首饰。 长顺回来笑说家中一切都好,她一颗心踏实下来。 跟众人一起屋里屋外忙着布置,跟桃夭说要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得过年。 闲暇的时候,她照常到文昌阁借书看。 再见到王爷的时候,依然恭恭敬敬行礼,王爷点点头说一声免了。 站直身子看着王爷背影,心里哼了一声,直骂自己糊涂,险些被他几句话诛心。 幸亏有银子,只要有银子,我怕谁来? 从此以后,你做你的王爷,我当我的差,别再想轻易击垮我。 桃夭在身旁看着她,奇怪问道:“你怎么直勾勾盯着王爷,还咬牙切齿的?” “岳儿都知道封红包,堂堂王爷一毛不拔,不可恨吗?”风荷咬牙说道。 二十八日夜里,岳儿依偎在她怀中说道:“娘回家过年吧,岳儿准了。” 风荷愣住了,岳儿又说:“岳儿有桃夭。” 风荷鼻子一酸,抱紧他说道:“多谢岳儿,娘快去快回。” 二十九一早,风荷走了,桃夭问岳儿:“怎么舍得你娘了?” “舍不得。”岳儿摇头,“娘家中有事,让她回去,父王说的。” “银子也是王爷给的吧?”桃夭笑问。 岳儿点头:“是。” 桃夭摇着头笑,风荷啊,你可冤枉王爷了。 又问岳儿:“娘家中有什么事?岳儿可知道?” “娘的娘有事。”岳儿说着话摇头,“什么事,不知道。”又说,“良霄知道。” “那我问良霄去。”桃夭说道。 寻母 进了建昌城,风荷递给车夫两角碎银,请他绕行到街市上,采买了一大堆年货,又给家中各人买了礼品,装入马车回家中而来。 唤王婆子出来帮着将大盒子小盒子卸下,请车夫喝了热茶,将人送到院门外,进门房与王婆子一起清点着礼品问道:“我回来这些时候,怎么不见一个人影?” “姑娘。”王婆子缩一下脖子,“家中最近有些事。” “何事?”风荷手下一顿,蹙眉看向她。 王婆子斟酌说道:“老爷纳了巧珍,惠姨娘和珍姨娘三天两头厮打吵闹,比赛似得给老爷吹枕边风,老爷烦了,可是惠姨娘泼辣,珍姨娘又有了身孕,老爷谁也不能惹,就埋怨夫人,说夫人身为主母不能驭下,以致家宅不宁,夫人本就爱清静,这些日子正嫌烦乱,就说有我什么事?明明是老爷自己行为不端,逮着女人的屋就往里钻,家里一房妾室不够又纳一房,才致鸡飞狗跳儿女离家。老爷不高兴了,打了夫人一巴掌。” 风荷手一颤,捧着的锦盒掉落在地。 王婆子又道:“夫人红着眼圈回了娘家,闻樱追了出去,到如今快一个月了。前两日听说老爷升了官,什么丞,老爷回来说是惠姨娘的功劳,还说夫人死板,从不知与上锋夫人交好,害得他多年不能升迁,让珍姨娘听惠姨娘的话,惠姨娘得意着呢,有老爷撑腰,夫人又不在家,她把自己当成了掌家的主母,珍姨娘不服气,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赖在炕上养胎,成日这儿疼那儿痒,郎中一日要跑好几趟。这会儿应该听到姑娘回来了,都缩在屋中不敢出来,老爷一早去书院接英雄去了,说是回头让英雄去舅太太家接夫人回来。”王婆子说道。 “请王妈妈雇一辆马车来,将这些东西都装上去,我要到舅父家去。”风荷递给王妈妈几角碎银,“剩下的,王妈妈拿着过年。”又挑出一盒子点心道,“这个给王妈妈的孙子尝尝。” 王婆子感激说道,“我多句嘴,按照风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老爷不去请,夫人也抹不下脸回来,姑娘还是等到老爷回府,跟老爷说几句好听的,接了夫人回来阖家团圆过年才是啊。” 风荷摇头:“我见到母亲再做定夺。” 王婆子自去雇来马车装了年货,惠姨娘听到动静,在二门里向外张望,看大大小小又是纸盒又是纸包装了半车,又看风荷头戴金钗身穿青缎袄披着鼠灰斗篷,身上多了几分贵气,耐不住眼馋,几步来到风荷面前,亲亲热热笑道:“姑娘回来了?刚刚睡了过去,没听到动静,没出来相迎,姑娘可别见怪。” 风荷嗯了一声:“夫人呢?” “夫人被巧珍气走了。她仗着自己有了身孕,整日里撒泼打滚,夫人嫌她烦,一气之下到舅太太家小住些日子,我担心夫人孤单,打发闻樱跟着去了,眼看着就要过年,正等着老爷接了英雄回来,再一起去请夫人。” 风荷点点头没再理她,抬脚往父亲的书房而来,惠姨娘忙在身后紧跟。 进了书房,看着书桌抽屉上的大铜锁,说道:“拿把锤子来。” “做什么?”惠姨娘忙问。 “拿来就知道了。”风荷瞧着她笑笑,“我可给惠姨娘带了首饰和衣裳。” 惠姨娘眉开眼笑抗了一把锤子来,风荷举锤子砸向铜锁,几下砸开,拉抽屉拿出房契地契径直向外。 “拿的什么?”惠姨娘追出来喊道。 风荷一扬手:“你和巧珍的卖身契。” 躲在墙后偷听的巧珍闪出身来:“拿卖身契做什么?” “我说过,你若不老实,就将你转卖。”风荷逼视着她。 巧珍后退一步又昂起头来:“我怀了老爷的孩子。” “怀了孩子就不能转卖吗?”风荷笑笑,“你想去青楼?还是荒蛮之地?或者军营里充营妓?” 巧珍看向惠姨娘,惠姨娘摆手:“别看我,我为曲家生了一儿一女,卖不着我,你这孩子还没影呢,卖了也就卖了。” “夫人,我求夫人去。”巧珍哭了起来。 “这会儿想起夫人来了?怎么不去求你的老爷?”风荷冷笑。 “你是七品官,老爷惹不起你,夫人的话你总是听的。”巧珍哭天抹泪。 我这从七品在这儿还挺有用,风荷自嘲着疾步向外,上马车往舅父家而来。 舅母听到动静迎了出来,风荷忙将礼品奉上,客套寒暄几句,方知舅父不在家中,十月份就去了扬州。 本想着有舅父在,母亲总算能有庇护,舅父不在家,母亲住娘家的滋味就另当别论了。 想着忙含笑问道:“我娘呢?” “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你娘她昨日自己走了。”舅母有些讪讪的。 风荷急得站起身:“走了?走哪儿去了?” “麻姑山碧涛庵有供修禅的居士院,你娘去那儿了。”舅母叹一口气,“风荷啊,你娘这回犯了倔,死活不肯回去,这样下去也不成体统,你既回来了,好好劝劝她才是。” 风荷说声知道了,出来又给了车夫银子,出城往碧涛庵而来。 一路打听着来到居士院,居士院本是供居士清修的地方,修在半山腰的树林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山脚下的庵堂都得走上一个多时辰。 风荷远远瞧见那土坯墙面茅草屋顶,鼻头一酸眼泪滴落下来。 来到院门外叩击门扉,无人应门,仔细一看,一把铁锁锁着,想来里面无人。 娘和闻樱究竟去了何处?风荷惶急着,转身往山脚下冲。 跑一段路,迎面遇见两位抬水的小师太,忙过去双手合十问道:“两位师太请了,居士院昨日可曾来过两位居士?一位中年夫人,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 “曲夫人和闻樱吗?”其中一位笑道,“住持师太说居士院太过寒冷简陋,请两位居士住进客院去了。” 进了客院喊一声娘,曲夫人闻声而出,站在石阶上看着她。 风荷的眼泪涌了出来。 曲夫人下了石阶来到她面前,掏出帕子为她拭着眼泪笑道:“多大姑娘了,哭什么?” “大过年的,回到家中娘不在,追到舅父家还是不在,居士院也不见人影,若不是正好碰上两位师太,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人。”风荷抹着眼泪,哭得孩子一般。 “长顺给我捎了话,说你元宵节后才回家,我想着正好,元宵节后再说。”曲夫人拉着她手往屋里走。 “长顺说家里都好,我才放心的。”风荷哽咽着,“是娘嘱咐了他,不让对我说实话?” “你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不知道才好,安心在王府当差。”曲夫人笑道,“娘这不好好的吗?家宅不宁,住你舅父家也不痛快,到了这里倒是清净了。” “娘,你可不许想着出家。”风荷嚷道。 曲夫人摇头:“还没想那么远。” 进屋坐在榻上靠着娘吸着鼻子问道:“闻樱呢?” “她去住持师太那儿玩耍去了,这孩子不知怎么和师太投了脾气,跟师太叽叽呱呱说不完的话。”曲夫人笑道,“昨日我们本要住到居士院,师太正好路过,瞧见我们就说,这儿太冷,如今马上过年了,庵中空房很多,让我们搬到这儿来。这儿原是府衙各位大人的女眷过来进香时住的,布置得比我们家中还要舒适。师太因喜欢闻樱,待我们很客气,一日三餐都有小师太给送过来,我虽捐了香火,可手里银子不多,心里过意不去,你既来了,就再捐些。” 风荷忙忙答应,来到山门外,将马车上所有年货都捐给庵中,又捐十两银子的香火,给各人准备的礼品交由母亲收着,房契地契的事,想着与母亲商量过再说。 傍晚的时候闻樱回来了,进门瞧见她直发愣:“阿姊怎么找来的?” “我本领通天,还找不着你们吗?”风荷笑着递给她一个盒子,“给你的,一副耳坠子。”又问她道,“明日过年,你不回家吗?” “不回。”闻樱绷着小脸,“母亲在那儿,我跟着到那儿。” “不想你娘吗?”风荷说道。 “打小就一口一个丫头片子骂我,只有英雄是她的宝贝,我在她眼中,也就是嫁个男人给她赚些富贵的用处。”闻樱说着话看向曲夫人,“今日阿姊在,想问问母亲,还打算回那个家吗?” “为了你也得回去。”曲夫人笑笑。 闻樱没说话。 夜里曲夫人睡了里屋,姐妹两个睡外屋,闻樱悄悄说道:“阿姊,那个家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也是一样想法。”风荷低声道,“可是阿姊手中银子不足,不够买一所院子,你和娘总不能就这么漂泊在外。” “荣公子说了,我和娘想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闻樱说道。 风荷一惊:“你说谁?” “荣公子啊,一过小年,舅太太就话里话外暗示我和娘回家去,娘当着我满面笑容,背地里悄悄愁苦,我就想到了荣公子,可我见不着他,我就到府衙外打听,截住了他的书童斐墨,第二日荣公子就派他来传话,说是让我和娘到麻姑山碧涛庵来,住持师太自会安排。荣公子还说,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风荷心里火苗突突得跳,小声嚷道:“家中有事,捎话给我就是,怎么能去烦他?我欠荣公子已经够多的了。” “这个姊夫好,比尹尚强多了,我喜欢。”闻樱趴在她耳边火上浇油。 “谁是你姊夫?大过年的,提什么尹尚?”风荷腾身而起,揉着耳朵瞪着闻樱大声喊道。 ※※※※※※※※※※※※※※※※※※※※ 存稿的中间部分莫名其妙丢了一章,泪。。。 闻樱 “喊什么?再将娘吵醒了。”闻樱扯扯她衣裳,“娘这些日子鬓边有了白发。” 风荷咚一声躺下去,气咻咻捂着胸口,竭力压低着声音:“谁让你自作主张?” “还有一件事要跟阿姊说。”闻樱慢腾腾说道。 妹妹人小主意大,风荷警惕问道:“什么事?” “两年前尹尚高中的消息传到建昌,阿姊跟着舅父去了扬州,阿姊是有意躲着他吧?我本来觉得他挺好的,四月的时候觉源寺庙会,人很多很挤,我到树林里躲清静,有一个婆子陪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走了过来,她们没瞧见我,或者瞧见了也不会在意一个孩子,其实我那会儿已经十二了。”闻樱不服气道。 “是,你比同龄的孩子高,从小就是小大人。”风荷应和道,“后来呢?” “那女人在木凳上坐了,跟那婆子说笑,那婆子是侍奉她的下人,口口声声讨好,说姨娘可要当心肚子里的胎,夫人宝贝着呢,知道姨娘有了身孕,不许跟着去上京侍奉公子,又命姨娘留在洪都府养胎,这胎稳了才接回来建昌。那姨娘抚着肚子笑道,大娘放心,这孩子是我的福胎,我能不宝贝着吗?婆子笑道,如今公子高中,已是官人身份,姨娘这孩子可是公子的长子。那姨娘说道,如今我是心满意足了,只有一样,那位典吏出身的曲风荷,她对公子欲擒故纵,害得公子苦苦相思,过两月回来,定得到典吏府上求亲。” 不用说,这位姨娘是红袖。风荷心想。 “那婆子便问怎么欲擒故纵,那姨娘嗤笑道,她跟公子哭诉,说畏惧尹夫人,又不喜欢我在公子房中,就因这两样,便要跟公子了断。她一个典吏家的女儿,能巴上通判府的公子,如今又高中为官,也就是婆母厉害些,院子里有一房妾室,她就千般忸怩万般造作,这些话谁信呢?可公子喜欢她,十分相信她,发了狠得读书,誓要高中后回来娶她进门。这样的人进了门,还不知怎么欺负我呢。那婆子笑说是啊,这位曲姑娘心机可够深的,姨娘可要早做打算,夫人那儿大少奶奶那儿,都得提醒提防着她。那姨娘笑道,也是,进了门又如何?公子在京中也好外放也罢,她都得侍奉公婆膝下,我呢,也不能陪着公子了,夫人已经另选了千娇百媚的佳人,到时候公子有佳人陪伴,我们在后院里再好好得搓磨她。” 这些都是当初料定了的,只是没料到红袖有孕,尚之身旁又添了佳人,风荷在黑暗中大睁着眼。 “我听了那些话,有些明白阿姊为何要与尹尚了断。过两月后,他回到建昌来家中找阿姊,我将他堵在门外,告诉他,阿姊已经嫁到扬州去了,为了让他相信,我编得有鼻子有眼,我说是舅父做的媒,阿姊的夫家是与舅父做生意的富商,姊夫是富商家的小儿子,打小娇养着长大,上头有三位兄长打理生意,他万事不用操心,长相俊俏性情也好,对阿姊一见钟情,阿姊对他也很满意,二人相见恨晚。那尹尚当时脸就白了,他说不可能,风荷怎么可能不等我回来,风荷对我不会这样薄情,我说有什么不可能,一个虽有官人身份,可家中规矩甚多,婆母严厉刁钻,又有个大了肚子的姨娘,另一个家中有花不完的银子,公婆慈和兄友弟恭,丈夫没有妾室,闲散富足日子舒适得神仙一般,若你是阿姊,你选哪个?尹尚扶着墙走了,抖着双肩两腿打颤,他也许在哭,我觉得他很可怜,险些叫住他说阿姊还惦记着他,可我又想,阿姊为了躲避他都去了扬州,可见是下定了决心,硬生生忍住了。” 闻樱说完屏住呼吸等着她说话,可风荷一直沉默,她小心翼翼叫一声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了?” 风荷心里一阵阵泛疼,她宁愿自己伤心,也不愿让尚之伤心,可到头来,还是伤他很深。 许久方吸吸鼻子说道:“你没有做错,彼此都死心最好。” 闻樱没敢应声,风荷一把捏在她脸上,咬牙问道:“扬州富商家的小儿子在哪儿呢?那样的夫婿我愿意要。” 闻樱嘿嘿笑了起来:“我编出来的,我就想要那样的姊夫。” “你也可以要那样的夫婿啊。”风荷打趣道。 闻樱哦了一声:“阿姊,荣公子比扬州富商家的小儿子还要好。” “你又没见过荣公子,你怎么知道?”风荷奇怪问道。 “惠姨娘看阿姊做了王府女史,逼着我认字读书,我没事就猫在阿姊房中,看到荣公子的诗词啊字画啊,我很喜欢,尤其喜欢他的画,开阔大气,我觉得,荣公子的人定像他的画,温和大度,就是传说中的君子。”闻樱笑问道,“阿姊,我说得对吗?” “还真对。”风荷叹一口气,“我又欠了荣公子一份大人情,该怎样归还?” “跟他成亲,用一辈子还。”闻樱笑说道。 “睡吧。”风荷揉揉她头顶。 山间庵堂里过年分外冷清,闻樱在院子里放几串炮仗,去大殿里看香客烧香,跟住持师太学着操写经文。 风荷和母亲围炉说着话缝制僧鞋,曲夫人笑说:“我问师太可以做些什么,师太说僧鞋多多益善,让我帮着做僧鞋。” “是该为师太们做些什么。”风荷笑道,“昨日的年货加上十两银子香火,娘觉得可够?” “眼下先这样,日后有了再补。”曲夫人道,“昨日买了半车东西,又去你舅母家又雇马车,花了不少银子吧?” 风荷笑着摇头:“没了我再赚。” 曲夫人笑道,“如今你有了底气,娘也有所倚仗,再瞧瞧你这穿的戴的,王府这差事,你可得好好做。” “我知道,我当差可用心了。”风荷答应着,十月里回到家中,便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如今是越发没有了。 曲夫人又问王府里如何,风荷说起这两个多月的事,提到长生心念一动。试探着说道:“娘,我和闻樱想法一样,那个家,咱们不回去了。” “你们两个都没有出嫁,娘熬过这一阵,心里放下了就回去。”曲夫人道,“家里十亩良田是我的陪嫁,巧惠巧珍的卖身契又在你舅父手中,你爹不敢将我怎么样。” 风荷缓声跟母亲仔细说起长生的事,曲夫人听了感慨道:“这夫妻和离,对王爷不过是一句话,对小民百姓难于登天。你爹虽说是个小吏,可他在衙门混得油熟,又搭上了刘通判,你舅父虽说不缺银子,可到底是商人身份,在衙门里不是他的对手,若要和离必得伤筋动骨,再闹个满城风雨,你和闻樱的亲事可就难了。” “娘,若有人为你做主,你愿意与爹和离吗?”风荷看着曲夫人。 曲夫人低了头:“我没想过。” “我手里有些积蓄,不足的跟桃夭借点儿,先买所小院子给娘和闻樱住,再将十亩良田要回,那样的话,娘过得也舒心。”风荷期冀看着曲夫人,“娘,煎熬了十多年,以后舒心些,不好吗?” 曲夫人迟疑着,半晌说道:“你让娘好好想想。” 母亲没有说不行,风荷心中燃起希望,就这么做,让母亲与父亲和离,下半辈子不再煎熬。 可是,若和离,该找谁做主? 能想到的人,似乎只有荣公子。 可是,自己怎么能总去烦他?凭什么? 院门一声响,她以为是闻樱,掀帘子一瞧,竟是才婳。 几步下石阶迎了过去,拉着她的手端详着她:“还好吗?” 才婳咬一下唇低了头,颤声道:“我挺好的,风荷姐姐向来可好?” “很好。”风荷拉着她往屋里让,“你瘦了些。” “让姐姐看笑话了。”才婳揉一下鼻子笑了起来。 进屋跟曲夫人见了礼,曲夫人备好茶避了出去,好让二位姑娘安心说私房话。 “因为王爷无暇在内宅留心,不关心妻儿,荣公子怕你嫁进王府受苦,便请王爷拒了亲事。王爷为了让你死心,就听了羽雁夫人的,说了那样难听的话。”风荷对才婳娓娓说道,“王爷向来只求结果,不太会体察人心,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是。”才婳低着头,“二哥也是这样说,可不管王爷那样说的初衷为何,他心里但凡对我有一丝喜爱,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确实如他所愿,我死心了,我不只对他死心,对所有男人都死心了。” “不过几面之缘的人,何必为他如此?”风荷笑道,“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 “不提他了。”才婳抬起头笑道,“我每年初一都陪着母亲来碧涛庵上香,听住持师太说风荷姐姐也在,便过来瞧瞧。” 风荷笑说多谢,有些窘迫说道:“我母亲和父亲闹别扭不肯回家,只好住到这里来了。” “刚刚住持师太跟我说,是二哥的请托。”才婳笑道。 风荷更加窘迫:“没想到会烦劳荣公子,我欠他良多,却无以为报。” “怎会无以为报?”才婳觑着她,“这眼看着一年过去,二哥依旧形单影只,他不急家人替他着急,刚刚母亲在菩萨面前连跪三炷香,就是为了二哥的姻缘,今日既见着了姐姐,想问你一句话,先和我二哥订亲,他日出了王府再成亲,你可愿意吗?” 风荷一愣,才婳笑道:“大过年的,姐姐别说拒绝的话才是。” …… 拜年 荣公子数次帮她,她无以为报。 也许真如闻樱所说,应该用一辈子去还。 大过年的,也确实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字险些脱口而出。 风荷下意识咬一下唇,恳切对才婳说道:“既是终身大事,还请容我仔细想想。” 她没有痛快答应,才婳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悦,笑了笑说道:“还用想吗?去年花宴时,你不就铁了心要嫁给我二哥吗?” 风荷说一声可是,才婳打断她:“这样吧,我邀请风荷姐姐前往府衙听雨轩做客,明日一大早会派马车来接,你有什么话,跟我二哥当面说去。” 风荷张了张口,想说我正打算要去探望荣公子向他致谢,才婳却不容她说话,起身径直向外,风荷追出去相送,她回头瞥她一眼:“我二哥既帮了你的忙,你不该去给他拜个年吗?” “应该。”风荷笑着点头,“我明日一定去。” 才婳嗯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风荷遥望着她的背影心想,才婳有些咄咄逼人,跟以前不一样了。 初二一大早上了马车,前晌到了府衙,兰香引着她到了听雨轩对面的水榭,笑说道:“我们不敢相扰二公子,还请风荷姐姐自己过去,斐墨会为姐姐通报。” “荣公子知道我来吗?”风荷有些紧张。 兰香摇头:“姑娘说了,是她送给二公子的惊喜。” 原来我是个惊喜,风荷有些哭笑不得。 过了木桥来到听雨轩外,但见房门紧闭,斐墨坐在门前一块大石头上,抱着旁边的树干晒着太阳睡得正香。 风荷过去推了推他,斐墨鼻子里哼哼一声,将大树抱得更紧,脸在树干上挨蹭着,睡得更加沉了。 风荷摇头一笑,走到门前刚要叩门,听到里面传出女子的说笑声,忙忙缩回了手。 那女子说道:“奴家今日特意前来,为公子舞剑拜年。” 听那声音,分明是羽雁夫人,可她的声音比平日里听着要娇软许多。 就听荣公子笑道:“多谢羽雁,我很喜欢看你舞剑。” “奴家舞剑的时候,公子能不能给奴家作画?”羽雁笑说道,“从来只是舞剑娱人,不知自己舞剑的时候是何等模样,若能有一幅画,倒可聊以娱己。” 荣公子痛快应一声好。 咚,咚,咚,三声鼓响之后,响起剑器的破空之声,和着丁零丁零清脆的铃铛声,缓慢从容不徐不疾,若天空中云卷云舒,风荷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侧耳倾听屋内美妙的乐音。 声音渐渐加快,越来越急,鼓声铃声舞剑带出的风声,交杂着裹夹着旋转着,似狂风似骤雨,快得几欲让人窒息,给人带来别样的冲击,似乎连灵魂都要跟着颤栗。 忽听啊一声惊叫,随即是咣当一声响,然后是荣公子在喊:“斐墨,快进来扶一下羽雁夫人。” 斐墨依然在酣睡,风荷顾不上细想,推开门冲了进去。 羽雁伏倒在大鼓旁边的青砖上,手中宝剑掉落在脚下,荣公子弯腰把着她手臂想要扶她起来,怎奈姿势别扭,使不上力气。 风荷跑过去一把扶住羽雁急急说道,“还好吗?是不是崴了脚?你试着动一动脚腕,若能动,我先扶你起来,若不能动,这就喊人去请郎中。”说着话蹲下身,一眼瞧见羽雁石榴红的裙角下,露出一双纤纤玉足,精致的脚踝上各戴一窜明晃晃的小金铃,恍然大悟笑说道,“我就说嘛,冬至那日舞剑没有铃铛声,今日有铃铛声,分外好听。” 羽雁抬起头愣愣看着她。 才荣也愣住了。 风荷忙道:“我来给荣公子拜年,听到羽雁夫人在舞剑,不敢进来打扰,就在门外等着,斐墨睡得正香,我听到荣公子喊人,就跑了进来。” 羽雁试探着动了动双脚,扶着风荷肩膀站了起来,挪到窗下榻上坐了,拿出两贴膏药,啪啪贴了上去,笑说道:“怪我剑术不精,以前没有这样快过,今日为了搏荣公子一笑,使出了看家本领,没想到是丢人现眼。” “请郎中来吧。”才荣摇动着木轮椅到了门口,看着睡死的斐墨皱了眉头。 “不用请郎中,有现成的。”羽雁隔窗喊道,“石榴,石榴,臭丫头跑哪儿调皮去了?我崴了脚,快来给我揉揉。” 石榴远远答应着跑了过来,跨过小桥奔进屋中,跪在羽雁脚下给她揉捏推拿。 羽雁笑对风荷道:“舞剑免不了受伤,就让石榴跟着郎中学了推拿,她学得像模像样,膏药也是她配的。” 石榴为她揉着脚踝,歪头看向风荷:“风荷姐姐怎么来了?” “她和咱么一样,来给荣公子拜年。”羽雁笑道。 风荷忙问起岳儿,石榴笑道:“听桃夭姐姐说,岳儿这几日分外乖巧,没哭也没闹。除夕夜里,王爷带着他在寝殿守岁,小人儿困倦得撑不住,王爷就让他睡在了寝殿的大床上,说是睡得分外香甜呢。” “这就好。”风荷两日来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好像能动了。”羽雁转动几下脚踝,眼眸流转看向门口。 才荣背着她们坐着,许久不曾动过。羽雁唤一声公子,他转过身淡淡说道:“斐墨睡得跟吃了药似的。” “小孩子嘛,过年难免贪玩放炮仗,说不定一夜没睡呢。”羽雁笑对石榴道,“去,捏他的穴位,将他叫醒。” 石榴跑出去拍打着他,斐墨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傻笑着跑过来问:“不小心睡着了,公子可有吩咐?” “羽雁夫人崴了脚,差人送她和石榴回去吧。”才荣吩咐道。 “我已经好多了,公子别撵我走。”羽雁站起身试探着走了几步,转身又走几步,笑说道,“公子快看,我真的好了。” “我与风荷有话要说。”才荣笑笑,“你既好了,就到婳儿院子里作耍去吧。” 送走羽雁,风荷规规矩矩福身下去,朗声说道:“风荷给荣公子拜年。” “快起来。”才荣微笑看着她,“不在碧涛庵陪着曲夫人,怎么来了?” “没想到闻樱会烦劳荣公子,虽没脸见你,我还是厚着脸皮来了,来向荣公子致谢。”风荷低下头去。 “你的家事,我愿意帮忙,你妹妹能想到我,我很高兴。”才荣看着她,“你能来看我,我更高兴。” 风荷咬一下唇,打开带来的包袱,拿出一副白狐皮的护膝递了过来:“这是我闲时用岳儿做斗篷裁下的料子做的,公子别嫌弃。” 才荣接过去搁在膝头裹了一下,点头笑道:“很暖和,我很喜欢。” 风荷笑起来,将家事引起的窘迫抛在脑后。 才荣微笑问她:“风荷进王府半载,可有了对日后的期许?” “小时候我很羡慕母亲,和父亲青梅竹马夫妻恩爱,家中虽有妾室,对她恭敬有加,膝下又儿女双全,那会儿我的期许就是像母亲那样,有恩爱的夫君活泼的儿女,再有一所干净整洁的宅院。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假相,真相如此不堪,我一度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还能期许些什么。”风荷敛了眼眸,随即又笑了起来,”半年多以前进了王府,我见到了方姑姑,她通达自在富足闲适,我又有了新的期许,以后若能像她一样,我此生知足。” “既有了期许,是好事。”才荣笑笑,“只是你不能一辈子呆在王府,你要想着引导岳儿,让他慢慢能够离得开你,将来有一日,你想离开王府的时候,就可以无牵无挂得离开。” “荣公子说的是,风荷受教了。”风荷诚恳说道。 才荣又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风荷笑着作答。 正闲谈间,斐墨匆匆跑了进来:“羽雁夫人带着石榴到了姑娘院子里,一开头还好好的,过一会儿不知怎么又吵了起来,羽雁夫人气得带着石榴回王府去了。” 才荣嗯一声,说知道了。 斐墨跑走后,才荣对风荷说道:“婳儿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她喜欢看羽雁舞剑,闹着要拜师学艺,可一想到她是赵瞻的夫人,就跟她寻衅置气,两个人吵了许多次了。” 原来王爷姓赵名瞻,风荷想着,羽雁既是王爷的夫人,荣公子怎么不与她避嫌?两个人关起门来任她赤着双足为自己舞剑,又想到荣公子唤她羽雁,笑问道:“羽雁不是王爷的夫人,只是王爷手下的剑客,对吗?” 才荣点头说是,风荷又问道:“羽雁夫人常来吗?” “之前总跟着赵瞻过来,后来赵瞻惹恼了婳儿,我不让他来了,她就常常自己过来。”才荣笑道。 “羽雁活泼灵动,我很喜欢她。”风荷想着刚刚看到情形笑问道,“公子喜欢她吗?” “喜欢。”才荣脸上笑容消失,声音也有些冷淡,“我是个瘫子,但凡活泼好动的,我都喜欢。” 看他突然不悦,风荷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将话题扯到岳儿身上,说起岳儿近日种种,他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 ※※※※※※※※※※※※※※※※※※※※ 这章就是丢失的那一章,补回来了,而且觉得比之前的要好,谢谢简妮安慰我~~ --------- 谢谢投雷鼓励我的亲,谢谢默默给我营养的亲~~ 戒不掉小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3 17:40:09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5 16:50:13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6 13:35:29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6 14:22:18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7 13:28:51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7 20:20:15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8 10:45:50 linlin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08 10:58:10 da·king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11 10:59:15 自省 初三午后,王府派马车来接,风荷看着侧座上的长顺诧异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碧涛庵?” “桃夭跟方姑姑说,让曲女史多陪伴曲夫人几日,方姑姑也答应了,早起的时候,岳儿扳着手指头数数,说是都过三个日夜了,该回来了,王太妃听到后吩咐下来,让尽快接曲女史回去。”长顺笑道,“我们去过了府上,曲大人说是姑娘和妹妹跟着夫人到洪都府给亲戚拜年去了,我们想着洪都府路途遥远,还是等女史回家后再来一趟。回去跟刘公公禀报的时候,王爷听到了,王爷说,人在碧涛庵,到那儿接去。” 风荷更加诧异:“王爷怎么会知道?” 长顺摇头:“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辞别母亲和闻樱上了马车,一路掀着车帘向外看着,碧涛庵越来越远,立在山门外的母亲和闻樱变成两个黑点,慢慢消失不见,直到麻姑山的山峰剩了一线。 从来没有这样舍不得离开母亲,母亲没有自己的家了,该怎样做,才能让母亲有所归依? 先给母亲和闻樱买一所小院,自己攒的银子不够,再跟桃夭借些。 母亲已铁了心要离开父亲,那便和离,她也想好了如何分家产。 可正如母亲所说,父亲大小是个官吏,和离之事必须托人才能办得顺利,否则,定是鸡飞狗跳两败俱伤。 舅父不在家中,也不能再给荣公子添麻烦了。 昨日在才府,因自己提起羽雁惹荣公子不悦后,她一直陪着小心,荣公子看出她不自在,便吩咐斐墨差人送她回来。 本来好好的,都怪自己鲁莽,没能好好陪他说说话,她懊恼不已。 到了王府已是傍晚,她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的时候,岳儿一声欢呼扑了过来,她忙蹲下身抱住了,小人儿趴在她怀中起腻:“岳儿想娘了。” “娘也想岳儿。”风荷抚着他后背,“这几日都做什么了?” 岳儿便跟她说起守岁穿新衣放炮仗,风荷抱他在榻上坐了,岳儿靠在她怀中:“娘,岳儿跟父王在大房子里守岁了,睡在父王的大床上,尿湿了……” “岳儿厉害。”风荷笑道:“睡梦中都在画画,画的是千里江山图。” “父王皱眉头了,父王没骂岳儿,父王教岳儿写福字。”岳儿指着对面墙上。 风荷看过去,一张红纸上面毛笔画就的符,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仔细端详着赞叹道:“岳儿的狂草不输张怀。” 岳儿笑了起来:“父王答应了,元宵节放孔明灯。” “这几日的父王,像模像样的,是不是啊?”风荷笑问道。 岳儿点头,大声说道:“是的。” 跟小人儿说了许久的话,将买来的七巧图给他,一起在小几上拼接来去,变化出许多图案,岳儿高兴得咯咯直笑。 耍了一会儿笑问道:“我回来这么些时候,怎么不见桃夭?其他人呢?” “父王在,都躲出去了。”岳儿指指碧纱橱内。 风荷唬一跳,王爷在吗?今日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歪头看向碧纱橱,里面悄无声息,压低声音问岳儿道:“睡着了?” “看书呢。”岳儿摆弄着七巧图,“娘,这个有趣。” 风荷再不敢大声说笑,小声说道:“是啊。” 岳儿看她不时朝碧纱橱内张望,噘嘴道:“娘不专心。” 风荷忙屏息凝神看着七巧图,笑说道:“今年是猪年,咱们摆一头猪。” “这是什么?”头顶有人问道。 风荷抬起头,王爷手里拿一本书,皱眉看着几上。 “七巧图,可有趣了。”岳儿大声说道。 王爷嗯了一声,伸手抚一下他头顶:“父王走了。” 说着话迈步向外,风荷回过神跳下榻福身施礼,王爷没看到一般扬长而去。 风荷看着王爷的背影,昂首阔步高高在上,父母亲和离之事,为何不求王爷?于别人千难万难,于他,不过是一句话。 长生的事,不就是他一句话吗?可长生到底是王府里的人,母亲的事,他肯管吗? 管与不管,先去求了再说。 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我在他面前早已没了脸面,大可以厚着脸皮相求。 风荷紧咬了唇。 王爷刚走,桃夭和春夏秋冬冲了进来,围着她叽叽喳喳说想她,问她建昌府过年可热闹,风荷笑着一一作答,将备好的礼品拿出来一一分给众人。 说笑中,看岳儿玩耍得起劲,都围到小几旁帮他摆弄七巧图,一会儿说是人,一会儿说是鸡,又说是狗,说说笑笑欢天喜地。 桃夭拉她在一旁悄悄问道:“良霄跟我说了你们家的事,如今可都好了?” “良将军如何得知?”风荷忙问。 “他不肯说,只是说知道。”桃夭说道,“他知道后禀报了王爷,王爷才让岳儿准你回家过年的,那银子,也是王爷让岳儿给我们的。” 风荷低垂了头,半晌不语。 “如今怎么样了?可都安顿好了?”桃夭急道,“怎么不说话?可是有难处?” “我缺银子。”风荷说道。 “缺多少?我给。”桃夭急忙说道,好像欠着她似的。 风荷抬头看着她:“我要很多。” “多少呢?几千几万两可没有。”桃夭扑闪着眼,“几百两是有的。” “我一定还。”风荷眼眸中汪着泪。 “那肯定得还,不还不行。”桃夭笑道,“等我离开这王府又无家可归的时候,你还我就行。” 风荷想笑,眼泪滴落下来。 过几日去文昌阁借书看,经过王爷的书房时,良霄正坐在廊下磨刀,看到她起身笑着招呼:“曲女史又借书去吗?” 风荷客气说是,看着他手中小巧精致的钢刀,笑说道:“倒像是给孩子用的。” “王爷命工正所给岳儿打的,我给磨一磨。”良霄挠头,“不能开刃不能磨着手,还不能太钝,磨好几天了,不好交差。” 说着话指指书房方向,风荷会意一笑,转身上了二楼。 正找书的时候,良霄蹬蹬蹬上来了,问她可看见过兵器谱,说王爷吩咐了,让他教岳儿些简单招式。 风荷带着他到了兵器谱所在的书架旁,轻声问道:“敢问良将军,如何知道我家中的事?” “曲女史在世子身旁侍奉,我们照例要仔细查问,查问期间知道了女史家中的事。”良霄简短说道,“女史这一回去,家中又和睦如初了吧?” 风荷摇头一声轻叹:“让良将军见笑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良霄搓搓手。 “是啊。”风荷笑道: “先不提了。刚刚看到良将军,想起我头一天进王府的时候,良将军骑马巡查,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双眼睛雄鹰一般,我吓得低着头不敢看你,心里怦怦怦急跳,仿佛自己就是良将军要拘捕的人犯。如今熟了,才知道良将军也很和气。” “那眼神是练过的,就是为了吓人,女史害怕就对了。”良霄哈哈哈笑了起来,仿佛诡计得逞的孩子。 “曲女史请看啊。”说着话双眉竖起两眼圆睁眼眸收缩,凛然盯着她。 风荷惊得后退一步,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良霄敛了厉色笑了起来,风荷也忍不住笑:“倒是有趣,良将军教教我,我也学着唬人。” “也不是人人都能学的,比如曲女史这样的姑娘家,相貌秀气两眼含笑,便练不成。”良霄摇头,“就得是我这样的粗丑大汉,天生带着煞气,一练就成。” “王爷的眼神骇人,难不成也练过?”风荷笑问道。 良霄摆手:“王爷那是生来就有的王者气势,不用练。” 风荷笑了起来:“王爷又不在,良将军这些奉承话岂不是白说?” “王爷在呢。”良霄指一指远处。 书架尽头的角落里有一个小隔间,纱隔围着一张矮榻,从未见过里面有人。 正张望时,听到里面一声吩咐:“良霄,让人换手炉。” 风荷心念一动,接过小太监拿来的手炉绕过书架,透过纱隔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靠坐在榻上,一手捧着书,一手捂着暖炉。 深吸一口气送了手炉进去,将王爷手中的换下,轻声说道:“天气寒冷,王爷再加个脚炉吧。” 王爷抬一下眼皮,瞧见是她,微有些诧异,随即错开目光,继续埋头书中。 风荷端了脚炉过来,放在他脚下,他身子动了动,低低嗯了一声,似乎是满意舒服的模样。 风荷侍立一旁,几次启唇又忍住了,王爷看书专注,她也是爱读书的人,明白被扰的滋味。 等了好一会儿,看王爷将书扣了,忙开口唤一声王爷。 王爷似没听到,站起身伸个懒腰向外而去。 风荷追了过去:“王爷,奴婢有事相求。” 见王爷脚步顿住,忙跪了下去,大声说道:“奴婢是王府里的人,奴婢有了难处,求王爷替奴婢做主。” “你可知错?”王爷背对着她,声音发沉。 “奴婢不知,请王爷明示。”风荷忙道。 “跪在这儿自省。”他冷声命令,“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了,本王再听你的请求。” 风荷听着那笃笃的脚步声,绕过重重书架,下楼梯去了。 我做错什么了?她跪着心想,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解语 跪到天色将晚,王爷跟前四位书童,山川江河挨个上来问她,风荷依然是那句话:“奴婢不知那儿错了,还请王爷明示。” 直到良霄给桃夭传话,桃夭带着岳儿来文昌阁找娘,王爷方肯放人。 风荷在书房外求见,王爷隔窗说道:“你的事,本王不管。” 心灰意冷跌坐在地,桃夭忙跑过来扶她,两腿酸麻着站不起来。 良霄找来两位小太监,用肩舆将她抬了回去。 桃夭正教着岳儿替风荷到王爷面前求情的时候,羽雁进来了。 坐在风荷床前歉然看着她:“初二那日从才府回来,随口说一句在听雨轩遇见了你,王爷就沉了脸,王爷对荣公子护得紧,是不是责怪你扰了他?” 风荷这才明白,王爷曾命她不许再招惹荣公子,可初二那日她去府衙给荣公子拜年,将王爷的命令抛在了脑后。 这之前良霄查探她的底细,知道了她们家的风波,自然会禀报王爷,是以王爷知道母亲住在碧涛庵,也知道此事乃是荣公子出手相助。 所以王爷问她是否知错。 既知道了其中缘由,风荷想着,伺机跟王爷解释清楚,父母亲的事,他可会管吗? 岳儿拿到小钢刀后,每日前往文昌阁前庭院中,跟着良霄舞刀弄剑,风荷每回都和桃夭一起作陪,总能见着王爷,可是在那么多人面前,寻不到张口的时机。 十四夜里,王爷遵守承诺,带着岳儿到后山放孔明灯,十五都忙着闹元宵,校场内敲锣打鼓舞狮子,夜里放烟火到半夜才散。 十六早起就觉头疼,两手摁着太阳穴,想到母亲和妹妹在碧涛庵冷冷清清,心中焦躁,更觉头疼得厉害。 桃夭忙打发康冬去良医所请郎中,郎中没来,石榴来了,笑说道:“羽雁夫人请风荷姑娘过去喝酒呢。” 桃夭忙说她头疼得厉害,石榴笑道:“王爷也在,羽雁夫人说,王爷今日高兴,风荷姑娘应该能说上话。” 风荷一跃而起:“我这就洗漱换衣,且等一小会儿。” 跟着石榴出门的时候,桃夭忙打发安秋跟着,又嘱咐道:“出去找两名小太监护送。” 风荷笑她草木皆兵,石榴抿着唇笑。 石榴陪着她到了寝殿,站在石阶下笑道:“我们不敢上去,风荷姐姐自己上去吧。” 抬步上了石阶,殿外无人守着,风荷站在门外自己禀报,刚说一声奴婢,里面有人沉声命令,进来。 推开门迈过门槛走进去,这里跟太妃的上房不同,太妃的上房奢华富丽,这里的陈设则简洁典雅,想来是王妃在时的布置。 王爷盘膝坐在窗下卧榻之上,衣袍发皱长发凌乱,脚边滚落着好几个空酒坛,听到门响看了过来,瞧见她有些诧异,敛了眼眸问道:“怎么是你?” 他的声音沉闷疲惫,风荷忙道,“羽雁夫人让奴婢来的。”扫视四周不见羽雁人影,趋前几步问道,“王爷可要喝些醒酒汤?或者吃些粥?” “都不用。”王爷冲她招手,“过来。” 看她迟疑不动,冷笑着起身下榻,风一般疾步来到她面前,闪电一般伸出手,紧紧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寒潭一般的眸光笼罩着她,唇角浮起讥讽的笑意:“醒酒汤?粥?这种时候过来侍奉,该怎么做,需要本王教你吗?” 他的声音沙哑目光灼热,像久饿的猎豹盯着利爪中的羔羊,令人生畏。 风荷躲避着他的目光,心念急转间大声说道:“奴婢不是来侍奉的,奴婢是来跟王爷认错的,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相扰才荣公子。” 听到才荣的名字,他眼眸中异样的火光黯淡下去,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后退着坐回榻上看着她,搁下手中酒坛问道:“你怎么错了?” 风荷忙跪下道:“奴婢的家事,是荣公子听说后出手相助,奴婢初二前往听雨轩相见,是为了向他致谢,奴婢记着王爷的命令,父母亲和离之事,不敢再烦扰荣公子,只敢求王爷为奴婢做主。” “你父母什么?”他不置信看着她。 风荷简短说过家中的鸡飞狗跳,磕头道:“奴婢想让父母亲和离,奴婢的母亲也是此意,可父亲是府衙里负责户房的经承,只怕颇多周折,还请王爷能够成全。” “和离之后呢?”他问道。 “奴婢在王府当差攒了一些银子,再跟桃夭借一些,买一所小院让母亲与妹妹栖身。” “若是王府的差事没了呢?如何为生?” “家中的房契地契在奴婢这儿,十亩良田本是母亲陪嫁,得从父亲那儿要回来,给母亲安身立命之用。” “房子是谁的?” “拿了房契后,才知道房子是父亲所买。不过还有两位姨娘的卖身契在舅父手上,就拿卖身契换地契,拿回田地后,再把房契还给他。” 王爷嗯了一声,此时眸色已变得清明,指指炕几对面说道:“坐吧。” 风荷起身坐下,却只敢坐了榻沿,王爷将酒坛推了过来:“倒酒。” “王爷肯为奴婢做主吗?”风荷小心翼翼问道。 “听桃夭说,你有三坛子的海量,今日喝下三坛子,本王就为你做主。”王爷看着她,神色难以捉摸。 风荷垂下头,心里直骂桃夭多嘴,又骂自己吹牛。 斟满两盏酒,先敬王爷一盏,想起上次一口气喝下三盏,喝得过猛才醉倒过去,这次浅斟漫饮,应该不会那么快喝醉。 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三盏下去依然清醒,只是管不住舌头,还忍不住想笑。 嬉笑着指指王爷:“小有手段自作聪明鲁莽爱出头有野心?奴婢在王爷眼里,就那样不好吗?” 王爷皱眉道:“本王没说你不好……” 风荷哼了一声:“不好又如何?有野心又如何?不过呢,我的野心不是男人,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只要有银子,就不用依靠男人,就能让我娘过得好,我要学着方姑姑,好好给主子当差,以后有自己的院子,身旁有人侍奉,在主子面前都有脸面。” 说着话捶一下桌子,探过身子盯着王爷:“王府这奴婢,我当定了。” 王爷看着她,若有所思。 她端起酒盏碰了碰王爷的酒盏:“奴婢是王府的奴婢,王爷要给奴婢做主” 王爷嗯了一声。 “王爷答应了?”她欣喜着举起酒坛,“只要王爷高兴,我就灌三坛子下去。” 王爷举起手臂挡住她:“你跟你的母亲,很亲近吗?” “很亲近啊,母亲是奴婢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看来王爷这会儿想说说话,不想让她喝酒,风荷用力甩着头,逼着自己清醒些,“世上所有的人不都如此吗?” 王爷看着她,“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母亲并非亲生呢?” “养恩大于生恩。”风荷歪着头思忖。 “如果养母慈悲的面孔下有另一副面孔呢?”她的头越垂越低,王爷举起银箸在她额头戳了一下。 她笑了起来:“另一副面孔?惠姨娘有两副面孔,尚之的通房红袖,也有两副面孔,两副面孔的人很可怕,要提防着。” “怎么提防?”王爷手中银箸又戳一下她的额头。 “怎么总戳人?”她瞪圆了一双眼睛,“我不愿意看见那个红袖,我避开了,惠姨娘避不开,可她是巧惠,再怎么蹦跶也是巧惠。我父母亲和离之后,她扶不了正,我父亲会另娶一位夫人,她的苦日子还在后头,不信?慢慢走着瞧……” 她得意笑了起来,身子趴到几案上,一把揪住王爷的袖子,“王爷,我父母亲和离的事,你可答应了给我做主,你要说话算话,别忘了,别忘了……” “忘了你就是个大忘八。”就听咚得一声,她的头磕在几上,两手抱着酒坛喃喃说道,“尚之,舅父,曲英雄,曲英雄他爹,男人没一个好的,不,有好的,荣公子是好的,我配不上他,不要做王爷的夫人,没有好下场,要做奴婢,王府的奴婢,陪着岳儿……岳儿乖,岳儿别怕……桃夭,你真没眼光,黑些怎么了?白的就好吗?你做了将军夫人,以后王府不要我了,你要我,我伺候你,别忘了把岳儿拐走……” 王爷默然看着她,她嚷一声头疼,换了个姿势,侧着头枕了臂弯:“娘,别怕,你有我呢,我给你赚银子,我保护你......” 她自语着,渐渐安静下来没了声息,王爷看着她,举起酒盏挨在唇边,摇摇头自嘲一笑,搁下满盏酒起身向外。 经过她身旁时看一眼她酣睡的脸,伸手揪住她的衣领一拎一带,她的身子歪倒在榻上,睡梦中哼唧一声,揪住身旁的迎枕,蜷起身子靠上去,沉沉睡得熟了。 出寝殿门下了石阶,对安秋和两个小太监摆摆手,三人忙远远退开,王爷看向石榴:“告诉羽雁,务必护她周全。” 穿过殿宇出了寝门,良霄大步迎了上来,躬身施礼道:“是属下冒失,害得王爷烦闷。” “过去了。”他摆摆手,“有人告诉本王,要么避开要么等待时机,本王先避开,再伺机下手。” 良霄两眼一亮:“是谁能够开解王爷?” “你想不到的人。”王爷摇头,“本王也没有想到。召薛长史与几位属官,到银安殿偏殿议事。” “宫里有消息了?”良霄跟在身后低声问道。 王爷嗯一声:“皇上病势更沉,只怕就在这几日。” …… ※※※※※※※※※※※※※※※※※※※※ 这篇文写得很用心,来了许多老朋友支持我,可愿意进来的新朋友太少,眼看要扑死,计划改改文名文案拯救一下: 文案已经暗搓搓改了,原谅我~ 文名打算改为《女史》,先来个二十四小时预报~ 内容大纲故事线感情线这些,不会有任何变化~ 就是文名文案废材稍微装点一下门面,请亲们谅解并继续支持我,谢谢你们,么么哒~~ 关照 风荷从酣睡中醒来时,正对上羽雁含笑的眼,坐起身茫然环顾四周:“我怎么会在夫人的房中?” “忘了?”羽雁笑道,“你在王爷的寝殿里喝醉了,王爷担心康夫人找你麻烦,命我将你接到我的房中,王爷吩咐了,让我务必护你周全。” 两手揉着太阳穴仔细回想,王爷拿银箸戳着她额头不让她睡,王爷让她喝三坛子酒,对了,王爷答应了,答应为她做主。 风荷笑了起来。 “想起来了?”羽雁指指她身上,“你穿我的衣裳还挺合适。” 风荷低头一瞧,不解问道:“怎么还给我换了衣裳?” “撕扯得不成样子了。”羽雁唤声石榴,“给风荷姑娘端醒酒汤来。” 她谢过石榴喝了下去,羽雁笑看着她:“身上是不是疼?” “不疼。”说着话下床找鞋,急着回院子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桃夭。 这一动,就觉腰膝酸软,轻嘶一声蹙了眉头。 “王爷可真是威猛,将人折腾成了这样。”羽雁捂着唇笑。 风荷愣愣看着她,石榴在旁笑道:“看姐姐这神情,还没有完全醒酒。姐姐与王爷有了肌肤之亲,以后就是王府里的夫人了,夫人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奴婢。” 风荷急了,涨红着脸道:“什么肌肤之亲?你别乱开顽笑。” 羽雁哈哈笑了起来:“果真忘了?” “忘了什么?”风荷瞪着她。 “你喝醉了,死命揪着王爷不放,王爷当时也喝了酒,孤男寡女的,该做的都做了。”羽雁笑嘻嘻得,“上回王爷派李姑姑说媒,你逃回家中躲避,这次可躲不过去了,你和王爷是命定的缘分。” 风荷两手抱了头死命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可身上的酸疼又让她不得不信。 手下不觉使劲,撕扯下几根头发来,疼得紧咬了唇,直到咬出血来,呆愣愣看着石榴说道:“我想洗把脸,有劳石榴姑娘。” 石榴答应着打好水,她忍着疼痛走到屏风后脸盆架旁弯腰洗脸,洗好了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安安静静梳头,她梳得很慢,梳了很久,扎好头发别好发簪,起身缓步向外。 羽雁在她身后笑道:“趁着天色还早,回去好好陪一陪岳儿,夜里就该搬到自己院子里去了,也许王爷新鲜,今夜里还得过去呢。” 她僵硬转身看着羽雁,看一会儿坐了回来,默然半晌说道:“就算有了什么,我也不会做王爷的夫人。” 羽雁愣住了,几次张口方出声道:“风荷,你可真是出人意料……” “你这是夸我呢?”风荷自嘲一笑,“这辈子不嫁人,难道就活不下去?” 羽雁欲言又止,风荷看着她:“你喜欢荣公子吧?” “我喜欢他,一见面就喜欢。”羽雁坦然承认。 “一心一意的喜欢吗?” “不错,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王爷呢?” “我是王爷的属下,仅此而已。” “荣公子可喜欢你?” “喜欢。”羽雁笑了起来,“他看到我总是笑,他喜欢看我舞剑,那日我与他孤男寡女关在房中,我赤/裸了双足,他赞叹得笑,他对我从不避嫌,初二那日,若不是你进来打断,我就能靠在他怀中,趁势亲一亲他。” “你恼恨我坏了你的事,回来故意跟王爷告状,对吗?” “是,我一时恼恨,就告诉了王爷,那日王爷对你罚跪,我方出了一口恶气。” “你今日乃是有意将我引到王爷面前,对吗?” “是。王爷今日心绪不佳……” 风荷打断她的话:“如今你可以放心了,就算没有今日,你也可以放心,荣公子在我心里是比神仙还要高洁的人物,我因无知自私,曾经亵渎过他,如今对他所知越多,我心中越愧疚,就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从来不敢妄想。” “这样最好。”羽雁展颜笑道:“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当我是朋友,所以算计我吗?”风荷盯着她。 羽雁眼眸流转,想说什么,只是紧咬了唇。 “我崇敬着荣公子,只要他好,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风荷起身向外,“你是聪明人,今日之事请不要再提起,王爷那儿,请你代为陈情。” 下了阁楼绕过桃林翻过后山,坐在山脊上看着后苑,树木凋零枝叶萧瑟,眼泪一颗一颗掉落下来。 哭一会儿抹抹眼泪站起身,事已至此难以重来,这辈子陪着母亲,不也挺好? 羽雁站在阁楼上遥遥远望,许久叹一口气对石榴道:“难怪王爷待她不同,她果真不是寻常女子。” “奴婢更喜欢曲女史了呢。”石榴笑道。 “你是在怪我?”羽雁笑笑,“荣公子喜欢她,只有她断了念想,我才有机会。” 说着话抬脚下楼,径直往文昌阁而来。 进了书房施礼道:“看王爷如此神清气爽,属下就放心了。” 王爷嗯了一声:“是曲女史点醒了本王。” “那,王爷记属下一功,如何?”羽雁笑道。 “你怎么想到的她?”王爷搁下手中的笔看了过来。 “王爷待她不同啊。”羽雁说道,“她大骂王爷,王爷不追究,她打飞鸢惹了祸端,王爷不罚还赏,冬至那日她喝醉了,王爷吩咐属下送她回去,王爷总是替她想得周全。” 王爷挑眉:“你虽是剑客,也脱离不了女人的俗套。” “曲女史不俗套啊。”羽雁大着胆子,“刚刚属下与曲女史开个顽笑,王爷猜猜曲女史怎么说的?” 王爷听她说完,不置信问道:“她竟这样说?” 看羽雁点头,指指她道:“你如此费尽心机,是不是为了才荣?他喜欢你吗?” “喜欢啊。初二那日,属下赤着双足为公子舞剑……” “赤着双足就是喜欢你?”王爷摇头,“你剑技精湛,才荣是痴性情,在他眼里,你与他欣赏的某一幅画某一首曲子某一处风景没什么不同,你若是赤足舞剑更美,他就会让你赤足舞剑,如果是他喜爱的女子,该是尊重小心,而非放任。” 羽雁不服气看着王爷,咬牙说道:“我会让荣公子喜欢我。” “去吧。”王爷摆手。 羽雁告退走出,王爷想着她刚刚说过的话。 即便失身也不做夫人,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做方姑姑。 夜里到了岳儿该睡觉的时辰,特意到上房向王太妃问了安,绕到岳儿院子里来,进了房门,听到有人哑着嗓子在怪腔怪调唱歌: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岳儿咯咯直笑,桃夭也笑:“这不是刘公公那只八哥唱的歌吗?学得还真像。” 风荷一本正经往下唱:“水中鲤鱼跳出水,要听奴家来唱歌……” 岳儿拍着小手,桃夭笑得哎吆哎吆直叫唤。 王爷站在碧纱橱外,不由失笑。 正笑的时候,风荷迎面出来,瞧见王爷一惊,随即错开目光福身施礼,王爷说声免了,凝眸在她脸上,无喜无怒无波无澜,果真是当一切没发生过。 想要跟她说确实没发生过,她已起身向外。 风荷疾步逃到房门外,听着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王爷是不是也听到了? 修炼半日,脸上压住了,心里却压不住,自己替自己臊得慌。 尤其是想到羽雁说是她死命揪着王爷不放,她觉得依自己的脾性和酒量,极有可能那样做。 看王爷神情淡淡,想来羽雁已代为陈情,应该如她所愿,不会再提此事了。 正靠着墙捂着胸口,暗自大骂自己酒品太差的时候,鼻端飘来冷冽的薄荷香。 “你父母亲的事,本王已差人去办,你等消息就是。”他的声音清冷冷得。 她忙忙回神施礼:“奴婢多谢王爷。” “小院也一并买了。”他的口气不容置疑,“你欠着桃夭的,不如欠着本王的。” 风荷大着胆子:“奴婢还是欠着桃夭吧,奴婢愿意欠着桃夭。” “那是她多年的积蓄,若你没了差事,如何还她?”王爷质问。 看她咬着唇为难,指一指她轻斥道,“糊涂。” 风荷看他脸色发沉,不敢再反驳,忙说道:“奴婢会还的,每月的俸银……” “好。”王爷点头,“本王会吩咐方姑姑,每月俸银全部扣除。” 风荷张了张口,他已风一般旋身而走。 桃夭走出房门,看着王爷背影疑惑道:“怎么一回事?王爷好得有些过分了。” 看风荷不说话,手搭上她肩笑道:“我的银子给你留着,不想欠王爷的,随时拿去还他就是。” “本来想着每月三两俸银,还二两留一两,竟然全部扣除?” 风荷从呆怔中回过神,不满说道,“怎么也得给我留一两啊。” ...... 消息 二月二刚过,上京传来消息,皇上驾崩太子即位,举国治丧。 王爷连夜带着人马进京祭奠,王府内外一片缟素,在银安殿大殿设了灵台,上下人等照着奉祠所官员指引,按规按制按时举哀。 岳儿分外辛苦,小人儿每日一早穿上斩衰服前往银安殿,又哭又跪得折腾,夜里回来累得直打晃,身上的细皮嫩肉被粗麻布磨出一道一道的血印。 风荷与桃夭心疼不已,李姑姑也看不下去,悄悄跟王太妃求情,每日大奠的时候跪着就行了,其余时候可由小太监代替。 王太妃紧绷了脸:“你懂什么?岳儿这世子身份与他人不同,必得诚心诚意祭奠,先帝在天之灵有知,才会护佑他,护佑我们昌王府。” 桃夭暗地里抱怨:“王妃的丧礼上都是小太监替岳儿跪着的,如今这先帝远在天边,又没人看着,何必那样严厉?要是王爷在府中,定舍不得岳儿如此受苦。” 王太妃似乎话中有话,只是先帝啊新皇啊太过遥远,风荷不知宫中之事,猜不出王太妃究竟何意。 十六那日出事后,她便谨小慎微当差,尽可能不去多想,更不会多说。 便对桃夭说道:“王爷不在,王太妃说了算,我们听话就是。岳儿膝盖上垫子缝得厚些,逮着空能偷懒就偷懒,好吃好喝侍奉着,夜里将这粗麻布仔细揉搓,绵软了就不剌皮肉了。” “也只能如此了。”桃夭叹气。 折腾了近一个月,祭奠算是过去了,王府内去了缟素,却也不准披红挂彩,只是一色青灰。 三月里后苑青草长高树叶吐绿,风荷跟方姑姑告了假,回家探望母亲。 进了建昌城,长顺给车夫指路,马车驶过一重又一重的街巷,在一个巷口停住,长顺打起帘子笑说道:“这里叫做宝积巷,闹中取静,离林掌柜府上不远,王爷吩咐下来的差事,小的不敢怠慢,跑了许多处相中了这儿,曲女史瞧瞧可满意?” 风荷站在巷口向里张望,粉墙黛瓦洁净清幽,有桃枝探出墙头,枝桠间桃花含苞待放,稚嫩轻柔。 “满意。”风荷笑着点头,“多谢长顺了。” 长顺挠着头嘿嘿笑,怎么也不肯接她递过来的碎银:“王爷的吩咐,小的不敢要任何好处。” 风荷也不强求,向车夫致谢并递过两角银子,抬脚进了巷子,长顺在身后喊道:“最里头的院子。” 院子不大,进了院门绕过影壁就看到正房,风荷喊一声娘,闻樱打帘子跑了出来,曲夫人随后走出,站在石阶上笑眯眯看着她。 风荷拉住闻樱的手看向母亲:“娘喜欢这里吗?” “喜欢。”母亲点头。 “娘从早到晚都笑眯眯得。”闻樱说道,“就是辛苦些,还得自己下厨房做针线,我也学着帮忙,可手笨,总也做不好。” 风荷搂一下她:“慢慢学就是。” 上了石阶抱一下母亲,母亲拍拍她后背:“国丧期间,王府里分外辛苦吧?” 风荷说是,母亲笑看着她:“瘦了些,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母女三人猫在厨房,两个女儿择菜,母亲在灶台张罗。 风荷歪头看着母亲笑道:“娘以前没进过厨房吧?” “没进过。”母亲摇头,“进来就知道了,自己动手做的饭菜分外香甜。” 风荷问起与父亲和离之事,母亲说道:“房契,巧惠巧珍的卖身契给了他,田契归我,我的衣物和贵重首饰,他一样也没敢留,都让英雄给我送了过来。” 自己当日与王爷怎样说的,王爷便是怎样做的,风荷心中满是感激。 母亲又道:“听说是才大人亲自出面,你怎么能请得动才大人?” “我求了才婳。”风荷笑道,“娘记得吗?去年五月的时候,才婳派马车到家门前接上我到觉源寺对面的莲湖赏花,打那以后,我与她越来越好。” 闻樱在旁嗤笑一声,风荷拍一下她脑袋笑着斥道:“笑什么?” “阿姊攀上了才府大小姐做闺中蜜友,我自然为姐姐高兴。”闻樱揪着菜叶,“不过呢,我不喜欢她。” “才婳很好啊。”风荷笑道。 “是很好,居高临下得好,你若是让她不如意了,你试试她会如何。”闻樱说道。 风荷想起初一那日在碧涛庵,才婳咄咄逼人,笑说道:“谁没些毛病呢?” “闻樱也认得才府大小姐?”母亲诧异道。 闻樱忙摇头:“不认得,只是听说,我上哪儿认识那样的大人物去。” 风荷笑问:“母亲学着下厨做家务,闻樱呢?除去帮忙都做些什么?” “阿姊的书画字帖,我都拿出来了。”闻樱得意说道,“阿姊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少都在我房中。” “都给你了。”风荷看着她,“你跟着娘出来,惠姨娘没说什么?” 闻樱哼了一声,“她这些日子和巧珍比赛似的讨好爹,争着要扶正呢,那里能顾不上我。” 母亲过来慈爱看着她,突然伸出两手拍一下她脸,闻樱捂了脸嚷道:“娘两手都是面粉,真是的” 风荷指着她笑,母亲也笑,闻樱两腮挂着面粉,也笑了起来。 笑声飘满整个小院。 夜里跟闻樱商量好,风荷睡在母亲房中,母亲与她说些闲话,仔细留意隔壁动静,听闻樱发出小猫一般轻微的呼噜声,知道她睡得熟了,方提起旧事: “巧惠眼里只有英雄,从不管闻樱,闻樱打小在我跟前长大,小时候跟着我睡,大些后跟你睡,十二岁以前,她一直以为我是她的亲娘。后来巧惠看不过她跟我亲近,就嚷嚷了出来,闻樱哭了一场,生了半个月闷气,跑到我面前问我,娘以后还疼我吗?我说自然疼你,娘心里一直当你是亲闺女,跟你阿姊没什么两样,她就笑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此事?”风荷诧异问道。 “你那会儿满心里都是尹尚,在家就窝在房中读书认字,出了门就跟着他在建昌城到处游逛。”母亲叹口气,“拦都拦不住。” 风荷没说话。 母亲又道,“闻樱过了年十六,及笄后就该议亲了。她不能总跟着我一个和离的孤苦妇人,好人家不愿意跟我们结亲,她得回去,家里有爹有娘,你爹如今升了经承,在外人眼里也是好人家。” “我劝一劝。”风荷说道,“只是那丫头倔强,怕是不肯听。” “试试吧。她如今跟你那时候一样,总窝在房中读书写字,我心里有些担忧。”母亲揉揉她头发,“那会儿看你满心欢喜,那孩子也好,就由着你们了,没想到……唉,过去的事,不提了,这些日子在王府可好吗?” 风荷鼻子一酸,往母亲身旁挨近了些, “挺好的,都挺好的。” “我手里有些值钱的首饰,换了银子先还桃夭一些。”母亲拍拍她手背,“待秋收后卖了粮食再还一些,跟那孩子商量,给些利钱吧。” “好。”风荷依偎在母亲身旁,“回头我赚了银子,再给娘把卖了的首饰买回来。”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进厨房给母亲和闻樱准备早饭。 院门外有人叩击门环,迎出去开了院门,自己的爹爹曲守敬站在院门外,一脸慈祥笑看着她。 趁着她呆愣挤进院门径直向里,风荷忙追了过来:“娘和闻樱还睡着呢。” “我不找她们,我找你。”曲守敬脚下不停。 “那就进厨房说话。”风荷忙道。 进了厨房坐了下来,喝一口风荷奉上的茶,笑容更加慈祥:“风荷啊,我跟你娘是结发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愿意和离,可有才大人出面,我只能答应。如今虽说和离了,我还是惦记着她和闻樱,隔三差五过来瞧瞧她们,可闻樱这丫头不懂事,拦着我不让进院门。” “既和离了,就各自安好吧。”风荷说道。 “我和你娘是和离了,可你还是我的女儿,我还是你爹,你总不能不认爹了吧?”曲守敬看着女儿,“你是我头一个孩子,你一出生,爹看你的第一眼,心里软得跟化了一样,英雄虽说是儿子,他在爹心里的地位也超不过你去,除夕那日你回来,爹没见着你,你砸了抽屉上的铜锁拿走房契地契,爹也不曾怪你,爹只想着,大过年的,我女儿回家了,没见着爹娘,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曲守敬说得自己先感动了,抹着眼泪道:“昨夜里听说你回来了,爹一夜没有睡好,这不,一大早就过来看你。” 想到爹爹昔日对自己的疼爱纵容,风荷也有些心酸:“听说爹升了经承,女儿给爹爹贺喜。” “经承算什么。”曲守敬摆摆手破涕为笑,“这次升迁多亏了刘通判,刘通判与原来的尹通判交好,尹通判和霍大将军是亲家,这仕途啊,是大好前景一片光明。” 风荷不知该说什么,只哦了一声。 曲守敬又道:“上月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尹通判从上京传回消息,说是新皇自小体弱没有子嗣,先帝没别的儿子也没别的兄弟,今上大限之后,你猜猜谁会登基?” 看风荷摇头,曲守敬道:“你人在王府,这些消息就该多打听些。爹可告诉你,若新皇无嗣,将来只能从先帝的堂侄中择人承继大统,这人选有三位,昌献王即是其中之一。 ” 风荷一时有些发懵:“昌献王不就是……” “对啊,就是昌王府那位王爷,他在这三位中名声最不好,不过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曲守敬语重心长,“风荷啊,听说昌王世子离不开你,这简直就是天赐的良机,你借此多亲近王爷,做不了夫人做个宠姬也好,从潜邸跟进宫的人,少说也得封个嫔位。风荷啊,你若成了帝王妃嫔,再诞下龙子龙女,那就是光宗耀祖泽被后人的功德,到时候闻樱何愁嫁个好人家,英雄何愁加官进爵,你小时候,就有算命先生说你是娘娘命……” 曲守敬红光满面憧憬着,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溅到了风荷脸上。 …… ※※※※※※※※※※※※※※※※※※※※ 改了名后觉得《女史》两个字好像缺半口气,所以改成了《女史上位记》,再求个漂亮封面,不折腾文名文案了,专心把文写好~~ 谢谢亲们体谅我,么么哒~~ 担忧 “另外两位王爷是谁?”风荷打断曲守敬滔滔不绝,蹙眉问道。 曲守敬喝两口茶润了润喉:“另外两位跟咱们没关系,不用去管,你只要抓住眼前这位……” “你怎么来了?”闻樱倚着门框,冷眼看着曲守敬。 “爹来看看你们。”曲守敬笑眯眯得,“爹想念你们,爹的两个娇女儿……” “我们搬来一个多月了,没见你来过。”闻樱哼了一声。 曲守敬看一眼风荷,风荷面无表情在思忖着什么。 “爹倒是想来,怕你娘不让。”曲守敬又看向闻樱,唤一声风荷道,“王府里这事,也想着点儿你妹妹,日后进了宫,姊妹两个好有个照应。” “进宫?进什么宫?”闻樱奇怪问道。 “爹,我心里烦乱,你先回去吧。”风荷站起身。 “也是,若碰上你娘,彼此尴尬。”曲守敬隔窗瞄一眼正房:“爹叮嘱你的事,可要记在心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就算进宫不成,你也是王府里的夫人,亏不了。” “回吧回吧。”闻樱过来摇一下椅子。 曲守敬无奈站起身:“你这丫头,怎么如此对待亲爹?还是你阿姊懂事,还敬我一盏茶喝。” “爹……”闻樱声音拉得长长的叫他一声,“请问爹爹,女儿今年多大了?属什么的?” “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曲守敬掐手指头数着,“你阿姊属兔,她五岁的时候,巧惠怀了你,六岁的时候,你出生,你十六了,属猴的。” 闻樱推着他向外:“曲大人这户房经承,算数就是算得好,自己女儿的岁数和属相,还得推算推算。” 曲守敬讪讪得笑:“十六了,该说亲了,去年那林玉兰闹脾气,也没给你及笄礼。” “谁说没有?”闻樱推着他到了院门外,“我的及笄礼热闹着呢,可惜你没看到,你带着惠姨娘去石城县讨好刘通判去了。听说你最近去石城县更勤了,刘通判那寡居的姐姐,要再醮了吧?刘通判比你大,他姐姐就更大了,大多少岁?” “别胡说。”曲守敬回身指她,一手指戳在门扇板上,疼得龇牙咧嘴,甩着手自言自语,“也就大三岁,妻大三抱金砖,刚刚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甚是有滋味,只是那巧惠刁泼,一心巴望着扶正,只怕又得一通闹。对了,英娥甚有手段,让英娥对付她。” 想到英娥为自己镇着后宅,不由喜上眉梢,边走边唱:“丹心镇国扶君王,社稷安康,天子从来重老臣,为子孝亲臣奉君,皇图永固民安乐,但愿我主万万春。” 唱着回头看向紧闭的门扉,摇头晃脑来一段对白:老夫乔玄,字嵩山,乃江东人也,吴候驾前为臣,官居太尉。夫人姜氏,所生二女,长女大乔,配于孙策,次女小乔,许配周郎…… 闻樱隔墙听得清楚,吐吐舌头呃了一声,做个呕吐的架势。 进门问风荷:“阿姊,爹说什么进宫,又唱《甘露寺》,甘露寺里乔玄不是国丈吗?” “不用管他。”风荷摆摆手,依然蹙着眉尖。 “想什么呢?”闻樱帮她张罗着饭菜,笑问道。 “如果传言属实,进京治丧岂不是很危险?”风荷自语说道。 她刚看过《三国志》,其中二宫并阙的故事,此时想起,犹是惊心动魄。 “阿姊既回来了,不去瞧瞧荣公子吗?”闻樱问道。 “府衙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风荷轻描淡写。 “阿姊若想去,到门外说一声,谁敢不给通报?荣公子也不会不见。”闻樱说道。 “只要各自安好,又何必一定相见?”风荷笑笑。 傍晚回到王府,岳儿瞧见她跑过来仰脸看着她笑:“娘,岳儿没哭。” 风荷弯腰抱起他来,笑说道:“岳儿长大了。” 岳儿趴在她怀中吸一吸鼻子:“这会儿又想哭了。” 忙拍着小人儿后背安抚,抱他坐在膝头,拿过包袱打开来,是一大包洁白细嫩的金溪藕丝糖,喂一颗在他嘴里,岳儿嚼着笑了起来:“又脆又甜。” 桃夭拈一颗放在嘴里呀了一声:“甜而不腻,脆香酥软,太好吃了。” “特意去一家店铺里寻来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掌柜娘子是金溪人,回娘家就会带一些过来,若带的少还不肯卖。”风荷笑道,“上两回过去问,就没有,这次凑巧了,岳儿有口福。”说着话觑着桃夭,“别只顾着自己吃啊,别人呢?” 桃夭又拈一颗,笑着出门喊人:“都进来,进来吃藕丝糖。” 春夏秋冬四婢笑嘻嘻进来,吃着糖叽叽喳喳说话。 风荷对冬康道:“院子里杂役婆子也都分些,还有院门外值守的小太监。” “桃夭贪吃。”岳儿伸出三个手指头,“三颗了。” 桃夭哎呀一声,翻白眼道,“小器鬼。”说着话又拿一颗,“就吃就吃。”嚼着笑问道,“刘公公和方姑姑可有?” 风荷笑道:“有,大包是咱们院子里的,另外包了几小包,刘公公方姑姑武大人郑司官胡婆子长生姐姐,良将军……” 她有意将良将军放在最后,桃夭嗤了一声:“怎么还有他的?” “去往上京的人可有消息?”风荷问道。 桃夭摇头:“每日早晚都去上房那边打听,说是没有消息。” “打听什么呢?惦记着谁呢?”风荷瞧着她笑。 桃夭嚷了起来:“就是打听打听,我惦记王爷,不行吗?” “怎么急了?”风荷笑道。 腊月里和正月里,桃夭常和良霄见面,见了面说说笑笑的,回来也常提起,良霄说这个了,良霄说那个了,良霄成亲的时候十九,是她进王府之前的事,那会儿她才十二。 风荷又帮着良霄送过几次礼品,都是些小东西,胭脂啊水粉啊珠钗啊,每次都跟桃夭说是她送的。 正月十五送珠钗的时候说了实话:“良将军给的,要吗?” 桃夭咬着唇没说话,风荷手缩了回来:“不要我就还给他,前几次那些也是他送的,一起还回去吧,就怕良将军伤心,不过长痛不如短痛……” 桃夭劈手夺了过去:“不要白不要。” 头一次做媒就快要促成一桩姻缘,心里有些得意,风荷看着桃夭红扑扑的脸,开怀得笑。 “岳儿也想父王。”小人儿靠在怀中,砸吧着嘴说道。 风荷想起爹爹的话,再笑不出来。 储君的人选有三位,自然存在纷争,消息既传到建昌,极有可能已是天下皆知,那两位王爷是何等样人,朝中文武各自倾向于那位王爷,新皇又做如何想,仔细一想,王爷此次进京,步步皆是荆棘。 风荷对天下局势生了好奇,可叹文昌阁中只有前朝的史书,关于本朝朝堂和皇族,一字皆无。 拿一本上京风物志到司官厅入册,郑司官正摇头晃脑读诗,湾湾苔径引青松,苍石坛高进晚风。方响乱敲云影里,琵琶高映水声中…… 郑司官掌管着文昌阁,阁中书籍几乎看遍,学问高知识多,风荷笑道:“新皇登基那日,咱们王府都那样大排场,不知上京皇宫里又是怎样的气势?” “那自然是气势浩大声威动天。”郑司官笑道,“可惜老夫没见过,就连典仪正也是纸上谈兵,他也见不着。等王爷一行回府,仔细问问良将军。” “那,咱们的皇上又是怎样的人?”风荷笑道,“高高在上九五至尊,十分令人好奇。” “新皇嘛,老夫知道一些。”郑司官向外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咱们王爷的祖父昌邑王与当今皇上的皇祖父肃宗皇帝乃是至亲手足,肃宗皇帝娶了姑舅表妹为后,皇后生了仁宗皇帝,其余妃嫔生了几位公主,没有别的皇子,仁宗皇帝膝下呢,连公主都没有,只得太子一位皇子,太子体弱多病,从小捧着长到成年,太子妃你知道是谁?就是咱们王太妃的亲侄女,姓叶名绮萝,名动上京的绝色美人,小时候常来咱们王府,与咱们王爷是青梅竹马,可惜啊,太子横刀夺爱。”郑司官摇头叹息,“太子虽爱美人,可东宫许多妃妾,都生不出孩子,都以为新皇登基排场巨大,可谁又知道新皇是走着登基呢还是抬着登基,新皇没有子嗣难立储君,又有传言说寿命不过三十,如今已是二十九,唉,国运艰难国祚危矣……” 郑司官一席话,言说皇族三代,风荷一时间难以理顺,只将郑司官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又问道:“若是没有皇嗣,以后谁来做皇帝?” 郑司官忙忙摆手:“没到那一日,不敢乱说。妄议国政可是死罪。” 说着话比个手刀在颈间,嘴里咔嚓一声响。 风荷忙道:“是我好奇多嘴,郑大人勿怪。” 郑司官捋着胡子笑道:“如果是宫里的女史,还得老夫向你请教,咱们王府里的女史嘛,不用知道那样多。” 风荷忙福身告退。 出了司官厅,经过王爷书房时顿住了脚步。 门窗大开,难不成王爷回来了? 站在窗外往里看,就见大江大河正在拂尘,笑说道:“以为王爷回来了,原来是你们在洒扫。” “本王确实回来了。”身后有人说道。 一转身,王爷负手立着,头戴白色翼善冠,身穿素色团龙袍,气定神闲看着她。 风荷脸上不觉浮起惊喜之色。 ※※※※※※※※※※※※※※※※※※※※ 昨天忘放存稿箱了~刚爬起来~原谅我~ 明天请假不更,后天更~~么么哒~~ 害喜 惊喜着福下身去:“奴婢给王爷见礼。” “怎么?看到本王归来, 曲女史挺高兴?”王爷看着她。 “王爷能平安归来, 奴婢自然高兴。”风荷笑道。 “平安归来?这么说,你觉得本王这次出门不平安?”王爷问道。 风荷想了想:“前几日奴婢回了趟建昌, 听到一些传言, 是以奴婢担心王爷的安危。” “储君的传言吗?”王爷一声嗤笑,“传言都到了建昌?难怪本王被一路追杀,险境不断。” 风荷心中一跳,抬头看着他, 好端端的,松一口气又施礼道:“奴婢的母亲安好, 那所院子清净,奴婢谢过王爷。” 王爷点点头:“对本王来说, 只是小事一桩, 用不着谢。” “于王爷是小事,于奴婢则是天大的事, 奴婢感激涕零。”风荷再次施礼。 王爷嗯了一声,抬脚进了书房,大江大河悄无声息退了出来。 风荷起身欲走,里面传出王爷的吩咐:“请曲女史进来。” 忐忑着进去, 王爷说一声坐,她拘谨坐在窗下,王爷问道:“怎样的传言?说给本王听听。” “其实也就几句。”风荷斟酌着转述父亲的话, 关于三位王爷中, 昌献王名声最差之言自然省略。 “这话谁跟你说的?”王爷看着她。 风荷没说话, 再怎么也是自己的爹,不能出卖。 “曲经承说的?”王爷手指瞧着桌面,“曲经承与刘通判交好,刘通判与原来的尹通判,如今的户部尹侍郎是故旧,尹侍郎与霍大将军是亲家,这消息,是霍大将军有意放出来的。” 这下风荷不敢说话了。 “皇上三位堂兄弟中,本王名声最差。”王爷看着她,“这样的话,曲经承可说过?” 风荷摇摇头,王爷又道:“曲经承有没有说,让你借着世子攀住本王,将来跟着进宫为妃为嫔?” “王爷是不是在奴婢家中安插了探子?”风荷讶异道。 “人之常情,还用得着探子?”王爷睨着她,“你以为,都像你那么笨?又笨又好奇,这几日你有没有在文昌阁中找有关朝堂的书?有没有暗中打听皇上的事?” 说着话敛眸沉吟:“找谁打听呢?郑司官那个书虫?” 风荷如坐针毡,舌头打了结一般,结结巴巴问道:“王,王爷,王爷都听到了?王爷恕罪……” 王爷皱眉看着她没说话,她忙站起来福身下去:“奴婢确实好奇,同时也忧心王爷安危。” “郑司官唠唠叨叨,本王才懒得听。”王爷摆摆手:“回去吧。” 风荷忙忙告退。 隔窗看着她狼狈逃走,王爷忍不住挑了唇笑,一笑牵动后背伤口,咧着嘴轻嘶一声,唤声大山问道:“可都安顿好了?” “良将军和羽雁夫人送到良将军府上养伤,王城已加强警戒,许出不许进,严查闲杂人等。”大山回道。 王爷嗯了一声,“再派专人去庐山采石耳,定时定量送进宫去,为皇上滋补龙体。” 吩咐过提笔写信,手腕一用力,疼得又嘶一声。 “血。”大山一声惊呼,“王爷后背上伤口冒出血来了。” “大惊小怪。”王爷扔下笔皱眉斥道,“找武大人前来就是。” 武大人进来拆了白布上药,瞧着狰狞的伤口摇头道:“王爷这旧伤加上新伤,以后阴天下雨要受罪了,还是少喝酒……” “啰嗦。”王爷骂一声,额头冷汗冒了出来。 大山在旁边抹着眼泪:“打起来的时候,有良将军,有羽雁夫人,还有那么多高手,王爷非要和他们一起拼杀,倒让我们这些下人躲在后面……” “闭嘴。”王爷拧眉斥道,“一群饭桶不躲在后面,还冲锋在前不成?” “谁赢了?”武大人忙问,“良将军和羽雁夫人伤得可不轻。” “废话。”王爷一声嗤笑,“本王从未输过。” “我们的人好几个受了重伤,可对方……”大山发出咔擦一声,“全军覆没。” …… 回到院中,岳儿捧着一个银盅跑过来跟她献宝。 风荷蹲下身笑问:“哪来的?” 岳儿旋开盖子得意说道:“父王给的。” 小手伸进去拿出几粒果荚,外皮是黄色的,上面凹凸不平,形状也奇怪,像个小葫芦。 “这是什么?”风荷呀了一声,“十分稀罕。” 小手用力捏住,随着一声脆响,蹦出来两颗红豆子。 “大山让长顺拿进来给岳儿的,说是很南很南隔着大海的地方来的,叫什么苏禄国,这个果子呢,叫长生果。”桃夭笑道,“跟长生姐姐同名,特意叫了她过来瞧瞧稀奇,一堆人围着都想尝尝,小人儿不肯,说要等他娘回来。” 风荷就笑,岳儿掌心捂在她嘴上:“娘,吃。” 风荷嚼着说声真香,岳儿又给桃夭剥一颗,桃夭揉着他头顶笑:“这还差不多。” “其他人,每人一颗。”岳儿挺着小肚子发号施令。 “好唻。”桃夭夸张答应着,“奴婢谨遵王世子吩咐。” 岳儿嗯了一声:“桃夭差事办得好,有赏,想吃几颗吃几颗。”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声中长生走了进来:“跟我同名的果子,我还得仔细瞧瞧。” 长生自从进了岳儿的小厨房,每日里埋头食材之中,变着花样给岳儿做好吃的,俨然一副大厨架势,拈起一粒仔细瞧着说道:“这苏禄国来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可得小心些,我成亲前有一年,老王爷带回来一袋子番薯,有一个小丫头刚吃两口,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没救过来。”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停止咀嚼,惊恐看着长生,长生忙道:“因人而异,那番薯我吃了一整个,就没事。”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干呕,众人闻声看过去,风荷紧捂着嘴冲了出去。 “喝水,赶紧灌水。”长生喊道。 桃夭有些慌:“快,去良医所找人来。” 咚得一声,岳儿将银盅扔在地上,长生果滚了满地,岳儿喊道:“有毒。” 春夏秋冬四婢看了这个看那个,福春说道:“很香啊,很好吃。” 说着话蹲下地上捡拾,其他三婢也赶紧帮忙。 忙乱中风荷回来了,捂着肚子坐在榻上,有气无力说道:“不一定是果子的事,突然就干呕,吐了一阵,这会儿好多了。” 桃夭忙递过茶盏:“先大口喝水,良医所的人一会儿就来。” 风荷有气无力说道,“这一吐耗尽了力气,我睡会儿去。” “睡去吧,给你熬些热粥,睡醒了喝。”桃夭忙说道。 冬康过来扶风荷站起身,长生指指她:“瞧瞧,脸都黄了,粥里得搁些红枣,刚刚那架势,我想起了我害喜的时候,那时候天天吐顿顿吐,真是生不如死。” 风荷身子一晃,攥紧了冬康手臂。 回到房中哪里还能睡着,蜷了身子靠坐着,掐着手指头算日子,正月十六到如今已快两个月,二月中旬没来月信,难不成…… 额头一下一下磕在膝盖上,时至今日,关于那日酒后的事,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打定了主意当做没发生过,看到王爷也老着脸皮跟没事人似的,若是有了身孕,又该怎么办? 堕胎,她咬着牙。 门外一声低唤,娘。 扭头一瞧,岳儿从门外探进小脑袋,看她醒着,小身子也探了进来,手里抱着银盅,跑到床前说道:“银盅留着,长生果扔了。” 风荷摸着他头顶说一声乖,手抚上肚腹,堕胎?怎么舍得? “让你娘睡会儿。”桃夭进来抱走了岳儿。 不堕胎?孩子没爹。 没爹就没爹,孩子跟娘姓林。 若是肚子大起来,王府也没法呆了,回家去,去金溪拜师学做藕丝糖,卖藕丝糖。 熬到舅父回来,向舅父求助。 心思辗转中,听到康冬在门外说道:“福春姐姐,王爷一回来,府里的姐姐们都变漂亮了。” 福春压低声音说道,“府里有那么几个人,心思总围着王爷转,可有康夫人镇着,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如今不一样了,有传言说王爷要做皇上,都拼了命得装扮,以引起王爷注意,巴望着日后跟着进宫为妃为嫔,飞上枝头变凤凰。” “檀心姐姐都特意装扮了呢。”康冬说道,“就咱们院子里这几个人,还是老样子。” “曲女史和桃夭姐姐都没有巴结亲近王爷,我们也跟着老老实实当差,过年的时候我们院子里这些人赏银最多,我觉着,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最实在。”安秋笑道。 禧夏不以为然道:“光有心思也不成,还得有那份姿色。” 风荷滑倒身子躺下去,听着四婢的谈话心想,四婢中,禧夏最好看,也最爱打扮。 这时候良医所派了郎中过来,忙紧闭了两眼装睡,康冬要叫醒她的时候,桃夭忙拦住了,“睡得正香呢,别扰她了。” 又客气对郎中笑道,“先生喝口茶等等可好?” “王城里最近病患甚多,得赶紧回去。”郎中笑道,“好好睡一觉,醒了也许就好了,若是还不好,我再来。” 万不能让郎中把脉,风荷暗地里咬着牙。 再去文昌阁的时候,专挑医书看。 这日,武大人寻找《千金要方》,沿着梯子上下登攀,反复几回遍寻不见,想起去岁那本《洗冤集录》,下楼梯直奔司官厅,对郑司官道:“借书的簿册呢,我瞧瞧。” 郑司官递了过来,武大人瞧了一瞧笑道:“好家伙,真是曲女史借走了,最近借的都是医书,还都是妇科,千金方借走好几日了。” 说着话扔下簿册跑出来喊大川:“到寝门那儿找个小太监,给曲女史传个话,将那本千金方拿出来,我有要紧的方子要查看,快去快去。” 大川答应着去了,武大人搓着手道:“薛长史的儿媳怀着身孕,吃长生果吃多了,呕吐不止,吐得厥了过去,等着开方呢,曲女史可真是,一个姑娘家,看什么妇科。” “你学艺不精,记不住方子,还不准许旁人看书吗?”书房内传出一个声音。 武大人不敢说话,只嘴唇动着,在心里小声为自己分辩。 正擦汗的时候,远远望见风荷拿着书匆匆而来,忙跑下石阶迎过去笑问道:“听说曲女史那日吃过长生果也吐了,可能跟我详细说说症状?” 风荷窘迫难言,武大人又道:“薛长史的儿媳吃了长生果后呕吐不止动了胎气,她肚子里可是薛长史府上长孙,阖府上下乱作一团。” 风荷一听事关孕妇,忙说道:“我吃下去两颗后呕吐不止,直到吐出酸水才作罢,后来喝了许多水,踏实睡了一觉,就没事了。” “多谢曲女史。”武大人一把夺过书,向外跑去。 风荷咬着唇,就听头顶一声嗤笑。 抬头看去,王爷站在石阶上睨着她:“呕吐?酸水?千金方?曲女史怎么了?病了?” ※※※※※※※※※※※※※※※※※※※※ 备注: 苏禄,菲律宾古称。 长生果,应该是花生~ 规矩 风荷惊得后退一步, 稳了稳心神说道:“这长生果不是谁都能吃的, 听说府里还有人吃番薯吃死的呢。” “可请郎中把过脉?”王爷依然在笑。 “不用把脉。”风荷又后退一步,“早就好了。” 王爷笑容放大, 对她伸手道:“过来, 本王对脉相略知一二,这会儿就给你把脉开方。” “岳儿院子里有很多事,奴婢很忙,奴婢得回去了。”风荷福身告退, 飞一般拂过花木跨过流水,冲出了月洞门。 “还真是笨。”王爷忍不住笑出了声。 “还是头一回听到王爷的笑声。”郑司官从司官厅探出头来。 王爷轻咳一声, 转身进书房去了。 早起的时候,岳儿跟桃夭告状:“娘不抱岳儿。” 桃夭抱起他点一下鼻头:“你娘那日吃长生果吐得厉害, 从那日起就有气无力, 让她缓缓,力气回来了再抱你。” “看郎中。”岳儿说道。 “你娘不让啊, 非要自己看医书调理。”桃夭无奈道。 看到风荷拿着衣裳进来,笑道:“告你状呢。” 风荷忙过来圈住他小身子笑道:“这样抱能行,抱起来不行,胳膊疼。” “疼几日?”岳儿靠在她怀中。 风荷愣住了, 书上说五月显怀,如今已是两月,也就是说, 三个月后, 就不得不离开王府了。 紧抱着岳儿心想, 这三个月要让岳儿多亲近王爷多亲近桃夭,试着与别的人亲近,让他多开口说话,逐渐能远离了自己才是。 扭头看向桃夭,自己离开前,她得有了归宿才行。 帮岳儿穿着衣裳问道:“这几日可见着良将军了?” “没有。”桃夭噘了嘴,“没见着人影,连句话都没有。” “你去他家里瞧瞧。”风荷说道。 “不去。”桃夭扭了手,“他既不来,我也不去。” 王爷平安归来,可不见羽雁和石榴,也没在文昌阁遇见过良霄,难道他们在路途中遭遇了危险? “你心里就不惦记?”风荷琢磨着问道,“良将军出远门回来,许是水土不服病了呢,他是武将,又或许跟人动刀动枪,受伤了呢?” “说什么呢。”桃夭有些不高兴,“大白日的,可不能这样咒他。” “怎么是咒他呢?”风荷看着她,“你想想啊,若是人好好的,离开这么多日了,回来怎么也得见你一面,去了上京怎么也得带些稀罕的物事给你……” “我去。”桃夭有些慌,白了一张脸,嘴唇轻轻抖颤。 “那就去吧。”风荷忙道,“早膳后就去。” 早膳后桃夭刚要动身去求方姑姑,石榴笑着进来了。 两月不见,石榴瘦了些,脸色也有些苍白,桃夭忙问道:“怎么瘦了?病了吗?” 石榴摇头:“好着呢,就是路上有些奔波。” “怎么不见羽雁夫人?”风荷问道。 “这就能见着了。”石榴笑道,“羽雁夫人一路上水土不服,没到建昌就病倒了,这会儿在良将军府中养病呢。” 桃夭跳了起来:“谁的府中?” “是王爷的命令,说是王府内宅人多眼杂,不利于将养,良将军府上清净。”石榴笑看着她,“桃夭姑娘放心,羽雁夫人住在客院,和良将军见不着面,见着了也不会有什么,她可是王爷的夫人,良将军可是规规矩矩,当菩萨一样供着呢。” “我正打算过去瞧瞧呢。”桃夭起身,“走吧。” 石榴伸臂拦住了:“不急,今日让曲女史先过去,桃夭姑娘改日再去。” 桃夭跺着脚:“良霄呢?他怎么样了?” “好好的。”石榴捂唇笑道,“如今春暖花开,良将军忙着在校场练兵,那几个玉面将军啊,都黑成一团了。” 桃夭通红了脸,风荷想起王爷说过的话,脸白的都是偷懒的,本王让良霄将他们一个个练成黑炭,忍不住笑。 桃夭白她一眼,风荷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不想见羽雁夫人,想到她就生气,见到石榴姑娘,我也高兴不起来。” 石榴一愣,去上京前还客客气气的,如今怎么翻了脸? “你带着桃夭过去吧。”风荷扭脸看着桃夭,“这会儿就去,方姑姑那儿,我去说。” 桃夭跟着石榴走了,风荷敛眸想着心思。 正月十六那日,若不是羽雁和桃夭设套,她也不会进了王爷的寝殿,以致喝多了酒有了身孕。 她越想,越觉得那主仆二人可气。 又因那羽雁狡诈,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是以不去见她。 出一会儿神,问岳儿道:“娘去找方姑姑说几句话,让福春她们陪着你,可好?” “好。”岳儿坐在地上,手中团着一团泥巴正玩儿兴起,那泥巴是王爷带着去后苑挖了泥土,和了水装在盆中,说是让岳儿随意捏,捏得好了带到景德城磁窑里去烧。 嘱咐福春玩儿够了洗干净小手,出来过小角门经过钻山游廊,杏花瞧见她小跑步过来,低声说道:“禧夏姐姐在发间戴花,让康夫人瞧见了,这会儿正在房里跪着呢。” 风荷一惊,拔脚就往外跑,想着找方姑姑去。 三间厅那儿王爷迎面而来,喝一声站住,问她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禧夏。”风荷喘吁吁说道,“我们院子里的小丫头,戴花坏了规矩,王太妃要罚她呢。” “该罚。”王爷哼了一声。 “她年纪小,孩子心性,不见得跟别人一样,是为了戴花勾引王爷。”风荷又跑了起来,“我找方姑姑去。” “不用找方姑姑。”王爷挑眉,“本王瞧瞧去。” 说着话迈步往里,走几步回头朝她招手:“你也跟着。” 风荷正想跟着呢,忙跟在他身后上了石阶。 王爷摆手阻止小红打帘子,站在门外轻声对风荷道:“听听看。” 禧夏跪着,面前扔一窜粉嫩的海棠花,王太妃咬牙骂道:“国丧期间,你戴花狐媚谁呢?我的王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不只是她。”康夫人慢悠悠说道,“王爷这一回来,好多人都开始不安分,明面上照着规矩素净装扮,可都在细微处下功夫,胭脂啊水粉啊珠钗啊身上戴的香啊,一个个妖精似的,没事就去后苑转悠,巴望着能得了王爷青眼。” “这还了得。”王太妃用力拍着椅子扶手,“将这些人都叫到院子里来,让她们看着这贱婢挨板子,打死了算,倒要瞧瞧日后谁还敢狐媚祸主。” “奴婢知道都是那些人,这就叫人去。”就听李姑姑轻笑道,“太妃,依奴婢看,也不必非得是那几个人,府里大大小小的丫头都叫过来瞧着,以后就都老实了。” “是个主意。”王太妃嗯了一声,“都叫来。” 里面有人掀起帘子,李姑姑笑着走了出来。 瞧见王爷倒吸一口凉气,笑容僵在脸上,怔怔站着发呆。 张张口想要提醒太妃,王爷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她忙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先将这贱婢弄出去。”就听王太妃在房中说道,“瞧见她我就来气,我一辈子最恨这些狐媚子,仗着一张脸,想方设法勾引主子。” “还不滚出去?”康夫人斥骂一声。 又听她呀了一声,“竟晕死过去了,来人,快将这贱婢拖出去。” “是让本王给你拖人吗?”王爷昂然而进。 康夫人一窒,王爷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细微处下功夫?你若不说,本王倒不曾留意,今日便仔细瞧瞧。” 康夫人求助看向太妃,太妃虎着脸没说话。 王爷打量着她,伸手拔一拨发间银钗,“合规矩。”又拨一拨白珠耳坠子,“合规矩。”目光沿着脖颈向下,“衣裳,合规矩。”说话间伸手一拽,拽下她腰间香囊,凑在鼻端嗅了嗅,“这个,似乎不合规矩。” 康夫人白了脸,王爷将香囊呈到太妃面前,恭敬说道:“母妃,这是催情的依兰香,该怎么处置,还请母妃定夺。” “是我给她的。”太妃声音高而尖锐,“自打去年夏日回到府中,你从未去过她院子里,成何体统。” “之前对羽雁新鲜。”王爷一本正经说道,“如今新鲜劲儿刚过,又逢国丧,国丧期间皇上都不肯行房,儿子哪里敢犯忌讳?皇上正愁逮不着儿子的错处呢。再说了,母妃给她这香也不合规矩,让下人们知道了,母妃的威严何在?” 王太妃紧咬了牙:“你还想罚我不成?” “儿子不敢。”王爷更加恭敬,“既不能行房,无论谁有什么心思,都是白费心机,由着她们去吧。母妃若要责罚,康氏也得一并领罚。” 康夫人抖颤着跪了下去,哀声唤着太妃。 “既有王爷开口,此事暂不追究。”王太妃哼了一声,“只是瞻儿,听说你派人去庐山给皇上采石耳,你为何要如此做?” “前朝的事,母妃就不必过问了。”王爷的声音陡然发沉,指指康夫人道:“康氏掌家不公,若母妃过问前朝,本王势必整肃内宅。” “好好好。”王太妃连说几个好字,咬牙道,“我乏了,你告退吧。” 王爷昂然而出,迈步下石阶过游廊,进了小角门。 王太妃起身进了碧纱橱,轻声唤康夫人:“你进来。” 康夫人忙爬起来小跑步进去,爬到榻上跪在太妃身后,伸手为她揉捏肩膀。 太妃猛然转身,两眼冒出凶光,手里牙杖照着她手指一下一下刺进去,恶声恶气骂道:“贱人,给了你催情香都不能得王爷眷顾,还因妒心屡进谗言,害得我在下人面前没脸。” 咒骂着连刺许多下,康夫人疼得不住吸气,却不敢哭更不敢出声,闭了眼苦苦忍耐,太妃发泄过后脸色缓和了些:“等着吧,进了宫给你个妃位,能生下一儿半女就是贵妃,死后追封你做皇后,你也能光宗耀祖。” 康夫人从榻上滚倒下去,趴在太妃脚下不住叩头,“多谢太妃。”听不到回答,忙仰起脸察言观色,又叩头道,“私下里,奴婢也该改称太后了。” 太妃嗬嗬嗬笑了起来,弯腰扶起她,满脸慈爱说道:“你虽然不会迷惑男人,倒会讨好哀家,来,哀家瞧瞧,手可疼吗?” 攥住她的手关切瞧着她的手指:“精于推拿的一双巧手,可别给扎坏了。” 康夫人受宠若惊,眼泪大滴大滴掉落下来。 把脉 风荷张罗着找人抬了禧夏回到院子里, 看她牙关紧咬双目紧闭, 忙唤康冬道:“去请司药的中官过来。” 窗外有人说道:“她这是吓的,针灸才能醒, 还是请郎中吧。” 风荷一扭头, 王爷闲闲站在窗边,正向里张望。 给康冬点头示意,康冬答应着急忙出了院门。 许是知道王爷在,武大人竟颠颠赶了过来。 给禧夏施过针, 她幽幽醒转,瞧见风荷哇一声哭了起来:“是康夫人房里的彩平姐姐, 她拿着一窜海棠花,给我别在发间, 夸我好看, 我心中高兴,想着戴一小会儿就摘下来, 不想迎面撞上康夫人,康夫人揪着我进了上房,跟太妃说要清一清后宅的脏污之气,杀鸡给猴看。” 风荷忙道:“别哭了, 没事了,咱们禧夏好命,正好王爷来了, 有王爷替你做主, 太妃已经免了你的责罚。” 说着话扭头看一眼窗外王爷的背影, 怎么还没走? 武大人看禧夏好转,开了安神的药方并吩咐了医嘱后起身告辞,风荷忙唤安秋陪着禧夏,自己跟出来恭送武大人。 经过廊下时,忽听王爷说声等等,几步来到她面前吩咐武大人道:“给她也把把脉。” 风荷下意识缩回手去,拼命背在身后。 “你可见过羽雁了?”王爷皱眉看着她。 风荷摇头:“奴婢不想见她。” 王爷猛得伸手,一把揪住她衣袖将她拖了过来,钳住她手臂送在武大人面前:“给她把脉。” “不要。”风荷挣扎着。 王爷手下用力,瞪一眼武大人。 武大人忙打开药箱拿出小迎枕,一手托着迎枕,一手搭上风荷脉搏,风荷死命挣了几下挣脱不开,屏住呼吸怒瞪着王爷心想,就算你知道了,我也不会做你的夫人,不会进你这乌七八糟的内宅,康夫人持家不公,还不是不了了之? 武大人把着脉摇头:“曲女史的月信,可准吗?” 风荷没说话,武大人笑道:“在郎中面前,可不能讳疾忌医。” “两个月没来了。”风荷低着头,蚊子哼哼一般说道。 王爷脸上浮起惊疑,钳在她手臂上的手陡然松开。 武大人的身子跟着往下一沉,单膝跪到地上,继续凝神把脉。 “难道,有什么不好吗?”风荷看着武大人沉重的脸色,忐忑问道。她的意思是,可是腹中孩子有什么不好? 王爷凝眸看着她,脸色阴晴不定。 “上一次来过月信之后,曲女史可有郁结难解之事?”武大人沉吟问道。 风荷忙道:“前一阵子家中不怎么太平,心中确实郁结难解。” “这就对了。”武大人缓和了脸色,“曲女史因心中郁结,以致腹中淤血难出,吃几副活血化瘀的药就好了。” 风荷怔忪半晌,长长吁一口气。 王爷敛了眼眸中的厉色,也缓缓松一口气。 武大人看一眼王爷,似乎在问王爷怎么知道曲女史生了病,曲女史的月信之事,难道会跟王爷去说? “看本王做什么?还不滚去开方?”王爷不耐烦骂道。 武大人背起药箱小跑步走了。 风荷身子一缩,抬脚就要溜走。 “本王没让你走。”王爷一错身,挡住她的去路。 风荷低垂着头,想着这些日子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想想看过的妇科医书,想想悄悄给自己吃的安胎药,她还看过卜卦的书,推测过孩子是男是女,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恨不能脚下裂开个地缝,好一头钻进去,再也不用见人。 王爷眯眼欣赏着她的窘态,唇角一扬说道:“正月十六那日,羽雁跟本王禀报说,与曲女史开了个顽笑,曲女史信以为真。本王以为你过几日就想明白了,又或者羽雁早跟你说明白了,没想到你糊涂至今日,昨日听到你又是呕吐又是酸水又是千金方,吩咐羽雁跟你说个清楚,谁知你竟不肯去见她。” 王爷的话音里带着笑意,风荷头垂得更低,王爷笑笑:“曲女史这些日子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本王十分感兴趣,趁着这会儿闲来无事,跟本王说来听听。” “王爷想让奴婢说什么?”风荷羞愤不已,“王爷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猜到,那王爷倒是猜猜看,奴婢先是误以为自己酒后失德,又误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心里是何感受,难不成暗地里高兴吗?” “换做别人就会高兴。”王爷说道,“如今非常时期,挨不着本王边儿的,都想方设法引本王注意,你可倒好,以为有了身孕,也没想过跟本王去说?” 风荷垂头不语。 “说你又笨又糊涂,一点儿也不冤枉你。”王爷指指她:“别人都在本王这儿算计得失,你倒好,忧心本王的安危。” “那是奴婢有心,可王爷呢?”风荷低垂着头诘问道:“王爷明明知情,故意不告诉奴婢,有意看奴婢的笑话。”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吸一吸鼻子说道:“奴婢这些日子里就好受吗?老着一张脸皮装得没事人似的,心里羞臊得恨不能死去。” “行了。”王爷不笑了,“本王也不是有意看你的笑话。” 风荷眼泪滴落下来,王爷一惊,有些无奈说道:“是你太过轻信,太过好骗。” “奴婢也不是傻子。”风荷手背狠狠擦着脸,“那日奴婢醒来后,腰膝酸软……” 猛然住了口,紧咬着舌头,将骨酥筋麻几个字给咽了回去。 王爷皱了眉头:“羽雁给你吃什么了?或者喝什么了?” “喝了一盅醒酒汤。”风荷猛然抬头,“难不成……” “醒酒汤里下了药。”王爷咬咬牙,“本王定要狠狠罚她,给你出气。” 风荷又抹一下脸,王爷抬脚就走,下了石阶回头指指她:“别再哭了。” “谁想哭?谁不嫌丢人?”风荷在身后哽咽着。 他张张口想说什么,又抿了唇,脚下未停,风一般疾步出了院门。 桃夭傍晚方归,进房门就看到风荷将岳儿举得老高,岳儿扎着小手高兴得咯咯直笑。 “不要命了?”她喊一声跑过去指着岳儿,“下来。” “娘的病好了。”岳儿一扭脸,“不下去。” 风荷放岳儿下来抱在怀中,笑说道:“武大人给我把了脉开了药方,两剂喝下去,月信就来了。” “什么是月信?”岳儿问道。 “小孩子别瞎问。”桃夭拍他一下,对风荷道,“你之前月信不准吗?就因为这个不愿意看郎中?还以为你有难言之隐,问都不敢多问。” 风荷死命压下心中浮起的羞恼,笑问道:“良将军可好吗?” “如你所料,腿上受了伤,武大人嘱咐他卧床一月,问怎么伤的,他说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山贼。”桃夭咬一下唇,“我去的时候,正跟手下副将发脾气呢,说是宁愿瘸了,也不想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看到我进去,他还挺高兴的,老老实实躺了一日。” “那就求了王爷,隔三差五陪陪他去。”风荷笑道。 “我也这么想。”桃夭笑着打开带回来的锦盒,风荷一瞧咋舌不已,“胭脂香粉珍珠钗环,这是一整套啊。” “他从上京带给我的。”桃夭美滋滋得,“说在一个叫做天香阁的店铺里挑的最好的,你瞧瞧,这样式多别致,建昌城里没有,咱们王府里的主子们也没有。” “这是聘礼吧?”风荷歪着头打趣她。 桃夭呀一声拍她一下:“这就能算聘礼?我要的聘礼可比这要贵重千倍。” “是聘礼。”岳儿埋头拼着七巧图,一本正经说道,“桃夭攒了几大盒子。” 桃夭嗤一声笑了,风荷也笑。 “不过没见着羽雁夫人。”桃夭歪头道,“一进良霄家府门,石榴一闪身不见了人影,鬼魅似的,我问良霄羽雁夫人伤势如何,他说伤在胸前,那么娇滴滴一个人,身上可别留下疤痕,禧夏的事我听说了,羽雁夫人若在府中,就能镇着康夫人不敢作妖,太妃也得让她三分。” “还真是。”风荷点头,她不愿去想羽雁。 夜里待岳儿睡熟,桃夭方悄声说道:“良霄说了,王爷也受了伤,伤在背上,伤得很重,还不肯好好养着,装得没事人似的。” 风荷蹙了眉头,想着那日在文昌阁前偶遇王爷归来。 他头戴白色翼善冠,身穿素色团龙袍,负手立在她面前,气定神闲看着她。 他唤她进书房,跟她说许多话,像是在打听什么,又像是在看她笑话。 既然受伤了,为何会有那样的闲情? 又想起今日在廊下种种,王爷揪着她的衣袖将她拖到面前,钳着她手臂逼着她让武大人把脉,如他所说,这些也许算是好意,可之后呢? 之后他带着笑问她这些日子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还说不是有意看她的笑话。 他就是有意要看我的笑话。 不管是那日在书房中,还是今日在廊下,都是有意要看我的笑话,着实可恶。 “你说王爷受伤,为何不想让人知道?”桃夭问道。 风荷正恼恨着,咬牙切齿说道:“他受伤,关我何事。” ...... 羽雁 一大早, 石榴扶着羽雁进来了。 羽雁左手吊着, 右手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身子一歪一歪, 步子一颠一颠, 风荷看着她的模样,想起那个踏着鼓面舞剑的娇俏佳人,何等灵动何等风致,心里不好受, 脸上依然冷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羽雁歪着身子皱着眉头艰难给她行礼:“王爷命我来向曲女史致歉, 王爷说,曲女史若是不肯原谅我, 就罚我带着伤倒立, 我应该还能倒立,只是一倒立, 这伤是养不好了,胸前挨了一刀,会留下丑陋的疤痕,这腿也得瘸了。” 风荷一把扶住了, 扶她坐下说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是再不敢信了。你这副模样前来,又说这样的话, 就是逼着我原谅你。你放心, 我原谅你了, 不过以后也不想再理你。” “不理我,就是不原谅我。”羽雁对石榴使个眼色,石榴出去关上了房门。 “我拿去世的父母起誓,今日跟风荷说的话,句句是真话,若有半句虚假,就让我乳/房留疤嫁不出去,双腿变瘸,不能再舞剑。”羽雁举手起誓。 “你也不用起誓。”风荷白她一眼,“头一次相见,就觉得跟你投脾气,你怎么能跟我开这样的顽笑?” 羽雁眼眸一转,心想我还差点儿杀了你,要了你的命,不过,那是王爷下的命令,而且我给你求情了。笑笑说道:“我看你醉态可掬,一时起了顽心,在醒酒汤里给你加了些药,没想到你信以为真,这么些日子从未疑心过。你想想啊,再醉得厉害,若是有了男女之事,怎么可能一丝记忆也无?” “我又没有经历,怎么会知道?”风荷看着她,“难不成你知道?” 她心里想的是,难不成羽雁和荣公子之间有了什么事? 羽雁轻咳一声:“没错,顽笑是我开的,可你以为自己有了身孕,不是我的顽笑吧?” “没有其一,哪来的其二?祸根还不是在你?”风荷瞪着她。 “你就不能偷偷找个郎中把把脉?竟自己看医书,你是不是偷偷吃了安胎药?本就血淤,吃了更下不来。”羽雁笑了起来,“若不是王爷在你身上留心,你这得怀胎到几月?” 风荷眼眸里喷出火:“你也来看我的笑话?” “不是不是。”羽雁忙忙摇头,死命收了笑容,带着十足诚恳说道,“其实吧,我想撮合你跟王爷,你跟了王爷,就再也不会跟我抢荣公子。” “那日已经跟你说得清楚,你还担忧什么?”风荷愤愤问道。 “你是说清楚了,可是荣公子那儿不清楚,他总对你另眼相看,我不放心。”羽雁歪头觑着风荷,“你对王爷,有没有一点点喜欢?” “不喜欢,十分厌恶。”风荷说道。 羽雁有些失望:“你想想啊,当日你大骂王爷,王爷没有追究,你打飞鸢惹了祸端,王爷不罚还赏,你不愿做王爷的夫人,王爷伤了颜面,虽有些日子不搭理你,却也不了了之,冬至那日王爷找你喝酒,与你说了许多话,吩咐我送你回来,正月十六那日也是,吩咐我务必护你周全,你这次闹怀孕,王爷看出端倪,让武大人给你把脉,解了你的疑心。王爷待你如此不同,你怎么不喜欢他?” “怎么就不同了?”风荷想起那次撞见王爷祭奠王妃险些丧命,哼了一声,“王爷冷面冷心,做事只求结果不体察人心,心思又十分深沉,他那样对我,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羽雁沉吟着:“我怎么认识的王爷,又如何成了王爷的属下,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风荷摇头。 “刚来的时候,我曾经故意装鬼吓唬上房那些人,你可记得?”羽雁问她。 此话跟王妃有关,风荷眼眸一亮。 我并非洛阳人,也不姓陈,我姓章,我的父亲曾是卫辉府知府,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从上京来了一位姓秦的贵公子,秦公子好赌,在赌坊中豪赌三日三夜,输得一塌糊涂,恼怒之下,竟吩咐手下将同桌的人全部砍死,那伙人杀得性起,竟将掌柜账房连同几名伙计悉数杀死,赌坊中血流成河,秦公子面不改色,拿了赌坊中的银子,带着手下往南游玩去了。 父亲派出捕快连夜追赶,一直追到黄河边,泅入水中凿开楼船,将秦公子一行全部抓获 罪证确凿,父亲将卷宗报到刑部,却遭到严厉申斥,说是罪证不足案情存疑,命父亲将人押解赴京。 父亲的同年给他来信,说那秦公子乃是皇后内侄,在上京就胡作非为肆无忌惮,从来无人敢管,暗示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誓为冤魂昭雪,他托一位耿直的御史上了密折,密折递到皇上面前,皇上震怒,下令就地斩杀。 秦公子一案了结后,父亲为了避祸,辞官归隐,那会儿我刚刚出生。 我一岁的时候,有刺客寻了过来,凌晨时分破门而入,母亲将我塞在坐榻之下,和父亲并排坐在榻上引颈就戮。 正午的时候,母亲的丫鬟外出采买归来,打开房门,鲜血满地,父母亲的头颅不知去向,我缩在坐榻下不动也不说话。 丫鬟怕刺客再回来,一把火烧了茅屋,也算葬了父母亲,带着我东躲西藏,到了洛阳后卖身入青楼,将我养大。 有一位剑客喜欢养母,替她赎身后娶了她,我也算有了家,六岁的时候,养父开始教我练剑,一十四岁我到上京一家乐坊,以舞剑为生,并伺机寻找仇人。 两年前我在秦太师府上舞剑,见到了王爷,他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我曾因他偶尔投过来的目光而脸红,隔日,他找到了乐坊。 我自作多情,跟他说我卖艺不卖身。他径直表明身份,他说本王奉皇命彻查太后的母族秦家,刑部问案时,你可做为证人。本王为你报了家仇之后,你做本王的手下听本王差遣,做为报答。 我在上京三年,费尽心力让自己名声大噪,才得以进入秦府一次,且没有任何下手的机会,有机会找上门来,我自然满口答应。 半年后,秦太师贪腐误国党同伐异戕害大臣的罪证确凿,被打入死牢,秦府覆亡太后自尽,秦太师押赴刑场斩首示众的时候,我请求王爷让我做刽子手,王爷摇头:“这个本王做不到,不过,本王可以让你和杀害父母的刺客决斗。” 一场天昏地暗的厮杀之后,仇人身首两处,我心中仇恨尽消。 因那刺客在当今剑客中排名第五,我杀了他,我就是第五了。 羽雁笑得凄凉,风荷忙道:“桃夭回来说你重伤的时候,我就原谅你了,其实也不全怪你,怪我好骗轻信,你又何苦提这些令你难受的往事?大仇既已得报,虽忘不了,不要轻易提起才是。” “这次跟着王爷赴京死里逃生,逮空跟你说说话罢了。”羽雁缓慢回神,“王爷在探查秦太师罪证的时候损兵折将,自己也被刺客追杀受了重伤,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你知道,最后的功劳是谁的?” “谁的?”风荷忙问。 “太子,当今的皇上。”羽雁一声嗤笑,“王爷自从袭爵后,这些年东奔西走,最难查的案子,最难对付的敌人,最苦最累的差事,甚至前往敌国赴鸿门宴,先帝都给王爷密旨,命他来做。有时候一桩苦差做完,回王府的路上就会接到另一桩,调转马头重新开拔,带着伤赶路,忍着疼坐阵指挥,都是常事。做成了全是太子的功劳,做不成就拿王爷开刀,好在王爷英明严谨,麾下有众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从未有过败绩。” 原来,他办得是这样的皇差。 难怪无心后宅不顾妻儿。 去年因先帝病重无暇他顾,他才能在王府长住半年多,稍做喘息。 “我问过王爷为何忍耐,王爷说,本王不忍耐,王城里的人怎么办?谁来庇护?每次回去瞧见王城内秩序井然,人人安乐,就已足够。”羽雁看着风荷。 风荷想着冬至那日校场中黑压压的人,不由叹息:“我们家六口人,另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就让我头疼不已,何况是偌大一座王城。” “是啊,王爷又是孤僻傲气的性子,属下们都怕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羽雁笑道。 “荣公子不是王爷的知己好友吗?”风荷奇怪道。 “荣公子身子不好,一月见不着一次。”羽雁手托了下巴,“王爷有了心事就一个人喝闷酒,武大人说他后背上伤疤摞着伤疤不能再喝酒了,可王爷不听。”羽雁幽幽一叹,“高处不胜寒,有时候想想,王爷怪孤单可怜的。” 风荷愣了愣,随即摇头道:“高高在上的王爷孤单可怜?可怜的是我们这些小民百姓才对,你可别同情错了人。” 羽雁啧了一声:“想给风荷姑娘保媒拉纤,还真是难。” “你故意跟我说这些,又撮合我呢?”风荷警惕心顿起。 羽雁就笑:“是有这意思,不过呢,我说的都是真话。” “我信。”风荷点头,“别有用心的真话。” 羽雁白她一眼,挪动一下身子,不由哎吆一声。 “说了许久的话也累了,歇息会儿早些回去吧。”风荷过来扶她躺在榻上,为她盖了薄毯笑道,“你放心,我不跟你抢荣公子,你不用在我这儿白费心思。” 羽雁扑闪着眼:“我不信。” “冬至那日康夫人在上房说要对付你,我特意去桃园提醒,谁知你去了府衙,正巧遇见王爷在祭奠王妃。”风荷哼了一声,“说来说去,两次喝酒都是因为你。” “康夫人确实去过桃园,我操起宝剑一抖剑身,她就抱头鼠窜。”羽雁讥嘲笑道,“就她,还想对付我?我告诉你,真正狠毒的是梅夫人,所以王爷借机打死了她身旁的丫鬟,将她禁足。” “难道是她害死的王妃?飞鸢是她的帮凶?”风荷忙问。 羽雁不接她的话,指指她说道:“等她解了禁,头一个就对付你,等着吧。” “我怎么了?” “你常去文昌阁,王爷常来看岳儿,康夫人对付人,得有了凭据才动手,梅夫人不一样,只要有风吹草动,只要她起了疑心,就会下手。” 风荷有些惊惧,脸上淡淡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怕她不成。” 上药 风荷服过几剂药后身子轻泛, 面色白里透粉, 长顺又捎回母亲和妹妹的消息,说是田里出了青苗, 岳儿说话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已能连接成句,睡前常给她和桃夭唱几句童谣,有时候玩耍得兴奋,会无意中会拉住春夏秋冬四婢的手, 就算明白过来也不再躲避放开。 诸事顺遂,她心中欢喜, 眼前一切都让她满意。 只是再不随意去文昌阁,挑王爷不在的时候才过去换书。 王爷隔三差五来看岳儿, 她就估摸着时辰躲出去。 若王爷召岳儿过去, 她就让桃夭陪着,因为常能遇见良霄, 桃夭自然乐意。 可惜的是荣公子来过,不曾见着。 眼看进入四月,这日午后淅淅沥沥下一场春雨,岳儿躺在窗下榻上听雨声, 听着听着起了困意,桃夭也哈欠连连,搂着岳儿睡了过去。 风荷为他们盖了薄毯, 出房门嘱咐福春几句, 撑了伞往后苑而来。 蔷薇含苞芙蓉盛放, 湖面上白雾弥漫蒸腾,漱玉亭檐下水帘如幕,风荷沿着石径四处观瞧,雨中景色,美不胜收。 对面远远来两个人,一人撑着伞,另一人在伞下,手中拎着鸟笼,风荷忙迎过去福身施礼,笑问道:“刘公公遛鸟呢?” “最近不爱唱了,蔫头耷脑的,方秀秀给我出个馊主意,说禽鸟本来自林间,你将牠关在笼子里吊在屋檐下,牠能高兴吗?我就想着,每日带牠来后苑逛逛,平日都是徒弟们轮着,今日王爷不在府中,我得了空,亲自陪这位老朋友出来走走。”刘公公笑呵呵说道。 “奴婢也觉得方姑姑说得有理。”风荷指指笼中的鸟儿,“瞧瞧,精神抖擞的。” 那鸟似乎听懂她的夸赞,哑声唱了起来:“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哎吆吆吆……”刘公公喜上眉梢,“还真是,好些日子没开过口了,我再带着牠逛逛去。” 说着话迈着方步提着鸟笼往林子里去了。 风荷目送刘公公背影,心中一动,王爷不在府中,手中那几本书看完了,还不赶紧换去? 说去就去,撑着伞匆匆回屋兜了书本就走。 到了文昌阁,在月洞门外探头远远一瞧,果真门窗紧闭,这才跨过流水穿过花木,上石阶进了西侧楼梯间。 值守的小太监忙过来接过她手中的书,又帮着收了伞,客气笑道:“曲女史最近来得少了。” “内院繁忙,便来得少些。”风荷微笑说道。 上了二楼在书架间穿梭,王爷常在府中,她每次尽可能多借几本。 刚挑了两本,就听到楼下人声杂乱,然后是开门的声音,难不成王爷回来了? 稳住心神仔细挑选,选好了轻手轻脚下楼,站在楼梯间向外一瞧,雨下得更大了,低声问小太监道:“王爷回来了?” “是。”小太监也很小声,动作也轻了许多。 抱着书出来,绕后廊进了东侧司官厅。 郑司官一一看着书名记录在册,压低声音说道:“王爷回来了,进书房就发脾气,可能又喝了酒闹头疼,武大人在里面呢,曲女史出去的时候脚步轻些。” 风荷忙笑道:“我知道了,多谢郑大人提醒。” 出了厅门,小心翼翼朝书房看了一眼,迈步要下石阶,就听里面传出一声闷哼,然后怒声斥道:“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痒上了?” 就听武大人说道:“王爷背上数次受伤,阴天下雨的时候难免发痒,王爷且忍忍,下官早配好了药膏,抹上后一会儿就好。” 静默片刻,又是一声闷哼:“粗手笨脚,不只痒,还疼上了……” “要不差人唤康夫人来?”武大人小心提议,“康夫人可是推拿好手,手下力道定是轻重合宜,王爷……” “医术不行,倒是满肚子馊主意。”王爷不耐烦骂道,“滚,快滚……” 武大人擦着汗跑了出来,一眼瞧见树下人影,奔下石阶跑了过来,手中药膏举在她面前:“太好了,王爷后背痒得厉害,又嫌弃我手粗,曲女史进去帮着王爷抹药吧。” 风荷后退着连连摇头:“男女授受不亲,武大人此话不妥。” “男女是授受不亲,可曲女史和王爷还用得着授受不亲?”武大人笑眯眯看着她,“王爷连曲女史月信之事都知道,那日我给曲女史把脉,王爷见曲女史站着不便,便托着女史手腕,我可是亲眼所见。” 风荷跺一下脚:“武大人误会了。” “误会不误会的。”武大人板一下脸,“今日你得帮我这个忙,不帮忙,我就将那日的事说出去。” 风荷说个你字,武大人哼了一声:“我回家说给夫人,至于她愿意跟谁去说,我就管不着了。” 妇人嘴快,口口相传,若传到太妃与康夫人耳中,少不了一番责难。 又想起那日羽雁所说,梅夫人就快解禁,若传到她耳中,她又会怎样对付自己?风荷嘴上说不怕,心里还是盼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着咬了牙,一把夺过武大人手中药膏,指指他说道:“好你个武大人,竟胁迫我。” 武大人嘿嘿笑:“曲女史帮我这个忙,我记着你的人情,回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说一声就是。” 虽说王爷常骂武大人,风荷知道他医术上佳,又指指他道:“武大人这话可别忘了。” “忘不了。”武大人拍着胸脯,“把脉的事再也不提了,烂在下官肚子里。” 风荷吸一口气上了石阶,到廊下收了伞靠在廊柱旁,将书房门推开一条缝闪身而进,把一摞书搁在几上,拿着药膏进了隔间。 王爷趴在榻上,两手不时抓挠后背,够不到痒处,无奈翻个身,在席面上蹭动着。 看到威风八面的王爷这般狼狈,风荷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又慌忙举双手紧捂了嘴。 却还是被王爷听到了,停止蹭动拧眉看了过来,看到是她,瞪她一眼扭过脸去,面冲着墙摆手咬牙道:“滚出去。” “我来给王爷抹药。”风荷说着话迈步到了榻前。 本以为王爷还得轰她走,谁知却翻个身趴着,后背冲着她,埋头在枕中,低低嗯了一声。 王爷这样听话,想来是痒得忍不住了。 风荷轻轻撩起他的衣衫看向他的后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后背上布满了疤痕,新旧交叠深浅不一长长短短纵横交错,狰狞扭曲怵目惊心。 羽雁跟她说起王爷曾多次受伤,后背上伤疤摞着伤疤,她当时听了,心中虽暗自感慨王爷不易,却没有想过太多。 如今亲眼瞧见,心中又震惊又酸楚。 闭一下眼稳了心神,手指蘸了药膏沿着疤痕细细涂抹,听到王爷轻嘶出声,忙问道:“疼吗?” 他没说话,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低着头一点一点轻轻涂抹,其中一道刚脱痂的伤口又长又深,从左肩斜劈到右侧腰下,抹上去的时候,手指加重力道,轻声问道:“新的伤口刚脱痂,是不是最痒?” 没指望他会回答,他却低低嗯了一声,风荷弓起手指为他轻轻抓挠:“这样可舒服些?” 他又嗯了一声。 抓挠着忍不住问道:“这伤怎么都在后背上?” “后背上不致命。”王爷闷声道,“伤在前面,本王几条命都没了。” 风荷哦了一声。 “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笨。”王爷斥道。 “王爷有力气骂人了,看来不怎么痒了。”风荷停止抓挠。 冷不防他背过手来摁住她的手臂:“再挠。” 风荷不轻不重挠着,王爷舒服得闭了眼。 “你最近为何躲着本王?”静默中王爷出声问道。 “奴婢嫌丢人,自然要躲着了。”风荷说道。 “若不是本王逼着你把脉,到这会儿你还不得解脱。”王爷说道。 “虽说把脉是为了奴婢好,可王爷还有意看奴婢的笑话呢?”风荷不满道。 “本王不是有意看你的笑话。”王爷顿了一下,“从上京回来后诸事忙乱,周围许多人又跟苍蝇一样让本王心烦,瞧见你的时候心里难得轻快,便想跟你顽笑几句。” “就是说,王爷拿奴婢寻开心?”风荷一声叹息,“奴婢能让王爷开心,也行啊。” “还女史呢,连顽笑都禁不起。”王爷从枕间抬头,扭脸看着她,“你跟本王说说,怀疑自己有孕的时候,是怎么打算的?” 风荷避开他的目光:“没什么打算。” 他又埋下头去,轻声说道:“本王想知道。”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和气,风荷想了想:“说就说。” “先是想着吃药堕胎,看到岳儿又舍不得,就想着回家去,生下孩子跟母亲姓林,至于生计,就到金溪拜师学做藕丝糖,卖藕丝糖为生,艰难得过不下去了,还可向舅父求助。”风荷娓娓说着话,躲避了许多日,此时再提起,当时的羞臊恼恨早已去了大半。 “那你做了些什么?”他又问。 “看一堆医书,吃了些保胎药,书上说五个月显怀,显怀前得离开王府,离开前让岳儿多亲近王爷多亲近桃夭,试着与别的人亲近,让他多开口说话,逐渐能远离了奴婢。”提到保胎显怀之类的话,脸上还是忍不住腾出热气。 “从未想过向本王求助?” “想过……” “是什么?”王爷急忙问道。 “桃夭和良霄的亲事,想着让王爷做主。” 王爷不说话了,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又开了口:“金溪的藕丝糖,好吃吗?” “很好吃啊。”风荷说道,“甜而不腻脆香酥软。就是做的太少,市面上但凡有些,就十分抢手。” “岳儿就很爱吃。”风荷说着话缩回了手。 他猛然转身,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 …… 托孤 “手麻了, 换另外一只。”风荷忙道。 他这才松开, 又转身趴倒下去。 风荷换一只手为他抓挠着,甩着另一只酸麻的手, 手指弓着不得舒展, 木得几乎没了知觉,叹口气说道:“今日才知道挠痒痒这么累人。” “你对天下的局势,很好奇吗?”王爷轻声问道。 风荷没说话,他又道:“本王去郑司官那儿看过你读书的记录。” “确实好奇, 可惜无处去问。”风荷无奈承认。 “为何不问本王。”他又抬起头扭脸看着她,“你怎么从来想不到本王?” 风荷笑笑:“王爷对人爱搭不理, 奴婢怎会自讨没趣?” “本王这会儿爱搭理你。”王爷发出一声轻笑。 “那奴婢洗耳恭听。”风荷也笑。 皇上为太子时,本王从未见过他, 只是听说他身子很弱, 此次进京祭奠先帝,特意上奏折求见, 本以为他会拒绝,谁知竟痛快准了。 皇上瘦骨嶙峋,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血色, 眼眸黯淡无光,他说,都知道朕撑不了几年, 也知道朕不会有子嗣, 无论是藩王还是重臣都在敷衍朕, 没想到昌献王会殷切求见。 其实本王见皇上,也没怀着什么好心,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他衰弱到何种程度,判断他还能捱几年。 可看到他,本王想起了才荣。 才荣虽体弱不能走路,至少瞧上去与常人无异,可皇上唇角挂着血丝,说几句话就喘,四肢细软肚腹如鼓,看上去十分可怜。 “因荣公子,王爷看到病弱的人就心软,奴婢说得可对?”风荷问道。 王爷嗯了一声。 “王爷待荣公子,为何那般不同?”风荷又问。 “本王十岁时,被父王送到洪都府方广孝府上读书,与才荣是同窗,其时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就是投脾气,能说到一起去,这么些年过去,依然如旧。”王爷说道,“他身子弱腿不好,可从不怨愤,脾气温和,读书认真勤奋,本王小时候却乖戾,跟他在一起时才知道什么是平和,本王总觉得,相较于方先生,才荣教会本王更多。” 你何止是小时候乖戾,如今依然乖戾,风荷心中暗想。 本王心软的时候,皇上诚恳说道,先帝对昌献王多有不公,朕给你道歉。 皇上又自嘲说道,朕是条病虫,先帝偏要将朕当成猛虎,既是为了朕在朝堂上的威望,也是为了满足先帝虎父无犬子的虚荣,其实前朝后宫人人知道,朕连只纸老虎都算不上。 于是,本王忘了自己的算计。 本王真心问起皇上的病情,向皇上推荐名医,并盼着皇上能有子嗣。 皇上苦笑,走路都没有力气,哪来的力气行房? 本王就跟皇上说庐山特产的一种石耳,能够滋阴润肺清热解毒明目益精。 皇上笑说,既有此佳品,朕就试上一试。 本王回来后,荐了名医到宫中去,并派人专程去往庐山采石耳,定时定量向宫中供应。 “皇上身子能否好转尚且不知,却对本王另眼相看,昨日下了密旨,让本王去往沇州查办祁王。”王爷口气中颇为无奈。 “祁王不好对付?”风荷忙问。 “专横残忍野心勃勃,在地方上横征暴敛,秘密招兵买马,在朝中收买了许多大臣,支持者众,徐相也是他的拥趸。京中风传皇上短寿无嗣,以后兄终弟及的必是祁王。”王爷说道,“此次入京,他有些忘乎所以,在住所内大宴群臣,逆了皇上龙鳞,皇上决意铲除。” “铲除了祁王,王爷岂不是少了对手?另外一位王爷是谁?”风荷好奇道。 “青州吉王,你听说过他吧?当日你用青州乳酪,给了庆嫂子个下马威。”王爷一声轻笑,“你若是男儿,必是争权夺利的好手。” “王爷又笑话奴婢。”风荷撤了手。 “本王曾说你小有手段自作聪明鲁莽爱出头有野心,你恼了吧?”王爷扭脸看着她。 “岂止是恼了。”风荷愤然道,“王爷的话字字诛心,让奴婢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消沉了许多日,后来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才又好起来。” 王爷就笑:“本王那是夸你呢,好话坏话都分不清。” “有那样夸人的吗?”风荷气道。 “于本王,那就是夸你。”王爷拧眉看着她,“再给挠挠。” 风荷换了手挠上去,王爷又埋头到枕间,“本王极其厌恶谨小慎微遇事缩头的人,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敢出头愿冒险能成事。” “今日才知王爷那是夸我。”风荷苦笑,“可是,真没有王爷那样夸人的,这天底下,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好话。” “那是你笨。”王爷说道,“吉王是位文士,性好风雅无心皇位,如你所说,若真能铲除祁王,本王是最大的得益者。” “王爷何时动身?”风荷问道。 “今日夜半。”王爷脸在枕间埋得更深,声音有些发闷,“这次的差事是最苦最难的一桩,若本王能活着回来,日后必隆登大宝,若本王死了,本王将岳儿托付给你,寝殿后殿东边耳房中,为怡君设一座灵堂,待岳儿大些,让他常去看看她。” 风荷手下一僵,王爷这是在交待遗言吗? “王妃的死因已经查明,若本王回不来,自会有人替她报仇。”王爷接着说道,“良霄宁死也要跟着前往沇州,若是他也回不来,你帮着桃夭另寻一门好亲,以后这昌王府内院,你们两个帮着岳儿看好了。” 王府内院还有好几位主子呢?风荷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了唇,立在榻边怔怔发呆。 窗外的雨慢慢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窗前洒入几丝金光。 金光在脸上跃动,风荷回过神看向榻上,王爷发出轻微均匀的鼻息声,就那样趴着睡了过去。 风荷伸手为他拉下衣衫,拿一床薄毯盖了,动作十分轻柔。 又将药膏盒盖好放在他枕边,出隔间拿起几上的书,退出房门轻手轻脚合上门扉。 在门前站一会儿,转身望向天空,灿烂的阳光猛得刺入眼中,刺得生疼,疼得泪珠滑出眼角,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王爷怎么样了?”武大人从司官厅闪身而出。 “睡着了。”风荷抹去脸上的泪滴。 “女史爱看书,眼睛容易劳累,见不得强光,瞧瞧,刺得眼泪都下来了。”武大人笑眯眯说道,“下官为女史配置些舒肝明目的汤药。” “多谢武大人了。”风荷客气笑笑。 “该是下官谢谢女史,本是下官的苦差,因有女史帮忙,在司官厅喝了几壶热茶,跟郑大人叙了许多闲话。”武大人摇头晃脑,“偷得浮生半日闲,悠哉美哉。” “出来这么些时候,我该回去了。”风荷揉一下发酸的鼻子,勉强笑道,“改日再与武大人叙话。” “好好好,女史慢走。”武大人拱手道,“汤药今日就送去。” 风荷说声多谢,大步下了石阶,到了月洞门外,两腿一软靠着墙紧闭了双眼。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人, 闲谈间云淡风轻交待了遗言, 也不管听遗言的人答应也不答应,没事人一样睡了过去。 想着他后背上狰狞的伤痕,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心里疼得拧在一处,眼泪潸潸而下。 她站了很久,勉强压下心中千头万绪,慢吞吞回到岳儿院中。 进院门又退了出来,往方姑姑住处而去。 回到岳儿房里已是傍晚,岳儿的晚膳已上桌。 陪他用过膳到廊下走动消食,走了一圈又一圈,望了院门又望小角门,不见人来。 岳儿揉着眼睛说声困了,抱起他回房洗浴换了寝衣,岳儿躺下去很快入睡,坐在床边看着小人儿心想,今日夜半出发,出发前不来看看岳儿吗? 等了许久,让桃夭回屋中睡了,独自守在碧纱橱外榻上,望着窗外夜色。 漏刻指向子时的时候,寂静中吱呀一声响,门开了,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径直进了暖阁,坐在床前定定看着岳儿酣睡的脸,看一会儿伸手为他掖一掖被角,打开带来的木盒,拿出一只木刻的小象放在他的枕边,小象丑笨粗陋龇牙咧嘴,他放下去又拿起来又放下去,轻声说道:“父王手笨,刻了几十个,这是最好的一个,岳儿别嫌弃。” 从床边站起,突又弯下腰,手掌轻抚一下他的头顶,起身大步走出,看向呆坐在榻上的风荷。 风荷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有什么堵在喉中,说不出话。 “走了。”他说两个字,昂然向外。 “等等。”风荷跳下榻追上他,将手中捧着的布袋递了过去,“这个,送给王爷。” 他转身接了过去,布袋狭长,捏一捏硬梆梆得,挑眉问道:“是什么?” “是一件上古神器。”风荷咬了唇,“王爷要出远门,奴婢想送王爷个什么,求了方姑姑去库房中翻找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找出来的。” 他缓慢抽开布袋,看着手中的上古神器拧了眉头。 神器乃精铁铸成,长足一尺有半,柄身细长,柄尾端刻成兽形,柄前端是人手形状,拇指竖直其余四指并拢弯曲,四指指甲齐平。 分明是个挠痒痒用的搔杖。 ※※※※※※※※※※※※※※※※※※※※ 备注:最早的如意,柄端作手指之形,以示手所不能至,搔之可如意,故称如意,也称搔杖。 ---------------- 在亲们的支持下,又一篇文跌跌撞撞v了,中年老透明作者因为有大家的支持,才能坚持到今天,并有勇气继续在码字的路上前行,鞠躬感谢~爱你们~么么哒~ 别离 看向风荷问道:“挠痒痒的上古神器?” “手所不能至, 搔之可如意。”风荷说道, “这个叫做搔杖,又叫做如意。” 王爷嗯了一声, 指着尾端的兽形:“乌龟?你说的忘八?” “这不是普通的龟, 麟凤龟龙乃是四灵,这是神龟,会保佑王爷平安归来。”风荷忙说道,“神龟说了, 王爷虽厌恶遇事缩头的人,但在危难时刻, 为了保命,该缩头时就得缩头。” 王爷一声嗤笑, 风荷眼巴巴看着他, “王爷可别嫌弃。” 他望向碧纱橱内,“这个比本王刻的小象好得多。” “什么小象?”风荷不解问道。 “文昌阁二楼隔间中还有很多, 你去挑一个次好的,算作本王的回报。”王爷举起铁如意敲一下掌心,“最好的给了岳儿。” 风荷笑了:“多谢王爷,奴婢不嫌弃。” “你敢。”他傲然说道, “本王的赏赐,莫不能拒。” “奴婢知道了。”她笑看着他。 他挥动一下铁如意,“这个还有他用, 你可知道?” “何用?”风荷扑闪着眼。 “《世说新语汰侈》中有云, 武帝, 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 “《五代史后蜀世家孟昶》中又云,昭远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 王爷看着她,缓声说道。 风荷两眼一亮:“就是说,奴婢送的铁如意,既能搔痒,又能辟邪保平安,能用来做兵器,还能指挥作战?” “是。”他的双眸锁住她带笑的脸,突抬起手,指尖拂过她鬓边的发丝,哑声道,“这是本王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风荷被他的沉沉的目光牢牢吸住,窒住了呼吸。 有风从身旁掠过,门帘微动,人踪已杳,鼻端徒留一脉薄荷香。 次日凌晨岳儿醒来,看到枕边的小象,抱在怀中嚷道:“猪猪猪,木头猪。” 风荷含笑走了进来:“是父王送给岳儿的小象。” 岳儿颠倒来去:“是猪。” “父王出远门去了,昨夜里来看岳儿,岳儿睡着了。”风荷笑道。 岳儿抱住小象问道:“多远?” “很远很远。” 岳儿举起小手:“睡几觉回来?” 风荷握住他小手指着窗外:“葡萄架上的葡萄熟了,就回来了。” 岳儿望着窗外,似懂非懂。 风荷也望向窗外,如今四月,到九月就是半年,且慢慢归来吧。 桃夭进屋时,风荷已经为岳儿穿好衣裳,桃夭看着他怀中抱着的小象呀了一声:“这么丑的小象,哪来的?” “我这儿还有一个更丑的。”风荷抱起岳儿来到碧纱橱外,指指榻上,榻中间小几上放着另外一只木刻的小象。 桃夭又呀一声:“还真是,这个更丑一些。” 昨夜里,她跑去银安殿后殿求胡婆子,跟着她去文昌阁添灯油,进到二层隔间,榻上满满一箱子的木头块,有的成形有的不成形,她一块一块挑啊挑,天快亮才挑中一个。 风荷看着那小象,笑对桃夭道:“还有更丑的。” “再丑可就不像了。”桃夭笑道 “不丑。”岳儿一双圆眼瞪着她,“不是猪,是小象。” 桃夭指指他:“难不成,岳儿觉得是猪?” “桃夭讨厌。”岳儿拧眉头斥道。 桃夭哈哈笑了起来。 风荷忍到午后才跟桃夭提起,问她道:“良将军出远门,可跟你说了?” “说了。”桃夭低了头忸怩道,“他说了,等他回来就成亲。” “他可说了去哪里?” “他说出门打敌人去,从上京回来的时候害他受伤的敌人,我问他敌人厉害不厉害,他说有王爷在,什么样的敌人都不厉害。”桃夭抬头看着风荷,“你怎么一脸严肃?难不成这次出门有危险?” 风荷展颜一笑:“我哪里严肃了?我是听到你要成亲,给吓傻了。” 桃夭在她肩头重重捶了一下:“成了亲,我就和长生一样,早上来夜里回,咱们还是每日在一处。” “说得没错。”风荷笑笑,“倒是我想多了。” “你要成亲了,你急不急?”桃夭觑着她,“你就小我一岁,心里也着急吧?王府里几位年轻的属官和将军,我挨个问过看过了,觉得那个都配不上你,还是荣公子好,荣公子如今,可跟你提起过亲事?” 看风荷摇头,忙说道:“上次荣公子来,你们没能见面,要不你回家一趟,瞧瞧他去?” “王爷刚走,岳儿心中不安,过些日子他好些了,我再回家去。”风荷说道。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桃夭又问。 “过年,年初二。”风荷拍她一下,“我与荣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别东问西问瞎操心了。” “一个是岳儿的爹,一个是岳儿的娘。”桃夭嘟囔道,“不是我想的这样,是那样呢?难不成,你进了王府眼高了?变心了?” 越说越乱,风荷忙道:“过些日子回家,我一定去看望荣公子的。” “这还差不多。”桃夭总算放过了她。 端午节后,风荷准备回家瞧瞧,这日一早,听说才府来人了。 “才婳再不肯来了。”桃夭冲她挤挤眼睛,“估计是荣公子。” “王爷不在府中,荣公子轻易不会来。”风荷埋头在《世说新语》中,头也不抬说道。 “最近看书跟魔怔了似的。”桃夭蹙着眉头抱怨,“有时候喊几声都不理人。” “好看嘛。”风荷依然埋头书中,“十分有趣,等我看完了,跟你讲讲。” 桃夭劈手夺过她书,风荷跳起来就追。 正笑闹的时候,就听檀心在门外问道:“曲女史可在?” 风荷忙迎了出去,笑说道:“在呢在呢,檀心姐姐有何吩咐?” 檀心蹙眉看着她:“今日府里来了贵客,指名要见曲女史。” 风荷忙问是哪一位?檀心摇头:“去了就知道了。” “等等。”桃夭跟出来上下端详着风荷,满意点头道:“无可挑剔,去吧。” “快些走吧。”檀心不耐烦催促。 “檀心姐姐今日不高兴?”风荷与她并肩而行,微笑问道。 檀心叹一口气:“这日子过得没有盼头,没什么高兴不高兴,同人不同命,唉……” 说着话加快脚步,越过去走在她前面,再不理她。 风荷莫名其妙,檀心向来和气,今日这是怎么了?好像冲着我来的?我没得罪她啊。 过了小角门,一眼看到梵修刻薄的脸,冲她冷哼一声说道:“曲女史这攀高枝的本领可是一流,得了空也教教我们。” 风荷没搭理她,越过去来到杏花面前,梵修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这高枝还没上去呢,就不理人了?” “听说你和飞鸢最为亲近,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去送她一程?”风荷转身看着她。 梵修白了脸,檀心忙过来说道:“梵修姐姐少说两句吧,也不是曲女史的错,只是我们没她命好。” 风荷本想问问杏花谁在上房里,看檀心梵修这架势,怕她们回头为难杏花,什么也没问,等着杏花通报过,上房里传话说让她进去,抬步上了石阶,小红笑着打起帘子,迈过门槛往里一瞧,王太妃坐在正面榻上,左首客座上坐着一位穿着诰命服的夫人。 那位夫人面容白皙五官明丽,眼角眉梢隐隐透出悍然之气。 眼前这位,难不成是……风荷压下心中不安,往前几步恭敬福身下拜。 王太妃笑着看向那位夫人,那位夫人笑笑:“快些起来吧。” 风荷直起身子规矩站着,那位夫人对她上下打量一番,对王太妃道:“还是不错的。” 王太妃嗯了一声:“既能入二公子的眼,错不了。” “那个臭小子让妾操碎了心。”夫人叹着气,又是骄傲又是心疼的模样,“虽说他身子不好,可凭着他的学识家世,只要他愿意,建昌府的姑娘由着他挑,可总也不满意,总也不爱理人,昨日婳儿跟妾提起王府里这位女史,妾恨不能当时就插翅飞过来瞧瞧,今日见着了,倒比想得好了许多,妾对这姑娘满意,还求王太妃做主。” 王太妃嗯了一声,慈和笑着说道:“风荷啊,这位夫人你可认识?” 风荷虽已猜到夫人的身份,忙笑道:“奴婢不知。” “这位就是建昌知府才知府的夫人,才荣的母亲。”王太妃笑道。 风荷忙又福身道:“奴曲氏风荷见过才夫人。” 才夫人嗯了一声:“起来说话。” 王太妃笑道:“风荷啊,才夫人今日呢,是专程来王府求亲的。才夫人相中了你,让我做主给你和二公子配婚,我知道岳儿如今还离不开你,跟才夫人商量好了,先给你们订亲,待岳儿能行了,你就离开王府成亲。” 说完也不等风荷回答,扭头看向才夫人道:“原先在我身边侍奉的大丫头长生,你也见过,去年快冬至的时候,跟丈夫发生口角,跑来跟我哭诉的时候,正巧被王爷撞上了,一句话就做主让小夫妻和离,谁也不敢说什么,就那样破了一门婚,我这心里一直难受,每日里礼佛都要跪在菩萨面前悔罪,如今好了,我又促成一桩婚姻,压在心里这块石头总算是去了。” “王爷乃是君王气概,做事干脆痛快,妾倒觉得十分欣赏呢。”才夫人笑道。 “夫人说这话,还有些早。”王太妃嗬嗬嗬笑出了声。 风荷偷眼看了这个看那个,二人聊得热火朝天,她竟插不进话去。 逼婚 索性嘴巴紧闭捋着思绪, 才夫人突然来到王府, 王太妃做主为她婚配,这亲事还推得开吗? 自己是王府的奴婢, 自然不能拗着王太妃。 该向谁求助? 王爷不在府中, 荣公子远在建昌府,岳儿太小。 该怎么办? 王太妃说了许多话有些口渴,端起茶盏喝茶润喉,才夫人也端起了茶盏。 风荷忙见缝插针说道:“常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奴婢的亲事,还是要回过父母亲, 听听父母亲的意思。” 才夫人愣了愣,王太妃搁下茶盏不悦看着她, 皱眉对才夫人说道:“若是檀心梵修这些丫头敢说这样的话, 我绝不轻饶,可她到底不同些, 是女史的身份,这门亲事确实要她父母亲点头才是。” 才夫人一声轻笑:“我已见过曲经承了,曲经承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 “可是,奴婢的父亲和母亲……”风荷想说我父母已经和离, 母亲如今自立门户,此事只有父亲同意不算,还得母亲同意。 “曲家的情形我都知道。”才夫人打断了她, 拧了眉尖道, “这样吧, 你回家跟你母亲说去,说过了再定日子。” 告退出了上房,风荷心事重重往后苑而来。 各色姹紫嫣红在眼中都成了杂乱,更惹心烦。 跨过湖上木桥进漱玉亭独坐。 于才夫人,她以前听过其悍名,因为悍妒,才大人不敢纳妾。 去岁府衙后园花宴,只远远瞧见过她的身影。 在荣公子和才婳口中,她分明是一位慈母。 今日才算是头一回相见。 才夫人对这门亲事势在必得。 她求王太妃,并不是拿王太妃压着她,只是为了将来她能顺利离开王府。 唤她过去,也没有跟她商量的意思,只是告诉她一声。 父母亲和离之事,虽没有在建昌府闹出风波,府衙中官员只怕是人尽皆知。 才夫人觉得此事十分丢人,是以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在王太妃面前提起。 不由想起尹夫人,尹夫人的高高在上全部露在脸上,而才夫人,则在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间暗示,这门亲事,于她,于曲家都是恩赐。 风荷苦笑不迭。 呆坐的时候,福春寻了来,说道:“王太妃吩咐来人,让风荷姐姐今日就回家去。” 风荷起身回了房中,岳儿正站在廊下等她,瞧见她身影扑过来一头扎在怀中:“娘,祖母问岳儿,让不让娘回家,岳儿说让。” “多谢岳儿。”风荷抱起他笑着,“岳儿想玩儿什么?娘陪着岳儿。” “画小象。”岳儿笑道。 傍晚回到宝积巷家中,闻樱与母亲瞧见她欢天喜地,闻樱拿出写的字跟她献宝,又跟她说多认了许多字,读了几本薄书,还学会了做饭熬汤,也会洗衣裳。母亲跟她说,变卖了些首饰雇了个庄稼把式看守良田,前几日来过,说是田里禾苗长势很好,就等着秋后丰收了。 风荷拿出一小盒银锞子给母亲,母亲笑着拿了两个:“巷口有位街坊,专卖苦力打短工,家里的粗重活计都找他来做,我也省些力气,这一对够他一年的工钱了。” 闻樱伸手拿了一个:“阿姊,这个给我。” 风荷又递过去一个,闻樱摇头:“一个就行了,够我买一年零碎。” 似乎都是好消息,风荷放下满腹心事,笑容浮在脸上。 “有件事,阿姊也该知道。”闻樱一说,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父亲要娶一位叫做刘英娥的寡妇,那寡妇大父亲三岁,是刘通判的姐姐。”闻樱说道,“日子都定了,聘礼也下了,下月成亲。” 风荷看向母亲,母亲一笑:“既已和离,就各自嫁娶,与我无关。” “只要娘不伤心,随他去。”风荷说道。 “惠姨娘前几日来了。”闻樱哼了一声,“她一心巴望着扶正,没想到爹另娶他人,她闹得越凶,爹就越偏着巧珍,巧珍快生了,整日盛气凌人,将她当丫头一样使唤,又听说那刘英娥十分泼悍,她想起娘的好来了,过来跟娘哭诉,娘还耐着性子听她念经,她进门的时候我没在家,若是我在家,定将她挡在门外。” “再怎么,她也是你的亲娘。”母亲笑说道。 “我的亲娘只有一个。”闻樱身子一斜,靠在母亲身上撒娇,“我和亲娘相依为命。” 风荷白她一眼:“馋我?” 闻樱冲她做个鬼脸:“就是馋你。” 风荷笑着过去揉揉她头发。 夜里待母亲睡下后,姐妹两个躺在一处说悄悄话。 风荷小声问闻樱:“你和荣公子身边的斐墨是不是混得熟了?” “算是吧。”闻樱笑道,“阿姊想给荣公子传话呢?还是捎东西?” “传话。”风荷两手枕在脑后,“荣公子最爱看含苞的荷花,我想约他在莲湖边一见。” “好啊好啊。”闻樱满口答应。 田田荷叶在眼前蔓延,各色花苞星星点点,缀在如海的碧绿间,直与青天相接。 眼前美景依旧,风荷却无心贪看,坐在石凳上,两眼空茫投向湖面,过会儿见着荣公子,该如何开口才是? “风荷。”有人唤她一声,其声清朗。 回过头去,才荣坐在木轮椅上微笑看着她。 忙过去福身施礼,才荣笑道:“转眼一年过去,你依然跟我这样客气。” 风荷站起身低下头去,轻声说道:“今日与公子相见,乃是因为……” “因为我母亲前去王府,逼着你跟我订亲,对吗?”才荣问道。 公子他竟然知情吗?风荷心中忐忑难安。 “昨夜里婳儿过来向我道喜,我方得知。”才荣抿一下唇,“我跟母亲说过了,我与风荷的事,我们两个人商量,不用家中操心。王太妃那儿,我也派人捎了话过去,你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回王府接着当差就是。” “多谢公子。”风荷又福下身去。 才荣看着她,叹息声微不可闻,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你既谢我,就推着我绕湖一周。” 风荷忙过去两手扶住木轮椅后背,她的幽香自身后脉脉来袭,才荣两手紧握成拳,僵着身子正襟危坐,不敢离她太近。 风荷怕颠着他,缓慢而小心推着木轮椅向前,才荣目光投向湖面,许久没有说话。 绕湖半周之后,方开口问道:“我母亲突然前往,吓着你了吧?” “有些。”风荷笑道。 她此刻卸下心思,方有心欣赏眼前美景。 “你怎么想的?”才荣又问。 “开头有些懵,后来借着太妃和才夫人说话的功夫,赶紧捋清思绪,我自己不敢开口拒绝,只能求助,王爷不在府中,岳儿还小,荣公子远在建昌城中,思来想去,就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回家和母亲商量。”风荷说着话,长长舒一口气。 “头一个想到的,竟是赵瞻吗?”才荣慢悠悠问道。 风荷不疑有他,因问道:“公子可有王爷的消息?” 王爷离开已是月余,她心中担忧,却无从知道他的消息,这会儿才荣提起,心想王爷该给荣公子来信才对。 “他此去,九死一生。”才荣声音发颤,“他没有来信,我也无处去打听,只能等,等着他回来。” 风荷脚下一顿,轮椅停了下来,九死一生四个字,字字扎在心上。 目光投向湖面,湖水茫茫,一如她的心境,空茫得没有边际。 才荣抬手指着前方:“推着我过去瞧瞧那一方青莲。” 风荷恍然回神,推着木轮椅继续向前。 “赵瞻走之前,可跟你说了什么?”才荣问她。 风荷也不隐瞒,说起王爷那日的嘱托: “若本王能活着回来,日后必隆登大宝,若本王死了,本王将岳儿托付给你,寝殿后殿东边耳房中,为怡君设一座灵堂,待岳儿大些,让他常去看看她。” “王妃的死因已经查明,若本王回不来,自会有人替她报仇。良霄宁死也要跟着前往沇州,若是他也回不来,你帮着桃夭另寻一门好亲,以后这昌王府内院,你们两个帮着岳儿看好了。” …… 王爷离开之后,这些话想都不敢去想,今日一字一句说出,不觉又湿了双眸。 才荣听罢良久不语,风荷推着他到了那方青莲面前,他看着濯濯青莲出一会儿神,方说道:“风荷家中若是无事,早些回王府陪着岳儿吧。” 风荷嗯了一声:“岳儿如今比一年前好了许多,可我这次回来,却分外惦记。” 没娘的孩子,好不容易与爹爹亲近,若是再没了爹,小人儿本就刻着伤痕的心里,该会如何?她不敢去想。 “你也惦记赵瞻吗?”才荣突然问道。 “是。”风荷老实承认,“我盼着王爷平安归来。” 才荣沉默中,身子猛然向后一靠,几乎要靠进她怀中,乌亮的发丝扫过她的鼻端,清香扑面而来。 “虽说赵瞻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也盼着他平安归来,可你担心别的男人,我心里很不舒服。”他带着些任性,低声说道。 风荷恍惚中,他又说道:“我一直在等,等你心甘情愿。” …… 遇险① 回去的路上, 风荷呆坐在马车中想着荣公子的话, 他说:“这次我依然会等你,不过, 只等到赵瞻平安归来。” 去年蔷薇花宴上存着私心引他注目, 是她的错,之后在莲湖相见,她以为一切都已说得清楚,那以后再见到荣公子, 她只有着敬重感激的心,没起过男女之意。 今日荣公子几句话, 令她左右为难。 她想说些什么,可/荣公子招手唤声来人, 吩咐送她回去。 她站着没动, 荣公子背对着她摆摆手:“走吧。” 她离开的时候,荣公子没有回头。 宝积巷口下了马车往里, 走到巷子中间,就觉后背发紧,停住脚步回头看过去,一个精瘦的汉子与她隔着几步远, 瞧见她回头也停住脚步,冲着她憨厚得笑。 可能是问路的,风荷心想。 汉子笑着紧走几步到了她面前, 唱个诺问道:“跟小娘子打听一户人家。” “我对这里不熟。”风荷客气说道。 说着话就见汉子展开手掌, 掌心里一块洁白的帕子叠得四四方方, 汉子又笑道:“锦福巷的林掌柜,托在下给他的妹子捎了些东西。” 风荷展颜笑了:“林掌柜乃是……” 话没说完,汉子手掌糊在她脸上,欺身到她面前,一手扣着后脑,一手紧捂住她的口鼻,看她手脚放软,将她扛在肩头迅速跑到巷口塞入一辆马车,汉子跳上侧座,车夫一挥鞭,马车疾速驶得远了。 安静混沌中有得意的笑声传来,有人说道:“她害死了飞鸢,她勾引王爷,今日就要她好看。” 有人在劝:“夫人还在禁足,不要惹出事端才好。” “王爷在府中的时候,康菩提跟狗一样看着我,王爷一走,康菩提就偷偷放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对付这个贱婢。”先头那个声音恨声说道,“她一双眼会读书,借着读书勾引王爷,就挖出她一双眼,她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就拔了她的舌头,她一双手会写字,就剁了她的手。一个瞎眼断手的哑女,倒要看看王爷还喜不喜欢她。” 风荷闭着眼睛装睡,原来是梅夫人派人将她捉了来。 “夫人可想好后路了?” “还用你说。”梅夫人咯咯一笑,“就说因她貌美如花,被歹人劫去要夺她贞洁,她拼死反抗惹怒了歹人,就将她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谁做这个歹人呢?让鬼孙找个愿意拿命换钱的人就是。” “那趁她还睡着,奴婢等动手吧?” “让她醒着睁大眼睛看着,我才解气。”梅夫人咬牙,“再不醒,拿井水泼醒。” 有人走了过来,可听到水在木桶中摇晃的声音,哗啦,哗啦…… 风荷悠悠转醒,看向提着水桶的婆子,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好像在梅夫人院子里洒扫,不知道姓甚名谁。 她动了动,手脚都被绑着,转眸观察四周,是一间小门小窗的房子,光线有些昏暗,梅夫人坐在对面暗影里,青纱遮面,只露一双汪着水的眼。 她的大丫头青云站在她身旁,刚刚劝说梅夫人的,应该是她。 青云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里见着了,也只是淡淡打个招呼,没有敌意也谈不上喜欢,就是说,屋里这三个人,谁都不会帮她。 梅夫人提的鬼孙,大概是巷子里迷倒她的那个汉子。 风荷想到他一脸憨厚的笑,心里直骂,鬼孙鬼孙人如其名。 “她醒了。”婆子喊了起来。 梅夫人一声冷笑,唤一声来人,鬼孙手中拿着一把尖刀,憨笑着走了进来。 “眼睛先给她留着,好让她看清楚自己怎么丢掉的双手,怎么被拔掉的舌头。”梅夫人吩咐着起身向她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舌头和双手,哪个先哪个后,曲女史自己挑吧。” “奴婢没有勾引过王爷。”风荷忙大声说道。 “其他的先不说,王爷走的那日,在书房中为王爷上药的,是不是你?”梅夫人声音陡然尖利,“王爷行房的时候都不肯脱下中衣,就连王妃都没见过他的后背,你凭什么?” 说着话抬脚踩了下去,死命碾压风荷的右手,咬牙切齿说道:“让你给王爷抹药,让你读书写字……” 十指连心,风荷钻心得疼。 只能骂武大人缓解疼痛,你堂堂五品官人,竟然是个长舌妇,若我还能活着回到王府,看我怎么对付你。 骂着武大人有了主意,大声说道:“奴婢确实勾引了王爷,正月十六王爷在寝殿喝酒,召奴婢过去作陪,与奴婢有了肌肤之亲,奴婢如今怀着四个月的身孕,王爷说了,这次外出一回到王府,就让奴婢做他的夫人。” 梅夫人一咬牙,踩得更恨,风荷疼得眼泪直冒,忍着疼更加大声说道:“王爷还说 ,虽说我有了孩子,也得论着先后,待王爷登基做了皇上,只能封我个才人,康夫人为妃,梅夫人为贵妃,先不立皇后。” 梅夫人脚下轻了些,青云在旁说道:“她既有了王爷的子嗣,夫人还是不要动她。” “事已如此,不如杀人灭口。”梅夫人挪开三寸金莲,唤一声鬼孙,“杀了吧。” “王爷说了,梅夫人清雅柔美楚楚动人,他甚爱之,王妃在时要防着王妃妒忌,王妃去后又得防着康夫人加害,太妃又偏爱康夫人,王爷不敢露出太多爱意,寻机将梅夫人禁足,是因为怜惜保护,王爷说一旦梅夫人有了子嗣,就加封皇后。”风荷手上一松,更大声喊了起来。 “他那么说?他那么说吗?”梅夫人颤声问着,眼泪涌了出来,“他喜爱我怜惜我保护我,青云你听见了吗?他说我清雅柔美楚楚动人,他要让我做他的皇后。” 青云看着风荷,没有说话。 “夫人若还不肯信我,我生下孩子后给夫人养着,夫人有了子嗣,就能册封为后。”风荷又喊道,“日后我投靠夫人,求夫人照应我,夫人吃肉我喝汤。” 梅夫人还在哭,激动得在屋中转圈:“原来他心里有我,原来这些年我一直会错了他的意。我在闺中的时候,所有男人看到我都挪不开眼珠,只有他甚少看我,偶尔看过来也是不耐烦,我不服气,我不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我……” 原来这女人是个疯子,风荷心里一声叹息。 青云过去扶了梅夫人,轻声说道:“既如此,先饶过她,以后奴婢替夫人看着她,她若不老实,有的是下手的机会。” 梅夫人点了点头,青云又道:“夫人情绪激动,奴婢先扶夫人到隔间歇息。” 青云搀扶着她进了隔间,风荷松一口气,没想到青云会为她说话。 她看着那位五大三粗的婆子笑笑:“敢问这位妈妈贵姓?” “姓井。”婆子粗声大气直愣愣答道。 看来人有些痴傻,难怪梅夫人带着她。 “井妈妈也听到了,夫人说放过我,井妈妈给我解了绑绳吧。”风荷笑道。 井婆子说好,过来弯下腰为她解绳子。 “慢着。”忽听一声喝。 风荷看过去,青云踱步而进,目光阴沉看着她。 风荷心中一凛。 “曲风荷,你骗得了夫人骗不了我。”青云冷森森一笑,“我的好姐妹飞鸢被你害死,今日就是你偿命之期。” 说着话唤一声孙哥,鬼孙拿着尖刀走了过来,青云笑道:“飞鸢是被乱棍打死的,不能让她死得太痛快。” “那就一刀一刀片肉,活活疼死。”鬼孙依然憨笑着。 梅夫人是个疯子,身边的人也都是疯子。 看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是一刀一刀割死,还不如当日被王爷掐死来得痛快。 风荷吸一吸鼻子看向青云:“这位孙大哥是你的相好?” 青云愣了愣:“关你屁事。” “飞鸢死的时候,桃夭哭了一场,她说和飞鸢打过架吵过嘴,但是两个人都嘴快爱说话,有时候凑一起顽笑,飞鸢说等满了二十五放出去,就和孙大哥成亲,飞鸢说和孙大哥亲过嘴。桃夭哭着说,不知道来给飞鸢收尸的,是不是她的孙大哥。”风荷不紧不慢说道。 青云啊一声叫,指着鬼孙道:“确实是你雇人给她收的尸,你还拿了她的恤银,你说留着给我们两个置办家业。你给她收尸的时候,是不是很心疼?她比我长得好看,你是不是动心了?” 鬼孙憨笑着:“你别上这个女人的当,飞鸢死了,我不会对一个死人动心。” 说着话手中尖刀一转,明晃晃刺着风荷的眼:“临死还挑拨离间,就别怪哥哥心狠,这细皮嫩肉的,割下来可以当下酒菜。” “不信,你回去问桃夭。”风荷喊道。 青云怀疑看着鬼孙,突然扑上来揪住他的衣领,摇晃着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鬼孙反手一巴掌将她拍倒在地:“娘的,这些个死女人,整日里就知道纠缠喜欢你不喜欢你。” 说着话手中尖刀又一转,笑看着风荷道:“小娘子你说说,先割哪儿?” 风荷忍住要闭眼的冲动,一双眼睛泪汪汪看着他不说话。 “少跟我来这套。”鬼孙呵呵一笑,“先割脸吧,从嘴角割到耳朵,割上两刀你就更好看了,不笑的时候也在笑,不想笑也得笑……” 刀光一闪,风荷紧闭了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遇险② 空茫中听到一声清脆的笑, 有人喊道:“那样割下去, 世间岂不是多一个女孙笑?” 是羽雁,风荷睁大眼睛寻找她的身影。 鬼孙手下一顿, 骂道:“是谁敢揭你孙爷的老底?” 一人从窗外跳进, 剑尖朝着鬼孙一指,脆声笑道:“你小时候被一位姓孙的江湖骗子拐走,孙骗子将你毁容破相,取名孙笑, 你脸上总带着一副憨笑,与两只猴儿一起为孙骗子偷盗行骗, 你不爱与人接近,只愿亲近那两只猴儿, 你的功夫乃是模仿猴儿而来, 技轻巧擅腾挪自成一派,两只猴儿病死后, 你因杀死孙骗子被投入死牢,梅夫人的父亲救了你,让你为他看家护院,你进梅府后, 偷偷喜欢上了梅夫人,你借着接近青云,伺机想要亲近她。梅夫人嫁到王府后, 你等到梅老爷去世, 来到建昌投靠她, 心甘情愿做她的走狗,供她差遣。” 羽雁嘴上不停说着话,两眼紧盯着鬼孙,向他步步逼近。 鬼孙两手抱了头原地转圈,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脸上依然憨笑着,眼眸中情绪变幻,悲苦屈辱仇恨阴毒直至疯狂,他嗷得一声大叫,脚尖一点向着羽雁飞窜而来,手中尖刀刺向她的脸,羽雁挥剑抵挡,二人斗在一处。 鬼孙嗷叫着上蹿下跳,每一刀都向她脸上刺去,狂乱而没有章法,羽雁沉着应对,灵活躲避他的猛攻并伺机还击,不时出语挑衅:“梅夫人不喜欢你,你在她心里只是一条狗,你靠近过她的头发丝吗?她是不是从不正眼看你?偶尔看过来的时候,也带着憎恶?” 鬼孙叫声变得尖利,招式越来越乱,斗得多时,羽雁占了上风,半空中突然出脚,踢中鬼孙心窝,将他踢倒在地。 青云早已转醒,因听到鬼孙迷恋梅夫人而伤心呆滞,看到情郎落败,大喊一声孙哥小心。 鬼孙精神一振刚要跃起,羽雁挥剑过来,剑尖照着脚后跟一挑,鬼孙一声大叫,血箭从脚下冒了出来,然后又是一剑,鬼孙抱着两腿打着滚痛骂不休:“娘的,有本事一刀给你孙爷个痛快,这样折磨你孙爷,算什么好汉。” “我本就不是好汉,我是美女。”羽雁妖娆一笑,提剑朝着青云走了过去。 青云抖颤着趴在地上求饶:“夫人饶命。” “饶了你可以。”羽雁笑道,“不过,我得削去你的天灵盖。” 青云面如死灰,任剑身在头顶摩挲着,半晌冲着隔间一声嘶叫:“姑娘,报应来了。” “你家姑娘睡着了。”羽雁笑道,“报应还早着呢,你既喜欢孙笑,跟他关在一起侍奉他吧,让他好好活着,他若死了,你也得死。” “对了,孙笑一张脸如此诡异,你为何还对他死心塌地?”羽雁说着话一转身,过去照着孙笑裤/裆一挑,孙笑不叫唤了也不骂了,手忙脚乱去捂裤/裆,羽雁咯咯笑了起来:“果然如我所料,器物硕大。” 风荷忙紧闭了双眼,想用手捂住耳朵,怎奈手被捆着动弹不得,叫一声羽雁喊道:“能先给我解开绑绳吗?” 羽雁过来刷刷刷几剑,绑着她的绳索断开,歪头看着她笑道:“有趣吗?过瘾吗?” 风荷睁开眼又忙闭上,扭身背对着孙笑试着活动麻木的四肢。 羽雁笑着唤一声来人,一队手持刀剑的侍卫冲了进来,押着孙笑向外,又有人过来绑了青云,另有人请示:“这婆子如何处置?” “她有些痴傻,带回王府换个地方接着做洒扫吧。”羽雁摆摆手。 “梅夫人又如何处置?”风荷酸麻的手脚渐渐恢复知觉,爬起来坐到梅夫人坐过的椅子上,倒一盏茶润了润喉,看向隔间问羽雁道。 “送回王府关在院子里,等王爷回来定夺。”羽雁慢悠悠走过来,笑嘻嘻看着她,“没看出来,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挺有急智。” “手脚被绑着,全身上下只有嘴能动,只能胡说八道了。”风荷哼了一声。 “虽是胡说八道,倒让你说到了梅夫人心坎里,那女人喜极而泣,在隔间床上抱着枕头乐得直打滚,你还挑拨青云,她就真上当了。”羽雁宝剑归鞘,在她对面坐了。 “梅夫人这么对付我,不就是对王爷因爱生恨吗?青云口口声声为她的好姐妹飞鸢报仇,一口一个孙哥叫着,看那孙笑的眼神就跟妻子看夫君一样,我故意出言挑拨,是为了拖着他们不要动手,我说话那么大声,是想惊动屋外路过的人。” “屋外路过的人?”羽雁一声嗤笑,“这里是孙笑的住处,孙笑不喜欢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盖了房子独居。哪里会有屋外路过的人?” “总不能任人宰割,能做什么做什么就是。”风荷自嘲一笑,“你就当我是垂死挣扎好了。” “你的拖延很有用,孙笑一进山,我就跟丢了,在山中兜兜转转些时候才又找了来,侍卫赶来也需要时间。”羽雁说道,“那孙笑是个狠角色,我本来没有胜他的把握,不过我揭破他的来历说中他的心思,刺中了他的隐痛,他一时失了神智才被我轻易得手。这法子是王爷教我的,没想到这么管用。” “两军对垒攻心为上。”风荷笑道。 “与你对付梅夫人与青云如出一撤,你和王爷可谓是知己了。”羽雁笑得不怀好意。 “你怎么不跟着王爷去往沇州?”风荷转开话题。 “我当然想去,可王爷不准。王爷命令我留下来,吩咐我看着王府内院那些个女人,这些日子我一直呆在桃园里,没人知道罢了。昨日才夫人面见太妃,你离开王府回家去,这些我都知道,今日一早康夫人打开梅夫人的院门放她出来,我就一路跟着。你与荣公子在莲湖边的时候,孙笑在,我也在,你若是答应了荣公子的亲事,孙笑就不会动你。”羽雁笑道。 “我若答应了,孙笑不会动我,你该要我的命了。”风荷看着她。 羽雁咬一下唇,“你若答应了,我就给荣公子做小,这辈子我跟定他了。” 风荷不想纠缠与荣公子的亲事,举起右手试着转动手腕,咬牙道:“那个疯女人死命踩我的手,钻心的疼。” 羽雁瞧见她手背上血肉模糊,忙跑过来捧起她手,仔细察看一番松一口气:“这个狠毒的女人,鞋底上装了铁刺,估摸着平日里没少折磨院子里的人,不过你放心,只是皮肉伤,抹些药就能好。” 说着话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药瓶给她上药,风荷叹一口气:“梅夫人是个疯子吧?” “她娘就有疯病,她还没到发作的时候,但是会越来越偏执阴毒。”羽雁为她上好药,轻轻吹气。 风荷问道:“王爷就因为她的疯病不喜欢她?” “初见梅夫人的时候,我觉得她楚楚可怜,问王爷为何不喜欢她?男人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女人吗?王爷哼了一声,哪儿楚楚可怜了?我就说,那一双含泪的眼,多惹人怜爱,王爷一声嗤笑,你们懂个屁,她那是风眼,见风就流泪的一双病眼……” 羽雁说着话笑了起来,风荷一愣,也忍不住笑。 笑声中风荷起身一福:“奴曲氏风荷,谢过章女侠救命大恩。” 羽雁对女侠二字十分受用,乐得咯咯直笑,笑着摇手道,“你谢王爷吧,王爷临行前吩咐的,让我务必保护好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你的手要是留下疤痕,回来后轻饶不了我。” 风荷心中一颤,他此去艰难险阻,离开前竟还顾及着我的安危吗? 压下心绪问道:“王爷他,可能平安归来?” “也许有去无回。”羽雁低下头去,“我不信神佛,可王爷去往沇州后,我请了尊菩萨像,每日在菩萨面前祈愿,祈愿王爷能得上天庇佑。” 风荷沉默着又喝一盏茶,站起身说道:“咱们走吧,回去得太晚,我母亲和妹妹该担心了。” “走吧。”羽雁与她一前一后出了屋门,没有院墙,出门就见青山。 天色已有些昏暗,周遭空寂,只有林间的风声不时来袭,风荷看向羽雁:“走回去吗?” 羽雁一声唿哨,哒哒哒,林子里跑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会骑马吗?”羽雁问道。 “没骑过。”风荷蹙眉看着那马,“要不试试吧?总比走着快些。” “你先上。”羽雁为她牵着马缰。 风荷手脚并用,几番攀爬方横着趴到了马背上,羽雁吃吃笑着扶她坐了起来。 羽雁在前策马,她在后,两手扶着羽雁的腰,马儿缓步下了山坡,到了平地上慢慢跑了起来,风荷笑说真有趣,过了小道进入官道,羽雁两腿一夹马腹抖着缰绳喊一声驾,马若离弦的箭一般往前飞窜。 风荷啊一声惊呼,两手紧紧抱住她腰,脸贴着她后背紧闭了双眼,任凭疾风过耳。 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到了宝积巷口,羽雁跳下马,看着她煞白的脸直笑:“骑马刺激吗?” 风荷闭着眼不说话,羽雁笑道:“又有趣又过瘾又刺激,你这一日没白过。” 风荷睁开眼从马背上爬下来,捂着胸口哑声说道:“去我们家吃了饭再走吧。” 羽雁摇头,“我不喜应酬,走了。” 说着话飞身上马,策马疾行而去。 “阿姊可算回来了,娘打发我出来看了许多次,太阳一落山,让我等在院门外,不等到人不许回去。”闻樱跑了过来,看着羽雁背影道,“那个人是谁?好威风啊。”风荷扶住她手臂低声道,“是一位女侠,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闻樱还要追问,看一眼她的手惊问道,“阿姊的手怎么了?” “跟女侠学骑马的时候,摔下来擦在石头上了,抹些药就好。”风荷靠着妹妹,慢吞吞往家走。 牵挂 次日回到王府, 刚进院门福春迎了过来, 笑说道:“檀心姐姐早起的时候来过了,说是王太妃的吩咐, 让风荷姐姐一回来就到上房去。” 许是有了昨日死里逃生的经历, 风荷不若以往忐忑,进屋换了衣裳略略梳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妥当了, 方稳稳当当往上房而来。 檀心瞧见她笑着迎了过来,又若以前一般亲近, 梵修则不解看着她,低声嘟囔:“以为女史都是聪明的, 原来你是个傻子。” 风荷假装没听见, 冲她们笑笑,抬脚进去, 恭恭敬敬给王太妃行了礼,安静站着等王太妃训话。 王太妃瞄她一眼:“你还知道个好歹吗?这样一门好亲竟推三阻四。” 康夫人站在王太妃身后不徐不疾为她捶着肩,轻笑说道:“妾听说是荣公子拒了亲事,虽说荣公子身子不好, 到底是门不当户不对。”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太妃指指她。 “这样也未免不好。”康夫人笑道,“皇亲国戚岂是谁都能当的?” 太妃喝一声闭嘴, 看向风荷:“你既不识抬举, 就在岳儿院子里好好当差, 回头我为你另配一门好亲。” “曲女史爱看医书,又喜欢给人上药,妾看着良医所一位姓许的郎中不错,妻子去年病死了,家中一儿一女,人挺老实的,年纪也不算大,刚四十出头。”康夫人笑说着,瞥了风荷一眼。 王太妃嗯了一声,风荷心中一惊,正琢磨着如何应对,听到岳儿在门外喊娘。 岳儿喊着跑了进来,来到她面前踮起脚尖攥住她手,仰起小脸儿笑看着她。 风荷弯下腰看着他笑问道:“岳儿昨夜睡得可好?” “好。”岳儿点头,“梦见娘了。” “岳儿过来。”王太妃酸溜溜看一眼风荷,冲岳儿招手。 岳儿迟疑一下,跑过去靠在王太妃身上,王太妃愣了愣,随即试探着去握岳儿小手,岳儿没有躲避,小手窝在她掌心,笑说道: “祖母,娘的亲事,岳儿做主。” “好好好,她是在你跟前侍奉的人,你做主,你做主就是。”王太妃说着话哈哈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抹眼泪,颤声说道,“三年过去了,总算肯与我亲近。” 说着话伸手要抱岳儿,岳儿躲开了,王太妃好不失落,止不住泪如雨下。 “太妃别伤心。”方姑姑笑着走了进来,“岳儿今日肯让太妃握他小手,再过些日子,就该让太妃抱了。” 王太妃拭着眼泪不甘说道:“是啊是啊,不能心急,心急不得。” “奴婢觉得,这些都是曲女史的功劳。”方姑姑笑道,“至于她的亲事,这孩子执拗一些,太妃就别再责怪她了。” 王太妃瞥风荷一眼:“就是念着她的功劳,为了她好,才想要促成一门好亲。” “祖母答应了,岳儿做主。”岳儿又挨过去,小手碰一碰王太妃的手。 “岳儿做主岳儿做主,是祖母老糊涂了。”王太妃眉开眼笑,冲风荷摆手道,“先下去吧。” 风荷忙忙告退,牵着岳儿走出上房,桃夭正在廊下转圈。 回到院子里,桃夭松一口气,问风荷岳儿说了什么,风荷一说,她忍不住笑,笑问岳儿道:“你娘的亲事,你怎么做主?” “岳儿要和娘成亲。”岳儿紧绷着小脸说道。 桃夭哈一声笑了出来,风荷也笑,岳儿斥一声桃夭讨厌,一本正经问道:“娘愿意和岳儿成亲吗?” “岳儿还小。”风荷抱着他笑,“长大了咱们再商量。” 桃夭笑着拿过七巧图递在岳儿手中,看岳儿玩儿得不亦乐乎,问风荷道:“才夫人亲自过来提亲,那些人都害了红眼病,个个跟乌眼鸡似的,你怎么就不愿意?” “不说这个。”风荷摇头。 “不说就不说。”桃夭无奈看着她,“你能看透我,我却看不透你。” 风荷叹一口气,想着昨日莲湖边袭来的清香,想着荣公子突如其来的赌气,想着他说的话,心中不安。 天气越来越热,时令进入盛夏,她心中的不安持续泛滥。 这日坐在漱玉亭中,看一池荷花妖娆绽放,想起荣公子喜爱荷花,不知他这些日子可去了莲湖? 岳儿在对岸奔跑来去,嘴里唱着,月光堂堂,照见汪洋,汪洋水漫过方塘,方塘莲子香……唱着唱着喊一声娘,隔着池塘大声问道:“娘,什么时候结莲子?” “快了。”风荷笑着喊道,“秋天的时候就有莲蓬了。” “葡萄熟的时候吗?父王回来的时候?”岳儿又问。 风荷心中一震,就如荣公子所说,先等到他平安归来。 若卸下千斤重担,轻快笑着看向岳儿,岳儿长高了一截,跑得飞快,小嘴吧嗒吧嗒能说许多话,高兴的时候,与院子里每个人都能亲近。 王爷回来看到岳儿,该有多高兴。 想着冲岳儿喊道:“是的,父王回来的时候,荷塘里就结莲蓬了。” 岳儿笑着喊道:“娘,桃园里荡秋千去。” 风荷忙说声好。 进了桃园,岳儿喊一声羽雁,羽雁答应着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带岳儿荡一会儿秋千,让桃夭和石榴带着他捉鱼去,看着风荷询问的眼轻轻摇头,风荷笑笑:“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对吗?” “也对。”羽雁点头。 “康夫人这些日子倒老实。”风荷看着她,“是你的功劳吧。” “把柄攥在我手里,她能不老实吗?”羽雁得意得笑,“自从我将梅夫人押回来,让青云作证说是她放走的人,她求我不要告诉太妃,我答应了,她也就老实了。” “这王府内院有你镇着,风平浪静。”风荷笑了起来,“我不该自寻烦恼,做好该做的事就是。” 羽雁狐疑看着她:“你烦恼什么了?” “没什么。”风荷含笑问道,“荣公子近来可好?” “还那样,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作画,每旬去一趟松山书院。”羽雁说道。 “身子呢,可好?”风荷又问。 “身子也还是那样。” 羽雁蹙着眉头:“倒是才婳不一样了,这些日子总是喜笑颜开,看到一朵花笑着说,真美啊,看到一条鱼也笑着说,真有趣,上回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有一个孩子从身边跑过,那孩子又黑又脏,鼻孔里两串鼻涕虫,才婳竟然笑着说,真可爱,她是不是疯了?” “才婳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了吧?”风荷想起昔日,结识尚之以后,她也是如此,心里开满了缤纷的花。 “难怪。”羽雁歪着头,“高兴得忘乎所以。” “能放下是好事。”风荷欣慰笑道。 “你对才婳分外不同。”羽雁探究看着她,“是爱屋及乌吗?” 风荷含笑摇头,看岳儿玩耍得高兴,跟桃夭说一声,辞别羽雁往文昌阁而来。 书房依然门窗紧闭,似乎再不会有上次那样的惊喜。 抬步上了二楼,一眼瞧见武大人正猫着腰找医书,猛得出声喊道:“有贼。” 武大人一哆嗦,抬头看见是她,直起腰捶着腰眼叹气:“真的不是我,曲女史给王爷抹药的事,不是我说出去的。” “那是谁?武大人可查过了?”风荷问道。 “王爷一发脾气,都躲得远远的,除了我职责所在,没人往跟前凑。”武大人忙道,“那日曲女史进去后,我绕着文昌阁转了一圈,楼梯间值守的小太监都打发得远远的,郑大人做司官多年,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说。” “武大人跟工正大人可熟?”风荷沉吟着问道。 “同在王府为官多年,熟得很。”武大人说道。 “文昌阁的建造图纸借来给我瞧瞧。”风荷不客气说道。 武大人摇摇头,风荷又道:“就说是武大人要看,不许提我。” 武大人又摇摇头,风荷一笑:“不肯的话,等王爷回来,就说是武大人向外散播谣言。” “借就借。”武大人一跺脚,“也不能白白借给你,我眼花了,你帮我找一本书出来,书名叫做《紫珍集》。” 风荷痛快说好,耐着性子沿着放医书的书架,一本一本仔细翻找,从上到下找了一遍,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摇头对武大人道:“没有。” 武大人万分失望往楼梯间走去,风荷说声等等:“角落里有个专放生僻杂书的架子,再到那儿找找看。” 说着话跑过去仔细找着,惊喜喊一声:“有了。” 武大人兴奋接过去翻看着,赞叹说道:“荣公子久病成医,真是神了。” “这书是荣公子要的?”风荷忙问。 “秋冬交替的时候,荣公子易犯咳疾,每年一入秋,王爷就命我给荣公子调配汤药,虽能好些,总不能去根。前几日我去府衙给荣公子把脉,荣公子说有一本医书叫做《紫珍集》,里面有冬病夏治的药方,不妨试试。”武大人指着其中一篇,“这篇药方就是治咳疾的,这就配药去,配好了派人送过去给荣公子服用。” “武大人为何过去给荣公子把脉?他病了吗?”风荷忙道。 武大人点头:“这两个月消瘦了许多,才夫人不放心,打发人过来传话,让我过去把脉,脉相上看不出什么,问荣公子是不是心绪不佳,荣公子说他苦夏,用不着大惊小怪。其实荣公子是畏寒的体质,他极其喜爱夏天,天气热的时候常会出城走走,何来苦夏之说?才夫人说这些日子也没去莲湖,以前从荷花含苞到凋零,整个夏日要去好几趟。” 风荷心中揪了一下,瑟瑟得疼。 暗道 过两日拿着文昌阁的建造图纸去找羽雁, 二人头碰头一点一点仔细查探, 羽雁不时问风荷这个是什么字那个是什么字,风荷跟她确定东南西北方位, 琢磨来去, 二人齐齐指向地龙的火道口,风荷说道:“这里最可疑。” “这里可疑的话,良将军定会有所防范。”羽雁沉吟道。 “百密一疏。”风荷敲着手指。 羽雁站起身:“过去瞧瞧。” “午后人少,午后再去。”风荷拦住了。 午后来到文昌阁, 只有一名小太监靠在廊下打盹,其余的躲懒不见人影, 风荷过去拍一拍他肩,叫一声文丰, 小太监揉着眼睛笑道:“曲女史认得小的?” “你常在这儿值守, 自然认得。”风荷笑道,“你到楼梯间找文亮, 你们两个到二楼小隔间,把榻上那个木箱子抬到世子院子里去,交给院门外的长平。” 文丰迟疑看看四周,风荷笑道:“午后不会有人过来, 我这会儿无事,帮你守着,放心吧, 快去快回。” 长丰答应一声好, 小跑步往楼梯间去, 风荷在身后叮嘱:“箱子里是王爷给世子的玩意儿,千万当心些。” 长丰笑说女史放心。 风荷两手搭在一起站在廊下,看着文丰与文亮抬着木箱走得远了,回头看向司官厅。 羽雁飘摇而出,抖着手里的帕子笑说道:“郑司官睡死过去了。” “年初二的时候,斐墨也睡死过去了。”风荷看着她。 羽雁也不抵赖:“那日打定主意要跟荣公子亲近,自然得让他睡着。” 火道口就在后廊下墙角,如今是夏日用不着地龙,洞口上盖了铁板,一把铁锁锁得结实。 羽雁说声我去找钥匙,风荷摆手:“不用钥匙。” 说着话跑到草丛里搬一块石头过来,咣咣几下,铁锁应声而来。 羽雁讶然看着她:“曲女史令我刮目相看。” “一回生两回熟。”风荷拍着手笑。 掀开铁板,羽雁探头瞧了瞧,点亮手中小巧的风灯,一头钻了进去,风荷看着她的绣花鞋底发愣的时候,火道里传来她的声音:“这里另有乾坤,进来瞧瞧?” 说着话嗖嗖嗖往前爬去,风荷也一头扎了进去,用脚把盖板勾回来,埋头往里爬,爬了一截,借着火光看到前方出现两个洞口,一个是图纸里有的,是书房的火道,另一个图纸里没有,朝着另一个爬几步,听到羽雁在前方说道:“前面堵着呢。” “不堵着,地龙就不暖和了。”风荷说道。 羽雁摸索着连推数下,懊恼说道:“打不开。” “也许有机括。”风荷出着主意。 羽雁在墙上摸索着,就听咔哒一声,再一推,洞口豁然敞开。 二人接着向前爬去,洞中憋闷燥热,行动起来十分艰难,风荷喘着气问道:“荣公子近来身子不好,你怎么骗我说好好的?” 羽雁吭哧吭哧说道:“你若喜欢他,就痛快答应跟他订亲,若不喜欢,就躲得远些让他死心,别总是关心他,让他存着希望。” 风荷埋头又爬一会儿:“我不能全心托付,所以不愿跟他成亲,可我忍不住关心他,听到他身子消瘦心绪不佳,我心里很难受。” “慢慢会过去的。”羽雁说道。 “孙笑要杀我那日,你说我若答应与荣公子成亲,你就做小,你怎么又大度上了?”风荷又问。 “王爷若回不来,你,我,荣公子,我们三个在一起相互安慰不也挺好?”羽雁叹一口气。 风荷陷入沉默。 羽雁又道:“荣公子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模样,可那日在莲湖边,他在你面前任性赌气,跟孩子似的,我心里突然就软了,他那么喜欢你,我倒盼着你愿意跟他成亲。” “别逼我。”风荷轻声说道,“其实不用别人逼我,这些日子我都快将自己逼死了。一会儿觉得想明白了,一会儿又不明白了。” “跟着自己的心吧。”羽雁说着话,突然嘘了一声。 头顶有人说道:“你懂什么?他偶尔顶撞我,他宠着桃园里那位,让她留在府里压制我们,他与曲女史眉来眼去,若是搁在以前,我岂能容忍,可如今不同了,再怎么,我是她的母妃,他登基后就得尊我为太后。我何必与他计较那些个小事。” 就听康夫人说道:“太后洪福齐天胸怀宽广,是妾愚昧。” “说到洪福齐天,我的闺中密友当年进宫做了皇后,我本可为妃,可我不愿在她之下,就求了太后赐婚给昌兴王,做了昌兴王妃。如今呢,当年的皇后早已进了皇陵,她死也不会想到,我叶蓁有朝一日会回到上京,进宫做皇太后,住进她都没住过的慈宁宫。”王太妃得意笑了起来。 “可长庆说,王爷此去危险。”康夫人带着些担忧。 “富贵险中求,拿命换皇位,值得。”太妃冷声说道,“若他是真龙天子,自然不会死,若他不是,将岳儿过继给绮萝,我做太皇太后。” 风荷心中冒出寒意,这是亲娘吗? 康夫人又道:“前几日妾隔着院门探望若水妹妹,她如今容光焕发愈加妩媚了,她跟我说王爷登基后要抬举她做皇后。” 王太妃呸了一声:“凭她?就那马蜂细腰,生得出孩子来吗?” “妾也生不出。”康夫人语气中带了哭腔。 “这个容易。”太妃哼了一声,“天底下男人都一样,回头再给你些药,不愁没有身孕。我年轻的时候对昌兴王看得太紧,以致于就得瞻儿一个,如今我不这么想,进宫后必让皇帝广纳后宫,皇子皇孙多多益善。” “太后英明。”康夫人殷勤说道。 王太妃嗯一声:“去年被桃园里那位一吓,我以为瞻儿察觉到了什么,故意拿她试探我,担忧得险些丢了性命,好在娘家兄嫂及时派人过来,跟我提起宫中局势,就凭着要做太后的那一口气,我又活过来了。” “回头让人做身大裳给太后试穿可好?” “衣裳我不稀罕,燕居冠十分华美。” “那就做燕居冠,太后戴上后,定是雍容高贵无人能及。” 风荷看羽雁趴着不动,扯一扯她脚腕压低声音道:“该回去了。” 羽雁嗯了一声,二人倒着往回爬,更比来时艰难几分。 到了岔道口方得转身,齐齐松一口气互相打气,一个说,快了快了,另一个说,这儿离火道口不远了。 到了火道口推开铁板一前一后钻出来,瞧着对方忍不住笑。 满头满脸满身的炉灰,咧嘴一笑牙都是黑的。 将铁板档上,羽雁指指砸烂的铁锁:“这个交给我来收拾。” 风荷嗯一声,二人绕出后廊,就听文丰打着哈欠抱怨:“曲女史明明说替我看着,不知道跑那儿去了,若被逮着了,又得挨板子。” 文亮说道:“府里这时候没人走动,你怕什么?曲女史和气,我倒愿意帮她的忙,都这会儿了,郑司官怎么还睡着呢?” 二人一听,忙沿原路退回,从东侧绕行,经后殿过寝门进入夹道,一路贴着墙根躲着人,鬼鬼祟祟往桃园而来。 石榴瞧见二人吓一跳:“这样狼狈,做什么去了?” “挖炭去了。”风荷笑道。 羽雁也笑:“快,烧水沐浴。” 沐浴换衣后,石榴端了茶来,风荷喝着茶,想着刚刚王太妃说的话,犹自心惊不已,吃斋念佛一脸慈悲的王太妃,原来如此迷恋权势,又是那样心狠手辣。 不由想起正月十六那日王爷在寝殿里的狂乱,想起王爷说的话: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母亲并非亲生呢?” “如果养母慈悲的面孔下有另一副面孔呢?” 想着看向羽雁,问她道:“王太妃是王爷的生母吗?” 羽雁低着头擦着一把匕首,擦得锃光瓦亮,听到她问话,搁下匕首抬头看着她:“没错,王太妃不是王爷的生母,王爷早就起了疑心,可觉得养恩大于生恩,没有追究查探过。去年良霄追查王妃死因的时候,间接探明乐王爷的身世,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另有线索表明,王爷的生母是被王太妃害死的。正月十五夜里,良霄禀明王爷之后,王爷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坐到夜半,独自进寝殿喝酒,良霄担忧王爷,让我前去作陪,我不会劝人,想起你能说会道,就让石榴找你过去,如我所料,你几句话,王爷就想明白了。” “我说什么了?”风荷惊诧道,“我喝多了酒,脑子不太清醒,也没说什么呀。” “王爷临行前交待了,若他回来,这些人由他处置,若回不来,让我将所有的事禀报宗人府处置,宗人府若不公道,由我取她们项上人头,只是不能让岳儿知道这些事。岳儿承袭王位后,你和桃夭陪着他长大,帮他守着内院,前殿的事交给了荣公子。” 风荷点了点头。 “文昌阁的密道可能是王太妃监视老王爷的,也可能是监视王爷的,或者两者皆有。王爷之前在王府里呆得少,没有发觉什么,从去岁七月归来至今,发现偶有泄密,不过都是些微末小事,王爷以为是有小太监偷听,命刘公公换了一拨人,有大事要议的时候,就去银安殿偏殿,有意避开文昌阁。”羽雁说着话笑笑,“今日我们二人这一番折腾,倒是没有白费。” 风荷又点点头。 “等吧。”羽雁咬牙,“如今只能等待。” 风荷依然只是点头。 回到院子里已是傍晚,陪岳儿用膳玩耍洗浴,等他睡得熟了,为他掖一掖被角,出了碧纱橱。 “你好像很疲惫,又像有什么心事。”桃夭关切看着她,“今夜里我守着吧,你回房睡去,对了,长平带人抬进来一个大木箱,说是你交待的,我让她们搁你房里去了。” 回到房中一眼看到榻边的木箱,过去揭开箱盖,将那些似象非象的木块一只一只拿出,整齐摆在榻上,手指挨个轻抚过,想起进王府后桩桩件件的事,心里一阵阵发颤,若有人在乱拨琴弦。 归来 夏尽秋至, 眼看又是中秋。 后苑荷塘中荷花早已凋零, 翠绿的莲蓬变得乌黑,葡萄架下悬着一窜窜饱满的果实, 有几颗熟透了的不摘而落, 啪嗒落在地上滚入尘泥。 桃夭为岳儿剥着莲子,岳儿嚼着喊一声娘,风荷搁下书看过来,岳儿指一指桃夭手中的莲蓬, 又指一指几上盘子里一大窜葡萄,张了张口又抿了唇。 “岳儿想父王了是吗?”风荷笑道。 岳儿点点头:“莲蓬熟了, 葡萄也熟了。” “快了,快回来了。”风荷笑道。 “王爷应该能回来过中秋吧?”桃夭笑道, “我没事的时候就去薛长史那儿打听, 总是没有消息,沇州的敌人竟这样难缠吗?” 说着话笑容凝结, 紧张看着风荷:“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风荷摇头,“说不定顺道游玩到别处去了。” 桃夭捂着胸口说一声阿弥陀佛,又剥好一颗莲子递在岳儿唇边,岳儿摇头说不吃了, 跑过来爬上榻靠在风荷身上,风荷搂了他笑道:“娘给你读书吧。” 岳儿紧紧依偎在她怀中安静听着,风荷停下来翻书的时候, 他小声问道:“娘, 父王会有危险吗?” “不会。”风荷揉揉他头顶, 轻笑说道。 中秋夜宴依然摆在乐寿堂,太妃今年兴致很高,请了戏班进来,全本的《彩楼配》从傍晚唱到夜半,正旦凤冠霞帔登上金銮殿,高声唱道: “大摇大摆上金殿,参王的驾来问王安,在金殿叩罢头我抽身就走,背转身不由得我喜笑在眉头。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公子王孙我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罪十八秋,薛郎登基我做了皇后。 ” “好,好,好。”王太妃大声喊了出来,笑逐颜开连声说赏,要重赏。 康夫人也一脸喜气,亲自端了托盘去赏那正旦。 风荷因忧心岳儿,无心看戏。 戏唱到一半的时候岳儿就困了,桃夭大着胆子跟太妃请示,能不能说让岳儿先回去睡觉,王太妃沉着脸没搭理她。 桃夭不敢再说话,自己也渐渐起了困意,脸扭到阴影里偷偷打盹。 岳儿困得头一点一点的,小身子东倒西歪得晃,每响起一阵锣声,就悚然惊醒过来,很快又陷入混沌。 李姑姑看不下去,笑道:“小孩子也看不懂,太妃就让岳儿回去吧。” “今日我高兴,谁也别想扫我的兴。”王太妃虎着脸看向在场众人。 风荷求助看向羽雁,也只有她敢说话了。 可羽雁打着哈欠,饶有兴味看着王太妃和康夫人,好像这二人比台上的戏还要有趣。 正旦谢过赏,锣鼓声又起,岳儿又是一个激灵,正末跨步上台唱道: “龙凤阁内把衣换,孤王驾坐在长安,龙行虎步上金……” 殿字未唱出口,怦得一声,大门霍然洞开,康夫人的好字憋在喉间,噎得不住打嗝,王太妃拧眉喝道:“谁啊?这样扫兴。” “深更半夜的,还在唱戏吗?”门口立着的人清冷说道。 羽雁跳起来跑步迎过去喊道:“王爷回来了,属下拜见王爷。” 王爷嗯了一声,大步走过来抱起岳儿,岳儿两手紧紧搂在颈间,小声唤着:“父王父王……” 王爷拍一拍他后背,低声说道:“困了就睡。” 康夫人回过神带头福身下去,在场的人忙忙跟着施礼,王爷说一声免了,指指台上吩咐刘公公道,“戏班散了,赏银加倍。” 刘公公忙说一声遵命,小跑步窜上后台。 大幕落下锣鼓止歇,生旦净末丑手忙脚乱脱卸戏装,只见幕后人影来去,听不到任何声响。 王太妃站了起来,王爷看着她说道:“国丧刚过,请母妃回房歇息。” 王太妃张了张口,王爷已大步向外,走几步回过头来。 风荷定定立着,怔怔看着他,皂靴青袍外罩黑色披风头戴黑色笼冠,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一双眼眸更加黑沉,沉得望不到底。 他也在看着她,沉声说道:“跟过来侍奉。” 风荷回过神拉一把桃夭,二人匆忙挪动脚步,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梯踏上石径。 “娘说,葡萄熟的时候,父王就会回来。”岳儿趴在他怀中笑了起来,“果真就回来了。” 王爷嗯了一声,桃夭揉着眼笑道:“王爷听听,岳儿说话说得更好了。” 王爷又嗯一声,桃夭问道:“良霄也回来了吧?平安吧?” “回来了,平安。”王爷说道。 桃夭笑得弯了眉眼又问 :“敌人呢?又全军覆没了” “押解到上京去了。”王爷答道。 桃夭再要说话,一回头才发现风荷落后了很远,站住脚步等了等她,看着前方王爷的背影小声说道:“王爷不嫌我多嘴,还耐心回答我的问题。” 风荷没说话,桃夭拉住她手笑道:“怎么傻了似的?走路也犯困吗?” “回来就好,能平安回来就好。” 风荷突然出声,她的声音很轻,似在自言自语。 王爷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得更快。 圆月挂在中天,秋风飒飒,更深露重。 王爷抱着岳儿在前,风荷与桃夭在后,其余侍奉的人远远跟随。 风荷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小声问桃夭:“我是不是在做梦?” 桃夭一把掐在她手臂上,看她疼得不停吸气,笑说道:“疼吧?不是在做梦。” 王爷的脚步又顿了一下,再抬脚的时候走得慢了。 进了院子里,岳儿已睡得熟了,王爷抱他进碧纱橱,将他搁在床上盖了被子,从袖筒里掏出一把桃木小剑搁在他枕边。 招手让桃夭进去,说一声陪着,抬脚出来,站定脚步看向窗下。 风荷垂手站在那儿,触到他的目光,颤颤低下头去福身施礼,轻声说道:“王爷平安归来,奴婢十分高兴。” 他嗯一声抬脚移步向她走了过来,风荷心中突突得跳,抬起头咬唇看着他。 他的脚步突然加快,转眼来到她面前,他的气息笼罩而来,风荷后退几步,他趋前几步,直逼得她退无可退,后背抵住窗台,硌得有些疼。 他看着她,突然抬起手,风荷不敢再看他,低垂了眼眸,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得动,若花间栖息的蝶儿在缓慢扇动着双翅。 他的手伸到她腮边,快要触到她的脸颊的时候,突然转弯,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在她面前,手指挨在她的手边,又倏得缩了回去。 风荷抬眸看着他,他扭脸避开她的目光,抿一下唇说道:“回来的时候路过金溪,有店铺在卖藕丝糖,就买了一包。”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风荷接过去小声说道:“奴婢这就给王爷倒茶。” “不用。”他说两个字,指了指她手中的油纸包,“这个……” “奴婢知道了。”风荷轻轻点头,“岳儿很喜欢吃,等他醒了,知道是王爷特意给他带回来的,定会高兴得又蹦又跳。” 他说一声好转身向外,到了门口回头指指她:“给你的,只给你。” 风荷愣住了,只给我?不让给别人吗? 她追了出去,已不见他的人影。 既是给我的,我就收着。 她悄悄拿回了自己屋中。 第二日想去文昌阁,又怕去文昌阁。 十分羡慕桃夭,说出王府就出王府,大大方方看良霄去了。 傍晚时分美滋滋回来,风荷问起他们沇州之行,桃夭笑说道:“他全须全尾回来就行了,我对男人们的事不感兴趣,没有多问,就问了问他沇州有什么好吃的,他说那边的人爱吃面食,各种花馍面饼十分可口,只是路途太远,带回来就馊了。” 风荷忍不住笑,桃夭撸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戴着的手窜:“他说沇州有很多桃木雕刻,他买了一块木头,得闲的时候就雕刻珠子。” 风荷瞧着笑道:“良霄的手还挺巧。” 桃夭得意转着手臂:“良霄说王爷看到他刻珠子,也买一块木头,给岳儿刻一把桃木小剑。良霄还说,昨日傍晚就到了建昌,王爷命大队人马先回王城,带着他绕道去了金溪,在街上逛了好几圈,王爷买了一包糖,他本来也想买一包,王爷说不许他买。” 不是路过吗?怎么是绕道? 风荷扑闪着眼,她方向感差,不太能分得清东南西北。 第三日忍不住去了文昌阁,偷眼一瞧,书房的门关着。 松一口气上了二楼,径直去找地图,看着地图明白了,沇州在建昌之北,金溪在建昌之南,确实不顺路。 拿一本地图下来看向书房,依然门窗紧闭。 到司官厅入了册,问郑司官:“王爷没在吗?” “昨日晨起就在银安殿偏殿议事,到这会儿还没散,那些个文官武将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吵架,都快打起来了,王爷由着他们,只听不说话。”郑司官摇头。 经过后殿时,远远向银安殿眺望,但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想来是在议朝堂大事。 回到房中拈一颗藕丝糖在嘴里,甜丝丝的,一直甜到心里。 其余的,她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 备注:文中唱词选自河北梆子《大登殿》。 时光 藕丝糖每日早起一颗, 含在嘴里很久才吃下去。 桃夭好几次伸着鼻子闻来闻去, 问岳儿道:“你是不是偷吃藕丝糖了?” “想吃。”岳儿摇着头,“可是没有。” 风荷心中有些愧疚, 可还是决定谁也不给。 我自己还舍不得吃呢。 藕丝糖吃了十几颗, 没见过他。 去文昌阁的时候书房总是门窗紧闭,他也没来看过岳儿。 羽雁和石榴从桃园消失了踪影。 中秋夜里王爷当众散了戏,给王太妃没脸,王太妃气得小病一场。 梅夫人早到了解除禁足的时候, 可是没人提起此事,就连康夫人也跟忘了似的。 入了九月后, 下一场秋雨。 风荷站在林立的书架间听着雨声,想起春日里那场雨, 咬了唇发呆。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 有人上楼来了,风荷沉浸在心思中, 没有理会。 “想什么呢?”突听有人问道。 循声看过去,他站在书架另一头看着她。 青袍青冠挺拔整肃,只是脸上带着倦容,双眸中有些红丝。 “一场秋雨一场寒, 奴婢想着回家瞧瞧母亲和妹妹,为她们添置几件冬衣。”风荷轻声说道。 他嗯了一声,慢吞吞迈步往隔间里去, 过一会儿在里面喊道:“你过来。” 风荷挪步进去时, 他靠坐在榻上面无表情看着她:“本王的木箱呢?” “抬回岳儿房里去了。”风荷忙说道。 他嗯一声, 坐直身子朝她招了招手,风荷走近几步,试探问道:“下雨的时候,王爷后背的伤口还会痒吗?” 他摇摇头,又冲她招手,风荷无奈道:“奴婢不明白王爷的意思,王爷能不能……” 她想说,王爷就不能说吗?为何总是比划? 他不耐烦皱一下眉头,身子往前一探,伸手捉住她手用力一拉,拉她跌坐在榻上,风荷惶急着想要起来,他的手攥着她手不放,沉声说道:“本王命令你,坐着不许起来。” 风荷抽一下手没抽出来,忙轻声说道:“不起来可以,王爷先放开。” 他轻咳一声放开手,挪了挪身子离她近了些,薄荷香淡淡来袭,风荷心跳加快,脑子里一阵一阵犯糊涂,两手紧紧绞在一起,绞得手指发疼,心里才能清明些。 “羽雁都跟本王禀报过了。”他低声说道。 都禀报了什么?才夫人逼婚的事?梅夫人要杀我的事?还是我们两个钻火道窥探到王太妃秘密的事?风荷扑闪着眼。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性命不保的时候,还能不停嘴得胡说八道,真有你的。” 原来是梅夫人杀我的事,风荷忙道,“奴婢还没谢过王爷的救命大恩。” “是羽雁救了你。”他摆摆手。 “奴婢自然感激羽雁,也一样感激王爷。”风荷执拗说道,“没有王爷的吩咐,羽雁顾不了奴婢,就算顾得了,也不会那样及时。” “此事的源头在本王。”他看着她。 确实在你,风荷想问,你何时处置梅夫人?我都快等不及了。看他一脸倦怠,忍着没问。 “你就不怕吗?”他轻声问道。 “怕。”风荷吸一下鼻子:“当时没觉着什么,怎么救命怎么做,事后越想越害怕,做了好几次噩梦。” 他的手又伸过来握住她手,抚摩着她的手背轻声说道:“不会留下疤痕,放心吧。” 手背上灼热滚烫,连带着脸上也火烧似的,风荷挣一下没挣开,又挣一下,越挣扎,他攥得越紧。 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可躲不开他的气息,心里乱作一团。 他紧握着她手,她挣脱不开,谁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默着。 猝不及防的,他的声音响在耳畔,“书房地龙火道的事,你与羽雁立了一功。” 怎么突然又跳到火道的事情上了?风荷压下心头纷乱,想起王太妃说的话: “富贵险中求,拿命换皇位,值得。” “若他是真龙天子,自然不会死,若他不是,将岳儿过继给绮萝,我做太皇太后。” 那些话,羽雁也跟他说了吗? 心中颤颤得难受,翘起唇角轻松随意说道:“王爷不提还好,一提就想起当日的狼狈,从火道钻出来的时候,我们瞧着对方直笑,我自己何等模样瞧不见,羽雁就跟个挖炭的似的。” 说着话嗤一声笑了出来,忙捂了唇看着王爷。 他看着她微扬了唇角,轻声问道: “你不问问本王去往沇州的事吗?” “奴婢想问。”风荷咬一下唇,“可总也见不着王爷。” “这些日子忙碌,也没顾上过去看看岳儿。”王爷说道。 “王爷此去,很艰难吧?”风荷看着他,“没有再受伤吧?” “没有受伤,挺艰难的,我们的行动已足够机密,可刚到沇州几日,祁王就得到了消息。白日里官兵追逼,夜里刺客登门,我们辗转逃避狼狈不堪,有一次躲在了猪圈里……”他松开她手,仿佛会弄脏她似的,拧眉说道,“是良霄硬将本王拽进去的,还摁着不让动,本王做事从来都是硬碰硬,这一次心中牵挂甚多,能避则避。” “大丈夫就应该能屈能伸,为何要硬碰硬?”风荷说道,“韩信还能忍胯/下之辱呢。” “你去猪圈里呆一夜试试。”王爷有些气。 “王爷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自然是宁折不弯。”风荷忙道,“都怪良将军,怎么能将人往猪圈里摁?” “巧舌如簧。”他看着她,话音里带了些笑意。 “只要能保命,猪圈里怕什么,洗干净不就成了?”风荷抿了唇笑笑,看着他问道,“后来呢?” 他脸色变得凝重,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开口说道: “本王为保存力量多方击破,将人马分成几拨,各自分头行动,宋将军带的人刚有所进展,祁王派兵围剿,宋将军全军覆没,然后是连将军的人马,再然后张将军……” 他喉间发哽,紧闭了眼。 风荷的手悄悄挪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跟着本王南征北战从无败绩,这次却丢了性命。”他声音嘶哑继续说道,“连续损兵折将,本王痛定思痛,派良霄带着剩余的人马进京求助,自己带着山川江河四个大摇大摆到了知府衙门,本王表明身份,说是到沇州游玩来的,沇州知府心知肚明,但他不敢让本王在他门前出事,动用所有力量护着本王,本王去他们的刑房查看过祁王袭爵以来所有的卷宗,但凡与他有过节的人,让知府悉数捕来下狱,本王亲自前去,一一说服他们指证祁王,费了月余的唇舌,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风荷听得心惊:“看来祁王在沇州横行多年,这些人都被压制得不敢出头。” “不错。”王爷说道,“本王几乎绝望的时候,遇见一名死囚,其时他正要被押赴刑场,本王拦住将他救下。他是沇州名士,姓季名友常,因对祁王口诛笔伐被打入死牢,没有卷宗没有过审,直接定了死罪。本王救下他后,他在士林中多方联络四处奔走,争取到几名文士相助本王,本王带着他们,终于查到了祁王的关键罪证。” 风荷松一口气,悄悄挪开了手。 王爷的手动了动,团成拳继续说道:“那时候良霄已从上京返回,本王拿到罪证带着队伍离开的时候,祁王派骑兵追击而来,我们被堵在城门口,前有城墙后有追兵,暗处埋伏着弓箭手,我们左冲右突苦苦鏖战,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人马损失过半,本王眼前一片血红,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本王胸前……” 风荷啊一声惊叫,王爷接着说道:“本王昏聩中听到叮得一声响,那支铁如意救了本王一命。” 风荷捂着胸口,念一声阿弥陀佛,他朝她靠近些,两个人之间只剩一线,随着呼吸衣袍微动,几次拂过她的手臂。 她想躲开,听到他一声低唤:风荷…… 她的身子僵住,他哑声说道:“本王说过,你送的铁如意,是本王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后来呢?”她的声音轻柔得似飘在云端。 “铁如意挡住冷箭那一声响,若胜利的号角,咱们的人马军心大振。” “最终以少胜多了吗?”她期盼看着他。 “苦苦支撑到天黑,霍大将军派的援军赶到,大军攻破城门击败敌军,径入祁王府锁了祁王,本王将罪证交由徐相派来的官员,带着人马连夜赶了回来。” 风荷松一口气:“徐相与霍大将军是朝中的权臣吗?” “一文一武把持朝政多年,先帝在时欺君媚君,新皇登基后,视新皇为傀儡,本王深恶之。”王爷咬了牙。 风荷问道:“王爷跟他们联手了,是吗?” “是,为了拿下祁王给将士们报仇,”他话音顿住,身子一斜靠在她身上,闭了眼说道:“本王违背初衷,把自己给卖了。” 他的声音发涩,风荷心中一惊,此话何意? 他没有说下去,手揉着眉心发出低低的叹息。 风荷两腿有些酸麻,刚挪动一下,他靠她更紧了些。 她没有再动,任由他靠着,安静陪着他。 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她,靠得越来越紧。 紧得她能感觉到靠在她身侧的后背,灼热而紧绷。 窗外雨滴打在屋瓦上,丁零丁零作响。 这场连绵的秋雨,不会停了吗? ※※※※※※※※※※※※※※※※※※※※ 祝亲亲们除夕快乐~~年夜饭喷喷香~~ 前路 良久静默, 他可是睡着了? 静谧中他艰涩开口:“夏日的时候皇上身子有所好转, 入秋之后又不好了,如今卧病在床苦捱日子。” 风荷哦了一声。 他又道:“昨夜里得信, 祁王已伏诛。” “就是说, 王爷赢了。”风荷松一口气,挪动着身子说道,“奴婢手脚有些发麻。” 她动他也动,不肯与她分开。 “是的, 本王赢了。”他顿了一下,“霍大将军与徐相分别来信, 让本王准备着进京。” 心中的烦乱突如其来,风荷身子僵住。 “本王, 将是最后的胜者。”他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森然。 “王爷要登基做皇上了, 奴婢贺喜王爷。”风荷的声音飘飘忽忽得,一如纷乱的心绪。 “你的贺喜, 似乎毫无诚意。”他挑了眉,“你在想什么?” 风荷缩一下身子躲开她,迅速站起身说道:“奴婢出来好些时候,也该回去陪着岳儿了。” 他歪着身子皱眉看着她:“本王让你起来了吗?” “奴婢自己想起来。”风荷倔强看着他。 “放肆。”他看着她, 眼眸里带了难得的笑意,指指她说道,“只有你敢在本王面前这样放肆, 本王也只许你放肆。” “奴婢告退。”风荷待要福下身去, 他伸手托住她手臂, “本王还有话要说。” “王爷有话请讲。”风荷收回手臂背在身后。 他搓搓手,抿一下唇道:“才荣不肯跟着进京,你帮本王劝劝他。” 风荷点头说一声好,王爷又道:“他身子不好,京中名医众多良药易得,利于他养病。” 她勉强压下心中千头万绪,答应道:“奴婢谨遵王爷吩咐。” 王爷嗯了一声:“不是想回家吗?今夜里就回去,多住几日,顺便去见一见才荣。” “奴婢告退。”她又要福身下去。 他摆摆手: “行了,去吧。” 看她坚持福身行礼,王爷忍不住笑,“去吧去吧。” 她站直身子,转身疾步穿过书架下了楼梯。 出了楼梯间抬头看天,秋雨早已停了,天色依然薄阴,风带着冷意扑面而来。 她抬脚跨进冷风之中,寒意侵袭,驱散了心中的混沌。 王爷要登基做皇上了,整个王府都要搬到京城去。 就是说,自己这王府女史眼看就做到头了。 进王府一年多以来,波折纷扰不断,只有这半月中舒畅满足,却原来这样短暂。 她回头望一眼文昌阁二楼,刚刚被那薄荷香晕染着,有些忘乎所以。 靠在一起说着话,偶尔握一下对方的手传情达意,那样的时光再不会有了,就藏在心底里吧。 数次深呼吸平稳了心绪,回到房中收拾行装。 收拾好进了岳儿房中,石榴正与桃夭说笑,瞧见她进来笑说道:“羽雁夫人命奴婢过来传个话,荣公子想见一见风荷姐姐。” “我今日正要回家去,也打算见一见荣公子。”风荷笑道。 “这可是巧了。”桃夭在旁冲她挤着眼睛笑。 “荣公子这些日子住在松山书院,风荷姐姐若想见他,还请前往书院相见。”石榴笑道。 风荷点头说好,到院子里找岳儿去了。 “王爷回府后,就不见了你和羽雁夫人。”桃夭笑问,“你们到哪儿去了?” “羽雁夫人前往松山书院陪伴荣公子,我跟着过去侍奉夫人啊。”石榴歪头看着她笑。 …… 到了家门前轻叩院门,闻樱隔门缝瞧见是她,开门扑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兴奋说道:“阿姊回家了,太好了,太好了,阿姊……” 说着话拽着她手进了院中,喊道:“娘,阿姊回来了。” 母亲笑眯眯迎出正房,站在石阶上朝她招手:“快,快过来。” 风荷扑过去一头扑在母亲怀中,叫一声娘,眼泪落了下来。 母亲忙问怎么了,风荷不说话,紧紧抱着娘亲尽情发泄压抑在心中的委屈。 “阿姊,别哭了。”闻樱揪着她袖子,也跟着她掉眼泪。 母亲搂着她拍着她肩:“可是在王府里受了委屈?” “他们敢让阿姊受委屈,我们就不跟着进京,看那小世子怎么办。”闻樱哼了一声。 风荷靠在母亲怀中扭头看着闻樱,抹一下眼泪问道:“说什么?什么跟着进京?” “那天长顺来了,跟我说王府要搬到京城去,世子离不开你,你自然也得跟着去,让我与闻樱也跟着。说是王爷的吩咐,将家中良田卖了,或者托付于人,院子不用管,王府里自有人出面处置。”母亲看着风荷,“你不知道此事吗?” “不知道。”风荷两手捂了脸,“没人跟我说过。” 刚刚抱着母亲大哭太过丢人,加重口气说道:“就连王府要搬到京城的事,我都没听说。” “真是奇怪。”闻樱递了帕子过来,歪头瞧着她,“阿姊为什么哭?” “我想娘了。”风荷拿帕子死命搓着脸,吸吸鼻子大声说道,“多少个月没回来了。” “没几个月啊。”闻樱扳着手指头,“五月里回来的,刚过去四个来月。” “四个来月一百多日呢。”风荷指指她,“你觉得不长,我在那王府大宅里不见天日,觉得度日如年。” “说得王府里跟大狱似的。”闻樱啧了一声,对母亲说道,“娘,阿姊不讲理。” 母亲将两个女儿一边一个搂在臂弯里笑道:“进屋说话去。” 进了屋中,闻樱摁风荷坐下,给她沏了茶笑道:“流了那么多眼泪,补些水。” 风荷白她一眼接过去,喝着茶又笑了。 闻樱又打了洗脸水喊她洗脸,洗了脸换了家常的衣裳,看着屏风后几个打开的箱笼诧异道:“娘和闻樱已经收拾上了。” “长顺那么一说,闲着的时候我就收拾,刚从曲家搬出来,东西不算多,闻樱那些书啊字画啊,占去好几个箱子。”母亲笑道。 “母亲和闻樱,都愿意去上京吗?”风荷问道。 闻樱雀跃着:“上京繁华,做梦都想去瞧瞧,能去住下来,就更好了。” “若能离开建昌,你们两个的亲事就好办了。”母亲笑道,“听说上京风气开化,二十来岁成亲的姑娘大有人在,京城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会追究别人祖宗十八代,闻樱能仔细挑选个好夫婿。” 风荷咬了唇,在文昌阁说了那么多话,也没提起让我跟着进京,倒是早早的打发人来告诉了母亲,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跟着你去? 心里哼了一声,翘了唇角笑道:“进京既然对我们家有百利无一害,那就去吧。” 闻樱觑着她笑:“阿姊对上京也是心向往之吧?” “不错,心向往之。”风荷戳一下她额头,笑问母亲道,“十亩田地就给舅父吧,舅父还没回来?” “你舅母那日过来哭诉,你舅父去年十一月到的扬州,过了年刚要走,那位姨娘有了身孕,你舅父就又住了些日子,那位为了留住你舅父,花许多银子买了个什么马……”母亲疑惑看着风荷,“好端端的人,怎么叫马?” “扬州瘦马。”闻樱补充道,“就是美人儿。” “买了这瘦马后,你舅父住下来不走了,上月那位姨娘生了个大胖儿子,你舅父十分高兴,捎了银子回来,又捎了话来,说是今年也不回来过年了。”母亲叹气,“咱们也管不了,这田地要不给你表哥?” “不行。”风荷忙摇头,“表哥是个老实的,可舅母满腹怨气,表嫂眼皮子浅爱计较,我再找可靠的人。” 母亲点头:“我们再仔细想想。” “父亲那儿呢?”风荷看向闻樱。 “那刘英娥十分厉害,将惠姨娘和巧珍治得服服帖帖,二人天不亮就起,里里外外忙碌,夜半才能睡,过得比做丫鬟的时候还苦还累。她也不让爹靠近那二人,刚进门的时候还没什么,如今过了新鲜,爹犯了老毛病,那日偷偷溜进了青楼,刘英娥知道后杀气腾腾闯进去,揪着那女人头发好一通撕扯,听说都斑秃了,爹光着屁股被堵在那儿,一大堆人围观。刘英娥又在楼里好一通打砸,砸完后扔下两锭银子,扬言说建昌城那家敢让曲经承进门,都是这样下场。那女人闹一通回了娘家,爹又急又气,有几日没有搭理,那刘通判告到才知府那儿,说是按着本朝规矩,官吏不进青楼,才大人按律将爹打了二十大板,罚去三月俸禄,爹忍气吞声将那刘英娥接了回来,如今正在家中趴着养伤呢。”闻樱说着话笑了起来,“听说如今那刘英娥在曲家跟佛一样供着,曲大人对她独房专宠不说,惠姨娘和巧珍还得早晚跪安晨昏定省。” 风荷也忍不住笑:“这一家子过得可真热闹。” “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家,别操这些闲心。”母亲指指闻樱又指指风荷,“只盼着英雄争气,能早些回来顶起门户。” “我明日去松山书院,应该能见着英雄。”风荷忙说道。 “去看荣公子吗?”闻樱问道。 “你知道荣公子在书院?”风荷奇怪道。 “听说的。”闻樱笑道,“阿姊,荣公子也会去京城吧?” “不知道呢。”风荷摇头,“明日见了,才能知道他的想法。” “阿姊去,他就会去。”闻樱笑嘻嘻说道,看风荷瞪她,冲她做个鬼脸道,“娘什么都明白,你就别瞒着了。” ※※※※※※※※※※※※※※※※※※※※ 祝亲亲们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初吻 去往松山书院的路上心中忐忑, 上回在莲湖边相见, 荣公子的话令她为难,她躲了几个月, 如今心思已定, 即便荣公子不见她,即便没有王爷的请托,她也该见一见荣公子,将该说的话说明白了。 书院大门外下了马车, 到了门外不待通报,门人客气迎了出来, 原来还记得她。 “曲女史可是来探望曲英雄曲少爷?”门人笑着客气拱手。 风荷忙福身道:“我是来见才荣才公子的。” “原来是荣公子的贵客,小人这就为女史领路。”门人更加客气, 引着她来到旁边一处独门独院的所在, 客气笑说道:“公子爱清静,并不住书院里, 而是住在此处。” 风荷说一声多谢,上前轻叩门环。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斐墨探出头来,瞧见风荷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回头喊一声曲姑娘来了,敞开门躬身道:“曲姑娘请。” 风荷深吸一口气含笑走进,迎面一座须弥座的砖雕影壁, 上面刻着才荣亲手所绘的岁寒三友, 绕过影壁但见和煦的阳光映照着竹窗幽户, 窗外植一棵桂树数株芭蕉,门前没有石阶,青砖地面平坦舒朗,一直延伸到脚下。 来到门前轻叩门扉,里面有人温和说一声进来。 推开门进去,一室清幽书香萦绕,却不见人影,风荷唤一声荣公子,隔间里有人说一声到这边来。 挑开隔间竹帘一瞧,不由愣住了。 才荣笔直站在窗边,抿唇看着她。 “公子能站起来了?”风荷兴奋喊道。 “你仔细看。”才荣的笑容里带着赧然。 风荷仔细一瞧,窗边地上打了四根木桩,木桩上搭着两根横杆,他站在横杆中间,一手抓扶着一侧,面对她稳稳站着。 “这样很好,多站一站能强身健体。”风荷笑道。 “我还能走呢,你看着啊。”才荣说着话,两手扶着横杆交替向前,一步一步缓慢得挪动,一边走一边说道,“早就有人说过这法子,我嫌别扭难看,宁愿坐着。夏日病了一场,身子更弱,我想活下去,便顾不得难看……” 他走得极其艰难,挪几步已是气喘吁吁,风荷忙跑过去:“本来就累,先别说话。” “我高兴。”他冲她笑着,“今日分外高兴。” 风荷笑道:“看到公子高兴,我也高兴。” 他定住脚步看着她,看着看着微低了头,轻声说道:“风荷,给我擦擦汗。” 风荷哦一声,忙掏出帕子举手为他擦拭着鬓角的细汗,一边擦一边说:“公子愿意站起来走走是好事,可要量力而行,别累着了,如今已入秋,出汗太多太过劳累,对身子也不好……” 猝不及防间,他猛然低头,唇撞在她的唇上,将她没说完的话堵在喉间。 他的唇很轻很软,贴住了她的唇。 他的舌尖带着桂花的香气,挑开她的唇瓣抵了进来。 他温柔得砥舔吸吮,他唇边溢出低吟般的叹息。 他一只手松开横杆,搂在了她的腰间,他的身子倾斜而来,紧紧靠在她身上。 风荷头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想要躲开,身子后撤一下又忙忙倾身过来,她不敢躲,她怕摔着他,一手揪着他衣袖,一手紧握住横杆支撑着他。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管不顾品尝倾轧她的唇舌,风荷勉力支撑。 他在沉醉中不由松开另一只扶着横杆的手,两手环在她腰间,身子更加倾斜得紧贴着她,唇舌更加恣意紧密得侵袭着她,几欲让彼此窒息。 他的身子越来越沉,风荷再也支撑不住,手下一滑,快要摔倒的瞬间,两手紧抱住他腰,砰得一声,她仰面倒在地上,带着他跌在自己怀中,紧蹙着眉头忍着疼,惶急问道:“还好吗?没摔着吗?” 他从她怀中抬起头,一双晶亮的乌眸温柔看着她。 风荷依然惶急着:“没摔着吗?身上可有哪儿疼?” 他摇头轻笑:“有你护着我,怎么会摔着?” 风荷如释重负:“公子没摔着就好,我扶你起来。” “公子,公子,一口一个公子。”他趴在她怀中看着她笑,“你既然来了,还要跟我这样见外吗?” 后背贴着青砖地,腰间火辣辣得疼,风荷强打起精神,荣公子此话何意?还有,他刚刚为何突然那样? 他如玉的脸上染了春色,他的眼眸璀璨,他的双唇红艳欲滴,他微笑看着她,轻唤她的名字:“风荷,你是不是……” 风荷说一声等等,他一笑低头,唇又要覆上她唇的时候,风荷猛然伸手掩住他唇。 才荣诧异看着她,风荷也看着他,轻声说道:“公子今日这是为何?刚刚我不敢动,我怕摔着公子。公子与我之间,是不是有了误解?” 才荣愣住了,眸色几度变换,温和的疑惑的清冷的,最终冷凝成冰。 他松开手往旁边一个翻滚远离了她,滚倒在青砖地上,风荷忙爬起来跑过去搀扶,他躲开她的手缓慢起身,坐在地上扭着脸不看她。 “地上湿冷,公子先起来。”风荷又去扶他。 他用力推开她,孩子一般负气说道:“不用你管。” 风荷蹲在他面前央求:“你若气我,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跟自己生气。” “我没有生气。”他依然扭着脸。 “你这样坐在地上,若是生了病,若是有什么不好,你让我……”风荷急得快要哭了,“我求你,你先起来。” 才荣扭脸看着她,看着她眼眸中汪着的泪水,低声问道:“你可看到了我的信?” “什么信,没有啊。”风荷说着话又去搀扶他。 他冷眼看着她,“那你今日为何而来?” “王爷说公子不愿跟着进京,让我来劝劝公子。”风荷忙说道。 “原来是赵瞻让你来的。”他嘲讽一笑,“他不让你来,你便不肯来吗?” “夏日的时候,听武大人说公子身子消瘦,我十分惦记……” “既惦记我,怎么不来看看我?”他打断她,执拗看着她。 “公子先起来。”风荷揪着他的衣袖不放,“你这样,我心里很难受。” “你可怜我吗?”他甩开她手。 “公子。”风荷的眼泪落了下来,“五月在莲湖边,公子的话让我为难,这几个月我确实是有意躲着公子。今日我来……” “你走吧。”他不肯让她说下去,“剩下的话,我不想再听。” 说着话原地转圈,背对她坐着,任她一声一声唤着公子,紧闭了眼老僧入定一般,不动也不理她。 风荷无奈站起身,抹着眼泪说道:“今日公子心绪不佳,我改日再来。” 他依然不说话,风荷隔窗大声喊着斐墨,看斐墨从影壁那儿跑了过来,忙说道:“公子摔倒了,你快扶他起来。” 斐墨忙进来搀扶,风荷看才荣依然不肯起来,忙说道,“我走,我这就走,我走了你赶紧起来。”又对斐墨道,“起来后给公子盖上毯子捂一捂,毯子下加个汤婆子,给他煮些热粥,再找郎中来瞧瞧。” 说着话疾步向外,藏在墙外窗边,仔细听着屋中动静。 斐墨扶了才荣靠坐在榻上,说一声两腿冰凉,捂了厚厚的毯子,塞了汤婆子进去,跑到小厨房吩咐煮粥,又去差人请郎中。 才荣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 风荷探头一瞧,睡着了吗? 他长长的睫毛突得一颤,又忙缩回头,等到斐墨带了郎中进去,郎中把过脉说一声无碍,放下心轻手轻脚向外,走到院门外才觉得腰疼得更严重了。 上了马车趴倒在车座上,想着荣公子站在窗下腼腆看着她,想着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想着他的不管不顾与迫切,想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心里疼得缩成一团,眼泪涔涔而下。 去年府衙花宴,自己不该去招惹他,既招惹了,就该答应亲事,成亲后陪伴在他身旁,过恬静安然的日子。 自己还不该进王府,进了王府就老实侍奉岳儿,偏生惹出许多事端。 更不该遇见王爷。 最不该的是,她放任自己去探索王爷内心,并进而被吸引。 似乎,一切都错了。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依然在哭。 闻樱早已候在巷口,看到马车停下,跑过来揭起车帘,看到她满是泪水的脸,颤声问道:“阿姊怎么了?” 风荷慌乱抹着眼泪,哽咽着说道:“我摔了一下,腰疼得厉害。” 闻樱忙探进身子扶她,风荷咬着牙下了马车,靠着妹妹往家门口而来。 “怎么每次回家都受伤?”闻樱担忧得眉头紧蹙,“送阿姊进了屋,我就请郎中去。” 风荷疼得厉害,也不敢像平日那般逞强,小声嘟囔道:“不是伤筋动骨就好。” “不会不会。”闻樱安慰她,“若是伤了骨头,早不能动弹了。” “但愿……”风荷叹一口气。 “阿姊和荣公子今日见面不好吗?”闻樱试探问着,看阿姊唇角抽动一下,忙忙说道,“前晌的时候,有人送了一封信来,我瞧着是荣公子的笔迹。” 风荷心中一颤,想起他问她:“你可看到了我的信?” 他在信中写了什么?他今日的反常跟这封书信有关吗? 书信 风荷趴在床上, 后腰贴两大块膏药, 母亲在旁边心疼得直絮叨:“整个后腰都是淤青,吓死人了, 听到郎中说了没有?再摔得重些, 腰就得断了,断了可就不能走路了。” “郎中大惊小怪,就是磕了一下,没事的。”风荷强笑着安慰母亲。 闻樱端了药进来, 搁在她面前长长吐一口气说道:“这药闻着都苦得厉害,憋着气端过来的, 我再去煮些梨汤给阿姊喝。” “再苦也难不倒你阿姊。”母亲说道。 风荷端起药碗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进去,跟喝水似的, 喝完擦擦嘴笑看着闻樱。 闻樱惊得目瞪口呆, 母亲揉揉风荷头发:“她小时候就这样,只要说病能好, 端起来就喝。不像你,糖一口水一口药一口,费劲。” “我还是头一次见阿姊喝药。”闻樱赞叹,“这也太厉害了。” “喝药之苦与生病之苦, 我宁愿选喝药之苦。”风荷说道。 “就是说,长痛不如短痛。”闻樱点头。 风荷看着妹妹,是无意之言?抑或是话中有话?朝她一伸手道:“信呢?拿来我瞧瞧。” 闻樱拿了信来, 将母亲拽出去, 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风荷打开来, 瘦削遒劲开阔大气,是才荣的笔迹。 他写道: 风荷,其实我早就知道你。 因为尹尚偶尔会来听雨轩,让我品评他的文章,有时候也说些闲话,从他口中,我知道有这样一位姑娘,明媚开朗富有主见,喜爱读书写字,喜爱在建昌城四处闲逛,不知尹尚的出身底细,只因性情相投,就将自己全心交付于他。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你知道了尹尚是通判府的公子,你因恶着尹夫人与他的通房,要与他了断。 尹尚高中后,他去找你,你却躲着去了扬州。 我钦佩你敢作敢当,欣赏你不畏世俗,我也担心你,心里果真能与他了断吗?以后又该何去何从? 两年后花宴上,我在听雨轩中看书,无意中望向对面水榭,栏杆旁坐着一位鹅黄衫儿柳绿裙的姑娘,她貌似悠闲喂着鱼食,看着水中鱼儿游来游去,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得投向我,她在吸引我的注意。 我心中一动,这样大胆的姑娘,难道是她? 让斐墨去打听,果真就是曲典吏家的姑娘,曲风荷。 神交已久,你那样活泼明媚站在我面前,微笑着跟我说话,我动心了。 我派了媒人上门,可你决定去王府做女史。 为了岳儿,我愿意你去王府,我也愿意等你,等到你心甘情愿。 我曾经问过你对日后的期许,而我的期许,只有你。 每一次见到你,我总是笑个不停,跟你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过年的时候你来看我,我又意外又激动,我久久望着门外不敢回头看你,因为我有些不敢相信。 后来知道是婳儿逼着你前来,我依然高兴,因为无论如何,你来了,戴上你为我缝制的护膝,身体很暖和,更暖和的是心里。 母亲前去王府逼着你答应亲事的时候,我虽气恼,可我盼着你能答应。 那日在莲湖边,你对我客气疏离,你不自觉得牵挂赵瞻,羽雁曾提起过你与他之间的默契,我突然就没了耐心,我说了逼迫你的话。 而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逼迫你。 那样的我,与逼着你去听雨轩的婳儿,逼着你跟我订亲的母亲,有什么两样? 我万分痛悔,寝食难安。 我想见你又怕见你,我甚至不敢再去莲湖。 因为自从与你相识,我就将那一片濯濯青莲,当成了你。 想念你的时候,我便去莲湖边走走,聊慰相思。 赵瞻要去往京城,依你的性子,你会跟着他去吧? 你总是往前看,总是向往着更广阔的天地。 而我,已呆在原地多年。 我习惯了,我厌恶纷扰,我想留在建昌。 这次,我不想放开你。 你愿意陪着我吗?我们在一起,过恬静安然的日子。 若你愿意,就到书院旁的院子里来。 我等着你。 你若前来,我会站在你面前。 …… 活泼明媚富有主见敢作敢当不畏世俗,那不是我,我没有公子说的那样好,。 有一个人将我看得最透,小有手段自作聪明鲁莽爱出头有野心,有的时候又笨又糊涂,我虽不爱听,可我确实是那样的。 我何德何能,成了公子的期许。 我还无知无觉,辜负了公子的期许。 风荷痛哭失声。 趴在床上养了三日,三日后一大早回到王府。 不看书不出院子不胡思乱想,只一心陪着岳儿。 岳儿睡着的时候,就与桃夭一起做针线,缝一个书包,桃夭伸头瞧着:“真好看,是给岳儿的吧?” 风荷嗯了一声,笑看着岳儿沉睡中的小脸儿。 “如今四岁,六岁开蒙的话,还有两年呢。”桃夭笑道,“急什么?” 风荷扭头瞧着她:“回头再给你绣两幅枕头,一副鸳鸯戏水,一副并蒂莲花。” 桃夭扭着手噘嘴道:“又拿我打趣。” 风荷笑问她道:“良霄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啊。”桃夭歪头瞧着她,“难不成前殿有什么事?” “没事。”风荷忙说道,“我是想着,反正也都闲着,你们两个商量着择日成亲吧,还是请薛夫人做媒。” “这个更不用急。”桃夭拍一拍有些发烫的脸,“良霄这些日子挺忙的,好几次碰见了,也只是远远点点头,话都顾不上说。” 风荷心中暗自叹息,想要看着桃夭上花轿,看来是不成了。 傍晚的时候,岳儿的晚膳刚上桌,福春进来了,笑说道:“王爷来了,在书房里坐着呢,吩咐风荷姐姐过去说话。” 桃夭忙说快去快去,岳儿掰着手指头:“父王五日没来了。” “王爷很忙,闲了就来看岳儿了。”桃夭安抚着,又对风荷说一声快去。 风荷进去时,他正在书房中踱步转圈,瞧见她停住脚步问道:“长顺前日去接你,回来说你摔着了,腰疼得厉害,可好些了?” “不疼了。”风荷小声说道。 他指指炕几上放着的瓷盒:“里面是武大人给你制的膏药,再贴些日子,好得彻底了再停,听武大人医嘱,别自作主张。” 风荷低声说好,他到榻上坐了,指指炕几对面:“坐下说话。” 看她只敢坐在榻沿上,扔一个迎枕过来说声靠着,风荷刚一摇头,他皱眉道:“让你靠着就靠着。” 她身子一斜靠了迎枕,他指指她:“姿势那样别扭,能舒服吗?” 她又往里挪一挪身子,他才满意嗯了一声,问她道:“去过松山书院了?” “去过了。”风荷斟酌着言辞,“荣公子厌恶京中纷扰,喜爱建昌城清净,决意留下来,奴婢劝不动他。” 王爷叹一口气:“你的劝也不肯听,本王对他已是无可奈何。” “奴婢无能,不只劝不动他,反倒觉得荣公子的话很有道理。”风荷脸上挂了刻意的笑,“都说长安居大不易,还是这建昌城好,生于斯长于斯,心中安宁踏实。” “你想说什么?”王爷看着她。 风荷避开他的目光心下一横:“奴婢思来想去,上京岂是谁都能去的?皇宫更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进的……” “风荷。”他打断她的话,手伸过几案握住她手,“本王有许多事要办,有许多人要应付,每日睡不足一个时辰,心里若油煎火烹一般,只有想到你的时候,心里能有片刻宁静。” 她心中一颤,他又说道:“你好好得呆在岳儿院子里,只要你在,只要本王想要见你的时候能见到你就已足够,其余的事,过了这一阵再说。” 她咬牙想要抽出手,他紧紧攥住了,声音少见得和气:“才荣任性已让本王焦头烂额,眼下是最艰难的时候,你不要任性,你顺着我些,可好?” 她垂头不语,他看着她,缓缓松开她手,起身向她走了过来。 叩门声突然响起,就听长平在门外低声禀报:“启禀王爷,大山在寝门外传话,说是薛长史他们已在银安殿偏殿候着了,有紧急的事等着王爷过去商议。” 王爷说一声好,手搭上她肩轻抚一下:“告诉岳儿,本王改日再来看他。” 风荷没说话,只轻轻点头。 他松开手向外走去。 风荷安静坐着,手捂上肩头他抚过的地方,听着他的脚步声,走得又急又快,眨眼间已出了书房绕过花/径。 跳下榻追了出去,一直追到院门外,冲着他背影大声说道:“奴婢谨遵王爷吩咐。”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渐渐翘了唇角,明媚的笑容浮在脸上,大声说道:“所有的吩咐,奴婢都听王爷的。” 他微扬了唇,眼眸中绽出几丝笑意,低低说一声好,转身大步走得远了。 风荷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眼下就就老实呆在王府里,就这样远远陪着他吧。 等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他就是九五至尊,他会坐拥江山天下。 到那时候,再跟他告别。 …… 决心 寒衣节刚过, 京中传来消息, 皇上于病榻之上艰难挨了月余,终是驾崩。 京城里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探听消息的, 传递消息的,提前示好的,也有怀着恶意的,只是悉数被挡在王城之外。 王城戒备森严, 这些人只能住进建昌城,建昌城内一时间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茶楼酒肆客栈青楼的生意空前兴隆, 柜上收的银子翻着翻上涨,掌柜和伙计们忙得团团转, 上至官吏下至百姓都在称颂昌王府的功德。 其中最忙的就是曲经承, 每日都往宝积巷跑,问他的乖女儿回来没有, 总不见回来,急得跑去王城,离着两里开外就被横眉立目的守军挡住了,远远望一下城廓, 悻悻而返。 又过一旬,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队伍中由精瘦的传旨官带领, 白胖的都知太监紧跟, 一队虎狼般的内禁卫护送, 另有侍奉的杂役小太监一干人等。 王城城门大开,银安殿外奉了香案,王府殿前后宅有品阶有职衔的人列队在丹樨上跪迎,由都知太监接引,传旨官宣读大行皇帝遗诏,遗诏中明示,朕身后无嗣,由昌献王赵瞻即位。 遗诏宣罢,昌献王登基为帝已成定局,再无更改。 国丧期间,王府内不能明着庆贺,但个个难掩喜色。 早在大行皇帝驾崩的时候,王太妃就命人收拾行装,如今上房里只余简单的家具,王太妃斜靠在榻上笑得收不住,康夫人为她揉肩梅夫人为她捶腿,也是喜上眉梢,王太妃笑道:“你们两个是潜邸里的人,到了宫中就是妃位。” 二人忙趴下去磕头,口称:“妾谢过太后隆恩。” 王太妃哈哈笑了起来:“人前可不能这么说,还得依着旧礼,等到了京城进了宫,后宫就是咱们的天下,你们两个放心,瞻儿瞧着冷清,骨子里是个念旧的孩子,会顾念你们的。” 二人喜不自胜,又趴下去磕头。 下人们也是一团喜气,井然有序收拾行装,小太监们来来回回一趟一趟得跑,累得脚后跟朝上,大丫头小丫头们蝴蝶一般穿梭,婆子们有家的被特许回家收拾,胡婆子这样没家的,在后殿有一下没一下洒扫,一边洒扫一边嘟囔:“你们都愿意跟着去京城,老婆子倒愿意留下来,可老婆子一个人不够,不知还有谁肯陪着老婆子。” 方姑姑命小丫头关了院门,与李姑姑和刘公公在屋中低声说话,三人俱是一脸凝重。 岳儿院子里依旧宁静,箱笼早就收拾好,整齐摆在书房中,四婢在廊下围炉说笑,憧憬着京城繁华与皇宫盛境,桃夭陪着岳儿摆七巧图,风荷埋头做针线。 她为岳儿缝好了一对书包,大大小小几身寝衣,又为桃夭做了两对枕头,桃夭看她一眼:“这几日眼睛都流泪了,就歇会儿吧。岳儿的寝衣能穿到七八岁了,怎么又缝制寝衣?这一件更大,十七八都能穿。” 咯嘣一声,风荷咬断线头,笑说一声好了。 “我瞧瞧。”桃夭伸手过来。 风荷手背在身后冲她摇头:“这个不能看。” 桃夭作势要抢,福春挑帘子进来笑道:“长平传话说,王爷请风荷姐姐前往文昌阁叙话。” 接了遗诏后,命薛长史安顿京城来的人马,回到文昌阁一头倒在榻上,近两个月殚精竭虑各方联络,如今大局初定,他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听到大山在外面说道:“王爷睡着了,还请曲女史稍候。” “让她进来,进隔间里来。”他一跃而起,大声吩咐道。 门开了,她缓步走了进来,手中挽着一个包袱,头发乌润双眸晶亮,一张脸白里透着粉,身穿织锦官绿纻丝袄,外罩浅红比甲,领口袖口镶着白色狐毛滚边,腰身窈窕姿态轻盈。 他含笑看着她,拍一拍身旁卧榻,轻声说道:“过来坐下。” 她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福身施礼道:“奴婢给王爷贺喜。” “贺什么喜。”他揉着眉心,“累死了。” 看她规规矩矩立着,不肯靠近半步,无奈指指窗下的椅子:“坐下,坐下陪我说说话。” 她依言坐了,低声问道:“王爷这些日子很艰难吧?” “祁王伏诛后,他的旧部不老实,几番来袭,吉王本来安心做他的文士,仁宗皇帝身边一位老太监突然拿出遗诏,说仁宗皇帝遗命大行皇帝身后若无嗣,由吉王即位,吉王被门客属官们一撺掇,也开始蠢蠢欲动,霍大将军和徐相各不相让,已成党争之势,皇后及其家族不甘示弱,还有咱们府里这位太妃……”他抿了唇没再说下去。 “富贵险中求,拿命换皇位,值得。若他是真龙天子,自然不会死,若他不是,将岳儿过继给绮萝。” 风荷想着王太妃曾经说过的话,不紧不慢给她扎针:“上房众人私下里都开始叫太后了。” “我知道,翟衣凤冠也都预备下了,夜里装扮了让那两个女人跪拜。”他一声嗤笑。 王爷什么都知道,为何迟迟不肯动手?离开前总该将王妃的冤屈有个了结,风荷看着他:“奴婢不明白,王爷为何一直纵容着她们?” “等着吧,再等一等。”他冷笑着陷入沉默。 风荷沉吟着,为何要等?等到何时? 他默然片刻又道:“仁宗皇帝在时,让我做了许多苦差,好几次险些送命,有人安慰我说,是仁宗皇帝要锤炼我,我从来不信。果不其然,遗诏中却毫不留情,让一介书生登基做皇帝,为的就是好控制,将来有了皇子好过继给大行皇帝,皇位还是仁宗一脉。” “果真处心积虑。”风荷疑惑问道,“可大行皇帝的遗诏为何与仁宗皇帝相悖?” “二月即位十月驾崩,连年号都没来得及换,一生体弱无嗣,享年二十有九,这样的一位皇帝,可怜可叹。”他低下头垂了眼眸,“我二月进宫时看他病体孱弱,暗中换了他身旁的内侍,请来一位名医为他诊脉,回来后给他进贡了些石耳,又派了两位厨子过去,我做这些是出于怜悯,他却回报我两份遗诏,其中一份说仁宗皇帝遗诏是假,另一份指明由我即位。他为了防止驾崩后朝堂生变,病榻上咽气前,将朝中重臣,几位御史,后宫嫔妃并宗人府聚集在一处,命都知太监当面宣读遗诏,无人再敢持有异议。朝堂纷争已久,谁也没想到,最终是病弱的大行皇帝定了乾坤。” “看来大行皇帝身体虽弱,内心却是极度坚韧。”风荷说道。 他看着她,起身走了过来,微弯下腰,手找上她的手轻轻握住了,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本王身子比他强健百倍,可内心之坚韧不及他十之四五。风荷,陪着我进京。可好?” 她任他握着手,另一手轻抚上他的鬓发。 她的触碰若有魔力,他握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她看着他,头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得看他,宽阔的额头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一双薄唇紧抿,唇纹略深,就若他的性情,坚毅而深沉。 他向她靠近些,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面颊。 突然一声轻嘶,她拔下他一根头发,绕在手指上说道:“王爷鬓边有一根白发,奴婢给你拔下来了。” 他狐疑看着她的手指,她迅速将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挣开他的手,身子同时后撤,紧紧靠了椅背,扭过脸不看他,颤声说道:“奴婢有东西给王爷看。” 他不依不饶倾身而来,哑声道:“本王这会儿只想看你。” “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她扭着脸央求,“奴婢求你。” 他直起身子朝她伸手:“是什么?” 她打开刚刚旁边高几上的包袱,拿出一件白稠的寝衣说道:“这是奴婢用吴江丝绸为王爷缝制的寝衣,质轻而软,穿在身上柔若无物,不会磨着后背。” “这样体贴吗?”王爷接过去看着她笑。 她又递过一封书信:“这一封书信,奴婢走后王爷再看吧。” 说着话站起身疾步向外,逃一般出了书房。 王爷打开信看着,眼眸逐渐凝结,神情变得冷肃。 唤一声大山,大山应声走进,看着王爷倒退几步。 王爷的脸色铁青眼神骇人,冷声吩咐道:“让羽雁速来见本王。” 大山答应着向外,突又吩咐一声站住,大山忙站住不动。 王爷指指他,咬牙说道:“好,很好,你知道本王最在意什么,你拿出这封书信拿给本王看,看来你决心已下。” 王爷绕室疾走,走几圈又道:“既是决心已下,你为何要哄我欢喜?你……” 王爷抬手揪一下鬓发,怒冲冲说道:“本王有白发?本王怎么会有白发?” 王爷又举起另一只手,看着手中揉着的一团绸子:“你又何必做什么寝衣?本王不穿你做的寝衣。” 说着话将寝衣扔了过来,大声吩咐道:“烧了去。” 大山抱着不敢动,这么好的绸子,真的烧吗? 突又抢步而来,劈手夺了回去,喝一声滚。 大山忙不迭飞身滚出,出来掩了门往门壁上一靠,王爷要做皇上了,阖府欢天喜地,王爷该是最高兴的那个才对。 王爷这是为何? 告别 大行皇帝遗诏到的当日, 王府内就有队伍先行赶赴上京。 人马分批开拔, 主子们和有头脸的下人放在最后,定在三日后出发。 风荷安静陪着岳儿, 问他:“要去上京了, 岳儿高兴吗?” “高兴。”岳儿蹦跳着说道。 “娘不跟着去,行吗?”风荷又问。 “不行。”岳儿停下来,仰脸看着她。 “娘的娘在建昌,娘跟着岳儿走了, 她会伤心。”风荷不看他的小脸,“会伤心得哭一宵, 睡不着觉。” 岳儿走到她面前,两只小手握住她手摇晃着:“带上娘的娘一起去。” “还有荣爹爹。”风荷抱他坐在膝头, “他腿不好, 不能走那么远,他会留下来, 娘陪着他,可好?” “岳儿也留下,陪着爹和娘。”岳儿郑重说道。 “岳儿的父王非去上京不可,岳儿若不跟着, 就没人陪着他了。”风荷抱紧他说道。 岳儿犹豫着,眼泪掉了下来,抽抽搭搭得哭:“爹, 娘, 父王, 都在一起,不要分开。” 风荷忍着心酸:“上京有高头大马,有亭台楼阁,有许多驯象,有看不完的百戏,有吃不完的糖果,上京可热闹了,岳儿替娘瞧瞧去,回头说给娘听。” 岳儿趴在她肩上不说话。 风荷拍着他后背:“过些日子,荣爹爹的腿好些了,娘去上京看岳儿去。” 岳儿的小脸蹭着她的脸。 “桃夭会陪着岳儿,还有福春禧夏安秋康冬,岳儿想娘的时候,看看娘缝的书包,再过一年多,岳儿要进学堂了,进了学堂很快就长大了,长大了岳儿再来看娘。”风荷娓娓说着话。 岳儿哇一声大哭起来。 一刻不离得陪着,他醒着的时候与他玩耍,给他唱歌,跟他说许多话,他睡着了,就坐在床边看着他,桃夭也不睡,过来跟她说话。 “听良霄说,荣公子不愿意进京,你也要留在建昌吧。”桃夭吸着鼻子,“你缝书包和枕头的时候,我就该明白,是我太笨了。” “怪我没有早些跟你说。”风荷低着头,“我开不了口。” 二人相对流泪,互相嘱咐许多话。 桃夭说:“才夫人高高在上,才婳也任性娇气,虽说有荣公子护着你,他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你跟她们要小心相处。” “良将军到了京城后定会节节高升,你到时候就是高品阶的诰命,要学着跟京中贵妇相处,要用心打理将军府,身边得有几个得力忠心的人,咱们院子里福春最周到,安秋最踏实,长生姐姐年长,让她们多帮着你。” 桃夭问起王妃的事,风荷说道:“建昌去往京城必经过洛阳,洛阳是王妃的娘家,王爷他……” 顿住压下心中的痛楚,接着说道:“王爷定会在王妃的娘家门前,为她报仇雪恨。” “良霄说王爷这几日脾气暴躁,关在文昌阁谁也不见,京城来的人也不理,整宵整宵不睡,用膳也用不了几口。”桃夭说道,“要做皇上了,该高兴才是啊。” “人太高兴也会反常。”风荷淡淡说道。 “可是……” 桃夭还要说话,风荷打断她:“你也知道我向来讨厌王爷,不提他了,说些别的。” “方姑姑李姑姑刘公公都不愿跟着进京,太妃不准,说离不了这几个人,方姑姑求到王爷面前,王爷准了。”桃夭又道。 次日一大早,风荷来到方姑姑院子里。 方姑姑看着她笑:“王爷准我留在下了,留下来守着潜邸,以后可以常常见到。” “常常见到自然是好。”风荷直言心中的疑惑,“只是以后王城会越来越冷清,我知道姑姑爱热闹,一直以为姑姑会盼着前往上京。” “所以让老刘陪着我。”说着话看荷一眼,“你不会也以为我跟老刘对食吧?我跟他是同时进的王府,打小在一起互相帮持,不是兄妹也不是夫妻。” 风荷忙道:“我没有想过那么多。” 方姑姑笑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人。他地位虽高,待人却和善,看见我就会对我笑,总是有意无意得关照我,当时只要我流露出些许亲近之意,就会是他的夫人。可我太知道那个女人了,面善心毒,那些个夫人们死的死疯的疯,没一个善终的,他却从未疑心,总夸自己的王妃贤良。哼,贤良……” 方姑姑一声冷笑:“她手上那么多条人命,还想着进宫享有尊荣,等着吧,且等着看她的下场。” 方姑姑突然提起旧事,风荷不敢说话,只敢恭敬听着。 “他活着的时候待我不薄,我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情意,我甚至没对他笑过。”方姑姑敛了眼眸,“如今都走了,我帮他守着这王府吧。” 风荷为她点了水烟,方姑姑咕噜噜吸了起来:“这水烟壶,是他的。” 都说方姑姑为人冷淡,原来这样情深。 风荷心中一酸,方姑姑搁下水烟壶看着她:“我一生逞强,任何时候都想着自保,是以在情感上畏首畏尾,你也要学我吗?” 原来被方姑姑看出来了,风荷低了头:“我不是怕,我只是做出了选择。” “一位没有根基的藩王要进京做皇上,前路必将处处艰难,有知己陪伴身旁,才有走下去的勇气。”方姑姑盯着她。 “我意已决。”风荷声音发颤。 方姑姑叹口气:“你还想问什么,尽管问。” “李姑姑呢?”风荷问道,她想问李姑姑对太妃作恶可知情吗? “她是个浑人,很多事都看不明白,她虽嘴贱爱欺负人,可她儿孙满堂,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方姑姑摇头,“我跟她说了,你和家人想好好活着,就留下来,去往上京只能跟着送死,她向来听我的,就哭着答应了。” “王妃的事,姑姑知道多少?”风荷期冀看着方姑姑。 “我知道的不多。”方姑姑叹口气,“那日南丰郡主在我院子里喝酒,我喝多了,夜里睡得死,凌晨的时候被鼓声惊醒,就知道不好,我也知道王妃不会自尽,不过那会儿王爷态度未明,我不敢多事,只是暗地里问了几个知情的人,做到心中有数。从武大人那儿得知你在查探的时候,我惊出一身冷汗,惊怕之余倒也佩服你,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呀,以后能有大出息,定会超过我许多去。” “本还想着在王府里好好当差,日后学着方姑姑,做一个不缺银子的闲散逍遥人。”风荷摇头,“看来是不能够了,依旧要圈进深宅大院,小心翼翼度日。” 方姑姑又拿起水烟壶,示意风荷为她点上,抽两口说道:“有了好水烟,带着来看看我。” “没有好水烟,我也会常来探望姑姑。”风荷含笑说道。 再不舍,终是到了分离的日子。 天不亮的时候,趁岳儿还睡着,长顺早早候在了院门外,春夏秋冬哭作一团,桃夭追出来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王城城门外,拉着她手哭道:“我也不去上京了,方姑姑李姑姑刘公公都不走,我也要留下守着王府,留下来不用跟你分开。” “别说傻话。”风荷为她擦着眼泪,“你得替我看好岳儿,你还得陪着良霄。” 桃夭眼泪成窜往下掉,爬上马车揪着她裙角不肯下去,直到良霄骑马而来,将她抱下马车放在马背上,跟风荷郑重拱手道:“曲女史走好,请恕在下不能远送。” 风荷看着他,想说什么,终是紧咬了唇,黯然放下车帘对长顺道:“走吧。” 一路上缩着身子坐在马车中,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去回想。 到了宝积巷口下了马车,嘱咐长顺道:“方姑姑和刘公公,就拜托你照顾,等得了空,我再看他们去。” 长顺笑道:“女史放心吧,小的就是为了照顾他们,才留下来的。” 风荷又道:“以后来了建昌城,就到我家里来坐坐,一定好茶好饭招待。” 长顺拱手作揖道:“长顺谢过女史,一定常来常往。” 风荷目送他坐马车走得远了,方转身往巷子里走。 叩开小院的门扉,闻樱迎了出来:“阿姊,三日前王府又打发人来,说是我们不去上京了。我和娘倒没什么,阿姊在那儿,我们就跟着在那儿,爹听说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泪长流,说什么不争气没出息之类……” “不用管他。”风荷说道。 “可是阿姊,怎么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了?”闻樱问道。 “荣公子不去,我自然也不去。”风荷笑笑。 闻樱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早该如此。” 母亲什么也没问,给她做一桌子爱吃的,吃饭的时候跟她说家里一切都好,又拿出一张房契递了过来:“王府里一位姓良的黑脸将军昨日来了,他说是替桃夭来的,请我不要推辞,否则桃夭那儿不好交待。” 风荷接过去瞧了瞧,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 闻樱笑道:“娘现在有房有地,可是地主婆了。” 风荷也笑:“这下娘心里可踏实了?” “不踏实。”母亲嗔道,“桃夭送我一所院子,我该如何报答?” “日后寻机会报答。”风荷嘴上这样说,心里明白,此生也许再不能相见,何谈报答? 桃夭粗心大而化之,却有侠肝义胆,她对王妃忠心耿耿,对自己推心置腹,从不藏私,自己这些日子心乱如麻,没有想到院子的事,桃夭却悄悄托良霄帮她了结,且没跟她提起过半个字。 一夜辗转,次日天不亮就起,钻在厨房准备早饭,闻樱进来问道:“阿姊今日可要去探望荣公子?” 风荷摇头:“过我想着过几日再去。” “荣公子病了好些日子了。”闻樱忙道,“阿姊瞧瞧他去吧。” 如约 风荷当即雇了马车赶往松山书院。 闻樱告诉她, 荣公子没有回府衙, 一直住在松山书院旁的小院子里。 来到院门外轻叩门扉,里面有人说一声来了, 然后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门缝里露出斐墨含笑的脸,看见她惊讶问道:“女史没有进京去吗?” “我要留在建昌,不去上京。”风荷指指院中, “听说荣公子病了,我来瞧瞧他, 可好些了?” “刚刚还闹脾气不肯吃药。”斐墨忙往里让,“小的正犯愁呢, 女史既来了, 帮着劝劝。” 风荷说一声好,抬脚往里。 弯腰进了房门, 门帘从身后放下,斐墨没有跟着进来。 屋中暖意融融,鼻端传来缕缕药香,脱下斗篷挂在衣桁上, 搓一搓手进了碧纱橱。 一眼看到才荣敛眸靠坐在床上,床边小几上搁着托盘,托盘中的药碗蒸腾着热气。 他的脸色倦怠苍白, 双手交叠在锦被上,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出, 比上次相见时消瘦了许多。 风荷走到几旁弯腰端起药碗,手背贴在碗上试一下温度,坐在床边凳子上,舀一勺搁在他唇边笑说道:“不冷不热刚刚好,我喂公子喝药吧。”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抬眸看着她微张了口,喝一勺下去皱了眉头。 “很苦吗?”风荷忙问道。 他紧抿着唇点了点头,风荷笑道:“我记得公子兜里总装着糖莲子。” 说着话回头拉开几上木匣,里面果真有一个布袋,打开来倒出一颗在掌心,举起手递在他唇边,绵软的掌心贴着他温热的唇,他张口吃进去,轻嚼着看着她。 她等他吃下糖莲子,又舀起一勺汤药搁在他唇边。 一勺苦药一颗糖莲子,一小碗药喝了许久,总算见了碗底。 风荷搁下药碗倒一盏水,看着他漱了口,手伸到额头上试了试,笑说道,“有些凉。”说着话握一下他手,“也有些凉。”掀开锦被将他的手搁了回去,为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问道,“可想睡会儿吗?” 他不说话,从她进来,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看着她,目光中满含着眷恋。 风荷看他不肯躺下,坐在床边笑问道:“不想睡?那我陪你说说话。” 他点了点头,风荷咬一下唇:“那日回家后才看到公子的信,公子就当我不曾来过,我今日是收到公子的信,依约前来的。”她看着他郑重说道,“我前来回答公子信中的问题,我愿意陪着公子,愿意与公子在一起,过恬静安然的日子。” “风荷依约前来,只是,我要食言了。”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嘶哑。 “公子病了,自然不能站着迎我,你好生将养,等好了再站给我看。”风荷看着他笑,“公子养病的这些日子,让我陪在身旁侍奉,可好?” 他沉吟不语,风荷殷切看着他,他终是点头,微笑说一声好。 风荷雀跃不已,伸手抚上他肩。 才荣呼吸一窒,身子变得僵直,她低下头,唇印上他的额头,轻声说道:“你要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 他没有说话,呼吸轻轻浅浅,荡漾着拂在她耳畔。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突伸手扣住她的脑袋,往胸前一摁,低声说道:“昨夜里,赵瞻来过了。” 昨日前晌王府最后一队人马开拔,他为何夜里还在? “他是很执着的人,他一直不肯放过我,想方设法让我跟着进京。”他苦笑着,“昨夜里,他终于松口,他说,有风荷留下来陪着你,我很放心,就不再逼着你了。” 她的脸贴在他胸前,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在施舍我吗?”他的声音发了沉。 风荷张了张口,他手下摁得更紧,她的唇被堵在他的胸前,出不了声。 “赵瞻是不是跟你说,有郎中断言我命不过三旬,你便可怜我,隐藏自己的真心与我成亲,你准备一辈子都像今日这般跟我演戏,做举案齐眉的夫妻吗?”他冷声说道。 风荷呼吸窒住,脑子里一阵一阵发紧,命不过三旬?命不过三旬是何意?谁说的? 她挣扎着想要问个究竟,他紧紧摁着她咬牙说道:“不错,我喜欢你,可我期盼的是情投意合,我不需要怜悯。” 她呜呜哝哝想要说话,他依然不肯放开她,她两手摸索着环住他的身子,不顾他的躲避,双臂收紧又收紧,紧紧抱住他的身子,感觉到他身上瘦骨嶙峋,想起他说的命不过三旬,不由泪如雨下。 胸前一片温热,他猛然松开了手。 她抬头看着他,满脸都是泪水,他扭脸避开她的目光。 她吸着鼻子:“王爷没有说过公子命不过三旬,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决意跟公子成亲,并不是因为怜悯。” 他不说话,依然扭脸躲避着她的目光。 “我有什么资格怜悯公子,花宴那日初见,我满腔自私的念头,我只想着自己,其后觉得亵渎了公子,从不敢有半分男女之念。如今既已知道公子心意,就当做我没有进过王府,就当做我们依然不改花宴时的初衷,我就这样陪伴公子到老,不行吗?”风荷哭着说道。 他扭过脸来怔怔看着她,风荷抬手抹一下眼泪:“谁说的?年不过三旬是谁说的?” “是赵瞻请来的名医。”他低声说道。 “什么狗屁庸医,他又不是阎罗王,他说的话怎么做得了准?只要用心调养,只要你心境开阔,只要你常常能站起来走走,我就不信你不能长寿。”风荷嚷了起来。 他摇头:“风荷总是打不倒吓不住的,只是死生有命……” 她的手掩上他唇,摇头道:“区区一位郎中的话,你就认下了?要是我,就不认。” 他伸手握住她手腕,拉开她手启唇说道:“我会记住这句话,尽力一争。” 风荷带着眼泪笑了起来,他也扬起唇微笑,笑着说道:“我跟你说说赵瞻。” “我不想听。”她又抹一下眼泪。 他笑着递了块帕子过来,洁白而清香。 风荷举帕子捂了脸,他自顾说道:“当年方先生府上一共五名学生,赵瞻性情傲慢独来独往,我们四人也不爱理他,做功课谈论诗文踏青秋游,都将他撇在一旁。有一年夏日野外垂钓,在江边钓了鱼烧火烤鱼吃,一阵风来天空乌云滚滚,眼看就要下大雨,有人一声喊,那三个慌忙跑到长亭下避雨,我的木轮椅走得慢,刚走一半,铜钱大的雨点开始往下掉,那三个发现我没跟上,要跑回来接我的时候,江边一位蓑衣斗笠的渔翁起身跑了过来,背起我就往长亭那儿跑,刚进长亭暴雨倾盆而下,我说一声多谢,那位渔翁不理我,摘下斗笠脱下蓑衣抖着上面的水,原来是赵瞻,我们问他怎么也在,他说一声暴雨后鱼多,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又冲进雨中去了。” “从那以后留心观察,慢慢了解了他。”才荣嘴角噙了笑意,“因从小缺疼少爱,不擅与人交往,被人误解也不争辩,还常常出语伤人,其实外冷内热,只要感受到别人的一分善意,便会回报十分。” “自然了,他不善体察人心,让他感受到善意也不易。”才荣笑着叹一口气,“无论千难万险,他常说一句话,本王别无选择,他总是毫无畏惧勇往直前,我不能走路,偶尔也会消沉,灰心的时候只要想到他,就又有了活下去的力量。” “因为我再不易,只是身子的不易,而他,是心里的艰难。”才荣抿唇看向风荷。 风荷低着头沉默无言,帕子一直捂在脸上。 才荣笑笑,拉一下床边的铃铛,斐墨飞快而来,在门外应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给曲女史上茶。”才荣吩咐道。 风荷忙拿下脸上帕子,低着头说道:“这会儿不想喝茶,肿眉肿眼的,没脸见人。” “喝些茶就消肿了。”才荣哄孩子一般。 不大的功夫,斐墨打门外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手中托盘上的盏茶冒着袅袅热气。 风荷嗅着茶香轻声说道:“这茶有一股奇特的清香。” “茶是庐山明前的云雾茶,王爷每年都派人送过来,水是松山的山泉水,公子总说这两样乃是绝配。”斐墨笑说道。 “那我得尝尝。”风荷笑着接了过来。 斐墨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她浅浅嘬饮两口,果真齿颊留香。 “你慢慢喝着。”才荣微闭了眼眸,“我困倦了,想睡一会儿,你陪着我别走开。” 风荷说一声好,搁下茶盏扶着他躺下去,为他掖一掖被角笑道:“安心睡吧。” 他很快睡着,静谧中只闻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她喝着茶坐在床边陪着他,什么也不去想,就那样看着他,他的睡相若他的人一般,仰面躺着,两手平放在身侧,斯文而舒展,安静得宛若一尊雕像。 一盏茶喝下去,渐渐起了困意,想要硬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身子往前一趴,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才荣睁开眼,缓慢坐起身看着她,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轻抚着她的脸庞,低头吻上她的头发,两滴眼泪无声滑出眼眶,顺着瘦削的脸庞流下,落在她的发间,凝结成珠,久久不散。 相伴① 身子困倦眼皮发沉, 睡梦中各种声音杂沓而来, 马嘶声扬鞭声号令声,滚雷般的铁蹄声, 吱吱呀呀的车辙声, 岳儿叫娘的声音,桃夭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这个梦真长啊,她翻个身,身下的床榻晃晃悠悠得动。 “总算是动了。”是桃夭在叫唤。 “娘, 你醒醒。”是岳儿的声音。 有人在用力推她,又有一只小手捏住了鼻子, 另外一只捂住了嘴,她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奋力睁开了眼。 “总算醒了。”桃夭的手在她眼前晃动着,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脑子还不清醒?” 嘴被捂着呢,怎么说话?抬手想要扒开捂在嘴上的手, 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岳儿躲开。”桃夭说着话,手中一条浸了水的巾子啪一下糊在她脸上。 冰冷得几乎窒息,风荷呼哧呼哧长声抽气,打着牙磕说一声冷。 “说话了说话了。”桃夭嚷了起来, “武大人的法子可真管用。” 奋力扬起手臂,一把将巾子从脸上扯下去,瞪着桃夭咬牙道:“想捂死我还是冻死我?” “娘。”岳儿扑过来靠进她怀中。 忙伸手环住他的小身子, 拍着他后背:“娘想岳儿了, 岳儿也想娘了是不是?所以我们在梦中相见了。” “不是做梦。”岳儿紧紧靠在她怀中, “是岳儿做了个梦,梦醒的时候,娘就回来了,娘躺在岳儿身旁睡得正香。” 风荷扑闪着眼,桃夭在旁笑道:“不是梦,我们在去往上京的马车上呢,不信你仔细瞧瞧。” 她茫然看向四周,壮阔的车厢,红木厢体上雕着金花,车门处垂下厚厚的锦帘,将寒风阻挡在外,车窗上挡了盖板,遮得严严实实,车厢中两张宽大的锦榻相对,可坐可卧,榻上靠着厢壁置一台衣柜,柜子上放着被褥迎枕,两张榻中间立着一张茶几,其上茶壶茶盏漆盘点心一应俱全,这马车,分明就是一所移动的房子。 她仔细观察着,头脑中渐渐清明,用力咬一下唇,血丝冒了出来,口腔中染了腥味,刺得生疼。 我刚刚分明在松山书院旁的小院子里,荣公子睡着了,我坐在床边陪着他,我喝着一盏茶,那茶很香…… 她紧闭了眼,轻唤一声桃夭,声音嘶哑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里我们到了浔阳,临时的行宫设在当地一家大户的别院里,岳儿躺下后假装睡着,其实在偷偷得哭,你走后,他每夜里都哭,睡梦中也哭醒过几次,还不让我陪着,说长大了,要自己睡。”桃夭说道。 岳儿埋头在她怀中吸了吸鼻子,风荷亲亲他小手以示安慰。 “我在外面听着他的动静,等到他睡着了,也撑不住睡了过去。早起的时候听到他在喊娘,喊了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大,我以为被梦魇住了,赶紧跳下床进去看他,却一眼看到了你,睡得很沉很死,喊也不应推也不醒,请武大人把过脉,说你喝了木菊,看情形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良霄命队伍等着,等到天光大亮你依然在睡,只好把你抬上马车,命令队伍开拔。”桃夭接着说道。 风荷默然片刻坐起身,朝桃夭伸手道:“茶。” 桃夭忙斟了热茶过来,两盏喝下去一声嗤笑,桃夭忙问:“想起什么来了?” “我被人下了药,扔了出来。”风荷咬着牙笑。 桃夭没敢再问,起身去推车窗上的挡板:“怪闷的,拿下来透透气。” “等等。”风荷忙伸手阻止,“你刚刚说,这队伍是良霄带队?” “是啊。”桃夭两手举在空中,“这一支队伍里都是王府的精锐,专程护送岳儿,后面几辆马车中坐着的,都是我们院子里的人。” “京城来的队伍呢?”风荷问道。 “太妃康夫人梅夫人在那支队伍里。”桃夭说道,“一直没见羽雁和石榴。” 风荷想起荣公子所说,赵瞻昨夜里来过。忍不住问道:“王爷呢?” “一直没见,出发的时候都没见着人。”桃夭说道,“良霄让我别问。” “父王藏起来了。”岳儿靠在她怀中说道,“跟祖母在一起的,是个假父王。” 风荷揉揉他头顶:“我们岳儿就是聪明。” 桃夭依然举着两手:“能开窗了吗?” “开吧。”风荷起身过去帮忙,“咱们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去而复返了吧?” 问着话就觉脸上臊得慌。 “知道知道。”桃夭点头笑道,“看见你的时候,都高兴得哭了,都说回来就好。长生姐姐说,是王爷把你抢回来的。” 窗户挡板推起,风荷眯着眼向外看,寒气逼人,但阳光晴柔。 午时队伍停下歇息,风荷下马车找到了良霄,轻声说道:“我母亲和妹妹还在建昌,我得回去,烦劳良将军派辆马车。” 良霄忙拿出一封书信递给她:“昨夜里石榴送来的。” 风荷打开来一瞧,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说是林氏夫人与闻樱姑娘已在路上,明日夜里就会追上队伍。 “良将军可知道羽雁和石榴去了哪里?”风荷问道。 “羽雁求了王爷,要留在建昌,王爷准了。”良霄说道。 风荷谢过良霄,拿着书信回了马车上一字一字看着琢磨,这样歪扭的字迹,应该是羽雁的手笔。 能悄无声息将我送到岳儿身边的,应该也是她。 默然靠坐在锦榻上,各种思绪翻腾,脑子里乱成一团。 桃夭和岳儿变着法儿得一起玩耍,两个人都不来扰她。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鄂州,歇在城边一处大宅。 夜里风荷正哄岳儿入睡,福春跑了进来,轻声说道:“夫人与闻樱姑娘到了。” 岳儿扑闪着眼:“娘快去,这儿有桃夭陪着。” 风荷跳起来匆匆向外,出房门来到廊下,闻樱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哽咽出声,风荷忙问道:“娘呢?” “娘好好的,阿姊放心吧。”闻樱吸着鼻子,“良将军安排我和娘住在长生姐姐隔壁屋中,娘这会儿正和长生姐姐说话呢。” 风荷拍拍她,拉着她手往长生的住处而来,进了院门,闻樱小声道:“阿姊,荣公子和一个叫做章羽雁的女子要定亲了。” 风荷手一颤,闻樱又道:“昨日午时的时候,斐墨来了宝积巷,叫了我到院门外悄悄跟我说,九月里的时候阿姊去探望荣公子,阿姊走后荣公子大病一场,多亏羽雁姑娘衣不解带侍奉,荣公子很感动,答应了要娶羽雁姑娘,没想到阿姊执意要留在建昌,他说荣公子送走阿姊乃是无奈之举,让我见了阿姊后,跟你说明白。” 风荷默然想着才荣说过的话,风荷依约前来,只是,我要食言了。 彼时以为他的意思是,不能如书信中所说站着迎她,此时方知,他要告诉她什么。 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滴了下来,低了头道:“你先进去,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闻樱听到她话音里带着哭腔,说一声好,疾步回了屋中。 两手捂了脸,眼泪汹涌而出,直哭得身子打晃,重重撞在门壁上,顺着墙滑落下去,跌坐在石阶上,无声涕泣。 有人从肩头递了帕子过来,她接过去,两手发狠得拧着那帕子: “不是让你进去吗?” 妹妹不说话,她抹一下脸轻声说道: “羽雁如意了,可我担心他,怕他不是心甘情愿,怕他勉强自己,怕他受委屈。” 妹妹依然沉默,她勾着头沮丧说道: “我打定了主意抛下一切,终此一生全心陪着他,可是他却将我扔了回来。” “我早晚会喜欢上他的,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我能照顾好他,让他长命百岁,我不信命,为了他,我可以与天去争。” “我还想过,我和他会有儿女。” “我不贪心,一儿一女足矣。” …… 她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妹妹默然站在身旁。 对面屋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出来,一个声音在说:“都这么些时候了,你阿姊怎么还不进来?外面冷,有什么进屋里来说。” 是母亲的声音,风荷抬头看过去。 母亲站在屋门外石阶上,闻樱陪在母亲身旁,她愣住了。 又听母亲唤一声闻樱说道:“快去,过去劝劝你阿姊。” 她抬手指了指闻樱,她在那儿,那么,一直陪在自己身旁的,是谁? 她扭头看过去,身侧空寂,并无人影。 愕然着自言自语:“我是不是疯了?” 脑子里嗡得一声响,我真的疯了吗? 她茫然四顾,母亲和闻樱依然立在对面,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清冷的空气中飘来缕缕香气,是长生在烤栗子。 或者说,这一切是我在做梦? 荣公子睡着了,我在床前守着他,我喝了一盏茶,困倦得睡着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 手狠狠拧向大腿,疼得眼泪又冒了出来。 看到闻樱下了石阶冲她跑了过来,忙抬手去抹眼泪,手中帕子掉落在地。 捡起拧成麻花的帕子松一口气,刚刚身旁真的有人,我没有疯,也不是在做梦。 抖开帕子问闻樱道:“这帕子是你的吗?” 闻樱接过去瞧了瞧:“不是我的。这帕子有一股薄荷香,好奇怪,冬日里怎么还有人用薄荷香?” …… 相伴② 晓行夜宿车行半月, 队伍一路向北, 天气越来越冷,景色越来越苍茫, 树木上枝叶落尽, 道旁衰草枯黄,山间背阴处留着残雪,山脚下河水水面冻结如镜,有儿童在冰上嬉戏, 风荷隔车窗瞧着,心中渐生豪迈疏阔之气, 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郁。 太阳西落的时候,孟津城遥遥在望。 早起出发前, 良霄特意骑马来到马车旁, 对她和桃夭说道:“今日能到孟津,夜里住一宿, 明日午时就能到洛阳行宫,我们会在洛阳多住几日,到时候可以好好歇一歇。” 岳儿兴奋得拍着小手:“不用坐马车了,屁股不会疼了。” 风荷搂着他笑。 最欢喜的是桃夭, 攥着她手笑道: “十年前离开的时候,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见到爹娘和弟弟。” “我跟你说过吗?我们家是安国侯府的家生奴才, 我爹娘和弟弟都在侯府里侍奉。” “只是我回来了, 王妃却没有回来, 当年是一起离开的,我将她孤零零撇在广昌王陵,独自回来了。” 桃夭照着脸狠狠掌掴上去,哭了起来。 风荷忙说道:“王爷登基之后,自会追封王妃为皇后,遗骨自然也会迁葬皇陵。” “你怎么什么都懂。”桃夭眼泪汪汪看着她。 “王妃是岳儿的母妃。”岳儿说着话打开锦榻旁的小柜,抽出一个画轴打开来,指着小像中的人说道,“父王说,这是岳儿的母妃。” 桃夭又哭了起来,风荷忙道:“岳儿先将画像收好了,要将母妃牢牢记在心里。” “母妃很美。”岳儿卷起画轴放回去,靠着风荷道,“娘也很美。” 遥望着孟津城出一会儿神,回头看向岳儿,趴在锦榻上撅着屁股睡得正香,桃夭趴在另一侧车窗上往外看着,轻声跟她说道:“孟津有一个黄河渡口,叫做白鹤渡口,王妃出嫁前每年春日来此,在霞院村小住几日,每日早起从渡口上船沿河泛舟,看两岸桃花盛放,回来的时候,头上肩上就会落满桃花花瓣。” “有一年再去的时候,隔壁住了一位先生,在霞院村学堂里教书,先生二十多岁,一个人独居,洁净温和爱笑,他经过院门外的时候,姑娘正坐在院中桃树下抚琴,他停住脚步站在墙外听,姑娘抚琴多久他就听了多久,夜里的时候,他在隔壁吹箫,吹了一曲又一曲,姑娘终于坐不住,抚琴相和。第二日我们上船的时候,艄公摘下斗笠跟我们打招呼,原来是那位先生,姑娘低了头笑。” “我们多住了几日,直到桃花凋零的时候才回到洛阳,一进府门,二姑娘迎上来说,爹回来了。姑娘跑进上房,侯爷笑呵呵告诉她,为她定了一门亲。” “姑娘是哭着出嫁的,一路上郁郁寡欢,可拜过堂揭了盖头,一眼瞧见王爷,姑娘的脸刷一下红了,她再未抚过琴,她跟着方姑姑用心学着做王妃的礼仪,她对王太妃晨昏定省逆来顺受,王爷不在府中的时候,她盼啊盼,王爷好不容易回来了,她高兴得收不住笑容,可王爷只要留宿寝殿,次日一大早去上房请安,总是好一通搓磨,王太妃暗示她,要顾着康夫人和梅夫人,她就劝着王爷多去两位夫人院子里走走,头一回劝的时候,王爷生气了,沉着脸一言不发,后来姑娘就找借口,说来了月信或者说身上疼,几次三番王爷终于不耐烦,只要她一开口提及两位夫人,王爷抬脚就走。” “王爷爱看雪,姑娘好几回在雪夜里,去往前殿去往文昌阁寻人,可王爷总是不在,姑娘只好自己踏雪,在雪地里一圈又一圈得走,后来才知道,下雪的时候,王爷总跟荣公子在一处,白日里赏雪夜里喝酒,姑娘常常说,很羡慕荣公子,后来就有些厌烦。” 桃夭回头看着风荷:“姑娘和荣公子之间,并不融洽,姑娘去后,我才知道荣公子那么好。” 风荷安静听着,偶尔应和一声,表示在听。 她不愿想起荣公子,更不愿想起王爷。 虽有那方染了薄荷香的帕子,她也没有在队伍中找寻他的身影。 马车走得很稳,阳光晴暖得照进来,她看着酣睡的岳儿,看看雀跃的桃夭,又回头瞧一眼母亲与闻樱的马车,觉得眼前这样,就挺好的。 变化骤起不意。 静谧中忽有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随即箭矢如雨一般兜头而下,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同时响起,一队铁盔铁甲的骑兵飞掠而来,一手持着盾牌一手挥舞着长/枪阻挡箭雨,有人在大喊:“将车窗关上。” 风荷与桃夭从惊呆中回过神,忙抬手去拉窗户盖板,抬手的瞬间,一支冷箭带着劲风扑面而来,风荷慌忙错身挡在岳儿面前,冷箭射入车窗的一瞬间,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紧紧握住了箭杆,她看过去,正对上一双黑沉的眼。 他的脸上带着面罩,身上铁盔铁甲闪着冷光,胯/下的黑色骏马打着响鼻傲然而立,他从马背上弯下腰,伸手握住她手又旋即放开,从外面拉下了挡板。 车厢内漆黑一团,外面马嘶声铁蹄声,箭雨打在车顶的声音,金铁交鸣的声音杂沓而来,乱声中有人在大声号令,沉稳坚决,带着必胜的决心。 悄悄将挡板上推打开一条细缝,眯了眼向外观瞧,外面的骑兵与侍卫已迅速排兵布阵完毕,持着盾牌的骑兵在外围围成一圈,侍卫分成几拨围着马车持刀保护,那个黑色的身影身先士卒,旋风一般带着人马往前猛攻,攻一阵喊停,停一阵又下令猛攻,此消彼长,敌方渐渐现了疲态,箭雨变得稀稀拉拉,喊杀声也弱下去,偶尔奋起一声,带着垂死挣扎的嘶哑。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战斗结束。 风荷推起车窗盖板向外张望,目光追随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他沐着夕阳的霞光,指挥着人马救治伤员清点亡者打扫战场。 一切整饬完毕,听到他在问良霄: “马车中可有伤亡?” 良霄说无一伤亡。 有两位将军过来请示如何处置俘虏,他冷声命令道: “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良霄提出留活口审讯,他决然道: “不必留活口,什么都问不出来,都会推在祁王头上。” “都错了,原来王爷是这样的,姑娘心中的王爷,传言的王爷,都不是他。”桃夭趴在她肩上看着外面怔怔说道,“一个不留,是不是太残忍了?” “两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风荷说道。 桃夭哦了一声,转头看向岳儿,不知何时换了姿势,两手两脚向天,依然在酣睡。 “我们这位太子爷可真沉得住气。”桃夭捂着嘴笑。 “再别说这样的话。”风荷正色道,“告诉院子里的人,谁也不许说。” “岳儿不就是太子吗?”桃夭不解看着他。 “大皇子的身份,已足以让他成为众矢之的,若再有太子之说,他小小人儿,担不起这样的重量,会为他招来祸患。”风荷低声给她解释。 “知道了知道了。”桃夭忙忙点头说,“王爷都要登基做皇上了,谁这么大胆,敢派人来打我们。” 风荷一声轻叹:“很多人。” 夜里住了孟津驿馆,刚安顿好,良霄进来了,说道:“王爷牵挂岳儿,命我过来瞧瞧。” 桃夭指指岳儿,小人儿正玩耍得欢,手中各种形状的木块颠倒来去,摆出各种形状。笑说道:“他呀,在马车上睡得昏天黑地,什么也没听到。” 良霄忍不住笑,问道:“你们呢?可吓着了?” “有些惊着了。”桃夭说道,“没想到有人敢打皇上,也没想到王爷那样勇猛。” “我呢?”良霄挠头看着她。 “你自然勇猛了,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桃夭看着他,咬着唇笑。 良霄挠着头嘿嘿笑。 风荷弯腰抱起岳儿进入隔间,留二人在身后相对傻笑。 傻笑一会儿低低说着什么,良霄说着话伸出手,伸出来又缩回去,桃夭一把攥住了,抚着他手背问道:“你没受伤吧?” 他摇摇头,又傻笑起来。 桃夭说声傻样,也嗤一声笑了。 风荷正觉有趣,良霄说声我该走了,松开桃夭的手转身向外。 她拔脚追了出去,问道:“王爷可在驿馆?” 良霄忙道:“王太妃一行昨日已抵达洛阳行宫,行宫中事务繁忙,王爷连夜带人赶过去了。” 风荷愣了愣,黯然问道:“王太妃一行又如何?” “一路上受到多次袭击,前日里敌人得了手,王爷的替身受了重伤,因朝中无波无澜,敌人猜测到王爷不在那支队伍中,是以今日在此伏击。”良霄看着她,“王爷受伤了。” 风荷心中一颤,一连声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哪儿了?可严重吗?” “中了流矢,手臂上擦破点皮,没什么大碍。”良霄说道。 想到战斗结束的时候,他镇静站着指挥若定,若没事人一般,风荷心中发堵。 回到房中拿出那方帕子轻轻抚摩,帕子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一直放在荷包里贴身珍藏。 战斗结束的时候,可能是牵挂着岳儿,他一直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当时就算不能开口问他,至少应该看看他有没有受伤。 可自己一味躲避,只敢追随他的背影,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心头浮起奇怪复杂的滋味,非喜非怒似嗔似怪又酸又软,一时间难以分辨。 岳家 次日午时到了洛阳, 大队人马停在城外安营, 岳儿风荷桃夭,岳儿院子里其他侍奉的人, 另有林氏夫人与闻樱, 下马车稍做停歇后换乘小轿,由良霄带着一小队人马护送,进了城穿街过巷,迤逦而行。 风荷揭开轿壁小帘往外瞧着笑道:“果真是自古别都多隙地, 大治园池高筑台榭广植草木,古风古韵人杰地灵, 帝王之气尚存。” 桃夭问道:“行宫应该在城外才对,我们怎么到城里来了?” “应该是去往安国候府吧?”风荷猜测道。 桃夭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 “桃夭怎么又哭了?”岳儿举起小手在她脸上乱抹。 “我高兴, 高兴的。”桃夭抹着眼泪。 风荷一手搂住桃夭, 一手搂着岳儿,问岳儿道:“桃夭要见到爹娘和弟弟, 高兴得厉害。岳儿要见外祖母了,可高兴吗?” “不知道。”岳儿歪着小脑袋,“看到祖母不高兴。” 桃夭破涕为笑:“小人儿嘴里吐实话,我也不愿见太妃, 只是很快又得见面了。” “看这阵势,我们在洛阳不住行宫,就住安国候府。”风荷回头望着后面一排轿子, “侍奉的人都带来了。” 桃夭眼睛一亮:“这么说, 我可以和爹娘弟弟多见几面。” “桃夭可以回家住着去。”岳儿说道。 “奴婢多谢世子爷恩赏。”桃夭一本正经作揖。 “免了。”岳儿一本正经摆手。 风荷忍不住笑, 桃夭也笑。 笑声中轿子停下,福春揭起轿帘笑道:“安国候府到了,请世子爷下轿。” 下了轿子,眼前出现一座开阔的宅邸,青砖黛瓦高墙绵延,红漆大门的门楣上挂着横匾,上书敕建安国候府。 府门外密密麻麻站着一堆人,人群最前面立着一位中年夫人,青衣黑裙眉眼明净,夫人身旁一左一右盈盈立着两位姑娘,衣饰典雅眉目秀丽,一位身形高挑,二十来岁的模样,想来是二姑娘,另一位身量未足,大概十一二岁,应该是三姑娘。 夫人看到岳儿,身子一晃小跑起来,疾步来到面前弯腰看着他,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忍着眼泪颤声说道:“这就是岳儿吧?我是岳儿的外祖母,岳儿四岁了,外祖母还是头一次见,是外祖母不好,这么些年没有去看看你。” 两位姑娘也都看着岳儿,三姑娘一脸好奇,二姑娘两眼含泪,轻声说道:“岳儿,我是二姨。”又指指三姑娘道,“这是三姨。” 岳儿扑闪着两眼看着她们。 二姑娘唤一声母亲:“岳儿一路车马劳顿,想来十分疲惫,先进府歇息,跟着的人也都安顿下来,再慢慢叙话不迟。” 夫人忙拭着眼泪道:“我又高兴又伤心,糊涂了,快,快些回府。” 说着话又来牵岳儿的手,挨到手边又缩了回去。 风荷抚一下岳儿的肩,鼓励看着他,岳儿唤一声外祖母,小手伸过去碰了碰陈夫人的手,陈夫人惊喜看着他,试探着握住他手,岳儿没有躲,小手窝在她掌心看着三姑娘,“你长得像母妃。”又看着二姑娘,“二姨很好看。” 二姑娘笑了起来,三姑娘噘了嘴,“怎么不叫三姨?” “你是孩子,跟我一样。”岳儿说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 风荷忙带着众人给陈夫人与二位姑娘见礼,行过礼起来,二姑娘端详着桃夭问道:“你莫不是桃夭吗?” “是我。”桃夭眼泪落了下来,“原来二姑娘还记得我。” “我们两个同岁,那会儿总一起玩耍。怎么会不记得?”二姑娘趋前一步握住她手,“这些年辛苦你了。” 桃夭忙福身下去哭着说道:“没有照顾好大姑娘,不敢说什么辛苦。” “桃夭离开的时候也就幼君这么大,如今都不敢认了。”陈夫人也过来瞧着她,听到她提起大姑娘,忍不住一声悲啼。 三姑娘忙过来说道:“娘怎么又哭了?这些日子哭多少回了?” 又有几名仆妇丫鬟围过来劝慰,劝着劝着反倒哭作一团。 “娘要顾念岳儿才是。”二姑娘蹙眉说道。 陈夫人这才止了哭声,牵着岳儿小手往府门里去。 二姑娘指指人群中正在抹泪的一对中年夫妇,对桃夭道:“桃叔桃婶听到你要回来,天不亮就在府门外等,别再管这些虚礼,快些过去吧。” 桃夭扑过去,一头跪倒在爹娘脚下放声痛哭。 风荷跟在陈夫人身后往府门里走,听到桃夭的哭声回头看过去,良霄正在不远处搓着手转圈,放下心迈步往里。 二姑娘跟了上来,对她说道:“提前几日就得了信,已收拾好几所院子,女史过去瞧瞧,若有不妥,我再安排人重新布置。” 风荷看她眉间开阔言语爽利,知道这侯府里是她当家,笑说道:“不用瞧也知道,二姑娘做事定是周到妥帖。” 二姑娘翘着唇笑:“是不是做女史的都这么会说话?” 风荷也笑,并肩穿过围廊,垂花门外有人唤一声瑞君,二姑娘脚步顿住,风荷闻声看过去,是一位瘦削的高个子青年,长眉细眼干净利落,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看着二姑娘说道:“世子的侍卫随从马匹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吧。” 瑞君抿唇一笑:“有你我总是放心的。” 风荷看了这个看那个,二姑娘二十来岁待字闺中,这位青年人想必是她的心上人,只是听起来他的身份是府里的下人,一位是侯府千金一位只是下人,身份本就悬殊,如今王爷眼看要登基,王妃要追封皇后,侯府的地位今非昔比,二姑娘成了皇后的妹子,身份更为尊贵,这二人想要在一起,甚是不易。 二姑娘对那青年一笑,又迈动脚步,进了垂花门对风荷道:“他是桃夭的弟弟,叫做桃祥。” 风荷吓一跳,桃夭提起弟弟的时候,她脑海中出现曲英雄的形象,觉得应该是差不多大的少年,刚刚只见到桃夭的爹娘,没看到她的弟弟,以为是小孩子上了学堂,没想到她的弟弟是一位高大的青年人,脱口说道:“瞧上去倒像是桃夭的哥哥。” “二人是双胞胎的姐弟。”二姑娘笑道。 风荷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桃夭提起的时候,以为是小孩子呢。” “我老大未嫁,一来是母亲孤单三妹年幼,二来是因为他。母亲性子平和,可门第观念根深蒂固,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就来一个拖字诀,一过二十,母亲比我还急,可依然不肯松口,他的爹娘也是老实人,死活不肯高攀侯府。他的娘甚至求我,求我放过他,让他早日娶妻生子。”二姑娘无奈叹气。 “二姑娘跟我说这些,是不是看出我与桃夭情同姐妹,让我跟桃夭的爹娘说情去?”风荷笑道。 “求女史帮着我在姊夫面前说句话,只要姊夫肯赐婚,双方的老人不敢不听从。”二姑娘恳切看着她。 看她摇头,又说道:“昨日夜半,姊夫突然来了,手臂上带着伤,我拿了药膏进去时,他太过疲惫,靠坐在榻上睡着了,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几句梦话,声音很低,我仔细去听,才听出是在反复唤着一个名字,风荷,风荷……” 风荷愣住了。 “姊夫用早膳的时候,我悄悄教着幼君问话,幼君胆子大,笑问道,姊夫,风荷是谁?他瞥幼君一眼,你怎么知道她?幼君就说,昨夜里我去给姊夫送药,姊夫说梦话了,叫她的名字呢,姊夫面无表情说道,是服侍岳儿的女史,明日你就见着了。”二姑娘又道,“女史既是姊夫在意的人,便帮我说句话求个情,我对姊夫既敬且惧,他不问话,我从不敢多说。桃祥说他去求,可他连站在姊夫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是桃夭的弟弟,一个是王妃的妹妹,二人情投意合,我能帮便帮,风荷当下也不推辞,说道:“我试试。” 二姑娘欢喜得连声称谢,言语间便亲近了些。 陪着她去往上房的途中,跟她提起往事:“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给阿姊去信,太妃来信说阿姊刚有身孕,不耐长途颠簸 ,母亲虽说心疼女儿,心里到底是失望,幼君其时七岁,我刚过十七,那会儿桃祥还没入我的眼,我又要陪着母亲招待前来祭奠的宾客,又要做主府里大小事务,只觉得疲惫不堪,头七的时候已累得头晕眼花,夜里听到外面马蹄声响,下人跑进来禀报说是昌献王爷来了。”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姊夫,他进来后一声不响换了麻衣,对我说道,回去睡觉去,我来守灵。从那夜起,姊夫不眠不休守在灵前,他带来的几位将军忙前忙后打理事务,母亲与我心里有了依靠,连日紧绷着的心放松下来,那些日子里,姊夫在我心中就跟天神降世一般。” “父亲下葬后,姊夫立马离开,说是还有要事在身,人是走了,从那以后隔一阵子派人过来询问府里可好,自从姊夫过问后,母亲的俸禄再也没拖过,家中的良田也无人再敢觊觎,过年过节的时候,姊夫会派人送来丰厚的银两礼品。” “王妃知道这些吗?”风荷问道。 “我常去信跟阿姊提起这些,可阿姊的来信中总是担忧我们,总觉得是那儿出了岔子。”二姑娘蹙眉说道。 风荷想起王妃有孕期间,从没收到过王爷的信。 看来她和娘家的书信往来,也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目的自然是要破坏她和王爷之间的夫妻感情。 思忖间已到上房,二姑娘在前亲自为她打起帘子,朝里一看欢喜笑道:“姊夫何时来的?” 里面有人沉声说道:“我来瞧瞧岳儿。” 审案 风荷抬脚进去, 找准岳儿的位置, 绕到他坐着的椅子后毕恭毕敬站着,敛了眼眸谁也不看。 却依然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投了过来, 令她从头到脚不自在。 正局促的时候, 眼前一晃,他伸臂将岳儿捞过去抱在怀中。 面前没了小人儿遮挡,更觉难耐,索性深呼吸压下所有心绪抬起头来。 看向二姑娘, 二姑娘正看着她笑,看向他, 只看到他的背影,看向陈夫人, 陈夫人正在抹眼泪, 三姑娘立在陈夫人身旁,歪头打量着她, 接触到她的目光,调皮一笑,脆生生唤一声姊夫,指着她问道:“这就是那位女史吗?叫做风荷的女史?” “是。”他简短说道。 “她会顶替我阿姊, 做岳儿的后娘吗?”三姑娘又问。 “幼君闭嘴。”陈夫人低声喝止,歉然对王爷他说道,“幼君年纪小不懂事口无遮拦, 王爷可别在意。” “我不会在意。”他说道, “我这次来有件事要与岳母说, 怡君不是病故,是被人害死的,我今日要为她报仇雪恨。” 陈夫人和两位姑娘惊得两眼发直,呆愣看着他不说话。 风荷看看惊呆的母女三人,瞄了他一眼,没有铺垫不知委婉,就这样直愣愣说了出来,让人怎么能接受? 又一想,若是知道迂回,就不是他了。 他又说道:“瑞君跟着过去旁听审案,前因后果,她回来后会告之岳母。” 说着话放下岳儿起身向外,风荷两手抚上小人儿肩头,轻声问道:“岳儿可听明白了?” 岳儿回头看着她,茫然摇头。 “没听明白就好,再长大些会明白的。”风荷弯腰抱起小人儿,轻拍他的后背。 陈夫人缓慢回神,哭一声儿双泪长流,二姑娘和三姑娘也落下泪来。 门外有人唤一声瑞君,带着几分不耐。 二姑娘忙忙拭着眼泪向外走去,到了门外却又回转,对风荷说道:“姊夫说,让曲女史同去,岳儿交给母亲照顾就好。” 风荷为难看着啼哭不止的陈夫人,二姑娘跺跺脚劝道:“母亲快别哭了,详细的根由等我回来再向母亲禀报。” 陈夫人悲声不止,风荷忙抱着岳儿到她面前,轻声说道:“王爷的吩咐,奴婢不敢不从,还请夫人照看岳儿。” 陈夫人这才止了哭泣,将岳儿接过去抱在怀中,声音嘶哑说道:“岳儿交给我,女史放心过去吧。” 风荷看向岳儿,小人儿趴在陈夫人怀中,小声说道:“外祖母别哭。” 放下心跟着瑞君向外,早不见他的人影。 过小角门绕出窄巷,已有马车在等候。 看到二人身影出现在巷口,一人揭开马车帘探出头朝她们招手,正是桃夭。 上了马车,风荷对桃夭说道:“以为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你呢。” “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能见面,正在家里吃母亲做的烙饼,良霄派人过来传话,说是传王爷的命令,让到行宫去,我在马车上等好一会儿了。”桃夭拉住风荷的手笑道,“我母亲烙的面饼可香了,回头给咱们院子里的人,伯母和闻樱带过去一些,大家都尝尝。” “好啊,我可就等着吃了。”风荷笑笑,“见着你弟弟了吗?” “没有。”桃夭笑着看向二姑娘,“听说那小子成了侯府里的管事,倒是出息了,多谢二姑娘提携他。” 二姑娘抿了唇笑。 “他小时候可淘气了,上山下河掏鸟蛋捅马蜂窝,侯爷说他机灵,让他去书房里做个书童,学着认几个字,他死活不肯,闹着要去少林寺学艺,说是学成了要参军入行伍,立了军功做将军呢。”桃夭笑道,“兴许是长大懂事了,看我不在爹娘身旁,十八岁从嵩山回来,突然就决定留在爹娘身边。” “兴许是遇见了某位让他心动的姑娘。”风荷笑道。 二姑娘红着脸低了头。 桃夭两眼一亮:“我怎么没想到?回头仔细问问。” 风荷就笑,桃夭突然啊了一声,二姑娘也吓一跳,忙问怎么了。 桃夭急惶惶问道:“岳儿呢?怎么不见岳儿?” “别急,岳儿好好的,跟着陈夫人呢。”风荷看着她,“王爷只让我们过去,说是要审王妃的案子。” 桃夭手下攥紧,将她的手攥得生疼,一路上再也没有开口。 行宫大门外下了马车,大江正候着,引领着三人从偏门进去,行宫依山傍水金碧辉煌,别有一番胜境。 三位姑娘都无心观瞧,径直跟着大江进了偏殿,又有大河带着两位小太监奉上茶点,笑说道:“三位姑娘请稍事歇息,再用些晚膳,估摸着傍晚的时候人才能齐,人齐了才能开始。” 三人坐着喝茶,略略用些点心,谁也不说话。 傍晚的时候就听吱呀一声,正殿的门开了。 又过些时候,外面传来女子的说笑声。 一人说道:“听说王爷要在行宫中即位,以天子身份进入京城。” 听声音是康夫人,又一人拍手笑道:“如此甚好,即位后封了后宫就更好了。” 是梅夫人的声音,又有人道:“急什么,后宫怎么也得登基大典后才能册封。” 是王太妃,风荷与桃夭看向对方。 康夫人和梅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王太妃,被众多丫鬟仆妇簇拥着,赫赫扬扬而来。丹陛阶下屏退左右,过丹樨进了正殿。 王太妃居中坐了,康梅二位夫人站着服侍,康夫人问道:“王爷为何吩咐来正殿?难不成有什么大事?” “即位后诸事繁忙顾不上你们,自然要在即位前将后宫之事商量妥当,我是他的母妃,你们两个是王府里跟来的老人,后宫里的事也只能跟我们商量。” “王爷怎么还不来?”梅夫人声音里含着娇嗔,“这一路上以为御辇中坐着的是王爷,听到他受伤都急死人了。” “我还险些受伤,怎么没见你着急?”太妃哼了一声。 “梅妹妹对那替身频送秋波,那个男人好像真的动心了。”康夫人含笑讥讽。 “你倒是想呢,也得会啊。”梅夫人反唇相讥,“一个女人跟块木头似得,有男人对你动心才怪。” “蠢货,这就争风吃醋上了。”太妃喝道,“你们二人各有所长,一个会媚术,一个擅推拿,进了宫要同心共气相互提携。” 二人忙忙称是。 说着话就听守在外面的中官大声通禀:“王爷驾到。” 走进来的却是王府里的审理正施大人,施大人紧绷着脸目不斜视走了进来,也不行礼,端肃站着,凛然看向康梅二位夫人。 康夫人一惊,怯怯唤一声太妃,王太妃指指施大人:“你是谁?胆敢如此无理。” “下官奉王爷之命,探查王妃冤死一案,历时一年,终是水落石出。”施大人一字一句缓声说道。 康夫人吓得后退一步,梅夫人反倒上前,对王太妃轻笑道:“这位大人吓唬人呢。” 王太妃面无表情低头喝茶。 施大人唤一声来人,吩咐道:“本官要升堂问案。” 几位杂役疾步进来飞速挪动桌椅,很快将正殿一角布置成审案的大堂模样,正对着王太妃坐着的方向。 施大人朝着偏殿躬身施礼道:“有请王爷。” 偏殿的隔门吱呀一声开了,王爷缓步走进,在观审台后坐了,指指另一侧偏殿隔门说道:“让她们都进来。” 三位姑娘悄无声息走进,王爷指指身旁一排座椅:“都坐吧。” 风荷想往后躲,桃夭一把推她上前,摁她坐在王爷身旁,挨着她坐下,对坐在身旁的瑞君小声说道:“除了她,没人敢坐那儿。” 瑞君轻轻点头。 风荷忽略身旁的薄荷香,凝神看向那三个女人,康夫人面如死灰,梅夫人脉脉看着王爷,转眼看到她,脸色阴晴不定,忽一眼看到瑞君,嫉恨得直咬牙。 王太妃稳如泰山,将手中茶盏搁在身旁几上,和气唤一声瞻儿,慈爱看着他说道:“我最不愿与你生出嫌隙,你既有疑心,是该仔细问问,去了我们母子间的误解才是最好。今日为娘就做一回疑犯,由着你和你的人来问。” 说着话站起身看向施大人:“要戴枷还是要跪着,但凭大人发落。” 施大人看向王爷请他示下,王爷沉声道:“坐着回话就好。” 王太妃端然坐了,指着梅夫人和康夫人道:“你们两个听好了,对大人的问话,必须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一句谎言,别怪我不念旧情。” 康夫人颤声说是。 梅夫人嘴角含着笑意:“太妃说实话,妾自然也会说实话。” “有请人证。”施大人居中端坐一声令下,众人齐齐看向门口。 一位中年女子打殿门外走进,风尘仆仆面罩寒霜,忧愤看向王太妃。 王太妃勃然变了脸色,脱口惊问道:“怎么是你?” “嫂子没想到我会来吧?”女子一声嗤笑,“我因为出言不慎惹得嫂子大怒,三年没脸回娘家,可怡君竟因此冤死,我不知道便罢了,既知道了,怎么也得赶过来还她一个公道。” 原来这就是王爷的姑母南丰郡主,风荷心想。 难道当日之事因她而起?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致王妃丢了性命。 ※※※※※※※※※※※※※※※※※※※※ 亲亲们情人节快乐~ 对质 南丰郡主欲要给行礼, 王爷摆手对施大人道:“审你的案, 虚礼都免了。” 施大人让南丰郡主坐下,问道:“世子周岁那日, 你说错了什么话?” 岳儿周岁那日, 开口叫了第一声娘,抓周的时候又一把揪着王妃的手绢不放,太妃很不高兴,午膳的时候太妃遣散左右, 只留下王妃康夫人梅夫人与南丰郡主,对王妃说道:“你对岳儿太过娇惯, 不利于以后的管教,让他搬到上房边上的小院子里来吧, 由我亲自教养。” 王妃一听有些急:“孩子还小, 怎么能离开亲娘?” “怎么就不能?”太妃啪一声大力拍着桌子,“咱们王府里的规矩, 孩子都不能留在亲娘身边,就怕纵容溺爱,坏了王府的传承。” 梅夫人笑说道:“太妃将王爷教导得那么好,自然也能教导好岳儿, 王妃没带过孩子,可别把堂堂王世子带坏了。” “虽然搬到上房这边来,每日里随时都能见着, 王妃快应下, 别惹太妃生气才是。”康夫人起身为太妃捶着背。 太妃眯了眼一声冷哼:“她答应与不答应, 此事就这么定了。” 王妃看向南丰郡主:“请问姑母,王府里有这样的规矩吗?孩子不能留在亲娘身边吗?” 南丰郡主缓声提起那日的事:“我那位郡马不成器,我的府中坐吃山空,王妃心善,常常背着太妃接济我。我想帮她说几句话,便说道,我与王兄都是在自己亲娘身旁长大的,并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太妃嗤笑道,你王兄是嫡子,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只能在嫡母身旁长大,你娘是不得宠的姬妾,你又是女儿,嫡母懒得管你们,才让你在亲娘身旁长大。我最厌恶旁人对我娘说三道四,气得说道,当年你从姜姬手中抢走瞻儿,逼得她饮恨而亡,如今又要抢走岳儿吗?” “这么些年过去,知道旧事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太妃又设法湮灭了姜姬的痕迹,没有人知道她,我娘同情她,临终时嘱咐我记住她曾经存在过,让我找机会告诉世子真相。看着在场众人惊诧的神情,我才醒悟自己说错了话,我站起身就往外走,太妃手中茶盏从身后掷了过来,咬牙切齿说道,逢年过节借着庆贺来娘家打秋风,那次怠慢了你,喝几口酒就胡言乱语,给我滚,以后再也别来。” 南丰郡主后背上茶水淋漓狼狈不堪,呆站在上房门外,又是惭愧又是羞恼。 就听里面王妃决然说道:“我能教养好自己的孩子,无需他人指手画脚。” 又是一阵摔碎盘盏的声音,太妃怒道:“怎么?知道我不是瞻儿的生母,你眼里就没有我了是吗?” “以往的时候,母妃怎么磋磨我,我都受着,可是事关自己的孩子,我不会让步。”王妃说道,“母妃若固执己见,等王爷回来,让王爷说句公道话。” “你想告诉他是不是?我不怕他知道,只怕他知道后受不了。”王太妃说道。 “姜姬若死得明白,太妃自然是不怕我告诉王爷。”王妃说完夺步出了上房,出来瞧见南丰郡主,对她说道:“姑母且去方姑姑院子里换身衣裳,回头我有话问你。” “后来我躲在方姑姑院子里喝酒,直到午后太妃突然命人送我回去。”南丰郡主一声长叹,“次日听说怡君暴病而亡,我想去祭奠,可太妃打发人过来传话,说我不必前往,我以为她依然在怨我说出姜姬之事,就没敢去。再以后逢年过节,太妃总差人送礼品银两过来,依然命我不必过去。” 南丰郡主说着话看向太妃:“以为嫂子体恤我,原来是为了堵我的嘴。” “她说得没错。”王太妃不理她,对王爷说道,“我不是你的生母,姜姬才是你的生母,可当年是她求我将你养在身边,她说自己地位低下身子病弱,不利于你的前程。我与王爷商量了此事,王爷说就这一个儿子,若我认下你,你就是嫡子,将来袭爵才能名正言顺。” 王爷没说话。 “你想想啊。我当年还年轻,还会有自己的儿子,若不是姜姬求我,若非王爷授意,我才不会愿意。”王太妃悠然说道,“想要儿子我可以自己生,用得着抢吗?” 那你自己生的儿子呢?在哪儿?风荷心想。 却也知道自己此时不宜说话,抿唇看向施大人。 听到施大人命传胡婆子,惊喜看向门口,离开王府的时候曾经跟胡大娘告别,她明明说要守着王府,原来跟着到洛阳来了。 胡婆子慢悠悠走了进来,依然是睡眼惺忪的模样。 施大人问道:“胡婆子,王太妃可能生养吗?” “不能。”胡婆子肯定说道。 “你是哪来的野婆子,也敢胡说八道。”太妃斥道。 “太妃尊贵,自然不认得老奴。”胡婆子说道,“老奴当年在后苑洒扫,姜姬怀孕后,老王爷携她在后院看杏花,曾经感叹说道,王妃样样都好,只是不能生养,其余的夫人姬妾不是体弱就是早丧,好在你肚子争气。” “就凭一个疯婆子的话,就认定我不能生养吗?”王太妃哼了一声,“若你们拿出良医所的病案,我就认。” 施大人还要问话,王爷对胡婆子摆摆手:“你先下去。” 胡婆子告退,王爷喝一声康氏,康夫人一哆嗦,王爷指指她道:“世子周岁那日,南丰郡主与王妃离开上房后,太妃对你和梅氏说了什么?” 康夫人求助看向太妃,太妃施施然端起茶盏道:“实话实说就是,没办亏心事,还怕鬼敲门吗?” “你今日若说实话,本王还能顾念几分旧情,若是有半句虚假,让你为怡君殉葬。”王爷森然说道。 康夫人屈膝跪了下去,抖颤着说道:“那次是王妃头一次公然忤逆太妃,太妃气得直发抖,咬着牙说道,这样的贱人留在身边早晚都是祸害,不如除去,梅妹妹就说,太妃真有此意的话,妾来动手,别脏了太妃的手。太妃就说,我不过是气话,你倒当真了……” “我确实说了句气话,可气话归气话,我长年吃斋念佛,怎么会杀人?”太妃搁下茶盏看向王爷。 “后来呢?”王爷问康夫人。 “后来太妃说乏了,命我们退下。”康夫人说着话瞥一眼梅夫人,“回去的路上,梅妹妹乐得直搓手,说什么苦苦等待六年,终于等来了下手的时机。” 王爷看向梅夫人,梅夫人冲着王爷妖娆一笑:“做王妃的本该是我,我恨死了陈怡君,从她进王府那一日起,我想过几百种法子,折磨她羞辱她,怎奈她贵为王妃前呼后拥,身边有的是忠心得力的人,我无从下手,只能在屋里扎小人诅咒她。那日午后,我突然发现那些人都不见了,果真是天赐的良机。” 梅夫人咯咯笑了起来:“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着王爷,我对她有多狠,对王爷就有多爱。” 王爷喝一声闭嘴。 “妾都听王爷的,王爷让闭嘴就闭嘴。”梅夫人果真紧咬了唇一言不发,一双含泪的眼痴痴望着王爷。 王爷嫌恶拧了眉头。 风荷想起“见风就流泪的病眼”之说,忍不住嗤得一声轻笑。 声音很低,他却听得清楚,扭脸看向她,她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请问太妃,是谁遣开了王妃身边的人?”施大人问道。 “我又气又乏,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南丰何时走的,我都不知道。”太妃说着话指指桃夭,“当日是谁打发你去南丰的,你说。” “是王太妃。”桃夭大声说道。 “我亲口吩咐你的?”太妃问道。 “不是。”桃夭摇头,“是李姑姑过来传王太妃的话。” “都听听,李姑姑是我身边的人,我睡下前后悔对南丰太凶,吩咐她留南丰住些日子,又担心她脸嫩不肯留下,就说她非回去的话,就打发王府里有头脸的下人送她回南丰。至于打发谁去,还用我操心吗?”王太妃说着话指指梅夫人,“你对怡君做了什么?快说。” 梅夫人摇摇头,咬着唇指指王爷,意思是王爷让她说话她才说。 “她是个疯子,自然会认下一切。”王爷看向太妃,“她开口之前,本王只想知道太妃有没有唆使她。” “王爷护着我,替我说话呢。”梅夫人兴奋说一句,又忙忙捂了嘴。 “你刚刚也听到了,我确实说了句气话,可我没让她去杀人。”太妃紧绷了脸,“怎么?你今日非要给为娘安插罪名才肯罢休?虽说你非为娘亲生,可为娘对你悉心教养,自问比亲生母亲还要尽责尽心。瞻儿,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周岁的时候高烧不退,为娘在病床边衣不解带守了三日三夜,你小时候野性难训,常被你父王拿马鞭责打,为娘总是挡在你面前,好几次你父王收不住手,马鞭兜头甩在我脸上身上。这些你都忘了吗?”太妃说着话眼中有泪滑下。 王爷黯然说道:“母妃待我确实如同亲生,是以我长大后,即便心中怀疑,也从不肯去求证,我一直尊敬母妃,心里当母妃是亲娘一样。” “可你怎么又去求证了?”太妃低泣道:“难道你怀疑我害死了你的亲娘?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姜氏当年求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曾经让她发誓,以后敬你为世子,面对你的时候与其他夫人姬妾一样,她答应了,可她总是按捺不住想要亲近你,你三岁多的时候,有一日她在后苑遇见你,逗哄着你让你叫娘,你紧绷了小脸,端出世子的威严,大声斥责道,你小小的姬妾,哪里配做本世子的娘?你让本世子恶心。就这么几句话扎了她的心窝,她回去后哭到夜半,凌晨的时候悬梁自尽了。” 气氛一时凝滞,所有的人都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风荷在惊诧中感觉到身旁的人僵直了身子窒住了呼吸。 大殿中鸦雀无声,康夫人突然呀一声:“王爷的生母,原来是被王爷逼死的。” 风荷担忧看向他,他的薄唇紧抿,两手紧握成拳。 王太妃唤一声瞻儿,哽咽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我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受不了,我并无私心,我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他的身子微微发颤,脸色已是煞白。 “就算害死了生母,可王爷当时还是个孩子,王爷不是有心的……”康夫人又道。 “闭嘴。”风荷大喝一声,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一把攥住他搁在膝头的手。 她觉得那儿不对,可一时理不清头绪,又喝一声:“毒妇闭嘴,再乱开口,让施大人给你用刑,扎烂你那一双擅推拿的巧手,看你还拿什么去讨好太妃。” 康夫人噤了声,与梅夫人一般两手捂了嘴。 “你凭什么……”太妃刚开口,风荷指指她,“你也住嘴,你命人烧掉的燕居冠与青翟衣,都在我这里,再说话我就拿出来,治你僭越之罪,” 王太妃悻悻住口,大殿中再次陷入静默。 脑子里急速想着主意,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大声说道:“来人,给王爷上茶。” …… 真相 他稳稳端着茶盏呷一口茶, 又稳稳放下。 风荷看到他已迅速冷静下来, 心下一松拿开抚在他手背上的手,他手腕一翻反握住她手, 扭脸看着她, 眼眸中满是固执。 她无奈任由他握着,他才扭过脸对施大人道:“勿要再纠缠姜姬之事,接着审王妃的案子。” 施大人恭敬说是,又唤一声传人证。 “等等。”王太妃指指风荷, “她一个奴婢以下犯上,先责罚她才是。” “本王既让她来听审, 她就可以说话。”王爷沉声说道。 瑞君在旁笑道:“既然听审的可以说话,我有话要说, 姊夫可准许吗?” 王爷说准, 王太妃喝问:“你又是谁?” “我是昌献王妃陈怡君的妹子,叫做陈瑞君。”瑞君朝着王太妃欠了欠身, “瑞君见过亲家母,见过我们姊妹的人都说,我们两个的眼睛很像,王太妃仔细瞧瞧, 可像吗?” 说着话愤恨盯着王太妃,王太妃轻咳一声避开她的目光,梅夫人嘻嘻一笑:“原来她不是王爷的新相好。” 康夫人瞪她一眼, 她又捂了嘴。 瑞君笑笑:“我十七岁的时候, 父亲离世, 掌家的重担陡然落在我肩上,我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向母亲发泄不满,多狠毒的话都说过,我嫌母亲懦弱窝囊,嘲笑她没了父亲就活不下去,我甚至埋怨她不会生儿子。母亲总是任凭我发疯,等我冷静下来再鼓励我,是母亲支撑着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觉得,如果姜姬是王爷的生母,断然不会因为儿子几句话就上吊自尽,想来太妃没有做过母亲,不知父母对儿女的心,有多么宽容博大坚韧。” 握着风荷的手猛然攥紧,他看向瑞君:“本王明白了,多谢。” 太妃虽面色如常,但端着茶盏的手止不住开始发抖,手中茶盏发出丁零丁零的声响,忙将茶盏放下,手缩回袖子里,紧抿了唇昂然坐着,太妃的威严丝毫不倒。 王爷对施大人摆摆手,施大人再说一声传人证。 檀心低头走了进来,施大人问道:“世子周岁那日午后,寝殿中侍奉王妃的人都去了哪里?” “太妃说世子周岁宴,寝殿中的人忙前忙后最为辛苦,赏赐了众人银子,又在王府大厨房中摆了酒菜赏酒吃,奴婢前去传令的时候,王妃说留下桃夭和庆嫂子侍奉,其他人都领赏吃酒去。那些人就去了,听说吃喝到傍晚才散。”檀心低声说道。 “那些人吃酒后可有异状?”施大人问道。 “太妃又派了奴婢和桃夭一起前去南丰,次日午时方归,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檀心说道。 “你怎么知道傍晚才散?” “听梵修说的。” 施大人命传梵修,梵修进来说道:“那些人酒足饭饱后,不用值夜的拿着赏银各自回家,轮值的都回到寝殿中去,次日凌晨钟声响起的时候,我随着众人往寝殿里跑,跑到廊下一眼看到碧玉,她靠着墙睡得正香,我掐了许多下才将她掐醒,我骂她,你的主子薨了,你怎么还在偷懒?她一听哭了起来,她哭着说昨日傍晚回来困顿得受不住,就躲在这儿睡了一觉,觉得才刚闭眼,怎么一睁眼天都快亮了?谁薨了?大清早的,你可别瞎说……” “然后太妃匆匆赶了过来,听到人禀报说王妃吞金自尽了,气得大骂服侍的人失职,命人将她们都撵出去,碧玉跪着恳求太妃准许她给王妃守灵,等王妃下葬后再走,太妃不准,碧玉哭着离去了。葬礼后,院子里的人和门外值守的小太监也都走得干净,我心中难受,恳求太妃准我回家瞧瞧爹娘,回到家中,娘跟我提起一件事,我哥哥在王府大厨房里打杂,世子周岁那日嘴馋太妃赏赐的酒,偷偷喝了几盅,夜里回到家中扑倒在地上就睡,针都扎不醒,我怀疑酒中动了手脚,却不敢说,将此事埋在心底里,住两日回了王府,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尽心在上房里侍奉。” “吃里扒外的东西。”太妃呸了一声。 梵修惨笑道:“碧玉与奴婢情同姊妹,她被赶出去自谋生路也就罢了,太妃为何要赶尽杀绝?是长庆醉酒后说的,太妃命他收买了几名刺客,去追杀王妃寝殿里的人,长庆说,都死了,一个都没有留下。” “因她们失职以致王妃惨死,她们是罪有应得。”太妃咬牙道,“在王府外动手,只是为落个清静。” “太妃赏赐的酒里可下了药?”施大人问道。 “区区奴婢,我用得着给她们下药吗?”王太妃一声冷哼。 “不必跟她纠缠。”王爷对施大人说道。 施大人说一声是,王爷指指梅夫人:“你可以说话了。” 梅夫人眼眸流转:“王爷让妾说什么?” “你怎么害死的怡君,照实说。”王爷喝道。 “那夜里我进去的时候,她在岳儿屋中哄岳儿睡觉,我跟她说有王爷的书信,她出来接过去一瞧,笑着说确实是他的笔迹,她很高兴,高兴得竟没看到躲在廊下睡觉的人,她拿着书信回到房中,我跟进去问她信中说了什么,她说这信是一月前寄出的,原来他惦记着岳儿的生辰,我趁她高兴,给她斟一盏茶喝,她喝下去很快睡死过去,我割开她头皮往里灌水银,一直灌,慢慢得灌,直到她身子变得僵硬透明,将头皮缝上挽好发髻,我看着她,她真的很美,美得像一尊玉像,因为死的时候在看王爷的信,她是笑着死的……” 王爷嘶哑喝一声住口,低下头紧闭了双眸。 风荷心中悲鸣不已,泪湿双眸,桃夭涔涔泪下,瑞君悲啼一声阿姊,珠泪滚滚。 施大人悲怆叹息,康夫人吓得呆住,太妃依然面无表情。 梅夫人突又开口:“我还没有说完,我端详着她的时候,听到身后有响动,一回头,岳儿正站在门口看着我,他看看我,又看看王妃,好像还喊了一声娘……” 想到岳儿那夜里所见,风荷心中骤然紧缩,针扎一样生疼,眼泪不觉爬了满脸。 于此同时,他的手猛然攥紧,几乎将她的手捏碎。 桃夭与瑞君忍不住哭出了声。 康夫人啊了一声:“岳儿都看见了?难怪他不肯说话,不肯与人亲近,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看见?” 太妃微有动容,指着梅夫人道:“贱妇,你们怎么敢残害我的岳儿?” 梅夫人咯咯笑了起来,“都是我做的,我一个人做的,主意是我想的,是我布的局,那些人的酒里是我下的药,与王妃茶水里的一模一样。王爷,我不是个只会媚术的柔弱女人,我是有能耐有智谋的,等进宫后,我会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为王爷广纳美人,做一个贤惠的皇后。” 王爷冷笑着猛然起身,手中茶盏照着她的脸甩了过去,随着哗啦一声脆响,梅夫人脸上有鲜血迸溅而出。 “疼,我的脸,我的脸……”梅夫人嘶嚎起来,“我的脸怎么了?镜子,来人,给我镜子。” “你的脸从中间豁开一道口子,太吓人了,太丑了。”康夫人喊了起来。 梅夫人两手摸着脸惊恐叫喊起来,施大人唤一声来人,有两个婆子进来一左一右扭住她,其中一个扯出汗巾塞住她嘴,另一个扯着她头发以防她晕厥过去。 施大人待众人冷静下来,对王爷拱手道: “孙笑招认,因他的养父擅长江湖奇术,灌水银的主意是他出的,水银和迷药是他给梅夫人的,青云招认,当夜里飞鸢在外望风,梅夫人将王妃迷晕后,她扶着王妃,梅夫人亲自灌的水银,除去不是梅夫人独自做的,其余的口供都能对上,给王妃验尸的结果也能对上。” “贱婢竟然利用我,利用我对岳儿的爱心,利用我赏赐寝殿里婢仆的慈悲心。”太妃指着梅夫人骂道,“枉我待你那样好,没想到你竟如此蛇蝎心肠。” “这下真相大白了。”康夫人跪下磕头,“王爷,太妃和妾都是清白的。” “既然清白,你为何要保着庆嫂子?”王爷问道。 “保着庆嫂子,就为了让她证明妾的清白,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可以证明妾当时并没有在场。”康夫人忙忙说道。 “就是说,你虽然没有在场,但你知道一切。对吗?”王爷问道。 康夫人愣住了,太妃在旁说道:“难不成庆嫂子事后告诉了你?” “庆嫂子招认,她当时被吓得晕死过去,就倒在岳儿身后,梅夫人眼看着天光大亮,与青云匆匆离去,没有注意到她,她醒来后抱起世子回到屋中,摁着世子一起装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后一直提心吊胆,看到康夫人待她甚为亲厚,就紧紧攀住这棵大树不放,至于康夫人为何突然待她好,她并不明白。”施大人慢悠悠说道。 康夫人身子抖颤起来。 王爷一声冷哼,指着梅夫人道:“给她行刑,她怎么害死的怡君,就让她怎么去死,面前摆一个等身大镜,让她睁大眼睛神志清醒,自己看个清楚。” 康夫人上下牙齿开始打磕。 太妃依然不动声色。 王爷又说道:“给梅若水行刑的时候,王太妃和康菩提观刑,也要让她们睁大眼睛神志清醒,都看得清清楚楚。” 康夫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太妃勃然变色,灰白着脸颤声喊道:“赵瞻,你这个不孝子,我一个吃斋念佛之人,你怎么能忍心让我观刑?” “准备行刑。”施大人一声令下,两个婆子将梅夫人拖入偏殿,又有几名孔武凶悍的妇人进来架起太妃与康夫人进了隔门。 王爷起身跟进,瑞君喊了一声:“姊夫等等。” …… 伏诛 王爷扭头看着瑞君, 示意她有话就说。 瑞君双目含泪, 咬牙说道:“我也要观刑。” “我也要去。”桃夭愤愤说道,“我要看着恶人去死。” 王爷嗯了一声, 风荷忙拦住了, 恳切说道:“你们这会儿满腔恨意,恨不得手刃了仇人,亲眼看着行刑确实能解一时之气,可看过之后, 血淋淋的场面刻在脑子里,会害怕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也许二姑娘足够大胆,桃夭肯定不行, 会后怕一辈子。” “我不害怕。”桃夭坚决摇头, “我要观刑。” 风荷看向王爷,王爷摆摆手:“要去就去, 头一次确实害怕,吃饭会吐,睡觉会惊醒,看得多了, 就习惯了。” “她们又不是你,去哪儿越看越多去?”风荷带着些嗔意。 他愣了愣,随即说道:“你们还是别去了。” 说完转身向里, 瑞君还要说话, 桃夭一把拉住, 小声说道:“二姑娘,咱们不能看,就在外面听着解气,听着她疼,听她惨叫……” 话未说完,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嚎叫,凄厉得令人胆寒,瑞君身子一缩,桃夭靠在风荷身上,三个人互相紧靠着,桃夭说道:“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又是一声惨叫,三人又齐齐哆嗦,相互挨得更近,连声的嚎叫中,康夫人嘶声高喊起来:“我招,我都招,虽然太妃没有亲口说过,可我知道她许多事,我还能猜到她的想法,我都告诉王爷,只求王爷不要再让我观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没出息的东西……”太妃打着牙磕骂道。 片刻静谧之后,康夫人和太妃又被架了出来。 王爷和施大人复坐下,太妃被一位妇人摁着坐回原位,架着康夫人的两个妇人一松手,康夫人扑跌在地,她长发尽湿,脸上淌着水,显然是刚被泼醒。 她朝着王爷爬了几步,哭着说道:“王爷容禀,妾七岁来到太妃身旁服侍,妾是太妃屋子里相貌最平庸的一个,也是心思最笨拙的一个,可太妃待妾分外亲厚,她夸妾长了一双精巧的手,让妾跟着郎中学推拿,妾学得十分卖力,学成后太妃待妾更好,虽然她心境不佳的时候会拿针扎妾出气,可她顺气后会反过来哄着妾,她还让妾做了王爷的夫人,妾说王爷不肯碰妾,她就给妾香料教妾手段,王妃进府后,妾说王妃太美性子又好又能读书写字,王爷早晚会喜欢上她,太妃没说什么,可她背着妾吩咐梅夫人扣下王爷给王妃的信,太妃看过之后,无关紧要的就给王妃,若稍有牵挂关切之意,就吩咐梅夫人烧掉,太妃还让妾掌管王府,太妃待妾这样好,妾不能说太妃的坏话。” “不能说就接着观刑。”王爷冷声说道,“梅若水还在偏殿等着你。” “不。”康夫人一声嘶叫,转身朝着太妃爬了几步,“太妃容禀,奴婢深爱着王爷,奴婢害怕失去他最后一丝眷顾,所以奴婢发誓,决不会去杀人害命,所以太妃每一次暗示奴婢杀人,奴婢都假装听不懂,哪怕挨针扎,奴婢也绝不松口,后来太妃相中了梅夫人,说她骨子里有疯病,做事狠绝心毒手辣,奴婢不愿意做的事,可以让她去做。” “贱婢。”太妃有气无力指指她,“都是你的猜测,我没有这样说过。” “太妃杀人,从来不会明白说出口,更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康夫人又向着王爷爬去,“王府后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妃眼中,若她不准,梅夫人怎么会轻易得手?岳儿周岁那日,南丰郡主说出王爷身世,虽说只是一句话,却引起了王妃的疑心,她出上房后立即派出两名心腹前往王陵,看守王陵的老太监中有一位李公公,是老王爷信任的人,为了不让太妃生疑,她才痛快答应让身边的人都去吃赏酒,可她哪里知道,李公公虽忠于老王爷,可他身边都是太妃的人,王妃派去的人从王陵返回王府途中,遭人伏击而死,而李公公夜里被毒哑毒瞎,病了些日子死了,那些人上报说是因病而亡。” “一派胡言。”太妃出来坐了些时候,脸色缓慢回转,声音也大了些,“你一向嫉恨王妃,总跟我编排她的不是,挑拨我和她的关系,我也多次误解责罚过她。她死的那会儿是你在掌管王府,定是你给梅若水行的方便,做了她的帮凶,这会儿倒来栽赃于我,我待瞻儿如同亲生,我不是他的生母也是他的嫡母,从来不怕他知道姜姬的事,又何需为此事杀人,惹得一身腥气?” 太妃声音越来越大,看向王爷说道:“我承认,陈怡君不是我中意的儿媳,我确实有意搓磨过她,甚至苛待过她,对她罚过跪,不许她太过顾念娘家,不让她掌管王府,可我做这些,并未超出一个婆母的本分。至于梅氏和康氏,我确实偏爱一些,可她们背地里干的这些勾当,我毫无察觉,梅氏扣押你给王妃的书信,我并不知情,你父王去后,我太过伤心,只知吃斋念佛,无心过问王府里的事,才会纵容她们至此,王妃冤死确实有我的一份过错。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因迁怒,就让我去观刑折磨我。” “太妃句句都是狡辩,奴婢说得才是实情,求王爷明察。”康夫人哭道。 太妃指指她:“贱婢构陷于我,妄图脱身,瞻儿你要擅断。” 王爷敛眸不言。 施大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左右为难。 “太妃说的话,似乎更为可信一些。”瑞君小声说道。 桃夭哼了一声:“都不是好人。” “奴婢有几句话要问太妃。”风荷大声说道,“请王爷恩准。” “准。”王爷沉声说道。 “文昌阁的火道里,有一条岔道通往太妃寝室,太妃对此做何解?”风荷看着太妃。 太妃笑笑:“因瞻儿的父王纵情声色,常常带歌舞伎在文昌阁寻欢,瞻儿的祖母修建了那条暗道监视他,起初我并不知情,梅氏有一日突然从暗道中钻了出来,跟我说从文昌阁爬过来的,我方揣测是婆母当年所为。” “你胡说。”康夫人指着她说道,“自从叶府的人从京中带来消息,说是王爷有望做皇上,只要王爷在府中,你就派长庆钻进暗道中偷听文昌阁的动静,王爷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你都知道。” “信口雌黄。”太妃一声冷笑,“你可真是疯了。” “你懂什么?他偶尔顶撞我,他宠着桃园里那位,让她留在府里压制我们,他与曲女史眉来眼去,若是搁在以前,我岂能容忍,可如今不同了,再怎么,我是她的母妃,他登基后就得尊我为太后。我何必与他计较那些个小事。”风荷学着太妃当日的口吻。 太妃脸色一变,风荷笑笑:“长庆钻过暗道,奴婢也钻过。只不过长庆是为了探听王爷的消息,而奴婢,无意中听到了太妃和康夫人的对话。” 太妃怒瞪着她,风荷看向康夫人:“你可记得当日你说了什么?” “记得,我说,太后洪福齐天胸怀宽广,是妾愚昧。”康夫人双眸中放出光来,“你说下去,我都记得。” “说到洪福齐天,我的闺中密友当年进宫做了皇后,我本可为妃,可我不想在她之下,就求了太后赐婚给昌兴王,做了他的王妃。如今呢,当年的皇后早已进了皇陵,虽被追封太后,却是死了的太后,估计她也没想到,我叶蓁有朝一日会回到上京,进宫做太后,住进她都没住过的慈宁宫。”风荷学着太妃得意得笑。 “可长庆说,王爷此去危险。”康夫人接着说道。 “富贵险中求,拿命换皇位,值得。”风荷冷声说道,“若他是真龙天子,自然不会死,若他不是,将岳儿过继给绮萝,我做太皇太后。” 太妃脸色变得煞白。 “太妃果真待王爷如亲生吗?太妃是真心疼爱岳儿吗?”风荷盯着她,“他们只不过是你登上高位的工具罢了。” 一席话说完,她担忧看向王爷,若能不说这些话,她这辈子都不会说。 他一动不动坐着,片刻沉默之后,抬眸看向太妃,目光中无波无澜,声音清冷说道:“本王再问你最后一次,怡君之死,背后可是你在唆使?” “我没有,我对一切都不知情。”太妃紧绷着脸说道。 “姜姬之死,你可有罪?”王爷又问道。 “我说过了,姜姬是被你逼死的,不是我。”太妃摇头,“自然了,你是不愿意认的。” 王爷对施大人道:“再传胡婆子。” 施大人展开一条皱巴巴的帕子问道:“这帕子乃是何人所送?” “是姜姬送给老婆子的。”胡婆子说道。 “何时?” “她上吊那日傍晚,老婆子过去添灯油,她鬼一样走了出来,白着脸肿着眼说道,我有一条旧帕子送给胡大嫂,老婆子接了过来,那帕子柔软好用,老婆子每日里又擦鼻涕又擦眼泪,可女史丫头说,这帕子上绣的花纹像是一种文字。审理所的人问起姜姬的时候,说是老婆子的话大多没用,逼问老婆子是否知道些别的,老婆子就将这帕子给了他们,他们再也没还给老婆子,女史丫头离开王府前送了老婆子一条,也挺好用。”胡婆子絮叨着冲风荷咧嘴一笑,“我确实打算留在王府的,方丫头也准了,可他们硬逼着我来洛阳,说是能帮到王妃,我就来了。” 风荷点了点头。 “下官找遍各种典籍,苦无结果,特意到松山书院向荣公子请教,方知帕子上的刺绣为水书,而姜姬就是水族人。”施大人对太妃说道,“帕子上乃是姜姬的遗言,用水书交待了王太妃于王爷周岁时,威逼姜姬将儿子交于嫡母抚养,王爷两岁才开口说话,冲着姜姬喊娘,王太妃大怒,命人将她勒死,并造成自尽的假相。” “遗书上说的?”王太妃一声冷笑,“遗书上就知道身后事?” “勒死姜姬的婆子姓邱,邱婆子杀人后自知性命难保,在太妃恩准她回家探亲的路上,中途跳下马车逃离,马车随后坠落山崖,车毁人亡。”施大人说道,“邱婆子还活着,就候在殿门外。” 随着一声传唤,走进来一位满头银发颤颤巍巍的婆子,进来冲着太妃笑道:“奴婢为太妃杀过好几位夫人姬妾,太妃可还记得奴婢?” “都是栽赃陷害。”太妃看到邱婆子失了从容,冲着王爷嘶声叫道,“你可别忘了,我的娘家在京城是名门望族,我的哥哥贵为国丈,我的侄女是先皇后,你无故给我安插罪名,他们不会放过你……” 施大人摆摆手,身旁的妇人抽出巾子猛得塞进她嘴里,太妃噎住,喉咙中嗝嗝声越来越响,直到鼻孔里喷出气来,手脚也开始抽搐。 康夫人奇怪看着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哈,尊贵无比的王太妃,狼狈的时候跟我也没什么两样,你拿针扎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哈哈笑了许久,直到笑出眼泪,趴在地上给王爷磕头:“所有恶事都是梅若水做的,背后的主使都是王太妃,只有妾是清白的,妾什么也没有做。” “你是什么也没有做。”王爷冷眼看着她,“你明知道她们要害怡君,你没有派人去告诉薛长史,也没有派人去知会把守王城的宋将军,你冷眼旁观只求自保。” “妾想过,可妾不敢,一旦事情败落,太妃头一个会疑心妾,到时候,非但王妃逃不过去,妾也会成为梅氏刀下之鬼。”康夫人又哭了起来。 “怡君之死,太妃是主使者,梅若水是杀人者,而你,是旁观者,是你们三人合手害死了怡君,谁也休想脱罪。”王爷咬牙说道,“你既愿意旁观,今日梅若水伏诛,你且在旁仔仔细细观刑,好好尝一尝旁观的滋味。至于王太妃,她一辈子杀人无数,两手却从不沾血,今日就让她亲自给梅若水行刑。” “姜姬是个贱人,总用歌舞勾引王爷,有了身孕后托辞躲到别院,害得我失了防备,让她生下了你。”王太妃一脚踢开身旁的妇人,扯出口出塞着的帕子,声嘶力竭喊了起来,“可陈怡君不是我杀的,你没有证据。” “行刑。”王爷沉声喝道。 或长或短或凄厉或绝望的惨嚎声又响了起来,其中夹杂着太妃的咒骂声和康夫人的哭声,梅夫人开始认罪求饶,断断续续招供着什么,康夫人疯狂嘶叫,太妃的咒骂声转为嘶哑的念佛声,带着哭腔,再也藏不住惊骇惧怕…… 各种声响越来越弱,缓慢归于死寂,一切在悄无声息进行着。 天光微亮的时候,王爷大步走出,对等候的三人说一句行刑已毕,疲惫坐了下来。 瑞君和桃夭早已吓得无法动弹,风荷咬着牙站起身,迈动发软的双腿,强撑着为他斟一盏茶,端起来搁在他手中,咚得一声跌坐回去。 又过一会儿,太妃和康夫人被架了出来,太妃衣衫皱缩面如死灰,花白的头发散乱披下,抖颤着双唇,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若仔细倾听,仿佛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康夫人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两只眼睛大睁着,张圆了嘴一呼一吸,好似一条濒死的鱼。 下场 施大人最后走出, 拱手对王爷道:“禀报王爷, 一切已收拾妥当。” 王爷看向瑞君和桃夭:“你们去看看梅氏的尸身。” “能不看吗?”瑞君颤声道。 桃夭哆嗦着:“奴婢不敢看。” 王爷说一声好,指指太妃和康夫人, 对施大人道:“昨夜里所有的供状, 让她们一一画押。” 施大人拿着一沓供状和红泥,先到了康夫人面前,康夫人瘫软在地,几次挣扎抬不起手, 声音微弱说道:“你帮着我,帮着我摁上就是。” 施大人招手唤一名妇人来, 妇人抓起康夫人右手,揪起拇指摁了红泥, 一个一个重重按在供状上, 康夫人呻/吟着,疼, 我疼…… 妇人袖子掩鼻嫌恶得小声说道:“你不是疼,你是臭,臭气熏天……” 康夫人啜泣起来,断断续续说道:“我是昌王府掌家的夫人,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王妃都得让我三分,我虽不漂亮, 但我洁净贵气受人尊敬……” 妇人呸了一声, 用力摁下最后一个指印, 迅疾远离。 施大人来到太妃面前,太妃手颤了一下,迅速紧握成拳向身后躲避着,大声说道:“我没有杀人,都是诬陷,我绝不画押。” 施大人招招手,那个妇人过来揪住她手臂用力一拧,拧在身后,掀起拇指一一摁了下去。 王太妃喊了起来:“赵瞻,你这个不肖子,你竟敢企图弑母,你这样对我,敢让天下人知道吗?” “儿子不敢让天下人知道。”王爷冷笑,“儿子还要给母妃太后的尊荣。” 太妃的双眸中迸出精光,得意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知道你没有那么大胆子。” “你唆使杀人的罪行早已证据确凿,本不用如此大费周折,本王给了你一整夜,只要你有一丝一毫的悔罪之心,或者你肯坦白认罪,本王都会给你留一条后路。可你无理狡辩百般抵赖,你这一夜里的所作所为,令本王心惊,也耗尽了本王与你最后的母子之情。”王爷看着太妃,目光既痛且怒,“这是本王最后一次与你说话,从今以后,你与本王再无干系。” 太妃双眸中的光黯淡下去,得意的笑容僵在唇角,惊惧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对我做什么?” 王爷对施大人点点头,施大人走到殿门口,比手说一声有请师太。 一位慈眉善目的师太走了进来,身后的小尼姑手中端着托盘,其上放着一只剪子一把剃刀一碗清水,师太悲悯看着太妃念一声阿弥陀佛:“施主罪孽如此深重,惟有放下尘世皈依佛门,长伴青灯古佛方可赎罪,贫尼乃是永慈庵住持,今日特来为施主剃度。” 太妃嘶叫起来:“我是堂堂昌兴王妃,一等的命妇,过几日我就是太后,我不是自愿出家,谁敢给我剃度?” 两名妇人走了过来,一个将她双手背在身后,另一个塞住她嘴摁着她脑袋,师太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几声响,将她一头花白的长发剪得只剩寸许,然后拿起剃刀蘸了清水手起刀落,至下而上转着圈将头发剃得精光,只剩了头顶一点。 瑞君喊一声等等,起身走到师太面前伸出手,咬着牙说道:“这最后一刀,我来剃。” 师太看向王爷,王爷点了点头。 自从剪刀的咔嚓声响起,第一缕头发掉落在地,太妃就晕死过去,此时刚幽幽转醒,看到一双带着恨意的眼睛,大叫了起来,“鬼,鬼啊,不是我杀的你,是梅氏,你找她报仇去。”瑞君手中剃刀用力压上她头顶,她又喊了起来,“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表面恭顺内心刚硬,满身的傲气,你魅惑我的儿子,霸占我的孙子,还试图揭破旧事,你该死。” 瑞君手中剃刀狠狠一旋,一片带血的头发掉落在地,她拿出一面辟邪的小铜镜,恨声说道:“老妖婆,好好瞧瞧你自己此刻的模样。” 太妃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两手捂了头,用力揉搓着头皮,啊啊啊发出一连声的嘶叫。 康夫人指着她咯咯笑了起来:“太妃最喜爱她的头发了,每日早起让李姑姑蘸着桂花油梳头,只梳头就要梳半个时辰,发髻和发饰一个月都不会重样,难怪李姑姑死活不肯跟来,原来是知道自己没用了,哈哈哈……” 太妃两眼一翻,又晕死过去。 康夫人爬过去,抬起手死命掐着她的人中将她掐醒,两眼直直盯着她:“太妃的头皮可真白,太妃的光头可真圆,哈哈哈哈……” 瑞君抬起手臂,袖子遮在鼻端蹙了眉头。 师太双手合十说道:“此处脏污,姑娘请回座。” 说完拿过剪刀,弯腰看向康夫人。 风荷唤一声王爷,轻声说道:“奴婢觉得,康氏还是带发修行为好。” 王爷嗯了一声,师太直起身子,将剪刀搁回托盘上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带发修行也是修行。” 王爷点头说一声好,指指三位姑娘对施大人道:“派人送她们回去,其他的,你安排人善后。” 施大人说一声遵命,王爷已起身大步向外。 施大人对三位姑娘比手道:“还请进偏殿中稍事歇息。” 三个人进去环顾四周,昨日等待听审时刚呆过的地方,一切如旧温暖如春,却感觉恍若隔世。 有人进来递上热巾子给她们擦脸,服侍着净了手,青盐洗牙漱口之后,上了热茶热粥与各式小菜小点,三个人呆愣愣任凭摆布,看着满桌琳琅的吃食,围坐着回想昨夜,凄厉的惨叫疯狂的咒骂依然响在耳畔。 静谧中风荷先开口说道:“喝盏热茶吧。” 三人齐齐伸手,两手捧起面前的茶盏,一盏热茶饮下去,桃夭恨声说道:“我可真是窝囊,还说观刑呢,只听到那动静,就吓得软了两腿。” 瑞君说道:“想想真是后怕,好在风荷拦住了我们。” 桃夭又道:“还是二姑娘厉害,去剃了太妃最后一刀,我也该过去剃上一下,让她头破血流,我后悔死了。” 瑞君摇头:“为了替阿姊报仇,我强做镇静,太妃身上有一股腥膻的味道,令人作呕,许是那梅氏的脑浆……” 桃夭呕了一声,两手捂了嘴。 瑞君落下泪来:“想到我阿姊也是那样死的,我心中仇恨难消,恨不得将她们大卸八块,一刀一刀割下她们的肉,可就是剃在头上那一刀,似乎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太不中用了……” 桃夭也哭了起来:“她们那样狠毒得对待姑娘,梅氏死得其所,康夫人却好好的,太妃也只是削发为尼,太不解恨了。王爷为何要放过她们?” “姊夫很快就要登基为帝,我朝以仁孝治国,若是背上弑母的恶名,无论背后的原因为何,他必将为天下人所诟病,皇位自然不稳。”瑞君摇头一声叹息,“虽然知道姊夫是为了大局,可我心中依然怨愤,我听说过一些姊夫的旧事,阿姊之死,姊夫难辞其咎。” “风荷看事情向来比我透彻,你觉得,王爷为何要这样?”桃夭说着话看向她。 风荷两手紧握着茶盏,蹙眉想着什么,似乎没听到她们的对话。 桃夭又喊一声,她方抬眸看了过来,先对瑞君说道:“二姑娘听到的王爷旧事,都是谣传,王爷常年在外,并非寻花问柳游山玩水,而是冒着性命危险去办皇差,是以无暇顾及后宅,又加恶妇挑拨,王妃对王爷多有误解,以致夫妻间虽有情却离心,其中种种,回头我再与二姑娘细说。” 瑞君点点头轻声说道:“我也不愿去相信那些关于姊夫的传言,得空时愿闻其详。” 风荷看向桃夭:“王爷若想杀死太妃,这一路上有的是下手的机会,对外谎称她被刺杀或者病死,都是顺理成章。我们昨日傍晚也听到了太妃的话,刺客行刺替身的时候,她也险些受伤,那时候将她杀死易如反掌,可她毫发无伤,显见是有人在保护她,王爷之所以让她活着,只因心中依然有母子之情,给她留着余地,可太妃仗着是王爷的嫡母,罪证面前依然嚣张,王爷让她剃度出家,乃是最好的惩罚。” 桃夭似懂非懂,风荷又道:“王爷不是怕事之人,留着太妃性命也不是为了大局。我以为,对恶毒之人最严厉的惩罚不是让她痛快得死,而是让她生不如死。太妃一生喜爱奢华贪恋权势,最大的心愿就是着进宫做太后,可她止步于洛阳行宫,余生只能缁衣陋室,守着庵堂望北兴叹,这于她就是最残酷的刑罚,而且,她身边还有一个康夫人……” “康夫人打小受太妃控制,被太妃指使欺辱,渐渐成了习惯,她依赖着太妃仰望着太妃,太妃的打骂她视作理所应当,太妃的每一个笑脸每一句好话,都能让她受宠若惊,而昨夜里从开头的相互维护配合,到后来的相互攀咬栽赃,康夫人观刑后疯狂之下开始嘲讽太妃,她对太妃的忠心已破,仇恨已起。”风荷说着话咬了牙,“所为,我做了一件恶事,这是我做过的最恶毒的事。” “是什么?”桃夭和瑞君齐齐声问道。 “我听到她说太妃最喜爱自己的头发,那样精心得呵护着,而如今,太妃成了光头,是以我跟王爷建言让康夫人带发修行,日后二人在一处,太妃看着她满头秀发,免不了因嫉恨折辱她,而她的折辱,会彻底激起康夫人激烈的反抗。就让这两个人一生相互厮打相互折磨,以报王妃惨死之仇。” “狗咬狗两嘴毛,活该。”桃夭说道,“听你这样一说,我才解气。” “二姑娘若是还不解气,日后想起王妃的时候,可到永慈庵看看这二人,看看她们的情形,是不是如我所说,生不如死。”风荷看着瑞君。 瑞君咬牙道:“想念阿姊的时候,我必过去看着她们的惨状,遥做祭奠。” “那,我们吃些东西回去吧。”桃夭说道。 瑞君与风荷点点头,可谁也吃不下,努力用了小半碗清粥,瑞君叹口气:“还是喝茶吧。” 风荷起身斟茶,一缕冬阳透进窗棂照在脸上,她轻声说道:“太阳出来了,今日是个晴天。” 瑞君与桃夭齐齐回头,门霍然洞开,更多的阳光涌了进来。 一人沐在淡金色的阳光中,指着风荷低声说道:“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 糊了 看风荷迟疑, 二姑娘忙道:“我姊夫有话与女史要说, 女史快去。” 她咬着唇缓步向外,桃夭说声等等, 追上来将手中斗篷为她披上, 拢好暖帽说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可得穿暖和点儿。” 风荷朝她笑笑,硬着头皮走到门口,抬脚跨出门槛, 一眼看到他。 站在门外的暖阳里,眸光沉沉, 抿唇专注看着她。 风荷低了头,两手绞在一起, 轻声问道:“王爷要跟奴婢说什么?” 他没说话, 只是看着她,看着看着迈步走近, 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荷手臂挣动一下,他手下用力攥紧了,拉着她疾步横跨过丹樨,推开门进了对面的值房。 值房内一人背对着他们弯着腰拢着火炉在烤火, 听到门响回头瞪了过来,是一位穿着将军服的武将。 将军瞧见是王爷,慌忙转身行礼, 刚要开口说话, 又瞧见王爷身旁站着的风荷, 再瞧见二人紧握的手,一声不响小跑步退了出去,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风荷又挣动一下,他更加用力攥住她的手腕不放,她低了头,轻声说一个字:“疼。” 他手下松了劲,却不肯放开她,手沿着她手腕滑下去,捉住她手猛然用力,将她往怀中一带。 风荷额头撞上他坚硬的胸膛,撞得生疼,疼得轻嘶一声,下意识想要躲避,他的手臂已圈住她腰,用力将她扣在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风荷抬起手欲要环上他腰,又咬着唇放下了,只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他紧抱着她,缓缓低下头,额头抵住她肩,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的呼吸拂在耳畔,他身上的薄荷香缕缕来袭,风荷闭了眼眸,睫毛轻颤。 “你想留在建昌,可以有许多理由,可你竟然让我看才荣给你的信。”他愤懑说道。 风荷轻声问道:“不看到那信,王爷会放过我吗?” “不会。”他咬了牙,“若非是才荣,本王要他的命。” “既要分开,就干脆痛快,何必藕断丝连。”风荷说道。 他哼了一声:“为何又要送本王寝衣?” “我宁愿王爷恨着我,也不要王爷忘了我。”风荷脱口说道。 他抬起头看着她,她扭脸避开他的目光,咬一下唇问道:“荣公子他……” “你还在惦记他?”他愤然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 风荷后退一步:“他要和羽雁成亲,是真的吗?” “若是假的呢?你还要回到他身边去?”他趋前一步。 “我怕他勉强自己,担心他受委屈……”风荷两手绞在一起。 “是,你要用余生陪着他,全心去爱他,给他生一儿一女,你……”他咬牙一字一句说着,突伸手钳住她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沉沉的目光将她牢牢锁住。 风荷紧闭了眼不去看他:“那些话本不是说给王爷听的。” “可我听到了。”他长声叹息,“你曾说过诛心之语,我当时不解其意,自从你将那封书信给了我,你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在诛我的心。” “荣公子是我自己找上的姻缘。”风荷横下心说道,“而王爷,是意外闯进我们中间的错误。” “狠心的女人……”他的声音嘶哑,颓然松开了手。 “如今奸恶已除,王爷即将登基,奴婢以后会一心陪伴岳儿。”风荷福身下去,“奴婢想要做大皇子宫中的女官,恳请王爷恩准。” 他指指她,说一个你字,气得煞白了脸。 “王府的内宅尚如此肮脏,帝王的后宫只会更加腥风血雨。”风荷低头说道,“奴婢自问不能在后宫妃嫔中立足,只求能置身事外。” 提到后宫妃嫔,他紧抿了双唇,默然半晌艰涩开口说道:“便如你之意。” “奴婢谢过王爷。”她又福身下去,“奴婢告退。” 说着话转身向外,到了门口伸手待要推门,他在身后说一声等等。 “本王不能给你恬静安然,你可以不进后宫。可你……”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你能不能陪在我身边?” “奴婢留在大皇子宫中,既是为了岳儿,也是为了不离开王爷。”她低声说道。 “那就别走,陪我说说话。”他几乎在恳求。 看她抬起手又去推门,他黯然说道:“看到才荣的书信后,本王彻夜难眠,可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本王都无法去恨你,本王只想让你得偿所愿。” 风荷脚步顿住转过身来,他定定看着她,两手紧握成拳,慢慢缩回了袖子里。 她咬一下唇,缓步走过来握住他手,拉着他到火炉边坐了,柔声说道:“那便好好说说话。” 他敛眸不看她,沉默不语。 “王爷明知道是太妃逼死了姜姬,为何会被太妃一言击中?”风荷故意没话找话。 “你总自作聪明,你猜。”他依然不看她,带着气说道。 “虽然姜姬是王爷的生母,可王爷对她并无记忆,也无感情。太妃虽恶毒,确实疼爱过王爷,王爷生病发烧她三日三夜守着,王爷挨鞭子时,她挡在王爷面前,这些都是真的,王爷对她有母子之情,她为了给自己脱罪,却诬陷王爷逼死了自己的生母,王爷明白她以往的母爱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对一个工具的笼络,是以寒心。”风荷看着他,“我猜的可对?” “虽然寒心,却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直到你说出那些话,你那些话若早些对我说,昨夜里便不会为她留着余地。”他低声说道。 “若不是为了揭露她,那些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风荷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他抬眸看着她:“太妃提到是我逼死姜姬的时候,你为何要握着我的手?” “奴婢不想让恶人得逞。”风荷说道。 “这会儿呢?”他看向她在手背上摩挲的手。 风荷陡然缩回了手。 他反手捉住她手腕,双目灼灼盯着她:“本王一直忍着不去动你,你若不说实话,本王会忍无可忍。” “我不愿让你伤心。”她看着他。 “心疼我吗?”他倾身而来,脸几乎贴着她的脸,哑声问道。 她紧咬了唇不说话。 “嗯?”他又靠近了些,唇几乎贴上她唇。 她伸手捂在唇上,挡在二人之间,扑闪着眼想要阻止他。 他的唇贴上她手背,张口就咬,似乎要将她的手咬出一个洞来。 “火……”她捂着唇闷声说道。 他的唇沿着她的手背游走,亲上她的眼。 “火,着火了。”她拿开手,大声说道。 “心里着火了吗?”他的唇滑到她的脸颊上,声音里带着笑意。 “王爷的衣裳着火了。”她躲避着,猛然推开他,大声喊道。 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他低头一瞧,慌忙一个起跳远离了火炉,动作敏捷冲到墙边,两手利落扯下墙上挂着的一条汗巾,照着袍角的火苗扑打过去,就听哗啦一声想,风荷操起火炉旁的水瓮,满瓮的水照着他兜头泼洒而来。 火苗瞬间被扑灭,他脸上身上沾染的黑灰被水一浸,滴答滴答往下淌着黑水。 风荷瞧着他的狼狈相,忍不住嗤得一声轻笑,指着他说道:“都跟你说着火了,你非说是心里着火。” 他指指她,咬了咬牙想说什么,又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轻笑着朝她走了过来,风荷转身跑到门口,拉开门回头说道:“王爷这会儿是挖炭的淋了雨,比我钻火道还要狼狈几分,还是快些收拾,免得在文臣武将侍卫书童大小太监面前失了威严。” 她冲他捉狭得笑,笑容轻快而调皮。 他咬牙间,她已跨出门槛,疾步跨过丹樨进了偏殿。 不大的功夫,三个姑娘挨个走出,她走在最后,经过值房时扭头看了过来,看到门里的他,嗔怪得蹙了眉头。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由近而远,听着人声下了丹陛阶,他咬着牙一拳砸在门上,什么都没做成,话也没能好好说,就这样放她走了? 对付一个女人,竟然比对付千军万马还难。 大山抱着衣裳从门外冲进来大呼小叫:“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湿了?怎么还是黑的?怎么还有焦糊味儿?” 侍奉他换了衣裳,又扔一块大巾过来,“王爷擦干头发赶紧回去沐浴更衣,可别冻着了。” “以为本王是纸糊的吗?”王爷瞪他一眼,将大巾扔了回来。 “是曲女史交待的。”大山眼眸一转,“曲女史担忧王爷,怕王爷冻坏了。” 王爷这才接过大巾胡乱抹了两下,起身疾步向外,大山忙拎着大氅跟了过去,一边追一边说:“季先生传了话来,他们本来预备着王爷到京后,于冬至即位,没想到王爷驻扎洛阳不肯往北,眼看明日就是冬至,前朝后宫都沉不住气了,派几位御史出京往洛阳而来,估计是要谏言王爷以储君身份进京。” “告诉季先生与薛长史,按兵不动,直到他们同意本王在洛阳即位,以天子身份进京,我们再动身起驾。”王爷冷笑着披了大氅。 “行宫如今风平浪静,要接岳儿回来吗?”大山问道。 “不用。”王爷摆手,“就让他住在侯府,与外祖母和两位小姨多亲近,吩咐良霄护卫好了就是。” “那倒是,除了王爷,那几位就是岳儿最亲的人了。”大山应和着,小声说道:“可是,岳儿不来行宫,曲女史也来不了。” 王爷挑了眉一声嗤笑:“她来不了,本王可以去。” “可侯府是王爷的岳家,在岳母与两个小姨子眼皮底下,能做什么?”大山挠头说道。 “关你屁事。”王爷哼了一声,“本王本来也没想做什么。” “那怎么糊了?又怎么湿了?”大山嘟囔道。 王爷猛然停住脚步,回头指着他:“滚,换大川来侍奉。” …… 继续 幼君性子顽皮活泼, 岳儿很喜欢这个小姨, 跟着她房前屋后疯玩疯闹,风荷嘱咐春夏秋冬看好了, 又去看了看母亲和妹妹, 母亲笑说二姑娘有心,侯夫人也分外和气,每一样都周到妥帖,放下心回到屋中倒头便睡, 醒来时往窗外一瞧,已是黄昏。 沐浴更衣后直觉神清气爽, 陪着岳儿用晚膳的时候,良霄红光满面抱着一个大食盒走了进来, 桃夭笑眯眯跟在身后, 食盒打开香气扑鼻,风荷看着一摞烙得两面金黄的面饼咋舌道:“瞧着就香, 这口水都下来了。” 桃夭唤院子里的人都来尝尝,又打发人给林夫人和闻樱送过去一些。 众人吃着面饼说说笑笑,都说真香,长生更是闹着要跟桃大娘拜师学艺。 岳儿连吃三块, 打着饱嗝跟风荷说:“娘,还吃。” “明日还有。”桃夭笑着摸摸他头,“贪吃鬼。” 风荷摸摸他肚子呀了一声:“吃得圆鼓鼓得, 出去走走去。” “我也去。”桃夭笑道。 二人一左一右牵着岳儿小手到屋外廊下慢悠悠走动消食, 风荷笑着看向桃夭:“人逢喜事精神爽, 你有什么好事要跟我说吗?” “王妃沉冤得雪,坠在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可又觉得空落落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在家中转了几圈,心想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把良霄叫到我们家见了我爹娘。”桃夭笑道。 “二老可满意?”风荷忙问。 “能不满意吗?太满意了。”桃夭哼了一声,“奉若上宾,我爹看着他不停傻笑,我娘不停问他爱吃什么,他说不挑食,我娘就把拿手菜一一报上,问他想吃那个,他说那个都想吃,我娘就钻进厨房中去做,忙碌了整整一日,我跟他说话随意惯了,我爹娘听到就骂我,说我不尊重不温柔,良霄感动得都快哭了,说自从休了前面那位,他爹娘就不许他回家,已经好些年没有感受过长辈的关怀。我爹娘听到他成过亲,竟然也不在意,恨不得把我送给人家。” 风荷就笑:“二十大几的姑娘,能嫁得正四品的将军,这将军又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大叔大娘巴不得呢。” “我心里刚说这二老虚荣,桃祥回来了,我娘悄悄跟我说,他跟二姑娘看对眼了,我就说,这下二老高兴了吧?女婿是四品将军,儿媳是侯府千金,桃家几代为奴,看来这一代祖坟上冒青烟了。我娘就骂我不懂事,我爹跟良霄絮叨,让他帮着求了王爷,断了二姑娘的念头。”桃夭摇头叹息,“我倒不明白了,怎么良霄行,二姑娘就不行?” “民间有句话,高嫁女低娶妇,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了良霄后,跟着他做诰命,可桃祥是男人,娶一位高门千金,门不当户不对的,一辈子在妻子之下,二老无非是怕他日后受委屈。”风荷说得头头是道。 “我明白了。”桃夭恍然大悟,“桃祥那小子性子倔,竟然求着良霄要面见王爷,良霄答应了,我没拦住,该怎么办才好?” “你先说说可喜欢二姑娘?”风荷问她。 “喜欢啊。”桃夭搓搓手,“可喜欢归喜欢,让她做我们家的儿媳妇,确实委屈她了。” “堂堂四品诰命的弟弟,怎么就委屈了?”风荷歪头看着她,打趣得笑。 桃夭哎呀一声:“又笑话我,不过也是啊,良霄跟我爹说了,他会尽忠职守再立新功,争取进京后升个三品。” “那门第上就更不会委屈二姑娘了。”风荷笑问道,“只是呢,桃祥自己也得争气,我想想啊,他是从少林寺学成回来的,明年新君改元,定有恩科,让他考个武举,中了武举后再向二姑娘求亲,比靠着姊夫护荫更有底气。” 桃夭拊掌道:“好主意好主意,只是桃祥说了,自从十八岁从嵩山回来,一眼看到二姑娘,以前的雄心壮志都没了,只想呆在洛阳,那儿都不想去。” “可以先订亲,二姑娘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就能放心上京赴考去了。”风荷笑道,“这阵子闲着,你和弟弟同时订亲得了。” “好啊好啊。”桃夭一把搂住她,“任何事情跟你讨个主意,准没错。” “她就是歪主意多。”身后有人说道。 二人齐齐回头,岳儿喊一声父王冲了过去,王爷一把抱起他,问道:“跟外祖母二位小姨熟了吗?” “熟了。”岳儿趴在他怀中说道。 “喜欢她们吗?” “喜欢。” “愿意住在这儿吗?” “愿意。”岳儿一把搂住他脖子,“父王也住到这儿来,可好?” “好。”他痛快答应着,“只是父王这些日子繁忙,有时候能来,有时候不能来。” 说着话朝风荷看了过来,风荷不看他,抬头看着天空数星星。 皱一下眉头大步走过来,将岳儿递在桃夭怀中,吩咐桃夭道:“回屋去。” 桃夭说声可是,他挑了眉,桃夭忙说遵命,抱着岳儿一边走一边嘟囔:“话还没说完呢。” “还想让父王再抱会儿。”岳儿趴在她怀中说道, “早起在行宫刚找风荷说过话,这会儿又留下她说话。”桃夭自言自语,“王爷这是怎么个意思?” “父王喜欢我娘。”岳儿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桃夭吓一跳,随即嗤一声笑了,“小人儿我可告诉你,这二人绝不可能,王爷呢,谁也不喜欢,风荷呢,讨厌王爷,她喜欢的是荣公子,可/荣公子被羽雁迷惑住了,唉……”桃夭一声长叹,“等到了京城,再留心帮她寻个好夫婿,让她忘了荣公子才好。” “桃夭,你说得不对。”岳儿跟她争辩,“我说得对。” 桃夭不服气哼了一声,岳儿小手拉一下她手:“咱们可以躲在柱子后偷听。” 桃夭激灵灵打个冷战:“那我可不敢。” …… “又给人保媒拉纤。”他看着她。 “又偷听人说话。”风荷依然抬头望着天。 “没有偷听,只是碰巧。” “好多次了……” “隔墙有耳,是你不知提防。” “我也没什么可提防的。” “那你还怪我偷听?” 堂堂王爷,马上登基为帝的人,竟在这儿跟她斗嘴,风荷无奈看向他:“王爷今夜里不忙?” 他摇摇头:“不忙。” “不忙就多抱抱岳儿。” 他嗯了一声:“过会儿再去抱他。” “王爷,桃夭和良霄的亲事……” “这几日先定亲,进京后成亲。”他心不在焉。 “瑞君的姻缘……” “你跟她很熟吗?” “是二姑娘的请托。” “她为何请托你?” 风荷语塞,他趋前一步:“今日早晨本王找你说话的时候,她为何说快去?” “我不知道。”风荷摇头后退。 “她有没有说,本王在睡梦中喊你的名字?”他又趋前一步。 “没有。”风荷又后退一步,嘴硬说道,“说了我也不信,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本王就不能在梦里想自己的女人吗?”他定定看着她。 “谁是你的女人?早晨不是说好了吗?王爷也答应了。”她忙忙说道。 “早晨的时候,季先生从京城送来重要的消息,属官们等着本王前往金明轩议事,路过大殿的时候,突然就想看看你还在不在,走到偏殿门外,听到你在说话。”他目光灼灼看着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你。” “就是说,王爷又偷听。”风荷低了头,扭着手顾左右而言他。 “不偷听,怎么知道你处处护着本王,时时在替本王说话?”他又向前,她往后退,一直退得紧靠在一根廊柱上,再无处可退。 他两手抵着廊柱将她圈在中间,她扭着身子躲避:“王爷,二姑娘的事还没说完。” “就按你说的做,本王准了。”他的目光锁住她,“本王再给他们个恩典,若桃祥中了武举,许他入赘侯府,并在洛阳做武官,若是官声优良,许他袭安国侯的爵位。如何?” 风荷嗯了一声,他的手扣上她腰:“别人的事说完了,该说说我们的事了。” “我们有什么事?” “早晨的时候,你突然说不想进后宫,本王猝不及防,答应了你。” 风荷挣扎着:“王爷要反悔吗?” “不是反悔。”他目光沉沉,“你等本王三年,必会有一个恬静安然的后宫。” “可是……” “等还是不等?”他倾身而来,唇要贴住她唇的瞬间,她又伸手捂在唇上,挡在二人之间。 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早晨没做完的,这会儿继续。” 她瞪着他:“等与不等,王爷容奴婢想想。” “本王做想做的,你且慢慢去想。” 他吻上她的手背,突张口咬了下去,她轻嘶一声,他用力啃咬几下,她疼得闭了双目,却依然不肯放开,他的唇沿着她手背游走而上,亲着她的眼低声问道:“还不松开吗?” 她摇着头,呜呜弄弄嘟囔着说不。 “没什么再能阻拦本王了……”他轻声说着,双唇沿着脸颊下滑,咬上她的耳垂。 酸酸软软酥酥麻麻,陌生的感觉沿着耳畔蔓延开来,脑子里嗡得一声乱做一团,心突突得猛跳着似要跳出胸膛,笼罩而来的薄荷香熏人欲醉,风荷轻吟一声,松开捂在唇上的手,轻轻环住他腰,另一手抚上他的鬓发,柔声说道:“没有白发,我骗你的。” 被她触碰到的瞬间,他的身子忍不住轻颤,唇间溢出渴求的叹息。 她听懂了他的叹息,手从他鬓边下滑,轻抚过他的脸庞,绕上他肩沿着后背抚摩着,慢慢环上他腰,温柔得抱住了他。 他满足得低嗯一声,两手用力,将她紧扣在怀中,唇找上她唇贴住了缓慢得厮磨…… 突听廊柱后嗝得一声响。 “是谁?”他抬起头张望四周,沉声怒喝。 风荷这才想起身在院中,想到被人看了去,羞臊得一把推开他,夺步向房中跑去。 雪夜 “是谁?滚出来。”王爷看到风荷跑走, 怒不可遏, 更加大声喝问道。 岳儿的小身子从廊柱后绕出,奶声奶气说道:“父王, 是岳儿。” 深呼吸压下满腔怒火, 竭力和气说道:“原来是岳儿,躲在廊柱后做什么?” 说着话向岳儿走去,岳儿比他更快,几步跑过来纵身入怀, 搂着脖子说道:“跟小姨躲猫猫。” 怀中软糯一团,满腔怒气烟消云散。 “刚才打嗝的是小姨吗?”他抚摩着小人儿后背, 更加和气问道,生怕刚才的喝问吓着他。 “打嗝的是岳儿, 岳儿一个人躲在廊柱后, 小姨还没找过来。”岳儿一边说,一边揪着他衣袖玩耍。 听起来分明是个女声, 他眉头微皱。 “父王。”岳儿扯扯他袖子,“父王喜欢我娘吗?” “喜欢。”他痛快承认。 “父王可以喜欢我娘,不过不能和我娘成亲。”岳儿仰起小脸儿看着他。 “为何?”他挑了眉。 “岳儿要和娘成亲。”岳儿一本正经说道,“娘答应了。” “怎么答应的?”一阵风吹过, 寒气来袭,他抱着小人儿往屋里走。 “娘说,等岳儿长大了, 仔细商量。”岳儿咧着小嘴笑, “没有拒绝, 就是答应。” 王爷嗯一声抬步进屋,安秋含笑迎了上来,王爷皱了眉头:“怎么就你一个人?” “风荷姐姐去陪着林夫人和曲二姑娘了,桃夭姐姐回家去了,长生姐姐……”安秋话未说完,他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陪着岳儿用木块搭着房子,岳儿问道:“父王会唱歌吗?” “不会。” “荣爹爹会唱歌,很好听。”岳儿看着他,“父王,岳儿想荣爹爹了。” 他轻咳一声:“荣爹爹给你唱什么了?” “荣爹爹会的可多了。”岳儿张口学了起来,“”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还有别的吗?”他捏一下拳头。 “还有啊。”岳儿又唱道,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他张了张口,又紧抿了唇,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父王不会唱歌,父王给岳儿读书吧。” “荣爹爹会唱歌,娘也会唱歌,父王为何不会唱歌?”岳儿奇怪看着他。 “不会就是不会。”他打开书,“父王觉得,读书比唱歌有意思。” 不容岳儿反驳,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 看岳儿一脸茫然,问他道:“是不是读得太快了?父王读慢点儿。” “听不懂。”岳儿摇着头。 “太难了?”他翻着书,“找一页简单的,这个简单,听着啊,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他自读得津津有味,岳儿很快困顿,东摇西晃得打盹。 福春进来的时候,王爷还在读书,岳儿趴在王爷膝头睡得正香。 听到脚步声,王爷抬起头,瞧见是她搁下书道:“岳儿睡觉的时候,曲女史不陪着吗?” “陪着。”福春忙笑说道,“刚刚曲女史过来了,隔门瞧见王爷在,不敢进来相扰,回自己屋中去了。” 王爷咬了牙,吩咐道:“去叫她来。” 福春说一声是,忙忙退出房门。 将岳儿抱到床上为他盖了被子,看着书等着她,本王一声令下,你敢不来? 人没等来,有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启禀王爷,良将军说行宫中有急事,请王爷速回。” 扔下书起身向外,出房门到了廊下,一眼瞧见角门外一个身影遥遥而来,远远指一指她,脚步匆忙出院门而去。 风荷瞧着他背影抿着唇笑,今日的他难得放松,或喜或怒,或狼狈或无奈,或纠缠或无赖,这样的他让她觉得有些陌生,更多的是有趣欢喜。 进了房中坐在岳儿床边,拿起他扔下的书扫了几眼,渐渐沉浸其中。 一本书都看完了,他却再没来过,跟良霄试探问起,说是京中不停有人前来,王爷事务繁忙,脱不开身。 腊月初一早起,天空大雪飘落,纷纷扬扬下到傍晚才停,积雪厚达尺许。 夜里哄岳儿睡下走出暖阁,拿起一本书在火炉旁坐了,却看不进去,愣一会儿神起身披了斗篷出房门来到廊下,看着满院银白,下石阶来到院子里踱步转圈,故意用力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在静夜里分外寂寥,走了半圈就觉不对,单调的咯吱声不知何时变得凌乱,似乎有人在身后跟着她。 激灵灵打个寒颤,后背上汗毛竖了起来,僵着双腿定住脚步,身后的声音更加清晰,咯吱咯吱咯吱,果真有人,唤一声来人拔脚就跑,斗篷被一把揪住。 又喊一声来人,一只大手伸过来捂住她嘴,用力往后一拉,整个人撞进一个坚实的怀中,染了冰雪的薄荷香包裹而来,原来是他。 吊在半空中的心落回实处,闭了眼眸张口咬上他的掌心,他闷哼一声松开了捂在她唇上的手,她往后一靠,紧靠着他轻声问道:“大雪天的,怎么来了?” “良霄说你想我了。”他将她拢进鹤氅中,从身后抱着她,脸埋在她颈间轻声说道。 “路上好走吗?”她抚上他搂在腰间的手。 “不好走,马不停打滑,城外的雪更厚,有刺客藏身在雪中……” 她猛然转身看着他,确认他安然无恙,吁一口气圈住他腰,靠在他怀中柔声问道:“然后呢?” “被前头开路的侍卫及时发现,有惊无险。”他说得轻描淡写。 心里一下一下揪着,面上平静无波,仰脸看着他绽出微笑,轻柔说道:“听说王爷十分喜爱雪景,奴婢今夜陪着王爷去后园看雪,如何?” 他摇摇头:“雪后寒冷,眼前一片白,看久了眼睛容易雪盲,有什么可看的,我不喜欢。” 风荷诧异道:“可桃夭说……” “才荣喜欢,我是为了陪着他。”他笑笑,“我倒觉得,雪夜里睡觉分外香甜。” 风荷扑闪着眼,搂在腰间的手一紧,他的唇贴在她耳畔低声问道:“不用陪我看雪,今夜里陪着我睡一觉,可好?” 她歪头躲开,轻轻呸了一声。 “可好?”他的唇不依不饶,追逐而来。 “好啊。”她突然说道。 猝不及防,他愣住了。 趁着他呆愣的瞬间,手臂环上他肩踮起脚尖,唇往前一递撞在他的唇上。 他依然呆愣着,她闭了双眼,唇贴住他唇轻轻厮磨着,蚊子哼哼一般小声说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一手扣住她腰,一手托在她脑后,唇大力压住她唇,舌尖从齿间强硬抵入,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她紧紧攀住他肩承受着他近乎粗暴的侵袭,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狂风骤雨暂时停歇,他抱起她踩过积雪来到廊边,放她坐在围栏上,两手搂在她腰间,目光灼灼看着她。 她绯红着脸急喘着,扭脸避开他的目光,刚说一个你字,他的唇又贴了上来。 缓慢而仔细得吻过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额头,待她喘息平稳,手抚上她的脸颊低声问道: “今夜里怎么不矫情了?” “谁矫情了?”她哼了一声,两手圈在他肩头娇嗔看着他,“我才没有矫情。” 他的唇角忍不住扬起,想要说话嘴被堵住,她的唇舌纠缠而来,时而调皮轻咬,时而笨拙探索,他纵容着她任由着她,不时回应着她。 你来我往此起彼伏,不觉已是夜半。 “可满足了?”她轻喘着靠在他怀中。 “不满足呢?”他抱着她。 “这都不满足?我累了,又累又冷,还有些饿。”她苦恼得蹙了眉头,“怎样才能满足?” “若满足呢?”他亲亲她头发。 “大局初定前,别再过来了。”她摩挲着他的手背,“我会担心,也会心疼。” 这才明白她今夜的用心,抿着唇没有说话,只将她抱得更紧。 “你答应我。”她的声音里含着央求,“我们来日方长。” 他嗯了一声,低声说道:“我答应你。” 雪光和廊下的灯光相互辉映,二人在围栏上相拥相抱相依偎,静谧中东方天空渐渐发白,明亮的晨星在天边闪烁。 “我该走了。”他亲亲她的脸颊,手依然环在她腰间。 “走吧。”她嘴上说着,却伸出手臂勾住他脖颈用力下压。 他的唇压上她的,撬开她的唇齿,深沉而缠绵得亲吻她。 他的吻霸道有力,醇厚醉人。 她瘫软在他怀中轻喘低吟,醺然而醉。 久久不肯放开她,直到几近窒息,不舍松开她的唇舌,平复了急促的喘息,环着她腰看着她的眼,低声问道: “那日的话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话?”她的眸色因沉醉而迷蒙,茫然看着他。 “等还是不等?”他亲亲她迷醉的眼。 “我等。”她温柔得环抱住他,抚摩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许诺一般郑重说道, “我等着你。” ...... ※※※※※※※※※※※※※※※※※※※※ 昨天晚上码字到深夜两点多了,困得脑子停转,这章收尾部分写得扭曲了,改了一下,亲们原谅这个没存稿裸奔无比苦逼滴银。。。 犯酸 过两日有好消息传来, 朝中文武重臣浩浩荡荡离京来到洛阳。 腊月初八, 新帝在洛阳行宫即位。 次日,新帝起驾进京, 一应人员跟从。 进京后, 赵岳以大皇子之尊,赐居庆宁宫。 侍奉岳儿的都是王府里带来的人,又有风荷一心操持,他的居所与建昌王府的院子里一般, 依旧平静安然。 庆宁宫与皇宫仅一墙之隔,腊月二十三新帝登基大典, 风荷隔着高高的宫墙,想象着他衮服玉带, 头戴十二旒冠冕, 端坐在髹金雕龙御座上,接受文武百官拜见的尊贵模样。 隔墙上有角门可通行, 但戒备森严,非诏不得入。 那个雪夜之后,想见不得见,远远看他一眼似乎都成了奢望。 登基大典之后, 新帝颁布一系列册封诏书。 追封薨逝的昌献王妃为孝静贞皇后,遗骨迁葬皇陵。 王太妃晋封为皇太后,但太后尊崇佛教笃信佛法, 执意要在洛阳永慈庵削发为尼, 抛下皇太后的尊荣, 余生长伴古佛青灯,为天下苍生祈福,可堪为后妃表率。 康夫人为在太后身旁孝敬,自愿带发修行,册封为贤妃。 行宫中被刺杀的梅夫人追封为梅妃,遵她遗愿葬在永慈庵旁山坡上。 消息传到庆宁宫,桃夭气得嚷了起来:“贤妃?她哪里贤了?提到她我就生气。”又呸一声说道,“还有那位光头太后,那死了的毒妇梅氏,她们凭什么晋封?将她们扔在永慈庵自生自灭才合我意。” 风荷忙道:“不过是空有的头衔,跟自生自灭有什么两样?你呀,别再提起她们才对,省得给自己添堵。” “我都快气死了,你帮我想想,皇上为何要给她们晋封?”桃夭愤愤然捶着胸口。 “太妃和康梅二位夫人,离开王府跟着队伍赴京而来,到了洛阳再不见人影,她们哪里去了?为何没有进宫?皇上总得给天下臣民一个交待。”风荷耐心跟她解释。 桃夭扑闪着眼,琢磨半晌说道:“进京这些日子以来,我瞧着这宫廷里比王府复杂千万倍,风荷,你就忘了皇上,打消进宫做娘娘的念头吧。” 风荷吓一跳:“你说什么?” “那夜里在侯府,你跟他纠纠缠缠的,我躲在廊柱后,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桃夭索性坦白。 风荷惊得瞪大了眼,气愤看着她,桃夭扭脸避开她质问的目光,嘟囔道:“我本来不敢,可王爷总找你说话,长生姐姐又总说他喜欢你,岳儿又撺掇我,我才壮起胆子偷听偷看,若不是岳儿掩护,说不定早就没命了。” 风荷想着那夜里的情形,红着脸低了头,桃夭叹口气:“你不跟我说就罢了,良霄什么都知道,竟然也没提起过,那天夜里我跑去骂他,他说事关王爷,他不能乱说,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没良心的。”桃夭翻个白眼恨恨骂着良霄,奇怪看向风荷。 她扭着衣带通红着脸,是从未见过的羞怯模样。 急得一把抓住她手苦口婆心说道:“你与王爷荣公子三个人之间的事,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想去明白,如今荣公子已经成亲,王爷成了皇上,他既喜欢你,怎么不让你进宫为妃为嫔,而是将你扔在这庆宁宫不闻不问?京中不乏青年才俊,我帮我寻觅一个情投意合的,你把皇上忘了。” “忘不了,怎么能忘得了?”风荷轻声说道。 “你能忘了尹公子,能忘了荣公子,就能忘了他。”桃夭摇着她手,“用力去忘。” 看她不说话,桃夭急得直跺脚,甩开她手在地下转圈。 风荷忙稳住心神过去陪着笑脸哄她:“先不提这些,咱们好好准备,热热闹闹过年。” 平静无波到了除夕,早膳后桃夭又焦灼上了:“今日是除夕,王爷,不,皇上怎么也得见一见岳儿吧?” 风荷看看埋头玩耍的小人儿,小人儿昨夜里睡觉前跟她说:“娘,岳儿想父王了。” “皇上刚登基,太过繁忙,等得了空就会召见岳儿。”风荷忙对他说道。 “不是皇上,是父王。”岳儿说道。 风荷握住他小手:“娘没听明白。” “父王抱着岳儿举高高,父王陪岳儿玩耍,父王不会唱歌,父王给岳儿读书。”岳儿看着她,“登基大典的时候,岳儿离皇上很远,岳儿一直看着皇上,可皇上只看了岳儿一眼,皇上很可怕,他不是父王。” 风荷揉揉他头发:“登基大典场面大,人太多,皇上顾不过来,等到私下里见岳儿的时候,皇上还是岳儿喜欢的那个父王。” 沉吟着小声对桃夭道:“皇上初登基,穆宗皇帝还在丧期,不一定能得空。” “再不得空也是除夕,皇上就不过年吗?岳儿身边就剩皇上一个亲人了,皇上不关心他,谁来关心?”桃夭愤愤然。 风荷瞪她一眼看向岳儿,小人儿依然在专注玩耍,忙大声说道:“怎么会不关心?只是皇上刚登基,日理万机的,今日就算皇上不能见岳儿,总会派人来的。” 如她所料,午后文丰来了,他如今在皇上身边侍奉,精神抖擞神气活现,说是传皇上口谕,因在穆宗皇帝丧期,宫中过年不挂灯不设宴,一切从简。 传过口谕,命两个小太监搁下抬来的箱子,说是皇上赏赐给岳儿的,岳儿兴奋得一头钻进箱子里大声喊道:“是一箱子炮仗。” 风荷看过去,花花绿绿各色各样大小不一,满满一大箱子,不由失笑。 文丰办完差事客气告辞,桃夭一把拉住了,笑说道:“好不容易从宫里来个人,有许多话要问,不能放你走。” 文丰笑着坐下,喝着茶说道:“二位姐姐有话尽管问,能说的我就说,不能说的可别怪罪,说完了还得回去领差事去。” “皇上就没有说要见一见岳儿?”桃夭问道。 文丰摇头:“皇上没提。” “宫里不过年,大臣家中得过年吧?皇上一个人都忙些什么?”桃夭好奇问道。 文丰叹一口气:“皇上如今比在王府那会儿更严肃了,每日里不苟言笑的,食宿都在紫宸殿,其实这紫宸殿只是处理政务的地方,皇上的寝宫叫做福宁殿,可皇上从未进去过,至于皇上心里怎么想的,咱们别说问了,猜都不敢去猜。” “你们可见过嘉肃皇后?”风荷沉吟着问道。 “嘉肃皇后幽居在延福宫,穆宗皇帝下葬后,延福宫紧闭了宫门,嘉顺皇后再没出来过。”文丰神秘得压低了声音,“说到后宫,前几日皇上打发文亮到龙章阁找几本书,因皇上要得急,他抄近道经后宫打后苑过去的,回来后悄悄跟我说各宫宫门紧闭,死气沉沉,阴森森的,女官宫女中官小太监们闲得发慌,凑在一处坐着说闲话,一派荒凉景象,瞧上去这皇宫还没咱们的王府风水好。” “废话,王府风水不好能成潜龙邸吗?”桃夭白他一眼,“可皇上的后宫总不能就这么空着吧?听起来怪瘆人的。” “那自然不会。”文丰更加神秘,“过了正月,就会有两位妃子进宫,一位是霍大将军府上的二姑娘,一位是徐相嫡亲的长孙女,听说都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到时候宫里就不冷清了,皇上也就不寂寞了。” 桃夭哼了一声,文丰又道:“这二位加上在洛阳带发修行的贤妃,一共三位了,后宫四妃还差着一位。” “知道了知道了。”桃夭夺过他手中茶盏往外推他,“大过年的,带来的都是晦气的消息,下次有了好消息再来。” 文丰打躬作揖,陪着笑脸走了。 文丰走后,风荷坐在窗下剪着窗花,想着刚刚文丰说过的话,心中思绪胡乱翻腾。 帝王高高在上,却也是孤家寡人,许多事只能独自承受,她对他又心疼又牵挂。 郑司官曾说过,嘉肃皇后叶绮萝是他年少时的恋人,因穆宗横刀夺爱,二人被迫分开,可她幽居于后宫最偏僻的宫殿,分明是为穆宗守节,难道她忘了昔日的恋人? 皇上进宫后,他们二人可曾见过?见面又是怎样的情形? 她的姑母在洛阳削发出家,她为何无声无息?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又说她当年乃是京中第一美人,她有多美?风荷忍不住好奇。 又想到即将进宫的二位新妃,文丰说她们是国色天香的美人,这两位美人不过是个开始,以后会陆续有美人进去,填满他空虚的后宫。 宫中美人越来越多,他难免看花了眼,说不定还得看花了心。 想到这里,心里有酸意冒了出来,咔嚓一声,喜鹊登枝里的喜鹊没了脑袋。 那股子酸意闷在心底里发酵,到夜里酿成了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拿出那条帕子扭在手中拧做一团,又放开,又拧做一团,犹不解恨。 天快亮的时候刚有些睡意,窗外响起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炮仗声。 谁啊?讨厌! 她翻个身扯被子蒙了头,咬着牙暗地里骂人。 “父王父王。”岳儿咯咯笑着大声喊道,“箱子里还有好多,再放再放。” 她愣住了。 有人小声提醒:“大皇子,如今该叫父皇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莫要拘着他,爱怎么叫怎么叫。” 岳儿又叫一声父王:“最大的给我娘留着。” “好啊。”他沉声说道。 忍不住从被子里伸出头,爬起来悄悄支起窗扉,从窗户缝里向外观瞧。 恩典 头戴乌纱翼善冠, 脚蹬黑靴, 穿着玄色直袍,外罩赭黄大氅, 一手抱着岳儿, 一手把着他的小手,将他手中烧红的铁棍举向前,点燃窗台上一排炮仗的火捻子,嗤嗤嗤连声细响, 风荷眼前冒起青烟,耳边噼里啪啦炸响开来。 放下窗扉揉着耳朵, 难怪这么大动静,怎么偏偏在我屋外放炮仗?还将炮仗搁在我屋外窗台上? 气呼呼下床洗漱换衣, 正坐在妆台前梳头的时候,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从铜镜里一瞧,竟然是他。 僵坐着不动, 行礼吧,心里正生着气,不行礼吧,他如今可是皇上。 他大步走了过来, 两手抚着她肩,弯下腰从铜镜里看着她,微扬了唇角低声问道:“怎么?大过年的, 不高兴了?” “不高兴。”风荷垂眸不去看他。 “为何?”他的手抚上她脸颊。 “睡得正香呢, 在我屋外窗台上放炮仗。”她扭着脸躲避。 “不放炮仗, 你能醒吗?”他挑起她一绺头发轻嗅着,“真香,栀子花的香味。” “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随意闯进女子的闺房。”她又躲一下,扯动了头发,疼得轻嘶一声。 “宫里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女人。”他嘴角噙一丝笑意,“你如今是宫廷女官,早就是朕的女人了。” 风荷哼了一声,他两手搂住她腰,从背后揽着她:“今日好不容易见面,咱们好好说说话?” 风荷依然气恼着,咬一下唇问道:“说什么呢?皇上忙吗?” “册封啊礼仪啊都得过问,都知太监和两位尚宫大小事都要求见,他们没让我闲着,也算是忙吧。”他嘲讽说道。 “前朝呢?”风荷声音放轻。 “需要皇帝的场面,我就过去坐着,他们说我听,奏章由徐相与霍大将军提前看过,掐上指印。”他冷哼一声,“我照着他们的意思,画上朱批。” “如今是怎样的局势呢?”风荷身子向后,靠进他怀中。 “带来的侍卫编入内禁卫,在我身旁护卫,王府的属官均有升迁,薛长史进了吏部任侍郎,季先生……”他看着她,“还记得季先生吗?沇州的季先生。” “沇州名士季友常,帮过皇上的那个。”风荷笑笑,“他如今为皇上所用吗?” 他点头说道:“祁王伏诛后,我派他来到京城多方打探消息,联络一些可用之人。” “他们经营日久,定是根深蒂固。”风荷手抚上他手,“且徐徐图之。” “朕从未如此退让忍耐过。”他咬了牙,“每次垂拱殿议事,两位权臣指手画脚,其余大臣或装聋作哑或谄媚趋附,朕恨不能拔剑杀之。” “小不忍乱大谋。”她转身抱住他,“宫廷不是王府,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低低嗯了一声:“朕知道了。” “皇上一直知道,跟我说说罢了。”她窝在他怀中, “我什么都愿意你跟说。”他低头看着她,“你也跟我说说,刚刚为何生气? 她咬一下唇,“听长丰说……”犹豫着突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他说过的话, 为了拿下祁王给将士们报仇,本王违背初衷,把自己给卖了。 “听长丰说,二月里有两位新妃进宫,这是皇上在沇州时为取得支援,答应霍大将军和徐相的交换条件吗?”风荷问道。 他低声说是。 “所以我说不进后宫的时候,皇上就痛快答应了,对吗?” 他嗯了一声。 “他们想要如何?让二妃诞下龙嗣,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幕后执掌江山?” 他点点头。 风荷轻声叹息: “好不容易见面,为不相干的人和事置气,真是不值。” 他不由失笑:“刚刚气呼呼的,就为了这个?” 风荷仰脸看着他,看着看着闭了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弯下腰俯身而来,与她唇齿相接唇舌交缠,啃咬吸吮着,恣意品尝她的馨香。 双双忘我,静谧中突听桃夭在外嚷道:“风荷怎么还不起?我叫她去。” 风荷一惊,忙推开他。 就听岳儿说道:“父王在里面。” 桃夭呀了一声 :“没出嫁的姑娘怎么能让男人进屋?名节要不要了?清白要不要了?别拦着我,让我进去。” 嚷嚷了一会儿,到底没敢进来,悻悻走了。 他皱眉斥道:“桃夭越来越放肆了。” “她也就敢在背后放肆,当着皇上的面,还不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风荷嗔怪看着他,“再说了,本就是皇上无理在先,乱闯别人闺房。” “你是别人吗?”他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有个请求,求皇上为良霄和桃夭赐婚。” 他嗯了一声:“本来也打算跟你商量此事,朕要擢升良霄为内禁卫统领,燕子巷一处府邸赐作将军府,正月里得闲,月底让他们完婚吧。” “奴婢替桃夭谢过皇上恩典。”风荷含笑亲上他脸。 他的双眸中绽出笑意:“将军府旁边有一所两进的院子,让你母亲和妹妹住进去,独门独户两不相扰,又能得良霄照拂。” 风荷愣住了,母亲和妹妹不能进宫,只能暂住客栈,她已托良霄打听,想要买一所小院,合适的太贵,便宜的又不满意,尽快安顿母亲和妹妹成了她的一桩心事,没想到他会想着。 “桃夭的事,你谢过朕了,林夫人和闻樱的事,不打算谢一谢朕吗?”他挑眉看着她,另一边脸侧了过来,风荷噘着嘴叭得一声,用力亲了上去,他扬唇笑了起来。 不期然她的唇扫过他脸,印在他的唇上,舌尖顽皮挑进去,活泼灵动与他纠缠…… 门外又有炮仗炸响,风荷推一推他,他的唇舌堵得更加密实,两手紧箍着她腰,不让她动弹。 就听岳儿说道:“良将军怎么把最大的给放了,那可是我留给我娘的。” “我这儿有更大的。”一个声音说道。 “你是谁?”岳儿问道。 “我是曲女史的妹妹,我叫闻樱。” 风荷一惊,前几日曾和桃夭商量,想要过去陪着母亲和妹妹过年,桃夭说人多才热闹,不如让她们过来咱们这里,庆宁宫的长史姓魏,原先是昌王府的右长史,良霄和他相熟,跟魏长史一提,他就给办妥了。 闻樱来了,母亲肯定也来了,风荷两手慌乱拍着他肩,他依然不肯放开,急得用力一咬,有血腥味沿着舌尖蔓延,唬得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缓慢将她松开,嘴角挂一缕红,指着她咬牙说道:“敢咬朕,不想活了你……” 忙为他抹去唇角血丝,轻轻拍拍他脸,小声道:“我母亲来了。” 他竟有些慌,原地转了一圈,拧眉问她:“怎么办?” “我出去迎,你在屋里躲着。”风荷起身向外,“等外面没了人,你再走。” “你让朕躲着?朕见不得人吗?”他指指她,喝一声站住。 风荷不理,继续抬脚向外,他追了过来,一把拉住了:“瞧瞧你的模样,怎么见人?” 跑回铜镜前一瞧,妆面花得不像样子,头发蓬松散乱,双眸水汪汪得,嘴唇又红又肿,呀了一声忙忙坐下重新梳妆,门外有人说道:“风荷,林夫人来了。” 是长生的声音,话音未落门被推开,林夫人走了进来。 风荷僵着身子不敢回头,母亲在背后笑问道:“才起?睡懒觉了?昨夜里又熬夜看书了?” 风荷嗯了一声瞥向身旁,不见他的人影。 偷眼搜寻,看到屏风后露出的玄色袍角,笑着起身过去一把搀住母亲说道:“女儿给娘拜年,娘今日气色真好,庆宁宫可气派了,娘好不容易能进来,我带着你出去走走,后园还能看到宫里的殿宇楼阁呢。” “好啊。”林夫人揉揉她脸,“闻樱正盼着能看到皇宫大内,说是远远看几眼也好。” 风荷挽着母亲出了屋门,桃夭匆匆而来,看到她喊一声娘啊,再看她神色如常,指一指屋内以目询问,风荷摇着头笑。 “桃夭挤眉弄眼的,做什么呢?”岳儿奇怪问道。 “没有啊。”桃夭朝他做个鬼脸。 “又不承认。”岳儿哼了一声,接着与闻樱摆弄一个大炮仗。 二人头碰着头趴在地上,闻樱把炮仗拆开来,指着里面的火/药说道:“炮仗能炸响,靠的是这火/药,捻子是点火用的,将这硬壳换成铁的,做得再大些,就是火炮。” 岳儿崇拜看着她:“好厉害,你懂得这么多,也是女史吧。” “我是纸上谈兵,大皇子若能见到火炮,带着我也瞧瞧去。”闻樱笑道。 “好啊好啊。”岳儿满口答应,指着旁边那个没拆开的,“这个不拆了,点了听响声。” “到后园空地上点去。”风荷见缝插针说道。 正好良霄又抱了更大的炮仗进来,一伙人闹闹哄哄往后园去了。 到了后园,闻樱又出主意:“把大的摆做一堆,一起放。怎样?” 良霄看着一墙之隔的宫禁后苑,犹豫说道:“不能惊动宫里。” “庆宁宫是我的。”岳儿挺起小肚子一声吩咐:“我准了。” 一伙小太监雀跃着摆好炮仗,然后一起点火,短暂的沉寂之后,炸雷一般轰然鸣响,白烟冲天而起,红色的炮衣碎屑花瓣一般飘洒下来,落了满地。 墙那边有人喊道:“庆宁宫放炮仗呢,可真热闹。” 这边的人笑着喊道:“等着啊,还要放很多。” 闹腾到正午时分,长生打发人来说午膳已备好。 众人到大殿里吃吃喝喝,好不欢喜。 风荷趁着欢喜说了良霄和桃夭的婚事,二人红着脸傻笑,众人起着哄轮番敬酒祝贺,说笑中不觉夕阳西坠,一顿饭直吃到傍晚才散。 良霄叫着桃夭到角落里说几句悄悄话,偷偷拉了拉手,跟众人告辞,对风荷说可顺路送林夫人和闻樱回去,风荷知道并不顺路,忙笑着说多谢。 岳儿累了一日,回到屋中倒头就睡,桃夭扭着手跟她说道:“今夜里我在外屋陪着吧,反正也睡不着。” 风荷揪一下她辫梢笑道:“我昨夜里一宵没睡,有些熬不住了,回屋歇息会儿,就过来陪你说话。” “好啊好啊。”桃夭笑弯了眉眼。 进屋脱下斗篷看向衣桁,上面挂一件赭黄色的大氅,疑惑着转到屏风后,薄荷香丝丝缕缕缠绕而来,他枕着她的绣花枕,盖着她的绣花被,睡得正香。 为他掖了掖被子,到外面榻上合眼假寐,刚入混沌有人推她,勉强睁开眼,掩着唇打着哈欠嗔道:“睡醒了?” “饿醒了。”他揉着肚子。 “在这儿呆了一日?”她晃着脑袋驱赶睡意。 “今日的打算本来就是呆在庆宁宫,跟你说说话,陪一陪岳儿,没想到被你母亲堵在屋中,你们在外闹腾的时候,我找了一本书看,看几眼就困了,你的床又香又软,这一觉睡得沉,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踏实过。”他伸个懒腰。 “你等着,我给你找些吃得去。”风荷跳下床。 他伸臂拦住了,将她抱在怀中亲亲她脸:“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几乎同时,长平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时辰已到,请皇上起驾回宫。” 两手环上他腰,脸贴在他怀中低声道:“奴婢再向皇上求个恩典。” “你说。”他嗅着她的头发。 “奴婢是服侍大皇子的女史,应该隶属于尚仪局司籍司,司籍司品阶最低的乃是正七品吏员,比奴婢高一个品阶。”她娓娓说道。 “司籍司里还有些什么人?都是什么品阶?”他问道。 “正四品司籍二人,正五品典籍二人,正六品掌籍二人。”她早已经做好了功课。 “那你就做最高的司籍。”他十分大方。 “升迁太快容易惹人注目,奴婢只要掌籍就好。”她看着他。 他的眸色渐渐发沉,冷声问道:“你不信朕?” “奴婢相信皇上,定能扳倒权臣,真正执掌天下。”她忙说道,“只是,奴婢需要一颗定心丸。” “怎样的定心丸?”他松开搂她腰间的手。 “不依附于任何人,靠自己也能活下去。”她也松开手低下头去,“求皇上恩典奴婢一条后路。” “你若信朕,怎么会需要后路?”他指指她,“进宫短短数日,你对六局形制已熟悉若此,分明是早就有了打算,你从来没有信过朕。” 风荷摇头:“这与信不信无关,还请皇上设身处地,想一想奴婢的处境。” 他不说话,只冷眼看着她。 长平又在门外催促:“角门已经打开,请皇上起驾。” 他转身昂然向外,风荷忙拿下衣桁上挂着的大氅,追过去为他披在肩上,系好领口的带子,拢得严丝合缝,轻声说道:“皇上慢走。” 他看她一眼,目光冷冷清清喜怒莫辨,伸手推开门扬长而去。 隔一日清早,角门大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香囊 前面两个小宫女领路, 后面两个大宫女侍奉, 又有数位女官簇拥,数位黄门护送, 女子四十上下的年纪, 相貌端庄服饰精致仪态典雅举止从容,走动间紫色罗裙轻轻摇曳,裙角却不会扫到地面,足上双履亦不曾露出一点。 风荷得了信候在廊下, 远远看到来人,心里暗暗喝一声彩。 眼看着一群人过了夹道踏上回廊, 风荷忙迎了过去。 女子瞧见她停住了脚步,侧后方一位女官对她行个万福礼, 客套微笑说道:“大内尚宫局崔尚宫, 依照宫规前来庆宁宫,见一见曲女史。” 几句话不卑不亢简略明白, 风荷回了礼,恭敬对崔尚宫说一声请。 请崔尚宫一行进了偏殿,崔尚宫坐了,众女官站在她身后, 桃夭端上茶来,崔尚宫起身接过,含笑说道:“照理说, 我不敢接姑娘的茶。” 桃夭扑闪着眼:“为何?” “姑娘月底与威烈将军成亲, 眼看着就是诰命夫人, 是以我不敢接姑娘的茶。”崔尚宫微笑说道。 “哎呀。”桃夭忙摆手道,“这会儿还不是呢,这茶接得的,姑姑快请坐。” 崔尚宫含笑坐下,身后侍立的年轻女官忍不住笑出声来,另一位年纪略大的笑说道:“桃夭姑娘天真烂漫,难怪良将军喜欢。” 其余女官都看着她上下打量,桃夭干笑两声,红着脸逃一般退了出去。 “害羞了。”一位女官说道,其余的都笑出声来。 崔尚宫抿两口茶搁下茶盏,女官们噤了声。 她微笑看向风荷,“昨日蒙皇上召见,问起宫中女官规制,提到曲桃二位姑娘,从潜邸时就侍奉大皇子,十分妥帖周到,桃夭姑娘眼看就是将军夫人,荣华富贵自不必说,曲女史原先依着王府规制乃是从七品,如今到了庆宁宫,身份已是不同,依照宫规,女史升任正五品典籍,月俸五两,每季两套衣裳,另有一位小宫女侍奉。” “奴婢谢过崔尚宫。”风荷福身下去。 “快起来吧。”崔尚宫点点头:“日后这庆宁宫就由曲女史来掌事,宫中其余人也都各有升迁,一应的规矩礼仪,让刘姑姑留下来仔细教给你,她是尚仪局的司赞,又是宫里的老人,对各项宫规十分熟悉。” 说着话指一指身后年纪略大的那位女官,刘姑姑大概三十来岁,模样和蔼可亲,风荷忙福身道:“还请刘司赞不吝指教。” 刘司赞忙客套笑说声不敢。 “良将军与桃夭姑娘的亲事,皇上的意思是由曲女史来操持。”崔尚宫看着风荷。 “桃夭的娘家不在京城,良霄将军的父母也远在幽州,奴婢与桃夭情同姐妹,理当为她操持。”风荷沉吟着,“只是奴婢初来乍到,不懂其中规矩,奴婢想着,能不能从京中同等品阶的将军府中,请来一两位管事的娘子多加请教?” 崔尚宫满意嗯了一声,唤一声静宜吩咐道:“我记得你的伯父聂将军就是三品,此事交给你。” 她身后那位爱笑的女官说道:“奴婢记下了,不如将府中管家也请来,前院的事也一并有了着落。” 崔尚宫说一声很好,又吩咐刘司赞道:“你再挑两个人,良将军与桃夭的姑娘的亲事,你们四个一起帮着曲女史,务必要风风光光,周到妥帖。” 刘司赞指了两位年轻的女官,一位活泼一位利索,崔尚宫点头说甚好,又问风荷道,“服侍曲女史的小宫女,可要从宫里指派?” 风荷笑道:“原先王府里有一位叫做杏花的小妹妹,曾有恩于奴婢,奴婢一直无以为报,不如让她跟在奴婢身旁。” “那就定了杏花。”崔尚宫看向拿着笔的女官,“都记下来。” 送走崔尚宫,风荷站在角门前望着宫墙发呆,前日里他是生着气走的,以为他得有一阵子不搭理人,没想到这么快派了人过来,且比她想得周到,既不让她升迁太高,也没有照着她的意思太低,而是照着宫规办理,这样一来,不会惹人注目,也不会让她委屈。 他曾说过,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本王都无法去恨你,本王只想让你得偿所愿。 他如今已是九五至尊,却依然如是,风荷心中感动不已。 又想到每年能有六十两银子的薪俸,心里底气更足,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让母亲与闻樱衣食无忧,若是年节另有赏赐,可添房置地,再买一两个仆人,既能侍奉母亲又能增加些体面,再为闻樱说一门好亲,家中的小日子岂不是越来越好? 正发呆的时候,桃夭过来了,胳膊肘戳一下她:“浩浩荡荡来一大群人,以为是封嫔封妃来了,原来还是个女史,只不过品阶高些俸禄多些,你就美成这样?” “美,心里美滋滋的。”风荷笑了起来。 桃夭叹一口气,指指宫墙道:“前日里,皇上跟你关在屋中,做什么了?” “就说说话。”风荷扭着手,“还能做什么?” 桃夭指指她:“你再跟皇上纠缠,小心我告诉林夫人。” 风荷一把揪住她手指咬牙道:“你敢。” “就敢就敢。”桃夭转着圈,风荷呵她痒。 二人追逐笑闹了一阵,喘吁吁瘫坐在廊下,风荷指指她:“过些日子就是将军夫人了,三品的诰命,你可稳重些吧。” 桃夭做个鬼脸:“你呢?正五品的女官,庆宁宫掌事,也得端庄些吧?呀,是不是该叫一声姑姑了?曲姑姑......” 桃夭故意拉长了声音,风荷拧眉:“这一叫就老了,还是叫曲女史,显得有学问。” 二人相对笑了起来,叽叽咕咕,乐不可支。 午后,柳姑姑聂静宜与另两位女官带着箱笼,由侍奉的宫女黄门陪同,来了庆宁宫,风荷早已打发人收拾出客院给她们居住,客人们安顿好,与风荷一起商量桃夭的亲事,能用的人都分派好差事,众人在内院忙碌开来。 又有魏长史在前殿接到圣旨,命庆宁宫为桃夭送嫁,魏长史带着手下官员杂役各司其职,并不时派小太监向内院传话。 第二日一早,聂将军府上派了一位管事两位娘子到燕子巷帮忙,风荷得信后,与聂静宜去了良霄家中。 那里的府邸原是一处子爵府,子爵无后,收归宗人府,皇上下旨后,早由工部派了人来仔细修缮,她们过去的时候已收拾一新,五进的院子白墙青瓦雕栏彩槛,高挑的屋檐下挂满红灯,后花园中杂草尽除,树木齐整花架清幽,墙边数株红梅含苞待放,更添喜庆。 风荷三头兼顾,忙得不亦乐乎,心中却充实满足。 这日傍晚,她趁着得闲,在灯下缝一个香囊,杏花憨笑着进来了。 风荷起身相迎,拉着她手笑道:“可把杏花盼来了,路上可顺利?” “宫里派了人去接奴婢,一路顺利。”杏花说着话,坚持跪下去给她磕头,“奴婢多谢女史抬爱,日后定尽心侍奉。” 风荷忙扶她起来:“其他人都还好吗?” “胡大娘跟着南丰郡主回建昌去了,说是还去潜邸里守着,檀心姐姐梵修姐姐那样家中有亲人的,王爷下令发了遣资脱了奴籍送她们回家,像奴婢这样的孤女暂留在行宫里等候差遣。”杏花说道。 “如今不能叫王爷了,该称皇上了。”风荷笑着对她说道。 打发人带杏花去用饭歇息,坐下接着缝制香囊,黑色缎面上绣着金色龙纹,里面装了薄荷香,缝好最后一针,抚摩着香囊笑了。 方姑姑早就预计到,王爷会在赴京途中处置太妃,太妃一旦被处置,服侍过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是以拦着刘公公和李姑姑,不让他们跟着太妃赴京。 其他的人也与方姑姑想法一样,风荷曾试探着问过良霄,良霄摇头说,“王爷心思难测,不好说。”桃夭对她说:“树倒猢狲散,还用问吗?” 他在焦头烂额之际,还能想着公道处置这些下人。 自己喜欢的男人,在困境中依然怀着悲悯之心,是真正的王者。 风荷心中十分骄傲。 他说过正月里得闲,因良霄和桃夭的亲事,宫中女官们常来常往,角门常开,可见不到他的身影。 不知何时能见到他,将香囊给他。 亲事定在二十八,二十七日夜里,风荷在良府仔细查看问询过,确认一切妥当,方才动身回到庆宁宫。 回去时天已黑透,岳儿已经上了床,桃夭正在哄他睡觉,风荷进去嗔怪桃夭:“明日就出嫁了,让福春她们陪着就好。” 桃夭抹着眼泪:“以后想陪也不能够了。” “桃夭不哭。”岳儿爬起来为她抹着眼泪,“我有我娘陪着,你以后陪着良将军,哄他睡觉就行了。” 风荷嗤一声笑了起来,桃夭也忍不住笑,笑着指指岳儿:“小没良心的。” 风荷笑着往外推她:“去吧,去跟桃大娘说些贴心话,早些睡,明日漂漂亮亮出嫁,做个最美的新娘子。” 桃夭亲亲岳儿,一步三回头走了。 “娘。”岳儿小嘴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父王今日来过了。” “真的?”风荷又惊喜又遗憾。 “赏赐桃夭一盒子金灿灿的嫁妆,说是替什么真皇后给的。”岳儿扑闪着眼。 “是不是孝静贞皇后?”风荷看着他。 “对,就是。”岳儿重重点头,“桃夭哭成了泪人,父王不耐烦,转身走了。” 怎么偏偏今日来?风荷失望得蹙了眉尖。 哄岳儿睡着回到房中,杏花正在铺床,瞧见她进来皱眉说道:“女史姐姐床上有一股薄荷香。” 风荷笑笑:“是香囊的味道。” “像,但不一样。”杏花说道,“奴婢闻得出来。” 风荷心中一动,他来过了吗? “香囊没在枕下。”杏花拿起枕头轻轻拍打着。 早起的时候还在,怎么不见了? 风荷抿了唇偷笑。 来客 良霄与桃夭的婚礼风光热闹, 轰动了半个京城。 良霄所在的兵部派了几名官员前来祝贺, 最高级别的只是一名郎中正,一尚书二侍郎没有露面, 其余五部各派了一名主事前来。 皇帝新封的内禁卫统领成亲, 六部这样怠慢,朝中重臣对皇帝的态度可见一斑。 不过良霄乃是武举入仕,许多同年携家带口前来贺喜,内禁卫军中众位将士年青活泼, 父母亲友也在几日前从幽州赶来,另有些官员看着聂将军府的脸面, 特意前来捧场,一时间贺客盈门, 离着燕子巷里许开外, 就能听到鼓乐声声笑语喧哗。 午后新娘子从庆宁宫出发,送嫁的队伍行在宽阔的御街上, 十里红妆气势非凡,又有大皇子亲自送嫁,闻讯出来看热闹的百姓站满了沿街两旁,又有好打听消息的人打探出新娘子的身份, 说新娘子原是孝静贞皇后的婢女,孝静贞皇后病故后,是她赤胆忠心悉心抚养大皇子, 是以皇上钦命庆宁宫为她送嫁, 嫁妆也都由宫中操办。 婢女要做诰命, 百姓们对这样一场婚礼乐见其成,都跟到燕子巷看热闹。 新娘子刚到良府,宫里就来了圣旨,册封为三品诰命夫人。 宾客们喜气洋洋,唢呐起劲吹响,锣鼓喧天炮仗声声,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将军府。 朝中许多官员正冷眼旁观,等着看这位新贵的笑话,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时间又失望又疑惑又愤怒。 岳儿身份特殊不宜久留,待新人拜过堂,风荷带着他回转庆宁宫。 回去时天色尚早,刘司赞正指派着人们里里外外打扫清理,瞧见风荷进来,笑问道:“那边如何?” “一切都妥当。”风荷含笑说起婚礼上的热闹情形,刘司赞松一口气:“阿弥陀佛,不枉我们这一个月的奔忙。” “多亏了刘姑姑与三位姐姐,这一场婚礼才能如此风光。”风荷郑重向四位女官福下身去,“若不是你们,以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会委屈了桃夭。” 刘司赞忙握住她手:“快别这样客气。” 说着话拉她坐下,笑说道:“这些日子相熟了,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开头接到这桩差事的时候,我并不愿意,她们两个也不愿意。”说着话指指另外两位女官,两位女官点了点头,又指一指聂静宜,“只有她整日嘻嘻哈哈的,崔尚宫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聂静宜笑嘻嘻说道:“宫里一潭死水,呆在里头闷死了,这些日子住在庆宁宫多好,轻松热闹,长生手艺又好,去良府的时候顺便瞧瞧街市,还见到了我们家的人,我是乐不思蜀。” 风荷又起身施礼:“良将军托我谢谢静宜,他说回头定到聂府致谢。” 静宜呀了一声:“庆宁宫缺人不?曲女史要谢我,就将我留下吧。” 刘司赞笑道:“想得美,我还想留下呢。” “跟宫里一比,这里就是世外桃源了。”两位女官中的一位说道,另一位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曲女史掌事有方。” “也不算什么有方。”风荷扭着手笑,“大皇子自小丧母,亲近依赖我,叫我一声娘,我将他当做亲生儿子,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王府里跟来的人当做姐妹,如此而已。” “忠于职守加上这难得的情分,真正可贵。”刘司赞点头笑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很喜欢与风荷共事,倒是不虚此行了。” 又叙一会儿话,风荷出客院往岳儿房中而来。 进去时就是一愣,一人站在窗边,面无表情看着她。 “何时来的?”风荷看向他挂在腰间玉带上的香囊。 “有一会儿了。”他指指碧纱橱内,“睡着了。” 风荷放轻了声音:“今日起得早,累了。” 他点点头,问道:“可怯场了?” “像模像样的,都对他好奇,那么多人齐刷刷盯着,他坐得稳如金钟,贺喜的话也背得熟,声音很大,字正腔圆。”风荷笑道。 他嗯了一声:“婚礼怎样?” 风荷娓娓细说,他安静听着,末了说声不错,握一下她手道,“辛苦你了。” “皇上刚来京,良霄和桃夭的亲事,能算个开门红吧?”风荷笑问。 “算。”他微扬了唇角,“比朕想得要好。” “多亏了崔尚宫。”风荷说道。 “是朕知人善任。”他看着她。 “皇上还自夸上了。”她嗔看着他,笑着攥住他腰间香囊,“堂堂皇上,怎么进别人屋中偷东西呢?” “这样的香囊,只能是朕的。”他裹住她手。 “只是皇上怎么一年四季都用薄荷香?”她仰脸看着他,“夏日里确实清爽,冬日里不觉得冷吗?” 他抿一下唇:“薄荷香提神。” “原先办差艰难,确实要打起精神,如今试着换些凝神静气的香,可好?”她问道,“下回做的时候,换别的吧?” “不换。”他摇头。 风荷扑闪着眼想问为何,他的手扶上她腰,将她抱在怀中,亲亲她头发低声说道,“朕想换的时候,再跟你说。” 她靠在他怀中嗅着那薄荷香轻声说道:“薄荷香特别,在王府中的时候,好几次奴婢都是闻到香味,才知人来。” “有一件事……”他开了口,又犹豫了,抿唇半晌道,“再说吧。” 风荷嗯了一声:“那就以后再说。” 他抱她更紧了些,埋头在她的发中,久久不动。 岳儿在喊娘,她推推他,小声道:“我瞧瞧去。” 他松开手看着她微皱了眉头,风荷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去去就来。” 进去瞧了瞧,小人儿在睡梦中翻个身,又唤一声娘。 原来是做梦,风荷坐在床沿轻拍他的后背,看他又睡得沉了,为他掖好被子,起身出来,笑着看向窗前。 却已不见他的人影。 次日一早,刘司赞与三位女官回了宫中,庆宁宫中恢复宁静。 只是桃夭出嫁,风荷难免寂寥,岳儿也一日数次问起,何时再见到桃夭? “明日回门就见着了。”风荷笑说道。 回门那日天刚亮,良霄与桃夭就到了。 一对新人笑脸盈盈序喜气洋洋,进来给岳儿磕头见礼,岳儿端坐着受了,说一声有赏,风荷忙捧了礼盒过来。 桃夭接过去,又笑着将带来的礼品分给众人,最后给的风荷,红色大漆盒放在她手里:“走,回你屋里看去。” 进了她屋中,桃夭一把拉住她手:“成亲那日你走得早,没见到羽雁……” “羽雁?你见着羽雁了?”风荷一惊。 “她送上贺礼就走了。”桃夭摇头,“我没见着,是良霄告诉我的。” “她应该在建昌才对,她和荣公子不是成亲了吗?”风荷问着话,心提了起来。 “我也觉得奇怪,特意跟你说一声。”桃夭攥着她手,“你也别急,忙过这两日,让良霄打听打听。” 二人说着话,杏花进来了,指着外面道:“女史姐姐,羽雁夫人来了,就是王府里住在桃园的那位羽雁夫人。” 话音未落,羽雁走了进来,施施然坐在榻上看着风荷说道:“别那样瞪着我,要吃人似的。” 风荷吸一口气,竭力平静问道:“你为何来了京城?” “我听说良霄与桃夭要成亲,特意赶来庆贺。”羽雁指指杏花,“上茶。”。 “没有茶给你。”风荷冷声说道。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离开荣公子?”羽雁嗤笑一声。 “为何?”风荷咬牙道,“说实话,否则让人将你轰出去,以前的交情一笔勾销,就算从没认识过。” 羽雁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我喜欢荣公子,可他只喜欢你,我不服气,费尽了心机,他总算答应要娶我,到手后又觉得没意思了,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很无趣,他的那些诗书字画我也看不懂,我喜欢舞剑游逛,可他非逼着我认字,我都快疯了,思来想去,我还是逃婚吧,我就跑了。” 风荷气得胸膛起伏着,指着她大声说道:“当初你在我与荣公子王爷三个人之间挑拨,荣公子给我的书信,你故意延后给我,你……” “我没有挑拨。”羽雁的声音也拔高许多,“荣公子喜欢你,你对他又感激又崇拜,你与王爷处处默契,渐渐生情,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那封信,确实是我故意的,荣公子那么喜欢你,我想把你送给他,让他睡了你我才满意。” 风荷气红了脸。 桃夭啊了一声,指着羽雁道:“在一个姑娘家面前,怎么口无遮拦?”。 羽雁冷哼一声:“姑娘家?荣公子跟她又亲又抱,她是清白的姑娘家吗?” “我听不下去了。”桃夭两手捂了耳朵,“你们两个要杀要剐,随你们的意。” 说着话跑出屋中,嘴里嘟囔着:“荣公子亲过风荷,荣公子亲过风荷?她不清白了,皇上可知道吗?” 风荷冷眼看着羽雁:“你离开建昌来到京城,难道就因为他亲过我?你找我报仇来了?” “我离开荣公子的事,谁都敢瞒着,却不敢瞒着皇上。”羽雁低了头,有气无力说道,“皇上命我见你一面,告诉你实情。我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让你知道,你若知道了,还能安心呆在京城吗?” 前日里他欲言又止的,难道就是羽雁与荣公子的事? 实情 “皇上让你告诉我的实情, 是什么?”风荷问道。 羽雁垂头丧气, 半晌不语。 风荷为她斟了茶递在手中,她仰脖子喝进去嚷了起来:“好吧好吧, 我也不要脸了, 我没在松山书院侍奉过他,因为他不许,我为了给自己留些脸面,故意让你那样以为的, 也没有订过亲,是他为了让你安心前来京城, 骗你的,他从不曾喜欢过我, 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 他都不为所动。” 风荷心中抽疼,紧靠着窗台定定站着。 “九月里那日你走后, 他病倒在床,我过去探望,我跟他老实招认,是我故意拖延了书信, 求他原谅。他平静说道,事已至此,你再为我做一件事来弥补, 我答应了。那日你喝下木菊茶后, 是我带着石榴把你送到浔阳去的, 斐墨跟你妹妹说的那些话,是我教的。”羽雁看着她。 “送走我之后呢?”风荷怔怔问道。 “我回到松山书院,告诉他已将你安全送到岳儿身边,他笑着说好,可他的眼睛分明在哭。我问他为何,风荷既已决定留下,你为何不留着她?因为你觉得她在可怜你施舍你?你放不下你的骄傲?他摇头,都不是,她喜欢谁,就让她呆在谁的身边,如此而已。” 风荷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忍不住跟他表明心意,我说我喜欢公子,我不求公子也喜欢我,我愿意一辈子陪伴着公子。” “他说好,他让我呆在他身边,他起居极有规律,早起读书写字,早膳后去书院里瞧瞧,再到莲湖边走走,回去后接着读书写字,他让我磨墨,我磨一会儿就走神,总是磨得一塌糊涂,他让我练字,我写着写着就画起舞剑的招式,他常常沉浸在诗书中,好几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 “我渐渐觉得枯燥乏味,可他依然吸引着我,他身上那么香,他安静得坐着,像美丽的塑像,我看着他,忍不住心猿意马,我想,若是有了肌肤之亲,我与他之间便不会如此无趣。我香汤沐浴后用心装扮了,斐墨看见我脸涨得通红,连石榴都直了眼睛,可他依然那样冷淡,我厚着脸皮坐到他腿上,我搂着他脖子,他一脸平静看着我,突然自嘲笑道,人们都说我是个瘫子,你不是建昌人,不明白这里人说的瘫子是什么意思,瘫子不只是站不起来,瘫子还不能人道。” “我说我不信,他说我已年过三旬,没有娶妻,也无妾室通房,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因为我不需要,建昌府的姑娘为何对我避而远之?因为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守活寡,你愿意吗?” “我愣住了,他说你知道风荷与我如何相识的吧?她当初为何主动对我示好?因为她忘不了尹尚,又被家中逼婚,是以想到了我,因为与我成亲,只用做假夫妻。” 羽雁哽咽着:“他说你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性情,又是风月场中厮混过的人物,你忍得了一时,忍得了一世吗?你这些日子陪在我身旁,是不是觉得枯燥乏味,短短一月像是数年?” “他看透了我,他故意让我留在他身旁,消磨我对他的情意。”羽雁的眼泪滑落下来,“他看着我,嘴角挂着残忍绝情的笑容,我也看着自己,衣衫单薄俗艳不堪,我跑回屋中换了衣裳去了脂粉,我一夜未眠。” “我不死心,我半夜敲开斐墨的房门,我问他,伺候荣公子洗澡的时候,他可正常吗?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吗?斐墨揉着眼睛说道,羽雁姑娘,真假并不重要,公子煞费苦心,只是想让你离开,你不明白吗?” “斐墨的话点醒了我,他是真的瘫子也好,假的也罢,他在拒绝我,丝毫不留余地,次日一早我向他辞行,他对我说,忘了我这个瘫子,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过该过的生活。”羽雁捂了脸泣不成声,“我该去的地方不就是乐坊吗?我又回去了,我有了自己的恩客……” 风荷一听,急得过去一把揪住了她:“你糊涂了吗?你不是舞伎,你是一流的剑客,荣公子让你回到该去的地方,是让你回到京城,让你在军中施展你的才能。” 羽雁愣愣看着她,看着看着甩开她手:“他嫌弃我,嫌弃我出身风月。” “他不是嫌弃你,他知道你性情执着,为了让你死心,才让你呆在他身边消磨你,才说出那样的话。”风荷蹲下身看着她,“你喜欢他,就该知道他的性情,他喜欢看你舞剑,称赞你舞剑出神入化,他怎么会嫌弃你,他只是不想束缚了你。” “真的?”羽雁两眼通红看着她。 风荷点了点头:“真的。” “我在乐坊的时候,多少男人追捧着我,我对他们不屑一顾,可偏偏对他……我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男人,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我还用我这一双练剑的手学着握笔写字,给良霄的信就是我写的,可他还是不要我……” 她猛得一头扎在她怀中,哇得一声,像个孩子似得嚎啕大哭起来。 风荷轻拍着她后背由着她哭,她哭了许久停了下来,抹着眼泪说道:“这样一哭痛快多了。” “你真的回了乐坊?”风荷连忙问道。 “回了。”她点点头,“回京的路上,我越想越气,他不要我了,我也不想要自己了,一气之下就回去了。” “真的有了恩客?”风荷忙问道。 “有了,还挺好看的,以前就认识。”她咬牙说道,“他比才荣英武多了。” “你……”风荷揪着她手臂直咬牙,“你真是气死我了。” “那夜里他都脱光了,我将他轰了出去。”羽雁沮丧说道,“他也是个剑客,曾经帮过我,我失去了一个友人。” 风荷松一口气:“让皇上给你个差事,皇上知道你适合做什么。” “我渴。”羽雁眼巴巴看着她。 风荷为她斟了茶,她接着手中,“这些日子我心中油煎火烹一般,在乐坊舞剑的时候,恨不得杀光那些叫好的男人,若是早日来见你,跟你说说话,也许能好些。可我盼着见你,又怕见你,我还恨你讨厌你……” 她看着她咬了牙,风荷指指她手中茶盏:“喝茶吧,润润嗓子再骂人。” “我跟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他,可我做了逃兵,我害怕见你。我几乎脱光了坐在他怀中,他却不肯碰我一个手指头,可他抱过你亲过你,他因为你哭,所以我讨厌你。”她仰脖子灌一盏茶下去,“想到你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我就恨你。” 风荷咬着唇摇头,沉默半晌开口说道:“我虽牵挂他,可我不会回去了。” “为何?”羽雁疑惑看着她。 “许多事过去了,就回不去了。”风荷叹息道。 “我以为,你看到我,就会回去陪着他。”羽雁执着得恳求,“你回去陪着他吧,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风荷没说话,起身为她斟茶,羽雁在她身后说道:“皇上也是这样以为的。” 风荷手一颤,茶壶中茶水泼洒而出,忙问道:“你跟皇上都说什么了?” “皇上问我,你与才荣订亲是真是假,我说是假的,皇上又问,你见过风荷了吗?我说还没有,皇上就说,你去见一见她,将所有的事告诉她,不许说假话。我说声可是,皇上摆手道,告退吧。我告退走出,站在殿门外偷看,看到皇上煞白着脸坐在榻上,手中攥着一个香囊……” “你该先来见我的。”风荷往她的茶盏倒水,满得溢了出来,却没察觉。 羽雁眼疾手快夺过茶壶搁在几上,问她道 :“你进去过皇宫吗?” 看风荷摇头,她说道:“你这庆宁宫里一团和气,跟在王府里没什么两样,可皇宫里冷清清的,我瞧着就是个活死人墓。” 风荷不说话,羽雁嗤了一声:“你总能独善其身。不像我,飞蛾扑火,火都懒得烧我。” 风荷想笑,笑不出来。 羽雁喝着茶又问:“你为何不进宫去?你既然来了京城,为何不进宫陪着皇上?” “一会儿让我回到建昌陪着荣公子,一会儿又让我进宫陪着皇上,我就不能为自己活着?”风荷两手拧在一起,低声说道。 “也是啊。”羽雁歪着头,“自从见到荣公子,我都没了自己,还是为自己活着痛快。” “才婳可好?”风荷压下心绪换了话题。 “不知道,才府的人最近鬼鬼祟祟的,大冬天的,荣公子在山上住着,他们也不张罗着让他回去,倒是隔三差五打发管事过来探望,那几个主子没露过面。 ”羽雁摆摆手,“不提他们了,对了,是你那个弟弟要出息了。” 风荷不置信问道:“曲英雄长进了?” “荣公子对他异常严厉,打手板罚站饿肚子不许睡觉都是常事,有一次你那个爹来了,正好碰见他挨罚,数九寒天的穿着单衣站在门外,冻得哆哆嗦嗦,眼泪鼻涕齐流,你爹生气了,揪着教谕衣领嚷嚷,说孩子受了虐待,要到府衙告状去,荣公子听到动静过去了,声色俱厉说道,我这书院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既来了,不考取功名休想离开,免得坏了书院的名声,你爹吓得没敢说话,灰溜溜走了,第二日那个姨娘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将人带走,荣公子不理她,问曲英雄,你自己说,跟着这个泼妇回去?还是留下受我的教导?曲英雄说留下受教导,又对那个姨娘说,娘,你就回去吧,别在先生们和各位同窗面前丢我的人,你要是再闹,我就学我二姐。那个姨娘抹着眼泪走了,曲英雄正准备着开春后考童子试呢。” “当初送他过去,看来是送对了。”风荷眼眸亮起,“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我娘去。” “荣公子对你弟弟如此上心,还不是因为你?”羽雁觑着她。 “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风荷长声叹息,“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算了算了,不能再说了,想起他,我心里就跟刀割似的。”羽雁捂着胸口站起身,“走吧,我也凑凑热闹去。” 说着话唤一声石榴:“进来给我梳妆。” 石榴答应着走了进来,看到风荷福身行礼,笑说道:“斐墨说他骗了女史,心里过意不去,让我捎话给女史,他跟着我学了数月推拿,常常给荣公子按摩双腿,荣公子如今每日都会扶着木桩站立小半个时辰,还尽力试着走动,身子好了很多,他让女史放心。” 风荷笑了:“多谢石榴告诉我好消息。” 羽雁在一旁骂石榴:“谁让你多嘴?怎么能让她放心,得让她不放心才是。” 风荷白她一眼:“自从认得你,给我带来多少折磨?” “我还救过你的命呢。”羽雁坐在妆台前,“风荷,你有没有觉得,我与你之间的缘分,比跟任何男人都要深?” 风荷笑道:“该找男人还是找男人去,不要总赖着我。” 锋芒 进了偏殿, 林夫人和闻樱也来了, 风荷带着羽雁过去,为她们互相引见。 羽雁给林夫人行了万福礼, 林夫人拉着她手笑道:“早就听风荷提起过你, 得空到家里来,大娘给你做好吃的。” “多谢大娘。”羽雁笑着看向闻樱,对风荷笑道,“呀, 你妹妹比你还要好看。” “我妹妹是小美人儿,没跟你提过吗?”风荷看着妹妹骄傲得笑。 闻樱看着羽雁:“你可是姓章吗?” “没错, 我姓章。”羽雁笑着伸手摸她脸蛋。 闻樱扭脸躲开,瞪着她大声问道:“你不是和荣公子成亲了吗?” “都是谣传。”羽雁呀了一声, 躲在风荷身后探出头, “怎么要吃人似的?” 闻樱拉着风荷到了角落里,低声问道:“阿姊, 她与荣公子,是怎么回事?” 风荷指指热闹笑谈的人,“今日桃夭回门,忙过今日再与你细说。” “就是说, 荣公子如今孑然一身吗?”闻樱揪着她不放。 风荷低了头:“他一直是一个人。” “阿姊可要回到建昌去吗?”闻樱盯着她。 风荷刚要说话,桃夭过来了,笑问道:“姊妹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说什么。”闻樱冲桃夭笑笑, 转身离开了。 “闻樱十几了?”桃夭看着她背影笑问道。 “十七。”风荷看着妹妹过去找岳儿玩耍, 笑说道, “跟孩子似的,最喜欢跟岳儿玩耍。” 桃夭笑道:“十七该说亲了,内禁卫里面好多俊小伙儿,我给留意着。” “交给你了。”风荷笑着挽起她手。 “我也要给你留意着,我想问问。”桃夭压低了声音,“羽雁与荣公子怎么一回事?你和皇上又是……” “行了。”风荷挽住她,“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高高兴兴的,其他事回头再说。” 热热闹闹的一日过去,时令进入二月。 二月二过后的大朝会上,新帝与内阁因年号起了争议,双方各不相让。 早在登基大典之后,内阁拟了四个年号,霍大将军与徐相最属意的是承乾二字,新帝却说四个都不妥。 两相争执,嘉肃皇后的态度十分重要。 徐相为此事特意到延福宫求见,并细呈其意:“仁宗皇帝年号乾宁,承乾乃是继嗣之意,皇上却执意要用永昌,永昌则是继统之意了。” “继嗣与继统,不都是他做皇帝吗?”嘉肃皇后剪着花盆中的红梅,淡淡说道。 “往长远里说,新皇千秋之后,其子嗣可以过继给穆宗皇帝,穆宗皇帝一脉不至断绝。”徐相看着嘉肃皇后高挑的侧影,心中感叹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哪位子嗣过继给穆宗皇帝呢?”嘉肃皇后手中剪子停下,精致的面庞上带着微笑,微扬了长眉看向他,“是霍大将军的外孙,还是徐相的曾外孙?” 徐相心中一惊,倒是小瞧了她。 “你们无非是想给皇帝一个下马威。”嘉肃皇后说了半句话,沉默着将几枝红梅修建得错落有致,疏密相形,又拿过一架白纱插屏,放在花盆之后,但见白雪红梅,俨然是妙手绘制成的丹青,却又与画不同,梅香清幽花瓣微颤,别致灵动。 她歪头端详着,轻轻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徐相入内阁时,乃是最年轻的大学士,以实干得到仁宗皇帝青睐,短短几年高居首辅,如今居高位日久,竟也务虚了?” 徐相有些不悦,她轻笑道:“徐相不高兴了?因年号与皇帝相争,可不就是务虚吗?承乾还是永昌,有什么分别?” “嘉肃皇后的意思,是偏向永昌吗?”徐相硬声道。 “若是给下马威,怎么会轻易换了内禁卫统领?”她坐下来,缓声问道。 “内禁卫属霍大将军管辖,原来的李统领本是霍大将军的人,穆宗皇帝驾崩前却将他挡在寝宫外,以致定了大局,霍大将军深恨,新帝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跟新帝建言撤换内禁卫统领,新帝痛快答应了。早朝宣旨的时候,霍大将军定好的内侄赵启,变成了良霄,霍大将军惊问良霄是何人?皇帝说是朕在王府时的仪卫司指挥使,霍大将军就说小小指挥使,怎么能做内禁卫统领,皇帝怒斥道,内禁卫统领是护卫朕还是护卫你?朕提拔内禁卫统领,需要你来置喙吗?霍大将军当着文武百官,也不能说自己提前定了人,被皇帝给改了,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说到霍大将军吃瘪,徐相娓娓道来,面色变得轻快,甚至不自觉带了些笑意。 “好一出偷梁换柱。”嘉肃皇后掩唇轻笑着,又问道,“听说良统领的婚礼十分热闹?” 徐相摇头道:“区区婢女,闹那么大阵势,收买人心罢了。” “徐相饱读诗书,难不成以为收买人心不重要吗?”她正色看着他。 “这个。”徐相轻咳一声,“臣以为……” “年号之事,本宫向着皇帝。”嘉肃皇后摆摆手,“本宫乏了,徐相告退吧。” 徐相告退,她歪着养一会儿神,唤一声韩姑姑。 一位中年妇人走了进来,青灰色衣裙,发间簪一对木钗,圆白的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来到面前恭敬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可帮他两次了。”嘉肃皇后翘起两根手指,看着指尖上的丹蔻轻笑。 韩姑姑笑道:“若不是娘娘说话,这会儿还在洛阳行宫僵着呢。” “我念着小时候的情分,可惜他给忘了。”嘉肃皇后手支了颐,轻声叹息。 “哪能忘了呢?”韩姑姑忙道,“得让皇上知道欠着娘娘两个大人情。” 她转动着手上的指环:“良将军的亲事,怎么给了崔尚宫主持?” “尤尚宫只认旧主,对皇帝多有怠慢,崔尚宫刻板,因后宫无人主事,大小事都跑到紫宸殿回禀,一开头皇帝不耐烦,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看重她了。良将军这婚礼办得风光,皇帝对一应的人大加赏赐,如今崔尚宫的风头反超过了尤尚宫。” 她哦了一声,换个姿势微闭了眼眸,韩姑姑为她捶着腿笑问道:“两位妃子,娘娘想离着哪一位近些。” “都离得远些,休要来烦我。”她微蹙了眉头。 韩姑姑忙说一声是。 二月中旬的时候,新帝年号已定,改元永昌。 下旬新帝纳二妃,霍大将军次女霍艳茹封号容妃,居宝仪宫,徐相孙女徐雯封号淑妃,居毓庆宫。 二妃乃是同日同时进宫,京中世妇悄悄打听皇上当晚宿在了谁的宫中,有的说容妃美貌无双,该是宿在宝仪宫,有的说淑妃才华出众,也许皇帝喜欢才女,会宿毓庆宫。 打听来去有了消息,皇帝哪都没去,召二妃去了福宁宫,问几句话一摆手:“都退下吧。” 二妃的初夜寂寥着过去了。 三月的时候,尤尚宫前来请皇上示下,二妃该由谁来主理后宫。 皇上想了想:“过一阵再说。” “后宫一直无人主事……”尤尚宫说道。 皇上摆摆手:“就让崔尚宫主事好了。” “可是……”尤尚宫心中不甘。 皇上冷了脸:“如今后宫人少,用不着两位尚宫,你到安乐堂养老去吧。” 尤尚宫憋着眼泪退出紫宸殿,下了丹陛阶,眼泪喷涌而出,后悔收了徐夫人的金子,不知死活来皇上面前多嘴,刚刚年过四旬,就被打发到安乐堂养老,还不如死了算了。 正躲在墙角哭的时候,远远来一个人,也是涕泪滂沱的,仔细看过去,是都知太监刘保,哭着问道:“你怎么也哭上了?” “我收了霍夫人几颗珠子,跟皇上建言说后宫不能无主,皇上打发我看守皇陵去。”刘保哭得爹一声娘一声。 正对着哭的时候,一位中官打身旁小跑而过,刘保喊一声等等,那人忙停住了,刘保兰花指一翘,过去一把戳在额头:“好你个死大力,你不在冷宫里老实呆着,这是要到哪儿去?想逃出宫去?” 大力作个揖闷声答道:“皇上召见小的,小的不敢不去。” 刘保嘿嘿笑了起来:“皇上召见你?凭你也配?你是不是在冷宫里给憋得神志不清了?” 尤尚宫在旁道:“不会要提拔他顶替你吧?” 刘保呸了一声:“凭他也配。” 大力拱拱手,脚步飞快走了。 尤尚宫摇头道:“他若是做了都知太监,你可怎么办才好?想当年你将他欺负成什么样了。”“他做都知太监,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刘保咬牙切齿。 不大的功夫,两队小黄门匆匆路过,刘保对其中一个招手道:“小丁,过来。” 小丁过来笑着拱手:“刘阿大有何吩咐?” “你们这匆匆忙忙的,做什么去?” “皇上封大力叔为都知太监,我们到各监部传旨去。”小丁说道。 刘保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丁又道:“皇上问他姓什么,他说没有姓,皇上赐他姓赵。” 刘保嘴里喃喃说道:“姓赵,赐他姓赵?他凭什么?” “小的也迷糊着呢,就向文丰兄请教,文丰兄说了,皇上在王府的时候,有四个书童,大山大川大江大河,如今皇上进宫,那四个不能跟着,就各自派了差事,两个跟着吏部薛侍郎,两个跟着刑部施郎中,文丰兄说,皇上就喜欢名字里带个大字的。”小丁笑嘻嘻说道,“小的准备改名大丁了。” “去你娘的,满嘴胡吣。”刘保指着他骂道。 “小的还有要务在身,不陪着刘阿大了。”小丁飞快跑得远了。 刘保捶着地又哭了起来:“再怎么着,那可是皇上,我们不该欺生,都怪那起子小人撺掇。” 尤尚宫哼了一声:“你岂止是欺生?穆宗皇帝倒是熟的,你不也一样欺负?” “天地良心,我可不敢对先帝不敬。” “你明着不敢,暗着敢啊,你听霍大将军的,偷着盖玉玺假传圣旨,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你就是好人?你是徐相的走狗,在穆宗皇帝的饮食和药膳里做手脚,先帝病上加病,都是你害的。” “我是给徐府传过些消息,可我没害过先帝。” …… 两个人争吵着扑向对方,互相掐着脖子厮打在一起。 出走 羽雁常在宫中出入, 过来庆宁宫闲坐时, 跟风荷说起宫中的消息。 “皇上总也不进后宫,二妃着急啊, 想方设法与皇上亲近, 淑妃还矜持些,容妃将门虎女,主动送上门去,一会儿说给皇上弹琵琶, 一会儿说舞剑,一会儿又说与皇上赛马, 几次三番之后,淑妃也沉不住气了, 给皇上做羹汤送茶点, 又写字作诗请皇上指点,皇上忍无可忍, 下旨说后妃非诏不许踏进紫宸殿。” 风荷笑问:“二妃很美吗?” “美啊。”羽雁赞叹道,“我自认美人,却也甘拜下风,容妃美丽野性, 母豹子似的,淑妃满身书卷气,书香熏出来的人, 秀丽婉转。” 风荷心中又泛起酸意:“你可见过嘉肃皇后?” “远远瞧见过, 如今御花园百花齐放, 上回遇见她在赏花,月白披风浅绿裙,站在花间,美得像一幅画。”羽雁说道。 风荷豁然起身:“近日建昌府派了官员来京,进贡明前云雾茶,我托他们给方姑姑她们和舅父家捎些东西,要去一趟驿馆。” “我也一起去,我有东西捎给荣公子。”羽雁连忙跟上。 追上了又问道:“你可有礼物给荣公子?” 看风荷摇头,又问:“书信呢?” 风荷又摇头,羽雁切了一声:“真狠心。” 到了宫门外,杏花已将各式礼盒装上马车,瞧见风荷笑说道:“都妥当了。” 马车中沉默良久,风荷问道:“皇上有没有问起过我?” “没有。”羽雁摇头,“一次也没有。” 风荷咬了唇,羽雁揭开车帘咦了一声:“这不是去驿馆的方向。” “先去一趟我家,我娘也有东西要捎回去。”风荷绷着脸说道。 “好啊好啊,顺便去瞧瞧桃夭。”羽雁雀跃不已。 到了燕子巷,羽雁自顾进了良府,风荷回到家中,母亲与闻樱早已将东西备好,母亲一一交待,给舅父舅母的,表哥表嫂的,表嫂家孩子的,曲英雄的,还有巧惠的,风荷看一眼闻樱:“惠姨娘有两份,其中一份是你准备的?” 闻樱点点头:“在建昌的时候,虽不待见她,常能见着不觉得什么,如今离得远,倒是有些惦记。” “惦记就对了。”母亲笑道,“她到底是你的亲娘,你看见她总跟见了仇人似的,我这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闻樱咬了唇,风荷摸摸她辫梢:“长大了。” 闻樱依偎过来抱住她,脸在她怀中蹭啊蹭,风荷看向母亲:“怎么了这是?” “这丫头最近黏人。”母亲笑道,“夜里闹着跟我睡,半夜跟我抢被子钻我被窝,早起醒来,八爪鱼一样抱着我,我都透不过气来。” 风荷拍着妹妹:“怎么跟要出嫁了似的?” “我看上了一个人,准备私奔。”闻樱靠在她怀中闷声说道。 风荷不由失笑,揉着她头发说道:“你要是愿意,也招个上门女婿,母亲跟前有人侍奉,我才放心。对了,张婆婆怎么样?靠得住吗?” “又老实又勤快,儿子媳妇都在良府侍奉,知根知底的,你就放心吧。”母亲笑道。 到了驿馆,通判大人亲自迎了出来,吩咐文书将礼盒一一记下,记到一把折扇时,斑竹的扇柄,唐寅画的扇面,通判大人瞧着亮了眼眸,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好扇。” 风荷笑道:“这是章羽雁章姑娘送给荣公子的礼物,还请记清楚了。” 文书忙小楷标注了,通判大人眼眸更亮:“女史认得章姑娘?” “认得。”风荷笑道,“本要跟我一起前来驿馆,到了良府又贪玩不肯来了。” 通判大人说声等等,过一会儿捧出一卷画轴,两手递过来笑道:“这是荣公子托下官送给章姑娘的画,女史既与她相熟,烦请转交。” 风荷接过来,心中好奇,当着通判大人的面又不好失礼。 事情办妥,从驿馆出来上了马车,迫不及待展开画轴,但见一位红衣女子赤着双足踏在鼓面上,妙目流转巧笑倩兮,袅娜的身姿轻盈舞动,手中宝剑化作银蛇,脚腕上一对金铃,似随风发出轻响,丁零丁零…… 次日将画交给羽雁,羽雁捧在手中,泪如雨下。 哭着骑马到了驿馆,说是有话捎给荣公子,可惜人去楼空,通判大人一行已离京回建昌而去。 “你给他写信吧,你说我写。”风荷安慰羽雁。 她咬着牙:“我要自己写,你教我。” 一个荣字将她难倒,写了许多次依然难看,气得操起笔在空中挥舞着,刷刷刷比划着剑式喊道:“拿笔比拿剑难多了,要是笔能像剑这么长,我早就学会了。” 岳儿拿着写好的荣字在她面前晃:“不难啊,我都会了,娘夸我写得好。” 羽雁气得跳脚:“孩子也欺负我,看剑……” 笔尖在岳儿眼前比划来去,岳儿咯咯咯直笑。 正闹的时候,杏花跑了进来,涨红着脸喘吁吁说道:“女史姐姐,夫人打发人来传话,说是闻樱姑娘不见了。” 风荷一惊起身就往外跑,羽雁追了出来:“我骑马带你去。” 到了燕子巷家中,桃夭正在安慰林夫人:“已经派府里管事带人去找,也打发了人进宫中传信,良霄得信后会想办法的。” 林夫人双泪长流:“她这些日子不对劲,我早该察觉到的,是我这个做娘的太粗心了。” “怎么发现的?”风荷跑进来问道。 林夫人哭着说道:“她今日天不亮就起来了,站在我床前说道,娘,我走了啊,我以为她要去相国寺万姓交易上淘书去,就说去吧,她到了门外又转身回来,又说一声,娘,我走了啊,我说去吧去吧,午饭时不见回来,打发张婆婆去找,半个时辰后,张婆婆带着她家孙子回来了,她孙子说,闻樱姐姐让我告诉你们,她走了,再不回来了,让你们不要找她。我赶紧进她屋里去瞧,少了几件衣裳几本书,还有你平常给她的散碎银子,她都攒在一个盒子里,那盒子也不见了。” “可留了书信?”风荷又问。 林夫人摇头:“没有瞧见有书信。” 桃夭急得直跺脚:“到底跑去了哪里?真是急死人了。” “那么大姑娘了,没事的。”羽雁轻松说道,“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是公孙二娘了。” “你是闯荡江湖的女侠,她是闺中娇养的小姐。她跟你能一样吗?”桃夭气道。 风荷不死心,闻樱若是离开,不会不给她留书信,许是母亲慌乱之下没有瞧见,跑进闻樱屋中翻找,终于在枕下找到一封书信,信中说想念亲娘,决定跟着来京进贡的队伍回建昌去,队伍中一名书办是斐墨的朋友,会照顾她的,请阿姊放心,又说愧对母亲这些年的养育,日后再图报答。 风荷看着信跌坐在闻樱床上,想起母亲说她近日分外黏人,想起她昨日靠在自己怀中起腻,她说想念亲娘了,她又顽笑说要与人私奔,看来她早就有了打算,虽说是有熟人,可一个姑娘家跟着满是男人的队伍,到底是不放心。 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出来给母亲读过书信,母亲哭得更加厉害,风荷陪着垂泪,桃夭含泪劝慰,眼看天色将晚,对风荷道:“今夜里我到庆宁宫陪着岳儿,你安心陪伴伯母。” 羽雁看她们三人哭泣不止,拍一拍腰间悬挂的宝剑说道:“都别哭了,我骑马快,找几个朋友一起去将人给追回来,你们在家等着就是。” 说着话出院门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风荷追出去时,早已不见她的人影。 天黑的时候良霄打发人来,说是已派了一队骑兵连夜去追,今夜里定能追上,让风荷与林夫人放心。 母女两个相对坐着苦等消息,夜半的时候良霄来了,说是派去的人马追到孟津驿馆见到了闻樱,闻樱安好,明日一早就将人带回来。 母亲对良霄千恩万谢,良霄臊得又打躬又作揖,说是还得到宫里巡夜,茶也没喝告辞走了。 风荷劝着母亲用了些饭菜,侍奉母亲洗浴安歇,林夫人大半日担惊受怕,得知闻樱安然无恙,情绪渐渐平稳,与风荷说着话慢慢起了困意。 风荷待母亲睡得沉了,出了屋门靠坐在廊下发呆。 闻樱离开京城回到建昌,不可能单单因为想念惠姨娘,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妹妹向来跟她无话不谈,这次为何悄悄离去? 又想到闻樱倔强,即便良霄派出的人追上她,她也极有可能不会跟着回来。 若是闻樱执意不回,母亲孤单单在这院中,她又该如何? 她轻声叹息,顺遂了没几日,陡然又起波折。 嗒嗒嗒,有人轻叩院门,在静夜中分外响亮。 深更半夜的,风荷有些慌张,紧盯着院门僵坐不动。 叩门声又响了起来,随后听到几声马嘶。 难道是羽雁回来了?她骑马飞快,也许先行一步,回到了京城。 起身跑过去拉开门闩,将院门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向外一瞧,呆愣着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 禁欲 “不让朕进去吗?”他沉声问道。 她回过神, 忙拉开院门让他进来。 他跨进门槛, 两手抚上她肩:“不用担心。” 她摇摇头,想说不担心, 看着他的眼, 却忍不住鼻头发酸,吸一下鼻子,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他搂她入怀,圈着她的身子问道:“怎么?对朕也不放心?” “奴婢放心, 奴婢多谢皇上。”她哭着说道,“只是没想到会惊动皇上。” “良霄请求派出骑兵, 朕自然要过问。”他抚着她的头发,“朕知道你最在意自己的家人, 过来瞧瞧。” 她抽泣说道:“良将军来过了, 说是在孟津驿馆追到了人。” “朕知道。”他攥住她手,“可还是想来瞧瞧你。” “好些日子没见着皇上了。”她靠着他, “有两个多月了,皇上那么忙吗?” “忙。”他轻咳一声,“还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风荷问道,“宫里有事吗?” “担心你会跟着翟通判回建昌去。”他迟疑片刻, 终是说了出来。 风荷呼吸一窒,随即把脸贴在他胸前,用力在他的龙袍上蹭了几蹭, 将眼泪蹭得干干净净, 仰起脸看着他, 气恼问道:“我若回去呢?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走?” “朕拦得住吗?”他抿了唇。 “皇上怎么知道拦不住?”她愤愤然说道。 他低声叹息:“你当初一封书信那般决然,丝毫不留余地,朕怕了你了,怕你一去不回头。” “皇上那样在意奴婢吗?羽雁说,皇上都没问起过奴婢。”她两手揪住他腰间玉带。 “朕不敢问,怕她告诉朕,你要回到才荣身边去。”他的脸埋上她肩头,“良霄说要调兵去追翟通判一行的时候,朕惊得手中铁如意掉落,砸在了脚上。” “疼吗?”她两手圈上他腰。 “皮肉伤,无碍。”他说道。 她的手抚上他后背:“皇上,奴婢想进宫去瞧瞧。” “为何?”他有些意外。 “好奇,一墙之隔,却不知道宫里是何等模样。”她看着他。 自从羽雁说宫中像个活死人墓,她就有了这个念头。 “为何好奇?”他沉声问道。 “就是好奇。”她轻声恳求,“皇上就恩准奴婢进宫瞧瞧去嘛。” 他默然不语。 “召岳儿进宫的时候,准许奴婢陪着就好。”她冲他笑着。 “好。”他答应着,“不过会很少,不能让那些人知道朕很疼爱岳儿,也不能让那些人注意到你。” “那些人?” “所有的人。” 风荷咬了唇。 他又道:“你们两个是朕最在意的人,不能有任何闪失。” 风荷心中发颤,紧握住他手柔声道:“站了许久也累了,咱们坐着说话。” 感觉他的手有些凉,环顾院中,拉着他进了厨房。 他打量着屋中的陈设,带着些好奇。 想到他没见过厨房,风荷不由失笑,笑着说道:“委屈皇上了。” “这里很好。”他饶有兴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点火烧水沏茶。 沏好热茶递在他手中笑道:“皇上坐吧。” 他点头坐下了。 风荷坐在他对面,刚捧起茶盏,他站了起来。 抿唇过来坐在她身旁,紧挨着她低头喝茶。 “羽雁说,容妃与淑妃都是绝世美人。”风荷低头看着茶盏里的波纹。 “哪来那么多绝世美人。”他不以为然。 “那,她们美吗?”风荷执着追问。 “不难看。” “不难看就是好看了?” “没仔细看过。” 风荷哼了一声:“不信。” “朝中千头万绪,她们总来纠缠,让朕心烦。” 风荷没说话,脸扭向另一边,不看他。 “朕没碰过她们,你放心吧。”他搁下茶盏搂住她腰。 “不放心。”风荷在他怀中扭着身子,“美人当前,名正言顺,皇上又能把持几时?” 他轻咳一声:“你不是问过朕为何一年四季都佩戴薄荷香吗?” “为何?” 他紧抿了唇。 “为何?”风荷不依不饶追问。 “非得说吗?” “非说不可。” “朕佩戴薄荷香,是为了禁欲。” …… 风荷瞠目结舌。 “还要为朕换香吗?” 风荷摇摇头。 “朕已经很多年没碰过女人了。” 风荷忙挣开他的怀抱。 “你不信?” “我信,我信。”风荷离他远了些,只坐了凳子边沿。 他一把将她捞回去箍在怀中:“朕忍得辛苦,今夜里,你要不要……” “不要不要。”风荷忙道,“我母亲就在正房里睡着……”又觉此话不妥,好像母亲不在就能如何似的,心思急转间揪着他袖子道,“皇上不是说,不能让那些人注意到奴婢吗?若是,若是有了什么,不就知道了?” 他手下一松,她还没来得及动,他又将她捞了回去,哑声说道:“为何要让他们知道?” “若是有了身孕……”风荷通红了脸,紧咬了唇死命推他。 他纹丝不动,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轻笑。 笑着慢慢松开她,一错身,后背靠住她的后背低声说道:“快到回宫的时辰了,陪朕呆一会儿。” 风荷任由他靠着,轻声说好。 “羽雁说起尤尚宫与刘保的事,皇上这是用牛刀杀鸡呢。”风荷说道。 “牛刀闲着,宰两只坏鸡见一见血。” “大力可靠吗?” “虽不够机灵,但十分忠心。穆宗皇帝小时候,他就在跟前侍奉,穆宗皇帝登基后,本欲提拔他做都知太监,冯保陷害他打碎玉佛,将他发往冷宫任其自生自灭,崔尚宫一直暗中护着他,他才能活下来。” “所以皇上器重崔尚宫?” “开头觉得她很烦,大小事都要一本正经前来禀报,后来才知道她是在试探朕,多番试探之后方说出大力的事。” “有这样忠心的人在皇上身边,奴婢也放心些。”风荷笑道。 他嗯了一声:“后宫虽烦,不必担心。” 心中霎时轻快,靠他更紧了些,薄荷香丝丝缕缕缠绕而来,手找上他手,唤一声皇上欲言又止。 他嗯了一声:“想说什么?” “奴婢想问问皇上……”她手指在他掌心里划拉着。 他轻笑道:“你问。” “奴婢问了,皇上可别治奴婢的罪。”她说道。 “不会。”他保证。 “皇上何时开始用薄荷香的?” 他没说话,微皱了眉头。 “皇上的初夜,是跟哪个女人?” 他挣开她手坐直了身子:“朕不会治你的罪,可朕很生气。” “奴婢好奇。”风荷向他靠了过来,“康夫人?梅夫人?抑或是建昌城里的花魁?” “你……”他躲了一下,她不依不饶靠了过来,“说说嘛。” “洞房花烛夜才是头一次……”他抿了唇。 “没碰过康夫人和梅夫人?” “怡君总逼着我,她们用了香,我察觉后……” “察觉后开始用薄荷香吗?” 他说一声是,风荷轻笑出声。 他转身恼怒看着她,指一指二人坐的凳子:“做春凳正好。” “春凳?是什么?”风荷看着他。 他手下用力,将她摁倒在凳子上。 风荷惊觉不对,扎着手求饶:“皇上,奴婢不该问,奴婢知错了,奴婢……” “不知死活的女人。”他咬牙看着她。 “奴婢只是好奇。”她扑闪着眼,“奴婢对皇上的一切,都好奇。” 他低嗯一声,手伸向腰间,风荷惊问道:“做什么?” “你不是好奇吗?解了衣裳给你瞧瞧。”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他手下一扯,扯下腰间香囊扔在了桌子上,哑声道:“今日不禁欲了。” 说着话倾身而来,唇含住她耳垂用力一咬,酸软酥麻沿着耳畔蔓延,抬起手想要抵挡,他的唇滑至她唇上,唇瓣相接,脑子里嗡得一声,手软得抬不起来。 唤一声皇上想要制止,那低低的喘息声却点了火,像是不小心燃着了炮仗,他的唇舌猛然加重了力道,心突突得猛跳,她轻颤着,眼前一片茫然,似乎进入虚空。 外面吱呀一声门响,唤回她残存的一丝理智,一只手揪着他衣裳,另一只手攀上桌沿,够上香囊握在手中,猛然捂在他鼻端。 他抽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她,神情十分不悦,眸色中风起云涌。 “门响,有人来了。”她推着他。 他不管不顾,再次倾身而来,就听外面一声唤:“风荷……” 是母亲,她一边推他,一边大声喊道:“娘,我在厨房里烧水呢。” 母亲问道:“一夜没睡吗?” “睡了,刚醒。”风荷喊道,“娘再回屋睡会儿吧。” “我心里惦记闻樱,睡不着。”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起身看着她,伸手拉她起来,看着她指了指她的头发。 她恶狠狠瞪他一眼,咬牙拧一下他手臂,拢好头发走到门口,他追上来将茶壶递在她手中,她开了房门闪身而出,对母亲笑道:“我沏了茶,咱们回屋喝茶吧。” 回到屋中,母亲喝一口茶皱眉道:“这茶何时沏的?都凉了。” “有一会儿了。”风荷忙笑道,“我惦记着闻樱,怎么也睡不着,就起来沏了茶喝。” “她性子倔,我也担心她不肯回来。”母亲叹一口气。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吱呀一声门响,母亲急急站起身道:“是不是闻樱回来了?” 风荷忙说一声我瞧瞧去,疾步跑到门外,正看到院门徐徐关上。 扶着门框出一会儿神,回头对母亲道:“没有人,是母亲听错了。” “也是,天还没亮呢。”母亲摇摇头,“是我心里太急。” “茶凉了,我再烧壶水去。” 出门跑下台阶追出院门,只看到他的背影,罩着玄色披风骑一匹黑色骏马,纵马疾驰出了巷子,一队铁衣铁甲的内禁卫迅疾骑马跟上,风驰电掣呼啸而去。 继后 闻樱到底没跟着回来, 羽雁将剑架在她脖子上, 她都不肯让步,最终羽雁认输, 与几名友人一起骑马相送, 回建昌而去。 风荷担忧母亲,桃夭也劝说林夫人到她家去住。 林夫人对二人道:“我不是孩子,又有张婆婆照顾,你们就放心吧。” 风荷心里揪着, 忍不住惦记,岳儿如今五岁, 越来越懂事,隔三差五让她回去瞧瞧。 端午的时候羽雁回到京城, 骑马直奔庆宁宫而来。 见了面对风荷道:“放心吧, 一直送到建昌城门口,将人交到曲英雄手里, 我才回来的。” 风荷悬着的心放下,拉着她的手问道:“你没有进城去吗?” “过了浔阳,我这心里就越来越不是滋味,到了城门口看到建昌两个大字, 腿都软了,心里直哆嗦。” “不是有话要跟荣公子说吗?” “什么都不必再说,既了断, 就断个干净。”羽雁看着她, “如今我明白你为何不给他写信了。” “只要他安好, 我就知足。”风荷摁她坐下给她斟了茶。 羽雁喝着茶,“路上听到传闻,说是建昌要出皇后,我想来想去,是不是才婳?” 风荷摇头:“怎么会?” 羽雁喝两盏茶站起身:“我打听打听去。” 这一打听,说是早朝的时候,左佥都御史才昭呈上妹妹才婳与皇上订亲的婚约,说是早在去年五月,双方就已行过纳吉纳征之礼,后因王爷承继大统过于繁忙,一直没有请期,三月的时候建昌翟通判前来进贡,与才昭提起此事,才昭不敢怠慢,一一确认无误,方呈至圣上面前。 才昭说完,宗令成亲王站了出来,说是已经前往洛阳永慈庵,得到太妃证实,因王爷当时不在府中,这一门亲事乃是太妃亲手操办。 皇上未发一言,面无表情起身就走,回到紫宸宫,操起铁如意,将盛着云雾茶的瓷罐一击而碎,茶叶洒了一地。 才昭素以铁头直谏闻名朝野,直挺挺跪在垂拱殿外,任烈日暴晒,不肯离去。 风荷觉得此事奇怪,琢磨着想起去年五月,才夫人前去王府面见太妃,逼着她和荣公子订亲,今日才知明里是为着荣公子,其实暗中商定了才婳的亲事,因荣公子竭力反对,又怕他告诉王爷,才借着给他说亲瞒着他,是以自己拒绝亲事后,才夫人并无任何不快,太妃也只是假意训斥几句就算作罢。 又想起羽雁说才婳不一样了,总是喜笑颜开,看到一朵花笑着说,真美啊,看到一条鱼也笑着说,真有趣,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有一个孩子从身边跑过,那孩子又黑又脏,鼻孔里两串鼻涕虫,才婳也笑着说,真可爱。 羽雁说她疯了,其实她是因为与心上人定了亲,心里乐开了花,才会如此。 才府的人任由荣公子住在山上,想来也是为了隐瞒,只怕荣公子如今依然对这门亲事一无所知。 心中感叹才府的人处心积虑,又疑惑才婳为何如此,她因被王爷拒绝伤心不已,后来明明放下了,怎么又执着上了?就因为王爷要登基做皇上?她盯上了后位? 午后文丰来了,哭丧着脸说道:“皇上召见大皇子,命小人来接。” 岳儿坐了肩舆,文丰扶着轿杆,风荷在一旁跟从,从角门穿过去绕过夹道进了御花园,御花园中假山林立流水环绕花开锦绣莺歌燕舞,石道尽头的草地上立起一只秋千架,秋千架旁围着穿红着绿的宫女,呼得一声有人荡起秋千,秋千上一位粉色宫装美人喊道:“那边有一乘肩舆经过,肩舆上坐着个小人儿,是谁?” 秋千架荡过去又荡回来,她又喊道:“那小孩儿,过来一起荡秋千……” 风荷无心贪看景致,更无心与人周旋,对文丰说一声快走,文丰催促抬着肩舆的小黄门:“快些快些。” 快到月洞门的时候,芙蓉花旁一人背对而立,对着花墙外幽幽叹息,低声吟诵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听到身后动静转身回头,是一位蓝色宫装的清丽佳人,盈盈立在芙蓉花旁眉尖微蹙,风荷看过去,果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文丰忙打躬道:“小人给淑妃娘娘请安。” 风荷正要让岳儿下来行礼,淑妃对他们摆摆手:“都去吧。” 说着话转身接着吟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出月洞门穿过长长的夹道,肩舆在福宁门外停下,步行从偏门入,上丹陛阶过丹樨来到殿门外,文丰弯下腰正要禀报,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身形高大壮硕的中官迎了出来,躬身对岳儿施礼,“小人恭迎大皇子。”又对风荷比手道,“曲女史请。” 跟着大力进了殿门,大力弯腰对岳儿道:“小人带着大皇子到书房里瞧瞧去。” 岳儿看向风荷,风荷点点头,岳儿说一声有劳中贵人。 大力引着岳儿进了西次间,隔着门回头看着风荷,指一指梢间小室,风荷推门进去一瞧,他低着头盘膝坐在榻上,手中铁如意一下一下用力敲击着掌心。 几步跑过去一把握住他手,掌心已通红见血。 夺过铁如意搁在榻上,轻声问道:“因为才婳的事吗?” 他沉默不言。 风荷蹲下身,缓声说起去年五月的事,说起自己的推测。 他默然听着,末了一声冷笑。 “皇上怎么想的,跟奴婢说说。”风荷抚着他手。 他声音喑哑说道:“因为有才荣,朕左右为难。” 风荷摇头,“又是铁头御史又是宗令,他们乃是有备而来。” “他们是要才婳来送死。”他咬牙说道:“以继妃议的亲,如今应为继后,在容妃与淑妃之上,霍大将军与徐相怎会容忍?” 风荷一惊:“奴婢还没想到这一层。” “朕做了最大让步,派人去对才昭说,因孝静贞皇后刚受追封,朕伤痛之中无意娶后,只能纳才婳为妃,他一头撞在青砖地上,磕得头破血流。可有些话不能明说,他简直愚不可及。”他伸手又去拿铁如意。 风荷忙一把将铁如意推得远了,佯怒道:“皇上再拿这东西自残,奴婢就将礼物收回。” “你敢。”他抬眸看着她,“又有人要进宫,你可生气?” “奴婢气得过来吗?”风荷嗔看着他,“皇上这后宫空虚,三宫六院塞得满满得多好。” 他无奈看着她,风荷又道:“那才昭一心让才婳为后,显然满腔名利之心,奴婢觉得他舍不得死,就让他跪着好了,看他能跪到几时。” “若真死了,朕无颜面对才荣。” “打发两名御医暗中守着,别让他有个三长两短,倒要看看他头有多硬。” “他的相貌与才荣有几分相像,朕心中不忍。” “他都忍心如此相逼,皇上也要狠心才是。” “也只好如此。”他起身下榻,握住她手道,“走,朕带你到书房里瞧瞧去。” 岳儿端坐着写好三个大字,举在大力面前:“这是中贵人的名字,赵大力。” 大力瞧着那三个大字激动不已:“原来小人的名字长这样,小人多谢大皇子赐字。” “朕瞧瞧。”皇上大步走进端详着嗯了一声,“不错。” “娘教我的。”岳儿笑道。 皇上将他一把抱起:“长进了。” 大力悄悄对风荷道:“我们这大半日都给吓坏了,多亏了女史。” 风荷指指皇上,单臂抱着岳儿,右手捏成拳头,小声道:“烦劳中贵人请武大人来一趟。” 大力忙出殿门打发人去请,皇上抱岳儿坐在膝头,问他都认得了那些字,风荷走到四壁的书架前一一看过去,满眼皆是珍品,许多孤本善本,又有许多闻所未闻的书籍,直觉眼界大开。 不大的功夫,武大人匆匆跑了进来,跟皇上行过礼看向风荷,风荷忙福身施礼:“许久不见武大人,可安好吗?” 武大人觑一眼皇上,皇上嗯了一声。 武大人这才敢说话:“都好都好,托皇上洪福,下官进太医院做了一名御医,家眷儿女也都跟着进京,老父老母最是欢喜,京中风景名胜都逛遍了,美食小吃也都尝过了,每日乐得合不拢嘴,见人就称颂皇上功德……” “啰嗦。”皇上皱着眉头伸过手来,“上药。” 武大人忙打开药箱,小心翼翼给皇上掌心上药。 岳儿看着渗血的掌心忙问:“父皇这手是怎么了?” “磕了一下。”皇上另一手摸摸他头顶,“一点儿也不疼。” 说着不疼轻嘶一声,拧眉看了过来,武大人一哆嗦,皇上又嘶一声。 风荷好奇问道:“武大人为何这样怕皇上?” 武大人不敢说话,皇上说道:“他的父亲是洪都府的富商,人称一声武员外,他是武员外的独子,仗着家中银子多,打小斗鸡走狗惹是生非,武员外管不住他,慕名求到方先生府上,那会儿他十七,方先生瞧在武员外乐善好施的份上,收下了他,三年后方先生唤来武员外,说是令郎之顽之劣已深入骨髓,我也无可奈何,你带他走吧,武员外哭着往外走,他笑嘻嘻跟在身后,那日恰好我与才荣入学,迎面碰上他们,我没觉得什么,才荣生气了,爹哭得痛断肝肠,儿子还能笑得出来,这是人还是畜牲?上去问明缘由,对武员外道,将他交给我,后来……” “臣过往不堪,求皇上别提了。”武大人壮着胆子阻拦皇上说下去。 “那你自己跟风荷说说。”皇上瞥他一眼,“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武大人哭丧着脸道:“才二公子瞧着斯文,其实很可怕,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看准了下官的弱点,怕饿怕冷怕黑,又找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着,没几个月就将下官治得服服帖帖,他如今管制松山书院那些手段,都是从下官这儿得来的,才二公子又说下官烂泥扶不上墙,学什么都不会,人虽老实了,还是个废物,皇上就说他嗅觉异常灵敏,可以识药,二人一文一武哼哈二将,逼着下官辨别草药,错了就关在黑屋子里挨饿受冻,识药这关过了,又逼着读书认字学道理,再然后看医书学着看病,后来进王府做了一名良医。” 两个孩子教导一个大人,硬从浪子逼成了良医,风荷忍着笑问道:“武大人为何嗅觉异常灵敏呢?” “喝酒练出来的。”武大人嘟囔道。 “可见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风荷说着话,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皇上也扬了唇角,武大人擦擦额头的汗:“皇上这是拿臣的丑事逗女史开心呢。” “她开心了,朕提拔你做院判。”皇上说道。 “臣谢主隆恩。”武大人磕下头去。 “你差事做得好,该得。”皇上摆手,“退下吧。” 武大人喜孜孜告退,大力进来低声禀报道:“嘉肃皇后来了。” 皇嫂 风荷忙要告退, 皇上手摁上她肩, 示意她坐在榻上,放下岳儿, 说一声你们等等, 起身迎了出去,沉声说有请。 青衣翠冠雍容华贵,身段高挑骨肉均匀,面庞精致长眉秀眼, 嘉肃皇后姗姗走进,顿住脚步凝眸看向皇上。 皇上拱手为礼:“见过皇嫂。” 嘉肃皇后摇头:“多年不见, 表兄竟与我这般客气。” “皇嫂请坐。”皇上正面坐了,比手说道。 嘉肃皇后含笑坐下, 大力恭敬奉了茶, 嘉肃皇后惊讶看着他:“这不是大力吗?” 大力跪下说道:“小人大力叩见嘉肃皇后。” “快快免礼。”嘉肃皇后忙道,“冯保跟我说你患了疫病, 送你到安乐堂养病去了,看来是大好了?” “说来话长。”大力磕头道,“小人多谢嘉肃皇后关怀。” 嘉肃皇后还要说话,皇上摆摆手说声下去吧, 大力忙起身退下出去。 “表兄还是那样冷峻。”嘉肃皇后捧起茶盏,抿一口茶说道,“穆宗皇帝崩后, 我万念俱灰大病一场, 丧礼上也不曾得见, 如今虽好了,也得有意避嫌,论理说我不该来。” “那皇嫂为何前来?”皇上问道。 “皇上别急着问话,好不容易见着了,且容我一样一样说。”她带着些嗔意,“姑母在永慈庵落发之事,父亲大发雷霆,说是要带着督察院众位御史与皇上理论,被我拦住了,我派人去了趟洛阳向贤妃问话,已知来龙去脉,孝静贞皇后死得冤,皇上能饶姑母一命,已是念着母子之情。姑母一生争强好胜贪图权势,如今常伴佛前,若能求得清净,倒也是她晚年的福分。” 皇上微有动容,嘉肃皇后觑着她:“怎么?难不成皇上以为我会找你兴师问罪?” 皇上说是。 “表兄小瞧我了。”嘉肃皇后说道,“我来呢,是听说了建昌才府千金的事,皇上准备怎么做?” “朕左右为难。”皇上实话实说,“只好磋磨一下才昭,逼他让步。” “才昭当年科举高中后,留在督察院任主簿,其时我父亲为左佥都御史,他数次登门拜访,父亲懒得理会,他费尽周折让人给我捎话,言说自己的弟弟与昌王府世子乃是至交,我一听他是荣公子的兄长,念着表兄的情面,向父亲举荐了他,他自己也争气,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不怕得罪人,如今官至四品,也算得上仕途顺利。他一直感念我的举荐之情,我说话他还肯听,穆宗皇帝在时,他风闻言事,几次都是我出面劝说,才化解了危机。听说他妹妹的事后,我特意赶往垂拱殿,在殿前一番苦劝,他总算肯让一步,他说其妹可以不封后,但至少要是贵妃,以后有了子嗣,再晋封为后。”嘉肃皇后娓娓说道。 皇上默然。 “有些话不能在殿前说,我也无可奈何了,只能先让他回去,省得血流满面闹得难看,回头让父亲再加以劝说澄清厉害,许是还能让步。”嘉肃皇后轻声叹息着,抿几口茶摇头道,“这一番苦劝,累得我唇干舌燥。” “多谢皇嫂。”皇上说道。 “皇上既谢我,我再多一句嘴。”嘉肃皇后问道,“皇上不进后宫,也不见二妃,我明白皇上为了什么,可是时日久了,那二位定要不依不饶,还是尽早想好对策才是。” 皇上点点头,眉头微皱。 “你既嫌烦,我也不多说了。”嘉肃皇后站起身,“贵妃进宫后,想来后宫又是另一番光景。” 皇上也站起身:“皇嫂慢走。” 她点点头,微笑向外。 目送她出了殿门,皇上伸个懒腰,回头唤一声:“都出来吧。” 岳儿蹦蹦跳跳走了出来,皇上看向小人儿身后:“你娘呢?” “我娘发呆呢。”岳儿笑着爬到了龙榻上左瞧右看。 风荷跑出来一把抱起岳儿:“皇上别太纵着他了。” 皇上嗯一声:“在里面想什么呢?” “刚刚看到了真正的绝世美人,不由呆住了。”风荷笑道。 这回皇上没有否认,风荷在心里冷哼一声。 “你不是好奇吗?在殿里四处瞧瞧。”皇上看着她轻笑 突听有人唤一声表兄,嘉肃皇后去而复返,微蹙着眉头道:“指环掉了。” “你小时候就有这习惯,边说话边转指环。”皇上看她一眼,走到她刚刚坐过的椅子处寻找。 嘉肃皇后刚要说话,一眼看见了岳儿,呀一声问道:“难不成这就是岳儿?” 说着话疾步到了岳儿面前,弯下腰看着他:“我是岳儿的表姑母。” 风荷在旁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嘉肃皇后。” 嘉肃皇后瞟都没瞟她一眼,淡淡说一声免礼,端详着岳儿笑说道:“他长得和表兄小时候一模一样。” “朕没他那么好看,他像怡君。”皇上弯下腰继续寻找。 “皇上小时候的模样,我记得最清楚了。”嘉肃皇后回头嗔看皇上一眼,蹲下身对岳儿道:“头一次见面让你叫表姑母,小人儿为难了吧?这样好了,让表姑母抱一下,可好?” 岳儿伸出小手握一下她手:“表姑母,先握握手,可好?” 嘉肃皇后笑了起来,握住他小手轻轻一拉,环住他小身子拍拍他后背:“得了空,到延福宫找表姑母玩耍去。” “延福宫有什么好玩儿的?”岳儿扑闪着眼。 “表姑母喜爱花鸟小兽。”嘉肃皇后掰着他小手上的手指头,“各种花做的盆景,廊下挂满了鸟笼,有许多鸟,其中有两只会对诗的八哥,还有各种小兽,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鹿小象,还有一只小老虎。” 岳儿瞠大了眼:“我想看小老虎。” “找着了。”皇上拈着指环过来,皱眉轻斥岳儿道:“不想着读书识字,怎么尽想着玩耍?” 岳儿后退着靠住了风荷。 “六岁才开蒙呢,开蒙前尽情玩耍才是,别太拘着了。”嘉肃皇后说着话站起身。 皇上将指环递了过去:“朕还有奏折要看,皇嫂请回吧。” “你就这么讨厌我来?这一会儿的功夫,下了几次逐客令了?”嘉肃皇后接过指环,抬眸看向他,目光中现了悲切之意,“你该知道我有多喜爱孩子,可我此生已是注定孤苦,别说是嫡子,若是穆宗皇帝能留下一儿半女,我也不至于养些小猫小狗打发时光,若是岳儿得了空,让他到延福宫来玩耍,也不行吗?” 话语中带着恳求之意,一双秀眼已浮出水光。 皇上轻咳一声:“朕厌烦孩子吵闹,不怎么让他进宫里来。” “表哥防着谁也不用防着我,表哥在行宫即位,年号改为永昌,我都是向着表哥的。”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小时候的情分在与不在,日后在这宫中,也只有表哥能护着我,是以穆宗皇帝临终前,我殚精竭虑,只怕有人篡改了穆宗皇帝的遗旨。” “绮萝,朕知道你这些年不易。”皇上看着她,“先回吧。” 她抬起手背抹一下眼泪:“一瞧见岳儿,我又稀罕又心酸,失了仪态,倒是我不懂事了,皇上勿怪。” 说着话福身下去:“臣妾告退。” “起来吧。”皇上伸手做搀扶之状,却并不碰到她,“你与朕之间,用不着这些虚礼。” 她起身抬头,迅速平稳了情绪,依然是刚进殿门时那个高贵雍容的嘉肃皇后。 昂然缓步向外走去,到了殿门口,回头瞧着岳儿微笑说道:“若皇上准许,岳儿就到延福宫看小老虎去,表姑母等着你。” 岳儿脆声说好,风荷福身下去:“奴婢恭送嘉肃皇后。” 她依然没看她,只是摆一下手,示意免礼。 皇上转身看向岳儿,岳儿低头躲避他的目光,小手紧攥着风荷的手。 走过去弯腰将他抱起:“刚刚吓着岳儿了?” 岳儿点了点头,皇上拍拍他后背:“宫里有许多坏人,父皇不愿让岳儿常进宫,自然也不能去表姑母的延福宫。” “表姑母不是坏人。”岳儿趴在他怀中,“表姑母很美,表姑母身上很香,表姑母哭了,表姑母很可怜。” 难怪头一次见面就握着人家的手,叫人家表姑母,还让人家抱,小没良心的,风荷低头盯着脚下地面,腹诽不已。 “表姑母那儿,还有小老虎……”岳儿抱住他脖子,“岳儿想看小老虎……” “也不怕老虎吃了你……”风荷咬牙切齿,惊觉说出了声音,忙两手捂了嘴。 岳儿噘着嘴告状:“父皇,娘凶我。” 皇上看向她,轻笑着近前一步,一只手抱着岳儿,另一只的手背挨上她扭在一起的双手,低了头唇贴向她耳边,轻声说道:“刚刚朕问岳儿你娘呢,岳儿就说,我娘发呆呢,那会儿朕就觉得咱们像是一家三口,这会儿更是……” 风荷想着他那声绮萝,想着两次福身施礼,嘉肃皇后都没有正眼看她,好像她只是殿中的一件摆设,或者还不如一件摆设,御榻旁几案上的栀子花,她还看了两眼呢,人家根本当她不存在。 扭脸躲开他的唇,后退一步硬梆梆说道: “奴婢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孕妇 皇上皱眉唤一声大力, 吩咐道:“带大皇子到殿后走走。” 风荷张了张口, 惹来一声轻斥:“闭嘴。” “有件事禀报皇上。”大力躬身道,“宗令大人在外求见, 已经候了多时了。” “让他等着。”皇上说道。 大力小跑步过来要抱岳儿, 风荷比他更快,一把从皇上怀里将小人儿夺过去,抱着孩子绕过屏风出了后门。 大力偷眼看向皇上,并没有预想的雷霆之怒, 只是指着风荷背影轻挑了唇角,带着些无奈说道:“随她去吧, 让宗令进来。” 风荷抱着岳儿出来的时候,文丰已领着几位小黄门恭敬候着, 侍奉岳儿上了肩舆, 风荷跟在旁边说声快走。 抬轿的小黄门跑了起来,风荷疾步向前紧跟, 晚来的凉风习习扑面,她渐渐清醒下来,心中暗骂自己,好不容易进宫一趟, 不仔细瞧瞧就走,净生些闲气。 跟文丰说一声慢些,几位小黄门放缓了脚步。 慢悠悠行着四处观瞧, 但见黄瓦红墙白玉雕栏, 宫阙巍峨楼阁重重,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高挑的飞檐上,洒下淡金色的光,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宏阔壮丽金碧辉煌。 风荷心中赞叹不已,问文丰道:“如此美景,怎么能说是死气沉沉?” “一眼瞧上去是好看,可没人气儿啊,女史住上两日就知道了。”文丰笑道。 前方经过御花园,来的时候衣香鬓影,这会儿人踪寂灭,只剩满园缤纷的花寂寞开放,风荷顿住脚步遥遥望着,此时夕阳坠落收了金光,周遭黯淡下来,文丰在前面说一声快下钥了,她忙抬步跟上,经过背阴处时一阵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突听嘎嘎两声沙哑的闷叫,风荷头皮一紧,眼前扑棱棱飞过一只形体硕大的黑鸟,翅膀刮着轿杆飞了过去。 岳儿喊一声:“娘,我怕。” 风荷忙握住他小手:“不怕不怕,只是一只老鸹。” “这老鸹巨大,都快成精了,有时候夜里打这儿路过,他猛不丁飞出来,黑乎乎那么大一坨,能将人吓死。”文丰说道。 “赶紧走吧。”风荷握着岳儿小手加快了脚步。 过了角门,天色已昏暗,两个婆子正沿着廊下次第点灯,风荷瞧着点点灯光,再回头望一眼角门那头,灯火寥落暗影沉沉,轻轻吁一口气,对岳儿笑道:“回家了。” 说着话脚下一绊,踉跄着扶住了轿杆,文丰忙喊一声来人,两个小黄门打着灯笼跑了过来,文丰骂道:“这里谁管着洒扫?是怎么办差的?这路上不稳,险些将女史绊倒。” 风荷说一声无碍,抬脚要走,就觉脚腕一紧,脚下生了根似的,又拔一下拔不动,慌忙低了头去看,就见一个人影趴伏在道边,手紧紧抓着她脚踝,声音微弱说道:“救命,救命……” 忙唤人掌灯,借着灯光弯下腰仔细一瞧,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衣裙贴在身上,头发遮着面庞,打着牙磕又叫一声救命,抓在风荷脚踝的手一松,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风荷忙唤两个点灯的婆子道:“花妈妈周妈妈,先把人抬到长生姐姐那儿去,让她打发人照看着,换了衣裳找太医来瞧瞧,呆会儿我就过去。” 文丰压低声音对风荷道:“女史,这人不明不白倒在这儿,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这样贸然抬回去,是不是不好?” “总不能见死不救,横竖是这宫里的人,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风荷笑笑,“再说了,人倒在庆宁宫,我就管得。” “那是那是,先救了人,回头再细查来路。”文丰说着话,对几位抬肩舆的小黄门咬牙说道:“查清楚之前,谁敢对外说一个字,打断你们的腿。” 几个小黄门忙说谨遵中贵人的吩咐。 文丰在潜邸时是值守文昌阁的小太监,风荷钻火道时曾用过他,是以认得,在王府的时候总在后廊躲懒打盹,进宫后成为紫宸殿殿头,一直以为因皇上身边没有更得力的人,才用了他,今日才知他如此机敏。 捏一下荷包整个递了过去,笑说道:“给你和手下的人买些酒吃。” 文丰也不推辞,笑嘻嘻接了过去:“能得女史的赏,小的可巴不得呢。” 风荷笑问为何,文丰指一指岳儿寝殿的门笑道:“到地方了,角门眼看下钥,小的们还得跑着赶回去。” 肩舆放稳了,风荷抱下岳儿,笑说声去吧。 回了寝殿问岳儿道:“可吓着了?” 岳儿摇头:“那个人怪可怜的,娘过去瞧瞧她,让福春她们陪着我就行了。” 风荷笑着亲亲他脸:“岳儿怜弱惜贫,是大皇子该有的风范。” 来到长生屋中,长生指指榻上低声说道:“换了衣裳后睡着了,不是咱们宫里的人。” “我猜测到那边过来的。”风荷说着话来到榻边,低了头仔细去看。 女子脸色苍白面庞娟秀,瘦弱的身子在被子下跟一张纸片似的,腹间却微微隆起,蹙眉看向长生:“可是腹中有积水吗?” 长生叹一口气:“她有了身孕,我没敢让旁人知道,也没敢去找郎中,正等着你的示下。” 风荷一惊:“有了身孕?几个月了?” “看着像是刚显怀,五个来月,可她这么瘦弱,估计看得不准。”长生摇头。 “去请武大人来。”风荷思忖着。 陪着岳儿用过晚膳,武大人背着药箱满头大汗冲了进来,瞧见风荷好端端坐着,松一口气又紧张上了:“难不成大皇子有什么不好?” “都不是。”风荷迎过去笑道,“想来武大人正在府中庆祝,被我给惊扰了。” “说得没错,我爹高兴得喝醉了,我娘高兴得直唱小曲。”武大人接过帕子擦着额头的汗,“谁不好了?” 风荷说声跟我来,领着武大人进了长生屋中。 武大人把着脉拧眉沉思:“腹中胎儿八个多月,再有不到月余就要临盆了。” 长生啊了一声:“肚子那么大点儿,竟然都快要生了?” “没错。”武大人察看着女子面色,“她这身子极度虚弱,随时会生,得早做准备。” 长生有些慌:“那可怎么办?不能让她在我们这儿生,若是传出婴儿哭声,不只是她和孩子保不住,我们也得受连累。” 她转着圈看向武大人:“要不,武大人把人接回去,生下孩子再说。” 武大人指指她:“你怕死我就不怕?她是庆宁宫的也好,大内的也罢,有了孩子就是秽乱宫廷,怎么都是死罪。” “那怎么办?”长生又看向风荷,武大人也看着她。 “先针灸把她扎醒,我有话问她。”风荷对武大人道。 武大人从针袋中拿出银针,刺入女子的人中穴,女子悠悠转醒,看一眼众人腾身坐起,抱着被子瑟缩在墙角,脸埋在膝上,身子簌簌发抖。 “你别怕。”风荷在榻旁坐下,和气说道,“我是宫中的典籍,掌管庆宁宫,这位是长生姐姐,她是一名掌膳,管着庆宁宫的厨房,是她帮着你换的衣裳,那位是武大人,是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你有身孕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没有告诉旁人。” 女子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依然满是忧戚恐惧。 “你是何人?怎么有的身孕?你照实说,我们才能帮你。”风荷娓娓说道。 女子用力摇头,声音嘶哑说道:“我不能说。” “宫中有孕可是死罪,你不说,我们不敢帮你。”风荷声音冷了些。 女子垂头不语,长生端了热水过来递在她手边:“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端着茶碗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显然是渴得狠了,喝完又缩回了墙角,身子团成一团一动不动。 风荷看着她:“你不说,我便猜猜看,按着日子推算,你知道有孕的时候,正逢穆宗皇帝驾崩,你趁乱躲了起来,如今眼看要生,宫中却来了二妃,眼看又要来一名贵妃,人多眼杂,你想平安生下孩子,就得从大内出来,庆宁宫与大内一墙之隔,角门通着,庆宁宫又一团祥和,是你最好的选择,自然了,你一个人做不到,大内还有人帮着你。” “女史说的都对。”女子低着头,声气很弱,“可是我不能说,我也不敢说,女史那么喜爱孩子,求女史帮帮我。” “原来是冲着我来的。”风荷冷笑,“你不说,让大内尚宫局的人过来辨认就是,崔尚宫刘司赞聂女官都与我相熟,她们可认得你?” 女子猛得揭去被子,一翻身跪在榻上,咚咚咚磕着头哀求道:“我谁都不敢信,求女史帮帮我,等到孩子生下来,我必将一切告诉女史。” 风荷默然不语,任由她磕着响头,紧绷着脸看着她。 女子看向长生与武大人:“我有几句话,需要单独和女史说。” 武大人和长生忙忙出了屋门,女子又给风荷磕个头:“我知道一些嘉肃皇后的事,你若肯帮我,我必定和盘托出。” “她是忠是奸?”风荷沉吟着问道。 “人美心恶,阴狠毒辣。”女子看着她,“她若留在宫中,早晚会对皇上不利。” 风荷心中一阵急跳。 女子又磕头道:“庆宁宫里有一处地牢,你把我关进去,给我铺些干草,再让我饱食一日三餐便可,我只求孩子能生下来,请女史体谅一个母亲的心。” “便如你所求。”风荷面无表情说道。 叫了武大人和长生进来,问武大人道:“我准备将她关入地牢中,待她生下孩子在详加审问。” “孕妇的身子虚弱得跟稻草人似的,地牢中潮湿,只怕她受不住。”武大人忙道。 “地牢中有天窗,可以照进阳光,并不潮湿。”女子忙忙说道。 武大人点点头:“只要有阳光,潮湿不干燥,是可以的。” “就这么办,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风荷看向武大人和长生。 二人忙忙点头说知道。 风荷嗯一声,对武大人道, “劳烦武大人每日过来给她诊脉,对外就说我身子有恙,再提前找好稳婆。”又吩咐长生,“派个嘴严的妈妈侍奉着,务必周到妥帖。” “多谢女史。”女子千恩万谢磕着响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席面上。 风荷看着她的眼泪,攥紧的拳头悄悄藏进袖子里,对长生说道:“给她吃饱了再送进去吧。” 吩咐过挺直腰背昂然而走,出了房门,身子往墙上一靠,颓然闭了双眼。 她心里明白自己对这位女子已经足够仁慈,可将一个虚弱的孕妇关进地牢,心里还是不好受。 坏人如此难做,宫中人心诡谲善恶莫辨,自己又能斗得过谁? 可见远离宫廷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选择。 攀交 那日陡然遇见那孕妇, 风荷没顾上仔细思量, 静下心来一琢磨,让武大人给文丰传话, 在后宫悄悄查问是否有不见了的女官或者宫女。 过两日文丰带来了, 悄悄跟风荷说道:“小人绕着圈问过了,说是从仁宗时起,后宫的人头就由崔尚宫管着,崔尚宫为人严谨, 若是有人走丢了,不会这么静悄悄得没有动静。” 风荷蹙了眉头。 文丰又说道:“思来想去, 只能是冷宫里出来的人,就比如说大力, 宫中都以为他去了安乐堂, 其实是被扔在冷宫里让他自生自灭,就是说这冷宫里没人管着, 小人也问过大力,大力说仁宗与穆宗两代皇帝都不许随意处置宫人,那冷宫里一直空着,就他独自一个人。” 文丰走后, 风荷将那日的事前前后后仔细思量,为何偏偏是那日?偏偏是她回到庆宁宫的时辰?那女子为何浑身湿透? 又一字一句想着那女子说过的话,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决定进宫将此事告诉皇上。 武大人每日都来, 风荷打算让他给皇上捎个话, 就说因为大皇子启蒙之事,她请求皇上召见。 正想着武大人,武大人就来了,装模作样为她诊脉的时候,笑着对她说道:“皇上听说女史身子有恙,特召下官过去询问,下官跟皇上说,女史是月信不调,皇上笑着说道,她在王府里就闹过一次,看来是老毛病犯了。” 风荷一听通红了脸,埋怨武大人道:“您老就不能编个别的?” “皇上问得突然,下官一慌,就顺口说是月信不调。”武大人嘿嘿笑道。 风荷又埋怨道:“您老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下官?” “在女史面前自称下官有什么错?”武大人笑眯眯说道,“早晚要称臣的。” 风荷叹一口气:“武大人别再取笑我了,先帮着我给皇上捎个话才是正经。” 武大人一听,捋着胡子笑了:“女史跟皇上想一起去了,皇上也让下官给女史捎个话。” 风荷无奈看着他:“又取笑我。” “真的真的,是正经话,女史想见皇上,得过一些日子了。”武大人正色说道,“皇上命下官告诉女史,孝静贞皇后的陵寝就快竣工,他要亲自过去察看,工部与礼部众位大臣跟随,孝静贞皇后的遗骨也在从广昌王陵运往巩义皇陵的路上,不日就到,皇上驻跸在巩义行宫,估计得半月左右,待孝静贞皇后下葬后再还宫。” “那岳儿……”风荷忙问道。 “皇上说了,待一切妥当后,让钦天监择了日子,岳儿再过去祭奠。”武大人又道。 既如此,只能等了。 等皇上回来,等女子生产。 风荷打定了主意对外称病,关在庆宁宫中足不出户,连桃夭和羽雁都不让进来。 半月后,皇上没回来,建昌送亲的队伍到了京城,才婳暂住同文馆,也在等着皇上回来,下诏后方可入宫。 羽雁见不着风荷,便让杏花传话,说是她去了趟同文馆,被挡在了大门外,把守的兵丁说才姑娘为了避嫌,连亲兄长才昭都不曾见。 杏花说道:“羽雁姑娘说了,还没进宫成贵妃呢,谱就摆上了,羽雁姑娘让叮嘱女史姐姐,就别想着去同文馆探望了。” 风荷对杏花笑笑:“我病着呢,想去也去不了啊。” “奴婢记得女史姐姐与才姑娘交情不浅,要不要送些贺礼过去?”杏花问道。 风荷摇头:“进了宫再送不迟。” 过两日,才婳的奏折送往巩义行宫,奏折中言道,自知出身低微德浅福薄,不敢为贵妃,恳求皇上降她为妃。 皇上下旨封为德妃,钦天监择了吉日良辰,礼部会同大内六局派出仪仗,浩浩荡荡迎进宫中,赐居玉粹宫。 德妃进宫后头一件事,就是前往延福宫拜望嘉肃皇后。 玉粹宫离延福宫不远,走路就能过去。 才婳搭着菊香手臂,沿着花荫慢悠悠走着,顺便欣赏宫中景致,竹心在旁打着扇笑道:“咱们打小在建昌府衙,又常去王府,也算见过世面,今日进了宫,才知道什么是神仙之境。” 才婳向后瞥了一眼,两位女官带着十数位宫女,又有殿头仇福领着一队小黄门,不徐不疾在身后跟着,手下一掐,掐在菊香手臂上,菊香忙压低声音道:“竹心姐姐,有些话在心里嘀咕就行了,不用说出来,惹人笑话。” 到了延福宫,嘉肃皇后早带人候在宫门外,瞧见她迎上来,两手握着她手不许她行礼:“德妃能来瞧瞧我,我就很高兴,用不着那些虚礼。” 才婳坚持行了万福礼,嘉肃皇后牵着她手向里:“我这里冷清,那两位自恃出身高贵,从来也不理我,没想到你会想着来看我。” “如今宫中嘉肃皇后最为尊崇,妾理当前来拜望。”才婳笑吟吟说道。 “早就听说建昌才知府家的千金品貌俱佳,今日一见,人如其名,画中人一般。”嘉肃皇后拉着她手,径直进了自己居住的暖阁中。 拉着她手让她坐了,吩咐一声韩姑姑看茶,才婳抿着茶笑道:“口齿生香,好茶。” “是用花瓣与中药一起煮制的,德妃若喜欢,可常来我这儿喝茶。”嘉肃皇后笑道。 “多谢嘉肃皇后。”她说常来,就是肯照拂自己,才婳搁下茶盏起身称谢。 “皇上是我的表兄,你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我自然要待你不同。”嘉肃皇后笑看着她。 才婳低了头:“不怕嘉肃皇后笑话,妾确实喜欢皇上,前年的时候曾经议过亲,可皇上为了拒绝妾,几句狠话当面说出,妾都不想活了。” 才婳学着他那日的话,目中浮起泪水,嘉肃皇后忙道:“表兄性情如此,冷言冷语的,小时候也这样伤过我,我当时都恨死他了,后来年长些,知道他不是出自本心,也就不计较了,德妃如今进了宫中,也休要计较才是。” “妾消沉数月才渐渐好转,谁知去年五月,母亲悄悄与太妃定了亲,妾毫不知情,妾知道后曾跟母亲哭过,妾实在是畏惧皇上,可母亲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可是皇上,由不得你任性,妾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进京。” 嘉肃皇后摇头:“本以为你进宫后,皇上身边就有了可心知意的人,听你这样一说,倒是更让我担心,皇上登基后就没进过后宫,那两位如今还是处子之身呢。” 才婳不置信看着嘉肃皇后,嘉肃皇后一声长叹:“说出来谁也不信,可敬事房的记档在那儿搁着呢。” 才婳忍不住面露喜色,忙低下头去掩饰,嘉肃皇后笑笑:“前些日子去往紫宸殿,皇上御座旁几案上摆着一盆栀子花,看来皇上喜爱栀子花的香气,回头让人给玉粹宫送过去两盆,沐浴的时候在水中泡些花瓣进去,皇上定会喜欢。” “果真可行吗?”才婳忙问道。 “可行与不可行,等皇上回来,德妃可亲身一试,若能得了皇上眷顾,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嘉肃皇后笑看着她。 “妾多谢嘉肃皇后指点。”才婳又起身行礼下去。 “快坐下。”嘉肃皇后说道:“我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一来是着急皇室子嗣,盼着穆宗皇帝留下的江山稳固,二来也觉得皇上孤单,盼着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嘉肃皇后有所不知,皇上身边早就有了可心人。”才婳本就有意攀交,嘉肃皇后又肯提携,自然是知无不言。 “是谁?”嘉肃皇后转动指环的手僵住,声音陡然拔高。 “大皇子身边那位女史,姓曲名风荷。”才婳咬了牙。 嘉肃皇后蹙眉细想,那日在紫宸殿见到岳儿,他身旁是有一位女官,可她并没能吸引我的注意,想来是不怎么起眼,口气淡淡问道:“皇上打小就眼高于顶,怎么会喜欢一个奴婢?” “她可不是一般的奴婢,她能说会道心机深沉,假意与妾交好,其实是将妾当成傻子糊弄,自己着意勾引皇上不说,还害了妾的二哥。”才婳带着恨意,咬牙切齿说起风荷在王府的事。 嘉肃皇后安静倾听,手上指环越转越快,面色几度变幻。 才婳一席话说完:“她害得二哥孤苦,妾必要为二哥讨回公道。” “听你这样说来,大皇子离不开她,皇上护着她,你想要讨回公道,就要先抓住皇上的心才是。”嘉肃皇后眸色发沉,“我这里还有些栀子花做的香茶,一并给你,皇上回宫后,冲着荣公子的脸面,也得过去看看你,你可得抓住了。” 送走才婳唤一声韩姑姑:“捉一只猫来,最不起眼的那只。” 韩姑姑捉了一只花狸猫来,她抱着进了内室,抚着猫头笑道:“是啊,以赵瞻的性情,怎么会轻易让一个女史进紫宸殿?她可是从书房里出来的,身份低贱又不起眼,倒叫我失了防备,啊,想起来了,她给我行了两次礼,我没有正眼瞧她,她既会读书认字,又能忍着不进后宫,想来心高气傲,估计气坏了吧......” 说着话手下用力揉捏,小猫缩着身子喵喵叫唤,那叫声让她脸上添了兴奋之色,咬着牙揪住小猫皮毛,一下一下用力去薅,一绺一绺染血的猫毛掉落在地,小猫的叫声越来越凄厉,直至呜咽,渐渐没了声息。 惊悸 早起的时候武大人来了, 说是得到消息, 皇上今日傍晚还宫。 风荷去了趟地牢,有长生精心照顾, 又有武大人开方调养, 女子胖了一些,抚着隆起的肚腹,隔着铁栅栏对风荷微笑着福身下去:“多谢女史。” “我是念着孩童无辜,你不用谢我。”风荷摇头。 “女史放心吧, 你救了我们母子的命,我定当拿命报答。”女子说道。 “你的孩子在我手里,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风荷笑笑。 女子身子一颤,低声说是。 从地牢出来去了岳儿房中, 岳儿正埋头在纸上涂画, 风荷端详着笑问:“画的什么?” “都是小动物,这只是鸡这只是鸭, 这是猫这是狗,这是只小老虎……”岳儿仰脸看着她。 风荷颠倒来去得看,都是杂乱一团,怎么也辨认不出那个是那个, 笑说道:“画得可真像。” 岳儿高兴得笑了起来,跳进她怀中搂着她脖子问道:“娘,岳儿什么时候能到延福宫去?” 知道他还惦记着小老虎, 风荷笑道:“娘打听过了, 京城南熏门外有一个玉津园, 那里面都是外邦进贡来的珍奇怪兽,有金毛狮子绿孔雀犀牛麋鹿……” “要看金毛狮子和绿孔雀。”小人儿忙说道。 “等皇上回来,我们进宫求过皇上,就可以去了。”风荷笑着拿过一张纸,握着他小手道:“咱们先画几个瞧瞧,娘和你一起画。” 刚画几笔,福春笑着走了进来,将手中托盘搁在书桌旁的小几上,对岳儿说道:“乳酪院送乳酪来了,边画边吃。” 岳儿拈一颗放在嘴里嚼着,又拿起一颗塞进风荷嘴里。 看小人儿不再惦记延福宫,又想到能很快见到皇上,风荷心中轻快,一边画画一边嚼着乳酪,不觉吃了好几颗下去。 “娘画的不是金毛狮子和绿孔雀,娘画的是白泽与凤凰。”岳儿不满说道。 “娘没见过嘛,估计差不多。”风荷笑着捏一下他鼻尖,“你偷看娘的《山海经》了?” “上面的画好看。”岳儿笑着又塞一颗乳酪进风荷嘴里,“娘,这次的乳酪分外得香。” 风荷说一声是啊,喉咙里突然嗝得一声响,岳儿咯咯笑了起来:“娘吃撑了,都打嗝了,娘跟岳儿一样是贪吃鬼。” 风荷笑着抬手掩了唇,突然又是嗝得一声,喉咙里痒得难受,肚子里一阵翻腾,忙将嘴里嚼着的乳酪吐出,放下岳儿,起身冲出后门,扶了墙角弯下腰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想要喊来人,喉咙里堵着发不出声,呼吸急促困难,手脚酸麻,全身冒出冷汗。 岳儿喊着娘跟了出来,瞧见她的情形,一边踮起脚尖为她捶背,一边喊来人,快来人。 安秋与禧夏闻声跑了过来,风荷脸憋得紫涨,额角青筋爆出,两只眼睛充了血,用手指着厨房方向。 “快去找长生姐姐。”安秋喊了一声,禧夏答应着疾步跑了出去。 安秋用力拍打着她的后背,风荷竭力保持着清醒,将手指伸进喉咙里下手去抠,刚抠了一下,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手指堵着气管窒住了呼吸。 安秋眼疾手快,抓着她手腕狠命一扯,将手指扯了出来,顾不上嘴角的鲜血,将她抱扶而起,让她背冲着自己上身前倾,冲吓得呆愣的岳儿喊道:“去,拿毛笔来。” 岳儿抹一下眼泪,飞快冲进屋拿了毛笔出来,安秋用力捏着风荷嘴巴对岳儿道:“快,笔杆伸进去,在她嘴里搅动。” 笔杆伸进去搅动着,就听她喉咙里嘎得一声响,秽物喷涌而出,喷了岳儿满头满脸。 岳儿抹一下脸,揪着她袖子连声喊娘。 风荷转醒的时候,长生匆匆跑来,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了这是?” “长生果。”风荷虚弱说了一声,又晕死过去。 “快,端热盐水过来。”长生喊道。 禧夏答应着跑了,福春与康冬闻讯赶来,几个人将风荷抬进殿中搁在榻上,禧夏端了盐水过来,长生拿筷子撬开嘴巴灌了进去,不一会儿喉咙中又有响动,却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 长生急道:“这还没吐干净呢,怎么办才好?可有人去请太医了?” “让杏花请去了。”福春连忙说道。 “别人不行,得请武大人来,武大人治过长生果中毒。”长生一边说,一边又给风荷灌了盐水进去,却依然是吐不出,也不再干呕,身子直挺挺得一动不动。 又灌一碗进去,风荷已腹胀如鼓,脸色变得青紫,呼吸越来越微弱,禧夏与康冬胆小,都哭了起来,岳儿一直揪着风荷的手,看到她们哭,在眼睛里打滚的眼泪成窜落了下来,小声问道:“长生,我娘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不会,别说丧气话。”长生又骂禧夏与康冬,“要哭出去哭去。” 不大的功夫,杏花领着一位太医匆匆赶来,说武大人今日不当值,早起来一趟庆宁宫为女史把过脉,就回府陪着父母亲到城外上香去了,请来的这位太医是庆宁宫良医所的良医正,姓成,成太医在宫中年资最长经验最丰富,才被派到庆宁宫来。 成太医为风荷把过脉,黯然站起身道:“脉相微弱,有出气没进气,水在腹中淤积不下,准备后事吧。” 众人惊得呆愣当场,安秋先回过神,忍着眼泪一把抱起岳儿:“走,洗浴换衣去,等你娘醒了,瞧见你又脏又臭,该不高兴了。” “我臭吗?我怎么没闻见?那洗去吧,免得我娘醒了,再熏着我娘。”岳儿趴在她怀中,“安秋,太医说准备后事,后事是什么事?” “就是开方熬药,喝了药下去,你娘就好了。”安秋声音嘶哑说道。 看她抱着岳儿出了殿门,众人再忍不住,哭成了一团。 长生到底年长,忍了悲痛强做镇静说道:“给女史擦洗换衣,让她干干净净得走。”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就不成了?”杏花哭得瘫坐在榻边,“是有人要害女史姐姐,是有人要害她。” “回头再说这些。”长生流着泪说道,“打发人去请林夫人良夫人和羽雁姑娘,让她们过来见女史最后一面。” 福春哭着端了水过来,众人围着风荷,哭着为她擦洗,外面有人说道:“花妈妈说有要事找长生姐姐。” 长生呸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找我做什么?” 说着话陡然一惊,将手中帕子递给福春,起身出了后门,花妈妈瞧见她迎了过来,低声说道:“那位腹痛,怕是要生了。” “偏偏在这时候。”长生扎着手,“稳婆可在?” “在呢。”花妈妈看向殿中,“要不要跟女史说一声?” 长生眼泪落了下来,咬牙道:“说来说去,只有这件事蹊跷。” 说着话拔脚就往前冲,进后花园阁楼里掀开地砖,沿着石阶跑下去,稳婆正在烧水,那位孕妇在铁栅栏内压抑得呻/吟,长生一把抓住铁栅栏咬牙道:“是不是你要害曲女史?” 女子一惊,忙问道:“曲女史怎么了?” “怎么了?她快没命了,是让人给害的,我们这庆宁宫一直好好的,突然出了这样的怪事,难道不是因为你?”长生质问着回头咬牙对稳婆道,“不要管她,不要给她接生,让她去死。” “我要害她,也得等到孩子生下来再害她,这会儿害死她对我有什么好处?”女子忙道,“我原来是宫里的掌药,我父亲是一名游方郎中,你跟我说说她怎么了。” 长生犹豫着,女子疼得直抽气,催促说道:“快说,反正也要没命了,我还能害她到哪儿去?你说出来,她就有可能活下去。” 长生心下一横,语速飞快,将风荷的症状告诉了她。 “我能救她。”女子咬牙忍着疼,嘶声说道,“抠着让她吐了是对的,灌盐水也是对的,只是她没了力气,得帮着她催吐。你让她趴着,上身悬空,用力摁压她的章门穴。” “章门穴在哪儿?”长生忙问。 “你过来。”女子隔着铁栅栏一把摁上她侧腹部,长生疼得一声大叫,额头冒出冷汗。 “就是这儿,不疼就是没找对地方,她会很疼,再疼也要狠下心去摁,直到她吐出腹中积水,然后净饿,用芦藜熬水给她喝,直到吐出酸水才能饮食。”女子喘着粗气,“快去。” 长生冲进来的时候,福春她们已经给风荷擦洗干净换了衣裳,长生过来用力一掀,将风荷掀翻过去,一把摁上她的肚腹,她没有反应,又摁,还是没有反应,摸索着又摁,风荷身子猛得一阵急颤。 “你干什么?”福春哭着阻止。 “别再折腾她了,让她安生去吧。”杏花哭道。 “我在救她。”长生咬着牙又摁下去,风荷的身子开始抽搐,直至缩成一团。 连续摁下去,突听哗得一声,一股水柱冲开她的嘴巴,喷射而出。 长生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窗外天色已黑透,庆宁宫犹陷在惊悸中,似乎再难恢复往日的宁静。 房门被推开,桃夭煞白着脸走了进来,林夫人跟在她身后,由一名婆子搀扶着,两眼发直面如死灰,看到风荷一动不动仰面躺在榻上,哭一声儿冲了过去。 杏花忙一把扶住了,哭着说道:“没事了,女史姐姐没事了。” 林夫人腿一软跌坐在榻上,桃夭扑过去一把攥住风荷的手,结结巴巴说道:“热的,是热的……” “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死。”众人一回头,羽雁站在门口,手里操着一把宝剑。 走近几步低头看着风荷,突然一个转身,剑尖从众人身上一一挑了过去,咬牙说道:“她要有个三长两短,让你们都陪葬。” “我们怎么了?”长生捂着胸前裂开的衣裳,气愤质问。 “你们没有侍奉好她。”羽雁硬声说道。 “是这乳酪害的。”福春捧了乳酪过来。 羽雁一把抢了过去:“我进宫找皇上去。” 圈套 傍晚的时候皇上回宫, 进了紫宸殿, 案头栀子花幽香扑鼻,走到御案旁看一眼高高摞起的奏章, 奏章旁边有一封书信, 拿起来看着信封上的字迹就是一愣。 自登基后,他每旬给才荣去信,他却只字不回,如今总算肯搭理他了。 拆开书信一瞧, 里面只有两句话,舍妹既已进宫为妃, 恳请陛下加以照拂。 搁下书信抿了唇,原来是为了才婳, 才婳肯主动上折请降为妃, 只怕也是因为才荣,他虽不在京城, 却能看透局势。 大力进来问道:“皇上今夜里可去玉粹宫?” “瞧瞧去,说几句话就走。”皇上大步向外。 “晚膳呢?皇上预备着在哪儿用?”大力跟在身后问道。 “去庆宁宫吧,打发人告诉曲女史,让她预备着。”皇上说着话扬唇轻笑。 进了玉粹宫, 才婳衣着整肃迎了出来,瞧见皇上三跪九叩,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皇上说声免礼, 才婳跪着低声说道:“妾本无颜见皇上, 却因情势所迫,不得不进宫,还请皇上原谅。” 皇上嗯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吧。” 才婳站起身恭敬说道:“皇上请。” “朕另有要事,既见着了,不必再进去。”皇上转身就走。 “二哥给皇上捎了麻姑酒来。”才婳在身后说道,“二哥说,以前常与皇上秉烛夜谈,喝的就是此酒,二哥让妾替他敬皇上三盏,庆贺皇上登基。” 皇上顿住脚步回转而来。 进了殿中,桌上早已备好几样小菜,都是他与才荣常吃的,又有一壶麻姑酒与一碟藕丝糖,皇上坐下来问道:“才荣可好?” 才婳斟着酒说道:“先是风荷的事,后是羽雁的事,二哥消沉了一阵,不过他到底心境开阔,慢慢也就想开了。” “那就好。”皇上接过斟好的酒抿了一口。 “二哥惦记皇上,只是不说,斐墨说下雪的时候坐在火炉旁,面前就摆着这几样小菜,一壶麻姑酒一叠藕丝糖,自斟自饮一宵不睡。”才婳自斟一盏酒,坐下来举起酒盏,“妾敬皇上。” 也不管皇上喝与不喝,仰脖子喝一盏下去:“有一回喝醉了,对着自己的影子喊皇上的名讳,说什么我知道你此去京中艰难,可谓四面楚歌,我只恨自己是个瘫子,不能跟过去助你一臂之力,又怕拖累你,只能留在建昌,等你的好消息。” 皇上没说话,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皇上也惦记二哥吧?”才婳又斟两盏,与他碰杯说道,“二哥如今挺好的,妾离开建昌的时候,他赶到城门外长亭中送别,劝妾上折为妃,二哥向来睿智,妾自然听二哥的,母亲不爱听,斥二哥不知长进只知胡说,满腹才华却宁愿憋屈在小小书院,如今妹妹有了出息,还来扯妹妹的后腿。二哥还没说话,他身后推着木轮椅的婢女听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护着二哥,她问母亲,才大人在建昌自然是说一不二,可进了京中,一脚踩下去,至少有一名四品官,敢问夫人,知府门第大得过相国府还是大得过大将军府?母亲被她气焰镇住,说那自然是那个都大不过,那婢女说,既然都大不过,才府千金进宫怎么能大过容妃与淑妃?母亲哑口无言。” 才婳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哥走的时候,妾打发竹心跟过去,听到二哥跟那婢女说,阿离,你怎么能顶撞我的母亲?阿离气愤说道,奴婢见不得公子受委屈,二哥说我没有受委屈,阿离就说,奴婢觉得委屈了,二哥又道,昨日那个学生不过顶撞我一句,你就上去打人,真是不应该,阿离就说,以后奴婢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这倒是奇了。”皇上挑眉道,“才荣竟然肯留一位女子在身边?” “妾也觉得奇怪。”才婳又起身斟酒,“特意让人打听了,说是荷花含苞的时候,二哥在莲湖旁闲坐,瞧见湖中有人浮浮沉沉,忙命斐墨将人救了上来,原来是位姑娘,也不知是被人陷害还是要寻短见,她醒来后不记得自己是谁,阿离这名字是二哥给起的,这阿离性情爽利爱憎分明,还会读书写字,尤其喜爱二哥的画作,总能说到二哥心里去,每日磨墨添香陪在二哥身旁,二哥怕是离不开她了。” 皇上尽饮一盏,看着才婳扬唇轻笑。 “皇上可放心了?”才婳柔声问道。 “放心。”皇上又饮一盏,起身道,“三盏饮过,朕该走了。” 才婳一把揪住他袖子,幽香扑面,丝丝缕缕缠绕而来。 他摇晃着向外,眼前有些发花,从头到脚无比燥热,眼前就是庆宁宫,他进了风荷屋中,风荷盈盈站起朝他笑着。 他一把抱住她,埋头在她发间:“知道朕为何在御榻旁放着栀子花吗?因为与你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朕闻着那香,可廖解相思。” 她不说话,伸手来解他的衣带。 “武大人说你要见朕,你说是为着岳儿启蒙的事,那是借口吧?你是想朕了吧?”他任由她脱下他的外袍。 他觉得口渴,说一声倒茶,她沉默不语,只是笑着依偎进他怀中。 “朕也想你,迫不及待要见你,这次在巩义行宫,朕收服了几位礼部与工部的老臣,朕的手下能臣渐多,你且等着朕在朝堂上拨云见日。”他轻笑说道。 她又来解他的里衣,他握住她手:“朕看着怡君梓宫下葬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当初成亲的时候,谁能想到年少夫妻会天人永隔,朕又常年在外奔忙,陪伴她的日子太少。朕猛然醒悟,朕既喜欢你,就不该纵着你,就算你使性子跟朕翻脸,也要让你陪伴在朕的身旁。朕今夜没有戴薄荷香,朕要定了你……” 她不知何时换了衣裳,只穿了轻薄的纱衣,满脸羞涩望着他,脑子里嗡得一声,身子燥热得起了火,火焰熊熊而来,他一把摁住她凶狠进攻,她在哭泣她在求饶,她不是风荷,风荷不会这般造作,她又是风荷,她身上有栀子花的香,风荷,他唤着她的名字。 才婳拥着被子缩在床榻一角,看着身旁昏睡的男人。 听雨轩一见,她对他一见钟情,执意要嫁,可他几句狠话,击碎了她的心,她不再奢求,可母亲暗中筹谋促成了亲事,初始她是忐忑的,可听到他将登基为帝,她鼓足了勇气,满心都是欢喜。 母亲请了一位曾在宫中做过司仪的姑姑,教导她将近一年,姑姑称赞她品貌上佳聪颖无双知书识礼,可堪为后。 当姑姑讲到夫妻之礼时,她在羞窘中憧憬着与他的初夜。 可这一夜真的到来时,却是如此不堪。 他失去了理智,毫无温存与怜惜,他甚至没有脱下中衣。 自己是建昌府最尊贵的姑娘,走到那儿都有人捧着,自小受尽了夸赞,今夜里却像是娼妓一般,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来勾引一个男人。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窗外天色渐白,他在睡梦中唤一声风荷。 昨夜里他就一直在唤她的名字,那个女人的名字。 想到那个女人,她咬了牙,无论如何,我得到了他,不是吗? 她抹一下眼泪,向他依偎过去。 他皱了眉头,睁开眼不置信看着她,推开她缓慢起身下床,弯腰捡起地上的外袍,随意披了疾步向外。 才婳喊一声皇上,跳下床追了过来。 手刚挨上他的外袍,他猛然回头,闪电般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他铁青着脸咬牙看着她,手下不停用力。 才婳呛咳着挣扎着,快要窒息的瞬间,他骤然松手。 她扑跌在地,捂着脖子哭了起来,哭着喊道:“是皇上酒后失了理智……” 他操起桌上的麻姑酒狠狠掼在地上,转身大步而出。 残酒四溢碎片飞溅,才婳趴在满地狼藉中嚎啕大哭。 看到皇上披着外袍走出玉粹宫,大力忙迎过去,觑一眼皇上脸色,朝身后两队小黄门摆摆手,示意他们别跟上来。 皇上进了御花园,沿着甬道走到通往庆宁宫的角门前,值守的小黄门远远瞧见,忙弯腰将门推开,皇上一只脚跨过门槛,顿一下又退了回来。 在角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身疾走,回到紫宸宫一头栽倒下去。 皇上病倒了,皇上高烧不退呓语不止,武大人趴在御榻旁仔细倾听,皇上说她不是你,又说朕负了你,你别进宫来了,又说你原谅朕,你到朕的身边来…… 那个也病了,躺在床上净饿,还得喝芦藜水催吐,瘦了一大圈,恹恹躺着昏睡不醒。 武大人两头跑两头着急。 三日后一大早,武大人来到紫宸殿,值守的内禁卫过来抱拳说道:“皇上昨夜里已经大好,这会儿早朝去了。” 武大人一听急了:“不可能啊,定是硬撑着去的,是不是那些个言官又上奏逼迫?” “谁敢逼迫朕?”身后有人沉声说道。 武大人一回头,皇上站在那儿,冷眼看着他。 跟进去把脉,确实不再发烧,脉相也正常,看向脸色,泛着些青白,陪笑说道:“皇上这脸色还不太好,还是再服用些汤药。” “不用。”皇上不耐烦摆手,“你退下吧。” “皇上,臣还有一事,曲女史病了……” “病了吃药。”皇上冷淡说道。 武大人还要说话,皇上拧眉斥道:“快滚。” 躬身告退走出,心里暗自琢磨,皇上发一场高烧,是不是给烧坏了?上回说曲女史病了,连忙关切得仔细询问,今日怎么跟不认识似的?提都不让提了? 奋起 武大人叹着气去了庆宁宫, 风荷依然在昏睡, 憋不住与桃夭羽雁发牢骚:“我跟皇上说曲女史病了,皇上说病了吃药, 把我给轰了出来, 怎么不像以前那样关心曲女史了?” 风荷在床上动了一下,桃夭忙轻拍着她后背,哄孩子一般小声说道:“没事没事,踏实睡吧。” 看风荷睡得踏实了, 扭头看向武大人,愤然说道:“这都躺了三日, 险些丢了性命,也没见皇上过来, 若是繁忙, 打发人过来问一声,也算是心里有她。我告诉你武大人, 风荷有的是人关心,不少皇上一个。” “皇上也病了,高烧不退,躺了三日, 昨夜里才好。”武大人忙说道 羽雁切了一声:“好好的,怎么发了高烧?还不是纵欲过度?” 武大人与桃夭惊讶看着她,羽雁冷哼道:“那夜里我拿着乳酪进宫求见, 皇上没在紫宸殿, 一打听, 说是在德妃的玉粹宫,我寻过去的时候,里面正颠鸾倒凤呢。那才婳又是哭泣又是求饶,你们想想,得有多火热。” 桃夭捂了耳朵,武大人指指她:“你一个姑娘家,说话也没个忌讳。” “我在乐坊什么没见过,有什么可忌讳的,人发起情来跟猪狗有什么两样?”羽雁气得口不择言,“皇上也是一样。” “快别说了。”武大人也捂了耳朵。 “跟皇上谈情说爱,可不是疯了吗?”羽雁拉下桃夭捂在耳朵上的手,“命都险些没了,想起来三日前她那副凄惨的模样,我恨不能把她带回建昌,扔到荣公子身边去。” “你少说两句。”桃夭指指风荷,“别扰着病人。” “我就是想把她吵醒,都好几天了,一直这样昏睡着,跟个傻子似的。”羽雁过来推风荷,“快些起来。” 风荷缓慢睁开眼,有气无力说道:“你吵死了。” “醒了醒了。”羽雁拍着手,“要不要吃东西?”又去扒武大人的手,“她能吃东西了吗?” “可觉得饿?”武大人忙把上风荷脉搏。 风荷点点头,武大人笑道:“觉得饿是好事,可以吃些清粥。” 桃夭扶她靠坐起来,让她青盐洗牙漱口,一勺一勺喂她吃粥。 风荷吃几口下去,有了些力气,问道:“我娘呢?” “昨夜里陪了你一夜,这会儿在长生姐姐屋里歇着呢。”桃夭忙道,“你这一病,伯母吓坏了,说是等你好起来,要带着你离开京城,到扬州投奔你舅父去。” 风荷笑笑:“我娘没事就好。” 安静吃小半碗进去,看向羽雁问她道:“查得如何了?” “什么也查不出来。”羽雁摇头,“说是前几日苏禄国遣使来京,进贡了几袋子长生果,乳酪院分得一袋子,打碎了磨成汁儿加在乳酪中,说宫里的人都爱吃,以前就这样做,没见有人吃坏过。还有那成太医,我找到他说曲女史活过来了,他摇头说不可能,我问他知不知道可以摁压章门穴催吐,他说那是旁门左道,向来为真正的医家所不耻,我也打听过了,他再过一年多就可休致,是以谨小慎微生怕出错,我一气之下,一根一根拔了他胡子,逼着他请辞,告老回乡去了。” “这个仇咱们先记下。”桃夭咬牙道,“你先好生静养,等你好起来,咱们再仔细查。” 风荷点头说好,却又忍不住问道:“再问一句,地牢里那位孕妇怎么样了?” “生了,在地牢里坐月子呢。”羽雁抢着说道。 “孩子是男是女?”风荷忙问。 “除了长生,没人知道,她把孩子藏起来了。”武大人说道,“下官问她,她也不肯说。” “还以为长生是个老实的,没看出来,贼心眼不少。”羽雁说道。 “是你嘱咐长生把孩子藏起来的吧?”桃夭问风荷。 风荷点点头,桃夭又道:“ 是地牢里那女子救了你一命。” 风荷不解看向武大人,武大人忙拱手道:“那日里下官没在城中,事发突然,若不是她,女史可真就……” “等我好起来,得过去谢谢她。”风荷忙说道。 桃夭不以为然,“你留下她让她安然生出孩子,她该谢你才是。” “你说的不对。”羽雁反驳道,“风荷救她一命,她救风荷一命,扯平了。” “她是两命,还是她欠着风荷的。”桃夭与她争辩。 “是女史身边的人合力救了女史,那女子只是最关键的一个。”武大人说道,“这些都是女史善待他人的福报。” 说到身边的人,门吱呀一声开了,杏花探头一瞧喊了起来:“女史姐姐真的醒了,我就说嘛,听到她在说话。” 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围在风荷床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风荷看着她们笑,笑着笑着湿了双眸。 过一会儿,林夫人牵着岳儿小手走了进来,岳儿喊一声娘,跑过来跳上床依偎进她怀中,林夫人扑过来一把抱住哭道:“可算是醒了。” 风荷一手搂着岳儿,一手抚着母亲肩背,想说什么,眼泪落了下来。 众人围着风荷说笑了一阵,武大人发话了:“她还病着,还得清清静静养着,你们太闹腾,先回去吧。” “都散了都散了,让她睡会儿。”桃夭冲众人摆手。 众人这才散了。 风荷唤一声羽雁:“我有话跟你说。” 羽雁止步回头,来到床边坐了,摸一下她脸叹口气:“小可怜儿,你说。” “皇上给你的差事,是什么?”风荷问道。 “我在可大内与庆宁宫自由出入,你就没想到?”羽雁拿出一块腰牌搁在她手心。 风荷一瞧,上面写着庆宁宫仪卫司副指挥使。 “皇上让我保护你和岳儿。”羽雁说道,“你这些日子不让我进寝门,我都快气死了。” “地牢里的人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风荷问她。 “自然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发现后告诉了桃夭。我可是皇上调/教出来的探子,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睛,王府后宅那些恶事,大半都是我查出来的。”羽雁得意说道。 “就知道不能让你进来。”风荷无奈看着她。 “你不让我进寝门也罢,你倒是护好自己,这下可好,皇上知道了,说不定得将我千刀万剐。”羽雁白她一眼,“到时候,你可得替我求个情。” “我一定替你求情。”风荷说道,“你帮我查一查才婳,她进宫后见了谁做了什么,如今又在做什么。” 羽雁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难得正经说道:“你喜欢皇上,却不肯进宫做他的妃嫔,一开始我想不透,后来明白你是置身事外只求自保,可你躲避来去,害你的手还是伸到了庆宁宫,且让你防不胜防,这次躲过去了,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那日瞧着你奄奄一息的,我也吓破了胆,要不,你跟林夫人去扬州吧,找个踏实的男人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还没缩头呢,你堂堂女侠,倒要做乌龟了。”风荷取笑她。 羽雁摇头:“我替你不值罢了。” “刚刚我半睡半醒的,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风荷看着她。 羽雁啊了一声:“你是被气醒的?” 风荷摇头。 “如今是才婳,以后还会有别人。”羽雁激愤起来,“你喜欢的男人跟别的女人一团火热,你受得了吗?” 风荷没说话,羽雁又道:“反正我受不了,你是没听见那动静那声音,真是气死我了,我想要冲进去,挥剑把皇上给阉了,被皇上身边那个大力瞧见了,跑过来一只手就把我举了起来,他说我要是闹事,就把我摔在地上摔成肉饼,一个太监那么大力气,我是又惊又怕。” 风荷嗤一声笑了。 “你不生气?你还笑得出来?”羽雁惊愕看着她,“你是不是病了一场,坏了脑子?” 说着话起身拔脚向外,“得让武大人来瞧瞧。” 风荷说声等等,笑看着她说道:“我好好的,你呀,记着我让你做的事。” “不管。”羽雁脖子一拧。 “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我们不反击,难道还要躲着吗?”风荷咬牙看着她。 羽雁震惊道:“这可不是你,你向来明哲保身。” “以前倒是我想错了,我不招惹别人,奈何别人要来惹我?”风荷哼了一声,“我这趟鬼门关可不能白走。” “好,我这就去查。”羽雁用力点头,“我早就看那个活死人墓不顺眼,我们一起搅她们个地覆天翻。” “交给你了,章女侠,章神探。”风荷看着她笑。 羽雁得意笑着走了。 三日后再过来,风荷已经大好,正靠坐着跟桃夭说笑。 “良霄近日跟禁军中几名将军常来常往,其中有一位分外英武,姓姚,二十五了,勋爵子弟,四品将军,我跟他提起你的时候,他竟然说见过,说是我们成亲那日,隔着垂花门远远瞧见,一直念念不忘呢,他是家中第三子,上有两位兄长,日后也没有一大家子的拖累,我觉得挺好,等你好起来就去见见。”桃夭苦口婆心。 “让她去见,还不如我去。”羽雁在身后说道。 桃夭回头一瞧:“我也提过你,那几位年青将军都说知道,章女侠的名头在京中如雷贯耳,就是无人敢娶。” 羽雁切了一声,坐下来对风荷说道:“我都查过了。” “那我瞧瞧岳儿去。”桃夭站了起来。 风荷一把摁住她肩头:“坐着一起听听。” “我蠢笨,容易误事,嘴也不牢,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桃夭笑着自嘲。 “我娘跟我说了,你的将军府里赏罚分明,打点得井井有条,下人们都不敢不忠心,你还敢说自己蠢笨?”风荷笑道。 “我是跟你学的。”桃夭笑着坐下了。 “你们两个就别互相吹捧了,真是烦。”羽雁不满抱怨,“听不听?不听我可走了。” “我们听章女侠说说。”风荷握一下桃夭的手,“谁是忠谁是奸,心里总要有数。” ※※※※※※※※※※※※※※※※※※※※ 女神节快乐~~ 连翘 “才婳进宫头一日就去了延福宫, 说了什么不知道, 只知道嘉肃皇后送她两盆栀子花,才婳回去后一日三次用栀子花瓣泡澡, 又喝一种栀子花做的茶。皇上还宫那日傍晚, 紫宸殿御案上有一封荣公子的书信,皇上看了后说去玉粹宫瞧瞧,说几句话就走,又命人到庆宁宫传话给你, 说是要过来用晚膳,长生说确实有人来过, 她也做了准备,只是皇上没来, 大力说皇上见到才婳后, 与她说几句话,寝殿的门都没进, 说是另有要事,才婳拦住了,说是荣公子给皇上捎了麻姑酒,要替荣公子敬皇上三盏, 皇上进去后,一直是才婳在说,皇上偶尔问一句, 不过听起来皇上挺高兴的, 皇上喝过三盏起身要走, 才婳扑了过去,一头扎在怀中就解皇上衣带,然后就翻云覆雨了。”羽雁一口气说完,停下来跟桃夭要茶喝。 “麻姑酒里下药了吧?”桃夭递了茶给她。 “这个我也猜到了,只是想不通那栀子花是什么名堂。”羽雁不解道。 风荷抬手抚一下鬓发,低下头去。 默然半晌问羽雁道:“可查了嘉肃皇后?” “自然查了,可那延福宫针插不进,防范得甚是严密。”羽雁说道,“根据我的经验,越是严密越有问题。” “那就旁敲侧击。”风荷咬牙道,“从宫中打发出去的中官宫女都住安乐堂,穆宗皇帝原来的妃嫔都在安国寺。” “知道了。”羽雁点头:“此事可要说于皇上?” 风荷摇头:“先不说。” 羽雁看着她:“你怎么打算的?” “好好养病啊,还能有什么打算?”风荷笑着闭了双眸。 “又卖关子。”羽雁哼了一声:“跟你们说说宫里的新鲜事,皇上这一宠幸才婳,后宫那一潭死水起了风浪,先是前日清晨的时候,才婳一出门,玉粹宫屋檐上掉下一大坨黑乎乎的烂肉,上面又是脓又是血,溅了才婳一脸,才婳吓得晕厥过去,玉粹宫乱成了一团,殿头仇福大着胆子一瞧,是一只死烂了的老鸹,身上插着十数枝箭,宫里会射箭的不用说,定是宝仪宫的容妃。才婳差人告到皇上那儿,皇上说不过是只死鸟,大惊小怪。” “就是我跟你提过那只大老鸹。”风荷比划着,“就在御花园里,这么大的个头。” 桃夭白着脸:“脓血溅一脸,可真够恶心的。” “毓庆宫那位淑妃也没闲着。”羽雁笑道,“昨日黄昏的时候,磨墨的小宫女打翻了砚台,墨汁儿溅在一幅画上,听说那幅画从进宫画到现在,叫什么宫妃图,是预备着敬献给皇上的,好脾气的淑妃大怒,命人杖责小宫女,打得皮开肉绽犹不肯罢休,崔尚宫闻讯过去拦住了,小宫女还是被打断了腿,此事也报到了皇上那儿,皇上说淑妃随意责打宫人,命她禁足自省。” 风荷听着咬了唇。 桃夭叹气说道,“良霄说前朝的事千头万绪,皇上常常夜半不睡,天不亮就起,殚精竭虑的,还要管后宫这些个破事,皇上不易,难怪性情大变。” “怎么性情大变了?”风荷忙问道。 羽雁笑了起来:“就是严厉了些,文丰挨了两次打,大力那么老实忠厚,也挨了几次骂,一日早朝的时候,有位御史上折,让皇上想着皇嗣多进后宫,被皇上一通怒斥,骂得那御史狗血淋头,皇上说前朝尚焦头烂额,西北大旱湖广水涝,乌孙国虎视眈眈,不见你们上奏,倒操心朕的后宫,你自己的内宅整日鸡飞狗跳,妻妾争风家宅不宁,先回去闭门思过,内宅清净了再来上朝。” 三人说一会儿话,风荷起身道:“我得去趟地牢,你们陪会儿岳儿去。” 羽雁拍一拍桃夭:“岳儿交给你了,我去趟安乐堂。” 桃夭说声去吧,叮嘱风荷道:“你小心些,让长生姐姐陪着你。” 风荷笑说放心吧。 进了地牢的时候,那女子正坐着晒太阳,瞧见她欣喜站了起来,郑重行个万福礼,微笑说道:“看来女史已经大好了。” “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救了我的命。”风荷含笑看着她。 “女史用不着谢我,我还欠着女史一条命呢。”女子期盼看着她,“敢问女史,我的孩子可好吗?我问过长生姐姐,她不理我,多问了两回,她索性不来了。” “孩子很好。”风荷点头说道,“虽瘦弱,胎里也不足,有武大人精心调理,又有长生姐姐细心喂养,一日比一日活泼好动了。” 她松一口气,迟疑着问道:“孩子是男是女?” “是个儿子。”风荷盯着她。 她身子一颤,脸色灰败下来,喃喃说道:“若是个女儿,就能给他留个骨血,怎么偏偏是儿子?天地不容的儿子……” 说着话眼泪滚落下来,悲啼说道:“奴婢尽力了,奴婢真的尽力了,奴婢这就见你去……” 说着话一头撞向墙面,风荷一把拽住了:“我骗你的,是个女儿。” “果真?”女子扭头不置信看着她。 “确实是个女儿,若我所说是假,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风荷缓声说道。 女子一声长嚎,转身趴下去给她磕头:“多谢女史,我替穆宗皇帝谢谢女史。” 风荷虽早已猜到,亲耳听到她如此说,心中犹是震惊不已。 “我叫做连翘,今年十七,原是尚食局的小宫女,宫中低品阶的女官病了,都是我来熬药,去年二月的时候,穆宗皇帝即位,有一日尤尚宫来了,她跟司药大人说,皇上身子不好常年服药,跟前需要个掌药侍奉,二位掌药姐姐连连后退,正好我在那儿,司药大人指了指我,问尤尚宫道,尚宫瞧瞧,她可行吗?尤尚宫看着我说,瞧着倒是老实,她平日里怎么样?司药大人就说,很乖很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杂活累活从不躲懒,也不会多嘴多舌,尤尚宫又问,她可懂药?司药大人摇头,她蠢笨,说是熬药,其实就是个倒药渣的,尤尚宫点点头,那就提拔她做掌药,于是,我就成了掌药,跟着尤尚宫去了福宁宫。” 连翘说着话凄苦一笑:“见了皇上我才知道,堂堂天子九五至尊,竟那样可怜,清瘦羸弱倒是其次,没有人真的关心他,朝臣们敷衍他,妃嫔们躲着他,皇后则是利用他,本来他身边还有个忠心的大力,也被人寻机打发到了冷宫,我问皇上,怎么不设法让大力回来,皇上摇头,他在冷宫还能留一条命,在朕身边只是死路一条,太医们守在偏殿里日夜轮值,每日里又是汤药又是针灸,可皇上的身子越来越衰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开头还能抬着上朝,后来都撑不到下朝了,只能让霍大将军与徐相主持国政,皇上整日躺在龙榻上昏睡,偶尔醒来的时候就望着窗外发呆,他说朕不想死,朕还有些事没有做完。” “我的父亲是位游方郎中,所学庞杂,我打小就跟着父亲进山采药,熟识药性,进宫后为免灾祸,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我看着皇上迅速衰弱,便起了疑心,我一样一样翻看皇上的药渣,有些煮烂难以辨认的,我就自己去尝,他们的手法极其隐蔽,可还是让我发现了其中端倪,我教着皇上摁压章门穴,皇上喝下药就背着人吐掉,皇上的身子渐渐好转了些,却不敢让人看出,依然装着羸弱的样子,他跟我说,身子虽然还不够强健,但是头脑清醒,可以筹划一些事了。” “其时昌献王进宫求见,他走后,皇上笑说道,如果他是先帝的儿子,一定江山稳固天下太平。” “昌献王荐了名医进宫,他为皇上把脉后,悄悄对我说,胎里本就气血不足,又加先帝过度溺爱保护,更加虚弱,如今毒已入肺腑,注定短寿,昌王爷说会按时按量进贡石耳,每日用上一些,不单可以延命,还可有皇嗣。可我知道,那些人不会让石耳出现在皇上的膳食里,我悄悄去求崔尚宫,其时嘉肃皇后生了大病,在宫中静养,各处管得松些,崔尚宫将昌献王派来的厨子安插进御厨房,又暗中联络了可靠的人,在皇上每日的滋补羹汤中加了石耳羹。” “皇上贴身的内侍换了两个,皇上说应该也是昌献王所为,有了他们的帮助,皇上的身子愈加强健,祁王被押解进京那日,皇上龙颜大悦,召我进去说话,他跟我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先帝后的事,庆宁宫的事,嘉肃皇后的事,他又问我许多,问我如何懂得医理,进宫后为何藏笨守拙,问我昌王派来的名医说了什么,问我怎么说动的崔尚宫,又问我,你为何要对朕好?是因为可怜朕吗?他那样笑着,他的眼眸那样明亮,他说朕喜欢你,想要了你,你可愿意?朕注定短寿,你若不愿,趁着朕还活着,放你出宫,你找人嫁了,可一生安稳。我没说话,我抱住他靠在他怀中点头……” “九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我悄悄告诉了皇上,皇上高兴得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皇上握着我的手说,你不能留在朕的身边了,有一日趁着冯保不在,皇上命我为他捶腿,捶了没几下,皇上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将我推到在地,大声喊着来人,那两位内侍闻声而进,皇上指着我说道,这个贱婢捶个腿都不会,将朕捶得生疼,拉下去乱棍打死,那两位内侍架了我出去,悄悄将我送进了冷宫,在冷宫里,是大力一直照顾着我。” “我以穆宗皇帝和孩子起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进冷宫不到一月,我听到了皇上驾崩的消息。” 连翘落下泪来,“我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身子已有好转,怎么会骤然驾崩?”她悲愤喊道,“穆宗皇帝是被人害死的。” 说着话趴在地上磕头道:“女史是皇上在意的人,求女史在皇上面前为我说句话,我要见一见皇上,求皇上为穆宗皇帝报仇。” “你怎么知道我是皇上在意的人?”风荷冷眼看着她。 连翘趴在地上默然不语。 “你在冷宫的时候,是大力照顾你,崔尚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你才能活下来,又因为精通医理,肚子里的孩子才能保住。”风荷笑笑,“那日是大力透了话给崔尚宫,崔尚宫安排人将你搁在角门处,你有意将浑身浇得湿透,看上去便分外可怜,见到你的人便不会狠心不管你,我说的可对?” “女史明察秋毫,说的都对。”连翘说道,“大力与崔尚宫心存良善,在宫中分外难得,女史进宫后,他们可帮衬着女史,求女史不要责难他们。” 风荷伸手扶她起来:“你是为穆宗皇帝留下血脉的人,地位尊崇,不该跪我。” “我卑微惯了。”连翘低着头。 “我进宫后,你可愿意在我身边助我?”风荷问道。 “我愿意,我愿意在女史身边供女史差遣。”连翘看着她,“宫里有些人认得我,我可以毁容破相,我也不求见着孩子,只求她安好。” “何必毁容破相?青纱遮面足矣。”风荷笑着执住她手:“关于嘉肃皇后,你都知道些什么?” 礼物 武大人进来诊脉的时候, 风荷正靠坐在床上出神。 瞧见武大人, 忙请他坐了,伸出手搁在小迎枕上, 武大人凝神把着脉, 她自顾怔怔发呆,突出声问道:“皇上可好吗?” “不怎么好。”武大人摇摇头,慢悠悠开口道,“脸上没有血色, 泛着青白,看人的时候眼神很凶, 藏着刀子似的,唇总是抿着, 好像在跟谁发狠, 话说得越来越少,对身边的人越来越严苛, 怎么说呢?在王府里的时候,袭爵头几年就那样。” “武大人见着皇上后,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我身子已大好了。”风荷说着话咬了唇。 “皇上不许提你。”武大人叹口气, “那日刚说个曲字,皇上就说闭嘴,然后让我滚。” “那你就说, 岳儿想皇上了。”风荷沉吟着。 “我也想到了, 那日本想绕着弯提一提, 刚说句岳儿想皇上了,皇上就说,朕得了空自会召见,用不着你多嘴,然后又让我滚。”武大人哭丧着脸,“大力也是因为提起庆宁宫,就挨了一顿骂。” “庆宁宫都不许提了?”风荷有些气恼,“正好,我也不想提他,咱们说些别的。” “别的也没心情说,本来还指着良霄能说句话,可试探来去,良霄压根不知道女史中毒的事,想来是桃夭没告诉他,桃夭呢,自然是得了女史的授意,下官想不明白,这是为何?”武大人疑惑看着风荷。 “能是为何?免得良霄碰壁挨罚。”风荷敷衍着心想,是不是告诉他,得等我弄明白一些事再说。” “大力说了,皇上与女史这一闹别扭,日子分外难过,大气都不敢出,大力还说,皇上只有见着女史和岳儿的时候,脸上才有些笑容,托我求女史得空去哄一哄皇上。”武大人陪着笑脸劝道,“女史哄皇上高兴了,下官日子也好过些。” “他做错了事,我哄他高兴,凭什么?”风荷愤愤说道。 “做错的一方怕见人,皇上不敢见女史,自然是皇上做错了,连提都不让提,那是因为皇上觉得自己错得离谱。”武大人忙说道。 风荷哼了一声:“这话,武大人跟他说去。” “下官不敢啊。”武大人叹口气,“要不,捎个物件传情达意?皇上瞧见了就高兴了。” “没什么物件。”风荷扭着手,“皇上就给过我一包藕丝糖。” “这可太小器了些。”武大人附和道。 “可不,就是我傻,一包糖就哄得我心里甜丝丝的。”风荷在嘴上拍了一下,“就没吃过颗糖吗?” “女史送过皇上什么?”武大人笑问。 “什么都没送过,为何要送他?”风荷瞪着武大人,好像他是皇上似的,很想揪着他领子问一问,你既与才婳同床共枕,想必是丢了香囊脱了寝衣。 那铁如意……当初也不该送他。 “一个姑娘家,别咬牙切齿的,不好看。”武大人两手挡在眼前。 风荷哼了一声。 有人在轻轻叩门,风荷说声进来,一位瘦小的女子推门走进,戴着僧帽穿着缁衣青纱遮面,对风荷蹲身施礼道:“女史让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 风荷眼眸一亮:“辛苦你了。” 女子恭谨说道:“女史的吩咐,小尼不敢推辞。” 武大人打量着她:“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风荷带着些得意微笑说道:“她叫做丹草,是一位比丘尼,是我请来教授佛法的女先生。” “都要修习佛法了?”武大人急道,“年纪轻轻的,可不能清心寡欲。” 风荷对丹草摆摆手,丹草告退走出。 “我也得走了。”武大人站起身,匆忙收拾着药箱,“我得进宫见皇上去,不让提庆宁宫不让提曲女史,我偏要提,大不了骂一顿或者打几下板子,还能砍了我的头不成?” “武大人稍安勿躁。”风荷指指座椅,“坐下说话。” “不行,我得进宫去。”武大人擦擦额头的汗。 “武大人不是说,让我捎物件给皇上吗?”风荷笑看着他。 武大人一屁股坐下伸出手:“拿来。” “别急,我先问武大人一句话。”风荷问道,“你与大力可混得熟了?” “还行。”武大人说道,“大力是阉人,身体上有些难言之隐,我给他开了几剂汤药,他服下后说好了,对我感激涕零,我就效仿着女史,说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回头得想着还。” 风荷就笑,笑着压低了声音:“那个物件就是……” 说完低下头涨红了脸:“武大人可敢做吗?” 武大人听得瞠目结舌,继而又喜出望外,连声道:“敢做敢做,有什么不敢的,这个忙我帮定了,皇上那夜宿在玉粹宫,我骂大力怎么不拦着,大力说皇上宠幸宫妃天经地义,我怎么敢拦着?我说你在皇上身边侍奉,得明白皇上的心思才行,我那么一点拨,他还是似懂非懂,他这些年见过的达官显贵多了,没见过皇上这样痴性情的,不过他说若有机会,定将功折罪。” 六月里正是最热的时候,入夜后总算起了凉风,大力躬身走进,压低声音说道:“皇上看了一日的奏折,这会儿殿外丹樨上凉快,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 皇上嗯了一声,推开奏折站了起来,大步走向殿外,沿着丹樨缓慢踱步,踱步至汉白玉雕栏旁凝目远眺,大力指指东南角:“那里灯火最为璀璨,瞧着喜兴。” “那是庆宁宫。”皇上沉声说道。 “喜兴和乐,更显得宫里冷清。”大力说道。 皇上嗯一声,捏紧了拳头,又看一会儿,抬脚疾步下了丹陛阶,绕后门进了御花园,沿着甬道向前,到了角门处抬头望过去,只看到高耸的宫墙。 站一会儿转身回走,原路返回上丹陛阶过丹樨进了殿中,大力忙问:“皇上可要沐浴更衣?” 皇上点点头。 洗浴过换了寝衣,吴江白稠所做,衣襟上用金线绣了云纹,衣角绣着金色团龙,白日洗夜里换,已经有些旧了。 大力在旁暗自叹息,新的摞成一堆,在库房里闲置,每日穿同一件寝衣,还旧成这样,皇上有些怪癖。 进了寝室,拿出枕下的香囊系在腰间。 又从床头暗格中拿出铁如意把玩着,唇边溢出一声轻叹。 睹物思人枯坐一会儿,拿一本书在灯下翻看,外面风势渐大,大力忍不住提醒道:“交子时了,皇上就寝吧。” 没人搭理他,灯却拔得更亮了。 大力向外瞧了一眼,天边乌云滚滚而来,廊下一个小黄门冲他比着手势,意思是要下大雨。 无奈走到熏炉前,熏炉里点的也是薄荷,熏得他白日精神百倍,夜里失眠多梦。 悄悄揭开炉盖,换了些安神的果木香进去,小心翼翼听着里面的动静。 灯光渐暗,想来是睡着了。 轻手轻脚走到纱隔边往里一瞧,果然靠坐着睡了过去。 这才到门口向外招手。 睡梦中有栀子花香来袭,清幽淡雅直入肺腑,他皱了眉头,朕已经明令禁止宫中养栀子花,也不许再有栀子花香,是谁这样大胆? 想要起身训斥,奈何身子发沉,刚要翻身,一个细嫩香软的身子滑进怀中,搂着他脖子轻唤一声皇上。 “大胆。”他一声怒斥醒转过来。 一把推开来人跳下床去,怒声斥道:“朕那日瞧着才荣脸面才没有掐死你,你竟然还敢来送死?” “那皇上今日掐死奴婢好了。”床上的人说道。 这声音俏皮轻快,只有她会跟他如此说话,既不会装腔作势也不会矫揉造作,他愣住了。 她哼了一声,伸手握住他手往回一拉,拉到近前环住他腰:“这寝衣有些旧了,回头给你做件新的,免得磨疼了后背。” 他依然僵着身子不动,呓语一般说道:“原来是在做梦。” “皇上常梦见奴婢吗?”她靠着他问道。 “每夜都梦见,梦见你一声不响离朕而去,朕骑着马去追,怎么也追不上……”他叹一口气。 “看来皇上是想奴婢了。”她跪坐而起,亲亲他的唇,“奴婢也想皇上,武大人让奴婢给皇上送个物件传情达意,奴婢身无长物,只好将自己送了过来。” 他摇摇头:“这不可能,以她的倔强脾气,绝情起来不管不顾,朕也只能在梦里想想。” “你这个笨蛋。”她嚷了起来,搂在腰间的手狠狠掐了下去,“分不清人,分不清花香,如今越发糊涂,连梦着醒着都分不清了。” 他疼得嘶了一声,又是一声,刚要说话,她一把扯下他腰间系着的香囊,狠狠摁在他鼻子上。 窗外起一阵疾风,树影摇曳中,一道闪电劈了进来,将寝室中照得通明,他看着她,猛然扑了过来,将她压倒在榻上。 又是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瓦,他将她紧紧箍在怀中,脸埋在她的发间低声说道:“朕又一次被女人暗算,朕恨死了自己……” “说明皇上招人喜欢啊。”她扶着他头发取笑他。 “闭嘴。”他咬牙说道,“朕稀罕旁人喜欢吗?朕只要你喜欢。” “皇上又不是童男初夜,何必恨天恨地?”她继续无情嘲笑。 “朕觉得辜负了你。”他的脸在她发间蹭动着,“朕禁欲多年,后来遇见你,喜欢你,可朕一直忍着不去碰你,朕要给你留着,留到你心甘情愿的时候。” “奴婢都知道了。”她抚着他后背,“皇上怎么没戴香?” “只有那日没戴,想着过去找你。”他说道。 “找奴婢做什么?”她轻声问道。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的脸埋进她怀中,“朕看着怡君的梓宫下葬的时候,突觉时光短暂,朕不想再纵着你了,朕想让你来到朕的身旁。” “奴婢这些日子病了一场,病中也想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躲是躲不开的。”她亲亲他的鬓发,“奴婢想要进宫来陪着皇上。” 他的身子一僵:“你确定?” “桃夭跟奴婢说,她生性愚笨,可自从与良霄成亲后,用尽所有心里来打理良府后宅,她说并不是怕京中贵妇诰命轻视她,而是为了让良霄能专心堂前,不让他因后宅分心。”她的手抚上他的后背,抚摩着那些凹凸不平长长短短的疤痕。 他轻喘着:“朕不想说话了,想做些别的。” 她拍他一下:“羽雁跟奴婢说,男人再厉害,都搞不明白后宅中那些女人的小心思,那些女人若心存良善一心为着男人,则太平无事,若是心有怨忧不甘,德行又坏,男人稍不注意就会中招。” “你倒有两个好朋友。”他哼了一声,“不像朕,孤家寡人,无人搭理。” 她抱他紧了些:“奴婢思来想去,不该让皇上在后宫被这些女人纠缠,日后皇上专心治理朝堂,奴婢替皇上看管着后宫,只是……” 他霍然抬头,唇撞上她的唇,含住了用力吸吮,舌顶开她的齿缝,伸进去横扫千军。 窗外雨点密集雷声激荡,似战场上的鼓声,让人热血沸腾,催人奋勇前进...... ※※※※※※※※※※※※※※※※※※※※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实话 他发了狂, 若脱缰的野马, 在黑暗中疯了似的,没头没脑不管不顾, 恣意亲吻着她, 她轻颤着承受,迷离中不知何时被他褪尽了衣衫。 裸逞相见的刹那,他骤然停了下来,若在悬崖边勒住了马缰, 急喘着在她耳边说道:“可能会疼。” 她轻嗯一声,两手绕上他的手, 与他十指交缠。 他的手摁着她的手,掌心对着她的掌心, 纵身一跃, 她紧闭了眼一声嘶叫。 他温柔得抱着她,怜惜得亲吻她, 低声哄她:“是朕不好,是朕的错……” 窗外已是和风细雨,他轻而体贴缓慢前行,直至云收雨歇时, 哑声问她:“可还疼吗?” 她摇头说声不疼,两手圈住他腰,轻声在他耳边说道:“奴婢有好些话, 想跟皇上说。” “尽管说。”他抱着她在床上打个滚, 让她趴伏在他怀中。 她脸埋在他胸口轻笑道:“这样不行, 脑子里一阵一阵犯糊涂。” “为何?”他哑声问道 她咬唇不答,坐起身擦亮火烛,拿过他的寝衣穿在身上,刚要为他盖上薄被,两眼发了直,借着灯光定定看着他,喉咙里咕咚咽一口口水,捂了唇笑道:“原来男人脱光了这样好看。” 他从懒散游离中惊醒,一把抢过被子裹在身上,伸手就来扒她的寝衣:“你看了朕,朕也要看看你。” 她一头扎在他怀中:“仔细闻闻,是栀子花的香气吗?” “是,一模一样。”皇上嗅着轻笑道。 “那里一样了,栀子花更浓郁些。”她噘着嘴,“皇上可真笨。” “这栀子花香也是因为你才认得的,原来哪里知道什么花香。”皇上看着她笑。 她抬头看着他,咬一下唇问道:“听说皇上在玉粹宫的时候,被才婳哄得挺高兴,她跟皇上说什么了?” “自然是才荣的事。”他亲亲她头发:“她说才荣身旁多了一位叫做阿离的婢女侍奉,那阿离性情爽利爱憎分明,还会读书写字,尤其喜爱才荣的画作,总能说到他心里去,每日磨墨添香陪在才荣身旁。听到才荣不再孤寂,朕是为才荣高兴。” 风荷展颜笑了起来:“荣公子给皇上的信中说了什么?” “只有两句话。”皇上叹一口气,“他还是不肯理朕。” “皇上好歹还有两句话,我连一个字都没有。”风荷哼了一声。 “不许你想着他。”皇上的手箍在她腰间,“建昌人说的瘫子,果真是不能人道之意?” “是啊,皇上不知道?”风荷奇怪道。 “不知道,只是觉得不是好话,听到有人那样说才荣,朕总要替他出头。”皇上皱着眉头,“才荣身旁有了可心的女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像咱们这样?” 风荷拍他一下:“这时候,皇上怎么说这样的话?” “羽雁说才荣亲口承认,朕有些担忧。” “荣公子是为了让羽雁死心,其实,他可以的。” “你怎么知道?” 风荷脑子里嗡得一声,惊觉说错了话,忙说道:“奴婢,奴婢是猜的,荣公子是神仙之姿,自然是……” “你怎么知道?”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紧,他的声音里添了怒气。 风荷心思急转,皇上两手锁住她腰,目光沉沉笼罩着她,咬牙道:“说实话。” “实话就实话。”风荷闭了眼眸哼了一声,“实话换实话。” “好。”他牙咬得更紧。 “嘉肃皇后口口声声避嫌,怎么还住在宫中?” “她是穆宗皇帝的遗孀,朕是从穆宗皇帝那儿继承来的皇位,自然要尊她为皇嫂,奉养在宫中。” 风荷心下一松,还以为他舍不得让她离开皇宫呢。 眼眸一转又问道:“那她就一辈子住在宫里了?” “除非她自请离开。” “皇上觉得她美吗?” “很美。” “那,皇上喜欢她吗?”风荷问得小心翼翼。 “不喜欢。”他亲亲她的眼,“朕只喜欢你。” “那,皇上喜欢过她吗?”风荷依然不放心。 “没有喜欢过。” “她那么美,皇上为何不喜欢她?” “美就得喜欢吗?你瞧见美男子,难不成就扑上去?” “对啊。”风荷脱口说道。 皇上没说话,深吸一口气,风荷睁开眼,看看他板着的脸,忙翻个身背对着他,靠在他怀中轻声说道:“奴婢听说,皇上与嘉肃皇后青梅竹马,曾经谈婚论嫁。” “确实曾经谈婚论嫁,但不是青梅竹马。” “此话何意?” “陈年往事,不提了吧?” “非提不可。” “朕堂堂皇帝,背地里说女子的坏话,不好。” “奴婢与皇上闺帷中的私房话,只有你我知道。” 他默然不语,她举起他手轻咬他的手背:“实话换实话。” “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年夏日太妃差人传话,让我回王府一趟,回去后才知是绮萝来了,接风宴后太妃单独留下我,说是双方父母有意为我们订亲,我那会儿对男女之事懵懂,更喜爱爬树骑马钓鱼,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走遍天下,就跟太妃说不急,太妃说你不急我急,绮萝在京中追求者众,若不是亲上加亲,哪能轮得到你?我一听亲上加亲几个字,害怕了,就跟太妃说,肃宗皇帝兄弟四个,其余三个都子孙满堂,就他只得皇上一子,皇上又是只得太子一个,且身子病弱,我琢磨来去,觉得是因为肃宗皇帝娶了姑舅表妹为后,太妃斥一声胡说,我就说为何同姓不婚,亲兄妹的孩子就可以成亲?方圆数百里,姑舅表妹成亲的,生下来的孩子疯傻者居多,太妃没说话。” “那会儿皇上已经怀疑太妃不是生母了,对吗?”风荷抚着他搂在腰间的手。 “是,我那样说,也为逼出太妃的真话,可太妃不动声色,太妃说道,你和才荣打得一团火热,难不成?我就问难不成什么,太妃摇摇头,又问道,除去相貌,你觉得绮罗性情如何,我就说,性情有些傲气,老说建昌是乡下,建昌人是乡巴佬,还有些造作,说话拿腔拿调,太妃就说这是姑娘家的小性,你若喜欢她,就会觉得有趣。那次太妃不许我当日返回书院,命我在家中住上几日,次日一大早,绮萝牵着一匹马来找我,说是要与我赛马,那马十分神峻,乃是罕见的神驹,我跑过去从头到脚打量,问绮萝能不能让我骑一下,绮萝笑说自然是能,午膳的时候太妃问我,绮萝穿骑马装好看吗?我说没看见,她的马挺好看的。绮萝突然翻脸,起身就走。” 风荷忍不住嗤一声笑了:“皇上可真迟钝。” “第二日她又不生气了,笑着来找我,说是到河边钓鱼去,我钓鱼她在旁边看,她总说话,我说会吵着鱼儿,她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就开始打盹,傍晚的时候又说要爬老君山,不到半山腰就喊腿疼,在亭子里坐了足有一个时辰,不上也不下,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我说赶快回去吧。她揉着脚踝说脚疼,要不表哥背我吧。” “我说男女授受不亲,她就说反正要订亲了,又不是外人,我说我没答应订亲,她就哭了起来,哭着说我喜欢表哥,我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怎么撒谎?她说我没有说谎,我说真正喜爱骑马的人,不会轻易将自己的马借给旁人,喜爱钓鱼的人不会在钓鱼的时候睡着,喜爱爬山的人不会喊累,你分明是谎话连篇,她气得站起来就往山下跑,我冲着她背影喊道,原来你说脚疼,也是撒谎。” “她说喜爱骑马啊钓鱼啊爬山啊,都是为了投皇上所好,她假装脚疼,是想让皇上背着她。”风荷笑道,“她如此煞费苦心,分明是喜欢皇上的。” “那两日我观察出她一个毛病,一说谎就忍不住转动指环,我才识破的。”皇上说道。 “那日她来紫宸殿说的话,也是在撒谎了?” “如今不似小时候那般不知掩饰,无法判断真假,索性听完作罢。” “下山后呢?” “次日京中突然来人,她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我回了书院,中秋回府的时候,太妃说她与太子就要成亲了,我说太子病弱,绮萝可是自愿的?太妃说好几个高门贵女争着要做太子妃,舅父家是门第最低的,可最终是绮萝拔得了头筹,我心想,估计是太子没有识破她的谎话,被她给诓骗了。” 皇上说着话手下用力,抱着她在怀中翻个身,看着她说道:“她的事说完了,该你了。” “奴婢还没问完呢。”风荷忙道,“奴婢听说,嘉肃皇后小时候常去建昌。” “没错,十一二岁时起,每年夏日都来小住,朕那会儿在书院,她来了,就回去见一面,如此而已。”皇上皱眉看着她,“谁跟你造的谣?是不是郑司官那个书虫?他是不是在王城呆得太舒服了?” 风荷忙道:“皇上赴京为仁宗皇帝奔丧,奴婢担心皇上安危,问及郑司官朝堂局势,他顺便提起来的,外人不知道内幕,也不算是造谣。” “那会儿就牵挂朕了?”他的眼眸里含了笑意。 “是啊,不知不觉就牵挂了,也不知道何时开始,怎么开始的?”风荷脉脉看着他。 他亲亲她眼,埋头在她的发中满足轻叹,风荷趁势往他怀中一钻,抚着他胸口问道:“刚刚皇上说会疼,皇上知道会疼也不奇怪,只是皇上的脾气,能强忍着收敛,奴婢倒是奇怪。” “那是另外的问题。”皇上躲避着她胡乱游走的双手,“你说,你怎么知道才荣能行?” “皇上。”她指了指窗外,“奴婢是换了小黄门的衣裳溜进来的,奴婢该走了,不能让旁人发现。” 他扭脸看一眼外面:“这么快?” “是啊。”她叹息着欲要披衣下床,被他一把扯住,她挣扎着,“改日再来陪皇上说话。” “这回儿不想说话了。”他将她拉回怀中,抱住她一个翻滚,将她裹在身下,哑声说道:“时间紧迫,咱们速战速决。” …… ※※※※※※※※※※※※※※※※※※※※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哎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拌嘴 持久战的时候只疼一下, 速战速决却让她浑身酸疼, 回到庆宁宫借口身子不爽利,躺在床上躲懒, 刚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瞧见屋中有些昏暗, 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闭了眼歪着头自言自语:“才刚睡着,不可能就傍晚了,是不是阴天了?又要下雨?” 嘟囔着翻个身趴在床上, 拍打着双腿,嘴里小猪一般哼哼唧唧, 哼唧一会儿笑道:“下雨天睡觉就是舒服,我再睡会儿。” 突然听到一声轻笑, 有人说道:“天都黑了, 还睡?” “皇上?”她爬起来看过去,他翘着腿坐在窗下。 “皇上何时来的?”她忙问道。 “有一会儿了。”他看着她。 “那, 刚刚奴婢闹的那些动静,皇上都听到了?”她红着脸低了头 “听到了。”他笑了起来。 “其实,奴婢不常那样,睡得舒服了才会。”风荷两手扭在一起。 他起身走了过来, 在她床沿坐下握住她手:“再扭断了,睡舒服了是好事啊。” 她身子往前一倒,额头抵上他肩懊恼说道:“真是丢人。” “许多人都这样。”他抚着她头发。 “真的?”她仰起脸眼巴巴看着他, “不是只有奴婢有这毛病?” “不是。”他亲亲她的眼, “估计岳儿也这样, 许多孩子都……” “皇上……”她羞恼得捶打着他。 “不就是哼哼两声吗?朕昨夜里听了一夜……”他任由她捶打。 她恼得一扭脸:“不理你了。” “好了。”他揽她在怀中,“咱们还有许多话要说。” 还要接着说话?说实话?风荷心中警惕顿起,该怎么说才好? 皇上看着她郑重说道:“朕想过了,就封你为妃吧。” 风荷张圆了嘴。 “朕知道委屈了你,不过眼下局势如此……”皇上抿了唇。 风荷回过神,伸手捂上他嘴,疑惑问道:“皇上的后宫里四妃齐备,怎么再塞一个进去?” 他咬一下她手心,她放开手,扑闪着眼看着他,皇上缓声说道: “贤妃远在洛阳,晋封她为贵妃,她腾出的妃位给你,朕再辛勤耕耘些,待你有了身孕,晋你为贵妃,让她做皇贵妃,你生下孩子后做皇贵妃,让她落发出家。” “皇上都替奴婢盘算到皇贵妃了。”风荷靠在他怀中,仰脸儿看着他笑眯眯说道:“那,皇上索性让奴婢做皇后不就行了?” “后位得徐徐图之,与朕在前朝一样,不能心急。”他握着她手。 他竟然这样想过?想过让我为后?风荷心头一颤,也不再与他打趣,环住他腰说道:“奴婢没想着为妃为嫔,奴婢进宫接着做女官可好?” 皇上身子一僵,声音里添了怒气:“时至今日,你还要躲着朕?” “依奴婢的身份,进宫后应该是才人的位分,对吧?”风荷扯扯她袖子。 “妃位都觉得委屈了你,怎么能让你为才人?”他揉着她头发。 “皇上想想啊,若是按规矩来,让奴婢做才人,前朝无人会说什么,可在后宫中奴婢的品阶最低,就得被人踩在脚底下欺负,可若是照着皇上的意思,奴婢进宫为妃,后宫各位眼红妒忌不说,奴婢是小吏之女的出身,父母亲又和离,前朝言官也会不依不饶。” “区区几位言官,又能将朕如何?他们愿意铁头撞柱以死明志,成全他们就是。”皇上咬牙道。 风荷忙拍着他后背安抚:“皇上别急,皇上耐心些,听奴婢慢慢说。才婳在建昌可是最尊贵的姑娘,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进宫后上赶着巴结嘉肃皇后,又费尽心机得了皇上眷顾,可见她自己心里多没有底气,她尚如此,奴婢这样的出身,进宫后处境不尴不尬,倒不如继续做女官。” 皇上冷哼一声。 “奴婢小时候崇拜母亲,进了王府崇拜方姑姑,如今崇拜崔尚宫,奴婢想要像她一样,皇上再给奴婢升升品阶,让奴婢做一名威风的女官,奴婢就满意了。”她笑了起来,“俸禄又高一截,再多几个人侍奉,又能远离妃嫔纷争,想想就心花怒放。” “你昨夜里去紫宸宫之前,就想好了是不是?”皇上气道。 “是,奴婢不愿做妃嫔,可是又想陪伴在皇上身旁,就想出了这样两全其美的法子。”她看着他。 “那朕与你岂不成了苟且?”他扭脸不看她。 “皇上要是觉得苟且,以后不苟且就是。”她噘嘴道。 “你敢。”他咬着牙。 她揪着他袖子,凑过去亲亲他唇,“奴婢想好了,秋天的时候让岳儿提前开蒙,奴婢跟着进宫,岳儿如今大了,不用奴婢日日陪伴身旁,奴婢已物色好一个人,最是踏实稳当,遇事也果断,就提拔她顶替我的位置,奴婢呢两头顾着。” “另一头是朕吗?”他问道。 “奴婢想去尚食局做司膳。”她扑闪着眼,“求皇上成全。” 他霍然起身:“朕的女人进宫,用不着遮遮掩掩。” 她忙扑过去从身后抱住了:“皇上不是说不能心急,徐徐图之吗?” 皇上决然说道,“你与朕一起住紫宸宫,内外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朕倒要看看谁敢造次,德妃对朕用香,朕已命她幽闭宫中,不许出玉粹宫半步,容妃与淑妃,她们胆敢轻举妄动,朕正好借机发落。” “皇上的意思,是让我做皇上的笼中鸟,又做容妃与淑妃的箭靶吗?”风荷有些气,“昨夜里不是都说明白了吗?皇上专心前朝,奴婢替皇上看管后宫。” “不是你那样的看管。”皇上冷声道,“看来你依然不信朕。” “不是信与不信,是形势逼人。”风荷声音大了起来,“在奴婢心中,皇上最是冷静,最知道审时度势……” “朕对你无法冷静。”他扒开她手,“你且等着接旨吧。” 风荷气得捶着床:“你敢下旨,我就离开你。” “你插翅难逃。” “就算逼着我进宫,再不让你碰我。” “由不得你了。” 他推门而出,风荷趴在榻上捶着床,气一会儿猛然惊醒,怎么跟皇上闹上了?这一闹失了章程,还没让皇上见连翘呢。 连忙挽了头发披衣下床,疾步追了出去。 跨出房门愣住了,他没有走,他站在廊下,定定看着她。 岳儿正趴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风荷心中一凛,小家伙跟他说什么了? 唤一声岳儿,柔声问道:“岳儿怎么了?怎么哭了?” “怎么哭了?”他沉声说道,“他惦记你,过来看你,正好碰见朕,跟朕说起那日的事,说你险些没命,他提起来依然后怕。” 说着话放下岳儿唤一声来人,安秋忙进来牵起岳儿小手退出院门外。 他疾风一样眨眼到了她面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进屋轻轻放她在床上,蹲下身看着她,看着看着埋头在她怀中,声音嘶哑问道:“你,你怎么能不让朕知道?” “这不好好的吗?就是虚惊一场。”她抚着他头发。 “若是岳儿不说,你打算永远不让朕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发闷。 “算不上什么大事,谁能想到乳酪院在乳酪中加了长生果进去,羽雁查过了,不是有人陷害,只是凑巧。这天底下,不能吃长生果的,估计也就奴婢一个,对了,还有薛侍郎的儿媳,皇上可记得此事?”风荷娓娓说着话,试图安抚。 他沉默着,脸紧紧贴在她怀中。 “武大人想告诉皇上,可皇上不许提起奴婢……”她继续安抚。 “他向来唠叨,朕那些日子心烦,不想与他多说。羽雁呢?护卫你是她职责所在,你经历凶险,她竟敢隐瞒不报。良霄又如何?他一开口必是要务,朕从来不会打断。” 他说着话一声叹息,摇头又道:“不是你们的错,是朕的错,朕不该闹脾气,朕应该厚着脸皮过来看看你。” 他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满是自责。 风荷咬了唇。 “事分大小,你怎可一味独自承担?”他闭了双眸,“你可知道,听岳儿说起的时候,朕的腿都软了……” “皇上,奴婢错了。”风荷握住他发颤的手,“皇上早就说过,奴婢就是个自作聪明的鲁莽女人。” “你还是个狠心的女人。”他低下头,张口咬在她胸前,用力噬咬。 风荷一声嘶叫,他轻了些,含混说道:“这是对你的惩罚。” “还不如用刑呢。”风荷轻喘着。 “大病初愈,好在昨夜里朕没怎么折腾你。” 风荷想起昨夜里的实话还没说完,张了张口忙忍住了,不能再说实话了,再说就轮到我自己了。 拍拍他后背轻声说道:“奴婢想让皇上见一个人。” “谁也不见。” 风荷想着他说的圣旨,得尽快让他见到连翘才行,闭了眼啊的一声轻叫,声气虚弱说道:“皇上,其实奴婢,奴婢连这样的折腾都受不住。” 他抬头看着她,风荷卷起袖子伸在他面前:“皇上不信?看看这淤青,浑身上下都这样,洗浴的时候还疼呢。” 他伸手挑开她衣襟,轻声说道:“让朕仔细瞧瞧。” 她忙摁住他手:“一月前奴婢救了一个人,她说原来是服侍穆宗皇帝的掌药。” “连翘?”皇上停了手看着她,“她不是死了吗?” “皇上知道连翘?” “知道,穆宗皇帝身边的小医女,面上糊涂心里明白,朕等着召见的时候,绕着福宁殿走了走,她猫在后殿的角落里一样一样翻看药渣,还不时尝一尝,也不怕中毒,朕问了李统领她的名字,让他以后多加关照。” “李统领为何听皇上的?” “当初查办秦太师的时候,他的父亲被人攀咬诬陷,朕替他说了句话,他们阖府免去了灭门之灾,朕并不认识他,那日进宫拜见穆宗皇帝的时候,他迎出来自报家门,并说父亲临终前交待,咱们家欠着昌王大恩,回头定当以命报答,有了他,朕才能将名医内侍厨子塞进宫中,穆宗皇帝临终前,是他将霍大将军挡在了福宁门外,霍大将军恨他背主,要借着朕的手处置他,朕将他发往幽州做指挥同知去了,只是阎先生脾气古怪,在太医院呆了月余就离开了京城,两名内侍与厨子在穆宗皇帝驾崩后,也不见了踪影,崔尚宫说她当时自顾不暇,也不知道那些人的去向,朕总觉得,穆宗皇帝死得有些蹊跷,只是眼下这情势,尚不能轻举妄动。” 风荷唇贴上他耳边:“皇上,那连翘她……” 皇上指着她咬了牙:“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那,皇上见过连翘后,再下封妃的圣旨可好?”风荷眼巴巴看着他。 “这会儿就见。” “天都黑了,皇上却在奴婢房中,奴婢还得要脸,不如明日再说。” “明日就明日,今夜里朕住这儿陪着你。” …… 掌嘴 连翘进来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皇上说道:“起来坐着说话。” 她只敢坐了椅子边沿, 就听皇上问道:“嘉肃皇后与穆宗皇帝可和睦?” “只有在场面上和睦。”连翘说道,“其实形同陌路, 谁也不理谁, 有时候嘉肃皇后会打发跟前的韩姑姑捎话过来,无非是要银子要官,穆宗皇帝若是不点头,她就会亲自前来, 每回的手段都不同,有时候摔东西, 有时候痛斥穆宗皇帝无情,有时候哭诉自己可怜, 跟着皇上守活寡, 也有的时候说,当初在金明池畔, 她对太子一见钟情,不顾京中关于太子短寿的传言,执意要嫁给他陪伴着他。” “穆宗皇帝说,初见时她很美, 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她笑着过来跟他说话,说自己刚从建昌回来, 跟他说起沿途的风物, 说着话又说此处是个风口, 我有些冷,咱们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她不问他的病,也不问他吃什么药,明明是体贴他,却说自己冷,他自小圈在宫中,甚少出宫门,她跟他提起京城以外的世界,令他又好奇又欣喜,她说自己喜爱骑马喜爱钓鱼喜爱爬山,令他向往,内侍寻过来提醒说太子该回去了,他不耐烦说声等等,她笑说道,回去吧,日后得了空再相见,她走到他面前为他拢了拢披风理一理带子,微笑着转身离去,回宫后他心里虽惦记,却有些犹豫,过几日她来了书信,说是父母为她议了一门亲,她不愿意,因为她心里有了一个人,怎么也忘不掉他,奈何身份悬殊,她也听到一些传言,可她不在乎,她只在乎那个人,她想到他,心里就发酸发疼,对他又怜又爱,书信上泪痕斑斑,太子下了决心,跟父皇母后说就是她了。” “洞房花烛的时候,太子抱着她歉然对她说,我身子弱,不能行周公之礼,是以虽喜欢你,却一直犹豫,你来信说不在乎,我才下定决心,她的神情困惑而惊讶,很快转为一脸平静,微笑说道,妾不求男女之欢,只求能陪伴殿下。” “其后她想了许多办法,她给他寻医问药,让他针灸吃药,又纳了许多美貌的夫人姬妾,终是徒劳无功。有一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对太子恶言相向,她冷笑着说,京中传言说太子短寿,并未说不能行周公之礼,若早知道,我何必嫁给你守活寡?又说,你这副病歪歪的模样,日后做了皇上又怎样?就算能守住江山,你有儿子继承吗?从那以后,二人分开居住,只是她隔三差五要闹上一场,太子觉得愧对她,一直由着她闹腾,直到有一日,她无缘无故杖杀一名宫人,太子命人将她送到皇后面前,皇后严厉责罚了她,她回到庆宁宫后开始豢养小兽,不痛快的时候就狠心虐杀,发泄心中怨愤。” 风荷听到此处,想起嘉肃皇后对岳儿所说,表姑母喜爱花鸟小兽,延福宫里有各种花做的盆景,廊下挂满了鸟笼,有许多鸟,其中有两只会对诗的八哥,有各种小兽,和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鹿小象,还有一只小老虎。不由激灵灵打个寒颤,颤声问道:“她可会虐杀孩子?” 皇上瞥她一眼,连翘一本正经说道:“那倒没有听说,宫里也没有孩子,谁知道呢。” 风荷看向皇上:“那日在紫宸殿,她说让岳儿过去看小老虎,好在没去。” 皇上摆手制止:“朕已尽知她的为人,你不用耸人听闻。” 风荷咬了唇。 皇上看向连翘:“堂兄病弱,生命的最后数月,能与你真心相伴,且堂兄弥留之际,知道自己有了血脉,想来去得安然,朕替堂兄谢谢你。” 说着话起身一揖,连翘惊得侧身避开,皇上说道:“你是穆宗皇帝宠幸过的人,又历经艰辛为他留下血脉,朕日后会以先帝宫妃之礼厚待你。” 连翘回过神,忙忙站起福身下去:“奴婢已经答应女史,她进宫后,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 皇上嗯了一声,和气说道:“你先下去吧。” 连翘告退走出,皇上看向风荷,风荷不服气嘟囔:“奴婢没有耸人听闻,就说梅夫人吧,平日里一副柔弱无依楚楚可怜的模样,若不是追查,谁能想到她那么凶残,说不定这嘉肃皇后也有疯病,穆宗皇帝就是被她……” “行了。”他无奈看着她,“真相没有查明之前,不要胡言乱语。” “就是说,皇上愿意追查?”风荷抬头看着他,惊喜问道。 “既然有所怀疑,自然要查。”他抬手抚上她肩,“跟朕说说你的打算。” “从连翘所说可知,宫里害人,都在膳食和用药上动手脚,奴婢想进尚食局做一名司膳,连翘通医理识医药,既可帮着奴婢又可保护奴婢,奴婢给她改了名字,叫做丹草,让她戴着帷帽,做比丘尼打扮,就说是奴婢请来教授佛法的女先生,奴婢已经让她换装试探过武大人和院里的人,都认不出呢。”风荷得意笑道。 “羽雁也认不出?”皇上挑眉看着她。 风荷懊恼低了头:“羽雁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是两头做细作。”皇上哼了一声,“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 “皇上骂她了?” “今日早朝后,朕分别召见了羽雁,武大人,良霄,桃夭,将你中毒之后的情形仔细问了一遍,羽雁口无遮拦,命大力掌嘴二十,武大人说话吞吐遮掩,背诵《谏太宗十思疏》一百遍,桃夭知情不报,罚良霄一个月不许回府。” “皇上……”风荷揪着他袖子,“他们都是为了奴婢,这样责罚有些不公。” “他们为着你,回头有赏,他们隐瞒了忤逆朕,自然该罚。”皇上说道。 风荷一头扎在怀中:“是奴婢不让她们说的,皇上要罚,罚奴婢好了,就罚奴婢再吃几颗长生果,再中一次毒,再走一趟鬼门关,皇上从头到尾仔细瞧着……” “闭嘴。”他一声轻斥,将她圈在怀中,亲着她头发。 “那不如功过相抵。” “其余人可免,羽雁不可免……” “她不就是说了玉粹宫的事吗?若不是她,皇上还得亲口跟奴婢说,皇上说得出口吗?” “她夸大其词……” “皇上那会儿都迷糊了,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夸大?” “……” “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京城中有名的剑客,大力力大如牛,再将人打成猪头,还让不让见人了?” “那夜里,朕以为是你……” “奴婢知道,奴婢在昏沉中听到羽雁的话,很生气,一生气就清醒了,气过之后满腔愤恨,竟敢算计我的男人,我决不能饶过她们。” 他双臂收紧,轻声问道:“朕是你的男人吗” “奴婢不敢那样想……” “那你刚才说……” “奴婢口无遮拦,皇上也罚奴婢掌嘴吧,就由皇上来行刑。” 说着话抓着他手摁在嘴上,他的手指轻抚着她唇:“那,这次就先饶了羽雁。” “那,奴婢进宫做司膳之事……” “准了。” 风荷欣喜得搂住他脖子就亲。 “不过,以后有什么事,得随时知会朕,不许再隐瞒。” “一定,奴婢一介小小女官,还得仰仗皇上撑腰。” “如果你有了身孕呢?”皇上看着她。 “若是有了,再商量。”风荷忙道。 “若是有了,就封为宸妃。” “一言为定。”风荷伸手去找他的手,“奴婢与皇上击掌为誓。” “击唇为誓吧。”皇上的唇撞上她的,紧贴着说道,“你答应得太痛快,朕心里有些不踏实。” 风荷轻嗯着,唤一声皇上,眼对着他的眼:“皇上不信奴婢?” 她的双眸晶亮,目光中又是嗔怪又是委屈,他喉间滑动一下,轻声说道:“朕信你。只是,如今朕能过来,进宫后呢,总不能常穿着小黄门的衣裳溜进紫宸殿,你我岂不是连个相见的地方都没有?” “奴婢为皇上缝制了好几个香囊,装满了薄荷香,进宫后自然是接着禁欲。”风荷轻笑道。 他咬了牙,抱起她扔在榻上倾身而来,与她纠缠...... 次日,武大人面见皇上,磕头感谢皇上免了他的责罚,皇上摆摆手:“你谢曲女史去吧。” 武大人告退的时候,皇上说声等等,压低声音问道:“若是辛勤耕耘,两个月可会有孕?” “女子怀孕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跟辛勤不辛勤关系不大。”武大人老实说道。 皇上捏一下拳头:“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女子尽快有孕。” “没什么法子,若是双方身子都好,顺其自然就好。”武大人说道。 “就知道你没用。”皇上咬了牙。 “对了,皇上,太辛勤反而不行……”武大人话音未落,皇上喝一声滚。 到了庆宁宫,丹草正在风荷屋中,风荷问她:“你调制的汤药不会出差池吧?” “不会,万无一失。”丹草笑道,“这天下间,有的妇人不孕盼子,也有的妇人一碰就生,父亲当年四处游方,为许多妇人少了烦恼。” 风荷笑说这就好。 丹草笑道:“皇上龙马精神,如今天气热,穿得单薄,女史脖子上手臂上於痕都遮不住了,奴婢再给女史敷些药膏吧。” 风荷羞红了脸,这才明白长生为何总看着她笑。 “奴婢这就去拿药膏。”丹草含笑走出,呀了一声回头说道,“武大人来了。” 武大人进来一揖到地:“下官为背那《谏太宗十思疏》,熬了一宵,还是没背下来,硬着头皮进宫,以为会加重责罚,没想到皇上给免了,下官多谢女史。” 风荷忙扶他起来,正喝茶说话的时候,桃夭来了,进来冲着风荷笑道:“一个月不见面,我可受不了。” “两个人情同姐妹,可真好。”武大人感概不已。 风荷背对着武大人,偷偷做鬼脸打趣桃夭,桃夭红了脸,风荷忍不住笑。 羽雁挑帘子冲了进来,帕子里包了冰块捂着半边脸,风荷惊得站起身:“还是被掌嘴了?” “刚掌了一下,皇上给制止了。”羽雁嘴里含着果核似的唔哝,“打一下就成了这样,打二十下估计得把脑袋打下来。” “大力打的吧?大力大力天生神力,仁宗皇帝让他侍奉穆宗皇帝,就是因为他力气大,穆宗皇帝身子弱,大力单臂就能将他抱起。力气虽大,人却忠厚,他跟我说啊,这辈子就憎恨过一个人。”武大人卖个关子压低声音道,“嘉肃皇后,他说嘉肃皇后每次跟穆宗皇帝撒泼,口出恶言的时候,他就想冲过去打烂她的嘴,可穆宗皇帝不准。” “也许有朝一日,大力可夙愿得偿。”风荷咬牙说道。 ※※※※※※※※※※※※※※※※※※※※ 感谢小天使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结盟 六月底的时候, 崔尚宫再次出现在庆宁宫, 身后跟从的人却换了,乃是尚食局两位尚食与司膳房各位女官。 崔尚宫微笑对风荷说道:“德妃娘娘进宫后, 总是抱怨膳食不合口味, 司膳房为此很头疼,两位尚食大人与我一提,我想起了曲女史,你是建昌人, 又是德妃闺中好友,于是禀报了皇上, 请曲女史进宫做一名司膳,就专管玉粹宫的饮食, 皇上说正好大皇子秋后提前开蒙, 曲女史跟着进宫住荣华殿,大皇子进学后, 曲女史不用像如今这样寸步不离,得空时去司膳房指点指点就好。” 风荷忙福身说遵命,笑说道:“庆宁宫的掌膳叫做长生,厨艺最是精湛, 她常做一些建昌的饭菜小点,奴婢也会让人常给玉粹宫送一些过去。” “那就更好了。”崔尚宫点头道:“嘉肃皇后说小时候每年都会去昌王府小住,十分喜爱那儿的风味小吃, 有时候吩咐下来, 御膳房做的总是不满意, 以后辛苦长生多做些,延福宫与玉粹宫都送一些。” 风荷笑道:“长生最爱下厨,每日都钻在厨房中琢磨吃食,最爱看着大家将她做的食物吃得精光,若是知道自己的手艺能到了嘉肃皇后与德妃娘娘面前,定会十分欢喜。” 崔尚宫笑了起来:“正所谓不疯魔不成活,听起来是个大厨的料。” 其余女官凑趣道:“我们也想尝一尝长生的手艺呢。” “回头定送到各位姐姐房中去。”风荷笑说道。 崔尚宫嗯了一声:“司膳呢,月俸乃是八两,每季三套衣裳,另有两名宫女两个黄门侍奉。女史身旁已经有了杏花,又有一名刚进庆宁宫的比丘尼,再添两个黄门就是。” 一位尚食忙忙说一声是,另一位尚食斟酌着问道:“这比丘尼的来历可查过?” “她呀,法名叫做慧圆,五月里孝静贞皇后遗骨迁葬皇陵,洛阳安国候府请了永慈庵的师太们做法事诵经超度,慧圆年纪虽轻,精通佛法又粗通医理,是以皇上命她来到庆宁宫服侍大皇子,曲女史呢,最近正在钻研佛经,就让她跟在身边,既可教她些规矩,又可向她讨教佛法,早已经在尚宫局入了名册了。她俗名丹草,以后就叫她丹草吧。”崔尚宫含笑说道。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是皇上下的令,没人敢多说什么,又说人来自永慈庵,太后与贤妃在那儿,若有多事的起了疑心,大可去打听,至于永慈庵那头,住持师太自会安排。 风荷心中佩服,打定主意进宫后多接近崔尚宫,多向她讨教,跟她学习。 崔尚宫走后,刘司赞来了,聂静宜笑嘻嘻跟着,刘司赞笑对风荷道:“崔尚宫又打发我来教曲女史规矩来了。” 聂静宜笑道:“我是跟着蹭吃蹭喝凑热闹来的,不用管我,让长生姐姐多做点好吃的就行。” 风荷笑道:“两位姐姐能来,庆宁宫阖宫欢迎,上回是留在庆宁宫当差,我学得不够用心,这回要进大内去了,心里有些忐忑,刘姐姐还得仔细教教我,聂姐姐也教教我,进宫多年,怎么还能整日乐呵呵的?” “她呀,没什么愁的,大伯父是三品将军,父亲也在禁军中任职,前年家中已议了亲,是禁军中一名参将,两年后满了二十五,放出去嫁人就是。”刘司赞笑道。 风荷哦了一声:“正月里我们一起张罗良将军婚事的时候,几乎每日都要去往良府,聂将军府上常派一名姓胡的参将过来,长得英俊挺拔,总是偷看聂姐姐,原来如此。” 聂静宜通红了脸:“我们两个倒是没什么,只是他的父亲巴结着霍大将军,为大伯父所不齿,两家人因此有交恶之势,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刘司赞忙道,“胡参将是家中独子,他的祖母对他十分疼爱,胡统领又是个孝子,只要胡参将心里有你,他的父母亲是拗不过他的。” “我父亲是大伯父养大的,长兄如父,我父亲不敢违拗他。小胡跟我说,当初两家结亲,也是为了拉拢我大伯父,订亲的时候大伯父远在西南镇守边境,订亲后回到京中,怎么也不肯为霍大将军所用,霍大将军说我大伯父是茅坑里的石头,只给他个统领头衔,不让他参与禁军事务,霍夫人又召了胡夫人去,让胡夫人设法将亲事退了,是小胡的祖母一通痛斥,胡夫人才作罢。”聂静宜低头叹气,“宫里人多眼杂,我不敢说,今日来了庆宁宫,才敢吐一吐苦水。” 风荷忙道:“你本来好好的,都是我招得你不高兴,愁也没用,不如不去想,我还是喜欢你乐呵呵的样子。” 刘司赞说道:“听起来这门亲事夜长梦多,静宜若能早些出宫成亲,也就不怕了。” “即便成了亲,只要朝堂局势不变,估计也好过不了。”聂静宜沮丧说道,“想到这些,还不如赖在宫中图个清静。” 说着话站起身:“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去长生姐姐那儿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聂静宜出了屋门,刘司赞看向风荷:“玉粹宫德妃那儿,近日总说胃口不好,想吃酸的,又不让太医进门,崔尚宫说,估计是有了。” 风荷一惊,心中滋味纷繁复杂,半晌默然不语。 刘司赞也不再说话,慢悠悠喝一盏茶下去,待风荷面色平静,方又开口说道:“崔尚宫的意思是,若女史让她留下孩子,就换心腹的人过去,若是不想,且由着她去,自有人会下手,她刚进宫,防不住那些人。” “还是要知会了皇上。”风荷扭着手说道。 “崔尚宫说皇上已有交待,以后宫中事务,都听女史的主意。”刘司赞郑重说道,“我与静宜,还有一起操持良将军亲事的吴女官,任女官,我们这几个人进宫后就跟在崔尚宫身边,她得势还是失意,我们都听她的,如今崔尚宫忠于曲女史,我们自然也听曲女史的差遣。” 风荷红着脸:“我名不正言不顺的,听了刘姐姐这话,实在是汗颜。” “我倒是佩服你。”刘司赞笑道,“若是别的女子,能得皇上如此喜爱,定要急着进宫为嫔为妃,女史却能另辟蹊径,既不辜负与皇上的情意,又不会禁锢了自己。” 风荷忙道:“情势逼人,不得已而为之。” “你能看清形势就很了不起,崔尚宫嘴上虽不说,从她做的这些事来看,心里是认同你的。”刘司赞笑道。 风荷亮了眼眸:“果真?那我进宫后若常去找她,她可会烦我?” “那自然不会,”刘司赞压低声音说道,“崔尚宫爱喝酒,每夜里睡前都要喝两盅,不过呢,她只喝蔷薇露。蔷薇露是宫中御酒,因制作工艺复杂考究,产量极少,朝廷重臣都求而不得,仁宗皇帝在时,崔尚宫办差若得圣心,问她要何赏赐,她就说要蔷薇露,仁宗皇帝就会赏赐一小坛子,回去后舍不得喝,一小盅一小盅得省着,等待下一次赏赐,穆宗皇帝即位后,因身子虚弱不能饮酒,也知道她的这个嗜好,每有酿好的酒呈到御前,就让内侍给她送来,也因此深为尤尚宫嫉恨,好在冯保没有过分为难,顶多是克扣个一两坛子去。前几日悄悄跟我说,攒着的酒就剩了半坛子,可早已成了习惯,不喝两盅就睡不着。” 风荷想起方姑姑爱抽水烟,不由失笑:“崔尚宫瞧着严肃,不想这般有趣。” 刘司赞笑道:“私底下在亲近的人面前是很和气的。” “刘姐姐这样一说,我的胆子更壮。”风荷笑问道,“玉粹宫的两位女官如何?” “胆小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那种,德妃进宫前,宫中有传言,说德妃是皇上在潜龙邸时就看上的人,进宫后定会得宠,有些趋炎附势的就抢着要去玉粹宫侍奉,崔尚宫思来想去,说是派两个老实的去吧,不会冒头,也不会出错,德妃进宫后,看情形再换人不迟。” “我想要拜托刘姐姐与聂姐姐去往玉粹宫,刘姐姐可肯吗?”风荷站起来福身施礼。 刘司赞犹豫一下,随即道:“看来女史是要保着德妃的孩子,行,我与静宜就领了这份苦差。” “待她生下孩子,我便求了皇上,让静宜早日出宫成亲,至于刘姐姐,不知你想要什么。”风荷笑道。 刘司赞咬了牙:“我想要一个人的命。” 风荷惊问是谁,刘司赞说道:“延福宫里侍奉嘉肃皇后的韩彩娥,成日穿着青灰色衣裙,发间只簪木钗,自称是佛门居士,其实人面兽心。去年重阳节的时候,宫中照例要为太妃们设重阳宴,其时嘉肃皇后大病初愈,我前往她居住的坤宁殿听她示下,她脸色苍白倦怠,有气无力说往安国寺多送些礼品罢,宴会就不办了。我出来的时候,跟着我过来的小宫女翠玉不见了,我问韩彩娥,她空口白牙,竟然说我是一个人来的,根本没有带着人,让我回尚仪局找去。其时崔尚宫受排挤,我求了尤尚宫与冯保,他们也装模作样派了人在宫中四处搜寻,搜寻数日不见人影,半月后,一口浇花的井里有了臭味,小黄门们打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烂了,面无全非,只是手臂上的镯子能断定是翠玉,她才十四,安静乖巧,我心里当她女儿一般……” 刘司赞落下泪来:“人是在坤宁殿没的,翠玉站在殿外的时候,韩彩娥就在旁边,她还跟翠玉说话,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我想找她拼命,崔尚宫拦住了我,崔尚宫说她是皇后身边的红人,你惹不起,忍着吧,我这一忍,忍到了如今……” 刘司赞泣不成声:“我总梦见翠玉,梦见她说冷,说疼,她说死得冤,梦见她叫我娘……” 风荷忙安慰她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司赞若掌管玉粹宫,德妃与嘉肃皇后来往密切,刘司赞定能常见到韩彩娥。” 刘司赞抹一下眼泪咬牙道:“这差事,我心甘情愿。” 风荷看刘司赞止了悲痛,命杏花打了水来,待她洗了脸重新梳妆,起身说道:“刘姐姐,咱们过去喊上静宜,到玉粹宫瞧瞧德妃去。” ※※※※※※※※※※※※※※※※※※※※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央 2瓶、头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叙旧 皇上下令德妃幽闭宫中, 才婳怨愤不已, 直到发现自己过了月信之期,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欢喜, 给了仇福银子命他给大哥传递消息, 宫内除去竹心与菊香,谁也不让知道。 这日正在廊下闲坐,吱呀一声,宫门开了。 难道是皇上来了? 她雀跃着站起身, 一位女官打扮的人走了进来,紫衣红裙弓样鞋, 头戴簪花团珠的乌纱小帽,粉面含春笑意盈盈。 才婳愣住了。 来人到了她面前, 恭敬福身下去, 大声说道:“尚食局司膳曲氏风荷拜见德妃娘娘。” 才婳说个你字,风荷站起身一把握住她手, 笑说道:“可收到了奴婢的贺礼?可喜欢吗?那对珠钗可是奴婢手里最贵重的东西了。奴婢一直惦记着德妃娘娘,想要进宫来探望,怎奈身份卑微,进不得宫门, 如今好了,奴婢做了司膳,专管庆宁宫与玉粹宫的饮食, 捎带着延福宫。” “不用你管。”才婳用力甩开她手, 大声说道。 “怕什么?”风荷笑看着她, “怕奴婢给德妃娘娘下毒?德妃娘娘肚子里怀着龙裔,奴婢可不敢。” 说着话伸手欲要抚上她腹间,才婳后退着:“你怎么知道的?” “这玉粹宫除去竹心与菊香,没有人听德妃娘娘的,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我又怎会不知?”风荷笑看着她,“我怕你不能安心保胎,特意给你换了几个侍奉的人。” 说着话唤一声来人,刘司赞与聂静宜带着数名大宫女小宫女走了进来,恭敬拜见。 才婳说一声你们滚,刘司赞自领着众人进了殿门,不一会儿,原先的女官宫女挽着包袱出来施礼告退。 “你想要如何?”才婳强做镇静。 “自然是保护孩子。”风荷笑笑,“那不只是你的孩子,还是皇上的。” “用不着你……”才婳半信半疑。 “不用我?那你用谁去?往玉粹宫里扔死鸟的容妃?险些打死宫女的淑妃?还是给你催情香的嘉肃皇后?”风荷盯着她。 “嘉肃皇后只不过给了我两盆花,还给了我些花茶。”才婳说道。 风荷逼视着她:“荣公子的书信是你找人伪造的吧?麻姑酒里是不是有春/药?春/药哪来的?她给你的花茶里果真只是茶吗?” “我没有,分明是皇上酒后……”才婳欲要申辩。 “你敢做,怎么就不敢认?”风荷一声冷笑,“皇上御案上的花里掺了香,是以皇上才没有仔细分辨荣公子的字迹,然后皇上来看你,你借着他对荣公子的惦记留住他,巧言令色给他灌酒,然后你就脱衣行勾引之事,因你用栀子花瓣一日三次泡澡,身上沾染了栀子花香,皇上才会最终失了理智。” 才婳步步后退,风荷步步紧逼:“用尽手段得到的男人,是怎样的滋味?” “无论如何,他宠幸了我,我有了他的孩子。”才婳强撑着挺直了肩背。 “你可是建昌府最为尊贵的千金,竟然用下三滥的手段勾引男人,怎么?进了宫后发现自己在妃子中出身最为低微,你就不要脸了?”风荷鄙夷看着她,“在建昌的时候,你那样高高在上,所有的姑娘都羡慕你,如今你的所作所为,若是传回故里,你猜猜那些夫人姑娘们会怎么看你?” 才婳脸色变得青白,一声嘶叫道:“我明明应该是皇后,他降我为贵妃,二哥又逼着我自请为妃,我本可在那两个女人之上,如今与她们平起平坐,又因出身矮她们三分,我没有她们那样的靠山,自然得尽快得了皇上眷顾,才能怀上龙嗣晋级为贵妃,他从不进后宫,我自然要诱他前来,他既然来了,我就不能放他走。” “你进宫后若能安分守己,皇上瞧着荣公子的脸面,早晚会眷顾你。可你非要自作聪明愚弄皇上,你虽得了皇上眷顾,虽怀了龙嗣,皇上却已彻底厌弃了你,只怕他再不肯踏进玉粹宫一步。”风荷看着她。 才婳低了头:“孙姑姑曾说他是皇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的男人,你要春风化雨徐徐图之,可母亲悄悄跟我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有了头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不愁皇上不喜欢你。” “你可真是有一位好母亲。”风荷一声嗤笑。 “还有嘉肃皇后……” “嘉肃皇后是皇上的表妹,二人青梅竹马,曾经谈婚论嫁,后来是穆宗皇帝横刀夺爱,她又怎么会真心帮你?不过是为着让皇上厌弃了你,只不过她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有身孕。” 风荷说着话,心中暗自愧疚,对不起啊皇上,我利用了你,给你造谣了。 才婳惶急问道:“她会害我吗?” “你先回答我的话,你是不是将我的事告诉了她?”风荷盯着她。 才婳点了点头。 “包括我吃长生果中毒之事?” 才婳又点头。 “前些日子,我吃了掺着长生果的乳酪,险些没了性命。” 才婳白了脸。 “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你就那么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 “谁让你抛弃我二哥。” “皇上赴京前,我决意留在建昌陪着荣公子,可他给我喝下木菊茶将我迷晕,又送回了岳儿身边。离开他我也伤心难过,可我还能如何?你若不信我的话,去信问荣公子就是。” “斐墨对我说了,我不相信。” “你是不愿意去相信,因为皇上喜欢我,却不喜欢你,你心存嫉妒……” “我没什么可嫉妒的,若在王府,凭你的出身,连夫人都做不了,即便进了宫,你连个嫔位都争不上,无论皇上更喜欢谁,我永远在你之上。” “你进了宫势单力薄,就算要找同盟,也该去庆宁宫,再怎么我不会害你,可你宁愿去不知底细的延福宫,你究竟为何?” “本来我都放下了,可有一日我在听雨轩看到了你给二哥写的信,信中细说皇上如何恶言伤我,那信本该是皇上来写,为何是你?你为何能进文昌阁?只能说明你那会儿就在借机接近皇上,你跟我说皇上不适合为人夫,自己却暗地里勾引皇上,你在利用我。”才婳声音越来越大。 “说到为人夫,尚之与荣公子都要比皇上好上百倍,可我偏偏与皇上生了情意,几次想要放下,最终却与他靠得更紧,我对皇上是放不下也挣不开,只能陪着他向前走。”风荷叹一口气,“我知道以自己的出身,进宫后定不好过,是以求着皇上不进后宫,远远躲在庆宁宫只求自保,听说你要进宫为贵妃的时候,我心里着实为你捏一把汗,同时也为你高兴,后宫无主,你就是最尊贵的人,你若位置稳当了,好歹能照拂我些。你进京后刚到同文馆,我就想去看你,像以前一样跟你说说知心话,可同文馆不让进,你进宫后我又想来看你,可非诏不得入宫,唉……” 才婳低了头。 “三年前荷花含苞,你送了请帖到我家中,邀我前去莲湖,建昌府身份最尊贵的千金给我送请帖,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风荷一把握住才婳的手,才婳躲了一下,风荷用力攥紧了,“我心里跟开了花似的,精心梳妆打扮了,等啊盼啊,半上午的时候,才府的马车来了,又漂亮又气派的马车停在我们家院门外,有人扶了我上去,一路上有人周到侍奉着,让我觉得自己原来也可以那样尊贵。” “你推心置腹跟我说许多心里话,马车停下,我才知道你是为了荣公子,可无论如何,你是真心待我,我十分感动,回去的路上你我又是说不完的话,马车到了我家巷子口,我们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停在那儿,我们一直说到天色黑透才散。”风荷恳切看着她,“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日,难道你忘了?” 才婳的眼泪落了下来:“在建昌的时候,走到那儿都有人围着我捧着我,可我却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初始接近你是因为我二哥看中了你,后来我也喜欢你,将你当做真心的朋友。发现你利用我以后,才那样恨你。” “话既说开了,我们依然是朋友。”风荷拍拍她手,“你想保住孩子,就听我的。” 才婳犹豫着,风荷笑笑:“我不只为你,我还为着皇上,为着荣公子。” 才婳点了点头:“那,好吧。” “那日你去延福宫拜见嘉肃皇后,与她都说了些什么,你一字一句说于我听。” 才婳迟疑不语,风荷笑道:“我会求着皇上,解了你的禁足,派心腹的太医来为你诊脉养胎,对了,王府里的良医正武大人,那会儿常去府衙为荣公子看病,让他来你可放心?再让才昭才大人进宫来看看你,如何?” 才婳低声说起那日的事,风荷不动声色听着,心里暗自咬牙,才婳不过说一句我是皇上在意的人,她就要下杀手,这女人何其歹毒。 可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是爱着皇上,不能容忍他心里有别的女人? 还是恨着皇上,害死他在意的人,好让他难过? 耐心听才婳说完,笑对她说道:“你日后还得与延福宫常来常往,你有了孩子,在宫中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你若突然不去了,嘉肃皇后难免生疑。自然了,嘉肃皇后不一定是坏人,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盆花一盏茶都藏着玄机,我不敢去。”才婳畏缩道。 “你这会儿明白了?”风荷嗔道,“这样吧,你再过去的时候,我陪着你,其实,我也挺怕的。” 才婳有些感动,点头说道:“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风荷笑着摸摸她辫梢。 “那……”才婳期盼看着她,“能不能让皇上来看看我?” “皇上性子骄傲,你却对他用香使计,他能让你安生呆在玉粹宫,已是看着荣公子的脸面。”风荷为难看着她。 才婳想起那日早晨掐在脖子上的手,身子瑟缩了一下。 “我试试。”风荷拍拍她手。 …… 私房 “皇上, 德妃有了身孕。”风荷趴在他怀中。 “这不可能。”他腾身而起。 “怎么不可能?”风荷哼了一声, “一夜就有,皇上着实厉害。” “就一次, 朕还迷迷糊糊的。”皇上看着她, “那夜里你去往紫宸殿后,朕每夜里过来,一夜里不怎么闲着,你怎么就怀不上?” “皇上的意思, 是奴婢的不是了?”风荷不满看着他。 “朕不是那样的意思。”皇上揉着她头发,无奈说道。 风荷躲开他手, “这孩子,皇上是去是留?” “你决定吧, 日后这宫中, 你来做主。”皇上想都没想。 风荷一声冷哼:“皇上知道我不会对孩子下手,才如此说。” 他将她抱回怀中, 揉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心里不舒服了?” “很不舒服。”风荷张口咬在他胸前。 “朕更不舒服。”他疼得闷哼一声,“朕做了错事,老天赐下来一个孩子,罚朕看着他, 时时不能忘。” 风荷忍不住笑,他又说道:“既有了,让她平安生下来就是, 不过她德行有亏, 能生不能养。” “那, 谁来养?”风荷问道。 “自然是你。”皇上又是一声闷哼,嘶声说道,“你将岳儿养得那样好,你来养着朕才放心。” “你就不怕累死奴婢?”风荷抱怨着,继续埋头啃咬。。 “养着岳儿的时候,一院子人侍奉你,以后会有好几院子,你发号施令就好,不会让你累着。”皇上声音发了颤,“再这样撩拨朕,就没法再说话了。” “这样也能撩拨到皇上?”风荷埋头在他胸前,咯咯笑了起来,“皇上也太好撩拨了。” 他咬了牙:“你要不要试试撩拨得如何了?” 她忙扯过一个枕头横在二人中间:“皇上忙了半夜了,还是睡会儿,省得早朝的时候犯困。” “入夏后北方连降甘雨,旱情得解,朕派遣一位工部侍郎带队前往南方勘察水利,水涝得到控制,礼部派出鸿胪寺卿去往幽州,与张同知带领的官兵会合后,一起赴乌孙谈判,两国开展贸易,边境开放互市,朝堂上近日也算是风平浪静。只有才昭因新科进士皆称相国门生一事连上几道奏折,咬住徐相国不放。”皇上一声嗤笑,“朕准备好好用一用这条疯狗。” 风荷忙道:“那可是荣公子的兄长。” “才荣是才荣,他是他。”皇上冷哼一声。 “奴婢这么一听,工部与礼部愿听皇上差遣,吏部有薛侍郎,刑部有施郎中,兵部与户部呢?这二部一个管钱一个管兵,是不是重中之重?”风荷问道。 “行啊你,开始操心朝堂了。”皇上的手隔着枕头伸过来,轻抚着她的脸,“眼下这二部水泼不进。” “听说有一位聂将军,深恨霍大将军把持朝政,他可能用?”风荷斟酌说道。 “良霄成亲的时候派人相助的聂府?聂司乐的大伯父?”皇上问道。 风荷嗯一声,脸依偎在他掌心:“奴婢不自量力……” “咱们两个的私房话,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他另一手探过来抚着她的鬓发,“聂将军是位帅才,只是太过耿直,朝中有的是痛恨霍大将军的,可都是装聋作哑,就他不知隐藏,偏要大声喊出来,以致于世人皆知,不过他多年驻守西南边陲,在军中甚有威望,朕想着让他进兵部,一来要等待时机,二来要在他身旁添派沉稳机变的人辅佐,与良霄交好的一位姚将军乃是勋贵子弟,为人处世圆滑,又有报国之心,甚是不错。” “桃夭提起过姚将军。” “为何?桃夭为何跟你提起他?” “就是随意提了一句。”风荷忙说道。 他的手指抚着她的眼:“良霄说姚将军姿颜雄伟,乃是子龙在世。” “那么好?桃夭只说是英武,可没说他是盛世美颜……” 风荷说着话顿住了,恨不能将自己舌头咬下来。 “口水都流下来了。”他的手指在她唇角抹了几抹,突用力捏住她腮帮,“他是不是桃夭为你相中的夫婿?” “没有,桃夭知道奴婢是皇上的人。”她咧着嘴说道。 “那日朕召桃夭进宫训斥,她竟然求朕放过你。”他揉着她脸。 风荷吓一跳:“皇上没有为难她吧?” “朕告诉她了,绝不放过。”他咬牙说道。 “桃夭是不是吓坏了?”风荷忙问。 “她跟朕咬牙切齿,她说要给你办个花宴,请来许多儒生武将,让你随意挑选。”皇上叹一口气,“她依仗着你,竟然跟朕大呼小叫上了。” 风荷忍不住笑,笑着从枕头上趴过去,下巴抵在他胸前说道:“那位姚将军,是桃夭帮着福春物色的,跟奴婢没有半分关系。” 他满意嗯了一声:一把将她从枕头上拖过来抱住了,问她道:“你今日去玉粹宫做什么了?跟朕说说。” “自然是跟德妃叙旧。”风荷趴在他怀中,“我与她曾是好友,今日解开了一些误会,不过彼此都明白再也回不去了,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装着与我重归于好,答应以后都听我的,我也算不虚此行。” 他嗯了一声,亲亲她头发。 “她还说,想让皇上去看看她。”风荷笑看着他。 他冷哼一声:“朕再不会去往玉粹宫。” “奴婢可帮着求了,是皇上不肯去。”风荷笑容里添了顽皮。 “行,朕做恶人。”皇上笑笑,“不过呢,朕想去毓庆宫瞧瞧淑妃。” 风荷讶然看着他:“难不成,皇上被淑妃的诗和画打动了?” 说着话幽幽叹息几声,低声吟诵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皇上失笑:“都说对牛弹琴,她这是对牛吟诗……” “那,皇上为何要去毓庆宫?总不是为了气一气德妃吧?” “霍大将军树大根深,先不动他,徐相可以动一动了。朕近日会多去几趟毓庆宫,跟淑妃说说话,瞧瞧她给朕画的画,待德妃胎稳之后,让才昭进宫,兄妹二人见上一见。” “奴婢明白皇上的意思了。只是,皇上去往毓庆宫的时候,千万带上大力,若是皇上一时又被算计,就让大力把皇上给拎出来,免得事后恨天恨地。”风荷看着他笑。 他两手扣上她腰,咬牙笑道:“你可是捏住朕的把柄了,隔三差五提上一提。” “皇上对此事太过在意,如今德妃又有了身孕,奴婢是怕皇上心里不舒坦。” “怕朕不舒坦,还要不时提起?” “藏在心里不提,就长成了刺,总是说一说,说得多了,心里那块就麻木了,慢慢也就淡忘了。” “朕没有太在意……” “皇上有时候在梦里发狠,说你不是她,朕杀了你之类的话,等到皇上不说梦话了,奴婢也就不提了。” 他将她圈在怀中:“朕当年洞房花烛的时候,喝多了酒,又什么不懂,愣头愣脑一番折腾,伤着了怡君,以后的夜里,她总躲着朕,有时候躲不过,就木头一样往那儿一躺,朕也就没了兴味,有一日凌晨醒来的时候,朕听到她捂在被子里哭,问她为何,她死活不说,新婚燕尔就那么过去了,半年后父王薨逝,忙过葬礼后朕袭了王爵,仁宗皇帝开始送密旨到王府,命朕外出办差,朕提着脑袋四处奔波,回王府越来越少,怡君又信了谣言,以为朕外出渔色,白日里还好,嘘寒问暖的,到夜里一碰就哭,朕又问她为何,她还是不肯说。朕心中窝火,去过梅夫人与康夫人院里几次,那时候她们面上很恭顺,朕想着问问她们王妃心里在想什么,可每次过去总也说不成话,后来就起了疑心,跟怡君提起时,她又是哭,朕无可奈何,有时候就住在文昌阁,那次又要外出,去寝殿里跟怡君道别,她难得主动抱着我,说是想要个孩子,那一次朕小心翼翼,紧张得一头冷汗,事后她红着脸说竟然没疼,跟朕提起洞房的时候,朕才明白她那些年为何别扭,那是我们成亲之后最好的一夜,也是那夜后,怡君有了身孕……” “皇上跟我提起这些,就不怕我吃醋?” “你吃醋吗?” 风荷摇头:“我对王妃是怎么也嫉妒不起来,倒盼着皇上与她更恩爱些,王妃若是大胆些,早日跟皇上吐露心事,也许一切都会不同,想来是她太在意皇上,才会那般小心翼翼。” “是朕的错,朕从未体察过她的心。”他亲亲她唇,“你以后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或者心里有了不满,都要跟朕说,” 风荷嗯一声,依偎在他怀中:“奴婢知道皇上为何那般温柔体贴了。” 他愣了愣,两手狠劲掐在她腰间:“朕跟你说两回实话了,你的呢?” “奴婢……”她在他怀中扭动着,“皇上,时辰尚早,不如……” 他摁着不让她动:“别想着撩拨朕躲过去,快说。” “说就说,省得皇上总是问起。”风荷闭了眼眸痛下决心,“去年九月里的时候,皇上命奴婢前去探望荣公子,劝他跟着赴京,那会儿他住在松山书院旁的小院子里,奴婢进去的时候,他正扶着木杠站在窗下,奴婢又惊又喜,他说还能走呢,就扶着走了几步,谁知脚下一滑,奴婢忙过去扶他,没扶住,和他一起摔倒在地,奴婢怕摔着他,垫在了他身下……” “然后呢?”他的声音发了沉。 “然后……他摔得不轻,趴在那儿半晌不能动弹,奴婢腰疼得厉害,也不能动弹,就感觉到他身体起了变化……皇上能听明白吧?” “朕不明白。”他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滚到枕头另一侧,腾身而起,下了床胡乱穿了衣裳,向外就走。 风荷喊一声等等,起身欲追,又缩了回来,光着呢,见不得人。 又一想他散着头发衣衫凌乱,裹了披风追出廊下,一把揪住衣衫将他往回拉,他脚下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风荷瞥一眼远处守着的人,压低声音道:“奴婢里面什么也没穿……” 他猛然回头,拖着她疾步向里,风荷跪坐在床上为他理好衣衫擦了脸,又为他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一边梳一边埋怨:“你这人,刚说好以后有什么说什么,那话是单为我说的?皇上对我也应如此,心里再气,拔脚就走算什么?瞧瞧你这副模样,头发散着,衣裳也没穿好,脸上都是红印子,能见人吗?就算外面那些都是你的心腹,脸上不敢笑,心里能不笑话你?你可是堂堂皇帝,还不如岳儿沉得住气。” 他紧抿着唇不说话。 “你只顾着生气,也不为我想想,你说说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荣公子摔倒在地?不要管他?还是倒下去的时候,一把推开他?” 他依然沉默。 “梳好了,转过来我瞧瞧。”她说道。 他没有回头,身形一动,已大步向外疾走而去。 风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心想,这还没说实话呢,若是都说了,你岂不是得气死?还皇上呢,小器,瞧瞧我多大方,你跟我说起王妃,提起你们的洞房花烛,我就不生气。 偶遇 早起正梳头的时候, 杏花悄悄跟她说道:“刚刚福春姐姐和安秋姐姐吵架了, 福春姐姐说话很难听,让安秋姐姐当众下不来台, 禧夏和康冬劝说不行, 长生姐姐骂她也不管用,还是岳儿出来说话,福春姐姐才住了口,安秋姐姐都气哭了。” “怎么吵起来的?”风荷问道。 “早膳后, 安秋姐姐说昨日尚工局送来几匹上好的轻容纱,让福春姐姐给将军府与林夫人各送两匹过去, 福春姐姐就说你如今抱了粗腿攀了高枝了,倒来指使我, 安秋姐姐说我是好意, 看姐姐这几日不痛快,趁着送东西让你出去走走, 福春姐姐就说,你那里是让我出去走走,你是巴不得我离了庆宁宫,你好痛快发号施令, 安秋姐姐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福春姐姐就说,那你什么意思?我这几日是不痛快, 为何不痛快你不知道吗?什么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论资排辈, 你越过我去爬到我头上, 还心安理得,这两日更是得势,夜里抢着替女史陪岳儿,你是指望着将岳儿伺候好了,得了皇上的青眼,好进宫为妃为嫔去。” “岳儿怎么制止的?”风荷好奇问道。 杏花胸脯一挺,两手背在身后,下巴抬起,一字一句学道:“你们吵到我写字了,再吵就让长平打你们板子。” 风荷笑了起来:“岳儿这会儿做什么去了?” 杏花放松了架势,笑说道:“岳儿看她们安静了,就说要到后花园荡秋千去,你们都陪着,福春不用去。安秋姐姐她们连忙陪着去了,福春姐姐回屋接着生闷气。” 风荷嗯一声:“去找福春来。” 不大的功夫,福春低着头进来了,风荷指指对面的椅子笑道:“我有话跟你说,坐吧。” 福春坐了椅子边沿,风荷唤一声杏花上茶,看着福春问道:“怎么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媳妇样?” “是我的错。”福春吸吸鼻子。 “你怎么错了?”风荷问道。 “我在岳儿寝殿前口不择言。” “都说什么了?” 福春头垂得更低,蚊子哼哼一般说了起来,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自己听着都难听,女史责罚我吧。” “说起来是我的错,你向来周到妥帖,我以为你定能明白,谁知竟钻进死胡同里去了。”风荷过来端起茶搁在她手里,坐在她身旁和气说道,“这次你们都升了品阶,都是正六品,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总得有个主事的,我思来想去,便定了安秋。你们四个你最年长,做任何差事向来都是你牵头,你想不通了吧?” “奴婢没有……”福春摇头。 风荷笑笑:“说实话。” 福春不说话了,只点了点头。 “旁的不说,就说我中毒那日,你有没有慌张?”风荷问道。 “我都吓死了,两腿发软,手也哆嗦。”福春想起那日,犹是心有余悸。 “可是安秋很镇静,她是最镇静的一个。岳儿是大皇子,他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临危不乱的人。”风荷娓娓说道,“秋天的时候我们就要进宫,若是那日的事发生在岳儿身上,你可能应付?” “我明白了。”福春抬起头来,羞惭说道,“是我一时想不开,这些日子没少给安秋甩脸子。” 风荷笑道:“安秋没跟你计较吧?” 福春摇头:“没有,她比我大度,这也是她的好处。” “你们好好侍奉岳儿,不必太过争竞眼前的品阶职权,反正你们的前程也不在宫里,你们日后都要出宫,像桃夭一样风风光光得嫁人。”风荷笑道。 福春亮了眼眸,风荷又道:“良将军认识许多年轻的将领,桃夭一直为你们留意着呢。” 福春赧然着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将军府送轻容纱去……” 说着话又呀了一声,红着脸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急着要去见桃夭姐姐,我是,是去办安秋给的差事。” “我知道。”风荷起身笑说道,“正好我也有东西捎给我娘。” 说着话拿过一个纸盒递在福春手中:“我娘喜爱刺绣,这里面是我攒着的绣线,给她打发时光。” 福春笑了起来:“前些日子我绣一方帕子,绣的鲤鱼戏水,那鲤鱼怎么也绣不活,我去跟夫人请教请教。” “去吧。”风荷为她理一理衣衫,“多带几个人,好不容易出去一趟,逛一逛再回来。” 福春笑着走了。 风荷松一口气,刚提拔安秋的时候,就想过要安抚福春,因皇上夜夜前来折腾,白日里总是困倦,就给抛在了脑后,若是早些跟福春说明白,就不会有今日的吵闹。 手支了颐发呆,我白日还能补觉,皇上还得处理国事,他就不累? 早起的时候生着气走的,夜里不来才好,都可歇一歇,好好睡一觉。 我得瞧瞧岳儿去,顺便也到后花园里走走。 这么想着,身子却倦怠得不想动,渐渐又起了困意。 一上午昏昏沉沉,午后才有了些精神,一手给午睡的岳儿打扇,一手捧一本书看,岳儿午睡醒来,给他读一会儿书,不到黄昏又起了困意,打着哈欠回到房中,强撑着洗浴换衣,晚膳都没吃,就倒头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夜半,闭着眼摸一摸身旁,枕席空空,睁开眼看过去不由哼了一声,果真没来。 连着三日不见人影,倒是宫里不时有消息传过来。 说是皇上接连三日,每日午后都去毓庆宫,跟淑妃下棋,听淑妃吟诗弹琴,看淑妃画画,还帮着淑妃研墨。 风荷没觉得什么,才婳沉不住气了,托人传话,让她往玉粹宫喝茶去。 晨起的时候还有些凉风,风荷带着杏花丹草,另有两个小黄门,过角门往玉粹宫而来。 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一行人迎面而来,风荷瞧见肩舆上明黄色的盖伞,再瞧见肩舆旁一位身形高粗壮硕的中官,忙忙带头福身下去。 队伍慢了下来,肩舆上的人声音清冷问道:“这是哪个宫里的女官?” 大力忙道:“皇上,是庆宁宫的曲女史。” 肩舆上的人哦了一声,睨着她说道:“既是庆宁宫的人,怎么不好好侍奉大皇子,竟然跑到御花园来闲逛?” 风荷没有抬头,只恭谨回话:“德妃娘娘召奴婢去往玉粹宫喝茶。” 他嗯了一声,队伍继续前行,往毓庆宫方向而去。 装模作样,风荷腹诽不已。 丹草悄悄在她耳边说:“皇上说话的时候,口气虽冷淡,可两眼一直看着女史,眼珠都挪不开了,从咱们身旁经过的时候,还扭着头看呢。” 风荷心里直咬牙,看我做什么?反正我不想看你。 进了玉粹宫宫门,才婳蹙着眉头迎了上来,一把攥住她手急急问道:“皇上可说要来玉粹宫?” 风荷摇摇头,歉然道:“我跟皇上提了,被一通怒斥,你也别急,再等等吧。” “我能不急吗?原先不理我,可也不理那两位,三日前偶遇淑妃在御花园吟诗,皇上竟说要到她宫中坐坐,这一坐连着去了三日。”才婳愤然说道。 “刚刚我过来的时候遇见皇上,又往毓庆宫方向去了。”风荷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才婳搓着手,“你可跟皇上提起我有了身孕。?没有提吧?” 风荷安然喝茶,看着她团团转,一笑说道:“皇上的后宫眼下是你们三位,可以后会越来越多,不可能只宠着你一个。” “宠幸她们越晚越好,我要头一个生下皇子。”才婳咬牙道。 “那你就安心养胎,何必操哪些闲心?”风荷蹙眉看着她,“皇上去几趟毓庆宫,你就沉不住气了,肚子里的孩子能好吗?” “倒是我糊涂了。”才婳忙忙坐下喝茶。 “刘司赞与聂女官她们,侍奉得可好?”风荷笑问。 “好,周到妥帖,饭菜也合我的胃口,喝下丹草配的汤药后,也不呕吐了,吃得香睡得也香。”才婳看着她笑了起来,“多亏了你。” “我自然要一心为着你的。”风荷笑道,“上回见面就想问你,荣公子身旁的婢女阿离,确实如你所说?” 才婳咬了唇,犹豫片刻才说道:“为了哄皇上高兴,我说得有些夸大,二哥确实救了一个姑娘,那姑娘醒来后不记得身世,二哥就送她去了碧涛庵住着,阿离视二哥为救命恩人,隔三差五前来松山书院探望,阿离会读书写字,也懂画,斐墨说,二哥待她比旁人亲切,跟她说的话也多些,写字的时候就让她磨墨,那日来送我的时候,是阿离推着木轮椅前来,那一番话确实是她对我娘说的。” 她这一番谎话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我与皇上竟信了,还由衷为荣公子高兴,谁想竟为她所骗,风荷攥紧手中茶盏,咬牙克制着将茶盏扔到她脸上的冲动。 “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你别告诉皇上,其实差别也不是很大。”才婳说道。 差别大了,你说的是荣公子有了心上人,可实情却不过是他救了一位姑娘,姑娘感激他,他则客气相待,如此而已。 风荷撑出一个笑脸,站起身道:“你这儿既无事,庆宁宫还忙着,我先回去了。” 刚要向外,刘司赞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延福宫派了人来,说是嘉肃皇后想念德妃娘娘,邀她过去说说话。” 才婳身子一缩躲在风荷身后:“我不去。” “去吧,我陪着你。”风荷笑道。 “陪着也不去。”才婳摇头。 “你忘了我上回跟你说的话了?”风荷小声问道,“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你不是说都听我的吗?要我说,嘉肃皇后特意派人相邀,却之不恭。” “就跟她说我病了。”才婳扯着风荷袖子道,“就算去,也得等这胎坐稳了,我再过去。” 刘司赞瞥她一眼,恭敬说道:“嘉肃皇后差人来请,是多大的脸面,娘娘不可托辞不去,娘娘说自己病了,可咱们宫里近日没请过太医,没熬过药,嘉肃皇后多问几句,就知道娘娘在撒谎。再说了,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前害人,奴婢觉得娘娘过虑了。” 才婳犹在畏缩,风荷扭头看着她:“你确定不去?你要不要好好想想?” “那,去吧。”才婳扭捏着,终是下了决心。 她自去梳洗换衣,风荷悄悄对刘司赞道:“打发人去庆宁宫找羽雁来。” ※※※※※※※※※※※※※※※※※※※※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朱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示威 风荷看一眼身后, 羽雁丹草杏花, 两个小黄门,再看看才婳身后, 刘司赞聂静宜, 又有仇福领着一队小黄门,不由失笑。 羽雁悄悄问她笑什么,风荷摇头:“去一趟延福宫,把全部人马都带上了。” “这样就对了, 有备无患。”羽雁指指她身后两个小黄门,“那两个可是内寺所的高手, 皇上让我去挑的。” 风荷惊讶不已:“瞧着干巴瘦小,不显山不露水的。” “你看他们的眼睛, 露着精光, 再看颧骨,向外耸着, 都是练家子,两个人一起上的话,我不一定是对手。”羽雁笑道。 风荷心中底气又增,笑着看向才婳。 越靠近延福宫, 才婳脚步越迟疑,望见宫门的时候,说是腿软, 让竹心和菊香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缓慢挪动脚步。 羽雁切了一声:“瞧瞧你那窝囊样, 嘉肃皇后能吃了你不成?” 才婳一听,挣开竹心和菊香,撑出几分气势说道:“我是有孕在身身子不适,不是怕她。” 羽雁白她一眼:“真是没用,你勾引皇上的心机和胆气都哪去了?” “赴京的路上,我一步一步盘算好的。”才婳竟带着几分得意,“每一步都如我所料,说明我是懂皇上知皇上的。” “你知个屁。”羽雁呸了一声:“你只知道皇上惦记荣公子,就不知道皇上最恨被人利用算计?” 才婳语塞,求助看向风荷。 “眼看就到了,你们就别吵了。”风荷笑笑,“才婳呢,要拿出德妃娘娘的气势来,免得人家说你是小地方来的,上不得台面。” 才婳哼了一声,挺直了腰杆。 两个小黄门被挡在延福门外,到了寝门,韩彩娥迎了出来,对才婳施礼笑说道:“德妃娘娘带着两个人进去就好。” 说着话一眼瞧见丹草,忙忙双手合十道,“奴婢也是信佛这人,这位师太请了。”又一眼瞥见刘司赞,“你既然来了,也跟着进去吧。” 才婳一把拉过风荷:“韩姑姑,让曲司膳也进去吧。” “原来这位就是曲司膳。”韩彩娥不动声色打量着风荷,“那便请吧。” 引领着她们四人往偏殿而来,殿门外回廊处停住脚步,微笑说道:“嘉肃皇后正等着呢,德妃娘娘快请进,这三位请在廊下稍坐,喝着茶等候就好。” “我近日身子不好,得有人跟着。”才婳手搭上风荷手臂。 韩彩娥伸臂一拦,微笑说道:“嘉肃皇后只请了德妃娘娘。” 就听里面有人吩咐道:“韩姑姑别拦着了,让人进来就是。” 韩彩娥这才收了手臂,风荷扶着才婳进去了,嘉肃皇后笑着迎了过来,一把攥住才婳的手上下打量:“听说你有了身孕,特意邀你过来瞧瞧。” 才婳惊得白了脸,嘉肃皇后笑笑:“这宫里的事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快坐吧。” 嘉肃皇后自顾坐下,才婳方小心翼翼坐了。 风荷忙福身施礼,嘉肃皇后摆摆手说声免了。 风荷恭敬站到才婳身后,有大宫女端了茶上来,才婳唇在茶盏边虚抿一下,轻轻搁在了茶几上。 “怎么?怕茶里有毒?”嘉肃皇后笑问道。 “怎么会?妾再防着谁,也不会防着娘娘,妾只是近日胃口不好,喝水也会吐,不敢多饮多食。”才婳堆起笑脸说道。 “我最喜欢孩子了,听说你有了身孕,我高兴得一夜没有睡好,从仁宗皇帝开始,这宫里最缺少的就是孩子的哭声,听说皇上这几日常去毓庆宫,若是淑妃也有了,宫里就该热闹了,后宫热闹了,前朝才会兴盛,天下才会太平。”嘉肃皇后转动着指环。 “若非娘娘指点,妾也不会这么快得了皇上眷顾,又怀了龙嗣,妾心中感激不尽呢。”才婳带着几分讨好说道。 “我只是知道皇上喜爱栀子花,就送了你两盆,其余的,我可帮不上忙。”嘉肃皇后说着话,瞟了风荷一眼。 这一瞟之下,不由又看一眼,此女容貌虽不美艳,却清新脱俗,又加腰身细瘦身段窈窕,女官的紫衣红裙穿在她身上,竟别有一番韵味。 笑一笑问道:“这位女官面生,是新来的?” 风荷微笑着福身下去:“奴婢原是庆宁宫的典籍,因德妃娘娘怀孕害喜,想念家乡的饭菜,崔尚宫提拔奴婢做了司膳,专管玉粹宫的饮食,崔尚宫还说,嘉肃皇后也喜爱建昌的风味小吃,若是有了好吃的,记着往延福宫送一些。” 嘉肃皇后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她,半晌说道:“回去对崔尚宫说,本宫多谢她惦记着。” 风荷笑说声是,笑眯眯问道:“奴婢多一句嘴,嘉肃皇后近来可有什么想吃的?” “一时想不起来,等我想到了,派人跟你说去。”嘉肃皇后敷衍着。 “奴婢看嘉肃皇后身形消瘦神色倦怠,想来是天气炎热有些苦夏,岳儿前一阵子闹着天热用膳不香,庆宁宫掌膳做了一道糯米圆子,糯米里面包了稀乳酪,外面裹一层茶粉,蒸熟了放凉,再在冰鉴里镇着,吃的时候拿出来,清甜香软,令人胃口大开,奴婢回去便让掌膳再做一些,做好后给娘娘送过来。”风荷笑得热切。 嘉肃皇后蹙着眉尖,不耐烦说一声好,低了头不去看她明媚的笑脸。 才婳看嘉肃皇后不再搭理风荷,忙见机说道:“妾自有了身孕,心中常感凄凉,分外思念亲人,妾想要见一见哥哥,还望娘娘能够相助。” “是吗?”嘉肃皇后低头看着指环,心不在焉说两个字,半晌没再理她。 才婳回头看一眼风荷,风荷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又坐一会儿,看嘉肃皇后依然低着头不搭理她,似乎忘了她还在,只得端起茶盏喝茶缓解尴尬。 风荷则留心观察嘉肃皇后,只见她出一会儿神,开始缓慢转动指环,然后越转越快,几乎要将手指拧断的时候,大喊一声韩姑姑。 韩彩娥应声而进,恭敬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嘉肃皇后的声音有些尖锐:“抱那只海州猫来。” “德妃娘娘在这儿呢,她是有了身孕的人,那猫脾气大,再吓着德妃娘娘。”韩彩娥轻声说道。 嘉肃皇后停止转动指环,抬头看看才婳,又瞄一眼风荷,蹙着眉头不耐烦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回去吧。” 待二人出了殿门,身子一歪,两腿蜷到榻上,闭了眼唤一声韩姑姑,问道:“刚刚陪着德妃进来的女官,就是那个曲风荷?” 韩彩娥说一声是:“奴婢想着娘娘也该见见她,就只是装了装样子,没有刻意阻拦。” “她为何还活着?”嘉肃皇后猛然睁开了眼。 韩彩娥忙说道:“听说都有出气没进气了,庆宁宫里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偏方,又将她救了过来。” “算她命大。”嘉肃皇后咬了牙,“既然死里逃生,就该识相些,自请离开庆宁宫才是,反倒进宫做了司膳,还要捎带管着延福宫的饮食,她这是向我示威来了。” “奴婢瞧着德妃娘娘对她甚是信赖倚重,上次过来的时候,还恨得咬牙切齿的,没几日怎么又亲热上了?”韩彩娥疑惑道。 “德妃有了身孕,她管着玉粹宫的饮食,德妃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不敢惹她,玉粹宫里侍奉的人估计也给换了。” “娘娘料事如神,换了刘司赞那个贱婢掌事,刚刚她还假装不认识奴婢呢。” “过去快一年的事了,她翻不出风浪,不用理她。” “她抢着去玉粹宫侍奉,敢情也是个洑上水的,原来还假作清高呢。”韩彩娥嗤笑一声,看嘉肃皇后不耐烦,忙换了话题,“奴婢瞧着德妃还提防上娘娘了。” “有了身孕的人,谁都得提防,休要管她。”嘉肃皇后冷哼一声,“只是那曲氏,我倒是小瞧了她,你再派人仔细去查一查……” “奴婢明白。”韩彩娥立马会意,“查查她的好恶,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嘉肃皇后点点头,赞赏得嗯了一声。 韩彩娥又道:“奴婢还听说大皇子秋天提前开蒙,进了宫住在荣华殿。” “咱们得接着向他示好,他若是不肯来,将小老虎给他送过去。等到来年,若德妃生下儿子,大皇子就没用了,若生下的是女儿,咱们还得拢着他。”嘉肃皇后说着话,又笑了起来:“这淑妃眼看着要得圣宠,容妃就没有些动静?” “容妃直来直去没有手段,白白长了一张漂亮的脸。”韩彩娥不屑说道。 “由着她们去,别让她们生出孩子就好。”嘉肃皇后手掩了唇打个哈欠,“我有些乏困了。” “到了吃药的时辰了,娘娘吃了药再睡吧。”韩彩娥忙说道。 嘉肃皇后叹一口气:“这苦药吃了一年,下红也止了,怎么还得吃?” “乔郎中说此病易反复,娘娘又爱操心,还压不住脾气,得多调理些日子才好。”韩彩娥软语轻声劝说。 “调理不调理的,我这身子,还能有何指望?”嘉肃皇后有些黯然。 韩彩娥忙说道:“娘娘切莫灰心,眼下虽有波折,可往长了看,一切依然在娘娘的掌握之中。” “可我在意的人呢?他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来了。”她的手指捏成拳头,尖利的指甲狠狠掐在掌心。 “他日娘娘做了太后,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娘娘就忘了吧。”韩彩娥揉着她的拳头。 “我忘不了,我怎么能忘……”她嘶喊起来,抽出手向几案上一扫,上面的摆设悉数摔落在地,她看着飞溅的碎片,指着殿门外咬牙说道,“去,抱那只海州猫来。” 韩彩娥匆忙向外,她扑倒在坐榻上,珠泪滚滚而下,咬着牙嘶声道:“你们等着,你们都等着,我想要的,早晚都是我的,我憎恨厌恶的,都得去死……” ※※※※※※※※※※※※※※※※※※※※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秃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滋味 从延福宫出来, 将才婳送了回去, 羽雁刚要说话,风荷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羽雁笑道:“如今知道隔墙有耳了, 在王府那会儿若有这般警惕,估计皇上到如今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风荷就笑,回到庆宁宫进了屋中,让杏花在外守着, 方问一声如何。 丹草笃定说道:“延福宫虽花香四溢,若仔细去闻, 还是能闻到隐约的药香。” “药还有香的?”羽雁插话道。 风荷瞪她一眼:“就是这么一说,比如药香, 书香。” “我是真觉得药很香, 最爱闻药铺里的味道。”丹草笑说道,“可花香弥漫的, 闻不出是什么药的味道。” “等长生姐姐做好糯米圆子,咱们还去呢。”风荷笑着看向羽雁,“你呢?” “墙边有狗洞。”羽雁一本正经说道。 “狗洞能做什么?”丹草疑惑问道。 “有洞就能钻进去。”羽雁得意说道,“延福宫后苑里养了那么多动物, 我想着发情期的时候,难免引来外面那些思春的爬墙钻洞,示意两个小黄门暗中察看, 果真是有, 不过大多数都给堵上了, 只有一个拿草掩着,许是延福宫里的小黄门偷溜出去玩耍时用的。有一个就够用了,今夜里我进去探探。” “别急,等到时机合适了再去。”风荷忙叮嘱道。 羽雁说声知道了,扭头对丹草做个鬼脸。 丹草假装没瞧见,低了头不做声,风荷肃然道:“这次你得听我的,先等等,我让你去的时候再去。” 羽雁拱手说一声得令。 丹草瞧着羽雁一本正经的模样,笑说道:“有人曾给我读过《游侠列传》,我很仰慕书中提到的侠士,便问他,我们女子中可有侠客?他说自然是有,只是无缘得见,没想到我能亲眼瞧见一位女侠。” 羽雁得意起来,风荷笑道:“她不只是女侠,还是神探。” 羽雁越发得意,觑着丹草笑问道:“仰慕侠士是吗?我认识许多剑客,要不要为姑娘保个媒?” 丹草笑道:“我是方外之人,不动凡心,也再无凡心可动。” 风荷瞥一眼羽雁:“休要乱开顽笑。” “知道知道。”羽雁摆摆手,“你最近怎么总是教训我?” “你日后为我所用,听我的号令,皇上可提过?”风荷正襟危坐。 “提过提过。”羽雁无可奈何看着她,“友人约我吃酒,敢问女史大人,可准我去吗?” “这会儿没事了,去吧。”风荷笑道。 人到了门外,丹草追了出来:“让你回去呢,说有话问你。” “女人做了上锋就是麻烦。”羽雁嘟囔着进来。 风荷狐疑看着她:“你有没有跟皇上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常常进宫,每次都要跟皇上说许多话,茶楼酒肆的传言,朝中重臣内宅女眷的动向,皇上还喜欢听我们这些剑客的事。”羽雁笑嘻嘻说道,“只是,哪些是该说的?哪些是不该说的?女史大人教教属下才是。” 风荷咬一下唇,“我与荣公子的事,你有没有跟皇上说?” “你跟荣公子之间的事多了,你指的哪一桩?”羽雁促狭看着她。 风荷扭一下手:“就是,就是去年九月里那回,荣公子以为我收到了他的书信,赴约前往,其实我是……” “说了……”羽雁话音未落,风荷随手操起手边茶盏掷了过来,羽雁侧头躲过,茶盏砸在身后墙上,哗啦一声碎片飞溅,羽雁抱着头跳脚躲避,一边躲一边嚷道,“要杀人啊你?” “你可真是两头做细作,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风荷咬牙道。 羽雁抱着头:“我没打算告诉皇上的,可那日皇上罚我掌嘴十下,还让大力行刑,我害怕呀,于是急中生智,说我有秘报,皇上让我讲,我讲了那日的事,皇上听了后铁青着脸,说十下改为二十,后来你替我说情,挨了一下,那一下分明是皇上故意的,故意等着大力打了我一下,才慢悠悠说有人给她求情,她的责罚免了。” “你活该,你可害死我了。”风荷咬牙切齿。 “皇上试探你了?”羽雁从手指缝里观察着她脸色,“你没说实话是不是?又自作聪明想要蒙骗皇上?” 羽雁说着话笑了起来,看风荷又操起茶盏,忙抱头向外鼠窜。 难怪好几日不理人,御花园中见着了还阴阳怪气的,风荷捶打着床榻,该怎么办? 捶打着嘶了一声,揉着发疼的手心想,看他今夜里来不来,不来再说。 今夜都是第四夜了,气也该消了吧? 再说了,你早就知道了,早就气过了不是? 入夜后捧一本书在灯下等着,交子时不见人来,怏怏睡下一夜辗转,凌晨的时候,门无风而开,他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看着她。 风荷一跃而已,搂着他脖子唤一声皇上。 他一把将她推开,阴沉着脸咬牙说道:“骗着朕说了两回实话,你却一回没有,还让朕怎么信你?” 她说一声可是,他痛斥道:“你竟然和才荣又抱又亲,他的滋味如何?” “他的滋味清甜,皇上的滋味醇厚……”风荷说着话,唬得一惊,怎么又说错话了? 用力咬一下舌头,疼得醒了过来。 灯油早已燃尽,窗外透进一丝白,床边寂寥,哪有他的人影? 原来是在做梦。 懊恼得拖过他的枕头抱在怀中,埋头嗅着,淡淡的薄荷香席卷而来,越发得想他。 才短短四日,就如此想念,入宫之后漫长的岁月,该有多煎熬。 为了日后能长久安宁在一起,先忍着,竭尽全力去做想做的。 风荷握一下拳头,又握一下,连握几下又忍不住捶打在枕头上,还说我狠心,你又如何?已经发生了的事,再无法更改,你竟气个没完。 又等了两日,依然不见人影。 早起的时候,武大人来了,看着风荷摇头道:“脸色倦怠眼圈发青,可是夜里没睡好?” “入睡困难,好不容易睡着还总是做梦,半梦半醒的时候居多。”风荷扶着额头无奈说道。 “怎么不让丹草给你熬些安神汤?”武大人埋怨道。 风荷扭了手:“我没跟她说。” 其实丹草提过,风荷怕喝下安神汤睡得熟,他来了头脑不清醒,若是他来了,还得跟他好好说说话,让他消了气才好。 “皇上这几夜也睡得不好,早起的时候总发脾气骂人。”武大人说道。 “大力不是说,那果木香对皇上管用吗?” “不让用。” “那,夜里我去瞧瞧皇上?”风荷看着武大人。 “那可就太好了。”武大人喜笑颜开。 “大力让你来的?”风荷觑着他。 “瞒不过女史。”武大人笑眯眯说道,“皇上那脾气,我们这些当差的害怕呀,只有女史能哄皇上高兴。” 风荷哼了一声。 “时辰不早了,皇上安歇吧。”大力进来小心翼翼说道。 扭头瞧一眼漏刻,已过了子时,搁下奏折起身向里。 沐浴过扭头瞧见衣珩上的寝衣,依然是吴江白稠绣着金色团龙,却不是之前那件,分明是件新的,摸上去柔软嫩滑,扬唇笑着穿在身上,脚步轻快进了寝室。 上了床就是一愣,薄被下躺着一个人,背对着他睡得正香。 伸出手待要去扳她的肩,又缩了回来,悄无声息滑进被中,在她身旁躺下了,背靠着背,与她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合了眼假寐,淡淡的幽香来袭,脸上平静,心中早已泛起波涛,起伏汹涌着,颠簸来去。 终是耐不住,猛然一个翻身,几乎是同时,她也翻过身来,二人撞在了一起。 紧紧抱住对方,发出满足的叹息。 “没有皇上在身旁,奴婢夜里睡得不安稳,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皇上来了,一会儿梦见皇上厉声训斥奴婢,然后扬长而去,任奴婢千呼万唤也不回头,皇上可真狠心……”风荷一头扎在他怀中。 “骗着朕说了两回实话,你这儿一回也没有。”皇上咬着牙,“那次你走后,朕惦记着你,让长顺早些去接你,人没接回来,说是摔着了,腰疼得厉害,朕十分挂念,命武大人给你配了药膏,那会儿京中局势风云变幻,朕每日焦头烂额,听说你回来了,逮空抽身去看你,看到你的时候,很想抱一抱你,可你万般忸怩,与朕那般生分。如今才知,那时候你与才荣……” 他的声音顿住,没有梦中的责问,更没有声色俱厉,而是有些无奈,有些委屈。 风荷忙捧着他脸亲着他唇,柔声哄劝道:“皇上替奴婢想想,不说实话,就是诓骗了皇上,可若是说实话,一来奴婢说不出口,二来就算老着脸说出来,又怕惹皇上不快,更怕惹皇上伤心……” “朕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就是心里很不舒服,很难受,很复杂……”皇上轻声叹息。 “皇上与德妃还共度良宵呢,皇上想想奴婢的感受……”风荷扑闪着眼看着他。 “那能一样吗?朕不喜欢才婳,朕是被她诱骗,可你喜欢才荣,你总是心疼他……”皇上顿了一下,“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朕?前几日在御花园中遇见,朕本来不想理你,又忍不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你没话找话,可你看都不曾看朕一眼。” “你三日不来,我生你的气。” “你跟朕撒了谎,就不能来哄一哄朕?” “这不是来了吗?” “朕怕你来了睡得太死,都不许大力点果木香。可你总也不来,朕心中烦躁难安,不耐烦跟淑妃演戏,几日没去毓庆宫,坏了朕的朝堂大计,你担得起吗?” “担不起,也不担,说得奴婢跟祸国的妖姬似的。”风荷噘了嘴。 他手指抚上她唇,轻声说道:“那日你穿着女官的紫衣,分外好看,女官们都穿得一样,却一眼就能认出你,远远瞧见是你,朕很意外,好像还有些慌张……” “皇上竟也会哄人了。” “朕说的是心里话,朕因为你,又认识了一种花,紫衣上绣的花,大力说是折枝小葵花。” 风荷亲着他唇:“在一起也睡不好,不在一起还是睡不好,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他的手扣上她腰,将她抱坐起来。 “皇上。”她趴在他怀中偷笑,“奴婢来了月信……” “你故意挑着今日来的。”他咬了牙。 “皇上……”她翻个身躺倒下去,“先让奴婢抱着好好睡一觉。” 说着话腿搭在他腿上,两手环住他腰,拍了几拍摁了几摁揉了几揉,嘟囔一声好了,脸贴进他怀中,很快响起均匀细长的鼻息声。 皇上无奈苦笑:“你倒是舒服了,朕还睡得着吗?” 说着话将她圈在怀中,亲吻着她的头发,又忍不住扬了唇轻笑。 果木香丝丝缕缕而来,不知何时,竟也沉沉睡了过去。 讨好 嘉肃皇后哈得一声, 好笑问道:“她的父母亲和离了?” 韩彩娥点头:“是啊是啊, 千真万确,她的父亲本就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 父母还闹了和离, 她这样的出身,皇上若纳她为妃为嫔,岂不为天下所耻笑?” “这样的出身,进了宫连个嫔位都争不上, 确实不如做女官,她也算是聪明。”嘉肃皇后笑道。 韩彩娥笑道:“皇上是霸道的性情, 她愿与不愿的,能由着她吗?依奴婢看来, 皇上对她, 并不像德妃说得那么喜欢。” 嘉肃皇后点头:“再瞧瞧吧。” 正说着话,门外有大宫女禀报道:“司膳大人在外候着, 说是给娘娘送糯米圆子来了。” “嘉肃皇后一笑:“既来了,让她进来吧。” 风荷进来行了礼,毕恭毕敬呈上食盒,打开来抽出盒盖中的银针, 一个一个试过,看着锃亮的针尖笑道:“试毒也不用劳烦旁人,也由奴婢来吧。” 说着话拿银叉叉起一个团子搁进嘴里, 嚼着笑道:“长生听说这团子要呈到嘉肃皇后面前, 十二分用心, 比以前更好吃了。” 嘉肃皇后看着她笑笑,也拿过一个银叉,扎一个团子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吃下去点头嗯了一声:“清甜香软,果真是美味。” 说着话又扎一个,扎起来对风荷微笑道:“这宫里还没人敢对本宫下毒,曲司膳不用太过紧张。” “小心无大错。”风荷笑道,“皇上心心念念的人,奴婢可不敢有半分懈怠。” 说着话呀一声捂了嘴,仓皇看着嘉肃皇后。 “你说什么?”嘉肃皇后不置信看着她。 “奴婢什么也没说。”风荷慌张说道,“庆宁宫那头还忙着,奴婢该走了。” 说着话就要告退,嘉肃皇后说声等等,指着对面椅子道:“坐着回话。” 风荷小心翼翼坐了椅子边沿,嘉肃皇后蹙眉问道:“皇上心心念念的人,是谁?” “奴婢在王府的时候,就听说皇上年少时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二人曾谈婚论嫁,后来阴差阳错没成,皇上有一次醉酒,说自己少不更事,白白错过了,王妃为此醋意大发,与王爷夫妻间一直淡薄,成亲五年才有了身孕。” 嘉肃皇后看着她,脸上不动声色,竭力装作不在意,可眼眸中还是流露出得意之色,轻咳一声掸一掸绿罗裙说道:“本宫可听说,曲司膳是皇上的可心人。” “岳儿周岁时没了娘,性情有些古怪,奴婢进王府后,岳儿分外依赖,喊奴婢一声娘,王爷因此多看奴婢一眼,又因奴婢认得几个字,王爷有时候跟奴婢多说两句,于是便有了一些传言。”风荷忙忙说道,“其实奴婢自知出身低微容颜浅陋,从不敢奢望进宫,只求做个女官,能让母亲丰衣足食,不怕娘娘笑话,奴婢的母亲与父亲和离另过,母亲只能依靠奴婢了。” 嘉肃皇后看着她,神情莫辨。 风荷垂了头低声叹息:“奴婢小门小户的出身,只求平安温饱,别无他求。” 嘉肃皇后嗯了一声:“你倒是谨慎小心,谁也不得罪。” “德妃娘娘与奴婢有些闺中情谊,可她如今身份不同,奴婢不敢高攀,只敢讨好。”风荷恳切说道,“她有了身孕,奴婢十足用心,只盼着她日后能照拂奴婢一二。” 嘉肃皇后笑笑:“这圆子甚合我的口味,以后再有别的,送过来就是。” “多谢娘娘成全奴婢的一番心意。”风荷站起福身下去,恭敬告退走出。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嘉肃皇后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彩娥进来笑问道:“她怎么哄得娘娘高兴了?” 嘉肃皇后手掩了唇:“似她这般善于揣摩人的心意,又一味曲意讨好做小伏低,难怪表兄喜欢,我也有些喜欢呢。” “上回她来的时候,娘娘不是说,她是示威来的吗?”韩彩娥疑惑问道。 “示威也好,讨好也罢,她既想法设法上门而来,我就先收着,当一条狗养着。”嘉肃皇后笑笑,“今日看来,那乳酪之事,她并没有生疑,对了,不如让她疑在德妃头上,以后需要咬德妃的时候,就将她放出去。” 韩彩娥说一声是,又提醒道:“娘娘不可尽信她的话。” “那是自然,骨头得喂着,棍子也得备着。”嘉肃皇后得意笑道,“皇上既对她另眼相看,若德妃不中用,就推她一把,用一用她。” “娘娘智计无双。”韩彩娥恭维道,“说到皇上,还有一事启禀娘娘,皇上前些日子总去毓庆宫,最近几日又没去了。” “欲擒故纵而已。”嘉肃皇后笑笑,“他每日都忙些什么?” “每日都是早朝,接见大臣,批阅奏折,有时候紫宸殿的烛火彻夜亮着。” “他倒是勤勉,但愿他不负我之所望。”嘉肃皇后笑笑,“说到我这位表哥,男女之事开窍得晚,我在他身上费了些功夫,他却无动于衷,把我气个半死。没曾想他也有后悔的时候。也是,那魏怡君不过中人之姿,又是个伤春悲秋的凄婉性情,两相一比较,他能不后悔吗?可惜啊,后悔也晚了。” 说着话咯咯笑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今日高兴,将那只罗江犬抱来,我好好疼一疼牠。” 回到庆宁宫,丹草对风荷摇头:“咱们过去的时候,应该早过了吃药的时辰,若是能在吃药前后过去才好。” 风荷点头:“下回我们换个时辰过去,药渣上可有文章可做?” 羽雁摇头:“小黄门试探过了,药渣都是韩彩娥亲自处理。” “司药局可查过了?”风荷问丹草。 “查过记档了,只说去年六月的时候,嘉肃皇后因贪凉染了风寒,气血两亏,用的都是些补气养血的药。”丹草说道,“若是她的病另有隐情,想来是外面请了郎中。” “那穆宗皇帝不行,嘉肃皇后不得滋润,心中又有怨气,气血两亏也是正常,咱们追查她的病情,不一定对路。”羽雁提出质疑。 风荷给她解释:“你之前查探过,说延福宫防范严密,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能进去,她的病是眼下唯一的疑点,我们从这儿查下去,也许能有突破,就算是没有,说不定能牵出些别的。” “若她只是气血两亏,又何必掩人耳目?刘司赞提起的翠玉,说不定就是知道了什么秘密,才被她们灭口,这其中必有蹊跷,我觉得从她的病去查,绝不会错。”丹草说着话瞪向羽雁,“还要跟羽雁姑娘说一句,穆宗皇帝留有血脉,不是不行。” “他以前不行。”羽雁嘴硬道。 “再怎么,他是我朝的先皇帝,皇上尊称他一声堂兄,羽雁姑娘对他,难道不该尊重些?”丹草少见得发脾气。 风荷横一眼羽雁,羽雁打躬作揖道:“我说错话了,丹草姑娘勿怪,瞧在丹草姑娘对他一片情深的份上,我会尊重他。” 丹草更加气愤,脸涨得通红,风荷忙道:“她呀,随心所欲惯了,一张嘴毫无顾忌,也就皇上还能管束她,她若再惹了你,你找皇上告状去。” “算了,我犯不着跟你置气。”丹草对羽雁摆摆手。 羽雁哼了一声:“就是,为了一个男人,犯得着坏了咱们的情谊吗?” “犯得着。”丹草倔强说道。 “还是桃夭好,我找桃夭去。”羽雁拔脚就走。 “替我瞧瞧我娘。”风荷在她身后喊道。 远远传来一声好。 “你也别生气。”风荷劝慰丹草道,“羽雁能耐大脾气也大,说话口无遮拦,皇上有时候也无奈,你别跟她计较就是。” “我只是听不得任何人说他,他那样的身子,连活下去都得竭尽全力,旁人没有资格对他说三道四。”丹草红了眼圈。 “你近来常进宫去,是不是听到什么了?”风荷忙握住她手,“去年皇上接到穆宗皇帝遗诏的时候,曾对我说过,我朝朝堂纷争已久,谁也没想到,最终是病弱的大行皇帝定了乾坤。这是皇上的原话,其时我曾感慨,看来大行皇帝身体虽弱,内心却是极度坚韧。皇上就说,本王身子比他强健百倍,可内心之坚韧不及他十之四五。皇上对穆宗皇帝是极其敬重的,我亦然如是。” 丹草落下泪来:“皇上认可敬重他,若他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待到真相大白之日,皇上必会修正史书,为穆宗皇帝正名,你放心吧。”风荷说道。 丹草点点头拭去眼泪,问风荷道:“上回见面的时候,你说她面上敷了脂粉,看不出肤色,今日又如何?” “我照着你的法子观察她的双手,手上也是敷了粉的,后来她举起银叉扎团子的时候,窄袖上滑,露出一截子手臂,确实有些黄,肤色发暗,没有光泽。”风荷斟酌着言辞。 “确实是血亏。”丹草沉吟道,“这也太奇怪了,补了一年多早该好了,” “太医院定时去请平安脉,我让武大人瞧瞧记档去。”风荷说道。 “估计太医院与司药局一样,查不出什么。”丹草思忖着。 “无论如何,且试一试。”风荷手托了腮,“今日也算有所进展。” “那倒是,嘉肃皇后竟肯吃你送去的圆子,且让你以后常去。你是怎么做到的?” “嘉肃皇后极度自负,又因久困深宫极度孤寂,我断定她难以拒绝我的讨好。”风荷笑笑,“不过,她的戒备心很强,我原以为会费些周折,没想到两次见面之后,她就做出了随和之态,也许她还有些别的图谋。” “无论如何,我们的初衷是能进延福宫,如今不只能进,还能常去,算是大有进展。”丹草笑道。 中秋① 岳儿定于中秋后启蒙, 庆宁宫要收拾搬离, 荣华殿备着搬入,才婳不时差人过来相请, 又常往延福宫送各式小点, 风荷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皇上也分外繁忙,总是夜半过来天不亮就走,有时候早上醒来, 摸一摸枕头是温热的,方知道他来过。 眼看着迎来中秋, 宫中依然一切从简,安秋问风荷庆宁宫如何, 风荷笑道:“节后就要搬走, 咱们热热闹闹得过。” 正商量着,桃夭笑嘻嘻来了:“今年中秋都到我家去, 我早就让人预备好了。” 风荷笑道:“那敢情好,我们省得准备。” 八月十四一早,几辆马车从庆宁宫出发,往燕子巷良府而来。 前晌都在后花园摘果子, 岳儿猴子一般爬上爬下,葡萄大枣红果香梨,一样一样拿到风荷面前献宝, 风荷坐在亭子里尝着鲜, 看着树杈间的人直笑:“杏花与康冬竟是爬树高手。” “长生姐姐也上树了。”桃夭指着远处笑道, 就见长生裙子掖在腰间,攀到一颗矮树上,伸着手正揪香梨,林夫人在树下急得转圈,“你慢些,小心些,快下来吧。” 禧夏拿一根长竹竿打枣,福春与安秋拎着竹篮在树下捡拾,二人撞在一处,揉着额头一边笑,一边拿枣子互掷。 丹草一手拿着药锄,一手提着篮子,猫着腰在草丛里挖草药。 又有服侍桃夭的大小丫头穿梭来去,又是倒茶又是递汗巾又是收果子洗果子,秋高气爽百果飘香,绿衣红裙衣香鬓影,风荷向后一靠:“许久没有这样轻快了。” “听说你这些日子分外忙碌,我就想着让你到我这儿来松快松快。”桃夭笑看着她。 “还是你好。”风荷握住她手,桃夭看着她笑,“还有个好消息,你快要做姨妈了。” 风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猛得跳起来跑到桃夭面前,弯下腰端详着她的肚子笑问道:“几个月了?” 桃夭伸出三个手指头,风荷跳着脚埋怨:“怎么才说?” “伯母告诉我,胎坐稳了再说,我也知道你忙,省得你多操一份心。”桃夭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风荷握着她手,“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身子呢,可有什么不适?可吐过?胃口可好?” “都好,吃得香睡得香,快两个月的时候吐过那么几日,很快就过去了。”桃夭笑道,“你呀,不用操心我,眼看要进宫了,万事小心。” “你也得小心,那些人杀人于无形,千万千万当心。”风荷握紧她的手,“可记住了?” “记住了。”桃夭点头,“我这有了身孕,我娘与婆母都离得远,身旁没个长辈,你跟伯母好好说说,让她搬进我们家里来住。” 风荷看着她:“你府里管事的马大娘精干利索,那里是缺个长辈,你分明是想帮着我照顾我娘。” “无论为了什么,让伯母住进来,你没有后顾之忧,我也有个伴,是两全其美的事。”桃夭恳切说道,“自从知道我有了身孕,伯母每日都过来陪着我,又是煮粥又是熬汤,可就是不肯住进来,我也不敢多说,你说去吧。” 风荷点头:“今夜里我陪着我娘睡去,我跟她好好商量商量。” 上午在后花园里一通闹腾,午时,正厅里摆了宴席,刚入席,良霄带着几位青年将军回了府,男宾女宾纱屏隔开,男宾在外女宾在里,岳儿两头乱跑,又过一会儿羽雁带着几位剑客进来了,就听纱屏外众人相互引见相互敬酒,一时间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纱屏内有些冷清,几位姑娘拘谨坐着,不敢看向纱屏外,也不敢说话。 丹草事不关己埋头吃喝,林夫人与长生则瞄着纱屏外,不时低声交谈。 风荷也看向纱屏外,一眼看到一位长身玉立的玄衣男子,肤色稍黑双目深邃而明亮,正客气跟良霄敬酒,然后看到良霄身旁一位青年将军,面色如玉眸若晨星唇角含笑,桃夭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那位就是姚将军。” “那位黑衣的呢?”风荷低声问道。 桃夭摇头:“那位不认识,应该是羽雁带来的。” 说到羽雁,羽雁笑嘻嘻进来了,眼眸流转扫向几位姑娘:“都偷看呢?过会儿我给大家舞剑助兴,你们借机仔仔细细得看。不过呢,姚将军是我的,都别跟我抢,我带来的几位,你们随意挑选。” 说得几位姑娘面红耳赤,桃夭笑道:“你这张嘴是越发随心所欲了。” “我只有在荣公子面前才拘着自己。”羽雁笑着挤坐在她与风荷中间。 “那位黑衣剑客是谁?”风荷笑问道。 “他呀。”羽雁附耳说道,“就是上次脱了衣裳被我轰走的那个,他姓苏,行二,我们都叫他苏二。” “他竟然还肯理你?”风荷惊讶问道。 “一直也不肯理我,昨夜里我去找他,跟他说明日去良府过中秋,你去不去,他没理我,没想到竟然来了。”羽雁指指纱屏外,“他们在京城都是无家无业的,过节的时候彼此凑在一处热闹热闹,今年我都给带来了。” 说着话压低声音:“是皇上的意思,让我将他们引见给良霄,我说他们受不住拘束,只怕难以在军中任职,皇上说回头自有安排。” 纱屏外酒过几巡,更加喧闹起来,有人喊一声羽雁,拍桌子说道:“来来来,舞剑助兴。” 羽雁答应着起身绕出纱屏,突听有人说道:“看你舞剑都看腻了,不如我们比试比试?” 风荷闻声看过去,说话的正是苏二,羽雁剑身一抖:“手下败将,来吧。” 苏二抽出腰间宝剑,指着羽雁脚下的鼓面:“你掉下鼓面,就算输,你若输了,答应我一个条件。” 羽雁说一声好,苏二飞身一跃,绕着大鼓缓慢发起进攻,二人一来一往相互试探,不像打斗,反像是双人剑舞,渐渐得招式越来越快,剑身撞击在一起急响不止,剑光越来越凌厉,杀气四溢,岳儿吓得窝在风荷怀中,只敢从指缝里向外偷看,女眷们惊得止住了呼吸,良霄与几位将军凝目瞧着,面色越来越沉重,不觉站到纱屏面前,形成一道人形的屏障,只有几位剑客面色淡淡,抱剑冷眼旁观。 酣战中突听羽雁一声惊叫,从鼓面上仰面跌下,苏二眼疾手快收了剑式,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俯下身低头瞧着她,发出一声低笑:“脸都白了。怎么?吓着了?” “苏二。”羽雁嚷了起来,“你竟然这样厉害,你以前都是让着我的?” 几位剑客哄笑起来:“苏兄,羽雁可瞧不上败在手下的男人,你早就该给她一个教训。” 哄笑声中苏二猛然低头,唇印在她脸上,羽雁猝不及防,呆愣间他的唇顺着脸颊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羽雁一把推开他,大声说不行。 “你可是答应了的,这么多人都是证人。”苏二笑道。 “他想见皇上,不知是何居心。”羽雁喊道,“良将军,先将他拿下再说。” 几位剑客闻声而动,抽剑跃起,将苏二护在身后,良霄这边几位将军相对而立,蓄势待发,厅门外响起甲胄之声,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时凝滞。 静谧中良霄哈哈笑道:“苏大侠想见皇上,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跟羽雁姑娘大动干戈。” “苏大侠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姚将军气定神闲站在良霄身旁。 羽雁哼了一声:“你在皇上面前说话就管用吗?你以为你是曲女史?” 良霄干笑几声,姚将军扭头看一眼纱屏内:“羽雁姑娘这话说得造次了。” 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姚将军那话何意?难道他知道我在?风荷悄悄从桌子底下伸过手去,狠命戳了桃夭几下。 桃夭向外唤一声相公,含笑大声说道:“大过节的舞刀弄剑,你自罚三杯,再替我给剑侠们敬几盏酒。” 良霄说一声好,请大家重新归座,举盏豪饮,又有姚将军带头说笑,双方你来我往高谈阔论,渐渐又热闹起来。 岳儿跳下去跑出纱屏,跑到苏二面前歪头看着他问了句什么,苏二蹲下身,拿一只筷子给他比划剑式,岳儿拊掌笑着,也拿一只筷子,试探着与他过招,苏二看小人儿有趣,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专心与他玩耍。 风荷看一会儿,回头与桃夭低声说笑,羽雁蔫头耷脑走了进来:“本想在姚将军面前施展一番,谁想到丢了大脸。” 说着话在风荷身旁坐了,自言自语道:“骗子,骗了我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个骗子为何要见皇上。” 风荷手指向外:“外面那些人,你猜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谁?” “还用问吗?姚将军有子龙再世的美名,自然是他。”羽雁说道。 风荷摇头:“是苏二,他从容不迫气势天成,我觉得他的出身非富即贵。” 羽雁仔细瞧着,半晌摇了摇头:“怎么瞧都是一个骗子,无赖。” 说着话捂了脸颊愤愤然道:“刚刚借机占我便宜,我一定得讨回来。” “怎么讨?”桃夭突探过身子问道,“亲回来?” 风荷忍不住笑,羽雁说个你字,揉着脸道:“人家可没让男人碰过。” “原来是个说嘴的。”桃夭哈哈笑了起来。 风荷笑说是啊,羽雁在她耳边道:“桃夭有了身孕,我不与她计较,不过你可别得意,今夜里等着伯母打你板子吧。” 风荷心中一凛,偷眼看向母亲,果然,母亲正探究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罕见得严厉。 中秋② 一场午宴闹到傍晚才散, 众人又去后花园中焚香拜月, 岳儿困意上来,安秋与福春带着他到客院安睡, 林夫人也说乏了, 风荷忙扶了母亲跟桃夭告辞,桃夭忙打发人派轿子相送。 良府门外的巷子里,几匹快马从轿旁疾驰而过,听到羽雁在咯咯得笑:“苏二, 别以为你占了便宜,我可告诉你们, 我看过他脱光了的样子。”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说道:“你看他脱光了的样子, 还是他占便宜。” 哄笑声中苏二说道:“还想看吗?还想看我再脱光了给你看, 看多少次都行。” 就听羽雁啐了一口:“一群流氓混蛋,苏二, 老娘跟你赛马,你敢吗?” “敢啊,有什么不敢?我若赢了,你陪我睡?”苏二嬉皮笑脸说道。 “睡就睡, 不过是老娘睡你,不是你睡老娘。”羽雁嚷道。 风荷忍不住笑,母亲板着脸瞪她一眼:“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娘, 羽雁是江湖豪客, 说话没个忌讳, 其实人挺好的,身世也很凄苦。”风荷说着话,跟母亲讲起羽雁的身世。 母亲听了脸色缓和下来:“确实是个苦孩子,虽有些长歪了,本领倒是高强,白日里她跟那个姓苏的男子比剑,我还盼着她能赢呢,赢了给女子争口气。” 风荷笑了起来:“看来娘心底里也想过快意江湖。” “谁不想呢?”母亲忍不住笑了。 回到家中,母女二人搬了小桌子到廊下,摆了果子香茶,对坐着说话。 湛湛夜空中圆月大如银盘,秋风不时送爽,风荷伸个懒腰笑问道:“娘,闻樱可有信来?” “有,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上月总算给我写了一封书信。”母亲笑道,“她说英雄考了两次,总算中了秀才,如今倒是像模像样的,只是家中鸡犬不宁,她回建昌后在家中住了几日,跟那刘英娥冲突好几回,将刘英娥气哭了。” “能把泼妇气哭,闻樱厉害。”风荷笑道。 “她本就是个厉害的,有主见,也能狠下心。”母亲说道,“刘英娥惹不起她,就撺掇你父亲给她订亲,她不想受人摆布,就住到碧涛庵去了,师太喜欢她,让她随意住着。” 碧涛庵?风荷心想,她可认识阿离吗? 母亲说着话叹一口气:“住在庵中倒是清净,可那丫头的亲事怎么办?” “姻缘天定,不见得庵中就没有姻缘。”风荷笑着劝慰母亲。 “说到姻缘,你今日看见姚将军了吗?”母亲看着她。 风荷点点头:“看见了,母亲相中他了?要说给闻樱?” “别装糊涂。”母亲板了脸,“那孩子来过家里几次,为着你来的。” “他来过咱们家?”风荷忙问道。 “没错。”母亲点头,“他上门来为自己求亲,家底都透给我了,他也知道咱们家的情况,他说不在乎,家中父母亲也很开明,说只要是情投意合的女子,门第出身并不重要。我对那孩子很满意,你今日也见着人了,觉得如何?” “身形魁伟相貌俊美,是个美男子。”风荷陪笑道,“只是他太好看了,我配不上。” “怎么就配不上了?”母亲探究看着她,“今日羽雁说你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这话何意?你跟我说实话。” 风荷心里一声哀叫,七绕八绕绕不过,母亲还是问到了这儿,忙忙说道:“皇上觉得我将岳儿照顾得很好,给我几分脸面……” “给你脸面也不能要,那可是皇上,虽说你在宫里当差,依然要将皇上当做是远在天边的月亮。”母亲指指天空中的圆月,“可望而不可及,你万不能被宫中的富贵迷了眼,生出什么奢望。” 与皇上的事暂时不能告诉母亲,风荷想着唤一声娘:“我心里有数,娘就放心吧。” “姚将军这样的男子是万里挑一,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娘想着先给你们订亲,等大皇子开了蒙,让良霄求着皇上放你出来,把亲事给你们办了。”母亲口气决然,带着不得违抗的生硬。 “娘,再等等……”风荷央求道。 “还等什么?以前都是我太纵着你,才蹉跎至今日,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母亲的眼眸中添了厉色。 风荷跑过去拉住母亲的手撒娇,母亲甩开她手:“明日就跟姚将军说,让他们家请媒人上门。” 正难以应对的时候,院门外传来啪啪啪轻叩门环的声音。 “谁来了?”风荷抻着脖子向外,“娘,有人来了。” 母亲唤一声杏花吩咐道:“先瞧瞧是谁,再来问让不让进门。” 杏花答应着小跑向外,母亲瞟风荷一眼:“人走了接着说,别想着躲过去。” 风荷缩着肩膀没说话。 不一会儿,杏花领了人进来,风荷往后一瞧,惊得站了起来。 头戴镶珠嵌玉的银冠,身穿蓝色直袍,脚踏青缎粉底靴,不徐不疾而来,肩头披着月光,从头到脚煜煜生辉。 风荷看着他有些发痴,今夜里怎么分外好看? 他来到面前冲她笑笑,对着林夫人拱一拱手:“晚辈不请自来,夫人莫怪。” 林夫人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淡淡嗯了一声。 “风荷。”他唤她一声指向身后,“这位是季先生。” 风荷一惊,这才瞧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年文士,头戴方巾帻身穿青色长袍,身形瘦削容貌清癯,神色平和怡然,仙风道骨超然物外,风荷忙福身行礼:“奴曲氏风荷见过季先生。” 季先生拱拱手:“云淡风轻月满天高,信步闲游至此,进来讨盏茶喝。” 风荷忙说快请,杏花早已手脚麻利添了坐垫杯盘,分主客入座,林夫人扫一眼季先生,又看一眼皇上,板着脸唤一声风荷:“你认识这二位?” 风荷说一声认识,皇上抢着说道:“在下姓姚,是禁军中一名四品武将……” 风荷一听坏了,你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姚将军,打断他说道:“姚将军是庆宁宫仪卫司指挥使,羽雁是副使,他就是羽雁的上锋。” 林夫人嗯了一声,风荷又道:“季先生是沇州名士,姚将军的忘年交。” 林夫人点点头:“姚将军与季先生也瞧见了,我们家里没有男人,就我们母女两个,二位夜间叩响院门,自己也知道是不请自来,可还是来了。” 皇上不自在得搓了搓手。 林夫人又道:“说是讨盏茶喝,可京中之大,有的是茶楼,为何偏偏要进我家讨茶喝?” 季先生轻咳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了。 林夫人又唤一声杏花:“虽说这位是庆宁宫的指挥使,你不敢得罪他,可这里不是庆宁宫,这里是我家,怎么不问一声,就给开了院门?” 杏花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林夫人看向风荷:“说来说去,不全是二位的错,是我这女儿不识礼仪,想来是她素日随意,才让别人以为我们家没有规矩,可以随意进出。” 皇上一听风荷受了教训,张口想要替她说话护着她,季先生见状,忙扯一下他袖子拦住了,站起来躬身施礼道:“夫人教训的是,确实是在下与姚将军唐突,在下年长,老着脸替姚将军说句话,姚将军爱慕曲女史,可差事太过繁忙,平日里脱不开身,今夜里好不容易大皇子没在宫中,他不用当值戍卫,便约着在下上门求亲来了。” 林夫人愣了愣,随即说道:“夜里上门求亲,不带着媒人,却带了一位老年男子,姚将军的家教家风可见一斑,我女儿正在议亲,这门亲事作罢,姚将军回去吧。” 皇上瞥一眼风荷,风荷向外努一努下巴,他只得怏怏站起,拱拱手道:“晚辈告退。” 林夫人摆摆手嗯了一声,皇上又看向风荷。 风荷偷眼看着母亲,不敢看他。 季先生拉一拉皇上袖子,轻声说道:“先走吧。” 出了院门一拐弯,季先生埋怨道:“臣就说不妥,可皇上执意前来,瞧瞧,碰这么大一个硬钉子。” “地方找着了,人认识了,碰个钉子就碰个钉子。”皇上假装不在意。 季先生一脸茫然:“臣没明白皇上的意思。” “季先生孑然一身,朕今夜是替你保媒来了。”皇上看着他,“人怎么样?” “太凶悍了吧。”季先生缩一缩脖子。 “容貌呢?”皇上问道。 “倒是极有风韵。”季先生轻咳一声。 “性情是否真的凶悍,还得多见几次才行。”皇上说道。 “臣这大半生都一个人过来了,随缘吧。”季先生忙道。 “不能随缘,这是圣旨。”皇上声音发了沉。 “臣可以奉旨多见这位夫人几次,不过,臣不能奉旨成婚。”季先生毫不示弱。 皇上没搭理,径直大步向前。 季先生追上去笑问道:“皇上今夜里装扮如此用心,是给岳母看的?” 皇上嗯了一声:“头一回见,总得郑重些。” “皇上确实唐突了。”季先生说道。 “宫里冷清,朕想着过来一起赏月,本打算进来就禀明身份,林夫人定不敢轰朕走,只要坐下来,喝几盏茶说上几句话,也就成了,可一眼瞧见林夫人板着脸坐在那儿,朕心里一乱,就说自己姓姚……”皇上有些懊恼。 “下回皇上再想过来,事先知会了曲女史才是。”季先生说道。 皇上说声有理,猛然转身道:“刚刚林夫人说风荷正在议亲,你可听到了?” “听到了。”季先生忙道,“不过曲女史机变,皇上就放心吧。” “朕不放心。”皇上原地转个圈,“再回去瞧瞧去。” 中秋③ “夜里闯入家中,这宫里的人怎么跟土匪似的?”母亲气愤说道。 “他们敲门了, 是咱们开的门, 不算闯入。”风荷陪笑说道。 “算了, 不提了。”母亲站起身, “估计姚将军明日得来, 我回房睡去了。” 风荷心下一横, 咬咬牙说道:“娘, 刚刚来的人,是皇上。” “休要乱开顽笑。”母亲白她一眼, 径直向里。 “真的是皇上, 娘想想啊, 杏花打小就进了王府,在太妃上房外侍奉,怎么会不懂规矩?因为站在门外的是皇上,她不敢不开门。”风荷冲着母亲背影说道。 母亲猛然顿住脚步, 回头惊愕看着她,脸色一点点发了白, 身子晃了两晃,扶着廊柱抖着唇说道:“皇上?我出言教训了皇上?咱们家是不是得满门抄斩?” 风荷忙过去搀扶着安慰:“又不是唱戏, 哪能动不动就满门抄斩?” 母亲扶着她手臂走几步,腿一软跌坐回垫子上,喝一盏茶下去, 脸色方缓慢回转。 风荷靠了母亲坐着, 轻声说道:“娘刚刚见了皇上, 觉得如何?” “我哪里敢说皇上如何。”母亲讷讷说道。 “撇开皇上的身份,单看他那个人,如何?”风荷又问道。 “英伟,气势不凡,派头十足。”母亲说道,“如果不是皇上就好了。” 风荷笑了起来:“娘,皇上看上我了。” 母亲惊讶看着她:“宫里那么多神仙似的娘娘,为何会看上你?” “看上我了,才会夜里来咱们家。”风荷看着母亲,“女儿这辈子只能进宫,不能如母亲所盼,嫁得良婿平安度日了。” “皇上也不能强人所难。”母亲陡然挺直了腰杆,“我来想办法。” “他是皇上,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他看中了谁,谁还能逃得过去?”风荷无奈说道。 “我找姚将军,不行,在皇上面前,他的品阶太低,我找良霄,也不行,良霄是皇上的人,自然得替皇上说话,即便肯说,皇上也不见得听他的。”母亲咬着唇盘算,“可良霄是我认得的最大的官了,怎么办怎么办?” 风荷刚要说话,母亲用力拍一下巴掌:“有了,就找刚刚来的那位季先生,我瞧着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都讲理,而且他在皇上面前敢说话,很冷静,从容不迫,也不卑躬屈膝,他还扯了两次皇上的袖子,就找他了,良霄定认得他,我让良霄为我引见,豁出这张老脸求他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句话,让皇上放过你。” 母亲为了自己,敢与皇上相争,风荷感动得一塌糊涂,决定跟娘说实话,吸一吸鼻子说道:“娘,不是皇上逼着我,我也看中了皇上,我与皇上两情相悦……” 林夫人跳了起来,风荷忙道:“娘,你仔细听我说,我与皇上在王府的时候就……” “果然是你主动勾引,我生的女儿我知道,打小向往外面,眼睛爱往上看,喜欢谁就揣摩着心思接近,没有你不成的。”林夫人指指她,冲回屋中拿了叉帘子的叉竿,出来喝一声跪下。 风荷忙跪下了,嘴里犹在争辩:“我没有主动勾引皇上,我跟皇上真的是两情相悦……” “皇上那么多女人,怎么偏偏跟你两情相悦?”林夫人一叉竿打在后背上,“今日我就动家法好好教训教训你。” 杏花扑过来替风荷挡着:“夫人打奴婢吧,是奴婢让皇上进来的。” “你让开。你再挡着,我就拿顶门的杠子去。”林夫人喝道。 杏花不动,风荷忙小声道:“杏花,这事儿你管不了,这顿打也拦不住,回屋睡觉去。” 杏花站起身,哭着向外跑去。 叉竿噼里啪啦打在背上,林夫人一边打一边数落:“当年你跟那尹尚好得一个人似的,可自从知道他的家世出身,见到他的母亲,你毅然决然跟他了断,后来是才二公子,他千好万好,可他是个瘫子……” “荣公子不是瘫子……”风荷嚷道。 “还敢顶嘴。”又一叉竿打了下来,林夫人接着数落,“才二公子再怎么对你好,你最终离了建昌离开了他,一直以为你是个明白的,知道自己的归宿在那儿,没想到你进了宫迷了心窍,那皇上再好,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想的吗?宫里再富贵,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进的吗?” “皇上也是人啊,皇宫虽大,也能是家。”风荷忍着疼说道,“娘,我心里有皇上,他心里也有我,我们与普通男女一样……” “后宫佳丽三千,皇上的心能在你这儿搁几日?”又一叉竿打了下来。 “没有三千,只有三个。”风荷嘶声说道。 “嘴犟,我让你嘴犟。”林夫人咬着牙又打几下,看到女儿后背上有血印渗出,手一抖,眼泪落了下来:“姚将军来的时候,我心里都忐忑难安,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可又一想,我虽不堪,我的女儿是上得了场面的,这才在心里定了主意。” “娘没有什么不堪,我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我们家门第虽低,我不会看低自己。”风荷疼得趴在了坐垫上,咬牙说道。 林夫人举起叉竿,又放了下去,轻声说道:“明日你在家中养伤,我去求季先生,那宫里的差事,我们不要了。” 唤一声杏花道:“扶她回屋去。” 却不见人来。 杏花本想去良府搬救兵,打开院门一眼看到皇上正在外面转圈,季先生负手站在旁边大槐树下举头望月,杏花一头跪倒下去:“皇上,夫人正对女史姐姐动家法呢。” 皇上拔脚就往里冲,季先生忙过来拦住了:“皇上这会儿进去,只能是雪上加霜。” “朕不能让风荷挨打。”皇上一把推开他。 季先生唤一声来人,巷子口冲进来一队内禁卫,排成人墙拦在皇上面前,皇上指着他们喝道:“反了你们了。” 带队的是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将军,单膝跪地拱手道:“请皇上三思。” “三思个屁,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挨打吗?”皇上气道。 “若是别人,定打不得,可岳母打,臣不敢阻拦。”将军恳切说道。 季先生在旁道:“何况还是未过门的女婿。” 皇上气得两手发抖,季先生忙道,“亲生的女儿,夫人下不了狠手,也就是教训教训。”又问杏花道,“林夫人为何责打曲女史?” 杏花简短一说,皇上忙道:“朕进去跟林夫人保证,朕会抬高她家的门第,抬得高高的,朕会让风荷封后,做朕的妻子,绝不会委屈了她。” “皇上这会儿做得到吗?做不到就是空口许诺,林夫人又不是孩子,皇上说什么就信什么。”季先生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皇上原地转了一圈,突拔脚往前猛冲,一左一右推开拦在面前的内禁卫,脚踏上院门外石墩,借势向上跃起,两手攀住墙头凸出的墙瓦,纵身一个起跳,眨眼间翻过墙头进了院中。 “皇上好身手。”众位内禁卫齐声喝彩。 里面传出一声冷哼,络腮胡将军看向季先生,季先生摆摆手:“于副统领稍安勿躁。” “我和手下听季先生的,拦住了皇上,回头皇上怪罪下来……”于副统领急道。 “老夫没让你拦着,是你要拦着的。”季先生慢悠悠说道。 “好你个老头……”于副统领指指他,“下回再有人追杀你,我和手下可就不管了。” “那皇上饶不了你。”季先生笑笑,对杏花说一声起来吧,施施然进院门而去。 皇上跳下墙头疾步向里,廊下寂无人声,不见风荷也不见林夫人,只有矮桌上的果子冷茶在月下寥然相对。 季先生进来的时候,皇上正猫着腰蹲在窗下,探头探脑往里看。 摇头一笑,低声嘱咐几句,杏花会意,进屋中瞧了瞧,出来轻声对皇上说道:“夫人正给女史姐姐上药呢,皇上先回吧。” “朕不走。”皇上蹲着说三个字,又觉得有失体统,轻咳一声站了起来,大咧咧坐在垫子上,“朕在这儿等着。” 杏花忙道:“皇上先到院门外去,等夫人睡下了,奴婢再将皇上带到女史姐姐屋中,可好?” 皇上想了想,说不好,就听屋中林夫人唤一声杏花:“打些温水来。” 杏花答应着,林夫人又道:“刚刚叫你怎么不见人影?跑哪儿去了?” 听得语声越来越近,分明是正往屋外而来。 “好吧。”皇上起身向外就走。 “更深露重,皇上回宫吧。”于副统领过来拱手道。 “不回。”皇上坐在院门外石墩上纹丝不动。 “可是皇上……”于副统领还要说话,皇上瞪着他,“刚刚你不让朕进去,这会儿又让朕回宫,你是皇上,还是朕是皇上?” 于统领忙说不敢:“臣是为皇上着想。” “为朕着想。”皇上指指他,“你跟岳母关系好吗?” “不怎么好。”于统领挠挠头,“臣的岳母不喜欢长络腮胡子的男人,臣求娶臣妻的时候,好一番责难,若非岳父出面,这亲事可能不成。” “你不得岳母欢心,怎么为朕着想?”皇上不耐烦骂道,“滚,滚得远远的。” 于统领疑惑看向季先生,压低声音问道:“皇上这话什么意思啊?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那是你笨,听不明白。”季先生笑笑,对皇上道,“臣以为,只能是一个磨字。” “你懂个屁。”皇上骂道,“没成过家,在这儿纸上谈兵。” 于统领瞧见季先生挨骂,忍不住一声嗤笑。 ※※※※※※※※※※※※※※※※※※※※ 感谢小天使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中秋④ 风荷为了让母亲回房歇息, 趴在床上装睡, 后背又烫又痒, 想要伸手去抓, 手被摁住了,正难耐的时候, 一只清凉的手指抚上后背,一点一点给她抹药,渐渐止了痒痛,又有温热的气息一点点吹拂而过, 她舒服得轻哼了几声,唤一声杏花说道:“我困了, 你也睡去吧。” 杏花没有答话,掀开她的被子上了床,轻抚着她的头发。 “皇上?”她脸埋在枕间闷声问道。 他低嗯一声:“睡吧, 朕陪着你。” “后背上可会落下疤痕?”她低声问道。 “不会。”他轻声道, “派人去武大人那儿拿了药膏,是朕以前用过的那种,林夫人也没下重手, 有些破皮渗血, 没伤到肉里。” 她松一口气,他揉着她头发:“这么大人了,还老实跪着挨打, 也不知躲避。” “我让我娘失望了, 挨一顿打让她出出气。我娘遇人不淑, 生怕我会重蹈她的覆辙,她宁愿让我一个人,也不愿让我为了嫁人而嫁人,当初进王府的时候,我娘一力赞同,就为了让我不依靠男人也能活着,我娘就盼着我找个情投意合的夫婿,不求门第不求富贵,只要夫妻和睦安稳度日就好,可我不争气,跟皇上好上了……”风荷娓娓说道。 “跟朕好,就是不争气了?”皇上皱眉问道。 “真疼爱女儿的父母,都不会将女儿送进深宫里去,仁宗皇帝时期,只要有选妃的圣旨下来,民间的父母们闻风而动,宁愿随意逮一个男子将女儿嫁了,也不让女儿进宫去。”风荷侧过脸看着他笑,“难不成皇上以为,天下间女子都梦想着进宫吗?” 皇上抿唇不语。 风荷抬起手抚着他唇,他突然张口咬住了,含混说道:“朕打小就知道,不招人待见。” “谁说的?”风荷忙道,“奴婢待见皇上。” “也就你……”他看着她。 风荷忙道:“我问我娘觉得皇上如何,我娘说了,英伟,气势不凡,派头十足。” “果真?”皇上搓着手笑了。 风荷嗯了一声:“我娘不是不待见皇上,是怕,身份太过悬殊,心中难免畏惧。” “朕也有些怕。”皇上说道,“朕活了三十年,还没怕过谁,不知为何,瞧见林夫人心中就会发慌。” 风荷挪了挪身子,趴在他怀中搂着他腰笑问道:“皇上在安国侯夫人面前怎么不紧张?” “朕与怡君是结发夫妻,光明正大。”皇上说道,“你何时进了宫,朕才能在林夫人面前抬起头来。” 风荷笑着换了话题:“皇上为何带季先生来我家?” “说媒。”皇上笑了,“你的母亲后半生有靠,你心里才能安稳。” “太难了。”风荷摇头,“因为我爹,我娘对男人深恶痛绝,桃夭不是没张罗过,我娘听都不想听。” “季先生半生与两代祁王斗争,将成家立业抛在一旁,他是才华横溢铁骨铮铮的男人,不会委屈了岳母。”皇上说道。 “季先生是好,可也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男人,估计不肯对女人低头,我娘前半生婚姻不顺,得有知冷知热的人哄着才行。”风荷握住皇上的手,“皇上事务繁忙,还惦记着奴婢的家事,奴婢多谢皇上,可这门亲只怕是不成。” “朕说能成就能成。”皇上赌气一般,“良霄与桃夭的亲事,朕与你赌输了,季先生与岳母的亲事,朕再与你打个赌。” 风荷嗯了一声:“赌什么呢?” “你输了,就老实进宫做朕的宸妃。”皇上说道,“朕若输了,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 “任何要求吗?” “任何要求。” “荒唐的过分的也行?” “行,是什么?” “奴婢还没想好,到时候奴婢要留着这要求,拿捏皇上一辈子。” “你肯跟朕一辈子,朕巴不得呢。” 他小心翼翼环上她腰:“林夫人说你正在议亲?和谁?” “就是皇上想要冒充的姚将军。”风荷看着他打趣的笑。 他抿了唇:“又是桃夭干的好事?” “是姚将军找上门来的,他为自己求亲。”风荷说道。 他咬了牙:“他找死。” “皇上。”她轻抚着他的胸口,“今日良府可热闹了,皇上想不想听?” “不想。”他冷哼一声。 风荷自顾说了起来,说到后花园中采果子,说到姚将军说到苏二,说到纱屏内女眷们的局促羞涩,说到岳儿的兴奋好奇,说到苏二与羽雁比剑的精彩,其后剑客们与将军们剑拨弩张,险些打起来,说到良霄一语化解...... 皇上听了愤然说道:“你倒是热闹了,朕在宫中分外冷清,厚着脸皮来你们家,想要吃些果子一起赏月,被林夫人轰了出去。” “这不又回来了吗?”风荷笑道。 “还真如季先生所言,一个磨字。”皇上无奈说道。 风荷失笑:“季先生说得有理,宫里宫外如今都是一个磨字。” 皇上嗯一声:“睡吧。” “奴婢还有正经事问皇上,岳儿的三师可定下了?”风荷问道。 皇上嗯了一声:“就让季先生做岳儿的少师,可好?” 风荷说太好了。 “侍读学士与侍讲学士由季先生选拔,少保定了聂将军,少傅由良霄担任吧。” “良霄还得护卫皇上呢。” “于副统领长进得快,由他护卫朕,良霄可腾出手做些朝堂上的事。” “于副统领是满脸络腮胡子那个吧?似乎太过粗犷,不若良霄粗中有细,大局未定之前,皇上还是将良霄留在身边。” “那就让良霄兼着。” “奴婢给皇上举荐一人,剑客苏二,他剑术高超,而且喜爱孩子尊重孩子,岳儿今日拿筷子跟他比划招式,他先是蹲着,后又单膝跪地,陪岳儿玩耍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嫌烦。正好苏二也想要见皇上,皇上不如召见他,考察他一番。”风荷说道。 “朕早就派人联络过他,可他避而不见,如今自己找上门来,就见上一见。”皇上说道。 “为何?苏二究竟是什么人?”风荷好奇问道。 “他是苏禄国的二王子,被大王子追杀迫害,来到我朝上京隐姓埋名做了一名剑客。” “难怪奴婢觉得他有些不同。” 皇上嗯了一声:“待朕见过他,再与你细说。” 风荷打个哈欠:“正事说完了,困了......” “朕也有正经事,林夫人要为你与姚将军议亲,得拦着才行。”皇上手指抚着她脸颊。 风荷闭了眼困顿说道:“困了,明日再跟我娘说。” “朕心里不踏实,睡不着。”皇上伸手相扰,不让她睡。 “奴婢还有伤在身呢。”风荷不满抱怨。 皇上缩回了手:“那睡吧。” “皇上不是要为季先生与我娘做媒吗?我娘说了,要去求季先生跟皇上说句话,让皇上放过我。”风荷强忍着困意。 “绝不可能。”皇上咬牙。 “皇上没明白奴婢的意思,先让我娘求季先生去,一回生二回熟。” “朕明白了,你就是歪主意多。” …… “朕在别人面前嘴都懒得张,怎么跟你就总有说不完的话?” …… “睡着了?你可真是不将朕当回事。” ...... 风荷在睡梦中后听到有人在耳边絮叨,感觉有人亲她的脸她的头发,又有清凉的手指在她背上抚摩,为她驱散痛痒,这一夜睡得分外香甜。 醒来时窗外日头已高,伸手摸一摸床畔,忍不住笑了,人早走了,不会留到这会儿。 懒懒唤一声杏花,没人答应,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似乎是男人的声音。 姚将军来了?风荷爬起来飞快梳洗换衣。 未出房门就是一愣,顿住脚步隔窗瞧着院中情形,皇上端坐在廊下用早膳,面前几上摆着清粥小菜,一看就是她们家厨房里端出来的,杏花站在一旁侍奉,姚将军单膝跪在台阶下,毕恭毕敬回话:“臣父乃是宁远伯姚德厚,臣是府中三子,姓姚名瓒,年二十有五,乃是禁军骠骑营的副统领。” 皇上嗯了一声:“二十五岁做到四品武将,骠骑营副统领,年少有为。” “臣自身努力,加上祖父辈荫护,方有今日。”姚将军不卑不亢。 “难道没有霍大将军提拔之力?”皇上冷眼看了过去。 “臣与京中武官子弟五岁起进武学,明着是训习武科,实则是霍廷正的人质。”姚将军说道。 “人质又如何?可保家族昌旺,自己又加官进爵,你很划算。”皇上冷语诛心。 这些日子他常在枕畔温存哄她,以为他变了,原来依然冷言冷语直击人心,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姚将军尴尬陷入沉默,皇上声音陡然发沉:“是不是霍大将军派你接近良霄,做他的探子?” 姚将军忙拱手道:“霍廷正以为如此,但臣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图谋朕的女人吗?”皇上声音里添了怒意。 “臣不敢……” “你想跟朕说对曲女史一见钟情?她非仙人之姿,亦非高门贵女,你与她没说过一句话,不知她的品性喜好,何来的钟情?”皇上质问道。 我确非仙人之姿,也非高门贵女,姚将军为何就不能对我一见钟情?风荷愤愤然。 姚将军双膝跪地磕下头去:“皇上圣明,臣是为了自己的女人。” 皇上嗯了一声:“你敢说实话,朕先饶了你,你日后听良霄的号令将功折罪,若是有违,别想再见到你的女人。” 姚将军又磕个头,大声说遵命。 “退下吧。”皇上摆摆手。 姚将军起身欲走,风荷跑出房门说声等等,皇上扭头看她一眼:“你有什么话,回头问朕就是。” “不行,我要问他。”风荷指着姚将军,“听你刚才的话,你在利用我娘?” 嘴上如此说,心想你不只骗了我娘,你还害得我心里有些得意,有些沾沾自喜。 姚将军拱手说声对不住,风荷瞪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咬牙说声可恶,拔脚就往台阶下冲。 皇上一把扯住了,对姚将军做个手势,姚将军飞一般逃了出去。 风荷挣扎着,皇上摁她坐在腿上:“别乱动,小心裂了伤口。” “杏花在呢。”风荷扭动着身子。 “早走了。” “我娘呢?” “去了季先生府上。” “她没看见你?” “没有,杏花帮着朕躲起来了。” “这姚将军怎么回事?皇上抢他的女人了?” 皇上仔细察看着她后背上的伤口,心不在焉说道:“算是吧……” 婴灵 八月十六岳儿开蒙, 在荣华殿东暖阁中给三师奉上束脩, 行过拜师礼,三师自往紫宸殿皇上面前听训, 岳儿回到寝殿, 靠着风荷跟她说话: “季先生和蔼,聂将军很可怕,我最喜欢苏少傅了,就是在桃夭家跟羽雁比剑的人, 娘记得他吗?” “记得。”风荷抚着他脖颈笑道,“三位师父都是皇上用心挑选出来的, 你跟着他们好好学,皇上会每旬考你。” 岳儿一缩脖子:“以后不能玩耍了吗?” “能啊, 学的时候用心学, 玩耍的时候尽情玩耍,你还小, 又是提前开蒙,可玩耍得多些,学得少些。”风荷笑道。 岳儿笑了起来,搂着她撒娇:“还是娘好。” 正起腻的时候, 各宫送了礼品过来,淑妃送一套文房四宝,容妃送一张小雕弓与几筒小箭, 才婳送两匹锻子, 禧夏瞧着撇了嘴:“一看就没走心, 估摸着是内藏库刚送过去的,随手打发人送了来。” 安秋忙道:“都是心意,收起来就是。” 延福宫的人是最后到的,韩彩娥微笑着进来,怀里抱着一只小白虎,岳儿瞧见跑过去伸出双手问道:“姑姑,我能抱吗?” “能啊,刚出生半月,没长牙不会咬人,嘉肃皇后让奴婢告诉大皇子,能养到五个月那么大,过了五个月就有了兽性,可放回玉津园换一只来养。”韩彩娥一脸慈和。 岳儿小心翼翼接过去,捋着小虎额头的绒毛,小虎两只前爪搭上他手臂,乖顺依偎在他怀中,几位姑娘围了过来,康冬与杏花胆子大,康冬摸着小虎后背,杏花揪着小虎尾巴,禧夏看着小虎眼睛:“蓝色的,宝石一般。” 福春与安秋也伸出手指头轻轻触碰,福春笑道:“软软的,毛茸茸的。” 风荷过来瞧了瞧,呀了一声笑说道:“跟小猫一般,果真可爱。” 说着话客气请韩彩娥就坐,亲手奉了香茶,笑问道:“韩姑姑中秋可过得好?” “什么好不好的。”韩彩娥叹一口气,“入了八月后天气转凉,嘉肃皇后畏寒,身子有些不好,身子一不好,心情也差,总是发脾气,我心疼她,也跟着难受。” 风荷忙关切问道:“可请太医看过了?” “看过了,一日三次吃着药。”韩彩娥说道。 “膳食上也得调理,荣华殿里的人都是从建昌跟来的,建昌天气暖和,进京后个个畏寒,总说手脚冰凉,丹草与长生每日都要熬了驱寒化瘀汤给大家喝,嘉肃皇后那儿,我也送一些过去吧?”风荷热切问道。 “嘉肃皇后的病难就难在这儿,体质畏寒又气血两亏,太医嘱咐了,可以驱寒但不能化瘀。”韩彩娥说道,“说是身子亏空,其实是心情沉郁,她与穆宗皇帝恩爱,穆宗皇帝不在了,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虽说地位尊崇什么也不缺,可心里到底是冷清,若是眼前常有孩子说笑玩闹,心情一好,身子也就好了。” 说着话看向岳儿:“嘉肃皇后见过大皇子一次,回去后念念不忘,总盼着大皇子过去玩耍。” “岳儿也总想过去呢,只是原先住庆宁宫,难得进来一趟,如今虽进来了,又该忙着进学,难以得空。”风荷说着话压低了声音,“姑姑放心,我来想办法。” “是啊是啊,进学要紧。”韩彩娥会意笑着站起身,“嘉肃皇后面前少不了人,我得赶紧回去了。” 风荷忙笑道:“我送送韩姑姑。” “女史不必客气。”韩彩娥摆手道,“能不能让丹草送我一段,我向她请教些佛法。” 风荷忙让杏花唤丹草来。 过一会儿丹草回来了,悄悄跟风荷说道:“你让我背的经文派上用场了,前几次去往延福宫,你在殿内与嘉肃皇后说话,韩彩娥在外面问我一些佛家的事,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之类,七月里中元节后我们过去,我故意跟她说,总觉得延福宫里阴气森森的,是不是前朝的时候有过冤魂?她有些害怕,忖度着说嘉肃皇后喜爱豢养飞禽走兽,禽类兽类寿数短,难免常有亡故,许是有走兽飞禽的魂魄在宫中游荡不去,我就跟她说应该念经超度,她当时有些犹豫,我也没再多说。今日跟我说延福宫近来不清净,让我教她念经,说是每日在佛前焚香时念上一念,我说那就念念往生咒吧,她不认得字,需一字一句死记硬背,说是得了空再来,我也跟她说,跟着你过去的时候也可教她。” 风荷点头:“你以后借着教她念经多跟她亲近,只是不可心急,不要问太多,引着她多说,你耐着性子倾听,等到相熟了,许多事不等你问,她便会说。” 丹草说一声是。 “今日怎么没见羽雁?”风荷问道。 “刚刚来过,不知怎么生气了,又气呼呼走了。”丹草笑说道。 “想来是瞧见了苏少傅。”风荷笑道。 “女史要为羽雁做媒吗?”丹草笑问。 “想呢。”风荷叹口气,“可皇上说,羽雁嫁不出去。” 丹草摇头:“我倒瞧着羽雁很讨男人喜欢。” “就是。”风荷笑看着她,“回房钻研医药去吧,我去瞧瞧崔尚宫。” 笑看着丹草走出,唤一声杏花吩咐道:“抱上那两坛子蔷薇露,我们去瞧瞧崔尚宫。” 进了崔尚宫院子里,小宫女通禀过,有大宫女出来领路,风荷在前杏花在后,刚进去崔尚宫起身迎了出来,笑说道:“好像闻见了蔷薇露的香气。” 风荷忙让杏花捧道她面前,崔尚宫端详着青花坛子眉开眼笑,也不说客套话,命大宫女收了,让风荷坐下,笑对她说道:“不怕你笑话,我就剩个坛子底了,昨夜里临睡前还想着要不要灌些水进去。” 风荷笑道:“我跟皇上一提,皇上就说,他喜爱烈酒,蔷薇露太过清淡,崔尚宫既喜欢,日后除去大臣的赏赐,其余的都给崔尚宫。” 崔尚宫喜出望外,摆摆手让侍奉的人都下去,笑对风荷道:“就冲着这酒,我也盼着皇上江山稳固,盼着女史能常伴皇上左右。” 风荷明白这是崔尚宫在对她表态,忙笑道:“我万事不懂,日后还请崔尚宫多多指教。” “你有什么尽管来问,我明着不会与你走得太近,暗地里会派人助你。”崔尚宫看着她,“我想替连翘问女史一句,孩子快百日了,可能见上一见?” “不能。”风荷断然摇头,“非是我狠心,只是时机未到。” “女史的打算究竟是什么?”崔尚宫看着她,随即摆手,“是我心急了,算我没问。” “孩子虽孱弱些,可一日好似一日,崔尚宫放心吧。”风荷说道。 崔尚宫叹一口气:“我明白,一旦有人知道穆宗皇帝留有血脉,就会用来对付皇上,可穆宗皇帝那样可怜,连翘又满腔痴情,我怎么也狠不下心不去管,就与大力合手将她扔到了女史面前,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我也知道这宫里同情心慈悲心都要不得,可我……” 风荷笑道:“宫里缺的就是同情心慈悲心,也因为如此,崔尚宫才有了今日。” “那是仰仗着皇上英明。”崔尚宫恳切说道,“皇上登基之前,我听说昌献王名声不好,心里没把新帝当回事,大小事跑去紫宸殿禀报,为的是惹他厌烦,好将我撵到安乐堂养老去。” “为何?”风荷好奇问道,“不是都怕去安乐堂吗?” “尤尚宫有意留我在她面前压制我折磨我,刘保又对我有些歹念……”崔尚宫窘迫得红了脸。 风荷忍不住笑:“我就说嘛,崔尚宫是怎么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原来是有人护着,崔尚宫是不是利用他的歹念了?” 崔尚宫啊一声笑了起来:“我那是为了自保。” “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我觉得是聪明人的做法。”风荷笑道。 崔尚宫歪头看着她:“嗯,是这个理,我喜欢跟你说话,以后常来。” “说到连翘,她蕙质兰心坚韧隐忍,心里牵挂着孩子,却从未提过一句,只是默默得按照我的吩咐行事,今日延福宫的韩姑姑来给岳儿送白虎,让连翘教她念往生咒,也不知何时,连翘竟和她相熟了。”风荷试探说道。 崔尚宫讥嘲一笑。 风荷又道:“韩姑姑说是嘉肃皇后喜爱豢养飞禽走兽,延福宫有禽类兽类的魂魄在游荡。” “飞禽走兽的冤魂吓不着韩彩娥,我倒觉得,是她身边有婴灵在游荡。”崔尚宫冷笑道。 风荷吓一跳,后背上冒出森森的寒意,疑惑问道:“听连翘的意思,穆宗皇帝与嘉肃皇后并无夫妻之实。” “可以和别人啊。”崔尚宫看着风荷唬得刷白的脸,咬牙说道,“那个女人,没有她不敢做的,她的病,你也往这上面想想。” 风荷握紧了拳头,张了张口又紧咬了唇。 “你放心,连翘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是皇上嘱咐我暗中查探,我在宫里年头长了,能说上话的人多,绕着弯问来问去,便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做出如此揣测,证据还得你们去拿。”崔尚宫说道。 风荷点点头:“刘保和尤尚宫可知道些什么?” “刘保和尤尚宫是仁宗皇帝时期的人,嘉肃皇后只信任韩彩娥,你们只能在韩彩娥身上做文章。”崔尚宫说道。 从崔尚宫院子里出来,风荷吩咐杏花道:“告诉羽雁,让她开始行动。” …… 掌掴 回荣华殿的路上, 福春迎面走来, 说德妃派人来催了三次,请风荷过去, 说是有要事跟她商量。 风荷有些烦躁:“她能有什么要事?刘司赞和聂姐姐将她照顾得样样妥帖, 她不安生养胎,总来请我做什么?” 杏花忙道:“听竹心姐姐说,中秋夜里拜月的时候,德妃哭着说大过节的太过冷清, 哭一会儿又发脾气掀翻了供桌,刘司赞劝她顾念着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管不顾一通发作,才慢慢好了起来。” “她心里有数, 知道如今这胎坐稳了, 发脾气闹上一闹,就能以动了胎气为由大做文章, 倒要瞧瞧她想做什么。”风荷冷笑道。 到了玉粹宫,才婳先是埋怨,“庆宁宫阖宫去桃夭家中过中秋,你只管自己热闹, 也不说叫上我,撇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宫里。”埋怨过又哭诉,“夜里对着冷月思念家乡亲人, 想起在建昌时的往事, 那时候何等欢快何等自在, 如今困在这深宫,跟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哭诉过方提起要求,“我想见一见我大哥。” 风荷笑笑:“此事没必要找我,让仇福去往紫宸殿跟皇上回一声就是。” “皇上哪里肯理我?皇上只怕早忘了宫里还有我这个人,忘了我还怀着他的孩子。按理说瞧着这孩子,中秋夜里也该热闹热闹才是。”才婳脸上怨气又生。 风荷不耐烦道:“怎么个热闹法?凑到一起让别人眼红你?给你使绊子下毒吗?” “我没那么蠢,没那容易被人陷害。”才婳哼了一声,“我想瞧瞧那淑妃是何等模样。” 风荷没搭理她。 十七日一大早才昭进玉粹宫,兄妹二人相见,风荷听说才昭自从十年前进京为官,甚少回建昌,与家人几年方见一面,以为兄妹两个得抱头痛哭一场,谁知二人见了面淡淡的,才昭行了礼,才婳客气说声请坐。 竹心奉上茶退了出去,才婳微笑说道:“上回见大哥还是我及笄那年,如今三年过去,大哥模样依然如昔,大嫂可好,侄儿侄女可好?” “都好。”才昭只说两个字,便没了言语。 “今日我特意做了安排,谈话私密,除去我与大哥,再没有旁人,大哥可畅所欲言。”才婳看着才昭,“大哥,我有了身孕。” “果真?”才昭喜上眉梢,说着话站起身一揖到地,“臣给德妃娘娘贺喜。” 才婳嗯了一声:“赴京前一夜,母亲带着我到家祠里去,逼着我在祖宗牌位面前发誓,我发下的誓言做到了,大哥的呢?” “你们不懂朝堂。”才昭坐回去摇头叹气,“皇上意向不明,想做些什么,太难了。” “朝堂如何是大哥的事,我只管后宫。”才婳略歪了身子,斜倚着坐榻舒服坐着。 “我有个疑问。”才昭问道:“母亲为何让我对付霍大将军?” “因为尹夫人,尹大人做通判时,尹夫人在母亲面前做小伏低的,阿谀奉承无比谄媚,母亲十分受用。可自从尹尚做了霍大将军的女婿,尹通判调任京中,一举升至户部侍郎,尹夫人得意起来,母亲做寿时她未送贺礼,母亲给她去信她也不回,母亲那要强的性子,自然受不了,发狠说早晚一日要将尹夫人踩在脚底下,想踩着她,不就得对付霍大将军吗?”才婳笑笑。 “母亲又是写信,又是派人来对我耳提面命,就为了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才昭气得小胡子一抖一抖得,“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敢这样说母亲?”才婳指指他,“也是为了争这一口气,母亲与太后筹谋,悄悄定了我与皇上的亲事。” “母亲此举倒是英明。”才昭面色缓和,“你也争气,这么快有了身孕,若是一举得男,我再在朝堂上发力,我们才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只是霍大将军眼下动不得,只能先动徐相,左都御史大人已经答应我,会动用整个督察院合力攻之。 才婳笑出了声,“皇上如今总去淑妃那儿,不搭理容妃,先动徐相很好啊。” 才昭亮了眼眸:“前朝局势与后宫荣宠息息相关,娘娘这样一说,臣更可放心大胆去做,今日来见妹妹,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才婳喜孜孜唤一声大哥:“从情理上讲,我与二哥更为亲厚,没想到与大哥才有共识。大哥毕竟在朝为官多年,能看清局势也有野心,二哥呢,空有满腹才华,又有与皇上手足般的恩义,却不肯加以利用,宁愿屈居在小小建昌做书院的教书先生,学生们顶多考到举人,那些进京科考的,都投到洪都府方先生门下,他的学生连个进士都没有。” “阿荣身子不好,就别逼着他了,让他做些愿意做的事。”才昭一声叹息。 “我与母亲也这么想,他的身子不好就由着他,可他总是插手我的事,我十六岁那年与皇上议亲,就是他从中作梗,亲事才没成,后来为了防着他,悄悄定了亲,一直没敢让他知道。可防来防去,他还是听说了,我离开建昌赴京那日,他在长亭外堵住送嫁的队伍,对我说你处心积虑进宫,不过是前去送死,我不爱听他那些话,质问他为何一而再得阻止我的亲事,他对我说如果你非要进宫,就自请为嫔,方可自保,我跟他嚷嚷起来,我说我本该是皇后,是你的那位好友,皇上他降我为贵妃,你不替我写信说话,还让我一降再降,他说你听二哥的,进宫后万不可自作聪明,一切顺其自然,我说我不像你,万事往后退,你喜欢曲风荷,她也愿意留下,可你偏偏将她送走,凭你的才华与皇上对你的重视,可出将入相,你却宁愿留在松山书院,明明是俗世之人,偏偏做神仙姿态,我向往权势富贵,自然要去争。二哥的眼泪落了下来,我心里有些不好受,对他说道,事已至此,二哥再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枉然,不过你我兄妹一场,我就自请为妃,算作是对二哥关爱之情的报答。”才婳说着话一声嗤笑。 “阿荣聪明通透,又了解皇上的性情,他那样说自有他的道理。”才昭说道。 才婳的手抚上肚腹:“若是听他的,只怕如今我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何来的孩子?” 才昭点头:“那倒也是,只怕阿荣没料到左都御史大人会站在我们一方。” “左都御史是嘉肃皇后的父亲,他自然听嘉肃皇后的,我有了皇嗣,嘉肃皇后以后在宫中还得仰仗着我。”才婳得意笑道。 “若是位公主……”才昭小心说道。 “从种种迹象来看,定是位皇子。”才婳昂然道,“就算不是,待生产后身子恢复,皇上不来看我,也得来看他的小公主。” “娘娘所言甚是。”才昭说道,“请娘娘安心养胎,勿要太过思虑。” 才婳嗯了一声:“只是宫中孤寂无趣,还请大嫂带着侄儿侄女常来瞧瞧我才是。” “臣会在皇上面前求情……” 才昭话未说完,仇福笑眯眯走了进来,躬身道:“时辰已到,才大人请回吧。” 才昭忙起身告退。 才婳往榻上一歪,手支了颐得意笑了,笑着唤一声来人。 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才婳吩咐道:“竹心,茶凉了,换茶。” 来人走到近前,猛然伸手揪住她的衣领,一把将她从坐榻上拽了起来,才婳从惊诧中回神,看着面前横眉立目的人,推着她手说道:“曲风荷,你竟敢偷听我与大哥的谈话?” “你这玉粹宫,我想来就来,想听就听,用得着偷听吗?”风荷冷笑道,“难不成德妃娘娘以为,你与才大人说的话很私密,没人会听到吗?” “我吩咐了竹心与菊香在外守着……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才婳骂着嚷了起来,“你放开,我肚子里怀着皇嗣,你这样揪着我不放,分明是想要残害皇嗣。” “若是我有心残害,你的孩子能留到今天吗?”风荷手下揪得更紧。 才婳呼吸有些急促:“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做戏。” “不错,我跟你做戏,是为了借着你接近嘉肃皇后。”风荷咬牙说道,“如今我目的达到,不耐烦再跟你周旋。” “你就不怕我告诉嘉肃皇后?”才婳用力扒着她的手,可怎么也扒不开。 “告诉去啊,你去告诉嘉肃皇后,我接近她是为了讨好她,为了找个靠山。”风荷讥嘲看着她,“我不是为了害人,不怕她知道。” 才婳脸色变得青白,嘶声说道:“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风荷双眸中喷出火来,猛然松开她衣领,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掌掴在她脸上,打得才婳一个趔趄,跌坐回坐榻上,两边脸颊上鼓起数道红印,她捂住肿起的脸屈辱喊道,“曲风荷,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风荷指着他,“荣公子是你的二哥,他处处为你着想,你却跟他说那样难听的话,你竟然让他掉了眼泪,你竟敢惹他伤心……” 风荷话音顿住,声音发颤。 “那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事,与你无干。”才婳嚷道。 “谁也不许惹他,天王老子也不行。”风荷的手又举了起来。 才婳畏缩得蜷着身子躲了一下,随即挺了胸膛:“打啊,打得我落胎,或者打死我,看你如何跟我二哥交待。” “这会儿他又是你二哥了?”风荷抽出帕子擦了擦手,“我早就想打你了,憋到了今日,可真是痛快,从今以后,你安分呆在玉粹宫养胎,若是再闹出任何动静,我烦你一次打你一次,打你几下不会落胎,更不会没命,只是我的手会疼,我舍不得……” 说着话一转身,摇摇向外。 才婳望着她的背影,恨声道:“你等着,等着我生下皇子,看我怎么对付你。” 刘司赞端了托盘进来,搁下托盘端起玉碗,假装没看到她红肿的脸,含笑说道:“娘娘该喝银耳莲子羹了。” 才婳挥手欲要打落她手中的碗,又收回手去,咬牙道:“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喝。” “这就对了。”刘司赞点头,“奴婢侍奉过好几位娘娘,德妃娘娘是最分得清轻重的。” 才婳哼了一声:“我也分得清谁是善人谁是恶人。” “是吗?”刘司赞笑道,“那德妃娘娘自己,是善人还是恶人呢?” “对我好的,就是善人,对我坏的,就是恶人。”才婳瞪着刘司赞,“你们都等着……” “奴婢们等着呢,等着德妃娘娘生下皇子晋升为贵妃,又或者生下公主,借着公主再生皇子。”刘司赞笑道。 才婳的手一抖:“你们都听到了?” “这宫里没有秘密,德妃娘娘见着兄长,有些忘形了,竟然什么都说了出来。”刘司赞笑容里喊着讥讽。 才婳两手颤了起来,捧着的玉碗丁当作响,挥手待要掷出,刘司赞伸手挡住了娓娓说道:“德妃娘娘若是乱摔东西,可是要惹曲女史心烦的,曲女史一心烦,德妃娘娘的脸又得肿起来。” 才婳瞪着她,刘司赞夺了碗去:“不喝算了。” 说着话向外边走去。 “连奴才都欺负我。”才婳吸一吸鼻子,眼泪落了下来。 ※※※※※※※※※※※※※※※※※※※※ 感谢小天使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0瓶 非常感谢磨磨的仙人掌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狠手 才婳安分幽居玉粹宫, 嘉肃皇后病着, 八月安稳过去。 如皇上所言,在庆宁宫尚能夜里过来, 到了荣华殿, 虽与紫宸殿遥遥相望,竟是多日没有见着。 风荷心中思念,不由埋怨皇上,私下里不能见, 你倒是想个法子,比如召岳儿过去问一问学业, 我们光明正大见一面也是好的。 九月初一早起,风荷牵着岳儿小手送他到前殿去, 到了东暖阁后门外, 弯腰为岳儿整一整衣衫,笑说声进去吧。 岳儿蹦蹦跳跳进去了, 风荷转身回走,刚至中庭,突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姑娘请留步。” 风荷顿住脚步回头一瞧,不由愣住了。 那人看着她凝了眼眸, 身子一晃,手扶住旁边的石灯柱哑声道:“风荷,果真是你。” 风荷讷讷唤一声尚之, 僵硬着福身下去, 问他一声:“尚之, 别来无恙吗?” 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仿佛不是自己的。 “你怎么会在宫中?”他涩然问道。 “两年前我阴差阳错进了王府,在世子身旁侍奉,去年皇上登基,就跟着进宫来了。”风荷看着他,依然是长身玉立,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间微皱,面带郁郁之色,他过得不好吗? 压下心中不安,强做镇静问道:“你呢?又怎么在这儿?” “季先生让我给大皇子侍讲,我瞧着背影像你,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闻樱说你嫁到扬州去了,这些年我一直托人打听,却没有你的消息,你……” “我很好。”风荷稳住心神,忙忙说道。 “可我不好。”他趋前一步,“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着你,我一直执着,父亲受了霍大将军的好处,进京升迁,霍大将军以此要挟,父母亲苦苦相逼,我只得做了霍府的女婿,可这些年,我未曾有一日忘记你。” 风荷忙退了一步:“尚之,时过境迁……” “我一颗心依然如昔,不曾有丝毫改变。”他闭一下眼,“在洪都府时,红袖对我用药,给我生下了儿子,我怨恨而无奈,她跟着我父母进京后,被霍夫人寻衅活活打死,我的儿子被他们送回祖籍,由族人抚养,他们拿儿子的性命拿捏着我。” 风荷心中发颤,虽然情意已断,可我盼着你好。 “若是你在我身旁,我不会像今日这般行尸走肉。”他伸手握上她肩,“当年我再怎么喜欢你,谨守着男女之礼,连你的手都没有碰过,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了断我便想着高中后再去你家求娶,让你看到我的诚意,后来听说你嫁到扬州,就一直托人找你,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的声音哽住,顿一会儿又道:“如今既寻着了你,我会放手一搏,与霍廷正相争,等我恢复自由身,我们又可像以前一样……” 风荷忍着心痛挣开他的手:“尚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我早在六年前了断……” “那不是了断,只不过是你的负气。”他说着话,一把捞起她腰间的白色双鱼玉珮,“若是了断,你又怎会随身佩戴着我们的定情信物?” “那是朕送给她的。”就听身后有人说道。 风荷闭一下眼,身后的人从她身旁越过去,站在她面前道:“尹大人,她是朕的女人。” 尹尚忙躬身施礼,皇上不叫免礼,朝着暖阁内大喝一声季先生。 季先生匆匆而来,皇上冷哼道:“尹大人为何在此?” “尹大人学识渊博德行高洁,可堪为大皇子的侍讲,臣就做主让他来了荣华殿。”季先生说着话,瞄了一眼躬着身子的尹尚。 “为何今日才进宫?”皇上问道。 “皇上有所不知,尹大人乃是霍大将军的女婿,是以思虑重重,臣几番说服,尹大人方下了决心。”季先生又瞄一眼皇上身后的风荷。 风荷回过神,悄悄伸出手,揪住他袖子拉了拉。 他猛然回身,一把扯下她腰间玉珮朝尹尚扔了过去:“仔细瞧瞧,是你的吗?” 尹尚接在手里,看也不看,笃定说道:“是臣送给风荷的。” “既是你的,还给你了。”皇上摆摆手。 尹尚攥紧了手中玉珮,突然大声说道:“臣听说皇上后宫只有四妃,没有别人,可皇上说风荷是皇上的女人,臣斗胆问皇上一句,她在宫中是何位分,又居于何处?” “她无名无分没有居所,不过朕看上了,她就是朕的女人。”皇上转过身,一把攥住风荷手腕。 “即便是皇上,也不能强人所难。”尹尚梗着脖子说道。 “朕与她情投意合,并无半分勉强。”皇上手下用力,将风荷拉进自己怀中。 尹尚双眸中悲愤含泪,皇上看一眼季先生,季先生忙退回了暖阁中,皇上环顾四周,寂静无人,方说道:“尹大人与风荷的事,朕早已尽知,你们确实曾经两情相悦,不过早已过去,尹大人勿要再纠缠她。” “风荷,你说句话。”尹尚逼视着风荷。 “你逼她做什么?”皇上声音发了沉,“你先回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跟你说的话,她早已说得明白,是你不愿去明白。” “那你为何还带着我的双鱼玉佩?”尹尚问道。 握在风荷腕间的手一紧,皇上喝道:“尹尚退下。” 尹尚两脚钉在地上一般,季先生跑出来将他拖了回去,皇上拧眉看向风荷,风荷忙道:“皇上放开奴婢,那么多内禁卫和内侍都看着呢。” “尹尚问的,也是朕想问的,你为何留着他的双鱼玉佩,且日日戴在身上?”你紧紧钳住她的手腕咬牙问道。 风荷嚷一声疼,他的手下力道加重,眼眸沉沉看着她:“你说。” “皇上不是说,奴婢早已说明白了吗?”风荷手腕疼得似要断了一般,嘶声说道。 “跟他说明白了,跟朕没有说明白。”他看着她双眸中浮出水光,手下力道丝毫不减。 风荷疼得怒火上冒,咬着牙屈膝用力一顶,皇上闷哼一声手下松劲,放开了她的手腕。 风荷瞪他一眼,揉着手腕抬脚疾步就走,心想羽雁教的招数还真管用,只是没想到会用在皇上身上。 皇上在她身后疼得弯下腰去,良霄与大力远远瞧见,一前一后跑了过来,良霄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没事吧?” 皇上拧着眉头指着风荷背影,想说什么又紧抿了唇,半晌方哑声道:“快去请武大人。” 风荷回到房中,瞧着淤青的手腕不住咬牙,因为一块玉佩,竟然对我下狠手,别指望我再理你。 丹草正为她敷药的时候,羽雁进来了。 风荷笑说道:“你教我的绝招今日派上用场了。” 羽雁一听笑了起来:“哪个人这样倒霉?非死即残。” 风荷啊了一声,惶急问道:“有那么严重?” “那是自然。”羽雁得意笑道,“我创的招式,都是杀招,你用在谁身上了?有内禁卫对你动粗了?还是中官或者小黄门对你不敬?跟着你的那两个就是高手,你又何必亲自上阵?” 风荷呆愣坐着,想到他那声闷哼,又想到他陡然松开的手,想来是疼得狠了,当时自己气恼得厉害,也没有回头瞧瞧。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吩咐杏花道:“我这手腕疼得厉害,敷了药也不管用,可能是骨头断了,还得请武大人过来瞧瞧。” 等啊等没等来武大人,等来的是另一位姓李的太医,李太医进来拱手道:“皇上今日身子不适,武大人去了紫宸殿,一直不见回来,我是武大人的弟子,特来为女史诊治。” 风荷心中更加忐忑,李太医看过她的手腕,说只是有些淤青,并没有伤到骨头,留下几贴膏药告辞走了。 风荷坐卧难安,好不容易熬到日头偏西,岳儿下学归来,进房门叫一声娘,风荷忙道:“岳儿,咱们去一趟紫宸殿瞧瞧你父皇,好不好?” “好啊好啊。”岳儿说道,“听说父皇病了,我也正想着瞧瞧去呢。” “听谁说的?”风荷忙问。 “良霄偷偷跟季先生说的,我听见了。良霄说皇上仰面躺在龙榻上一动也不敢动,武大人进去说得瞧瞧,皇上死活不让,武大人无奈,放下药膏说让皇上自己涂抹。”岳儿学舌道。 风荷牵着岳儿小手匆匆往紫宸殿而来,殿门外小黄门一声通禀,大力迎了出来,摆手道:“皇上生着气呢,说是谁也不见,尤其是曲女史。” “皇上要不要紧?”风荷惶急问道。 “武大人说得先敷药消肿,消了肿才知道好与不好。”大力叹一口气。 风荷眼泪刷一下落了下来。 岳儿瞧见娘哭了,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娘,父皇是不是要死了?” 风荷忙抹一下眼泪,抱起他道,“不是,不会死,你父皇腰间肿痛,得上药消肿。”又对大力道,“皇上不想见人,那我们先回去了,烦请中贵人仔细照料。” 大力忙说女史放心,眼看着风荷抱着岳儿下了丹陛阶,回身进殿在纱隔外刚说一声皇上,里面扔出一个枕头,“不许提她。”大力将枕头抱在怀中,又听到里面咬牙切齿道,“狠心的女人。”大力转身欲走,身后又说道,“夜里再敢放她进来,朕要你的脑袋。” 大力说声不敢,忙忙向外对文丰招招手,低声嘱咐道:“今夜里也不许来。” 夜半的时候正昏昏欲睡,突听皇上怒喝一声大力,忙问皇上有何吩咐,纱灯兜头砸了过来,皇上咬牙道:“她伤着了朕,夜里也不来瞧瞧?” 大力接住纱灯抱在怀中,没敢说话。 ※※※※※※※※※※※※※※※※※※※※ 感谢小天使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羊羊 10瓶 非常感谢喜羊羊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安慰 凌晨时分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眼看到一张带泪的脸。 扭头向着墙壁不看她, 紧抿着唇不跟她说话。 “皇上。”她握住他手,他挣扎着想要甩开, 不敢太用力, 怕动了伤处。 她紧紧攥着,带着哭腔道:“我看过了,有些肿,颜色也有些青紫, 我帮着皇上涂抹了药膏。” 他绝望闭了眼眸。 “谁让你那么狠,那么用力捏我的手腕, 我疼得眼泪都下来了,你也不肯松开。”她说道。 还是朕的不是了?他心想。 “我也不是埋怨皇上, 此事的源头在皇上, 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为何动粗?”她振振有辞。 那你呢?你回答朕的问题就是了,你又为何动粗?朕不过捏疼了你的手腕, 你就伤朕的根本? “奴婢问过武大人了,说是应无大碍,万一,奴婢说是万一, 万一有什么不好,奴婢也不会嫌弃皇上的。”她轻抚着他手。 他紧紧咬了牙,你不嫌弃朕, 朕嫌弃自己。 “皇上已经有岳儿了, 德妃这胎也稳, 不愁没有皇嗣。”她手下微微用力,揉着他的手。 朕最想和你生孩子。 她扭头看一眼漏刻:“奴婢得走了,回去送岳儿上学,皇上也不想看到奴婢,奴婢等皇上睡着了再来。” 她起身欲走,他反手捉住她手,恶狠狠说道:“为何戴着尹尚送的玉珮,你说。” 风荷咬了唇。 “不说?不说的话,朕再也不会理你。”说着话又扭头向里。 “开头的时候,还没放下,后来与皇上知心,虽说放下了,可好几回性命之忧能化险为夷,玉珮都戴在身上,奴婢就当做护身符了,也许不是玉珮的功劳,只是成了奴婢的心里安慰,可一日不戴着,心里就空落落的,觉得要灾祸临头似的。”风荷娓娓说道,“只是一块玉珮,皇上就别在意了。” “在意。”他冷哼一声,“朕年少时就没有青梅竹马。” “皇上有荣公子啊。”风荷忙说道,“奴婢就没有那样知心的朋友,奴婢还羡慕皇上呢。” “那能一样吗?”他有些哭笑不得。 “也没什么不一样,都是身边有个知心人,总比没有好。”风荷忙忙说道。 他想着昨日里的情形,年少时的恋人乍然重逢,相互间又是意外又是欣喜,先问是你吗?果真是你?你可好吗?我一直盼着你好……那一刻的两个人忘了世俗,眼里只有曾经相爱过的彼此。 他心里酸酸的,忍不住问道:“你跟尹尚那会儿,很好吗?” “很好。”风荷忍不住笑了起来,“十四岁那年夏日,在盱江边闲逛,突然暴雨如骤,我跑到大柳树下避雨,与一个人迎面撞在一起,他不停道歉,一直说对不住,我忍不住笑,我说你好呆啊,他也笑,暴雨下了一个多时辰,大到树冠也挡不住,他就迎着风挡在我面前,有一句没一句跟我说话,说书院里的事,我跟他说我也想读书认字,问他该先读什么书,雨停的时候,他说明日我带着书来这儿,我教你,我说好。从那日起,几乎每日都要见面,逛遍了建昌的大街小巷,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条狗一只猫都能说上好几个时辰,总觉得过得太快,好像眨眼间天就要黑了,就得回家去了。用我娘的话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闭嘴。”他突然出声,粗暴打断。 “皇上非要问的。”风荷攥着他手,“既说了,一次说个明白,可好?” 他没说话。 “三年后他提起议亲,我才知道他是通判府的二公子,知道门不当户不对,心里有了退缩之意,可他那样坚决,于是,我到通判府瞧了瞧,被他的通房一通算计,被他的母亲一番羞辱,我思来想去,不愿在深宅大院跟那样的人耗费时光,决意跟他了断,后来大柳树下的事,皇上都知道。”风荷说着话叹一口气,“如今回头去想,跟王府一比,跟皇宫大内一比,通判府算什么?尹夫人和红袖又算什么?若是今时今日,我不会放开尚之。” “你后悔了?”他扭过头定定看着她。 “没有后悔。”她忙忙摇头,“我与尚之过去了,我遇见了皇上,即便千难万险,从不曾后悔。” “若是朕成了废人,你也不后悔?”他紧抿了唇。 “那是要后悔的。”她看着他的脸色阵青阵白,忍不住笑了,笑着趴在他怀中,“后悔,但不嫌弃。” 他咬了牙,手指向外,“滚出去,你给朕滚出去。” 她又看一眼漏刻,惊跳而起:“皇上不撵我,我也得走了,岳儿若是迟误,季先生还好,聂将军可是要责罚他的。” 她疾步向外,身后一阵风响,大力斜刺里扑过来,接住一盒药膏。 她头也没回,匆匆而去。 出后寝门进了夹道,丹草迎了上来,问声如何。 “我看过了,颜色发紫,还有些肿,又害怕又自责又心疼,哭了好几场,后来皇上醒了,跟他说话的时候冷静下来,想起给他上药的时候,他起了变化……”风荷顿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烫。 丹草也红了脸,默然走一段方说道:“想来是无碍的。” “我先回去送岳儿,你打发人找武大人来,我跟他仔细描述,问上一问。”风荷脚下加快。 武大人来得很快,风荷忍着窘迫老着脸一番描述,期盼看着武大人道:“有变化就是没事吧?” “不一定。”武大人面色凝重,“能有变化呢,说明没有彻底废掉,不过还有另外的问题,比如能不能好得彻底,时间长短,就算能行房事,是不是能有儿女,都不一定。” 风荷啊一声捂了嘴,眼泪落了下来。 “镇静,女史镇静。”武大人忙道,“咱们先尽人事再听天命,皇上肯让女史碰,那女史就多过去瞧瞧,为皇上上药,多陪着皇上,多哄他高兴,给他开解。” “何时能知道好与不好?”风荷忍着眼泪问道。 武大人轻咳一声:“等消肿了,女史亲身一试,就可知道,至于儿女嘛,只能等有了儿女才能知道。”武大人说道。 风荷通红了脸,武大人又轻咳一声:“这是医嘱,女史不用别扭。” “我知道,我都知道......”风荷扭着脸摆手道,“武大人还是瞧瞧皇上去吧。” 武大人前脚离开,文丰后脚进来,将手中捧着的妆盒递了过来,打开来一瞧,满满一盒子各式玉珮,青玉翠玉金丝玉血玉紫玉白玉,又有各种图案,龙纹凤形祥云如意蝙蝠喜鹊龟纹鹤纹龙纹,风荷抚了额头。 “皇上吩咐小人去内藏库里将所有的玉珮都拿了来,说是给女史挑选,皇上还说,若是女史都中意,就都留下。”文丰说道。 风荷叹一口气:“皇上这会儿做什么呢?” “跟督察院的几位大人议事呢。”文丰说道。 风荷一听急了:“皇上病着呢,怎么议事?” “躺着议。”文丰说道,“皇上说摔着了腰,只能躺着。” “你带我过去瞧瞧。”风荷说道。 她换了小黄门的衣裳候在殿后,听得里面铿锵有力长篇大论没完没了,急得直转圈,好不容易人都走了,也不等大力通报,拔脚闯了进去,看他仰面躺着,一脸倦容,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哭着说道:“皇上这样都是我害的,皇上怎么不罚我?还送我一大盒子玉珮,那些玉珮我都留下了,我轮着戴。” 他睁开眼无奈看着她:“大白日的,你穿成这样跑过来,不怕人看到了?别哭了,既来了,就陪朕说说话。” “让奴婢瞧瞧。”她说着话去扒他衣衫,他一把捂住了,“朕自己来就是。” 她固执扒着不放,给他换着药眼泪又下来了:“奴婢以为能有变化就是没事,可武大人说得等消肿后试上一试,即便试过没事,还得看能不能有儿女。” 风荷哇一声哭出声来:“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让丹草配汤药,奴婢不肯进宫,不敢有皇上的孩子,虽说有千般理由,可说到底,奴婢是怕,就像当初要进通判府一样,怕里面的人,怕自己不足以应付,奴婢不敢跟皇上提起心底的惧怕,不想让皇上知道自己的懦弱,奴婢总想等上一等,等到万事俱备,奴婢错了……” “你说什么?”皇上拧了眉头,“什么汤药?” “就是怀不上孩子的汤药。”风荷趴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你……”他一把推开她,“朕不想逼你,朕自己辛勤耕耘,就盼着你进宫前能有身孕,那样就不用偷偷摸摸,我们两个光明正大在一起,有朕护着你,谁又能将你如何?你……” 他气得脸色铁青双唇抖颤,再说不下去。 “皇上怎么生气了?”她泪眼朦胧看着他,“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奴婢说什么了?” 啊一声捂了嘴惶恐看着他,指缝里漏出话音:“我说错话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皇上别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来人。”皇上抖着手指着她,“将她送回荣华殿,非诏不得出现在朕的眼前。” 试探 那日皇上派人将她抬回荣华殿后, 再也不肯见她。 夜里曾试探着想过去瞧瞧, 大力忙摆手道:“这次是真的动怒了,小人说什么也不敢再让女史出现在圣驾面前。” 羽雁常常带来前朝的消息, 督察院众位御史不停上奏弹劾徐相, 先是才昭说科举进士理当是天子门生,自仁宗后期徐式常把持内阁,就称为相国门生, 岂非相国代天子乎?又有说徐式常的幕僚门客买官卖官,连地方上不入流的小吏都有报价,还有说徐式常放任科举舞弊, 以新帝恩科为例,不管是文科还是武举,多位人才遭遇不公, 也有说徐相故里族人欺男霸女侵宅圈地,并说相府中豢养刁奴仗势欺人,京中百姓敢怒不敢言。 御史风闻言事无需明证, 几乎将历代奸相的罪名都安插在了徐式常身上。 徐相开头尚不搭理, 直到才昭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发难, 说徐相的长子, 也就是淑妃的父亲, 当朝正三品吏部侍郎徐国泰, 勾栏狎妓, 与花魁白玉娇打得火热, 并悄悄为她赎身, 养做外室并生有一双儿女。 百官哗然,才昭咄咄逼人,徐相当堂质问儿子,徐国泰自不肯认,才昭便道:“启奏陛下,那白玉娇与一双儿女就在宣德门外听宣。” 皇上宣进人来,徐国泰强硬说不认得,白玉娇秀目含泪,一双儿女哭着喊父亲,才昭扯下两个孩子脖子上玉珮,上面刻着相国府的徽记,又有平素有嫌隙的官员出来作证,徐国泰无奈认了。 皇上按律杖责二十,勒令罢免官职,回府闭门思过。 徐相在朝堂上丢了颜面,回到府中口吐鲜血卧病在床。 病中上奏辩说虽徐国泰之事是真,乃他家教不严之过,他自会整饬内宅重塑家风,可督察院捕风作影攻讦老臣,意欲扰乱朝纲,是可忍孰不可忍,恳请皇上派人彻查,以正视听。 皇上下旨,责成吏部薛侍郎领着验封司逐项查证,证实之前督察院不许再上奏弹劾。 朝中暂时平静,可徐国泰做为淑妃的父亲,养花魁为外室并生儿育女一事传遍京城,淑妃之母郁郁病倒,消息传到宫中,淑妃到紫宸殿求见皇上,跪在皇上面前梨花带雨,恳请自降品阶替父恕罪。 皇上靠坐在榻上微皱着眉头说道:“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如今身份不同,先是朕的淑妃,然后才是徐家的女儿,回宫去吧,等朕腰伤好些,再去看你。” 淑妃出了紫宸殿,眉头依然锁着,心头却泛起欢喜,皇上语气虽不耐烦,可话里话外对她满是回护,这一个多月来,皇上得了空就来毓庆宫,看她画画听她读诗让她弹琴陪她说话,不得空就在前朝忙碌,没听说去别人宫中。 进宫的时候,皇上虽是她的夫君,可也是陌生男人,若开头就有肌肤之亲,她会受不了,眼下这样相互欣赏若即若离,彼此淡淡得喜欢,感情由浅及深,到时候水到渠成,岂不是更好? 这才是她想象中的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她心中十分满意。 御花园中丹桂飘香秋叶落地,她信步走着笑靥如花,突听有人喊道:“淑妃姐姐今日好兴致。” 驻足凝眸看过去,秋千架旁立着一位红衣丽人,踱步过去含笑说道:“原来是容妃妹妹。” 容妃额头香汗淋漓,想必是刚从秋千上下来,一位大宫女正拿帕子给她拭汗,容妃笑问道:“淑妃姐姐可是打紫宸殿来?” 淑妃含笑称是:“皇上腰疼,我去瞧了瞧。” “腰疼?”容妃蹙了眉头,“难不成姐姐累着了皇上?” 淑妃红了脸:“满嘴胡吣,皇上没在后宫留宿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谁说没有?”容妃哈哈笑了起来,“姐姐没听说德妃有了身孕?” 淑妃的笑容僵在脸上,容妃笑道:“她是皇上在建昌时就看上的人,进宫那日皇上去了巩义,回宫头一夜就去玉粹宫看她,又说又笑又灯下对酌,那夜里皇上没走,她的肚子也争气,一夜就有了,她有了后避居宫中不出,谁也不让知道,上月十七才大人进宫兄妹相见,宫外才有人风传,说是德妃有了,咱们这些宫里的人倒是后知道的。” 淑妃心不在焉哦了一声,也忘了客套,扭头就走,身后服侍的人忙忙跟上。 风荷听到武大人说皇上消肿了,悬着的心略放下些,想到他消肿后该试试才行,眼巴巴等着他召见,等来等去没有消息,知道他还在生气,心中惆怅不已,这次只怕没那么容易消气,是不是永远不会消气了? 正惆怅的时候,刘司赞进来了,从袖筒里拿出一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颗药丸,压低声音说道:“昨日才昭的夫人进宫来了,给德妃一盒子药丸,说是叫做转龙丹,这是其中的一颗。” 风荷挑了眉:“做什么用的?” “就是肚子里怀着的如果是女儿,能变成儿子。”刘司赞压低声音说道。 风荷一声嗤笑:“这也有人信?德妃没那么蠢吧?” “德妃信啊。”刘司赞忍不住笑,“才夫人一走,迫不及待吃了一颗下去,竹心悄悄告诉了静宜,静宜让竹心偷拿了一颗过来。” “丧心病狂。”风荷摇头,“为了生儿子竟不择手段。” “要查吗?”刘司赞问道。 “查。”风荷唤一声杏花,“叫丹草来。” 丹草进来掰下半颗药丸化在水里,闻了又闻尝了又尝,笃定说道:“这里面有红花,分量极轻不易察觉,可若是每日吃一颗下去,早晚会致落胎。” 风荷指指剩下的半颗药,对杏花道:“让羽雁尽快去查。” “是谁动的手脚?”刘司赞蹙眉道,“是不是延福宫那儿?” “咱们可以试探试探,一试便知。”风荷笑笑。 风荷刚到玉粹宫宫门,就听到才婳尖利的喊声:“贱婢,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换了我的药……” 进去一瞧,竹心正跪在地上哭,才婳举一只簪子向她刺去,聂静宜带几位大宫女阻拦,才婳疯了一般见人就扎,好几个人都破了衣裳,聂静宜手背上一道血痕。 “住手。”风荷喝道。 才婳手一颤,更加疯狂得向众人冲去,风荷唤一声聂姐姐:“她既疯了,绑了就是,她自己都不怕动着胎气,你们怕什么?” 才婳一愣停了下来,怔怔跌坐回去。 风荷对众人摆摆手,看众人退出,坐下来看着才婳。 才婳呆坐一会儿,忽嚎啕大哭:“母亲本让我带着梅香和兰香进京,说她们老成稳重,我知道她们跟你相好,偏不带着,带了竹心与菊香,菊香年幼,竹心还算能用,可这贱婢竟敢背叛我。” “转龙丹中有少量红花,吃个十天半月就会滑胎,你那一盒子药多少颗?超不过十二颗吧?别人算得正好,滑胎的时候药吃完了,连凭据都没有,你只能怪自己不谨慎。”风荷施施然说道。 才婳停了嚎啕:“那是我嫂子给我的,她怎么会害我?” “你嫂子是不会害你,可她哪里来的药?” “中岳庙的灵虚道长。” “灵虚道长乃是得道的真人,她岂能见着?” “是灵虚道长的弟子。” “灵虚道长的弟子遍布四海,怎知真假?怎知不是别人冒充的?” 才婳低头不语,风荷又道:“吃颗药就能将腹中孩子由女转男,你信吗?” “宁愿信其有。”才婳嘟囔道。 “那好,我让人给你换回来,你接着吃。”风荷冷笑。 才婳摇头:“我不吃了,我吃她们换上的保和丸就是。” “你明白就好。”风荷起身就走。 “你怎么会那么好心?”才婳在她身后喊道。 “你猜。”风荷头也没回。 半月后,武大人拎着药箱,带着几位太医冲进玉粹宫,各处派人一打听,说是德妃胎相不稳,已经见了红。 容妃听到传闻,来到玉粹宫宫门外,看着太医黄门女官里外奔忙,笑着对跟着的大宫女说道:“活该,不要脸的贱人,为了勾引皇上使尽了手段,简直是丢女人的脸。” 韩姑姑在宫墙边转圈,搓着手不停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只有毓庆宫没有动静,似乎此事与她无关,风荷一问,说是淑妃正在宫中悠然自弈。 一个时辰后,玉粹宫又有消息传出,说是德妃下红已止,腹中胎儿无恙。 容妃一听沉了脸,啐一口转身就走。 韩姑姑听了如释重负,对着天不停作揖,嘴里说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羽雁带人闯进毓庆宫的时候,淑妃掀翻了棋盘,看着满地乱滚的棋子,一脸狰狞。 “怎么?听说德妃胎儿保住了,淑妃娘娘很失望?”羽雁笑问道。 “你是谁?竟敢持剑闯进本宫的宫中?”淑妃喝道。 “我原是庆宁宫仪卫司副指挥使,如今跟着大皇子进宫,升任内禁卫副统领。”羽雁亮出腰牌傲然道,“经查,淑妃娘娘派毓庆宫殿头徐庆,在宫外收买妖道玄空,以灵虚道长弟子身份接近才昭之妻,引诱其重金购买十二颗转龙丹,经太医院查证,转龙丹含有微量红花,连续服用可治孕妇滑胎,罪证确凿,现奉皇命带往宗人府治罪。” 淑妃的脸色由青转白,听到羽雁唤一声来人,咬牙说声等等,深吸一口气昂然笑道:“都是欲加之罪,本宫宁死也不会跟你们走,本宫要见皇上。” 羽雁一笑:“皇上没空见你。”说着话剑身一抖,剑架在她脖子上往里一压,淑妃白皙的脖子上现出一道血痕,揪住她衣袖一搡,搡到铜镜前,指着镜中笑道,“想死也容易,你选吧,是死还是跟我走?” 说着话手下又是一压,血顺着剑尖淌了下来,滴答滴答落在淑妃脚下的地毯中,淑妃一声嘶叫,紧握着拳头喊道:“我是徐相嫡亲的长孙女,是皇上的淑妃,你竟敢这样对我。” “这样对你,你又能如何?”羽雁咯咯笑道,“再喊也没人会来,你这毓庆宫中,竟养了一群废物。” 淑妃绝望闭了眼眸,突听外面有中官喊一声:“皇上驾到。” 羽雁笑笑放开了她,淑妃一声哀叫,唤着皇上扑了过去,皇上侧身一躲,眼睁睁看着她扑跌在脚下。 淑妃不置信抬起头来,眼泪顺着腮边流下,哀切说道:“皇上也不信妾吗?” “不信。”皇上说两个字,绕过她缓步至椅子前居中坐了,唤一声来人吩咐道,“请曲女史过来。” ※※※※※※※※※※※※※※※※※※※※ 感谢小天使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air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撒野 风荷进来的时候, 皇上居中坐着喝茶, 淑妃跪在地上,羽雁持剑站着。 福身施礼下去, 皇上嗯了一声:“事情与玉粹宫有关, 你也听听吧。” 风荷说声遵命,侧身站立一旁,皇上指指淑妃:“你给德妃转龙丹一事罪证确凿, 休要喊冤狡辩,老实承认了,还可有一条生路。” 淑妃低了头默然不语, 皇上又道:“督察院弹劾徐相的诸多罪名,已查证者十有八九,幕僚门客买官卖官, 科举舞弊,族人侵宅圈地,刁奴欺男霸女, 这些虽非徐相亲身而为, 但他免不了包庇纵容之罪。” 淑妃身子一颤, 忙说道:“妾因嫉恨德妃对她下手, 妾不敢辩白, 可皇上容妾替祖父说句话, 祖父乃是科举入仕, 为官向来清正, 为国一片丹心, 因仁宗皇帝晚年昏庸,穆宗皇帝病弱,国事只能倚重祖父,随着权势渐大,许多别有用心的人围绕在侧,借着祖父的威名赚取私利,祖父年迈之人,肩上担子繁重,不能面面俱到,难免失察,他并非有心之过,求皇上明察。” 皇上点头:“你说徐相年迈,此话有理,徐相年已七十有一,常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徐相也该告老休致,回乡安享晚年才对。” 淑妃抬头看着皇上,两手紧攥成了拳头,沉吟片刻说道:“妾愿意劝祖父放下权势告老还乡,不过,妾要保着淑妃的名分与地位。” 说着话磕下头去:“还请皇上成全。” “就这么定了。”皇上唤一声来人,大力躬身走了进来,皇上吩咐道,“即刻宣徐相进宫面见淑妃,谈妥后将淑妃幽禁毓庆宫,侍奉的人全部撤换,淑妃的名分保留,享有的待遇不变。” 大力说一声遵旨,皇上起身向外。 淑妃在身后唤一声皇上,哀切说道:“妾嫉妒德妃,妾劝说祖父,妾愿意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妾爱着皇上,死也要留在皇上身边。” 皇上脚下未停,没听到一般大步走出。 淑妃站起身,冲羽雁微微一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又看向风荷,“你告诉德妃那个贱人,她一介小小的知府之女,能与我平起平坐已是她的造化,既有幸怀了龙胎,就该谨小慎微,她却怂恿着才昭联合督察院攻讦我的祖父,这个仇我记下了,宫里的日子还长着呢,让她等着,倒要看看她的孩子生下来后如何长大。” 回到荣华殿,羽雁讶然道:“这淑妃的底气从何而来?” 风荷一笑:“她出生高门显贵,打生下来就要什么有什么,没有痛苦没有挫折,她不相信她的祖父会落败,又加皇上前一阵与她有亲近之意,今日又这么痛快放过她,她笃信皇上心中对她有情,以为等到风波过去,皇上自会跟她重归于好。退一万步讲,如果徐相落马,只要她保着淑妃的地位和名分,徐家就是皇亲国戚,她可以一己之身,保着家族的昌荣。” “恶事败露,皇上当前,她能想到这么多,也算厉害。”羽雁感慨。 “以她的出身,打小耳濡目染,这样的敏锐和机变定是有的。”风荷笑道,“你才是真厉害,半个来月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我先是找到才夫人,对她一番恫吓,她就说出了玄空,那玄空早躲了起来,可我朋友众多,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臭道士,他们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玄空连一个时辰都没熬过去,就全招了,徐庆倒是个硬骨头,可架不住内寺所的人凶残,熬了三日三夜也招了。”羽雁说道。 “这几日可见到了苏少傅?”风荷笑问。 “就他一个野人,骗子,无赖,还少傅?我瞧见他就心烦,不提了不提了。”羽雁摆摆手,“我还有一问,你假称德妃动了胎气,就为了揪出淑妃帮到皇上?” 风荷挑眉问道:“我怎么帮到皇上了?” 羽雁叹口气:“徐相经营多年,没那么容易就能查到他的罪证,皇上那样说,是吓唬淑妃的,淑妃以保留身份地位为条件,答应劝说徐相告老,你帮了皇上大忙了。” “我不是为了帮他。”风荷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神仙,那里能料到是淑妃所为,我只是为了试探某些人,顺便帮到他头上了。” “试探哪些人?试探出什么来了?”羽雁忙问。 “容妃好恶都写在脸上,全无心机,她是真心盼着德妃滑胎,不过并没有动手脚,嘉肃皇后是一心盼着德妃的孩子平安,盼得太过迫切,迫切得令人生疑。”风荷一笑看向羽雁,“你呢?查出什么来了?” “查这转龙丹之前,我每夜都去延福宫墙边狗洞旁转悠,一无所获,如今转龙丹这案子查清了,我接着蹲守去。”羽雁问道,“丹草可有所得?” “她也心急,只是去延福宫不宜太过频繁,眼下查出来三味药,也算有所进展。”风荷嘱咐道,“眼看着寒衣节就要到了,你过去守上一日一夜,看看延福宫中有何动静。” 羽雁说声得令,笑问道:“皇上为何非要让你过去?” “谁知道呢。”风荷怏怏说道。 听到皇上宣她前往毓庆宫,她还挺高兴的,快一月没见了,几要相思成狂。 到了毓庆宫,忍不住偷眼看他,瘦了一些,应是近日朝堂事务繁忙太过劳累所致,还留心观察他的坐姿,就那么随意坐着,也没有刻意如何,站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迟疑,走路依然如风一般,这一切都表明,伤处应该是大好了。 可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一眼,说话一本正经,好像不认识似的。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消气吗?可真是狠心。 没跟你商量,自作主张喝下避子汤,确实是我的错,可这次转龙丹之事牵出淑妃,羽雁都说我帮了你的大忙,怎么也得功过相抵了吧? 你的伤既好了,就该来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落下病根? 又一想,万一他去找别人试,又该如何? 夜里思来想去不得安眠,次日一早估摸着时辰,候在紫宸殿外夹道上,等着他下朝归来。 步辇远远而来,她迎上去福身行礼,大声说道:“奴婢有事启奏,事关大皇子的功课。” 他嗯了一声,摆手道:“先回去吧,朕得了空再召见你。” 步辇从她身旁越过去,径直向后进了宫门。 她咬唇直挺挺站着,负气心想,我就站这儿等着,等你召见我,我站上三日三夜,直到你肯见我为止。 过一炷香的功夫,大力来了,微笑说道:“皇上召见女史呢。” 风荷忙掸一掸衣裙捋一捋头发,跟着大力过甬道进了后寝门,绕过后殿往前殿而来。 一边走一边问大力:“皇上怎么肯见我了?” “皇上回去就忙着批阅奏章,小人进去续茶的时候借机跟皇上说,女史在夹道里候着呢,皇上没理,又进去的时候,小人说女史还候着呢,皇上还是不理,再过一会儿,皇上自己问小人,她还在吗?小人说在,直挺挺站在风口里,似乎不打算离开,皇上咬了牙,说先让她进来。” 风荷进去时,他正低头忙碌。 咬一下唇趋前几步,唤一声皇上:“奴婢惦记着皇上,想问问皇上可大好了?” “大好了。”他头也不抬说道。 “武大人说,消肿后还得试上一试。”风荷忍着羞臊压低声音说道。 “试过了,没事,你先回去吧。”他摆摆手。 风荷愣住了,呆愣片刻拔脚冲了过去,抢过他手中御笔扔在地上,一把揪住他袖子气哼哼说道:“你跟谁试的?是不是容妃?她容貌美艳性情率真,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他抬起头皱眉看着她,风荷手下揪得更紧:“我不就是喝了些汤药吗?以后不喝了就是。再说了,我喝汤药有错吗?名不正言不顺的,有了孩子怎么办?我跟我娘提了一句,就挨一顿家法,若是未婚先孕,还不得将我打死沉塘?” 他指指地上的笔:“你给朕捡起来。” “不捡。”风荷嚷道,“你跟德妃春风一度也就算了,我念在你中了她的圈套不跟你计较,为了解你的心结,主动去找你,每回你生气,不管是谁的错,我知道你性情乖戾想法偏执,总是先去哄你,这次就因为我无意中伤了你,因为我迫于形势喝些汤药,你就不依不饶,你敢找别人去试,我……” 风荷眼泪落了下来:“我,我再不理你了,尹尚也好,荣公子也好,哪怕是姚将军,谁愿意要我,我就跟着谁去,我娘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说着话夺门而出。 皇上起身欲追,大力迎了过来:“良将军在外传话,说内阁众位大学士都在等皇上的朱批,以备商讨徐相之事。” 皇上弯腰捡起笔,坐下来问道:“有人陪着她吗?” “有,小人命文丰带人护送去了,丹草与杏花也在外候着呢,皇上放心吧。”大力忙道。 皇上嗯了一声,低头看着奏折上一道长长的红印,是她过来夺笔的时候画出来的,无奈摇着头唤一声大力,递过奏折道,“让内阁派文书再誊写一遍。”又唤一声回来,“朕这些日子抽不出身,你去跟丹草说,多哄哄她,让羽雁陪她出宫散散心也好。”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21195727 10瓶; 非常感谢亲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训臣 风荷回去后蔫头耷脑有气无力, 除去早起送岳儿去前殿东暖阁, 别的时候缩在屋中怔忪发呆,能不管的事就不管, 能推的就向外推。 两巴掌打下去, 又有转龙丹一事,才婳再不敢差人烦她。 延福宫那儿,长生若做了新鲜吃食, 就让丹草与杏花送去,嘱咐她们若嘉肃皇后问起,只说自己病了。 丹草常来找她说话, 她恹恹不理。 羽雁邀她出宫逛逛,她说不去。 羽雁眼眸一转:“那,我们去趟良府吧, 桃夭开始显怀了,伯母也搬了进去,每日精心照料桃夭, 两个人有说有笑, 跟亲生的母女似的, 我瞧着都眼馋。” 风荷白她一眼。 “季先生也住在良府, 是皇上吩咐的, 说是良霄可护送他进出宫禁, 两相便宜。”羽雁又道。 风荷哦一声, 突亮了眼眸。 岳儿下学的时候, 她专门去接, 看到季先生福身下去:“听说季先生如今住在良府?我娘中秋后也搬进良府去了,季先生可见过我娘?” “夫人在内院,我在客院,常常远远瞧见,近着嘛,只见过一两回。”季先生微笑说道。 “季先生还觉得我娘凶悍吗?”风荷笑问。 “没有没有。”季先生笑道,“中秋那夜,夫人严厉了些,乃是爱女护女心切,如今渐知夫人和气心善,最是怜弱惜贫。” “季先生怎么知道的?”风荷好奇问道。 “夫人在后花园墙边挖了个小洞,圈出一方园子,每日定时放了食物进去,聚集的野猫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加起来有二十多只,前两日又在树下撒米,说是天气越来越冷,禽鸟不好觅食,府门外转悠的叫花子,夫人遇见了,总要施舍些吃的。”季先生说道。 “那,季先生独自度日,我娘是不是也关心季先生?”风荷问道。 季先生轻咳一声:“八月十六夫人去求我在皇上面前说句话,我劝夫人说君命不可违,又替皇上说几句好话,夫人对我很失望,再不肯理我了。” “季先生也说我娘怜弱惜贫,季先生好好的,她自然不理,若是季先生病了,缺厚衣裳了,冻着了,我娘能不关心吗?”风荷暗示道。 “多谢女史。”季先生作揖道。 风荷就笑:“我跟季先生说一说我娘的事吧?” “好好好,我正想听。”季先生指指树下石凳,“女史请坐下说话。” 季先生刚坐下,殿中冲出一人来,正是文丰,急惶惶跟季先生道:“皇上等着季先生过去商讨大事呢,怎么坐这儿不动?” 季先生一拍额头:“给忘了,快走快走。” 说着话回头冲风荷拱拱手:“国事要紧,改日再说。” 急匆匆进了紫宸殿,尹尚与吏部薛侍郎刑部施郎中均已在座,皇上沉着脸看他一眼,季先生忙拱手道:“臣遇见曲女史,与她说几句话,给耽搁了,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脸色缓和,吩咐一声赐座,缓声说道:“徐相跟朕提出朝堂论战,若是输了就告老还乡,朕答应了,省得朝堂内外说朕逼迫老臣。” “徐相经营多年,天下读书人泰半是其拥趸,若是论战,胜算很小。”尹尚说道。 “泰半是其拥趸,还有一小半不是,何况这泰半中难免有趋炎附势者。”薛侍郎笑眯眯说道。 施郎中肃然道:“皇上登基后,各方多有争议,与其暗流汹涌私下造谣,不如提到明面上来说,大家争辩个清楚痛快。” 季先生点点头:“徐相提出的论题是国政,霍大将军要议邦交,左都御史叶大人则要议继嗣继统,这些日子陆续有各路奏折递到皇上面前,不知皇上定了哪个议题。” 皇上说道:“三个都议,徐相领着一方,季先生领着一方,三个议题下再各自拟出三项,一共九轮,朝堂民间都可参与,由翰林院翰林投票,再请三位在士林中有威望的大儒主持,这三位需无官无职不涉朝堂,票多者为胜。” “皇上英明,臣以为甚好。”施郎中拱手。 “此举劳民伤财,银子谁出?”尹尚问道。 “徐相提出来的,户部自然会出。”薛侍郎笑道。 “徐相那边不用说,朝中文官十之八九都跟着他,臣手下没几个人,就暂时与都察院联手吧。”季先生慢悠悠说道。 皇上嗯了一声:“你们回值房拟定出章程,夜里给朕看,明日早朝提出,徐相一方也会出章程,两相合议后最终定夺,然后昭告天下。” 施郎中忙道:“臣有疑问,尹大人乃是霍大将军的乘龙快婿,为何会加入我们一方?” 尹尚咬牙道:“各位大人放心,我虽是霍府的女婿,可霍大将军钳制我的父兄,霍夫人欺辱我母,我与霍家不共戴天,这次论战我必尽全力,同窗同年同僚,我都要争取过来。” 说着话起身跪了下去:“若能扳倒徐相,求皇上记臣一功,赐臣与臣妻和离。” 皇上嗯了一声,对季先生摆摆手,季先生带头告退,薛侍郎与施郎中也忙跟着退出,殿中只剩了尹尚。 皇上说道:“霍氏夫妇霸道跋扈不假,可朕听说,霍大将军忙于军务,霍夫人因霍大将军姬妾成群,庶出的儿女众多,一心管制内宅,容妃与你的妻子乃是祖母养大,都说你的妻子甚是贤良,因有她在你的岳父母面前为你周旋,你才能不问世事潜心学问。若能扳倒徐相,朕自会记你一功,可这样的贤妻,你确定要与她和离?” “臣确定无疑。”尹尚磕头道。 皇上问道:“你的母亲每次在霍夫人面前受了气,都会加倍在你妻子身上出气,你可知道?” 尹尚身子一震抬起头来:“臣从未听说。” “你的妻子为了家庭和睦忍气吞声,而你的母亲则会在你面前添油加醋得诉苦,尹尚,你只知母之辱,不知妻之苦,枉为人夫。”皇上斥道。 尹尚趴在地上不敢说话,皇上又道:“你的父兄在内受制于霍大将军,在外则仗着他的威名为所欲为,你可知道?” “臣惶恐。”尹尚的声音里含着不置信。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皇上摇头,“尹大人回去后,一则致力于此次论辩,二则留心收集霍廷正的罪证,你要明白,霍廷正不倒,你永远不得展翅。” “臣遵命。”尹尚大声说道。 看着尹尚告退走出,皇上微扬了唇角,喝半盏茶唤一声大力:“到宝仪宫瞧瞧去。” “皇上是不是该去瞧瞧曲女史?”大力小心翼翼说道。 “该去的时候,朕自会去。”皇上起身向外。 容妃正在院子里舞剑,听到外面禀报说皇上驾到,拧身停了招式,将剑递在小宫女手中,擦着手迎了出来,笑着福身行礼:“皇上怎么肯到妾这儿来?” “有话问你。”皇上自进去坐了,摆手说一声不用奉茶,随侍的人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你与你的阿姊感情可深厚?”皇上问道。 “妾的母亲就生我们姊妹两个,小时候一起在祖母膝下长大,阿姊只大我两岁,跟同龄人一般,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自然深厚。”容妃笑道。 皇上点头:“尹尚这个姊夫,你可喜欢?” “喜欢,姊夫虽书生气,不大通晓世事,可学问高脾气好,待人亲切随和,从不说难听话,不会让人难堪,不过我阿姊说了,姊夫心里藏着别的女人……” 皇上皱一下眉头:“你母亲打死尹尚的妾室,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妾室叫红袖,姊夫和阿姊成亲前,她就给姊夫生了儿子,尹家阖府进京的时候,我母亲听说有这么一个人,跟尹夫人说让她在建昌呆几年再来,我母亲知道阿姊性情和软,是想着待姊夫与阿姊夫妻感情稳固了她再来,可尹夫人自作主张带着她赴京,还总偏着她,她又使手段勾引姊夫,白日里常去书房相缠,夜里隔三差五让小丫头来敲门,不是肚子疼就是头疼,若姊夫没去瞧她,次日早起阿姊给尹夫人请安,兜头就是一通训斥,说她善妒不贤,我阿姊跟谁也不肯说,只默然忍耐,有一回我去瞧阿姊,撞见尹夫人对她罚跪,数九寒天的跪在廊下风口里,脸都冻紫了,那红袖在旁边恶言恶语,还不时对我阿姊推推搡搡,我过去一脚将那红袖踢倒在地,拉着我阿姊就走,回去一五一十告诉母亲,母亲到尹府兴师问罪,尹夫人将一切推到红袖头上,我母亲就命人拿鞭子抽她,正抽打的时候,府中来人说是阿姊落胎了,阿姊自己都不知道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母亲一气之下命人将红袖打死,将她的儿子送回尹家的祖籍,从此以后对尹夫人没了表面的客套。阿姊落胎后,母亲命他们夫妻搬出尹府另住,阿姊有了自己的小家,可她因那次落胎伤了身子,再也未能有孕。”容妃快人快语说得仔细。 皇上嗯了一声:“这个容易,太医院院判武大人乃是妇科圣手,让他为你阿姊调理医治就是。” “多谢皇上。”容妃喜孜孜福身下去。 “你呢,多请你阿姊进宫来,时机合宜的时候,将她引见给曲女史。”皇上说道。 “妾谨遵皇上吩咐。”容妃笑道。 皇上点点头。 “还有一事禀报皇上。”容妃笑容里添了调皮,“妾身旁侍奉的大宫女叫做木兰,她与德妃宫中的聂女官有些旧谊,聂女官呢假装无意说德妃有了身孕,木兰告诉了妾,妾跟淑妃姐姐说了一说,淑妃姐姐就闹出了什么转龙丹,然后被关起来了。” 皇上挑了眉。 “妾在闺中时和淑妃姐姐也有来往,她是棋琴书画样样俱佳的才女,母亲总说妾疯野,说妾若有淑妃姐姐十之一二的才华,她就满足。”容妃噘了嘴,“没想到那样心狠手辣,害起人来毫不手软,妾也厌恶德妃,就射死一只大老鸹扔在房檐上恶心她……” 容妃说着话啊一声捂了嘴。 皇上起身向外,容妃追了出来:“皇上不追究妾的过错?” 皇上摆摆手:“你的箭术好,闲时多练练,别荒废了。” 容妃雀跃不已,唤一声木兰笑说道:“我都有些喜欢皇上了。” 放刁 出了宝仪宫行经御花园, 一行人迎面而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紫衣红裙,头戴簪花团珠的乌纱小帽, 小帽下的脸不若以往笑意盈盈, 面色苍白眉间含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摆手说一声停,步辇停下, 端坐着等她走近。 她近前几步,突抬头瞧见是他,竟假装没看到, 扭头进了岔道,身后的人忙忙跟上。 忍不住喝一声回来,她方停住脚步福身施礼:“奴婢参见皇上, 刚刚走得急,没瞧见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他嗯了一声:“朕刚从宝仪宫出来。” 她两手扭在一起, 哦了一声。 “你哪儿去?”他问道。 “奴婢来御花园里走走。” “朕也想走走, 一起吧。” “奴婢已经走过了, 正准备回去。” 他指着她咬了牙, 她低着头说道:“荣华殿中事务繁忙, 奴婢该回去了。” 说着话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折个弯跟了上去。 挺直腰背昂然而走, 甬道上拐个弯, 前方出现一座假山。 一头钻进假山洞里, 两腿一软靠在洞壁上,他说去了容妃那儿,此事是坐实了,他确实与容妃试过了。 去了就去了,何必非得告诉我一声? 他故意的,故意气我,我偏不生气。 可心中又酸又涩,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丹草在外说道:“如今天气渐寒,洞中阴冷,快出来吧。” 她抹抹眼泪答应一声,脚下却不动弹,过一会儿有人闪身闯入,一把拖住她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嚷:“这样阴冷,找死不成?” 她唤一声羽雁:“你说他忙,一夜里睡不了一个时辰,可他刚刚去宝仪宫看容妃去了。” “看就看了,皇上还不能看别的女人了?”羽雁看着她皱了眉头,“你哭过了?瞧瞧你这些日子的德行,真是不争气。” “我是不争气,我想离开他,可我狠不下心,我以前不是这样的。”风荷吸着鼻子说道。 “最近你与皇上闹别扭,不如先出宫去良府住几日,眼不见心不烦。”羽雁说道。 “他跟我打赌,我为了让他赢,我主动找季先生说话,给季先生出主意,我把我娘都出卖了。”风荷又吸一下鼻子。 “为何让他赢?对你又什么好处?”羽雁奇怪看着她。 “他赢了,我就做他的宸妃。”风荷咬了唇。 羽雁切了一声:“你就那么稀罕做一个宸妃?” 回到房中,杏花侍奉她洗脸换衣,梳头的时候,羽雁开口问她道:“昨日是寒衣节,你没忘吧?” 风荷心不在焉:“本来忘了,昨日一早礼部和宗人府派人过来,带着岳儿去太庙上香,我才想起是寒衣节。” “我听你的吩咐,在延福宫守了一日一夜,你猜我查到了什么?”羽雁故意吊她的胃口。 风荷依然心不在焉:“查到什么了?” 羽雁看杏花一眼,杏花忙将梳子交在风荷手里,退了出去。 “昨日天刚亮,韩彩娥就将宫人都轰得远远的,延福宫的正殿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倒是便宜了我,很容易就潜了进去,原来嘉肃皇后在正殿设了祭台点了香烛,她素衣净面头上戴着白花,我以为是祭奠穆宗皇帝,谁知她哭的时候,喊的是什么襄郎,又喊什么征儿,又哭又喊又说,嚎了足有两个时辰,后来哭得昏死了过去。”羽雁说道。 风荷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你的意思是,襄郎是奸夫?征儿是夭折的孩子?” 羽雁点头:“有这可能,我再查查看,本来呢,我觉得收获就够多了,正想离开,那韩彩娥掐着人中将她掐醒,对她说道,身子刚好些,又是一番折腾,夜里还得让乔郎中来看看。我就潜在狗洞边枯草里等着,入夜的时候,来了一位高大的女子,宫里洒扫宫女的装扮,过一盏茶功夫又出来了,我沿路跟着她,连钻几个狗洞,直起腰已在宫墙之外,她进一处林子里骑了马出来时,却换了衣裳,原来是个中年男人,他策马绕小路直奔益寿堂,益寿堂的掌柜就姓乔。” 风荷哦了一声:“今夜里我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出宫。” “这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不查了?还是要出宫去?”羽雁惊讶看着她。 “还查什么?为谁查?我离了这宫里,谁死谁活谁善谁恶,与我还有何关系?她们再恶,我一离开,谁也不会再对付我。”风荷冷笑道。 羽雁指指她:“就算能离开皇上,你离得开岳儿吗?” 风荷手一颤,梳齿勾下两根头发,疼得嘶了一声,轻声说道:“岳儿大了,身边的人也都忠心,少了我也是一样……” 断发绕在指上再说不下去,丹草挑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碟,碟子递在羽雁面前笑道:“前些日子御花园莲塘里新挖出许多鲜藕,因为忙着寒衣节,长生没顾上,昨日午后闲下来,试着做了藕丝糖,说是荣华殿的人都爱吃,岳儿尤其喜爱,曲女史乃是最爱。” 羽雁拈一颗,将碟子推给风荷,风荷看着碟子里的糖,眼泪落了下来。 丹草假装没看见,笑说道:“早起的时候,我看女史懒得动弹,便自作主张带着杏花往延福宫送了些,韩姑姑见了分外高兴,她说嘉肃皇后数次提起过建昌的这种糖,可惜没处买去,这会儿嘉肃皇后正对着苦药发愁,送几颗进去肯定高兴,嘉肃皇后在里面听到,竟开恩让我进去,我送进去时,她身旁几上摆着一碗药汁儿,满屋子都是药味儿,回来后我关在房中仔细思量,将药方拟出来了。” 说着话将药方递在风荷面前,风荷忍不住伸脖子看了一眼,羽雁就笑,笑着说道:“请武大人过来吧?” 风荷抹一下眼泪,说声不必。 羽雁气道:“你险些丢了性命,不想着报仇了?还有丹草,你怎么也得给她个交待。” 风荷没说话,丹草忙道:“女史不欠着我的,是我欠着女史的大恩,不过我想劝女史一句,女史与皇上别扭一个多月了,二人之间若是有误会,就该说开才是,既然相爱,就该让着对方些。” “总是我让着他,每回闹了别扭都是我先去哄他,他跟德妃共度良宵,躲了我许多日,也是我先去找他,厚着脸皮爬上龙榻。”风荷顿一下声音更大,“这回我伤着他了,可我不是有意的,我十分愧疚,因为愧疚心疼才无意中说出避子汤之事,我也说以后不再喝了,可他不依不饶,他不许我去看他,伤好后竟然去了容妃的宝仪宫,他……” “皇上亲口承认的?”丹草问道。 “没有,跟承认了差不多。”风荷梗着脖子。 “皇上要宠幸容妃,早就宠幸了,何必等到今日?”丹草又道。 “他就是为了与我置气,为了报复我。”风荷哼了一声。 羽雁侧过身子戳一下她额头:“你呀,平日里的聪明伶俐都哪去了?那容妃……” “容妃长相美艳性情爽快,连我都喜欢,皇上能不喜欢吗?”风荷说道。 羽雁一笑:“那姚将军……” “姚将军又如何?我明日就出宫问他去,他若还愿意要我,我就嫁给他。”风荷咬牙道。 “好好好。”羽雁夺过丹草手中药方,“你就任性放刁吧,我问武大人去。” 风荷跳起来找出一个包袱皮,埋头收拾衣物,丹草无奈看着她:“你是关心则乱,先冷静冷静。” “我冷静不了,我快要疯了。”风荷拿起一个妆盒往她怀中一塞,“这盒子玉珮送给你。” 丹草忙抱紧了:“这一盒子能买一座城,摔坏了我可赔不起。” 风荷哼了一声,丹草无奈抱着妆盒出了屋门。 过一会儿杏花端了托盘进来,笑说道:“女史姐姐先用膳吧,奴婢来收拾行装就好。” “吃不下。”风荷摆摆手。 杏花退了出去,过一会儿门外响起软糯糯一声娘,岳儿走了进来,拉着风荷手道:“听杏花说,娘没有用晚膳,岳儿来陪着娘。” 风荷吸一吸鼻子蹲下身搂着他:“娘不饿,正好岳儿来了,娘跟岳儿告个假,我娘染了风寒,我去良府陪伴她几日,可好?” “好,去吧,让太医院多派几位太医给林夫人瞧瞧。”岳儿说着话,小手抹抹风荷脸上泪痕,安慰她道,“娘别心急,林夫人将养些日子,肯定能好,等她好了,娘再回来,娘不在的时候,岳儿也会好好读书的,娘放心吧。” 风荷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就寝前有些饿了,强忍着沐浴换衣,饿得实在受不住,肚子里咕咕直响,四下里一瞧,那碟子藕丝糖还在,悄悄吃半碟子下去,又喝一盏茶,爬上床想着心思,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心酸落泪。 正辗转的时候,床下咯吱一声响,难道是耗子? 她最怕耗子了,灰突突趴在那儿,尖嘴上几根胡须颤微微的,一双绿豆眼幽幽望着你,明明一副贼像,倒好像你欠着牠似的。 腾身而起,闭着眼举起烛台朝床下砸去。 就听一声闷哼,难道有贼?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二丸子 20瓶; 非常感谢亲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地道 就寝前有些饿了, 强忍着沐浴换衣,饿得实在受不住, 肚子里咕咕直响, 四下里一瞧,那碟子藕丝糖还在,悄悄吃半碟子下去,又喝一盏茶,爬上床想着心思,一会儿咬牙切齿, 一会儿心酸落泪。 正辗转的时候,床下咯吱一声响, 难道是耗子? 她最怕耗子了, 灰突突趴在那儿, 尖嘴上几根胡须颤微微的,一双绿豆眼幽幽望着你, 明明一副贼像, 倒好像你欠着牠似的。 腾身而起,闭着眼举起烛台朝床下砸去。 就听一声闷哼,难道有贼? 张口唤声来人,床下窜出一个影子, 一把捂在她唇上,手下一用力, 将她摁倒在被褥间, 她下意识激烈反抗, 两手用力捶打着他,两脚用力踢他,他两腿夹住她腿,一手将她的两只手固定在头顶,身子压着她的身子,二人之间没有一丝空隙,她动弹不得,张口咬住他捂在唇上的手。 他吃痛松开了手,她刚吸一口气,他的唇堵了上来,凶狠而有力,她被迫承受着,眼泪滴滴滚落。 唇间尝到咸涩的滋味,他骤然停下,缓慢松开她的唇,低喘着问道:“还在跟朕置气?” 她咬着唇不说话。 他的手抚上她的鬓发,唇吻上她的脸颊,轻轻吮去她的眼泪,哑声说道:“你定了进宫的时候,这地道就开挖,今日刚挖通,顶上还滴着水呢,朕就忙不迭来了,你说总是你先哄朕,今日朕先来哄你,以后,朕每夜里都来。” 说着话伸手将她圈在怀中,她两手护抵在他胸前躲避他的触碰。 “几日前你特意过去,逼着朕过来跟你试试,朕来了,想好好亲亲你,你又踢又打又咬,连抱都不让抱?碰都不许碰?”他的手握住她手。 她猛然用力,死命推着他。 他纹丝不动,手下更加用力,将她固定在怀中:“徐式常提出朝堂论战,奏折堆成了山,朕这些日子忙于筹谋,夜里睡不到一个时辰,你就不心疼朕?不肯让朕碰一碰?” 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为她抹着眼泪无奈说道:“你那日进殿撒野,扔了朕的朱笔,奏折上长长画一道红印,朕只得命人重新誊写,一干大臣眼巴巴等着,再这样任性下去,就快要祸国了。” 她吸一吸鼻子,他双臂放松些环着她:“是不是气朕一个多月没有见你?你喝下避子汤,不给朕生孩子,朕很生气,气得不想再看见你,可又忍不住想你,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你哭着说的话,你说你心底很惧怕,就若朕对尹尚所说,其实你说明白了,是朕没有听明白,朕既明白了,也就不生气了,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身子还能不能好,想你又怕见你,打算彻底好起来再来见你,等到好起来,又忙得分不开身……” “既分不开身,怎么有空去看容妃?”她带着哭腔问道。 “朕不是去看她,朕去问一些话,关于霍府的事,白日里在御花园让你跟朕走走,想跟你说一说,你不搭理朕。”他亲亲她脸,“别哭了,朕见不得你哭,你一哭,朕心里跟猫抓一样。” “你跟她试过了。”她在他怀中挣扎着。 “试什么了?”他紧抱着她不放。 “你装傻。”她抽泣道,“我都不想理你了,可我狠不下心出宫去,我不争气,你放开我,要不我还用羽雁教的绝招了。” 他将她抱得更紧:“你用,尽管用,将朕打死或打残,你好出气。” “我不打你,我都收拾好衣物了,明日一早就走。”她推着他,“我先出宫住几日,你瞧着吧,我早晚能放下,我离了你,也能过得好好的。” “是,你向来心狠,你是能离得开朕……”他咬牙道,“是朕离不开你……” 说着话埋头在她颈窝:“你若离开朕,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你还有容妃……”她缩着身子扭着脸躲避着他。 “怎么总是提起容妃?”他不满得加重力道。 “你是为了向霍大将军示好?还是喜欢上容妃了?”她扎着两手不去碰他。 “朕既不必向谁示好,也没喜欢容妃。”他两手摁上她手。 “那你为何跟她去试?”她用力蹬着腿,伸脚踹他。 “试什么了?”他由着她踢,也不躲避。 “你装傻。”她咬牙道。 “等等。”皇上屏息凝神,想一想说道:“绕一圈又说回来了,你说清楚,朕跟容妃试什么了?” “那日我去找你,我厚着脸皮跟你说,武大人说消肿后得试上一试,你说试过了,没事,你跟谁试的?放眼宫中,只有容妃了。”她说着话嚷了起来,“你自己亲口认了的,怎么又不认了?难道是别人?小宫女?小黄门?” 他一把捂上她嘴:“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你有脸说,朕都没脸听。朕想试,还非得找别人吗?” 风荷在黑暗中瞠大了眼,嘴里呜呜哝哝。 “你呀。”他松开手,“在王府的时候吃了长生果呕吐,就以为自己有了身孕,又是谋划又是安胎,如今朕说试过了,你就认定朕找了别的女人,聪明的时候百般聪明,蠢起来比猪还蠢。” “那,你怎么试的?”风荷一把揪住他袖子,好奇问道。 “朕可以自己试啊……”他说不下去,紧抿了唇。 “自己怎么试?”风荷如释重负,追根究底。 他埋头在她怀中:“你抱抱朕,朕就告诉你。” 风荷两手环上他腰,他满足得低声叹息:“朕最喜欢让你抱着……” 她抱他更紧了些,亲着他唇道:“快说。” 他想了想:“这么说吧,你有手,朕便没有手吗?” 她啊了一声:“皇上可真是不害臊。” “有什么害臊的?自己碰不得自己吗?”皇上理直气壮。 她忍不住笑了,笑着又紧绷了脸:“皇上刚刚说奴婢比猪还蠢。” “你每日手不释卷,看那么多书,怎么就没个常识?” “没有说这些的书啊。” “怎么没有?朕回头带给你看。” “皇上别忘了啊。” “不会。” “皇上,姚将军喜欢的是淑妃还是容妃?” “就说你比猪还蠢。” “十六那日在我家话没说完,我娘就回来了,皇上当时可真是敏捷,嗖一下就上了树。”风荷嗤一声笑了出来。 皇上叹一口气:“朕对岳母是越来越怕。” “皇上不搭理奴婢,奴婢为了讨好皇上,还帮着季先生了。”她勾着他脖子。 他抱着她一个翻滚,让她趴在怀中:“这样说话,是不是舒服些?” 她嗯了一声,在他耳边说几句话,他扬了唇笑:“你的歪主意没用,季先生这些日子忙得都没空回良府。” 风荷哦了一声:“姚将军究竟喜欢谁?” “还不明白?自然是容妃,他打小常去霍府,两个人脾气相投,一起玩耍着长大的,武学中那些子弟,霍大将军最欣赏姚瓒,本来默许了二人的亲事,穆宗皇帝驾崩后,遗旨让朕即位,霍大将军突然要认他做义子,他看出端倪,带着容妃私奔,两个人都跑到南诏去了,被霍大将军派人追了回来,容妃进宫后,姚瓒找上良霄,说是投靠,其实是为着打听宫里的消息,估计是桃夭多嘴,他听说朕喜欢你,就跟桃夭说对你一见钟情,又去讨好岳母,想着跟你的亲事订了,好拿你要挟朕放容妃出宫。”皇上说道。 “容妃刚进宫的时候讨好皇上,是做给霍大将军看的?”风荷问道。 “这会儿又聪明上了。”皇上笑笑,“难不成你以为姚瓒喜欢的是淑妃?” “淑妃也不差啊,娴静秀美,手段是狠,可不遇着事谁又能知道?”风荷说道,“我仔细想过,容妃和姚将军性情太过相近,不易生情,淑妃和姚将军一静一动容易相互吸引,就若皇上与奴婢,皇上乖戾偏执,奴婢大度随和,就容易生出情意……” “你倒会自夸。”皇上哼了一声。 风荷就笑:“姚将军和容妃在一起,两个人都那么好看,生出来的孩子岂不得成精?” “多余的操心。”皇上揉着她头发,“忙过这阵,朕还得上门跟岳母求亲去,正月里吧,正月里得闲……” “皇上怎么一口一个岳母?”风荷这次听出不对来了。 “朕要娶她的女儿,不叫岳母叫什么?”皇上说道,“扳倒徐相后,朕准备让季先生拜相,到时候你就是相国千金,进了宫有的是底气,不必再怕任何人。” 风荷愣住了,他日理万机的,还为她筹划很多思虑深远…… 心头颤颤得又酸又软,悄悄吸吸鼻子,伸手缓慢解去他的衣衫,手抚上他的后背,柔声说道:“趴下去。” “趴下去不成吧?姿势太难……”皇上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她拍他一下:“让你趴下去就趴下去。” “你跟着丹草学推拿了?”他翻个身轻笑说道,“那朕就试试你的手艺……” 她低下头去,唇贴在他耳畔轻声细语。 他听着她的低语,笑着低声说道:“朕记得第一次被你触碰,你轻抚着朕的鬓发,朕从头到脚都忍不住颤抖,朕一动不敢动,生怕被你看出来......” 说着话两手向后,握住她的双手问道:“这双手,可是会法术吗?” 她咬着唇不说话,轻轻挣开他的掌握,两手摁着他的肩背为他推拿,力道不徐不疾或轻或重,将她对他的心疼爱重,融入到亲密无间的动作中。 他闭了眼说一声舒服,小声说道: “以后别再想着出宫,别再想着离开朕了。” 她嗯了一声,他不满道: “朕要你的诚意,你准备给朕生几个孩子?” “加上岳儿,两男两女可好?”她红着脸。 “那就三男两女,不能再少了。”他带着孩子气的执拗。 “依你,从今以后,都依着你。”她柔声说道。 他满意嗯了一声,翻个身看着她,他也看着她,二人静悄悄的,没有了言语。 松山 天气越来越冷, 朝堂论战却如火如荼。 双方议定为防止舞弊, 仿效科举阅卷,所有策论密封, 专门有人誊写后, 再交由翰林院,翰林院大门紧闭,论战结束前任何人不准进出。 几轮辩下来, 因徐相拥护者众,徐相一方暂居上风。 可对方的一篇策论引起他的注意,言辞激烈句句诛心, 直指他是一代奸相,多年把持朝政,在奏折上掐指印挟持圣意, 放任穆宗皇帝身体衰败,永昌帝登基后,又让孙女儿进宫为妃, 意在诞下皇嗣, 图谋日后窃国。 他是视名誉重过性命的文人, 这么多年手握权柄, 周围的人簇拥着吹捧着, 都称他是一代贤相国之柱石, 他也自认为是一心为国, 可这样一篇文章, 让他隐藏在心底深处, 自认为无人知晓的阴暗都揭了出来。 又加验封司依然在追查督察员弹劾他的那些罪行,有一些已是罪证确凿,虽非他亲自而为,却是他的幕僚门客族人甚至他的子女打着他的旗号所为,这些人平日里在他面前俯首帖耳,好像是事事为他着想,背地里却是欺上瞒下图谋私利。 他想着不去管那些策论,可越是告诫自己不管,越是忍不住在意,甚至想方设法去打听,打听季友常一方最近写了些什么。 年过古稀之人,心境上下翻覆,八月份又吐过血病过一场亏了根本,十一月初雪过后,撑不住病倒在床,惊悸谵妄高烧不退,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竟是药石罔效,现了弥留之状。 昔日的追随者听到消息,竟泰半倒戈,开始往霍府或者叶府殷勤拜访,昔日络绎不绝的相国府渐有门庭冷落之势,次子回来跟老母诉苦,说是在同僚中受冷落自不必说,还有挖坑设陷使绊子的,恨不得将相国府踩在脚下,以讨好霍廷正和叶丰年。 徐相在儿子的哭诉中醒来,窗外残雪映照,室内一盏孤灯,孤灯下老妻头发花白,正颤巍巍劝说儿子。 他唤一声夫人,老妻回头瞧着他,缓步过来伸手抚上他额头说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退烧了。” “莫不是回光返照?”次子说着话冲出门喊一声来人,吩咐道:“去找大老爷与府中各位公子,内眷都在二门候着。” “我还死不了……”徐相呛咳着坐起,抖着手指着儿子背影。 除去老妻,没有人听到他的话,男女老少匆匆而来,很快集齐一院子,有的女眷开始哭嚎。 闹闹哄哄中,老管家拿着一封拜帖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声说道:“老爷,洪都府方先生探望老爷来了。” “快请快请。”徐相眼眸中迸出亮光。 老妻也有了劲头,柱起龙头拐来到门外,大声喝斥道:“相国大人好端端的,谁敢在这儿嚎丧?都滚回去。” 方先生进来的时候,一院子人已散得干净。 徐相挣扎着下床相迎,方先生笑呵呵双手扶住:“老朋友不必客气,坐着叙话。” “你还肯叫我一声老朋友?”徐相激动得胡子抖颤。 方先生摇头:“你若还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这声老朋友我是不敢叫的,你如今门前冷落,我自然要来看看你。” “看我的下场来了?”徐相叹一口气。 方先生摆手:“我是来劝你,见好就收吧。” “我不甘心。”徐相梗了脖子。 “有什么不甘心的?”方先生笑道,“一介小城来的书生,无根无基科举入仕,侍奉四代帝王,做了三代相国,权倾朝野呼风唤雨,儿孙们也都身在朝堂,可以了。” “霍廷正一直牵制着我,到底不能一人独大,说什么是什么。” “天下是徐家的天下吗?江山是你徐式常的江山?你凭什么一人独大?让霍廷正与你互为牵制,叶丰年在中间时时弹劾,这才是仁宗皇帝的高明之处。” “仁宗皇帝再高明,他已入了皇陵,可我还活着。” “你是活着,还能活多久?你争过了仁宗皇帝,争过了穆宗皇帝,你争得过天吗?”方先生拍拍他肩,“当年你我乃是同科进士,浸淫官场多年,都熬到尚书之位,二十年前我母病亡,我告丁忧回乡,在京中见惯了官场沉浮人心诡诈,早已觉得无趣,故土民风淳朴,使人身心舒畅,我索性辞官回到洪都府做了教书匠,你这些年一直瞧不起我吧?” 徐相没说话,算是默认。方先生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可你知道吗?皇上是我的学生,我如今可是帝师。” 徐相张了嘴,不置信看着他,半晌说道:“原来是替皇上做说客来了。” “就算是吧。”方先生看着他,“皇上说,你虽有把朝政之恶,可也有延续天下太平之功,你若知趣告老,百年之后许你配享太庙,你以往做的错事既往不咎,你的儿孙按才能赐官,淑妃娘娘保着名分地位。你觉得如何?” “还能让我配享太庙?”徐相眼泪都快下来了,抖颤着双唇,忽又说道:“我虽是一把老骨头,可我闲不住,我不回乡,我要进史馆修史书。” “你就别在御前碍眼了,我帮你想好了去处,回原籍办书院去吧,把你的学识传授于人,岂不是一桩功德?” “论战我还没输。” “季友常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你必输无疑。” “走着瞧,若我输了,我倾尽家产回乡办书院。”徐相说道。 窗外北风呼啸,风荷裹着被子在灯下看书,翻几页就脸红心跳,闭一会儿眼又忍不住睁开,接着翻看,翻到一半就听床下咯吱一声响。 歪头笑看着他从床下钻出,伸手将他拉上床来,他解了大氅脱下外袍,钻进她被子里暖着手笑问:“又看书呢?” 风荷嗯一声红了脸:“皇上拿来的书,一本比一本不害臊。” “朕给你挑的都是精品。”他抬手摩挲着她脸,“女史大人每夜里手不释卷等着朕来,如今知识可是大涨了?” 风荷啐他一口:“皇上既知道有这样的书,当初怎么会伤着王妃?” “朕也是刚知道的,前些日子朕伤好后,武大人急着想知道好得是否彻底,看朕与你多日不见面,就给朕找来一些书,说是看了可以助兴。”皇上哼了一声,“这些郎中没个好东西,什么淫邪都知道。” 风荷笑道:“武大人年轻的时候浪荡纨绔,自然是知道。其他郎中不一定如此。” “朕跟你提起过的阎先生,你可记得?”皇上问道 “记得,皇上给穆宗皇帝举荐的名医。”风荷说道。 “十年前我奉仁宗皇帝之命,前往乌孙赴国宴,那是我接到的头一宗皇差,刚到乌孙王城住进驿馆,阎先生来了,他说乌孙国王请的是我朝太子,他们若知道你只是一个藩王,就会扣留你,然后以仁宗皇帝蔑视乌孙国为由,发动战争。我问他是谁,他说自己个郎中,游方至乌孙,挂牌行医没几日就被捉进王庭,为大王子医治男风之癖,他说这病治不好,想逃离乌孙,他说宴会的时候,乌孙人会在我酒中下药,将我迷晕后关押做为人质要挟仁宗皇帝,若仁宗皇帝不在意我的死活,就处死我,他让我事先服下解药,宴罢时我依然清醒,反倒是乌孙国王与两位王子醉倒在地,没人发号施令抓我,我大摇大摆回了驿馆,次日一早阎先生混在我的队伍中,跟着我离开乌孙回到建昌,他看我不大进后宅,倒与才荣往来密切,试探着给我一本书,恳切对我说,我与乌孙大王子是一样的病,只是自己尚不自知,我才知道好男风是怎么回事。”皇上顿住了。 风荷好奇问道:“之前呢?皇上以为男风是怎么回事?” “阎先生说治不好,朕就以为是麻风,癫疯之类的。”皇上说道。 风荷忍不住笑,皇上就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建昌府刘通判,就是原来石城县的刘知县,他家的二公子刘志,曾经在盱江拦住尚之的书童青砚调戏于他,我才知道的。”风荷趴到皇上怀中闷笑,“原来皇上也有蠢笨如猪的时候。” 皇上毫不在意,微笑说道:“我训斥阎先生的时候,他竟然跟朕争辩,问了朕好几个问题,最后说那可能不是,朕没跟他计较,谁知没过几日他给才荣诊脉,说是他活不过三十,朕下令打他三十下板子,才荣为他求情,朕命他将功补过,为才荣仔细调理医治,他让才荣试着站立,才荣不听他的,半年后他在建昌也呆得烦了,就又去游方去了,那半年里武大人常去求教,医术精进了许多。” “荣公子早过了三十生辰,看来名医也有看错的时候。”风荷笑道。 “才荣是腊月的生辰。”皇上说道。 风荷腾得一下坐了起来:“不是八月吗?” “朕知道还是你知道?腊月。”皇上拉她躺了回去。 风荷挣扎着又要起来:“那怎么办?他会不会……” “朕早派了阎先生过去,他如今肯扶着木杠站一站走一走,阎先生说之前的话收回。”皇上手下用力,摁着她不让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风荷松一口气。 “你总是那么惦记他。”皇上不满说道。 “就是说,皇上知道荣公子的近况?”风荷亲亲他唇。 皇上嗯了一声。 “那,他与那个阿离……”风荷忙问道。 “才荣是否喜欢她朕不知道,阎先生挺喜欢她的,说是相貌娟丽勤奋好学极有主见,闹着要跟阎先生学针灸推拿,阎先生竟答应了,他性情古怪,从不收弟子,没想到会收一名女弟子,武大人听说后挺伤心的。”皇上缓声说道。 “阿离学针灸推拿是为了荣公子。”风荷笑了起来,“她喜欢荣公子。” “这会儿又聪明上了。”皇上声音里带了笑意。 “朝堂论战如何了?”风荷又问。 皇上声音里笑意更深:“方先生已经进京,给季先生带来一篇文章,文风恢弘大气字字珠玑,此文一出,继嗣还是继统之争可以休矣。” “荣公子写的?” “署名松山,可朕知道是他。” “他总算肯出手帮皇上了。” “不错,是以朕今日心情大好。”说着话翻个身,笑着在她耳边低语…… 风荷小声说道:“皇上是烦也折腾恼也折腾高兴了还是折腾,快要折腾死奴婢了,奴婢……” 说着话啊得一声轻叫,再无言语。 静谧中床头烛火燃尽,窗外残雪映照进来,微光荡漾,满室和暖,恍若春日。 撩拨 眼看就是小年, 朝堂论战以季先生六胜, 徐相三胜的结局落下帷幕。 其中有三篇策论最为翰林院津津乐道,一篇出自尹侍讲, 乃是论国事, 一篇出自建昌松山书院,乃是论继嗣继统,一篇出自无名氏之手, 乃是论邦交。 皇上命季先生在大朝会时宣读,季先生逐篇读完,朗声说道:“民为贵, 社稷为次,君为轻,无论继嗣还是继统, 以江山稳固为本,对外邦言战还是言和,以民生安乐为念。君虽为轻, 只是于民而言, 于社稷而言, 于臣子而言, 君臣父子乃是纲常, 天子乃是天之子, 臣为辅佐, 臣凌驾于君之上, 长久必反, 天下必乱,以致生灵涂炭,殃及民生社稷,乃是臣之不忠。” 徐相大声反驳:“若君昏庸体弱,不堪为君,又该如何?” 季先生笑曰:“为臣子者,更需尽心辅佐,为君图谋深远,而非凌驾于君之上。” 徐相还要说话,皇上缓声说道,“天下万物分阴阳,万事有正反,何为正何为反并无定论,无非审时度势而已,此三篇策论加入太学教案,季先生所言加为后续,命太学生习之,各地书院效仿。”又对徐相道,“昏庸体弱已是过去,朕自认可堪为君,论战胜负已分,徐相无需再辩,还请遵守承诺。 徐相当堂上奏告老还乡,并拿出悉数家产开办书院,皇上一番褒奖,历数徐相四朝为官的功绩,并承诺其百年后配享太庙,全了徐相与其拥趸的脸面。 夜里不等风荷问起,皇上仔细跟她说了早朝时的情状,风荷笑问道:“论述邦交的无名氏,是皇上吧?” 皇上挑了眉:“你怎么知道?” “皇上曾亲赴乌孙国,又有苏禄国二王子在身边,聂将军曾镇守西南,张同知如今在幽州边境,朝堂中这些人,就算是霍大将军,只怕也没有皇上对邦交看得透彻。”风荷娓娓道来。 皇上嗯了一声:“朝堂论战,三方议题,国事与继统都有上佳之作,邦交的策论匮乏,少数几篇也都是泛泛而谈,朕召来几位武将询问,会说不会写,于是就自己写了一篇。方先生看了之后说,此人若参加科考,必中一甲。” 皇上搓着手轻咳一声,在灯下都能看出赧然之色,风荷笑问道:“皇上怎么还受宠若惊似的?” “朕当年到方先生府上进学,若说是王世子,方先生不喜纨绔,定不肯要,父王派出王府长史,说朕乃是长史公子,方先生勉强收了,但总说朕性情偏执,没有儒家风范,四个学生中,朕受骂最多,挨罚也最多,朕不服气,读书更加用功,可十八岁离开的时候,方先生说朕仍然是最差的那个。” “不用说,方先生最喜欢的定是荣公子。”风荷笑道。 “没错,离开的时候,他依然是最好的那个。”皇上说道,“后来方先生知道朕是昌王,挺生气的,朕也不敢上门,只敢逢年过节打发人送些礼品过去,师母宽和,每次都背着他收下,这次他肯来京,也是因为阎先生治好了师母的眼疾。” “皇上会告诉方先生,那篇策论是皇上写的吗?”风荷好奇问道。 “不会。”皇上摇头,“只有你知我知。” “我觉得皇上不是最差的那个,方先生是为了鞭策皇上。”风荷笑道。 “错了,朕确实是最差的,才荣不用说,名动天下的大才子。”皇上说道,“其余两位,你知道是怎样的人吗?” “怎样的人?” “一位翰林学士,一位国子监司业。” 风荷咋舌不已:“三十上下如此成就,果真是有学问,皇上确实是最差的。” 皇上默然,风荷又道:“他们二位可知道皇上是曾经的同窗?” “只有才荣知道我的身份。”皇上摇头,“他们平日不来朝,大朝会的时候,他们离得远,也不敢抬头看,又是醉心学问的刚直之人,没人去说,只怕永远不会知道。” “皇上还没动用这两位同窗,就已瓦解相党,也许学问上,皇上比他们差些,可若论治理朝堂天下,皇上是最厉害的。”风荷亲亲他脸。 “你这样一说,朕心里还挺受用。”皇上抱着她笑,“不过朝堂上如此顺利,有你之功。” “怎么还有奴婢的功劳?”风荷不解问道。 “这半年来后宫安稳,朕不用操心后宫,可全力治理前朝。”皇上亲亲她头发,“后宫安稳是风荷的功劳。” “才不是。”风荷娇嗔道,“是德妃的功劳,德妃一有孩子,才昭在前朝发力,淑妃被禁足,嘉肃皇后安然呆在延福宫等着,没有掀起任何风浪。” “等什么?”皇上问道。 “等德妃生出孩子。”风荷笑笑。 “这些日子查出什么来了?跟朕说说。”皇上问她。 风荷趴在耳边低语,皇上挑了眉,“暗中接着查访,她是先帝的皇后,没有确实的证据前,不可妄动。先安稳过年,过了年开始筹备岳母的亲事。” 风荷吓一跳,皇上又道:“季先生在此次朝堂论战中名声大噪,明日就颁发圣旨让他进内阁。” 风荷说声可是,皇上道:“过了小年,让季先生歇着,在良府与岳母好生相处,正月里下旨赐婚。” “皇上,我娘性子倔,不可操之过急。”风荷忙道。 “性子再倔,敢抗旨吗?”皇上笑道。 “不敢抗旨,会厌恶你。”风荷咬牙。 搂在她腰间的手一紧,皇上斟酌着:“那就逼着季先生,尽快将岳母拿下。” 风荷哭笑不得:“这样吧,咱们带着岳儿去良府过年,过年的时候我好好问问我娘。” 皇上嗯了一声:“以季先生之才,七日应该能拿下。” “季先生朝堂上有才,不见得男女情/事上有才,若是有才,能孑然半生吗?”风荷不以为然。 “你我争论没用,等到过年的时候一问便知。”皇上揉揉她头发。 “皇上。”风荷下巴抵在他胸前扑闪着眼,“奴婢对霍大将军好奇,总听说他如何厉害,可感觉朝堂上没这个人似的。” “霍廷正尚武,自信只要手握兵权,便可屹立不倒,在他看来,朝堂论战不过是这些酸儒无事生非,对于徐相告老,他也乐见其成。”皇上说道。 “他可有弱点?”风荷问道。 “是人就有弱点,霍廷正性情暴躁刚愎自用,极其轻视文人,府中幕僚经常轮换,另外就是风流好色,后宅中姬妾成群,差不多每隔半年,就有小轿抬进霍府后门,他的庶子女多到自己都不认识,儿子孙子女儿孙女儿也分不太清。”皇上摇头。 风荷笑了起来:“这倒是天下奇闻,他又怎么区分姬妾与儿媳女儿?” “每进了新人,霍夫人就命人送进霍廷正院子,专房专宠,厌了再换,换下的锦衣玉食养在后院,再不会多看一眼,有了子女都由霍夫人管着,霍廷正也不过问。” “有没有极其喜欢的?过了半年还放不开手的?” “有过一个,被霍夫人寻衅打死了,霍廷正怒极,逼着霍夫人自尽,是两个女儿苦苦哀求,霍廷正放过了霍夫人。依朕看来,这两个女儿才是霍廷正最大的弱点,听说霍廷正从来不笑,只有看到两个女儿才会露出笑脸。” “可两个女儿的亲事并不如意。” “尹尚是文人,霍廷正瞧不上,尹家大儿媳的母亲与霍夫人是闺中密友,霍夫人看上了尹尚,一力促成这门亲事,霍廷正不愿,是尹尚的妻子求到父亲面前,说是自己喜欢,霍廷正才愿意。容妃嘛,霍廷正自然是认为让女儿进宫为妃,比嫁给姚瓒更有尊荣,而且他并不会满足一个妃位,他意在让自己的女儿封后。” “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能得军心?” “禁军中上到都统制下到最低阶的牙将,每个人的名字职务擅长他都记得清楚,好一些的兵丁也能记住姓名,对手下的将军爱若亲子,姚瓒带着容妃私奔,他可不予追究,依然让他在禁军中任要职。这是他的长处,非寻常人能及,他是很难对付的敌人。” “很难对付的话,就慢慢对付。”风荷亲亲他眼笑看着他,“在奴婢眼里,皇上是无所不能的。” “既无所不能,你为何总也怀不上?”他搂着她腰,“是不是朕好得不够彻底?” 她低头描画着他的眉眼,“试了这些日子,奴婢觉得皇上比以前更生猛了” “那就是你喝避子汤伤了身子?”他笑看着她。 “那汤药是丹草的父亲研制的,喝过药的妇人只要停药就能有孕。”风荷亲亲他唇,“许是奴婢的身子不易有孕。” 他咬一下她唇:“武大人说了,你的身形是个能生的。” 风荷愣了愣:“这都问过了?皇上为何着急奴婢有孕?书上说,十月怀胎,一旦怀上了,皇上有十个月不能碰奴婢。” “果真?”搂在腰间的手一紧,他不满道,“那朕可受不了。” “戴上薄荷香囊接着禁欲就是。”风荷打趣笑道。 他咬了牙:“水闸已开堤坝已溃,积蓄多年的水等着泄洪,再禁不住了。” 风荷忍不住笑:“皇上越来越不害臊了。” “朕被你带坏了。”皇上一声叹息。 “谁带坏的谁?”风荷愤愤然,“那些书是谁带来的?一本比一本不害臊,又是谁非要照着书上一一试过?” “书是朕带来的没错,可你总是撩拨朕。” “那是皇上太好撩拨。” “是你撩拨得恰到好处。” 说着双唇沿着脸颊滑过,张口咬上她的耳垂含住了轻轻吸吮。 酸酸软软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耳畔蔓延开来,风荷轻吟一声微闭了眼眸,低声说道:“也不知是谁撩拨的谁?” 说着话手指为梳,插入他发间缓慢摩挲着,他连声低嗯着,声音颤颤得,似沉醉在熏然中,带着几分沙哑轻声说道:“彼此撩拨,彼此成就。” …… 翁婿 早朝上宣了旨意, 少师季友常一方在朝堂论辩夺魁, 足证其学识丰富才能出众,特许其进内阁, 替补徐式常之缺额, 封东阁大学士。 督察院两位御史当堂提出疑义,言说季友常一介白衣,突然进荣华殿做了少师已是抬举, 焉能再进内阁?他若进内阁,让朝堂供职多年、功劳赫赫的的一干老臣情何以堪? 礼部薛侍郎辩驳道:“季先生年少即有才名,二十岁中甲榜进士, 其文章曾被仁宗皇帝赞曰胸怀天下,志在济世安民,其后外放为沇州东平县令, 在任三载励精图治,深受百姓拥戴,三载后提拔为沇州府通判, 因蝗灾时上奏朝廷, 恳求祁王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为祁王所恨, 陷害其变卖赈粮谋取私利, 季先生受冤下狱, 在狱中结识多名狱友, 都是被祁王府所害, 因此得知祁王府桩桩恶行, 沇州知府惜其才,暗中将其释放,释放后季先生隐居东平,发誓揭露祁王罪行,收集罪证中被祁王发觉,又遭受迫害,去岁穆宗皇帝派今上前往沇州查证祁王大罪,得季先生协助方可功成,是以季先生虽是白衣,功在社稷。” 又有翰林学士言道:“此次朝堂论辩,翰林院众位翰林盛赞季先生才学,将季先生所言所论编纂成册,传阅受教。” 尹尚说道:“季先生任大皇子少师,其学识令荣华殿中众位侍讲侍读深为折服。” 才昭刚要出列,皇上沉声质问:“八月为大皇子择少师时,为何无人对季先生提出质疑?” 才昭没敢说话,只因他怀着私心,不想让大皇子学得太好,乐于见到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儒生去做大皇子的少师,他甚至说服督察院的御史,说少师不过是个虚名,无需计较,没料到今日季友常入了内阁,少师之位成了他的跳板。 皇上又道:“朕旨意已下,督察院不依不饶,是想替徐式常翻案?还是自己想进内阁,又或者意在忤逆朕?” 两位御史说声不敢,叶丰年出列道:“之前不知季先生底细,是以才有质疑,刚刚听了薛侍郎所言,又有翰林院与尹大人盛赞,季先生入内阁,自然是合情合理。” “既如此,此事无需再议。”皇上说道,“退朝。” 说着话起身向后走去。 户部钱尚书斜眼一瞄,其属官涂侍郎会意出列,大声说道:“陛下,臣还有要事启奏,徐相告老后,内阁有了缺额,今日季大人补缺,内阁六位大学士又齐了,不过内阁不可无首辅,臣以为……” 皇上似乎没听到,大步转出屏风,消失了身影。 涂侍郎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钱尚书笑眯眯说道:“这事情啊,得一桩一桩议,今次补了缺,下次定首辅,再下次次辅,涂大人心急了。” 尹侍郎趋前一步笑道:“徐相为中极殿大学士,钱大人乃建极殿大学士,如今徐相告老,内阁自然是以钱大人为首” 自从徐相病倒,户部的人就在朝堂上压其他五部一头,钱尚书更是以未来的首辅自居,徐相门庭冷落,他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今日内阁六学士齐了,却没定首辅,他脸上淡定,心中焦灼,又觉得失了颜面,尹侍郎此刻在百官面前如此一说,方觉得心中舒坦一些。 又有一位郎中说道:“工部封尚书原为东阁大学士,如今季少师也为东阁大学士,内阁中有两位东阁大学士,有两位自然是一真一假,也不是谁是真谁是假。” 那些趋附钱尚书的官员哈哈笑了起来,有的看着季先生,有的瞧着封尚书,目光中都是嘲讽之意。 “鄙人内急,先走一步。”季先生云淡风轻作一揖,翩然而走。 封尚书性情耿直,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要出言反驳,怎奈口拙,一时想不出如何应对,就听身后有人大声说道:“太宗皇帝初始设内阁六学士,是为着皇帝政务繁重,六学士各司其职辅佐皇帝,本就不分高下,首辅次辅之说是有些人为了弄权强设的名目。” 众官一瞧,说话的正是尹侍讲,尹侍郎喝一声住嘴,指着尹尚道:“你区区翰林,勿要在众位大人面前搬弄口舌。” 才昭说话了:“下官倒以为尹侍讲所言甚是,内阁六学士若分高下,首辅一手弄权,将皇权置于何地?不过国不可无相,六学士谁任相国,不该是论资排辈,而是有德者居之。” 他这是替督察院叶丰年你说话,叶丰年乃是文华殿大学士,排在钱尚书之后,只有不按着首次排列,叶丰年才可能为相。 “叶大人此言差矣,只听说过国不可无君,没听过不可无相,相国为首辅,首辅弄权就是相国弄权……”尹尚又道。 “闭嘴。”在旁边坐着喝茶的霍大将军突然开口,“书生误国,你们喋喋不休在朝堂上辩了三个月,某听得犯了耳鸣,上次朝会说是胜负已分,某以为耳根可以清净,竟又辩上了?都已经散朝了,还在这儿做什么?滚,都滚……” 霍大将军此言一出,低品阶的官员忙不迭小跑向外,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碍着颜面,虽走得慢慢吞吞,也都向外走去,谁也没敢再大声说话。 霍大将军就着紫砂壶壶嘴喝了参茶,起身昂首阔步向外,身后一干亲随杂役搬椅子的拿手巾的捧水烟壶的抱着茶具的,浩浩荡荡跟上。 经过钱尚书身旁时,顿住脚步睨着他:“想做首辅?进而升任相国?就你?你一个管银子的,既无徐式常之才,又无徐式常之肚量,更没有他的韧性忍耐与州县为官的经历,就你写的那几个字,比本大将军强不了多少,你做了相国,各处跟你求个字做成匾挂起来,丢的是整个朝廷的颜面,徐式常提拔你做建极殿大学士,是因为你管着银子,他是为了拉拢你。” 钱尚书又羞又恼,更多的是绝望,霍大将军这样一说,他的谋划定是不成,脸色一白两眼一翻厥倒过去,倒在了涂尚书身上。 霍大将军弯腰看着他,摇头道:“不用一兵一卒,几句话你就倒了,你可真是没用。” 周围的官员敢怒不敢言,霍大将军抬起手臂一撸袖子,吩咐一声拿石锁来,早有两名亲随小跑步抬了过来,弯下腰单手拎起石锁举过头顶,团团转着看向周围官员,众人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怒都不敢怒了。 扔下石锁接着大步向前,经过尹尚身旁时,又顿住了脚步。 歪头瞧着他问道:“玉茹怎样?” 尹尚忙忙施礼,恭敬说道:“启禀岳父大人,玉茹挺好的。” “别犯酸,站直了好好说话。”霍大将军指指他,“玉茹怀上了没有?” “没有。”尹尚说道。 “你有在朝上耍嘴皮的功夫,多回家陪陪玉茹。你们成亲几年了?”他问道。 “三年。”尹尚回道。 “三年没有身孕,是你不行吧?” “玉茹怀过一胎,不幸小产,不是小婿不行。” “你们一日同房几次?” 尹尚红了脸没说话,霍大将军又吩咐一声拿石锁,并说拿最小的那个。 一名亲随拎过来捧在面前,霍大将军指指尹尚:“给他。” 亲随捧在尹尚面前,笑说一声:“姑爷请。” 尹尚先伸一只手,又伸过另一只手,两手将石锁拎了起来,弯着腰,两腿生了根一样扎在地上,脸憋得紫涨,霍大将军伸手到他面前,两根手指头一挑,将石锁挑了起来,看着他呵呵一笑:“就你这样,也敢说自己行?” 说着话将石锁抛在尹尚脚下:“拿回家练去,过了年陪着玉茹回门的时候,我要考你。” 尹尚盯着脚下石锁发呆,翰林院一位同僚跑过来,笑说道:“往好处想,能强身健体。” “怎么拿回去?”尹尚皱眉看向说话的人。 “这样吧。”同僚想了想,“我跟你抬着,出了宣德门后,石锁跟你一起坐轿子不就行了?” “多谢仁兄。”尹尚拱拱手。 二人抬着石锁向外,同僚笑道:“霍大将军平日都不理尚之兄,今日说那么多话,说什么了?” 尹尚叹一口气:“家务琐事。” 出了宣德门,青砚笑嘻嘻迎了过来,瞧见二人抬着的石锁愣了愣,伸手拿过来,举一下又举一下,连举许多下,笑说道:“这石锁趁手。” 尹尚与同僚看着对方同时摇头:“确实该强身健体了。” 同僚拱拱手上了自家轿子,青砚举着石锁笑道:“容妃娘娘今日又派人到咱们府上相请,夫人说盛情难却,进宫去了。” 尹尚点点头,青砚又道:“夫人问小的,公子今日下朝后,是否去荣华殿当值,若是当值,就与公子一起回府。” “今日不当值。”尹尚摆手,“明日起季先生告假,我每日都得进宫去,到除夕方可闲着。” “早起的时候听夫人身边的汀兰姐姐说,昨日老夫人来过了。”青砚声音低了些。 尹尚掀轿帘的手一僵:“可有为难夫人?” “给夫人搁下一篮子药,吩咐夫人一日吃三次,又打发人去厨房熬好了,看着夫人喝。”青砚叹口气,“夫人喝下去后,都吐了,汀兰姐姐悄悄跟小的说,看过那些药了,里面有什么兔子屎马尿鸽子毛,闻着都恶心,别说喝了,夫人吐了后,老夫人说吐了就无效了,又逼着喝了一次,又吐了,第三次喝下去没吐,老夫人才走了,夫人饿了一日,没有用饭。” “回去将那些药扔了。”尹尚吩咐道。 “汀兰姐姐也说要扔,可是夫人不让。”青砚说道。 “她这是愚孝。”尹尚咬牙道,“回去就扔,问起来,就说是我给扔的。” 进了轿子端坐着心想,上次被皇上点拨,回去跟她说,母亲再为难她就告诉我,她为何不说?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i、尘 20瓶; 磨磨的仙人掌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尾巴 风荷早起带着一罐子参茶去了延福宫, 笑对嘉肃皇后说道:“长生的厨艺加上丹草的医术, 这参茶滋味清甜,可以驱寒又不至上火, 特意带了一罐子过来, 给娘娘尝尝。” 嘉肃皇后看着她关切问道:“你的身子可大好了?” “多谢娘娘关心,奴婢已经大好了。”风荷笑道,“九月里秋燥, 奴婢贪饮凉茶,以致月信紊乱,不来的时候腹间憋胀下坠疼痛, 来了又腰膝酸软,足闹了两个多月,多亏太医诊脉开方, 又有丹草悉心调理,才渐渐好了起来。” “好了也别大意。”嘉肃皇后笑道,“这妇科的毛病好得慢, 还容易反复, 我从八月里闹病, 近来方好些。” 风荷笑道:“娘娘如今的面色白里透粉, 更是国色天香, 奴婢觉着, 不会再反复了。” “但愿。”嘉肃皇后喝一口参茶嗯了一声, “果真清甜, 我知道参茶是好东西, 可就是不喜欢那苦味,这下好了,以后有参茶喝,这身子啊,只会更好。” “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风荷笑道,“奴婢瞧着娘娘不只是身子好了,应是有什么喜事。” “也算不上喜事。”嘉肃皇后摆摆手,“只能说是有了盼头,才大人在我父亲面前许诺,说是若德妃诞下公主,就交给我抚养,虽非我亲生,可我膝下有了孩子,岂不是有了盼头?” “奴婢知道娘娘喜爱孩子,上月岳儿得了空想过来瞧瞧,让丹草回禀了娘娘,娘娘关爱他,说是怕过了病气,也没来成。”风荷笑道。 “过年的时候再来给我拜年吧。”嘉肃皇后低头喝参茶。 “奴婢有一事不明,想问问娘娘,为何德妃生下公主才给娘娘抚养,皇子难道不行?”风荷笑问道。 “你不懂朝堂。”嘉肃皇后笑笑,“我是穆宗皇帝的皇后,由我养大的皇子,将来若是册封了太子,我来做太后?还是当今皇上的皇后做太后?这三个月朝堂上论辩来去,继嗣还是继统,不就是此意?” 风荷思忖着,无奈摇头:“奴婢还是不懂。” “你若能懂,才是奇怪。”嘉肃皇后笑看着她:“你啊,整日只知道闷头办差,就不想着为自己筹谋日后?” “奴婢就盼着满了二十五出宫去,眼看着只剩了两年,母亲正忙着为奴婢说亲呢。”风荷红着脸低下头去。 “皇上后宫里这三位,德妃虽说有了身孕,可她对皇上使手段,皇上已经厌了她,她以后没了指望,淑妃呢,前阵子虽得皇上眷顾,但没能怀上,如今徐相告老,他的父亲外放,她也只能一辈子空守毓庆宫,近日皇上倒是常去宝仪宫,可那容妃相貌虽美,性情粗野,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厌烦,这三位都不能讨皇上欢心,宫里就得添新人。”嘉肃皇后娓娓说道,“听说皇上对你有几分喜欢,你的容貌不在德妃之下,性情又讨喜,何不抓住皇上,若是进了后宫,荣华富贵无人能及,又何必非想着出宫嫁人?” “奴婢愚笨,不知该如何得皇上喜欢,也胆小,不敢对皇上使任何手段,还请娘娘指点奴婢。”风荷站起福身下去。 嘉肃皇后手支了颐看着她,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帮着你在表哥面前说句话,让他纳了你就是,只是位分会有些低,你可在意?” “只要能进宫,奴婢不在意位分。”风荷忙道。 嘉肃皇后嗯了一声:“等你怀上龙胎,位分可以再升。不过,你怎么报答我?” “但凭娘娘吩咐,只要奴婢有的,都给娘娘,奴婢能做到的,都替娘娘做。”风荷又道。 “就若刚才所说,若你生下儿子,给我养,如何?”嘉肃皇后端起参茶,瓷盅挡住了脸,看不清脸上神情。 “奴婢愿意,奴婢的孩子若能给娘娘抚养,那是莫大的福分,无论是男是女,奴婢都愿意让娘娘养着。”风荷大声说道。 嘉肃皇后搁下瓷盅一笑:“就这么定了。” 风荷又行个礼:“多谢娘娘提携奴婢。” “你懂事,我才提携你。”嘉肃皇后笑道,“坐着吧。” “不坐了。”风荷笑道:“奴婢还得去趟玉粹宫,太医说她二月下旬生,如今肚子很大了,奴婢过去瞧瞧,怠慢了她事小,怠慢了她肚子里的皇嗣,该惹皇上不悦了。” “你先坐下,不用忙,我还有几句话说。”嘉肃皇后郑重看着她,“说到德妃,我倒想起来一桩事,她刚进宫那日过来看我,跟我说你是皇上的心上人,我那会儿还没见过你,好奇表哥会喜欢怎样的姑娘,便多问了两句,她跟我说了许多,她说你勾引皇上,又说你跟她二哥有什么纠葛,言语间对你深为嫉恨,她还说害你很容易,你不能吃长生果,吃下就得死。没过几日,乳酪院送了乳酪过来,我尝着滋味清甜,便问是不是加了长生果,乳酪院的人说是,当时我以为是巧合,没有多想。可后来听说皇上下令日后宫中不许出现长生果,我让韩姑姑一打听,说是庆宁宫有位女官吃了那乳酪中了毒,所幸命大死里逃生。我起了疑心,可又一想,德妃刚进宫,怎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可思来想去,心中究竟是不踏实,就派人查了此事,原来才昭府邸隔壁就住着一位苏禄国来的商人,乳酪院的管事是建昌人,他家中父兄都在才知府手下任职……” 风荷张了张口,脸色变得刷白。 “其余的没有明证,我也不便多说,你自己想去。”嘉肃皇后意味深长看着她。 “奴婢明白了。”风荷从震惊中缓慢回神,咬着牙说道,“奴婢以为是巧合,一直自认倒霉,原来是为人所害,既如此,便不该让她生下孩子。” “又糊涂了不是?”嘉肃皇后嗔怪道,“你也说了,她肚子里那是皇嗣,动不得。你要报仇,找她就是,至于她的孩子,若是女儿,我养着,若是儿子,你来养,你将岳儿养得那样好,自然也能让她的儿子认你做娘。” “那就等她生下孩子,奴婢早晚定报此仇。”风荷咬牙切齿。 嘉肃皇后手扶了额头哎呀一声:“突然有些头疼。” “那娘娘好生歇着,奴婢告退。”风荷忙起身施礼。 出了延福宫,迎面来一群人,最前面的两位女子,一位罩红色斗篷,艳丽活泼,老远就能看出是容妃,另一位着孔雀绿,娴雅幽静,容妃指点着宫中景致叽叽喳喳得说,她微笑着倾听,偶尔点头回应几句,风荷心中感概,这才是真正的书卷气,跟她一比,淑妃倒有些装腔作势。 容妃瞧见了她,大声喊了起来:“曲女史哪儿去?” 风荷近前几步福身行礼:“启禀容妃娘娘,奴婢刚从延福宫出来,正准备到玉粹宫瞧瞧德妃娘娘。” 容妃撇嘴道:“你总巴着她们做什么?” 绿衣女子在旁扯一扯她袖子,轻声细语说道:“别这样说,宫中女官各有执掌,都是职责所在。” 容妃哼了一声,绿衣女子又扯扯她袖子:“快,让这几位女官起来。” “免礼吧。”容妃说着话,指一指风荷道,“阿姊,这位就是建昌府来的曲女史。” 绿衣女子脸上浮起震惊之色,凝眸看着她,半晌道:“原来是曲女史。” 她的嗓音颤颤得发涩,手紧紧把着容妃的手臂,竟是方寸大乱。 风荷不解看向容妃,容妃说道:“这是我阿姊,尹尚之妻。” 延福宫那儿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风荷正兴奋着,听到容妃如此说,脑子飞快转动,容妃跟她并不相熟,从未面对面说过话,今日却老远叫住她,特意为她引见尹尚的妻子,她是何意? 再看那绿衣女子,脸色苍白,眼眸中满是哀伤,她紧靠着容妃,身子克制不住得发抖。 风荷咬一下唇:“尹夫人似乎有些冷,娘娘还是回宫吧,奴婢也想到娘娘宫里讨盏茶喝。” “你倒是不见外。”容妃哼了一声,唤一声汀兰吩咐道,“你扶着夫人。” 一个大丫头答应着过来扶住尹夫人,容妃吩咐一声回宫,带着一行人径直往前,走几步停下来转身看向风荷:“不是要喝茶吗?怎么不跟着?” 风荷刚要迈步,丹草一把扯住了,杏花在旁嘟囔道:“女史姐姐,我们不去,瞧瞧那嘴脸,不是自讨没趣吗?” 风荷笑道:“容妃娘娘肯赐茶喝,那是莫大的福分。” 说着话拍一拍丹草的手,轻声说道:“我心里有些疑问得解,走吧,过去瞧瞧。” 丹草迟疑着松开手,杏花一瞧拦不住,疾步追了上去,大声说道:“容妃娘娘,女史姐姐是荣华殿侍奉大皇子的人,大皇子亲近她,叫一声娘,她能到宝仪宫喝茶,是成全彼此的颜面,还请容妃娘娘客气些。” “好个忠心护主的小丫头。”容妃瞧着杏花,忽笑了起来,指指身旁两个大宫女道,“木兰,良红,听到了没有?学着点儿。” 两个大宫女笑着称是,其中一位过来笑看着杏花比手道:“杏花妹妹,请。” 杏花哼一声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 容妃指指丹草:“你又是怎么一回事?穿着怪里怪气的衣裳,又不敢让人看到你的脸,装神弄鬼。” 前方尹夫人回过头来,唤一声艳茹道:“不可对师太无礼。” 容妃哦了一声,噘着嘴不说话了。 尹夫人回走几步,对风荷一福身,微笑说道:“早就想见一见女史,可惜缘悭一面,今日既见着了,我们就借着容妃娘娘宝地,喝茶叙话,可好?” 风荷福身回礼,痛快说好。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情敌 “新婚之夜, 他坦白对我说心里有别人, 跟我提起了你, 我问他如今人在何处?他说嫁到扬州去了, 我说既如此,但愿这位姑娘安好, 他又与我客套几句,便起身出了洞房。他在书房住了几日后,婆母知道了,婆母问起的时候,我替他遮掩, 说是前几日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他,婆母就吩咐红袖去书房里侍奉, 那日傍晚他下朝回来, 看到红袖等在书房, 转身出来进了我的房中,事后他枯坐到天亮, 一夜没有合眼。” “他瞧着文弱, 实则倔强, 有时候连续几日不说一句话,我们夫妻就那么冷淡度日,直到我被婆母责罚落胎, 红袖被杖毙, 他因自责待我好了些, 母亲命我们搬出另住,他也痛快答应,从公婆眼前搬出,又没了红袖,我们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亲近许多,可我母亲执意要送走他的儿子,他的父兄与母亲又总跟他诉苦,说我的父母欺辱他们,他厌恶霍府,对我又冷淡起来。” “他的母亲知道我的性情,隔三差五过来寻衅,她折磨人的法子层出不穷,昨日照着偏方抓了草药拿过来,吩咐人熬好了,看着我喝下去,腥臊恶臭,我喝下去吐了,她看着我又喝下去,我又吐,她又让我喝……” 她低下头去,喝着茶掩饰眼中的泪水。 堂堂大将军府的嫡长女,竟被婆母这样折辱,夫君如此冷待,风荷压下心中感慨,警惕问道:“敢问尹夫人,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没有与任何人说过,我的父母我的妹妹,若他们知道了,只会雪上加霜,闹到最后,我只怕要与尚之分开。”她低着头说道,“我跟曲女史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处境,请你帮帮我。” “我如何能帮到你?”风荷问道。 “容妃娘娘邀请我多次,我一直不肯进宫,昨日婆母那般欺辱,我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可夜里看到尚之,又舍不得与他分开。我问过青砚,知道你在宫中,我想要见一见你,今日才特意进宫来的。你曾经跟他相恋,他曾经对你敞开心扉,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他开怀一笑?”她抬起头恳切看着她,“初见时,他金榜题名,温文而倜傥,唇角总是微翘着,好像总忍不住在笑,如今却日渐一日得沉郁,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像以前一样?” 她不问怎样搏得夫君欢心,也不问如何才能对抗婆母,她只问如何才能让他开怀一笑,尹尚啊尹尚,你的妻子一颗心都在你身上,你是石头不成? 沉吟着说道:“我与他早已时过境迁,我如今已经另有了在意的人……” “我知道,我看到了他拿回的玉珮,女史既已将玉珮还给他,自然是表明了心迹。”霍玉茹忙说道。 风荷点头:“那会儿我与他都是孩子,这些年经历许多,想来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尹夫人这三年与他夫妻相伴,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应该是最知道他的人。” 霍玉茹蹙了眉尖:“可是我……” “你生怕做错,所以什么都不做,你生怕说错,所以什么都不说。”风荷看着她,“你只想着他,便忘了自己吗?你知道他思念儿子,为何不接回来养在身边?霍夫人那样厉害,你为何不敢反抗尹老夫人?就算不反抗,为何不告诉尹尚,告诉他他的母亲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告诉他又能如何?那是他的母亲,只不过徒增他的烦恼。也因为那是他的母亲,我怎能反抗?他的儿子像极了红袖,我讨厌那个女人,我不想见到那个孩子……” 她说着话猛然捂了嘴,风荷看着她:“怎么?怕尹尚说你不贤?告诉你个秘密,我也讨厌那个红袖。” 她忍不住破涕为笑。 “你就是你,你再喜欢他,你依然还是你,又何必压抑忍耐?我在所爱之人面前也压抑过忍耐过,前一阵子我发了疯,放肆得跟他撒野放刁,他无可奈何,还得反过来哄着我。”风荷笑了起来。 霍玉茹羡慕看着她,风荷忙道:“在这之前波折过痛苦过分开过,如今也隔三差五别扭,一言不合就好几天不理人。” “这样一说,我倒更加羡慕了。”霍玉茹笑道。 “武大人去府上为你把脉,你为何不肯?”风荷问道。 她摇摇头:“他都不碰我,吃药又有何用?” “你们有过肌肤之亲,你怀过他的孩子,他并不厌恶你,想让他碰你,又有何难?”风荷看着她。 她低着头扭着手:“乳娘也这样暗示,可是我不会,也拉不下脸,再说我若像红袖一样勾引,他只怕会厌恶我.” “并不需要勾引他,只需要接近他就行了。”风荷看着她满脸疑惑,沉吟问答,“这么说吧,我瞧着尹夫人满身的书卷气,定精通琴棋书画。” “谈不上精通,只是会些。”她赧然道。 风荷暗自叹一口气,尹夫人和容妃是嫡亲的姊妹,怎么性子南辕北辙? 想了想问她道:“你可给尹尚弹过琴?可跟他对过诗?可跟他灯下手谈?可给他作过画?” “刚成亲的时候,有一日心中郁闷想要抚琴,刚试着弹拨琴弦,婆母进来了,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管你成亲前如何,成了亲就该一心侍奉夫君,为尹家生儿育女,尚之最厌恶女子操琴读书,你想得夫君欢心,最好安分些。其后我派人将琴搬走,整日做些女红刺绣,跟尚之说我只认得几个字。”霍玉茹说道。 风荷切了一声:“那红袖磨墨磨得好,又会仿几篇尹尚的字,他就对她另眼相看,他怎会不喜欢有才气的女子?” 霍玉茹啊了一声,咬牙道:“这个老刁婆。” 说着话又捂了嘴,风荷笑道:“说来也奇,尹家仰仗着霍家,尹老夫人对你该是百般讨好,怎么会如此对你?” “在建昌时,她只用讨好才夫人,别的夫人都来讨好她,她心中还能平衡,进京后她对我母亲百般讨好,成了京中贵夫人的笑柄,她说讨好亲家母就罢了,总不能再讨好儿媳。刚成亲的时候,我满心天真,以为人心换人心,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对她,一来二去她知道了我的脾性,也知道我有多在意尚之,就开始试探着拿捏我,在我母亲面前,她是极恭敬的,背着我母亲,就是另一张脸。红袖杖毙前,她明目张胆得欺负我,红袖死后,她消停了一阵,然后换了法子,借着关心我来折磨我,每一次折磨我之后,总要让身边的婆子绘声绘色讲给别的贵夫人听,以此来换回颜面。我母亲要管理霍家庞大的后宅,用艳茹的话说,父亲在外掌管军队,母亲在内掌管的也是军队。”霍玉茹自嘲得笑,“我不说,母亲永远不会知道。何况尚之与我已是如此冷淡,若是我与婆母之间再起冲突,这个家,就只能散了。” 风荷点头:“尹夫人如此在意尹大人,就该在他面前将所有本领都使出来,总好过曲意忍耐看他脸色。” “我试试。”霍玉茹说道,“我厚着脸皮试试。” “有个人总说我爱自作聪明,不一定管用。”风荷又道。 “那我也要试试。”霍玉茹握一下拳头,“若是还不成,我便放开他,只要他能高兴。” “武大人再去把脉的时候,你就别拒绝了。”风荷笑看着她。 她点点头,看着风荷笑了:“若是能早些见到你,该有多好。” “你不厌恶我就好。”风荷笑道。 “过去了的事,我又何必在意,我也从未在意过,我悄悄问青砚你的事,也只是想知道尚之喜欢怎样的女子,想知道怎样能让尚之高兴。”她摇着头笑。 风荷笑道:“如此甚好。” 夜里跟皇上说起见过尹尚的夫人,皇上有些紧张,忙问道:“没抓你脸扯你头发吧?” 说着话一手揉着她头发,一手扳着她脸在灯下仔细得看。 “知道奴婢会被抓脸扯头发,还指使容妃让我与霍玉茹见面?”风荷嗔看着她。 “朕做了朕能做的,训斥尹尚,派武大人上门为她诊脉,你说你能说的,给她出些歪主意,她能不能与尹尚夫妻情深,但看他们的造化,朕只想着让她给尹尚生下孩子,尹尚再离不开她,省得再来勾搭你。”他扶着她脸。 风荷噘了嘴:“什么勾搭,真是难听。” “你前阵子撒泼的时候,说是要离了朕,去找你那几个男人。你去找才荣,才荣肯定得将你送回来,你去找姚将军,估计不会搭理你,就只有这尹尚,朕不放心,估计你去找他,他真敢带着你私奔。”皇上说着话咬了牙。 “今日奴婢跟霍玉茹说,有一个男人容忍我在他面前任性撒野,她还羡慕我呢。”风荷凑上来亲着他唇。 “霍玉茹大度贤良,尹尚得妻如此不知珍惜,难怪羽雁说他瞎了眼。”皇上摇头道。 “她就是太大度贤良了,奴婢让她任性纵情些,她说要试试,也不知会如何。”风荷说着话,突然有些紧张,“若是雪上加霜,岂不是奴婢的罪过?” “他们夫妻间还能往哪儿坏去?”他揉着她脸,“揽罪上身,又冒傻气。” 风荷靠向他怀中:“今日奴婢问霍玉茹,可厌恶我?她说过去了的事,又何必在意。其胸襟之宽广,令奴婢无比叹服。皇上之胸襟,比不上一个妇人乎?” 皇上嗯一声又咬了牙:“在这儿等着朕呢,朕胸怀天下,自然宽广,可到你这儿,没法不去在意不去计较。” 风荷哼了一声,皇上又道:“朕不宽广,你就宽广了?拈酸吃醋放刁撒泼,无人能及。” “在意才会拈酸吃醋,大度贤良那是不在乎。”风荷钻在他怀中笑道,“不过,霍玉茹除外,她是太过在乎,在乎得忘了自己。” “要不,你把咱们的书挑两本给她看?”皇上抚着她肩背说道。 “不,奴婢还得要脸呢。”风荷嘟囔着,“让武大人给带两本过去不就行了?” “好主意。”皇上笑道,“就你歪主意最多。” “奴婢出了这好主意,皇上能不能奖赏奴婢,今夜里睡个整觉?许多日没睡过整觉了。”风荷仰脸看着他。 他很痛快得点了点头,然后说:“不行。” …… 除夕 除夕这日一大早, 风荷带着岳儿与荣华殿众人离开大内, 到了燕子巷良府。 桃夭再过月余就要临盆,肚子高耸, 极易劳累,林夫人与马大娘万事不用她操心, 早就打点好一切。 众人到了后随性吃喝玩闹,桃夭靠坐在榻上笑眯眯看着,风荷在一旁陪她说话,瞄一眼正与长生说笑的母亲, 压低声音问道:“季先生这些日子不用上朝, 都忙些什么?” 桃夭笑了起来:“几乎每日都来找伯母, 说是有话跟伯母说,伯母因为我这身子, 惦记的事情多, 开头还客气, 说是正忙着,有话改日再说, 三番五次不耐烦了,跟季先生道, 你也看到了,我忙得脚不沾地, 桃夭就快临盆, 我心中也乱, 既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情跟你说什么话, 你这么大个人,还没孩子有眼力价,季先生搓着手走了,以为不来了,前日又来,小心翼翼说道,夫人既忙着,我替夫人分担些,伯母就说,园子里那二十四只猫,你帮着喂喂,季先生就问怎么喂,都喂什么,一日几次,伯母耐心教给他,夜里季先生的书童来了,说季先生突然病了,两眼红肿鼻涕直淌,身上也起了红疹,连夜请了武大人过来,武大人说季先生不能碰猫毛,就如曲女史不能碰长生果。伯母挺愧疚的,昨日过去瞧了几次,还煮了粥熬了汤,回来连说季先生可怜。我跟伯母说,季先生已经入内阁做了东阁大学士,有什么可怜的?伯母说平日里是风光,这一生病,孤零零躺在床上,书童年纪小孩子气,贪玩儿不在跟前,床头桌上水都是凉的,我忙说,季先生跟前确实缺个时冷时热的人,伯母就说,派两个细心的小丫头过去不就成了?” 桃夭说完无奈看着风荷,风荷忍不住笑:“我娘根本不往那儿去想。” “皇上也是用心良苦。”桃夭说道,“季先生堂堂大学士,总住在我们家,会影响官威,学士府已经赐下来了,离我家隔着两条街,季先生想跟伯母相处,也就年前这几日。” 风荷摇头:“顺其自然吧,皇上用意虽好,就是有些强人所难。” 桃夭嗯了一声,伸手道:“躺了这么会儿,得起来走走。” 风荷忙搀她起来,她两手捧着肚子缓步向前,风荷看着她脚上的鞋:“怎么穿这样的鞋子?” “肚子大,压得腿脚都肿了,穿着他的鞋刚刚好。”桃夭笑道,“伯母跟我说,生了你后,鞋就比以前大了一号。” “还回不去了?”风荷讶然道。 “回不去的多了,肚子,腰身,胸部,都要有变化的。”桃夭笑道。 “那为何要生?”风荷嘟囔。 “生了才有孩子啊。”桃夭拍她一下,“为了孩子,不值得吗?” “不知道。”风荷摇头。 “肚子里的孩子一动,你就觉得值了。”桃夭笑道。 “在肚子里还会动?”风荷奇怪问道。 “会啊,四个来月就开始动了,有时候动得很欢,在里面耍拳一般。”桃夭说着话啊了一声,握住她手摁在肚子上,掌心里突然被捅了一下,又是一下,风荷轻轻抚摩着,忍不住笑了,笑着说道:“真有趣。” “良霄头一次摸到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桃夭笑道,“我还以为他那么粗糙硬气的人,不会哭呢。” “良将军粗中有细,皇上说他进京后行事更加稳重缜密了。”风荷笑道。 “皇上夸他了?他说皇上总是骂他,如果知道皇上夸他了,估计要高兴得睡不着觉。”桃夭笑着,附耳对风荷低语道,“他夜里只要在家,就亲自给我洗脚。” 风荷呀一声,“可真是恩爱。”笑看着桃夭打趣,“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嫌弃人家脸黑。” 桃夭笑道:“早不嫌弃了,可还是喜欢看到脸白的,比如姚将军,见到他就想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 风荷没说话,心想看来皇上说得没错,确实是这家伙无意中把我出卖了。 桃夭手抚上肚子:“如今万事不愁,可也有一样担忧,这孩子生出来,是个儿子还罢,黑就黑些,若是个女儿,像良霄那么黑,长大后可怎么嫁人?” 风荷扑哧一笑:“你这想得太远了吧?” 桃夭叹一口气,正色看向风荷:“我若生个黑丫头,你得让你儿子娶了她,算是帮我。” “可我这儿子还没影呢。”风荷想着笑道,“岳儿,许配给岳儿多好,大皇子的身份何其尊贵。” “那不行,岳儿是王妃的儿子,他是主我是奴,我的女儿不配嫁给他。”桃夭执拗看着风荷。 风荷说声可是,桃夭红了眼圈:“你也嫌弃我闺女黑,是不是?” “你的女儿,再黑我也不会嫌弃,我是怕我儿子和你闺女年纪差得太多。”风荷忙笑道。 “那你就应了,不管是那个孩子,我们总得做一门亲。”桃夭期冀说道。 “我的儿子也是皇子,你就不嫌尊贵了?”风荷打趣道。 “什么皇子?桃夭怎么不高兴了?”就听母亲在身后说道。 风荷吓一跳,回头一瞧,母亲与长生正站在身后,忙陪笑说道,“桃夭跟我定娃娃亲呢。”又对桃夭道,“行,我答应了,良夫人不必担忧,一心待产就是。” “给个信物。”桃夭一本正经,手伸在她面前掌心朝上。 风荷想了想,摘下颈间玉珮搁在她掌心。 桃夭端详着,“上好的紫玉,刻着吉祥的蝠纹,做信物正好。”又对林夫人与长生道,“伯母与长生姐姐做个见证人。” 林夫人皱眉看着风荷:“岳儿虽叫你一声娘,可他贵为皇子,他的亲事你又怎能做主?” “不是岳儿。”风荷笑道,“是我以后生了儿子,要给桃夭做女婿。” “我刚刚明明听到你在说尊贵的皇子。”母亲狐疑看着她,“你不是答应过我,要远离着皇上,等岳儿正是启蒙,就请求出宫吗?” “听岔了,先是说岳儿,后来又说女史的儿子。”长生在旁替风荷周全。 “我还没有耳背。”林夫人板着脸,“风荷,你说。” “娘。”风荷忙道,“人多眼杂,回头再细说。” “这会儿回家说去。”林夫人紧绷着脸说道。 就听哎吆一声叫唤,桃夭捧着肚子皱眉道:“肚子疼。” “快,快扶回去躺着。”林夫人对风荷与长生道,“我打发人请郎中来。” 说着话匆匆而走,桃夭对风荷挤了挤眼睛,风荷忙说声多谢。 “不过我是真累了,得坐会儿。”桃夭笑道。 风荷与长生一左一右扶着她到了榻旁,让她靠坐了,为她盖了薄被,长生方说道:“林夫人刚刚问我,女史在宫里与皇上可有来往?我忙说没有,我说宫里规矩森严,皇上也忙,没来荣华殿看过大皇子,想见的时候就召大皇子过去,女史是没有资格进紫宸殿的。” “多谢长生姐姐。”风荷忙道。 长生叹一口气:“我试着想劝几句,为女史与皇上说几句话,可林夫人说自古深宫多怨恨,又说女史出身低微,一旦进了宫,此生定会下场凄惨,我想多提几句都不行。” 风荷哦一声,蔫头耷脑道:“怎么办?” 桃夭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要不,你先怀上孩子,到时候木已成舟,伯母也没法子,只能让你进宫。” “我觉得也是一个办法。”长生附和道。 “那样的话,我娘会伤心,我不想让我娘伤心。”风荷垂头丧气道,“先拖着吧,只能先拖着了。” 夜里在厅中围炉守岁,桃夭早早睡下,岳儿在火炉旁闹一阵,困得支不住,安秋与福春陪她睡去了,杏花禧夏康冬与长生烤栗子,丹草吃几颗,打着哈欠站起身,回客院去了。 林夫人叫了风荷在另一座年火旁,拿一根火钳子拨着盆里的木炭,对风荷道:“这些日子没顾上,武大人说桃夭过了二月二生,等孩子过了满月,我再着手张罗你的亲事。” 风荷嗯了一声,看一眼母亲手里的火钳,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厅门突然大开,良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弯腰说道:“皇上请,季先生请。” 皇上在前季先生在后,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忙忙下拜行礼,皇上说一声免,径直走向风荷,站在她身旁对林夫人拱拱手道:“季先生有话要对林夫人说,可从小年至今日,林夫人一直繁忙,这会儿林夫人正闲着,说吧。” 林夫人呆愣着,想说什么只是张了张口。 季先生过来作个揖,指着一旁静室比手道:“夫人请。” 林夫人没动,风荷忙过去扶住了,在母亲耳边轻声道:“娘不妨听听季先生要说什么。” 林夫人摇头说一声不,皇上沉声道:“这是圣旨,夫人想听不想听,都得听。” 季先生轻咳一声,风荷悄悄瞪他一眼,皇上声音和缓了些:“朕是好意,听去吧。” 好事 风荷扶着母亲进了旁边静室, 皇上在年火旁坐了下来, 其他人战兢兢立着,不敢离得太远, 更不敢离得太近。 长生手里端着托盘,盘子里搁着茶壶茶盏, 另有几碟子小点,轻手轻脚过去,硬着头皮直着嗓音说道:“皇上请喝茶。” 皇上嗯了一声,长生朝四周看了看, 下巴朝着三位小姑娘努了努, 示意搬张小几过来, 禧夏推了推康冬,康冬搡了搡杏花, 杏花在王府里时, 总在上房外侍奉, 多次见过王爷,壮着胆子搬一把矮几过去搁在皇上身旁, 长生将托盘放在几上,转身就走。 皇上歪头看向托盘, 出声问道:“朕进来的时候,闻见一阵香气, 是什么好吃的?” “是栗子, 烤栗子。”长生忙道。 皇上一伸手:“给朕尝尝。” 杏花忙拿一一碟子烤好的过来, 皇上拿一颗放进嘴里, 嚼一下皱了眉头,长生忙道:“这个得去了皮吃。” 风荷出来的时候,皇上正跟一颗栗子较劲,在手里颠倒来去,又捏又揉,风荷走过去拿起一颗,两只手指一捏,捏开一个小口,换个方向又一捏,沿着十字小口剥去外皮,去干净果肉外面的棕衣,递在皇上唇边,皇上张口吃进去,嚼着点头道:“不错。” 连吃几颗,对风荷道:“朕剥的都是碎的,你剥的怎么就是整颗?你教教朕。” “奴婢教皇上之前,先让她们回去吧。”风荷指指局促的人们。 “那不行。”皇上剥着栗子道,“季先生与岳母在静室里说话,有这么多人做见证,才不会坏了岳母清誉。” “还是皇上想得周到。”风荷笑看着他,“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怎么对我娘那么凶?把我娘吓坏了。” “这都多少日过去了,季先生说连话都没说上,他办事不力,朕将他一通怒斥,刚刚在岳母面前,那是余怒。”皇上拿剥好的栗子献宝,“朕看着就会了,不用教。既然对岳母凶一些管用,那就凶一些。” “你不怕我娘了?”风荷嗔道。 “冷静下来还是怕,刚刚生着气,忘了怕了。”他探过身子将栗子搁在她唇边,风荷紧抿了唇,“皇上,那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他毫不在意,“你我的事,她们心里明白,都是装糊涂罢了。” 风荷脸颊发烫,皇上看着她笑:“怎么脸红了?夜里的事,她们不知道。” 风荷咬牙瞪着他,徐徐松一口气,张口将栗子吃了进去。 再一瞧长生她们,都站得远远的,搭着手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个个跟泥塑木雕似的,不由低了头偷笑。 皇上又喂她吃几颗栗子,问她喝不喝茶,风荷说喝,皇上拿起茶壶斟了两个半盏,与她轻轻碰一碰杯子:“多谢你,陪着朕围炉守岁。” 风荷笑道:“今夜里原本没想着配皇上,是皇上硬闯进来的。” “明年要光明正大在一起。”皇上说着话,指向静室方向,风荷扭头看去,门开着,窗户也敞着,母亲坐在窗下,季先生远远站着,恳切说着什么,母亲则安静倾听,偶尔点头或者摇头。 “明年的时候,岳母,季先生,都得在。”皇上又道。 风荷压低声音道:“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季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吗?” “季先生口才本就不俗,近三月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估计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皇上拨弄着炭火。 “皇上总不会以为,季先生一席话,就能让我母亲心动吧?”风荷摇头。 皇上唇角一扬:“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纵横家,三寸不烂之舌可退百万雄兵,举手投足间决定万千事物,季先生就是当代的纵横家。” 风荷抿着唇笑道:“那就等等看,看纵横家能否让我娘的心活过来。” “你必输无疑。”皇上喂她吃一块点心。 围炉说着话喝着茶吃些小点剥几颗栗子,不觉窗外夜色更深。 皇上问声可困倦,风荷摇头,担忧看着静室内,这会儿是母亲在说季先生在听,季先生听一会儿出来吩咐看茶,杏花端了托盘过去,季先生隔着门接过去,进去坐在母亲对面,母亲依然在说,季先生低头斟茶。 窗外现出亮色的时候,季先生站起身,出来对风荷说道:“林夫人请女史进去说话。” 风荷一跃而起,小跑步进去,担忧看向母亲。 母亲含笑看着她:“就这么定了吧。” “定什么?”风荷忙问。 “我愿意嫁给季先生。”母亲说道。 风荷忙唤一声娘:“娘跟着爹委屈了半辈子,若是再嫁,定要仔细思量。” “季先生跟我讲了他这些年的经历,我也讲了我的。”母亲说道,“既谈拢了,成亲就是。” “谈拢什么了?”风荷急道,“怎么能凭着几句话,就定下了?” “他想要一个家,一个贤惠体贴的夫人,我也想要一个家,下半辈子可以栖身,我的女儿有娘家可回。”母亲看着风荷。 “娘是不是为了我?为了让我有所依靠,才答应了季先生?”风荷忙道。 母亲摇头:“季先生确实承诺,会对你和闻樱视如己出……” 风荷长跪下去,趴在母亲膝头落泪道:“我就知道,就知道娘是为了我,娘不必如此,我能养活娘,能让娘过得很好。” 母亲搂着她:“为了你只是其一,其二,季先生是人中君子,他答应三媒六聘,答应成亲后让我执掌府邸,并呈请皇上封我做诰命,他说再不会让我受委屈,我觉得这样的男人很难得,我不想错过。” “娘说的是真心话吗?”风荷泪眼汪汪看着母亲。 母亲点头:“我因你爹,对男人灰心失望,因灰心更容易看透人心,我以为天底下男人没有好的,季先生倒令我心头一亮,他不只是不能碰猫毛,他小时候被猫抓过,对猫十分惧怕,可他硬着头皮替我去喂,他前日病倒的时候,我过去瞧他,他笑呵呵跟我说,喂了一日的猫,竟克服了小时候的惧怕,说是还得谢谢我。” 母亲说着话笑了起来,风荷仰脸观察着母亲,看着母亲脸上洋溢出的笑容,流着眼泪说道:“娘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也多年没有这样说起一个男人了。” “若是我再次瞎眼看错了人,我还有女儿做靠山,我又怕谁?”母亲为她拭着眼泪。 “就是,我会做母亲的靠山。”风荷大声说道。 母亲将她搂在怀中,风荷靠着母亲,吸一吸鼻子提议道:“只是,娘不必操之过急,且等一等,再对季先生查看查看,慢慢定夺不迟。” “我与他都是年过四旬的人,不必像你们年青人,要相互试探考验彼此,季先生说正月里得闲,就正月里办了吧。”母亲笃定说道,“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季先生说他如今缺着一样,家室未齐,做东阁大学士必会遭士人诟病,待过了正月,他有了家,上朝后谁还敢不服?” 风荷靠着母亲,低低嗯了一声。 “我跟季先生商量好了,不必大操大办,请认识的人摆几桌酒,礼成就是。”母亲又道,“要操持那么大一座府邸,若是以前,我这心里没底,定会胆怯,这几个月在桃夭家中见得多了,我自信能将学士府打理好,让季先生没有后顾之忧。” 风荷重重点头:“母亲这就替季先生打算上了。” “既要做夫妻,自然同气连枝。”母亲说着话揉一揉腰,“坐了这些时候,腰有些酸,得站起来走走。” 风荷忙起身搀着母亲站立起来,扶着母亲缓步出了静室,厅内寂静无人,自语道,这人都哪去了? 窗外突有炮仗声冲天而起,噼里啪啦热闹喜兴,仿佛在回答她,都到院子里放炮仗去了。 扶着母亲走出厅门到了廊下,季先生手里拿着两杆烟花兴冲冲跑了过来,递在林夫人面前道:“这个有趣,玉兰要不要试试?” 母亲竟连闺名都告诉人家了?风荷讶然看向母亲。 母亲微红着脸,接一杆烟花在手里,轻声说道:“我试试。” 季先生兴奋得将另一杆也递在她手里,说道:“等着,我去屋里拿根烫红的铁条。” 母亲点头说好,一手举着一杆烟花,凝目瞧着出神。 风荷在一旁呆愣看着母亲,似乎将她忘了,眼里只剩了那两杆烟花,心中突然有些失落,怅然得紧咬了唇。 有人扯一下她袖子,回眸一瞧,皇上抱着一捆烟花看着她。 看她不动,又扯她一下,低声道:“跟朕到僻静处放烟花去,让你放个够。” 风荷看一眼母亲,依然没动。 皇上靠近了些,低声说道:“这里留给季先生和岳母。” 风荷突然大声说不,母亲从凝眸中回神,看一眼皇上扯着风荷袖子的手,皇上忙忙松开。 风荷以为母亲又要训斥,母亲却没说话,只扭头看向厅门,季先生拿了烧红的铁条出来,母亲向他一笑,抬步下了石阶,站在庭院中说道:“也不知是怎样的花。” 季先生跟下去,站在母亲身旁说一声举远些,铁条凑近捻子,嗤得一声,一朵一朵的花腾空而起,季先生仰头看着笑道:“是玉兰花。” 母亲也仰脸瞧着,惊讶笑道:“果真是呢。” “凑巧了。”季先生朝母亲靠近些。 母亲也不躲避,举着另一杆看向季先生:“这个不是一样的吧?” “不是不是。”季先生忙道,“书童贪玩,买来的时候说是每一杆都不相同。” “那再点燃了瞧瞧。”母亲抬起手臂,将烟花举得远远的,季先生低头凑过去,点燃了捻子,猛一下跳开。 “还得站远些,别让火星溅着衣裳。”母亲轻声提醒。 风荷看着庭院中双双并立的身影,咬了牙一把掐在皇上手臂上:“都怪你,我要失宠了。” …… 安心 正月十六大朝会上, 户部一名郎中上奏曰, 内阁现有两名东阁大学士, 于规制不合, 皇上嗯了一声:“那就任命封尚书为中极殿大学士。” 工部众位官员惊喜不已,相互交换着兴奋的目光, 户部众位官员呆若木鸡,尤其是钱尚书,年前被霍大将军几句话打击病倒,年后刚好起来,撑着来上朝, 就为着这中集殿大学士的头衔,皇上一句话若巨雷击顶, 身子一晃栽倒下去,喷出一口鲜血。 皇上命人抬下去找太医诊治, 看向吏部尚书问一声:“钱尚书多大年纪了?” “六十八, 再有两年就该休致了。”涂侍郎抢着答道。 “钱尚书身子病弱, 提前休致吧。”皇上说着话,目光扫向户部众位官员, 户部二位侍郎期待看着皇上, 皇上说道, “户部尚书一职先空着, 二位侍郎各管一半, 今日拟出分工的章程, 明日一早内阁议事时给朕看。” 官员们议论声起, 涂侍郎想说什么,皇上不耐烦道:“户部的事到此为止。” 御史才昭出列言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内阁六位大学士可不分高下,只是相国之位不可空缺。” “前半句有理,以后内阁六位大学士不分前后高下,至于相国之位,暂时空着吧,待朕考察半年再做定夺。”皇上站起身,“退朝。” 才昭不死心,追了几步,皇上的身影已出了后殿门。 霍大将军的众位亲随跑了进来,放凳子的捧汗巾的递参茶的,忙作一团。 “不必坐了。”霍大将军说一声,端过茶壶踱步到尹侍郎面前,沉着脸说道,“废物,尚书一职就在眼前,竟然争也不争,在皇上面前屁都不敢放。” 有好事者围拢而来,尹侍郎脖子一梗:“大将军不也没说话?” “某已将你端上户部侍郎之位,难不成还得抬你上尚书之位?”霍大将军一声嗤笑。 “岳父大人。”尹尚在背后一声唤,霍大将军脸色转霁,回头瞧着尹尚点点头,“老子虽是废物,儿子倒还有用,虽说举不起石锁,能让我女儿怀上,能让我女儿笑,也算是能耐。” 尹尚红了脸,霍大将军昂然而走。 尹侍郎看着儿子竖了眉毛,低喝一声跟我来,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殿,下了丹陛阶找一处僻静的角落,尹侍郎劈头盖脸训斥道:“前些年我们家处处仰仗大将军府,都盼着玉茹能有孕,可你跟她别别扭扭的,她总也怀不上,如今你已是大皇子的侍讲,季先生入了内阁,他是皇上的宠臣,这相位早晚是他的,等他做了相国,你就是少师,你若成了少师,再巴着季先生,皇上处置完文臣就轮到武将,霍廷正早晚得倒,他一倒,你立马跟玉茹和离,到时候我们家就能彻底摆脱将军府的钳制,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她有孕?” “已经有了……”尹尚说道。 “有了怕什么?有的是办法落胎,我回去跟你母亲说……”尹侍郎道。 “父亲。”尹尚大喝一声打断了她,“玉茹有孕之事,父亲若敢告诉母亲,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脱离尹府,求着皇上另立门户。” “反了你了。”尹侍郎喝道。 “父亲和大哥做的那些恶事,我已尽知,母亲这些年又是怎样折磨玉茹的,我也都知道了,玉茹如今有了我的孩子,即便岳父倒了,我也不会与她分开。”尹尚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尹侍郎追一截没追上,喘吁吁定住脚步,指着他的背影骂一声孽畜,突听一声冷笑,忙回头看去,霍大将军举着一把石锁从拐角处转出,激灵灵打个冷战,小跑步过去毕恭毕敬弯下腰,陪着笑脸唤一声亲家,霍大将军嗯了一声,石锁轮了起来,一手抛一手接,尹侍郎听得头顶风起,呼呼连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武大人兴冲冲进来的时候,风荷正低头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 母亲和季先生订于正月二十四成亲,良府送嫁,崔尚宫想着良夫人身子不便,特意拨了几名能干的女官过去,其中就有操持过良将军婚事的吴女官与任女官。 风荷别扭了几日,看母亲笑眉笑眼的,也就逼着自己接受,隔三差五回去瞧瞧,得了空就为母亲绣枕头。 武大人坐下来自顾斟一盏茶,喝两口说道:“尹夫人有了。” 风荷欣喜抬头:“这么快?” “兴许是过年的时候尹大人休沐,有空闲也有心情。”武大人笑道,“尹夫人特意托我向女史传达谢意。” “他们夫妻间如何了?”风荷又问。 “我进去的时候,二人都在书房,书房墙上挂着一幅画,月下竹影幽窗,窗内夫妻二人,妻子窗下抚琴,丈夫桌前写字,我忙夸赞说好画,尹大人说我与玉茹互相画的彼此,她画我我画她,我忙说尹大人的才华自不必说,没想到尹夫人也是才女,尹大人就说她的本领多着呢,言语间满是欣赏,尹夫人脸都羞红了,把脉后得知有了身孕,尹夫人垂泪不已,尹大人忙说道,有了身孕是喜事,莫哭莫哭,你既有了身孕,就安心养好身子,不可再劳心伤神。”武大人笑道,“夫妻之间虽说还有些客气,不够亲热,可依我看,是越来越好了,尹大人送我出来的时候,又是作揖又是打躬的,是真心的欢喜。” 风荷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放心了,尚之本是谦谦君子,若不是他的母亲从中作梗,霍玉茹又对他太过在意,以致患得患失,二人不至僵持那么多年。” 武大人眼珠子转来转去,试探问道:“女史与尹大人有旧?” “有旧。”风荷爽快认了,“皇上分外在意,我费心撮合尹大人夫妇,就是为了让皇上安心。” 武大人竖起大拇指,说一个好字。 夜里皇上过来,在她怀里捂着手问道:“听武大人说尹夫人有了身孕?” 风荷笑说一声是。 皇上唇贴上她耳垂轻轻咬了一下:“武大人说,你是为了朕。” “是啊,皇上朝堂繁忙,不能为这些琐事分心。”风荷笑道。 “也是为了尹尚吧?”他哼了一声 “我自然也盼着他好。”风荷说道。 耳垂上被重重咬了一下,风荷轻嘶一声:“虽分开了,又不是仇人,再说我与他分开,不是因为他,他若像皇上一样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我不会与他分开的。” 他咬得更重了些,手下也用力揉捏。 风荷喊一声疼,娇嗔道:“我娘如今不宠我了,皇上就该疼我才是,别总是欺负人。” 他果然放轻力道,将她圈在怀中低声说道:“你心里失落,朕看出来了,打初二回到宫中,每夜里都来陪你。” “我很自私吧?我该为娘高兴的。”风荷脸贴在他怀中。 “心里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在朕面前不用装着高兴。”他揉着她头发。 “这些日子逼着自己不在意,逼着自己高兴。”风荷吸了吸鼻子。 “要有后爹了,谁心里能舒服?”他亲亲她头顶,“不过呢,季先生这个后爹,估计比你亲爹要强千百倍。” 风荷嗯了一声:“说到我爹,若是我做了皇上的宸妃,他跑到京城来要官要银子怎么办?” “你小瞧曲经承了,他不用等到你做朕的妃嫔,你刚升任典籍,他在建昌知府衙门里逢人就说,他的女儿是大皇子跟前的红人,暗示才知府给他升官,才知府提拔他做了主簿。”皇上说道。 风荷咬了牙:“皇上,奴婢的家人不争气,奴婢不敢进宫。” “季先生与季夫人才是你的家人,再过半年,你的娘家将贵为相国府。”皇上笑道。 “可那是奴婢的亲爹,血缘是割不断的。”风荷苦恼不已。 “自有人收拾曲大人,你放心吧。”皇上说道。 “谁来收拾?”风荷问道。 “你升了司膳后,曲主簿又在衙门里招摇,才知府本要提拔他,才荣给拦住了,也不知跟曲主簿说了什么,再没招摇过。”他说道。 “荣公子又是为着我。”风荷轻声叹息,“我欠他良多。” 他哼了一声:“自作多情。” “不过话说回来,才大人的女儿进宫为妃,他怎么没有升迁?”风荷避开话题。 “才大人谨小慎微,说是自己的才能只堪任知府,他也反对德妃进宫,可才夫人一直瞒着他,才荣的性情肖其父,德妃与才昭肖其母。”他拍拍她,“德妃最近可安分?” “她还算安分,只是二月下旬就要生了,为了能生下皇子,不顾肚子老大,一日三次在送子观音面前烧香诵经,每次要跪一个时辰。”风荷说道。 皇上嗯一声:“即便生下皇子,她也不会晋封,就与淑妃一样,保着名分地位幽居玉粹宫,给朕的后宫充个人数。” 风荷枕在他胸前:“我娘成亲的时候,羽雁能回来吗?” “应该能。”皇上说道,“她此次去往苏禄国,收获甚多。” 风荷眼眸亮起:“可以审案定罪了?” “差不多了。”皇上抬头亲着她眼,“岳母成亲后,就可以着手此事。”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磨磨的仙人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嫁母 眼看就是正月二十四, 风荷提前三日到了良府,桃夭命人辟出一处大院子给母亲送嫁, 虽说是预备简单操办,宫中与风荷相熟的女官中官都送了贺礼,聂将军的夫人, 聂静宜的母亲也有厚礼相送,容妃娘娘赏赐一套赤金头面, 霍玉茹送一件珍珠衫。 母亲一看到她, 拿过一册簿记说道:“我都一一记下来了,跟你相熟的这些人,回头有了婚丧嫁娶,你一定要想着回礼,聂家大夫人二夫人的礼,由我来回,只是这容妃娘娘为何要赏赐我?是不是来送贺礼的人口误?德妃与你有交情, 该是德妃才对, 还有这件珍珠衫太过贵重, 霍玉茹又是谁?” 风荷笑道:“德妃娘娘快生了,精力不济, 想不到这些, 这贺礼确实是容妃娘娘的赏赐,因为我帮了她一个大忙, 霍玉茹呢, 是容妃的姐姐, 尹尚的夫人。” 母亲吓一跳:“尹尚的夫人为何送你贺礼?是不是没安好心?” “帖子上署名霍玉茹,而不是尹夫人,说明是她自己的心意。”风荷笑道,“她与尹尚成亲三年没有身孕,我与太医院提点武大人相熟,拜托他过去为尹夫人把脉开方,这还不到一个月,就怀上了。” “尹尚如今可还记恨你?”母亲忙问。 风荷摇头:“没有,我和他只盼着彼此都好。” “到底是小时候的情分,不一样。”母亲感慨道。 “娘可告诉了闻樱?”风荷问道,“我给她去信的时候本想提起,可娘还没有点头,我也没敢。” “先不说。”母亲眼眸中浮起泪水,“那丫头脾气倔,知道了定不愿意,就怕一气之下跑到京城来阻拦,成了亲再告诉她不迟。” 风荷忙举帕子为母亲拭着眼泪,哽咽说道:“娘一哭,我心里也难受。” “我想闻樱了。”母亲说道,“这一过年,她十八了,住在碧涛庵不肯议亲,眼看就要步你的后尘,还有你,你们两个丫头都不让人省心。” “三日后娘与季先生拜堂成亲,就是二品的诰命。”说着话靠住母亲,嘴凑在耳边小声说道,“皇上说了,再过半年,季先生官拜相国,娘就是相国夫人,到时候,闻樱想要什么样的亲事,都成。” “什么拜堂成亲,什么诰命夫人。”母亲啐了一口:“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儿,急着将娘嫁出去,去求荣华富贵。” 风荷靠母亲更紧些,笑问道:“季先生这些日子可来过?” “每日都来,说是家中锅灶未齐,来良府蹭吃蹭喝。”母亲说道。 “每回见面,都跟娘说些什么?”风荷问道。 “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问今日做什么了,吃什么了,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内阁繁忙,每日议不完的事,写不完的公文,又说府邸太大,太冷清,不愿意回去,我就说客院里你的东西没有动,不愿意回去就住这儿,他就住着了,前日里我正写字的时候,他来了,说我写得不对,教我永字八法,教着我仔细观察每一个字的架构,又问我为何要写字,我说小时候就会一些,只是会得少,如今要学我女儿,多读书写字,抬高品味眼界,要不配不上先生,他摇头,此言差矣,我会读书写字,夫人不怎么会,夫人会女红烹饪,我丁点儿不会,如此说,倒是我配不上夫人了?你我以后夫妻一体,没什么配与不配,各有所长而已,你不必为着我去做什么,做你愿意做的就是。昨日里他来的时候,我正生着气……” “娘为何生气?”风荷忙问道。 “别打岔。”母亲拍她一下,“季先生病着的时候,我瞧见他的寝衣都打了补丁,昨日里我想给他买几匹绸缎缝几件寝衣,任女官与吴女官陪着我到街上逛了逛,在一家绸缎铺里听到几位妇人议论,说什么只听过母嫁女,没听过女嫁母,又说那女人嫁过人生过孩子,和离再醮的半老徐娘,竟能嫁入大学士府,听说那季大学士没有娶过妻,家中也无姬妾,那女人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又有人说,这女人莫不是狐狸精转世,将季大学士给迷惑了,还有人说,季大学士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有的男人就喜欢年纪大嫁过人生过孩子的,我气得险些晕过去,吴女官沉稳,扶着我说到别处逛去,任女官性子火爆,过去照着说嘴的就是几巴掌,那几个女人醒过神来围着她要打,外面陪着的黄门宫女一窝蜂进去,将那几个女人一通痛殴,店铺掌柜报了顺天府,后来是胡参将出面平了此事。” 风荷张圆了嘴,母亲手在她嘴上一拍:“回来后我越想越生气,季先生来了,我忍不住跟他说起那些女人的话,他又摇头,闲言碎语何必在意?我说人要脸树要皮,怎能不在意?他说要脸面的话,等成了亲,咱们夫妻和和睦睦恩恩爱爱,你再给咱们生个孩子,让咱们的季府越来越红火昌旺,还那些说闲话的人以颜色,岂不是更有脸面?” 母亲说着话顿住了,脸颊飞红,风荷心中酸溜溜得:“娘是不是对季先生越看越顺眼?” 母亲红着脸点了点头。 风荷陪了母亲三日三夜,终是到了出嫁的日子。 母亲凤冠霞帔光艳照人,风荷端详着母亲,原来母亲如此动人。 躲在门口看着母亲落落大方上了轿子,季先生簪花披红,微笑端坐马上,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风荷不能跟着送嫁,和桃夭一起等到傍晚,长生回来了。 笑着跟二人说起季先生府上的情形:“季府很大,大概是良府的两倍,布置得花团锦簇,一应侍奉的人都齐备,贴身侍奉夫人的有两个婆子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都是马大娘挑选教导的人,说是不大操大办,来的人不少,原来咱们昌王府的旧臣,内阁官员,六部一些官员,翰林院翰林,由礼部尚书主婚,刚拜过堂,宫里就来了圣旨,大力与文丰都到了,大力宣了册封夫人为二品诰命的圣旨,文丰捧着皇上赐下的贺礼,居然是一顶双喜点翠凤冠,在座的那些夫人们啊,艳羡得两眼先是泛红然后泛绿……” 桃夭哈哈笑了起来:“长生姐姐这形容,先是泛红然后泛绿,笑死人了。” “没说完呢,有几位要强的眼泪都冒出来了,估计夜里回去,那几位夫人且得跟自家大人一通闹腾。”长生笑道。 “是不是风光太过了?”风荷忐忑说道。 “既然皇上有心抬举,何必想那么多?”长生摆手道。 桃夭沉吟着:“依我看呢,这是皇上有意抬举季先生,让在场众人都知道,皇上对季先生的重视。” 风荷生怕皇上因为她抬举母亲,桃夭这样一说,又觉自己想得太窄,想着皇上那句自作多情,不由对桃夭笑道:“如今我这眼界比不上你了。” “你是关心则乱。”桃夭笑道。 “对了,皇上还说季先生新婚,许季先生休沐三日。”长生笑道。 风荷点点头,笑看着长生道:“我娘既能迈出这一步,长生姐姐也该试试。” “再说吧。”长生摇头,“如今夜里还做噩梦,被踩着头发往死里打,再过些年,儿子大些了,不做噩梦了,敢正眼看那些男人了,再说此事。” 风荷忙道:“是我多嘴,长生姐姐勿怪。” “我分得清好意歹意。”长生笑道,“在女史身边办差,我们这些人心里都踏实。” 风荷笑道:“桃夭眼看就要临盆,长生姐姐在这儿陪她三日,过了这三日,还是让我娘来陪着。” 长生忙说一声好,桃夭道:“让伯母放下那么大一座府邸来陪着我,多不合适,瑞君的身孕已足三月,胎相已稳,我娘这两日就动身前来。” “那就更好了,生孩子的时候有亲娘陪着,心里到底踏实。”长生笑道,“只是夫人定不放心,无论你怎样安排,她都会过来陪在你身边的。” “伯母对我最好了。”桃夭笑着握住风荷的手,“我生的时候,你过来陪着不?” “那自然得来。”风荷笑道,“宫里二月二事情多,初二傍晚我就过来,住到你生了再走。” 桃夭吸吸鼻子:“还是你好。” 二十八一大早,季先生进紫宸殿拜谢皇上,皇上问道:“季先生新婚燕尔,如何?” “好。”季先生人逢喜事精神爽,笑眯眯说道。 “都做什么了?”皇上又问。 季先生点头:“该做的都做了,夫人贤惠顺从体贴,臣这几日福地洞天里走了一番,欢喜得有些无状。” “那就好。”皇上点头。 “不过……”季先生斟酌着,“今日早起,夫人为臣穿着朝服,突然提起一事……” “何事?”皇上挑眉问道,“你吞吞吐吐的,难道是跟朕有关?” “有关。”季先生点头,“夫人提出,让臣劝皇上放过曲女史,不,放过风荷,我们的女儿。” “你之前不是替朕说话的吗?”皇上沉了脸。 “夫人今日提起的时候,臣也替皇上说话了,臣说皇上与风荷两情相悦,夫人也见过皇上,那是何等的英伟不凡,这样的女婿,旁人想要还没有呢,夫人就发了脾气,夫人揪着臣的衣领,说我嫁给你,一图你是人中君子,可做我的依靠,二图你能护着我的女儿,如今你我已是夫妻,你怎么还替外人说话?夫人说着话眼泪就下来了,涕泪涟涟说道,可见你没将风荷当做你的女儿,若是你自己亲生的女儿,你能让她进宫吗?夫人这几日温柔可人,突然又发脾气又是哭泣,臣心中一时慌乱没了主张,脱口说不能,夫人一双泪眼看着臣,既然不能,你进宫跟皇上说去,皇上还不答应,你就犯言直谏……” “你这是要直谏了?”皇上一声冷哼。 “不不不……”季先生忙忙摆手,“皇上一代明君,何需直谏?臣与皇上好说好商量。” “没得商量。”皇上重重拍一下几案。 季先生额头跳了几跳:“可是皇上,夫人说,若此事不成,臣夜里就不用回去了。” “那就别回去了。苏禄国王递了国书,朕要亲自前往云南府,与苏禄王商谈国事,你作陪。”皇上说道。 季先生跳了起来:“小小苏禄国王,何必劳动陛下亲临?派名钦差前往就是。” “上了路再详谈。”皇上摆摆手,“给你一日,回去做些准备,好生与岳母话别。” “万一夫人再发脾气……”季先生踟蹰不肯离去。 “你要出远门了,她只会忙着给你收拾行装,顾不上与你发脾气。”皇上无奈道,“从云南府归来后,朕与风荷的事,朕自己与岳母去谈,你眼下来个拖字诀就好。” 季先生这才放心告退。 话别 夜里皇上见到风荷, 头一句话笑说道:“原来岳母是位女军师。” “为何如此说?”风荷笑问道。 皇上说起尹先生早起进宫之言, 风荷听了急道:“我就知道我娘是为了我。” “又急了。”皇上揉揉她头发,“仔细想想我说的话, 岳母说了,一是因为自己, 二是因为你,难怪那日看到朕揪着你袖子也不动声色,原来想好了,让季先生对付朕, 她来对付季先生。” 风荷窝在他怀中, 一双眼扑闪了又扑闪:“你别说话, 让我好好想想。” 想了没一会儿又发急道:“我娘和季先生是真的夫妻恩爱?还是为了迷惑他,逼着他进宫在皇上面前进言?” “岳母跟季先生又哭又闹, 与你在朕面前撒娇没什么两样。”皇上圈她在怀中, “还没想明白?” 风荷靠在他怀中, 逼着自己平心静气,许久方道:“想明白了, 我记忆中娘甚少有喜怒,总是平平淡淡得, 一直以为娘性情如此,与爹和离后虽有了笑容, 也是矜持端庄的, 如今在季先生面前, 竟哭闹上了。” 说着话笑了起来, 轻叹一声闭了眼眸。 他看着她,低下头去,唇亲上她眼,沿着鼻端下滑至唇上,唇含住她唇,身子覆住她的身子,动作缓慢轻柔,若伴着和风丝雨,在细浪里行舟,晃晃悠悠随心而动,许久方才停歇,唇舌细细抚摩过每一处,任她眼前杨柳低垂春花烂漫。 “可见过羽雁了?”余韵缓慢过去,他方开口低声问道。 “见过了。”她紧抱着他,“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他埋头在她怀中,“苏禄国如今兵强马壮,西南边境早有危机,朕带着苏莽,也就是苏二,以他为筹码,换得西南和平。” “苏禄国是怎样的形势?” “苏禄国以佛教为国教,上到君王下到臣民都信仰和平,可苏禄王年迈,大王子凶悍霸道野心勃勃,觊觎我朝物产富饶的车里一带,二王子苏莽被逼逃亡在外,苏禄王这些年迟迟不肯立下继位诏书,就是在等二儿子回去。”皇上说道。 “那皇上此行太过危险。”风荷急道。 “有危险也得去,苏禄王在国书中以属国藩王之礼恳请朕去,许多人觉得朕这江山得来的太容易,总是借此大做文章,此番前去将苏禄国拿下,回程中见见几位故人,也算是有些政绩。”皇上淡淡说道。 “故人是敌是友?” “有敌有友,都是朕那些年办差结识的人。” “那就更危险了。”风荷声音里带了哭腔,“能不能不去?” 他抬起头亲亲她脸,“朕命大,不用担忧。” “那你带着铁如意吧,就当是我陪着你。”风荷将他抱得更紧。 他揉着她头发笑:“朕快喘不上气来了。” “不管,我要好好抱抱你。”风荷手下不放,脚也缠了上来,“是不是又得半年多才能回来。” “两个月吧,顶多两个月。”他任由她抱着。 “都带些什么人?” “聂将军,他曾镇守西南,熟悉云南府的一切,良霄带着一队内禁卫,桃祥带一队洛阳守军,文臣有季大人薛侍郎,另有礼部几名官员,太医院有武大人的两名弟子,阎先生也从建昌赶往云南府会合,后宫就带着容妃随行吧。”说着话闷哼一声,“疼,听朕把话说完再掐不迟。” 她哼了一声:“既有容妃陪你,不许带着我的铁如意。” “带着容妃以示对霍府的恩宠,才能稳住霍廷正。”他揉着她头发,“可明白了。” “明白了。”她轻嗯一声,“宫里只留于副统领吗?” “朕还提拔了一个人,姚瓒姚将军,让他与于统领一起守卫宫禁。” “用容妃挟制姚将军吗?” “是,朕将他在意的人带在身边,让他留在宫中,保护朕在意的人。” “桃夭就要生了,良霄不在身边,瑞君也已有孕三月,桃祥要出远门,还有季先生,跟我娘成亲三日就要离别,皇上要平安,这些人也要平安。”风荷殷切看着他。 “刚刚说的那些人都是明面上的,暗里还有苏莽带的一队剑客,另有桃祥请师父出山,带着一队少林武学弟子,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危急时可以保护朕,保护随行的文臣武将。”他说道。 护卫如此严密,可见此行异常危险,风荷心头发颤,手臂勾上他脖颈往下一压,不管不顾亲了上去,疯了一般又吸又咬,翻滚纠缠中,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他忙为她抹着眼泪,哑声道:“别哭,朕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 “危险来了,答应有什么用。”她哽咽着。 “朕不是昔日提着脑袋办差的昌王,朕是皇上,朕有精良的护卫,有周密的防范,途经的每一处州县,都有地方驻军迎送保护,闲杂人等会被隔离在几里之外,轻易不会出危险。”他亲亲她的泪眼。 “那也有危险。”她抽泣着。 他无奈道:“朕临行前,你不跟朕好好说说话,要一直这样哭哭啼啼?” 风荷一听止了泪眼,吸吸鼻子道:“皇上,我又不懂事了。” “你经常不懂事。”他笑道。 风荷有些懊恼。 “朕喜欢你在朕面前不懂事。”他又笑。 “那奴婢懂事些,咱们好好说话。”她枕在他胸前:“德妃二月下旬要生了。” 他嗯了一声:“生吧。” “奴婢本想着,她生了以后,那边定会有所行动,到时候就能诱她上钩……” 他一把捂住她嘴:“朕回来之前,你勿要轻举妄动,维持现状就好。” “二月二的时候,奴婢会到良府去,等桃夭生了,三日后稳住了,奴婢再回宫,那时候德妃也快了,做些准备,她生了后等孩子满月,皇上也就差不多回来了。”风荷说道,“皇上不在宫中,一切推在皇上身上,想拖着很容易。” “你歪主意多,朕知道你能应付。”他揉着她头发:“岳儿进学由尹尚主持,荣华殿守卫增加一倍,侍奉岳儿的黄门全换成内寺所卫,文丰留在你身边,帮着你照应后宫,羽雁留下保护你和岳儿,她可调动内禁卫,也可调动内寺所,前朝由封尚书与礼部阮尚书支持,你若有所需要,可以派人去找他们,想看什么书,让文丰去紫宸殿朕的书房里给你找,也可让文亮去龙章阁。” “奴婢也想去龙章阁。”风荷渴望道。 “等朕回来,一定带你去。”他许诺一般郑重说道,“过些日子,朕让你自由出入。” “奴婢盼着那一日。”风荷说着话心想,难道进宫做了宸妃,就可以自由出入龙章阁?怎么没见淑妃去过? 又想,我跟他打赌输了,他怎么不提让我进宫的事?估计也要等他回来,他不提也好,我可以接着做我想做的事。 心中因渴望有些雀跃,笑着看向他,唇凑到他耳边说一句什么,他忍不住笑:“朕求之不得。” “不过呢。”她俯身看着他俏皮笑道,“皇上得答应奴婢一件事。” “何事?”他笑得懒散。 “戴上薄荷香囊。”她一本正经说道。 “为何?” “免得一路拈花惹草。” “刚二月,野花野草还没发芽。” “往南春来早,尤其是云南府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朕没那份闲情。” “架不住别人讨好献祭。” “那,怎么办?” “让大力看着,他欠着我的大人情。” …… 本想着好好疼他后说一宵的话,却疲惫到睡着,醒来时天光大亮,早已不见他的人影,只枕畔尚留余温。 起来唤一声杏花,杏花进来笑道:“文丰中官过来传话,说是皇上天不亮就带队动身,这会儿估计快到洛阳了,文丰中官还说,皇上让给女史传话,戴上香囊了,让女史放心。” 风荷抿着唇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梳妆后简单用过早膳,一上午发懒提不起精神,午后方振奋起来,出宫去往大学士府,母亲听到通禀,疾步迎了出来,一把握住她手,牵着她进了一所小院子,指着笑道:“这是你的住处。” 风荷一瞧,疏木掩映着静户幽窗,房前一方小园,春日一来定是鲜花缤纷,屋后一弯流水脉脉而过,两名穿红着绿的小丫头正忙进忙出,吸一吸鼻子笑道:“娘,是我一直盼着的闺房呢。” 母亲紧握一下她手:“闻樱的跟你挨着,过了角门就是。” 从角门穿过去,但见粉栏彩槛,窗前数杆青竹,又是另一番明媚景象,风荷点头笑道:“是闻樱想要的。” 母亲欣慰得笑,拉着她到了自己院中,母女二人进屋坐下,风荷看向母亲:“娘这几日,可是真心欢喜吗?” 母亲低低嗯了一声,垂头道:“他待我很好,只是我不好,昨日早起跟他闹了一场,没想到今日要出远门,这次出门可危险吗?” “不危险。”风荷笑道,“跟着皇上呢,那么多人护卫着,怎么会有危险?” 母亲点了点头:“也是,是我担忧过度了。” “娘住到良府去吧,等季先生归来,再回家。”风荷说道,“要不,我不放心。” “桃夭一早就打发人过来了,我过会儿就去。”母亲笑道。 母女二人说着话,杏花跑了进来,惶急说道:“文丰中官来了,说是德妃娘娘突然胎动得厉害,似乎是要生了。” “不是说二月底才生吗?”母亲诧异问道,“可是动了胎气?” 风荷站起身对母亲道:“我得回宫瞧瞧去,娘收拾妥当了,就到桃夭家去吧。” “知道,知道,不用操心我,去吧,快去。”母亲忙说道。 风荷出了府门,母亲追上来叮嘱:“万事小心啊。” 上了马车,母亲站在府门外望着她,马车驶出巷子口的时候,母亲扬起了手中帕子。 催生 进了玉粹宫, 来到寝殿外廊下,就听到才婳在哭。 刘司赞瞧见她冲了出来, 一把攥住她手焦灼说道:“一直好好的,午后突然说腹痛,抱着肚子又喊又叫, 请了武大人过来,这会儿还在里面针灸呢。” “有武大人在, 别慌。”风荷进去坐了下来。 聂静宜转着圈道:“这几个月我们费尽了心思,该是万无一失才对, 这还有一个月呢, 怎么有了早产之相?” “聂姐姐稍安勿躁。”风荷忙道,“刘姐姐也坐下,我有话要问。” 二人勉强坐下了,依然是焦躁不安, 丹草去小厨房煮了安神茶, 杏花端了上来, 二人喝几盏下去方缓慢稳了心神。 风荷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来?” 刘司赞摇头:“自从闹出转龙丹一事, 才夫人都不让来了,她捎进宫的东西,我们都会仔细查验,只有用的会留下, 吃的从不让出现在德妃面前。” “唤竹心来问问。”风荷沉吟着。 “竹心拿保和丸换了她的转龙丹后, 她就不信竹心了, 只肯让菊香贴身侍奉。”聂静宜道, “唤菊香来问吧。” 看菊香抹着眼泪进来,风荷问道:“德妃娘娘这几日有没有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没有。”菊香忙说道,“刘女官和聂女官让吃的才敢吃,调理的汤药都是武大人开方,也是刘女官打发人熬制。” “她近来可有闹脾气?可说过什么可疑的话?”风荷又问。 “脾气一直不好,经常摔东西,每日都骂奴婢出气,偶尔也哭,长吁短叹得,近来也没什么不同,还是平日里那样。”菊香说道。 “过年的时候,才夫人捎进来一本《心经》,她每日里都看,可惜并没能平心静气。”聂静宜说道。 刘司赞忙道:“说到那《心经》,我们认识的字都不多,生怕其中有什么文章,武大人过来诊脉的时候,让武大人看过了,说的确是经书,没看出有什么玄机。” “才夫人的书信呢?”风荷问道。 “每旬有书信来,崔尚宫都命人看过,觉得稳妥了才拿给她看。”刘司赞道。 风荷端起茶盏,凝神细思。 等了又等,武大人总算出来了,擦着额头汗水道:“针灸后胎是稳住了,不过这么一来,说不准哪天就得生,稳婆提前接过来做好准备,随时等着吧。” 刘司赞忙捧了热热的巾子过去,给武大人擦手擦脸,擦好了又奉上香茶,武大人坐下喝两口茶摇头道:“好险,好险。” “之前大人说德妃胎相一直平稳,今日为何突然如此?”风荷问道。 武大人看看左右,刘司赞聂静宜忙起身向外,风荷唤一声刘姐姐聂姐姐,笑说道:“我对你们二人最是放心,你们在场听听才是,其余人退下。” 武大人待一应的人退出,方压低声音道:“看情形是服了催生汤。” 风荷吓一跳,刘司赞与聂静宜愣愣看着对方,刘司赞先回神说道:“不可能啊,她虽不喜我们,不给我们好脸,可只肯吃我们给的东西,经手她饮食的人,都是我们信任的人,即便突然有人反水,那也得有利可图,淑妃幽居毓庆宫若槁木死灰,身边没有可用之人,容妃跟着皇上去往云南府不在宫中,延福宫那位盼着她平安生子,都不可能害她。” “刘姐姐说的是,害德妃早产,于谁都没有好处。”聂静宜说道。 “宫中可有孩子是男是女的传言?”风荷沉吟问道。 “曾有传言说是男胎,也是打宫外来的,估计是才大人的手笔。”聂静宜说道。 “太医院可有传言?”风荷问武大人。 武大人摇头:“没有太医敢说娘娘肚子里的皇嗣是男是女,一旦说错,可是要脑袋的事。” 风荷一声冷笑:“我心中大概有了揣测,我问问德妃去。” 说着话起身向内,才婳手抚着肚子侧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菊香正跪在床前为她捶腿,竹心端着红枣银耳羹跪在面前一勺一勺得喂。 风荷耐着性子等竹心喂了大半碗下去,吩咐一声道:“我与德妃娘娘有话说,你们两个先出去。” 说着话坐在才婳面前看着她:“武大人说,德妃娘娘是因为喝了催生汤,才有了早产迹象。” 才婳扶抚在腹间的手抽动一下,咬牙道:“看来是有人给我下药了,是不是容妃那个贱人?” “德妃娘娘有所不知,皇上今日一早离京去往云南府,容妃娘娘随行,她没空给你下药。”风荷笑道。 才婳诧异看着她,风荷点了点头:“我没必要骗你。” “贱人。”才婳咬牙道,“皇上为何带着她?” “她如今恩宠正盛,自然要带着她。”风荷笑笑,“难不成你喝下催生汤,是为了陷害容妃?” “为了一个贱人,我会拿肚子里的孩子开玩笑吗?”才婳讥嘲笑道,“曲风荷,是不是你看皇上不在宫中,就想害我的孩子?” 风荷一伸手:“德妃娘娘那本《心经》,给我瞧瞧。” “我给孩子诵诵经你也要管?”才婳声音拔高了些。 “我怀疑那本《心经》里另有玄机,拿过来。”风荷的声音发冷。 才婳从枕下摸出一本经书扔了过来,嘴角噙着奇怪的笑意:“你想看给你就是,拿回去仔仔细细得看,若能看出来什么,可别忘了过来指点指点我。” 风荷抬手接住,扬一扬书说道:“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去鬼门关走一遭,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奉劝你老实些,休要耍什么小聪明,免得一尸两命。” 说完转身就走。 “曲风荷,你咒我?” 一阵风响,一个枕头自背后掷来。 风荷没有理会,拿着经书径直出了玉粹宫。 夜里在灯下翻来覆去得看,没有发现端倪。 第二日是初一,都忙着预备二月二,风荷打发人去了趟良府,说是一切安好,季夫人昨日过去住下了,桃夫人也来了,马大娘已早早安顿了两位稳婆,太医院也派了人过去在住客院值守。 玉粹宫那儿一日安静,傍晚的时候武大人过来,说是经过用药针灸,德妃的胎彻底稳住了,让风荷放心。 风荷笑道:“多谢武大人,如此一来我就能够安心做事,明日午后我到良府去,桃夭临盆的时候,还得烦劳你过去,玉粹宫那儿,你另外安排人值守几日,待桃夭那儿忙过了,你再回来。” “女史放心。”武大人笑道,“我心里有数。” 初一夜里,风荷又在灯下看那本《心经》,一页一页仔细翻过去,又抖了几抖搓了几搓,并无任何不妥,烦躁得将经书扣在桌上,手支了颐心想,关我何事?费的这功夫还不如看自己的书呢。 挑亮灯烛翻开自己正看的《史记》,有一页纸的边缘有些起毛,用手指一搓,竟裂开一个小口,捏一捏才发现这本书的一页纸是由两张薄纸粘合在一起,想来是印书的人为免去洇墨之烦,特意用了薄而韧的纸,这样装订后跟平常的书无异,不会特别的厚,是以不曾发觉。 看着那口子心中一动,两张纸中间要想塞些什么,最是机密。 一手捧着《史记》,另一手手指到经书边缘上一下一下得搓,看完一篇《游侠列传》,就听嗤拉一声轻响,经书的其中一页烈为两片。 歪头瞧着那裂缝一笑,起身拿一把剪子,将书脊上的订线剪开,书拆开来,从内侧一点点轻轻搓开,摊开每一页双折的纸一一看过去,其中一页上面洇了墨迹,竖起来在灯光前一照,手指沿着墨迹描过去,辨出是几个字: 二月二,龙抬头。 风荷蹙着眉头,费尽心机就为了这几个字? 又一页一页照着灯光看过,再无其他痕迹。 二月二,龙抬头,何意? 手指敲在那页纸上思量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杏花进来笑道:“都交亥时了,女史姐姐睡吧,明日二月二,岳儿早起要往观稼殿代替皇上亲耕,女史姐姐答应送他过去,天不亮就得起。” “是该睡了。”风荷伸个懒腰站起身,“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岳儿小小人儿,明日重任在肩。” “是啊。”杏花为她铺好床,“小时候家里有一幅木版年画,上面画的是皇帝爷爷使金牛,就问娘说这画是什么意思,娘说金豆开花赤龙抬头,二月初二尧王出世,娘说尧王是赤龙转世,二月二的生辰,长大后登基为帝,每年二月二都与百姓一起耕田,于是传下来帝王耕田的习俗。” “原来尧王是二月二的生辰,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风荷躺下去,“明日二月二,上午陪着岳儿前往观稼殿,午后要去良府陪着桃夭,玉粹宫那儿别出乱子才好。” “今日闹了一出,刘司赞与聂女官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她呢,女史姐姐放心吧。”杏花笑道。 “但愿。”风荷闭了眼眸,“但愿我的揣测是错的,但愿她不会为了权势地位,拿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去冒险,而且,那是没有用的冒险,她一向都太高估自己了。” ……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万水千山只等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万水千山只等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早产 一觉睡到杏花过来叫起, 梳洗后整装来到岳儿寝室,为他穿了衣裳梳洗过, 陪他用过早膳,换好礼部昨日送来的胡裤短袍,土黄色粗布织成, 头上戴了同色包巾,众人看得直笑:“哪里来一位小农夫?” 岳儿伸展着双臂笑道:“很好啊, 比长袍舒服, 长袍不方便跑动。” “长袍是读书时穿的,这农服呢,是耕田时穿的, 各有所用。”风荷蹲在他面前,扶着他肩端详着笑道,“过个年,又长高了一截子。” “前几日把去年春秋的衣裳拿出来晾晒, 都短了,已经打发人告诉了尚工局,都得重做。”安秋笑道。 “娘,昨日尹侍讲刚讲了《训俭示康》, 都重做是不是太浪费了?”岳儿忙对风荷说道。 风荷笑问道:“旧的呢?可有了去处?” “会打发人送到慈幼局去,慈幼局里都是孤儿, 缺吃少穿的, 正用得着。”福春笑道。 “穿的有了, 吃的还没有。”岳儿忙道, “我的膳食太过奢费,以后精简些,省下的也给他们送去。” 风荷搂他在怀中拍着他笑道:“岳儿长大了,更懂事了,等得了空,娘带你去慈幼局瞧瞧去。” 岳儿说一声好,附耳小声说道:“娘,小白出牙了,安秋要让人送走,我舍不得,能不能再养些日子?” “兽有兽性,既出牙了,就该送到玉津园去,你可隔一阵去瞧瞧他。”风荷圈着他小身子笑道。 “那,能不能再抱一只回来?”岳儿问道。 “不能。”风荷摇头,“小白是嘉肃皇后送的,我们只能收下,再抱一只回来,小老虎又得离开亲娘,岳儿忍心吗?” “不忍心。”岳儿靠着她,“还是有娘好,偏心的娘也比没有好。” “娘怎么偏心了?偏心谁了?”风荷忙问。 “娘偏心父皇。”岳儿噘着嘴说道,“每回父皇来看岳儿,娘就看着父皇笑,岳儿叫娘,有时候理人有时候不理人,夜里也不陪着岳儿了,陪着父皇……” 风荷忙一把捂在嘴上,回头看向众人,都各各说笑,应该是没听见。 “娘不是偏心,是岳儿大了……” “父皇更大。” “岳儿有安秋与福春……” “让她们陪着父皇去。” 风荷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岳儿以后会有兄弟姐妹,会有朋友,长大后会娶妻生子,不会一直在娘的身边,可皇上会一直在,娘也会一直陪着他。不过呢,娘只是岳儿的娘,娘这样说,岳儿可明白?” “有些明白。”岳儿笑了起来。 “岳儿六岁了,娘觉得,应该给岳儿找两名同龄的伴读,那样的话,岳儿就有同窗了。”风荷笑看着他。 岳儿重重点头:“父皇和荣爹爹就是同窗好友,季先生与尹侍讲也常常提起同窗好友,岳儿也想要同窗好友。” 风荷揉揉他脸:“等皇上回来,娘与他仔细商量,会有许多孩子抢着做岳儿的同窗好友,咱们得仔细挑选。” “真的?”岳儿眼眸亮起,“真的会有许多孩子抢着做我的同窗好友?” “真的。”风荷歪头瞧着他笑,“娘也想做呢,想陪着岳儿一起读书,想听听大师讲学好有长进,可你父皇不同意。” “岳儿愿意和娘做同窗好友,回头岳儿求父皇去。”岳儿拍手笑道。 风荷搂着他笑,轻声说道:“好啊。” 门外长平传话说时辰到了,风荷起身牵着岳儿小手,说声走吧。 从后殿出角门进了夹道,文丰已带人候着,岳儿上了步辇,风荷与文丰一左一右在旁边护持,两队小黄门簇拥,沿着夹道不徐不疾前行,观稼殿遥遥在望的时候,礼部两名主事带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人对风荷客气拱手道:“按照规制,女官不能进殿。” 风荷笑道:“我在后殿中等候就好。” 说着话对文丰点点头,文丰比个手势,意思是女史放心。 站在原地看着岳儿的步辇继续前行,步辇转弯进入正殿甬道的时候,岳儿突然回头,望着她喊一声娘,风荷朝他挥一挥手,笑说道:“去吧,娘在这儿等着你。” 转身欲往后殿里去,身后有人喊道:“女史留步。” 回头看过去,玉粹宫殿头仇福一溜烟冲了过来,喘着粗气说道:“刘司赞让小人给女史传话,德妃娘娘早膳后突然腹痛,这会儿已经见红。” “边走边说。”风荷抬脚在前,两个侍奉她的小黄门在后紧跟,仇福弯着腰亦步亦趋。 “武大人可到了?”风荷问道。 “到了到了,德妃娘娘刚喊腹痛,刘司赞赶紧差人去了太医院,不只武大人在,还带着另外两名太医,也是妇科好手。”仇福忙道。 “稳婆呢?”风荷又问。 “两名稳婆昨日就到了,产房也都预备下了,正指挥着烧水的烧水,煮布的煮布,倒是忙而不乱。” 风荷嗯了一声:“丹草可在?” “小人先去了荣华殿,丹草师太一听就往过赶,杏花姑娘也在,羽雁女侠也赶了过来,羽雁女侠……”仇福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风荷忙问。 “进去就发脾气骂人,骂别人没侍奉好倒也罢了,站在床头骂德妃娘娘,说德妃娘娘自己找死她管不着,可别带累肚子里的孩子,德妃娘娘气得直哭。”仇福小心翼翼说道。 风荷哼了一声,仇福没敢再说话。 匆匆进了玉粹宫,抬脚就往产房里走,武大人一把拉住了:“你一个姑娘家,别进产房。” “羽雁呢?”风荷望着低垂的门帘,才婳哭叫声震天,一声响似一声。 “在里面骂人呢,她不是一般姑娘,我们拦不住。”武大人说道,“德妃娘娘本来有些气弱,被她一骂,凭空多了些力气,你听听这叫声,我想了想,既然有用处,就让她在里面呆着吧。” “情况如何?”风荷看武大人面色冷静,心下稍定。 “早产的孩子很多,连翘那么虚弱,都能母子平安,德妃与孩子养得壮,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差池。”武大人说道。 风荷舒一口气,产房中才婳似乎在与她做对,哭叫声突然变小,一声比一声弱下去,风荷的心又提了起来,突听羽雁骂道:“废物,这么多人捧着你给你养胎,还是早产了,既然孩子要出来,你就加把劲把孩子生出来,你可好,连些力气都没有,跟只病猫似的,你说说,你这样的废物,能成什么事?” 才婳嘶叫起来,声音渐大,一边喊一边回骂,“章羽雁,你跟我有什么仇,这时候在这儿羞辱我折磨我……” 风荷忍不住笑,武大人也笑。 风荷隔着帘子道:“刘姐姐,孩子露头跟我说一声。” 刘司赞答一声好,才婳喊了起来:“曲风荷,是曲风荷,你怎么不管我?怎么不进来看着我?我生孩子出了差错,看你怎么跟我二哥交待。” “别人不能替你生,为了孩子,你打起精神来。”风荷隔帘子喊道,“别生不出,让我看你的笑话。” 才婳喊声更大,稳婆说道:“好,就这样,娘娘接着用力,快了,就快了,产门开了……” 风荷心头一松坐了下来,杏花忙过来换上热茶,武大人笑道:“好丫头,刘司赞在里面,静仪忙着指派人,丹草去小厨房熬药,别的小宫女儿慌里慌张的,就她知道给我和两位大人倒茶喝,凉了就换热的。原先在太妃上房外侍奉的时候,风吹日晒,瞧着黑黝黝的,如今变白了,变好看了。” 杏花低着头笑,风荷笑问道:“武大人要给杏花保媒还是怎的?” 武大人还没说话,突听里面稳婆叫道:“德妃娘娘晕过去了,掐也不管用。” “快,叫丹草针灸。”武大人话音刚落,杏花已跑了出去。 丹草脚步匆匆进去,几针灸下去,稳婆喊道:“醒了醒了,娘娘接着用力,产门开得还不够……” “我没力气了,别再让我用力了……”才婳说道。 羽雁过去咬着牙,左右开弓扇在脸上骂道:“不许晕过去,不许没力气,赶紧出力,使劲生。” “你打,你打死我,你们一个个的,都打我,都敢打我……”才婳哭着又喊了起来。 “露头了露头了……”稳婆欣喜喊道,“娘娘再使劲。” 风荷趁武大人不注意,拔脚冲了进去,才婳看到她,呜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风荷,她们都欺负我,羽雁打我,丹草扎我,刘司赞蹬着我,稳婆吼我,孩子露头了,我尽力了……” “孩子刚露头,还得接着使劲。”稳婆忙说道。 才婳两眼一翻又晕厥过去,羽雁扬手又要打,风荷忙道:“打骂太多就麻木了,你先出去歇着。” 羽雁老大不乐意出去了,丹草持针又扎下去,才婳幽幽转醒,风荷大声说道:“金豆开花赤龙抬头,二月初二尧王出世,你如此煞费苦心,就该使出全部的力气,孩子刚露头,可别松了劲前功尽弃。” 才婳一咬牙,又喊了起来,边喊边说:“你知道了?知道又能如何?我成功了,我一定要成功,我的儿子要做最尊贵的皇子,我要做皇后,太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被自己的话激励着,咬着牙大声叫喊,耸动着身子拼命用力,她身下的鲜血肆意流淌,她的叫喊渐渐成了一条直线,艰涩得紧绷着,众人屏住了呼吸,听着她的尖叫变成一丝,忽高忽低,忽响亮忽嘶哑。 一切几乎凝滞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冲天而起。 风荷夺步过去抱起浑身是血的婴儿,刘司赞拿过襁褓裹住了,风荷揭起来瞧了瞧,大声说道:“德妃娘娘诞下皇子,可喜可贺。” 两位稳婆互相对视一眼,屈膝下去说道:“奴婢们给德妃娘娘贺喜。” 产房内外众人齐声道:“给德妃娘娘贺喜。” 才婳脸上浮起笑容,得意看向风荷,声音嘶哑说道:“二月二,龙抬头,我成功了……” 说着话伸手指指孩子,刚抬起又软绵绵垂落下去,身下有鲜血汩汩涌出,丹草说声不好,惊恐看向风荷。 双胞 “莫慌莫慌。”武大人进来对丹草道, “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 我给德妃娘娘针灸, 你去将煮好的红枣田七汤拿来, 等她醒来喝下去,出血也就止住了。” 丹草忙忙走出, 武大人给才婳扎了针,扭头问风荷道:“孩子好吗?” “好。”风荷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小脸,“睡得正香呢,小嘴儿还不停砸吧。” “让人抱给乳娘喂喂,排出胎便才好。”武大人说道。 “再等等。”风荷轻轻将襁褓搁在榻上, 从旁边找出另一个襁褓, 放一个小迎枕进去,包好了搁在孩子身旁,指着说道:“武大人请看,两个孩子。” 武大人摇头:“这时候了, 女史还有心思顽笑, 难怪皇上说女史心大。” “皇上说这话的时候, 不是夸我的吧?”风荷忍不住笑了起来。 武大人摇头, 也是一笑。 “武大人想不明白为何是两个孩子吧?待会儿丹草进来, 肯定明白。”风荷笑道。 不一会儿丹草端了汤药进来, 小声对武大人道:“我在里面加了些红糖。” “好, 甚好。”武大人说着看向才婳, 才婳眼皮一动, 醒了过来。 丹草给她加个枕头, 让她躺得高些,柔声细语道:“这是红枣田七汤,止血的,奴婢喂娘娘喝吧。” “让她喂我。”才婳指着风荷。 “女史得抱着孩子,还是奴婢来喂娘娘吧。”丹草从进来后,目光一直躲避着襁褓。 风荷看看她:“丹草,你来抱孩子,我喂她喝汤。” 说着话过来将襁褓递在丹草臂弯中,丹草小心翼翼接过去,眼泪刷一下涌了出来,忙转过身掩饰。 风荷坐在才婳床边一勺一勺喂她,才婳喝着汤,目光中渐渐浮出笑意,咽下一口说道:“我赢了。” “你赢了。”风荷喂着汤应和她。 “孩子像谁?像我,还是像皇上?”才婳问道。 “像皇上。”风荷说道。 “让我瞧瞧。”才婳看向丹草。 风荷唤一声丹草:“孩子还没排胎便,抱出去让乳母喂喂,两个都抱出去,就说德妃娘娘一胎双胞,诞下了龙凤双胎。” 丹草看向武大人手中的襁褓,呆楞片刻,眼泪又涌了出来。 才婳看着一对襁褓奇怪问道:“怎么会有两个?” “刚刚你出血了,又生了一个。”风荷淡淡说道,“你好福气。” 才婳摇头:“不可能。” “我说的对吧?武大人。”风荷笑笑。 “对……”武大人点着头,对字拖得很长。 风荷向外问道:“长生姐姐可来了?” 长生在外说一声来了,风荷说道:“丹草不敢抱两个,长生姐姐进来帮着抱着小公主。” 长生进来小心翼翼接过武大人手中襁褓,抬眼看着丹草,如释重负得长长吁一口气,轻声对她说道:“走吧。” “我出去喝盏茶歇口气。”武大人也跟着向外。 才婳眼眸亮起,看着风荷道:“如此说来,我可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 “留下哪个?小公主还是小皇子?”风荷喂她喝着汤随意问道。 “那自然是……”才婳紧紧抿了唇。 风荷汤匙搁在她唇边,笑笑说道:“嘉肃皇后说若是小公主,就给她养着,若是小皇子,因涉及朝堂,她不能养,我问为何,她说我不懂。” “你真傻。”才婳张口喝汤下去,“若非不得已,谁会退而求其次呢?何况是嘉肃皇后。” “你的意思是,她要的是皇子?”风荷看着她,“你就愿意?” “我愿意啊,皇上冷待我,我自然得找个靠山。”才婳闭一下眼,“何况老天眷顾,我还有个女儿。” 风荷点点头:“你自己的孩子,随你怎么想,汤喝完了,安生睡吧,我得去观稼殿接岳儿,桃夭快生了,傍晚我出宫到良府陪她去,过几日再回来。” “你去良府,我呢?谁来管我?”才婳嘶声道,“谁来管我?” “刘姐姐和聂姐姐将你照顾得很好,你也该体恤她们。”风荷说道,“武大人会在玉粹宫至少呆两个时辰,确认你安好后再离开,今夜里在宫中值守,你有任何不妥,随时可以差人请他过来。” “我的身子好好的。”才婳朝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可是我心中凄惶,怀胎这八个月,我算是看透了,母亲虽关心我,可远在建昌,我的兄嫂只是借着我赚富贵,皇上的心是石头做的,只有你对我好,没有你,我的孩子不可能保住。” “行了。”风荷为她撤去一个枕头,“说这么多话劳神,好生歇着吧。” 才婳闭了眼眸虚弱说道:“我累极了,等我睡醒了,再好好看看孩子,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空落落的……” 话没说完就睡了过去,风荷立在床边看着她,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都是白的,两只手搁在外面,紧紧抓着红绫被,手背上青筋都暴了出来,弯下腰将她的手搁进被中,站直身子转身向外。 出了玉粹宫宫门,迎面碰见韩彩娥,笑盈盈说道:“听说德妃娘娘一胎龙凤双胞,真是大喜。” “是啊,宫中的大喜事。”风荷附和道,“嘉肃皇后可高兴?” “高兴。”韩彩娥笑道,“特意打发我来瞧瞧德妃身子如何。” “德妃好着呢,只是耗了力气,这会儿刚睡着。”风荷笑道。 “那我来得不巧。”韩彩娥笑笑,“女史哪里去?” “我去观稼殿接岳儿。”风荷笑道。 “那不顺路。”韩彩娥笑着,“得了空去延福宫坐坐,嘉肃皇后惦记女史,说是怎么多日不见人来。” “忙过这几日,一定去。”风荷屈膝道,“姑姑慢走。” 看着韩彩娥走远,唤一声小禄道:“抄近道吧。” 小禄说一声好,领路进了夹道,小祐断后,匆匆往观稼殿而来。 眼看着太阳移到头顶,风荷说一声晚了,小祐笑道:“还有文丰中官他们在,女史不用着急。” “我答应了岳儿送他过去再接他回来,孩子嘛,大人答应了做不到,他们会失望伤心,我尽可能不对孩子食言。”风荷说道。 小禄在前笑道:“这世间之人都能像女史这样对孩子就好了,小时候娘将小人送到一位大叔家中,说是进去能饱餐一顿,等吃饱了再来接我,确实饱餐了一顿,饱餐后被关起来去势,直到进宫,再也没见过我娘,到如今还会做梦,梦见我娘接我来了。” “我也差不多。”小祐笑道,“小人是被爹送进去的,若让我再与他重逢,我会宰了他。” 他们笑嘻嘻说着,好像在说旁人的事,风荷听得心中难受,忙道:“快别说了,说些别的。” “都是穷的,我们是残了,可能吃饱饭,活下来了,爹娘卖了我们,换些银子度过荒年,也算是两清。”小禄劝小祐道,“忘了吧,就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风荷叹一口气:“我有个弟弟,跟你们差不多年纪,是个混小子……” 风荷说一些曲英雄的事,恳切对二人道:“你们跟在我身边大半年了,我将你们当弟弟看待,我觉得小禄说得对,忘了小时候的事,让自己心里痛快些。” 小禄笑说声是,小祐沉默着,又走一截方开口道:“女史待我们好,我们都知道,我们这些人打小被人养着就是为了卖银子,为了多卖些,被逼着用性命练武,能不能活下来全看造化,除了女史,没人将我们当人看过。” 风荷呼呼喘着气说道:“你们身轻如燕,走这么快说说笑笑没事人似的,我这都快喘成老太太了。” 二人忍不住笑起来,小禄笑道:“都说太监嘴贱,我们这些人嘴不能闲着,我们说我们的,女史听个热闹就是。” 风荷说一声好。 “到了。”小祐指着突出的殿角笑道。 刚跨过角门,突听身后有人连声喊着等等,曲女史,小禄,小祐,等等…… 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前面跑着的是总跟着仇福的黄门阿和,身后四个小黄门抬着一顶小轿跟在他身后飞奔,阿和来到面前气喘吁吁说道:“就知道你们走的近道,还好没追错路,可算是追上了,怎么走得那么快?” “别废话连篇,何事追赶我们?快说。”小祐脸色一沉,尖声问道。 “德妃,德妃娘娘不好了,突然又大出血,武大人说止不住了,崔尚宫说事从紧急,顾不得什么规矩,让女史坐着轿子赶紧回玉粹宫去,”阿和说道。 风荷腿一软,小禄忙扶住了,扶着她上了轿子。 小轿飞一般跑了起来,风荷僵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走一截唤声小禄小祐:“你们两个不用跟着去玉粹宫,去观稼殿替我接岳儿去,跟他说一声我有急事,不能接他去了。” 就听小祐在外说道:“我们两个都去,也不放心女史姐姐,这样子,我们两个分头行动,小禄陪着女史姐姐去玉粹宫,我去观稼殿接岳儿。” 风荷说声好吧,小禄在外面说一声可是,小祐说道:“啰嗦,听女史姐姐的就是。” 小禄小祐自从去年七月里在自己身旁跟从侍奉,风荷虽然总惦记着他们,嘱咐丹草有什么都别将二人落下,却从未像今日这样,与二人单独相处,并说这么多话。 小禄开朗小祐偏执,可刚刚不过开解他们几句,他就学着杏花叫自己女史姐姐,风荷心中又酸又暖,揭开轿帘轻声道:“小祐,当心些。” 小祐脚下一顿,背对着她挥挥手:“我本领大着呢,女史姐姐放心。” 然后头也没回,飞一般走了。 孽业 才婳听到脚步声猛然睁大了眼, 双唇翕动着嘶哑说道:“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 风荷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她轻声说道:“你的兄嫂与侄子侄女都在外面。” “不见他们。”才婳看着她, “我只想见你,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你说。”风荷拿起床头几上盘子里的棉花,蘸着碗里的温水为她滋润着干燥得快要开裂的双唇。 “我知道嘉肃皇后的图谋,她要养着我的儿子, 待皇上千秋之后, 我的儿子过继给穆宗皇帝承袭皇位, 她做摄政的太后, 到时候江山天下都是叶家的。” 才婳舔舔唇接着说道:“她没有亲口说过,可她和我是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我是她, 就会如此做,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风荷黯然点头。 “你没明白。”才婳说道,“皇上和岳儿都会有危险,还有你。” “你说的这些很重要,谢谢你,我们会防备的。”风荷继续为她润着嘴唇。 “你若真心谢我,就扳倒嘉肃皇后,养大我的孩子。”才婳猛然伸出手握住她手, “你养着我才放心。” “你让我的儿子认你做母亲, 如果他不能做太子, 就让他有皇子该有的尊荣,让他护着才家,保着才家的风光,让我母亲满意,至于我的女儿,一定要让她嫁个情投意合的夫君,不要像我这样……” 她顿了一下,眼角有泪滴渗出,喃喃说道,“我是真的喜欢皇上,一见就喜欢,再不能忘,即便他拒绝了我,他恶言伤我,我也忘不了,我说放下了,那都是骗自己的,我母亲与太妃合谋为我订亲的时候,我高兴得几乎疯狂……” 她的眼眸中迸出光彩:“我盼望着憧憬着,我为了能拥有他,费尽了心机,那一夜我很疼很屈辱,却也很沉醉很满足,怀着身孕的这几个月,日子孤寂漫长,我靠着那一夜他带给我的悲喜交加爱恨纠缠熬了过来,我以为还能有日后,可惜没有日后了……” 她嘶声道,“你帮我求他,追封我做皇后,是他欠着我的,只有做了皇后,我才能与他同穴合葬,才能再见着他。你答应我……” “他喜欢你,我发疯一样嫉妒,我不想输给你,可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你,我知道,你也没有想过要我的命,即便没有我二哥,你也会护着我和孩子……”她死死攥着她手,哀求看着她, “我曾将你当做真心的朋友,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话。风荷,你答应我……” “我说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你乘着马车接我去莲湖赏花,我说的也是真心话。”风荷看着她缓声说道,“你放心吧,你的身后事,你的儿女,我都会做到最好。” “你若能见到我二哥,替我跟他说一声抱歉,我辜负了他的爱护之心。” 她缓慢放开她手,声音弱了下去, “如果,如果你没有进王府做女史,他没有赴京做皇上,你我不用进宫,我们留在建昌,你做我的二嫂,我做他的王妃,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那样该有多好。” 她说着话笑了起来,腮边却挂着泪珠,硕大而透明。 她眼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轻轻闭了双眼,风荷大声喊了起来:“才婳,别睡,你睁大眼,看看你的孩子。” “我这副模样,就别让孩子们看了,会吓着他们。”她轻轻摇头,“二哥若肯原谅我,让他给我画一幅画像,画我最美的时候,五年前蔷薇花宴上,你我相识的那时候,让孩子们记住那时的我,那时候的我,那时候……” 她的神志陷入混乱,嘴唇翕动着无声得呓语,渐渐没了声息。 风荷站起身,抽出帕子弯下腰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珠,轻轻理顺她散乱的的长发,将她攥成拳头的手摩挲开,两手交叉搁在腹间。 她安安静静仰面躺着,宛若沉睡的雕像,乌亮的青丝垂在枕畔,脸色雪白得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若折断的蝶翅,垂落着遮住了曾经美丽的眼。 那年五月蔷薇花宴,建昌府衙后花园水榭旁,一位姑娘遥遥而来,福一福,轻轻握住她手臂笑道:“姐姐不认得我,我认得姐姐,我是才婳。” 人如其名,灵动袅娜眉目如画。 “这时候的你,也很美。”风荷轻声说着,两串眼泪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她站了很久,方回头说一声来人。 崔尚宫在前,刘司赞与聂静宜在后,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刘司赞与聂静宜看一眼才婳的遗容,垂眸不忍再看,崔尚宫近前几步,叹息道:“花一般的年纪,真是作孽。”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风荷僵硬立着,艰涩说道。 “我带人操持德妃娘娘的后事,女史且去歇息。”崔尚宫看着风荷苍白的脸。 “多谢崔尚宫。”风荷身形一动,就觉两腿发麻,聂静宜忙过来扶住了,低声说道,“出去坐着缓缓吧。” “德妃的一双儿女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崔尚宫又道。 风荷点点头,出来刚坐下,就听旁边有人怒斥道:“你就是侍奉德妃娘娘的女官?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人难辞其咎。” 风荷瞥过去,说话的是位中年男子,相貌与荣公子有三分像,只是不若荣公子温和,眉目间带着厉色。 他身旁坐着的妇人附和道:“德妃娘娘诞下龙子,劳苦功高,禀报了皇上,让她们都陪葬。” “陪葬?”风荷一声冷笑,“我们小心翼翼侍奉德妃娘娘,生怕她与孩子有任何闪失,该陪葬的不是我们。今日既见着了才大人夫妇,我倒想问问,德妃娘娘有孕之初,是谁在宫外到处宣扬,以致惹来淑妃嫉恨险些落胎?又是谁为壮官威,到处传扬德妃怀的是皇子?转龙丹是谁带进宫里来的?经书中的二月二龙抬头是何意?德妃喝的催生汤又是谁给的?” 说着话冷眼看向才昭夫妇,才昭轻咳一声,妇人尖声道:“你区区一介宫女,竟敢如此跟我们说话。” 风荷唤一声武大人:“你告诉他们,德妃娘娘为何会大出血。” “德妃娘娘身子向来康健,本该二月底才生,如今早产,是因为喝下催生汤所致,又因那催生汤中药量用得太猛,以致产后大出血。” “不可能。”妇人嚷了起来,“那药方是我寻妇科圣手配置的,能催生又不至于伤了身子……” “这么说,你承认了?”风荷看向才昭,“敢问才大人,这私自给宫中送催生药,伤及娘娘危及皇子公主,该当何罪?” 才昭轻咳一声,猛然站起身指着风荷厉声道:“我是德妃娘娘的哥哥,二皇子的舅父,你何等身份,敢在此一再质问我们。” “少跟他啰嗦,既然认了,先关起来再说。”羽雁持剑走进,剑尖在才昭脖颈上比划来去,才昭白着脸喊道,“大胆,你敢行刺朝廷命官。” “我是内禁卫副统领,动不得你吗?”羽雁傲然道。 “一介女子也能做副统领?”才昭哼了一声。 羽雁冷笑道:“今日就让你瞧瞧女子的厉害。” “羽雁,休要跟他啰嗦。”风荷在旁边低声说道,“你进去看看才婳,跟她道个别。” 羽雁一愣:“她死了?才婳死了?” 风荷点点头:“崔尚宫正带着刘司赞给她擦洗换衣……” 羽雁啊得叫了一声,手下不觉用力,剑尖划过才昭脖颈,带起一窜血珠,飞扑进寝室,又是啊得一声叫,她叫骂起来:“你可真是不争气,窝囊废,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竟生生给蠢死了……” 妇人一声叫唤,扑到丈夫身旁,手中帕子捂在颈上,一连声问:“相公,疼吗?可疼吗?” 才昭没有说话,直着眼呆愣跌坐下去,半晌说道:“你听到了吗?才婳死了,她死了……” “太医,太医,快来为我家相公包扎……”妇人冲着武大人喊道。 “就是蹭破点皮,不用包扎。”武大人摆手不理。 “流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用包扎?”妇人嚷道。 就听啪得一声,才昭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嚷什么?我妹妹死了,你没听到吗?你不是说那催生汤万无一失吗?” “你打我。”妇人捂着脸,更加大声嚷了起来,“你打我?我劝过你,不要非得二月二生,你说二月二是皇帝命,就得那天生。如今你妹妹死了,你怪我?” 才昭又一巴掌甩在脸上,大声道:“胡言乱语。” “你还说,婆母给你妹妹卜过卦,大富大贵的娘娘命,寿过八十无疾而终,你妹妹不会有事,退一万步,你妹妹若有事,孩子没事就好……”妇人声音更大。 才昭又是一巴掌,妇人头一低,照着他心窝用力一顶…… 羽雁冲了出来,冲着二人一人一脚:“你们的妹妹死了,你们没有一丝哀容,更无一滴眼泪,也不进去瞧瞧她,竟然在这儿打架斗嘴?” 妇人愣了愣,发出一声哀嚎:“娘娘,苦命的娘娘,你怎么就去了?” “闭嘴。”风荷喝道,“将她的嘴堵上。” 羽雁夺过妇人手中帕子塞进她嘴里,风荷看向才昭:“你也算是读书人?你也配做御史?你也有脸在朝堂上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你也配做荣公子的兄长?” “你认识才荣?难道你就是那个曲风荷?”才昭看着她,突然激愤起来,“我不配做他的兄长?你以为我愿意做他的兄长吗?他是个瘫子,打小我处处让着他,长大后他随心所欲,做他的大才子,我呢,肩负着才府的兴盛荣辱,头悬梁锥刺股发奋读书,科举高中后留京任职,七品小官任人踩踏,为了往上爬娶了一个蠢妇为妻,岳父提拔我到六品就再无能为力,我削尖了脑袋寻找靠山,我受过的苦,受过的屈辱是才荣的千万倍,我妹妹进宫的时候,他若肯请求皇上,我妹妹就能做皇后,可他竟然拦着,他为才家做过什么?他不过是个寄生虫,吸着才家的血,成就自己的才名……” 就听啪得一声,羽雁的剑拍在他嘴上,横眉立目道:“荣公子一幅画就值你几年的俸禄,怎么吸你们才家的血了?你将自己的妹妹献祭,换一个皇子舅父的身份,就是肩负才府的兴盛荣辱了?” 才昭紧闭着嘴不敢说话。 风荷唤一声小禄,指指才昭道:“此人道貌岸然厚颜无耻,给我狠狠掌嘴,将他脸皮打薄些。” 小禄笑嘻嘻说一声好,羽雁撤了剑:“行,就这么办。” 才昭被揪着衣领往外拖的时候,回过神大声斥道:“我是朝廷命官,堂堂四品左佥都御史,你敢打我?” 小禄搡他一下:“打的就是你。” 噼里啪啦清脆的打脸声一下一下响起,风荷缓慢回神,对羽雁道:“此事还有蹊跷,催生汤能送进玉粹宫,必有人与他们夫妇里应外合,先将他们夫妇关押,严加审问。” 羽雁说声好,回头看向寝室内,一声长叹,抬脚离去。 “打发人好生看管才昭的一双儿女。” 风荷交待过刘司赞,喝几口茶站起身,杏花忙过来扶住了,风荷说道:“走吧,回去收拾行装到良府去。” “昨夜里就收拾好了。”杏花忙道。 “还得收拾岳儿的,宫中不太平,不能留他在宫中。”风荷声音压得很低。 杏花说一声是。 进了荣华殿后殿,杏花喊一声安秋姐姐,又喊一声福春姐姐,没人答应,自语道:“不对啊,平日里都是说笑声不断,今日怎么这样安静,跟没人似的?” 风荷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唤一声岳儿,也没人答应,又唤几声,寂静无声。 夕阳西下周遭暗沉,有风吹过树梢,树枝摇动着簌簌作响,枝头寒鸦突一声鸣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噩梦 “那儿有人。”杏花指着岳儿寝殿门口大声喊道。 风荷跑过去, 就见一个人叉着两腿站在门口, 两只手臂撑着门框,微低着头一动不动。 “是小祐吗?”风荷看着身形, 试探问道。 没听到回答, 风荷又靠近些,就觉脚下一滑,低头看去,地上流着一滩鲜血。 “你受伤了?”风荷急忙问道, 说着话伸手去扶他。 手刚碰上去,人影轰然朝前倒下, 正倒在她肩上,身子已经僵硬冰凉, 忙扳着脸一瞧, 满脸是血,看不出眉眼, 袖子顺势一抹,抹去脸上血污,露出一双睁大的眼,狭长冷漠狰狞。 “小祐……”风荷喉中哽住, 双目发涨,却流不出眼泪。 杏花叫了小禄和长平进来,小禄看到风荷怀中的血人, 几步冲了过来, 喃喃自语道:“不可能, 不可能,这宫里没人是你的对手,怎么可能伤了你?”说着话推开风荷,一把揪起小祐摇晃着,“醒醒,你这家伙,醒醒,你怎么能受伤呢?”又回头冲众人吼道,“请太医,请太医去,人都伤成这样了……” “小禄,你冷静些。”长平颤声说道,“小祐他,死了。” 长平一句死了,风荷闭了眼,想着小祐背对着她挥手的样子,想着他说的话,我本领大着呢,女史姐姐放心…… 小禄依然在摇晃着小祐,依然在喊你醒醒,风荷哽咽着唤一声小禄:“你放开他,你那样摇他,他会很难受……” 小禄桀桀笑了起来:“非要逞能,非要一个人去观稼殿,这下好了……” 风荷心头巨震,对,观稼殿,小祐替她接岳儿去了,小祐死了,岳儿呢?岳儿在哪儿? 身子一晃,紧咬了牙关,舌尖有血冒了出来,口中一阵腥甜,过去一巴掌打在小禄脸上,大声道:“小禄你清醒些,小祐死了,你得给他报仇。” 小禄不笑了,呆愣片刻,一把将小祐抱在怀中,放声哭了起来。 风荷唤声长平问道:“岳儿呢?” “文丰中官派小丁过来说,女史带着岳儿去了良府,让侍奉岳儿的人都跟过去,长生姐姐,春夏秋冬四位姐姐,都出宫往良府去了。”长平忙说道。 风荷一慌,咬着牙竭力镇静,吩咐长平道:“将你手下的人分别派出去,让羽雁赶快带人过来,去趟观稼殿问问岳儿何时离开的,找到文丰中官,让他来见我,再跟内寺所监传话,就说大皇子不见了,让他派人在宫中秘密寻找大皇子……” “不行,不能去找内寺所监,刚刚在玉粹宫外,我看到他和韩彩娥在假山洞里……”小禄含泪说道,“是他,是他派人杀了小祐,我要给小祐报仇。” “内寺所高手如云,你打得过吗?”风荷伸手掐住他肩,“你冷静些,你想给小祐报仇的话,就听我的。” 小禄将小祐搁在靠墙的地方,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轻声说道:“小祐说过,他娘死得早,他爹常对他连打带骂,只有姐姐对他好,姐姐宁愿自己挨饿,也要省下吃的给他,只有姐姐给过他温暖,他被卖之前,爹要将姐姐卖进青楼,姐姐投河自尽了,他头一次见到女史,就说女史跟他的姐姐有几分像,女史又待他极好,他肯为女史姐姐去死,我也愿意跟他一样,听女史姐姐的。” 风荷强忍着眼泪:“小禄,我们得赶快找到大皇子,刚刚我看到小祐的时候,他两手撑着门框,脸冲外站在门口。” “站在门口是为了抵挡敌人进攻,护着大皇子,大皇子一定在里面。”小禄说着话冲了进去。 风荷跟着跑了进去,室内昏暗,杏花忙点起灯烛,风荷轻声喊着岳儿岳儿,说道:“娘回来了,你在吗?在的话答应娘一声,娘急死了,岳儿……” 没有人答话,杏花忙道:“是不是睡着了?” 小禄趴下去,桌子底下床榻底下仔细搜寻,杏花打开箱柜一一查看,风荷连声呼唤,羽雁带人冲进来的时候,依然一无所获。 长平也跑了进来,压低声音说道:“观稼殿内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内寺所监带着人在御花园大肆搜捕,说是宫中进了刺客,意图刺杀大皇子。” “内寺所监是嘉肃皇后的人,内寺所卫不能用了,得派人知会姚将军,让内禁卫进来。”风荷看向羽雁。 羽雁点头吩咐道,“我去知会姚将军。”又命令身后跟着的人,“你们和手下将衣裳翻过来穿,和内寺所监手下的红衣加以区分,看到红衣的就杀,不用留情。” 手下领命而去,羽雁一笑,持剑朝小禄冲过去,剑架在他脖子上咬牙道:“所有人都有事,有被调开的,有没了踪影的,有丧命的,为何曲女史没事?” “曲女史有小人护着呢。”小禄皮笑肉不笑。 “你有那么大能耐吗?”羽雁盯着他,“看在小祐的份上,才给你说话的机会,说实话。” “他想杀我,有的是机会,我活不到这会儿。”风荷摆手道,“他机灵,给他派些人,让他带着找岳儿去。” 羽雁挪开宝剑拧眉看着小禄,小禄给风荷打躬说道:“小人这就去找大皇子,还请女史姐姐派人给小祐收尸。” 风荷说声放心,小禄狠命抹一下脸,几步窜了出去。 “我去擒贼。”羽雁看着风荷,“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等着,等岳儿回来。” 风荷心乱如麻,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早起送岳儿去观稼殿,岳儿的步辇转弯进入正殿甬道的时候,他突然回头望着她喊了一声娘,难道,难道那是小人儿在跟我告别吗? 杏花在旁说道:“有那么多高手护卫岳儿,还有文丰中官在旁边侍奉,他那么机警,岳儿不会有事的,内寺所监带人在御花园搜寻,可能是文丰中官带着岳儿藏起来了。” “但愿。”风荷强撑着站起身,“我们再四处找找看。” 几乎将寝殿翻找一遍,依然没有岳儿的踪影。 窗外夜色已浓,不见一个人来,没有任何消息。 杏花说道:“奇怪了,长生姐姐她们怎么也不见回来?” “回不来了。”风荷跌坐在地上捂了脸,带着些狂乱说道,“都回不来了,她们被人骗出宫,到不了良府就得下手,还有岳儿,他的护卫虽多,可内寺所监的手下更多,他身边那几个又极其凶残,他……” “不会的,不会的……”杏花重复着,哭了起来。 “那个女人知道德妃生下了皇子,立马就动手,她又快又准又狠,打得我们措手不及,都怪我,怪我不够警惕。”风荷似乎在跟杏花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怪也得怪那个女人狠毒,怎么能怪女史姐姐?”杏花哭着看向门口,“是长生姐姐,长生姐姐回来了……” 风荷抬头看去,长生满脸满身都是黑灰,立在门口怔怔看着她们。 “长生姐姐……”风荷看着她,心跳猛然加快,怦怦怦得似乎要跳出来,喉间用力吞咽几下才发出声,却低得像在呓语,“岳儿不见了,我们一直在找……” “是吗?”长生声音僵硬说道,“岳儿调皮,跟咱们捉迷藏呢,再仔细找找,风荷,良府,良府那儿……” “桃夭生了?”风荷紧张看着她,“是不是桃夭生了?桃夭生了吧?” “良府失火了。”长生眼泪落了下来,“从后院烧起来的,我们过去的时候,卫兵已经将火扑灭,可是后院已烧成了一堆瓦砾,今日二月二,大家都聚在后院宴饮,内眷都在里面,顺天府的人,禁军的人,内禁卫的人都在废墟中挖掘,我们几个帮着挖啊挖,什么也没挖出来,什么都烧没了……” 风荷愣愣看着她,她的嘴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 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在做噩梦,这噩梦,何时才醒? 她咬牙用力,狠狠掐上自己手臂,一下一下拧上去,依然没醒,她张口咬了下去,嘴里又咸又涩,杏花与长生扑过来阻止,丹草冲了进来,一把攥住她手臂…… 德妃仰面安静躺着,秀发如瀑脸庞透明,若美丽的雕像,她突然张口冲着她笑,姐姐不认识我,我认识姐姐,我是才婳。 小祐背对着她挥挥手,我本领大着呢,女史姐姐放心。 岳儿坐在步辇上,猛然间回头,大声喊着,娘,娘…… 桃夭捧着高耸的肚子冲着她笑,问她,我生的时候,你过来陪着我不?桃夭吸着鼻子,还是你好。 母亲追出来叮嘱她,万事小心,母亲站在大学士府的府门外望着她,母亲扬起手中帕子跟她告别。 …… 她陷在无休无止的梦境中,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将她的心撕扯成碎片,她在黑暗中坠落,直堕深渊,被虚无吞噬。 她窒住呼吸,以为就要死去,可疼痛是那样剧烈,将她从寂灭中硬生生拽出,梦境轮回反复,母亲,岳儿,桃夭,小祐,才婳,她们冲她笑着,跟她说着什么,突然又冲她哭着,眼中滴滴淌下血泪…… 暗夜① 她挣扎着醒了过来, 坐起身看向窗外, 夜色漆黑如墨,艰涩唤一声杏花, 想问我昏睡了几天几夜, 却再发不出声。 “刚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这会儿外面在下雨。”是丹草在说话,她温热的手抚上风荷额头,轻声说道, “杏花和长生姐姐还在殿中寻找岳儿,羽雁的手下和内寺所的人打了起来, 咱们这边人少,落了下风, 羽雁去找姚将军交涉未归……” 她怎么交涉?肯定得动刀动剑。 风荷想说话, 嗓子里堵着发不出声,急得手握成拳用力捶着床榻。 丹草递了茶盏过来, 风荷不耐烦推开,丹草看着她的眼:“是提神的茶,岳儿不见踪影,安秋她们一直未归, 良府那儿……” 风荷摆摆手制止她说下去,接过茶盏仰脖子就往下灌,灌了一盏劈手夺过她手中茶壶, 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喝着。 丹草两手紧紧捏在一起:“长生姐姐骂我, 问我出事的时候为何不在, 她质问我是不是风荷为你的孩子安排好了出路,你就要背主?我只想说,我没有……” “我知道。”风荷终于能发出声音,抹一抹嘴角淌下的茶水,“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撒不开手,一直跟着送到延和殿,去了还是放不下,又陪了一会儿孩子才回来的。” 丹草眼泪落了下来:“多谢你信我,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吩咐就是,只要我能做的,就算豁出命去……” “我得去趟紫宸殿见一见姚将军,你在这儿替我守着等候消息,有任何事让长平迅速知会羽雁。”风荷说着话猫下腰往地上一趴,钻入床下揭开盖板进了地道。 地道中黑暗阴冷潮湿,她扶着墙摸索着前行,手下突然摸到一团什么,触手黏腻冰凉,并在缓慢得蠕动,屏住呼吸甩一甩手继续向前,又有什么从鞋面上爬过,毛茸茸得扫过脚背,她顿住脚步,原来他每天走过的地道是这样的,而非宽敞明亮四周镶嵌着大理石,难怪他从不肯让她从地道里进紫宸殿。 岳儿出事后,她还是头一次想起他。 她吸一下鼻子。 有灯光从对面远远而来,光团中的身影高大挺拔,身穿黑色直袍,外罩赭黄大氅,脚蹬黑绒面皂靴,步伐从容不怕,他越走越近,他的面容冷静坚毅,他的眼神深邃,他的薄唇紧抿,他身上有沁人心脾的薄荷香。 风荷迎过去,唤一声皇上,声音颤颤得,眼泪落了下来。 他从她身旁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沉声说道:“风荷,别怕,不要畏惧勇往直前,因为你没有选择。” 她伸手去揪他的衣袖,手指却撞上坚硬的墙壁,钻心的疼痛将她从恍惚中拽回,眼前更加黑暗,没有灯光,更没有他。 用力甩了甩头,咬着牙继续朝前走,手上脚上爬过的东西再不觉得可怕,她的身心俱已麻木,只想着不要畏惧勇往直前。 她走了很久,额头撞在了墙上,捂着额头仰脸往上看,依然是漆黑一团,心里明白大概是地道到头了。 伸手在头顶摸索着,果然有一块盖板,找到手柄握住了用力向上一推,咯噔一声,跟他每夜里过来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攀住洞口向上爬,咣当一声,头顶撞上了床板。 伏下身子大睁着眼观察四周,朝着一处微光爬了过去。 眼前豁然开朗,有灯光透窗而入,她站起身出了寝室,一个小黄门正靠坐在香炉旁打盹,绕过去跨出门槛,目光扫过廊下,两个小黄门头碰头小声说笑,她撑起旁边竖着的油纸伞,走进如织的雨幕。 一队夜巡的内禁卫从身旁走过,她大声喊道:“等等。” 走在队伍前头的副将猛然回头,沉声喝问:“是谁?” 喝问着向她冲了过来,举起手中灯笼对上她脸,惊道:“果真是个女人。” 说着话已抽刀而出,风荷忙道:“这位将军且容我说句话,我是宫中尚食局的司膳女官,姓曲名风荷,在荣华殿大皇子身边侍奉,大皇子今日早起去往观稼殿替皇上亲耕,至今未归,后宫的人都在寻找,却不见他的踪影,我特来见姚将军寻求帮助。” 明晃晃的刀亮在眼前,那位副将阴鸷的眼审视着她:“你如何进来的?” “撑着伞从后殿进来的,雨太大,值守的人估计与将军一样,将我当做了小黄门。我也因为大雨有些迷了路,有些糊涂,转转悠悠就到这儿来了。”风荷忙道。 副将狐疑看着她,风荷忙道:“烦请将军将我带到姚将军面前,我将大皇子的事告诉姚将军后,要杀要剐随将军的便,我区区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 “若是羽雁那样的女子,可就坏了。”旁边一名内禁卫打趣说道。 副将挑了眉,风荷忙道:“我知道羽雁,我手无缚鸡之力,可没有她那样大的能耐。” 副将没说话,风荷又道:“这么大的雨,大皇子危在旦夕,将军若将我带到姚将军面前,皇上回来定记将军一功。” 又一名内禁卫走了过来:“王副将,我与小耿带她过去,大皇子若有个好歹,我们担待不起。” 王副将嗯了一声,风荷心头一松,冷不防他突然举起钢刀,呆愣看着那钢刀直劈面门,闭了眼心想,这样死法倒也干脆。 钢刀劈到面前硬生生停住了,王副将吹落刀刃上沾着的几丝断发,摆摆手道:“确实不会功夫,小李小耿,你们两个将她带到姚将军面前,告诉姚将军她突然出现在紫宸殿,让姚将军发落。若是跑了,军棍伺候。” 来到姚将军值房外,就听到里面丁当作响,两个人影投在窗上,一会儿扭在一起一会儿分开,两位内禁卫相视一笑,叫做小耿的说道:“姚将军耍得过头了。” 另一位道:“皇上与良将军不在宫中,他暂代统领一职,又仗着是霍大将军的义子,带个女人进宫,谁敢说什么?” 一名杂役撑伞跑了过来,小声道:“里面正打架呢,二位过会儿再进去吧。” “知道知道。”小耿指着窗户,“打得真够激烈的,孩子都能打出来。” “不是那个意思,是真的打架……”杂役说着话指向窗户,窗户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径直朝着两个打作一团的人撞过去,那二人忙忙向后跳开。 风荷站在二人中间,声音有些飘忽:“岳儿下落不明,二位竟然还有闲心比武打架……” 羽雁指着姚瓒:“我要调动内禁卫,他给拦住了,我要打死他。” 说着话作势又往过冲,风荷直直撞了过去:“我也不想活了,你先打死我。” 羽雁忙忙后撤,姚瓒平复了急促的喘息,客气说道:“女史容禀,我已经派了人进去帮着寻找大皇子,只是没有如她的愿攻打内寺所,没有兵围延福宫,这泼妇拔剑冲过来就打,缠斗许久,我早就想停下,无奈脱不开身。” 羽雁嗤笑道,“若非你那张脸让老娘心软,你都死好几回了。” 风荷找一张椅子坐下,缓声说道:“如今宫中局势凶险,你们二位,一位是暂代统领,一位是副统领,你们觉得,该如何做?” 羽雁靠桌站着:“我跟他说不成话。” 姚瓒坐下问道:“女史想要怎么做?” “德妃刚诞下龙凤双胞,大出血薨逝,岳儿失踪,这些都与嘉肃皇后脱不了干系,我怀疑一切都是她在幕后主使。”风荷平静说道。 “只有怀疑不行,她是先帝的皇后,不能冒然动她。”姚瓒说道。 “内寺所监是嘉肃皇后的人,先拿下他,折断嘉肃皇后的翅膀。”风荷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刻板。 “女史可知道内寺所监是怎样的人?内寺所监叫做滕云,他是皇上从昌王府带来的人,他在建昌时追随皇上左右,立下赫赫功劳,又曾救过皇上的命,皇上在王城为他赐下将军府,与良将军等众多武将同进同出,这样的人怎么会背叛皇上?羽雁说他与韩姑姑对食,那韩姑姑年近五旬,滕云年不过三旬,怎么可能?”姚瓒看向风荷。 风荷心中浮起惊疑,难道是小禄在撒谎?可小禄跟在她身旁半年有余,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他抱着死去的小祐,那种伤痛愤恨是装不出来的,她决定相信小禄。 她问道:“滕云既是皇上从昌王府带来的人,又救过皇上的命,我不该怀疑他的忠心,我只想问问姚将军,他是怎样的人?” “在王府的时候,有了差事他才会出现,平日深居简出,我们这些人凑在一处吃吃喝喝,他从不肯来。随皇上进京后,他主动提出进宫到内寺所去,他说那里才是他该到的去处,我们这些人也因此知道他竟是个太监,皇上倒是没有丝毫惊讶,想来早就知道。”羽雁说着话看向姚瓒,“他相貌阴柔性情怪癖,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有什么奇怪?” “不抬杠。”姚瓒摆手,“刚刚就是抬杠打起来的。” 羽雁还要说话,风荷摆摆手:“我还有话要问,滕云可有弱点?” “喜好美色。”姚瓒说道,“虽已去势,听闻宫外宅邸中养着数位如花美眷。” 风荷沉吟着:“那,姚将军可曾见过嘉肃皇后?” “见过,她当年是名动上京的美人,太子纳妃的时候,我们都在御街旁看热闹,看她端坐在厌翟车中,貌美如花明眸顾盼,果真是国色天香。”姚瓒说道。 “想来滕云这样的人,再有怪癖也不会看上韩姑姑,可若是嘉肃皇后对他示好,他又当如何?”风荷看着姚瓒。 姚瓒霍然起身,又缓慢坐下:“即便如此,只是女史的揣测,无凭无据,没有皇上号令,内禁卫不得冒然进后宫大肆行动,我能做的,只能是秘密派人进去寻找大皇子。” “我问姚将军一句,若是容妃今日也在宫中,姚将军会墨守成规坐视不理吗?”风荷大声问道。 姚瓒的手紧紧攥住腰刀的刀柄,咬牙说一个字:“会。” 羽雁挥剑而来,姚瓒不闪不避,微抬了下巴说道:“我是本朝禁军中堂堂四品将军,不是随心所欲的江湖游侠,皇上既委以重任,我决不能违背军规,任性胡为。” “若是我命令姚将军派兵,姚将军可会遵命?”门被推开,一个声音脆生生问道。 风荷跳起来扑了过去,看着雨幕中油纸伞下小小的身影,眼泪汹涌而出。 暗夜② “娘……”岳儿喊着扑向她怀中。 风荷蹲下身紧紧抱住了, 哭着说道:“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 “观稼殿耕田后进后殿歇息换衣, 外面突然响起喊杀声,有人在喊, 护着大皇子, 他们要杀大皇子……” 岳儿哽咽一声,“前后门都被堵着,文丰拽着我钻到了坐榻底下,有人持刀在屋中四处搜寻, 我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有一双脚冲着我们走了过来, 那人弯下腰,刀尖伸到塌下划拉着, 文丰将我护在身后, 那人嘟囔一声,趴在了地上, 他的眼对上我的眼,目中露出凶光。我闭了眼,听到扑得一声,我以为文丰被他杀了, 捂着脸往后缩,就听到文丰说,别怕, 那个人死了, 我睁开眼一瞧, 那人抽搐着,脖颈上的血一直往外冒。” 岳儿声音顿了一下,“他身旁有一个人趴到地上看着我,说一声快走,我一瞧,是常常跟在娘身边的小祐,拽着文丰就往外爬,小祐在前,文丰背着我在后,抄僻静的小道向前跑,快到荣华殿的时候,一队内寺所卫冲了过来,小祐跟他们对打抵挡,一边打一边喊,到紫宸殿去,到紫宸殿去,我一瞧不远处就是荣华殿,让文丰往荣华殿去,文丰不听我的,文丰说紫宸殿有内禁卫把守,应该听小祐的。” 岳儿的声音变小,趴在风荷耳边低声说道,“我说旁边就是荣华殿,我娘屋里床下有地道,通往我父皇的寝室。有一次在父皇寝殿玩耍,我的弹珠滚到床下,我钻进去找,看到一块盖板,揭起来一看是个地洞,我想进去又有些害怕,就跑出去问父皇,父皇说地道那头是你娘的床下,父皇想你娘的时候,就偷偷过去。父皇说这是个秘密,只有他,娘,还有岳儿知道。” 风荷点点头:“后来呢?” “文丰掉转头就往荣华殿跑,有人一路追着我们,文丰背着我进了寝室,我回头一瞧,跟着我们的不是敌人,是小祐,他满身是血,他看了我一眼,我说道,这儿有地道通往紫宸殿,你放心吧,他点点头,转过身走向门口,两腿叉开站着,两手撑着门框,微微低下头,然后就不动了。”岳儿声音里带了哭腔,“娘,小祐是不是死了?” “是。”风荷轻声说道,“他至死都站着,是顶天立地的勇士。” 岳儿的眼泪落了下来,风荷拍着他的后背:“你与文丰一直躲在皇上的寝室里吗?” “文丰说内寺所的人背主,内禁卫也不敢信,今夜里是姚将军当值,他想等着明日于统领进宫的时候再出来,如果于统领也不可信,青天白日的,那么多内禁卫,当值的内阁大臣都在,没人敢将我如何。”岳儿抽泣着说道,“娘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我与文丰就躲在床上帷幔后,我听到有人,跟文丰说是我娘,文丰说不敢确认,再等等,后来娘跟王副将说话的时候,文丰就躲在门后偷听,回来跟我说,确实是曲女史,王副将可信,就带着我找王副将去了,王副将派人将我们送了过来。”岳儿说道。 “岳儿饿吗?”风荷柔声问道。 “不饿。”岳儿摇头,“父皇床头暗格里藏着好吃的,有藕丝糖,有糖莲子,有几盒子小点心。” “岳儿没有挨饿,娘就放心了。”风荷说道。 岳儿头扎在她怀中:“娘,这会儿话说得多,渴了。” 风荷说一声倒茶,姚将军端了茶过来,岳儿喝几口润一润嗓子问道:“姚瓒,刚刚本皇子跟曲女史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姚瓒忙道,“臣也问过了文丰中官,来龙去脉俱已清楚,臣已遵大皇子之命,派了内禁卫进后宫,兵围延福宫并攻打内寺所。” 岳儿嗯了一声:“如此甚好。” 羽雁过来蹲下身看着他:“可吓着了?” “吓着了。”岳儿点点头紧抿一下唇,“也气着了。” “很好。”羽雁拍拍他肩站起身,对风荷道,“我到良府瞧瞧去……” “深更半夜的,去良府做什么?”风荷奇怪看着她。 羽雁张了张口,风荷道:“我是答应了桃夭二月二午后过去,可为了找岳儿耽搁了,丹草说安秋她们已经过去了,桃夭知道了就好,你大半夜的过去做什么?” 说着话霍然站了起来,紧张问道:“难道桃夭提前生了?她可平安?生的是男是女?” 羽雁又张了张口:“那个……风荷,你……” 姚瓒在旁揪住她袖子,拉她到角落阴影里,压低声音道:“你没觉得哪儿不对?” “哪儿不对?”羽雁问道。 “曲女史见到我们,只说大皇子不见了,良府的事只字不提,而且她太过平静,说话声音刻板,两眼发直,头脑清晰得不像常人,她好像不知道良府的事……”姚瓒说道。 “她明明知道。”羽雁急道。 “她得信后晕厥了过去,醒来后给忘了,不记得也好,我们暂时不提,等派出去的人回来再说。”姚瓒说道,“废墟中一具遗体也没挖出,我觉得是好事。”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羽雁更加焦灼,“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哪里去了?” “宫里有地道,良府也能有地道。”姚瓒说道。 羽雁一跺脚,“若是没有地道呢?若是季夫人与桃夭她们……”羽雁一咬牙,“若是她们葬身火海,风荷会不会坏了脑子?再也好不过来?” “先等等。”姚瓒眉头微皱,“回头让武大人给她瞧瞧。” 羽雁说一声可是,姚瓒指向风荷:“她这会儿的样子,不也挺好?” 羽雁看过去,风荷将岳儿抱坐在腿上,正喂他喝汤,一边喂一边跟他说话:“文丰机灵,过钻地道的时候知道带着灯,娘可傻了,摸着黑过来的,手下摸着蜘蛛虫子,脚面上爬着老鼠,都快吓死了,可一想到岳儿,就不怕了。” 岳儿凑过去在脸上亲亲,软糯糯说道:“过会儿咱们还钻地道回去,岳儿陪着娘。” 风荷点点头:“对了,我过来的时候还看到你父皇了,他提着灯笼给我照亮,不过他与我面对面擦肩而过,然后,我眼前就更黑了。” 说着话愣了一下,茫然看着岳儿:“皇上不在宫中,我怎么会看见他?” “娘想父皇了,做梦了。”岳儿说道,“娘,父皇那么大个人,床头暗格里为何还藏着好吃的?” “藕丝糖是娘爱吃的,糖莲子是荣爹爹爱吃的,那几盒子小点心嘛,有一回皇上跟我抱怨,批阅奏折到夜半总是饿,又不想说出来,让大力兴师动众准备宵夜,我就让长生隔三差五做些小点心放在屋中,皇上过来看到了,就会悄悄带走。”风荷说道,“酸甜苦辣咸,岳儿猜猜你父皇的口味。” “甜的。”岳儿笑道。 风荷摇头:“他爱吃微苦微辣的,最爱吃苦瓜饼,莲子芯这些。” “难吃。”岳儿吐了吐舌头,“对了,尹侍讲讲过卧薪尝胆,父皇这是卧薪尝胆吗?” “才不是。”风荷又摇头,“他是脾气古怪,所以口味也怪。” “她冷静得可怕……”羽雁叹口气看向姚瓒。 姚瓒点头:“这会儿你提起良府的事,会惊醒梦境中沉睡的人,她会痴傻还是疯狂,都很难说。” 羽雁手一颤,紧捏成拳头,对姚瓒道:“先听姚将军的,多谢。” “竟能成章女侠口中听到一个谢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姚瓒调侃道。 羽雁啐了一口:“别蹬鼻子上脸。” 疾步过去对风荷说道,“你这一日担惊受怕,又淋了雨,岳儿既找回来了,你回去泡个热水澡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我去看着嘉肃皇后。” “好。”风荷仰脸看着她,“你看着她我最放心,她若敢胡乱耍威风,你就掴她几掌替我出气。桃夭那儿不用担心,有我娘陪着她呢,明日我再过去。” 羽雁看着她,闭一下眼低声说个好字,拔脚冲向雨中。 姚瓒忙拎着斗笠蓑衣追出房门,掷过去大声说道:“章女侠别淋了雨,淋坏了身子,苏二兄该心疼了。” 羽雁接住蓑衣呸了一声,姚瓒扬一下唇角。 风荷看着他的背影,歪头想了想,突然问道:“姚将军这几日可梦见过容妃娘娘?” 姚瓒转身疑惑看着她:“我常常梦见她。” “可梦见她跟你说告别的话?或者你看着她的背影,她却不肯回头?”风荷又问。 姚瓒皱了眉头,不悦道:“曲女史说这些话何意?” “德妃生下龙凤双胎,大出血薨逝,嘉肃皇后会养着她的皇子,待皇上千秋之后,二皇子过继给穆宗皇帝再即位登基,嘉肃皇后做摄政的太后。”风荷说道,“她已经对大皇子下手,自然也会对皇上下手,皇上若是有危险,容妃娘娘岂会平安?” 姚瓒悚然而惊:“皇上身边戒备森严……” “后宫中一样戒备森严。”风荷冷声道,“她能策反滕云,也能策反皇上身边的人。” “曲女史想让我做什么?”姚瓒忙问。 “请求霍大将军派兵增援,告诉霍大将军,若是嘉肃皇后得逞,霍府定会倾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可皇上不一样,皇上欣赏他,皇上说他爱将如子,说他治军的才能无人能及,还说他是很难对付的敌人,他只有去增援皇上,才能保霍府长盛不衰。”风荷一字一句说道。 “他说我是叛徒,不许我再进大将军府,我若强行去见,他说不定会拿石锁砸死我。”姚瓒搓着手在地下转圈。 “你这个女婿不行,还有尹侍讲。”风荷说道,“霍玉茹有了身孕,霍大将军最近看尹侍讲十分顺眼。” “我这就去尹侍讲府上。”姚瓒拱手道,“女史说我是霍大将军的女婿,我心中舒坦,多谢多谢。” “姚将军客气了,再告诉霍大将军,别让禁军插手宫中的事。”风荷说罢,抱着岳儿站起身,“今夜里岳儿住紫宸殿,我陪着他。” 姚瓒稍做迟疑,随即点头说好,到门外说一声来人,两名内禁卫闻声而来,姚瓒吩咐道:“你们护送大皇子与曲女史去往紫宸殿,殿外增派一倍人手,加强戒备。” 二人拱手称是,对风荷说一声请。 风荷看向撑伞候在门外的文丰,冲他点点头,和气说道:“多亏了你。” 文丰含泪说道:“小人幸不辱使命。” 风荷唤一声岳儿:“永远都要记着今日,是文丰中官救了你一命。” “岳儿知道。”岳儿伸出小手握住文丰的手,“岳儿这辈子都护着文丰中官,让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文丰扭过脸去,悄悄抹了抹眼泪。 解气 一夜无梦, 风荷搂着岳儿酣眠到天光大亮。 小人儿先醒了过来, 揉着眼睛坐起身看向四周,看着看着笑了, 推推风荷说道:“娘, 咱们在父皇寝室里睡着呢,又大又敞亮,就是床有些硬。” 风荷睁开眼,捏一捏脸确认他是真的, 翻个身窝在被中说道:“没觉得硬,很舒服, 还有些香。” 是他身上的薄荷香,脸埋进枕中不舍得起来。 岳儿也躺了下去, 与她背靠着背, 闭了眼眸还没睡着,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风荷轻声问道:“饿了?” “是娘的肚子在叫唤。”岳儿说道。 “才不是。”刚要否认,肚子里又是一声叫,揉着肚子想起昨夜,一直饿着肚子, 没有沐浴没有换衣,爬起来伸个懒腰看着岳儿:“咱们钻地道回去吧?” “好啊好啊。”岳儿拍着手笑道。 一手提灯一手牵着岳儿,说着话不觉到了头。 讶异着回头看过去, 有了灯, 心情又不同, 地道中安静但不幽深,似乎眨眼间就走了过来。 岳儿也回头瞧着,带着些失落问道:“怎么没有蜘蛛和老鼠?娘为了让我钻地道,哄我的?” “有了灯光,蛇虫鼠蚁不敢出来。”风荷回答。 “那,咱们灭了灯再走一遭。”岳儿雀跃说道。 风荷打个寒噤,“不行。”又想一想,灭了灯笼牵着岳儿的手往回走,没走几步岳儿喊了一声,“娘,我怕。” “怕就回去。”风荷牵着他小手心想,知道怕,他才不会一个人钻进来躲猫猫,才不会让侍奉他的人着急。 从床下爬出端坐在床上,岳儿在她身后蹦床,喊一声杏花,杏花慌乱跑进来看着二人:“何时回来的?” “刚回来的,故意没让你瞧见,给你个惊喜。”风荷揉揉着肚子,“饿了,可有吃的?” “有有有。”杏花连声说着,手脚利索端了水进来:“先洗手洗脸,饭菜一会儿就来。” 刚洗过手脸,丹草端了小几进来搁在榻上,过来抱了岳儿,微笑看着风荷道:“快吃吧。” 风荷吃几口问道:“大家都在做什么?补觉去了?” 丹草忙道:“昨夜里雨正大的时候,小禄过来说找到岳儿了,我们松一口气,然后听到外面大队的内禁卫迅速跑过,每处宫门外都有人把守不许通行,天蒙蒙亮的时候,内禁卫大部撤走,文丰中官打发人过来,让我们给岳儿和女史烧好热水,准备好早膳。” 安秋她们还没有回来,谁都不敢提起。 羽雁特意过来嘱咐,良府那头的事,风荷不提,你们就不说, 长生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哭,不敢来见风荷。 长平也说:“我绷不住,女史若寻我问话,求姐姐替我遮挡。” 丹草说着话看一眼杏花,杏花正低着头掩饰焦躁,轻声说道:“杏花困得直打盹。” “回屋睡去。”风荷摆摆手。 杏花如蒙大赦,一溜小跑往外跑去,到门口被门槛绊住险些摔倒,踉跄一下接着往外跑去,跑出廊下,再忍不住,捂了嘴任眼泪肆意流淌。 岳儿笑道:“杏花困得走路都快睡着了。” “是啊。”风荷说着话看向丹草,丹草忙道,“我不困,没事。” 风荷点点头:“叫小禄来回话。” 小禄红肿着眼进来,风荷忙问道:“可安顿好了小祐?” “安顿好了。”小禄擦着眼睛,“昨夜里在后宫找不到大皇子,就想到了紫宸殿,那儿有内禁卫,离后宫最近又比后宫安全,过去的时候听到内禁卫在议论,说是后宫生变,大皇子躲到紫宸殿来了,我到值房外瞧了瞧,遇见了文丰中官,听说大皇子与女史都在,就放心回来杀敌为小祐报仇,我看到红衣的就杀,不记得杀了多少个。内禁卫撤离的时候,我回到荣华殿,长生姐姐和丹草师太不嫌弃,已经给小祐擦洗干净换了衣裳,这会儿搁在我们屋中,夜里送到安乐堂停灵的院子里去,三日后葬进护国寺后的墓地,那儿埋着的都是太监。” “小祐可跟你说起过家乡在何处?原名是什么?”风荷问道。 “说过,巩义一个叫做白水村的地方,他家中姓冯,名忠义。”小禄说道。 “知会了文丰与崔尚宫,先在护国寺停灵,你带人去白水村打听打听,让小祐回乡安葬,和他的姐姐葬在一处,多出来的丧葬银子我给。”风荷挪一下身子,“我这会儿太脏,沐浴换衣后再过去看他,跟他说说话。” 小禄的眼泪落了下来,磕头道:“我替小祐谢谢女史姐姐。” 风荷黯然摇头:“我欠着他一条命,谢我做什么。” 岳儿跳下榻,朝小禄伸出手去,含泪说道:“中官请起,小祐是为了保护我才送命的,是我欠着他一条命,过会儿我跟着我娘一起过去祭奠他。” 小禄不敢碰他的手,利落跳了起来闪避一旁,丹草端了茶过去,搬一把凳子道:“坐下说话吧,女史还有话问你。” 小禄不肯坐,也不接茶,垂手说道:“女史有话,问小人就是。” “宫里情形如何?”风荷问道。 “内寺所高手如云,可架不住内禁卫人多,姚将军又擅用兵法,几个阵法打下来,红衣的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都关在内寺所的监牢里,由黑衣的看守,双方平日里就互相看不顺眼,这下黑衣的可以一吐恶气。”小禄说道。 “羽雁挑人的时候,是你跟小祐给参谋的吧?”风荷问道。 小禄点头:“女史料事如神,羽雁姑娘挑走的,都是心里存着公道的,剩下的那些,有效忠嘉肃皇后的,有听命刘保的,其实就是原来徐相的党羽,有被霍大将军掌控的,还有一些谁的也不听,仗着资格老本领高,作威作福仗势欺人,总之一句话,那个死了都不冤。” “内寺所监呢?”风荷又问。 “滕大人关在自己小院中闭门不出,战斗结束的时候,院中传出拉胡琴的声音,拉的是什么《十面埋伏》,内禁卫中领兵的副将说他这个人只能赢不能输,估计是气疯了,又有一名副将说,他可不是不战而降的人,今日这样有些奇怪。他们请示过姚将军,将小院子围了起来。”小禄说道。 “延福宫那儿呢?”风荷特意放到最后才问。 “围得铁桶一般,羽雁姑娘把狗洞都给堵上了,说是蚊子苍蝇都别想进出,嘉肃皇后气坏了,先派韩彩娥出来,然后是殿头叶和,羽雁姑娘和领头的副将都不理,后来嘉肃皇后威胁说若是内禁卫不调离,她就要火焚延福宫,羽雁姑娘急了,拔剑冲进去在嘉肃皇后脸上左右开弓……” 风荷哈了一声,小禄笑笑:“不是掌掴,是拿剑,拿剑在她脸上左右开弓拍了两下,听说嘉肃皇后那花一般的脸上立马出现两团红印四道血痕,嘉肃皇后吓得再没敢出声,上了药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生怕伤口裂开,韩彩娥举着面镜子站在她面前,她好随时察看有没有红肿,会不会落下疤痕。” “她最宝贝她的脸了,她在脸上花的银子,据说能买下一座城。”丹草一声冷笑。 风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有些解气呢?” “是,很解气。”丹草看着她,唇角上扬脸上笑着,目光却依然发直,心中暗自焦灼。 风荷吃饱喝足,正沐浴的时候,安秋进来了。 丹草瞧见安秋张了张口,又忙紧抿了唇。 安秋冲她点一点头,轻手轻脚过来接过她手中水瓢,一下一下为风荷浇在肩背上,风荷闭着眼眸说道:“丹草,水再烫一些……” “不能再烫了,不冷不热正好。”安秋轻声说道。 “安秋?”风荷霍然转身,“你们几个何时回来的?打发你们几个去传个话,却一夜未归,是不是桃夭贪玩留下了你们?也不打发人进宫传个信,对了,昨夜里宫中有些乱,就算打发了人也进不来。” 安秋看着她:“昨日午后……” “别说昨日午后,说昨日夜里,说良府的事。”风荷说话又急又快,“见着我娘了吧?我娘可好?昨日二月二我没有过去陪她,她没生气吧?她有没有给我捎些撑腰糕进宫?我娘做的撑腰糕可好吃了,香甜软糯,撑腰糕是用棉线切开的,不是用刀,你知道吗?” “知道,我也是建昌人,怎么会不知道?”安秋伸手握住她手,“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可好?” “你说,没人拦着你,是你吞吞吐吐的卖关子。”风荷笑笑,目光中浮起期冀,“是不是桃夭生了?是男是女?她与哥哥是龙凤双胞,肚子又那么大,估计也得生两个。难道是女儿?黑吗?有多黑?是不是桃夭嘱咐你,不让你告诉我?你告诉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黑丫头我也喜欢。” 安秋轻声说道:“被你猜中了,桃夭姐姐生了,不过不是丫头,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 风荷徐徐吐一口气:“好在不是黑丫头,我没有过去陪她,她可生气?” “没有,她没有生气。”安秋摇头道。 “我娘一定爱不释手,她最喜欢胖小子了,曲英雄小时候那么调皮,她都没脾气,给他娶个绰号,叫他胖团,说谁瞧见胖团都生不起气来。”风荷说道。 安秋嗯了一声:“身上泡得有些红了,先起来吧。” 说着话扶风荷站起,为她擦干身子穿好衣裳,风荷嘴上不停,一直在说,说曲英雄小时候的事。 安秋为她梳好头发,她还在说,安秋想说话却插不进去,只能嗯嗯啊啊应和她。 正为难的时候,就听丹草在外面大声说道:“武大人来了,有要事跟女史说。” 风荷好像没听到,依然在说曲英雄,在说胖团,丹草又大声说道:“武大人要见女史。” 风荷嘴上依然不停,安秋忙回头喊道:“快让武大人进来。” 猫儿 武大人含笑走进, 安秋指指风荷, 小声说道:“一直在说话,不肯停下来, 怎么办?” 武大人一惊, 收了笑容看着风荷,低声问安秋:“何时开始的?都说了什么?” “看到我就不对劲……”安秋小声叙说的时候,风荷依然在自说自话,一边说一边低着头笑。 武大人拿出针袋抽出一根针, 缓步走过去,猛然出手, 将针刺入风荷耳后。 风荷脸上笑容一滞,止了话语茫然看向武大人, 武大人抽出针看着她:“桃夭生了, 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风荷点头笑道, “我知道啊,有人告诉我了。”随即又摇头,“是谁告诉我的?给忘了。” “说你有学问,等着你过去取名字呢。”武大人笑道。 风荷站起身:“那走吧, 这会儿就去。” 武大人跟了出来,指指丹草道:“一起去。” 临华门外上了马车,风荷揭开帘子往外瞧着:“杨柳枝头泛绿了, 风也透着暖意。” 丹草不敢接话, 武大人笑道:“是, 桃夭这儿子啊,二月二生的,大富大贵的命。” “她这个二月二是赶上的,德妃就不一样了,喝了药催出来的,把命给催没了,孩子可好吗?”风荷问道。 “早产了差不多一个月,有些孱弱,身上绒毛还没褪尽,好生照顾,能活下来。”武大人道。 “丹草的孩子更孱弱,如今不是活蹦乱跳的吗?长生姐姐说小家伙爬得飞快,嗖嗖嗖的。”风荷看向丹草。 丹草笑笑,眼中却泛出泪来:“多亏了武大人和长生姐姐。” “三翻六坐八爬,丹草的孩子正好八个来月,很健康。”武大人笑道。 “不对啊。”风荷指着窗外,“前面该右拐,怎么左拐了?这街上怎么多了许多官兵?出什么事了?” “桃夭没在良府生,在季府生的。”武大人说着话,凝眉端详着她的神色。 “是吗?”风荷一脸诧异,“为何?” “初二早起的时候,桃夭烦躁不安,闹脾气,说是憋气难受,住在良府的太医给她诊脉,说是脉相平稳,上午的时候,桃夭闹得更厉害,说是想出去走走,季夫人就说要不到我们家过节去吧,换个地方,也换个心情,这话说到了桃夭心里,桃夭吩咐人收拾了去往季府,桃夫人马大娘她院子里的人都跟着去了,午膳过后不想回去,说是季府大,呆着舒畅,非要留下晚膳,晚膳后刚要动身,肚子疼上了,桃大娘给人接过生,马大娘和季夫人手脚利索,太医又过去得及时,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生了,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桃夭可受了罪了,后两个月嘱咐她少吃多动,就是不听,又能吃又懒得动……”武大人缓慢说着,依然凝目端详着风荷。 “平安就好。”风荷笑道,“桃夭如今越来越任性了,都是良霄给惯的。” 说着话到了季府,武大人带着风荷到了桃夭住的客院,风荷揭开帘子进去,桃夭靠坐着冲着她笑,风荷想笑,眼泪落了下来,坐在床边握着她手:“你受苦了。” “有惊无险。”桃夭笑道,“多亏了伯母。” “武大人说是桃大娘给你接生的,我娘只是帮忙。”风荷说道。 桃夭心里揪着难受,羽雁早起过来跟她说起的时候,她还有些不信,这会儿看着她,才知道她真的忘了,忘了良府曾经失火,忘了自己曾经晕厥,曾经在睡梦中挣扎叫喊,她牢牢记着武大人的叮嘱,风荷不提起良府失火的事,谁也不许提起。 “娘,让风荷看看孩子。”桃夭喊道。 桃大娘答应着抱了孩子过来递在风荷怀里,风荷小心翼翼抱着,低头瞧着呀了一声:“又是一个胖团,肉嘟嘟又肥又嫩,喜欢得想要咬上一口。” 桃夭看着她:“等着你给取名呢。” “我回去多拟几个让你挑,乳名呢?”风荷笑问。 “叫猫儿。”桃夭说着话,突然咬一下舌头。 身子跟着往下一出溜,紧闭了双眼忍着眼泪闷声说道:“我累了,我想睡会儿,你去看看伯母。” 进了母亲房中,母亲正在做撑腰糕,丹草在一旁学着做,一边做一边说话,瞧见她进来,母亲笑了笑:“宫里都好吗?” “不好。”风荷摇了摇头,跑过去扑在母亲怀中,搂着母亲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说,“娘,才婳死了,她为了让孩子二月二出生,喝了催生汤,生下孩子后大出血死了,岳儿还差点儿丢了,若不是小祐舍命护着,若不是文丰机警,若不是有地道,岳儿也没命了。娘,我吓死了……” 母亲抱住她拍着她后背:“过去了,都过去了。” 风荷点点头,却放声哭了起来,直至痛哭嚎啕。 母亲抱着她任由她哭,她哭了许久停下来,低着头窘迫说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眼看到娘就想哭,忍都忍不住。” “德妃娘娘是你闺中好友,她骤然薨逝,你心痛伤怀,大皇子又险些出事,你担惊受怕,娘都知道。”母亲扶她坐在,看着她突然笑了,“我这手上沾满了面粉,刚刚这一抱你,瞧瞧,脸上头发上身上,都是。” 风荷低头一瞧,也忍不住笑,丹草端了水过来,母亲洗干净手,为她擦着脸擦着头发,又掸着衣裳,清理干净了问道:“你着急忙慌过来,大皇子呢?” “岳儿有安秋她们,还有文丰小禄,没事的。”风荷说着话又一头扎在母亲怀中,吸吸鼻子道,“娘,我不想回宫去了。” 母亲愣了愣,丹草也愣住了。 “我早该听娘的话,离开那深宫,那里不是家,那里是吃人的地方。”风荷说道。 “大皇子呢?你不管他了?”母亲忙问道。 “昨日他出事,我就没在他身边,后来也不是我救的他,我对才婳倾尽心力,就想护着她和孩子,可她还是死了,孩子虽活下来了,可是很孱弱,我还害死了小祐,若不是我,他不会那么拼命。”风荷自嘲笑道,“我很没用,有我没我都是一样。” 丹草试探着问道:“女史不给小祐报仇了?” “恶人都关了起来,等皇上回来发落就是。”风荷说道,“我不想进宫去了,我只想陪着我娘,我在我娘身边呆着,心里才踏实。” 说着话从母亲怀中抬起头,仰脸看着母亲说道:“我不回宫去了,我以后只听娘的话,娘想给我说亲就说亲,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 “好。”母亲冲着她慈爱得笑,“那就不回宫,陪在娘的身边。” 风荷靠在母亲怀中甜甜得笑,母亲动了动,她忙紧紧抱住了,怎么也不肯撒手。 直到丹草端了托盘过来,笑说道:“撑腰糕好了,女史就着茶汤吃两块吧。” 风荷嗯了一声,母亲笑道:“我喂你吧?” “好啊。”风荷雀跃说着,这才肯将母亲放开。 母亲将糕切成小块,一块一块叉着喂她,看着她吃两块下去,递过茶汤在她唇边:“这糕黏软,喝几口茶汤润一润。” 喝了茶汤下去,就觉两眼发涩,手掩了唇打个哈欠:“困了。” “去里屋睡会儿去。”母亲说着话过来扶她,扶进寝室床上为她盖了被子,看着她酣睡的脸,眼泪落了下来。 出来的时候,武大人已经在座,看季夫人红着眼圈,忙说道:“丹草已经细说了刚刚的情形,风荷见到夫人之前,还算是正常,只是忘了良府失火的事,一见到夫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像个孩子似的撒娇痴缠。”季夫人叹息着坐下,“还异常乖顺,她打小就有主意,还没有这样听话过。” “夫人的意思是……”武大人试探道。 “虽听话乖顺,可这样的她不是她,还请武大人为她医治。”季夫人恳切说道。 武大人沉吟着:“先让女史在夫人身边呆上几日,丹草仔细查看一下她的变化,我呢,会每日早晚过来瞧瞧。” 季夫人点头:“那就听武大人的。” 武大人走后,丹草进去看了看风荷,依然睡得香甜,出来跟季夫人道:“我还不知道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日傍晚的时候,我去后花园喂猫,那些猫喵喵叫着躁动不安,也不好好吃食,我挨个抱起来捋着毛哄,有一只黑猫平日里最温顺,瞧着我就过来挨挨蹭蹭的,这次竟然在我手臂上狠狠挠了一把。”季夫人说着话撸起衣袖,就见几道红印又长又深,伤口已经肿了起来,丹草忙去包袱里找出一盒药膏为季夫人涂抹。 “若不是跟你提起,都忘了这伤口。”季夫人摇头苦笑,“回去后总觉得不对,一夜里睡得不踏实,早起的时候跟桃夫人说起,桃夫人就说猫啊狗啊这些小东西最敏锐了,十几年前洛阳有一次地动,安国候府后园里的小动物就躁动不已。” 丹草小心翼翼上药,季夫人轻嘶一声,“我心中更为不安,又过去瞧了瞧,那些猫都不见了,叫唤了一阵也不见来,碗里的猫食都还在,没怎么动,一上午过去三次,没有牠们的踪影,我回去跟桃夭说,总觉得不是好兆头,马大娘笑说桃夭快生了,我过分紧张,桃夭想了想说,将军不在府里,我又临盆在即,咱们宁可信其有,收拾收拾到季府去。” 季夫人说着话顿住了,吸一口气方接着说道,“马大娘觉得我多事,收拾起来就慢了些,离开的时候我们还说说笑笑的,刚出桃夭的院子,就听身后轰得一声,回头一瞧火光冲天而起,众人疾步向外奔逃,桃夭肚子大走得慢,又惊动了胎气,直喊肚子疼,我与马大娘桃夫人还有桃夭贴身的大丫头芳菲,我们四个将桃夭抬了起来往外走,另一个大丫头锦绣飞奔去叫人,负责守卫的内禁卫金将军跟着她跑进来,抱起桃夭就往外冲,我们上了马车的时候,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后院的房子塌了。好在无人伤亡,只是稳婆跑了,桃夭的四个大丫头,其中两个生死存亡的时候忘了主子,桃夭说不要了,到了我们家,桃夭就见了红,好在桃夫人有经验,我与马大娘帮忙,太医来的时候,孩子都露头了。” 季夫人心有余悸,白着脸低头喝茶,丹草听得心惊,徐徐松一口气,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是夫人的善心救了这么多条人命。” “只不知那些猫儿吉凶如何。”季夫人叹一口气。 “猫儿性灵,不会有事的,夫人放心吧。”丹草忙道。 季夫人点点头:“桃夭感念不已,给儿子取名猫儿。” 说到猫儿,神色放松下来,脸上不自觉带了些微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ingyi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初见 “你可看到孩子了?又白又胖, 嫩得出水。”季夫人问道。 “看到了。”丹草笑道, “还捏了捏小脸,足月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风荷如今这样, 我能做的有限, 还得你们几个多陪她着,给她开解。”季夫人说道,“昨夜里夜半的时候,几名内禁卫护送着安秋福春她们来了, 四个人脸上身上都是黑的,瞧见我们就哭, 领头的副将说几位女官冒着雨在良府废墟里帮着挖掘,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忙碌好几个时辰一无所获, 沮丧得直哭,安秋先冷静下来, 说咱们到季府瞧瞧去,在巷口被把守的内禁卫拦住,福春跟他们理论,惊动了金将军, 才放了她们进来。你们几个都是好样的,有你们陪着风荷,我很安心。” 丹草笑道:“夫人放心, 福春安秋她们与风荷情同姐妹, 长生姐姐不用说, 长姐一般疼爱照顾她们,至于我,我这条命都是女史给的,我会拿命护着她。” 季夫人点点头,丹草又问:“夫人身边的人呢?又如何?” “跟我过去的那四个都不错,起火的一瞬间跑了出去,很快又折回来,护在我们身后。”季夫人笑笑,“大队人马到了季府后,她们忙忙碌碌,安排得井井有条,没给我丢脸,不只能用,通过此事,还察知了各人性情脾气,也算是因祸得福之处。” 正说话的时候,风荷精神抖擞走了出来,含笑对母亲说道:“这一觉睡得舒服,时候不早了,我再去瞧瞧桃夭和猫儿,就回宫去。” 说着话过来抱一下母亲,对丹草笑道:“咱们走吧。” 丹草不敢说话,求助看向季夫人,季夫人唤一声风荷,握着她手试探问道:“刚刚不是说好,暂时不回宫,要陪着娘住上几日吗?” “我心里确实这样想。”风荷笑着摇头,“可宫里忙得脱不开身,等忙过这阵,等皇上回来,一定回来陪着娘住一阵子,我很喜欢娘给我布置的院子,盼着能住进去呢。丹草,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我去过了,羡慕得两眼发红。”丹草忙道。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跟我一起住,分你一间屋子。”风荷笑道。 季夫人也笑对丹草道:“以后就将这儿当做娘家。” 丹草低了头,轻声说好。 和桃夭说几句话,又抱了会儿猫儿,出季府上了马车,丹草问风荷道:“女史回宫后,都要忙些什么?” “我还没去祭奠小祐,得看好岳儿,这些日子就不上学了,可还没跟尹侍讲商量,他那个人刻板,还得我跟他去说,才昭夫妇还关在宫里,嘉肃皇后与滕云得处置,我要见一见姚将军和羽雁,共商大计。” 丹草忙道:“不等皇上回宫再处置吗?” “皇上嘱咐过我,他回宫前不可轻举妄动,可对方刀架到脖子上了,我不想再等。”风荷咬牙道。 丹草说一声可是,风荷又道:“她不会坐以待毙,叶丰年也不会坐视内禁卫围困延福宫,再等下去,他们还会出手,这次岳儿逃过去了,下次呢?还有我娘和桃夭……” 风荷激愤起来:“虽然她们没说,定是嘉肃皇后对良府下手,她们察觉到了危险,才挪到季府去的,武大人说桃夭任性,桃夭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会像以前一样鲁莽?” 以为她想起来了,原来还是没有,丹草心里担忧不已,勉强微笑说道:“你睡着的时候,我跟伯母闲谈,说是昨日早起,伯母养的那些猫躁动不安,有一只险些抓伤伯母,伯母回去一说,桃大娘和桃夭都觉得不是好兆头,开头只是疑心,后来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就商量着到季府去,路上马车中桃夭就开始腹痛,到了季府见红,好在生得顺利。” “难怪叫做猫儿。”风荷笑道,“白胖的大肉团,不像是小猫,倒像是老虎。” 丹草笑道:“良将军的身躯,桃夭的脸蛋,猫儿会长。” “等处置了嘉肃皇后,你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吧。”风荷看着她。 丹草手一颤:“一切都听女史的。” 回到荣华殿,长平迎了过来:“尹侍讲在前面偏殿里等着,说是有话跟女史说。” 风荷换了衣裳来到偏殿,尹尚正在里面坐着,隔窗瞧见她的身影,站起来紧走几步迎出门外,微拧了眉关切看着她,低声问道:“还好吗?” “挺好的。”风荷笑笑,“进去坐着说话。” 坐下又问她:“果真没事?我看你脸色有些白。” 风荷摇摇头:“确实吓了一跳,不过也是虚惊一场。你见过姚将军了?” “见过了。”他点头,“昨夜里他连夜去见我,之后我与他一起去见了岳丈,岳丈开头推脱说嘉肃皇后与皇上相斗,那就是叶丰年与皇上之争,我不管为妙,后来不知那句话打动了他,他答应派兵南下增援,也答应不插手宫中之事。” “多谢。”风荷看着他。 他摇头:“你我之间,何用一个谢字,玉茹的事,我只在心中感念。” 风荷笑笑:“你特意要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今日大皇子上课来迟了,来了后总是走神,这一日精神恍惚,我训斥了他几句。”尹尚说道。 风荷一听蹙了眉头:“你训斥他了?” “训斥了。”尹尚一本正经,“你也说了,只是虚惊一场,我看大皇子脸色红润活蹦乱跳,只上课的时候神色昏昏,总是走神。” “他还是个孩子。”风荷说道。 “他不是普通孩子,他是大皇子。” “他昨夜里已经做得很好了。” “昨夜里已经过去了,我问过了文丰中官,说他睡得香吃得饱,为何独独读书不好?” 风荷懒得跟他争辩,叹口气说道:“近来宫中杂乱,正想跟你商量,大皇子先不上学了,可好?” “不好。”尹尚毫无商量余地。 “我有事找你帮忙。”风荷换了话题,“昨日宫中生变,我想要处置嘉肃皇后,你可能帮得上忙?” 尹尚一惊,脸色有些发白:“我知道你胆子大,可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你处置她?你在后宫无名无分……” “我是无名无分,可她屡次欺负到我的头上。”风荷将去年长生果中毒的事,对才婳之死的怀疑,岳儿遇险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尹尚又想到良府失火之事,咬咬牙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你在成亲王面前,可说得上话?” “他喜爱字画,尤其喜爱荣公子的画作,前年他七十大寿,成亲王世子求到我面前,我帮着求了一幅寿星图,从那以后,他对我甚为客气。”尹尚说道。 风荷眼睛一亮:“我这儿有一幅青莲图,你拿去给他看,看过之后拿回来,告诉他事成之后我送给他。” 尹尚狐疑看着她,风荷笑笑:“荣公子与皇上交情匪浅,我有他的画,不奇怪吧?” “挺奇怪的。”尹尚说道。 风荷唤一声杏花,吩咐道:“去我床头暗格里拿那幅青莲图,还有一幅仕女图,别拿错了。” 杏花答应着走了,尹尚满眼都是探究:“是你与荣公子交情匪浅吧?” “就算是吧。”风荷一笑,“说正事,你见到成亲王后……” “他与叶丰年不睦,我见到他会相机行事,你放心。”尹尚紧绷着脸。 风荷瞄他一眼:“你与玉茹,还好吧?” “说正事。”尹尚板着脸。 “家事也是正事。”风荷看着他,“尚之,虽时过境迁,你我感情不再,可我一直盼着你好。” 他低了头:“我也盼着你好,可我还没放下你。” “你的夫人……” “我对她坦诚相告,她愿意等着我,我为了你,也会试着去放下。” 风荷不解:“为何是为了我?” “皇上性情霸道,我与玉茹夫妻恩爱,他才不会为难你。” 风荷指尖一颤,紧紧捏住了笑道:“他是霸道,可他的霸道不会对我,你放心。” “那就好。”尹尚微低了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两个那么好,你怎么能因为我母亲几句话,因为见过红袖一次,就狠心跟我了断,我怨过你,苦苦相思却不得见的时候,甚至恨过你。自从遭皇上训斥,皇上说我只知母之辱不知妻之苦,枉为人夫,我回去试着去问玉茹,她依然不肯说,直到她有了身孕,我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我又仔细问她,才知道母亲是如何对她的,才知道红袖背着我的时候,会有另外一副可憎的面孔,玉茹是霍大将军的嫡长女,霍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母亲犹如此对她,若换做是你,我在外做官,留你在建昌独自面对我母亲,一切都会如你当初所说,也许还会有过之,我越想越后怕……” “你忘了过去的事,好好待你的夫人吧。”风荷恳切说道。 “玉茹很好,好得让我汗颜,因她的深情,我愿意放下过去,以后的日子与她一起共度。”尹尚抬头看着她,“你也放心。” 他的目光真挚,风荷站起身施礼下去:“嘉肃皇后之事,拜托你帮我。” “我当竭尽全力。”尹尚起身一揖。 二人看着对方,眼眸中浮起会心的微笑,一如当年建昌府盱江边大柳树下初见的时候。 ……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磨磨的仙人掌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问案① 入夜, 延福宫中灯火通明, 嘉肃皇后坐在妆台前,从菱花镜中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韩彩娥在旁说道:“娘娘放心吧, 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嘉肃皇后嗯了一声:“外面围着的那些人还没撤走?” “还没有。”韩彩娥小心翼翼说道,“已经给宫外通了消息,老爷会想法子的。” “年轻的时候靠着姑母,我进了庆宁宫靠着我。他能有什么法子?”嘉肃皇后嗤笑道。 “奴婢明白, 也知会了邱长史。”韩彩娥忙道。 “也就他还能用,上回让他设法往乳酪院送长生果, 很快就送了进去,这次良府的大火也烧得痛快。”嘉肃皇后抚着脸笑了起来。 “说是挖了一条浅沟, 从后花园通到内院上房, 里面埋了火/药,火起后很快就炸了, 都烧成了灰,连根骨头都没挖出来。”韩彩娥笑道。 嘉肃皇后嘻嘻一笑:“干脆利落,不愧是襄郎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只是那滕云不中用, 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大皇子好生生的不说,自己也全军覆没。” “本来计划得甚是周密, 可出了些差错。”韩彩娥说着话念一声阿弥陀佛, “奴婢这几日在佛前诵经的时候, 总忍不住想,说不定大皇子才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德妃的儿子早产,听说甚是孱弱,娘娘不如让大皇子承继穆宗皇帝的香火。” “那孩子是好,长得漂亮,也聪明,可他都六岁了,有些大了,谁也料不准他长大后会记得什么,说不定就是养虎为患,还有那曲风荷,那孩子叫她娘。”嘉肃皇后哈了一声,“对了,她在乎的人都葬身火海,她还好吧?” “好得了吗?听说有些疯疯癫癫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时候都分不清是梦里还是醒着。”韩彩娥说道。 嘉肃皇后一声冷笑:“亏得你从她的步态中看出她已非处子之身,经你提醒,我才能想到她与皇上早已有染,既有染却不要名分,蛰伏在宫中暗中对付宫妃,德妃被她掌控,攀交上容妃,淑妃之事只怕也少不了她的手脚,她还来讨好巴结我,试图愚弄我,我岂能留她?痛快要了她的命又便宜了她,不如让她像我一样,在意的人一个个离开,独留自己寂寥度日,让她也尝尝其中滋味。” “娘娘坚韧,她却不然。”韩彩娥说道。 “我那位表哥对她如此纵容,可见德妃所言不虚,她确实是表哥的在意的人,若是表哥看到自己的心上人疯癫,不知脸上会是怎样的神情。”嘉肃皇后笑笑,“真想瞧瞧,可惜啊,看不到了。” 手掩了唇打个哈欠,站起身摇摇向里,韩彩娥抢前一步:“我再为娘娘掸一掸床去。” “香炉里的香换一换,换成龙涎香吧……”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门被推开,羽雁笑嘻嘻走了进来:“龙涎香?嘉肃皇后想男人了?” 嘉肃皇后后退一步,韩彩娥忙护在她面前,瞪着羽雁道:“你未免太过无礼……” “就是无礼了,你能将我如何?”羽雁一声嗤笑,歪头说道,“跟我走吧?” “深更半夜的,走哪儿去?”韩彩娥大声问道。 “不是你,是她。”羽雁指指躲在她身后的嘉肃皇后。 “这位姑娘如此猖狂,对先帝的皇后大不敬,老婆子过来人劝你一句,给自己留条后路……”韩姑姑强撑着气势。 苍啷一声,羽雁拔剑而出:“少废话,她不想要脸了?还是你不想要头发了?” 嘉肃皇后大喊一声来人,羽雁笑道:“别喊了,叶和与手下那几名喽啰早已被押走了,负责守卫延福宫里的内寺所卫,几日前就关进了牢中,想保着你那张脸,就跟我走。” 出了延福宫被塞进一台轿子,轿子悠悠而行,她定下心神唤一声韩姑姑:“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是福宁宫的方向。”韩彩娥在外低声说道。 她捏紧了拳头,福宁宫是穆宗皇帝的寝殿,殿中永远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药味儿,她那个病歪歪的皇帝夫君盘膝坐在榻上,他的皮肤苍白四肢细软,一双眼却奇亮,他投过来的目光让她烦躁不已,她总忍不住去想,他怎么还活着? 他终于死了,她再不用去往福宁宫,她每次路过都要远远绕开,甚至遥遥望见都要扭开头去。 今夜里,这些日人逼着她前往福宁宫,他们是谁?要做什么? 可如今的情势已是釜底抽薪,你们再做什么,都是枉费心机。 想到此处,她的下巴又高高抬了起来。 心中主意虽定,可进了福宁殿,脚步不由顿住,心头浮起焦灼。 依然是他在时的布置,只不过他的龙椅撤去,挂了他的画像,他在像中看着他,依然是灼亮的目光,直直盯着她,似深不可测。 画像前坐着宗人府宗令成亲王,成亲王右侧坐着霍大将军,霍大将军身旁是刑部的施郎中,施郎中身旁坐着四位主事官员,从衣着上看,两位宗人府的,两位是刑部的。 成亲王左侧的座位空着,空座的旁边坐着大皇子,大皇子身旁端坐着一位女子,女子正含笑看着她,嘉肃皇后一惊,是她?她凭什么与这些人坐在一起? 她走近几步,昂然道:“这是做什么?” “启禀嘉肃皇后,臣等在此升堂问案。”施郎中起身施礼,肃然道,“近来宫中多有事端,先有德妃早产辞世,后有内寺所监带着部分内寺所卫企图造反,危及大皇子性命,又因德妃之事牵扯到督察院才大人夫妇,为正宫规纲纪,宗人府与刑部在此审理案情,特请嘉肃皇后、霍大将军与左都御史叶大人监审,叶大人很快就到。” 成亲王笑呵呵起身比手:“嘉肃皇后请坐。” 嘉肃皇后微微颔首,缓步过去,在成亲王左侧端然坐下,指一指风荷,声音清冷问道:“本宫想问问成亲王,她为何在座?” “曲女史是大皇子信赖倚重的人,皇上临行前特意吩咐,若是大皇子有任何事,由曲女史做主,皇上的原话是,如朕亲临,并有皇上的玉牌为证。”成亲王笑对风荷道,“还请女史出示玉牌,让嘉肃皇后验明。” 风荷拿出玉牌唤一声文丰,文丰进来接过去,毕恭毕敬呈在嘉肃皇后面前,嘉肃皇后摆摆手:“不必看了,她一介小小女官,谅她也不敢撒谎。” 成亲王对施大人点点头:“先不等叶大人了,开始吧。” 施大人沉声吩咐:“带才昭夫妇。” 两名中官押了才昭夫妇进来,才昭瞧见嘉肃皇后,扑通一声跪倒下去:“启禀娘娘,曲风荷一介小小女官,竟敢将臣夫妇扣押宫中,此女就是本朝的陆令萱与上官昭容,她早晚会仗着大皇子对她的信赖,扰乱宫廷甚至祸国殃民,求娘娘整肃宫规,严惩此女。” “就是就是,妾与大人这三日三夜里情景凄凉形同囚犯,求娘娘主持公道。”才夫人应声附和着。 嘉肃皇后的脸隐在暗影中,未置可否。 成亲王一声轻咳:“才大人不用忙着攻讦曲女史,先说说德妃娘娘催生汤之事。” “王爷明鉴,自从德妃娘娘误服转龙丹,妾与才大人再不让进宫,平日里只是捎些吃的用的进去,以表挂念之情,捎进去的所有物事,玉粹宫的女官都要仔细查看,别说药了,就是小点心也到不了德妃娘娘面前,哪有什么催生汤。”才夫人分辩说道。 “敢问才大人,这一本《心经》是怎么一回事?”施大人举起面前的经书,在才昭面前晃了晃。 “冤枉……”昭妻喊了一声,才昭喝一声闭嘴,对着嘉肃皇后大声说道,“这本《心经》是臣为德妃娘娘准备的,并在里面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二月二龙抬头,臣只是说出心底里的愿望,希望德妃娘娘诵经的时候在观音面前祈愿,希望二皇子能二月二出生,是德妃娘娘误解了臣的意思,向臣妻索要催生汤的药方。臣妻愚蠢,不跟臣商量就擅作主张,找京中妇科圣手配了催生汤……” “没有配药,只是要了一张药方。”才夫人忙道。 “药方呢?”施大人问道。 才夫人说道:“拿到药方后,前来传话索要药方的那位公公又来了,让我将药方给他,我就交给他了。” “你可知道他的姓名?”施大人问道。 才夫人茫然摇头,施大人又问:“可记得他的相貌?” “记得,眼睛不大,身量瘦小,没胡子,没胡子的男人不多见。”才夫人笃定说道。 “若是看到他,你可能认出?”施大人问道。 “能。”才夫人点点头,正好一个小黄门进来斟茶,才夫人指着他大声说道,“就是他。” 小黄门吓得手一抖,僵在那儿不敢动,只两眼一咕噜,小心翼翼问道:“夫人认得小人?小人做什么了?” “就是你,你拿走的药方。”才夫人指着他咬牙道,“你别想抵赖。” 施大人皱一下眉头,唤一声来人,对文丰道:“召集殿外的黄门进来,让这位夫人瞧瞧。” 七位小黄门鱼贯而入,才夫人一眼瞧过去,都是眼睛不大身量瘦小没胡子,傻着眼呆愣在那儿,半晌咽一口唾沫不置信说道:“这宫里的男人怎么都长一个样?” “蠢货。”才昭在旁骂道。 “你又骂我?”才夫人指着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我?” “确实是蠢。”霍大将军脸上挂着讥嘲的笑意,“才昭,难怪你整日在朝堂上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心里不好受,自然看谁都不顺眼。” “她是我的妻子,她虽蠢,我能说,旁人说不得。”才昭气呼呼说道,“我的妻子虽普通,可我洁身自好,只有她一个,不像霍大将军,府中妻妾多得数不清,只怕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 霍大将军笑笑:“洁身自好?面对这样的妻,还能不纳妾,是你不行吧?” “我有一儿一女,如何不行?”才昭更加气恼。 “既然行,那就是你的妻子悍妒,不许你纳妾。”霍大将军摇头,“容貌普通,脑子又笨,还不贤善妒,你为何娶她?就因为你岳父当年是一名吏部郎中?能让你留在京中为官,又能提拔你?如果我没记错,你刚到六品,你岳父就执意辞官休致,你没想到吧?你后悔了吧?” “霍廷正,你堂堂一品大员,为何要对才某的家事说三道四?”才昭愤怒质问,“你等着,等着才某参你强抢民妇欺男霸女。” “随你。”霍大将军摆摆手,“对了,你的岳父辞官后,你升官也不慢,你投靠了谁?难不成是叶丰年?” “成亲王这是审案吗?我怎么听着像闲话家常?”嘉肃皇后出言制止。 说着话换个姿势,露出了隐在阴影中的脸,才夫人看着她愣住了。 “接着审案。”成亲王对霍大将军拱拱手,说一声,“施大人请。” 施大人刚要说话,才夫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指着嘉肃皇后问才昭道:“怎么会是她?” ……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喜羊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问案② 嘉肃皇后斥一声大胆, 才夫人肩膀一缩小声嘟囔着什么, 才昭微微松一口气。 风荷看一眼众人,似乎没人想要搭理才夫人, 笑一笑问道:“她怎么了?” 才夫人大声说道:“才大, 咱们家床头那幅画……” 才昭一掌掴了过去,将才夫人打得跌倒在地,嘴角鲜血直淌,挣扎着刚要爬起, 才昭又一脚踹了过来,风荷喝一声住手, 唤声来人吩咐道:“扶才夫人下去歇息。” 文丰进来扶了才夫人下去,才昭怒瞪着风荷:“我打自己的女人, 关你何事?” “同为女人, 我看不下去。”风荷直视着他。 “丈夫打骂妻子天经地义。”才昭梗着脖子。 “早就听说了。”霍大将军闲闲开口,“才大人有两个能耐, 一个是捕风捉影,在朝堂上弹劾大臣,另一个就是打骂女人,他的夫人脸上身上常带着伤。” 嘉肃皇后笑笑:“这审问来去, 似乎总离不开才大人的家事。” “家事可知人品。”风荷笑笑。 嘉肃皇后歪头瞟她一眼:“我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父皇对男人打女人厌恶之极,在王府的时候,有一名典膳副打骂他的妻子, 父皇听说后做主让二人和离, 给他的妻子差事做, 让他的孩子在王城里上学堂,典膳副被流放充军,父皇说他不是打骂妻子,而是杀人未遂。”岳儿慢悠悠说道。 嘉肃皇后深吸一口气,勉强微笑说道:“你这孩子……” “还有,”岳儿打断她,“曲女史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请问成亲王,我在这儿可以随意说话吗?” “自然可以。”成亲王笑道,“大皇子请畅所欲言。” “我可以畅所欲言,就是说曲女史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岳儿说道。 “小小孩子说这样的话,是大人教的吧?”嘉肃皇后挑眉道。 “我倒觉得,大皇子早慧,曲女史说的话十分有理。”霍大将军看向施大人,“接着问案。” 嘉肃皇后紧绷了脸:“霍大将军这是成心跟本宫作对?” “嘉肃皇后胡搅蛮缠,有失先帝皇后风范。”霍大将军冲她微微颔首,“臣只是提醒你。” 嘉肃皇后铁青了脸,霍大将军又道:“依着宗人府和刑部的规矩,扰乱公堂是不是得撵出去?” 成亲王拱拱手:“娘娘,霍大将军,都请稍安勿躁,施大人,问案,接着问案。” 施大人看向才昭:“二月初二德妃娘娘薨逝后,才夫人曾说,她劝过才大人,服用催生汤危险,孩子不用非得二月二生,可才大人说二月二是皇帝命,二皇子就得那天生,才大人还说,才家老夫人给德妃娘娘卜过卦,德妃是富大贵的娘娘命,寿过八十无疾而终,德妃娘娘不会有事,退一万步讲,若是德妃有事,孩子没事就好。这些话在场许多人都听到了,都可为人证。” “启禀娘娘。”才昭给嘉肃皇后磕个头说道,“其时德妃娘娘骤然薨逝,臣与臣妻悲痛之下迷了心志,就算说了什么,也是哀伤之下的胡言乱语,做不得数。” 施大人看向风荷,风荷说道:“没有真凭实据,才大人是不会认的,先传德妃娘娘贴身的大宫女菊香问话吧。” “传菊香。”施大人说道。 菊香进来就哭,哭着说道:“在建昌的时候,四个服侍夫人的大丫头,奴婢是最笨的,夫人说奴婢是个难得的实心眼,就让奴婢充个数,进宫后也是竹心姐姐在跟前侍奉,奴婢也就跑个腿传个话,因为竹心姐姐换了德妃娘娘的药,娘娘厌了她,才让奴婢贴身侍奉,可娘娘从不跟奴婢说什么,她怎么有的催生汤,又是何时喝下的,奴婢都不知道。” “你在德妃娘娘跟前侍奉,却推脱诸事不知,便是不知,也有失职之罪。”施大人沉声道,“来人,上拶刑。” 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拿着拶夹进来,风荷看向那两个婆子,是在洛阳行宫里见过的,以为她们是洛阳府衙女牢中找来的人,难不成,竟是施大人的家奴? 拶夹套上手指,菊香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一个婆子说是装的,另外一个狠狠掐上人中,菊香醒过来看一眼婆子,又是两眼一翻,婆子又掐醒,施大人摆摆手,两个婆子退在一旁,施大人说道:“我看你甚是胆小,知道些什么,如实招来。 “奴婢真的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菊香哭着喊道。 两个婆子又围拢过去,风荷突然说声等等。 她看着菊香,猛然想起正月二十九才婳胎相不稳,武大人为她针灸后,她进去问起那本心经,当时才婳手抚着肚子侧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菊香正跪在床前为她捶腿,竹心端着红枣银耳羹跪在面前一勺一勺得喂,才婳喝了大半碗下去,她当时的神色,对竹心甚为依赖。 “德妃娘娘另一位大宫女竹心也是从建昌带入宫中的,德妃娘娘虽厌了她,并没有撵她出去,我觉得不妨问问。”风荷对施大人道。 “是施大人问案呢,还是曲女史问案呢。”嘉肃皇后一声嗤笑。 “谁问都一样。”霍大将军说道,“嘉肃皇后若能问出真相,也请尽管问。” 施大人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道:“传竹心。” 竹心进来看一眼趴在地上的菊香,刷白了脸。 “女史请问。”施大人朝风荷拱拱手。 风荷点点头看向竹心:“竹心,你不用怕,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就是。” 竹心说一声是。 风荷问道:“你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我爹我娘,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他们如今在哪里?” “我们家是才府的家奴,爹娘弟妹都在才府。” “你上回换了德妃娘娘的药,德妃娘娘厌了你,让菊香贴身侍奉,你心中怎么想?” “奴婢怕连累爹娘弟妹,在德妃娘娘床前跪了一夜,求娘娘原谅,娘娘让奴婢以家人的性命发誓,以后一切都听她的,不可自作主张,奴婢发过毒誓后,娘娘答应让奴婢留下。” “德妃娘娘有没有说,让你戴罪立功?”风荷看着竹心。 竹心脸色一白,双唇微微颤动,风荷说道:“你若说实话,我还可以护着你,你若撒谎,德妃娘娘服用催生汤以致大出血薨逝,你和菊香都难辞其咎,你们侍奉娘娘不力,是怎样的下场,你心里可明白?” “奴婢明白。”竹心落下泪来,“自从娘娘薨逝,奴婢日夜自责,娘娘当日确实说过让奴婢戴罪立功,正月二十七那日,娘娘拿出一张药方,让奴婢悄悄去往延福宫找韩姑姑,娘娘说延福宫里有的是药,即便没有,韩姑姑也能想法子……” “贱婢闭嘴,休要胡乱攀咬。”嘉肃皇后指着她。 “传韩彩娥。”施大人大声说道。 嘉肃皇后还要说话,施大人冷眼看了过来:“既问心无愧,应该不怕本官问她几句。” 嘉肃皇后抿了唇,韩彩娥面色平静走了进来,周到施了礼,含笑说道:“竹心姑娘确实拿着药方找过奴婢,可奴婢不认得字,奴婢也跟她说,德妃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吃什么药都得问过太医,可不能自己胡乱瞎吃,奴婢这样回绝了她,至于后来又找谁拿的药,奴婢就不知道了。” “韩姑姑当时是回绝了,可二十八午后,有小黄门传话,让奴婢到御花园滴翠亭去,奴婢去了,那儿没有人,石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包药,奴婢揣在怀中拿了回去。”竹心忙道。 “如何给德妃娘娘服下的?”施大人问道。 “奴婢回去后照着德妃娘娘指示,说是染了风寒头疼得厉害,找司药局开了药在屋中熬制那小包的,熬好后装入水袋藏在裙下,凌晨的时候过去给德妃娘娘梳头,将药给了娘娘,娘娘喝下不久就说腹痛,刘司赞和聂女官忙请了武大人过去,娘娘悄悄说,小包的是为了试试药效,二月二凌晨的时候,再喝大包的。奴婢瞧着娘娘没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谁能想到,二月二就出事了。”竹心抽泣出声。 “你认为那包药是韩彩娥搁在石桌上的?”施大人问道。 “奴婢只给韩姑姑看过药方,没有旁人。”竹心说道。 “那药方可还在?”施大人问道。 “在。”竹心说着话从袖筒中抠出一张叠成小块的药方。 施大人说一声:“给韩姑姑瞧瞧。” 文丰展开在韩彩娥面前,施大人问道:“瞧仔细了,竹心当日给你看的可是这一张药方?” 韩彩娥仔细端详着那药方,轻轻点了点头。 嘉肃皇后身子前倾看向韩彩娥,两个婆子中的一位身子一挪,横在她与韩彩娥中间,将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另一位婆子直直盯着她,发出无声的警告,那婆子的目光森冷,似乎能刺探到她心里,她激灵灵打个寒噤,低头避开那婆子的目光。 成亲王与施大人板着脸,霍大将军饶有兴味看着韩彩娥。 风荷屏住了呼吸,韩彩娥可会上钩吗?还是会识破施大人问案的技巧? 问案③ 韩彩娥轻轻点一下头, 看着施大人说道:“药方不都长这样吗?奴婢也说了, 奴婢不认得字,怎么能知道是不是这一张?” “狡猾, 相当狡猾。”霍大将军指了指她。 韩彩娥低了头撇着嘴笑。 嘉肃皇后松一口气, 身子斜倚了椅子扶手,瞄向风荷。 风荷不动声色,就听施大人道:“传益寿堂掌柜乔仲齐。” 说着话猛然一拍惊堂木,就听啪得一声, 惊堂木清脆响亮击在案上,韩彩娥身子悚然一动, 脸色有些发白,惶然看向嘉肃皇后。 那位粗壮的婆子依然阻隔着视线, 嘉肃皇后两手攥住椅子扶手, 紧咬了牙。 羽雁押着乔仲齐走了进来,伸脚在腿窝里一踢, 乔仲齐跪了下去,施大人指指韩彩娥问道:“你可认得她?” “认得。”乔仲齐说道,“这位是宫里一位姓韩的姑姑……” “胡说八道。”韩彩娥啐道,“哪里来的野汉子, 就敢说认得我。” “我从你那儿赚了不少银子,也答应过你打死也不说,可初二夜里, 有两个歹人持刀闯进我家要杀我, 眼看就要性命不保, 又跳进来两位侠客护着我,双方对打起来,两位侠客本领更高强些,擒住了两个歹人,并将我带到了这位女侠面前。”乔仲齐指指羽雁,瞪向韩彩娥,“杀我的那两位是宫里的武太监,说是受延福宫殿头叶和所托。叶和所托,不就是你之所托吗?你们都是一回事,韩姑姑以为我早死了吧?没想到还会见到我吧?延福宫那些脏污的事,我乔某人今日会全部说出来。” “哪里来的野郎中,无凭无据的就敢攀诬延福宫。”嘉肃皇后厉声喝道。 乔仲齐冷笑道:“娘娘中气十足,看来是大好了。” “本宫向来身子康健,从无病痛,即便有了病痛,太医院有的是太医,怎会用民间的郎中?”嘉肃皇后大声说道,“你说,是谁找了你来栽赃陷害延福宫的?” “嘉肃皇后言之有理。”施大人指指乔仲齐,“休要胡乱攀咬,本官只问你,这韩姑姑可找你要过催生的药?” “要过。”乔仲齐说道,“打发一个叫做小丁的黄门去的益寿堂,让我配催生汤,一大包一小包,还问过这里面哪一味药有活血功效,我说自然是川穹。” “也是小丁让奴婢到滴翠亭去的。”竹心在旁连忙说道。 传话让福春她们去良府的,也是小丁,羽雁心想。 “传小丁。”施大人道。 “小丁原是小人手下,二月二前往观稼殿的时候,他还在,从观稼殿出来,他就不见了,尸首里没他,内寺所监牢中也没他,到今日也没见着人影。”文丰黯然说道。 风荷看向韩彩娥:“御花园那口浇花的井里可找过?” 韩彩娥一凛,文丰忙道:“这就打发人去找。” 施大人看向成亲王:“德妃娘娘薨逝的前后情形,刑部已大致清楚,不知宗人府这边如何?” 成亲王唤一声肖主事,挨着施大人的那位主事拱手道:“俱已记录在案。” “那便捋上一捋。”霍大将军说道。 肖主事拿起记录,清一清嗓子说道:“先是才大人给德妃娘娘捎了《心经》进宫,《心经》夹层中有一页纸,上面写着二月二龙抬头六个大字,有这本《心经》为证,而才大人究竟是愿望还是刻意诱导德妃娘娘,还很难说。” 肖主事看一眼才昭,接着说道: “德妃娘娘收到《心经》后,派人出宫向才夫人索要催生汤的药方,才大人是否知道此事,尚未可知,才夫人开了药方后,交给前去联络的黄门,这位黄门是谁,已不可考。德妃娘娘拿到药方后,指使大宫女竹心去往延福宫,向韩彩娥索要药材,被韩彩娥拒绝,可之后竹心在滴翠亭中石桌上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这药材乃是益寿堂乔仲齐所配,乔仲齐招认与韩彩娥是旧识,此事韩彩娥是否参与,尚需考证。” “动刑就是。”霍大将军一笑。 韩彩娥看向嘉肃皇后,嘉肃皇后的脸藏回暗影中,神色看不分明。 “乔仲齐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妇科圣手,德妃娘娘向来身子康健,即便是喝下催生汤,也不可能致命。乔仲齐供认,前来拿药材的小黄门曾经问他,那一味药活血,乔仲齐说是川穹,太医院提点武大人拿到德妃娘娘所服催生汤的药渣,一一比对后得出结论,德妃娘娘大出血而亡,正是因为催生汤中川穹过量。”肖主事又道。 才昭跪得膝盖生疼,一骨碌爬起来,拂袖冷笑道:“既如此,德妃娘娘服用催生汤与我无关,我可以走了吧?” 说着话转身向外,两个婆子过去一把扭住手臂,将他摁在地上,施大人沉声道:“案情尚未问明,才大人休要藐视国法。” “我是德妃娘娘的兄长,二皇子的舅父,德妃娘娘如今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皇亲国戚?”才昭大声质问。 “对韩彩娥可以动刑,对才昭也可以。”霍大将军说道。 “监审的人中理应有叶大人,叶大人何在?”才昭大声质问。 “傍晚的时候宗人府就派人去请,可叶大人不肯来,叶大人说深更半夜进宫,一旦宫中有变,自己难以脱身。”成亲王看一眼嘉肃皇后,“叶大人兴许是忘了,自己的女儿还在宫中。” 嘉肃皇后没有答话,她的脸从阴影中露出,唤一声才大人,冲着他嫣然一笑,才昭一呆,忙殷勤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是才夫人找乔郎中配的药,也是才夫人将药送进宫中,某些人想栽赃延福宫,便胡乱攀扯,我说得可对?”嘉肃皇后声音轻柔问道。 才昭愣了愣,随即点头说道:“不错,娘娘说的都对,一切都是臣妻所做,臣妻愚蠢,容易受人利用,上次转龙丹一事,也是旁人设套,她不知提防。” “你胡说。”才夫人从门外冲了进来,从身后一把薅住才昭衣领,“那转龙丹的事我跟你提过,你说宁可信其有,让德妃娘娘吃下去试试,催生汤的药方也是你让我去找的郎中,你还说不用往宫中送药,免得招人耳目,德妃娘娘自有办法,一切都是你的主意,如今事发,你不想承认,关着这三日里,你假装疼我与我恩爱,哄骗着我,让我都认下,好保着你国舅爷的身份地位,护着咱们的一双儿女,你还答应我,会求皇上看在二皇子的份上,对我从轻发落,你说等到风波过去,我还是你的妻,我相信你,才答应了你。” 才夫人眼中迸出泪来,指指嘉肃皇后道:“直到我看见她,咱们家床头……” 才昭喝一声闭嘴,才夫人手下一紧,衣领紧紧勒住才昭脖子,累得他紫涨了面皮说不出话来,他想挣扎,怎奈两个婆子将他摁得死紧。 才夫人接着说道:“列位明鉴,我们家床头挂着一幅画,才昭与我房事的时候,那幅画就在我们身旁,画里的人含笑看着我们,才昭跟我说那是送子观音,今日见到嘉肃皇后,我才知道,那画里的人,竟是她,是嘉肃皇后,才昭迷恋嘉肃皇后,他明着投靠叶大人,实则是向嘉肃皇后示好……” “闭嘴。”嘉肃皇后霍然站起,指着才昭大声说道,“当年是你找到我,说你是建昌府才荣公子的兄长,而才荣公子是皇上的至交好友,皇上是我的表哥,我瞧在表哥的脸面上,将你引见给我父亲,没想到你竟有登徒子之心,你简直让我恶心……” “臣让娘娘恶心了吗?”才昭不置信看向嘉肃皇后,“穆宗皇帝为太子时,臣就听命于娘娘,娘娘让臣劾谁臣就弹劾谁,让臣对付谁,臣就对付谁,娘娘每回叶府,必召臣前往,那次在叶府后花园丹桂树下……” “住口。”嘉肃皇后大声斥道,“简直一派胡言。”嘉肃皇后颤着手指向成亲王,“你堂堂宗令,就容忍他在此污蔑穆宗皇帝的未亡人?” 嘉肃皇后说着话眼泪涔涔而下:“成亲王,穆宗皇帝在时待你以皇叔之礼,给了你无上的尊崇与威风,你都忘了?” “将他的嘴塞住。”成亲王命令道。 两位婆子作势去堵才昭的嘴,才夫人一边死命阻挡,一边大声嚷道,“让他说,让他说,才昭,你说,你今日都说出来,你没看出来吗?人家只是利用你,对你没有丝毫的情意……” “我一直以为娘娘对我有情……”才昭打断妻子的话,“那次在叶府后花园中丹桂树下,我跪在娘娘脚下,娘娘的绣花鞋上落了桂花花瓣,我伸手替娘娘拂去,娘娘没有躲开,反向前一步,两手搭上我的肩头,仿佛是抱着我,娘娘很香,娘娘说,左都御史韩大人屡屡与叶大人做对,让我去寻他的把柄,将他置于死地,我做到了,其后叶大人在督察院一路升迁,但凡与叶大人做对的,我都依法将其剪除,我没求过娘娘什么,我只有对娘娘的一片心……” 才昭说着话抬头看着嘉肃皇后,突发出一声嗤笑,“今日我才明白,是我自作多情,娘娘只是在利用我,她任由我跪着几番暗示,不肯开口替我说一句话,我连娘娘的手都没碰过,不过挂一幅画聊慰相思,娘娘就觉得我恶心了……” 才昭激愤起来,“娘娘指示韩彩娥害死了我的妹妹,娘娘觉得我没用了,便对我赶尽杀绝,娘娘当初是如何蛊惑我的,娘娘说待到功成之日,让我做摄政的王侯,你我二人可常常在宫中相见……” “拖下去,此人侮辱嘉肃皇后,快拖下去。”成亲王喊道。 才昭被拖了下去,施大人唤一声肖主事,肖主事点头:“均已记录在案。” 说着话捧起卷宗来到才夫人面前:“请夫人签字画押。” 才夫人冷静画了押,嘴角噙着笑看一眼嘉肃皇后,对肖主事道:“再提醒大人一句,到我家寝室床头拿来那幅画做为罪证。” 肖主事点点头,施大人说一声押下去,又吩咐道:“才昭神志不太清醒,稍候再审。” 肖主事连忙说好。 “你可有话要说?”施大人看向韩彩娥。 “奴婢无话可说。”韩彩娥担忧看向嘉肃皇后,嘉肃皇后整个身影没入暗影之中,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难道她羞臊得晕死过去了吗?风荷揣度着看了过去。 韩彩娥忍不住喊了起来:“娘娘,娘娘可还好吗?” “我很好。”嘉肃皇后在暗影中沉静说道,“接着审案吧。” “临危不乱,好气魄。”霍大将军朝着她竖起大拇指。 嘉肃皇后发出一声冷笑:“你们花样百出的,我反倒来了兴致,看看你们究竟能做到何等地步。” 风荷笑笑,自己还真是高估了嘉肃皇后,竟以为她会有羞耻之心。 看向施大人道:“那就听嘉肃皇后的,接着问案吧。” “带内寺所监滕云。”施大人一声令下,众人齐齐看向门口。 问案④ 一个男人打门外施施然走进, 身穿红色绣金蟒衣, 腰系金色鸾带,脚蹬皂靴, 来到众人面前昂然而立, 微皱着眉头逐一审视。 风荷看着他,身形修长瘦削,粉面红唇蛾眉乌眸,好个漂亮人物。 再看向嘉肃皇后, 依然隐没在阴影里,身形未动, 口中恨声道:“废物。” “原来是滕将军。”岳儿指着他笑了,“在建昌王府的时候, 良将军为我打造一把小剑, 有一日良将军和羽雁正教我的时候,滕将军路过, 说良将军动作沉重笨拙,羽雁招式太过柔软,都不适合,后来滕将军给我画了一本剑谱。” 岳儿说着话比划起来:“我照着剑谱认真练了, 父皇说飘逸灵动,是滕云的风格。” 滕云朝着岳儿微弯下腰行个礼:“大皇子还记得臣,臣万分荣幸。大皇子一向可好?” “你派人追杀他, 他好得了吗?”风荷冷声道。 滕云瞟她一眼, 问道:“这一位是谁?” “我是宫中司寝女官曲风荷, 小祐是侍奉我的人。”风荷咬牙道。 “小祐可惜了。”滕云面露惋惜之色。 “猫哭耗子。”羽雁抽剑拍了过来,他拧身轻巧躲过,不屑说道,“手下败将,还有脸逞强。” 羽雁一跺脚,咬牙进逼,滕云背着双手后退避开,施大人连唤几声章副统领,羽雁手下不停,剑势如虹。 成亲王连声怒斥:“不像话,成何体统。” 霍大将军抚一下长髯:“这位姑娘身手不错,滕大人更好。” 岳儿兴奋看着:“给滕将军一把剑,跟羽雁对打切磋才过瘾。” 嘉肃皇后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 风荷喊一声羽雁停下,羽雁边打边说:“趁着他手里没兵器,我宰了他给小祐报仇。” “宰了他,线索就断了。”风荷大声说道。 羽雁手下一顿收剑归鞘,滕云冲她摇摇头:“有些长进,但不大。” 羽雁用力拍一下剑柄,咬牙对施大人道:“请大人问案。” 施大人看向滕云,滕云拖过一把椅子,在施大人对面坐了,姿态随意面带笑容:“施大人请问。” 羽雁喝一声起来,风荷摆摆手:“就让他坐着说。” 施大人问道:“二月初二午时,一群内寺所卫冲进观稼殿后殿,意图行刺大皇子,这群人可是滕大人所派?” “人是我派出去的,却非行刺,而是保护。”滕云坦然自若。 “大皇子一路被追杀,险象环生,幸亏小祐拼死护卫,才能安然无恙。滕大人怎么说是保护?”施大人问道。 “有人收买了大皇子的护卫,密谋行刺大皇子,我将计就计,派出一队人马围追堵截,另外派了高手保护大皇子,小祐不知真相,杀了我派出去的人,带着大皇子跑离观稼殿,以致被人追杀,断送了性命。”滕云脸上又现出惋惜之色,“小祐的死,在我意料之外。” “大皇子的护卫中,被收买的人姓甚名谁?滕大人派出的高手,又是谁?”施大人问道。 “都死了,死无对证。”滕云摆摆手,“此事难办,诸位也别问了,不如等皇上回来……” “皇上回得来吗?”嘉肃皇后一声嗤笑。 “你又是谁?”滕云的目光瞟向暗影。 风荷笑笑:“这位你不认得?我来告诉你,这位是穆宗皇帝的皇后,嘉肃皇后。” 滕云哦了一声,摇头道:“确实不认得。” “不敢认?”风荷一声嗤笑,“二月初二那日,有人看到你和延福宫的韩彩娥钻在玉粹宫外的假山洞里,你可认?” “我认。”滕云点头,“韩姑姑关心我,特意给我带了些太监吃的补药。” “既认得韩彩娥,却不认得嘉肃皇后?”施大人问道。 “认得韩姑姑,就得认识嘉肃皇后吗?”滕云反问。 “韩彩娥是延福宫中贴身侍奉嘉肃皇后的女官,你可知道?”施大人又问。 “知道,韩姑姑亲切慈爱,我见到她就想起我娘,认她做个干娘,有罪吗?”滕云笑着看向韩彩娥,韩彩娥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你派出内寺所卫行刺大皇子,可是韩彩娥的意思?”施大人再问。 “我说过了,我没有行刺大皇子,我是为了保护他,一切都是误会。”滕云无奈看着施大人,“大人问了一圈,怎么又绕回来了?” 施大人一声轻咳:“再问问滕大人,可在宫中见过嘉肃皇后?邂逅或者偶遇之类?” “没有。”滕云摇头。 “滕大人不认得我,我却知道滕大人。”嘉肃皇后从暗影里探出脸,含笑看向滕云。 滕云霍然站起,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似挪不开目光。 嘉肃皇后笑容更炽,轻唤一声滕大人。 滕云咬了牙。 “奸夫淫/妇。”羽雁咬牙骂道。 霍大将军笑看向羽雁:“奸夫淫/妇?滕大人不是个太监吗?” “他是个太监没错,可他是个淫邪的太监,他宫外的宅邸中养着五个美人儿。”羽雁说道。 “这你都知道?”滕云缓慢收回目光,不再看嘉肃皇后,瞄着羽雁笑笑,“你对我挺关切的,你也看上我了?” 羽雁呸了一声。 滕云施施然坐了回去,抱臂看向施大人:“请大人继续。” “施大人,我有话要说。”风荷看向施大人。 “女史请讲。”施大人客气点头。 “滕大人本是王府里一名小太监,受王爷赏识,不用进王府后宅当差,而是在王城中赐下将军府,在王府仪卫司做了一名将军,王爷进京登基后,他主动提出进后宫当差,他本可继续隐瞒太监身份,建功立业飞黄腾达,为何执意进宫?我想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皇上赏识他提拔他,对他另眼相看,其时皇上初登基,后宫中人员繁杂,需要一个得力的人担起护卫之责,他思报君恩,进后宫做了内寺所监,后宫中一直太平无事,他功不可没。这样忠心耿耿的一个人,为何会背主刺杀大皇子?” 风荷娓娓说道,“我们不妨推测一下,滕大人虽是太监,可他极其喜好美色,宅邸中豢养的美人就是明证,这样一个好色之徒,能令他动摇忠心背弃主人的,只能是美色,寻常的美色滕大人不一定看得上,只有嘉肃皇后这样的绝色,才能让他倾倒。” 风荷看一眼嘉肃皇后,“嘉肃皇后对才昭大人一笑,才昭大人几乎陷入疯狂,足见嘉肃皇后的笑容可颠倒众生,诸位也瞧见了,刚刚嘉肃皇后对滕大人笑的时候,滕大人是如何失态。” “是以,滕大人因迷恋嘉肃皇后而背主,滕大人刺杀大皇子,乃是受嘉肃皇后指使,也许嘉肃皇后还为滕大人描绘了一幅图画,大皇子被刺,皇上千秋之后,二皇子过继给穆宗皇帝,嘉肃皇后做摄政的太后,而滕大人,可陪伴太后左右,假凤虚凰妇唱夫随。” 风荷咄咄逼人:“敢问滕大人,你与嘉肃皇后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是不是要弑君篡位?” 滕云的脸涨得通红,咬牙看着风荷。 风荷笑笑:“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自然,滕大人死也不会承认,不如大刑伺候,将内寺所折磨人的酷刑都用上一遍,看看滕大人的骨头有多硬,再看看你受刑的时候,嘉肃皇后会不会心疼,顺便让你知道,她是利用你,还是真的喜欢你。” 嘉肃皇后发出一声冷笑,带着不屑,又带着几分得意,一张美丽的脸依然暴露在明亮处,一双眼脉脉看着滕云。 滕云脸色涨得更红,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指着嘉肃皇后咬牙道:“别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喜欢你,像一个娼妓似的对着老子笑,妄想勾引老子,简直恬不知耻,你让老子恶心。告诉你,老子宁愿上一头母猪,也不会上你。” 嘉肃皇后啊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不成事的窝囊废,不男不女的死太监,竟敢僭越犯上,侮辱本宫。” 滕云没有理她,原地转个圈看向风荷,指指她气急败坏说道:“老子看皇上颜面才对你客气,你竟敢在这儿羞辱老子,老子不奉陪了。” 话音未落,身影已窜出殿外,羽雁追了出去,外面传来喊杀声与兵刃之声,不大的功夫,文丰跑进来说道:“滕大人空手夺白刃,窜上殿顶,身影晃了几晃就不见了踪影,羽雁姑娘被夺去宝剑,气得不停跳脚骂人。” “滕大人是个人物。”霍大将军就着壶嘴喝一口茶,看向嘉肃皇后,“跟某英雄所见略同,都说你是上京第一美人,美在何处?既不柔媚清雅也不娇憨火辣,还爱装腔作势,开屏的孔雀似的,恨不得告诉所有男人,我很美,我是天底下最美的。某觉得你空长了一张脸,比某的两个女儿差远了。” 嘉肃皇后气得脸色青白,说一个你字捂了胸口,韩彩娥说道:“大将军对先帝皇后评头论足不恭不敬,是何道理?”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勾引官员,又勾引太监,就是先帝皇后该有的做派吗?”霍大将军哼了一声,眸色陡然转沉,“你竟敢指责本大将军,不想活了?” 韩彩娥瑟缩一下再不敢出声。 风荷唤一声韩姑姑问她道:“可要喝茶吗?” 韩彩娥依然不敢说话,风荷唤一声上茶,文丰端了茶来,风荷说道:“给嘉肃皇后也换些热茶。” “贱婢,本宫的茶水,不用你操心。”嘉肃皇后恶声恶气骂道。 “嘉肃皇后还请冷静,离问完案子还早着呢。”风荷看韩彩娥喝一盏茶下去,开口问道,“滕大人跑了,我们就当他正在受刑,韩姑姑说说吧,滕大人究竟是和嘉肃皇后有染?还是认你做了干娘?或者兼而有之。” “是我疼爱滕大人,真心关切他,他认了我做干娘。”韩彩娥大声说道,“娘娘与他从未见过,更谈不上有染,你们勿要污了娘娘清誉。” “清誉?”风荷笑笑,“她曾经怀孕落胎,并因此染了下红之症,长期吃药不治,她还有清誉吗?” 霍大将军一笑:“穆宗皇帝登基后不久,嘉肃皇后就开始抱恙,六月病情加重缠绵病榻,直至穆宗皇帝驾崩,嘉肃皇后因病不能出来祭奠,原来如此。 成亲王抖着手指指嘉肃皇后:“堂堂皇后,一国之母,你竟然背着穆宗皇帝偷情?” 韩彩娥有些慌张,求助看向嘉肃皇后,嘉肃皇后脸色几度变换,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你们可有凭据?” “再传乔仲齐。”施大人一声令下。 …… 问案⑤ “前年八月里一个深夜, 益寿堂来了一位宫中的内官, 他说宫里有位娘娘落胎后下红不止,已两月有余, 请我进宫医治。我觉得其中有蹊跷, 太医院杏林妙手云集,为何要到宫外来找我?那内官说是娘娘性子要强,落胎后身子不适,也没有声张, 只是自己吃一些汤药调理,谁想越来越重, 此时若请太医医治,恐怕惹得皇上责怪, 遭皇上厌弃。他见我不肯答应, 拿出一包金锞子来,又说我若能医好娘娘的病, 他可保我的儿子进太学读书,我答应了,当夜随着他进宫,他权势很大, 带着人进宫,各处守卫都不敢多问。” “那位娘娘不只身子不好,精神也易怒易躁, 常常转着圈大喊大叫, 我竭尽所能为她医治, 可她的情形越来越重,到了八月底,她几近疯狂,摔打东西嘶声咒骂,她的房中经常弥漫着血腥味儿,九月的时候,她一天天好转,脸上也有了笑意,到了九月底,她神清气爽,她甚至在诊脉时笑着跟我说话。” “其时穆宗皇帝驾崩,那位内官更是肆无忌惮,有时候白日也带我进宫,我才知道我进去的宫殿叫做坤宁殿,我医治的那位娘娘,竟然是当朝皇后,也渐渐跟叶和与韩姑姑相熟。” “新皇登基后,皇后称为嘉肃皇后,迁居延福宫,宫中守卫渐严,叶和变得小心,他嘱咐我再进宫的时候,夜里骑马到宫外的小树林,拴好马后换上宫女的衣裳,跟着接应的小黄门,拣僻静的小道绕过来,在墙边顺着狗洞钻进去。” 乔仲齐自嘲一笑:“确实有辱斯文,不过有金子可赚,儿子又经叶国丈推荐进了太学,我心甘情愿供嘉肃皇后趋势,但凡延福宫派人来寻医问药,我都是尽心去办,唯恐有一丝怠慢。” 霍大将军挑眉不语,成亲王垂着头,不时哀怨向天,唤一声先帝。 岳儿听不懂,疑惑看向风荷,风荷抱过他来,让他坐在腿上,低声问道:“是不是困了?睡会儿吧?” 岳儿摇摇头:“娘,我还想听下去。” 风荷两手轻轻捂了他耳朵,岳儿窝在她怀中很快睡了过去。 施大人唤一声乔仲齐:“这么说,你确认嘉肃皇后曾经有孕落胎,对吧?” “确认无疑,胎儿五月有余,成形之后落的胎,是以留了下红之症。”乔仲齐笃定说道。 施大人唤一声韩彩娥,问道:“嘉肃皇后曾有孕落胎,可是事实?” 韩彩娥垂头不语,施大人再要问话,嘉肃皇后突大声道:“不错,本宫是曾经有孕,五个多月的时候落下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这么说,你是承认背着穆宗皇帝偷情了?”成亲王脸色灰败,颤声说道,“皇后伤风败俗,国之耻辱。” “为何本宫怀孕就是伤风败俗?”嘉肃皇后冷笑道。 “穆宗皇帝体弱,不能房事,皇族几位长辈的宗亲与内阁大臣,都知道此事。”成亲王看向霍大将军。 霍大将军点头:“没错。” “先前体弱,之后就不能好吗?”嘉肃皇后笑笑,“穆宗皇帝登基后心情大好,身子也一日好似一日,二月二那日……”嘉肃皇后顿了一下,“也是二月二,很巧,二月二夜里,他突然来了兴致,摁着我不放,我说皇上,还在丧期呢,他说是先帝在天之灵护佑,突然就行了,那一回就怀上了,他高兴得直哭呢。” “胡说,其时正值丧期,穆宗皇帝拖着病体守灵,怎会与你同房?”成亲王大声斥问。 “就是因为丧期,敬事房才没有记档。我有孕后,穆宗皇帝为防权臣加害,特意嘱咐太医院保密。”嘉肃皇后说道。 成亲王看向霍大将军,霍大将军摆摆手:“霍某人若想谋国篡位,可以派兵逼宫,无需费事下毒。” “不想谋国篡位,为何让霍艳茹进宫?”嘉肃皇后问道。 “徐相的孙女进宫,我不能坐视徐家谋国,为了平衡后宫,让我女儿进宫,这是其一,其二,皇上拿下祁王,令我刮目相看,这样的女婿,我求之不得。”霍大将军意味深长看向嘉肃皇后。 嘉肃皇后双目中露出凶光:“你不用假装正派,穆宗皇帝在时,最厌恶的就是你。” “穆宗皇帝忌惮我,但是不厌恶我,他真正厌恶的,是扯着裙带往上爬的叶丰年。”霍大将军笑了起来。 “你就不是扯着裙带往上爬吗?你一介没有根基的武夫,没有岳父举荐,能进了禁军吗?”嘉肃皇后一声讥笑。 “岳父对霍某人只有举荐之功,入了禁军之后,每走一步,霍某人都靠得是自己。”霍大将军怒声说着,手中茶壶照着嘉肃皇后劈面掷了过来。 韩彩娥往前一扑,挡在嘉肃皇后面前,茶壶砸在背上碎裂开来,韩彩娥跌坐在地,疼得轻嘶出声。 风荷看向嘉肃皇后,她端然坐着,看都不看韩彩娥一眼。 唤一声韩姑姑问道:“可疼吗?” “疼。”韩彩娥看着嘉肃皇后喊了一声。 “快瞧瞧,是不是让碎片割伤了。”风荷对一名婆子道。 “不是碎片割伤,是霍某力气大,刚刚没收住,看来是砸得疼了。”霍大将军起身冲着韩彩娥拱拱手,“霍某从来不打女人,对不住。” 韩彩娥瑟缩着不敢答言,霍大将军唤声来人,吩咐道:“去紫宸门外找我的亲随要些药膏给她抹上,很快就好。” 小黄门忙答应着去了。 “还请施大人继续问案。”成亲王有气无力说道。 施大人问道:“敢问嘉肃皇后,穆宗皇帝嘱咐太医院保密,是哪位太医?” “成太医。”嘉肃皇后说道。 “成太医去岁告老回乡,年初病死了。”羽雁去而复返,睨着嘉肃皇后,“你可真会挑人。” 嘉肃皇后哼了一声,施大人又问:“臣斗胆再问一句,穆宗皇帝是就行了那么一次呢?还是从那以后就行了?” “先帝在天之灵护佑,就那一次。”嘉肃皇后不耐烦说道。 “太医院记档曰,穆宗皇帝从三月服用石耳后,身子日趋好转,精神健旺心情愉悦,又有敬事房记档曰,七月的时候,穆宗皇帝初次宠幸身边的医女……”施大人缓声说道。 “敬事房胡说八道。”嘉肃皇后的声音陡然拔高。 “穆宗皇帝为护着那位医女,嘱咐敬事房记了密档,若非刑部请示皇上首肯,这密档谁也看不到。”施大人不徐不疾接着说道,“据密档中记载,其后七月和八月中,穆宗皇帝和那位医女日则同室夜则同榻,若民间寻常夫妻一样亲密……” “捏造,都是捏造。”嘉肃皇后嗓音尖利说道,“穆宗皇帝与我一见倾心,是最恩爱的夫妻,是朝堂的典范,天下谁人不知,何来的医女?” “据密档中记载,九月初的时候,医女有了身孕,穆宗皇帝为护着她,寻了差错将她撵出宫去……”施大人说着话紧盯着嘉肃皇后。 “她有了身孕?那个贱婢有了身孕?”嘉肃皇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尖笑。 “那名医女叫做连翘。”施大人又道。 “他发病疼痛的时候,他昏睡的时候,他临死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连翘,原来是那个贱婢的名字。”嘉肃皇后霍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贱婢既有了身孕,那就是穆宗皇帝有后,依据我朝祖制,永昌帝应该退位,将江山还归正统。” 说着话看向成亲王,“连翘有孕的事,你可知道?” 成亲王点了点头,嘉肃皇后走到他面前逼问着他,咬牙质问,“既知道,为何不去找人?” “臣也是问案前刚知道的……”成亲王身子后缩,躲避她逼人的气焰。 嘉肃皇后昂然站着,高挑的身形气势凌人,声音尖锐说道:“穆宗皇帝有子嗣流落宫外,宗人府不说倾力寻找,反在此栽赃陷害本宫,难不成是怕找到穆宗皇帝的皇嗣,怕我们孤儿寡母团聚?成亲王,本宫有孕,你就说穆宗皇帝不能房事,连翘有孕,你就说确有其事,成亲王,你意欲何为?难不成你甘愿做永昌帝的爪牙,要对付穆宗皇帝的遗孀?” “臣没有那个意思。”成亲王忙忙摆手。 “那你是什么意思?”嘉肃皇后咄咄逼人。 “牙尖嘴利颠倒黑白。”霍大将军在旁说道,“刚刚施大人说得很清楚,穆宗皇帝三月才开始服用石耳,七月才宠幸姓连的医女,就是说二月的时候还不行,可你二月就有了身孕,还是有偷情的嫌疑。” 嘉肃皇后坐回去一声冷笑:“既说我偷情,奸夫在哪儿?何不找来对质?” 霍大将军顿住,求助看一眼风荷。 “旁人不知道,韩姑姑自然是知道的。”风荷说道。 一个婆子扶着韩彩娥走了进来,风荷问道:“韩姑姑可好些了?” 韩彩娥面无表情说道:“好些了,刚刚丹草给敷了霍大将军赏的药。” “说到丹草,我瞧着韩姑姑对她甚是喜欢,韩姑姑也喜欢滕云,可韩姑姑吃斋念佛,本该是心境寡淡之人,我琢磨来去,派人查了查韩姑姑的底细,原来韩姑姑家中有一双儿女。”风荷含笑说道。 韩彩娥身子一颤,抬头看向风荷:“老婆子没有儿女,女史只怕是消息有误。” 风荷看向嘉肃皇后,“韩姑姑如此忠心,任何事都愿意替嘉肃皇后去做,是不是嘉肃皇后答应你,替你照应一双儿女,还是说,你的一双儿女在她手里握着,她以此要挟你?” 韩彩娥白了脸,风荷又道:“韩姑姑一双儿女近况如何,你可知道?” “休要挑拨离间。”嘉肃皇后大声道,“韩姑姑,你的一双儿女好好的,别中了曲风荷的奸计。” “韩姑姑的儿子今年二十四,与滕云差不多年纪,女儿十八,与丹草一般年纪,儿子叫做韩周,女儿叫做韩息,我说的可对?” “我的孩子们,他们有什么不好吗?”韩彩娥颤声问道。 ...... 问案⑥ “韩姑姑的儿子三年前跟人殴斗, 被打死了, 韩姑姑的女儿没了兄长,家中有没有别的亲人, 被卖入青楼为妓……”风荷说道。 “住口。”嘉肃皇后打断她, “休要听她胡说,韩姑姑的儿女好好的,三年前你的儿子中了举人,被举荐在户城县衙做主簿, 前年成了亲,你的女儿已经许配了人, 都好好的。” “韩姑姑的女儿一出生,丈夫就去世了, 家中没了壮劳力, 日子十分清苦,韩姑姑经人举荐, 到长安一位通判府上做乳娘,这位通判姓廖,乃是嘉肃皇后的舅父,韩姑姑严谨周到忠心耿耿, 得到叶夫人赏识,将你带入京中,嘉肃皇后入庆宁宫为太子妃, 韩姑姑跟随左右, 你的一双儿女在家乡户城跟着祖父母, 韩姑姑极为节俭,每月都要捎不少银子回去,家中衣食丰足,两位老人对唯一的孙子极其溺爱,韩周不思读书,整日跟县中富贵之家的少爷们混在一处斗鸡走狗,两位老人去后,韩周更没了管束,三年前酒后跟人殴斗没了性命,韩息失了依靠,带着银子入京寻母,路途中被人拐带,现在洛阳不夜宫。”风荷看着韩彩娥,“韩姑姑不信?人已经带来了,韩姑姑要不要见见?” 嘉肃皇后一声冷哼:“韩姑姑进京十几载,没见过女儿,你可以随意找一个人来冒充。” 韩彩娥看着嘉肃皇后,猛然跪下去膝行上前磕头说道:“奴婢的孩子们究竟怎么样了,还请娘娘跟奴婢说句话。” “都告诉你了,人好好的。”嘉肃皇后笑笑,“你不信我,反倒信旁人吗?” 风荷也笑:“那就带韩息上来作证。” 一个姑娘大咧咧进来,不恭不敬跪下去磕个头,腰肢一扭说道:“见过各位大人。” 韩彩娥两眼一瞬不瞬看着,霍大将军道:“不用看了,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韩彩娥扑过去揪住她衣领往下一扯,锁骨处三颗红痣,形如花瓣,韩彩娥给她掩好衣领,一把抱住了嚎啕大哭。 姑娘躲避着:“你谁啊。” “我是你娘,你是娘的小妞妞……”韩彩娥一边哭一边说。 姑娘愣了愣,随即一把推开她:“我是洛阳不夜宫的红云,不是什么小妞妞,我娘早死了……” 施大人一拍惊堂木:“说实话,将你的身世从实招来。” 姑娘身子后撤,离韩彩娥远了些,磕头说道:“大人容禀,奴是由祖父母养大的,不记得有过爹娘,自从三年前进了不夜宫,奴就是红云了,奴辱没亲人,没脸再认祖归宗,自然也再无身世。大人非逼着奴,奴只有去死。” 风荷唤一声红云:“你的祖父母死后,你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在外鬼混,可对你十分疼爱,他被打死,你不想为他报仇吗?” 红云咬牙说道:“奴一个娼妓,惹不起县太爷家的公子,他死也白死。” 低头垂泪的韩彩娥猛然抬头看向嘉肃皇后,用力抹一下眼泪大声道:“奴婢早就攒够了银子,公婆去后,奴婢想要买一所院子接儿女过来,可娘娘说户城县令乃是廖夫人内侄,能照拂奴婢的儿女,只要韩周认真读书,日后可进县衙为官,奴婢为了儿子的前程,听了娘娘的……” “你傻吗?就这么相信她?人家只不过怕你有了家小拖累,不能安心侍奉,才那么哄骗你。”红云一声冷笑,“是,县太爷确实照拂过你的女儿,他打发媒婆上门,要纳韩息做妾,他家的公子也几番上门调戏,韩周憋了一肚子气,借酒壮胆跟他殴斗,被他手下的人活活打死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韩彩娥看着红云,“娘娘待我极好……” “在这些达官贵人眼里,你不过是条狗,她争权夺利犹顾不迭,怎么会有心思管你的儿女,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你,已是天大的恩赐。”红云撇嘴说道。 “娘娘,你说句话。”韩彩娥嘶声喊道。 “红云是假的,是她们找人诓骗你,离间你我。”嘉肃皇后淡淡说道,“你怎么就不明白?等过了这阵,你回趟户城,将他们接来京城就是。” “先带韩姑姑下去,让她好好想想。”风荷说道。 韩彩娥踟蹰向外,红云在她身后大声喊道:“还有什么可想的?你的儿子就白死了?韩息那个贱人无能,想进京找娘替哥哥报仇,却被骗入了娼门,这辈子都没了指望,你的女儿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韩彩娥猛然转身磕下头去:“奴婢认得字,竹心拿着药方找到奴婢后,奴婢婉言拒绝,回去向嘉肃皇后禀报,嘉肃皇后说,她想催生,我们得成全她。催生汤是奴婢打发人让乔郎中配的药,配好后嘉肃皇后吩咐加入两倍的川穹,然后奴婢让人放在滴翠亭石桌上,德妃大出血薨逝后,嘉肃皇后说,死得其所,她的儿子是本宫的了。” “如此说来,德妃娘娘乃为嘉肃皇后所害。”施大人看向肖大人。 肖大人点点头,示意一位婆子拿着供书在韩彩娥面前,韩彩娥签字画押。 嘉肃皇后没有说话,只发出一声冷笑。 “韩彩娥,本官再问你,嘉肃皇后可有偷情?”施大人问道。 “有。”韩彩娥大声说道,“嘉肃皇后的情郎就是祁王赵襄。” “襄郎原来是祁王。”羽雁在旁说道,“征儿又是谁?” “晸,日之出也。是祁王给他与嘉肃皇后的孩子取名字。”韩彩娥说道。 “二人如何相识,又如何有了孩子?”施大人问道。 “仁宗皇帝驾崩,祁王进京祭奠,嘉肃皇后在灵前看到祁王,说是姿态雄伟人中之龙,二月二夜里,穆宗皇帝守灵,嘉肃皇后以穆宗皇帝之名,邀祁王进庆宁宫叙话,祁王说嘉肃皇后国色天香美若仙子,二人相见恨晚,之后夜夜前来,三月祁王离京回到沇州,嘉肃皇后发现有孕告知祁王,祁王秘密进京,二人在叶府幽会,祁王说嘉肃皇后肚子里定是儿子,嘉肃皇后说皇帝注定短寿,皇帝归天后晸儿承继大统,你做摄政王,祁王说,今生虽不能做明面的夫妻,可太后与摄政王一样成就佳话。”韩彩娥说道。 “这么说来,嘉肃皇后承诺了好几位摄政王。”霍大将军啧得一声。 “嘉肃皇后对才昭滕云只是利用,可她对祁王是一片真心,只可惜孩子意外落胎,祁王府覆灭祁王被诛,嘉肃皇后满腔愤恨,她恨穆宗皇帝诛杀祁王,她怀疑穆宗皇帝知道了她与祁王的奸情,她的孩子落胎是因为穆宗皇帝给她下药,她决意给祁王和孩子复仇,于是下药毒杀穆宗皇帝。”韩彩娥说道。 成亲王嚎一声先帝,晕厥过去。 文丰带了黄门进来,手忙脚乱正要往外抬人,就听嗝得一声,成亲王醒了过来,指着韩彩娥道:“继续,继续审问,本王拼着一条老命,也要听个清楚。” 施大人看成亲王无恙,接着问道: “韩彩娥,翠玉又是怎么死的?” “前年重阳节的时候,刘司赞带着翠玉过来,我看那姑娘娇憨可爱,跟她扯些闲话,问她可喜爱吃重阳糕,她说喜欢,我就带她到我屋子里去,正巧叶和来找我,他不知道我屋中有人,进来说道,那乔郎中的药十分见效,娘娘甚是欣喜,我们立大功了,回头定有重赏。说着话看到翠玉,扑过去就掐脖子,我忙说她还是个孩子,不见得能听懂你的话,叶和下死劲掐着说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将翠玉掐死后,扔进了御花园浇花的井里。”韩彩娥低着头,“怪我,是我害了翠玉。” “叶和凶残阴毒,就不用审问了,让内寺所上大刑就是。”霍大将军说道。 韩彩娥道:“叶和会治毒,嘉肃皇后给穆宗皇帝下毒之事,他定知情。” 施大人点点头一声令下:“就依大将军所言,传令内寺所,对叶和动大刑,直到他招供为止。” 有黄门答应着去了。 施大人又看向韩彩娥:“穆宗皇帝登基后,就有人在他的汤药中动手脚,你可知情?” “自从嘉肃皇后遇见祁王,就盼着穆宗皇帝早死。”韩彩娥说道。 “贱婢住嘴。”嘉肃皇后陡然站起身,厉声质问道:“你们说我给穆宗皇帝下毒,你们可有凭据?我是穆宗皇帝的皇后,你们别以为凭着韩彩娥一面之词,就能定我的罪,你们谁敢?” 她咬着牙朝在场众人一一逼视过去,霍大将军朝着她笑笑:“在场这些人是不敢,不是还有皇上吗?皇上回来治你的罪,你还能有何话说?我们这些人呢,只能绕着弯问问,不敢对你如何,可皇上手段酷烈,你若是在皇上面前嘴硬狡辩,说不定会对你动大刑,就如同对你的姑母,当朝那位尼姑太后一般。” “皇上?”嘉肃皇后哈得一声笑出声来,“你们这些人色厉内荏,还等着皇上回来给你们撑腰,难不成你们以为,皇上还回得来吗?” 说着话居高临下睨着风荷,目光森冷,笑容里满是嘲讽,一字一字说道:“曲风荷,你的皇上回不来了。” 问案⑦ 风荷心里若有利爪狠狠挠过, 疼得缩在一起, 所有的血液一瞬间直冲头顶,脑子里似有车马奔流辗轧, 她大睁着眼, 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先是白茫茫一片,很快又起了黑雾,她以为自己晕厥过去, 可霍大将军质问嘉肃皇后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你的话是何意?皇上如何了?”霍大将军声音急而响,他说着话冲到嘉肃皇后面前, 声音森冷说道,“某捏死你, 你也只能白死。” 风荷透过黑雾看到霍大将军伸手扼住了嘉肃皇后的脖子。 她紧紧咬住舌头, 指甲用力掐在手心,眼前黑雾渐渐散去, 额角冷汗涔涔落下,湿了鬓发。 她唤一声文丰,将岳儿递在他怀中轻声说道:“抱他到后面小室去睡,让安秋与福春寸步不离看着, 小禄与长平在门外守着,再让羽雁派几名信得过的内寺所卫。” 文丰说女史放心,抱着岳儿进了后门。 霍大将军掐着嘉肃皇后脖子, 嘉肃皇后泛着白眼, 手紧紧攥着霍大将军手腕, 断断续续嘶声说道:“有能耐你掐死我,皇上驾崩,你的女儿容妃也得跟着陪葬。” 霍大将军手下用力,成亲王连声喊着住手,几位主事目瞪口呆,韩彩娥与红云紧靠着一起,惊骇看着嘉肃皇后垂死挣扎, 风荷寻找羽雁,可羽雁不知去向。 再看施大人,他呆怔坐着,脸上似有泪水,风荷忙唤一声施大人,施大人没有反应,抬高嗓门又唤一声,施大人茫然向她看了过来,风荷忙道:“皇上身旁护卫得铁桶一般,我们不能因为嘉肃皇后几句话,就自乱阵脚,” “女史说得对。”施大人用力抹一下脸,急忙大声道,“霍大将军手下留情,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我们不能被妖妇蛊惑。” 霍大将军手下一松,嘉肃皇后跌坐回去,弯下腰手掩了唇剧烈呛咳着,好不容易止了呛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坐直了身子冲着众人说道:“永昌帝赵瞻行至洛阳,遇刺伤及心肺,这几日在行宫里养伤,伤势日渐沉重,已三日三夜昏迷不醒,不信就问韩彩娥,消息是她带进来的。” 众人看向韩彩娥,风荷猛然喝一声闭嘴,韩彩娥瑟缩一下,趴下去说道:“奴婢没有听说。” 嘉肃皇后骂一声贱婢,风荷抽出帕子起身过去,一手揪住她衣领,一手将帕子塞进她嘴里,拍一拍手道:“施大人,继续问案。” “韩彩娥,嘉肃皇后如何给穆宗皇帝下毒,你可知情?”施大人问道。 韩彩娥垂头不语,红云在旁说道:“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有半句隐瞒,你再也不会有女儿,你已经没了儿子……” “我说,我都说。”韩彩娥一咬牙,抬头看向施大人。 “穆宗皇帝刚登基的时候,嘉肃皇后说得让他慢慢死,死得太快容易遭人怀疑,至于是什么毒药,如何下毒,奴婢就不知道了。” “后来嘉肃皇后有了身孕,她心情大好,避居坤宁殿称病养胎,对穆宗皇帝的膳食汤药看管得松了些,说他反正也捱不过几年,懒得在他那儿费心,” “再后来嘉肃皇后落胎,心情悲痛身子虚弱,有了下红之症,她一心想着养好身子,伺机再与祁王相会,盼着再有身孕,她说穆宗皇帝眼下还不能死,得让他好起来才行。” “七月里得知祁王被押解进京的消息,嘉肃皇后四处联络设法营救,可八月底,祁王还是死了,嘉肃皇后悲痛得几欲疯狂,偏偏刘保又过来讨好,说他怀疑穆宗皇帝与身边的小医女有了肌肤之亲,正要刑讯逼供,小医女却不知去向,估计是穆宗皇帝护着她。” “嘉肃皇后又恼又恨又妒,每日亲自过去给穆宗皇帝喂药,七日后穆宗皇帝现出弥留之状,临终前一日,却突然召见各位重臣,宣读了遗诏。嘉肃皇后猝不及防,在宫中大骂不休,说她本想在穆宗皇帝死后,假传遗诏把吉王的孩子过继给穆宗皇帝,她来做太后,没想到病秧子临死前还要给她添堵,白白便宜了赵瞻。” “穆宗皇帝丧礼期间,她每日召叶大人与才昭进宫密谋,后来决定顺势而为,不仅要迎接新皇进京,还要做出支持的姿态,以图新皇顾念表兄妹之情,新皇进宫后,先借着他的手铲除霍廷正与徐式常,然后再对新皇下手,新皇千秋之后,将他的子嗣过继给穆宗皇帝,嘉肃皇后做摄政太后,整个天下都是叶家的。” “开头的时候,嘉肃皇后意在大皇子,却也顾忌大皇子已经六岁不好掌控,其后德妃有孕,嘉肃皇后盼着德妃生下皇子,若德妃生的是公主,就捧曲女史上位。” “正月里嘉肃皇后得知皇上要出宫离京,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再等了,打发叶和给才大人捎话,说是已经让钦天监夜观天象,德妃娘娘肚子里定是皇子,但这皇子得二月二生,才会有无人能及的尊贵,于是才大人用《心经》给德妃娘娘传话,竹心跟我讨要草药的时候,嘉肃皇后说德妃生子还是生女,都没了用处,索性一了百了。” “正月二十九皇上出宫,嘉肃皇后便命令各方准备,二月二那日,德妃娘娘产子的消息传来,她立即动手,宫内派内寺所卫刺杀大皇子,宫外派祁王旧部用火/药……” 羽雁冲了进来,对韩彩娥大喝一声住口。 韩彩娥哆嗦一下,紧抿了嘴巴向红云依偎过去,红云躲了一下,又向她靠近了些。 羽雁看向风荷,挺直腰杆端正坐着,似乎在凝神倾听,双眸却有茫然之色,忙对施大人道:“后面的事都清楚了,还用再问吗?” 施大人看向成亲王,成亲王软瘫在座椅上老泪纵横,嘴里不住念叨:“国之不幸,国之不幸。” 又看向霍大将军,霍大将军紧捏着拳头:“这女人之狠毒之无耻,旷绝古今。” “再传才昭。”施大人喝一口茶,大声说道。 才昭面色平静走了进来,作个揖说道:“只要下官知道的,定知无不言,只求施大人向皇上进言,给下官定罪的时候,不要殃及下官的妻子儿女。” 施大人点头:“本官会在圣驾前据实上奏。” 才昭说道:“嘉肃皇后示意臣弹劾过的官员名单,臣会据实将详情写下呈到圣驾面前。德妃娘娘服用催生汤,确实是嘉肃皇后传话给下官,设法让德妃娘娘二月二生下皇子,以求极致的尊贵,下官让妻子打听过,说是民间多有为求富贵择日生子,不会有性命之忧,于是下官授意妻子着手去做。妻子劝过下官,说女人生孩子本就是走鬼门关,这催生汤一旦有失,可下官被富贵迷了眼,被美色迷了心,将妻子一通训斥。” 提到妻子,才昭喃喃自语道:“妻子是下官为了前途无奈所娶,她容貌普通性情愚钝,我本就厌恶,自从嘉肃皇后对我示好,我更是嫌弃,常常对她非打即骂,如今想来,她虽蠢笨可心地善良,从无害人之心,她劝过我的话,竟然都是对的” 自语着指向嘉肃皇后,愤恨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喜爱我的相貌,欣赏我的才华,只恨相见太晚,可你对滕云如是,对祁王如是,借着美色勾引男人为你所用,堂堂皇后如此下贱,我竟然在心里敬你如观音菩萨,真是可笑。你还害死了我的妹妹,那是我的亲妹妹……” “能为本宫所用,是你的荣幸。”嘉肃皇后挣扎许久,终于吐出口中帕子,声音嘶哑说道,“一个伪君子,眼看要成阶下囚,在这儿惺惺作态,一口一个妻子,你何曾将她当做过妻子?至于德妃,你清楚后宫局势,若是真心疼爱她,就不该让她进宫送死,可你妹妹痴心妄想要做皇后,你母亲要做国太,你要做国舅,你利用亲生妹妹,枉顾她的性命让她喝催生汤,反倒怪别人心狠?” “还有你这个贱婢。”嘉肃皇后看向韩彩娥,“本宫向来待你不薄,本宫几次给廖大人捎话,让他照拂你的家人,廖大人为此特意派了内侄前往户县任县令,谁也没料到那姓苗的无耻,看上了你的女儿,既看上了,你们那样的人家能做县令的妾室,也算是一步登天,可你们不懂得顺势而为,偏要和父母官做对,你的儿子死了以后,廖大人将苗县令召去长安府一通训斥并罚了俸禄,苗公子也挨了板子,一腿落下残疾,已经给你们出了气,我也发话让廖大人在长安找个老实人家,让你女儿终身有靠,可她不知死活,非要进京寻你告状,活该让歹人骗去进了青楼。” “是不是你?”韩彩娥喊了起来,“是不是你派人拐带了她?” 嘉肃皇后一声冷笑:“我知道消息后,她已经失踪了,一个小姑娘只身进京,本来就是找死。我已尽力照顾你的家人,是他们不争气……” “是,我们不争气,我们烂泥扶不上墙,我哥哥是个混混,可他就该死吗?贱命也是命。”红云大声说道。 韩彩娥对着嘉肃皇后恭恭敬敬磕个头,声音平淡僵硬说道:“娘娘确实待奴婢亲厚,奴婢谢过娘娘。娘娘觉得,我儿子一条命抵不上苗公子一条腿,在娘娘眼里,我们这些人如同延福宫里的小兽,是该疼爱还是该虐杀,全看娘娘的心情。不过娘娘放心,奴婢不会背主,奴婢犯下的罪孽,奴婢自己用命偿还,娘娘想来也命不久长,到了阴曹地府,奴婢依然会用心服侍娘娘。” “闭嘴。”嘉肃皇后怒声斥道。 韩彩娥又对施大人磕个头:“大人容禀,叶和此人怪癖,越用刑越强硬,可他和奴婢合得来,奴婢去劝劝他,也许他会招供。” 施大人点头说一声准。 韩彩娥起身向外走去,嘉肃皇后冲着她背影大喊:“贱婢,叶和是不会背叛本宫的。” 就听嗖得一声,羽雁掷出一把匕首,匕首贴着嘉肃皇后头皮掠过去,钉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嘉肃皇后呆愣片刻,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上头发方松口气。 羽雁过来捡起她脚下帕子,又给她塞了回去,用力塞得死紧,回头对风荷笑道:“得用力往里塞才行。” 风荷没说话,两眼有些发直。 施大人扭头看一眼沙漏:“已是夜半,都有些疲惫,等着叶和招供的功夫,列位且去内室稍事歇息,半个时辰后继续问案。” 众人尚未起身,门外有人说声且慢。 叶丰年风尘仆仆走进,来到嘉肃皇后面前一把扯出她口中帕子,嘉肃皇后弯下腰不停干呕,叶丰年一声冷笑:“一国之后,竟被尔等小人如此折辱,你们且等着自己的下场。” 嘉肃皇后抬头问道:“父亲,大局可定?” 叶丰年点点头,嘉肃皇后笑了起来,挺直身躯端坐了,缓声说道:“宗人府相邀,叶大人拒不进宫,并非他胆小怕事,而是叶大人在二月初三那日,快马加鞭赶去了洛阳,皇上遇刺重伤,需要他的亲舅父来主持大局。” 说着话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迸出眼泪,拭着眼泪一一指向众人,“你们今夜轮番羞辱我,你们等着,你们一个个都看着,看本宫如何加倍回报你们。” 殿外传来甲胄之声,嘉肃皇后站起身,抬着下巴伸开双臂,向着天大声说道:“邱长史是我的文臣,关将军是我的武将,我父亲是辅国大臣,辅国大臣带来了永昌帝的遗旨,这后宫,这朝堂,这江山天下,是我的了,都是我叶绮萝的了。” 问案⑧ 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间, 风荷头朝下, 身子直直向前栽去,头撞上一堵坚硬的墙, 没了知觉。 “活该。”嘉肃皇后冷笑道, “一介小小女官,竟费尽心机与我作对。活该……” 她的笑声陡然凝滞,不置信看着扶住风荷的人,呆愣说道:“怎么会是你?” 皇上唤一声大力, 大力冲到嘉肃皇后面前,照着她脸劈手就是一掌, 打得嘉肃皇后跌坐回去,捂了脸一声尖叫, 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她瞪着大力:“你敢打我?” “每一次你对穆宗皇帝不敬, 我就想把你的脑袋打下来。”大力说着话又扬起了手。 “案没问完,暂时留她一条性命。”皇上说道。 大力说一声是, 毕恭毕敬退回皇上身边。 文丰带着两位小黄门快手快脚居中摆好御榻,皇上抱着风荷过去将她搁在榻上,在一角坐了,让她枕在腿上, 解下大氅为她盖了,一手抚着她肩,一手指指施大人, 沉声道:“继续。” “启禀皇上, 正在对叶和上刑, 韩彩娥主动提出过去相劝,说是可让他招供。”施大人从呆愣中回神,忙忙起身行礼。 皇上嗯了一声,指指成亲王道:“宗人府记录的供状,读给朕听。” 成亲王忙唤一声肖主事,肖主事大声宣读起来。 皇上听完看向嘉肃皇后,嘉肃皇后半边脸肿了很高,忙侧过身,将另一边脸冲着皇上,哀切叫了一声表哥。 羽雁冲过去欲要塞住她嘴,皇上说声不用,警告看向嘉肃皇后:“再胡乱开口,让大力打烂你另一边脸。” 嘉肃皇后陷入沉默,皇上吩咐道::“让叶和进来,朕来问他。” 滕云大步走进,拱手道:“启禀皇上,叶和已招供。据叶和供认,嘉肃皇后初始给穆宗皇帝下药,授意太医院的成太医,用丹砂与磁石做成药丸,加在穆宗皇帝的汤药中,成太医说穆宗皇帝体弱,用丹药进补,将对穆宗皇帝身子大有裨益,是以穆宗皇帝越来越孱弱,整个太医院却无人察觉端倪,九月里穆宗皇帝临终前七日,嘉肃皇后每日给他灌服雷公藤,穆宗皇帝拖着病体发布遗诏后,嘉肃皇后一气之下,几次拿枕头捂着穆宗皇帝,致穆宗皇帝数次晕厥,两位内侍试图阻拦,被嘉肃皇后命人勒死在穆宗皇帝面前,穆宗皇帝驾崩时,身旁无人服侍,炉火熄灭灯烛全黑,是深夜里孤零零冻饿着走的,刘保凌晨时进去,穆宗皇帝大睁着眼大张着嘴,身子已经僵硬了。” 成亲王喊一声先帝,哭了起来,又不敢发出声,两手紧捂着嘴,哭得白须簌簌发颤。 “还有吗?”皇上皱眉问道。 “叶和还招认,去年六月,是嘉肃皇后指使他联络宫外的邱长史,让他授意苏禄国使臣往宫中送长生果,企图害死曲女史。” 滕云说着话看一眼风荷,她的身子蜷缩在大氅中,正枕着皇上的腿酣睡,接着说道:“正月里的时候,嘉肃皇后又指使叶和给邱长史传信,让他在良府后宅地下埋火/药,姓邱的说良府戒备森严,他只好在猫窝底下挖了隧道……” “都是污蔑,都是无凭无据的污蔑……”嘉肃皇后忍不住喊了起来。 皇上唤一声大力,大力过去兜头又是一掌,嘉肃皇后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羽雁拎起茶壶兜头一浇,她呛咳着醒来,口鼻中鲜血直流,大声嚷道:“本宫是穆宗皇帝的皇后,皇上不能对本宫屈打成招。” 大力又要抬手,皇上说声免了,冷声吩咐道:“带祁王幼子与关将军。” “什么祁王幼子?祁王府已经灭门,哪来的幼子?”嘉肃皇后愣怔看向殿门。 一位青衣男子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了进来,沉默看向嘉肃皇后,嘉肃皇后紧盯着那个孩子,问道:“关将军,这孩子是……” “是王爷的遗腹子。”关将军说道,“王爷被处斩前,向穆宗皇帝哀求,求穆宗皇帝放过外室罗氏,王爷薨逝后,臣带着身怀六甲的罗氏向南抵达苏禄国,罗氏在那里生下了小公子,王爷遗言取名罗晸,王爷说,晸,日之出也,是他对孩子的期盼。” “你胡说。”嘉肃皇后尖利说道,“王爷让我父亲设法留你性命,是为了保着祁王府旧部,让你们保护我,为我所用。” “嘉肃皇后不信,可以问叶大人。”关将军拱手道。 嘉肃皇后看向叶丰年,叶丰年往后缩了一下,嘉肃皇后咬牙道:“叶大人,本宫问你话呢,还不赶快回答?” “娘娘吩咐臣去死牢中见王爷,满足王爷的遗愿,王爷说想要见一见皇上,臣就进宫求了先帝,先帝准了,当时臣也在场,祁王爷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泪流满面得哀求先帝,说罗氏是他最爱的女子,罗氏只是外室,无名无分,她如今身怀六甲,她的孩子不会进入宗谱,求穆宗皇帝饶她一条性命,她们母子以后会隐姓埋名度过一生,穆宗皇帝准了。” “罗氏,罗氏,罗氏……”嘉肃皇后声音越来越高,猛然看向关将军,“那罗氏,王爷为何让她做外室?” “罗氏夫人出身低微,王太妃不许她进王府做王妃,可王爷深爱之,不忍让她屈居王妃之下,便置了一处大宅,罗氏夫人就是大宅的女主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应规格尚在王妃之上。”关将军说道。 “王爷平日怎么称呼她?”嘉肃皇后声音更加尖锐。 “王爷叫她做阿罗。”关将军说道。 “阿罗,阿萝……”嗤得一声,嘉肃皇后笑了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他最爱的是我,没有什么阿罗,是你们编出来的。” “带邱长史。”皇上说道。 一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皇上问道:“祁王临终前跟你说了什么?” “王爷说嘉肃皇后狠毒,为免她起疑心加害罗氏夫人,让臣留在京中,带着祁王府残部供她驱使,精兵强将由关将军带往苏禄国投靠大王子,穆宗皇帝死后,若新帝孱弱,可利用嘉肃皇后,为小公子图谋帝位。”邱长史跪下说道,“皇上从建昌赴京途中几次行刺,都是嘉肃皇后吩咐臣所做,臣罪该万死。” 嘉肃皇后哼了一声:“赵瞻,你为了折磨我,竟编出这样离奇的故事。” “祁王与嘉肃皇后常常鸿雁传书,那些书信可是你代笔?”皇上问邱长史。 邱长史说道:“祁王接近嘉肃皇后,只是为了利用她的皇后身份,以图日后大业,离京回到兖州后,嘉肃皇后热情如火,几乎每日都有信来,王爷不耐烦,便让罪臣代笔,嘉肃皇后不信,罪臣可背诵其中几封。” “闭嘴,你闭嘴。”嘉肃皇后大声嚷了起来。 “王爷打小好武厌文,字写得不怎么好,更不会画画,嘉肃皇后明鉴。”邱长史拱手道,“王爷也不耐烦看信,都是罪臣读给他听,嘉肃皇后的信,罪臣也可背诵。嘉肃皇后习惯在书信末尾画一幅小画,裸身的男女交缠在一起,各种姿势……” 嘉肃皇后止了声息,身子缩回阴影里。 “祁王知道她有了身孕,又如何说?”皇上问道。 “嘉肃皇后有孕后立即给王爷来信,王爷知道后特意去一趟京城试探,回来后王爷暴躁说道,以为彼此都明白,不过逢场作戏相互利用,既然有了就该除掉,她竟然准备生下来,罪臣向王爷建言,若这孩子将来登基,王爷就是皇上的生父,王爷冷笑,本王稀罕做皇帝见不得人的生父吗?本王要自己当皇帝。王府内良医正建言,三月内胎不稳,不如等等,若是自行落胎才是最好,可嘉肃皇后极其小心,避居坤宁殿安胎,眼看快要五个月,王爷按捺不住,想到了嘉肃皇后身边的韩姑姑……” 藏在阴影中的嘉肃皇后发出沉重的呼吸,呼哧,呼哧,呼哧,一呼一吸异常清晰,从缓慢到急促。 “带韩彩娥。”皇上说道。 韩彩娥进来磕头招认:“没错,是祁王爷的授意,让奴婢在娘娘的保胎药中加了红花,王爷说,奴婢若是做得不好,就派人到户城去……” 就听啊得一声,嘉肃皇后发出一声狂叫,她从阴影里探出身子,她的头发已被自己撕扯得乱如鹊窝,脸颊红肿发亮,一双发红的眼睛里冒着凶狠的光,祁王的幼子罗晸哇一声哭了出来,关将军忙将孩子抱起,皇上摆手道:“将孩子带下去。” 嘉肃皇后指着自己的父亲叶丰年:“你既知道祁王待我非是真心,为何不告诉我?” “人都死了,旧部也留在京中为娘娘所用,告诉娘娘不过徒惹伤心。”叶丰年避开女儿吃人的目光,低声嘟囔道。 “先借着祁王旧部,在朝中与徐式常霍廷正三方鼎立,然后借着永昌帝铲除徐式常与霍廷正,待我抚养的皇子登基为帝,你就是本朝的太上皇,简直痴心妄想。”嘉肃皇后食指尖尖,直戳到叶丰年鼻子上,狠命戳了几下咬牙道,“自己没能耐,两个儿子窝囊,打小就教我跟姑母去学,我学了,我超过她了,我得到了什么?” 叶丰年往后缩着不敢说话,嘉肃皇后伸手揪住他胡子:“刚刚我问你大局可定?你跟我点头,害得我没了退路,你个蠢货,老杀才……” “娘娘,臣的意思是,大局已定,我们输了。”叶丰年壮着胆子。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梨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梨花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问案⑨ 就听一声哀嚎, 嘉肃皇后撕扯下他几根胡子来, 摊开手照着他脸上一根一根得吹过去,一边吹一边恨声说道:“下辈子你做儿子我做娘, 你发奋读书, 做官显贵犹不够,需得封王拜相,老娘什么也不做,只管躺着享受。” 叶丰年呛咳着, 手忙脚乱遮挡着,嘉肃皇后吹完最后一根, 转身看向韩彩娥:“我待你不薄,你竟帮着祁王给我下药, 我每一次思念他, 每一次穿着孝衣祭奠,每一次哭, 你都陪着我哭,你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嘲笑我,是不是?” “奴婢没有。”韩彩娥哭道, “奴婢可怜娘娘,奴婢是真心陪着娘娘哭。” “你一个贱婢可怜我?”嘉肃皇后冲过去,一把揪住她头发死命撕扯着, 红云冲过来掰开她手, 一把推得她跌倒在地, 将韩彩娥护在身后。 嘉肃皇后伏在地上盯着韩彩娥:“你怎么让叶和招供的?” 韩彩娥瑟缩在红云身后,嘉肃皇后大吼道:“你说。” “奴婢告诉他,他那只大狸猫,是娘娘给摔死的。”韩彩娥低声说道。 “摔死只狗啊猫啊算什么?”嘉肃皇后一声嗤笑,爬起来坐在地上冷眼看着她,“本宫还打死过人,你忘了?” 韩彩娥一把揪住红云的衣裳,红云将她从身后扯出:“瞧她这会儿的模样,叫化婆子一般,你怕她做什么?” 嘉肃皇后拢一拢头发,睨着韩彩娥:“一只狸猫,就能让他背叛本宫?” “那只狸猫是叶和从宫外捡来的,一只眼被人打瞎了,叶和说跟他一模一样,捡回来才手掌那么长,叶和精心喂养,养得毛发锃亮形体硕大,叶和与牠同食同卧,有什么话都悄悄跟牠说,祁王伏诛那日,娘娘得到消息的时候,一眼看到那猫,揪着两只前爪就往墙上摔,那猫连声惨嚎,等娘娘停手的时候,满墙都是血,那猫已经跟一块破布似的……”韩彩娥回想起当日情形,依然心有余悸,颤抖着说不下去。 “别再说了。”红云忍不住喊道。 嘉肃皇后冷笑着,两眼发直,虚无盯着前方,自语道:“我为了赵襄,失了贞洁怀了孩子,他死了,我气得发疯,摔死了叶和的猫,得罪了叶和,为了给他报仇,我还毒死了穆宗皇帝,可他怎么对我的?” 她的声音大了起来:“他让别人看我给他的信,他让别人给我回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叫着阿罗阿罗,我以为那是在叫我,他给我下药落胎,他算计我利用我,既是利用,何不早说?为何要装着喜欢我欺骗我?” 她嘶声喊了起来:“他死了,我思念他祭奠他,每一次在灵前哭得疯狂,直至晕厥,而他,心中只有那个罗氏?” “是什么样的贱女人?”她冲着邱长史吼道。 邱长史没有说话,嘉肃皇后指指他:“你说,那罗氏是什么样的女人?” “罗氏夫人是祁王乳娘的女儿,善解人意温顺柔美。”邱长史无奈回答。 “温顺柔美?”嘉肃皇后一声冷笑,“那个贱人连翘,也是温顺柔美,她呢?” 嘉肃皇后突然指向风荷,风荷在昏睡中动了一下,皇上抚着她的后背,脸色阴沉看着嘉肃皇后。 “没有绝世姿容,性情也不和顺,你那么纵容宠爱她,就因为她能认得几个字?因为她能哄着大皇子叫她娘?”嘉肃皇后呸了一声,“她处处周到,德妃还不是死了?若不是滕云无能,大皇子也死了……” “老子不是无能,老子只忠于皇上。”滕云傲然道。 “死太监别打岔。”嘉肃皇后一声嗤笑,“曲风荷的娘,曲风荷的闺中好友,整个良府都炸为灰烬,她怎么还活着?她怎么还有脸活着?” “老子不是太监,曲女史的娘和良夫人都好好的,良夫人还平安生下个大胖小子,气死你。”滕云大声说道。 “你说什么?”嘉肃皇后尖叫道,“她们怎么会活着?不可能……”嘉肃皇后看向叶丰年,叶丰年点点头,“我们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的是你,我没有一败涂地,德妃不是死了吗?”嘉肃皇后嗬嗬笑了起来,“曲风荷这个贱人,不过是运气好,若她与我单打独斗,岂会是我的对手,她不过仗着男人的庇护……” “能让男人庇护也是她的能耐,你呢?有男人庇护过你吗?”滕云讥讽说道。 “自然有,有很多,我在闺中追求者众,进宫后,太子……”嘉肃皇后声音低了下去,“太子他待我很好,有太子庇护我,太子登基后就是皇帝,有皇帝庇护我……” 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穆宗皇帝庇护你,可你是如何对他的?”皇上冷声道,“你毒杀穆宗皇帝,可认罪吗?” 嘉肃皇后大声说道,“他对我好,可他不能让我有子嗣,他让我守活寡,我恨他,他做太子的时候,我跟他无理取闹,我攻击羞辱他,我打死他喜欢的宫女,他都容忍我,那会儿没想过让他死,后来他登基为帝,我结识了祁王,我盼着他早死,可不能让他死得太快,免得露出破绽,叶和说仁宗皇帝晚年是吃丹药吃死的,我就让人在他的汤药中加丹砂磁石,后来我怀疑他给我下药落胎,又恨他杀了襄郎,我想让他早死,我灌他喝雷公藤,他不拒绝也不抵抗,他颁布遗旨那一日,他微笑看着我说,朕想做的事,都做完了,朕死而无憾。我气疯了,我拿枕头捂着他,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再拿开,他却不恼恨,那样平静悲悯得看着我,我勒死他的内侍,我让他冻着饿着,我让他黑漆漆得一个人,第二日我想接着折磨他,可他却死了,死了依然睁着眼看着我,他张着嘴,好像在呼唤谁,我恨他,我毒死了他。” “你做为当朝皇后,与罪王赵襄偷情,并怀有子嗣,你可认罪?”皇上问道。 “他英武有力,他让我沉迷,他欺骗了我,他杀了我的孩子,有多爱就有多恨,我恨他,可我不后悔。”嘉肃皇后喊了起来,“总好过在深宫中守活寡,总好过从来没有喜欢过。” “你为夺德妃的孩子,用川穹害德妃大出血而死,你可认罪?”皇上又问。 “她千里迢迢进宫找死,我不过是成全她。”嘉肃皇后笑笑,“自作聪明的蠢货。” “你意图用长生果谋害曲女史,你派人意图行刺大皇子,你派人用火药炸毁良府,意图谋害季夫人与良夫人,你可认罪?”皇上声音陡然发沉。 “天不帮我,意图有什么用?我还派人意图行刺皇上,皇上还不是好端端的?”嘉肃皇后看着皇上一声冷笑,“赵瞻你听好了,本宫只是承认,可本宫不会认罪,更不会画押,你敢将本宫如何?” “疯女人,动大刑她才老实。”施大人说道。 “她是穆宗皇帝的皇后,不必动刑。”皇上说道。 嘉肃皇后嘻嘻笑了起来:“就是,谁敢对我动刑,谁敢?” “摁着她让她画押。”皇上吩咐施大人道,“画押后由宗人府收档。” 施大人与成亲王齐齐说一声是。 “嘉肃皇后如何处置?”一直默不作声的霍大将军突然发问。 “将她押回延福宫,与叶和韩彩娥一起囚禁,她怎么害死的穆宗皇帝,叶和与韩彩娥就怎样对她,穆宗皇帝受过的苦,她在死前都要尝过。” “表哥。”嘉肃皇后喊了起来:“我喜欢过你,我愿意做你的王妃,我为了你,甚至愿意去往建昌那样的穷乡僻壤,纵使姻缘未成,我们到底有小时候的情意,你刚登基的时候,我曾多方帮你,我站在你的一边,表哥,你别让我死,你让我活着,要不,你赐我上吊,你让我死得痛快些……” 两个婆子过来摁着她,让她在供状上摁了指印,皇上摆摆手:“押下去看好了,别让她寻死。” “赵瞻。”嘉肃皇后扯着嗓门喊道,“我没有喜欢过你,一丁点都没有,我想过去昌王府为妃,因为王府里安逸,还有姑母照拂,我曾努力想要去喜欢你,可你如何回报我的,你羞辱我,我恨死了你,我恨你,我恨姑母,她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让我做她的儿媳,可听到我可能为太子妃,立马派人将我送回了京城,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人……” 两个婆子押着她向外走去,嘉肃皇后大力挣扎着,回头幽幽看向叶丰年,看着看着笑了起来,笑着说道:“赵瞻我告诉你,你对姑母的折辱,叶丰年都知道,只是姑母告诫他暂时忍耐,你不处置他们,早晚有一日,姑母会卷土重来……” 叶丰年大喊一声绮萝,嘉肃皇后嗬嗬笑了起来:“我不是绮萝,我不姓叶,我也不是嘉肃皇后,我是赵惇的太子妃,是穆宗皇帝的皇后,只有他给我尊荣,我嘲笑他折磨他,他却忍耐我怜悯我,旁人给我的,都是羞辱……” “只有羞辱。”嘉肃皇后喊了起来,“成亲王,把穆宗皇帝的孩子找回来,让他认祖归宗,让他承继穆宗皇帝的江山,以慰穆宗皇帝在天之灵。” 成亲王喏喏不敢说话,嘉肃皇后声音更大:“赵瞻这皇位是捡来的,他是篡位,必须废帝,废掉他,将皇位还给穆宗皇帝。” 两个婆子用力摁着她向外,她嘶喊道:“连翘那个贱人不能饶过,不能让她做太后,必须效仿钩弋夫人,立子杀母……” “娘娘真是操碎了心……”押着她的一个婆子嘲笑道。 另一个说道:“没人能听得到了,娘娘歇歇吧,养足了精神,还得回去服食丹药,服食后虫蚁噬心口鼻流血……” “闭嘴。”嘉肃皇后怒斥道,“你什么东西,也敢吓唬本宫。” 那婆子一把扯住她头发用力向后,咬牙说道:“偷情,残害人命,毒杀皇帝,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另一位道:“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比叫花子还腌臜恶心,你威风凛凛作恶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成则为王败则贼。”嘉肃皇后仰着脸嘶声道,“你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人,懂个屁?若我杀了大皇子,烧死林玉兰与桃夭,再刺死永昌帝,曲风荷这会儿的下场,只怕还不如我……” 说着话哈哈哈笑了起来,直笑得留下眼泪,咬牙说道:“想一想都很解气。” “你也只能想想了。”两个婆子齐声说道。 ...... ※※※※※※※※※※※※※※※※※※※※ 五一快乐,要happy哦~~ 隐疾 “叶丰年羁押, 才昭流放岭南, 才昭之妻与其和离,留在京中抚养一双儿女。”皇上说完摆手, “今日到此, 都散了吧。” “皇上,求皇上饶韩彩娥一命。”红云跪在地上嘶喊着,拼命叩头。 皇上点头:“韩彩娥劝说叶和招认罪行,也算有功, 嘉肃皇后伏诛后,韩彩娥去洛阳永慈庵落发为尼, 在尼寺中忏悔自己的罪孽。” “多谢皇上开恩。”红云磕头道。 “户城县令逼抢民女,县令公子殴打他人致死, 由刑部查办。”皇上看向施大人。 施大人忙忙称是。 “红云从良, 从良后可去安国候府当差。”皇上看向羽雁。 羽雁拱手称是。 众人向外散去,霍大将军落在最后, 拱手道:“敢问皇上,容妃娘娘可安好?” “安好。”皇上说道。 “自从容妃娘娘进宫,臣还未见过,今日臣既在宫中, 可能一见?”霍大将军言辞恳切。 “能。”皇上痛快答应,“不过夜已深了,霍卿可往内阁值房中住一宵, 明日早起再见不迟。” 霍大将军拱手说声谢过皇上, 躬身退出。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 皇上起身弯腰去抱风荷,滕云说声臣来抱吧,皇上瞪他一眼,腾云挠头:“臣失语,可皇上的伤……” “无碍。”皇上抱起风荷进了岳儿睡觉的小室,安秋与福春听到动静,忙忙下榻施礼,皇上点点头,将风荷搁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了,伸手抚一下岳儿小脸,起身出来对滕云道:“让武大人进来吧。” 武大人一溜小跑进来,看到皇上惊呼一声:“听说是伤在心肺,脸白成这样,皇上竟坚持问案,足有一个多时辰,急死臣了。” 皇上拧眉扯开衣衫:“休要啰嗦,看伤口。” 武大人仔细一瞧,忙道:“渗血了,伤口渗血了,得打开看看。” 说着话小心翼翼拆了包扎,看着皇上左胸前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下来了:“这么重的伤,皇上受苦了。” “这不没死吗?别婆婆妈妈。”皇上不耐烦骂道。 “皇上怎么受的伤?哪位太医给包扎的?太医怎么说?”武大人问着话,觑一眼皇上脸色,“臣清楚了这些,更好下手医治。” “阎郎中给上药包扎的,阎郎中说是再进去一寸,就没命了。”滕云进来说道。 武大人仔细察看着伤口:“幸亏是阎郎中,若是别的人,只怕难以保命,阎郎中怎么没跟来为皇上医治?” “蠢货,上个药比一刀扎下来还疼……”皇上闷哼一声。 “皇上忍一忍,臣尽可能轻些。”武大人额角冒出汗珠。 “皇上受伤后昏睡了三日三夜,昨日午后醒过来,担心宫中有凶险,想骑快马赶回,阎郎中伸手拦在马前不让走,皇上命人将他绑住关在了行宫。”滕云在旁说道。 “这么重的伤还骑快马?”武大人嚷了起来。 “还抱曲女史了。”滕云在旁说道。 “难怪伤口渗血。”武大人一边上药一边埋怨,“在建昌时,皇上就这样,搏命办差,后背上满是伤疤,如今贵为皇上,依然不顾性命安危……” “你呢?做了太医还是粗手笨脚,丝毫不见长进……”皇上拧眉道。 武大人上好药,小心翼翼包扎好伤口问道:“皇上周围戒备森严,刺客怎么得手的?” 皇上靠坐在榻上,疲惫闭了眼。 “刺客是一名书生。”滕云说道,“洛阳府学的教谕陈深,朝堂论战的时候,他写的一篇策论被皇上看中,下旨提拔他来朝中做官,他婉言拒绝,说是只愿教书育人,不求权势富贵,皇上更为赏识,初二夜里前往行宫求见,给皇上进献一幅画,皇上看过后,他过去收画,突然从画轴中抽出一把匕首,照着皇上胸口就刺,他是书生力气不够大,身手不够敏捷,又有些慌张,否则皇上凶多吉少。” “滕将军人在宫中,知道的却多。”武大人竖起大拇指。 “刚刚那女人发疯,我到殿外与薛侍郎和聂将军攀谈了几句。”滕云说道。 “怎么还在这儿聒噪?”皇上摆摆手。 二人忙忙退出,坐在廊下暖阁中拢着炉火低声说话。 “滕将军怎么进了后宫?”武大人看向滕云。 滕云没说话。 武大人压低声音:“你真的是太监?” 滕云涨红了脸:“老子才不是太监,老子是自己请命,替皇上守着后宫,为皇上分忧。” “就是说,假扮太监?”武大人又竖起大拇指,“厉害。” “不过,我有难言之隐问武大人。”滕云压低声音。 “尽管问。”武大人拨着火炉笑道。 刚要说话,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一把匕首贴着鼻尖掠过,叮得一声没入炉火。 武大人吓一跳,滕云不动声色:“索要你的宝剑?有本事来拿。” 一个人影扑了过来,招招直取面门,滕云腾挪闪避着笑道:“皇上回来了,队伍也都回来了,只不见苏二,想不想知道苏二哪去了?” “不想。”羽雁咬着牙猛攻。 滕云只守不攻:“你再也见不到苏二了。” “他死了?”羽雁骤然停手,木呆呆看着滕云。 “你猜。”滕云笑看着她。 “他是不是死了?”羽雁跺脚道。 “我告诉你苏二的消息,你别再来烦我。”滕云说道。 “你说。” “苏禄国在京中的使臣是你带人抓捕的吧?” 羽雁点头。 “他的罪名说什么?” “勾结我朝罪臣,祸乱朝纲。” “你去往苏禄国,见到了苏禄王,呈上大王子的罪证,罪证是什么?” “大王子先是与祁王勾结,秘密交易武器马匹,祁王死后,他与叶丰年过从甚密,命令苏禄使臣听从嘉肃皇后指派,嘉肃皇后则答应他,事成后割让车里给他,并从西南边境派兵,助他谋夺皇位。” “大王子成为罪囚后,你顺利找到关将军,罗氏与祁王幼子,苏禄王派国师为使臣,带队与你一道赴京,到了洛阳后,皇上命你将国师安顿在洛阳行宫,关将军与赵晸带到京城。对吗?” “对。”羽雁跺了跺脚,“问这么多废话,跟苏二有何关系?” “你在苏禄国办差的时候,可曾顺道浏览海国风光?”滕云脸上现出狡黠的笑意。 “海天相连,树木茂密独木成林,四季花开不败。” “就是说,很美?” “很美。” “你很喜欢?” “很喜欢。”羽雁喊一声武大人,大声嚷道,“我知道滕云的难言之隐,我来告诉你。” 滕云有些慌:“我的难言之隐还是自己悄悄跟武大人说,你不用大声嚷出来。” “那你告诉我苏二的消息。” “苏二原名苏莽,是苏禄国的二王子,皇上这次前往洛阳,与苏禄国师商谈国事,苏莽在旁跟随,苏禄国师是苏莽的舅父,国事商谈完毕后,甥舅二人归国去了。”滕云挑眉看着羽雁的脸由白转红,继而气得铁青。 “娘的,骗子。”羽雁咬牙骂道。 “你准备怎么做?去追他?还是忘了他?”滕云问道。 “把剑还给我。”羽雁伸手。 “带着碍事,我搁到屋脊上了。”滕云手指向上。 蹬蹬蹬,羽雁顺着廊柱几步跃了上去,就听屋顶苍啷一声响,羽雁咬牙切齿说道:“老娘既不追他,也不忘他,老娘杀了他。” 然后是窸窣几声细响,屋顶没了声响。 武大人仰脸看着,啧啧几声道:“确实有能耐,就是太过凶悍。” “武大人觉得,这样野蛮的女人能做王后吗?”滕云问道。 “能啊。”武大人笑笑,“国王喜欢就好。” “也是。”滕云点点头,坐下来拨弄炭火。 “滕将军也喜欢她?”武大人一脸好奇。 “有些。”滕云说道。 “喜欢就追求啊。”武大人觑着滕云,“因为滕将军的难言之隐,不敢放胆去追?” 滕云没说话。 “也因为难言之隐,滕将军在王城时深居简出?”武大人问道。 滕云紧抿了唇。 “滕将军府上那五个美人怎么说?”武大人又问。 “是我的两个姐姐与三个妹妹,我父母双亡,家里就我一个男人,由我照拂她们。”滕云愤愤然,“所有的谣言,都是打羽雁那儿出来的,讨厌的女人。” “那,滕大人的难言之隐是什么?”武大人说道,“趁着这会儿无人,要不,我为滕将军摸上一摸,瞧上一瞧?” 滕云跳起来就往后退:“你怎么知道?” “皇上吩咐的。早在滕将军跟皇上提出进内寺所的时候,皇上就嘱咐了,让我伺机给滕将军瞧瞧,不过皇上也说,滕云十分要强,面皮子薄,他不提你就不问,等他主动提起,再说。”武大人笑眯眯道端详着他白玉一般的脸,“滕将军可长胡子?” “自然是长,我习惯刮得干干净净,进了后宫更得小心,一日刮几次,免得被人看出胡茬。”滕云坐了下去,狠下决心道,“好歹我还留着一个呢,又不是两个都没有。” “这样,你脱了裤子我瞧瞧。”武大人说道。 “不行。”滕云又要跳起。 武大人一把摁住了:“讳疾忌医,不想娶媳妇儿了?” 滕云挣扎着,喊一声皇上救命,武大人手中银光一闪,扎在昏睡穴上,摇头道:“皇上重伤未愈,这么点小事儿,勿要惊扰圣驾。” 滕云指指他,身子一歪,靠着廊柱闭了眼睛。 共眠 风荷醒来的时候, 岳儿窝在她怀中睡得正香, 拍着他的小身子茫然看着窗外天边的亮色,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眼前出现嘉肃皇后。她抬着下巴伸开双臂, 大声说道:“这后宫, 这朝堂,这江山天下,是我的了,都是我叶绮萝的了。” 她猛然坐起身, 正问着案呢,我怎么睡着了? 一只手捉住她手腕, 一个声音低声问道:“醒了?” 她怔怔回头,喊一声皇上, 一头扎进他怀中哭着说道:“皇上还活着?皇上还活着……” 皇上闷哼一声:“活着, 只是受伤了,你正好趴在我的伤口上。” 风荷忙支起身子, 吸着鼻子看着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眸中布满血丝,翘着唇角看着她, 抬手抚上她的鬓发,轻声道:“你受苦了。” 她摇摇头:“皇上没有受伤吧?皇上吓唬我的?” “受伤了。”他解开衣襟,“一刀扎在心口, 差一寸就没命了。” 风荷咬一下唇喊了起来:“谁做的?要将这人千刀万剐, 还有幕后的主使嘉肃皇后……” 他拉她躺了下去, 手臂圈着她说道:“有武大人在,阎郎中正赶往京中,朕的伤不会有事,你尽管放心。咱们说说案子,你昏睡过去后,朕接着替你主持大局,将嘉肃皇后所有的罪行都审问清楚了,宗人府已经让她画押,大力打了她两巴掌,一张脸打成了猪头,她又发疯撕扯头发,押回延福宫的时候已经形同鬼魅,朕让叶和与韩彩娥给她喂毒,穆宗皇帝怎么死的,就让她怎么死,你若不解气,等睡饱了,起来沐浴换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过去见见她,若是一刀宰了她痛快,就宰了她,若是慢慢折磨痛快,就慢慢折磨,怎么解气就怎么做,朕都准许。” 风荷叹一口气:“这会儿想起那个女人,犹是心有余悸。” 他抱她紧了些:“后宫有滕云,内禁卫有姚将军,良府有金将军,容妃跟在朕的身旁,霍大将军投鼠忌器,不会轻举妄动,朕以为防范周密万无一失,朕也想到她在等德妃生下孩子,却没想到她会为德妃催生,并以此为契机,骤然发难。” “嘉肃皇后,才昭,德妃,这些人丧心病狂,谁又能想到,好在有惊无险。”风荷避开他的伤口猫在他怀中,问他道,“皇上说去往云南府,只是虚晃一枪,其实就在洛阳行宫,对吗?” “是,羽雁去岁前往苏禄国,带回了苏禄国国师,将他安顿在洛阳行宫,国师是苏莽的舅父,与朕商谈过国事后,说服苏莽回到故国,苏禄国王病重,性命垂危,苏莽回去继承王位,西南边境可保几十年太平。”皇上说道,“西南之危事小,乌孙威胁事大,朕以后可一心对付乌孙,顺便处置霍廷正。” “说到霍大将军,昨夜里头一次见到,还挺惊讶的。”风荷笑笑。 “为何惊讶?”皇上问道。 “他是手握兵权的权臣,想象中定是脸色发红或者发黑,满脸络腮胡子,五短身材体型肥硕,声如洪钟蛮横无理。见了面却是身长八尺丰姿伟仪,脸色牙白长髯乌黑,他年轻的时候,是美男子吧?” “如今依然是美男子,他府里姬妾众多,本想以强抢民女治罪,查来查去,他虽好色,那些姬妾都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那些女子也是心甘情愿跟着他,即便失去宠爱,赶都赶不走。”皇上摇头。 “我托姚将军给他传话,让他派兵去支援皇上,请他不要干涉宫中事务,他竟然都答应了,这次查问嘉肃皇后,请他监审,竟然也来了,还总是帮腔,他似乎很厌恶嘉肃皇后。” “大力说,有一次嘉肃皇后指着穆宗皇帝鼻子骂人,霍大将军正好进来,不客气对嘉肃皇后说,皇上是帝王,一国之尊,霍某人手握重兵,也不敢对皇上不敬,你身为皇后,竟在皇上面前做泼妇之态,嘉肃皇后转头骂他,说他觊觎皇位心怀不轨,他操起一方砚台砸了过去,幸亏大力拦住,嘉肃皇后吓得转身就走,从那以后,他对嘉肃皇后十分厌恶。” “我倒觉得霍大将军有许多可取之处,皇上会对他赶尽杀绝吗?”风荷问道。 “看他自己。”皇上抚着她头发,“容妃没有随朕回京,她在洛阳等着姚将军,一起前往幽州边境,霍大将军被扣在宫中,明日再说。” “天都大亮了,早已经是明日了。”风荷说道。 “先跟你说说话,再去见他。”皇上看着她,“朕受伤后昏睡三日三夜,梦里一直都是你,你在黑暗中奔跑,你与朕擦肩而过,朕觉得你有危险,竭力想要醒过来,阎郎中说,他以为朕要昏睡个十天半月,没想到那么快。” “三日三夜都说快,可见伤势之重。”风荷握住他手,“皇上身边戒备森严,怎么会受伤?” “洛阳府学的教谕叫做陈深,胸有沟壑,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擅丹青,可他无意做官,只想教书育人,朕以为他是才荣一般的人物,苏莽一行走后,他拿着一幅画前来求见,朕当即召见,仔细欣赏过他的画,说是要收在龙章阁中,他十分高兴,上前来说,臣替皇上收起来,他收着画,朕与他信口谈史,说到兴起之处,他突然从画轴中抽出一把匕首当胸刺来,朕躲避都来不及,事后聂将军良将军与阎郎中都说,幸亏他是书生力气不够大,身手不够敏捷,又有些慌张,皇上才能逃过一劫,可朕觉得,他十分镇静,动作熟练,应是已提前练过千百次,可他刺过来的时候却犹豫了,没有尽全力。” “皇上当时跟他谈的什么?” “谈史上立贤立长之争,陈深倾向于立长,说利于社稷稳定,朕倾向于立贤,朕以为贤者治国,方利于天下万民,朕以岳儿为例。”皇上说着话,手探过去抚着岳儿头顶,“朕说岳儿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周岁丧母,朕心里十分疼爱,他的生母孝静贞皇后又为朕所爱重,可朕不一定立他为太子,除非他是最贤能的皇子。” “就是说,岳儿或者孝静贞皇后,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让他犹豫了。”风荷转身将岳儿抱到二人中间,小声道,“他睡觉不老实,小心碰着皇上伤口。” “没事。”皇上小声说道。他凝视着岳儿小脸,伸手握住风荷的手,拉她靠近些,二人头碰着头,身子略斜些躺着,岳儿睡在二人中间,一条被子盖了三个人,问风荷冷吗,风荷摇头说不冷,刚刚好。 他方继续说道:“良霄听到动静冲进来,当场将他擒住,他冷静看着朕说道,不用刑讯逼供,我什么也不会说,只求速死。良霄派两名刑讯高手对他动刑,也没能让他吐出一个字。” “他黑皇上看的是什么画?”风荷沉吟着问道。 “画名叫做桃花溪,就是一条河,两岸开满桃花,河面上一条小船,船头艄公摇桨,船舱中坐着两名女子,配色挺好意境很美,有悠然惬意之感。”皇上说道。 风荷心中一动:“皇上可知这位陈先生的来历?” 皇上说道:“良霄查过他的来历,十二年前在村里的学堂做过先生,后来到了洪都府呆了五年,七年前离开洪都府到了洛阳。” “那个村子,可是黄河白鹤渡口的霞院村?” “你怎么知道?”皇上讶然。 “从建昌进京的时候路过孟津城,桃夭跟我说起孝静贞皇后的往事,孝静贞皇后出嫁前,每年春日都要到霞院村小住几日,每日早起从渡口上船沿河泛舟,看两岸桃花盛放,回来的时候,头上肩上顶着桃花花瓣。” “有一年再去,隔壁住了一位先生,在霞院村学堂里教书,那先生二十多岁,一个人独居,洁净温和爱笑,他经过院门外的时候,孝静贞皇后正坐在院中桃树下抚琴,先生停住脚步站在墙外听,孝静贞皇后抚琴多久他就听多久,夜里的时候,先生在隔壁吹箫,吹了一曲又一曲,孝静贞皇后按捺不住,抚琴相和。第二日上船,艄公摘下斗笠,正是那位先生,孝静贞低了头笑。” “那回孝静贞皇后一直住到桃花凋零才回到洛阳,进了侯府,安国侯告诉她,给她定了一门亲,桃夭说,孝静贞皇后是哭着出嫁的……” 风荷看一眼皇上,没有再说下去,皇上紧抿着唇,许久开口道:“怡君喜欢桃花吗?” 风荷奇怪道:“皇上不嫉妒?” “怡君若嫁了陈深,也许会是另一番光景,就如那幅画中一般,过恬淡安然幽静惬意的日子,也不会为人所害,会跟陈深生儿育女长命百岁。”皇上黯然道。 “桃夭说,孝静贞皇后一路郁郁寡欢,可拜过堂揭了盖头,一眼瞧见皇上,就忘了霞院村的书生。”风荷忙道。 “陈深追到了洪都府,一直到怡君有了岳儿才离开,他至今单身一人……”皇上叹息。 风荷看他不快,打趣道:“看来皇上这一刀,还得是情债。” “朕欠怡君的,挨多少刀也还不清。”皇上更加黯然。 “那,皇上觉得陈深背后可有人主使?”风荷换了话题。 “自然是有,也是嘉肃皇后,否则怎么会那么凑巧,二月二的夜里,岳儿险些遇刺,良府失火,都在二月二夜里。” “皇上真是聪明,奴婢就没有想到。” “行了。”皇上揉揉她头发,不由失笑,“没有你想不到的,说好听的哄朕高兴罢了。” “那,皇上可高兴了?”风荷支起身子看着他。 “高兴。”皇上看着她,突抬手覆上她后脑往下一扣,将她的唇扣在唇上,砥舔着用力吸吮,风荷两手插进他鬓发中摩挲着,与他唇舌交缠在一处,双双忘情的时候,耳边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父皇,娘,你们做什么呢?” 满足 二人悚然而惊, 同时推开对方, 惶然看向岳儿。 岳儿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着他们。 风荷忙堆起笑脸柔声问道:“岳儿醒了?” 岳儿嗯了一声, 又揉揉眼睛:“娘, 我看见父皇了,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皇上对小人儿和气说道,“好好瞧瞧,是父皇吗?” 岳儿趴下去看着, 看着看着低下头噘起小嘴,在脸上叭得亲了一下, 皇上忙将另一边脸侧过来,叭得又是一下, 皇上看着风荷笑道:“滋味不同, 都很满足。” 风荷扭着手低了头:“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突听皇上一声惊叫, 手捂了嘴,岳儿小嘴亲在手背上嚷嚷着:“我也要亲嘴,亲父皇的嘴,娘能亲嘴, 我为何不能亲嘴?” 嚷嚷几句爬起来扑向风荷:“父皇不让亲嘴,我就亲娘的嘴。” 皇上坐起身一把捞过去喊声来人,安秋与福春忙忙进来, 皇上吩咐道:“天都亮了, 带大皇子回荣华殿歇息去。” “不去。”岳儿头往下一扎, 一把抱住风荷脖子。 风荷忙道:“先不回去,还接着睡呢。” “就是,没睡醒。”岳儿头点得鸡啄米一般,爬到二人中间往下一倒,趴着没了声息。 风荷对安秋福春道:“你们在外面安生歇息,岳儿醒了我再叫你们。” 二人忙忙退出,风荷仔细察看皇上伤口,看没有渗血,松一口气扶他躺倒下去,头挨着头枕在枕上,笑道:“继续说话。” “你别总是爬起来看朕,才能好好说话。”皇上手捉着她手。 “还是我的不是了?”风荷嗔怪说道,“刚刚明明是皇上扣着头往下摁……” 看一眼岳儿忙顿住了:“不说了,说别的。” 皇上嗯了一声:“腾云跟朕告状,说你羞辱他。” “他和韩彩娥暗中来往,他派人刺杀岳儿,他看到嘉肃皇后的脸就大失常态,我只是根据这些推测案情,怎么是羞辱他?”风荷扑闪着眼,“皇上,他到底是忠是奸?” “他是朕的人,你可以相信他。” “那,他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 “说不准。” “这还有说不准的?” “滕云的父母是王府的家奴,家中姊妹六个,两个姐姐三个妹妹,只有他一个独子,他机灵漂亮讨人喜欢,七八岁就跟在父王身旁做书童,做事麻利,还留心认字读书,父王许他长大后科举做官,有一年夏天,就是太妃让我和绮萝订亲那年,他突然失踪了,父王四处派人寻找,不见他的踪影。” 风荷听得紧张:“人牙子看他漂亮,给拐走了?” “后来父王奉旨进京,有一日,刘公公来洪都府找我,他那会儿还不是内史正,只是内史正的跟班,他说有了滕云的下落,可他既不敢求太妃,又不敢惹内史正,求朕回府一趟,救救滕云。” “我跟着刘公公回到王城,他带我到了王城内的一处隐蔽的院子,叫做蚕室,滕云躺在那儿,一个男人对他挥刀相向,朕过去一脚将他踢翻,将滕云拉了起来,滕云下身光着鲜血直淌,刘公公一瞧,忙说已经割了一刀了,滕云吐掉嘴里咬着的木棒,冲着朕嘶声喊世子救命,世子救命……” “朕本想带他到洪都府,刘公公说此刻不能挪动,朕命刘公公将他照顾好,派了几名士兵守着,又派良医正过去为他医治。滕云的伤好些后,断断续续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有一日他爬老君山,中途进凉亭歇息,正好绮萝也在,他觉得绮萝好看,直直盯着绮萝不放,还没忍住流了口水,绮萝一路揪着他耳朵回到王府,跟王太妃哭诉,说他是色胚流氓,王太妃下令打他板子,绮萝咬牙说不够解气,看他眉清目秀不男不女的,不如将他阉了,免得日后对王府内眷不恭不敬。王太妃竟然说这办法好。” “朕气冲冲回到王府质问太妃,太妃说不过是一个家奴,他对绮萝不恭敬,就算我打死他,谁也说不出什么,何况我还留了他一条性命,朕说你阉割他,还不如打死他痛快,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色心?也就是觉得绮萝好看,多看了几眼。太妃笑道,你这会儿承认绮萝好看了?朕就说我承认她好看,却也因此事知道她心肠歹毒,知道母妃为人刻薄,那是朕头一次顶撞太妃,太妃气得脸色铁青,她说你不要告诉你父王,朕说偏要告诉,出了寝殿迎面撞上滕云的娘,朕心中一惊,忙转身回去对太妃道,儿子不会跟父王提起,此事就过去了,请母妃善待滕云的家人,太妃嗯了一声,算是与朕达成了协议。” “滕云伤好后,朕让他到朕的身边来做书童,他说想到三清山习武,朕替他求了父王,父王将他荐了过去,十八岁习成归来进京中了武举,回到王城做一名牙将,跟着朕办差屡建功勋。” “他打仗勇猛英武,也长胡子,朕觉得他没成太监,可他性情古怪深居简出,二十四岁也没有喜欢的姑娘,朕又觉得他可能是太监。进京后他请求进宫,朕问他为何,他说反正也是个太监,没必要假装男人做什么将军,天下将军多了,内寺所监只有一位,前途无量。朕需要人管着后宫,他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便准了,他进后宫后,初始还老实,后来开始步步为营接近韩彩娥,朕怀疑他是为了找嘉肃皇后报仇,便嘱咐武大人伺机问问他的身子。” “难怪我推测他是嘉肃皇后的情郎时,他气得脸都红了,一口一个老子骂了起来,原来他没有迷恋嘉肃皇后,而是刻骨得仇恨。”风荷摇头,“再见到他,我跟他道歉。” “他是臣你是君,不用跟他道歉。”皇上拍着她手背,“他对你无礼,该道歉的是他。” “我怎么是君了?”风荷笑道,“再说了,《离娄章句下》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即便是皇上有错,也该对臣子道歉。” 皇上嗯一声:“也对,君臣之道,恩义为报。朕替你向滕云道歉,再让他跟你道歉。” “为何呢?” “总不能让朕的女人跟他道歉。” “奴婢不是皇上的女人,奴婢只是一位跟皇上苟且的女官。” “胡说。” “才昭说了,奴婢就是本朝的陆令萱、上官昭容。” 风荷声音里含了笑意,皇上扭头看着她笑道:“怎么?着急进宫做宸妃吗?” “没有,奴婢才不着急。”风荷笑道。 “真不急?”皇上睨着她。 “真不急。”风荷一本正经说道。 “那好。”皇上手指抚上她脸颊,“这次与苏禄国国师商谈,国师提出,苏禄王膝下有一位公主年方二八,乃是绝世美人,苏禄王提出跟我朝联姻,朕答应了……” 皇上看着风荷,风荷扑闪着眼:“哦,做皇后吗?” “朕说只能为妃,国师就说听闻天/朝以宸妃为尊,朕想着已经许了你,没有答应,可是那国师十分难缠……” 皇上顿住,风荷笑道:“皇上不耐烦他纠缠,便答应了?” 皇上嗯了一声,风荷笑道:“那可太好了。” 皇上挑眉看着她,风荷道:“尚宫局本该是两名尚宫,如今只有崔尚宫一个,奴婢想求皇上,提拔奴婢做尚宫。” “你真这样想的?”皇上拧了眉头。 “真的。”风荷恳切看着他,红唇突凑过来,在脸上叭叭连亲几口,娇声道:“皇上答应奴婢吧,奴婢若做了尚宫,这辈子就能到了期盼的顶峰。” “你也就这么点出息。”皇上咬牙道。 “皇上,答应奴婢吧。”风荷眼巴巴看着他。 皇上哼了一声,就听大力在门外禀报道:“启禀皇上,霍大将军求见。” “让滕云过去告诉他,就说朕一大早派人去往容妃宫中,发现容妃不见了,侍奉她的宫女良红招认说,容妃在骑马回京途中,不守妇道与人私奔,有容妃给霍大将军的亲笔书信为证。”皇上缓声说道。 大力说一声是,风荷有些紧张:“宫妃与人私奔,可是灭九族的大罪,霍大将军会不会被逼造反?” “他造不造反,关你何事。”皇上不耐烦道。 “皇上怎么了?吃呛药了?”风荷含笑问道。 “你竟然还想着继续做女官,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要跟朕在一起?”皇上指指她。 “做女官也能在一起啊。”风荷忙道。 “朕说的是名正言顺在一起。” 皇上一字一句说着话,缓慢坐起身,风荷忙问怎么起来了,皇上穿鞋向外,头也不回走了。 “怎么了这是?”风荷嘟囔道,“又发脾气,这次我可不去哄你。” “父皇都受伤了,娘为何不哄着父皇?”岳儿趴着说道。 “怎么还没睡着?”风荷轻轻拍他一下,猛然起身喊一声安秋,吩咐道,“你们先陪着岳儿回荣华殿去,我去瞧瞧皇上。” ...... ※※※※※※※※※※※※※※※※※※※※ 出去浪了几天,这章只写了这么多,亲们先买,今天会尽快补齐~ 刚补齐,抱歉抱歉~ 困得受不住,明天晚一点更,上午十点吧~ 恍惚 皇上仰面平躺在榻上, 听滕云奏报。 “霍廷正先是不信, 说要见姚瓒,于副统领过来说, 姚将军凌晨时分秘密离京, 奉旨办差去了,霍廷正直咬牙,说一切都是皇上的圈套。臣在旁说容妃娘娘若是贞洁烈妇,就该以死明志, 不该钻进皇上的圈套,还有姚瓒, 他身为大将军的义子,难道不该事先跟大将军报个信?” “霍廷正眉头深锁, 长髯直颤, 臣嘴贱,说一句义兄妹私奔, 这不是乱/伦吗?他抡拳头就砸了过来,那拳头跟铜锤一般大,带着劲风,若不是臣身手敏捷, 这张脸就被他打烂了。” 皇上嗯一声:“你确实嘴贱。” “霍廷正这会儿正在值房转圈呢,估计过一会儿就得求见皇上。”滕云又道。 “你如此在意你的脸,难道是武大人给你看过了?”皇上睨着他。 滕云的脸刷一下红了, 低了头没说话, 皇上吩咐道:“传武大人。” 武大人进来看一眼滕云, 滕云说声臣告退,逃一般走了,武大人就笑。 “如何?”皇上问道。 “昨夜里臣用药迷晕滕大人,脱下他裤子瞧了瞧,少了一边。”武大人忙道。 “少了什么?”皇上皱了眉头。 “就是一侧卵蛋没了。”武大人索性说得直白。 “那他能不能传宗接代?”皇上问道。 “若是寻常人,房事子女都得看运气,滕大人自小习武身子强健,臣观察了一个时辰,不得了,很不得了。”武大人笑眯眯说道。 “行了,不用再往下说。”皇上摆摆手:“朕知道了,让武夫人为滕将军物色一位好姑娘。” 武大人忙说声是。 “季夫人喜欢做媒,让季夫人来吧。”皇上突然想到什么,又改了主意。 “臣的夫人也喜欢做媒。”武大人带着些不满。 “滕云还有两个姐姐三个妹妹,滕云在武当山学艺期间,父母先后过世,家中姐妹的亲事无人做主,后来滕云跟着朕到处奔波,她们的亲事一再耽误,滕家这五个姑娘的终身,就交给武夫人。”皇上说道。 “三个妹妹还好说,两个姐姐年纪大了,有些难度。”武大人替自家夫人为难。 “喜欢就不会怕难。”皇上说道,“你看滕云的长相,两个姐姐的容貌错不了,漂亮姑娘还能没人喜欢?让武夫人多去滕府走动走动。” 武大人不说话,皇上加一句:“这是圣旨。两位姑娘结了好亲,朕提拔你做太医院副使,你的夫人跟着做三品诰命,老夫人也封诰命。” “臣谢主隆恩。”武大人一头跪倒在地大声说道,“臣与臣的夫人倒没什么,臣的母亲能封诰命,臣感激涕零……” “你吵死了。”皇上侧脸看向内室,“风荷与岳儿正睡着呢。” 武大人忙收了声,皇上问道:“刚刚朕与风荷提起良府失火,她好像没听到,没什么反应。” “这就是问题所在。”武大人忙道。 “该怎么做?”皇上问他。 “臣觉得,让女史忘了,也是好事。” “眼下是好事,以后呢?以后若是有人不小心在她面前提起,或者说她自己想了起来,她会怎样?会不会疯狂?会不会只记着失火的事,忘了别的事?”皇上拧眉道。 “臣觉得都有可能。”武大人道。 “长痛不如短痛,应该唤醒她的记忆,她若伤心难过,朕会陪着她。”皇上说道。 “臣以为,还是等阎郎中到京后,让他为女史瞧瞧,臣与他一同商量后,再做定夺。”武大人斟酌着。 “也好,他今日必来,就等一等。”皇上做了决断。 “臣给皇上换药吧?”武大人问道。 皇上皱了眉头:“你粗手笨脚的……” 突听大力在外说道:“启禀皇上,霍大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皇上对武大人摆摆手,武大人忙忙告退。 霍廷正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也不行礼下拜,昂然立着说道:“容妃娘娘与姚瓒一事,可是皇上的圈套?” 皇上坐起身:“无论是与不是,容妃私奔是事实。” “皇上是要灭霍某九族吗?”霍廷正直言问道。 “是否灭九族,要看霍大人如何去做。”皇上冷淡说道。 “皇上想让臣如何去做?”霍廷正有些咄咄逼人。 “眼看就是青黄不接时候,乌孙人定要侵边掳掠,幽州指挥使年已七十,去岁冬日旧伤复发,请求告老,朕准了。”皇上看着霍廷正。 “皇上的意思,让臣举荐幽州指挥使的人选?”霍廷正不解问道。 皇上摇头:“朕准备派你前往幽州任指挥使,若你守卫边境建立功勋,则可抵容妃私奔之过。” “皇上让某前往苦寒之地,做一名小小指挥使?”霍廷正冷笑。 “怎么?霍大将军不服从调遣,想要造反?”皇上盯着他。 “某想造反,轻而易举。”霍廷正大声说道。 “今日一早,守卫皇城的禁军换防,换了洛阳集结来的守军,这会儿城门紧闭,城外的禁军进不来,一队由剑客,少林武僧与内禁卫组成的队伍将大将军府围得铁桶一般,剑客中有一名妙手空空,偷来了大将军的虎符。”皇上从怀中掏出两半金虎符,啪得一下合在一处。 “皇上洛阳之行声东击西,原来意在对付霍某。”霍廷正声音冷而臣。 “主要是为着霍大将军,顺便与苏禄定了国书,还意外牵出嘉肃皇后与叶丰年,只是朕没想到霍大将军会在宫中,这样倒更为便宜。”皇上扬起唇角冷笑。 “是曲女史托人在某面前为皇上说好话,某才会进宫相助,却不想成了瓮中之鳖。”霍廷正双手捏成了斗大的拳头。 滕云与大力冲进来,一左一右正欲夹攻,皇上摆摆手:“不必,霍大将军若想篡位,仁宗皇帝时期就可轻而易举造反。” “仁宗皇帝没有设套逼迫过霍某。”霍大将军拳头捏得咯咯做响。 皇上说一声赐座,大力搬了椅子过来,霍廷正昂然立着不肯坐下。 皇上说道:“朕刚进京的时候,派人收罗霍大将军罪状,可叹收获甚微,霍大将军除去喜好女色这一桩,律己甚严,又以铁律约束禁军,军中论功行赏,甚少有裙带牵连,朕十分欣赏。不过欣赏归欣赏,朕不能坐看霍大将军独揽军权。” “是以,某没有罪,皇上便给某栽赃了罪名。”霍廷正盯着皇上。 “不错。”皇上看着他,“到幽州去吧,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好过在京中蹉跎时光。” “若某不从呢?”霍廷正举了举拳头。 皇上唤一声滕云:“派人去尹府,先拿霍玉茹开刀。” 滕云说一声是。 “等等。”霍廷正大叫,“玉茹有了身孕……” “尹尚与霍玉茹夫妻恩爱,朕与曲女史帮了不少忙。”皇上摆摆手,“大恩不用言谢,你告退吧。” 霍廷正没动,皇上说道:“让内寺所卫围攻拿下,然后锁链锁了由大力押出去,不太好看。” “那就来拿。”霍廷正拉开架势。 “你没上过战场,禁军将士虽畏惧你的铁腕,心里未必服你。”皇上说道。 霍廷正愣了愣。 “堂堂大将军未上过战场,难免让人笑话。”皇上又道,“不如趁着如今年富力强,带着将士上阵拼杀保家卫国,百年之后可瞑目矣。” “好。”霍廷正突然说道,“某愿意前往幽州,但皇上陷害某,某不会善罢甘休,待某打败乌孙,必再到皇上面前讨还公道。” “朕答应你,若你打了胜仗,朕必还你一个公道。”皇上点点头。 霍廷正作揖告退。 看他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皇上闷哼一声,拧眉躺了下去,唤一声武大人。 武大人小跑步进来:“臣先给皇上换药。” 皇上扭脸看向内室:“让风荷来吧。” 风荷正躲在门后向外张望,听到皇上如此说,往后退了退,正要转入屏风,大力在门外笑道:“都看到女史的影子了,女史,皇上有请。” 风荷低着头不情不愿出来,皇上指指武大人:“他手笨,你给朕换药吧。” 风荷想要摇头,武大人已拆开包扎的白布,一眼瞧见心口处的刺伤,一个凹进去的圆洞,洞口正往外渗血,几步跑过去,眼中泪水浮了上来,一把攥住他手哽声道:“竟伤成这样……怎么总是受伤?总是要拼命……既受了伤,就该好生养着,偏生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又要保媒拉纤又要安/邦定国,还……” 她猛然咬了唇,皇上看着她,忍着疼勉力一笑:“别絮叨了,给朕上药,也别哭,眼泪滴在伤口上,疼......” 她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吹着,手中木板轻轻涂抹,不时问一声疼吗? 药没上完,皇上已睡了过去。 风荷看着武大人为皇上包好伤口,为他盖了被子,低着头小声对武大人道:“刚刚皇上与大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仔细去想,用力去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良府失火的事,我娘和桃夭真的没事吗?桃夭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乳名叫做猫儿的大胖小子?” 风荷问着话,脸上浮起茫然之色:“这么一问,我有些糊涂了。” 武大人忙道:“季夫人与桃夭都好好的,皇上特准季大人与良将军回季府作陪,你若不信,大可到季府去瞧瞧。” “武大人,我是不是疯了?”风荷恍惚道,“我这会儿到底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 总算更了,我缓缓去。。。 宽慰 “自然是醒着。”皇上突然出声, 闭着眼握着她的手, “岳母好好的,桃夭和儿子好好的, 岳儿好好的, 朕也好好的,大家都好,你不是在做梦。” 风荷嗯了一声:“可是,我为何想不起来良府失火的事?” “想不起来就不去想, 又不是什么好事。”皇上抚摩着她手,“你没有疯, 只是哀痛过度的反应,许多经历恶战活下来的将士也有类似的症状, 武大人见得少, 阎郎中见过很多,等他来了, 会为你医治。” 风荷点点头,轻声说道:“皇上睡吧。” 武大人悄无声息退出,风荷蹙着眉头,猛然掐上自己手臂, 疼得嘶了一声。 皇上睁开眼无奈看着她,拍一拍身旁道:“上来。” 风荷躺上去枕着他手臂,低声道:“皇上, 我心里不踏实。” “怎样才能踏实?”皇上问道。 “苏禄公主进宫做宸妃, 皇上让奴婢做什么?贵妃吗?” “没有什么苏禄公主, 朕逗你的。”皇上忙道。 “这就好。”风荷松一口气:“别说贵妃了,就是做宸妃,奴婢一步登天,心里不踏实,皇上还是让奴婢一步一步来,先做尚宫,然后再进宫,最高等的女官进宫该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行。”皇上咬牙,“都依你。” 风荷笑了起来,皇上张口咬上她一绺头发,含混说道:“等你进了宫陪伴朕的左右,只怕头发都白了。” “没孩子嘛,若是有了孩子,奴婢就不得不进宫了。”风荷打趣道。 “那你上来。”皇上手臂用力圈着她。 “别闹。”风荷忙道,“好好养伤,彻底养好了再碰你。” 皇上就笑。 风荷看着他:“皇上要不要瞧瞧二皇子去?” “改日吧。”皇上冷淡说道。 “死者为大,奴婢得将德妃临终前的遗言告诉皇上,她一求皇上追封她为皇后,待皇上千秋之后,要与皇上同穴,二求二皇子为太子,若是做不了太子,就做尊贵的皇子,皇子该有的,二皇子都得有,二皇子还需照拂才家。”风荷说道。 皇上嗯了一声:“追封为贵妃,单独建一个贵妃陵寝就是,二皇子是朕的孩子,跟其他孩子一样看待,朕怎么听说,是龙凤双胞?” “那是奴婢给连翘的孩子想好的出路。”风荷笑道,“皇上答应了连翘,让她和孩子享有应得的尊荣。” “就是歪主意多。”皇上抚着她头发,“尚宫也好妃嫔也罢,后宫的事,你做主就好。” “奴婢答应过聂司乐,待德妃平安产子后,提前放她出宫,与胡参将成亲。”风荷又道。 “行啊。”皇上说道,“知会崔尚宫,给聂司乐加一倍的嫁妆。” “刘司赞想为翠玉报仇。” “嘉肃皇后必死无疑,她死后赐叶和自尽,韩彩娥有女儿为她请命,朕命她剃度出家,让刘司赞去一趟延福宫出出气就是。” “小祐和小禄……” “小祐立园寝厚葬,责成地方官派专人看管,其事迹载入本朝史册中的宦官列传,小禄忠心耿耿,滕云出宫继续做他的将军,让小禄做内寺所监。可好?” “小祐的身后事,皇上比奴婢想得周全,可小禄是不是提拔得过快了?他还是个孩子呢。”风荷忙道。 “小禄定是坦然受之。”皇上睨着她笑,“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没出息?” “皇上……”风荷的脸在他臂弯里蹭来蹭去。 “朕答应过你,用三年的时间给你一个恬静安然的后宫,如今三年未过半,后宫已太平,泰半是因你之功。”皇上揉着她头发,“你如今别说做妃嫔,就算是母仪天下,也……” 风荷一把捂住他嘴惶恐说道:“奴婢小门小户出生,受不了泼天的富贵,这些日子又遭逢变故,脑子不太清楚……” “依你就是。”皇上叹一口气。 风荷笑了起来,皇上无奈道:“朕累得眼皮都撑不起来了,能不能让朕睡会儿?” “能啊能啊。”风荷忙道,“是皇上自己不肯睡。” “你陪着朕,不许走。”皇上说道。 “奴婢不走,奴婢也困着呢。”风荷蜷起身子缩在他臂弯中,微闭了眼,听着他均匀的鼻息声,渐渐起了困意。 醒来的时候,一眼看到母亲慈爱的脸,桃夭也在母亲身旁坐着,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看到她醒来,母亲欣慰笑了:“这一觉睡了一日一夜。” “这是哪儿?”风荷坐起身问道。 “这是季府,我们在你的院子里,你的闺房中啊。”桃夭笑道。 “我睡着的时候,明明是在福宁殿,陪在皇上的身旁。”风荷顿住看向母亲,母亲点了点头,“你与皇上的事,娘都知道,娘愿意让你进宫。” 风荷讶然不已:“不可能,娘怎么突然变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两手抱了头,“我明明在福宁殿睡着,醒来后皇上不见了,看到了我娘,我娘态度大变,竟然同意我进宫,娘因为我说喜欢皇上,还对我动用过家法。这不对,都不对,我就是在做梦……” 母亲伸手抚上她手:“你不是在做梦,昨日你一直在昏睡,昏睡到傍晚时分不见醒,你在梦中拳打脚踢,碰着了皇上的伤口,正好阎郎中进宫瞧见,生气说道,两个病人怎么能在一起,分开,必须分开。” “那个阎郎中,我在王府就见过他,对病人很凶,病人敢有丝毫不听话,他就老子训儿子一般,好像要打人似的,我在心里叫他阎罗王,皇上自然是不怕他,可大力滕云文丰都招架不住,连羽雁都听他的,趁着皇上昏迷,将你送了过来。” 桃夭说着话,将襁褓递在风荷臂弯里:“你抱着捏一捏,软软的嫩嫩的肉嘟嘟的,可好捏了,你再闻一闻,一股子奶臭……” 风荷脸挨着襁褓笑道:“分明是奶香,怎么是奶臭?” “又能吃又能拉,我给他改名臭猫,良霄听见还不高兴了……”桃夭噘着嘴。 “我听着也不高兴。”季夫人嗔道,“什么臭猫,明明又白又胖又香,瞧上一眼心都能化了。” “阎先生怎么说我也是病人呢?”风荷手指轻抚着襁褓中的胖脸。 “你想不起良府失火的事,阎先生就说你是病人。”母亲说道。 “想不起就想不起。”桃夭忙道,“二月二那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大的心也装不下,忘记一桩两桩不也挺好?” “皇上怎么昏迷了?”风荷又问。 “皇上重伤逞强,先是骑快马赶回来,又撑着审案,看你有些恍惚,陪着你说话,你睡着后对他拳打脚踢,他也不躲,反倒护着你安慰你,阎郎中进去让皇上歇息去,皇上不放心你,不肯答应,阎郎中只得对皇上施针,皇上才昏睡过去。”母亲说着话叹一口气,“羽雁过来说起的时候,我听得都心疼,皇上能这样对你,娘替你高兴,娘也愿意有这样的女婿。” “多谢娘。”风荷伸出手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笑道:“只要你好,娘怎样做都行。” 风荷嗯一声靠近母亲怀中,季夫人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襁褓,桃夭在旁笑道:“你们一家三代亲亲热热的,没我什么事。”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襁褓中小人儿凑趣,呜哇呜哇脆声大哭,哭了没几声,一个妇人冲了进来:“良将军在外面听到哭声,隔着门训斥奴婢,说公子饿了,怎么还不去喂?” 桃夭从风荷手中接过襁褓递给乳娘道:“给他抱会儿去,我们清清静静说会儿话。” 三个人正说笑的时候,外面有人轻轻叩一下门扉,风荷一瞧,季先生含笑立在门外,客气问道:“可能进去吗?” “请进,季先生快请进。”风荷忙笑说道。 季先生进来坐了:“风荷啊,是这样,今日早起进宫见着皇上,皇上让我认你做女儿,我呢无儿无女,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不知道你的意思,还有夫人的意思。” 桃夭起身要走,风荷一把拉住了:“又不是外人,坐着吧。” 然后站起身毕恭毕敬行个礼,含笑对季先生道:“皇上是想抬高我的出身,进而抬高我进宫后的地位,不过此事不急,季先生请容我想上一想。” “那是自然。”母亲说道,“风荷姓曲这么多年,她的父亲健在,你让她好好想想。” 季先生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轻咳一声道:“那就想一想再说。” 说着话站起身,向外走的时候悄悄扯一下夫人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夫人,我有话说。” 季夫人一笑,站起身跟着季先生向外,到了门外,季先生一把攥住她手到了回廊下角落里,低声说着什么。 “两个人这么好?”风荷讶然问道。 “可不,好得我跟良霄都羡慕,看着彼此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任何事都有商有量,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从来不大小声,有时候走着走着,那手就拉到一起去了,伯母发觉的时候还总脸红,跟小姑娘一般。”桃夭笑道。 风荷松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太好了......” 正欣慰的时候,突听母亲一声尖叫,怒声道:“太不像话了,怎么会这样?” 风荷吓一跳,忙忙看向桃夭,桃夭也有些慌:“怎么了这是?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过。”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磨磨的仙人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祝由 桃夭说着话溜到窗边偷听, 就见季先生捂了夫人的嘴, 慢条斯理说道:“夫人别急,也别嚷, 兹事体大, 咱们慢慢商量,皇上那儿……” 接下来的话压低了声音,桃夭听不到,只见季夫人情绪渐渐平稳, 大瞪的眼柔和下来,季先生松开捂在她唇上的手, 季夫人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然后隔着门说道:“风荷,我与季先生有些事要商量, 先回房去了。” 风荷说一声好, 看向桃夭。 “没听清楚,反正季先生将伯母哄得高高兴兴的, 你就放心吧。”桃夭摇着手笑问,“饿不饿?” “饿了。”风荷说道,“都忘了多久没有吃东西了,皇上也没吃。” “大力与文丰心细, 饿不着皇上,你就放心吧。”桃夭笑着出门吩咐一声来人,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走了进来, 拎着水壶的, 端着铜盆的, 端着铜盂的,拿着手巾的,桃夭笑道:“先洗漱再吃东西,别吃太饱,吃个七八分饱,香汤沐浴换了衣裳,暂时忘了宫里的事,好好做几日闺阁中的千金大小姐。” “我得赶快回宫去,不能呆好几日。”风荷洗漱着说道。 “早起的时候良霄进宫,皇上是这么吩咐的。”桃夭笑道。 风荷咬一下唇:“将我赶出宫,什么意思嘛?” “皇上说了,他歇息了一日一夜,伤口没有再渗血,让你别惦记,也不用惦记岳儿,滕云做了少傅,天天带着他疯玩疯闹,岳儿美着呢。” 风荷点点头:“是,都好好的,就我脑子不清楚。” “你呀,别总想着这事儿。”桃夭笑道,“歇息几日缓缓就好了。” 风荷嗯一声:“我试试。” 风荷在季府连住三日,娘为她布置的院子清幽雅致,石阶下小园子里草尖已经露头,新绿点点,墙边迎春花含苞,春风和暖杨柳轻拂,她由着性子看书作画,孤单了就与母亲桃夭说笑,前几日焦灼的心渐渐宁静。 初十这日半上午的时候,季先生回府,笑说道:“皇上下旨修复良府,今日破土动工,风荷想不想过去看看?” 季夫人瞪他一眼:“怎么又提这个?” 风荷想了想:“瞧瞧去,说不定到了那儿,就都想起来了。” 燕子巷口下马车徒步走进,眼前一片瓦砾焦土,桃夭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哽咽道:“竟然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只要人安好,房子烧就烧了,我们可以重建。”良霄在旁说道。 季先生指指焦土中冒出的青草尖,意味深长对风荷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风荷会意点头,指着废墟中屹立的厅堂道:“我们数次聚众宴会的大厅还在。” “不光在,还保存完好。你要不要进去坐坐?”身后有人说道。 风荷转身看去,皇上站在那儿冲她微笑。 皇上身后站着文丰大力滕云,滕云牵着岳儿小手,岳儿身后是丹草,杏花,长生,福春,禧夏,安秋,康冬,她们都看着她笑。 风荷笑道:“大家都来了,都来看良府破土重建吗?” “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踱着方步过来,凝神观察着她。 “想来这位就是神医阎先生。”风荷福身施礼。 阎先生对神医二字相当受用,笑眯眯点了点头:“女史这几日心绪可佳?” “较前几日宁静。”风荷说道。 “可还做噩梦?”阎先生又问。 “夜里睡得死,倒下就睡,一觉睡到醒来,无知无觉。”风荷笑道。 “做噩梦,又哭又喊,拳打脚踢的。”季夫人忙道。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风荷惊讶看着母亲。 皇上不知何时踱步到她身旁,与她并肩站着看向阎先生,阎先生想了想:“那就往里走,到处瞧瞧。” 沿着断壁残垣向里,季夫人说这里是后花园,指一指向阳的角落:“那里就是养猫的小园。” 突听喵喵几声叫唤,墙根窜出一只黑猫,跑到季夫人身旁,绕着她的裙角打转,季夫人蹲下身抱了起来,抚着猫头问道:“别的呢?可都还在?” 黑猫喵喵喵叫了起来,墙根又有数只猫窜出,看到一大群人,不敢靠近,只远远看着季夫人叫唤,季夫人抱着黑猫走到近前,弯下腰一只一只数着,回头欣喜对众人道:“二十四只,一只不少。” 众人笑了起来,季夫人又呀了一声:“这只花狸猫有了身孕,再过两三个月,就会添一群小猫。” 岳儿挣开滕云的手跑了过去,杏花跑得比岳儿还快,福禧安康四位女官觑一眼皇上脸色,又看向风荷,风荷笑道:“还不跟过去侍奉大皇子?” 四人齐声欢呼着过去逗猫,长生几次抬脚,又收了回来,丹草安安静静站着,滕云抹一抹鼻子,大步走过去,问季夫人道:“哪只怀孕了?怎么看出来的?” 皇上在风荷耳边低声问道:“你不过去?” “我远远瞧着就好。”风荷笑道。 皇上看一眼阎先生,阎先生皱眉大声喝道:“都回来,还有正经事呢。” 众人忙忙回撤,跟在阎先生身后继续向前。 绕过后花园进了一处废墟,从院墙的轮廓可看出是一所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子里石阶砖瓦几成齑粉,良霄说道:“火/药埋在院子底下,这里是炸得最厉害的。” 风荷瞧着眼前景象,身子晃了一下,皇上一把将她扶住,她忙忙站直了摆脱皇上搀扶,皇上我这她手不放,她想要挣脱,皇上沉声道:“夫妻同体,拉个手都不行吗?” “怎么就是夫妻了?”风荷小声说道。 旁边的人都低着头笑,季夫人假装没看见,低声与长生说着什么。 阎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轻声说道:“女史请看阎某的扇子,画的是什么图画,又题的是什么字。” 风荷闻声看过去,阎先生手中折扇一开一合,缓慢而均匀,她眼中渐渐起了迷茫之色,意识陷入混沌。 德妃仰面安静躺着,秀发如瀑脸庞透明,若美丽的雕像,她突然张口冲着她笑,姐姐不认识我,我认识姐姐,我是才婳。 小祐背对着她挥挥手,我本领大着呢,女史姐姐放心。 岳儿坐在步辇上,猛然间回头,大声喊着,娘,娘…… 桃夭捧着高耸的肚子冲着她笑,问她,我生的时候,你过来陪着我不?桃夭吸着鼻子,还是你好。 母亲追出来叮嘱她,万事小心,母亲站在大学士府的府门外望着她,母亲扬起手中帕子跟她告别。 她挣扎着,拳打脚踢一般,她嘶喊着,她说:“才婳死了,小祐死了,良府突然失火,我娘与桃夭葬身火海,她们都死了,岳儿下落不明,岳儿还有救,我得先救岳儿,我得先救岳儿……我不能睡,我得醒着,曲风荷,赶紧醒过来,良府没有失火,我娘没有死,桃夭也没有死,我找到岳儿就去看她们……” 有人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说道:“都过去了,你在做梦,朕在你身旁陪着你,你不信?你睁开眼睛看看。” 她挣扎着睁开眼,一眼看到皇上,紧紧抱住他哭了起来,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出了那么多事,你不在,吓死我了,我还不能害怕,我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想办法,我不能放过嘉肃皇后……” 皇上抚着她的后背,轻声说道:“都是朕的错,是朕思虑不够周全。” 风荷放声痛哭,哭了许久停下来,脸埋在他怀中不敢抬头。 “大家都在,你看看他们。”皇上低声说道。 她抬起手,两手捂着脸从手指缝里看着众人,大家围在她身旁,都在冲着她笑,她小声嘟囔:“你们笑话我。” “没有,我们都为你高兴。”丹草笑说道。 “敢问阎先生,这样就是好了?”季夫人小心翼翼问道。 阎先生点头:“这叫祝由术,《黄帝内经》中就有记载,先让女史回季府,有娘亲与好友陪伴,没有杂务缠身,不用费心理事,心境安宁,然后来到良府废墟中,用祝由术让其进入梦境,在梦境中找回丢失的记忆,她会惊恐悲伤,所以让皇上陪在她身旁,将她从梦中唤醒,她醒来看到自己在意的人都在,都安好,自然也就能放下心结。” “怪力乱神。”季先生摇头。 “就因为你们这些书生将祝由术视为异端邪说,如今已几乎失传。”阎先生愤愤然。 “能让风荷好起来,就不是怪力乱神。”季夫人瞪着季先生。 “夫人说了算,夫人说不是,那就不是。”季先生说着话,对阎先生供一拱手,阎先生哼了一声,“算你识趣。” “那,能不能把好消息告诉风荷?”季夫人又问。 阎先生指指前方:“轮不到你告诉,父母嘛,对儿女得放手时且放手。” 季夫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皇上牵着风荷的手穿行在废墟中,二人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低声说话,旁人只敢远远跟着。 “皇上的伤可好些了?”风荷问道。 “好多了。”皇上说道,“要不要抱着你走?” “我有腿有脚,不用你抱。”风荷嗔道。 “朕想抱着你,又怕崩裂伤口,坏了你我的洞房花烛。”皇上轻声说道。 “说什么呢?什么洞房花烛?”风荷好笑问道。 “朕已问过礼部与宗人府,至少也得准备一个月。”皇上看着她恳切说道, “风荷,咱们一月后成亲吧。” ※※※※※※※※※※※※※※※※※※※※ 祝由术,我国古代的催眠术~其中一种,还有很多,感兴趣的亲可以度娘一下~~ 喜讯 风荷愣住了, 停下脚步看着他:“皇上明明答应了, 让我做尚宫。” “可是,阎先生为你诊脉的时候, 发现你有了身孕。”皇上手轻抚上她腹间, 看着她翘了唇角,笑容一点一点扩大,喜不自胜说道,“你躲不过去了, 你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进宫做朕的……” “我不信。”风荷大声说道, “ 你骗我的。” 皇上无奈看着她:“你就那么不愿意?” “我都想好了,跟着崔尚宫好好学, 做本朝最好的尚宫, 我要进史书中的女官列传。”风荷哼了一声,“你偏要给我泼冷水。” “史书中没有女官列传。”皇上揉揉她头发, “以后尚宫都归你管,还非得自己做尚宫吗?” “管着尚宫和自己做尚宫,能一样吗?”风荷不满说着话,突蹙了眉头, “等等,皇后才能管着尚宫呢……” “是谁要做皇后?”她瞪着他,大声嚷了起来。 嚷嚷声传出很远, 跟着的众人忙停住脚步。滕云摇头道:“曲女史真是泼悍。” “胡说。”岳儿道, “我娘最是温柔贤良。” “审问嘉肃皇后的时候, 她坐在那儿,冷眼看着嘉肃皇后发疯,猛不丁说几句,跟蜇人的马蜂似的,她每一次出手,嘉肃皇后就被剥一层衣裳,说是施大人主审,其实是她,这么厉害的女人,以前从未见过。”滕云对周围的人说道,“咱接着看,接着看她怎么温柔贤良。” 那边风荷声音更大:“是谁要做皇后?你看上谁了?” “后位空悬,朕总是要续娶皇后的。”皇上看着她笑。 “你不是让我管着后宫吗?我以为你再不会续后……”风荷顿了一下,“我的打算是先做尚宫,然后进宫为妃,再为你生儿育女,生一个你给我晋一阶,皇后早晚是我来做……” 说着话啊一声捂了嘴,结结巴巴说道:“皇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巴望过后位,我只求陪在皇上身旁,我小门小户出身……” “行了。”皇上握着她手,“小门小户就不能想想了?想都不敢想,又怎么去做?” 风荷低了头:“奴婢只在心底里最深处想过的,就只是想想……” “既能一步登天,又何必步步为营?”皇上揉一下她头发,“可累了?大厅里摆了宴,过去歇会儿去。” 风荷嗯了一声:“皇上,奴婢真的有了身孕?” “真的。”皇上攥紧她的手,“不信你问阎先生,信不过他就问武大人,武大人也信不过,太医院的太医任你差遣。” 风荷掐着手指算月信:“上个月来了啊。” “孕期不足一月,这个月不会来了。”皇上说道。 风荷哦了一声,心想这个月眼看就到日子了,等到日子不来,找武大人把过脉,我才信。 默然走几步,唤一声皇上,又问道:“皇上要娶的继后,是谁?” “还没明白?”皇上哭笑不得看着她,突大声道,“是你,朕要娶的继后,是曲风荷。” 风荷有些慌,回头看向众人,都在低着头偷笑,一把捂住皇上的嘴:“别喊,都听见了,我不想做皇后,我想做一名普通的妃子,嫔位也行。” “又怕了?”皇上看着她。 风荷点点头:“奴婢何德何能,担不起皇后之责。” “你既招惹上朕,此生再不会普通。”皇上看着她,“你不如改改志向,做本朝最好的皇后,入史册中的后妃列传。” 看她沉默不语,皇上说道:“苏禄国真的有一位公主,年方二八美若天仙活泼聪慧……” “行。”风荷咬牙说道,“就如皇上所说,我也尝尝一步登天的滋味。” 皇上牵着她手继续前行,进了大厅,将近正午时候,阳光满室,厅中早已摆好矮几坐垫,几上盘盏具备,里面饭菜冒着腾腾热气。 皇上居中坐了,拉她在身旁坐下,她不肯,皇上看着她笑:“又矫情,你坐别的位置,旁人就不敢坐了,你只能坐在朕的身旁。” 风荷无奈坐下,跟进来的人依位次坐了,风荷看向母亲,问道:“娘都知道了?” 季夫人点点头:“都知道了,三日前圣旨就到了,府里已经开始准备为你送嫁,也给闻樱去了书信。” 风荷瞪一眼皇上,丹草举起酒盏解围:“贺喜皇上,贺喜女史大人。” “过一个月就是皇后娘娘了。”滕云端起酒盏喊道。 众人都端起酒盏:“贺喜皇上,贺喜皇后娘娘。” “别乱叫。”风荷忙忙摆手,“还是叫我曲女史。” 众人笑起来,又齐声道:“贺喜皇上,贺喜曲女史。” 风荷举盏要饮,皇上一把夺过去:“朕替你。” “今日高兴。”风荷不满道。 皇上指指她肚子,风荷噤了声,阎先生道:“这是米酒,可以喝几盏。” 风荷夺回去仰脖子就喝,喝到嘴里忙忙吐出来,一遍又一遍漱口,皇上看着她笑,风荷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还是不喝了,万一对孩子不好呢。” “皇上这会儿高兴,洞房花烛的时候定要后悔。”阎先生摇头。 皇上挑眉看着他,阎先生摆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羽雁呢?”风荷问丹草,“知道她来无影去无踪,可今日不该不来。” “羽雁骑马追苏二王子去了。”滕云说道。 “苏莽一走,羽雁知道自己喜欢他了?”风荷笑问。 “羽雁说苏二对她隐瞒身份,骗了她,要追过去跟他狠狠打一架。”丹草说道。 杏花说道:“羽雁姐姐说了,要将苏二打得跟滕云一样。” 滕云跳了起来:“我怎么了?” “你是太监。”杏花指指他。 “老子才不是太监。”滕云咬牙道,“不信?不信老子娶了你,让你试试。” “滕云放肆。”皇上沉声道。 滕云收了声,乖乖坐回去,悄悄瞪着杏花。 “你想娶杏花,朕今日就为你赐婚。”皇上缓声说道。 众人吓一跳,风荷忙道:“皇上,他们说笑的玩闹话,岂能当真?” “也是。”皇上点点头,“朕也觉得滕云配不上杏花。” 滕云一听又跳了起来,风荷看看滕云,公子如玉雄姿英发,又看看杏花,虽不难看,脸有些黑,一团孩气,进宫后仗着她的势,有些放肆,低声对皇上道:“皇上这眼光,也太奇怪了。” “朕是爱屋及乌。”皇上笑道。 风荷掩饰着脸红,忙对滕云道:“皇上跟你顽笑呢。” 滕云嗬嗬嗬干笑几声,翻个白眼道:“皇上的顽笑话,还真是好笑。” 皇上皱眉看了过来,滕云忙又坐下了,喝两盏酒对风荷拱手道:“皇上国事繁忙,臣的亲事不敢烦劳皇上,就拜托给皇后娘娘……” “她身子要紧,没空管你的闲事。”皇上不耐烦道,“自己的亲事自己操心。” “行啊。”风荷忙道,“不只是我,季夫人和良夫人也会留心滕将军的亲事,还有荣华殿中姑娘们的亲事。” 桃夭笑说道:“我们这四位女官各有千秋,一个周到妥帖一个貌美如花一个沉稳安静一个娇憨活泼,每一个都有好几个人喜欢,我与季夫人正用心挑选呢。” 四位姑娘勾着头红着脸不敢说话,季夫人笑道:“你们猜猜,谁的追求者最多?” 长生笑道:“良夫人说各有千秋,这倒不好猜。” “你。”季夫人指着她笑,“说你有风韵,温和体贴,厨艺一流,好几位大人惦记你呢,还有比你年纪小的。” 长生张大了嘴,许久才合上,摇头道:“拿我顽笑。” “是真的。”季大人在旁笑道,“文官武将都有。” “我的话是顽笑,季先生的话你总该信。”季夫人笑道。 长生捂了脸羞臊不已,众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中推杯换盏,因皇上在场拘束的也渐渐胆大起来,风荷小声笑道:“这样真好,大家齐聚一堂,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 听不到皇上应答,扭脸一瞧,正低着头打盹,悄悄伸出手在他腰间掐了一下,皇上陡然惊醒,低声抱怨道:“保媒拉纤家长里短相互吹捧,女人间的话题可真是无趣。” “男人的话题就有趣了?还不是围着吃喝嫖赌打转 ?”风荷不满道。 “胡说。”皇上挑眉看着她,“朕只论家国天下。” “昨夜里又熬夜了?”风荷看他面有倦色,停止与他争辩,关切问道。 他点点头:“霍廷正离京去往幽州,兵部与禁军乱成了一锅粥,轮番来朕面前替他说情,奏折堆积如山,睡得晚,你不在身边,睡得不踏实,想到你有了身孕,又高兴得睡不着……” 他的手在几案下捉住她手,在她耳边道:“陪朕出去走走?” 风荷嗯了一声。 一前一后绕过屏风出了后门,迎面是一块巨大的太湖石雕刻成的影壁,手牵着手行到影壁后,他顿住脚步看着她,眼眸中蕴着光彩,欣喜深情渴望,她也看着他,柔情而依赖,看着看着唤一声皇上,他低嗯一声,环住她的腰:“一个多月不能见面,朕难以忍受。”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她靠进他怀中,“其实,奴婢也难以忍受。” 他的唇贴上她的,轻轻吮吻着:“朕能偷偷去看你吗?” “还是,别……”她低低喘息,“好不容易过了我娘这关,不能在她眼皮底下再犯。” “可是,朕想瞧瞧你的闺房。”他的舌尖耍赖一般跳动厮磨。 “成亲后回门,到时候光明正大得去。”她轻颤着,突张口轻咬他的舌尖,“皇上,这样亲来亲去,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亲亲能有什么不好?” “可是,万一对孩子不好呢?” “离孩子远着呢。”他身子前倾,压着她靠在影壁上,低声诱哄着她,“让朕好好亲亲,你不想朕吗?” “想。”她张口说一个字,他的舌顺势滑入,找上她的,随性恣意、激烈交缠…… 待嫁 礼部、宗人府、尚宫局的人走马灯似的来, 风荷猫在自己院子里清净休养, 场面上需要出现的时候就露个脸。 依然是丹草与杏花贴身侍奉,崔尚宫又派刘司赞带着八位女官三十二位宫女前来供她差遣, 风荷跟刘司赞笑道:“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不习惯。” 刘司赞笑道:“进了宫后,需要劳心,自然就不劳力。” “其实劳力更爽快不是?”风荷托着下巴,“比如田间农夫, 一日劳作挥汗如雨,回家后大口吃饭, 倒头就睡,倒令人羡慕。” “话是那么说。”刘司赞摇头, “有的时候一年劳作, 都不见得能填饱肚子,一家老小都张着嘴等着, 愁得哪能睡着?” “是啊,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风荷叹息,“我得帮衬着皇上, 让他的子民都能吃饱饭。” 刘司赞点头道:“女史这几句话,是皇后该有的胸襟,百姓有福了。” 风荷拍一下脸:“刘姐姐取笑我。” “可不能再叫姐姐了, 奴婢当不起。”刘司赞笑道, “对了, 奴婢过来季府前,特意去了趟延福宫。” 风荷垂了眼眸:“那些人,如何了?” “韩彩娥跪在我面前求饶,说是看到翠玉想起了女儿,便攀谈了几句,并没有想害她,一行哭一行说的,哭诉自己思念儿子愧对女儿,头发几乎全白了,也是可怜。” “叶和还是那样阴森,他看到我,咬着牙自己掌嘴,打得满嘴冒着血沫,问我可行了?我吓得赶紧就走。” “经过嘉肃皇后窗下的时候,她刚服了毒药,她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她说心里有蚂蚁在爬有虫子在咬,她哭着喊穆宗皇帝,她一声一声叫着惇哥,她说你总是那么淡然,我不知道会这么疼,我对不住你,这天底下只有你真心对我好过,别的人都是利用我,贪慕我的美色,轻视我,还羞辱我,惇哥,等我死了我去陪着你……” “我隔窗往里一瞧,她头发蓬乱两眼血红,她在屋中不停转圈,她喊着惇哥,突然又骂了起来,你当初口口声声爱我,可你迷上了小医女,你背叛了我,你还让她怀了你的孩子,我诅咒她,诅咒她母子两个不得好死,我诅咒你,诅咒你江山断送陵寝被掘……” 刘司赞没有说下去,风荷笑笑:“她要诅咒的人很多,不用问,有皇上,有我。” “嘉肃皇后曾经无限风光。”刘司赞摇头叹息,“每一根发丝每一片指甲,都精致华美,走过处淡香扑鼻,总是引得男人们目光追逐,如今悲惨如疯妇,我问韩彩娥,她有没有尝试过自尽,韩彩娥摇头,从来没有,吃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说,我要活下去,睡觉前会说明日已定要醒过来。” “她那样的人,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放弃希望。”风荷说道,“很可怕,但足够坚韧,也算是她的可取之处。” “不提她了,她再怎么不肯放弃,她的风光永远过去了。”刘司赞笑道,“宫中如今景象一新,花团锦簇,等着新主人呢。” 风荷就笑,笑着举起手中史书:“刘姐姐,我很怕,怕自己做不好,我正加劲读书学习,进宫后能不能委屈刘姐姐来坤宁殿,在我身旁辅佐?” “求之不得。”刘司赞笑道,“说不想做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呢?只是,不能再叫刘姐姐了,奴婢怕折寿。” “叫得顺口,进宫前先这么叫。”风荷笑看着她,“怎么不见静宜?迫不及待回府待嫁去了?” “她呀,正带着司乐坊的众位女官排演《百鸟朝凤》,要在娘娘大婚时献礼呢。”刘司赞笑道。 “她有心了。”风荷笑道。 二人说着话,杏花气呼呼走了进来,风荷忙问怎么了,杏花哼了一声:“自从宫里传出消息,说女史姐姐要做皇后,外面传的话可难听了……” “打住。”风荷摆手制止,“难听的话我不想听,我只想听好的。杏花,你也一样,休要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奴婢不想听,可总往耳朵里钻。”杏花嘟着嘴。 “能对骂就骂回去,能打就打回去。”刘司赞说道,“小禄快从巩义回来了,以后你出门的时候带上他,你来骂他来打。” 风荷笑得不行:“杏花嘴利,小禄身手好,刘姐姐这是知人善用。” “自然了,不能见人就骂,逮谁打谁。”刘司赞给杏花面授机宜,“你得找个有身份的,身份越高越好,骂她个狗血淋头,打她个头破血流,再让她有苦说不出,这叫做杀鸡给猴看,其他人听说了,自然不敢再多言多语。” “不理她们就好。”风荷笑道。 “外面有些人说的话确实难听,不只说女史,还说季夫人,还是要刹一刹才好。”刘司赞恳切说道。 风荷一听长眉倒竖,咬牙道:“说我就罢了,不许说我娘,杏花,你跟小禄带上一队人马,遇上嘴贱的,给我狠狠掌嘴。” 没几日,听说兵部白尚书的夫人在胭脂铺里挨了打,打得鼻青脸肿好不悲惨,告到顺天府,顺天府尹说不敢管,白夫人回府跟老爷诉苦,白尚书气冲冲进宫到圣驾面前为夫人讨回公道,被皇上一通训斥:“自家夫人嘴贱不贤,挨了打不知闭门思过,还来朕的面前啰嗦。” 白尚书不依不饶:“未来的皇后娘娘纵容刁奴,不知约束下人,皇上若不施惩戒,朝堂众臣与各家命妇只怕不服。” “那家的命妇不服,站出来告诉朕,让她们不做命妇就是。”皇上盯着白尚书,“霍廷正在时,你还算老实本分,霍廷正一走,你跃跃欲试想要掌管禁军,在府中趁夜宴请军中武将,以图结党营私,朕撤了你的尚书,你的夫人自然也不用再做命妇。” “皇上这是欲加之罪,臣不服。”白尚书大声说道。 皇上掷过一卷手册在他脚下:“这是你宴请的武将名单,自己去看。” 白尚书拿起来,翻了两页手开始发颤,皇上一声冷笑:“你想错了,朕没有在你府中安插探子,这些都是你的夫人跟人闲聊时说出来的,她一会儿骂皇后,一会儿骂皇后的母亲,一会儿吹嘘你家宾朋满座,说你要执掌兵权,本朝的一半江山,以后都是白家的。” “贱妇愚妇。”白尚书抖着唇骂道,“嘱咐她谨言慎行,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这么说,白大人是承认了?”皇上沉声问道。 白尚书没说话,皇上笑笑:“你认与不认,让这些人前来对质就是。” 白尚书沉默片刻,突然叩头下去:“臣听信他人撺掇,头脑一时发热,打错了主意,臣请皇上降罪,只求不要罪及臣的家小,臣的老母亲年过八十,臣的小孙孙刚过满月……” “打住。”皇上摆摆手,“你是史官出身,朕看过你编纂的史书,甚为出色,朕要为穆宗皇帝正名,你到史官修改史书吧。” “臣谢皇上隆恩。”白尚书喜出望外。 傍晚的时候,风荷收到一封书信,打开来竟是皇上亲笔,简短言说如何罢黜兵部白尚书,提拔聂将军之事,并说如今六部都在朕的掌握中,最后说道,既是你之功,也是朕娶后带来的祥瑞。 风荷忍不住笑,将信看了许多遍,越看越想他。 一月相思煎熬,眼看着婚期临近。 初六这日傍晚,杏花进来说道:“夫人说尹大人来了,求见女史姐姐,夫人让问问女史姐姐,见还是不见?” “见,自然要见。”风荷想都没想。 进了前厅,尹尚正在客座上坐着,瞧见她进来起身一揖:“没想到你会见我。” “尚之既刻意前来,定是有事。”风荷坐下笑道,“我为何不见?” 尹尚也坐了:“我来呢,一是给你贺喜,二是告别。” 风荷一惊:“你要往哪里去?” “皇上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以致于不通人情世故,成亲后不知调和尹家与霍家的矛盾,害玉茹受了很多苦。我奏请皇上外放州县做官,体察民生疾苦,皇上下旨,派我去往长安州定县做县令。”尹尚笑道。 “定县贫苦,强盗出没,贼兵四起,怎么去哪儿?”风荷忙问。 “最苦的地方,才能得到最好的磨炼。”尹尚说着话犹豫片刻,“还有,可远离父母。” 风荷没说话,尹尚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孝?” 风荷摇头:“我觉得你不再愚孝,倒是好事。” “母亲得知玉茹有了身孕,又张罗着为我纳妾,玉茹说不愿,母亲就要对她动家法,好在我回去给拦住了,可只能拦得住一时,岳丈一离开京城,母亲就带着两位妾室气势汹汹上门,让身旁的两个婆子摁着玉茹,让她罚跪,玉茹如今不再委曲求全,及时打发人进宫找我,否则只怕孩子不保,我忍无可忍,当着玉茹的面大声斥责母亲,母亲寻死觅活哭闹不休。”尹尚叹一口气,“我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我会带着玉茹一起前往定县。” “甚好。”风荷点头,“我为你们高兴。” 说着话想起皇上信中说六部都在掌握,问道:“尹侍郎如何了?” “皇上说他无侍郎之才,免了他侍郎一职,派到顺天府任通判去了。”尹尚说道:“兄长在禁军中任一名文书,也不用离开京城,有兄嫂照拂父母,我离开也更放心。” “可有霍大将军的消息?”风荷问道。 “岳丈到了幽州,见到姚瓒与艳茹后,散了对皇上的满腔怨气,对姚瓒的怒气又生,将他好一通毒打,艳茹伏在他身上为他求情,岳丈到底舍不得责打女儿,这才罢手,姚瓒捡回一条性命,正卧床养伤。前日来了书信,还挺高兴,说是艳茹一刻不离得照顾着他,他残废了也知足。”尹尚摇头, “满朝文武,岳丈最难对付,他富有才能,又严于律己,皇上挑不出他的错处,自然就拿不到兵权,没想到皇上以他的两个女儿为牵制,四两拔千斤,登基一年多,已是百官臣服四海归心,真正令人佩服。” 风荷抿着唇笑,尹尚也忍不住微笑:“看你这模样,好像我夸的是你。” “让你见笑了。”风荷扭着手,脸上浮起羞赧之色。 尹尚笑看着她唤声来人,青砚笑嘻嘻捧进来一架绣屏,揭开上面覆着的红绸,但见花开雍容色彩绚丽,是一副绣工精美的《花开富贵》,风荷赞叹道:“这刺绣巧夺天工,是哪家的妙手?” “我画的底稿,玉茹一针一线所绣。”尹尚躬身一揖,“是臣夫妇给皇上与皇后娘娘大婚的贺礼。” 风荷诚恳道谢:“我太喜欢了,会搁在书桌上,每日都可瞧见,尚之,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玉茹。” 说着话唤一声杏花,吩咐她去房中拿出一顶虎头帽与一双虎头鞋,笑着递给尹尚:“这是我娘做的,是我提前送给孩子的满月礼。” 尹尚也不客套,接过去笑道:“玉茹定十分喜欢。” 二人又说一会儿话,风荷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外,看着他上了马,挥着手中帕子心中一酸,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尹尚突在马背上回头,轻唤一声风荷,拱手说声珍重,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夜里坐在灯下端详着绣屏,想起与尚之年少相识相恋,十四岁到十七岁,逛遍了建昌城的大街小巷,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之后决然分手,带给他多年的伤痛,京中重逢后,他不计前嫌,数次站在她身边帮她,不由泪盈于睫。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声音说道:“怎么,舍不得了?” 抬头看过去,皇上缓步走了进来,跟她挤坐在一把椅子上,指尖抹去她的眼泪,咬牙道:“今日为何见他?” “告个别嘛。”风荷吸一吸鼻子。 “就这么伤心?”皇上捏一捏她鼻子。 “我与尚之少年相识,那一段感情这辈子都不会忘。”风荷靠进他怀中。 皇上哼一声,躲了一下,又挨得更近,任由她靠着,风荷靠一会儿轻声问道:“皇上为何让尚之外放?” “他是书呆子,需要锤炼,自古宰相出于州县,朕看好他,有意栽培他。”皇上说道。 “为何是定县?” “最苦的地方,才能得到最好的磨炼,定县离幽州不远,霍廷正可照拂他们夫妇。” “皇上倒是好心。”风荷说道,“那么,为何非得是这几天?” “定县原来的县令升告老,职务出缺……” “再等三天也不行?”风荷打断他,从他怀中抬起头,“你又吃干醋是不是?” “没有。”皇上扭脸避开她的目光。 “今夜里皇上还走吗?”风荷问道。 皇上摇摇头。 “皇上不说实话,不走也不让碰。” “你说了不算。”他猛然起身,弯腰将她抱起,轻轻搁在床上,俯身看着她,“朕碰过了,你能如何?” 风荷伸臂勾住脖子往下一拉,唇贴住他唇,轻声道:“说实话。” 他紧抿了双唇,风荷看着他笑道:“我要喊娘了啊。” “好吧。”他无奈说道,“你心里在意他,朕嫉妒,不想让他看到你最美丽的样子,特命他大婚前离京赴任。” 风荷瞪着他:“堂堂皇上,是孩子不成?” “反正,朕就是嫉妒。”皇上啄一下她唇,“朕嫉妒他,还嫉妒才荣。才荣明日就到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高兴了?” 风荷笑了起来:“果真?荣公子真的要来吗?我想去信邀请,都不敢。” “不只是他要来,他还带着自己的未婚妻。”皇上看着她。 风荷两眼一亮,不置信问道:“荣公子定亲了?” 说着话勾住他脖子没头没脑亲上去,亲了不知多少下,兴奋嚷道:“太好了,荣公子定亲了,我太高兴了。” 皇上哼了一声。 突听外面季夫人说道:“风荷跟谁说话呢?这么晚了还不睡?” 二人齐齐呆愣,惶急看着对方,用眼神在问:“怎么办?” 吱呀一声,门开了,季夫人走了进来,和气说道:“今日初六,初九出嫁,这三日娘过来陪着你睡,跟你说些体己的话。” “娘。”风荷忙道,“说句不知羞耻的话,我都有了身孕,不用娘再教我什么。” “体己话就非得是教夫妻之礼吗?就不能说些别的?”季夫人说着话往里走,“你出嫁后有了丈夫,哪里还会跟娘睡?再等到生下孩子,丈夫都得靠边站,娘趁着这几日黏一黏女儿,不行吗?” 皇上唇贴在她耳边:“朕不想靠边站。” 风荷说一声行,忙忙推开皇上,指了指床下。 母亲与她说了很多话,一直说到夜半方睡。 醒来的时候已天光大亮,身旁母亲的枕席已凉,想来是照例天不亮就起,忙碌着为女儿备嫁。 风荷伸个懒腰,他呢?估计早走了。 施施然起来梳洗,杏花铺着床突然啊了一声,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皇上怎么还在?” 风荷一愣:“没有啊,早走了。” “在床底下睡着呢。”杏花忙道,“刚刚皇上在床下翻身,撞得床震动了一下,奴婢吓一跳,蹲下去一瞧……” “昨夜里,是你放皇上进来的?”风荷指着她。 “对啊。”杏花理直气壮点头,“文丰中官跟小禄诉苦,说皇上相思成疾,总发脾气骂人。小禄跟奴婢一商量,我说女史姐姐也想着皇上呢,不如让他们见一面,两下里一合计,我们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皇上神不知鬼不觉就进来了。” 风荷曲起食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走到床边蹲下去往里一瞄,皇上仰面躺在青砖地上,两手搁在胸前,睡得正香。 又拉又捅才将他唤醒,他懒散问道:“什么时辰了?天快亮了吧?” “都日上三竿了……”风荷说道。 就听咚得一声,皇上头磕在床板上,从床下爬出来急惶惶道:“今日大朝会,得赶快回宫。” 说着话起身向外,就见桃夭抱着猫儿在前,季夫人在后,迎面走了进来。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惣流式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下章结局,明天不出的话,后天出~~ 结局.娶后 皇上愣了一下, 回头看向风荷, 风荷也愣住了。 桃夭与季夫人愣在当场。 静谧中,桃夭先回过神行礼下去:“妾给皇上见礼。” 皇上嗯了一声, 季夫人犹豫一下, 也行礼下去,刚说个妾字,皇上忙说免了。 然后对季夫人道:“朕想风荷了,过来看她一眼, 朝中事务繁忙,这就得回去。” 说着话拱拱手, 大摇大摆堂而皇之走了。 季夫人远远指指皇上背影:“衣裳怎么皱巴巴的?” “头发也有些乱。”桃夭说道。 风荷想笑,死命忍住了说道:“说是昨夜里通宵批阅奏折, 天亮的时候想过来瞧瞧, 就骑快马过来了。” “可真是辛苦。”季夫人说道。 “是啊。”桃夭笑道,“良霄说皇上做什么都拼命, 做王爷的时候拼命办差,如今做了皇上,为了成事也不惜豁出命去。” “这怎么得了。”季夫人忙对风荷道,“你进宫后多劝着点儿, 多关心体贴皇上。” “我知道了。”风荷答应着,抱过猫儿逗弄着说道,“因为我, 满月酒都没办。” “跟你回门的时候一起办, 他还沾你的光呢。”桃夭笑道。 风荷扑闪着眼:“让我回门吗?” “让啊。”季夫人笑道, “皇上特许的,大婚第五日该行盥馈礼,可太后不在宫中,皇上便吩咐了礼部,与你一起到咱们家来。” “果真?”风荷雀跃着又低了头,“大婚前后是不是过奢了?我这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因为我花了这么多银子。” “皇上与季先生反复商量过此事,过奢自然要惹得朝堂民间怨声载道,可过简呢,皇上又不愿意轻慢了你,一切依着规制来办。” “皇上娶谁做皇后,不都得花银子吗?”桃夭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皇后就得有皇后的尊荣,不能太过寒酸。” “也是。”风荷点头,“我没你想得开。” 正说着话,杏花跑了进来,喘吁吁说道:“二姑娘,咱们府上的二姑娘到了。” 众人起身往外跑,垂花门处一位姑娘迎面走进,粉白衫儿鹅黄裙,外罩月白披风,眉目明艳身段苗条,瞧见母亲加快脚步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怀中抱住了放声痛哭:“娘,我想死娘了……” “没良心的丫头。”季夫人搂着她,也落下泪来。 风荷在旁边哼了一声:“这丫头还知道来,我给她写过多少书信,一个字也不曾回我。” 闻樱从母亲怀里抬起头,两眼通红看着风荷,唤一声阿姊,眼泪又落了下来:“阿姊的每一封书信,我都要看许多遍,我不回信,不是不想阿姊,我是没脸,没脸给你回信。” “怎么就没脸了?你做了对不住我的事?”风荷过去揉揉她头发,“长高了。” “也更漂亮了。”桃夭笑道,“都别站在风口里,快进屋说话去。” 进了母亲为闻樱准备的院子,闻樱眼泪又落了下来:“这么漂亮的闺房,我做梦也不敢想。” “既回来了,便安生住到出嫁。”母亲紧紧攥着她手。 进屋团团坐了,早有一个娇俏的丫头奉了茶来,笑说道:“奴婢叫做青莲,夫人分派奴婢侍奉二姑娘,日日在这院子里盼着,可把二姑娘给盼来了。” “青莲?”闻樱愣住了,“这名字是谁娶的?” “我娶的。”母亲嗔看着她,“你最喜欢青莲,不是吗?” “她最喜欢青莲吗?”风荷笑道,“我倒不知。” “她画的青莲图,没有上千张,也有几百张,不是喜欢是什么?”母亲笑道。 “难道是临摹荣公子的《青莲图》吗?”风荷问妹妹道。 闻樱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桃夭在旁道:“路途遥远,怎么来的?” “曲英雄也来了。”闻樱忙道,“我们跟着荣公子的队伍进京来的。” “荣公子呢?”风荷忙问。 “也不问问你弟弟。”母亲嗔了风荷一眼。 “荣公子进宫去了,他让曲英雄跟随左右,说是让他进宫见见世面,然后再来季府。”闻樱说道。 “你可见着了荣公子的未婚妻?”风荷问道。 “见着了。”闻樱犹豫着,两手扭在一起,“虽说二人私下有了约定,可还没有父母之命,不算是未婚妻。” “难道那阿离还没想起自己的身世?”风荷忙问。 “阿姊。”闻樱忙道,“关于阿离之事,夜里我再跟你细说。” “好啊。”风荷笑道,“夜里你跟我睡,咱们说一宵的话。” “闻樱一来,夜里没我的事了。”季夫人有些怅惘。 “娘仨一起不也挺好?”桃夭笑道。 季夫人摇头:“她们姊妹两个,总有我不能听的话要说,没良心。” 嘴上如此说,眼睛里溢满了笑意。 “娘,让闻樱见一见季先生吧。”风荷说道。 季夫人突有些紧张,警惕看着闻樱。 “见过了。”闻樱笑说道,“季先生好像知道我要来,早早在府门外等着,见到我后客气周到,我不讨厌他。” 季夫人松一口气,闻樱看向风荷:“阿姊改姓季了?” 风荷摇头:“皇上本有此意,季先生看我为难,就说不改姓也是他的继女,此事就此作罢。” “这还差不多。”闻樱说道,“咱们爹是不好,跟季先生如云泥之别,可他到底是咱们的爹。” “他过得好不好?”风荷问道。 “不好不坏。”闻樱笑笑,“英雄中了秀才后,惠姨娘尾巴又翘了起来,联合着巧珍跟刘英娥打架,家中鸡飞狗跳的,爹心烦,喜欢上了喝酒,喝醉了耍酒疯,有时候打人,三个女人轮着打,刘英娥也逃不过去,有时候哭,哭的时候就喊娘的名字,说后悔了,说娘才是天底下最贤惠的女人……” “打住。”季夫人摆摆手,“如今想起这个人,怎么跟没认识过似的。” “爹这次还想跟着进京呢。”闻樱笑道,“说要离了那三个女人,进京跟娘求个一官半职,被荣公子拦住了,他很怕荣公子,好几次想借着阿姊的名头求官,都被荣公子一通训斥……” 闻樱说着话低了头,抿着唇笑。 风荷狐疑看着妹妹,心中有个念头稍纵即逝。 “嫁衣到了,请女史回房一试。”刘司赞笑着进来说道。 “快去快去。”桃夭推着她,“让我们瞧瞧有多好看。” 双凤珠冠,红色大衫,深青质霞帔,上绣织金云霞龙纹,闻樱转着圈端详着:“好看是好看,可是跟桃夭姐姐成亲时的嫁衣差不多。” “差多了。”桃夭笑道,“我的大衫不能是大红,也不能用这样纹饰的霞帔,还有这凤冠,我的是金凤,这可是翠凤,这珍珠颗颗硕大,白得透亮,就是季夫人的点翠凤冠也不能比。” “皇后的礼服该是九龙四凤冠与翟衣才对啊。”闻樱疑惑道。 刘司赞进来笑道:“这只是嫁衣,上彩舆的时候穿的,待到了宣德门,由内官宣读了制谕,受了册封后才换礼衣。” “那看不着了。”桃夭咋舌道。 “大婚后第四日,五品以上命妇都要进宫朝贺,看得着。”刘司赞笑道。 桃夭高兴起来,闻樱叹一口气:“我无品无衔的,看不着了。” “我让你看。”风荷拉着她手,“大婚之日,你跟着曲英雄一起进宫送嫁去。” 闻樱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 很快迎来初九,天刚亮,皇上戴十二旒冠冕,着十二章衮服于大庆殿上座,接受文武百官朝拜,大力宣读圣旨,派出正副使带着鼓乐队从宣德门出发,簇拥着迎娶皇后的的彩舆,带着求亲的彩礼,浩浩荡荡前往季大学士府。 红妆从宽大的御街向前绵延,铺满通往季大学士府的街道,鼓乐声声炮仗轰鸣,看热闹的百姓摩肩接踵,整个京城为之沸腾。 风荷坐在菱花镜前上妆,杏花跑了进来,大声喊道:“来了来了,迎娶的正副使来了。” “谁是正使谁是副使?”风荷笑问道。 “武大人是副使。”身后有人说道。 风荷一回头,欣喜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成亲,我能不回来吗?”羽雁笑着走了过来,“正使嘛,你猜。” “谁啊?”风荷笑问道,“薛侍郎?施郎中?还是成亲王?” 羽雁眼眸流转看向闻樱:“你猜猜看?” “我猜不中。”闻樱硬梆梆说道。 “行啊,小丫头。”羽雁一声嗤笑,“当初执意要回建昌城,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闻樱咬着牙笑:“我是喜欢他,很早就喜欢,可我从未奢求过什么,我不求得到,不求他眼里有我,我只求他好。可你们都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松山书院,我担忧他的身子,只得厚着脸皮回去陪着他。” “有胆量跟我出来。”羽雁指指她,“我有些话,要好好跟你说说。” “先等等,我有话问你。”风荷问道,“你可追上苏莽了?” “追上了。”羽雁叹一口气。 “既追上了,为何还要管荣公子的事?”风荷问道。 “苏二是苏二,他是他,他的事我自然管得,我总得知道他过得好与不好,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否则我不放心。”羽雁气呼呼坐在榻上,指指闻樱道,“这小丫头瞧着稚嫩,其实最有心机手段,竟然能让他改变初衷……” “我没有使用任何心机手段,我不像你,脱光了引诱他……”闻樱脱口说道。 风荷喝一声闻樱住口,闻樱咬了唇,羽雁冷哼一声:“你跟他睡过了吗?他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你也住口。”风荷大声说道。 “跟我摆皇后娘娘的威风吗?”羽雁霍然起身,“也是,你们两个到底是亲姊妹,我比不了。” 丹草忙过来劝道:“今日是女史大喜的日子,两位姑娘都少说两句,有什么话,回头坐下来慢慢说。” 风荷唤一声羽雁:“闻樱这几夜睡在我的房中,她跟我说了许多话,她都告诉我了,荣公子没有任何勉强,他是心甘情愿的,你放心就是。” 闻樱呆愣看着风荷,半晌唤一声阿姊,风荷说道:“羽雁就要到苏禄国做王妃去了,她只是放心不下荣公子,与我关心他一样,无关男女。” 闻樱看向羽雁,羽雁点了点头:“自从讨厌苏二恨上苏二,我对荣公子就慢慢淡了,苏二回国后面临凶险,我得过去帮着他,我留着他的性命折磨他一辈子,不能让他死了。” “你就是嘴硬。”风荷笑道,“小心时日久了,苏莽生出误会跟你离心,好听话该说也得说。” “我不会。”羽雁梗着脖子,“不过我会脱了衣裳勾引。” 说着话挑衅看向闻樱,闻樱低着头道:“羽雁姐姐,刚刚我说的话太造次了,我只是,只是一直怨你亵渎于他。” “我呸,在你眼里,他就是个活神仙。”羽雁哼了一声,“在他面前脱光了就是亵渎他,那你这辈子就不跟他同床共枕了?我倒想瞧瞧,那样斯文的一个人,跟自己的女人同床共枕的时候,是如何的神仙模样。” 闻樱不敢说话,羽雁哈哈哈笑了起来:“小丫头,你还嫩着呢。” “你呢,还不是嘴上功夫?”风荷笑道。 “是啊,比不了你,你跟皇上那可是是偷偷摸摸的真功夫。”羽雁乜斜着眼。 “你这张嘴啊……”风荷斜过身子在她嘴上拧了一下,羽雁呀一声,捂着唇笑了起来。 凤冠红衣霞帔,风荷端坐着,外面几声炮响,鼓乐齐鸣,武大人在门外催促:“时辰已到,娘娘该启程了。” 几位女官隔着门笑说还早呢,如此三番催促之后,里面方说一声好。 刘司赞与喜娘一左一右扶着新嫁娘姗姗而出,风荷站在台阶上,隔着团扇一眼看到庭院中坐着的人,头戴簪着金花的乌纱帽,身穿绛纱袍,端坐在木轮椅上,依然是容颜如玉五官俊朗,温润柔和得冲她笑着。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滴滴落在霞帔之上。 “娘娘可不能哭。”刘司赞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再哭花妆面,可就不好看了。” “我想好了不哭的,可看到他,我忍不住……”风荷轻声哽咽道,“让我哭一会儿,等上了彩舆再补妆就是。” 刘司赞没再说话,风荷定定看着他,眼泪成窜滴落。 他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人,目光停驻的同时,笑容里突多了些趣味,风荷看过去,闻樱低着头扭着手站在那儿,不时抬眸看他一眼,又慌忙躲开。 他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收回目光,和气唤一声风荷问道,“可准备好了?” 风荷低低嗯了一声,他微笑道:“那就出发。” 他看着她上了彩舆,说一声上马。 风荷隔着珠帘,看到他拄着拐杖站起,稳稳走到一匹高头大马旁边,青砚将他扶到马背上,他端坐了,回头隔着帘子看着她,朗声说道:“今日我来为风荷送嫁。” “多谢荣公子。”风荷声音扬起,带着笑意。 他策马慢行,带着一支队伍跟在彩舆之后,队伍悠悠前行,风荷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阿姊莫哭,他没怨过你,他说是自己作茧自缚,他一直在竭力撕破那茧,他说很艰难,但他终究是挣脱了。”闻樱在旁说道。 “他练习走路,练习骑马,是不是吃了很多苦?”风荷吸着鼻子问道。 “是,摔倒过无数次,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过,受过伤流过血,可他不肯放弃。”闻樱说道,“阎郎中说,多亏这份坚持,他才能延寿。” 风荷止了眼泪:“我就说嘛,阎郎中的话做不得准。” “他说他答应过阿姊,会尽力一争。”闻樱说道。 风荷点头:“他说到做到,令人钦佩。” “阿姊放心,即便他是瘫子,我也会倾尽一生陪着他。”闻樱笑道,“阿姊赶快补妆吧。” 风荷嗯了一声,刘司赞忙忙轻舞双手,带着两位女官在风荷脸上忙碌。 刚补妆妥当,队伍驶出季府所在的朱衣巷,进入宽阔的街道,街道两旁人山人海,都在引颈观望,风过处,彩舆华盖上垂下的彩带飘拂,空气中浮起淡香,突有人喊一声:“看到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雍容华贵,美丽端方。” 风荷待要羞赧低头,刘司赞轻声道:“娘娘受万民景仰,无需躲闪。” 风荷直起腰身端坐着,脸上浮起微笑,目光扫向街边,但见男女老少芸芸众生,百花开放树木葱茏,一切兴旺繁荣,预示着太平盛世的光景。 正是一年春好处,她心中从未有过的轻快满足。 彩舆悠悠而行,过了热闹的街市,进入阔大的御街,十里御街尽头处,高大庄严的宣德门在望。 宣德门外下彩舆换了大轿,迎亲的正副使将送嫁队伍交在文丰手中,文丰接引着进入皇仪殿,崔尚宫带着一队女官服侍进入内室,换了深青色翟衣,上织十二等一百四十八对翟纹,间以小轮花,领袖以红为底,上织金云龙纹,戴上九龙四凤三博鬓冠,刘司赞与另一名司赞仔细端详着,刚说一声好了,殿中已奏响《百鸟朝凤》的丝竹管乐。 两位喜娘将风荷扶出,在香案前盈盈下拜,大力宣读册封诏书,文丰奉上宝册宝印,册封仪式之后,又乘轿前往奉先殿拜谒祖庙。 礼赞官大声念诵着谒文,凤冠沉重翟衣繁复,风荷两腿酸麻后背汗出腹中饥饿,突听皇上沉声道:“长篇累牍没完没了。” 礼赞官察言观色,忙三言两语结束念诵。 拜谒毕乘轿前往紫宸殿,大殿中拜了天地进了后寝,饮了合卺酒,礼赞官喊一声礼成,风荷松一口气,听到许多熟悉的声音在说贺喜皇后娘娘,殿下千岁千千岁,忙说一声赏。 “都退下,回头再赏你们。”就听皇上一声吩咐,人群瞬间走得一个不剩,他几步过来,为她摘下凤冠脱了翟衣,蹲在她面前从团扇缝里笑看着她。 “累死了。”风荷噘着嘴。 他拿下她手中团扇,为她揉着脖子,怀着歉意说道:“已经嘱咐了他们尽可能简洁,没想到依然如此繁剧。” “饿。”风荷又道。 “传膳。”皇上吩咐着,往她嘴里塞一块点心。 “太干。”风荷嚼两口,含糊不清说着话,一盏热茶早已递在唇边。 就着他手喝几口,忍不住嗤得一声笑了。 皇上也笑,笑着扶住她肩,凑过来亲着她的脸颊,轻声说道:“今日太好看了。” “你也是。”她靠在他怀中。 “果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低低嗯了一声,两手抚着他的鬓发,双眸亮晶晶看着他:“好似相识日久,又好似从未见过。” 他黑沉的双眸异样的璀璨:“风荷,朕想……” “想什么。”她轻柔问道。 他猛然站起大声喊道:“武大人何在?” “臣在。”武大人答应着,一溜小跑进来,来到风荷面前单膝跪地,“臣为娘娘请脉。” 把着脉笑道:“脉相平稳,好,一切都好。” “可能洞房花烛?”皇上问着话,手背挡了唇轻咳一声。 “虽然阎神医说娘娘体壮如牛。”武大人觑风荷一眼,“这是神医的原话,可娘娘今日也够累的,臣觉得皇上还是忍着点儿,万一对孩子不好……” “闭嘴。”皇上有些烦躁,“你让他来,他明明跟朕说好……” “荣公子今日下马后膝盖疼痛,神医正在为他针灸。”武大人忙道。 皇上皱了眉头:“让他坐轿子,他非逞强。” 风荷也急道:“可伤着了?” “闻樱姑娘陪着呢,女史放心吧。”武大人笑道,“两个人脸嫩,我再做个媒,皇上与娘娘这大媒就是臣做的,要不皇上能恩准臣做迎亲副使吗?臣的父亲说了,这是大事,得记入族谱。” “啰嗦。”皇上摆摆手,“快滚快滚。” “用膳吗?”皇上问风荷。 “这会儿又不饿了。”风荷笑看拉住他手,拉他坐在身旁,靠着他肩道:“先这么靠一会儿。” 他搂着她腰滚倒下去,低声说道,“不如先睡会儿养足精神,再做想做的事。” “还是先用膳吧,父皇和娘不饿,岳儿饿了。”岳儿说着话从床下爬了出来,上了床挤在二人中间,一头扎进风荷怀中搂着脖子撒娇,“岳儿想娘了,他们不让岳儿出宫看娘,岳儿今夜里要跟娘睡。” 风荷忙忙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是啊,好些日子没有跟娘一起睡了。” “你娘累了。”皇上沉声说道。 “那就不用膳,睡觉。”岳儿从风荷怀中探出头,大眼睛一扑闪一扑闪看着他。 “睡觉可以。”皇上伸手挡住他眼,“回你的荣华殿睡去。” “不,我要跟娘睡。”岳儿大声说道。 皇上还要说话,风荷伸手捂住他唇:“岳儿在更好,省得你不老实,万一对孩子不好……” 他咬一下她手心,闷声说道:“以为是两个情敌,一个外放远离,一个使君有妇,朕可高枕无忧,忘了还有这一个,这一个软不得硬不得,奈何?” 说着话哀怨看向风荷,风荷笑看着他:“来日方长……” “可你我的洞房花烛只有一次。”说着话一把抱过岳儿,将他举过肩头,让他骑在脖子上,转着圈跑着问道:“多少圈就答应回荣华殿?” 岳儿伸出一只手,觉得太少,又伸出一只手,咯咯笑道:“十圈。” 风荷斜倚在床上,看着小人儿骑在大人脖子上,大人任劳任怨跑着,一圈又一圈,扬起唇角笑了起来,手轻抚上腹间,想起和他的初见。 那时候的他,冷淡,面无表情,冷言冷语不知体察人心,眼里甚至没有岳儿。 那时候的自己,谨慎小心,一心想着自己赚银子养活自己,不用被逼着嫁人。 因为遇见了彼此,方成就如今的自己,更好的自己。 十圈跑够,安秋进来带走了岳儿,她笑着冲他伸出手,拉他躺下来,两手抚着他的鬓发,唇轻轻贴上他唇,绵密得缓慢得与他纠缠,仿佛要亲吻到天荒地老…… <全文完> ※※※※※※※※※※※※※※※※※※※※ 昨天夜里写到凌晨三点,有点晕乎,写得不理想,增加了一些内容,亲们见谅~~ 还有三篇番外会陆续奉上,鉴于最近的状态,不敢承诺时间,但肯定在一周之内,谢谢亲们一直支持我,包容我~~ ---------------------------------- 感谢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磨磨的仙人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阿离 他从昏睡中睁开眼, 床前纱灯亮着, 黄色的纱罩晕着温暖的光,他的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一个人坐在床边, 手伸进毯子下为他揉腿,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 他看着她的侧脸,微低着头,长睫遮着眼眸, 宁静而专注。 看一会儿轻声开口,唤一声阿离。 “公子醒了?”她扭脸看着他, 手下不停,依然为他揉着腿, 轻声问道:“腿还疼吗?” “不疼了, 很舒服。”他看着她,“我想起来坐会儿。” 她忙起身过来扶他, 站起的瞬间又跌坐回去,自嘲笑道:“腿又麻了。” 他两手撑着床靠坐起来,问道:“我睡了几个时辰?” 她试着转动脚腕缓解酸麻,扭脸看一眼漏壶:“快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 你一直在给我揉腿?”他看着她。 “师父说公子再这样逞强,腿该断了。”她低下头去,“昨夜里睡梦中, 公子疼得忍不住呻/吟, 我很担心。” “阎先生惯会耸人听闻。他说我活不过三十, 这都过了年了,我依然活得好好的。”他微笑看着她,“可有茶喝?” “有。”她试着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茶几旁,摸一摸水壶笑道:“还温热着。” 倒了茶过来递给他,他伸手来接,却没碰茶盏,而是一把握住她手,她躲避着,他攥得死紧,另一手拿开她手里的茶盏,双目灼亮望着她的眼,突用力往下一拉,拉她坐在身旁,握住她腰将人往怀里一带,将她抱住了,埋头在她肩上,紧闭着眼半晌没有说话。 他怀中清幽的兰香让她心醉,紧咬一下舌尖,剧痛中找回理智,挣开他的怀抱,看着他说道:“公子无需如此。” 他微皱了眉头。 “我困倦了,到旁边屋中歇息一会儿,天亮就回季府。”她起身向外。 “阿离等等。”他冲着她背影说道,“我有话要说。” “改日吧。”她头也不回继续向外。 他挣扎着下床去追她,没有拐杖寸步难行,咚得一声,跌坐在地上。 她听到动静猛然回头,冲到他身旁扶住他,急急说道:“怎么掉下来了?可摔疼了?地上冷,快些起来。” “我没事。”他看着她,“这一路上,每一个夜里,我睡着后,你就过来给我揉腿,一个整夜,又是一个整夜。” “斐墨多嘴。”她避开他的目光。 “你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对我?” 她的手颤了一下,低下头咬了唇,随即大声说道:“我喜欢公子,我愿意一辈子在你身边,陪伴你侍奉你,可我不需要公子的怜悯。” “到京城后,你住季府我住庆宁宫,我想你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梦里全都是你,今日做为帝后大婚的正使,看到风荷的时候,我心中只有欣慰,却无波澜,我四处寻找你的身影,看到你后,我舍不得挪开目光,我,我也喜欢你。” 她愣怔着,随即摇头道:“我不信,阿姊也说你对我心甘情愿,可我不信……” “风荷知我。”他摇着头苦笑,“可惜我不自知。” “我知道公子已经放下阿姊。”她笑笑,“可公子不可能喜欢我。如今阿姊贵为皇后,我却依然是小吏家的庶女,我不若阿姊大气,不若她聪慧好学,不若她有担当,我任性自私,我明明知道公子喜欢她,却管不住自己思慕公子,我还骗了公子,我会洑水,我从没有失忆,我从来不是阿离……” “我多希望我就是阿离,我无牵无挂,什么也不记得,我眼里心里只有公子,公子可怜我是个孤女,收留我在身旁,我能时刻陪伴着你侍奉着你,我一生足矣……” 他的唇撞过来堵住她唇,他两手环住她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轻柔得吻着她的唇,小心翼翼不敢再进一步,他的唇贴着她唇轻声叹息:“阿离,我不管你是谁,也不在意你有没有骗我,你只是我的阿离。” 她愣怔许久,方缓慢回神,试探着伸出手圈住他腰,头扎进他怀中带着哭腔说道:“我从没有奢求过,我不信,我不敢相信……” 他亲吻着她的头发:“我也不敢相信,不信自己会对一个小丫头割舍不下。” “赴京之前,你就想好皇上与阿姊大婚后,你将我扔在季府,自己回建昌去。”她孩子一般抽泣起来。 “莫哭莫哭。”他温柔哄劝着,“你十八岁了,该嫁人了,我不能耽误你的终身。” “你知道我是阿姊的妹妹后,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她嚷嚷道。 “是。”他伸手抹着她的眼泪,“我是个瘫子,性子偏执,你不要跟我计较。” “不许说自己是瘫子。”她的手掩上他唇,手指一点一点得描画着他的唇线,颤声说道,“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这世间没有人能配得上你,阿姊,羽雁,我,都配不上……” “我没有那样好。”他轻声叹息,“你跟了我后,不许后悔。” 一床被子裹了两个人,拥抱着彼此轻声细语。 “去年初夏,我在莲湖边看那一方含苞的青莲,以前看到的时候总觉幽静超然,那一日却陡然觉得萧索无趣,我摇动着木轮椅转身要走,突然看到碧绿尽头处荡漾着一缕鲜嫩的鹅黄,飘忽来去沉沉浮浮,若活泼的精灵一般,我一直看着忘了离开。” “自从青莲含苞,我每日都去往湖边,你没来,我就等你,你来了,我就远远看着你。那日我看出你心情落寞,我想离你近一点,就跳进了湖中,可隔着的一方荷塘,依然如横亘在你我之间的千山万水,我闭了眼心想,若我溺水,你可会派人来救我?于是闭了眼仰面躺下去,漂浮间斐墨洑水扑了过来。” “你昏睡不醒,我寸步不离守着你,看着你精致的容颜紧闭的眼,恍惚中心想,莫不是龙宫里来的龙女吗?” “我心里打定了主意,既然来到你身边,就假装忘记身世赖着不走,可斐墨认得我,你不离开,我不敢睁眼。” “曲英雄在书院跟人打架,我过去训斥,不得不离开片刻。” “你一走,我一把揪住斐墨,央求他不要告诉公子我是谁,他说对公子有什么好处,我说我可以陪伴公子侍奉公子,他说这些我也能做,我说我能看懂公子的画,读懂他的诗,明白他文章里的深意,他说他不信,我就说我磨墨磨得好,他答应了。” “你磨的墨浓淡得宜恰到好处,我知道我的画里藏着的意境,我写文章写出一半你就能大概窥知全貌,我心中常有知己之感,我担忧自己违背初心,我决定让你住到碧涛庵去。” “你说我懂画懂诗,能读书写字,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不许我做你的婢女,你不顾我的恳求,执意让我住到碧涛庵去,我只得隔三差五跑到你的小院子里去看你。” “有一日你遇见曲英雄,你生怕他喊你二姐,暴露你的身份,你扑过去打他一顿,你跟我说听不得他顶撞我,这么一个小丫头,竟然如此护着我。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还挺受用的,” “我既怕暴露身份,也是要护着你,我还打过书院里另外几个调皮小子,背着你打的,我怕你说我蛮横粗野。” “你追着阎先生,求他收你为弟子,阎先生竟然答应了。” “阎先生问我为何要学,我说为了公子,他就答应了。” “刚入秋,你就为我缝好一床加厚的被子,你说自己擅长女红,一看就会,可斐墨说你手心里好多个针眼。” “去年到了洛阳的时候正是严冬时节,定国侯府的被子又厚实又暖和,我拆开一条缝线看了看,跟咱们这儿的缝法不同,我记下了,照着样子给你做了一床,只是手笨,足缝了半个月,还扎了自己许多针。” “你说自己擅烹饪,下雪的时候进厨房给我炖鸡汤,不小心烫了手,斐墨回屋拿药,我听到你烫伤,忍不住跟出去,在厨房门外听到斐墨骂你明明不会做饭,偏要逞能。” “你喊一声阿离出来,你给我上药,上好了低头吹着,你的神态那样温柔,我宁愿断了手,也想多看看那样的你。煮好鸡汤我想要写字的时候,你拦住了,你大声训斥我,忘了手疼了?怎么总是逞强?你的目光很严厉,我有些怕。” “我后悔训斥了你,等你手上烫伤好了,连忙为你写了好几幅字帖,让你带回碧涛庵临摹,开头的时候写得几可乱真,后来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不再一味模仿,我心中赞叹,好个聪慧的小丫头。” “你夸我长进很大,你说,看来阿离下了很大功夫,我很兴奋。” “你兴奋得脸都红了,我一双眼亮晶晶看着我,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我看着你腮边飘拂的碎发,突然想要伸手捉住。” “你再不肯正眼看我,我怀疑你知道了我是谁,你因阿姊疏远着我。” “我冷落你,你却依然常来看我。冬至那日,你说好过来,我坐在窗前,手中拿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不停向外张望,等了整整一日,不见你来,我担心你病了,又想是不是我近日对你冷淡,你不肯来了,更担心你想起身世,不告而别,第二日一大早,我打发斐墨去往碧涛庵,才知道你忙着照顾病中的师太。” “过几日师太好了些,我过去看你,我进去的时候,你坐在窗边看着我笑,笑容若冬日里的暖阳。” “看到你进来,我心中十分欢喜,一整日都欢喜,我给你看我新作的画,让你读新写的诗,让你为我磨墨,你站在我身旁,缕缕香气扑鼻,扰得我心乱如麻。” “我看你烦躁,磨了许多磨,却画不成画,写不成字,我以为你嫌我烦,却厚着脸皮不想离开,眼看着太阳落山,我不得不告辞。” “我早几日就让斐墨收拾了一间僻静的客房,想着你来的时候让你住下,滴水成冰的天气,我不想让你来回受苦,也不怕旁人的闲话。可你不顾我的挽留,执意要走。” “我以为你只是客气话,我不想住下,让你看低我嫌弃我。” “看到你离开,我忍不住追了出去,我看到你和曲英雄在说话,听到他叫你二姐,我摇着木轮椅转身回去。” “我看到了你的背影,我明白你知道了一切,我再不敢过去看你。” “被欺骗的滋味不好受,我气了几日,又起了好奇,你为何如此?你究竟会不会洑水?是风荷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我盼着你再来,可等啊等,过年的时候,都没看到你,我打发斐墨去碧涛庵,他回来说你搬走了,我又让他去曲家找你,也不见你的踪影,我心中惶急,我猜想你是不是去了京城,我无奈之下给皇上写了书信,那是他赴京登基后,我头一次给他写信。” “我一直在碧涛庵,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本来打算,等到你愿意让我在身旁侍奉那一日,再告诉你真相,可你却先知道了,我悔恨担忧自责,后来我收到阿姊的书信,她与皇上即将大婚,我要到京城去,临行前我想再见你一面。” “两个多月不见,再见到你的时候,我高兴得不知所措,我拼命克制着想要抱住你的冲动。” “你看起来那样漠然,我硬着头皮,跟你说我想起了自己是谁。” “你那样冷静,你说要去京城找你阿姊,我觉得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说去吧,风荷与皇上大婚,亲生的妹妹不能缺席。” “你走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忍不住追了出去。” “你喊着阿离追出来,我回头看着你,你依然冷漠,你说,路上小心。” “你看着我,突然问道,公子愿意与我一同赴京吗?” “我不甘心就此离去,我那样一问,若鱼在网中垂死挣扎,没想到你会点头说好。” “皇上数次来信相邀,路途遥远,我身子不便,本不想赴京,可我想要留住你,想要陪着你。” “路途之上你我分乘两辆马车,你命才府两个大丫头同行侍奉我,你恪守男女礼仪,你对客栈的人说,我是你的妹妹。” “我沿途无心看书,总在留意你的动静,你在说话你在笑,车马停下歇息的时候,你活蹦乱跳去采野花,你让斐墨将花给我,你隔着马车门说,公子,春天来了。” “斐墨说你坐马车辛劳,夜里总是腿疼,我便跟他换着给你揉腿,你醒着的时候是他,你睡着后便是我,我给你揉着腿,看你睡得安稳,心中踏实怡然。” “睡梦中总能嗅到你的香气,让我不愿醒来,晨起的时候,第一个想看到的就是你,我总是仔细梳洗后,就摇动着木轮椅到你房门外的廊下坐着,透过窗户看着你,你常常背对着我,对着镜子梳妆。” “有几次我回头看到你,我问你公子在做什么,你说在晒太阳,你又说,早饭就快好了,吃完还得赶路,你得快些了。” “我最爱看你梳妆,镜里镜外一双佳人。若路途之上我在睡梦中醒来一次,在床前看到过你一次,我们早就像这会儿一样……” 他双臂猛然用力,紧紧抱住她亲吻着她,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眉眼,最后停驻在她的唇上,砥舔着吸吮着,舌尖顶开她的唇瓣滑了进去,一点点抚摩着她口腔中每一个角落,他轻柔解去她的衣衫,咬着她的耳垂:“阿离,你来为我解开,可好?” 她伸出手,手指绕上他的衣带,闭着眼通红着脸摸索着,窸窸窣窣中突听嗤拉一声。 他的声音里含了笑意:“阿离很着急吗?” 她慌乱摇着头,他低头亲着她的眼:“你看着我。” 她睁开眼,眼底晕着灯光,仿佛闪烁的星芒。 她看着他,身子如瓷似玉,美无瑕疵。 轻声叹息着,触到他眼底的笑意,忙紧闭了眼,又舍不得错过,悄悄睁开一条缝贪看着他。 他温柔得亲吻抚摸着她,低喘着问她:“阿离愿意做我的妻吗?” 她在沉醉中轻声说,我愿意,我愿意做你的妻。 他的身子覆住她的:“阿离愿意给我生孩子吗?” “愿意。”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笑了起来,“你想要几个?” “至少也得一双儿女。”他微一挺身。 “三个吧。”她的身子缩在一起。 他抚慰着她,动作轻缓如春风化雨,她慢慢舒展了身子,若细浪中的小舟,与他一起荡漾在澄碧的湖水中,飘飘摇摇起伏辗转,看千帆点点,过万重山。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磨磨的仙人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羊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王后 帝后大婚第五日, 众人在季府齐聚一堂, 宴饮到深夜方散。 皇上以风荷身子疲惫为由,留宿季府。 进了风荷的闺房上了她的绣床, 盖了她的被子, 身旁幽香扑鼻,热血一阵阵上涌,揪着风荷,用央求的眼神看着她:“成亲五日了, 还没真正碰过。” 风荷侧脸躲开,他的眼神追过来, 又躲开,又追过来, 如是几番, 心软得化成了水,无奈抚着他的鬓发:“你轻些。” 他真的很轻, 小心翼翼,克制而收敛,额角细汗都冒了出来。 折腾好一阵,方疲惫睡去。 似乎刚一合眼, 听到有人在窗外大声说道:“让我进去,我有重要的话跟皇后娘娘说。” 风荷慵懒睁开眼,推一推皇上, 皇上翻个身, 脸埋进她怀中:“今日不上朝, 让朕再睡会儿。” “风荷。”外面的人喊了起来,“你不让我进去,我可走了啊,我走了,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风荷一惊:“是羽雁,她要走了。” 皇上腾身而起,揉着太阳穴走出暖阁,沉声道:“一大早的,来扰皇后清梦,你越来越放肆了。” “都过巳时了,还一大早。”羽雁在门外大声说道。 皇上不置信看向漏壶,风荷披衣靠在暖阁的门壁上,冲着他笑。 “许多年没有睡过懒觉了。”皇上摇摇头。 “羽雁,昨夜里大家散得晚,我身子有些不适,贪睡了些,你再等等,等我梳洗换衣,可好?”风荷冲着门外说道。 “好吧。”羽雁咬着牙,声音里饱含着不满。 梳洗妥当了,风荷对刘司赞道:“让羽雁和丹草都进来。” 二人一前一后进来行过礼,皇上嗯了一声,对外说一声传膳,对风荷道:“边吃边说。” 不大的功夫,一队女官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杯盘碗盏摆满坐榻上的矮几。 风荷对二人道:“你们也坐下说话。” 羽雁坐了下首,丹草坚持不肯坐,站在风荷身后侍奉。 风荷看向羽雁:“今日非走不可吗?” “非走不可。”羽雁说道,“苏禄国局势凶险,我心里着急。” “朕派了人帮着苏莽。”皇上为风荷夹一个素丸子。 “那我也着急。”羽雁说道。 风荷细嚼慢咽了,方说道:“皇上的意思是,找一位皇室宗亲认你做义女,给你个郡主的身份,到了苏禄国,他们也不敢轻慢。” “不用。”羽雁摇头,“我就是我,用不着那些虚名,旁人轻慢与否我不在意,我只在意苏二。” “你性子倔,我拗不过你。”风荷喝一口汤,“你不要身份,我与皇上也不能勉强,只是内寺所那几名心腹你得带上,还有……”风荷看向丹草,“丹草心细,又通医药,让她跟你同去帮着你。” 丹草手一颤,忙藏进袖子里掩饰。 “等苏禄局势稳定了,你再回来。”风荷回头对丹草笑笑。 丹草低垂着头没说话。 “你那几位剑客朋友,有愿意跟你前往的,也带上。苏禄国大王子若是不好对付,索性釜底抽薪。明白吗?”皇上瞥一眼羽雁。 “属下明白。”羽雁像以前在王府里一般,站起身对皇上拱拱手,“属下谢过皇上。”又对风荷福身道,“风荷,后会有期。” 说着话起身向外,风荷没说话,只望着她的背影,睫毛轻颤。 皇上伸手握住她手,风荷的眼泪落了下来,“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说着话喊一声刘司赞,问道,“可按我吩咐的准备妥当了?” “都妥当了。”刘司赞忙道,“良夫人季夫人二姑娘都有准备,话也嘱咐了许多,羽雁姑娘还骂我们多事絮叨。” 风荷拭去眼泪,黯然道:“我就不送了,让大家伙帮我送送。” 刘司赞刚出门,扑通一声,丹草跪了下去:“奴婢恨嘉肃皇后给穆宗皇帝下毒,在她的汤药中加了几味药,她喝下去后如虫蚁噬心,万般痛苦。是奴婢自作主张,请皇后娘娘责罚。” 风荷嗯了一声,皇上没听到一般,不动声色用膳。 “皇后娘娘怎样责罚奴婢,奴婢都毫无怨言,只是,别让奴婢离开京城。”丹草哭道,“上回蒙皇后娘娘恩准,奴婢远远看了孩子几眼,奴婢不想离开她。” “我知道你给嘉肃皇后下毒,这没什么。”风荷说道,“我让你跟着羽雁前往苏禄国,一是让你助她,二是为你图着日后。” 丹草摇头:“奴婢不明白。” “你若是想和自己的孩子长相厮守,就听我的,安心跟着羽雁前往苏禄国。”风荷说道。 “奴婢听皇后娘娘的吩咐。”丹草趴下去磕头,“奴婢定一心襄助羽雁姑娘,让她成为苏禄王后。” “去吧。”风荷看着她,“长生已经早早为你备好了行李,还有什么贴身之物,拿着上路就行。” 丹草说一声是,又磕个头起身向外。 皇上拧眉看着风荷,风荷笑笑:“丹草是我的人,自然随我处置。” “可她也是为穆宗皇帝留下骨血的人。”皇上压低声音道。 “穆宗皇帝没有给她的名分,我能给她。”风荷指着素丸子,“还要一个。” 皇上夹一个塞进她嘴里:“又卖弄小聪明,丹草之事,也不提前跟朕商量。” 风荷嚼着素丸子,得意冲他眨眼。 “苏禄王同时有三个王后,平起平坐,不分高下。”皇上看着她慢悠悠说道。 咕咚一声,风荷嘴里的素丸子囫囵吞了下去,瞪着眼看着皇上,半晌问道:“真的?” 皇上将一盏茶递在她唇边,她喝着茶,用目光询问,皇上点头:“据朕所知,已经定了两位,还差着一位,大概是苏莽留着给羽雁的。” 喝一盏茶顺了气,抚着胸口嗔看着皇上:“怎么不早说?告诉羽雁,她也好有个准备。” “告诉她,她就不肯去了。”皇上说道。 “那倒也是。”风荷点头,“羽雁艺高人胆大,应该能对付得来吧?” “他有两位王妃?”羽雁一把扯下红盖头,看向丹草。 “皇上遣来使臣送贺礼,我与使臣攀谈几句,才知道这苏禄国王室男子可以有三位妻子,平起平坐不分高下。”丹草忙道。 羽雁跳了起来,丹草忙一把摁住了:“外面鼓乐喧天的,都到这时候了,成了亲再说。” “我一到苏禄国,苏二就提出成亲,我不愿意,他央求我,说我做了他的王妃,才能在他身边名正言顺帮着他对付敌人,我还是不愿,他提出比剑,他说若是三招之内逼得我弃剑,就算我输,我输了,就得跟他成亲。”羽雁气呼呼嚷道。 “你输了?”丹草惊诧问道。 “他使诈,我一剑刺过去,他不躲不避挺身而来,我撤剑一躲,他抱住我就亲,也不知怎么,我手里的宝剑就掉了。”羽雁哼了一声,脸颊上染了红。 “夜里你再收拾他。”丹草忙道,“这会儿闹起来,岂不是让大王子那边的人看笑话?” 羽雁没说话。 次日一大早,丹草出房门去往羽雁的飞来阁,阁门紧闭,里面叮呤咣啷噼里啪啦作响,忙看向门外的女官,女官摇着头笑:“闹腾一夜,没有停过。” 过一炷香的功夫,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苏莽出现在门口,头发蓬乱脸颊赤红,看着丹草笑笑:“虽泼悍,还是被我驯服了,你进去瞧瞧她。” 丹草进去时,羽雁正趴伏在地上,头发略微有些乱,脸蛋依然粉白精致,只是衣衫破碎得不成样子。 忙过去扶她起来,她艰难站起,一瘸一拐到了榻边,一头栽倒下去咬牙骂道,“禽兽……”骂着又笑了起来,“头一回败得这样一塌糊涂。” “你挺高兴的?”丹草觑着她。 羽雁嗯了一声:“我很疼,也很快活。” “二王子脸上的红印是你打的?头发也是你扯的?”丹草又问。 “没错。”羽雁咯咯笑了起来,“昨夜里我怎么打他,他都忍着没有对我动手,只是砸东西泄愤。” “洞房花烛,他忍着你让着你,可又能忍让多久?”丹草叹一口气,为她换下破碎的衣衫,娓娓说道,“我打听过了,另外两名王妃,一位是国师的女儿,是二王子的姑舅表妹,二王子逃亡期间,她执意进了王府苦苦等待,人啊,最是温柔如水,你见了都讨厌不起来。” “另外一位呢?”羽雁忙问。 “另外一位更加难缠。”丹草在她肌肤淤青处抹着药膏,“她的父亲是二王子的武学师父,二王子叫她一声师姐,二王子逃亡前,她就进了王府,脾气古怪,剑术犹在二王子之上。” 羽雁啊了一声,握拳道:“我找她拜师去。” “是敌是友尚未分明。”丹草忙提醒道,“不如先拜二王子为师。” 羽雁切了一声,闭了眼喃喃说道:“折腾一夜,累死了,我先睡会儿,睡醒了再说。” 她睡着的时候,丹草安静坐着缝制一件小衣,女儿快周岁了,缝好了让使臣带回去,做为女儿的周岁礼。 风荷让使臣捎了话给她,女儿会叫娘了,已经开始学站,让她放心。 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小身子,摇晃着身子,摆动着小短腿,冲着她走过来,连声喊着,娘,娘…… 她有些心酸,心中浮起对皇后的怨责,她为了报答皇后,能舍出命去,可皇后还是疑她,将她远远打发到了苏禄国。 她并不求与女儿厮守,只求着想她的时候可以远远看上一眼,这也成了奢望。 正发呆的时候,苏莽走了进来,看一眼趴在榻上昏睡的羽雁,挑了唇笑。 丹草正要回避,苏莽说道:“连翘姑娘等等,我有话要说。” 丹草一惊,苏莽从怀中掏出一册书:“这是贵国皇帝陛下命史官修订的穆宗本纪,详细记载了穆宗皇帝的言行与政绩,皇帝陛下特意嘱咐,一定要给你看一看。” 丹草颤着手接过去,低低说声多谢。 “你若谢我。”苏莽笑笑,“给我些药膏去了脸上的红印,否则没法见人。” 丹草忍不住笑,将几案上药膏递了过去。 苏莽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听有人说道:“表哥的脸怎么了?” 随着话音,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走了进来,接过药膏在他脸上抹着,抹好了含笑说道:“听说新王妃是女侠,没想到这样凶蛮。” 说着话扭头看向羽雁,手掩了唇一笑:“这睡姿也很特别。” “她粗野刁钻,既不温柔也不贤惠,她若做了王后,可能会给我惹祸。”苏莽看着昏睡的羽雁。 美人儿笑意更深:“这么说来,表哥喜欢新王妃,是觉得她新鲜?跟表哥身边的女人大不一样?” 苏莽摇头:“她虽是小女子,却比男人更有侠肝义胆,她爱恨分明,为了在意的人,可以豁出性命。她好与不好,我都喜欢,我要定了她,即便她给我惹祸,我心甘情愿为她善后。” “我不懂。”美人儿脸上笑容消失,神情有些僵硬。 “在她面前,我不是什么二王子,我只是自己愿意成为的那个人,剑客苏二,我浪荡江湖言行无忌,想骂人就口吐脏话,想打架就拔剑挑衅,我追逐喜欢的女子,与她若即若离,比剑斗嘴,跟她赛马,纵着马大喊大叫,跟疯了一样……”苏莽看着美人儿。 “那不是你。”美人儿脱口而出。 “你与我并没有拜堂,也无肌肤之亲,你搬出王府吧,勿要在我身上费心。”苏莽看着她,“都是白费。” 美人儿脸色转白,咬唇看着他:“你的师姐呢?玉王妃呢?” “我与她奉师父遗命成亲,我会一辈子尊敬她照顾她。”苏莽看着羽雁,“羽雁不是小气的人,我自会跟她说明。” “玉王妃功夫高强性子刚硬,只怕瞧不上她。”美人儿指指羽雁,嘲笑看着他,“王府二妃内斗,我倒想瞧瞧热闹。” “今日就搬出王府,否则我将你送去乌孙和亲。”苏莽盯着她。 “我父亲……” “国师有九个女儿,你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受宠的,更不是最尊贵的。你不蠢,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苏莽笑着摆手,“在我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滚。” 说到滚字,声音发了沉。 美人儿哼一声转身就走,步伐有些凌乱,背影颇为狼狈。 “这位走了,还有一位玉王妃,听起来羽雁不是她的对手。”丹草看向苏莽。 “玉王妃欺软怕硬,让羽雁跟她打一架,打赢了,日后便可相安无事。”苏莽笑笑。 “我连你都打不过,打得过她吗?”羽雁闭着眼睛懒懒说道。 “装睡。”苏莽伸手指拨弄着她的睫毛。 “痒。”她笑着睁开眼。 他在她身旁坐下,抚着她的肩背:“刚刚我说的话,都听到了?” 羽雁嗯了一声:“我心里挺受用的。” 他的身子趴下去,伏在她背上:“这次还打人吗?” “你告诉我怎样打赢玉王妃,我就不打你。”她扭动着身子。 “硬打是打不过,可你有丹草。”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丹草还在旁边看着呢……”羽雁啊一声摁住他乱动的手。 “早走了。”他的手绕上她的衣带,就听嗤拉几声响,衣衫尽裂。 “禽兽。”她咬着牙,吃吃得笑。 “说到丹草,我挺喜欢她的……”他说道。 就听啪得一声。 “我认她做妹妹吧,那样,她就是苏禄公主。” “这还差不多,你可还有事瞒着我?” “我想想啊,。”他攥紧她两只手,“玉王妃有一双儿女,算不算?” “不要脸。”她吼了起来。 “谁不要脸,我?还是玉王妃?” “苏二,你不要脸,你禽兽,畜牲,你放开我……” “让人把话说完再动手,不是我的孩子,她跟别人生的,孩子们的父亲被大王子害死了。”他松开她手,“还打吗?” “你怎么总是找打呢?”她的手反握住他手。 “我喜欢看你恣意笑骂的样子,也喜欢你跟我打架时那份生猛活泼。”他下巴偎在她颈窝。 “我一直那样。” “刚从建昌回京的时候,半死不活的,我看着就来气。” “来苏禄国前,我见着他了。” 他没有说话,在她颈窝凶狠咬了一口。 她嘶叫出声:“我躲着他,可他特意要见我。他跟我说对不住,问我可放下了过去,问你是怎样的人,又嘱咐我许多话。他就是那样,永远周到妥帖温文大度,跟你我不是一样的人。” 他嗯了一声:“不错,你我都是非亲即仇之人。” “我是被他迷了心窍。”她带着些懊恼,“我看着他的时候,依然忍不住想,他若是脱光了,是不是跟玉佛一般好看?” 他手下猛然用力,将她翻转过来,嗤拉一声撕开自己的衣衫,盯着她问道:“我呢?” “你黑。”她看着他笑,“你是铜像。” 他锁了浓眉,隐忍着怒气。 “玉的易碎,铜的坚硬,经得起折腾,更合我的胃口。”她看着他笑,“我在乐坊中看来的本事,你要不要试试?” 低头吻上他的眉间,看着他俊颜舒展,低声说道:“你在意那一夜吗?我让你脱光了,却又将你赶了出去,因为看到你的瞬间,你太好看了,我既不能全心对你,就不愿亵渎你。”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她不说话。 “我见过许多脱光了的男人,你是最好看的。”她吻上他的唇:“苏二,我喜欢你,不要命的喜欢。” 掐在她腰间的手颤了一下,咬牙说一声该死。 “我不温柔,鲁莽粗野爱闯祸,你恼我恨我的时候,就想想这句话,不要跟我离心。”她咬着他的唇。 他嗯了一声,突挺身凶猛狠厉得展开反攻,拧眉看着她皱缩的脸,低头亲吻上去,哑声说道: “你说这样的话,想要我的命吗?” “你给吗?” “早就是你的了。” …… 番外.宸妃 永昌四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早, 二月二这日, 皇上下早朝进了坤宁殿,风荷正坐在榻上望着窗外。 “看什么呢?”皇上手抚上她肩。 风荷慵懒靠进他怀中, 含笑说道:“杨柳枝头都出细叶了。” “草也绿了, 朕带你到郊外骑马去。”他亲亲她头发。 “好啊。”她环住他腰,仰脸儿看着他,“不过今日不行。” 他挑了眉:“为何?” “今日是才婳的祭日。”风荷的目光中含着些嗔意,“皇上总是不记得, 朔儿和婧儿该不高兴了。”。 “你提醒朕就是。”他坐下来喝一口茶:“孩子们祭奠去了?” “今年是两周年小祭,只用朔儿与婧儿前往, 岳儿早早读书去了。”风荷说道。 “姮儿呢?”皇上刚问一声,屏风后影子一晃, 一个红色的身影颠着脚步, 张着两手一摇一晃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 父皇,父皇…… 皇上忙弯腰接在怀中,抱起来笑问道:“躲在屏风后做什么?” “躲猫猫。”肥嫩的小手绕上脖颈,肉嘟嘟脸贴着腮帮, 小嘴儿蹭着耳垂,“父皇找不着。” “这会儿找着了,想做什么?”皇上笑看着女儿。 “举高高, 转圈圈, 再扔起来。”小人儿啊一声叫, 被高高举起,转着圈突然抛在空中,接住了又往上抛,小人儿咯咯咯笑个不停。 “刚用过早膳,再给倒出来。”风荷在一旁笑着制止。 大人小人正闹得欢,听不到她说话,又闹一阵,皇上喊一声头晕,抱着姮儿跌坐下来,砸在她身上,压着她赖着不起来,小人儿笑得更欢,在父皇与母后怀中轮番滚来滚去,二人一里一外护着,由着她折腾。 小人儿笑闹着突然停了,喊一声婧姐姐,滑下榻跌跌撞撞就往过跑。 婧儿身子细瘦,被她撞得一个趔趄,身旁的任女官忙护在身后,姮儿又喊一声朔哥哥,转个弯向着朔儿跑过去,大力眼疾手快,一手抱住一个高高举起,姮儿在空中扑腾着,倾过身子揪住朔儿的袖子,咯咯笑了起来,朔儿看着妹妹唇角上扬,摊开手,掌心里是一块小小的糯米圆子,递在姮儿面前笑道:“给你吃。” 姮儿一把抢过塞进嘴里,吴女官在旁哎呀一声:“那是供桌上拿来的。” 想要抠姮儿的嘴,姮儿那里肯依,咕咚一声,囫囵吞了下去。 吴女官急得直跺脚。 皇上端坐着摇头笑道:“真是贪吃。” 风荷也笑:“已经吞下去了,别管她了,没噎着就行。” “那可是供品,多不吉利。”吴女官小声道。 “我也拿了。”婧儿的手掌摊开,掌心里也是一块圆子。 众人哭笑不得,任女官忙抱了起来,小声道:“你们两个都给拿回来了,贵妃娘娘吃什么?” 婧儿指指朔儿小声道:“二哥哥说,贵妃娘娘死了,死人不用吃东西。” “都过来。”皇上微笑招手。 朔儿婧儿忙挣扎下地,飞一般扑过去,皇上一左一右抱在膝头,和气说道:“不过是两个圆子,拿了就拿了。祭奠累不累?” “不累。”朔儿小大人一般摇头。 “可累了。”婧儿揪着衣裳撒娇。 “今天是贵妃的祭日,也是你们两个的生辰,父皇得犒赏犒赏你们。”皇上看着一双儿女,“如今春暖花开,你们的母后想骑马了,你们呢?想不想去玉津园看狮子大象老虎孔雀?” “想。”两个小人儿齐声说道。 “父皇。”忽听一声大喝,皇上看过去,红衣小人儿两手叉腰,横眉立目看着他,大声质问道,“就两条腿,两个膝盖,都坐满了,姮儿坐哪儿?” 皇上求助看向风荷,风荷抱她起来,放她趴在皇上背上,含笑问道:“这样行了吗?” “行了。”小人儿从肩头探出脑袋,蹭一蹭朔儿,又蹭一蹭婧儿。 “午后你们的大哥哥下了学,我们就去。”皇上放下两个小人儿,又一把揪过背上趴着的那个放下去,“玩耍去吧。” 三个小人儿一声欢呼,一窝蜂往外跑,风荷忙吩咐几位中官女官:“快,都跟过去侍奉。” 众人说一声是,忙忙跟着向外。 皇上身子一歪,靠着风荷闭了眼:“朝堂上有好消息。” “看出来了。”风荷为他揉着太阳穴笑道,“乌孙停战了?” 皇上嗯一声:“老王病逝,大王子被霍廷正斩杀疆场,二王子即位,命令收兵,并遣使前来讲和。” “二王子与皇上似乎有些交情。”风荷笑道。 皇上嗯了一声:“当年朕带着阎先生离开乌孙的时候,二王子带兵追了上来,眼看难免一场恶战,朕跟他说,你我处境相当,与其相互残杀为他人做嫁衣裳,不如联手。” “怎么处境相当?”风荷好奇问道。 “二王子做事,功劳都是大王子的。”皇上笑笑,“他答应了,其后多有联络,朕为他荐了汉学先生,拿粮食换他们的良马,后来他帮着朕试探过霍廷正。” “怎么试探?” “以乌孙国王的名义,劝说霍廷正里应外合图谋皇位,被霍廷正拒绝,他试探了三次,霍廷正拒绝三次。” “若他答应,皇上就以里通外国的罪名铲除,若他拒绝,皇上便饶他性命。” “他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做一名刺史太过大材小用,此次与乌孙交战,他战功赫赫,就提拔他回京继续做禁军都统制吧。” “如今两年过去,聂尚书可与他互为牵制,良霄任副都统制,可分割他的权力,他继续掌管禁军,不会再有昔日独掌兵权之祸。” “皇后如今的胸襟见识,足可掌管前朝了。”皇上抬手抚着她脸。 “前朝有皇上呢,我管着后宫就好。”风荷笑道。 “乌孙提出联姻,你想办法吧。”皇上看着她笑。 揉在太阳穴上的力道突然加重,她鼻子里冷哼一声:“乌孙公主要进宫吗?” 皇上轻嘶一声:“正要跟你商量,成亲王是宗亲里最近的一支,赐婚给成亲王世子如何?” “这还差不多。”风荷手下力道变轻,低头亲亲他脸。 “不过,乌孙王还提出,要求娶一位公主。”皇上笑道。 “咱们的公主,一个两岁,一个一岁半。皇上觉得哪个合适?”风荷也笑。 “荣华殿那几位女官,要不要送一个到乌孙去做王后?”皇上试探问道。 “不行。”风荷断然拒绝,“我可舍不得将她们嫁那么远,再想想别人。” 皇上嗯了一声:“你看着办。” “听说近日常有礼部官员上奏,说皇上后宫空虚,求着皇上添新人呢。”风荷笑道。 “都被朕骂回去了。”皇上捏住她手,“你放心。” “臣妾对皇上自然放心,可臣妾不想落个悍妒不贤的名声。”风荷笑道,“臣妾想着,也该给皇上纳一位千娇百媚的新妃。” 皇上坐起身皱眉看着她。 风荷两手搭上他肩,凑过去附耳低语。 “你啊……”他看着她,无奈而爱宠。 端午节的时候,永昌帝纳苏禄公主,封号宸妃,赐居延和殿。 两国联姻传为佳话,皇后悍妒不贤的传言不攻自破。 丝竹声声红烛冉冉,她安静坐在床沿,心中困惑不解。 因她是异国公主,礼部在纳妃仪制上又加了一成,可仪式越隆重,她的心中越不安,如此一来,她就成了永昌帝的妃子,再不能与穆宗皇帝有任何瓜葛。 皇后娘娘究竟作何打算? 她对进宫是抗拒的,可是她思念自己的孩子,只能任人摆布。 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说道:“二皇子,大公主,快见过宸妃娘娘。” 她刷得一下扯了盖头,一对小人儿站在门口,怯生生看着她。 男童穿赭黄衣红色曳撒,小光头锃亮,浓眉长眼英气十足,女童穿红色袄裙,头上扎双丫髻,眉清目秀精致如画。 她冲过去伸出手,碰到两个小人儿的肩膀,两个小人儿瑟缩着,她忙忙将手撤了回来,蹲下去含笑说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启禀宸娘娘,孩儿叫做赵朔。”男童脆生生说道。 “我叫赵婧。”女童小声说道,“是舅父给我们两个取的名字,舅父是大才子。” “好名字。”她赞叹着问道,“你们爱吃糖吗?宸娘娘这儿有糖吃。” 说着话起身拿过从苏禄国带来的箱子,取出一个木匣打开来,色彩缤纷琳琅满目,献宝一样递到两个小人儿面前:“这个是蜂蜜糖,这个是饴糖,这个是枫糖,苏禄国四季开花,果品繁多,我在里面掺了果汁,就有了各种颜色。” 两个小人儿对视一眼,齐齐伸出手,一人拿了一颗,迟疑着搁进嘴里,婧儿嚼着说道:“二哥哥,比咱们家的甜。” 朔儿用力点头:“又甜又脆,你咬着吃,咯嘣咯嘣响。” 二人比赛似的咯嘣咯嘣咬了起来,她看着一对小人儿,本该偏心婧儿的,可是朔儿也那么可爱,而且朔儿的眉眼,有些像穆宗皇帝。 她心里咯噔一下,再看向婧儿,羞怯的神态惹人怜爱,与穆宗皇帝神似。 看了这个又看那个,越看越像,两个都像穆宗皇帝。 心中狐疑着,眼泪潸然而落。 “宸娘娘哭了。”婧儿拿糖的手缩回来,扯一扯朔儿袖子。 朔儿挑一块糖搁进婧儿手中,歪头思忖着问她:“宸娘娘想家了?” “是。”她含泪说道,“我远离故国,心中孤单凄凉。” “那,我们陪着宸娘娘 。”婧儿嚼着糖说道。 朔儿皱着小眉头:“不是该父皇陪着吗?” “父皇要陪着母后,父皇说了,母后不在身旁,他睡不着。”婧儿说道。 朔儿哼了一声:“姮儿妹妹说了,母后总是偏心父皇,她想跟母后睡,母后总是先紧着父皇,大哥哥说,若是有一天,父皇跟我们兄妹四个都掉进金明池,母后肯定是先捞父皇。” “谁在说我们的坏话?”门外有人温和说道。 她抬头看去,帝后并肩走了进来,她忙忙过去磕头行礼,皇后说一声免礼,与皇上居中坐了,朔儿和婧儿过来轮番喂皇上吃糖,皇后微笑着跟她说话: “这两年可怨我了?” “奴婢不敢。”她小声说道。 “其时羽雁需要人辅佐,你是最好的人选,而且,我没有想好怎么安顿你,是以派你跟着她去了苏禄国。”皇后坦诚说道。 “羽雁历经危险艰难,如今已是王后,奴婢离开的时候,她有了身孕。”她忙说道。 皇后亮了眼眸,揪一下皇上袖子,皇上点点头:“听见了,好事。” 皇后一笑,接着说道:“开头呢,我想着对外说找到了你,将你以穆宗皇帝贵妃的身份安置宫中,可这两年中,宫外陆续有了传言,还有几个人带着孩子冒出来,说自己就是当年的小医女,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儿子。” “还有这样的事?朕怎么不知道?”皇上看向她。 “知道进退的呢,就拿银子打发了,不知进退的,只好……”她做个手势,“她们自己上门找死,怪得了谁?” 她不敢说话,低着头心想,皇后跟以前不一样了。 “幕后的人呢?”皇上问道。 “把柄都在我这儿,回头我交给皇上,要杀要剐随皇上的便。”皇后笑笑。 皇上嗯了一声,接着与一双儿女玩耍。 皇后又道:“是以,你与孩子的出现,会威胁到皇上,我绝不允许。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她迟疑着说道。 “可我答应过你,让你享有该有的尊荣。我思来想去,让你进宫来,将两个孩子养在身边,你可愿意?”皇后看着她。 “奴婢自然愿意。”她忙忙磕下头去,欣喜看着一双儿女。 “你不可偏心,要悉心抚养教导他们。”皇后说道。 “奴婢知道。”她忙忙说道,“奴婢刚刚看来看去,两个都有些像穆宗皇帝,朔儿形似,婧儿神似……”说着话掩了唇,有些惊慌看着皇上。 皇上笑笑:“穆宗皇帝与朕是堂兄弟,孩子们像他些,再正常不过。” 她神色一松看向皇后,皇后笑着拉过两个孩子:“宸娘娘远道而来,你们今夜里睡在延和殿,替父皇母后陪着她,可好?” 婧儿点头说好,朔儿迟疑着,婧儿扯扯他袖子:“二哥哥就当陪着我。” 朔儿想了想,终于点头:“好吧,大哥哥嘱咐过,说你我是一胎双胞,让我一辈子护着你。” 风荷忍不住笑,笑着搂住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在怀中柔声说道:“母后繁忙,顾不过来,常有疏忽的时候,宸娘娘心细,会比母后照顾得好,还有啊,宸娘娘是位很厉害的女郎中,她救过母后的命。” 两个孩子崇拜看了过来,婧儿跑过来握住她手:“宸娘娘教我针灸好不好?” “好啊好啊。”她忙说道。 “成亲王家的小郡主总是欺负我,等我学会了,我就扎她。”婧儿比划个手势。 “她喜欢大哥哥,可你总黏在大哥哥身边,她才欺负你。”朔儿说道,“上回我教着姮儿冲她吐口水,她说姮儿是皇后娘娘生的,她不敢惹,哭着走了。” 皇上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朕听说了,你们四个常常联手欺负其他孩子,下不为例。” 风荷的脸紧绷又紧绷,想说几句教训的话,终是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就纵着他们吧。”皇上无奈看着她。 “大的良善,小的懵懂,就中间这两个一唱一和,最是调皮,我管不住,这才给了宸妃,日后他们再惹是生非,皇上可不能再说是臣妾纵容,得找宸妃娘娘的不是。”风荷笑看着她。 “她是朕的皇嫂,朕不敢。”皇上也和气看着她。 婧儿挨着她:“宸娘娘身上有一股香气,跟母后的不一样。” “母后那是栀子花香,宸娘娘是药香。”朔儿一本正经说道。 她看着一双儿女,脸上不觉带了笑意。 风荷舒一口气,“还有一桩,嘉肃皇后去年走了,她遗言想跟穆宗皇帝合葬,没能让她如愿,因为日后合葬的另有其人。” 她的眼中滚下泪来:“奴婢多谢皇上,多谢皇后娘娘。” “带着孩子们早些歇息吧。”风荷含笑站起身,皇上也站了起来,抚一下朔儿的脑袋,“好生陪着宸娘娘。” 朔儿忙说儿子遵命,皇上抬脚向外,风荷跟在身后。 她牵起婧儿的手,要拉朔儿手的时候,朔儿躲了一下,又去拉,他没再躲。 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送出门外,大声说道:“奴婢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 风荷回头笑看着她:“你如今是皇上的宸妃,不能再一口一个奴婢了。” “妾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连翘大声说道。 走过回廊出了殿门,皇上握住她手:“走着回去吧。” 她嗯了一声,二人相携穿过甬道。 “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可落下了?”皇上抚着她手。 “还有一块。”她噘嘴道。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是什么?” “闻樱一直没有身孕。”她说道。 “他们夫妇忙着游历天下,没工夫生孩子。”皇上看着她,“你啊,操不完的心。” “可不。”她靠着他,“本就是操心的命,皇上还非让我做皇后。” “做皇后不好吗?”他低声问道。 “也挺好的,可以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小声说道。 他看着她笑:“朕有一事好奇,朔儿与婧儿,究竟哪个是穆宗的孩子?” “臣妾不能说。”她有些紧张。 “不能说就不说。”他拍拍她手背。 “臣妾打算带到棺材里去,谁也不告诉。”她紧咬了唇看着他。 “那就谁也不告诉。”他停下脚步,将她搂进怀中安抚,“你放心,朕再不会提起此事。” “穆宗皇帝若在天有灵,会不会怪我?”她靠在他怀中,不安问道。 “他会感激你。”他笃定说道。 “孩子们会不会怪我?”她依然忐忑。 “都是朕的孩子,谁敢不识好歹。”他揉着她头发。 耳畔传来汩汩的水声,循着水声望过去,隐约有白气蒸腾。 “前方是景福宫,要不要进去泡温泉?”问着话不待她回答,猛然将她抱起,大步进了宫门。 水汽氤氲,他看着她,头发乌润面色粉白,笑颜如花春生双颊,倾身而来,将她挤压在池壁上恣意亲吻着,轻声说道:“姮儿一岁半了,再给朕生个皇子。” 她低嗯一声:“武大人说,皇上耕耘过勤……” “那就顺其自然。”他不管不顾,“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朕忍不住,也不想忍……” 她笑着由他,她总是由着他的。 而他,也总是纵着她。 <番外完> ※※※※※※※※※※※※※※※※※※※※ 最后一篇番外竟然难产,总算出了~~ 感谢亲们一路支持陪伴鼓励,有了你们,才能坚持码字五个月,才能不负初衷写到今天,爱你们,么么哒~~ ------------------------------------------------------------------------ 新文已提前开放文案,请亲们收藏给我力量,能顺便收藏专栏的话,丁冬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