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达芬奇超神的日子》 第 1 章 海蒂·拉玛, 一个不朽的名字。 她是犹太银行家之女, 是艳惊奥地利的少女影星, 在战前辗转逃到美国, 孤身一人博取米高梅老板的青眼, 再次在好莱坞扬名立万, 成为不朽的传奇。 世人赞誉她犹如女神般的完美容颜, 殊不知她亦是蓝牙技术和wifi技术的奠基者,最终还被美国军方认可了她的跳频通信专利技术。 与她相伴的,同样也有无数争议和叹息。 十九岁便成为电影史上首位全/裸出镜的人, 拍过模拟性高潮的镜头,还一共有过六段失败的婚姻。 被医生以补充维生素b为名注射过多次冰.毒,造成精神状态失控。 晚年不堪舆论压力与羞辱, 屡次整形独居不出。 她在千禧年的一月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年之后, 美国发明家名人堂才终于有了她的姓名。 死亡的那一刻,会想到些什么? 在名利场中所承受的种种恶意揣测, 多年来于科学界的郁郁不得志, 还是那六段仓促又简短的婚姻? 随着意识的飘散, 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道白光。 宁静, 无声, 但又让人觉得温暖。 她宛如沉入酣眠中的婴儿, 渐渐没了意识。 耳边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叫卖声,马蹄声,还有车轮轧在石子上的声音。 海蒂从沉梦中醒了过来, 眼睛颇有些无法适应久违的光线。 她下意识地动了下, 发现自己竟是睡在干草堆里,犹如正躺在一张宽厚蓬松的床上。 我……活过来了吗? 我还活着吗? 略有些发酵的干草闻起来有股奇异的香味,外面似乎是繁闹的街市,可人们交谈的口音颇有些陌生。 如今应该是2000年才对,我应该在美国弗罗里达州的公寓里。 她有些不安的又动了一下,敏锐的发现了问题。 所有苍老的感觉都消失了。 迟钝缓慢的思维曾经如老旧的钟表,如今变得飞快。 骨头的关节也不再嘎吱作响,身体变得轻盈而又灵活。 还有她的皮肤,曾经需要借助手术来拉平的皱褶……已经全都不存在了。 海蒂怔了几秒,略有些狼狈地爬出了这干草堆,终于把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下。 当她看清眼前这个世界的时候,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这里绝不是美国,甚至根本不是现代。 人们都穿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式衣袍——她曾经还穿过这样的戏服。 街头没有电灯,没有马路,赭石黄房顶的无数小屋犹如方方正正的积木般码列着。 远处伫立的大教堂有着颇为漂亮的穹顶,整个城镇一眼望不到尽头。 海蒂颇有些无措地看向周围的铺子,看着铁匠在和屠夫大声谈笑着。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那一身女仆的装束,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是—— 纤细又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揉捏着外套和衣领,果然摸到了些硬质的东西。 这是她十九岁那年逃走时穿的衣服。 那一年,自己拍艳情电影一炮走红,连希特勒都明令禁止相关片段的放映。 然后自己嫁给了那个奥地利最大的军火商,被他限制人身自由锁在庄园里,连房里的女仆都是来秘密监视的眼线。 海蒂抓紧女仆衣裙的边缘,摸到了当年缝进去的钻石首饰。 她在那个举办宴会的夜晚,给女仆的茶里下了安眠药,然后换上了她的衣服,把所有值钱的首饰都缝在了夹层里,一个人从奥地利逃到了英国。 清凉的风吹拂而过,路边的行人们偶尔会瞥她一眼,甚至会指指点点低声说句什么。 可年轻的少女抓紧自己的裙摆,内心震颤的几乎无法言语。 我于八十五岁死去,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十九岁。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时代,一切都再次重头来过。 海蒂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端详自己的双手和手肘。 没有任何手术的痕迹,没有苍老的斑纹。 她甚至伸手抚摸自己的耳后和脸颊,柔嫩而平滑的触感也让人想要落泪。 苍老的后半生过的实在太艰难,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十九岁,简直如同一场幻梦。 头发柔顺而乌黑,脸颊也吹弹可破,连脖颈上曾经挂着的赘肉也全部都消失不见。 她真的回到了自己最美的时候。 首要的事情,是确认自己在哪里。 海蒂回过神来,借着干草堆掩饰了下自己的存在,开始打量这个城市的具体样子。 其实赭石黄的屋顶就足够典型了,而且远处的房屋还挂着绘制鸢尾花的红白市徽,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自己在摄影棚里呆了接近一辈子,也分得清布景和现实。 这里是意大利,而且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 她中年时期来过这里,制作拍摄《三王后之爱》,演绎了一段与拿破仑缠绵悱恻的故事。 海蒂定了定神,握着衣摆里缝着的项链不敢出声。 没等她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 意大利腔让发音变得有些奇怪,而且她根本不懂意大利语。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褐发褐眸的年轻男人。 他似乎戴着艺术家们都偏好的宽檐贝雷帽,看起来高挑而又温和。 眼见这少女似乎听不懂他的话,男人考虑了一下,用拉丁文又问了一遍。 “您是法国来的客人吗?” 海蒂后退了一步,终于勉强能听懂他在问什么。 “我……是逃亡过来的,”她努力想着恰当的理由:“请问这附近,有人招女仆吗?” 虽然早就习惯了养老生活,但现在莫名其妙来了这里,总归要找个活计谋生。 “女仆?”男人愣了下,忽然露出颇为高兴的表情:“我刚好缺个女仆,你愿意来吗?” 他现在正陷在一桩麻烦里,身边确实需要出现一个女性。 青年生怕这少女拒绝他,忙不迭解释道:“我家没有其他人,平时偶尔有客人过来——我对女性没有兴趣,不会伤害你的。” 由于这青年语速太快,海蒂几乎有大半句话都没有听懂。 她在犹豫之际,那青年又开出了价码。 “每天两个索尔迪,可以吗?” 海蒂还没开口,肚子颇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走吧,”他笑了起来:“我家就在不远处。” 这还真是跟自己当年出逃时一模一样。 上辈子,海蒂十九岁时从军火商的庄园里一路逃到英国,在父亲朋友家里借住时看见了电影开幕时米高梅的狮子,又突发奇想的孤身一人去了美国,找经纪人和老板自荐入了行。 她一直是个非常有主意的女人。 而且从来都不畏惧男性。 哪怕是在最开始,也是她一个人走进奥地利最大的制片厂,只花了三天便让人们接受了她,从龙套一路做到了女主角。 这青年似乎是个画家,就连客厅也放着画板和颜料,绘制了一半的圣母子画像放在墙边,似乎只是潦草地起了个稿便弃之不理了。 现在刚好是中午,男人颇为利索的煮了一锅意大利面,随意地在上面撒了些蘑菇酱和罗勒叶,给她也盛了一碗。 他还指了指桌上的黑面包,示意等会可以随意取用。 两人对拉丁文都不算熟练,交谈起来还略有些费劲。 “你叫什么名字?” 海蒂下意识地想要回答‘海蒂·拉玛’,话都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止住。 那个姓氏,是米高梅公司的老板娘在甲板上帮忙改的。 拉玛是大海的意思。 我曾经的名字,是海德维希·爱娃·玛利亚·基斯勒。 她忽然记起了父亲的姓氏,自己的旧名,与许多尘封的往事。 如今再活一次,自己的一切已与米高梅无关。 总归要保留些什么,再忘记些什么。 “海蒂·基思勒。”她回答道。 “先生,您呢?” “我的名字?”青年笑了起来。 他褐色的瞳眸颇为清澈,手指上还沾着没洗净的油彩。 “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 第 2 章 ‘da vinci’的发音颇为清晰, 她愣了下, 显然有些诧异。 文艺复兴, 意大利, 达芬奇。 全都串在了一起, 再巧合也不会是重名。 “你就是……达芬奇先生?” 她下意识地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个青年, 想询问些什么, 可乱糟糟的拉丁文在脑子里一划而过,组织起语言来颇有些困难。 海蒂知道和他有关的许多事情。 天才画家,代表作是《蒙娜丽莎》, 而且和自己一样都是发明家。 可很多记忆和眼前的这个人拼在一起,似乎完全对不上号。 这个青年看起来有些凌乱和随意,房间里也乱糟糟的, 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帮忙打理。 “你也许听说过我的名字, ”达芬奇露出略有些无奈的笑容来:“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去年那桩事闹得颇大, 简直可以算个人污点之一了。 “吃饭吧, ”他做出祷告的手势:“我们的天父, 愿你的名受显扬, 愿你的国来临……” 海蒂怔了下, 垂首做出同样的手势, 没有暴露任何破绽。 她是个纯粹的犹太人。 犹太教和天主教一直不太对付,可哪怕是上辈子二战的那段时间里,自己也对这段出身闭口不谈, 连两个子女也对此一无所知。 ——她甚至会背许多新约里的内容, 从举止到衣饰也多年来有刻意的区别。 为了活着,人总是能够放下很多东西。 他们两人简单的用过午餐,又去把小工坊转了一圈。 弗洛伦萨有好几条长街的工坊,纺织、磨麦、绘画等行业混在一块,城市里繁忙而喧闹,人们都还算友好。 达芬奇一边向她解释着工作间里不能碰的地方,一边挑了个小杂物间供她休憩。 他从老师的工作坊里刚独立出来一年,手头也不算宽裕,现在租的这房子并不算大。 院子里晒着长条状码列的意大利面,是隔壁面善的老妇人赠与的。 画室里堆满了东西,有两块黑面包显然是太久没有收拾,现在索性拿来当做硬邦邦的画擦。 他的卧室也简陋而质朴,旁边还放了几本书。 最奇异的,便是满屋子到处都是的手稿。 海蒂一眼就认出来这字母有多特殊,甚至勉强能读懂一些。 达芬奇是左撇子,书写也习惯从右往左写。 不仅如此,他甚至连单词的所有字母都可以反着写,这样哪怕是记录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也没有人能读出来。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上面,他略有些紧张的解释了一句:“不要随便动这个——位置也不要改变。” “你的加密方式很特别,”海蒂没有靠的太近,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壁橱上的一页手稿:“可是用镜子一照便出来了,不是吗?” 他写的全部都是镜像的文字,只要拿玻璃镜一照,便全都翻转了过来。 等等——这个时代有玻璃镜吗? 青年有些讶异,他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别人。” 海蒂忍着笑点了点头,同他瞒下了这个秘密。 这个人很奇怪。 不问自己为何逃亡过来,不问自己的出身和底细,急匆匆的就收了个女仆,简直没有任何戒心。 他难道有什么秘密吗? 等杂物间收拾出来,床褥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达芬奇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她:“你会酿造葡萄酒吗?” 海蒂懵了下:“不……会。” 青年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法国的女佣不会做这个吗?” 不,我会做无线通讯器。 我还会拍电影。 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询问道:“除了日常打扫和烹饪之外,先生还需要些什么?” “那,你会酿造啤酒吗?”达芬奇皱眉道:“或者其他的酒?” “……也不会。” “算了,”他叹了口气:“我去买吧。” “对了——意大利面总该会做吧?” ……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要求这么严苛吗。 海蒂心想在他这做女佣总比去别处安全些,认真了神色道:“我明天就去学,找附近的老妇人问问怎么做。” 青年点了点头,竟也颇好说话。 他犹豫了下,开口道:“平时也不用做很多事情,有空的话,给我当下模特。” “嗯,没问题。” 她帮忙把庭院和工坊里都打扫了一番,又预支了工钱去买了身衣服,趁着这新主人回工作间忙碌的空档,又出去转了一圈。 如今处在新旧文化的交界处,路边的人们既穿着意式织锦的普尔波安长袍,也有不少人如达芬奇一样穿着德意志式的切口裘皮袍。 女人们有些会用长巾裹住头发,衣裙多是分体式长袍,领口倒是低的可怕。 在达芬奇宅邸的不远处,就有好些奇奇怪怪的铺子。 海蒂虽然看不太懂意大利文的招牌,却还是一个个逛了过去。 铁匠铺、金箔铺、染布坊,再走远些竟然还有个眼镜店。 更有趣的,恐怕是随处可见的意大利面条。 人们甚至会当街揉制小麦面团,揉了切切了再晒,抻的老长了挂在外面。 不光是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晒了好些,街面上广场里都是金灿灿的一摊面条晒在那。 海蒂拢了一下头巾,把面容也稍微遮掩了一些。 她生得黑发蓝眸,面庞轮廓是典型的犹太长相,虽然漂亮出众,可和这里也确实有细微的差别。 这附近大致转了一圈熟悉了不少,她拿着仅有的工钱为自己添置了些东西,准备回家再做些杂活。 可当海蒂靠近达芬奇的房子时,附近的路人会露出诧异的眼神来,甚至停下脚步确认她是否真的进去。 ——怎么回事? 海蒂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却还是推开铁门进去了。 达芬奇依旧在埋头写着文稿,似乎对画画并不感兴趣。 她没有过去打扰他,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小心地把女仆装里的首饰全都取了出来。 那是从奥地利带回来的东西,也是与前世唯一有关联的事物了。 伴随着夹层被小刀拆开,四五个戒指滑落出来,上面的蓝宝石和钻石都璀璨如初。 少女垂眸打量着这几样旧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的心态好像还留在八十多岁的时候,见到这戒指都有些陌生。 在前世里,它们早就在美国和英国被典当干净了,几十年不见都有些陌生。 衣领下方也被绣了个暗层,左右各缝了两对耳环。 纯银质地,缀着石榴红的宝石,款式也颇为时髦。 如果哪日在这艺术家的工坊里待不下去了,还得想法子把它们再卖出去,最好能换栋房子。 裙摆的反面还有四五条项链,上面的珍珠和水晶都依旧熠熠生光。 海蒂穿着并不算贴身的麻布长裙,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些东西,回头还是要卖出一些的。 不知道在这儿能呆多久,可总归是要提前换好硬通货以防万一。 她刚才装作逛街的小妇人,在另一条街上旁观了人们交易的过程。 佛罗伦萨用的是金币和银币。 一枚弗罗林金币可以换作一百二十个索尔迪,自己要工作六十天才能换一枚金币。 等彻底熟悉周围环境了,要尽快换点钱回来。 她很有警惕心的确认了下周围的环境,然后把首饰分作了六份,准备在不同的时间藏在不同的地方。 虽然达芬奇是个历史里的名流,可历史并不能保证他的人品。 自己重生到了这个时代,傍身的首饰总归是要藏的越稳妥越好。 她裁了一段破布,把六分首饰缝合到小沙包大小,然后把它们暂时藏进了那女仆装贴身的内衣里。 刚才出去踩点了一圈,找到了几个很不错的地方。 等这些小东西被放置妥当了,海蒂收拾了下表情,一脸淡定地出了房间。 大艺术家还在埋头写东西,旁边的画仍然没有开始动工。 她瞥了他一眼,决定先解决下个人需求。 比如说饮水。 这里颇为奇怪,厨房里有葡萄酒,工作间里也有葡萄酒,自己房间里还放了一小扎麦芽酒。 可就是没有供人饮用的清水。 这儿没有水质净化器,也没有饮用式的水龙头,真得了痢疾恐怕也没有药。 还是得用高温煮沸杀菌了再喝吧。 海蒂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去井边打了一大桶,在厨房里找到了大概能用的坩埚,颇有些笨拙的蹲在灶台旁边生火。 坩埚挂在钩子上晃来晃去,完全是用来煮汤的。 等她好不容易用燧石点燃干草,再想法子煮沸了那锅水,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滚烫的开水被小心翼翼地舀入洗净的陶瓶里,等放凉了就可以喝了。 她一边舀水一边打量着厨房,显然准备搜罗些食材做晚饭,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海蒂差点烫着自己,转身看向门口的达芬奇:“我在煮沸水杀菌,先生。” “不是有葡萄酒吗?”达芬奇皱眉道:“为什么要喝水?生病了怎么办?” 海蒂拿着木勺动作一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现在是中世纪。 人们恐怕连细菌是什么都不知道—— “先生。”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决定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不然自己会被当做疯子赶出去的。 “水里肮脏的东西,只要煮过一遍,就会统统消失了。” 她注视着达芬奇的眼睛,继续开口道:“您肤色苍白,手腕和多处有轻微的出血点,最好吃些柑橘或者柠檬。” 达芬奇微微皱眉,打量了她半晌才开了口。 “这些事情,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第 3 章 “是——听隔壁的炼金术师提过的。”海蒂强行回答道:“我从前侍奉的那家人附近, 还住了个炼金术师。” 这个回答简直是机智又完美了。 欧洲最近几百年里, 哪怕到了她出生那会儿, 人们都颇为痴迷炼金术师的存在。 即便是发现了地心引力的牛顿, 还有好些个著名的科学家, 晚年里也难逃这神秘学科的吸引。 不仅如此, 皇室宫廷也颇为迷恋炼金术师的存在, 甚至花重金雇佣炼金术师研究奥秘。 点石成金术、不老泉、万能药水等种种传说的存在,一度让贵族们为之疯狂。 达芬奇在听见这个答案时,同样也惊讶却又信服。 “我还见过他是怎样制备药水的, ”海蒂扬起眉毛道:“如果您这里有柑橘或者柠檬,我也可以为您做一份。” 也可以称之为,柠檬汁。 她观察到他的精神状态不算很好, 而且饮食显然一直颇为讲究, 恐怕一直缺乏维生素c,有对应的部分症状。 达芬奇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些其他的细节, 也全都被海蒂挡了回去。 她做过编剧, 做过导演, 演了几十个剧本, 对这些也颇算信口拈来。 两人在简单用过晚饭后, 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海蒂借了客厅里放着的圣经, 开始补自己遗忘多年的各种知识。 她坐的离达芬奇不太远,看累了便观察片刻他在做什么。 那青年虽然在历史上是知名的画家,可就目前而言, 似乎心思并不在画画上面。 他在画飞行器一般的图纸, 还会计算各种轨迹和数字,再写出长长的分析来。 在达芬奇的右手边,还堆了一摞图纸,同样都是各种工程学相关、医学相关的文稿。 看来这是个在油画工坊里研究工程学的医学生。 海蒂趁着天色没有全黑,把圣经用最快的速度过了一遍,然后去给他做柠檬汁和面条。 一点点蜂蜜,配合柠檬和清水,用陶瓶装好,再蒙几层布拿绳子绑好,权当是密封了。 至于面条…… 她不太会做意大利式的蝴蝶面,以前在家做也有带手柄的机器。 这儿的小麦质地颇为坚韧,真的拿面粉做了面包,恐怕啃都啃不动。 海蒂琢磨了一下,还是参考着白天见到的形状,也学着把面团揉好之后再切开擀平。 直到她洗漱完准备回去休息,工作间都一直亮着灯光。 达芬奇正专心设计着飞行器的动能装置,身边被放了一瓶带着甜香味的药水。 “尝尝这个。”海蒂挑眉笑道:“炼金术师的秘密配方。” 他侧过头来,看见她的两弯细眉犹如新月。 东方琉璃般的浅蓝眸子泛着笑意,披落的长发也典雅别致。 达芬奇本能地观察着她接近完美的五官比例,半晌才应了一声。 待海蒂端着蜡烛离开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画纸翻了出来,开始匆匆地画练习用的草稿。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开始循序渐进的进入正轨了。 海蒂虽然算是异域来的客人,但适应能力颇为不错,没过几天就和周围的婶婶们都互相认熟了,还会帮着她们晒晒面条。 附近这条街上的工匠也认识了七七八八,有些脾气好的大叔甚至会主动夸她漂亮。 可偶尔看着水中的倒影,望着那张久违的年轻脸庞时,海蒂还是会有些茫然。 都变老几十年了,现在突然从老奶奶变回小姑娘,还是有些不习惯。 现在的自己,是海蒂·基思勒。 活在另一个时空,告别了几乎一切的记忆。 与米高梅无关,与好莱坞无关,也再也没有狗仔无休无止的骚扰了。 她买了些番茄和橄榄,在回家之时又碰见了住在对街的胖婶。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选择去那人家里帮忙?”年长的女人露出大惊小怪的神情出来,特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大艺术家? 少女一脸茫然的看着她,在索菲亚婶婶眼里就如同被魔鬼蒙骗的羔羊一般。 “基思勒,那个画家,他可是——他可是被举报拘留过的!” 索菲亚加重了语气,凑在她耳朵旁边认真道:“匿名信上说,他是个鸡.奸者!” 要不是因为他认识美第奇家族的姻亲,哪里能被保释出来! 真是想一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海蒂忍住笑意,颇为正经地点了点头:“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多谢您提醒。” “教皇都说了,鸡.奸可是与魔鬼的交易!”索菲亚后退了一步,一脸同情的看着她:“你最好还是换家做工,免得死后上不了天堂。” “也许有什么误会呢?”海蒂颇为耐心地安抚道:“谢谢您,我会注意的。” 难怪急着聘一个女仆回去,也是为了避嫌吧。 她回头望了眼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一手拎着裙角笑着走了回去。 别开玩笑了,佛罗伦萨的同性恋者还少吗。 这个城市的名字放在她的母语里,‘florenzer’即是同性恋者一词的俚语,从古希腊到现在的文艺复兴,好些名人被指控过这个罪名。 谁知道这些匿名者的说的有几句真假? 如果这指控是真的,那也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困扰。 起码自己的安全确实有保障了许多。 海蒂抱着杂物回了小院子,忽然想起来遇到达芬奇那天说的那句话。 『我对女人没有兴趣,不会伤害你的。』 ……也许,他真是被夜巡官抓住过什么把柄? 达芬奇的生活过的清苦而又简单。 他们的餐桌上没有肉,也没有鱼,黑面包配些蔬菜是常态。 海蒂努力地改进着两人的生活,偶尔也会观察这位先生的工作。 严格来说……基本不工作。 虽然有好些妇人和贵族来找他画像,但平时不怎么接活,接了也画的极慢。 有时候好不容易起了个稿,画了没多久就把东西放在旁边,再去研究齿轮和火器的构造。 所以穷还是有道理的啊…… 活在这个时代,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洗澡不会被歧视。 当初她执导拍摄《三皇后之爱》的时候,历史顾问还提过拿破仑时期令人堪忧的卫生情况。 法国人视洗澡为致病原因之一,一辈子洗过澡的次数可能一只手就能数完,最后还是靠香水掩盖体味。 但在文艺复兴时期,起码洗澡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也不会给当成疯子。 只是……达芬奇先生好像平时也不怎么洗澡啊。 海蒂留了个心眼,但也没发觉他会在晚上做烧水打水之类的事情。 好奇心一再催促,她还是没忍住,找了个时间问了问这件事。 “我忘了告诉你了——”达芬奇终于想起什么来,颇为认真地开口道:“公共澡堂离这很近,走十分钟就到了,明天一起去吗?” 等等——公共澡堂? 海蒂忽然想起自己每天想着法子生火烧水,突然有些窘迫。 “你喜欢盆浴浴室还是蒸汽浴室?”达芬奇收拾了下桌上的手稿,漫不经心道:“等这幅画画完,我们可以去高级些的浴室里,里面还有乐师弹里拉琴。” 海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颇为感激地答应了。 然而真的等到第二天出门之后,一切才完整地暴露在她面前。 确实人很多。 确实卫生条件不错,而且有热水可以洗澡。 “所以……是男女共浴吗?”她艰难道:“大家在里头都不穿衣服吗?” 达芬奇半个身子都跨进去了,见她还躲在外面,颇有些不解。 “有什么问题吗?” 第 4 章 海蒂站在门口, 显然迈不开腿。 她哪怕现在还没进去, 就已经看着好些半裸甚至□□的男女披着浴巾谈笑着走进去。 这真是太羞耻了, 里面还能听见好些人的欢声笑语, 没人把男女混浴当一回事。 可她在现代文明里活了几十年, 现在真放下道德感走进去, 实在是不太可能。 达芬奇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只安抚了几句,径自走了进去。 海蒂站在旁边,在麻布门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往里看了眼。 好些白花花的身体晃来晃去, 各种生殖器官也颇为显眼,还有个男医师在为一个小妇人拔火罐。 她捂着嘴站了半天,身侧有娉婷的少女拎着浴具穿行而过, 还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基思勒小姐沉默了许久, 还是义无反顾地扭头回去了。 宁可自己劈柴烧火,也绝不要过去和一群奇怪的男人们洗澡。 更不想在洗澡的时候一眼就能见达芬奇先生的裸体——即使是达芬奇也不行。 她抱着小篮子回了工坊, 一抬头望见位穿着还算体面的中年人站在那。 “您是……找达芬奇先生的吗?”海蒂以为是来约画的客人, 用略有些生硬的拉丁文道:“他去公共浴室了, 晚一点回来。” 那大胡子先生上下打量了半天, 问道:“你是?” “我是他新雇的女佣, ”海蒂解释道:“您要不留下姓名和来意, 我等会再转告他?” 中年人露出狐疑的表情来,并没有接她的话。 没等海蒂再说句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父亲?” 达芬奇在浴室里等了许久, 都没见那小女仆跟着进来, 也只草草地洗漱一番,便换好衣服折返回来。 皮耶罗回头看了眼儿子,脑袋往女仆的方向一摆:“解释一下?” “不是您想象的那样……”达芬奇利落地开了门引他进院子道:“她只是个女仆而已。” 这工坊并不大,哪怕海蒂在庭院里扫扫落叶,许多事情也是能听得颇为清楚的。 老达芬奇先生似乎对自己疑虑颇重,还叮嘱了他好几句,然后开始同他谈论一份订单。 这订单似乎是城里哪位大贵族的,以至于老先生说话时语气都颇有些惶恐,还用了好几次敬语。 然而他的儿子并不以为意,应得颇为敷衍。 “那可是领主宫的教堂!”皮耶罗加重了语气道:“你若还是同以前一样,便是一分钱也拿不到的!” “来一杯柑橘药水吗?”达芬奇晃了晃杯子。 “记着时间!”老先生完全没有和他闲聊的心情,神情也颇为忧心忡忡:“我过两天再来催你!” 等他大步流星的走出去,达芬奇才喝完杯子里的甜味药水,开始整理自己剩下的颜料。 海蒂煮好了晚饭端过来,好奇地问道:“他是你父亲么?” “嗯,他以为你是我的情妇。”达芬奇淡定地叉起面条道:“我已经解释过了。” 什么? 见她略有些讶异,那褐眸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解释了一句:“我原本就是私生子,所以他才会多想,叮嘱我不要乱来。” 原来私生子难道在这个时代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吗…… 海蒂见他态度颇为自然,忽然感觉自己的价值体系在崩塌。 这个时代,男女裸体混浴不算什么,私生子的身份也可以坦荡说出来,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对了,下次帮我去药剂店里买块木乃伊回来,”达芬奇琢磨了一刻,又开口道:“都在我这儿呆了半个月了,平时也可以称呼我为列奥纳多先生。” 海蒂咽下了意大利面,再次重复道:“一块,木乃伊。” “对,画画用的,料子不太够了。”他漫不经心道:“记得挑块看起来肉质比较饱满的,上色会更好看点。” 她怕他发现自己的异常,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按照真实年龄来说,自己怎么着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整个二战也经历过,米高梅的盛极而衰也见证过,不至于为个什么事都太过惊诧。 然而木乃伊这个发音是绝对错不了的。 女仆一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甚至开始思考木乃伊该怎么搬回去。 她哪里知道这些疯子想干什么。 还有,木乃伊为什么要在药店里卖?? 第二天,她早早地就收拾好了庭院,打扫完房间又切了些黑面包权当早餐,然后拿着粗布忐忑不安地去了药剂店。 先前来这附近熟悉环境的时候,海蒂就听当地的好心人解释过,这儿的医生、药剂师还有画家是在同一个行会里。 照她家那位主人的意思是,这药料也是颜料,都是拿来上色的。 木质招牌上用花体颇为潦草的写着『阿雷西欧药剂店』,里面一排排架子里放了好些瓶瓶罐罐,以及各种看不出来的东西。 好些香料成堆的放在小格子里,她依稀能辨认出小茴香和洋葱。 几个玻璃罐里盛着许多还在蠕动的蜗牛,有个老妇人正拿走一罐准备掏钱。 这儿不仅能够买到葡萄酒,死去的猫头鹰,还有各种奇怪的草药。 “阿雷西欧先生?”海蒂握着钱袋试探着唤了一声。 一个红发的商人快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来买些什么,漂亮的小姐?” 这个词汇简直有些说不出口。 “木乃伊。”海蒂小声道。 “噢!这儿有刚进的新货!”商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她只是来找自己买一颗紫甘蓝。 他翻身在木架上翻找了一番,随意地挑了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是从胸膛上切下来的,可以吗?” “可……可以,”海蒂简直觉得这盒子有些烫手,把它匆匆塞进包裹里:“请问多少钱?” “您肯定是有些头痛,磨些粉兑水喝就好,”红发男人笑了起来:“这么漂亮的小姐,要不赏我一个吻?”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凑过去亲了下他的脸颊。 她要尽可能地省钱赚钱,能为自己铺些后路就多铺一些。 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有银币才是最能保命的东西。 这些天的夜里,她简直跟小偷一样,在树根下埋了耳环,在屋瓦里藏了戒指,连城外都趁着外出匆匆去了一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埋好了最后一件首饰。 来到这个鬼地方,想回二十世纪恐怕是不可能了,不管怎么说都要谨慎再谨慎。 这一个吻,就省下了二十个索尔迪,抵得上她四十天的工钱。 海蒂按着清单把东西一一买完,飞快地回了工坊交差。 某位大艺术家终于开始画草稿,拿着笔抬眉扫了她一眼。 “买回来了?” 海蒂简直跟丢老鼠一样飞快地把盒子放到他面前:“买回来了。” “那个奸商管你要了多少?”达芬奇打开看了眼里头的方块:“成色不错啊。” “他……”海蒂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只让我亲他一下。” 达芬奇原本在低头看尸块,听到这话时哑然失笑:“他确实会做这种事——你确实很美,一个吻反而是便宜他了。” 海蒂怔了下,心想这位先生还真是意外的好说话。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十九岁的自己走进沙龙时,所有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噤声,无数视线都会久久地落过来,似乎无法移开。 老太太般的心态忽然松动了些,开始往前回溯。 她的暮年早已习惯了媒体的谩骂取笑,终日闭门不出也确实是因为整容过度,心态早就崩了许久。 现在哪怕是真的返老还童了,也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个蠢笨的老妇人看待,便是照镜子也觉得古怪。 可达芬奇这么夸了一句,心里忽然竟轻松了许多。 我……我现在真是个小姑娘了。 而且是好看的小姑娘。 “那……那二十个索尔迪,我还给您?”她下意识地问道。 “不用,自己收下便好。”达芬奇晃了晃盒子道:“这是我有史以来拿到的最大一块木乃伊。”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两个人也渐渐熟了。 列奥纳多先生才二十六岁,终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有些朋友来拜访,说话也和蔼而亲和。 海蒂帮着他把画架什么的归置好,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先生,我可以看看您的颜料吗?” “你喜欢这些东西?”达芬奇刚好画倦了想休息会,大方的让开了些:“就是这些。” 这儿显然没有现代那些一管一管的颜料,六七个罐子放在一起,里面装着不同的颜料。 海蒂忽然想起来,现代那些颜料都是化学药剂合成的,可现在是连化学这门学科都没出个雏形的时候,人们在靠什么画画? 达芬奇见她看的颇为专注,倾身去解释不同的内容。 “这是土耳其红,从奥斯曼帝国进口的,大概是某种茜草碾成的粉。” 他随手打开另一罐,又解释道:“这是树脂和植物汁液做的黄色,萃取的不够纯粹,所以色泽不够亮。” “那蓝色呢?” “蓝色是最贵的颜料了。”达芬奇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叹了口气道:“想要这种颜料,只能把宝石磨碎成齑粉,平时都靠贵族接济些。” 海蒂看着他,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记得有一种蓝,颜色纯粹明亮,澄净的犹如地中海。 那种蓝的颜色,叫硫酸铜蓝。 第 5 章 不过一时半会是弄不到这东西的。 在她还是基思勒家族的贵小姐时, 最喜欢的一门课就是学校里的化学。 哪怕后来在七八十岁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 都还是会笑着提起做实验的旧事, 语气里带着几分缅怀。 可惜最后还是去做了演员, 也无缘在这领域有什么成就。 眼见着达芬奇先生又开始忙着画画了, 海蒂在掌心试图默写出化学式, 努力把脑子里的许多记忆撬出来。 硫酸铜……要怎么合成来着? 铜肯定到哪儿都有, 氧化铜更好找。 可是硫酸呢? 她思索着这些琐事,偶尔会看一看达芬奇先生在画些什么。 他起稿也同样是用左手画,而且画画的方式也与写作一样, 是从右往左打着线条。 但是这十天半个月的相处下来,海蒂渐渐发现这位先生有个毛病。 非常——非常的喜欢拖延。 他状态好的时候,可以一天从定线条画到上色, 偏偏又总是不画完。 一室的大小画稿里, 有九成都是半成品。 能今天干完的活儿,绝对要拖到明天, 明天再随便动两笔, 甚至只是看一眼, 就再拖到后天。 更可怕的是, 明明有六七幅画都摆在旁边, 还会随性再画些其他的东西, 新的一幅架起来没多久,又扭头去研究火炮和飞行器。 就不能专心地把一件事做完吗?? 海蒂本来还不能理解老达芬奇先生对他的耳提面命,又安静地等了好些天, 发现这先生真是完全没有交稿的自觉。 早晨起来先出去转悠一圈, 然后去研究青蛙的解剖,又或者是看两本诗歌。 中午吃完出去听听演讲,在圣母百花大教堂下溜达一会儿,再回来研究蜡烛的设计。 什么事儿都做,就是不回来工作。 算上祷告和主日的弥撒,那确实就没多少时间能留给画画了。 哪怕来下订单的客人三令五申的说过截稿期,甚至屡次亲自过来催,但照样慢的很。 她甚至还问过他,一年大概能画完几幅。 “两幅?或者三幅?”达芬奇不确定道:“这个重要吗?” 难怪去卢浮宫都没看见你的几幅画…… 画的慢也就算了,可好些是画了一半就扔在旁边,怎么也不肯再动一笔。 海蒂已经习惯了帮他收拾这些东西,一一的按照顺序保存好,顺口也问了一句:“先生,怎么又不画了呢?” 好歹这幅交工了再开始下一幅吧。 达芬奇正喝着柑橘药剂,咂了下嘴道:“——那个有问题。” “有问题?” 他站了起来,端着玻璃杯走到了旧画前:“人在伸开手臂的时候,胳膊和肩膀的线条不应该是这样的。” 似乎是要印证自己的观点,他握着杯子伸开右臂,给她展示自己抓握时绷住的肌肉。 “如果我猜的没错,手腕,胳膊,肌肉,这些东西都是互相牵连的。”达芬奇坐了回去:“可具体怎么串联影响,我还没有研究清楚。” 这不是医学常识吗,看人体解剖图不就懂了。 海蒂正想说句什么,忽然想起了药剂店里奇奇怪怪的那些东西。 也对,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医学课,恐怕连人体解剖都还没有开始。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着抹布低头擦桌椅。 “话说回来,你做的药剂很有用。”达芬奇晃了晃杯子道:“不仅味道不错,而且我牙龈出血的情况消失了。” 那个叫补充维c。 海蒂抬起头来,继续扮演一个笨拙的女仆:“当初那位炼金术师就是这么教我的。” 等他四个月前的画稿终于交差了,才提着材料去领主宫旁教堂里画画。 作为达芬奇先生的唯一一个女仆,海蒂不光要帮他准备早上和中午的餐食,还得跟着去教堂扶梯子。 如今佛罗伦萨实际的掌权者,是美第奇家族年轻的第四代继承者,洛伦佐·美第奇。 在这个共和制小国家里,由于商人阶层的崛起,美第奇拥有几乎绝对的控制权。 他们不仅在郊外拥有气派恢弘的私人庄园,连这儿如高山一般的碧提宫也尽归他们所有。 美第奇家族的第一代原先是放高利贷起家,起家到一半转换了思路,开始搞银行业,确实是愈发的日进斗金。 第二代第三代把先祖的事业不断扩张,再利用暴利去资助各个画家、给教皇修教堂以博取名声。 就连这儿最漂亮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最后能够完工,也是靠第二代的柯西莫·美第奇的一张古希腊图纸,因为这事儿,他还借着教皇的力量进了官场。 如今到了第四代,也就是当今人人称赞的‘伟大的洛伦佐’这里,银行生意没见怎么发展,议会上下倒是收拾的服服帖帖,美术家们也多了好些生意,隔个三五月还能吃一顿肉。 海蒂之所以对这些事门儿清,是因为她去过这个领主家族的办公厅——也就是后世的乌菲兹美术馆。 当年在意大利拍戏之余,她到处逛了一圈,还跟着特聘的讲解员在乌菲兹美术馆里转了好久。 现在自己真来了这个时代,等于要给洛伦佐的帮工当帮工,从早到晚地陪着达芬奇在小教堂里泡着。 每天天还没亮,两人就要在晨雾里穿过市民广场,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再一路跟各个熟面孔打着招呼去领主宫。 海蒂一般这个时候还没睡醒,草草地包好面包果酱同他一起出去,偶尔还记得在玻璃瓶里装些橘子汁。 领主宫如今已经成了市政厅,每天有富人和行会领袖选举的代表们在这集会。 她虽然对这儿的许多规矩还不太清楚,日子也过的颇为愉快。 毕竟大部分时间,达芬奇先生是不在梯子上的。 他可以对着墙壁画许久的草稿,涂涂改改或冥思苦想。 而她放好面包和饮水,就可以溜出去看看城里每日都有的演出和节庆。 有演讲家和传教士在街头高谈阔论,吹着风笛弹着里拉琴乐师旁边也有好些人跳舞。 露天剧场里总是座无虚席,演员们不光穿着逼真的戏服,还能被吊到高空中做出特技表演。 演出的故事往往是某一段史诗或者神话,偶尔也会演绎一段《圣经》里的故事。 海蒂在台下看的颇为专注,有时甚至也想上去来一段。 她可是专业的。 听说如果是大斋节到了,游行会格外热闹,几百只猎犬,好些猎鹰,还有号手和诗人都会列着队浩浩荡荡过来,上千个士兵和骏马也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底。 达芬奇有时候会出来逛逛,去药剂师那里补点颜料。 海蒂发觉他和其他人的关系,似乎都颇为不错。 不知是家教的缘故还是其他,列奥纳多先生对陌生人都颇为和善。 他一直有下意识地修整自己走路的姿势,说话时尽可能地和善悦耳,哪怕自己并不是贵族,也颇为注意举止的分寸。 只是除了某个人。 那天他们拎着篮子继续往领主宫去,远远便见着一个浅金色卷发的男人。 他看起来俊朗而高挑,脸上还扬着笑容。 “列奥纳多——” 还没等海蒂认出来这是谁,达芬奇直接板起脸来,扭头就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大步离开。 “哎等等……”海蒂有些跟不上:“别走那么快。” 可没等他们走多久,那卷发男人便已经追了过来。 “列奥纳多,你是往领主宫那去么?”他扬起笑容来,柔软的卷发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泽。 没等达芬奇说话,他又一眼瞥见了拎着篮子的海蒂:“你这是把光辉女神阿格莱亚带到了身边吗,佛罗伦萨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看的姑娘了?” 海蒂听惯了恭维,好奇地问道:“你是谁?” 青年耸了耸肩:“他们都管我叫‘波提切利’。” “小桶?”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瘦削的小桶。” “走了。”达芬奇头也不回道:“没工夫陪他闲聊。” 小桶先生俯身行了个吻手礼,笑着眨了眨浅绿色的眼睛:“有空记得来我的工坊玩,我可真想为你画一幅肖像。” 海蒂瞥了眼达芬奇,后者翻了个白眼便自顾自地离开,全然不打算再等等她。 她挥手和那人匆匆作别,加快脚步提着篮子跟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波提切利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 是不是在乌菲兹美术馆里听说过? 可是谁会让自家孩子叫小桶呢…… “达芬奇先生,”海蒂穿着高底鞋,颇有种当年踩着小高跟的不稳感,脚腕一歪差点摔着:“等——” 达芬奇匆忙转身抓稳她,任由她双手抓着自己的胳膊晃了半天才稳下来,篮子里的瓶瓶罐罐跟铃铛似的响了一串。 他褐色的眸子在暗处如同琥珀一般,此刻露出少许的歉意来,可语气还是有些不愉快。 “你不要与那个人走的那么近。” 我才和他说上两句话…… 海蒂脚腕一动,忽然轻声嘶了一下:“好像是扭到了。” 达芬奇拿她没办法,任由她扶着自己继续往前走,脚步放慢了许多。 “您很讨厌他么。” 他不声不响的走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不太喜欢。” “那……我还能去他的工坊看看么,”海蒂小声的试探道:“就看一圈,绝对不坐下来给他当模特。” 达芬奇瞥了她一眼,显然是不太愿意。 可海蒂走的一瘸一拐的,踩着高底鞋颇为费力,即便如此也在努力跟上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她手里的午餐篮拿走,和画箱一起提着,继续扶着她往前走。 “主日做了弥撒再去,中午就要回来。” “好,”海蒂忍不住露出笑容来:“看来您也没那么讨厌他。” “再说就别去了。” “不说了不说了——” 第 6 章 佛罗伦萨的街道犹如棋盘的横纵线, 赭石黄的房顶便犹如大小不一的棋格。 到了深夜, 整个城市便泛起暗金色的光芒来, 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便犹如一轮孤日在此沉睡。 平日里在天际盘旋的鸽子们早已回笼, 房顶的柑橘树在月光下静静地呼吸着, 连巡夜官的猎犬也懒洋洋地晃着尾巴。 海蒂睡不着觉, 又爬起来开始写东西。 她拿出仅有的工钱给自己换了些纸笔和墨水, 开始回忆自己上辈子记忆的许多事情。 化学,物理,数学, 还有生物…… 在她人生过去的四十年里,从四十五岁到八十五岁,仿佛知更鸟坠入了沼泽中一般, 挣扎着越来越难以呼吸。 投资屡屡失败, 明明得到了专利却被美军否认,伴随着电视媒体的发展自己也越来越声名狼藉。 她写了一半忽然抬起头来, 控制着自己深呼吸着屏蔽掉心底那沮丧的感觉。 她的十九岁, 其实已经早已过去了六十六年。 年少时的许多记忆需要不断地挖掘和细化, 再全部用纸笔记录清楚。 这感觉便像是拿着小银勺去刮陶壶里仅剩的糖渣, 怎么都好像不太够。 自从去药剂店里逛过之后, 海蒂就对这城市的医疗条件颇不放心。 这儿的医生自那场大瘟疫之后便习惯性的戴着鸟嘴面具, 长长的银喙和黑洞般的眼睛让人看着害怕。 她学过历史课,知道这个年代的人们都是如何治疗自己的。 放血,拿蚂蟥吸伤口, 敷蜗牛的粘液, 甚至是磨碎木乃伊粉和着水喝。 绝对——绝对不要生病。 生了病一定会有灾难般的后果。 她握着乌鸦羽做的笔,沾了沾墨水,划掉了清单上的『金鸡纳霜』。 奎宁这种药是不用想的了,今天在城里找许多人问过了,根本没听说过金鸡纳树。 恐怕产地是在拉丁美洲的哪里吧。 『阿司匹林』也被随之划掉,制造出这个的难度更高,还不如想些更实际的东西。 这伏案工作的状态,让海蒂的记忆不知不觉地飘到了从前。 那时候,两个孩子在膝边嬉闹,自己则在低头完成有关□□跳频通信的图表,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让海军部能够接受这项技术。 如今连潜水艇都没有,似乎好些知识都用不上了。 她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看了眼玻璃皿里的橘皮。 青霉素的实验还在进行中,可以说约等于没有进展。 如果这东西真的能够问世,恐怕下次出现瘟疫时能救下不少人吧。 第二天又是主日,主仆二人一块去了教堂参与弥撒,还要接受圣餐的分食。 主祭穿着象牙白的长袍,信徒们虔诚而庄重。 “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海蒂跟着行礼,动作没有半分的出错。 她如果在这种场合暴露自己是个犹太人,等于在自寻死路。 “——也与你的心灵同在。”众人回应道。 “愿天父和基督,赐给你们恩宠及平安。” “——也赐给你。”她低声道。 麦面饼是耶稣的圣体,葡萄酒是他的圣血。 吃下这些东西,是为了缅怀受苦受难的耶稣,感受与他同在的内心。 味道还算不错,葡萄酒比达芬奇家里的好喝多了。 在弥撒结束之后,达芬奇回了家,而海蒂则趁着礼拜日去了趟工坊。 达芬奇先生最近在家里帮剧场的伙计改良旗帜和飞行特技——他相当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之前还特意帮他们做了套灯光效果。 做这些事的时候,倒是从来不拖延,当天都能设计出好几种花样出来。 海蒂拢了一下披肩,顺着市民的指引找到了小桶先生的工坊。 她第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左右张望了一下。 没有错——但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样。 海蒂和达芬奇呆的时间颇久,已经快完全习惯清苦的生活。 吃饭总是没有肉的,隔很久可以吃到鱼。 葡萄酒有时候会馊掉,恐怕是密封做的不够好。 工坊自然也是简朴而单调,哪怕是上过色的画颜色也很简单,多是以黄褐色为主色调。 可能里面加一些木乃伊棕,但也就大致如此了。 可是当她站在波提切利的工坊面前时,一切旧有的认知都被改变了。 这条街的作坊有两三层,而且宽敞又漂亮。 一楼都是半开放式的结构,可以看见商店般的陈列品,以及正在忙活的学徒和工匠们。 工作台和画架一尘不染,画布上有鲜亮又明丽的色彩,蓝色绿色都悦目而饱满。 窑炉和磨具都是新货,好些人便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般,分散或聚拢地做着雕像和绘画,而那些画上并没有署名,俨然是工坊集体造出来的商品。 佛罗伦萨是艺术之城,连青年男女在结婚时也要按着习俗买一张双人画挂在卧室里。 画家倘若有了赞助人,日子恐怕过的也颇为快活。 “嗨——”抱着订单的波提切利从二楼快步走了下来,笑着跟她打招呼:“你一来这儿,连灰椋鸟都忍不住唱起歌来了。” 海蒂微微一笑,友好道:“叫我基思勒小姐就好。” “你真是达芬奇先生的女仆吗?”波提切利打量着她面容接近完美的比例,忍不住赞叹道:“他真是太幸运了。” 他开始领着她看这里的雕像和画框,还讲了好几个有趣的故事。 看的出来,这才是画坊的正常运营状态。 有学徒,有帮工,更重要的是,有缤纷而又活泼的色彩。 小桶先生的画架上有幅贵妇人画像的半成品,哪怕细节还没有点缀好,那柔和又明净的面庞,淡金的珠宝与碧蓝的海湾也颇为生动。 他的笔触细腻而又轻盈,能够将人的肤色还原到极其逼真的状态。 海蒂打量了那副画许久,望着他道:“您的店子,是城里最大规模的么?” “当然算不上,”波提切利笑着摆手道:“达芬奇先生的老师——韦罗基奥的画坊,雇佣的帮工更多,他甚至不用自己画画。” “哎?他的老师?” “嗯,达芬奇先生年轻时在那学了很久,他们合作过很多副画,比如《基督受洗》。”波提切利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那副画里,韦罗基奥先生的鸽子画的跟被锤扁了似的,还是达芬奇画的天使救了这张画。” 自从达芬奇露了一手,画出天使和幼童的面容之后,那工坊的人脸便都归他来完成了。 “他的画,都是在老师那里学的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小桶先生颇为认真的想了想:“不过师生两人很像就是了。” 韦罗基奥先生,是出了名的交稿慢、容易分心,动辄画了一半就弃稿。 在这方面,达芬奇确实是做的更到位——他完全拖延出了老师的精髓。 海蒂记着某个人翻白眼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在这多玩一会儿,简单聊了几句便与他告别。 她在往回走的时候,心里会有些遗憾,以至于又不知不觉地往药剂店那走去。 听小桶先生说,达芬奇画的彩绘也特别漂亮,对颜色的运用令人惊艳。 可那时候,都是因为他在老师的工坊里做学徒,借着工坊的资本才能用那些颜料。 真的到了达芬奇自立门户开个人工坊的时候,完全没办法应付群青色之类的昂贵价格。 他拖稿成性又总是分心,直到今天都没画完美第奇先生的壁画,更别说画些别的贴补家用,自己在家里画的许多练笔和草稿都是暗淡的深色调。 说到底还是因为穷啊。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甚至想拿些自己偷偷换的银币出来,为他做些什么。 她走进药剂店里,漫无目的地挑了一圈。 今天的玻璃罐里也塞满了好些蟋蟀和蚯蚓,杂货柜里多了一篮子的地衣青苔,上面还沾着潮湿的泥土。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们喝药的时候到底在喝什么…… 海蒂的目光转了一圈,忽然瞥见了一个颇为漂亮的小盒子。 那盒子里有紫色的粉末,在烛灯下让人移不开眼睛。 紫色,当真是华贵又独特的颜色。 深沉,华美,而且让人会想到紫罗兰这样美好的花卉。 她下意识地靠近了一步,去看那紫色粉末在光芒下细小的闪烁。 虽然隔着玻璃橱柜,好像闻见了些奇怪的味道,但这杂货店里什么东西都闻起来很奇怪,估计和颜料本身没关系。 “你很喜欢这个吗?”药剂店老板阿雷西欧先生凑了过来,试图推销这款产品:“这可是我新从波斯商人那买到的颜料——要不要来一份!” 这怎么有种当初去买衣服挑裙子的感觉。 海蒂努力让自己不要被成功怂恿,心里却想起了一句英语俚语。 『——born in purple』 紫色降生,即是显贵之人。 她心想少吃条鱼也成吧,扭头看向店主:“多少钱?” “一勺,一百二十五索尔迪,来点吗?” “哎,基思勒小姐,你别掉头就走啊——给你便宜五个索尔迪成不成——” 第 7 章 一勺就要一百多索尔迪, 你去红衣主教家里抢钱得了! 海蒂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 匆匆折返了回去。 阿雷西欧先生露出谄媚的笑容:“那一百一十索尔迪?” “我不买那个了。”海蒂思索着上辈子的一些事, 开口问道:“先生, 您认识铜矿的人么?” “铜矿?你是要些矿石么?我这儿也有啊——”阿雷西欧马上转身想给她找货去, 却被小姑娘匆匆拽住:“不是铜矿石, 是一种铜矿里才有的, 蓝色的石头。” 也就是胆矾。 海蒂这一问,阿雷西欧摸了摸下巴,露出审视的神情来:“你要这个做什么?” “做……做颜料。”海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佯装出无知的神情来:“我听城里的外乡人说,那蓝色石头比群青石还要漂亮,而且在铜矿里也好找到——你这卖不卖?” 万一太贵了, 那也算了吧。 阿雷西欧噗的一笑, 顺便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 他当初家里有个表兄弟,过来探望的时候还送过他这么个好东西。 那石头确实质地透亮又色泽饱满, 颜色犹如忒休斯国王权杖上的蓝宝石。 可这么好的东西, 虽然矿产里多, 可凿出来必须得拿厚布包着, 平日里看一眼也得赶紧擦干净再包个好几层。 “我从前还想靠这个大发一笔横财, 可这石头一拿出来就变颜色, 再就一文不值了!”他揉了揉鼻子,撇嘴道:“在洞里倒是天蓝色,一拿到手里带回来就变成白色, 若是纯白色也行, 还搀着点杂绿色,真是古怪极了。” 海蒂原本还不确定他遇到的是不是胆矾,一听这话反而精神了:“那您能帮我带些么?我想拿回去看看!” “你要这个?”阿雷西欧先生露出狐疑的表情:“你还能把它再变回蓝色不成?” 海蒂也不知道该怎么糊弄过去,给他手里塞了两个索尔迪:“既然是不值钱的东西,您帮我捎几个呗,我也就拿回去做纽扣也成啊。” 阿雷西欧笑着把银币还给她,大方道:“我写封信捎过去,下个主日估计就能给你了。” “那——那我回头送些面条给您,”海蒂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先生您真好。” “这是看在你的份上,跟达芬奇先生可没有半分关系。”他挥挥手道:“快回去吧,到饭点了。” 等回了工坊,对比感才更加强烈。 隔壁那条街上的工坊气派大方,不光有上下楼还有学徒和帮工,这儿简直破破烂烂的连渡鸦都不肯多呆。 海蒂一进院子里,就发觉达芬奇在窗子那瞧着自己。 没……没回来晚吧? 她小心翼翼地关了门,又过去跟他打招呼,想借着做饭逃掉。 “你去看了波提切利的工坊了?”达芬奇简短问道。 “嗯……去,去看了。”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过节啊。 “他的画也看了?” “……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 海蒂没想到一回来还要上美术鉴赏课,想了想道:“笔触细腻,上色轻盈,还原度也很高,好看。” 达芬奇本来刚才见她回来的早,语气还和缓了些,这会儿直接板起脸来:“他那个画叫好看?那我的画叫什么?!” 您的画叫草稿和半成品啊…… 没等小女仆分辩一句,他又站起来,就跟那评论家似的皱着眉头数落道:“就波提切利那个画,圣母那表情恨不得要夺窗而逃,天使的翅膀也跟被老鹰叨过似的,你居然觉得好看?” 海蒂知道这先生平时看着温文尔雅,私下里就是个小孩儿脾气,相当自然地哄道:“列奥纳多先生,不是我不懂品鉴您的画,主要是您平时画的少还总是撂半截在那,我也一直很想好好欣赏啊。” 达芬奇话说了一半卡在那,还是有点小恼怒道:“我画不完能怪我么?那个透视原理和肌肉的走向我没琢磨透,随随便便画完是不负责任!” 您就是缺个催稿的编辑。 一听他说这个话,海蒂的神情忽然从小惶恐转成认真,拉了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特别正经地开口道:“先生,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达芬奇闷闷地坐了下来,皱眉看着她道:“别说你明天还要去他那工坊上。” “不是不是,”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拿出上辈子教自己小儿子玩拼字游戏的耐心来:“您这么喜欢美术,肯定是要好好研究骨骼和肌肉的走向吧?油彩和画具也总是要买一些的吧?” “是,所以呢?” “您看,您解剖鲫鱼或者贝壳,我们勉强还能改善一下伙食,但这样长久下来不是个方法。”她努力斟酌着字句,希望不要激怒他:“如果我们把时间划分区块,会不会各方面的速度更高一些?” 达芬奇没想到她会把这个话题往这个方向引,重复道:“时间分区?” 哦,这是个很现代的概念了。 海蒂一时找不到在拉丁文里能替代效率这个词的古语,只打着手势跟他解释道:“假如每天的时间像蛋糕一样,我们可以把它分成好几份,然后固定时间里做规定的事情,其他的就不会被影响,对吗?” 达芬奇坐直了一些,露出专注的眼神:“你继续说。” 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并没有生气。 海蒂其实是想劝他好好画画多赚点钱,起码能多买些颜料回家,她活了八十多年,自然知道说话的技巧,语气也更温和了一些。 “比方说,您每天会为露天剧场里的人们设计服装和道具,要去领主宫里为美第奇先生画画,又或者还要找模特研究一下肌肉的纹理,一整天的时间就应该分成四等份,或者五等份,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情,对吗?” 这样应该就不会拖稿拖半年了吧…… 达芬奇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我们可以借助乔托塔的钟声。” “对,不同的祷时您可以做不同的事情。” “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给剧场设计飞行特技了——”达芬奇忽然露出惊喜的表情:“我上次安排那个伙计从高台上降下来,效果真是好极了,你看了那场演出吗?” 不!重点不是去分心做这些啊!! “先生,”海蒂严肃了口吻道:“我发自内心地建议您,尽早的把领主宫的那副壁画弄完,这样您才会更自由。” 达芬奇露出失望的表情,想了想才道:“我父亲拜托你来催我了?” “并没有。先生,您想一想蛋彩——单单绘制圣母子的肌肤,要把蛋清混杂在油画颜料里,才能有清透的效果。”海蒂加重语气道:“您如果再拖下去,我们这几个月都只能吃黑面包了。” 她有时候在街边闻见炖肉的香气,肚子简直都能叫起来。 再这么放任他下去,拖欠工钱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达芬奇长长的叹一口气,无奈道:“我也很想早点画完,可有时候画着画着就忍不住去做别的事了。” 他逃避工作的时候,甚至能研究墙上的一个污渍整整一个小时。 海蒂揉了揉脸,郑重道:“我来监督您吧。” 于是真的开始监督了。 他们每天听着乔托塔的钟声出发,等到了下午三点再一块折返。 三点以前都是工作时间,一定得在领主宫里把壁画尽快完成。 大概是有海蒂盯着的缘故,效率还真是挺快就上来了。 美第奇家族出手大方,预先给了好些颜料和订金,墙壁上的效果也令人目不转睛,比在美术馆里看到的旧迹还要好看。 海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真的坐在一个历史人物的身边,看着他如何创造一段传说。 这幅画,将来会被无数学者研究和分析,会成为美术史中的瑰宝。 她死于那个万象更新的千禧年,如果再过百年,恐怕也会是什么历史人物了吧。 达芬奇虽然在画画的时候喜欢钻牛角尖,不把人体结构研究透了不肯落笔,但完成订单和自己画草稿总归是两件事情。 佛罗伦萨的画家很少为自己画画,都是接到雇主的单子才动笔,像他这样的执拗性子并不多。 不知不觉间,他甚至已经习惯了柑橘药剂的味道,身体也越来越健康和强健。 在这幅画交工之际,海蒂抽了个时间,去了趟城郊。 她当初挑了一棵野橄榄树,在树根处埋了很深的小坑,把那包项链给藏了进去。 如今过了一个多月,也该检查下还在不在。 眼瞅着附近空无一人,她拎着裙摆快速地穿行过城郊的栎树林,找到了那棵野橄榄树,尽可能快地开始在那挖坑。 另一侧的远处,一辆马车在白杨树林的掩饰下并不起眼。 一个贵族模样的青年挑开了天鹅绒垂帘,打量着那个灰扑扑的姑娘。 “克希马,她是谁?” 随侍的男仆连忙过去查看,半晌才回来通报。 “好像不是佛罗伦萨的姑娘,瞧着是个生面孔。” 那姑娘似乎挖出什么小布包,在确认之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又把它埋了回去。 然后她提着裙角踩着高底鞋,颇为轻快的转身回去了。 瞧着那背影,露出来的一抹雪白脖颈真犹如天鹅一般。 “去把那东西挖出来,交给我看看。” “是,领主大人。” 第 8 章 那由粗布封好的小包裹即刻被掘了出来, 完完整整地捧到了洛伦佐的面前。 他指尖一抬, 旁边的仆从就掏出匕首来, 按着针脚挑开了缝合的线, 如一泓泉水般的项链即刻倾洒下来, 被领主伸手接了个正着。 男人垂眸打量着这条项链, 微微地皱了眉。 “这是什么?” 这是1930年款的卡地亚项链。 如星辰一般的钻石镶嵌在银链上, 哪怕捧在掌心里,也如一弯月光般熠熠闪烁。 当年的军火大亨为了讨好这维也纳最独一无二的美人,给她买了无数的珠宝。 细碎的蓝钻石点缀其间, 却完全沦为了配角。 钻石,看起来是半透明的宝石,可在阳光下哪怕只是微微调整角度, 也会有无穷尽的璀璨光华折射出来。 仅仅一条项链, 就镶嵌了上百颗钻石,共同勾勒出交错的曲线, 镂空的做工极为讲究, 没有半分人工打磨的痕迹。偌大的珍珠嵌在其中, 被映衬的饱满莹润。 “这——”旁边的侍从都惊着了。 他跟着洛伦佐少爷这么多年, 什么都华贵的珠宝见识过, 却也从来没看过这样奇怪的东西。 “或许, 或许是钻石?” 洛伦佐抬起手,更近一些地观察它的光芒:“即使是教皇的钻石,也不是这个样子。” 他眯了眼睛, 似乎在数些什么:“这宝石之所以能够这么耀眼, 是因为它被切割出三十,不,比三十还要多的面数。” 这种宝石是公认的辟邪护身之物,只有国王和上层贵族才有资格才能持有。 可那个姑娘不仅有这么一大串钻石,而且它们不光数量繁多,竟还能被切割出几十面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那,我派人去把她逮捕起来?” 侍从克希马观察着领主大人的表情,继续谨慎道:“她恐怕是个小偷,从附近哪个国家的贵族家里逃亡过来的。” “不要轻举妄动。”洛伦佐靠着车窗把玩着那串项链,半晌才道:“如果真是小偷,来这之后就该第一时间找黑市商人卖掉,然后尽快隐匿踪迹离开这里。” 把它埋在这,回来查看一下又继续埋着,恐怕是有什么隐情。 他从小就在名流间交际甚广,见惯了贵妇人们脖颈和手腕上的各色配饰,可今天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东西。 “克希马,把它照原样托人缝好了,再塞回去。” “塞回去?大人?” “明天你去打听一下,黑市里最近还有哪些样式新颖的珠宝,”洛伦佐淡淡道:“她可能有不止一件这种东西。” “好——好的,领主大人。” 海蒂回到工坊的时候,达芬奇正在专心的帮一个伙计打磨木工活,似乎要做出个什么戏剧用的小道具出来。 他先前接了一位贵妇人的画像订单,此刻潦草的起了个稿就又扔在旁边,连轮廓都不太清楚。 一见着自家女仆回来,他忙把手中的小玩意儿扔给朋友,转身就去画板上涂涂画画。 那朋友笑着跟海蒂打了个招呼就回了剧场,只留达芬奇背对着她专心工作。 达芬奇其实不反感身边有个人盯着进程,可他就是容易忍不住分神。 这世界上有趣的东西太多了,鸟儿的翅膀,蜥蜴的尾巴,人类的手指,似乎随便什么都能研究上一整天。 他的画作被一拖再拖,确实也有各种原因。 海蒂再过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一张纸,上面画了表格一般细密的方格子。 “我刚才是——”达芬奇试图让她能理解自己:“只是帮朋友一个忙而已。” 海蒂也不气不急,只把那格子画好了,给他看看这张纸。 “这是什么?” “是月份,先生。”海蒂慢悠悠道:“一年十二个月,假设咱们可以活七十年,那么就有八百四十格。” 她看着这褐发青年,又拿炭笔涂黑了一大片格子:“先生,您已经二十六岁了,所以有三百一十二格都已经消失了。” 达芬奇略有些震惊地看着她涂完接近一半的格子,试图伸手拦住她:“不至于——不至于这么多吧?!” “就是这么多。” “你没有算错吗?起码还剩大半片吧?!” “没有,先生。”海蒂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您还剩的格子,就这么多。” 再往后活,等八十多岁了,能不能拿得动笔都是个问题。 达芬奇怔怔地看了半天那格子,忽然就站了起来往外走。 “您去哪?” “领主宫!”他头也不回道:“我今天就把那壁画画完!”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声道:“我做了晚饭给您带过来——” “记得带橘子汁!” “好!” 这幅画的内容,是牧羊人在向伯利恒的婴儿耶稣表达敬意。 他对色彩的选择克制而有保留,把更多的精力倾注在近远景的空间透视上,婴儿画的活灵活现,连圆乎乎的小手都颇为逼真。 海蒂是亲眼看着这幅壁画从草稿到完稿,在旁边递工具时会提些问题。 “这个小婴儿,您有参照物吗?” “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愣了下,礼貌性地开口道:“抱歉,我可能不该问这个。” 达芬奇动作未停,只瞥了她一眼:“这又没有什么。” 海蒂不好意思了解他的家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那副壁画上。 她忽然想到了在药剂店里看到的紫色颜料,好奇道:“先生,为什么您的壁画里不用紫色呢?” 一般贵族的订单都很大方,即使是需要用金粉也会提前送些过来,美第奇家族是银行世家,总不可能在这事上抠门吧。 达芬奇最后晕染着不同地方的明暗光线,语气颇为平淡。 “因为臭。” 臭? 海蒂在旁边整理着杂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说那天她隔着玻璃柜闻到的奇怪味道,真是那个颜料上传来的? “你知道,紫色的颜料是靠什么做的吗?” “……哈?”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低头看着她:“骨螺。” “这种螺不仅要在盐水里泡,还要在尿液里泡很久。” “罗马人有很大的尿池,专门用来长期浸泡骨螺,臭的能让恶魔都不敢靠近。” 这光是听着他的话想一想,都有点不想再看见紫色了。 她扇了扇风,还是感叹了一声:“太可惜了。” “可惜?”达芬奇皱眉重复道。 “这种颜色这么漂亮,如果在先生您的手里,肯定能画出更经典的作品。”她托着下巴道:“确实很可惜啊。” 达芬奇神色微动,却又不好意思再多问些什么,只扭头继续补色。 我的画肯定比小桶那个谄媚鬼的要更好。 算她识货。 大儿子这么快就交了稿,老达芬奇先生颇有些意外和庆幸。 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前前后后没少帮忙擦屁股,这回不光是把人家的壁画画完了,甚至还提前交稿——他简直想去百花大教堂里唱赞歌。 美第奇家族的管事过来查看过成果,相当阔绰的给了他们五枚金币,相当于六百枚索尔迪。 这金币上还镌刻着圣像,纯金质地摸着都让人忍不住笑得咧开嘴。 达芬奇总算松了口气,开始继续为露天剧场画小旗子,做各种喜欢的事情。 而海蒂则去了一趟药剂店,终于拿到了拖延了好些日子的铜矿石。 店主的表兄弟是个矿工,虽然没取到一整块完整的胆矾,但也拿了很大一块回来。 在矿石之间,有很明显的厚厚一层淡白色矿物质,上面还泛着些微绿的痕迹,也不知道是什么。 虽然好脾气的阿雷西欧先生坚持不要钱,但海蒂还是送了他一大瓶葡萄酒,也算是辛苦费。 她拿准备好的粗布把它包上,如同抱着一大块面包似的回了工坊,开始想法子处理这个东西。 硫酸铜矿石之所以拿出岩洞就会褪色,是因为水分都被蒸发掉了,变成了无水硫酸铜。 海蒂拿了小刀和纸张,一点点的把那淡白色的晶体给敲下来。 这东西质地颇脆,处理起来还算方便,简直跟削冰糖似的。 大概是她动静略有些大的缘故,房门被敲了敲。 达芬奇本来想问问她下个月过圣诞节的准备,结果听见卧室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心里有些疑惑。 门很快就开了,小女仆挡在门口眨眼道:“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你让开。” 她一退开,桌上的石头就露了出来。 这玩意儿实在有些大,藏在床底下也可能被发现,也不需要藏。 “这——石头?”达芬奇诧异道:“你在做什么?” 海蒂瞥了眼已经捣碎的粉末,无奈笑道:“我想帮您做些颜料。” 开着门也好,等会需要通风散一下二氧化硫。 达芬奇很快认出来了这是什么,他的老家芬奇镇附近也有铜矿,自己小时候还进去看过。 “你难道,能让它变回蓝色吗?” “这也是那个隔壁的炼金术师教我的,”海蒂面不改色的编着瞎话道:“先生,能借一下厨房的小坩埚吗?” 他们生了火,把捣碎的白色粉末撒入水中,开始加热这水里的溶液。 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浸入水中的许多粉末,竟然连带着浅浅的半锅水一块伴随着温度的升高而不断变蓝,析出半透明的冰蓝色晶体来。 群青石昂贵如金,其粉末制出来的颜料深沉典雅,而这坩埚里尽是活泼而轻快的天蓝色,让人想起暴雨过后的晴天。 达芬奇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表情,捂着脸半天没说话。 “居然——居然真的可以让它再变回来?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转头看向海蒂,快乐的像个小孩:“这些溶液拿去画画,还会再变色吗?” “不会的。”海蒂控制着温度,把坩埚放到旁边的石台上让它放凉些。 如果加热太过,又会再次发生反应,再度由蓝变白。 “我们有蓝色了——而且是用不完的蓝色!”达芬奇甚至想伸手拥抱一下他的小女佣,他看向她时,褐眸都被炉火映得熠熠生光:“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肉。”海蒂言简意赅道:“我想吃肉。” 第 9 章 肉当然是要买的, 但不可能现在就去。 达芬奇头一次见到这样如同蓝水晶般的存在, 眼看着海蒂把那些晶体小心地舀出来, 伸手就想拿一枚看看成色。 “不要摸——有毒!” 海蒂下意识地拍开他的手, 认真道:“先生, 这个颜料拿去画画当然可以——但您在任何时间, 最好都不要用手去碰它, 更不能凑近了闻。” 硫酸铜吸入到一定剂量就会引发呕吐,接触的太多了甚至会造成更严重的中毒。 她本来是想做个手套或者口罩的,只是暂时没在家里找到合适的料子, 这才临时将就着先做出些小样。 “我们还得找些稳定剂……只要加进去,它就永远不会变色了。”她下意识地喃喃道:“用什么呢,鸡蛋清?” “我去拿一些鸡蛋回来?”达芬奇正欲动身, 忽然想起了什么:“兑进去一些油脂?” “这只能靠您了, 先生。” 这些日子陪着达芬奇在领主宫的侧教堂里呆了许久,海蒂见识到了许多新鲜的事情。 她曾经在美术馆里听到的许多讲解, 在真实而直接的重现, 哪怕早就有了些印象, 如今再次见到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西方的现代油画, 是用油脂、树脂和多种材料糅合在一起的产物, 绘画时要由深及浅, 等画完之后过个两三周还可以再上一层松节油,颜色鲜亮而富有感染力。 可在文艺复兴时代,一切都才刚刚起步。 化学在炼金术师的手中悄然萌芽, 画家们并不知道树脂的妙用, 更不可能用到许多有机化学合成的近代颜料。 他们用的东西,叫蛋彩。 egg tempera. 当下能够用来固定颜色的,只有鸡蛋。 所以海蒂每回和达芬奇一块去干活的时候,不光要帮他拿些黑面包,还得带着好些个鸡蛋。 蛋清固色能力弱,便更多的用来调色后勾勒白皙的皮肤。 蛋黄固色能力强,便晕染华丽而又庄重的背景。 整个鸡蛋打进碗里,要挑去蛋胚,混入颜料,加入松节油或者橄榄油,整个过程如同一个厨子在做汤糊。 海蒂对这个配比不太了解,便趴在桌旁看达芬奇先生忙活。 天蓝色的晶体被小心的筛选出来,拌入了蛋液与油脂,开始进行第一轮的搅匀。 她拥有一双剔透的浅蓝色眸子,长睫犹如鹊羽微微低垂,乌黑的长发微微卷曲,整个人的气质也糅杂了具有东方色彩的古典。 达芬奇原本在低头做颜料,无意间瞥了眼旁边的她,沉默了几秒,违心的没有夸赞一句。 海蒂不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只趴着看他鼓捣了一会儿,起身把坩埚里所有析出的蓝色晶体收集出来,挑了个小陶罐密封好。 只要暴晒就可以保存很久,是个好东西。 蛋彩易干,哪怕只是用来试色,也应在制备好之后尽快使用。 由于颜料的特性,达芬奇匆匆端了颜料过去,临时画了几笔。 油脂在碎粒上充分包裹,形成了不可见的一层油膜,牢牢地锁住了水分,也降低了这种化学物质的挥发性。 他执笔作画,只在涂过石膏的木板上潦草地起了个稿,便开始继续上色。 那犹如地中海般明亮辽远的色彩,如同东风吹起的浪潮一般,一抹又一抹地跃入了画中。 自浅及深,先明后暗,猪鬃毛刷快速地绘着十字形笔触,让颜料均匀地形成肌理。 海蒂端着柑橘汁站在旁边,看着淡淡的半幅海洋晕染开来。 “拿热水来。” 达芬奇洗干净了笔刷,又即兴的取了其他的颜料,开始绘制远处的人群。 竟是要画摩西分开红海时的那副情景。 埃及人的军队追着以色列人的子民,耶和华慈悲而又宽恕。 “——我愿意提醒你们,我们的祖先都曾在云柱下,都从海中走过,都曾在云中和海中受了洗而归于梅瑟。” 海蒂忽然想到了旧约中的这一句。 她垂眸看着画面不断地被充盈,看着他是如何绘画着自己先祖千年前的故事,心里的感情颇有些复杂。 圣经的旧约,原本就是犹太人的故事,是以色列的建国史。 犹太教衍生出了基督与东正教,无数派系在后续的历史中继续盘根错节的发展下去。 在基督教的视角中,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犹大,是犹太人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两族也因此而水火不容。 她注视着那分开的红海,看着画笔上无数被追逐的逃亡者,还有执杖疾行的摩西,连呼吸都静了下来。 海蒂的上辈子,自二战开始以后,就在美国改名换姓的逃匿了许久。 她流着希伯来人的血脉,一旦回到奥地利就极有可能落入纳粹手中,最后恐怕会尸骨无存。 身世与家庭,终究成了不可说的秘密。 上辈子生育了一对儿女,哪怕在她身边从未了解过逾越节与光明节,幼时随父母生活的许多记忆也被刻意遗忘,仿佛便真的不存在了。 伴随着颜料被夜风拂干,原本浅淡的海水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一般,色彩变得深沉而有层次,甚至在烛光下泛着海浪般的光泽。 月白的波纹如同蛛网般布在悬崖般的浪潮间,人们见证了耶和华与摩西的神迹,在海峡深处匆匆前行。 海蒂都忘了自己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望着那副画安静地想着过往。 这辈子,恐怕与犹太的一切,也都是不可说的禁忌。 活着就好。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达芬奇拖延成性,如今借着这一罐蛋彩却画的酣畅尽兴。 他从未如此轻松的用过这种颜料。 群青石犹如金子一般昂贵,磨些粉来也只能画些边角的天空。 他本来就不善人体,今晚直接淡化了众生的大小,用更大开大阖的笔触绘出高悬的海浪,还不忘在长路的尽头添上圣光般的夕阳。 海蒂收回了思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用热水洗着笔刷,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文艺复兴,是人性的启发之时。 中世纪的画上,原本都是记述神的故事。 可文艺复兴的浪潮,让无数蒙昧的内心开始渴望真实的人性,感受人本身最简单的需求。 她听佛罗伦萨的城民们说,美第奇家族花了重金,请小桶先生画了许多大型的壁画,令他在绘制天神的画中加入他们家族众人的样貌。 人生来应具有价值和尊严,而不仅仅只是拜神的蝼蚁。 这世道看着无风无雨,一日复一日的稀松平常。 可哪怕是从这幅画上也可以看出,有些固有的认知,已经开始崩解和改变了。 “你还在这里?”达芬奇回过神来,讶异道:“已经夜深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陪着您好了。”海蒂露出得体的表情,起身道:“晚饭热了两次您都没空,现在用一点吗?” “吃些干面包就好。”达芬奇揉了揉眉头,看向那副油画道:“再画两个小时大概就可以收工了。” 他抓了一把刮刀,将海浪的纹理表现地更清晰些,又开始处理天际线的样式。 海蒂把黑面包端了过来,好奇道:“这幅画,您打算挂在哪儿?” “挂在哪?”达芬奇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喝了口葡萄酒道:“当然是卖个好价钱。” ……也对哦。 “明天去买些牛肉回来好了,我刚好去趟药剂店,跟老板谈谈这石头的事情。”达芬奇说了一半,见她还看着那副画,扫了眼道:“好看么?” “画的很好,”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画的比波提切利先生要更宏大一些。” 某人扬起了眉毛,显然颇为受用。 “我总觉得,”达芬奇擦了下面包屑,看着画上的夕阳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女仆正准备帮他端走晚餐,眉毛跳了一下。 “您说什么?” “很反叛么?”他看着那副画道:“我觉得,太阳并没有在绕着地球转。” 海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着他道:“这是怎么得来的?” “我一直在想,是天空更大,还是地球更大——”他认真了神色道:“显然是天空更大,可每天日夜轮转,难道是天幕在围绕着地球转动吗?” 这是因为地球在自转啊。 可你再说下去,万一被其他人听见,怕是要被当做异端给烧死了。 “这话最好不要乱讲,”她小声道:“毕竟没有证据。” 听到这句劝阻,达芬奇露出略有些失望的神色,却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我常常想,为什么东西松开手会落在地上?为什么月亮在白天不会发光?”他索性把自己的一卷手稿翻出来,若有所思道:“如果这些事能想通一处,可能就全都能慢慢被破解出来了。” 海蒂差点以为他也是跨越时空的旅人,只敲了敲那画着红海的木板:“您还是趁早把画填补完吧,等会蛋彩就干了。” “哎?对,差点又忘了……” 海蒂收拾完了厨房,决定先回房休息。 她照例确认了下屋里被人动过没有,又去看墙角放着的玻璃皿。 小小的橘皮上,已经蔓延上了一大块白绿相间的霉斑。 第 10 章 这是—— 海蒂愣了下, 捂着嘴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这块橘皮上确实生了一大片霉菌,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作为半个奥地利人和半个美国人, 海蒂的成长史和青霉素也联系的颇为紧密。 她出生于1914年, 于二十岁时孤身一人逃亡到了英国, 又选择去美国发展事业。 在她二十四岁时, 也有个青年犹太难民逃到了英国, 在文献中发现了过时的青霉素论文,并与科学家钱恩开始研究培养和提纯的过程。 后来到了1940年,毒理实验完成, 他们两人再去美国寻求大规模生产的帮助。 等到海蒂三十岁的时候,这项技术已经在美国得到大范围的使用,战争中的创伤发脓问题终于能够以极低廉的价格来解决。 可现在的问题是, 第一, 她没法确认这堆菌落里有没有青霉,第二, 在不确定这东西存不存在的情况下, 更没法把它提取出来。 海蒂在美国呆了多年, 相关的报纸报道也看了许多, 只知道那东西一开始是从橘子皮的霉里找到的。 她试图调动自己仅有的生物知识, 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是治疗创伤发脓情况的, 那么就是应对金色葡萄球菌的克星。 如果能做好培养基,弄一个实验,简单确认一下, 后面应该就方便多了。 她想了很久, 决定先好好睡一觉。 毕竟明天醒了就能吃上肉了。 第二天一早,达芬奇就带着她去了趟肉店。 屠夫们忙活个不停,铺子前头放着新鲜的肉和内脏。 佛罗伦萨的农夫和下等人们只有吃鱼的份,一年能吃几回肉全看运气。 而上等的贵族们则偏好天鹅、火鸡、兔子之类的食物,一顿盛宴里浪费的珍馐美味都能养活一个村子的人。 除此之外,地位在不断上升的,就是牛肉了。 牛肉这种东西,在中世纪里一度被人们认为,是供下层人食用的次货。 但到了如今,贵族们将宰杀牛犊的权利视为财富和声望的象征,对嫩牛肉的钟爱也颇为浓厚。 小牛犊一旦过了年岁,变得肥硕笨重,价格也会便宜许多。 眼下,肉铺里散着血腥味,屠户正掂着银币和旁边的客人谈价钱。 海蒂拎着小篮子跟着达芬奇看了半天,发现铺面上好些内脏和奇怪的东西。 不光是眼睛、舌头,就连肝肠肾脏居然都被摆在了明面上。 ——这个时代的人都疯了吗,居然吃牛的内脏! “这个是牛的胰杂,”达芬奇先生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熟练地挑挑拣拣道:“味道很不错,要试试吗?” 不!我绝对不吃内脏! 野蛮人! 见她脸色发白,他微微皱眉,略有些可惜地放下了那块胰杂,指了指旁边的牛胃:“这个呢?” 海蒂果断摇头:“就来一块牛肉好了,我们可以回家炖汤喝。” “唔,”达芬奇不置可否,眼睛忽然看向了旁边的牛胆。 他总是觉得,现在作画的颜料还缺了点什么,哪怕是加入了蛋清蛋黄粘合度也不够好。 ……胆汁这个东西,兑进去会怎么样? 达芬奇陷入沉思的同时,海蒂也跟着走神了。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二十多岁拍电影之余,还看过相关的报道。 当时的批评家以极讽刺的角度,批判生物学家们用大罐大罐的牛肉汤来完成什么实验,似乎也与那个青霉素有关。 所以——牛肉汤和生物学有什么关系? 她的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瞬间把许多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 微生物,是需要吃点什么东西才能繁衍的,就跟肉桂树需要土壤一样。 牛肉汤难道……是给青霉素吃的? 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迪士尼卡通形象般的小恶魔,趴在碗底大口啃着肉汤冻。 这太诡异了——但完全值得试试看。 想当初,美国海军听到自己把自动钢琴和鱼类通信联系在一起时,照样也当做是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这里头一点没错。 “老板,我要这块牛肉。”她忽然开口道。 达芬奇也挑完了好几个牛胆,还问了问老板相关的用法。 两人拎着肉一块回了家,倒是没一个人在想着终于能饱餐一顿。 ——午餐就随便解决一下,然后去研究牛胆/青霉吧! 不过小厨娘的手艺显然还是增长不少的。 她这些天里闲着的时候,不光是迅速熟悉了附近几条街的环境,交了好些朋友,还跟着左邻右坊学了好些窍门。 怎么做葡萄酒,如何揉面弄意大利面,以及怎么烹饪这个时代的东西。 毕竟如果给达芬奇端两个汉堡,她有点担心自己被当作魔女给推出去烧死。 听说,米兰和威尼斯那边都发生了好几次瘟疫,外头一直也不太平,好些难民都想来佛罗伦萨谋生。 自己现在拿的这笔工钱,已经是城里相当不错的水平了,一定要更敬业才行。 万一将来被谁抢了活儿,又遇到些麻烦,搞不好会跟芳汀一样在这种可怕的旧时代被逼去做娼妓的。 海蒂揉了揉太阳穴,把某些奇怪的念头收起来,专心给牛肉揉上香料和苹果酒。 米,海枣,石榴,柑橘,还有糖。 各种杂料混合在一起,再配上些玫瑰露,煮成厚重的酱汁。 她还是在炖牛肉的时候悄悄加了一点蒜汁,用来祛除膻腥味。 听索菲亚婶婶说,这种做法是从阿拉伯那边传来的,叫撒拉逊烹饪法。 自十字军东征之后,好些东方的秘法被传了过来,炼金术也跟着变成了时髦的东西。 ——闻起来还怪不错的。 达芬奇并没有去画画。 他找了个小玻璃瓶,把收集到的牛胆汁全都倒了进去。 一些旧颜料刚才也用蛋液简单的处理过了。 牛胆汁加进去……会怎么样? 香浓的肉汤味从厨房那边飘了过来,让他忍不住嗅了嗅。 好香啊。 嗯……基思勒小姐做饭的手艺越来越不错了。 要不先去尝一碗? 某位拖延症资深患者思考了良久,一扭头发现那碗蛋彩都快凝固了。 等等! 达芬奇匆匆拧开玻璃盖,倒了几滴牛胆汁进去,试探性地搅了几下。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牛胆汁一滴入那颜料里,两坨截然不同的颜料就如同水滴汇合般融在了一起。 不光是流体的状态改变了,连颜色都能在搅动中极轻易的混合。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做到的? 颜料层的形状发生了改变,抹到纸张和画板上的效果也有微妙的变化。 他颇有些惊讶的呆了几秒,忽然在桌边拿了几个银币就跑了出去。 “达芬奇先生——您不吃午饭了吗?”海蒂正端着热汤出来,就瞅见他冲了出去。 “等会回来!” 真是上帝保佑。 海蒂刚才还在想怎么偷偷匀几勺汤到自己房里,见他头也不回的跑出去了,赶紧找了个小碗弄了半碗汤,又拿干净的布蒙好了,想法子藏在了床底下的角落里。 应该要放凉成冻,弄成薄薄的一层才行。 她仿佛拧着海绵般回忆着报纸里的照片,想着那些生物学家到底是怎么做的。 一个玻璃皿里,有一层果冻般的东西铺在上面。 然后报纸的照片上,还清晰地登载了那个表层上有好些霉斑一样的东西。 所以是浮在表面上的。 可是牛肉汤……似乎并不能成冻啊。 达芬奇直接跑去了肉店,不光又买了好些牛胆,还花了几枚银币买了牛血、舌头上刮下来的唾液、牛尿,乱七八糟的东西搜集了一通,旁边的老妇人都看得一脸同情,以为他家是不是有人得了疟疾。 他其实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却仍然沉浸在发现新事物的惊喜里,冲回去又开始调颜料,把各种奇奇怪怪的液体都加了进去。 海蒂端着碗慢悠悠地喝着汤,琢磨着这位先生到底在折腾什么。 “您不……分离变量吗?” “什么?”达芬奇愣了一下,没有听懂她说的那个词汇。 变量在拉丁文里怎么表达来着? 海蒂揉了揉眉心,用更浅显的法子来解释具体怎么个意思。 老是这么交流可不行,简直想找个翻译了。 “先生,要不,我教您些我从邻居那偷听到的炼金术,您教我些意大利语,怎么样?” 达芬奇颇为配合的点了点头,意外的好说话:“给你涨点工钱,怎么样?” “……哎?” 第 11 章 现在的海蒂, 每个月可以赚六十个索尔迪, 在女仆中算很不错了。 但是对于达芬奇而言, 她不仅是自己的厨娘、女仆, 还是绘画时的助手, 一个人任劳任怨的做了三四个人的活儿。 之前囊中羞涩, 他自己又拖延着不怎么接单, 可能连按月给工钱都很难。 可自从那张被涂了大半的表格警醒了他之后,每次达芬奇想要堕怠些,再浪费一会儿时间, 那张极为形象的表格就高悬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打起精神来做当下最重要的事。 在能够意识到生命有限的时候,许多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清晰了许多。 能顺利交稿, 就意味着会有越来越高的收入, 给她的待遇也可以好很多。 但是在海蒂的眼里,或者说, 在有八十五岁人生经验的海蒂老太太眼里, 太好说话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对自己的宽和善良, 与对其他人的并无区别。 她得知自己要涨薪水了, 每个月可以拿六十五个索尔迪, 心里确实小小的松了口气。 又会接着有些隐约的担忧。 达芬奇先生, 平时确实温和而善良,很少有脾气。 这样的人万一碰着个恶人,恐怕会被拿捏勒索, 难以逃脱。 事实证明, 牛血和牛尿对于绘画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不得不把这些东西打扫了再扔掉,然后一块用了顿午餐。 皮耶罗先生又来找他,像是要讨论什么要紧事。 海蒂出于避嫌,出了院子去街上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之前的那个培养皿。 如果能找到一些,类似做慕斯蛋糕的吉利丁粉,也许牛肉汤就能更快凝固了。 不仅如此,她还需要葡萄球菌。 少女裹紧了披肩,在街上继续漫无目的的闲逛。 她不肯如其他女人般穿过于低胸的衣服,也不肯与街边的男人随意调情,性子内敛又沉静。 用于规避污泥的高台鞋踩的还算轻快,裙摆也在微风中飘扬开来,犹如一朵盛开的蓝铃花。 在这个时代,未婚的年轻男女普遍穿淡蓝色的衣物,婚后若生活富足,则换成沉静的浅绿、深绿色。 这些衣物的染料都来自于不远处的法国种的大片作物,价格还算便宜。 染料与颜料所需的性能不大一样,出处也各有不同。 比如农民们种植大片大片唤作‘大青’的油菜,再将它们集中榨取汁液,提取出蓝色的染料,经手多道最终转成布料销售至附近各国,价格一直颇为低廉。 黑色的织物也还算流行,是用黑羊毛织成的。 唯独不可以碰的,就是暗黄色。 这个颜色,在当地代表着憔悴、衰老的脸色,亦衍生出各种糟糕的联想——常常穿着黄裙的,只有妓女。 教堂的许多画里,背叛耶稣的犹大总是穿着一身深黄长袍,被一众教徒唾弃,而法语里的黄褐色‘fauve’,也代表着背叛和叛徒。 海蒂在杂货铺和药剂店里找了许久,终于翻到了一种由海藻磨成的粉。 它可以用来做果冻,跟吉利丁粉颇为相似。 “老板,这个多少钱?”她笑盈盈地转头过去,远处似乎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把这个掺入牛肉汤里,也许就可以更快定型,方便培养菌种了。 除了海藻粉之外,还要收集葡萄球菌。 她假扮成家中老父亲患了怪病的可怜小姑娘,拜托医院里的老修女帮忙用玻璃瓶取一些伤口的脓液,顺手又给了她两个索尔迪。 老修女默不作声地把银币藏在暗袋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一会儿,便带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远处有个侍从远远地看了,待确认那哼着小曲的姑娘离开之后,才再次去了医院里。 “她给了你什么?” 老修女正准备离开,没想到被一个刺客打扮的白袍男人拦住。 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腰带上的尖刀,战战兢兢地把银币掏了出来,甚至两腿都开始打哆嗦。 可这男人根本不关心什么银币,只问那姑娘找她要了些什么。 “脓液——她有个老父亲生了鹅口疮!” 侍从眉头一皱,扬手松开了她,转身骑着马回了杜卡莱王宫。 “领主亲自去看过你的画了。”皮耶罗先生搓着手道:“他说你的构局非常精妙——还夸你把人物塑造的活灵活现,我是说,他喜欢极了!” “嗯。”达芬奇研究着牛胆汁,漫不经心道:“还有事吗?” “听着,他要我们今天,现在,现在就去觐见他——”皮耶罗正色道:“不要看那瓶子了,赶紧跟我走吧。” “他要见我?”达芬奇微微皱了眉头:“怎么,他想邀请我住进圣宫里不成?” 皮耶罗不以为意:“你难道不想去?波提切利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您忘了四月份发生了什么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气氛好像就突然沉了下来。 父子两同时沉默了一会儿,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 “政府又给你们开了一家妓院,有空你该去看看。”皮耶罗叹了口气道:“走吧,领主还在等着我们。” 达芬奇揉了揉眉头,把画具收了起来。 “我不是同性恋,不用去妓院。” 回应他的,只有颇为敷衍的长长鼻音。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了从前被称之为圣宫的杜卡莱王宫,在仆从的引导下穿行过四处挂着油画的大厅和长廊,一路往最深处行去。 佛罗伦萨被美第奇家族守护了百年,如今的掌权者在二十岁时便已经继任祖父之位,手腕颇为雷厉风行。 他精于平衡周边各国的关系,和教皇之间都往来和睦,还资助了多位画家和雕塑家,是位慷慨而大方的收藏者。 达芬奇进宫的时候,虽然心里有少许的抗拒,却也忍不住抬头望一望这满目的收藏品。 他一眼就看见了波提切利那副颇为知名的《天使报喜》,眉头一挑就快步走开。 皮耶罗先生被拦在了门外,只剩他一人进了领主的办公室。 房间里光线并不算很明亮,昏暗中只有柏木长桌上亮着一盏灯,两侧都有随侍的仆人。 “达芬奇先生。”领主合上了手中的文书,不紧不慢道:“终于见到本人了。” 青年微微抬眸,语气不卑不亢:“向您问好,领主大人。” 然而对话只是中规中矩地交谈了些有关艺术的话题,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散碎话题。 达芬奇颇想要打个哈欠,却还是忍耐住了。 “对了,”洛伦佐不经意道:“我前些日子,在黑市里收购了这么一枚戒指,你看一眼。” 侍从很快端着天鹅绒垫子过来,上面放着一枚钻石戒指。 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远远望去,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达芬奇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给自己看这个,却仍仔细打量了一刻。 “这枚戒指上的钻石,竟然有五十八个切面。”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伦佐神色微变,加深了语气道:“你不知道?” “而且是贵族才可以用的红色。”达芬奇讶异道:“法国皇室那边流行过来的新宠儿吗?” 洛伦佐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他了一刻,淡淡道:“确实设计的不错。” 他指尖一动,旁边的侍从便行了个礼,带着戒指又退了下来。 “你确实很有天赋,会成为非常优秀的画家。”他站了起来:“来我的宫里住吧,我可以做你的长期资助人。”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佛罗伦萨如今最炽手可热的大画家——小桶先生,便是年幼时就在美第奇家族里长大,如今被资助着开办了独立的工坊。 美第奇家族拥有十余个花园和别墅,资产遍布整个托斯卡纳地区,便是附近的别墅里也养着好些雕塑家和美术家。 他们总是举办盛大的舞会和骑士比武,画家们便找合适的角度记录这些盛事,让世人都能一睹风采。 达芬奇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礼貌性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容拒绝:“多谢您的好意,我更喜欢市井生活。” “你的父亲已经答应了做我们的公证员,”洛伦佐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来我这里,不仅可以一睹米开罗佐的手稿、安吉利科的真迹,还可以不受限制的画画。” ——安吉利科! 达芬奇在听见父亲被提及时,表情就略有些动容,后面的每一项好处都如同纯金的砝码,让他有些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家中的那个小女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你有仆人吗?”洛伦佐接了仆人倒来的葡萄酒,呷了一口道:“几个?不多的话,也可以一块带来。” “只有一个女仆。”达芬奇定了定神,半晌还是开口道:“抱歉,先生,我可能还要再考虑一下。” 洛伦佐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句话,挑眉道:“你想近距离的看看乔托的作品吗。” ——乔托! 两百年前的乔托! 青年怔住了,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哪怕心里还记着四月的那件事情,记得那高悬的人头,却仍然无法抵挡这个名字的诱惑。 看他的画,就是在近距离的了解透视技巧,就是在看勾勒人物的种种奥妙。 是他给予了圣母子灵魂,为天使画上婴儿般的神情。 “……好,我答应你。” 哪怕可能要和小桶那个家伙住在一起,也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美第奇家族欢迎你。”洛伦佐垂眸笑了起来:“明天把你的那个女仆带来。” “若她表现的还不错,杜卡莱王宫同样会给予她足够的优待。” 第 12 章 “美第奇?先生, 您要去他们的宫殿了吗?” 海蒂没想到变故会来的这么快, 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那些金币藏好了没有, 有没有被人刨出来拿走了。 达芬奇显然也没有想好, 只解释道:“如果你这边不愿意, 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帮你找新的工作。” “但是……为什么我明天也要去一趟杜卡莱王宫?” 海蒂微微皱眉, 有种不安感。 她在这里的身份,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仆,即使跟着达芬奇去宫廷里生活, 应该也不会被那些贵族多关注一眼。 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良久之后,达芬奇才开了口。 “你知道今年四月的那场‘血色弥撒’么。” “那是什么?” 今年四月,在复活节的那场大弥撒上, 发生了一场刺杀案。 帕齐家族和一部分的反对者, 在比萨大主教组织了上百人的刺杀者冲入教堂,想要将他们兄弟两杀死。 洛伦佐的弟弟死在了这场暴.乱里, 下葬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可是他躲过了一劫, 在圣器收藏室里藏匿到了最后。 整个佛罗伦萨城陷入一场骚乱, 街上到处都是行刺者和护卫军, 街头巷尾处处可见残缺的尸首和断裂的肢体。 鲜血溅上圣父的画像, 红色染红了整个城市。 最后, 比萨的那位主教被吊死在了维吉奥宫的窗户上。 同样被吊到风干的,还有帕齐家族及所有刺杀者的尸首。 “爱莱斯安德诺·斐利佩普,也就是你认识的那位小桶先生, ”达芬奇淡淡道:“他亲手在市政府的墙壁上, 完整地绘制了绞刑的场面,如美第奇家族的喉舌般警告了所有城民。” 海蒂心里一惊,忽然有种被冰水泼醒的感觉。 她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在这个时代拥有了少许的安稳感。 可这就是血淋淋的文艺复兴,有反叛,有屠戮,有她所有不想面对的事情。 “您每次带我去小教堂的时候,都绕开特意那里走,也是不想让我看见那一幕吗。” 达芬奇耸了耸肩:“他画的确实很传神。” 利益与权欲的博弈从无正义与邪恶,活下来的人拥有对一切的解释权。 他长期以来远离宫廷,也是出于这个理由。 一旦被卷入漩涡,谁都身不由己。 “所以,他要亲自见你一眼,才准许你入宫做我的助手兼女仆,也是不无道理的。”达芬奇思考道:“美第奇先生对经商似乎没什么兴趣,但文艺活动确实是出了名的热忱。” 海蒂思考了良久,点了点头:“先生,我明天随您一起过去。” 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自己现在似乎已经靠近了历史的脉络,美第奇也好,达芬奇也好,好歹还是在历史书和美术馆里有所了解的人。 如果自己完全脱离这里,去完全不了解的人家里重新寻找新的生活,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第二天起了个早,早餐刚用完,马车就等在了门口。 海蒂现在已经会了少量的意大利语,但对很多长辅音的模仿都有些笨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意大利语里保留了许多拉丁语的词汇,当初刚来不久,很多街坊邻居的谈话都能听懂半耳朵。 她坐在达芬奇的身边,身体因为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着,想得有些出神。 洛伦佐·美第奇。 这个名字,也是从前在乌菲兹美术馆里听过许多次的。 在当下,他是城民们眼中无数场狂欢盛宴的组织者,是手腕了得的领主,是‘华丽公爵洛伦佐’。 年轻,有魄力,挥金如土。 这个名字仿佛是一个开关,让她忽然想起许多尘封的线索。 他会在十四年后死去,各城邦之间多年来辛苦经营的制衡毁于一旦。 紧接着,法国国王查理二世入侵意大利,一路打到了佛罗伦萨。 洛伦佐的继任者皮耶罗试图割让比萨换取和平,被愤怒的市民们逐下权位。 紧接着,一个疯子在混乱中上位,在市政厅广场点燃了虚荣之火。 这场火烧毁了所有的‘世俗享乐’之物,无数大师的诗篇、画作,女人的镜子、衣袍,甚至是来自中国的许多瓷器,也全部在这场浩劫中化为齑粉。 海蒂忽然颤抖了起来。 她不能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 现在美洲那边还是蛮荒之地,她甚至不能像前世一样早早逃去美国避难——逃到法国也是不切实际的,她只会德语、英语和拉丁文,掌握的少许法语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了。 洛伦佐绝不能死,佛罗伦萨绝不可沦亡。 一旦她不干预这些事情,自己的后半生会活在战火和动荡之中,一切都可能走向万劫不复。 达芬奇的画,小桶先生他本人,还有这城市的无数艺术品,全都会被葬送在那场浩劫里。 她打了个寒噤,仿佛在迷雾中惊醒的旅人。 “你还好吗?”达芬奇侧头看向她:“不愿意去的话,现在反悔都来得及。” “没事,我有点冷。”她裹紧了披肩。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确实天气渐凉。 马车停在了侧门,仆人领着他们去了之前的那个办公室。 这是海蒂第一次进入杜卡莱王宫。 她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了。 墙面被刷上了奶油般的亮漆,鎏金的装饰讲究而又别致。 到处都挂着古老风格的名画,还有许多象牙白的雕像,其中有好些出自古希腊大师之手。 波斯地毯厚实而又软和,踩上去毫无声音。 她曾经也拥有这样的居所,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两人到了办公室里,贵族低头处理完公文,半晌才抬起头来。 两扇大门很快被关上,接着有两位男仆守在了门口。 “这是你的女仆?” “是。”达芬奇面不改色道:“我从芬奇镇带来的。” 美第奇把鹅毛笔放回原位,不紧不慢道:“这个谎言并不高明。” “你觉得我并不会疑心到专门让人去一趟村里,查查她的存在和底细,”他抬起头,凝视着那个黑发蓝眸的少女,语气颇为玩味:“可如果,我这么做了呢。” 达芬奇深呼吸了一口气,挡在了海蒂的面前。 “她是从法国逃亡过来的,领主大人,如果您觉得不合适,可以遣送她出宫,请不要为难她。” 海蒂不太清楚宫廷里的规矩,也不敢贸然发声,只低着头不多说话。 “克希马。” 另一位贴身男仆端了个托盘上来,里面竟放着从达芬奇工坊里找到的好几样东西。 “可是,如果她是个女巫呢?” 洛伦佐支起双手,十指犹如白鸦扬起的羽翼:“我问你,这是什么?” 达芬奇愕然的看过去,一眼就认出来瓶子中被密封包装的蓝色晶体。 不仅如此,旁边还有放着橘皮的玻璃皿,上面还长着霉斑。 一个小瓶子里装着收集的脓液,还有许多奇怪的东西。 海蒂只感觉连血液都凝固住,寒意从脚底蹿上来,让她甚至动弹不得。 她的首饰没有一样被翻出来,可是这些实际上价值并不大的小东西全都被找出来了。 可只凭这些东西,都足够诬告她是女巫,让她在广场上被教廷活活烧死。 “基思勒小姐——”达芬奇甚至认不出这些是什么,只下意识地摇着头道:“她不是女巫,绝对不是,她不会残害婴儿——” “请安静一会。”洛伦佐看向他身后那个沉默的少女,重复着这个名字:“基思勒?这个姓氏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还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他仿佛已经笃定,语气都颇为平淡:“克希马,送她去教廷。” “等一下。”少女忽然开口道。 她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实想法,可现在必须保住自己。 如果这是现代社会,都可以控告这个混蛋私自翻私人物品了,她甚至有些想念自己的律师。 “我确实不是女巫。” 她转头看向托盘上的那些东西,镇静了情绪,开始调动所有的演技。 海蒂扬起头来,看向那位领主时眸子里没有半分惧意,甚至还微笑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海德维希·爱娃·玛丽娅·基斯勒。” “我是来自神圣罗马帝国的炼金术师。” 第 13 章 海蒂只是个简称而已。 这个名字, 这个姓氏, 以及她对德语的娴熟掌握, 已经足够证明很多事情。 “再说一遍?” “我是炼金术师。”海蒂沉声道:“不是你口中所谓的女巫。” 她上辈子是好莱坞的影后, 主演的《霸王妖姬》曾风靡全球, 自己最清楚在说这种话的时候, 应该用怎样的语气和姿态。 人在说谎的时候, 要连自己都可以骗过去才行。 达芬奇踉跄了一下,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事情,表情复杂而又释然, 身体也放松了许多。 “炼金术师。”洛伦佐淡淡道:“怎么证明?” “女巫之所以是邪恶的,是因为她们传言会带来瘟疫、残害婴儿,”海蒂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但我会制作药剂, 治愈病症, 甚至救活许多人。” 炼金术的存在,一直颇为微妙。 人们一面承认着自己的贪欲, 想要点石成金, 获取无尽的财富, 一面又恐惧其他人因为同样的理由浪费仅有的资源与财富。 也正因如此, 它既是被罗马教廷几百年前就明令禁止的禁术, 同时也风靡欧洲, 直到二十世纪许多科学家诞生成名,都为之着迷到疯狂的程度。 “如果我是女巫,很多事只有我才能做。”海蒂在此时此刻出奇的镇定, 甚至连姿态都自然了许多。 她已经完全进入这个角色了。 “可如果我把制作药剂的原理、药方都讲出来, 那么任何人都可以依据原理完成一样的事。” 洛伦佐勾唇一笑,忽然开口道:“阿雷西欧。” 办公室的侧门忽然被打开,药剂店的老板被仆从们推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差点摔着。 他略有些惊讶的看向海蒂,又看向洛伦佐:“领主大人,她怎么可能是女巫呢?” “你也为她说话?”洛伦佐说话的语速很慢,声音里有种天鹅绒般的质感:“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果然会活得很轻松。” 又是这种熟悉的冒犯。 “把你的那块矿石拿出来。” 阿雷西欧颇不放心地又确认了下海蒂受伤了没有,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白色的矿石。 它的边缘还泛着淡淡的蓝色,显然水分还没有被完全蒸发出去。 “把达芬奇先生的颜料舀一些出来。” 侍从拿来了银勺,表情颇为谨慎的舀出一勺碎粒,上面的颜色灵动饱满,仿佛是女巫的毒药。 “炼金术,没有从无到有的说法。”洛伦佐平静道:“基思勒小姐,你想如何解释它的颜色?” 达芬奇的表情苍白了一些,他试图挡在海蒂的面前,却又被侍从给按住了。 “水,还有火。”海蒂轻声道。 这个时代的炼金术,起源于古老的埃及,而后又从遥远的阿拉伯传过来许多的衍生之术。 那里是化学的起源之地,更是许多原始典籍的出产地。 在古希腊时期,古老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对这一秘术进行了哲学式的阐述,创造出了风行至今的‘四液论’。 世界的一切,皆由四种元素组成。 ——气、水、土、火。 “阿雷西欧,你把那白石头磨成粉末,也放些在勺子里。”她开口道。 领主大人微微扬起了下巴,侍从们便把老板给松开了。 阿雷西欧其实心里也颇为恐惧女巫,却还是立刻照做了。 他接过仆从递的小刀,刮了半个茶勺的淡白色石头粉末。 “往这勺子里注入五滴清水,然后把它放在烛火上加热。” 仆从把蜡烛拿了过来,阿雷西欧深呼吸了一口气,拿着茶勺放到了蜡烛上面,用外焰烘烤瓷勺的底端。 如果……如果她真是女巫,不光达芬奇可能被鞭挞,自己可能也会遭殃。 一定一定要变蓝才行。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勺子上的溶液被烧热到冒泡的程度,水蓝色凭空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勺子烫的已经有些拿不住了,溶液的温度也在不断上升。 “拿开——”海蒂下意识道:“再加热就会又变回去的!” 阿雷西欧已经被烫的青筋冒起了,可他忌惮领主的威严,只求助般的看向洛伦佐。 “拿开。” 可还是迟了一些。 过度加温导致那蓝色没有持续太久,现在又有好些变回了白色。 “如您所见。”海蒂转头看向他道:“我没有欺骗您。” “即使您把我打入地牢,按照这个步骤亲手做一次,结果也是一样的。” “为什么是水?”洛伦佐皱眉道:“为什么又会变回去?” 这个问题有些难办。 海蒂在这一刻神经高度紧绷,思考的后背都泛着冷汗。 她不可能跟他解释水分子的具体变化,也不能解释无水硫酸铜和五水硫酸铜的区别。 面容姣好的少女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 “人在失去血液的时候,同样也会脸色苍白。” “石头也是如此。” 洛伦佐摸了摸下巴,忽然想起从前在宫廷里听到的许多传闻。 英国和法国那边的皇帝,可养了不少的炼金术师,甚至有人被封了公爵。 “你还会些什么?” 他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却仍露出深不可测的表情,欣赏着这少女极力隐藏的恐惧。 “给我一个能留下你的理由。” 海蒂以为他还是想要杀了自己,又或者把自己送去教廷再折磨致死,脸色瞬间苍白了许多。 她不断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与语气,尽可能地表现着镇定。 “我可以给你需要的许多东西。” “哦?”洛伦佐笑了起来:“美第奇家族什么时候缺过东西了?” 这就听起来有些不自量力了。 “您扣押我的那些器具,是我用来合成药物的实验品。”海蒂加重语气道:“如果制造成功,它可以拯救无数不治之症,比如白喉、炭疽——在战争爆发之际,它还能阻止伤口的发炎和脓肿。” 领主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她没有说谎。 “如果说娱乐,我可以制造出许多的新玩意,甚至是能自动弹奏曲子的钢琴。” 海蒂转头看向旁边一脸关切的两个朋友,放低声音道:“即使,即使您并不信任我,也请不要惩罚他们。” “他们与我,并不算什么熟人。” “不会炼金?”洛伦佐开口道。 ……要不要欺骗他? 海蒂的内心仿佛突然站在了悬崖般的三岔路口。 如果说不会,她可能对他而言没有任何价值,直接死路一条。 如果说会……她必然是做不到点石成金的。 “不会。” “那是终极的奥义,还没等学到那里,我的老师就已经去世了。” 气氛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中。 “你可以留下来了。” 洛伦佐缓缓站了起来。 “从今日起,美第奇家族聘用你为御用的炼金术师,每年给你五十个弗罗林。” “——你会有独立的房间,和足够多的随从。” 达芬奇显然松了一口气,直接在旁边坐了下来。 他亲眼见过许多被沉河和针刺的可怜女人,由衷地不希望佛罗伦萨再添一桩惨剧。 我……我还没答应呢。 等等,五十个弗罗林——就是五十个金币?五十个金币是多少钱?! 海蒂回过神来,急促又笨拙地行了一个礼。 “多谢领主大人。” 洛伦佐显然无意再与他们三人多言,径自大步离开了。 阿雷西欧欢呼了一声,达芬奇也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某个死里逃生的姑娘还在掰着指头算钱。 一个金币是一百二十索尔迪,我工作一个月是六十五个索尔迪,加起来就是……多少来着? 第 14 章 于是真的要一起搬去王宫里居住了。 达芬奇和她都拥有了贴身的仆人, 她也再也不用照顾着这位画家赶稿子的时候多喝些橙汁了。 仔细想想……居然还有些小失落。 两个人由于开始的住处都在一块, 东西自然还是要分一下的。 刚晒了没几天的意大利面要收起来带走, 并没有酿制成功的葡萄酒也要倒掉。 达芬奇还送了她两本书, 都是文学和艺术理论。 海蒂到底没什么家当, 只把那些瓶瓶罐罐, 还有做到一半的手套和口罩给带走了。 她在离开的前一天下午, 又去偷偷检查了那几个小包裹,每一个都完好无损,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还好没有被那个美第奇发现, 不然她绝对会被当成女巫给烧死的。 这时代连钻石有没有都不知道,一定要藏严实了。 关于在佛罗伦萨的资产,她想了很长时间。 哪怕有钱了, 什么都可以买, 但什么也都不可靠。 成年人和小孩的区别之一,就是明白世事多变, 以及随时随刻, 人都可能会身不由己。 早在刚发现自己来到这儿的时候, 海蒂就立刻换掉了奥地利式的女仆装扮, 改为穿和当地人一样的轻薄长裙。 这儿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 春夏都还算暖和, 衣服根本不可能藏住首饰,轮廓会特别明显。 当时她还在达芬奇的住所里呆了一段时间,同样也放不下心来, 决定把东西或埋或藏, 放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在这个世界,没有自己的家。 达芬奇的住所也好,在杜卡莱王宫的独立卧室也好,全都是随时就可能失去居住权的存在。 而且那些房屋的主人也拥有随时检查和翻找的权力,一旦被发现,搞不好自己就真的要被扔到教廷接受判决了。 但如果搁置在树洞或者鸟窝里,可能会被那些野兽或者禽鸟叼走,最后不知下落。 洛伦佐先生据说和市民们一直走的很近,在他们进宫时还亲自过去检查了一下他们带来的各种东西。 “这又是什么?” “先生,是口罩。” 他露出狐疑的表情:“你戴上,给我看看。” 海蒂当着一众人的面,把两个棉线挂在了耳朵上,用粗布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为什么不用医生的那种?” 中世纪的口罩,都是长长的铁制鸟嘴,还要把眼睛都捂上。 “只用保护口鼻就可以了,先生。” 洛伦佐在她的箱子里又翻了翻,拿出了一枚水果。 他表情微微变了一些。 “……宫里不会连橙子都不给你的。” “噢——”海蒂下意识地拿走了那个橙子:“这是给达芬奇先生准备的,我做他的女仆做习惯了。” 她转身把橙子递给了他,郑重其事道:“画画的时候多喝橙汁,我有空了给你再做些。” 达芬奇打量了眼冷着脸的洛伦佐,笑着应了一声。 两人虽然都进了宫廷,但住所被分开的很远。 作为宫廷炼金术师,海蒂要定期和洛伦佐汇报情况,或者帮他解答疑惑,所以住所在他办公室楼上的客房里。 而达芬奇则和其他画家住在一起,待遇似乎也颇为不错。 但不管怎么说,海蒂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好了太多。 她的房间里有宽敞舒适的大床,再也不用蜷缩在杂物间里睡觉,而且还有自己的衣橱——一个衣橱! 现在,海蒂不光拥有了贴身的女仆,终于有人可以帮她做些缝纫洗洗衣服,还得到好几套裙子、袍子和针织披肩,衣橱里甚至早已放好了三双鞋子,全都干净整洁又漂亮。 ——如果这些都是美第奇先生的好意,那他其实还挺贴心的。 “德乔,”海蒂拿起床头的锥状小瓶子道:“这是什么?” “大人,这是嗅盐。” “嗅盐?” 她晃了晃里面的液体,试探着闻了一下。 味道非常刺鼻,闻起来像氨水。 这个词显然很久没有碰过了,但仔细回忆一下,还是能想起来的。 在上流社会,女性被认为应当是‘孱弱的、小巧的’,哪怕仅仅是听见了噩耗,也应该眩晕过去以表现娇弱。 因为她们时不时的就晕倒了,所以才会常备嗅盐,用这种刺激性的味道再催她们苏醒过来。 海蒂把玩着那个锥形小玻璃瓶,忽然思考起来她装晕的话会不会露破绽。 接下来的日子,一连六七天都没能见到老朋友达芬奇。 她被一众命妇接见,还要不断地跟女仆德乔请教宫廷礼仪。 美第奇先生的妻子是一位沉静而冷淡的妇人,她为他已经生下了八个孩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因为先天的原因,出生后没多久就夭折了。 一个现代人看到这么多孩子,确实还是会惊讶一番。 毕竟当今的这位领主,才二十九岁。 哪怕是三年两个,也得十七岁就开始做父亲了吧。 其他的贵族也陆续见了许多,但总归有些记不住名字,回房间以后还要整理名册一个个的记下来。 海蒂心里留着几分忌惮,哪怕拥有了更好的身份也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篇长长的论文,递交给那位冷面又神秘的领主。 论文的核心内容,是劝人多食用些饱含维c的蔬果,以及橙汁、桔汁药剂的制作方法。 维生素的存在自然是很难说清楚的,她索性直接列出好些名目出来,解释这些食物如果吃少了会有什么后果。 海蒂不太用的惯天鹅羽毛做的笔,写起意大利文时还需要查字典。 她写的断断续续的,会偶尔出神想到些前尘往事。 在很久以前,她曾经还只是美高梅公司新捧红的美人。 卷曲的中分黑发,深邃的眼眸,还有微微上挑的细眉,在长街各个海报板上都颇为吸引眼球,哪怕只是刚来美国不久,也有好些人都能认出她来。 那时候,海蒂习惯去固定的地方打网球,有次还碰见了特意来找她的约翰·肯尼迪。 那位先生当时还没有被选举为总统,在哈佛大学里念着书,但也已经是名门新贵之一了。 肯尼迪握着网球拍来到她的面前,斟酌着语气想要与她约会。 “——我可以送给你一些什么呢?” 二十来岁的海蒂望着他笑了起来。 “维c。” “医生说,我该补补这个。” 后来那青年如何加入了陆军,又如何一步步走到权力之巅,同玛丽莲·梦露在白宫里偷情,最后被刺杀身亡,都与她毫无关系了。 那个可怜的女星为这个已婚的男人闹着要自杀多次,最后因注射了过量镇定剂死在了比弗利山庄里,被无数人追思和怀念。 说到底,还是一罐维c听起来比较健康。 海蒂抽回了神思,低头用笔尖戳了个句号。 女人应当对一切权欲和诱惑,都时刻保持警惕。 她拿着这篇论文,上下扫了一眼,觉得还算满意。 既要用哄小孩的办法让人能信服,又要说明危害、用法和注意事项。 看了这么多年的医生,自己现在也成了美第奇家的保健师了。 这篇论文很快就被送到了办公室里,然后就没了消息。 再然后,听德乔说有几个仆人被选中,如小白鼠般每天开始喝橘子汁和橙子汁,还吃下好些西红柿。 炼金术师在卧室里玩着羽毛笔,笑的不置可否。 这个做法,很美第奇。 圣诞节早早地就开始准备了,只是似乎和她没有太多关系。 在十一月末的时候,附近的村庄里就开始有小型的集市和表演,城市里也更加的热闹。 到了十二月八号,倒计时开始,人们开始装饰这座城市,鸢尾花的旗帜四处张挂着,槲寄生也被采摘下来挂在门口,防止女巫登堂入室。 手工艺人们开始在广场上布置耶稣诞生的场景,好些剧场的生意都颇为火爆。 听说达芬奇给演员做了一对新的翅膀,还安排了新的飞行特技,可以在空中翻跟头。 ——所以说那家伙的画怎么样了? ——他真的是个画家吗? 圣诞集市换着主题和花样,还有波斯商人拉了一车的中国瓷器过来,看样式确实精致又漂亮。 海蒂还没有被完全解除监视和限制,连那几个装着牛肉汤的玻璃皿都被扣了下来,显然是没有被放松警惕。 她看着书学着拉丁文,看起来安静而又驯服,没有露出半分的异样。 美第奇不允许她走出宫殿,她便不走。 美第奇不允许她去找达芬奇聊天,她便不去。 在毫无依靠和人权概念的中世纪里,没有自由,没有平等,没有女性本应拥有的许多权益。 唯一值得感到满足的,大概便是午餐和晚餐里的肉了。 而且是新鲜的牛腿肉,甚至有鸡翅或者鸡胸肉。 大半个月下来,海蒂缄默如初,不做任何多余的反抗和辩解,身体倒是健康了不少,脸颊也红润了许多。 不着急。 从前的八十五年人生,已经给予了她老者的从容,养精蓄锐调理好身体,再慢慢谋划别的事情。 她不可能就这样被这王权压制一辈子,也不可能永远都呆在这里。 平安夜的那一晚,人们聚集在教堂里,开始跟着主教一同举行仪式。 午夜弥撒前有一顿不吃肉的夜餐,但鲈鱼和海鲜煎烤的味道颇为不错。 等弥撒做完,好睡一觉,便到了圣诞节。 海蒂受美第奇夫人之邀,去参加了贵妇们的午宴。 意大利面上裹着丰厚的酱汁,烤肉松软香嫩,还撒上了榛子。 杏仁蛋糕端上来的时候,她由衷地叹息了一口气。 贵妇们见她穷酸又简朴的样子,只笑的温文尔雅,隔着羽扇用隐喻揶揄着她。 海蒂甚至有些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坐在盛宴前,忽然很想来一杯咖啡,上面的奶泡最好洒些巧克力末。 ——那估计还得等个几百年才行。 到了十二月二十六日,是圣斯蒂芬节。 远亲们相携来访,宫廷里召开了盛大的舞会。 海蒂没有去跳舞,只多吃了两块牛肋排。 贵妇们在舞池里旋转摇摆,裙摆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郁金香。 海蒂在人群中瞥见了拿着画板的达芬奇,他似乎清瘦了些。 两人的目光遥遥致意,然后如陌生人般各自融到人群之中。 波提切利在宴会上颇受欢迎,和贵族小姐们跳了好几支舞,却仿佛知道那不成文的禁令般,没有贸然的靠近她。 十二天后,顿悟开启,三位国王的故事被人们传颂回忆。 这是新一年的一月六日,孩子们在长袜中找到煤渣和糖果,拿着木剑表演圣经里的古老故事。 也在这个时候,女仆德乔再次低声告诉了海蒂新的消息。 那几个幸运的仆人,不仅身体改善了许多,连牙龈出血的情况都基本消失了。 他们看起来肤色好极了,有人甚至连偏头痛都没有了。 一夜之间,整个杜卡莱王宫的贵客床头都放上了一扎新鲜的橙汁。 第 15 章 她终于被解除软禁了。 如今已经是公元1479年了, 连圣诞节都已经结束。 冬天来临, 城里下了一场小雪, 仿佛只是轻描淡写的走了个过场, 连冬青树的枝头都没有染白。 海蒂等了许久, 那几个玻璃器皿始终没有还回来, 心里有些担心。 她倒不是头疼那青霉素做不做的出来——万一玻璃皿里的牛肉汤变质生霉了, 引诱些老鼠蝎子从暗处的爬出来,搞不好自己又要被怀疑是个女巫。 解除软禁的当天,德乔又把她带去了办公室里。 这儿的宫殿, 和以前观瞻过白金汉宫还是有区别的。 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外墙都简朴无华,墙面裸.露着砖石,远远望去仿佛是个碉堡。 但只要走进去, 踩上那绣着金色狮子的波斯软毯, 望一眼那奶白色的墙壁与无数名画,敬畏与肃穆感便又瞬间沉在了心上。 海蒂在走近办公室的那一刻, 心里还是涌生出一些恐惧来。 她离洛伦佐越近, 就越能感受到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坐。” 仆从搬来铺着天鹅绒软垫的四角凳, 她低头行了个礼, 坐在了桌子的对面。 “除了柑橘之外, 还有什么?” 洛伦佐似乎正在写着什么文件, 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她。 “大人,不同的研究成果,需要不同的实验周期。”海蒂平静道:“我需要确认原理的时间。” 天鹅羽毛笔在纸上停顿了一下, 半晌才继续书写后面的意见。 “需要多久?” “看您要什么。” “你上次说的, 那个神药,叫什么?” “盘尼西林。” “那先做这个。” 青霉素的研发时间,她其实心里根本就没有数。 而且哪怕两三个月能做好,她也要把时间拖到两年,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存活机会。 一旦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又没有找好后路,结局不堪设想。 “大概……至少需要五年左右。”海蒂不确定道:“这个东西需要进行反复的实验和确认,而且还要进行临床检验。” 她生怕他不相信自己,又连忙加了一句:“我可以定期给您进度报告,不会怠慢的。” 洛伦佐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点了点头,随手点了个句号。 “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找克希马帮忙。” 他抬起头来,准备询问玻璃器皿的事情,却看清了这个姑娘。 她年轻,貌美,而且皮肤白皙明润如珍珠一般。 德乔给她安置了新的衣衫和发饰,把她收拾的干净利落,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位邻国来的贵族小姐。 “……是,是还有什么吩咐吗?”海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往后躲了些。 “没有。”洛伦佐收回了目光,准备召见下一个被赞助者:“你可以出去了。” “比起那个药,我希望您更关注一下佛罗伦萨。”海蒂鼓起勇气道:“它不一定处在绝对的秩序里。” 这句话有些逾越了。 洛伦佐抬眼再次看向她,扬起了礼貌而又疏远的笑容:“基思勒小姐是认为,美第奇家族如今并没有保护好这个城市吗?” 海蒂一直记着这些事情。 除了虚荣之火之外,还要提前干预的就是意法战争。 她虽然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24岁的年轻皇帝能带着军马征服佛罗伦萨,可这件事现在显然并不能直接提。 提了就是在冒犯,甚至是在羞辱他。 必须要获取这位领主的足够信任,才能跟他预警这方面的事情。 拉丁语里有句谚语,告诫人们切忌交浅言深。 ——这场战争起码还有十年,结局一定要被改变。 “先生,我是从底层被您录用的。”海蒂心里依旧记着那一场罪恶的大火,加重语气道:“除了主教、商人们的言语之外,您也可以通过小偷和□□来观察一下这个城市。” “有些危机,是在不起眼处无声膨胀的。” 摆在明面上,都不算敌人。 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那个疯子叫什么,多少岁,住在哪里,只清楚这个人会煽动群众毁了整个佛罗伦萨,一把烈火烧毁无数的珍品。 洛伦佐并没有点头,只指了一下门外。 年轻的炼金术师又鞠了个躬,径直退下了。 她在俯身时,乌黑的卷发倾泻而下,让他突然想起了诗歌里的风神欧芙洛西尼。 在教堂发生刺杀案之后,佛罗伦萨被全面加强了警戒,连城市鸟瞰点都有弓箭手轮值防守。 他这几年里一掷千金,不断举办豪华奢侈的□□和狂欢,赞助数十位画家和诗人,在城中的声望几乎到达了巅峰。 ——她说的危机,是指的什么? 从理智层面上,洛伦佐并不想把这句告诫当一回事。 可怀疑和动摇的种子,也已经悄然种下了。 海蒂被软禁了一个多月,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索性去找达芬奇喝杯酒聊聊天。 杜卡莱王宫便是后世的旧宫,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改过几次名了。 从这儿可以俯瞰市政广场,还能瞥见大卫雕像的复制品。 一楼有可以容纳五百余人的议政厅,贵族政客们也经常聚在这宴会跳舞。 二楼和三楼供各个家族成员居住和办公,处处都金碧辉煌。 而美第奇资助的艺术家们则住在一楼的南部,可以自由出入庭院,且经常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偶尔还有女仆们给他们跳舞助兴。 海蒂记熟了不同的路径,避开那些夫人小姐们,一路绕到了庭院里,去看望曾经的上司。 ——现在算同僚啦。 达芬奇并不在,倒是小桶正在院子里画画,调色板正散发着有钱的气息。 她一眼就认出来好几种——粉、蓝、红、黄、紫,居然还有紫色。 海蒂走近了几步,果然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尿骚味,下意识地又退远了一些。 “基思勒小姐?”波提切利看向那试图悄悄离开的姑娘,伸手挥了挥:“你终于被放出来了?” 海蒂一看到他,就想到了达芬奇说的那副恐怖的画,只点了点头。 “过来晒晒太阳么?今天天气很不错。”金发男人笑了起来,看起来依旧温和而又好说话。 海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了过去。 他正在给一副木版画上色,看起来工作才刚刚开了个头。 木板上有清晰的草稿,线条极其繁多。 半裸的青年男女们在跳舞取乐,背景中山桃树枝相互缭绕,女人的发间衣上尽是繁花,还有长着翅膀的丘比特正在拉弓射箭。 “这幅画叫什么?” “primavera.” ……白桃花心木? 海蒂隐约想起来了些什么,却又抓不住思绪,下意识地又问道:“他们是谁?” 波提切利拎着刮刀调整了一下痕迹,指了指右上角的男人。 “这是西风神仄费罗斯,想要抓走这个花神克洛里斯。” 那花神全身赤.裸,身上仅覆着薄薄一层轻纱,便宛如冰雪初融的大地。 她长开了嘴想要惊呼,口中却吐出一串花枝。 “那她呢?”海蒂指了指中间还只有些线条的女人。 “她是……维纳斯。”波提切利垂下眸子,语气温柔了许多。 可是那种眼神,仿佛并不是在遥望哪位神明,而是在回忆一位故人。 有些秘密深埋太久,此刻在心里又泛起涟漪。 我的维纳斯…… 海蒂忽然反应了过来。 她一直觉得他的姓名有些熟悉,这时候终于想起来了。 在基督教统治欧洲的这个时代,有一个画家始终把心力倾注在异教的传说上—— 他的那些基督画和圣父画,都是为了迎合讨好当权者。 可最终留下不朽传说的,还是他笔下一幅又一幅的维纳斯。 他的一生中,画了维纳斯的诞生,画了维纳斯与战神,画了无数罗马神话里的神祇。 而现在,自己正在见证的……就是《la primavera》。 画里是众神与春天。 三美神顾盼生辉,伴从们扬起手臂载歌载舞,无数玫瑰雏菊为之盛放。 小桶他——竟然就是那位划时代的大画家。 她不仅仅做过达芬奇的女仆,还认识了这么一位先驱者。 在这一刻,许多细微的情绪拢聚在一起,让海蒂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此时此刻,真实地正站立在文艺复兴的漩涡中心。 “你在画异教的神话……”她压低声音道:“她很美。” 是他予以了维纳斯真实而又柔和的面容,为美神赋予最清晰的定义。 “美第奇家族也需要新的神话。”波提切利涂抹着颜料,语气颇为平静:“洛伦佐很喜欢这一副。” 海蒂先前已经渐渐习惯了帮达芬奇处理颜料,这时候也下意识地帮忙打下手。 哪怕波提切利没有开口,她也知道要注入全蛋液还是蛋清,需不需要放些其他的东西搅匀。 矮桌上还放了一瓶牛胆汁,想来恐怕是某个嘴硬的家伙送给他的礼物。 达芬奇虽然忌惮政治与争斗,可在艺术面前始终宽和而又包容,哪怕是面对波提切利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她思考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什么……被叫做小桶?” “他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波提切利瞥了她一眼,扬起了笑容继续刷着色彩:“我哥哥圆乎乎的,又有些矮,所以大家都叫他小桶。” “后来,我的父母亲觉得这个昵称太可爱,索性也这么叫我。” 然后就莫名其妙的传开了。 海蒂注视着画面上逐渐有了层次和细节的边角,下意识地感叹道:“这么多线条,全都画下来恐怕要好几个月吧。” “可能要一年,甚至更多。” 正在交谈之际,她突然听见了一声轻咳。 是谁? “是列奥纳多。”波提切利头都没有回:“他在侧门那,你过去吧。” “哎??” 你们两现在这么熟了吗? 第 16 章 某个家伙似乎在他们身后看了多时, 只是始终没有过来而已。 还没等海蒂问清达芬奇他的来意, 他便直接拍了拍旁边的马车, 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一趟。 等两人上了车之后, 达芬奇才终于开了口:“我带你去个地方。” “……至于这么急吗?” 海蒂忽然意识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他们脚下这一大团一大团的布是什么东西? 她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原本只是想寒暄几句聊聊天, 说不定还可以再一起做些硫酸铜来实验用,谁想到会被突然拐到马车上。 而且看这样子,像是要出城。 马车七弯八绕, 终于在郊外不远处停了下来。 海蒂掀开帘子,忽然呼吸静止了几秒。 “这是墓地。” “对。”达芬奇利落地翻身跳下车,朝着她伸出了手:“下来。” 她扶着他下了车, 发觉这里连守墓人都没有。 “这里是……野坟地?” “我找到了几具无主的尸体, 而且下葬的时间不算久。” 达芬奇扭头看向她,眼睛里泛起笑意。 “你是炼金术师, 应该懂怎么解剖吧?” “等等——你难道想把尸体——”海蒂忽然感觉后背发凉。 “我们悄悄拖一具回去解剖——过来, 帮我搭把手。” “达芬奇先生!我们不能这样——” 海蒂发觉他连铲子都拿出来了, 试图制止这个行为:“您不觉得这有点过分吗?!” “我请示过领主大人了, 他还给我拨了个专门用来解剖的地方。”达芬奇如同挑选货物般看着一块又一块墓地, 随时准备落铲起出尸体来。 “对了, ”他扭头看向她,神情微微有些好奇:“既然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叫我列奥纳多?” “列奥纳多先生, ”海蒂深呼吸道:“我们可以现在回去吗?” “不可以。”达芬奇彬彬有礼道:“我需要通过解剖来确认怎么画人体。” 他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什么是韧带, 怎样肢体会曲张或舒展,人体肌肉到底是怎样构造的—— 能够陪他做这些奇怪事情的人还真不多。 既要互相信任,还不能是执拗的教徒,同时最好能给予一些实用的建议。 海蒂·基思勒这个名字就是个颇为完美的答案。 他显然清楚她的性格,此刻径直挑了个还算新鲜的坟墓,开始一铲铲地找棺材。 这些天里,达芬奇来这踩点过好几次。 正规墓地要缴纳一部分管理费用,有些穷人家并没法再负担这种开支,便找这种偏远又荒凉的地方葬下亲友,有的人甚至连十字架都是拿树枝粗糙绑的。 海蒂一边紧张地左右打量着人影,一边加重了语气道:“你把尸体解剖完了怎么办?扔到阿尔诺河里去? 达芬奇动作一顿,颇为诧异地看向她:“当然是再埋回来啊?”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没过一会儿,一个简陋的棺材就露了出来,差点被铁锹给弄坏了。 达芬奇眼神一亮,把周边的土都挖开之后,想着法子把棺材给撬开了。 马夫早就收了银币,这时候也拎了裹尸袋过来帮忙。 海蒂心想领主怎么会答应这种请求,有那么一瞬间连呕吐的念头都有。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个历史见证者。 严苛的宗教环境下,解剖原本就不是能够公开的事情,更不可能被公权力批准执行。 可现代科学的诞生,本身就来自这些画家、雕塑家对解剖的探索。 如果没有他们,内脏和大脑的功能不会被甄别,更不用说那些药物和治疗方法的开辟。 算了,就当是为医学献身。 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回跑,车上两个人都在思考问题。 达芬奇思考的是等会该从哪下刀子,海蒂在想自己会不会被教会处以绞刑。 “所以达,列奥纳多,你是怎么说服领主大人的?” “我说……”达芬奇看向她,露出狡黠的笑意:“这在炼金术上大有用途。” 居然—— 美第奇居然还答应了!! 海蒂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可还真是没法开口。 炼金术本来就是现代化学和医学的启蒙,强行联系一下也确实能沾上边。 侧门早就开好,还有下人过来帮忙搬运裹尸袋。 海蒂下意识地跟着他们去了地下室,路上想起了更荒谬的事情。 一百年之后,还有个科学家把解剖这事跟剧场表演联系在一起,还要收门票钱—— 据说每次公开表演解剖的时候,会有四五百个群众凑过来看热闹,剧院门票都能卖到脱销。 怎么几百年前的这些人都这么古怪?? 地下空间非常阴冷而又宽敞,通风效果也很不错。 他们分了一个封闭的小厅来完成实验,里头还配置了清水和高台。 仆从们把裹尸袋放到了台子上,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直接走了。 剩下他们两人呆在这里,气氛有些诡异。 达芬奇知道海蒂有顾虑,他也不确定她到底是否了解这些。 ——可这个人甚至能凭空造出蓝色,似乎什么都懂一点,真的不会这些吗? 他小心地取下了裹尸袋,行了一个礼,然后开始研究手腕和手肘的构造。 然后就懵了。 动手之前感觉基本上什么都懂,可真的下手时反而脑子里一团浆糊。 划开皮肤之后全是黄色的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什么筋骨。 海蒂等了很久,半晌才开口道:“这个是脂肪。” 对方瞬间抬头看向她,眼神里仿佛写了六个字——你果然懂这个! 她叹了口气,在兜里掏出新做的手套,拿了把小刀开始给他解释其中的构造。 “这个叫肌腱。” “看见这个了吗?这是肌肉。” 达芬奇把随身带的笔记本掏了出来,开始对着这儿画内部的构造。 他这个时候反而运笔又准又快,没有任何犹豫。 海蒂并不算很熟这个,但也不能算门外汉。 她参与过的事情太多了。 国债的募捐,飞机的设计,无线通讯技术的跳频创新——还有她自己的整容手术。 那时候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一度被媒体们冷嘲热讽。 在医生们都不敢动刀的时候,她做足了功课去见了医生,指着自己的手肘和耳后道:“从这里开始帮我拉皮,我来教你们怎么做。” 后来? 后来好些影星都冲来了医院,指着墙上的照片说:“我也要照着她那样整!就整海蒂那个样子!” “看这个。”她微挑了一截白色的东西,解释道:“这是神经。” “我有个问题,”达芬奇在旁边研究着断层的细节,皱了眉头道:“我感觉这个血管……有区别,而且一个颜色明,一个颜色暗,你懂这个吗?” 海蒂略有些诧异:“你不知道静脉和动脉的区别吗?” 他也颇有些诧异:“那是什么?” “那心脏的构造呢?” “你见过人的心脏吗?” 好的,懂了。 这就是蒙昧又不开化的中世纪。 “我读得解剖学书上说,血管都是一套的,没有什么区别。”达芬奇凑近了看不同的颜色,认真道:“但我感觉那本书上问题很多。” “教会现在不是不允许解剖吗?”海蒂忽然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重点:“那解剖书是怎么来的?” “他们会解剖猴子啊。”达芬奇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人和猴子的构造难道不一样吗?”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刀面上附着的脂肪擦的干干净净。 “来,我带你看看真心。” 第 17 章 心脏当真是小小的一个, 和拳头一般大。 它的位置在胸腔的中部偏左下方, 而且表面看起来很光滑。 多亏这地下室里自然通风效果不错, 不然光是闻味道都能熏晕过去。 棺材本身密封性不错, 没有昆虫什么的钻进来。 海蒂本身也是大着胆子来做这些事, 一边给他解释肺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途的, 一边把心脏完好的取了下来。 达芬奇并不是很了解这一茬, 一边画样式一边提问:“然后呢?为什么有四个腔?” 他们都知道人没了心脏就会死,可心脏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运转的, 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么说。”海蒂特意保留了出入的主要血管,取了一杯水过来,当着他的面把水倒了进去。 左右心房互不相通, 左右心室也无法互通。 那一捧清水从心房流入心室, 竟不能再倒流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有瓣膜。” 海蒂原先以为自己是来杜卡莱王宫做炼金术师的,没想到最后居然在地下室点着蜡烛跟达芬奇上解剖课去了。 这一折腾就从下午讲到了半夜, 中间还有仆人来送了饭。 ——人家隔着老远就把饭放下跑了, 然而也只有达芬奇吃得下去。 解释完心脏的大概功能, 又要解释什么是胸锁乳突肌, 哪里是主静脉和脊椎, 虽然讲的东西其实都只是现代常识, 却也让达芬奇把一整个本子都写满了。 海蒂搜刮完从前读书时学得那些知识,讲到最后疲惫又饥饿。 她经历过战争,经历过权力和政治的游戏, 在好莱坞的名利场上也呆了太久。 比起死尸, 还是活人更让人恐惧。 “你继续研究,我回屋休息去了。” 她在旁边洗干净了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他道:“你把这遗体送回坟墓以后,回来记得先洗手。” “为什么?” 海蒂愣了下,下意识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手吗?” 达芬奇也很茫然:“有脏东西的话,擦一下就可以了吧。” 代沟。 这就是她孙女以前提到过的代沟。 海蒂本来想把这话题糊弄过去,可心里又觉得不对劲。 “我记得,现在佛罗伦萨有过剖腹产了吧?” 圣诞节的时候,她去了宴会,听到了好些妇人的闲聊,当时心里还松了口气。 可现在一想,这事简直是细思极恐。 达芬奇正等着听她解释,没想到她突然提起另一茬:“是?怎么了?” 她刚才在剖开心脏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太恐惧和惊慌。 可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反而内心不寒而栗。 “那些医生,在接生孩子的时候,难道不洗手吗?” “所以为什么要洗手?” “死亡率高吗?” “……很高,现在基本上还是使用传统的接生办法,到了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才会选择剖腹产。” 达芬奇原本在研究手掌开合时哪几块肌肉在变化,此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看着她:“怎么回事?” 海蒂不知不觉地已经洗了四五遍手,她深吸一口气,叮嘱道:“你暂时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过两天告诉你。” 青霉素可以先放一放,别的事情也可以暂时搁在旁边。 她要先把显微镜做出来。 人们只有知道了微生物的概念,才会进一步地了解病毒和细菌,了解各方面的知识。 眼下她已经被预付了一月的薪水,又终于解禁可以出宫了,第二天早晨就拿着图纸去了广场西街的那家眼镜铺里。 意大利的玻璃制造技术颇为优秀,直到数百年之后也是在世界赫赫有名的。 伴随着工艺的进步,教堂里换上越来越多的马赛克装饰玻璃,让太阳投射出不同的光影。 这个时代的人们喜欢戴单镜片,认为这是身份与讲究的象征。 只要找到合适的透镜,配合足够灵活的框架,就能还原出一个差不多的显微镜出来。 “这是什么?” 工匠在接过图纸的时候,显然有些诧异。 图纸上画着一个‘【’型的奇怪东西,中间配置可以调整距离的木条,上半部和中部有两个镜片。 “这是美第奇大人的意思。”海蒂简短道,把定金付给了他,只快速吩咐了交付的工期和具体要求,就转身离开了。 说多错多,不要解释其他的。 她趁着出来的这趟功夫,带着女仆到处转了一下。 佛罗伦萨实在太大,房屋又都是方块状布置,其实并不太好认路。 过去做达芬奇女仆的时候,她只敢在附近的几条街转悠,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去郊外的路。 现在自己身边多了德乔,由她充当美第奇的眼线监视自己,其实也是件好事,毕竟任何条件都要充分利用上。 圣十字教堂和百花大教堂一东一北,南边的阿诺河又宽又长,杜卡莱王宫在最北边。 而从杜卡莱王宫再往北走,大概四五百米的距离,就是历史悠久的佛罗伦萨学院。 德乔显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只指了指门口的守卫。 女人是不能随便来这种地方的,更别提进去研修了。 海蒂只隔着一条街远远地望着那座大学,半晌才问道:“他们现在大学里,都在学些什么?” “听宫里的人说,有民法、宗教、文学,好像还有药学。”德乔不确定道:“您真要想去看看,我可以跟大人请示的。” “不用了。” 她现在搞不好是整个佛罗伦萨最聪明的人。 他们在街头停留了一会儿,转头回到了宫廷里。 听说仆从说达芬奇连夜把那尸首送了回去,还给那可怜人立上了新的十字架与鲜花。 海蒂原本想去找他聊聊天,一扭头瞥见德乔把那些清洗干净的玻璃皿给拿了回来。 对了——之前没有完成的实验! 之前发霉长毛的那些全都被刮下来扔掉了,她解释了好久才让那帮人明白这不是什么邪恶的巫术。 现在手头有帮手了,许多事也好办许多。 发霉的橘子皮,一勺稀些的牛肉汤,还有医院里病人发炎伤口上刮下来的脓。 只用吩咐一声,就全部凑齐了。 德乔一脸狐疑的在旁边守着,显然还是颇有些不放心。 海蒂当着她的面把牛肉汤里混上琼脂粉末,拌匀了以后等着它凝固成冻。 现在要实验的,是培养出青霉与金色葡萄球菌之后,确认青霉对这种细菌的溶解作用。 如果在培养皿中,青霉的菌落不断扩大,金色葡萄球菌越来越少,就可以确认玻璃皿中的菌落是她需要的救命神药了。 ——但是光这么折腾似乎不太行。 海蒂把两三个培养皿做好之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怎么先杀灭这培养皿中的其他菌落? 万一她培养半天,这玻璃皿里挤满了别的无关菌落,完全是白费功夫啊。 这培养基要先消毒再密封,但显然也不能用开水烫一遍。 酒精? 也并没有酒精吧……葡萄酒似乎并不行。 德乔在旁边看她忙碌到一半突然定住不动了,还以为她是中邪了,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一下。 海蒂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道:“你们有蒸锅吗?” 直接用开水浇烫不行,但用高温蒸汽过一遍总该行了吧。 于是女仆又跟着她去了趟厨房。 三份牛肉汤已经成了果冻,被放进了蒸锅中大火沸水蒸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再立刻盖好密封。 三个培养皿,一个放进橘皮上的霉,一个放入脓液,第三个先放在阴冷干净的地方保存,等前两个菌落培养出来以后再进行下一步。 海蒂忙完这些,又抽空去看了下达芬奇。 她住的地方实在离他有些远,虽然上辈子花了七八十欧来这儿参观过,如今真住宫里了仍然认不清路。 在这个空档里,她瞥见了好些妍丽又漂亮的画作,还隐约听见了悠扬的小提琴声。 达芬奇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合同。 他一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海蒂过来了,只挥了挥手道:“洗过手了,三遍。” 海蒂眉毛轻挑,算是认可性的点了点头。 “在研究什么?” “修道院的合同。”达芬奇摸着下巴道:“这个有点考验我的数学能力。” 他现在虽是美第奇家族赞助的画家,但这个身份只是给予他固定的住所和投资而已。 就和波提切利一样,他仍然可以独立经营画坊,接各种雕塑、画像甚至是青铜像的订单。 今天皮耶罗·达芬奇先生过来找过他,手里还提着修道院贿赂的两只鸡,为得就是这份合同。 只要他签了字,就要帮忙装饰修道院的钟面,外加绘制一整幅《博士来拜》。 “这个合同听起来还不错,”达芬奇扬起了眉毛,拿起笔就准备签约。 “等等——”海蒂伸手拿走了那份合同,显然一脸的不放心:“我先看一遍。” 前雇主表示有些不满意:“我理解能力很好的。” 海蒂默默看完了全部条款,拧着眉毛看向他。 “你是从哪一行字看出来——还·不·错的??” 第 18 章 达芬奇的拖延症, 在佛罗伦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他的老师韦罗基奥, 他本人, 那确实都作品令人印象深刻, 挂在家里既有格调又有收藏价值。 可是找他画画, 可能只是单纯交个订金。 去年他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完成了美第奇家的订单, 都已经成了坊间的一件逸事。 这回修道院给他的合同, 洋洋洒洒的写了六七页,全都是为了防止他中途失踪。 合同里规定了他必须先自行负担各种原料包括金箔,而且也给了明确的deadline——三十个月。 如果三十个月过去了, 他还没有按时交稿,那么他已经画完的部分全都归修道院所有,且拿不到任何原料的报销。 这一部分的规定, 海蒂还是颇为赞同的。 她可是亲眼看着这位大师玩根木头都能玩一下午。 “但是这个支付方式, 也太奇怪了吧。” 海蒂抽出其中一张,给他看这里面的具体内容。 如果整个订单顺利完成, 达芬奇就可以获得佛罗伦萨附近的好些房产。 ——那些都是忠实的信徒捐给他们的。 只要拿到这些房子, 达芬奇就可以把他们以三百弗罗林的价格卖回修道院, 再支付一百五十弗罗林给一位年轻姑娘作为嫁妆。 “这没有什么问题。”达芬奇摸着下巴道:“土地遗赠协议就是这么写的。” 海蒂对这些条条框框并不了解, 只加重了语气道:“嫁妆要在三个月后就开始分批支付——你现在手头有三十个弗罗林了吗?” 达芬奇动作一僵:“没有。” “而且你要提前垫上所有的材料, 颜料、金料、鸡蛋——你有这些钱吗?” 达芬奇试图否认, 半晌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没有。” 三博士来拜,是宗教画中最为著名的场景之一,多位著名画家包括小桶都有过相关作品。 三位智者跟随一颗星星的指引来到伯利恒, 为耶稣献上黄金、乳香和没药作为礼物。 就这么一副画面, 金红绿蓝什么颜色都要有,而且壁画要消耗的颜料还多,就达芬奇这样……怕是要把工坊都赔给修道院。 海蒂感觉自己已经解释清楚了,就把合同理顺了又交还给他:“所以要好好考虑,别干赔本的买卖。” 达芬奇琢磨了一刻,直接拿着合同起身:“我去跟他们谈谈。”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才折返回来,手上似乎还拿了一份新合同。 这边海蒂在听着遥远的琴声看着书,见他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笑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谈完了?” “嗯,总酬劳为一百三十佛罗林,不扯那些房子的事情。”达芬奇晃了晃手里的合同:“预付我五十金币,两年内交工,不交工赔偿他们两百金币。” 海蒂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简直能看见这家伙穷困潦倒的后半生了。 “你这幅表情看起来,”达芬奇注视着她道:“怎么有种怜悯?” “达芬奇先生——” “是列奥纳多先生。”达芬奇纠正道:“我们是好友,不要用敬称了。” “列奥纳多先生,”海蒂加重语气道:“您要是再拖稿可能会破产坐牢的。” “可毕竟——”达芬奇说了一半,忽然愣住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女仆了。 平时偷懒分心的时候,也没有人端来橙汁提醒他这个那个了。 他还真不一定能按时完成。 褐发青年的脸忽然苍白了许多。 “完了。”他深呼吸道:“我连合同都签了,现在没法反悔了。” 海蒂本来想聊两句就继续看书,此刻反而有些纠结。 她要是不帮忙,搞不好欧洲文明史上的一颗启明星就因为债务锒铛入狱,甚至连文艺复兴都复到一半回家见上帝。 “这样。”她轻咳一声道:“我有空来监工好了。” 达芬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我得救了。” “前提是你写一个具体的工作进度表。”海蒂不依不饶道:“具体到几月份完成多少,什么时候画完草稿,大概几月交工。” 达芬奇扬起笑容来,挥手道:“我帮剧院把天使的光环做好就去写——” “现在就写。” “那我去吃点东西回来——” “现在——就写。” 某人默默回了房间。 海蒂等了一会儿,隐约感觉不对劲。 她过去敲了敲门,听见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的声音。 达芬奇写了一半工作安排忽然开始研究鹅毛,研究着开始在笔记本上画天鹅,没听见这几下敲门声真要写到半夜里去。 等工作进度写完之后,海蒂仔细一看,居然只要十个月。 从三十个月,到二十个月,再到十个月。 果然这家伙的时间观就跟海绵里的水一样…… 眼下到了二月,又到了全城上下都开始晾晒意大利面的时候。 街道上到处可以瞥见长长的面片放置在阳光下,好些人家的屋顶和露台上也晒着面条。 领主宫虽然看起来只有三层,但是层高惊人,也有种俯视众生的感觉。 海蒂听德乔说显微镜已经做好了,准备动身亲自去取,临出发前在窗户上望了一眼,果真是一城赭石黄上还散着好些明黄蛋黄的几何线条,有几处竟还被人排成了波浪线和圆弧。 这儿的居民喜欢在楼顶和门口养橘子树,而盆栽旁边围了一圈面条,就颇有些象好些人在玩行为艺术。 佛罗伦萨在意大利语本来是花之都,现在看来明明该叫意大利面大本营才对。 工匠果然手艺了得,不光照着图纸做的一模一样,还按照她的注释做了一个聚光的设计,完全能满足基本需求。 海蒂特意拔了根头发放在镜下看,在调整好距离之后能清晰的放大数倍。 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还多付了两个银币。 “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眼镜工匠笑的合不拢嘴:“欢迎下次再来啊。” 她们折返回去的时候,要穿过长长的市政厅广场去药剂店里买些东西。 还没等走几步,忽然好些鸽子惊飞起来,紧接着有几个妇人发出惊呼,好些人都凑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海蒂隐约听见有人在呼救,连忙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女仆,小心地挤进了人群。 一个颇有些肥胖的妇人倒在了地上,已经陷入意识昏迷的状态里。 可能是心脏病! 她下意识地挤进人群,高声呼唤道:“她叫什么名字?” “艾丽娅!”有个熟悉的声音惊慌道:“艾丽娅·阿雷西欧!” “艾丽娅——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个妇人已经没有任何反应,掐手心都没有半分动静。 海蒂俯身贴耳在她的胸前,已经听不见心跳声了。 瞳孔已经开始放大,鼻腔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不行,要马上急救才可以。 她抬起头来寻找帮手,发现阿雷西欧先生脸色苍白的站在旁边。 “过来——你用左手托住她的脖颈,右手按住她的额头,让她头部上扬。”她提高声音道:“一定要保证她的呼吸顺畅。” 在众目睽睽之下,海蒂双手交叉,开始在妇人胸骨中段的上方锤击和按压,心里数着数,随时准备给她做人工呼吸。 如果当众冒犯一位同性,她搞不好要被判上和达芬奇一样的罪过,最好不要遇到这种事…… 海蒂顾不上太多,只保持距离口对口吹气,同时用力按压那妇人的胸膛,祈愿她能快点好过来。 阿雷西欧发着抖扶着母亲,此刻连手心都一片冰凉,整个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可就在这时,刚才还昏迷不醒的妇人突然震了一下,瞳孔开始迅速缩小。 她的脸颊重新变得红润,嘴唇也渐渐有了血色。 海蒂一直等到她悠悠醒转,扶着她把咽部的呕吐物吐了个干净,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人没事就好,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等那妇人在阿雷西欧的搀扶下终于站了起来,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还有人想拉着海蒂让她帮自家亲戚看看病。 ——这是何等神奇的医生,居然能够当众起死回生! 海蒂腼腆地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又安抚了一会儿惊魂未定的阿雷西欧先生,扭头就带着女仆跑回了宫里。 德乔自然是要把这些事都向上如实汇报的。 当天晚上,她就又出现在了海蒂的面前。 “领主大人有请。” 第 19 章 又是他。 海蒂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吩咐德乔把匣子里的东西抱好, 然后准时去了办公室。 皇宫实在太大, 天花板远远高悬着, 顶上的天使图案都有些看不清。 大门有四五米高, 书架更是有六七米不止。 这儿简直是巨人的房子。 她走进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儿, 发觉并没有人。 “德乔, 我们先把东西拿出来。” 改良好的显微镜、材质不是很纯正的载玻片,以及番茄和其他的蔬菜。 洛伦佐刚和属下交代完有关赌坊的事情,一回头进了办公室, 发觉那姑娘又鼓捣出一些奇怪的东西来。 他原本想问问,今天下午发生了些什么。 那妇人明明已经没了气息,怎么又会起死回生? 好些信件全都跟雪片似的寄了进来, 有问他这个姑娘底细背景的, 有出重金想买下她带走的,还有人问能不能让她把自己刚死去的伯父给救回来。 ……真是都疯了。 然而等洛伦佐走近些了, 才看见她篮子里装的洋葱、黄瓜还有小叶菜等等。 上一次是橙汁, 这一次又要吃点什么? 海蒂正调试着两镜之间的距离, 根本没有听见脚步声。 女仆德乔咳了一声, 她才反应过来, 提起裙角给他行了个礼。 “晚上好, 美第奇先生。” 旁边的仆人端了凳子过来,她又一次坐在了办公桌前。 “说吧。”洛伦佐十指交叉,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看起来苍白而又神秘, 让人想起了夜访吸血鬼。 不得不说, 布拉德皮特真是好看极了。 “我……今天救了一个人。”海蒂下意识地补充道:“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我没有亲吻她,我也,我也不是同性恋。” “事情我已经摆平了。”领主大人看起来傲慢又不好说话,他扬起眉毛,声音沉缓:“起死回生……还不是巫术吗?” “您也可以做到,但是要触摸她的胸膛。”海蒂镇定地看着他道:“这位妇人是因为过于肥胖,心脏才会疲惫的停止了跳动——我只是重新按压她的心口,并且给她氧气而已。” 旁边的侍从在飞快地记录着每一句话,似乎是打算把这些法子都交到医院去。 洛伦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眼睛看向那古怪的仪器。 “这个是——显微镜。”她不得不说出一个英文的词汇。 “显微镜?” “嗯,这个词是我发明的。”海蒂伸手把它端了过来,示意德乔把两个烛台也端过来。 似乎谎说多了,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在文艺复兴这个时代,她不得不要强行发明一些东西—— 拉丁语和古意大利语,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好用。 她当着洛伦佐的面,把那洋葱切开,取了薄薄的一小紫色表皮出来。 少的连塞牙缝都不够。 现在的玻璃纯度、透光率都并没有现代的水平,但简单的实验效果也不会影响很多。 那载玻片被滴了一点水,又放上了洋葱表皮,放置在了显微镜下。 海蒂低下头来,不断地用双手调整载玻片的位置,以及再次调整镜头距离。 “好了,请您过来看一看。” 洛伦佐扫了她一眼,起身走了过来,模仿着她的姿势单眼去看镜筒里的景象。 旁边的侍卫警惕地看着这姑娘,像是随时准备出手制服。 下一秒,领主猛地抬起头来,在看向她的那一刻又再次低头去看镜中的东西,语气都变得有些悚然:“这是什么?恶魔的足迹吗?” 一串串如同紫色玛瑙般的东西竟整齐的摆放在一起。 但是仔细观察,又如同蜂房一般,有明显的间隔和大小之差。 他去过许多国家,却从未见过这个。 “这是……放大了很多倍的洋葱皮。”海蒂努力组织着语言,下意识地祈祷着自己不要被扔到教堂里烧死:“任何事物被放大数倍以后,本来的面目都会极其奇异,我带来的这些蔬果,您随便切一些做成薄片,放在这显微镜里看一看,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样子。” 洛伦佐示意亲信过来观看和确认,皱起眉头来:“你是说,包括人,也可以被放大这么多倍?” “确实如此。” “为什么要看这些?” 海蒂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自己也是疯了,只面不改色道:“因为我的第二个建议,就是让所有人都养成洗手的习惯。” 厨师也好,女仆也好,负责做外科手术的教士和医生也好—— 一个人能勤洗手擦拭,都能无形之中减少许多疾病的发生。 她开始和他解释细胞、细菌和病毒的区别,自然免不了解释这些都是从哪几本古书上看到的,古书后来又是怎样因为战争而失传的。 她切了胡萝卜、黄瓜、西红柿,甚至用玻璃棒在自己的上颚转了一圈,给他看放大之后的真实样子。 “很多东西不能被肉眼看到,只是因为它们太过微小。” “可它们同样也拥有毁灭我们的能力。” 洛伦佐看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她:“但还没有完整的书,来系统的记录这些事物吗?” 海蒂并没有感受到杀意或者是怀疑,内心松了一口气。 “是的,您可以把它们送去学院里,让智慧的学者们来研究更深入的道理。” 但愿生物和医学的发展可以再快一些。 她侧身向女仆德乔示意,后者把显微镜的图纸和相关简要说明都从匣子里拿了出来。 洛伦佐缓缓点头,旁边的仆人即刻把东西都收了回去,还给它们都上了锁。 他转头看向她,似乎在打量着一位朋友,又或者是一盘棋局。 克希马随即走了过来,递给了她一袋金币。 里面起码有二十几枚。 海蒂并不太敢接下这个,下意识地又看向洛伦佐。 “不够吗?”他询问道:“还是想要点别的?” “不……不用这些。”她谨慎道:“您给我的报酬已经足够丰厚了。” 太多的财富会引来杀身之祸,她甚至连那些首饰都不敢放在身边。 领主打量着她的神情,示意克希马先带着她出去。 德乔留在了办公室里,始终都低着头。 “这些天观察下来,还看到了什么?” 女仆思索了一刻,才缓缓开口道:“她平日里乖顺驯服,没有犯过错。” “但是,她不喜欢去浴室和其他人洗澡。” “有时候要等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匆匆忙忙地进去,再匆忙地出来。” 洛伦佐把玩着纯金的戒指,听得若有所思。 总是围着披肩,下意识地遮盖着裸.露的胸脯。 不肯与他人共浴,也不与那些招摇又美艳的青年们往来。 即使是在颇受女人们欢迎的波提切利面前,谈吐举止也一直恪守着分寸。 古板,内敛,但又意外的有趣。 “下一次,领她去二楼的独立浴室。”他淡淡道。 权当做是今日的奖励了。 “是,领主大人。” 如今这日子,过得颇有些像当初在奥地利时的感觉。 同样是住在豪宅里,被女仆监视着。 同样有锦衣玉食,与享用不完的美酒。 也同样要隔三差五地应付一个大人物,还不能让他对自己起疑心。 海蒂已经完全淡定了。 她在这儿安生呆着,危险因素恐怕只有美第奇先生一个人。 要是冒险去毫不认识的陌生地方闯荡,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尸骨无存。 她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安然而又规律。 除了祈祷和弥撒以外,一般早上来一大杯的柑橘果汁,然后开始用英文或者德文写日记,只回忆定理与公式,不谈论任何私人问题。 下午会简单做些实验,但碍于器材和原料的关系,成功率一般不高。 呆着累了,便去领主广场走走,又或者是看波提切利与达芬奇先生的画。 他们有时在工坊呆着,有时在庭院里听着提琴画着画,但彼此很少交谈,也总是坐得远远的。 但不出所有人意料的是,达芬奇先生又开始拖延了。 他那三博士来拜据说是火速地起了个一个草稿,然后就扔在那两个多星期。 后来就一笔都没动过。 海蒂这边的橘子皮发霉事业也并不太顺利,杂菌总是出现很多,青霉菌也并没有培养成功——玻璃皿里的牛肉汤都换了好几次。 她心里烦闷,索性下楼去催稿。 自己怎么也是在为西方美术史奠基。 今天多催十句话,来年卢浮宫墙上多幅画。 这一下楼,就又瞧见某人同侍从抱着一个大袋子,显然又要往地下室去。 罪恶的某人笑着眨了眨眼睛:“再教教我?” 不教!您去好好画画别分心了成吗! 说来也是奇怪,那洛伦佐在她面前总是冷冰冰凶巴巴的,对这几个画家倒是格外的纵容。 一个放任他画异教的神话和裸体,另一个放任他偷尸体解剖构造。 这佛罗伦萨之主的脾气也真是难以捉摸。 海蒂脸上虽然带着薄怒,但还是跟着他下了地下室,总担心这台阶上突然滚出个脑袋出来。 那大麻袋随着颠簸发出闷钝地撞击声,听起来像是一堆骨头。 等真瘫在长台上解开了,还真是一整套的白骨。 海蒂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天才跟疯子总是就差这么一点。 哪怕是现代人看到这些,恐怕也要报警911的。 达芬奇在坟地里起棺材的时候,就预先把那白骨的构造画了出来,现在是再按照旧有的记忆复原。 他一旦忙碌起来,又高度地注意力集中,甚至听不见海蒂说话的声音。 人体有两百多块骨头,其中颅骨、躯干骨、四肢骨,全都有详尽且巧妙的配套。 海蒂坐在台子旁边,见那侍从点好烛火倒好葡萄酒就远去了,良久才看向那拼积木般复盘着人体的达芬奇。 “你……真的不信神灵吧。” 这个时代的人,几乎全都是狂热的信徒。 没有印象派,没有抽象派,只有一幅又一幅纪念天神的画作。 他们相信人负原罪而来,活着就要赎罪受苦,甚至自己为自己实施鞭刑作为苦修。 只有这样,死了才可以上天堂。 可是达芬奇,他是个异类。 “我?”达芬奇端详着手里的肋骨,他还戴着海蒂送的那副手套。 “大概吧。”他笑了起来:“比起那些复活降生之类的神迹,我更关心这些事情。” 血液的流向,心脏的功能,矿物的变化,机械的构造。 人间的这一切,也许才是神迹。 第 20 章 于是她真的看着他搭了一下午的骨头, 后来甚至自己也戴着手套上了。 比起集会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 铺子里的那些皮料面具和眼镜, 似乎这人骨拼久了也颇为有趣。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两人已经开始完成那可怜人的大腿和小腿的摆放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癖好。 海蒂走神了许久, 达芬奇这边的进展也不太顺利——他有些分不清楚部分碎骨的来源和去向, 它们看起来和被狗啃剩下的骨头也没什么区别。 “话说回来, ”她下意识地开启了一个话题:“美第奇夫人的身体依旧这么健康,真是一个奇迹。” 一个女人要有多强大,才会一口气不停地生下九个孩子? 达芬奇对着蜡烛比对着两块不同的指骨, 漫不经心道:“她和洛伦佐先生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他们两位明明是夫妇吧。 海蒂唔了一声,继续帮他摆正胫骨的位置。 她忽然开始回忆,那些整容医生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帮自己拉皮抽脂, 是不是也像今天的自己一样, 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当时,在洛伦佐先生刚成为领主的时候, 他还太年轻了一些。”达芬奇也闲着无聊, 跟她这个外乡人讲这儿的老故事:“加上有其他几个家族的窥伺, 美第奇并不能完全站稳脚跟, 随时可能被掠夺权力与财富。” “……所以?”海蒂想到了一个常规操作:“政治联姻?” “嗯。” 克拉丽切·奥尔西尼出身于外邦, 家族本身拥有强力的军事力量。 而美第奇家族是银行世家, 拥有雄厚的财富。 两者结合之后,亦是强强联手,进一步地壮大了整个佛罗伦萨。 “你觉得, 洛伦佐是怎样的人?” 海蒂思考了一会儿。 她首先想的, 是达芬奇是不是被派来套话的。 其次,是这儿的保密情况怎么样。 ——不过下人们都知道这里跟停尸房差不多,上层人也不会屈尊过来,其实已经算半封闭的秘密空间了。 她沉默半晌,还是选择说内心的想法。 “政客。” 与几百年后的那些美国政客也差别不大。 城府深,心机重,喜怒不形于色,又喜欢观察和控制别人。 达芬奇忽然笑了起来。 “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抬起头,跟玩风笛似的拨弄着一块骨头。 “自从他上位以后,佛罗伦萨的庆典就一年比一年来的盛大,狂欢与表演更是一轮接着一轮。”达芬奇把最后几块骨头拼了过去,隐约觉得有些扭曲:“人们便愈发的敬爱与敬畏。” 亲民,仁和,宽厚。 但在流血弥撒发生之后,也残忍的恰如其分。 他确实是个天生的政客。 海蒂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您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列奥纳多先生。” 达芬奇的动作顿了一下,在烛火的照耀下看向了她。 那双浅蓝色的眸子剔透清澈,乌黑的长眉也与城中的那些女人都不同。 如果只说外貌,她定然是美人。 “你……”他思忖了一会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更像一个戴面具者。” 容忍,驯服,宽和,而且看起来很好摆布。 但也把所有真实的情绪和想法,全部都藏了起来。 海蒂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话。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保护自己了。 许多话忽然从心底涌了出来,让她想要倾诉几句,却又再次被下意识地按了下去。 某些孤独和陈旧的记忆,还是密封为好。 她只抬头笑了一下,转身去拨弄烛火,让光线再亮一些。 “差不多该回去了。” 然而第二天上午,领主宫来了位忐忑又急切的客人。 他不光过来了,还带了许多的礼物。 洛伦佐先生对平民和商贾一向都宽厚有加,他不仅赞助了这城中许多的画家,同时也与很多人都保持着往来。 而提着礼物风尘仆仆走进办公室的,竟是阿雷西欧先生。 “我……我想要向您宫中的炼金术师,也就是基思勒小姐求婚。”他笑起来的时候,连脸颊上都有些红润。 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克希马略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领主大人淡淡道。 “她救了我的母亲,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而且——她确实太美好了。”阿雷西欧沉浸在热烈的幻想里,说话的语气都格外欢快:“我虽然出身一般,可愿意把她当做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不让她吃一点的苦。” 他们家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多处都开了商行,家中也还算富有。 如果她嫁过来,起码不用在领主宫里被雇佣支使,常常还得看人脸色。 结婚以后,若是她喜欢,平日呆在宫里继续做事也行。 不喜欢,便去威尼斯那有小河的花园里住一住,他们家在米兰也有宅邸。 洛伦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吩咐道:“让她过来。” 忙碌的炼金术师很快就被叫了过来。 海蒂一看见熟悉的杂货店老板,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您母亲好些了吗?心口还疼不疼?” “按照您的吩咐,最近比平时还要健康许多。”阿雷西欧露出羞赧的表情,眸子里泛着殷切的光。 他往前靠近了一步,语气恳切道:“海蒂·基思勒小姐,您愿意与我订婚吗?” 海蒂懵了几秒钟:“什么?” “请嫁给我吧,您是如此的美丽、善良、优雅,”阿雷西欧又向前一步道:“您救了我的母亲,又分文不取,我们全家人都非常的——” 海蒂连着往后退了几步,强行绷出笑容来:“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上辈子的六段婚姻已经给够她教训了。 她曾经以为,婚姻是从一个避难所逃到另一个避难所。 可实际上,是从一个麻烦,逃到另一个更大的麻烦。 何况这求爱也来的太莫名其妙,让人都有些一头雾水。 “我会给你幸福的,”阿雷西欧露出惊慌的表情,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我只想让您被庇佑和保护,得到家的归属,而且结婚以后,您也可以过得富足而安逸——” 领主大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您的意思是说,我在杜卡莱王宫里亏待她了,是吗?”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青年笨拙而又单纯,眼睛却始终望着她,仿佛还在等待一个答案。 海蒂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给过他什么容易被误会成暗示的话语了。 没有,绝对没有。 “我了解您的忠诚与善良。”她向前一步行礼道:“但我并无结婚的打算,自己工作也很愉快,感谢您的眷顾和喜欢。”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海蒂微微地垂眸规避视线,也不去看对方受伤的表情。 有些事的界限很清楚了。 中世纪的平均结婚年龄大概在十几岁,但就是真的二三十岁不嫁人,只要不被父母责骂,应该也糟糕不到哪儿去。 实在不行,她还能强行把炼金术跟自己捆绑在一起,拿教条去抗婚应该也不成问题。 ——绝对不要有上辈子的那些麻烦。 阿雷西欧并没有死心,结结巴巴地想和她解释。 海蒂只再三地婉拒和感谢,然后目送着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王宫。 洛伦佐坐在桌边看完了全程,瞥了眼这行了礼便快步离开的少女,低头继续写着文件。 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后,办公室里才再次传来声音。 “克希马。” “在。” “也许阿雷西欧先生在几个月以后,可以得到一份更得体的职业,为美第奇家族效劳。” 比如城郊别邸的管家。 这件事并没有困扰海蒂太久。 她上辈子拒绝过许多人的求爱,如今再来也只是旧话重提。 比起那些有的没的,有一件事似乎更值得让人期待—— 复活节要到了。 距离春分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只有十天了。 听说主教会用机械鸽子去击中装满烟花的马车,让整辆车都变成旋转的金字塔状烟火,作为对新一年的祈福与嘱托。 还有各种好吃的点心和稀奇古怪的庆典,也会轮番出现直到整个城市都陷入狂欢。 听说大力士们会举起橘子树旋转不休,鸡蛋什么的还要涂成全红。 海蒂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写着论文又走神了。 恰在这时,门被敲了几下,德乔忙走过去开门。 “海蒂——”达芬奇抱着两只小兔子出现在门口:“看看这个!” 第 21 章 海蒂看到这一对兔子的时候, 下意识地就伸手抱了过来。 “好——好可爱!” 她最近精神紧张太久, 真碰到这白乎乎软绵绵的小家伙, 还没抱到怀里就已经笑了起来。 达芬奇倚在门边, 看着她揉着两个小家伙的脑袋, 笑着开口道:“附近农户家刚好生了一窝, 送了我两只。” “那, 我把它们养在哪里?”海蒂甚至想给它们洗个澡然后养在自己屋里:“真的好可爱,这才生下来一两个月吧?” “院子里?”达芬奇思索道:“我跟波提切利都经常去那里画画,没事也可以帮你喂一下它们。” “好啊, ”海蒂笑的眼睛弯弯,浅蓝色的眸子泛着光:“就拜托你们啦。” 达芬奇环顾了两旁是否有人,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在这里, 过得还习惯吗?” “哎?” “我很抱歉把你卷进来, 这段时间也在想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一些。”达芬奇深呼吸道:“如果你在宫里觉得很压抑,或者想早点离开这里, 我的朋友可以送你去威尼斯, 或者更远一些的地方。” 海蒂看向他, 颇有些讶异。 她的这位前任雇主, 虽然会偷尸体解剖, 或者悄悄挖苦小桶先生, 但其实心地一直很善良。 “其实,我觉得到哪儿都会有危险。”她露出释然的笑容:“在这儿,起码还有你们这几个朋友。” “也是。”达芬奇听见远处有脚步声, 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两只小兔子:“那, 有问题随时来找我——在宫里也注意点分寸,不要得罪那些臭脾气的家伙。” 海蒂笑着挥手,看着他飞快地下了楼。 过了一会儿,德乔抱着陶罐上了楼,见她倚在门框旁心情颇为不错,好奇地问了一句。 “您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嗯。”海蒂伸手帮她拿东西,轻快道:“等会儿我自己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她没想到,美第奇会对自己出手这么大方。 先前真是赏赐了太多的金币,哪怕是倒在床上,都颇为震撼。 海蒂这些日子里,在桥梁底部、橄榄树根部,以及各种来往人少、隐蔽性高的地方,把饰品的位置又转移了一遍。 她之前卖掉了一枚戒指,是为了临时手头能换到一些钱,以备不时只用。 那枚钻戒在黑市里换了五个金币,想一想还是亏了。 ——最好赶紧赎回来,再把它放到别的地方去。 之所以先前没有赎回,一是因为没有在领主宫里站稳脚跟,二也确实是没有底气。 好在领主大人发工资的时间都很准,她如今手头宽裕了太多。 海蒂穿过人潮,听着长笛手们在排练复活节的节目,还有诗人站在街头在大声朗诵着自己的作品。 小孩儿们追逐嬉戏着,还有好些妇人在忙碌地晒着面条。 她环顾四周,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我……要不要,给自己准备一栋房子? 她手头现有的金币,已经足够安置一个居所了。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被打消了。 洛伦佐·美第奇那鹰隼一样的眸子,简直瞬间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万一那位领主大人起了疑心,趁着自己不在的时候进去翻找调查,恐怕也是个麻烦。 一个城市拥有一位精明的领主,定然会得到周全的庇护。 可惜太过洞明也不是件好事。 她现在孤立无援,没有家人,没有兄弟,确实难以立足。 有一个念头又晃了进来。 也许……我应该和阿雷西欧先生结婚的。 婚姻可以给她提供一个合法而合理的身份,而且会有男性和亲属庇护她的财产。 海蒂晃了晃脑袋,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不了。 胡思乱想之际,她走进了那家小酒馆。 黑市商人不光会交易些长剑珠宝,也会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街坊当中有些妇人还会去找他买些异色的石头,说是可以保佑人无病无灾。 “您好……”她拢了一下衣服,坐到他旁边低声道:“我想把我的那枚戒指赎回来。” 老头儿正喝着麦芽酒,一听声音发现是她,忽然就摆出一副不耐烦的姿态,飞快地挥手驱赶:“没有!走开!我这没听说过什么戒指!” 海蒂愣了下,试图回转道:“我多出些钱可以吗?您别急着——” “我真不知道什么戒指不戒指的,女人别随便来这种地方!”那老头甚至往后缩了一些,跟驱赶苍蝇似的嚷嚷道:“走吧走吧!” 他怎么这样了? 海蒂本来都准备被敲诈一笔,还带了好些金币过来,这回心里真有些空落落的。 她原本就是为了保自己平安才临时换些现金,如今真的听说那个戒指没有了,心里又觉得有些后悔。 毕竟……也是自己和上辈子所剩不多的联系了。 复活节很快就到了。 从公元六世纪开始,人们就会穿着各种仿古的长袍和戏服在教堂门口举行游.行和庆典。 不仅有好些波斯商人会涌进来做生意,还有好些会算命和卖稀奇古怪的吉普赛人也会冒出来。 不仅如此,人们会一块儿把鸡蛋煮熟涂红,来代表神话中的天鹅泣血。小孩子们往往会得到好些玩具和奖励,能乐此不疲的在喧闹的人群中玩一天。 最为盛大的公众活动,就是复活节的爆炸马车。 教堂门前会装置一辆载满烟花礼炮的马车,做成可旋转的金字塔状。 而主教会按动机关,让机械鸽子冲进那烟花礼炮里,点燃整个马车,让它为之呼啸着旋转爆炸。 如果鸽子击中马车,里头的礼花也全都炸个干干净净,则预示着佛罗伦萨新的一年会迎来丰收和好运。 由于美第奇家族最近几年大兴庆典和节日,更多的贸易和集.会也为之展开,附近几个城邦的人们都会过来观瞻玩乐。 海蒂跟着达芬奇去广场上看热闹的时候,还瞧见有大力士们举起橘子树比拼力气,旁边好些人在鼓掌叫好。 宫里的许多贵人都有专门的观礼台,一个个都轻举羽扇姿态优雅。 而厨子们女佣们则在忙完之后凑到人群里看个稀奇,整个广场跟游园会一样热闹。 太多的乐器夹杂在一起,还有各种语言乱糟糟的听不清楚。 海蒂站在达芬奇的身边瞧来瞧去,颇有些想买个水晶球回去看看。 她一扭头,发现达芬奇没有在玩乐嬉笑,反而捧着他的本子在飞快的写画着什么。 “达芬奇先生?” “是列奥纳多。” “leo——你在做什么?” 他的身子微微倾斜了一些,让她能够看个明白。 达芬奇有个习惯,是随时随地都要带着笔记本。 那个小本子一般挂在他的腰带上,而且写满了之后会立刻换新的。 海蒂以前虽然好奇,但从来没有看过这个。 她凑过去瞅了一眼,发觉竟是在画速写。 “我在看光的散射。”外面的声音实在太过嘈杂,他只能凑到她耳边解释:“因为博士来拜那副画,我一直画不下去——” 几束光投射在人群中,反应出来的轮廓是截然不同的。 人的头部、肩部等各个部分,还有穿的衣服的质感,头发的光滑程度,都会让光跟着折射和改变强弱。 哪怕只是把一束光打在石膏像上,从鼻梁到嘴唇的光线明暗都是有所规律和不规律的。 达芬奇没有心思去看那空中尖叫着旋转上天的焰火,而是动作急促的标记他看到的一切。 一束光会经过哪些东西,会模糊还是变明显,又或者是白色的光打在红色的衣服上会是怎样的色彩—— 他写画的速度如同法庭里的速记员,连好些细节也标记的明明白白。 海蒂站在他身边,帮忙挡着其他的醉鬼和小偷,下意识地看向观礼台上的美第奇一家。 一共出席了五个小孩,领主夫人正在和女眷们谈笑着。 美第奇先生看起来亲民而又温和,可那个笑容她实在是太熟悉不过—— 政客们都是这样官方式地扬起嘴角的。 复活节的庆典要持续好几天,到了晚上都有好些人在饮酒作乐。 海蒂看了两三天热闹终于失去兴致,继续闷在房间里观察那玻璃皿,以及复习并不是很熟练的意大利语。 要做到能够写一手流利的文章才可以,一定要做十足的准备,不要懈怠。 德乔一如既往的给她端来了橙汁,在离开时忽然被拉住了。 “你的手肘怎么了?” 女仆颇有些讶异,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 海蒂凑过去看了一眼,发觉是一条长长的伤痕:“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晚上的时候,看不清东西。”女仆如实回答道:“这是走夜路的时候,被钉子挂到了。” ……夜盲症? 海蒂愣了下,去观察她的皮肤和眼睛。 皮肤干燥,脸色有些苍白,而且状态并不是很好。 “老毛病了,您不用在意的。”德乔很少这样被人关心,说话都有些结巴:“我家里人在晚上的时候,也看不清东西。” “……胡萝卜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她忽然道:“还有动物的肝脏。” 于是真去榨了胡萝卜汁来,直接递给她全部喝掉。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德乔的眼睛和皮肤居然好的许多。 女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被善待。 她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是监视者和被监视者的关系。 可即便如此,那位炼金术师也会这样照顾自己…… “您一定记得,离波提切利先生远一点。”德乔找了个日子,郑重其事的和她说了这件事。 “太多姑娘不由自主的喜欢上他,最后都伤了心。” 海蒂眨了眨眼,感觉女仆可能误会了什么。 她之所以最近去后院比较频繁……其实是为了看那对小兔子。 “……为什么?”她还是开口问道。 女仆犹豫了半天,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仅有信息说了出来。 “他和洛伦佐先生,曾经都深爱过一位夫人。” “如今,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第 22 章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海蒂懵了几秒钟, 试图把这个关系梳理下来。 第一, 是小桶和那个领主大人, 都爱过同一个人。 第二, 那个女士是有夫之妇, 显然这是一段……婚外情? 第三, 这位女士还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这个时代难道对情妇和婚外情什么的包容性也这么高吗?! 海蒂本来不是很想八卦, 但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还会关联些其他的细节,还是多问了一句。 “具体……什么情况呢?” 德乔斟酌了一下,还是全都讲了出来。 她在这个领主宫里只是蝼蚁般的小人物, 而且也并不知道什么太深入的秘密。 从前的那段往事,宫里好些人都知道。 这位波提切利先生,和美第奇家族的人原本就亲如手足, 是从小就在领主宫里长大的。 他开了自己的私人画坊, 在整个佛罗伦萨都赫赫有名,同时也是美第奇最忠实的画师—— 这个家族的众人被他画到了众神之侧, 许多桎梏和思想也在暗中被扭转着。 而在几年以前, 有一位来自热那亚的美人, 曾经惊艳过整个城市。 她的名字叫做西莫内塔, 丈夫与美第奇的家族也颇为密切。 由于生意和应酬上的往来, 几乎好些男人都迷上了她。 已经死去的领主亲弟弟朱利亚诺, 如今的领主洛伦佐,还有这位俊美又出众的小桶先生。 三年前的骑士比武大赛上,朱利亚诺甚至亲手举着她的画像去参加比赛, 而那幅画更是小桶先生亲手创作的。 德乔说到这里, 半晌才又犹豫道:“您可能见过……小桶先生画的那幅异教画像。” ……维纳斯?她那天见到的那一副? “那异教女神的脸,当真和之前那位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海蒂听她讲了许多细节。 她还是有点缓不过神来。 难道这个时代的婚姻……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那个商人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各种男人追逐讨好,难道就不会觉得难受吗? “后来……她是怎么去世的?” “肺病,二十三岁就离开了。”德乔叹息了一声,惋惜道:“她的丈夫很快就另娶他人,现在也过得颇为自在。” “如今波提切利先生一直被催婚,好些漂亮姑娘也对他抛媚眼,但他似乎永远都走不出来了。” 海蒂怔了一会儿,心想那看起来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原来还有这么深情又压抑的一面。 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相比之下,达芬奇那是真·快活。 他如今唯一忧愁的,大概就是还是没摸清楚尸体的肌肉组成吧…… “那,洛伦佐先生也很伤心吗。” 德乔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并没有。” 西莫内塔去世之后,他给她献上了一束花,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也再也没有谈论过她。 兄弟还有下属都爱上同一个人,那个人还是有夫之妇。 电视剧都不敢这么写吧。 海蒂心里思索着这件事,德乔以为她在感叹世事无常,又顺口说了一句。 “其实领主大人,在结婚之前就有喜欢的人。” “而且直到结婚之后,还和她有过很长时间的书信往来。” 后来直到那少女也嫁为人妇,才渐渐没了联系。 那恐怕……就是初恋了吧? 海蒂无意继续探听下去,只犹豫着开口问道:“那,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婚姻是什么?” 德乔一脸茫然:“就是结婚啊。” 订婚,宣誓,交换戒指,还能有什么? “那……不用保持忠诚吗?” 女仆想了想,还颇为坦诚地开口道:“可能比起责任心,爱与浪漫更像一种奢侈品。” 海蒂怔了一下,长长的叹了口气。 领主夫人明知道丈夫和她只是契约婚姻,还尽职尽守的生了九个孩子,真是很敬业了。 德乔的眼睛一天比一天好的快,现在夜里也能看清楼梯的起伏,不至于磕磕绊绊地摔一跤。 春天来的无声无息,好像一觉睡醒山茶花就全都开了。 宫里又开始举办声势浩大的舞会,贵妇人和少女们围在波提切利的身旁叽叽喳喳,还有骑士们击剑比武。 海蒂又领到了几件新裙子,似乎胸口被调整过。 她不肯露出深深的□□来,那衣服的设计也恰到好处——既不会古板到无味,也不会像站街女一样几乎快要露点。 总算不用成日带着那个披肩了。 除此之外,德乔还领着她去了贵族们的私人浴室—— 是绝对隐秘的私人空间,虽然并不是很大,但也可以放松下来洗个澡。 海蒂得知这是领主的授意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半夜偷偷给自己擦身体了。 也就在这个时刻,她的青霉实验终于完成了。 就好像是上帝突然让所有的花在她面前盛开一样。 三个玻璃皿里,一共培养了三样东西。 从发霉的橘皮上蘸取的霉菌,从脓液上提取的金色葡萄球菌。 等这两者都培养到开始繁衍发展了,再把它们分别蘸取,放到同一个玻璃皿里。 只要能够看见,金色葡萄球菌被攻城略地似的不断消失溶解,就可以证明这玻璃皿里装的就是足量的青霉。 它们可以治疗梅毒、伤口生脓溃烂、还有肺炎和心内膜炎等等。 那天海蒂过去例行检查,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真的成功了。 她真的在无数杂菌中培养出了青霉! 只要把这玻璃皿的小斗士用更合理的方式培养,争取制备出更多的数量来,就可以救下许多人的命! 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把这青霉培养出更多来,也就是让它发酵。 海蒂这时候颇有些后悔,先前在美国的时候没有多看些相关的报道。 她端着那一盒霉菌,一个人想了半天。 原理估计也都是差不多的。 现在,这琼脂块上青霉只有浅浅的斑痕,根本不够拿去治病。 真要注射到人的身体里,让人赶快好起来,起码要一满碗全打进去吧? ……所以,还是靠牛肉汤? “德乔,给我换个更大的碗过来。” 也就在这个春天,领主大人做了两件令全城议论不止的事情。 他似乎是从哪里请教了一位出名的学者,摸索着做出一件仪器出来。 这仪器竟然能够把事物放大数十倍,而且还能看见蔬果表层的精细构造。 他把这仪器和图纸都交给了佛罗伦萨学院,大学那边直接开会研究,决定设立全新的学科——自然学。 大概是得益于这些高深的东西,城内城外都被下达了命令。 ——任何职业,任何年龄,在接触事物的前后都最好用清水洗手,把那些看不见的小东西给冲掉。 这个要求听起来颇为古怪,可既然主教大人也带头洗手,那市民们效仿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给病人们做手术的医生,负责处理肉类的屠夫和小贩,还有女佣和厨师们,都开始有意识无意识的洗手——有的说是为了健康干净,有的人解释为是为了纪念圣母,总归这风俗开始扩散发展。 说来也巧——在这事儿推行出去之后,坊间许多人也得了好处。 如今人们腹泻和呕吐的次数,真是越来越少。 特别是在厨子们开始自觉洗手之后,主人们的肠胃也舒服了许多。 听外邦人说,这个做法甚至已经传到了附近法国的城市里,好些贵族也在效仿。 洛伦佐等了许久,都没有看见第二篇论文。 他原本以为,这炼金术师瞧见自己的默许和认同,应该会再接再厉的做出更多东西来讨好自己。 可两三个月下来,真是不声不响,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这个少女底细不清,而且身上有许多可疑的点。 但美第奇家族是银行家出身,自然懂得权衡和斟酌取舍。 女仆德乔是个老实人,把自己喝过的胡萝卜汁、吃过的动物肝脏,全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洛伦佐甚至叫医生来一样样的检查,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他自己亲自拿了杯新鲜的胡萝卜汁,试探着尝了一口。 简直比魔鬼的血液还要难喝。 “她最近在忙些什么?” “看书,学拉丁文,搅弄那个发霉的罐子,陪达芬奇先生画画。” 领主大人沉默了一会儿。 “把她带过来。” 第 23 章 还没有等海蒂过来, 另一个随从忽然敲了敲门。 “大人, 那位……先生, 说是要见您。” 洛伦佐神色微变, 坐直了许多:“进来。” 跟着另一个侍从走进办公室的, 还有一位市民。 那人看起来境遇并不太好, 不仅衣服和鞋袜都布满了脏污, 而且头发也颇为油腻。 他是这个城市的小偷。 洛伦佐虽然感觉到被冒犯,却还是最终采纳了那个炼金术师的意见。 他从前为了做足面子,交好的都是平民、画师、雕塑家, 以及各种可以提高声誉的人物。 可是正如海蒂·基思勒所说,知道这城市许多秘密的,不仅仅只有上层的官僚。 妓.女, 小偷, 甚至是街边的乞丐,往往会看见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些日子里, 他派人不断地暗中笼络他们, 开始培养各种眼线, 吩咐他们有事就及时汇报。 这位先生是好几个小偷的总领, 他这次过来, 手上还带了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 侍从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 展开之后显露出来一句拉丁文。 『forma est vacuitas, vacuitas forma.』 虚无即存在,存在即虚无。 洛伦佐低头看着这潦草的字迹, 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位苦行僧, 先生。”那小偷站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简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本来不用自己过来,但这件事实在是古怪,确实需要亲自汇报。 自从得到嘱托之后,他一直都在留意这个城市里大小事件。 大部分都和那浴室里的泡沫一样,或大或小也都只是冒个泡,不算什么事。 可是最近城里的法国人最近太多了一些。 不仅如此,还有个苦行僧在到处演讲,逢人就展示自己满身带着脓疮的伤痕—— 他是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什么苦行僧?” “一个疯子。” 那人坚信,人在活着的时候要受足够的苦,才能偿还罪恶死后上天堂。 可他活着的时候无灾无厄,于是就开始日复一日的用带着棘刺的荆条抽打自己,甚至主动断水断食自我折磨。 不仅如此,那个疯子布道似的到处演讲,大肆宣扬他内心的正道—— 享乐是有罪的。 化妆是有罪的。 艺术是有罪的。 幸福也是不允许的。 人活着不能追求当下快乐,而应该受足够多的苦。 ——这些念头跟沐浴在快活的气氛里的佛罗伦萨,简直是背道而驰。 可是那人就会喋喋不休的同人宣讲这些,一遍一遍的苦口劝说。 现在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听他谈论这个了。 洛伦佐听着那中年人解释着这其中的前后,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少女说过的话—— “我希望您更关注一下佛罗伦萨。” “它不一定处在绝对的秩序里。” 他深呼吸了一刻,抬头看向那个中年人。 “你是怎么看的?” 统治者的惯性思维,让他只想把这个人赶出去,以后不要闹事就好。 那中年人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征求意见,斟酌着道:“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比看起来还要危险。” “继续。” “因为如果一个人,对自己都能狠到这种地步……”他鼓起勇气道:“那当他想要毁灭什么东西的时候,手段只会更加恶毒。” 洛伦佐皱起眉头,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 这个苦行僧,反的是所有世俗享乐之物。 那等于整个推行狂欢游行的美第奇家族,都恐怕是他的眼中钉。 一旦这种人被主教利用,或者里外串通些什么…… “赏。” 克希马大步走了过去,把三枚金币交给了他。 中年人露出惶恐又惊喜的神情,忙不迭又行了个礼匆匆告退了。 等确认那人走远了,克希马才小声道:“基思勒小姐等在门外很久了。” 洛伦佐还在思索那件事,忽然开口道:“找到那个苦行僧。” “把他解决掉。” 克希马颇有些讶异。 大人如今似乎是越来越果断明确了。 “不要被人看到,该掩盖的全部都打理好。”洛伦佐看向了他:“一定要确认彻底断气,不要留任何后患。” “是。您放心。” 海蒂等了许久,才被征召了进来。 她行礼的时候,打量了一眼领主大人今天的神色。 依旧是政客式的冷淡表情,但身体姿势略有些放松。 “我最近在学意大利语,”她率先开口道:“工作的事情耽误了一些。” 洛伦佐低头处理着文件,漫不经心道:“那便下去吧。”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您谈谈。” 那领主终于抬起头来,扬起眉毛道:“又是什么水果?” 海蒂忍住笑意,一脸正经道:“不,和房顶有关。” 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但情况并不乐观。 “我这几天去了达芬奇先生工坊的楼顶,发现房顶似乎是用铅做成的。” “请问……佛罗伦萨的房顶,都是一样的吗?” 洛伦佐也略有些讶异,扭头看了眼克希马,后者忙点了点头。 “可问题是,大家的饮用水,都是用屋檐接雨水收集而成的啊。”海蒂皱眉道:“而且那些陶壶的釉料也都是铅制的。” 铅中毒会影响幼儿的大脑发育,严重的话还会有许多后果。 她原本不打算操心这么多,可有件事是无可避免的—— 法国迟早都要打过来,掠夺佛罗伦萨的领主权。 虽然她并不打算长期呆在美第奇宫里,可是这儿目前是能够给予她稳定生活和实验空间的地方。 这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先生确实看起来难以相处,可他会不断地采纳各种意见,甚至把自己做的显微镜交给大学加以研究。 起码是个有脑子的领主。 在城市的治理上,自己能影响一点就多一点逆转结局的可能。 从维生素c到洗手,从铅中毒到未来的战略布局—— 至少在现在,她要不断地获得这位领主的信任,再试试看能不能引起他对法国的警觉—— 如果离开佛罗伦萨,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个时代没有美国,英国是个什么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能沟通语言,能有稳定的工作,还能定期会见这个城市的主人,已经是万幸了。 “基思勒小姐。”对方淡淡开口道:“您可能有些异想天开了。” “铅制的东西自古罗马时期一直被沿用到现在,人们也过得很好。” 海蒂没有半分的回避,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们可以做动物实验。” “什么?” “我养了两只兔子,”她说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有些不舍得,却还是坚定地继续道:“可以给它们用同样的草料,和不同的水。” 一杯是干净的清水,一杯是用铅碗盛着的屋檐水。 “如果一个月以后,两只兔子对比着还是没有区别——” 还没有等她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领主大人!不好了!夫人她难产了——” 洛伦佐脸色一变,大步就走了过去:“多久了?怎么没有告诉我?” “本来这都是第九胎了,之前都很顺利——” 那侍女惊慌的看了眼办公室里的两人,还是仓促道:“少爷他们已经去放火箭祈祷了,玉石和马凳现在全都是血!” “医生在做什么?!” “医生他建议让夫人观看鞭刑,说这样能够受惊助产……” “带我去,快点,”海蒂下意识道:“我去帮她。” 她完全不能想象,这个蒙昧的时代会怎样折腾孕妇。 母子都一定要平安啊。 第 24 章 分娩室传来刺鼻的味道。 海蒂靠近那里的时候, 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还有妇人痛苦的呻.吟声。 洛伦佐在隔板前颇为焦急, 高声呼唤道:“克拉丽切——” 旁边的女仆们端着热水来来去去, 看起来都颇有些茫然无措。 海蒂第一时间洗干净了手, 进了那个半封闭的房间。 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跨坐在马凳上, 摇摇欲坠着快要栽倒下去。 “我来——”她眼见着旁边有人竟拿出了银钩, 下意识地推开了那诡异的用具,去看夫人的身体情况。 孩子的头已经露了出来,但是肩膀却卡在了里面。 还好不是更麻烦的问题。 克拉丽切已经用尽了力气, 此刻痛苦喘息着只想躺下来休息。 旁边的助产士在高声的催促着,甚至有人在挥舞着鞭子,试图让她惊吓着再度发力。 “把钩子和小刀收起来——你们想对孩子做什么?!” 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身份, 恼怒道:“快过来帮我把她的腿抬起来!” 自己上辈子生育过两个孩子, 对这其中的诀窍记得再清晰不过—— 哪怕只生过一个,也绝对永生难忘。 她扶着克拉丽切坐在旁边, 让她用双手抱住大腿, 这样可以减少脊柱的弯曲程度, 扩大盆骨的出口。 “给她一些止痛的药水——之前有人受伤时不是有吗?” 海蒂不断抚摸着她的后背, 小声安慰着她镇定情绪, 抬头看向旁边的助产婆:“或者给一块能热敷毛巾也好啊?!” “不可以的……大人。” “为什么?” 那助产士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道:“因为这是上帝对女人的惩罚啊——如果生孩子的时候缓解阵痛, 等于在亵渎神灵啊!” “f——” 海蒂见那妇人额头上全是冷汗,直接唤道:“给她端热汤来,起码喂她些东西吃吧?” 她吩咐让另一个女佣在背后推着奄奄一息的克拉丽切, 自己在前面不断地按压着耻骨, 轻手轻脚地接引着胎头。 这男人就不会避孕吗?! 非要连着生一个足球队不成?! 屈大腿助产法配合压前肩法显然颇为有效,那孩子竟真的一点点的分娩出来,身上血糊糊的一片。 旁边的老妇人拿着剪刀就要剪断脐带,又被海蒂一声喝止。 “剪刀——剪刀已经洗过了。” “不,拿到火上烤一下!” 她清楚这些剪刀得有多干净——一旦处理不当,恐怕妇婴都会感染破伤风,甚至可能会直接死亡。 人们知道她的身份,神情也无不敬畏又小心,只一一照着吩咐去做。 那孩子被抱了出来,安静的一声不吭。 “是个男婴——领主大人!” 洛伦佐等待地颇为心焦:“克拉丽切还好吗?” “还好,在喝汤呢!” 海蒂却脸色苍白的看着那个男婴,连呼吸都有些停滞。 为什么还没有哭? 怎么还不哭? 她上前检查那孩子口中是否有异物,又摆正了姿势,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再不哭就等于是严重缺氧,后果不堪设想—— 那巴掌刚落下来,男婴就忽然啼哭出声,声音竟是又响又亮。 旁边的助产士一脸讶异的看着她,海蒂意识到了什么,严肃地抱着孩子解释道:“这是对上帝的谢恩。” 其他人纷纷应和,开始帮忙把克拉丽切夫人扶起来。 窗外一支又一支火箭螺旋着冲上天际,是孩子们在祈祷母亲快快顺产。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不会消毒和助产,可居然懂得如何缝合撕裂的伤口。 她们用酒精和黄油擦洗着患处,小心翼翼地缝了三针,连麻药都不用打。 ——现代也并不用,因为生孩子的疼痛早已盖过了那些。 海蒂总算松了一口气,又去拿热毛巾帮她擦拭脖颈和身体。 克拉丽切夫人颇为虚弱地伸手想要触碰她,声音微弱而无力:“孩子……孩子健康吗?” “很健康,哭声很洪亮。”海蒂握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开口道:“如果您再生下去……对身体真的很不好……” 搞不好会子宫脱垂的。 “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啊。”那平日里端庄温和的夫人露出绝望的神情:“每次刚生完不久,一旦与他同房,就会再怀上。” 她几乎每年都要疼上这么一回,之前那对双胞胎早早夭亡,这次又难产到生一半卡在那里,简直和噩梦一样。 海蒂小心地给她喂着温盐水,下意识地问道:“您平时……不避孕吗。” “我一直……睡衣荷包里都带着鼬鼠的睾.丸,”克拉丽切缓缓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什么用处。” 海蒂小心地服侍着她躺好睡下,半晌都缓不过神来。 太可怕了…… 自己要是在这个时代结婚生孩子,恐怕一不小心就会死在这儿。 等她沐浴更衣完再回到这儿,有喜笑颜开的老妇人给她递钱袋子。 “领主大人给所有人都发了好些赏钱!还让我们把那些尖勾都扔掉!” 海蒂并不想问那钩子是用来干什么的,只侧头去看摇篮里酣睡的婴儿。 “他……叫什么?” “朱利亚诺·迪·洛伦佐·德·美第奇。”老妇人一脸感慨:“是领主大人弟弟的名字。” 她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去年四月的那场血色弥撒。 他的亲弟弟,刚死了一年不到吧。 这个男孩当真是伴随着苦难而生的,连名字的来由都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如今这宫里,一个朱利亚诺的私生子,七个领主和夫人的亲生子,也真跟幼儿园差不多了。 她睡了一觉,把有关铅制品的实验设计论文写完,拜托德乔交去办公室,自己则去了达芬奇工作的那间修道院。 那副三博士来朝的壁画,现在终于草稿完工了。 达芬奇瞧见她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嗅了一下。 她披散的长发带着月橘的清郁味道,面庞红润眼神明亮,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 “我听说宫里的事了——你救下了领主夫人。”他放下画笔,露出由衷的笑容:“从此以后,你是美第奇家族永远的客人了。” 难产在这个城市几乎每隔几天都会发生,但能成功救下来的少之又少。 城里的人们得知她是那个在广场上让胖妇人起死回生的炼金术师,对她的评价都充满了敬仰和感激。 大家感谢美第奇家族的庇佑与引导,也由衷的希望夫人能健康活下来。 海蒂荣宠和盛名都不置可否,只凑近了墙壁去看他用铅条绘制的草稿,忽然开口道:“达芬奇——” “是列奥纳多。” “列奥纳多,你觉得,以后会有战争吗?” 达芬奇没有想到,她完全没在意那些慷慨的馈赠和奖赏,反而心思都放在别的地方。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我不知道。” “但,如果真的有战争要来临……我想我会成为很优秀的机械工程师。” 海蒂怔了一下,似乎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不好意思,什么?” “机械工程师,我喜欢做各种火器和大型攻城器械——”达芬奇刚好画的颇有些无聊,这会儿突然来了兴趣:“要不要去我的工坊里看看那些设计图?” “我想到一个像移动城堡一般的炮台,又可以到处移动,碾压敌人的同时还能喷射火.药!” 海蒂懵了几秒:“你——设计的?” 达芬奇应该是个画家对吧? 不是画家也应该是个艺术家吧? 达芬奇笑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看我做的模型。” 至于画画什么的……明天!明天肯定画! 第 25 章 海蒂从前就看过达芬奇的手稿, 但并没有看的太明白。 主要原因在于, 他的字迹都是被加密过得, 要拿着镜子看倒影才可以解读, 而且还要能看懂那些奇奇怪怪的机械原理图才可以。 再一个问题是, 达芬奇据说有上万页的手稿, 如今也已经积累了几十个笔记本, 工坊里的各种东西也多如牛毛。 ……这位先生画画速度太慢是有理由的。 “我先前就想到好几种战事工程,比方说瞭望塔或者特殊形状的壕沟——”达芬奇展开了几张画卷,给她看里头的设计稿:“还有这种可以移动的战争机器, 可以靠重量碾压敌人的同时还能往各方向喷射火药。” 海蒂琢磨了几秒钟,很想告诉他这个东西应该叫坦克。 他不仅设计了各种攻城器械、防守阵型,还画了好些武器的改良版图纸。 不仅数目繁多, 而且还蕴含着各种精巧的机关, 显然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海蒂看的颇为投入,而且还在思考其中具体几样的可行性。 按照现在的铸造技术, 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等她回过神来, 发觉达芬奇也在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 “很少有女性喜欢看这种, ”达芬奇也斟酌着字句道:“比较乏味和抽象的东西。” 海蒂笑了起来, 很有分寸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战争的存在是不可知的, 如果在没有预备的情况下爆发, 后果会无法估量。” 达芬奇收起了卷轴,若有所思道:“你是说,附近的城邦或者国家——” 教会和国王们的关系一直都不算融洽, 还有临边的法国…… “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些给领主大人看呢?” “因为, ”达芬奇思忖道:“我先前和他也不是很熟。” 制造这些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力,而且还不一定成功。 他也渴望能够尽自己的能力来保护整个佛罗伦萨,但目前而言,一切的可行性都太低了。 “我来帮你。” “什么?” “这些应该被他看见。”海蒂往前一步道:“我觉得领主大人应该能理解这些的重要性。” 她清楚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无根无基,可既然能够在阴差阳错间接近权力的正中心,能够改变这个城市的医学和科学发展,那她其实还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达芬奇注视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 “谢谢。” 等回了领主宫里,德乔把她带去了办公室,路上大概解释了一通。 小朱利亚诺现在很健康,夫人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切都发展的让人松了一口气。 而且由于有领主的命令,仆人们都在遵守她的嘱咐,没有把奇怪的东西喂给孩子或者产妇吃,也再三洗手保持清洁。 海蒂由衷地为那对母子感到庆幸,等快到了办公室门口才想起来正题:“这次是找我做什么?” “是为了赏赐,大人。” 她走进去的时候,洛伦佐在办公桌前正放下了书。 他十指交叉,眼神依旧锐利而又深邃。 “你救了我的妻子和儿子。”他淡淡开口道:“请收下我们家族致与的谢意和感激。” 旁边的克希马端着托盘过来,里面竟放着一枚美第奇的家族纹章。 “这是……” “我给你重新安排了一个身份。”他缓缓起身道:“你仍然可以保留你的名字,但身份是美第奇和另一个贵族家庭联姻的远房亲戚,三代以前祖上相互交好,而且还连受洗的教士都已经确认了姓名。” “既然是从神圣罗马帝国逃亡过来的,长期没有身份背景,去哪里都不够安全。” 海蒂怔了一下,心里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这难道是等于说……美第奇正式成为她的靠山了? 她在这个时代被强行赠与了家族血统背景,怎么也算半个贵族了? “领主大人——”她仍有些不确定的看向他,想把一些问题搞明白。 “您难道,对我就没有起过疑心吗。”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不太合适,但也应该谈明白。 在当初进杜凯莱王宫的时候,她的身份和过往都颇为模糊,现在美第奇先生不闻不问,反而不像是个好事。 洛伦佐看向这个少女,发觉她好像随时随地都保持着警觉和戒备。 “你想问什么?” “您对我的过去……完全没有兴趣吗?” 逃亡者,异国人,炼金术师,还会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 “任何人都有秘密。”洛伦佐淡淡道。 “我们需要的,只是你的效忠。” 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睡醒的时候,身体各处还泛着尖锐的疼痛。 他用荆条打伤自己的部位,好些已经生疮发脓,而且明显状态还在进一步的恶化。 这是件好事。 比起那些涂脂抹粉的妇人,或者是满身铜臭的商人,只有他——只有他是足够虔诚的。 上帝终究会见证这一切的毁灭。 苦行僧缓缓坐了起来,准备完成今天的祷告。 远处的陶罐忽然动了一下。 “——谁?” 他想要扭头,可是身体的疲惫程度让他反应极为迟缓,动作也僵硬而又无力。 还没有等他再发出一个音节,布满伤痕的胸口突然就传来了凉意。 好冷,好疼,是什么? 萨沃纳罗拉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胸口,却发觉摸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物。 汩汩的鲜血在不断涌流,连心口都好像多了一个窟窿。 他张了张嘴,连背后那个杀手的面容都没有看见,就直接在剧痛中缓缓失去了意识。 上帝……为什么没有来救我…… 苦行僧的尸首被秘密的装进了马车后面的稻草里,在带到郊外之后被烧了个干净。 他的房舍里没有留半点血迹,看起来只是主人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一场大火裹挟着烧焦的稻草气味,把他的尸首吞了个干干净净,骨头渣也被收殓起来埋掉。 当真便直接给解决了——毫无后患。 听说郊外起了场小火的时候,海蒂正提着篮子往修道院那边走。 “怎么会突然起火?” “听说是马车的主人叼着烟斗在稻草堆里睡着了,结果火星子溅着了旁边的草叶子。” 那还真是挺不小心的,不过人没事就好。 海蒂回过神来,走进院里去找达芬奇。 这个时代没有cbs,也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听些新鲜事儿还得去找朋友们攀谈,一切都颇为闭塞。 但也正因如此,她多了不少空闲时间,可以来看看这位拖延症患者的工作进度。 这一走进去,还没见着人,就突然听见一阵悠扬又写意的琴声。 谁在拉琴? 海蒂加快了步伐,一拐弯就进了殿堂内。 达芬奇抱着一只模样古怪的长颈琴,旁边墙角还倚着一个俊俏又年轻的少年,两人同时抬头看向了她。 那少年的衣物全都被放在一旁,身上只系了条亚麻长布,竟是半裸着的。 没——没穿衣服? 他们刚刚…… “我打扰了你们吗?”海蒂意识到了什么,把篮子放到了旁边的木桌上:“这儿准备了葡萄酒,干酪,还有些别的点心,那你们继续?” “请等一下——”达芬奇忽然开口唤住了她:“什么叫打扰?”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海蒂试图缓和气氛:“原来你还会弹琴?” 男人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皱眉道:“他们也和你说了那些流言?” 鸡.奸罪,同性恋,渎神者? 海蒂下意识道:“那些不是罪过。” “不,作为你的朋友,我应该把话说清楚。”达芬奇注视着她道:“我不是同性恋,也不需要去什么政府特别开设的妓院。” “我只是……很厌恶性,因此也不愿意和女性有过多的往来。” “什么?” “我总觉得,性是丑陋的,肮脏的。”他深呼吸道:“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因此狂热又快乐。” 第 26 章 海蒂没想到达芬奇会这么坦白的讨论这些事情—— 有时候, 表达厌恶比表达喜爱更加需要勇气。 “……我知道他是你的模特, ”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线条轮廓颇为别致的少年, 扭头看向达芬奇道:“也知道之前他们给你的那桩罪名。” “但性向也好, 性别也好, 所有的认知都会不断改变。” 海蒂顿了一下, 发觉他还在注视着自己, 语气也坦然了许多。 “关于性,我不好发表言论,但哪怕不管你身边站的是个裸男还是裸女, 都不会动摇我对你的认知。” 达芬奇怔了一下,重复道:“不会?” “不会。” 他平时尽可能地想要对所有人都良善而又友好,却也免不了被揣测中伤。 某些认为他是渎神者, 是罪恶又丑陋的鸡.奸者, 他未必会放在心上。 可由于过去的许多事情,达芬奇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她和自己一样, 对世间的许多事情都颇为了解, 而且善于倾听和陪伴。 如果没有海蒂的催促, 可能到了明年这幅画都没有完成草稿。 “所以, 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了起来, 光裸的胸膛饱满而又漂亮。 “阿塔兰特·米缪罗蒂。” 他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 四肢纤瘦皮肤白净,脸上有浅浅的小雀斑。 “你先把衣服穿上。”达芬奇吩咐了一声,给海蒂也找了一把椅子:“先前他过来看望我, 顺便画了一会儿速写。” 这边位置比较偏远, 平时也没什么人来。 海蒂嗯了一声,目光移到那柄长琴上。 “这是?” 达芬奇笑了起来,仿佛抱着宠物一般伸手抚摸着它的长颈。 “是我设计的里拉琴。” 它一共有五根演奏弦,还有两根弹拨弦,长颈上泛着银光,造型像奇异的马头骨。 “你设计的?”海蒂怔了下,反而比看到裸男还要来的惊讶:“和小提琴一样吗?” 达芬奇点了点头,一手握着琴弓,另一只手把那琴放在了胳臂上。 当他的手腕一点一划,流畅婉转如清泉般的琴声流泻而出,跳跃奔流着再次充盈整个侧院。 更奇妙的是,他竟开始边弹边唱起来了。 “此刻万籁俱寂,风儿平息——” 平日里温和又清晰的嗓音,此刻上扬了声调,变得更加悦耳动听。 “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海洋静静沉眠,没有一丝痕迹——” 一手拉着琴弓,一手弹拨着双弦,竟还能同时唱着歌。 高低起伏的琴音与那微沉的歌声交织相伴,如一对夜莺在密林间缠绕飞远。 海蒂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他唱的是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 此刻刚好有长风穿堂而过,将那桌旁的压着的手稿都卷起了数页,风信子的香气隐隐约约,琴声缭绕不散,仿佛唱进了人的心里。 她仰头望着他,在错愕之余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不仅仅是卢浮宫的那个达芬奇。 他是舞台特效的设计者,是战争机器的构想者。 他会在笔记本里绘制城市设计的蓝图,会兴致勃勃的去研究人体肌肉的解剖。 他能够创造全新的乐器,能弹奏唱诵古谣,敬畏自然与科学。 人们还沉浸在圣经所构造的黑暗现世里,庸碌一生只为死后能上天堂的魂灵。 而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如此真切的,充实的,无所畏惧的活着。 他恐怕根本不需要爱人。 后人们揣测他是无性恋也好,怀疑他是同性恋也罢,都只是众说纷纭,不曾有过任何实际的证据。 可这样的列奥纳多,他哪怕独自一人活过数十年,恐怕也比无数人来的快乐。 从医学到科学,从自然到音乐,每一个学科的无尽探索和发现,都能让他怡然自得。 等那首《此刻万籁俱寂》唱完,列奥纳多抬头看向她,笑着挥了挥琴弓。 “怎么样?” 海蒂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始鼓掌:“特别好听。” “本来有朋友邀请我去米兰做宫廷乐师,但佛罗伦萨这边刚好也有活儿。”达芬奇收好了琴,摸了摸下巴道:“什么时候在这儿呆腻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其他城市逛逛?” 海蒂眼神亮了起来,笑着点了点头:“那也得等你把这副画填完为止。” 不然以后怕是要去监狱看你了。 达芬奇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还签了个合同,今天又拖延了一天没干正事,匆匆忙忙抿了口葡萄酒去调蛋彩了。 男孩已经换上了衣服,凑过来看草稿上速写的轮廓,又笑着和她打招呼。 “叫我阿塔兰特就行了,您真漂亮——以后常来这儿好不好?” 意大利人的嘴这一个个真是跟蜂蜜一样甜啊。 海蒂跟他说笑了几句,听他解释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达芬奇学琴的,又一块帮忙调配着蛋彩,聊了好些的旧事。 那一次好几个画家相会,又约了几个男模过来谈论人体和轮廓,结果被人找了巡夜官举报了。 他们的行为就被诬告为聚众鸡.奸,不过后来也托朋友过去调解商量,最后确认为证据不足撤诉。 身后两人从画画一路聊到弹琴,达芬奇虽然涂抹着颜料,却一直有竖起耳朵在听他们聊着什么。 “对了——”他转过身道:“你之前好像说,你会做那种,能自己演奏乐曲的什么东西?” 海蒂也想了起来这件事,点头道:“对,是自动钢琴(pianola)。” “那是什么?” 等等,这个时代好像连钢琴都没有进化出来…… 她回忆着先前领主夫人弹奏的那种类似乐器,在桌边做出敲击键盘的动作,模仿给了达芬奇看。 “是clavichord?”达芬奇讶异道:“怎么样可以让它能自动弹奏?也是炼金术吗?” 海蒂指了指他身后快干了的壁画:“你什么时候交工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我们今天是绕不过这壁画了是吗?” 少女笑了起来:“你今天可分神不止五回了。” 从修道院回来之后,海蒂收拾了先前写好的论文,听着钟声按时去拜见领主大人。 她想到了一些解决饮水问题的法子,不光可以澄净水质,还能去除河水里的寄生虫。 一走进办公室,眼前放了一张长桌,上面还有两个笼子。 “这是——” 旁边的克希马直接上前掀开了绒布,露出笼子里的两只兔子来。 竟是一只灰兔和一只黑兔。 海蒂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洛伦佐,又看向那两只估计被当做实验品的兔子。 ——这不是列奥纳多送自己的礼物,显然是从别处抱来的。 “这段日子里,我让手下按照你之前的解释,做了相关的事情。” 洛伦佐站了起来,语气颇为复杂。 她说的是对的。 两只兔子,一只饮用的是阿尔诺河里的水,一只引用的是采集自屋顶的雨水,而且盛放在有釉料的铅碗里。 喝河水的那只黑兔颇为精神,每天都会试图刨开或者啃开笼子,递给它什么食物都吃的很利索。 但喝雨水的那只灰兔原先也很活泼,现在每天都恹恹的趴着,及时有人过来也没什么反应。 这二十天一过,差别和效果立竿见影,让人实在无法反驳。 海蒂没想到这些侍从的执行效率这么快,自己这边刚拟好实验报告的格式,那边已经连结果都得出来了。 “佛罗伦萨学院的长者们也查阅了相关的文献,说在古罗马的典籍上,确实有类似的说辞。”洛伦佐打量着那只闷头睡觉的灰兔子,若有所思道:“可是不用雨水,河水酿酒恐怕……” “只要煮沸就可以解决问题了。”海蒂下意识道:“您可以给宫里建一个锅炉房。” 河水也好,井水也好,都不适合直接饮用。 细菌、寄生虫碰着可能就会患上痢疾肠炎,而水中的部分有害物质,也需要煮沸加以净化。 可问题在于,煮沸热水需要燃料——这个时代没有电磁炉和热水器,必然是颇为麻烦的事情。 “煮沸?” 海蒂把德乔怀里的文件拿了出来,展开放平给他们看具体的设计。 首先在河水边弄一个风车,制造出一个水泵不断灌水。 然后做出沉降池、吸附池,还有过滤池出来,让足够干净的水源源不断地汇入不同水池之中。 在这个的基础上,再建立一个完善的锅炉房出来,确保随时都可以提供煮沸之后的热水—— 一部分直接取去酿酒就好,毕竟这时代连茶叶都没有,没人会去喝杯什么都不加的热水。 “您的那些老酒可以先在酒窖里放着,适量饮用些也没什么大问题。”海蒂给他解释着不同图例的意思,随口道:“等这个做好之后,新酒最好就都用那些没接触过铅料的干净清水。” “老酒?”洛伦佐挑起了眉毛:“美第奇从来不喝老酒。” 海蒂愣了下,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 现代的豪富们都喜欢比对自己珍藏的老酒,动辄就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 这个城市如今人人都以酒代水,难道不在酒窖里存些珍品吗? 洛伦佐见她一脸惊讶,瞥了一眼克希马。 “这酒放久了,不就变质发酸,可以拿去弄成醋了吗?”克希马及时缓场道:“基思勒小姐可能最近已经忙累了吧。” “不对,请等一下,”海蒂看向克希马道:“酒变质,不是密封的问题吗?” 只要密封足够到位,应该不至于变酸变难闻吧? 她忽然想起来先前在大小宴会上,女佣们都抱着酒坛帮忙斟酒,覆盖的东西好像也只是一层麻布。 先前她只以为这是临时用的遮盖物,也没有多想。 可现在看来,有个极不起眼的问题浮上了水面。 这个时代,恐怕连密封的软木塞都没有。 -2- 比起锅炉房的建立,以及无铅无寄生虫清水的供应,软木塞的设计显然更为轻松。 海蒂直接拜托克希马带自己去看看酿酒的地方。 果然……和现代的设置完全不一样。 人们使用的酿酒器,是如同堡垒一般大的木桶,可以说有一两米高。 大桶大桶的葡萄被倾倒进去,女工再搬着梯子去用工具进行压榨和搅弄。 木缸的下端有可以开关的端口,可以让底端的酒液流到桶里,进行进一步的储存。 “那储存这些酒的木桶,都是什么木材?” “木材?”克希马觉得这问题颇为古怪:“栎木,杉木——这有什么区别吗?” 海蒂揉了揉额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进行解释。 她生活在酒文化发达的二十世纪,从威士忌到龙舌兰样样都尝过许多。 那个时代的人们已经习惯了酿酒工厂和高级酒庄的存在,喝些东方的茶也是常见的享受方式。 可在这个年代……人们甚至不知道橡木桶的存在。 克希马只当她从前是深居简出消息闭塞,解释这边的风俗。 ——新酒比陈酒要贵上十倍,而且贵族们都喝的是新酿,只有穷人才会靠那些发酸发苦的酒液过日子。 “估计再过个几百年,这事儿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摊手道:“所以你刚才问这话的时候,领主大人表情才那么古怪。” 不,会改变的。 你们还没尝过真正的佳酿。 “问题要一个一个的解决。”海蒂确认完那栎木桶的密封性能,首先去找了个清单过来,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列了出来。 玻璃瓶有许多,软木塞也很好做,关键在于起出酒塞的开瓶器还没有发明。 她拿了炭笔画出那弹簧装的铁钩,以及上下的杠杆,拿去给工匠看图纸。 “——这怎么做的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不行,这个的构造太精细了,需要画更直观的图纸才可以。 “达芬奇先生在哪里?麻烦把他请来一趟。” 克希马是在露天剧场里找到他的,后者拿着画刷颜料,在帮老板修补那背景板上的一大片星星。 达芬奇听到这个邀约的时候,答应的颇为爽快。 他拿了纸笔过来,一边听着她的解释,一边不断修改着构图。 比起复杂而活泛的人体,这种机械的设计还是更得心应手一些。 “为什么要做这种弯钩?” 海蒂解释了软木塞的作用,以及怎样密封和打开一瓶酒。 达芬奇动作一顿,神情讶异又惊喜:“你真是个天才——居然能想到这种办法!” 不……其实这不是我创造的…… 海蒂也不方便多解释,只跟他描述如何通过拧动把手来让弯钩钻入木塞之中,又怎样通过按压两侧的杠杆把中间的塞子给起出来。 达芬奇快速的调整着图纸的设计,不断跟她确认各种细节,当天就拜托铁匠做出一个差不多的东西出来。 他们找来了一个玻璃酒瓶,又比对着瓶口去削了个差不多大小的橡木塞。 “好像不是很好塞进去……不是太松就是太紧。”达芬奇研究了半天,有点怀疑自己对直径的判断:“再削细一点?” 海蒂去找附近的匠人借了些石蜡过来,把附近一圈涂好,成功地把那软塞给压了进去。 澄清的水在里头晃来晃去,但不会漏出来一滴。 这样就可以隔绝空气和杂菌,也可以让酒保存更长时间。 眼瞅着女工们这边的木缸里已经酿造好了新酒,像是准备要放进那木桶里。 海蒂忙不迭唤了木匠现做了个橡木桶,又找了合适的铁箍加固了两圈,中间掏了个洞做了栓塞。 达芬奇在旁边看得颇为好奇,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橡木?” 因为桶内的单宁和香兰素会溶解在酒中,可以使酒液口感顺滑香味馥郁。 等那新做的橡木桶被洗刷干净了,海蒂找了两块木炭过来,把它置入桶中点了火。 克希马原本想问句什么,却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好香—— 有种橡子和蜂蜜般的奇异味道,哪怕只是闷着烘烤也能闻得出来。 海蒂加的炭并不多,在用烟烘烤之后才擦干净了木桶,盛了一大罐的酒液。 她找了个差不多大小的玻璃栓,没有完全把入口堵死,只吩咐说放进地窖里,要至少搁个两年。 第二年再换成橡木塞堵死,让酒香与木香充分混合。 酿造的工序她并不懂,但存酒还是有概念的。 “对了,”她看向已经一头雾水的克希马道:“天使会光临酒窖,分走一大杯——到时候不要少见多怪。” 达芬奇微妙的扬起了眉毛。 “天使也会来吗?”克希马忽然露出惶恐的神色:“只喝这一桶里的酒?” 嗯,因为橡木透气性好,酒液会自然挥发。 海蒂笑了起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编着故事:“因为橡木是上帝之树啊。” 这事儿当然还是会被报告给领主大人。 “她还把那个显微镜的图纸交给了达芬奇先生,拜托他改良出更好的结果来……”克希马思忖了一下,有些忐忑地问道:“那天使不会真的来宫里喝酒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洛伦佐翻了一页书道:“把封条贴好,门口看实了。” 没等他们再交谈几句,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海蒂带着开瓶器和软木塞走了进来,还附赠了一份简单的使用说明。 “这样一来,玻璃瓶也可以用来批量存储,效果会比用布堵着好得多。” 洛伦佐见她演示着酒瓶的开关,忽然开口问道:“你今天早上说的那个锅炉房,具体是怎么设计的?” “这个……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海蒂想了想道:“我还得再和达芬奇先生商量一下。” 她大概明白从静置到过滤的流程,但整个轮转的系统肯定还要他来帮忙改进。 领主的那双黑眸凝视着她了一刻,半晌移开了视线。 “知道了,下去吧。” 修道院这边的进展还算顺利。 托狂欢节的福,达芬奇已经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对光线的理解也比从前增进许多。 他设计了一个漩涡般的场景,不仅有六十多个人物和动物,而且情感和气氛的渲染也颇为到位。 漩涡的中心是婴儿耶稣,阶梯和庭院旁边围绕着智者和动物们,近远景的层次清晰明确,显然很考验空间想象能力。 虽然平日里他对波提切利冷冰冰的,但到了这种创作的时候,达芬奇还是带着笔记本去看波提切利曾经画的两幅旧作。 同样的主题和神话,在他们两人笔下,俨然是完全不同的全新世界。 海蒂亲眼看着达芬奇画了好些草图,用羽毛笔和铁笔来勾勒不同粗细硬度的线条。 众人或站或坐,或拜或转身遥望,不同的身体弯曲方式都被凝练抽象的表现了出来。 “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先画骨骼,再在这个基础上去补充肉体和皮肤,”达芬奇往蛋彩里滴入牛胆汁,解释着那画面上网格状草图的由来:“其实这画拖了这么久,是因为众人的神态很难捕捉,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一团乱麻,倒不如全部重来才好。” 海蒂看着那八平方英尺大小的杨木画板,伸手沾了些边缘的白垩土,侧身看向他道:“为什么这些宫殿,是坍塌崩毁的?” 画面上,新生儿耶稣被圣母玛利亚抱在那残垣断壁之中,似乎与其他的作品都大相径庭。 “重生。”达芬奇给她看极淡的删改痕迹,隐约能瞧见有工人在修复这些宫殿。 “我总觉得这个时代里有很多东西……都在颠覆和迎接新生。” 古希腊曾拥有的辉煌文明,如今也应再次复兴,如同众神间的星辰一般。 他上色的时候,是先用细笔刷沾上了墨水来勾勒轮廓,然后开始用淡蓝色去晕染阴影。 海蒂有认真的看过美第奇宫里的许多名画—— 老派画家都倾向于深棕来强调明暗,可只有达芬奇会这样大胆而又聪明。 她见过晨曦中刚刚苏醒的佛罗伦萨,地平线的边缘被雾色晕染,灰蓝的色彩便如这画板上静谧的暗部,一切都传神的刚刚好。 达芬奇画画的时候,神情沉静而温和,动作也不疾不徐,如同一个精细又沉稳的匠人。 可是在他的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有这明显的情感。 这里诸多的画作都是为了歌颂神明的光耀,更多的在强调着圣者和天使的光辉伟大。 可人性里复杂又明确的情绪,却好像一直在被掩盖和压抑着。 在这漩涡般的画面中,三博士向耶稣赠与着不同的礼物,人们的神情或敬畏或敬畏,几十个人的姿态各为不同,连手指的屈张都应和着当时的动作。 战马们昂头长嘶,旅行者们大声谈笑,只有圣母抱着圣子沉默不语。 海蒂如同在辅助一场手术的护士一般,不断给他递着刮刀细刷还有抹布,陪他整整画了接近三个月。 在此期间,她在这修道院里构思完了一整部的专著,白天想完具体的内容,再在傍晚或者清晨把它们全都写了下来。 牛肉汤里的青霉在活跃的繁衍发展着,越来越多的葡萄酒被装进了玻璃酒瓶之中,而更新更好用的显微镜也被送进了佛罗伦萨学院里。 在圣母升天节到来之际,她的第一本专著《元素四论》也正式出版了。 这本书的诞生,犹如新时代的第一声钟鸣。 -3- 美第奇家族对文化的贡献,简直是划时代的开明和先进。 他们不仅资助了大量的画家和雕塑家进行创作,同时也利用了印刷术进行古籍的整理和修复。 当今的这位领主之所以被居民们充满敬意的称为‘伟大的洛伦佐’,就是因为他做出的实绩实在是太多了。 哪怕单拎出一样出来,都是对整个城市的巨大贡献。 他为学者们收集着来自希腊和罗马的古典作品,派遣文学家们去意大利各城市甚至是海外去购买书稿,甚至愿意抵押家产以购买孤本。 有些书已经无法复印,他便雇佣了书记员进行抄写和整理,用活字印刷术印发了大量的书籍。 ——这来自东方的全新技术,完全打破了人们对文化传承的固有认知。 伴随着印刷馆的建立,古比萨大学和佛罗伦萨学院也被进一步扩建,柏拉图学院也重新被引导着焕发出新生。 按照海蒂的身份,她原本是无缘参与这些事情,更不可能公开刊发自己的论文。 女性的存在原本是受人尊敬和簇拥的,可这些年伴随着教会的独断专行不断发展,女性的地位也在不断下降,已经完全被学院所排斥。 可她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从前因故离散的远亲,更是无可争议的贵族。 在佛罗伦萨市民的眼中,这位蓝眼睛的美人不仅博爱,善良,而且精通炼金术,能救人于水火之中。 洛伦佐的存在让他们更快的接受了她,甚至会写许多信来咨询问题。 在《元素四论》的时候,海蒂表现的颇为谨慎。 她不敢贸然的把过于新锐的观点拿出来放在明面上,更不敢否认上帝和各种教义的存在。 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最基础的常识,用尽可能通俗易懂的方式 这种写法就有点像是教小孩儿学知识了。 举例子要往神话和圣经上靠,论述的时候要再三表达它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简直是连哄带骗。 不顺应这个时代的某些陈腐之处,表露出太过新锐的一面,只会被当做靶子给抹杀掉。 这专著一共写了五六万字,实际核心内容可能只有五六千字,其他的都是在赞美上帝讴歌圣经,以及变着法子论证和解释各种通俗的道理。 洛伦佐看完之后,忽然感觉有些好奇。 这姑娘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谨慎到这种地步? 只要自己在,教廷必然不会发难去针对她。 为什么连写论文的时候,也在变着法子去安抚所有人? ——因为人言可畏。 海蒂在前世的时候,已经受够了这些教训。 她原本以为绝大多数人都是通情理和讲逻辑的,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她做出无数的设计和发明,可人们诋毁她是窃取丈夫的机密,沽名钓誉博取出位。 她原本与人为善,对国家也热忱忠诚,可政府最后对她的贡献不言一字,甚至不愿承认她本应拥有的成就和荣誉。 她看尽了世态冷暖,反而对人群有种释然的疏远。 大众是蒙昧的,易摆布的,冲动而不理性的。 一意孤行的想要唤醒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即便如此,也要做该做的事情——但得选择更安全的姿态。 《元素四论》正式出版之后,直接被许多学者和理论家抢售一空,连带着附近的几所大学和学院都掀起了一番讨论热潮。 这本书讲述了基本的化学、生物学常识,内容强度大概只有近现代青年的启蒙水平。 可即便如此,许多见解也足够石破天惊—— 人为什么要洗手? 酒为什么会变质? 硫酸铜蓝的消失和复现竟是因为水? 血液竟然还有这些功能? 书里不仅写了相关的概念陈述,还提供了许多具体的实验方法—— 这些实验可以让人们自由的证明理论的正确性,以确认她并没有妖言惑众。 每一样都解释的足够清晰明白,而且也毫无破绽。 佛罗伦萨学院的人们甚至写信给美第奇先生,想拜托他委托这位贵族来演讲解说,大家可以更充分的学习到许多新的知识。 这书还被辗转着送到了英国和法国,据说也引起了好些轰动和反响。 达芬奇帮她做出了新的好些实验用器具,翻着这本书也颇有些跃跃欲试。 如今,他在自己的卧房里也摆了一副显微镜,利用它发现了许多的新鲜东西。 以至于修道院的那副画都拖延了一个多月才交。 “我前段时间,发现给那些细胞滴盐水的时候,它们有的会变形,”他帮她端着试管和烧瓶,兴致勃勃的分享着自己的新发现:“你说泡澡久了之后手指会变皱,是不是也和这些东西有关?” 海蒂笑着点头:“你可以多做些实验看看,还会有更好玩的事情。” “对了,有空一起去泡澡吧,”达芬奇随口道:“我知道有个新的理发师会按摩,揉肩解乏挺到位的。” “这个——就不用了。” “对了,小桶先生最近在忙什么?那副花神的油画完成了吗?” 达芬奇帮她把东西摆放好,露出遗憾的表情:“还在饮酒神伤,老习惯了。” “哎?”海蒂忽然想起了德乔从前提的那些事情,下意识道:“因为……西蒙内塔吗?” 那个已经死去好几年的美人? 美第奇兄弟和他都爱过的那个人? “他很喜欢她,以至于在她死后都总是有些魂不守舍的。”达芬奇显然不太理解这种深邃的情感,只惋惜道:“群聚的时候还挺好,一个人坐着就总是会叹息。” “我们该去看看他,”海蒂下意识道:“这是很痛苦的经历。” “我不明白——”达芬奇看着她道:“人为什么会相爱?” “情.欲和爱欲到底是什么?” 海蒂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看着他们痛苦或失意,也想在画中表现出来,”达芬奇的神情依旧坦诚而又茫然:“可是能让我产生类似情感的,只有艺术。” 他能够懂得嫉妒,失意,闷苦,唯独无法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深爱。 与同性也好,与异性也罢。 为什么会人们会把自己的内心都寄挂到别人的身上? 海蒂想了一会儿,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再过几年估计就懂了,你还太年轻。” 这话从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口中说出来,显然有些荒诞。 她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带着糕点和鲜花去拜访波提切利。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窗帘,隐约能闻见麦芽酒的味道。 那青年醉倒在一幅画旁边,还在呓语着什么。 海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小桶。 他平日在美第奇身边,或者在被贵妇们搭讪交谈的时候,看着总是开朗而得体的。 可那人现在揉乱了头发,连衣服上都沾着酒渍,袖子上沾的不知道是颜料还是汤汁。 “波提切利先生……”她下意识地想给他找个热毛巾擦擦脸:“您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青年揉了揉眼睛,长长的打了个酒嗝,看起来狼狈又有些可爱。 海蒂叹了口气,拜托德乔帮自己弄些热水来,低头把散落的酒瓶归置了一下。 年轻人能为爱痛苦成这样,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她从前也是敢爱敢恨的性子,现在内心更像一口古井,便是扔石头下去也听不见响。 波提切利半梦半醒着,感觉自己的脸颊和手指都被热毛巾擦拭干净,终于找回一些清醒来。 “海蒂?” “你怎么在这里?” “我怕你被呕吐物呛死。”海蒂淡淡道:“这得喝了有两三天了吧。”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踩到一滩不明液体。 比起在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优雅画家,此刻的波提切利手忙脚乱的像个大男孩。 “我——你——” “不用担心很丢脸或者怎样,”她伸手拉开了些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一些:“人总会崩溃一段时间。”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波提切利还有些站不稳,只神色苍白的回忆起许多东西,眼睛又望向身旁的那副画。 海蒂也终于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等等,这画的不会是……地狱吧。 第 27 章 画面是大片大片的深棕和褐色, 看起来像是一层又一层的孤岛交叠在一起, 如同一个锥状的漏斗。 每一层的内容都颇为不同, 而且并不是现世的景象。 幽冥, 黑风谷, 燃烧的坟墓, 安提罗拉环—— “这是《神曲》里的内容。”波提切利的声音有些喑哑。 “我好想把她救回来。” 如果真的有死神和地狱的存在, 如果魂灵可以再次复生——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有些无法反驳他。 如果人死后真的根本没有灵魂,那她现在面对的这些又是什么? “也许, 她去的是天堂呢?” 波提切利怔怔地抬起头来,眼眶都是红的。 “波提切利,很多事情, 可能劝诫也没有用。”海蒂放下了热毛巾, 坐在了他的身边,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病死, 老死, 总归都会走那一条路。 “你其实比其他人都要幸运才对。” “我……幸运?”他下意识道:“为什么?” “你拥有挚爱, 不管她是否真正属于你。”海蒂注视着他,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达芬奇那张茫然又单纯的脸庞:“有些人可能穷尽一生, 也找不到能够如此倾心的人。” “西蒙内塔生病去世, 都是你无法改变的事情。” “可你拥有的,也是珍贵而无法磨灭的爱。” 不管她是否存在,你都拥有着这一份独有的珍贵。 你也是被上帝眷顾的人。 那青年怔了许久, 忽然就笑着流下眼泪来。 小桶先生精神状态很差, 被海蒂安慰着又去洗了个澡好好睡了一觉。 他放下那些事情沉沉睡去的时候,仿佛只是一个纯粹而简单的少年。 没有那些光环,没有任何一个美第奇的影子,也不再被那些复杂的情绪和记忆所围绕。 海蒂站在他的床边,忽然想起了很多前世的事情。 她原本觉得,人在二十多岁才是所谓的盛年,到了三四十岁时自己也一度迷失和惶然过。 可其实,二十多岁……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波提切利虽然拥有许多人羡艳的背景和才华,但也有单纯和执着的一面。 她又扭头看了眼那套圈似的地狱图,低头笑着叹了口气。 水厂的事情还在筹备当中,这件事要从一个念头转化到一整套设施,中间确实要麻烦很多人,调动各种资源和能力。 她一方面拜托达芬奇帮自己按照说明画出各种施工图,一边写了详尽的项目书,跟美第奇那边的人不断确认着必要的帮助。 要在河边圈下一块土地,要有风车,要有一个又一个不同功能的池子。 而且活性炭怎么做,吸附和过滤的环节要怎么设计,全都需要各种方向的创新和调整。 也在实地考察场地的过程里,海蒂渐渐听见了一些风闻。 据说……美第奇的财力,其实在慢慢的下退。 “当今领主虽然对名画很有品位,但并不是个高明的商人。” “不是说在外邦都关停了好几家银行吗?肯定是经营不下去了吧?” 海蒂前世里主要工作是个演员,其实也不算很清楚其他领域的事情。 她想着法子提取青霉素,建设净水厂,根本上都是为自己的顺利存活不断增加着概率。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时代,要有靠山,要有安身立命的资本,还要足够的小心。 她等那两个闲聊的商人走远了,才从拐角走了出来,心里有些复杂。 这种事……自己确实不好开口询问,似乎也无从帮忙。 经济是军事的助力,没有强大的资金支持,修建军械库什么的完全是空谈。 但美第奇的银行生意怎么样,现在自己可以从哪儿帮着参考谋划,好像也无从说起。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做最实际和可行的事情—— 再写一本手册出来。 这本书不用太多的字,但最好配上直观的插图,让没有学习过的妇人也能一眼就看懂。 书的名字……就叫《妇幼常识百科》。 从婴儿的保护和照顾,到少女、妇女的基本个人卫生常识,再到避孕和妊娠时的各种注意事项,最好全都解释一遍。 她在写这种文章的时候,已经开始习惯性的从圣经中寻找引申内容。 要给予足够清晰的理由,让神学的捍卫者也无从反驳。 有时候少女写着写着,也会哑然失笑。 上辈子的我,完全不会想到现在这样的人生。 重生一次,面对各种陌生又危机四伏的领域,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家,竟也有许多的乐趣。 她已经越来越进入状态了。 中世纪对床事讳莫如深,凡是不以生育为目的的亲密接触,都应该按照不敬上帝被判为有罪。 但人类本身就是天生喜爱享乐和追逐快感的动物,很多戒条的存在其实都是形同虚设的。 公共浴室里大家都光裸着身子,免不了放肆取乐,甚至会有好些匪夷所思的事件。 有些地方不允许离婚,但夫妇感情又公然不合,各自寻找情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上帝虽然无处不在,但也不会总是出现。 人们对于滚床单这件事乐此不疲,有一百个理由和借口不断尝试,避孕的重要性也就迫在眉睫。 这些天里她也有问过身边的侍女们这个问题,但是回答都有些荒谬。 最常见的,便是如同克拉丽切那样,随身佩戴鼬鼠的睾.丸。 也有人佩戴驴或者其他生物的睾.丸,又或者是去姐妹的坟头高喊几声我不要怀孕。 海蒂琢磨了一下,决定推荐古埃及和法国那边比较常见的物理屏障法。 早在公元一千多年前,古埃及人就开始用山羊或者猪的盲肠、膀胱等制作避孕套,避免各种疾病和感染。 听说梅毒是哥伦布从美洲带回西班牙的,之后伴随着这种恶疾的迅速扩散,亚麻布套的传播也开始流行起来。 海蒂琢磨了一下,在旁边的空白页上补上‘此处应有埃及风格插画’的说明,继续往下写个人清洁和定时检查的说明。 她隐约记得,现在这个时代,也许就是大航海时代的起点。 如果将来能够弄来乳胶,人们可以做更多的衍生品出来,自己的生活质量也会高很多。 如今的生活,和《鲁宾逊漂流记》有些出奇的相似。 她孤身一人来到了文明的孤岛上,在与现代文明共处多年以后陡然回溯,笨拙又努力地给自己提供各种便利。 从不含铅的干净杯子,到越来越合脚的低跟鞋,再到能够稳定供应的纯净水。 唯一有些难以改良的,恐怕就是卫生巾了。 这个时代就已经有了类似卫生棉条一般的发明,有些妇女会在小树枝上包裹棉絮,再或者是在内裤上设置各种夹层。 红裙子是掩饰脏污的主要方式,但也会无可避免的暴露出一些暗斑。 海蒂停下了笔尖,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回到先进又开明的现代。 起码人们不会认为生产时逃避痛苦是对上帝的不敬。 旁边候着的女仆德乔观察着她的神情,开口想要缓和气氛:“听楼下的侍女说,后天就要召开一场盛大的舞会了呢。” “——有谁要来?” “柏拉图学院里的许多智者,各个家族的名流小姐,还有来自附近城邦的大人们。”德乔忽然笑了起来:“也许您也可以遇到心动的人呢。” 海蒂眨了眨眼睛,也笑着应了一声。 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期待,只是出于礼貌参与这种场合。 洛伦佐出手大方,给她的衣服料子都颇好,甚至还配置了些小首饰。 作为这个家族的炼金术师,海蒂已经习惯了这种人们都在全程假笑的环节,偶尔也和陌生人跳几支舞调剂心情。 波提切利精神恢复了许多,在达芬奇的不远处画着草图。 他们这些画家的存在,在这个时代就和照相机一样,而且还会自动修正甚至添加许多细节。 盛大的舞会和骑士表演同时举行,整个宫邸都宾客如云。 海蒂跳了两支舞便下场休息,一边听着乐队的古典钢琴乐,一边尝着新酿的葡萄酒。 她先前去了趟酒窖,已经看见了好些玻璃瓶成堆摆放,软木塞子的尺寸全都刚刚好。 “您就是……那位炼金术师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似乎还带着些外邦的口音。 她抬起头来,见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这个男人看起来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让人莫名地想起维京人。 她目光微微下移,观察着他的穿着。 典型的宫廷装扮,带着黄金配饰,而且项链上似乎还吊着兽骨。 “……您是?”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那粗犷又高大的男人笑了起来,直奔主题地开口道:“你很特别,要不要考虑跟我去米兰?” -2- 海蒂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出于谨慎也并不能接受这种贸然的邀请。 他是谁? 从装扮谈吐来看,这个人更像一个暴发户,而不像那种世家的贵族。 “米兰?” “原来你不了解这些?”那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得意和骄傲来:“米兰比佛罗伦萨要大上许多,人口也是佛罗伦萨的三倍。”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成为我的炼金术师,我会给你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优待。” 他听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这个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不仅拥有着能够让心跳重新跳动的方法,而且还渊博而聪慧。 米兰正需要这样的漂亮又聪明的姑娘。 “非常感谢——但不用了。”海蒂站了起来,想要和他保持距离。 “你难道是在忌惮洛伦佐?”那男人扬起眉毛道:“他还没有胆子来拒绝我。” 她神色微变,准备再想句说辞婉言告退。 这种强势又骄傲的人,往往都固执而不怎么变通。 “海蒂——原来你在这里!”达芬奇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夫人那边正在找你,快跟我过去吧。” 他说了一半,忽然瞧见旁边那个男人,笑着也打了个招呼。 海蒂匆匆行了个礼,跟他去了庭外的长廊,下意识问了一句道:“夫人是不是又腹痛了?情况怎么样?” “她没有宣召你。”达芬奇回头确认了一下,看向她道:“你怎么会和斯福尔扎扯上关系?” 那个米兰人? “他是谁?” “他是——”达芬奇皱着眉看着她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海蒂耸了耸肩。 “他的父亲,是一个雇佣兵的七个私生子之一。” 这是个公开的丑闻。 在二十多年前,那位私生子夺取了米兰的政权,自封成了公爵。 在这位公爵去世之后,他的长子继承了位置,没过多久就也被刺杀死亡,留下一个七岁的小孩成为下一任公爵,但显然已经被完全架空。 “刚才和你聊天的这个人,其实就是米兰现在的主人。”达芬奇放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告诫:“他喜欢挥霍,而且喜怒无常,不要轻易地信任他。” 海蒂心里隐约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能得到这样的提示。 如果没有达芬奇这个朋友,她搞不好会碰着好些危险。 这些领主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米兰领主被刺杀的事情,其实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达芬奇叹了口气道:“当时连佛罗伦萨都为之震惊,夜间的巡防也加强了许多。” 说不定就是这个弟弟下的手…… 海蒂腹诽了一句,转头看向那宫殿里灿烂的灯火。 歌声琴声相互交织着,还能闻见烤乳鸽的香味。 抛开刚才那件事情不谈,其实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她再度看向达芬奇,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 要不,一块再去跳支舞? “列奥纳多——”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新地方。”达芬奇神神秘秘地同时开口道:“修道院的画已经快要交工了,大概就是下个月的事情。” 她回过神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地方?” “一个尸窟!”他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大部分都是陈腐的旧尸,位置特别偏远,平时都不会有人过去——我打算在那里呆两个月,把解剖的事情弄个清楚!” “我不去。”海蒂斩钉截铁道:“也绝对不会帮你打掩护。” 这听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而且简直有些变态。 “真的不去吗?”达芬奇露出失望的眼神:“我又不是去侮辱他们,解剖完了还是会放回去的啊。” 海蒂坚决地摇了摇头:“送饭送酒的事你也拜托给其他人吧,我绝对——绝对不参与。” 这种事情如果真的被记录到历史里,简直也荒谬的跟编故事一样,估计没有人会信吧。 这么一位有身份有财富的画家,放着高额订单不去,反而一意孤行地跑去各种地方和尸体纠缠不休,不剖个明白就没法安心画画。 ……也确实很达芬奇了。 达芬奇又和她确认了两遍,长长叹了口气。 “你还是会去的,对吗。”她看向他道:“哪怕没有人送水,你也会呆在那,一研究就是一天,搞不好还睡在那里。” “……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会觉得恐惧吗?” 她不是有神论者,但对这些东西还是有本能的回避。 “恐惧?”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我死了以后,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海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回去。 趁着狂欢还没有结束,她需要再来杯酒清醒一下。 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天气渐渐地又炎热了起来。 达芬奇在八月时交了油画,得到了修道院和好些人的一致好评。 他的构图和光线处理比从前要更加出神入化,对人物动态神态的捕捉也达到了新的高度,画的质量和速度都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那个韦罗基奥教出来的徒弟,居然不拖稿了!!! 在各种手续理清之后,他真如先前所言,直接就在佛罗伦萨消失了。 还特意给海蒂留了个纸条,跟她解释自己去了哪里。 海蒂捏着那张纸条,已经可以脑补出来他是如何在死人堆里兴致勃勃的研究着各种骨头。 艺术有这么让人上瘾吗?? 开水锅炉房的建设已经在运行中,场地择好之后就有工匠过来盖房子砌水池,做的也颇为不错。 海蒂趁着《妇幼百科全书》在审核和等待出版的功夫,开始有了新的想法。 这个时代没有咖啡就算了,没有威士忌也算了,总该来块披萨。 说来也是奇怪,披萨城就在佛罗伦萨城的旁边,可整个意大利都没有披萨。 海蒂自己去了一趟厨房,开始想着法子复制这种东西。 揉面饼之类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失败个两三次以后还是能够成功。 面饼上要放上各种蘑菇肉块还有奶酪,再放进炉中烘烤到发焦,拿出来切好分块就可以吃了。 ——味道竟也相当不错。 这个时代的小麦都是无污染的纯净品种,所有的蔬菜自然也是有机的,尝起来口感相当的好。 她得了乐子,烤了好几张,还做了双拼馅料。 给领主夫妇们送一张,给小孩儿们送一张,再…… 海蒂动作僵了几秒,想到了某个既是疯子也是天才的熟人。 算了,还是去看眼他吧。 万一他死在那尸窟里,也刚好不用搬了。 海蒂打包了一份玛格丽特披萨,带了两瓶葡萄酒,按着纸条去找了达芬奇指定的马车夫,任由他带着自己去了郊外。 等绕过一个又一个树林和山头,她才终于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洞窟。 马车夫停在了一边,没有贸然返回,显然是被提前吩咐过。 海蒂给他塞了一枚银币,靠近了那个洞穴,捂着鼻子试着呼唤了一声:“达芬奇先生——” “——达芬奇先生?您还活着吗?” 没等第三声唤出来,一个人忽然钻了出来。 “在呢,就是有点饿。” 她往后退了两步,显然也有些被吓到。 先前被众人称之为‘俊美温和’、‘优雅从容’的某位先生,现在浑身都带着诡异的脏污,闻起来也颇为奇怪。 她直接把装着披萨盒和葡萄酒的篮子放在了达芬奇的面前,飞快地坐回了马车上,隔着老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人。 达芬奇显然在这已经泡了大半个月,中途有半夜回过宫里洗澡和放笔记。 他在这里的收获,简直难以用文字来形容。 从骨骼到肌理,从男女的区别到肩周的各种肌肉,海量的信息让他简直长久地沉浸在快乐之中。 “海蒂——我确认了一件事情,男人和女人的骨头都是两百零六块!没有任何区别!” 海蒂已经能够脑补他一个人数着骨头的场景了。 “你为什么在关注这件事情?” “因为圣经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的做出来的。”达芬奇喝着葡萄酒,连额前的尘土都没有擦干净:“——这足以证明,圣经不一定是对的。” 马车夫在旁边装着睡,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像他那样的老头子,能多赚点钱去几趟妓.院就不错了,别的事情管了也没有用。 海蒂很想直接告诉他圣经本身就不是很靠谱,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话按了回去。 “那你是怎么考虑喉结的?” 在圣经里,男人们有喉结,是因为亚当被禁果给卡着了。 “我总觉得,这些故事……都不是很真实。”达芬奇吃着东西,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圆饼的特殊之处。 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解剖学上,连声音都带着雀跃。 “还有一件事是——小孩和成年人的身体构造也完全不同,所以在绘画的时候,也应该关注到这一点的区别。” 海蒂静静地听着他说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发现,不知不觉地也笑了起来。 达芬奇有的时候,内心纯粹的像个小孩子。 他只在乎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也并不在意其他人的评价或者指责。 像他这样的性格,肯定过的很开心吧。 “对了,”他顿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你知道微笑是如何形成的吗?” “微笑?” “对。”他看向海蒂,语气认真了许多。 “这恐怕是最复杂的命题了。” 第 28 章 微笑? 海蒂的第一反应, 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 那副画她去看过真迹, 比想象的要小很多。 当时排着队的时候还有工作人员一直在催促着, 其实看的时间并不是很多。 但那副画里的那个笑容, 确实神秘而又令人忍不住凝视, 仿佛有什么魔力一样。 等等——这个问题, 应该由我来问你啊? 蒙娜丽莎到底是谁?她为什么笑起来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在这个想法产生的一瞬间, 海蒂甚至下意识地产生了一个更古怪的念头。 《蒙娜丽莎》这幅画显然还没有诞生。 不会……画的是她自己吧。 不不不那样就简直是什么恶俗爆米花电影了。 达芬奇用附近的溪水洗干净了脸和手,用随身的粗布简单擦了擦,开始整理附近放着的手稿。 他在这方面不算很有经验, 一度失败了好几次。 不是弄错了层次,就是下刀太深直接切断了肌理。 一个微笑需要调动脸部的几十块肌肉。 他一度摸着自己的脸反反复复的笑了很多次。 不仅仅是唇部的肌肉——脸颊、颧骨、甚至是眼睛附近的肌肉,都会跟着牵动和改变。 画画这件事情, 真是极度繁琐, 又极度的简单。 作为绘画者,达芬奇希望自己可以从骨骼到肌肉, 把最内核的东西全部呈现在表象上。 他画的看起来只是一层皮相, 其实蕴含着肌肉和骨骼的动态运动。 而那些看画的人, 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各种奥秘。 即便如此, 他还是会一头扎入尸窟之中, 与真理同眠。 海蒂其实对这种事持保留态度, 她给他带了葡萄酒和清水,只嘱咐他早点回来,尽量不要在这种地方逗留太久。 听说这荒郊野岭的, 还有人在这儿遇到过野兽。 在告别之后, 她回到了河边的工坊,开始确认净化程序的设置。 这个锅炉房一共占了四五间房舍,一共砌了四个池子和好些管道。 第一个池子是清水沉淀池。 水车利用了高低地势差,把河水源源不断地灌注进来。 这个池子用来沉淀各种杂物,比如石子水草和砂砾,将来会雇专人来定期打捞清理。 第二个池子,是木炭吸附池。 她其实不太确定用什么吸附比较好,为此拜托专人去查询了很多资料,做了对比的实验。 海蒂过去没有参与过这种工作,但她向来聪慧又充满想象力,对各种概念的杂糅和创新也颇有兴趣。 木炭这个东西早在公元一千五百年前,就被埃及人用来当做药物。 在一千年前,希腊的医生们拿它当做用来治疗羊癫疯的药物。 但把它加入在浊水之中,也会有明显的效果。 与木炭同样有效的,还有明矾。 后者的澄净功能其实更加强大,而且产量颇为丰富。 在佛罗伦萨的西北方有个明矾矿,先前因为归属权问题还发生过小规模的争执。 但是如果把明矾泡在水里,会让味道泛着一股微微的酸味,仿佛是变质了一样。 海蒂也不确定这个东西是否有毒,最后还是选择了用木炭来吸附其他的杂物。 第二和第三个池子中间有可活动的管道,其中放着一重又一重的过滤网。 纱布等东西被连着放了好几层进行过滤,第二池的水会自然地低速流淌过去,把木炭无法吸附的各种小虫、细沙等等全部挡在外面。 这个过滤管大概需要一个月换一次,但经过实际试验,效果相当不错。 河水也好,井水也好,本身都有寄生虫和细菌的问题。 ——难怪古老的东方人都选择喝茶。 海蒂确认着锅炉的大小,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美第奇家族对名画都颇为大方,在这种日常刚需的事情上也毫不含糊。 他们直接买了充足的燃料来供应火炉,按照达芬奇画的分流装置不断加热着被过滤后的河水。 热水会分作两股,一部分流向一个个带内胆的新式铁壶之中,进行隔热保存,用于给宫里的大人们提供充裕的洗澡水。 还有一部分则流向散热池中,那个池子保持密闭的半真空状态,自带一个取水的笼头,可以用来给人喝澄净杀毒后的常温净水。 她的这个设想原本实施性不高,但好在达芬奇花了一下午就把这几个成套的设施全部画了个清楚,而且还加了好些巧妙的小设计。 作为一个画家,他原本只需要在各种肖像画上露上一手,就可以得到好些人的认可和赞许。 可伴随着海蒂的一个又一个新创造,达芬奇的工程学和机械学能力也显露了出来,得到了领主的重视和重用。 他不仅帮助佛罗伦萨学院撰写有关各种细胞的论述文章,而且还改良出了更加灵活和精准的显微镜。 从二十倍到八十倍,从八十倍到一百二十倍。 如果不是这个天才打磨出了生物学的钥匙,洛伦佐绝不会默许他荒野里去做那些解剖。 很快,人们就发现了比蚊子腿、洋葱表皮还要更加微小的东西。 它们会蠕动,会分裂,会游弋。 海蒂也很快借助着新的器材发表了新的论文,将它们统称为微生物。 ——她在这几个月里已经与学院里的人们往来的越来越密切,收获了好些学者一致的认同和爱戴。 伴随着细菌被发现,沸水和河水的区别也进一步被展示。 人们在河水中找到了几不可见的虫卵,甚至在显微镜下见证了虫卵孵化的过程。 而水在过滤和煮沸之后,确实安全而又干净。 也正是因为微生物学如野火燎原般的发展,海蒂建造锅炉房的消息得到了学院和美第奇家族的共同支持—— 慷慨的领主表示愿意给佛罗伦萨学院长期供给清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会酌情建造第二个锅炉房。 这种先进的日用品,必然会从上流一路蔓延到下层社会,慢慢从奢侈品的行列里脱出。 万圣节很快就到了。 海蒂的座位靠近主位了许多,用餐的时候能听见那五六个小男孩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这个时代也有trick or treat,不过孩子们登门索要的是‘灵魂之饼’,看起来是一种覆着葡萄干的面包。 他们每得到一块面饼,就会为这些陌生人的亲友祈祷一次。 “愿您的家人能找到从炼狱通往天堂的路。” 除此之外,人们会空出一张椅子来,在席位上还放着对应的食物和美酒。 海蒂注意到那个空位离美第奇先生很近,而且被倒上了最好的酒。 她忽然反应了过来。 这杯酒是倒给他的亲弟弟朱利亚诺的。 而且……他,还有朱利亚诺,以及小桶先生,爱过同一个人。 她低头切着小羊排,开始思索一些其他的事情。 美第奇先生看起来表情无波无澜,平时很少表露喜怒。 小桶会为了那个亡故者痛哭酗酒,甚至想要冲到地狱里去寻找她。 可美第奇先生,恐怕不会为任何人动心吧。 中世纪也好,二战时期也好。 政治家永远都是政治家,一切都可以放在利益的杠杆上考量。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些旧事,忽然听见了一声惊呼。 “皮耶罗!” 克拉丽切直接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海蒂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发觉有个孩子捂住了喉咙,咳的脸色发白,而且已经开始发出窒息的嘶嘶声了。 “你肯定是吃豆子的时候呛着了——快吐出来!”洛伦佐也变了脸色,过去伸手拍他的后背。 但小孩努力地咳嗽着,就是无法把气管里的异物排出来。 “海蒂——海蒂!”克拉丽切这时候完全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又看向了她。 海蒂匆匆跑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伸手从背后抱住了那个小男孩。 那孩子已经开始胡乱挣扎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喘息着。 她的手臂直接绕到了皮耶罗肚脐和肋骨中间的地方,一手握拳的同时用另一只手包住拳头,开始强有力地往内上方冲击—— 一下! 两下! 三下!! 突然那孩子喷出一枚橄榄,眼泪鼻涕全都流了下来,终于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 “得救了——”克拉丽切眼泪都要下来了,上前直接紧紧抱住了她的孩子。 海蒂站在她们母子的身边,露出复杂的笑容。 她在前世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也从少年迈入暮年,长子的头发也如自己一般花白。 现在的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过得是否快乐。 “你是怎么做到的?”旁边的小孩开口问道:“这是魔法吗?” 海蒂回过神来,拜托德乔把自己终于出版的那本《妇幼百科全书》拿了过来,低头翻了一会儿便找到了‘海姆立克急救法’。 洛伦佐在确认儿子恢复正常之后,接过了书看了一眼。 有清晰的救治动作,而且和她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还有针对不同年龄段和窒息状态的急救法,旁边还有详尽的解释。 “你做的很好。”他看着她道:“而且救了我的两个孩子。” “你想要什么奖励?” 克拉丽切也回过神来,满脸都写着感激。 “请一定让我们报答你——皮耶罗是我的挚爱,他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海蒂愣了一下,忽然开口道:“如果有一天我想去其他城邦游历,请给予我一定的支持,可以吗?” 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走,但这事终究是有可能性的。 财富权力都可能招来祸患,但给予旅者一些方便,总归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们会给你写推荐信,帮你安排更好的下塌处。”克拉丽切握住了她的双手,深呼吸道:“你永远都是美第奇家族的客人。” 洛伦佐望着她,安静地点了点头。 -2- 宫里很快来了新的客人,竟不是来找领主,而是向炼金术师咨询问题的。 自从海蒂以美第奇家族远亲的身份,因微生物的发现和各种论文渐渐出名以后,她不得不多拜托一位女仆帮忙处理各种信件和求爱的礼物。 礼物自然是能拒绝的全部拒绝,信件则挑着答复。 有一些问题很匪夷所思,但确实符合时代的特征。 有人问她见过上帝或者圣母没有,人死了以后是否还能复生,有没有办法可以提前去天堂。 还有人则拜托她救治自己重病在床的母亲,或者讨论《妇幼百科全书》中的内容,问一些更细节的操作内容。 海蒂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都早已经过确认,信件里真出现了逾越的内容也会及时和领主反馈,做事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今天来的这位先生被人们称为恩佐公爵,据说是一位颇有名望的大人物。 他一过来,连领主都在旁边陪伴喝茶,显然态度也颇为敬重。 海蒂被叫过去以后行了个礼,在旁边听着他们聊天。 这话题愣是从天气如何聊到生意上头再绕回来,听着都让人快要睡着。 等差不多三四十分钟的客套结束了,这位老先生才踌躇着说出他这一次过来的真实目的。 “你知道,如何确认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屈辱而又纠结,里面恐怕藏了好些故事。 海蒂回过神来,终于把瞌睡驱散了个干净,开始听他讲过往的一些密辛。 这位恩佐先生已经有五十多岁,而且一共有四位妻子。 他的新续弦才二十多岁,正是青春娇俏的时候。 问题在于,他们两生下的小孩,虽然发色和瞳色都随父母,但看起来总有些不舒服。 海蒂听到这里,大概感觉到了些什么。 难怪要让美第奇先生也过来听这件事,这是防着自己呢。 “所以……”老公爵不安地搓了搓手,有什么办法吗? “唔……”她转头看向美第奇,暗中在征求他的意见。 有的忙哪怕是举手之劳,也不一定要帮。 因为帮了之后的祸患,可能比一句感谢要有重量的多。 对方似乎觉察到了她的询问,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能够和恩佐公爵交好,对打开南部的银行业发展颇有好处。 海蒂在瞬秒内和他完成了信息确认,看向老先生点了点头。 “应该是可以的。”她顿了一下,颇为谨慎的加了个期限:“时间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还可能需要一些东西,比如血——但我向您保证,它不会用在巫术上,具体方式会之后和您解释。” 老先生一听说这事有希望,顿时放松了许多,忙不迭点头道:“孩子就是父亲的骨血,自然是需要血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洛伦佐用眼神示意她先退下,又笑着同他客套南部的一些风闻,陪着老公爵聊了好久。 海蒂并不是医生,但清楚自己的血型,以及一些相关的故事。 她本身交际广泛,自己也嫁过不同职业的丈夫,通过他们认识了很多其他圈子的人。 也正因如此,她从前听一位科学家讲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这个世界上,总体来说主要有四种血型。 a、b、o,以及ab。 这四种血型,其实象征着许多东西。 o型血应该是历史上最初期的主要血型,又被称之为‘狩猎血型’。 那时候的人们以高蛋白食物为生,还处在原始时期。 渐渐地伴随着农业发展,有大批的人开始以种植为生,也渐渐进化出低胃酸的谷食性肠胃。 他们是第一批移民和农民,也是新历史的开垦者。 而b型血常见于欧亚草原,带着典型的游牧民族特征,而且具有对抗a型血的抗体。 至于ab型血……听她的朋友说,那代表着现代。 是后期的族群不断融合繁衍之后,才渐渐出现的新血型。 这四个血型能够辅助医生确认输血时的分类,在急救和手术时尽可能地保住病人的命。 海蒂思索了一会儿,脑海里并没有找到什么确认血型的法子。 但是她知道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叫做排除。 等恩佐工作离开之后,洛伦佐才叫海蒂过去,问她接下来怎么办。 小姑娘摸了摸下巴,忽然问达芬奇回来了没有。 领主大人扬起了眉毛,不急不慢道:“他已经去公共浴室那洗澡了。” 海蒂想到的方法,虽然笨拙而又繁琐,但也足够有效。 她上过基础的生物课,后来也和私人医生经常聊天,清楚血清是什么,红细胞又是什么。 “领主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申请六管不同死刑犯的血液。” 这个时代早已有了针筒,还有医生试图强行吸出眼球里的白内障。 血液在试管里静置之后,就会渐渐凝固和分层。 上面那一层会是淡白色或者淡黄色的澄清液体,也就是所谓的血清。 而下面的血凝块,里面有许多的红细胞。 达芬奇帮着她把试管一一标号,还写了标签注明了不同死刑犯的性命。 他们找了好几个干净的小碟子,开始做对比的实验。 有的红细胞滴入血清之后,仿佛是被晕开的颜料一般,会看起来是一片均匀的淡红色。 还有的滴进去之后,会有明显的絮团状,仿佛在和这血清做着什么对抗。 还没等海蒂想出下一步的方法,达芬奇忽然惊叹了一声,动笔飞快的开始总结什么东西。 “你……想到了?”她有些迟疑的看着他画着两个符号,忽然开始怀疑谁是从现代过来的。 “这已经很明显了啊!”达芬奇飞快地记录着不同液体相互作用的效果,随手画了个六横六纵的表格,记录其中的三十个不同情况。 海蒂其实还没有马上意会到他在计算筛选着什么,只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有几种血型?” “四种——”达芬奇如同已经完成了考卷的学生,把那张纸递到了她的面前:“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实验的?真是太直接了!” 海蒂平直地看了眼上面的拉丁文字符,又看了眼那六根试管,开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一管最有意思了——它无论倒进哪一管血液里,都不会产生絮状团,”达芬奇已经开始抱着笔记本飞快记录现象了,恐怕等会就会骑着马跑去佛罗伦萨学院里跟那些人开辩论会:“它简直有母亲一般的包容,不会抗拒任何其他血液的加入。” “这两管血液互不相容,简直和产生嫌隙的兄弟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肯溶在一起。” 嗯……你果然很有天赋。 海蒂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开始和他一起记录其中的每一个具体反映,引导着达芬奇用希腊字母给这四种血型进行命名。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回到文艺复兴时期,就是为了帮忙启发科学进程的。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一致的结论。 只要有一管a型和b型的血清,他们就能大概判断出其他人的血型出来。 海蒂甚至如同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师,让他把这件事和输血还有急救上引。 只要消毒得当且血型对应,在这个时代输血救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直接震惊了佛罗伦萨学院,听说他们两写的论著在出版当天就被抢售一空,连领主家的那份都差点被人偷走。 这个发现,其实是属于诺贝尔奖级别的。 海蒂只记得一个大概,但也误打误撞着同达芬奇一起完成了一次历史的复盘。 他们找了个时间再次觐见了恩佐公爵,先给他解释了这其中的前后由来,以及这件事的安全性,当着他的面进行了实验。 年轻的公爵夫人是a型血,恩佐公爵是o型血,但这个孩子是b型血。 这个结果出来的时候,达芬奇就立刻反应了过来,直接带着老公爵去了书房详谈,又或者是安慰。 老人走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微红着的。 他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的事情。 果然……那个娼妇…… 海蒂这边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委托。 她看着宫殿里色彩鲜艳的壁画发了会儿呆,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 『普鲁士蓝』 第 29 章 普鲁士蓝, 又被称之为柏林蓝。 它看起来深沉、澄净, 而且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海蒂在公爵的壁画上, 忽然看见了类似的颜色。 现代的颜料很好混色, 因为本身都性质稳定, 加点水调匀便好。 但这个时代连化学的进程都还在等着炼金术师们开启, 更不用谈什么罐装管装的颜料, 混色方面非常容易弄砸。 她有些不记得这种颜料的来源,但听说过相关的故事。 毕竟,普鲁士蓝作为德国的军服, 被应用到了一战以前。 这个蓝的颜色……是不是还叫铁蓝? 铁生锈以后明明是红色,为什么会变蓝? 由于变老了太多年的缘故,很多知识再回忆起来都颇有些费劲。 公爵并没有招待他们用饭, 只让达芬奇给领主带了个口信。 海蒂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思索着这个事情, 仿佛是被困在迷宫中的旅人。 达芬奇原本想着公爵家的隐秘,一扭头瞥见她心神不宁的, 好奇地问了一声。 “在想什么?” “铁。”她下意识道。 海蒂没想过和达芬奇谈论这些, 但还是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铁是很神奇的东西, ”达芬奇感叹道:“它可以泛红, 可以变绿——简直和变色龙一样。” “我是突然想起来,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 可以在铁中提取什么蓝色。” “不是已经有胆矾矿石做的蓝色了吗?托这矿石的福,现在市面上那些天价群青石也开始跌价钱了。” “那是和晴空一样的蓝色。”海蒂还是有些执念:“铁蓝,应该是……如同深海一般的颜色。” 深沉, 厚重, 让人内心都可以为之安静。 他们一起回了领主宫,做简单的休憩和沟通。 达芬奇在办公室里和洛伦佐转达了生意上相互照应的口信,又说明了血型论著的进度,出来时唤海蒂陪他去工坊里看看自己整理的解剖手稿。 海蒂在上马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在确认附近没有其他的耳目时,小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暗室吗?” 达芬奇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工程学,当然也给自己设计了一个。” 海蒂表现的忐忑而又有些紧张,她拿出一个柳木盒子出来,把钥匙和锁也带上。 “我想拜托你……帮我保管几样东西。” 达芬奇怔了一下,但很快就点了头:“嗯,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的。” 深交的第一步,便是分享彼此的秘密——亦是彼此的弱点。 达芬奇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情,光是他那些解剖的手稿,对太阳和教会的言论,都可以让他上十回绞刑架。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开始,海蒂并不是很信任他,也不敢把自己的那些东西藏在达芬奇的工坊里。 她只知道他是《蒙娜丽莎》的作者,是一个神秘又杰出的画家。 而这些事实,都不能证明他的人品。 直到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她才慢慢意识到这个人对自己的友好和信任,决定做出同样的交托来。 ——毕竟埋起来也不是一时之计。 除去自己当初为了兑换金币和银币,在黑市里卖掉的那枚戒指以外,其他的所有项链、手镯、吊坠,全部都完好无损。 达芬奇没想到这姑娘这么能藏东西。 荒废旧宅的屋瓦里,某一棵橄榄树的石头下,甚至是在某一个墙的暗洞里,全都藏着她的小包裹。 他一边帮忙照看着左右的动静,一边陪着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一一清点和揉捏。 一共还剩五份,没有被翻动和打开的痕迹。 他们尽可能快地返回了工坊,进入了壁炉旁边的暗室。 海蒂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了柳木盒子里,准备上好锁封存。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这里面都是什么?” 达芬奇自认为是一个足够可靠的人,但也有旺盛的好奇心。 他发觉海蒂的眼神有些犹豫,摆了摆手道:“不说也没事的。” “唔……给你看一下吧。” 总比你先前解剖的那个死胎要好看的多。 海蒂低头裁开了布袋,把里面的首饰拿了出来,脑子里开始飞快地编故事。 但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感觉得到,哪怕自己真的是个小偷,这位先生也不会把她送去受刑。 因为整个佛罗伦萨里最古怪,也最随心所欲的人,恐怕就是列奥纳多了。 “是……项链?”达芬奇忽然愣了一下,皱起眉头道:“这不仅仅是蓝宝石。” 他清晰地看见那水滴状的缀饰上,还有被切割出几十个面的巨大钻石。 等等—— 海蒂忽然后背一冷,以为自己看走眼信任错了人,有那么一瞬间连上绞刑台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浮现了。 “这不是我偷的——”她开口想要辩解,但很快被打断了。 “我见过这个东西。”达芬奇举着蜡烛,凝视着那钻石在烛光下璀璨多彩的模样:“你是不是……还有一枚戒指?好像是嵌着红宝石?” 海蒂愣了一下,条件反射道:“是在黑市里见到的吗?它被谁买走了?” 达芬奇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黑市?” “为什么是黑市?”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居然也见过那枚戒指?但是不知道与自己有关? “事实上,我对那枚戒指的印象太过深刻——钻石本身非常坚硬,没有人能把它打磨出这么多面来,”达芬奇看着海蒂,压低了声音道:“在领主大人第一次召见我的时候,他的侍从让我辨认过那枚戒指。” 寒意忽然涌上了她的背脊。 “你是说……他可能早就知道,这古怪戒指是我悄悄卖掉的?” 海蒂忽然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当初最初的想法,是不要在这诡异又古老的地方饿死。 如果真的在达芬奇的工坊里过不下去了,她也要有足够的钱去买水和食物,努力地活下来。 可是后面各种事情都变化的太快,当初的自己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去年,起码有一年了。” “你觉得……他会把那个戒指,和我联系起来吗?” “不好判断。” 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以那些脓液和橘皮为由,半真半假地审问过自己是不是女巫之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表现过怀疑。 海蒂自己也亲口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你对我的秘密完全不好奇吗? 当时他的答案是,任何人都有秘密,但美第奇家族要的,是她的效忠。 这个答案非常符合他银行家的身份。 比起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绑去火刑架,佛罗伦萨和美第奇家族现在拥有的,是领先了上百年的净水设备,是能够改变无数认知的微生物学,是两个孩子的幸免于难。 孰轻孰重,已经非常明显了。 “需要我帮你找逃亡的路线吗。”达芬奇见她久久的沉默不语,显然也有些担心:“换一个地方,隐姓埋名的做个修女,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不,我现在是安全的。” 海蒂扬起头来看向他,声音沉着了许多:“哪怕他知道这是我的戒指,我也很安全。” 她隐约掌握到这个世界的核心规则了。 和五百年后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区别。 规则只有两个字,叫做利益。 只要她健康存活时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利益,能够远远大于宗教信仰方面的一个小质疑,她就能平安的一直被保护和庇佑着。 这也是在她救下领主夫人和小朱利亚诺之后,领主决定给她一个更完整身份的原因。 她要做的,是不断地加深领主对她的信任,同时给他创造更多的利益。 不管那枚戒指现在是否还在他的手中,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思考这件事情的,大方向将始终如此,不会改变。 达芬奇简单确认了一些小问题,帮她把柳木盒锁在了暗室的内壁里,隐秘到哪怕地震了都不会有人发现它们。 他没有多问它们的来源,但对钻石的切割工艺颇有些好奇。 可惜她并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信息。 在出了暗室之后,达芬奇转动了壁炉旁的侏儒铜摆件,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他把自己先前做的作品拿出来同她分享,又如同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美第奇先生在不动声色地平衡着多个城邦之间的势力,斯福尔扎先生在米兰忙着篡位和挟持亡兄的幼子,波提切利沉迷于异教的神话和地狱的景象里,还在为了旧爱流泪失神。 只有达芬奇坐在桌子旁边,快乐的给她展示可以扑棱挥舞的天使翅膀道具。 “你看!它还可以左右摆动!” 他收集了好些白鹅和白鸭的羽毛,又做出了半铁制的骨架和承托结构,准备拿去当做给演员们的道具。 那两扇翅膀看起来柔美又壮观,线条流畅羽绒雪白,还真是还原度极高。 海蒂在旁边看着他解释怎么拧动机关让翅膀开合,一时间也哭笑不得。 他如果活在现代,恐怕会睡在百老汇里不肯回去了吧。 -2- 达芬奇对剧院和舞台,有种天然的狂热和奉献。 他能制造出各种滑轨和吊轨,让演员们能够演绎出一幕又一幕以假乱真的神迹。 平日里不想画画或者有了什么新点子,也会第一时间去剧院里帮忙修改布景道具,亲手帮忙点缀背景上的花草树木,甚至拿起锤子帮忙修坏掉的椅子。 他喜欢音乐,喜欢诗歌,自己有时候都能混进演员的行列里,扮演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 海蒂曾经在了解这些事情的时候,幻想过把他带到现代以后的故事—— 这样前卫又充满灵感的人,去哪个行业肯定都会过得很好。 她也曾经去剧场里帮过忙,渐渐也瞧出许多萌芽出来。 中世纪,是属于神的黑暗时代。 文学也好,绘画也罢,人的意志属于神,一切生活属于神,一切创造也应该奉献给神。 正因如此,几乎所有的油画都是围绕着圣经展开,三博士来朝或者天使报喜之类的画面被勾勒描绘了一次又一次,剧场里也时常在表演些老掉牙的事情。 人们敬畏着教皇和教会,被圣经和各种恐吓所摆布,被动地祈求着死后的幸福。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诸如波提切利和达芬奇这样的人,在变得越来越多。 小桶会勇敢地去绘画异教的神话,把内心的情思寄托在维纳斯的美貌下。 达芬奇并不在意那些教徒的恐吓,甚至会在尸窟里一呆就是两个月。 在回杜卡莱王宫的路上,海蒂后知后觉地想到了领主大人。 他其实……也是文艺复兴的引领者吧。 纵容波提切利也好,重用自己这样的奇怪人物也好,充满铜臭味的利益至上准则反而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她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反而需要时间来调整言语和表情。 计划依旧不变——继续取得他的更多信任,以及从经济作为切入点,进一步推动军事化的发展。 此刻已夜色低垂,领主大人在喝着葡萄酒翻看着信件,窗外隐约能听见夜莺和灰椋鸟的啼鸣。 海蒂斟酌着字句,把相关的传闻‘复述’了一遍。 她谨慎地添加删改着细节,巧妙地突出着重点。 “……也正因如此,商人们才会质疑银行的运行能力,”海蒂顿了一下,做出最后的提示:“如果您进一步改善整个产业链的经营状况,也许在其他领域也会顺利许多。” 不知道怎么地,她觉得美第奇先生今天并不在状态里,甚至好像有点走神。 等这些描述结束了,海蒂等了一会儿,但没有听到任何批示。 “大人?” “你……先出去……”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和克制,甚至隐约有疼痛引起的嘶声。 他受伤了?! “领主大人?!”海蒂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确认他的安危:“您是哪里不舒服?” 男人已经疼得脸色发白,捂着腿都没法挤出音节来。 他快速地摆手,旁边的侍从克希马立刻关上了门窗,拿出束带来给他绑腿。 “请让我帮您看一下,”海蒂加重语气道:“绑腿虽然能轻微遏制疼痛,但可能让情况更加严重。” 男人这时候已经疼得开始淌冷汗了,摆了摆手让侍从离开。 他的膝盖有明显的红肿,而且触感也非常古怪。 海蒂大脑空白了几秒,忽然就反应了过来:“是痛风吗?!” 她差点没有想到对应的意大利语词汇。 领主咬着牙熬过了接近十几分钟的阵痛期,然后捂着膝盖倒在长椅上,如同与猛兽搏斗过后的幸存者。 海蒂很少看见这样虚弱又疲惫的美第奇。 他在外人面前,几乎永远都是精明强干,雷厉风行。 可就在刚才的一小会儿时间里,他疼的几乎要翻滚在地上,全靠侍从在旁边按着。 “这是富贵病,只有好些领主和国王会得。”克希马帮他擦拭着脖子上的冷汗,语气颇为复杂:“但我听一些医生说,这个病可以预防中风和偏瘫,也是一种好事。” ——这都是什么鬼理论?! 海蒂帮他按揉着膝盖,抬头询问相关的病史。 痛风不仅会遗传,而且会受生活规律影响,疼起来简直可以要人的命。 任何年龄段都可能会罹患痛风,而且难以根治—— 一旦被这种痛苦缠上,可能会就此告别每晚的安眠。 她的朋友之中有人深受其扰,哪怕有现代的药物帮忙调整,也着实是难熬。 “已经有四五年了,但是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以前是一年两三次,现在是两三个月一次。”克希马观察着领主的表情,但对方已经疲惫到不予一言,毕竟最近实在太忙碌了,精力早已透支了许多。 “这样吗?”海蒂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开口道:“这个病,没有办法完全根治——但如果大人不调整生活方式的话,以后只会更加痛苦。” “什么?”克希马露出茫然的表情:“不是疼完了过些日子就好了吗。” “这种病就像一种恶魔,它会一直住在这个地方,随时都可能再闹上一通。”海蒂的口吻变严肃了许多:“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戒酒。” 她隐约记了起来,这位领主十几年后就英年早逝,大概四十多岁就被病魔带离了人世。 在他死后,佛罗伦萨陷入狂澜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趁火打劫。 不可以……一定要让他活下来。 克希马为难的看了眼领主大人,又看向那年轻的炼金术师:“不喝葡萄酒?那麦芽酒或者啤酒呢?” “都不可以,不能再喝酒了。”海蒂不假思索道:“最好也不要碰任何内脏和红肉,尽可能地忌口。” “基思勒小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这些病痛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什么微生物吗?为什么和进食有关系?”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恶魔吗?”海蒂已经拿出了前世教育儿子吃糖的口吻,姿态也强硬了许多:“任何酒,还有红肉,凤尾鱼,贝壳——这些都是供奉那种恶魔的东西。” “如果领主大人执意不控制进食,寄生在这里的恶魔会膨胀的更快,只会给您带来无尽的痛苦。” 洛伦佐微微睁开了眼,开口时声音都低哑了许多。 “一天三杯酒,可以了吧?” 海蒂摇了摇头,显然在这件事情上不好商量。 “您可以慢慢的减量,一开始一天五杯,再慢慢降到一天一杯,两天一杯,直到完全不饮用为止。” “您如果放任自己的身体再这么崩坏下去,是对整个家族和佛罗伦萨的不负责任。” 领主抱紧了毯子,半晌再试探着问了一句:“麦芽酒也不行吗?” “不可以,如果渴的话,您可以选择桔汁或者煮沸后的清水。” 海蒂隐约感觉到他其实是信任自己的,但还是正色道:“如果在控制饮食和饮水的情况下,您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我甘愿接受惩罚。” 洛伦佐躺在那里,膝盖还在火辣辣的肿痛着。 他疲倦而又烦躁,此刻一声不吭地躺在这里,好像是在生着闷气一样。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瞥了眼远处的炉火,低头继续给他按摩着患处。 不知怎么地,她忽然低声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奥地利民歌。 “edelweiss, edelweiss……” 她的声音轻缓而又放松,让人昏昏沉沉地想要睡着。 “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 这首歌后来被搬到了美国,因《音乐之声》而风靡全球。 海蒂有些想家了。 她怀念在美国的生活,也怀念幼时在维也纳看到的一切。 这歌声绵长而又婉转,旋律也犹如天鹅绒一般轻柔。 克希马静静地站在旁边,忽然发觉领主大人已经睡沉了。 往常他发病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闷着忍耐一切,阵痛可能要持续几个小时,甚至在之后几天里也会影响行动。 可从几百年前直到现在,没有任何有效的方法祛除病症,人们反而开始说这些都是富贵之人的显征。 其中痛苦折磨,恐怕旁人永远都无法懂得。 海蒂按揉了许久,才发觉他已经沉沉睡着了。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对科学和文化都做出过显赫贡献的人,竟然才三十岁。 她轻手轻脚的帮他盖好了毯子,尽量不出声地退出了办公室。 克希马也跟着走了出来,郑重地跟她道了一声谢。 “领主大人,是什么时候过生日?” “一月一日,还有一个多月呢。” 居然是新年的第一天? 海蒂愣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 今年年初的时候,她才刚刚住进杜卡莱皇宫,还处在半软禁的状态里,对很多事都一概不知。 那时候宫里举行的盛大宴会——有一场其实是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吗? 这绝对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 她要尽快准备一个礼物。 一个足够让他无法忘记的礼物。 第 30 章 第二天一早, 海蒂就去找列奥纳多谈论这件事情。 她想做的东西有点麻烦, 而且需要人帮忙才可以。 达芬奇正在餐桌旁给面包抹果酱, 见是老朋友来找自己, 挥了挥手道:“来些面包片吗?” “不用了, 我是想和你谈一件事, ”海蒂在看到他的时候, 脑海里下意识地想到那些被荒废的城市规划图和战车设计图。 这是帮助他们两得到更多机遇的一个机会。 “美第奇先生会在1月1日过生日,”她注视着他道:“我想和你一起做件礼物送给他。” 达芬奇注意到了她用的量词,挑起眉毛道:“什么?一只宝石报时鸟?” “不, ”海蒂笑了起来:“还记得之前我和你提过的‘自动钢琴’吗?” 达芬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去给你拿纸笔!给我好好讲讲这个东西吧!” 那样东西,夹杂着她的太多回忆。 海蒂自幼生长在富庶的家庭,经过良好教育之后投身于影视表演事业, 其实并不算科学家。 二战前后的那个年代, 人们对女性充满了偏见和苛待,即便有真才实学也未必能够被重视。 某种意义上, 她在年轻时感受过的不得志, 和达芬奇也一样多。 海蒂天生擅长观察各种事物, 而且能够发散性思维, 把很多东西串联在一起。 她因为美貌吸引了许多名流, 也因此能够接触到许多领域的新鲜事物。 在二战时期, 一个典型的问题便是□□信号的频段—— 无线频段本身是固定的,一旦信号被拦截,潜艇就可以灵活闪避, 造成更大的损失。 德军因发达的信号拦截系统而屡战屡胜, 四处都战火硝烟弥漫,人们活在恐惧和绝望之中。 那时候的海蒂只有二十五岁,也并没有任何军事领域从业经历。 可她当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也于是真的去这么做了。 这件事情的原理很简单—— 只要能够利用无线通讯技术,让发射艇能够更加灵活的控制□□,就可以取得战争的优势。 前提是,敌人们不会发现这个通信频段,并且截取甚至切断它。 她首先想到的是遥控器。 那个年代的遥控器才刚刚被发明出来,只要拨动圆圆的转盘,就可以改变电视和广播节目的频道。 如果一段信息,在不同频道中分段播放,哪怕敌人能够截取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也无法影响大局。 ——这不是一个很好实施的念头。 也刚好在那时,她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位优秀的美国作曲家。 那个男人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爵士钢琴,而且谈吐不凡思维敏捷。 更重要的是,他的弟弟因德军而死。 ——乔治·安泰尔。 于是海蒂在他的挡风玻璃上,用口红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他们共同合作出了三项发明,在毫无工程学基础的情况下绘制了大量的图样,写了详尽而清晰的说明文件。 这其中的核心组成部分,就是自动演奏钢琴。 只要在纸卷上打印出不同的孔洞,让卷轴能够被风箱推动着旋转,钢琴就仿佛被无形的手指弹奏,而且拥有远远大于十根手指的协调和共鸣。 如果发射艇和□□拥有两个同样的钢琴微型卷轴,在同一时刻开始播放纸卷的预录信息,它们就可以达成八十八种频段的跳频通信—— 正如同黑白琴键被按下不同的部分,通信也会在不同的频段不断跳转。 相关文件和创意最终被美国发明家协会采纳,并且转送至了加州理工学院。 教授们针对这些念头制造出了电子装置,并且为整个技术申请了完整的专利。 但是在多年之后,海蒂还是被记者指控为靠美色窃取行业机密的女间谍。 ——原因竟是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来自奥地利的军火商。 他们终究不肯相信,这样伟大的设计竟和一个女人有关。 媒体自然纠缠不休,如鬣狗一般渴望挖掘出什么阴暗的内幕出来。 她最后一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语气颇为淡然。 “我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想到这里,海蒂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哪怕时隔多年,如今再次复述出钢琴卷轴运行原理的时候,她的思路还是流畅而又清晰。 不同的零件和联动结构被绘制出直观的草图,意大利文的标注虽然有些语法和拼字错误,但也足够让人更进一步的理解这些事情。 她提起笔,忽然感觉内心平静了许多。 如果它可以再次被创造出来,将是令世人存在的机械设计。 它不仅仅只是一个献媚的礼物。 而是叩开理想之门的钥匙。 医学、工程学、军事、经济—— 她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以此把佛罗伦萨革新成更加稳固而安全的存在。 等生存问题彻底解决以后,再考虑去其他国家度假放松之类的享受吧。 意法之间的问题一日没有解决,她就一日无法放松警惕。 达芬奇最令人赞叹的,就是无人能比的理解能力和联想能力。 哪怕有一部分的说明文字语法混乱,他也在看过几眼之后就大致明白了整体的思路。 “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利用一台钢琴制造纸卷,然后再另一个钢琴上让纸卷来控制琴键的弹拨?” 海蒂点头应了一声,低头又标注了一段文字。 “首先要制造的,是弹拨装置。” 中世纪的钢琴分两种,一种是击弦,一种是拨弦。 这个时代的古钢琴击键重但高音弱,确实没有后世来的悦耳。 纸卷本身会被划分出几十列,每列都会有不同的孔洞。 风通过那些空隙就会触发气阀,而气阀可以驱动对应的木指叩击琴弦。 只要这个装置可以做好,后续的都不是问题。 达芬奇和她聊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然后抱着一摞图纸关了门。 “晚点再来找你——我先想想!” 然后这一告别,就消失接近十天。 海蒂对此表示颇为理解。 毕竟要做这个东西,不仅得对钢琴的机械构造颇为理解,还得搞明白气阀该怎么设计。 她只需要把最核心的创意提出来,剩下的都看造化了。 另一边,洛伦佐看着手下拿来的账单,眉头紧锁了许久都没有开口。 他原本觉得那姑娘的想法有些荒谬,却也还是派人去查了一遍。 按照他从前的认知,美第奇作为银行世家,经营体系应当成熟而令人放心,偶尔经营不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克希马从其他几位调查者那里收集来的信息……让人非常暴躁。 他那天才一般的财产经理人,不光中饱私囊吃拿卡要,而且还在秘密地转移自己名下的多笔财产。 vaffanculo! 那个混账! 作为巨额财富的继承者,他平日公务繁忙,根本没有时间一笔一笔的清算整理上百笔不动产投资和可活动资金,更不用提那些庞大而又复杂的生意。 这些事情原本都被他移交给信任的人,又或者是祖父从前安排下来的老伙计。 可事实证明,如果再晚些发现这个漏洞,可能偌大的产业都可以被蛀虫们掏空根基。 他忍住了砸东西的冲动,怒火也被理智不断克制着。 “——vaffanculo!!” 克希马在旁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领主大人真是好久都没有骂人了,这回的事情确实难以收拾。 于是还没等部分人过上一个充实又放松的圣诞节,他们就统统被带上了法庭。 该起诉的起诉,该控告的控告,一个——一个都不要放过! 能够用司法解决问题的,全部都直接告到倾家荡产,把该赔的财产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不能用司法解决的,就只能拜托私法了。 这件事实在是闹得太大,以至于惊动了城内城外的好些人。 ——美第奇家族的经营不善竟是内部出了问题?! ——听说有几个主犯直接上了绞刑架! ——这是对上帝的亵渎!活该下十八层地狱! 有人遭了鞭刑,有人被夺走了新买的庄园和农场,还有人要在监狱里度过残生。 各种传闻和消息也开始不断发酵,却如同在周边城邦都敲响了钟声。 不仅仅是银行业内部的许多人开始变得谨慎又本分,许多有意合作的潜在客户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终于要整顿了啊。 这一夜之间,从里到外的各种管理者都开始接受调查和考核。 洛伦佐没有让海蒂来参与这件事,但只要是他亲自经手的事项,没有不做到极致的。 最近几年里,他的主要工作都在签订条约成立联盟上,确实没有顾及到家族生意的经营状况。 ——可是连十几个城邦的关系都能打理清楚的领主,还不会处理家族的老生意吗? 这么一来,几十个不合格的大小管理者被扫地出门,连带着国外的好些美第奇家开的银行都焕然一新,效率高了许多。 洛伦佐虽然没有问过海蒂的意见,但后者还是适时的提交了一份参考文件。 里面谈到了绩效考核制度,年终报告制度,以及足够有用的季度审查制度。 寥寥几笔,直接给他构建了一个足够稳定的架构,能让他用最短的时间管理最多的事务。 领主默不作声地收下了这份建议,然后命令手下撰写全新的档案书。 佛罗伦萨开始变天了。 -2- 直到圣诞节开始的时候,达芬奇才终于再次出现。 他带着一份方盒子敲响了海蒂的门,整个人都透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 “我把气阀做出来了——而且还研究出来了你提到过的记录用钢琴。” 海蒂惊讶的从门边让开,看着他进门去桌子旁边放下好多东西。 达芬奇原本是想把气阀做出来以后再跟她讨论,但没想到一动手就入了迷,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完成后面的各种工序。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演奏用的纸卷都已经成功做出来了三份,自己正坐在钢琴旁边听着歌。 海蒂帮他一起捋开长长的纸带,下意识地赞叹了一声。 他果真是个天才。 这些东西其实在1910年以后才完全诞生,而且其中有很多抽象的设计。 可是达芬奇还真就做出了足够清晰的机械图纸,拜托工匠把它们给复制了出来。 如果她的想法是那长长的列车,他的存在就如同锅炉和炭火,让一切思想穿梭而去,凭空创造出深刻的轨迹来。 第一张纸卷是完全空白的,作为对比样本。 第二张是记录用的纸卷,需要放置在特殊的录制用钢琴的气管上。 当演奏者按压琴键的时候,琴弦会带动气阀,气阀再触动小锤。 那长长的纸带上有深浅不一的小凹点,便是小锤留下来的痕迹。 他甚至做出了一个打孔器,完成一首曲子的打孔只需要二十分钟。 海蒂看着方盒里的联动装置,隐约看明白了一些。 她的设计概念稿和达芬奇的实体装置比起来,有一个很不同的区别。 中世纪的钢琴并不存在立式柜,也无法把那个自动弹奏装置放置到琴谱的上方。 达芬奇直接在琴体的后方制作了一个弹拨装置,同时也配备了风箱。 “所以……你是打算让人趴在钢琴上面压风箱吗?”海蒂端详着精密的齿轮和气阀,转头看向他道:“还是有别的想法?” “发条。”达芬奇扬起了笑容道:“我从乔托钟塔和钟表商那里找到的灵感。” 海蒂怔了一下,也哑然失笑:“好主意。” 他们去了杜卡莱皇宫附近的演奏厅,在钢琴旁边进行了一次试验。 果真如她预计的一模一样—— 那拨弦装置在琴弦上方吞吐着纸卷,而前方的琴键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按压着一般,在流畅地起伏上下,音乐声也流畅而动听。 海蒂隐约能想象到这种画面—— 列奥纳多恐怕这十几天都没有睡,做完气阀做乐谱,甚至趴在钢琴旁边一倒腾就是一天。 他内心纯粹,对事物总有着一种执着。 就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总觉得,这些曲子都太俗气了一些。”达芬奇把纸卷取了下来,看向她道:“美第奇先生恐怕也听过很多次了——神圣罗马帝国那边有什么曲子吗?” 他最近的精力实在消耗了太多,比起临时写一首新曲子,自己只想好好睡一觉。 海蒂忽然想到了什么,示意他把‘录音’用的纸带放在指定的位置上。 等达芬奇示意准备就绪之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弹一首古老的曲子。 这首歌本应出现在二百年后,被誉为奥地利的第二国歌。 琴弦由于被纸张隔挡住叩击,此刻并没有发出太多声响,只有模模糊糊的闷钝声音。 海蒂弹得不疾不徐,但神情温柔而又怀念。 她弹奏的,是来自故乡的《蓝色多瑙河》。 你多愁善感,你年轻,美丽,温顺好心肠,犹如矿中的金子闪闪发光。 真情就在那儿苏醒,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当时的奥地利帝国在普奥战争中惨败,维也纳的人民们压抑而又烦闷。 可这首曲子如同舒缓又温暖的春风,能够唤醒许多沉睡已久的感情。 到了百年之后,它已经是新年前夜的保留曲目了。 当午夜时分度过,维也纳□□便会奏响这一首圆舞曲。 它是这样的欢快而又温柔,仿佛能消融每一个人心头的积雪。 海蒂回想着从前的许多画面,忽然想起来这奇妙的巧合。 午夜时分一过,便是新年的第一天。 那也刚好是洛伦佐·德·美第奇先生的生日。 ——这个时间差穿越了百年,却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待她演奏结束,达芬奇把纸卷取了下来,开始现场打孔。 海蒂回了一趟杜卡莱王宫,给他带了些如同下午茶般的干酪和水果,又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 达芬奇把如同密码卷轴般的纸卷装了回去,拧好了发条,朝着她遥遥举杯。 下一秒,动听而又舒缓的旋律便流淌出来。 海蒂靠在钢琴旁边,听得都有些出神。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度过漫长的暮年之后,拥有这样的新生。 医药,化学,美术,还有音乐。 她徜徉于喧闹又古老的佛罗伦萨城里,给人们带来陌生而崭新的药物,更与历史中的一颗启明星,在共同聆听着两百年后的乐曲。 这又何尝不是她那苍老灵魂的文艺复兴。 renaissance这个词汇的意思,是复活。 这样的词汇,被后世的历史学家们用来概括这个时代,赋予了足够贴切的引申义。 复活吧,在这样腐朽而黑暗的世界里。 1480年终于来临了。 佛罗伦萨的领主迎来了他的三十一岁生日,宫廷里又展开了盛大的舞会和庆典。 不仅是城内的贵族和艺术家们准时赴会,还有外邦的许多显要也坐着马车前来为他献上丰厚的礼物。 海蒂和达芬奇一同献上了自动演奏装置,一块整齐地行了个礼。 宾客们看到他们送上的是什么古怪铁器的时候,还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但侍从按照达芬奇的解释,把那有些笨重的古怪家伙搬到了钢琴上,仔细的架好了位置。 发条被拧好,琴凳前空无一人。 下一秒,竟有黑白的琴键在下压和弹动,连带着后方的纸卷在不断变长。 人们终于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他们有的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有的是惊讶于这样的机器居然可以让音乐无人演奏。 这不是什么鬼魂在作怪,更不是有女巫在当着众人的面施法。 那长长的纸卷不断吞吐,机械手指敲击着琴弦,旋律好听的让整个大厅都寂静了下来,偶尔夹杂着几个年轻人的惊叹声。 洛伦佐刚从又一次的痛风中缓过来没几天,膝盖和脚趾还有微微的疼痛。 他听到这如蜿蜒小河般的流畅琴声时,抬头望向了那穿着青绿色长裙的姑娘。 她长发垂落在肩旁,长眉犹如两弯新月,浅蓝色的眸子里含着笑意,整个人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那天沉沉睡着时隐约听见的歌声,似乎又一次在他的脑海里被唤醒。 海德维希·爱娃·玛利亚·基思勒。 洛伦佐收回了视线,抬手去拿身旁的那杯葡萄酒。 在这一刻,他其实很想问她一些问题。 准备了这样用心的礼物,你是想要怎样的奖励? 为什么之前提出来……要离开佛罗伦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忠告,他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停住,收回。 不喝也罢。 这次的公开演出实在是赚足了噱头。 一方面,那曲子确实美妙至极,不光是就佛罗伦萨的贵族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旋律,连来庆贺的外邦人也一脸的新鲜。 另一方面,则是足够令人惊叹的那整套机械。 还没等曲子演奏完,就有人急不可耐的想找达芬奇订下预约,拜托他也给自家的钢琴量身打造这么一台,价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也正因如此,达芬奇在宴会的后半程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海蒂则和朋友们跳了好几支舞,笑的颇为轻松。 波提切利的气色好了许多,想来恐怕放下了很多事情,开始往前看了。 还有阿雷西欧先生也前来辞行,听说是要去远郊担任新的工作。 他们和她跳了一支舞,不约而同地赞美着她今晚的样子。 这样年轻而又姣好的面容,真是上天优厚的恩赐。 领主真的开始戒酒了。 他有意识地减少着用量,偶尔直接用橘子汁来替代葡萄酒。 啤酒已经在办公室里消失不见,餐桌上的红肉也少了许多。 他开始有规律的控制贝类的摄入,也基本上不会去碰凤尾鱼。 洛伦佐从小便过着高度自律的生活,如今去适应这些奇怪的要求,似乎也并不是很麻烦。 他的身体确实在渐渐的变好,痛风发作的频率在慢慢拉开。 与此同时,领主的卧室里也多了一架钢琴。 当他沉眠之时,那琴声也会流淌而出,犹如静静蜿蜒的蓝色多瑙河。 第 31 章 蓝色多瑙河很快就风靡了整个佛罗伦萨, 甚至开始在往外邦流行。 这首曲子原本是海蒂亲手录制的, 可是人们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这都是达芬奇的创作, 而她之所以也是合作者, 大概是帮忙端茶倒水递递点心的缘故。 达芬奇原本因为独特的人像画作, 前几年在佛罗伦萨就已经被许多人熟知, 如今更是人气水涨船高, 还有好些人开始跃跃欲试地想跟他谈论婚事。 ——那位拥有浅蓝色眼睛的漂亮小姐听说是继承古老教义的炼金术师,而且又出身高贵,和美第奇家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平民们自然不敢怎么高攀,只日日写了情诗送鲜花和各种礼物过来。 而达芬奇正值婚龄又有得体的职业,竟还是一桩又一桩的拒绝了。 他的父亲皮耶罗为此颇有些担心, 上门拜访了好几次, 像是想为他找个漂亮姑娘结成良缘。 “第一,我不是同性恋——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第二, 不要再提婚事之类的事情了, 不可能的。” 这两句话被女仆听去, 又悄悄传到了坊间, 竟又有了新的传言—— 这样一位俊美而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既然不是同性恋又不肯结婚, 恐怕是早就有心上人了。 仔细想想,他身边最漂亮的姑娘,当然是那位才思不凡的基思勒小姐呀! 于是好事的人们开始谈论各种可能, 甚至还开始添油加醋, 说的有鼻子有眼。 一位贵妇声称她看见他们两人在皇家花园里徘徊,是那画家求爱不成黯然离去,后来还饮酒消愁了许多。 有位马夫振振有词的说是达芬奇在单恋基思勒小姐,他在送她离开杜卡莱王宫的时候默默目送了好久,等佳人杳然远去之后都在原地久久不走。 各种传言是变着法子发酵滋长,甚至还有人说他们亲眼看见波提切利和达芬奇在院子里为了她而决斗—— 达芬奇听到这些荒谬可笑的传言时,翻了个白眼又觉得有些庆幸。 有些话确实是真的——但是他在原地呆了好久,那是因为在思考那个铁蓝色的形成方法,跟什么浪漫情思根本没有关系。 这种庆幸似乎有些功利,但大体上没什么问题。 ——海蒂是个豁达又聪慧的姑娘,听到这种话只会一笑置之,不会怎么生气。 而有了这些传言,他以同性恋的罪名被控告到教廷的概率就会显著减少。 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泡在剧院里了。 还真是一举两得。 海蒂也听见德乔绘声绘色的描述那些笑话,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甚至可以说,那些内容只是在她的耳边飘过,连记忆里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她在做更重要的事情。 这个时代的地图有些模糊不清,而且也没有明确的历史记录。 她不得不去藏书室里借相关的旧书,试图把过去和目前的状况捋出来。 作为一个二十世纪的女性,她哪怕学过一部分的历史,也不一定能搞清楚这复杂的情况。 首先就是目前整个欧洲,或者说,以意大利为中心的政治布局。 如今应正是在哈布斯堡王朝,神圣罗马帝国正在衰弱和分裂之中。 她在第一被领主审讯的时候,回答的话语其实正确又错误。 当时事出紧急,她其实没有那么多时间考虑太多,说的时候也不算太确定。 事实上,米兰、佛罗伦萨、布拉格、热内亚等地区,全部都归属于神圣罗马帝国,是附属国之一。 但之所以是错误又正确的,是因为她这句话的意思,也约等于‘我是来自于罗马教廷的人’。 罗马教廷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固定的机构,中心枢纽跟随着权力的更迭而不断转移。 所以他们默认她是来自于当今罗马教廷的所在地——维也纳。 还就歪打正着的对了一部分。 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就如同被切开的披萨,城邦都有各自的主人,皇帝本身的存在也是个空架子。 ——这不是件好事。 对于弄权者和野心家们而言,分裂和不稳定代表着机遇,但对于海蒂这种向往和平的人而言等于是一个潜在的大麻烦。 她不断通过各种人的口述,还有相关的资料,始终保持着冷静。 原来事情的进展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上许多。 在她突然从草堆里醒来的第一年,佛罗伦萨爆发了流血弥撒。 那场反叛让帕齐家族的所有成员被吊死在了杜卡莱宫的窗户上,小桶先生还在市政厅的一侧墙上绘制了血腥的画面,用来警戒所有的市民。 那场暴.乱让洛伦佐失去了他的弟弟,也让他本人被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盯上—— 被吊死的反叛者当中包括比萨大主教,整个教廷都为之震怒,逼迫佛罗伦萨立刻交出洛伦佐。 教皇没收了他们家族的财产,威胁称将把佛罗伦萨宫廷成员全部剥夺教籍,而且会夺走这个城市的教权。 当时整个城市的修士和市民都出面反抗,甚至出现了战争冲突。 可问题在于,拥有雄厚力量的那不勒斯王国的大公公开支持罗马教皇,而这场战争里只有贸易国米兰和法国提供了一部分支持。 在危机关头,洛伦佐只身前往那不勒斯,以一己之力说服敌人并缔结了合约。 教皇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持者,只能强装糊涂揭过这一页。 海蒂在听完完整的来龙去脉时,内心感情颇为复杂。 果然如世人所言,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如今的法国顾及着贸易关系,在佛罗伦萨有难的时候还肯出手相助。 可过了二十年以后,背后捅刀大肆入侵的还是法国。 亲密盟友亦可成为背刺者,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海蒂考虑了许久,决定去跟领主大人谈谈。 她需要尽快和他达成一致,把达芬奇从剧场里拉出来,让他投身于各种防御工事的设计,以及改良军队的各种武.器。 1480年的美第奇家族,似乎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 领主大人拥有了更加强健的身体,家族生意里的蛀虫和行骗者也被清理了许多。 更为可贵的,是附近几个城邦都相安无事,贸易变得更加繁荣。 她思索着这些事情,快步走上台阶,去再度叩响办公室的门。 克希马开门时下意识地看向她的双手,在看见她没带新奇玩意儿过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些小失望。 洛伦佐正在审核这个季度的投资报告。 她提供的考核和审计方法,确实高效而凝练,能够让人快速从海量信息中找到重点。 听见传报声,领主抬起头来,第一反应也是看她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什么都没有。 海蒂站在他的面前,反而有些忘词。 要说的事情太多,要从哪里开始? 而且怎么说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 洛伦佐见她来了反而迟疑着没有反应,淡淡开了口。 “从年末到现在,你做了很多事。” “而且是对的事。” 他放下了手中的纸卷,平视着她的眼睛,仿佛在审视着她的情绪与内心。 “有什么想要的回馈吗?” 海蒂犹豫了一下,决定和他谈谈佛罗伦萨的周边防御问题。 还没有等她开口,领主又再次开了口。 “但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的事情?”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从他二十岁执掌大权起,不聪明就随时都可能会死。 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拥有美貌、智慧、谈吐、新知。 但她不对金币感兴趣,也不会攀结哪位权贵。 ——那么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伦佐曾经有那么一刻,怀疑过她和某些姿色妍丽的贵妇一样,是想拉拢自己产生些暧昧的关系。 可这个念头在出现的那一秒,就被他直接否定了。 这个女人始终都保持着和异性的距离,从来不和任何男性独处一室,去哪都主动带着女仆。 即便是面对自己,也把距离保持在疏远和亲密的中间。 海蒂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深意。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为了得到庇护。” “庇护?” “如您所见,我是被罗马教廷追杀的人。” 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为什么?” “教皇想要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回答的不假思索,洛伦佐反而笑了起来。 他一直以来,都欣赏她的这一面。 冷淡,带刺,没有任何的驯服。 这一面往往很少暴露出来,她看起来长期以来都仿佛是任人拿捏的普通姑娘。 可也会露出破绽。 “继续说。” “可是当我来到佛罗伦萨以后,发觉这里同样……也是不安全的。” 海蒂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走钢索,每一句话都可能招徕杀身之祸,却又不得不这么冒险尝试。 她静默地等了两秒钟,抬眼观察着洛伦佐的表情。 他很平静。 “你认为,佛罗伦萨是不安全的。”洛伦佐重复道。 他想起了那个古怪的苦行僧,想到了弟弟的死。 她说的对,这个城市同样也是不安全的。 至今仍是如此。 海蒂有些想把未来的那段历史当做预言告诉他。 装神弄鬼的法子,其实很好糊弄那些心智不坚定的人。 她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却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选择。 和洛伦佐谈任何事情,最好还是用逻辑来。 给他看天平两端的砝码,给他看事物的利弊,比什么都要管用。 她深鞠一躬,直接把随身带着的地图拿了出来。 她用画笔重新进行分区和上色,势力之间的大小和关系明明白白。 论人口,佛罗伦萨比不上米兰,更比不上那不勒斯和法国。 论军事力量,更是薄弱到勉强能自保,一旦真的有敌国强势入侵,恐怕根本不能撑住几日。 ——连教皇都能让他们接近灭亡的边缘,若真是法国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请您仔细看如今的佛罗伦萨。”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口吻冷静而又沉着。 “这座城市拥有不尽其数的艺术品和各种珍宝,以及能够令任何国家动容的巨额财富。” “它现在就处在漩涡的正中心。” -2- 一个女人不应该如此轻率的谈论政治。 可她说的是对的。 洛伦佐的姿态反而放松了一些,反问道:“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海蒂意识到他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谨慎道:“首先要看您的规划。” 他们两个人给予对方的信任,建立在两人拥有同样的逻辑和元认知水平上。 他们信任的,实际上是对方的利益立场,以及足够清醒的脑子。 作为一个出身成谜的逃亡者,海蒂已经在多个偶发事件和自主选择上做出了有效的证明。 “稳定。” “佛罗伦萨的内部,现在还不够的稳定。” 美第奇家族虽然已经繁衍了数代,但真论起血统和历史渊源来,还是比本土的许多贵族相差甚远。 他现在举办盛大的宴会和游.行,都是不断在增强家族在这个城市的声望。 内部权力稳定无缝隙,才能去着手外部的事务。 这确实是最基本的一步。 她的其他设想,要等到基本格局定稳了之后再谈。 海蒂点了点头,低头想了一刻,给出了一条颇为简洁的建议。 “您可以先制造出一个隐秘的通信网。” 现在贸然的募兵和制造军械,确实容易引起米兰和那不勒斯的警觉。 但对信息的及时获取,会在不经意间扭转大局。 “通信网?” 她抚平了地图,在附近的城邦上用炭笔圈点,标记了最重要的几个城市。 建立定期互通的信息汇报,以及各处的马厩—— 一旦某一处发生了大事,佛罗伦萨要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到消息。 洛伦佐心里大概算了一下成本,点头应允。 “至于财产的转移和管理,也请您多加关注。” 海蒂同他解释了相关的许多概念,临走前深鞠一躬。 他静默地目送她离开,在门关上时收回了眼神。 达芬奇再次找她的时候,已经是在二月中旬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每个人都很忙碌。 海蒂一头扎在藏书室里,不断地补习有关罗马帝国的各种历史,极力让自己更快的进入这个时代的角色。 她要知道各个国家的拉锯与敌友,要记清楚不同国家的归属权和发展状况。 波提切利的那副《春》终于绘制完毕,似乎又开始画另一幅异教的神话。 达芬奇不断改良着自动演奏的机械,还邀请了许多优秀的音乐家来创作新的作品。 也就在这个当头,狂欢节开始了。 市民们纷纷戴上不同材质的面具,成群结队的在长街上游荡。 他们当中有人戴着花环画着彩饰,唱诵着腔调奇异的恋歌和讽歌。 更有趣的是,洛伦佐聘请了许多画家,让他们来设计各种彩车和演员的服装。 往常这种风俗都是自发为之,现在有了官方的授意便更加的繁荣和缤纷。 海蒂照例去帮达芬奇装饰彩车,还帮忙画了一只知更鸟。 她的笔触歪歪扭扭,还带着几分现代漫画的风格。 今年的狂欢节花车游.行有了主题,定下来的内容是《酒神的凯旋》。 时间一到,各种欢快的乐曲便一块响起,老少妇幼都簇拥到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一列彩车和一队骑士相继走来,看起来奢华而又浪漫。 彩车和骏马上都载满了盛装出行的少年,他们看起来肌肉匀称又笑容迷人,身旁堆满了繁花。 扮演罗马酒神的少年戴着葡萄藤缠成的冠冕,连手中的竖琴也挂着一串串的葡萄。 海蒂站在远处遥遥望着,忽然认出来他是那个找达芬奇学里拉琴的漂亮男孩。 长长的队列从皇宫一路走到了大教堂前的市民广场,早已准备好的合唱团开始高声放歌。 『愿酒神长在欲长在! 狂舞嬉游,尽情歌咏, 让甜蜜爱火燃心胸——』 那旋律确实欢快而又热烈,好些人都开始跟着摇晃舞蹈。 骑士们开始击剑比武,还有小商贩和农妇们提着篮子沿街兜售鲜花与小糕饼。 孩子们学的极快,很快也开始跟着大声歌唱。 『——当来临者,自当来临。休管他未来运命!』 达芬奇捧着小本子又开始画速写,海蒂则在旁边听了许久。 “很好听吗?”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嗯?”海蒂还在看那挂着巨大酒瓶的花车:“很热烈的情歌,是吉兰达约写的吗?” “猜错了,”他望着她笑了起来:“是领主大人亲笔写的。” “什么?那个古板又严肃的领主大人吗?”海蒂笑的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 “他写过很多浪漫又炽热的情诗,许多年前就闻名佛罗伦萨了。”他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去看那些高飞的鸽子:“等你在这儿呆久了,你也会成为诗人的。” 狂欢节结束之后没几天,达芬奇就又再次过来拜访。 “海蒂——要和我一起去米兰看看吗?” 海蒂正收拾完实验用的器具,听到这邀请的时候有些茫然:“这么突然的吗?” “米兰的斯福尔扎邀请我过去为小公爵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他晃了晃手里的设计图:“我决定给它起个名字——天堂盛宴。”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公爵只有四五岁吧?”她想了想道:“我去的话,安全吗?” “你可以假扮我的侍女,”达芬奇打量着她的面容,补充道:“头发用粗布包裹起来,首饰也全部摘掉,再画些雀斑和阴影——只要变丑一些,就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你。” 海蒂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她去和领主简单解释了一下,对方也颇为爽快的点了头。 米兰和佛罗伦萨现在是关系融洽的盟友,不会出什么乱子。 时隔两年,她终于离开了这座小城,能出去透口气了。 车队上不仅有好些伙计,还有那位小酒神阿塔兰特。 达芬奇早早地就算好了路程,声称从佛罗伦萨到米兰大概有一百八十英里。 “我做了一个里程表,可以用来核实到底走了多久。”达芬奇晃了晃手里的圆形装置:“是不是很有趣?” 不,我在汽车表盘上看过这个东西。 他们花了接近一个星期才抵达米兰。 海蒂有时候在马车上坐的疲乏了,会格外的怀念她的那台福特汽车。 如果往后再跳个四五百年,一辆车只需要三四个小时就可以跑完了。 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个时代的乡野风光,简直处处都如油画一般。 汩汩小溪旁的垂柳也好,抱着猫的农妇也好,还有大片大片的麦田和葡萄园,一切都是这样的淳朴和自然。 她注意到达芬奇的笔记本在路途上又换了一个,对灌木和乡野远景的刻画都颇为好看。 有时候海蒂也会讨了笔,在纸上胡乱图画一些东西。 “这两个圆和三角形是什么意思?”达芬奇坐在她的身边,看的颇为好奇:“还有两个点?” 是米奇鼠。 海蒂考虑了一下漫画的定义,给他又展示了几个简笔画。 不用描绘纹理和骨骼,也不用展示他们和神的关系。 简单的线条和圈点就可以表达很多东西。 “这是——老鼠?为什么?” 她噗嗤一笑,摆着手放弃解答。 米兰是意大利的第二大城市,更是神圣罗马帝国最大的附属国之一。 这里正在修建一座大教堂,虽然说是从一百年前就在修筑,但到现在都没有封顶。 海蒂在听达芬奇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还在打量着附近兜售小物什的小贩。 冰淇淋是买不到了,但莓果干也不错啊。 “为什么还没有封顶?” “因为穹顶很难设计和堆砌。”达芬奇招了招手,那小商贩就小跑着来到了马车旁,扬起了篮子示意他们看看里头的东西。 “先生——来些糖块吗?从东方来的,一大勺只用一枚银币!” “我们不需要买药,谢谢。”达芬奇见她买下了新晒的果干,试图把话题再次引回建筑上:“实际上,佛罗伦萨城里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也是最近才终于落好了穹顶。” “药?”海蒂忽略了他的重点,反而看向那小贩捧着的陶壶。 “你说糖是药剂吗?” “不是用来治嗓子疼或者胃病的吗?”达芬奇还在看那气派又壮观的大教堂,没听出来她语气里的讶异。 “我喉咙有点疼。”海蒂利落的掏出了四枚银币:“请多装一点,谢谢。” 第 32 章 米兰这座城市, 形状有些像国际象棋的棋盘。 道路的规划颇为成熟, 而且教堂林立, 充满了浓厚的宗教气息。 如果说亚平宁半岛像一把向下放置的、末端分叉的小剑, 那么佛罗伦萨就处于剑刃上, 而米兰和威尼斯则一左一右的处于剑柄两侧。 再往西一些, 就是危险的法国了。 海蒂有意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来观光的心情减少了一些。 与整城都是赭石黄的佛罗伦萨不同的是,米兰城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奶油白,包括他们的教堂也是如此。 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使用了白、红、绿的三色花岗岩进行贴面, 虽然远远望着是纯白色,但走近了可以看见富有层次的色彩变化,浮雕也都栩栩如生。 绿白红三色可以组成意大利的国旗, 运用到教堂上也会多几分柔和的美。 而且红色, 更具体的来说是偏粉红色。 当夕光笼罩佛罗伦萨时,整座城市的房顶都会绽露玫瑰红般的色彩, 而大教堂的魅力也会进一步凸显, 如披着薄纱一般染上些许神秘感。 在做达芬奇的女仆时, 她就常常在不远处驻足凝望, 看多少次也仍然会被惊艳到。 相比之下, 米兰大教堂的美更有一种攻击性。 虽然穹顶还没有落成, 但颇有标志性的哥特式尖塔也对称分布着,上千座圣女圣人像遍布在各处,尖塔的数量恐怕也有上百座。 它看起来圣洁而又纯粹, 除了纯白以外没有任何杂色。 海蒂在和达芬奇仰望这座大教堂的时候, 忽然想起了马克·吐温的那句形容词。 『大理石之诗。』 “这座教堂,原先是由米兰的第一位公爵提议建造的。”达芬奇带着她绕过那些雕琢着墙体的工匠,语气颇为熟稔:“他希望通过建造这样宏大的建筑,来感动上帝。” “用来祈求上天堂?” “不,祈求一个男性继承人。”达芬奇笑了起来:“可惜的是,他儿子刚上台不久就被暗杀了。” “这也并不能怪上帝。”海蒂耸了耸肩:“他只祈求要个继承人,又没说清楚不要短命鬼。” 由于这座规模庞大的建筑实在太过考验工程师,所有的门洞也空在那里,连中央大门都没有。 如果真的要为这样如同通天塔一般的教堂安装门扉,必然要铸造巨大的黄铜门,那恐怕不是现在的人能做到的。 达芬奇带着她绕了一圈,还是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也不知道在我活着的时候,能不能看到这座教堂落成以后的全貌。” 海蒂愣了一下,把嗓子眼旁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见过。 直到1965年,米兰大教堂的所有铜门才终于浇铸完成。 她那时候在意大利拍戏,一度随许多朋友在那里合影留念。 她加快了脚步,往熟悉的方向走了几步。 就在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可以拍下蔚蓝的天空与白色的尖塔。 她那时候还拿着蓝莓口味的冰淇淋,和朋友们笑着站在这里,还说等会要一起去长廊里看看。 那时候的自己……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今天。 这一次他们所有人过来进入斯福尔扎城堡,为的是给小公爵庆生。 小男孩如今只有四岁,但已经被宠溺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 斯福尔扎对待哥哥的遗子,确实是表面功夫做足,不惜花重金来满足他的各种要求,还无底线的纵容着这小孩的坏脾气。 海蒂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小公爵,在进宫之后也听到了从女仆到马车夫一致的小声抱怨。 人们对于如今真正的掌权者是谁心知肚明,也乐意去分享他的这些财富。 与美第奇一样的是,这位领主大人也雇佣了大量的画家和艺术家,发展各种庆典和公开表演。 这里是戏剧的天堂,几乎所有手艺人都能混到一口饭吃。 达芬奇一来到这儿,笑容就比平日里多了好些,能够三四天都忙碌的找不着人。 海蒂作为他的女仆反而清闲起来,准备好餐食和衣物之后便会在附近转转,偶尔会去各种小铺子里挑选些新鲜玩意儿。 大城市的好处,在于道路宽阔视野明朗,人的存在感会不断地降低。 站在几十米的高塔前,人似乎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现世的许多庞杂事物反而会转眼就失去了颜色。 小公爵的生日转眼就到了时间,人们成群结队的进入宫廷之中,一块为他庆贺欢呼。 长厅上到处覆着色彩妍丽的丝绸,大朵大朵的鸢尾花和郁金香也缀饰在窗边檐上,乐手们各自拿着模样古怪的乐器,吹奏的格外卖力气。 “——下面,让我们共同欣赏由来自佛罗伦萨的大师列奥纳多·芬奇所带来的庆典表演!” 伴随着诗人贝林乔尼的一声高呼,一列戴着面具的演员由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开始高声唱和着祝祷之词。 小公爵缓缓出现在了大厅的正中央,穿着加冕时的礼服笑容颇为得意。 紧接着,代表着各国的演员们开始一一涌现,围着他献唱又送花,不时的鞠躬行礼或者扮个鬼脸。 闪耀着金银粉末的戏服都由达芬奇亲手设计,让观众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来自哪里。 波兰、西班牙、匈牙利—— 每个国家的演员出现之时,围绕着小公爵的舞蹈就会齐齐变化一次,宛如蜂群一般协调而又统一。 小公爵身后的布景换了又换,连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也颇为逼真。 诗人贝林乔尼举起了酒杯,在喧闹的音乐声中再次高呼一声:“下面,是表演中最为惊艳的——行星假面舞会!” 跟着演员们一起跳舞的宾客停了下来,抬头看向缓缓升起的帷幕。 穹顶已经被油彩装饰成了天堂的模样,金粉也在灯光下更显得流光溢彩。 幕后的达芬奇点燃了火把,跳跃的火焰很快顺着预定的轨道蜿蜒向前,一路点亮了背景墙上绘制的黄道十二宫。 在那瞬间,半个长厅都开始绽放着烈火般的光彩。 扮演七大行星的演员们同时从升降台上出现,开始沿着轨道公转和自转。 天使挥舞着翅膀缓缓降临,美惠三女神也相继出现。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直到十二点来临,舞会都没有结束,人们都在为不同的理由狂欢。 海蒂穿着颇有些朴素的衣裙,在不起眼的地方靠着立柱喝了半杯麦芽酒。 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在米高梅也见识过许多宏大的场面。 可她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壮观而又华丽的场景,会在五百年前如此真实的上演。 这些事物都是无法被留存影响的,如同点燃一朵花一样—— 火焰消失之后,一切就终归寂静了。 可列昂纳多,那个在美术史上绽放无数光芒的人,在这样的领域里也曾拥有过这样伟大的作品。 从来自土耳其的弄蛇人,到天使的光环与翅膀,全都是由他亲手设计的。 她喝完这一杯酒的功夫,都能听见好些姑娘在热切的谈论着那个名字。 leo…… 下一秒,那褐发褐眸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来跳支舞吗?” 她昂起头看向他,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 “好啊。” 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导演忙了许久,既要操心背景板的机械控制,又得催促着演员们更换戏服,表演结束之后还要去感谢公爵与斯福尔扎先生的赏赐。 等这一夜忙下来,其实都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 他顺着小麦饼和葡萄酒的味道一路找过去,却刚好看见他的女仆在抿着酒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决定把吃喝先放一放,趁着还未正式散场,带着她去人海之中一块跳一曲沃尔塔舞。 拨弦钢琴和长笛的声音交织流转,嘈杂中隐约还有娇小姐的笑声。 海蒂有些不熟练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下意识的看向了他的眼睛。 我在……和达芬奇跳舞。 跳一首五百年前的舞。 他的眼睛让她想起了琥珀,澄净而又温和,而且还泛着淡淡的光。 这样的一个人,像男孩,像少年,又拥有成熟男人所应具备的一切—— 优雅的谈吐、俊美的外表,以及足够清醒通透的内心。 有人开始宣布要跳最后一支舞了,乐手们齐齐地停顿了一秒,竟同时演奏起了那首《蓝色多瑙河》。 “我把你的这首歌带了过来。”他垂眸看向她,声音低沉而又带着磁性。 “它确实很美。” 海蒂旋转了一圈,望向天堂般的穹顶,半抱着他的肩膀道:“和女仆跳舞的感觉怎么样?” “相当不错。”达芬奇扬起了眉毛:“我的荣幸。” 舞会散场的时候,前半夜已经快要结束了。 他们一块回到了宾客住的那一层,在门口简单告别。 “晚安,达芬奇先生。” “是列奥纳多。” 海蒂笑了起来,浅蓝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如爱琴海一般动人。 “晚安,列奥纳多。” -2- 他们在米兰逗留了接近两个月,在准备返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回去总归是件好事—— 她可以继续借用美第奇家族的私人浴室,也该从度假的状态里走出来,继续研究那些历史和地图。 在回去的路上,达芬奇的笔记本已经写完了六本,还在不断地整理着新的灵感。 大概是路途有些颠簸的缘故,他终于感觉到有些眩晕,不得不放下这些东西,侧头去看外面的风景。 阿塔兰蒂还在练习着里拉琴,旋律断断续续的不成调子。 达芬奇教他调整着手腕和指腹的位置,听着琴声开始与海蒂聊天。 “我考虑过,将来去米兰定居。” 他喜欢手腕强硬的领袖,喜欢这儿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氛围。 达芬奇开始解释在米兰的各种好处,比如在大城市里可以参与更多的戏剧策划,或者也许可以认识各种新的画家,更快的搞明白一些解剖都无法解答的绘画技巧问题。 海蒂也有些晕车,听得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偶尔会应和几声。 从在他的工坊做女仆开始,她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会话。 达芬奇的思维总是会跳来跳去,能无限的联想和折返,而且有时候会一口气说好久。 “那你呢?”他忽然问道。 “我?”她揉了揉眼睛,还没有追上这个新的话题:“我什么?” “你将来打算在哪里定居?”达芬奇好奇道:“打算长期为美第奇家族效劳吗。” “等等——”海蒂打断了他的问题,反问了一句道:“为什么你去米兰定居,还想着拉上我?” “因为——”达芬奇诚实道:“像你这样的朋友太少见了。” 几乎什么都懂一点,而且能够从细微的事物上发现各种惊喜。 海蒂的许多喜好和兴趣,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达芬奇既向往着崭新的生活,又有些放不下这个朋友。 如果她也去的话,他们可以一起研究更多的东西,在后续做解剖的时候还能帮忙指点一下。 海蒂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继续听他谈论有关各国宫廷的各种传闻。 她在意的东西,是话语权和参与权。 比起米兰更成熟的军力,威尼斯的发达和稳定,还有那不勒斯的繁荣贸易,她更在乎的是自己能够发挥的作用。 哪怕能暂时享有锦衣玉食,但对战略布局和历史进程不能做出任何影响,再好的生活也随时会被意外毁灭。 在这一点上,佛罗伦萨是最好的选择。 那位领主会倾听她的构想和忧虑,并且态度也平和而又清醒。 ——这是现阶段里,对她而言最有利的合作者。 在这样一个陈腐的时代,女性有发言权实属不易,能够参与到学院研究等事务上更是罕见。 她在短短三年内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对了,”海蒂从漫无边际的琐思中回过神来,看向那拨弄着琴弦的少年:“阿塔兰特,你将来想做什么?” “不知道。”少年放下琴道:“去画坊做学徒,跟着达芬奇先生去米兰游历,或者去威尼斯碰碰运气——也可能去做个歌者。” “歌者?”达芬奇笑着摇头道:“你已经来不及了。” “凭什么?”少年不依不饶道:“先生,我上次学您唱的那首歌只花了一天,而且索菲亚婶婶还夸我唱的很好。” “倒不是这个。”达芬奇注视着他微微凸起的喉结道:“你来不及阉割了。” 海蒂这边正喝着小玻璃瓶装着的葡萄酒,差点被这句话呛到。 “咳咳——什么?!” “阉割啊。”达芬奇指了指他的喉结:“你看,他已经过时间了。” “不——重点不是喉结,”海蒂把软木塞摁了回去,一脸的不可思议:“为什么唱歌要进行阉割?” “因为男歌者不但要拥有比女高音更强的力量感,而且音域也要足够高才可以。”达芬奇一脸的理所应当:“真要去专业学唱歌,十一二岁就该把那儿摘除了。” 这是许多贫困家庭的选择——毕竟可以赚到丰厚的报酬,甚至在唱诗班里拥有得体的职业。 阿塔兰特沉默了几秒钟:“我还是去威尼斯吧。” 从米兰返回佛罗伦萨花了八天的时间,小城依旧人来人往,和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一块返回了杜卡莱王宫,在拜见完领主大人之后再各自回去休息。 海蒂有观察美第奇先生的神色和气色。 他看起来颇为健康,而且脸色也红润了一些。 看来最近痛风并没有发作。 德乔等在了门口,连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浴室刚放了热水,还给您准备了新的毛巾。” 海蒂简直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直接用最快的速度冲去那里泡了个澡。 这些天里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事,虽然圣母升天节还有半个多月才到,但已经有很多学者和画家放假休息了。 这儿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多雨。 每当到了七八月,好些店铺都会提前关门,阿尔诺河旁还有些农夫在游泳玩乐。 海蒂在波提切利那儿看了会儿他新画的草稿,一出去就碰见了达芬奇。 后者刚好要出门去买各种新的材料,两人便边聊边往外走。 在经过那座大卫雕像的时候,海蒂下意识地多打量了两眼,被达芬奇看见了这个小动作。 “在看什么?” 她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眼神,咳了一声当做无事发生。 她其实在看……大卫的某些隐私部位。 为了彰显财富和品位,很多贵族会在宫邸内外放置雕像,但大部分都是裸男。 明明会穿衣服或者披些布料,但重点部位一般都是裸露出来的。 ……为什么这些男人某个地方都这么小? 达芬奇见她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忽然反应了过来,笑的有些乐不可支。 “原来你在看这个?” “很奇怪吗?”他也端详了一刻,转头看向她:“在想什么?” 海蒂颇为诚实:“在怀疑这个尺寸。” “确实不是这样。”达芬奇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不过转变了路线,似乎是要带她去看别的东西。 海蒂在佛罗伦萨见过好些雕像,毕竟领主宫里就放了好一些。 基本上那块的大小都类似小拇指的第一个指节。 既然不想承认它的存在,拿布盖起来岂不是更好…… 他们绕过了金箔铺,又往右走到了另一家画坊附近,忽然就停了脚步。 “看这个。”他笑着道。 海蒂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怎么又雕的又粗又长? 不光高高地翘起来,而且还顶住了整个果篮,搞得跟举重用的器具一样…… 光目测这个尺寸……恐怕得有二三十厘米长吧?! 怎么雕刻的跟个棒槌一样??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达芬奇,对方的神情依旧平静如初。 如果是别的男性带着她去看诡异的生殖器,她恐怕会有叫律师的想法。 “这是《普利阿普斯的丰收》,这个神灵是阿佛洛狄忒被赫拉诅咒后生出的孩子。”达芬奇弯腰看了眼果篮下的粗长存在,跟她解释这个异教的故事:“所以他出生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永远都不能恢复和缩回去。” “你是说……这实际上是一种,罪过?” “嗯。”达芬奇带着她往药剂店的方向继续走,解释道:“我听我的老师说,这大概是从古希腊那边流传下来的认知。” 饱满的球状物象征着强大的生殖能力。 棍状物应微小而不起眼,这样才能显示智慧与美德。 艺术本身是与通俗观念背道而驰的,这也与中世纪不断膨胀的经济发展状态有关。 只有自我阉割,用道德进行束缚,才能够让财产被冒犯的可能降低到最小。 现代的人活在流行文化里,可能会拥有完全相反的观念。 但可怕的不是物质上的阉割,而是精神上的完全扭曲。 “从雕塑的难度来说,这种长度没有支撑物的话,很容易断裂和损坏。” “从认知来说,越小,就等于越自律和聪慧。” 海蒂听着他解释着这些渊源,心里啧了一声。 人们也就只能在这个时代互相欺骗一下。 再过个几百年……宗教和神话可就没有这么管用了。 他们一块在药材店里买了些奇怪的东西。 除了再来几块饱满的木乃伊之外,还为宫里的朋友们买了蜗牛、雀鸟的尾羽,以及奇怪的碎石子。 药材店老板换了一位老妇人,笑眯眯地颇好说话,还多送了海蒂一根羽毛笔。 等一路边走边聊回到杜卡莱王宫,海蒂忽然看见德乔焦急地站在门口,显然是准备出去找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 她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女仆的面前。 “您总算回来了——领主大人正在找您。” 德乔匆匆接过她手里的大小东西,一路把她带回了办公室。 领主大人已经离开了,只有侍从克希马留下来代为转达新的消息。 “我们从南部得到消息——” “奥斯曼帝国正在攻击好几个海湾城市,维斯特那儿已经死了八百多个人。” 克希马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显然也焦急而又紧张。 “我们都在担心教皇和罗马公民的安危。” 因为距离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仅仅只过去了二十七年。 第 33 章 打起来了? 君士坦丁堡? 海蒂花了好几秒钟,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土耳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克希马显然对这一段更熟一些, 直接跟她解释了几句大概的情况。 奥斯曼土耳其自从消灭了东罗马帝国之后, 定都在了君士坦丁堡。 而那个帝国的君主, 被人们称呼为默罕穆.德二世。 根据仅有的情报, 他们派遣了大概七十余支船队进攻了维斯特, 而且主要屠杀的对象都是男性。 “领主大人去和米兰、威尼斯的来使在商讨对策, 等一下就回来和您商谈。”克希马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交通网和通讯网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他们在多个城邦里以经商的名义建设了驿站,尽可能地实现最快程度的通讯。 如果米兰那边有什么动静, 佛罗伦萨这边可能两天内就能收到消息—— 从银行到杂货店,再到荒野郊区的普通农户家,美第奇家族不动声色地布下了如同蛛网一般的存在, 让附近多个城市的动态都能够被及时汇报。 海蒂没想到战争会来的这么快, 也无法预知这场战争的结局—— 但意大利应该没有被占领,否则也不会有文艺复兴什么事了。 她作为一个在奥地利出生的异邦人, 如今听到这些讯息的时候, 脑海里的历史认知和地理联想都有些不敏感。 但有一件事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转机。 它意味着美第奇家族有正当的理由进行干预, 而且可以加强和其他城邦的外交联系。 洛伦佐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脚步匆匆表情严肃, 显然是听到了更新的战报。 他原本不打算把这些政治上的决策与她谈论, 但她所建议的信息网确实行之有效——非常的有效。 当战争爆发的时候, 佛罗伦萨是第一批接受到求救和明确讯息的,米兰和威尼斯那边的来使甚至对战争规模都一无所知。 “您打算怎样做呢?” “建立防御联盟,带动绝大部分的城邦一起抵抗外敌。”洛伦佐不假思索道:“至少要把土耳其人驱逐出去。” 海蒂低头想了想, 又开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 这场战争的发展动向都不够明确, 现在为什么要想然后? 她注视着他,语气颇为坚定:“您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发展军事力量,扩张领土吗?” 米兰和威尼斯非常强大——威尼斯从财力到军力都可以说数一数二,确实不容人小觑。 可在佛罗伦萨的周围,还有各种小公国如同碎饼干渣一般分裂着。 甚至可以说,整个意大利都处在四分五裂的状态里。 海蒂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研究一个问题,那就是法国为什么要在十多年从米兰一路打到佛罗伦萨。 贸易路线之类的当然是原因之一,利益是永恒不变的话题。 但更诱人的一点是,意大利,也就是现在的神圣罗马帝国,实在是太分散了。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但凡有外交问题或者军事问题,他们都会主动求助外国的援助,期待靠盟友来解决问题。 不仅如此,内部之间还矛盾重重,每隔几年都有不同原因的冲突。 这件事用更形象的方式来说,等于法国旁边有个富得流油又收藏了好些珠宝的邻居,不光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分开住,而且还总是互相打架。 不光自己打,还邀请附近的居民过来评理拉架,完全是胡闹的状态。 这看着就是好欺负的对象啊。 这种情况下,想要解决历史问题只有一个出路—— 家里必须得有个老大,一路揍服其他的小辈,把规矩给立明了才可以。 “扩张领土?”洛伦佐重复了一遍她的这句话:“发展军事力量我可以理解,但你难道认为,我是一个嗜血的暴君?” 他更擅长的事情,是平衡与调和。 也正因如此,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娶了有军事势力的克拉丽切家族的女儿,加强了佛罗伦萨的防御力量,甚至孤身一人去那不勒斯进行战争谈判。 直到今日,洛伦佐在市民的心目中都是仁慈的、博爱的、正直的存在。 也许其他城邦里有喜欢凌虐囚徒的暴君,有层出不穷的暗杀和压迫,但佛罗伦萨就是一片净土。 海蒂忽然从他这句话里读出了太多的信息。 她定了定神,加重了语气。 “您不应被盛名所累。” 洛伦佐皱起了眉头,再度审视他面前这个身形有些单薄的年轻姑娘。 她比自己小十岁,可有时候展示出来的锐利感,甚至如同一个老道的同僚。 “美第奇先生,您最好明白佛罗伦萨更应该成为什么。” “如果它只作为艺术与科学的乐土,被攻占是迟早的事情。” 海蒂在这一刻感觉血液都好像静止了流动,哪怕连手肘都开始微微颤抖,也在快速地把内心的话全部说出来。 她极有可能因为今天的僭越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可如果不说,佛罗伦萨也会沦亡,她可能会有更加悲惨的结局。 “如果您把它建设为帝国,让它拥有更加强大的兵团和更加广阔的领土,这些财富和珍藏才得以长久存活。” 没有足够强势的兵械和军队,长期偏安一隅的只守着这一个小城,那就永远都会被附近的国家甚至是邻邦视为一块肥美的嫩肉。 一旦面对真正的战争,这座城会渺小的如同一只蛱蝶。 洛伦佐本来是想嘱咐她在自己离开的时候代为照顾好克拉丽切和孩子们,没想到会听到这些甚至可以说有些跋扈的言论。 他深呼吸了一刻,声音保持着冷静和低沉。 “你并不认为我会感觉到被冒犯。” “教皇,圣经,天堂,这些您都并不在乎,对吗?”海蒂不假思索道:“您只是故作谦卑而已。” 但人有时候伪装的时间太久,会让自己都相信谎言。 洛伦佐忽然怀疑她真是上帝派过来的——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他简短道:“但战争还没有结束,这些事情都要从长计议。我下午就要带着一部分人去前往南方。” “请带上达芬奇。”她下意识道:“他会帮您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 “列奥纳多·达·芬奇?”洛伦佐盯着她的眼睛:“你觉得现在还需要画家来记录伟大的时刻?” “不,他是非常优秀的工程师,对军事也有长期的研究。”海蒂心想自己今天恐怕是在狮子的尾巴上跳着舞,仍然鼓足了勇气道:“请您再相信我一次。” 领主大人沉默了几秒,还是答应了这个请求。 他可能最近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连个小姑娘都能随意摆布了。 海蒂选择了留守在佛罗伦萨城里。 她甚至开始在早上的时候进行祈祷,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响声都会有些惊慌。 如果自己真的记错了时间,或者是历史上出现了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变故,可能一觉醒来,土耳其人的军队就已经踏破了城墙,一路厮杀进宫廷里肆意妄为。 但愿不要有任何变故,也但愿他们能平安的回来。 二战时期在爆发战争的时候,起码还有报纸和广播更新各种讯息,死伤情况也会有战地记者及时报道。 可在这个时代,连收到达芬奇的一封信都有些不可能。 她会去坊间的铺子里徘徊逗留,挑个苹果都能翻来覆去地看好久。 还是没有信息。 城中的居民如同安逸的猪羊一般,对南方的战事也不怎么感兴趣。 那些诗人和画家还在饮酒作乐,澡堂子里依旧一片狼藉。 大概是能够感受到她的焦虑,波提切利给她带了瓶新的葡萄酒。 “祈愿就够了,其他的事情交给他们便好。” 年轻的画家给她斟了一杯酒,语气颇为淡定:“你这时候如果冲到布林迪西去,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确实如此。 没有枪械,没有盔甲,她作为一个女性,在这种时候只能被动地等待。 海蒂揉了揉额角,抿了一口葡萄酒,忽然怔在了那里。 口感——真是好极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葡萄酒?! 她原本在美国被养刁的胃口,在来这儿一年之后已经把阈值降到了最低,偶尔吃个糖块都是种享受。 人们粗暴的对待着肉类,酒酿也时常味道古怪到分不清是变质还是本来就如此。 甚至可以说,这两年来没有因为痢疾而猝然离世,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海蒂喝了一口这回味甘醇的酒液,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口。 这和她在宫里先前喝过的其他酒全都不一样。 而且……还带着蜂蜜一般的轻微香气。 等等,这不会是…… “尝出来了吗?”波提切利眯眼笑了起来:“我从你酿酒的那个木桶里偷偷拿的。” “哎?!” -2- 封条这种东西,对于一个画家而言,完全不存在什么问题。 哪怕是洛伦佐亲手写个什么字条贴上去,波提切利也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出一个新的出来。 他给她带的这瓶酒,是当初用那炭烤之后的橡木桶酿成的。 这……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桶陈酿吧。 海蒂忽然感觉自己喝的是一杯被搅碎的大英博物馆。 在此之前,人们都只能喝新酿,旧酒会变质发酸,成为被舍弃的下品。 可是由于她的到来,酒桶酿造法和软木塞储存法都被提前了百年,这本不应存在的美妙事物竟就这样真实的诞生了。 哪怕只酿造了一年有余,味道也美好到如同做梦一般。 “我喝的……不会是第一杯吧。”她下意识道。 这不亚于美国人凭借阿波罗飞船登上月亮。 “不是。”波提切利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刚才进酒窖的时候,偷偷先尝了一点——果然好极了。” 海蒂叹了口气,教他怎么用宽底的器皿醒酒,带着他一起品了一杯佳酿。 坐在这儿焦虑也不会改变什么,倒不如去做点别的事情。 “要不我们再酿造几桶,最好放的时间再久一点——”波提切利摇晃着玻璃酒杯,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葡萄与蜂蜜交织的香味里了:“等两年,不,五年之后,我们叫上洛伦佐先生和列奥纳多,一起再尝尝这绝妙的好酒。” 海蒂怔了一下,也终于笑了起来。 “好啊。” 她带着他又去定做了新的橡木桶,还一块研究了下炭火的烘烤方式。 新鲜的酒液被储藏进橡木桶中,一装就是三大桶。 海蒂随手用英文在暗处写了标记,用来提醒自己不同的储存和开启年份。 先前的第一桶已经被天使分走了一大勺,加上波提切利倒走的那一瓶,现在还剩五分之四左右。 她拔掉了玻璃塞换成了软木塞,开始期待一年之后这桶酒的味道。 不过如果他们打了胜仗回来,可能这桶酒一下午就可以被解决干净了。 除了新酒的倒入之外,海蒂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 橡木和橡木之间,也存在各种区别。 比如美国橡木酿成的酒,也就是她从前喜欢的那一款,会带着香草或者小茴香的味道。 而法国橡木会让酒液多一些微妙的奶油味和焦糖味。 不过,人工除潮后的木头虽然不容易腐朽,但似乎有些容易开裂。 这种酒桶恐怕只能用个三五年,再往后都不一定牢靠。 如果要造二十年佳酿,恐怕需要用自然风干的橡木,让它们在风中均匀地蒸发个一两年才行。 她直接掏了几枚金币,拜托工匠们在后库里做相关的架设。 再过几年……也不知道这儿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概到了十一月底,领主终于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归来了。 他们回来的那一天,满城的居民都在欢呼庆祝,连带着歌者和乐队都跟随着队列吹奏弹唱了大半个城市。 海蒂和领主夫人还有小孩们等候在杜卡莱王宫前,等了许久才看到熟悉的身影。 洛伦佐下马之后,小孩们就欢呼着跑了过去,克拉丽切也迎了过去,和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而达芬奇也从后方下了马,笑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绝对猜不到我制造出了什么——”他在她耳边兴奋道:“土耳其人已经全部乘船离开了!” 海蒂愣了一下,也露出惊诧的笑容,在这一刻感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场战争真的打赢了——她又能平安地多活几年! 洛伦佐本来想找海蒂说句什么,一回头却看见达芬奇抱紧了她笑着低语,只静默地把眼神收了回来。 赢了就好。 接下来的好几天,整个城市又陷入狂欢之中。 在这场战争中,洛伦佐说服了那不勒斯和米兰的领主,与他们签订了《共同防御联盟条约》,更令人惊喜的是,教皇英诺森八世也参与其中,直接诱使了许多小城邦也纷纷加入。 但正如他们临行前预期的一样,威尼斯选择袖手旁观,不予以赞同或者否定。 不仅如此,佛罗伦萨的军队直接在好几场的战役中发挥了巨大的贡献,威名也开始令许多曾经的轻视者为之改观。 发挥出核心作用的,就是达芬奇亲自设计的战争机器——巨弩。 他原本就博学多才,对物理和数学都有过深入研究,在启程的时候就开始把旧有的思路进行革新和更改。 这把巨弩有八十英尺宽,需要六轮长板车进行运输和移动。 虽然□□已经在这个时代开始普及了,但准头差、杀伤力不准、容易爆膛,而且还填弹慢。 相比之下,这把巨弩如同无声无息的巨魔,直接扭转了战争的局势。 他设计出了精妙而又高超的螺旋齿轮装置,而且通过三十余张草图画出了齿轮、蜗杆、扳机等各种构件。 “一百多磅的巨石,就跟流星一般狠狠地击中了那艘战舰!”目击者夸张的张开双手,跟海蒂比划着这东西的规模:“那船还没来得及调头,噗了几声就沉下去了!” 达芬奇倚在旁边举了举酒杯,语气也快活极了:“我算出来弹射力和拉伸角度的关系,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海蒂笑着听他们交谈着这些,还接过纸稿去看达芬奇画的示意图。 她知道他能做到这些。 那巨弩不仅能击毁沉船,还赶走了好些军士,吓得敌人抱头鼠窜,甚至有好几个都淹死了。 “我们还遇到了更好笑的事情,”达芬奇接过话茬道:“在塔兰托,有处军事要塞修建了逃生通道,被我们的侦察兵竟然给找着了。” “那岂不是可以直接潜进去?” “何止是潜进去?”他大笑了起来:“那设计师居然让逃生通道联通到要塞深处的内部,我们的人直接抓了好些俘虏!” 这三四个月的战事进行的畅快而又顺利,而且还让领主们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相互确认着兵力和实力,一如既往地做着客套的朋友。 而达芬奇的战争天赋,也开始被各种人传颂和赞美。 他确实是这方面的奇才—— 从运输装置到起重装置,从部队阵型到兵械改造,似乎就没有他不会的事情! 不光是士兵们看见了,连佛罗伦萨城里的人都开始骄傲的谈论这个名字,和外乡人吹嘘他靠着怎样的神通击沉船只,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 海蒂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在原有的计划中迈出了一小步。 有达芬奇在,也许未来会轻松的多。 领主大人虽然保持着平静和稳重,但也开始频繁地召见他谈论各种事情,而且还给予了他各种特权—— 比如随时都可以进出藏书室,或者能够自由的委托佛罗伦萨的学者帮忙研究什么东西。 他开始改良这座古城的防御设置,还开始研究新的攻城梯设计草图。 也就在这个时段,第三个圣诞节终于要来临了。 其实圣诞原本和基督教没有关系,是起源自古罗马人迎接新年的农神节。 罗马帝国变更官方宗教之后,这个习俗也渐渐被更改了含义,用来庆贺耶稣在马厩诞生的日子。 从十二月八号的倒计时开始,广场和宫里都开始进行各种装饰,大教堂前例行要布置耶稣诞生的场景。 玛利亚凭着处子之身孕育了耶稣,天使加百列在梦中告诫着约瑟,让他善待这对母子。 不仅是这一片神话剧情布景被点亮长明的灯光,教堂和宫邸前的许多盏灯都会被点亮。 小商贩们开始从附近的村庄涌流而来,开始兜售各种手工艺品和小家具,还有人牵着牲畜过来叫卖,即使是下着小雨,往来的商贩行人也络绎不绝。 海蒂已经习惯了在早上还要同他们和红衣主教一起举行前夜弥撒,晚上在午夜之际还要再来一次守夜祈祷。 到了一月六日的显灵节,照例还有一场盛大的游.行,主题一如既往地为三博士来朝。 海蒂在看过波提切利的那两幅三博士来朝之后,又亲眼见证了达芬奇的画作,如今再看这些□□时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不得不说,画家笔下的角色一旦被赋予了灵魂与情感,有时候比穿着戏服的演员还要生动。 他们站在领主的看台附近,一块瞧着沸腾的人群,偶尔会聊些别的事情。 达芬奇还在研究阿基米德的专著,他最近从学院里借了好些书回来,听德乔说一看能看到半夜里去。 波提切利身边又围了好些搭讪的妇人和少女,不过也应对的颇为自然,也许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海蒂左右瞧了一眼,又看向不远处那一脸漠然的领主。 她打了个哈欠,打算提前回王宫里睡一觉。 正在这时,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在快步向他们走来。 狂欢节在进行时总是人声鼎沸,连乐器的旋律都能被欢呼声歌唱声淹没。 海蒂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个男人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抬手就抽出了匕首—— “躲开!”达芬奇下意识地把书直接扔到了他的脸上,抬臂就把海蒂往后推,让她不偏不倚地躲过了刺过来的匕首。 远处传来惊叫声,人群也开始慌乱的挤压又分散,还有好几个刺客在朝着美第奇的方向冲了过去,眼看着就突破了守卫的包围。 “海蒂——快跑!!” 第 34 章 她有些惊慌的往领主宫跑, 一边扭头去看身后的景象—— 达芬奇已经抄起附近的陶罐去砸暴徒了, 还有好些人亮出匕首来冲向领主所在的地方。 躲起来——没有人现在能够保护你—— 海蒂直接把鞋子全部脱掉, 用最快的速度去找避难的地方。 她隐约能够听见有妇人惊慌失措尖叫的声音, 还有人在大声地痛骂着。 去哪里?找个民居? 不行, 要更隐蔽的地方。 她穿过整条广场, 忽然看见了放着柴堆的角落。 海蒂用最快的速度回头看了一眼有没有追兵, 然后躲进了这个死角。 她手忙脚乱的用木柴遮掩附近的空隙,让这里看起来被堆得严严实实毫无纰漏,然后开始屏住呼吸透过缝隙观察战局。 不能逃得太远, 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达芬奇的工坊还有杜卡莱王宫里有没有其他的匪徒蹲守着,万一跑回去求救刚好被逮个正着,可能就会变成俘虏了。 不能离人群太近, 即便不会被刀刃伤到, 就现在这个连环的踩踏反应,也绝对能让好些人直接骨折。 她捂住自己的口鼻蹲在这个角落里, 看着远处多个角落的情况, 开始无法控制的发抖。 这是一场极其真实的暴.乱。 军队很快就赶了过来, 在广场上与这些匪徒们厮杀。 民众们很快带着老婆孩子往外跑了个干净, 领主在哪她并没有看到。 那几个小孩都没有过来, 也不知道现在安全如何…… 她不断地确认着自己要不要推开掩护再次逃离, 也不得不看见外面的惨烈场面。 偌大的军队直接开始压制这二三十个刺杀者,他们虽然都穿着平民的衣服,看起来和其他观看游行者没有区别, 但手里无一例外都拿着刀刃。 有人开始丢下武器踉跄着往外跑, 却被猎犬们追着撕咬拉扯,甚至一条胳膊都脱出血淋淋的一条肉。 更有好几个人被斩首或刺穿胸膛,红的白的全都流了一地,连带着空气中开始传来刺鼻的味道。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嘶吼,还有人奋不顾身的提刀冲向那些穿着盔甲的骑士,直接被捅的大吐一口热血。 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场看见这样的情景。 二战虽然有许多场悲壮而庞大的战役,但本身都与她无关—— 那些东西出现在新闻和通讯报道里,画面也选取的是广角图片,不会刻意的展示人头或者被刺穿的胸膛。 可是在这一刻,海蒂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忽然有作呕的感觉。 她甚至能够想象到被吊死在杜卡莱王宫的窗户上的帕齐家族,以及波提切利绘制的那些油画。 好可怕…… 人怎么会有这么凄惨的死状,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就这么死去了。 眼珠和血肉滚落在街边,还有野狗在贪婪地吞食着。 如果一场小规模的暴.乱都是这地狱般的情况,真实的战争又该有多骇人?! 达芬奇凭借着从敌人手上抢到的长矛驱赶走了好几个暴徒,开始不断地往领主的方向靠近。 洛伦佐显然非常冷静,甚至好像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一般。 他虽然坐在这里,但身边已经被守卫们围了个密不透风,哪怕是有利箭破空而来都可以被挡住。 这场暴/乱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很快那些疯子被擒拿或者杀死,漏网潜逃的那几个人也有人过去追了。 洛伦佐见达芬奇出现在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海蒂——”达芬奇下意识地看向他道:“你看见海蒂了吗?” “我不是命令她去酿造葡萄酒了吗?!”洛伦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语气加重道:“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叫德乔过去帮忙了,和我过来看庆典——”达芬奇脸色一变,扭头看向满广场的残肢死尸,踏过血泊去找那个逃亡者。 千万不要有事——她还那么年轻! “克希马,你去确认克拉丽切和孩子们的安危,”洛伦佐看向身边的另一位侍卫:“现在就带人分散去找我的炼金术师,一定要把她平安的带回来!” 达芬奇第一反应就是她会怎么思考。 不可能跟着人群撤离,因为有暴徒会混在里面动手。 也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她一直没什么安全感,绝对就在这附近。 他开始去翻找附近的茅草堆和花坛,连灌木丛都一一翻找,忽然目光就锁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干柴堆。 那里看起来是实心的结构,里面完全不可能藏人。 他念头一动,还是大步走了过去。 “海蒂——海蒂你在吗?!” 木柴堆毫无反应。 达芬奇下意识地那手推开侧边的那些木柴,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她躲在这柴堆搭作的堡垒里,还在发着抖。 这是人的应激反应—— 真的在遇到或者目击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能够拔腿就跑还保持高自控力的是少数。 绝大部分人在目睹残局的时候,会不受控制的尖叫或者僵住,连自己的腿都使唤不动。 她已经被吓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是我——leo——”达芬奇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声音放缓了许多:“我们已经安全了,回去吧?” 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就开始流眼泪。 海蒂在被带回领主宫之后,连着发烧了四天。 解剖死尸和目睹一场血腥的厮杀完全是两回事。 哪怕她对此没有任何解释,他们也完全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断裂的人头,被开膛破肚的年轻人,还有往外翻起的血肉…… 海蒂在头两天里,夜里根本无法安睡。 她做着一个又一个急促又压抑的梦,前世今生的许多东西都开始轮转。 希特勒的画像,报道死难人数的报纸,媒体尖锐的评论,还有米高梅老板的那张刻薄嘴脸…… 无数的画面在不断地交织改变,甚至连圣显节惨案时那些尖叫声都在她的脑子里回荡。 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在从战场归来时都会有严重的ptsd,像她这样坚强又冷静的女性也难免会被梦魇纠缠。 她发着烧呢喃着英语和德语,仆人们虽然能大概分辨出这是什么语言却也无法听懂。 不肯吃药,不愿意放血。 当医生伸手触碰她的时候,她会短暂的恢复清醒,喝令他离自己远一点。 领主便冷下脸,让医生先行离开。 德乔小心地不断给她喂肉汤和水,按照《妇幼百科全书》里的描述给她敷冷毛巾降温。 万幸的是,到了第三夜,她终于退了烧,渐渐恢复清醒了。 海蒂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许多。 她被扶起来喝了些橘子汁,又简单吃了些白面包。 没有药,也没有靠谱的医生。 她简短地夸奖了德乔的聪慧,在解释完之后的陪护方法之后又沉沉睡去。 这一病,就连着有一个星期都卧床不起。 倒不是海蒂太娇弱,而是在这个时代,她连能补充营养的药剂都几乎没有,一切恢复和调整都只能靠身体的自发改变。 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时候应该往病人身上贴些炼金符咒,再或者给她喂食些古怪的草药,以及百病皆可医的放血疗法。 还好这些她都强行逃过去了。 海蒂卧床不起的这些天里,有许多人都来看望过她。 波提切利给她带来新鲜的蓝莓和葡萄,还给她的床头放了一盆新开的风信子。 被她救过的病人们提来了各种野鸡和鲜鱼,在门外行了一个长长的礼才离开。 领主久久的没有出现,等到再次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身边还带了个厨子。 那厨子一脸惶恐的揭开了餐盘,给她看那被强行复制出来的披萨—— 圆形的面饼上撒着培根蘑菇还有里脊肉,似乎还点缀了一些迷迭香和九层塔。 海蒂被扶着坐了起来,闻着那滋滋冒油的培根香气,忽然有精神了一些。 她应该教这厨子怎么做汉堡和惠灵顿牛排的。 黑发美人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披萨,领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默了很久,半晌才开了口。 “我那天原本是想把你支走的,事情来得很突然。” “有暗探告诉我他在还未出动的表演车队里看见了暗藏的匕首,但距离游.行开始只有十五分钟了。” 他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没有反应,开始吃第二块披萨。 洛伦佐揉了揉额角,放缓了声音道:“审讯的结果是,他们虽然有些人带着典型的那不勒斯装扮,其实是法国人。” ——法国人?! 海蒂动作顿了一下,接过手帕擦干净了嘴角看向他。 “他们虽然早就统一了口径,但也有能被金钱蛊惑的叛徒。”洛伦佐说的不紧不慢,眼睛仍然在观察着她的神色。 在先前一场的入侵之战中,佛罗伦萨担任了中流砥柱般的角色,不仅建立了强大的三角联盟,而且还表现出了惊人的战力。 也正因如此,法国那边才会秘密的派遣小股力量,让他们扮作是来自那不勒斯的行凶者。 第一,是为了美第奇家族,最好能趁着节日的狂欢暗杀掉一众相关的人,能弄死几个是几个。 第二,就是为了嫁祸和制造矛盾。 如果不是克希马发现有个人带着法国南部地区的口音,他们可能真的以为是那不勒斯的领主又有意动手。 海蒂给了德乔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端走了床上的小餐桌,带着厨子一起退了出去。 她查过相关的情况,也补充了必要的信息。 现在法国的掌权者,是蜘蛛国王路易十一。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又手腕铁血的老国王,老谋深算的程度和对领土的渴望都让人为之毛骨悚然。 当时克希马提到他的时候,还谈论到他说过的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 “朕即法兰西。” 海蒂曾经在别的地方听说过这句话,那是法兰西人民族精神的代表之一,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的自己会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甚至是无形之中的对弈者。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不断地镇压着反抗者,和弟弟查理反复争夺着诺曼底和诸多领土,而且限制着进出口贸易,重用新兴资产阶级的商人,甚至主动召用意大利工人在里昂兴办全国第一个丝织品工场。 哪怕这位老人已经到了六十岁的高龄,他的目光仍然放在整个欧洲的风云变化上,随时准备着从混乱中谋得各种好处。 “我先前没有太在意法国,”洛伦佐微微往后仰了一些,语气颇为复杂:“因为两年前,他刚被奥地利大公在吉内加特战役中击败,把整个尼德兰都输给了他们。” 他本来以为这老人该消停些日子——毕竟在过去十年里,英法屡屡交战不止,不太可能有闲工夫来掺和佛罗伦萨这边的事情。 可事实是…… “等一下,那他的孩子呢?”海蒂下意识地问道。 为什么这里和她的记忆有偏差? 按照她在乌菲兹美术馆里听到的原话,大概在十年之后,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国王向整个意大利都发起了战争—— 那场战争直接逼迫洛伦佐的继承者皮耶罗交出了比萨,紧接着美第奇家族失去威信被哄下政坛,虚荣之火被苦行僧扬起,整个城市都陷入邪教一般的氛围之中。 可是小国王—— “你是说他的独子查理八世吗?”洛伦佐皱眉道:“那孩子现在才十岁,怎么了?” 海蒂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 十岁的孩子还没有资格插手政坛,也不可能提前发动那些战争。 她隐隐担忧的许多事情暂时能放下来了。 “那如果这位老国王离世,会是他来继承王位吗?” 洛伦佐思考了一刻,很谨慎的给出了回答:“不一定。” “他会继承位置,但由于年龄太小,我认为会由他的姐姐和姐夫代为摄政——也就是波旁八世和法兰西的安妮。” 那至少还有十年左右。 海蒂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快速地计算着各种事情。 十年……可以改变佛罗伦萨多少? 她有些笨拙地伸手去够玻璃杯,洛伦佐下意识地递了过去,刚好碰触到了她微凉的指尖。 “美第奇先生,”海蒂握着杯子道:“您打算对此做些什么?” “以牙还牙。”洛伦佐平直道:“如果我在波旁那边的探子没有听错的话,老国王今年将前往普列西城堡——那里有周密的射手和守卫,对他而言足够的安全。” 海蒂笑了起来:“这可以证明一件事情。” 如果足够勇敢,必然不会独自一人躲到那样偏僻而又严防死守的地方。 看来路易十一已经开始恐惧了。 英国那边的势力也好,那不勒斯的旧敌也好,还有他新招惹的佛罗伦萨—— 他想躲起来,躲到最安全的地方,谁都不能打着他。 “越是严防死守,就越好渗透。”她看向他道:“您打算送给他一位足够可靠的医生,对吗,美第奇先生?” 洛伦佐露出了微妙的笑意。 “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拜托您,再为佛罗伦萨做一个长期的,书面的规划。”海蒂斟酌着语气,说出了她实际想表达的内容:“或者我来做,您进行最终的审核改动,可以吗?” “等你恢复之后。”他站起了身,帮她把空空的玻璃杯放回了床头,随手把橘子汁斟满。 在离开的时候,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如同佛罗伦萨所有的市民一样,称呼我为洛伦佐。” 洛伦佐在离开之后,就许久都不再出现。 而达芬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开始给她送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代表好运的玉石或者兔子脚,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四叶草,又或者是他亲手写的钢琴曲—— 也不知道是他对钢琴不太熟悉,又或者是写作的时候走神想着别的事情,那曲子也写的一般般,有几处听着颇为蹩脚。 但不管怎么说,海蒂在看到他的时候,心情总会放松许多。 她开始拜托他帮忙撰写相关的规划,教他怎样列出表格式的内容。 达芬奇非常配合的担任着这个临时速记员,花体字写的颇为漂亮。 他看向她的时候,有时候眼神带着几分愧疚。 如果不是他想让她看看自己亲自设计的新花车,也许海蒂就不会遇到后面的那些事情。 海蒂有时候看着他低头记录的样子,偶尔也会走神。 倒不是沉沦于他的样貌或者是骨节分明的手指——虽然这两样确实都很赏心悦目。 她在想的是,某些神秘而又无法捉摸的必然性。 她能够来到这个时代,确实从一开始就活在各种危机里。 如果自己是个倒霉蛋,可能就因为喝了杯变质的酒,又或者是碰到什么细菌,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一命呜呼了。 但更重要的是,她现在的生活,确实是带着几分必然性。 ——想要平安的活下去,想要有长期的安全避难所,就势必要求助于英明又洞察的领主,以影响整个历史进程,阻止意法战争的发生。 ——想要实现那些历史性的改变,就必然要贡献出自己在现代的各种知识,以及各方面的创新想法。 更重要的是,不断地借助达芬奇的存在,来达成双赢的局面。 她了解很多领域的创意设计或者现代知识,但真正要把它们全部从概念转化为实物,从体力到脑力都不一定能满足所有的要求。 可达芬奇,他就是这个时代里最合适的合作者。 他精通机械,善于制造,而且拥有乐观又开放的心态,愿意倾听她的许多想法。 如果没有遇到这样精明的领主,以及这样一位强力而优秀的合作者,也许自己可能会在屡屡碰壁之后,选择直接跳进阿尔诺河里。 毕竟这个处在蒙昧与开明之间的时代,夹杂了太多的血腥。 “海蒂?在想什么?”达芬奇整理了一下纸卷,见她还没有继续叙述,开口问了一句。 海蒂忽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道:“血……” “什么?”达芬奇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在害怕吗?” “不是——血,血和草木灰!” 海蒂直接坐直了些,看着他加重语气道:“血和草木灰混在一起焙烧,然后加入氯化铁——” 她这些天里做着反复的梦境闪回,各种词句和古旧的记忆都在反复。 普鲁士蓝的成分是亚铁氰化铁,而氰化物可以由碳酸钾和碳氮反应完成——她在毕业之前还完成过相关的实验。 “你是说——”达芬奇还没有回过神来,头一次让对话中的跳跃者变成了她。 “不能用人血,所以用牛血,也就是牛血和草木灰进行混合之后焙烧,然后再用氯化铁溶液进行反应……” 她见对方还懵着,直接支起身子过去写化学反应过程,把一纵即逝的记忆全部梳理下来。 药剂店有现成的盐酸,把铁屑倒入其中就可以得到氯化亚铁。 虽然离氯化铁还差点意思,但也足够和前者反应提出部分的亚铁氰化铁,也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和求索的东西。 如果这个实验真的成功……那群青石将彻底的失去画家的宠爱。 她在倾身的时候,黑发流泻而下,胸口前的锁骨也若隐若现,脖颈修长如天鹅。 可达芬奇完全没有看她一秒,而是立刻拿着那纸稿站了起来。 “你等等——” 他甩下来这么一句,然后就跑了出去,看样子是去买牛血去了。 波提切利正画着草稿,就看见达芬奇抱着一摞干草在院子里烧灰,然后又蹲在桶边把草木灰和牛血充分混合,如同工匠一般忙得灰头土脸的。 波提切利拎着画笔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觉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后咳了一声。 达芬奇抬起头来看向他:“什么事?” “你……现在在做什么?” “还没有确定,做完了告诉你。” “但是……我记得你今天下午在上楼之前,跟我说你要去陪陪海蒂小姐来着?”波提切利试图给他一点启示:“而且她似乎最近还没有下床,似乎还会做噩梦吧?” 达芬奇拌好了牛血,开始思考焙烧的办法,半晌才看向他道:“我已经看过她了啊?” “你是说?” “礼物和安慰的话都说过了,应该就可以了吧。”达芬奇举起了两手带着腥味的糊糊:“那个已经不是重点了。” 第 35 章 普鲁士蓝真的诞生了。 达芬奇把这管颜料带过来的时候, 海蒂正在翻着自佛罗伦萨学院借来的新书。 她一抬眼没有看见一手脏污的那个画家, 而是他手中的那管颜料。 这是经过筛选和过滤之后的, 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普鲁士蓝。 它是这样的深沉和华丽, 让人能想起不可窥测的深海, 以及被称为蓝色妖姬的茶香玫瑰。 任何语言形容这样的颜色, 似乎都有些苍白和无力。 “你做出来了——”她感觉自己恢复了好些精神, 此刻甚至想要从床上跳起来拥抱他:“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达芬奇笑了起来,把那管颜料递到海蒂的面前。 “快点好起来吧。”他注视着她道:“我还在等你催稿——新订单的那幅画至少拖了有两个星期了。” 海蒂哑然失笑,长长的应了一声。 她终于恢复元气, 开始在庭院外散步的时候,佛罗伦萨已经进入了春天。 阳光如同温暖的拥抱,找到人身上也暖洋洋的。 路边的柑橘开始开花结果, 闻起来有种青涩的香味。 达芬奇由于去年接了新的订单的缘故, 如今需要一边帮领主完成各种研究,一边把之前的那幅油画搞定。 他和海蒂一起撰写了一份《佛罗伦萨发展预想》, 并且还备注了相关的表格和评估——这些现代化的思想方式当然都是海蒂教给他的。 第一步, 就是全面发展经济。 科技也好, 军事也罢, 这些东西本身都需要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来支持。 佛罗伦萨如今除了艺术行业发达之外, 手工制品以及纺织品也卖的颇为紧俏, 只是缺乏合理的管理而已。 趁着领主还在审批和研读那份报告,海蒂把她储存的所有青霉都取了出来,准备做动物实验。 她一共提取了大概三克左右的青霉素, 纯度无法确认, 而且数量也非常有限。 在仅有的条件下,想要大量的发酵这种物质,需要有足够庞大的容器。 当初盛放牛肉汤的容器从小碟子换到深口碗,再一路换到最大体积的陶罐,需要不断地搅拌和提取—— 经过观察,海蒂发现菌丝会在生长到一定地步以后开始衰败。 必须在合适的时间内把它们收集起来,要么提取成溶液,要么研磨成粉末。 现在的分量,也许能治疗不大不小的发炎伤口,但真的想要广为推行,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初达芬奇送她的那两只兔子已经生了两窝小家伙了,现在健康的依旧活蹦乱跳。 海蒂不忍心伤害他们,于是又去买了一只鸡,先剪除了它部分羽毛让皮肤裸露在外面,然后用刀划伤了它的腿部。 她一个人自然不太方便控制住这么能叫唤的动物,达芬奇便在院子里帮她按住这只鸡,一边动作利落地拿绳子捆住它的嘴,一边好奇地观察着她在做什么。 “嗨,海蒂,要不要再去喝一杯葡萄酒?”波提切利出现在旁边,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回头就说是天使又来过就好。” 海蒂这边还在忙着写实验日志,达芬奇便干脆利落的回绝了过去。 “她最近很忙,而且那桶酒应该明年再取出来。” 波提切利举着空酒瓶颇为无辜:“我又没有和你说话。” “可以——但要再等几天,天热之后酒的味道会更好。”海蒂终于处理完那只鸡的伤口,心里开始祈祷它不要因为破伤风而死掉。 为了保证它被菌落感染,她甚至在伤口边缘用手套抹了些先前收集的金色葡萄球菌粉末。 中世纪早已出现了注射器,但使用方式似乎有点可怕…… 除了粗暴的吸血之外,还有医师试图用这种粗长的针管吸出老病人眼睛里的白内障。 ——对这种天才到不能再天才的想法,海蒂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评价。 果然在六七天以后,那只可怜的公鸡在笼子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虽然一直有稳定地供给谷物和清水,但它腿侧的伤口显然开始溃烂发炎,而且隐约有出脓的情况。 达芬奇见她对这只公鸡这么上心,一度提出切除患处看看能不能好的建议。 等到那发炎情况从轻微到严重的时候,海蒂把先前提取到的青霉素稀释之后在它的另一侧做了简单的皮试—— 没有任何问题,不会致死。 然后她就在公鸡的患处注射了一管溶液,并开始进行后续的治疗。 先前提取的那些完全不够长期治疗一个成年人,但对于动物而言还是绰绰有余的。 到了第五天进行注射的时候,伤口已经痊愈到结疤的程度了,而且大公鸡似乎恢复了精神,凌晨三点多都在打鸣。 达芬奇帮她摁住了鸡,还给她看自己对伤口的日常速写,确实画的惟妙惟肖。 “你给它注射的东西是什么?”他研究着那管液体:“这就是从橘子的霉斑上取出来的东西?” 波提切利又抱着一本书出现了。 “海蒂——我借到了那本乔叟的《声誉之宫》,但内容是全英文的,是不是应该雇个人帮忙翻译一下?” 达芬奇两只手摁着放弃挣扎的公鸡,抬头看了他一眼:“亚历桑德罗·费利佩普先生,您难道看不见她正在忙吗?” 海蒂忽然抬起头来:“对——我一直在找那本!英文就可以了,我看得懂!” 达芬奇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会英文?” 她示意波提切利等等自己,把绑带解开之后放公鸡回笼休息,站在旁边打水洗手道:“学英文是了解更多知识的开始——您也应该接触一下。” 波提切利笑盈盈地挥了挥手中的书,示意她和自己去另一边聊别的事情。 达芬奇试图唤住她:“等等,那管液体的事情,你还没有和我解释。” “我已经提交了论文,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它会被发表在《佛罗伦萨公报》上。”海蒂挥了挥手:“明天老时间过来找你。” 达芬奇看着他们两一前一后的远离,本来想挽留她一句什么,但脑子里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那就……明天见吧。 《佛罗伦萨公报》的设想,是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出来的。 当时海蒂知道自己要去米兰度假一段时间,提前写好了青霉素的研究进展报告,以及相关的具体建议给他参考。 不得不说,报纸这个东西的存在,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早在古罗马时期,欧洲就有过类似的设计,人们在罗马元老院那儿竖立了一块木牌,定期记录着各种决策和公告,被称之为《每日纪闻》。 伴随着罗马版图的扩大,《每日纪闻》逐渐转换为写着文字的布匹,被专人带往各个省府的州邸。 海蒂提出了建立活字印刷社的建议,而且还写出了一整套完善的发布流程。 时间不用太快,一周就好。 活字印刷本身就需要排版和编辑的时间,更重要的是,报纸的存在不应是传递信息,而是引导舆论。 当时在离别前,她站在洛伦佐的面前,语言简短而又有力。 “您一定希望,让更多人听见,您想让他们听见的声音。” 控制了报纸,就等于控制了传播舆论的机器。 洛伦佐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他不仅在短短数月内挑选到了合适的编辑,而且在最快的时间内就排出了第一刊,开始摸索着发行一版又一版。 虽然成本和价格都有些昂贵,但也足够的吸引人。 他挑选着学院里合适的人选写些不那么高深的文章,以及报道各个城邦之间的琐事,还非常聪明的让人开始在旁边的副栏写些《十日谈》风格的小故事。 当海蒂看到那带着狗血又通俗的故事连同报纸一起出现在意大利的时候,她由衷地感慨了一会儿美第奇家族的从商天赋。 事实上,《十日谈》之类的故事,简直比当代的娱乐小报还要来的一言难尽。 当初在去米兰的路上,她就看了好些里头的故事,一度久久说不出话来。 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位漂亮女人趁丈夫出门的时候,频频与情夫在家里偷情。 丈夫突然回来,她便唤他跟她一起擦洗巨大的木桶,两人弯下腰探进桶里,由她指点具体哪儿还需要多擦一擦。 而那位情夫就站在女人的身后,继续为所欲为…… 这种故事似乎在中世纪并不少见—— 到了如今,连私生子的存在都已经开始被人们普遍接受,长久没有任何私生子的美第奇先生还一度被夸赞过美德。 后来在每周翻阅新报纸的时候,海蒂偶尔会下意识的看一眼达芬奇。 有些故事坏的让人说不出口,比公共浴室里的某些情景还要让人难为情。 她看完那些故事,又看向那专心研究鸽子尾羽的画家,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这种风俗盛行的国度,竟然还会有这样纯粹而又心无旁骛的人。 他会制造□□城墙,容貌俊美又谈吐优雅,但不会对女性或者男性有任何杂念。 ——也许这就是天使吧。 -2- 到了第六天注射的时候,公鸡终于好了起来,先前发炎和发脓的情况也完全消失,显然实验是成功的。 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比起她在现代自主设计的整容手术,比起新时代的那一个又一个奇迹,她如今亲手制造的青霉素能够运用成功,简直让人开心的想要在这跳舞。 这可是蒙昧而又落后的中世纪……她居然做到了! 海蒂对此写了详尽的报告,及时提交到了领主那边。 她忽然有两个很大胆的想法,每一个都需要时间和金钱。 第一个,便是建造一个足够大的工坊,用一人高甚至更高的容器,来进行更大容量的青霉素储备。 在抗生素出现之前,战争的之一死亡原因既是枪林弹雨的杀伤,也是人们各种创口的发炎感染。 如果能制造更大的容器,让更多的菌种以更快的速度发酵,也许就可以制备出足够多的青霉素来拯救人们的性命! 第二,便是寻找新的菌种。 这完全得益于她一次无意的发现—— 由于生病的关系,她果盘上放着的青瓜久久没有食用,也受潮生了青霉。 在德乔作势要扔掉它们的时候,海蒂拦了下来,决定尝试着把它们和金色葡萄球菌再次做一次实验。 竟然也有一模一样的效果。 她不知道青霉这个东西到底会存在于哪些植物上,又分别有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青瓜上霉菌的生长速度,要比橘子皮的要快上很多—— “大人,这可能就和种豌豆一样,”德乔嘟哝道:“明明都是种豆子,南边那些开花少的就是长得快一些。” 难道青霉也是分品种的? 海蒂想了许久,决定把各种青色的浅绿色的植物都找一份回来,记录观察它们生霉的不同状况。 达芬奇本来有画作和剧院委托要忙,但就是忍不住时长跑去她的实验室里看一看。 洛伦佐在领主宫附近给她指了个新的独立工坊,不仅可以有更大的场地做各种实验,还可以让那一堆兔子在里头撒欢吃草。 达芬奇每次一过来,就会兴致勃勃地帮她观察那些瓜果的发霉程度,还记着跟她讲那只鸡后来的状况。 有时候海蒂听着听着,会突然想把这只鸡裹上面包糠和盐一块炸酥,最好再撒点黑椒粉。 ……这个时代有黑椒么? 还真的有,但是特别贵,贵到比那一勺紫色的染料还要难以支付。 自忖是个小富婆的海蒂在了解到价格之后,决定去吃盐焗鸡。 ……还是现代好啊。 领主大人那边隔了许久才给出反馈,但内容也全面而周密。 他同意了海蒂建立‘青霉工坊’的请求。 毕竟这些东西只需要每个月支付十枚金币不到,比起他曾经购买的那些艺术品以及从蛀虫们手中夺回来的产业,实在算不上什么。 在整个杜卡莱王宫,除去姓美第奇的人以外,最有钱的大概就是波提切利了。 他的一幅画就可以得到一百多个金币的报酬,而且还有不定期的各种赏赐,身份地位也如同是美第奇家自幼长大的成员一般。 除此之外,他还开了一家两层楼的画坊,雇佣各种雕塑工和画工代为操劳,自己只需要坐着数数金币就可以了。 海蒂在指示着工人修砌巨大的搅拌罐时,突然想到了这些事情,隐约有了什么灵感。 她是不是……也应该,给自己找一些更大的生意来做? 比如贩卖油画颜料,或者是去开多个连锁的纺织工坊? 青霉工坊的机械台都是由达芬奇设计的,他显然对于工业也有颇大的助力。 甚至可以说,他好像就没有不会的东西。 这个时代已经被创造出了上击式水车,动能结构和燃料都在不断地改进。 她原本估摸着要派遣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轮转搅拌,却被他创造的联动机械全部取代了。 这让海蒂忽然想到了她创造跳频通讯专利的那段日子—— 她来负责提出抽象的概念和构想,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们来进行具体的构架和创造。 但比起那些教授,列昂纳多完全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 他热爱书籍,热爱理工和艺术知识,画草图累了还会拉一段里拉琴给她听。 而且也不存在伤害她的任何可能。 等青霉工坊的建造已经步入正轨了,她忍不住去了一趟他的工坊。 “你还有其他的什么设计吗?” “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也许再多挖掘一些,再提前让他绽放出更多的光芒,整个佛罗伦萨都会得到荫庇。 达芬奇正解决着那副贵妇人肖像画的最后上色部分,示意她稍微等一等。 他的笔触非常的有质感,连肌肤如同鸡蛋清一般的轻薄感都能够直观的表达出来。 海蒂在旁边看了许久,下意识地又开始帮他调匀蛋彩,以及续上不断喝完的葡萄酒。 ——那是用软木塞玻璃瓶装的,效果相当不错,倒出来的时候都能闻到清新的香气。 达芬奇偶尔投入下来就容易忘我,等他因为肌肉酸痛终于停下来揉揉脖子的时候,才想起来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乔托钟塔适时的开始咚咚作响,告诉他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抱歉,我本来只是想把那个侧面填补完的,”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跟这位临时的助手表示歉意:“让你等了这么久……” 海蒂颇为淡定,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了。 两个人都在忙碌着不同的事情,也都陷在安静又有序的思考里。 不用交谈任何闲言碎语,也不用有任何接触——连眼神接触都不必要。 非常独立,也非常自然。 为了表示歉意,达芬奇带着她去附近的小酒馆里吃了新鲜的炖菜,等两人都休憩的差不多了,再带着她走回工坊,去看他之前积累的手稿。 烛光昏暗,夜莺啁啾,此刻的气氛似乎如同一场约会。 但海蒂出神地翻阅着这些手稿,完全把他当成了同性一般可靠的朋友。 也许别的男人会在这个时候产生什么冲动,但列昂纳多应该不会。 他对起重设备和永动机颇为感兴趣,各种模拟的手稿可以洋洋洒洒的写好几页。 除此之外,还有模样古怪的机械鸟、飞行器、螺旋千斤顶,以及一个如同老唱片般的存在。 “leo,这是什么?” 她扬起了一个笔记本,示意他过来看看这幅手记。 “这是……磨针器。”达芬奇抽出了炭笔,在旁边标注更清晰的箭头:“你看,一旦这个人推动这个□□,这个打磨装置和抛光带就可以进行磨针。” “磨针?” “对。”达芬奇指了指左下角的三行小字,把那镜像的意大利文翻译给她听:“按照我的计算,一百台这样的机器,可以每小时打磨出四万根针,而每根针值五个银币。” 海蒂愣了一下,开始飞快地计算总数字。 她从前不熟悉佛罗伦萨金币和银币的汇率,现在自己已经和原住民差不多了。 “年收入大概在——六万金币?!” 六万?!这是什么概念——在这种还基本上是家庭式小作坊的时代,可以创造六万金币左右的营业额! 美第奇还缺什么军费?! “什么?很奇怪吗?”达芬奇有些茫然:“应该就是这个数目吧。” “我惊讶的点在于——你完全没有考虑过贩卖这个主意,或者靠这个赚钱吗?”海蒂试图给他一些启发:“有这些金币,你完全不用再为谁画画了。” 对方耸了耸肩,显然并不在意那些东西。 “我更喜欢的是创造。”他纠正道:“至于钱币什么的,能够温饱就足够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忽然有种老人家碰见小孩儿的无奈感。 她的前世,经历过数部电影和不动产的投资失败,中年和晚年时期也多次陷入过经济困境之中。 她的许多不安全感,也来自于这些记忆。 否则的话,自己也不会让那枚红宝石的戒指就此消失在黑市里。 ……虽然不知道美第奇为什么不肯归还那枚戒指,但她也认了。 多年的经济困窘,让她如今总是有不安全感。 没有存款,没有能长久发展的产业,似乎随时又会回到连基本开支都无法应对的那段日子。 至少在这一点上,洛伦佐对于薪水的慷慨足够称得上善良。 他这三年里支付给她的金币,一直被谨慎储存着几乎没有动过。 如今依靠这笔相当雄厚的启动资金,她可以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拥有一笔能够稳定发展的产业,甚至未来可能会加入新兴资产阶级的队列里。 “不过说到薪水的事情,我现在也基本上不用担忧那些了。”达芬奇侧身拿起了另一份卷轴,给她看里面的设计图案。 她看见了如同血管般分岔又汇合的河流,以及伫立在河畔的佛罗伦萨城。 “这是……” “是城市水渠的规划图。”他笑了起来:“托你的福,我刚刚被任命为这个城邦的水利工程师了。” 第 36 章 “水利?!”海蒂懵了几秒钟:“为什么是水利?” 她以为美第奇会带着他去处理其他已知领域的各种问题……但没想到跨度会有这么大。 “让灌溉和引水变得更轻松, 可以促进经济的基础发展。”达芬奇耸了耸肩道:“其实是, 领主问我能够还未佛罗伦萨做些什么, 我就说了下大概的想法。” ……似乎也是很合理。 他又拿出了一副羊皮纸卷轴, 给她看那泛黄的记录。 那里标注了整个亚平宁半岛的水系, 以及西南角的第勒尼安海。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达芬奇把烛光拨亮了一些, 坐在她的身边画着小山与河谷:“地势低的地方有泉流和河水, 是因为自山顶在流淌着江河。” “嗯,然后呢?” 海蒂注视着比萨的位置,有一些分神。 她的直觉让她的目光久久的停驻在这里, 隐约有些不安。 “但是山顶上的河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达芬奇的笔尖在好几个轮廓上转了几圈,显然陷入了茫然之中。 总不能是凭空变来的吧? 或者是天使拿着神壶在那倒水? 她回过神来,没有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 山上除了奔流的江河之外, 还有什么?” “雪。”他不假思索道:“很多很多的积雪——而雪会化成水。” “等等。”达芬奇坐直了许多,看向她时神情有些愕然:“雪是从天上来的。” “对, 所以……” “不可能真的有上帝——”他摇着头反驳着自己脑海中的荒谬想法, 加重了语气道:“那就必然是有些别的东西。” 海蒂有些哑然失笑。 对于现代人而言司空见惯的常识, 在这个时期可能要想好几百年才能得出结论。 不同时空的信息差, 果然是有相当悬殊的区别。 “leo, 你再想一想, 夏天的时候泼一瓢水到地上,它们都去了哪儿?” “天上。”他下意识道:“那是蒸发。” “所以——”达芬奇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忽然感觉自己窥见了真理一般:“你是说, 所有的水都会向天上蒸发, 它们会变成天边的云朵,然后再化成雪或者是雨?” “嗯哼?” “居然!居然是这样——”他露出恍然的神情,抄过笔记本就开始匆匆的写画,口中念念有词。 有太多的问题都被神话强行解答了,可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 教廷说上帝创造了一切,男人有喉结也是因为吃禁果卡住了。 可是他解剖的时候明明发现,没有任何果核,也不存在什么禁果。 整个世界都被上帝的存在,不,都因为教廷的存在,而笼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面纱,无数的事物都陷在了无穷尽的神秘之中。 可他只要能窥见一点,能想明白哪怕一点点,都会有种奇异的释然。 在众人眼中,不相信神是有罪的,应该处以火刑的。 可他越接近真理,就越相信自己。 我没有罪。 我也不会被神明注视和责罚。 我是自由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海蒂去忙碌着她的新工坊,洛伦佐去了其他城邦进行各种事务的会谈,杜卡莱王宫反而安安静静的。 小孩儿们有好几个被送去了教廷,在积极的学习着神圣的内容。 女眷们安静而深居简出,时不时还有侍女去替换新的嗅盐。 也就在这个空档,波提切利的新油画终于落成,堂而皇之地挂进了大厅最显眼的地方。 整个杜卡莱王宫都金碧辉煌,灿烂到仿佛是太阳神的休憩之处一般。 如果迈步走进去,你甚至会以为这里是天堂一般。 长廊上方的穹顶如晴空一般,天使和众神出现在云巅之上,古罗马式的华丽浮雕被刷上了金漆,哪怕在夜晚也能因不灭的灯火而熠熠生光。 议事大厅陈列着十几台姿态各异的雕塑,无数名家的画作错落有致的被排布镶嵌,湿壁画和木版画仿佛毫无区别,与那绘着家族纹章的金色装饰浑然一体。 整个天花板被设计成方格棋盘般的构局,同样也镶嵌着上百块预先绘制好的木板蛋彩画。 走近这里,一抬眼就能看见圣经里神迹绽放的无数瞬间。 黄金,翅膀,徽章,雕塑,众神…… 宫廷与圣殿,似乎也毫无区别。 波提切利指示着侍从把那副画镶嵌到指定的位置,达芬奇便仰头看着,观察那华丽又壮观的内容。 偌大的一扇砗磲悬浮在爱琴海上,碧海和树林都栩栩如生。 光.裸着身体的维纳斯站在贝壳上,神情迷惘而又纯洁。 她刚刚降临到这全新的世界,长发垂落到腰侧,两手也下意识地遮掩着私处。 风神和时辰之神把她送到了岸边,春之女神扬手为她覆上华丽的长袍。 此刻繁花如蝴蝶一般纷飞,海水的涟漪也温柔而克制。 两位侍从在忙完之后便行礼告辞了,只剩他们两人站在这副画前。 达芬奇看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又是异教的神话?” “来自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波提切利注视着画上迷惘的少女,喃喃低语道:“……这是不生不灭的永恒。” 他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按了一下额角,仿佛在驱散着什么记忆。 “我该叫海蒂来看看——她还建议我在长袍上画上星星,效果确实很好。” “等一下,”达芬奇开口时又停顿了一会儿,收回视线看向他道:“你似乎很喜欢找她聊天?” “嗯?”波提切利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她啊。” “喜欢?”达芬奇试图理解这个词汇:“哪一种?” “你是想问,是不是和对西蒙内塔一样的喜欢吗?”波提切利注视着他的表情,依旧坦荡而又平和:“莱昂纳多,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哪怕她只露出那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也会有无数男人会神魂颠倒。” “人们对美好的事物,都会有天生的感知,以及下意识的掠夺冲动——如果你稍微有所关注的话,从她出现在佛罗伦萨直到现在,向她求婚的男人也不少了吧?” 如果她绽露更多的智慧和洞察,只会让那魅力进一步被渲染放大,如同美酒一般让人能够被蛊惑。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达芬奇深呼吸道:“为什么你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你难道也想向她求婚?” “可以,不打算。”波提切利转头看向那壁画上迷惘的美神,语气放缓了许多:“不是所有的情感都应该得到回应和结果的。” 它存在在那里,不要碰触就好。 一旦去在乎它,它就拥有了伤害你的权力。 他已经无法再感受一次那种痛苦了。 “我不明白……”达芬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刻仍旧迷惘而又心情复杂。 他能读懂阿基米德的古老论著,可以窥见桥梁架构的秘密,却仿佛始终都不能靠近这被诗人和歌者反复吟咏的奇异情感。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相爱,为什么会为另一个存在痴迷到快要发疯的程度。” “我也不明白爱是什么。” 波提切利注视着画中的女人许久,忽然笑了起来:“你难道希望我来教你?” “你……似乎很懂这些?” “不,leo,”他看向他道:“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言语来教授的。” “你想要学会,只能靠经历。” “经历?” “只有在经历过之后,你才能领悟和明白。”波提切利的笑容很复杂,眼神带着淡淡的怀念:“也许会痛苦,会辗转反侧。” “当它们来临的时候,你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经历这一切。” 无法预见,无法闪避,所有的欢愉和痛苦,都将如避无可避的一场东风。 达芬奇皱着眉看向他,内心有些抗拒和烦躁。 他喜欢所有能够被精密计算和控制的东西,机械、齿轮、杠杆…… 可这种非理性的事物,实在是…… “不过话说回来,”波提切利瞥了他一眼道:“你的好朋友,聪慧的学者,技艺高超的演奏者,海蒂小姐,她也会陷入爱河,然后与谁一起成婚生子。” “不,她不会。”他下意识地否定道。 他根本无法想象到这种情景。 “为什么不会呢?”波提切利反问道:“只有上帝和野兽才会忍受孤独,你觉得她会如那些修女一般在修道院里度过下半生吗?” “可是她拒绝了那——” “那只是因为更合适的人还没有出现。”波提切利平静地打断道:“你要做好随时失去这个朋友的准备。” 达芬奇皱着眉看向他,还是再一次的否定了这个设想。 “你可能把她看做一个尤物,是和那些贵妇人和娇小姐一般的存在。” “可她不是。” 她坚毅,聪慧,而且对科学和奥秘有无尽的求知欲。 她和其他人全都不一样。 她是独一无二的。 他不愿再与波提切利讨论这个话题,只仿佛否定着什么一样再次摇了摇头,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波提切利注视着他的背影,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 等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他才轻声开了口。 “我没有。” -2- 海蒂隐约感觉达芬奇这几天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她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眼神—— 但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最好不要把自己当成女巫,一转头就把那些奇异论调举报到谁的面前。 青霉素的生产工坊已经建好,水力驱动装置确实非常好用,她甚至只需要雇两三个工人代为照看就可以了。 洛伦佐从威尼斯回来的时候去那工坊里看了一眼,显然也颇有些好奇。 达芬奇已经构建出了水利灌溉循环系统的雏形,还请资深的老工程师帮忙参考了一下——可行性相当的不错。 也就在这个档口,米兰的客人再次来访。 斯福尔扎看起来气色相当不错,走路的姿态也自负而又张扬。 在接待的晚宴上,一众男宾讨论着联邦的各种琐事,女眷们则适时的调整着气氛。 海蒂还在抽空确认不同瓜果的菌种繁衍情况,直接找了个托辞没有参与晚宴。 在觥筹交错之际,侍从们端着托盘为他们分发新鲜的牡蛎,葡萄酒也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一切都和谐极了。 斯福尔扎快速地吸完了一只生蚝,把目光放在了瓷盘上的烤乳鸽。 洛伦佐用眼神示意侍从为这位客人续一杯酒,语气友好道:“这次过来,除了贸易的事情之外,您还打算和我聊些什么?” “求婚。”斯福尔扎放下了银叉,看了眼长桌上的宾客,语气略有些好奇:“说到这里——那位小姐怎么没有来?” 空气忽然凝固了几秒钟。 “您是说……”洛伦佐扬起客套的笑容道:“求婚?” “对,海蒂·玛利亚·基思勒·美第奇,是叫这个名字吧?”米兰领主把玩着自己的纯金戒指道:“她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一旦我们两个家族有了联姻,政治上的许多往来也方便的多,不是吗?” 达芬奇忽然有些不想再碰自己盘子里的那只鸽子了。 坐在斜对侧的波提切利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低头继续切着食物淡淡道:“看来这位小姐……真是很受欢迎啊。” 明明在场的人都在微笑着聊天,可气氛似乎开始不断地往下跌落,甚至有些僵持感。 “她目前并没有结婚的打算。”洛伦佐平静道:“我代表美第奇家族,谢过您的好意了。” 达芬奇看了一眼波提切利,一脸冷漠地开始切那只鸽子的脖颈。 后者笑意不减,反而开始倾听领主们的交谈。 “这可是双赢的选择,”斯福尔扎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语气多了几分玩味:“如果您是想把她当做谈判价码的话——我非常乐意。” “把这位美人嫁给我,”他叉起一粒青豆,仿佛在打量一颗绿宝石般仔细观察着:“我可以放开两国之间的贸易管控,而且给予你更多的军事支持,给你更广阔的经济市场。” 听着这语气,仿佛他谈论的不是与哪位女性的婚事,而是在交易着一桩什么买卖。 达芬奇的餐刀撞到了瓷盘上,发出了颇有些刺耳的声音。 洛伦佐抬眸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还在喋喋不休的斯福尔扎。 “再或者,在纺织品这边,米兰可以——” “美第奇家族不需要通过牺牲女性来获取利益。” “她嫁到米兰之后,也可以随意回来看望你们,”斯福尔扎满不在乎道:“更何况,她自己还没有发表意见呢,您就这么急着拒绝我?” 洛伦佐笑意加深,姿态颇为放松的靠在了椅背上。 “需要我现在叫她过来吗?” “这句话就有些火.药味儿了,”斯福尔扎把青豆一口咬掉,挑眉看着他道:“您似乎很反感这个话题?还是对我本人有意见?” “您可是我们的客人,”洛伦佐垂眸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阿尔伯第家族出了一位美人,听说她的眼眸和波斯猫一样,身形也曼妙如印度女郎。” “波斯猫——”斯福尔扎又来了兴趣:“脾气怎么样?” “又呛又难以驯服,听说追求者不少。” “嚯,”男人敲打着粗壮的指节,仿佛已经燃起了征服的念头:“你可得安排我去见见她——看在我们合作了这么久的份上。” “那是自然。” 但既然话都说出来了,还是要见一面走个程序的。 不过大概是已经私下见过那琥珀眼小野猫的缘故,米兰领主在见到这位炼金术师的时候,显然没有人们预料的那么殷勤,只是公式化的问好,以及试探了一下她对联姻的想法。 对方自然也颇有礼貌的进行了感谢和回绝。 在她拒绝的那一刻,在场有几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您会遇到更合适的人选的,”斯福尔扎吁了口气,露出宽厚又诚恳的笑容来:“上帝会给您这样的好人送上一个完美的丈夫。” 海蒂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只倾身与他告别,没有任何留恋的意思。 洛伦佐淡淡看着她走远,瞥向那斯福尔扎道:“昨晚?” 米兰领主咧嘴笑了起来:“那猫性子可够烈,我喜欢。” 离开会客厅之后,达芬奇调整着呼吸,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次步。 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喜欢她,也没有对她产生任何亲昵又缠绵的感情—— 他见过波提切利看着西蒙内塔画像的那种眼神,那种情绪显然和自己毫无关系。 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波提切利提出来的那种可能。 “你要随时做好失去这位朋友的准备。” 不…… 如果海蒂有一天会嫁做人妇,出于对她丈夫的尊敬,或者是为了她的清誉,他都不应该再和她有太密切的往来。 可这样优秀的女性…… 达芬奇又深呼吸了一次,还是去敲响了海蒂的门。 女仆德乔开了门,用眼神示意他这位大人正在忙。 对方正在刮取一枚青橄榄上的霉菌,还带着口罩和护目镜,显然是对这上面的物质不太放心。 达芬奇迈开步子想要靠近她,走了一半却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问这种问题。 这种请求听起来荒诞而又无理,哪怕他我行我素了这么久,也颇为不合理。 可这世间还有这么多的奥秘没有被探究,还有那些青霉素的用途…… “leo?什么事?”海蒂侧身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小心的把刮下来的霉菌转移到玻璃皿里。 “我听说了米兰领主的事情。”他干巴巴道。 “贸易还是求婚?”她漫不经心道:“前者确实是件好事情,佛罗伦萨和米兰应该加强往来才对。” “后者呢?” “后者?”她停了下来,扬起了新月一般的细眉:“你想问什么?” 达芬奇咽了一口口水,还是努力做出平静的意思:“你打算过结婚吗?” “等等——希望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海蒂失笑道:“您不会打算成为下一任被拒绝者吧?” “不,我对你只有朋友的感情,也但愿你不要对此有什么误会,”他下意识地撇清了这一层,又开口问道:“那你有过这种打算吗?” “暂时没有。”她耸了耸肩,继续开始研究旁边的青杏。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菌种的研究没有任何进展。 它们的所衍生的霉菌和橘子皮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有的发酵速度确实稍微快一点点,但也差距不大。 “那什么时候……” “列昂纳多,这不像平时的你会提出的问题。”她放下了手中的器具,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有些好气又好笑:“我如果要考虑结婚,只会因为一种情况。” “那就是我突然遇到了无可逃避的重大危机,只有结婚才能帮我躲过一劫。” 他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不放心地又问道:“爱情呢?” “爱情?”她笑了起来:“那种一瞬而逝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好。” 她反反复复的结婚了六次,有三段婚姻都不足两年。 爱,激情,承诺。 没有一样是永恒的。 如果是现代,她也许可能会鼓起勇气再次去爱人。 但这是无法离婚的中世纪。 女性在决定是否结婚时拥有还算自由的权利,但离婚是被绝对禁止的—— 这意味着,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如果你的丈夫腐朽又愚蠢,又或者是嗜赌成性是个酒鬼,哪怕他私生子数不胜数,你都不能合法离开他。 她原本在这个时代就和其他异性有颇高的认知差异,财富和样貌的吸引力也因此不断降低,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动她。 加上这些已有的桎梏,那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 绝对——不要为所谓的爱赌上这些。 在这个答案出现的时候,达芬奇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直接伸开胳膊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 “我就知道——”他重复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选择。” 我怎么会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果然是不可能的。 他仿佛是卸下了许多顾虑和担忧,此刻又从那个古怪拧巴的状态回到了无忧无虑。 海蒂略有些诧异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也明显感受到他雀跃的心情。 至于这么开心吗? 这人是希望我孤独终老,然后被家里养的猫吃掉吗? 第 37 章 海蒂的资产扩张的速度非常的快, 以至于她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 但这件事也非常科学——正如同原始人可能需要用火石工作一下午才能生火, 而现代人按下打火机只需要一秒钟一样。 她首先购入的产业就是纺织工坊, 而且给自己挑选了几个忠心又老实的伙计。 这个行业已经发展了两百年有余, 甚至已经出现了很完整的流水线—— 从羊毛的清洁、漂洗、拉幅, 到后续的休整、染色, 一共要经历十五道工序才能完成产品的制造。 不仅如此, 匠人们也有清晰的分工。按照行会的规定,他们每人都只能做对应的活儿,也不可以贸然的出售工坊中的东西。 海蒂拿着仅有的一百多金币开了一间纺织工坊, 然后又在莱昂纳多的照应下完善了水力浆洗的过程,让效率提升的相当快。 ——严格意义上,她现在多了一个身份, 也就是布商。 物美价廉的一匹匹布拿到集市上几乎都被一售而空, 她还特意弄了些油彩做个了醒目的海报,吹嘘了一下这商品的耐洗和保暖, 果然人们也相当的买账。 这一间工坊摆在这里, 就类似于一只不断下蛋的小母鸡。 如果她长期停留在佛罗伦萨这儿, 可能就会鸡生蛋蛋生鸡, 最后成为豪富商人之一。 也趁着这个机会, 她也和附近的几家工坊的所有者们熟络起来, 甚至会去他们的家中赴宴聊天。 他们交换着很多信息—— 商人们希望从她的口中听到领主对税金改动的兴趣,她则可以从更多领域来了解这个世界。 听说米兰的领主在乐不可支地追逐着那个呛脾气的美人,如同眼前被吊着一根胡萝卜的毛驴一样, 礼物是送了一次又一次。 听说英国那边的纺织工们不堪忍受高昂的税金纷纷出逃, 牛津从前有三百多台织布机,现在只剩下三四十台了。 在各种复杂的信息里,她还敏锐的发现了一个从前没有注意的知识盲点。 即雇佣兵和军械的关系。 在现代,国家机器完善而成熟,武器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持有或制造的东西。 而在这个时代,显然这一切都因为生产力的不足而产生了一些问题。 在历史的早期,听说武器和口粮都是由不同村庄的村民们自发制造和供应的,一旦不能满足要求,他们就将面临约达一磅黄金的处罚。 后来随着领主统治的不断发展,铁匠的生意开始越发紧俏,军械也成功的开始提升产量,武器制造工业也应运而生。 如今的佛罗伦萨有二十旗的城市,七十六旗的农村。 一旦外敌来犯,公民们都要及时的带着装备前来应援。 但真正的常备军不是公民,而是被称之为‘condottieri(签约者)’的雇佣军。 “他们的价格很昂贵吧——”海蒂在与另一位富商共进晚餐的时候好奇道:“还有训练和安置的费用,加起来恐怕不是比小开支。” 旁边肥头大耳的商人摆了摆手,拿起烤兔肉的骨头来跟她比划。 一个单位的‘lance’最少由三个人组成,也就是骑士、军士和侍从。 “价格的话……”他摸了摸胡子不确定道:“二十弗罗林一个月?” 海蒂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数字。 三个人才二十金币?! 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在达芬奇的画坊里月薪是六十索尔迪,约等于半个金币,那时候确实日子过得战战兢兢,连温饱都不确定是否能够满足。 可后来到了杜卡莱王宫,她的薪水就直接涨到了每个月五六个金币,相当于直接翻了十二倍,而且因为各种成果的出品,领主还会不定期的赏赐她丰厚的金币,她的资产如今已经达到了接近四百枚。 按照这个数额来比对的话,小桶一幅画就可以换一百多枚金币,养着他一个画家就等于是养了多少雇佣兵啊…… “原先是挺昂贵的,但是黑死病一散,那些农妇又跟老鼠似的一生一窝,人也就不值钱了。”商人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晃了晃酒杯道:“您还需要来些啤酒吗?真是味道好极了!” 海蒂在晚宴结束之后,坐马车回城堡的路上都在不断换算着汇率和价格。 铜币银币之类的东西算起来确实麻烦,但如果能够调整雇佣兵的雇佣方式,和他们签订更加完善的合同,也许…… 马车还没有停稳,德乔就出现在了附近,高高扬起手示意车快些停下来:“大人——” 别告诉我又开始打仗了。 海蒂深呼吸一口气,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又是什么事?” “鲁切莱家族的小儿子——领主大人的亲侄子,他发烧的特别严重,好而且好像被什么魔鬼给附着身!”德乔匆匆踩上马车的踏板,示意车夫调转方向往另一边行驶,语速飞快地跟她解释道:“这件事刚发生不久,领主大人也已经先动身出发了。” “魔鬼?”海蒂皱眉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他不仅发烧,身上还出了红疹,”德乔仿佛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后面的话:“——而且还有一条恶魔一样的舌头!” 什么? 马车很快就停在了鲁切莱宫前,她拎着小布包提起裙摆快步穿过中庭和长廊,在一众仆人的指引下前往了三楼的卧房。 已经有好些人围在了那里,孩子的母亲,洛伦佐的姐姐南妮娜跪伏在床边正怮哭不止,侍女们手忙脚乱的试图帮一些忙,嗅盐瓶也被打落在了地上。 海蒂一出现,人们都下意识地分开了一条道路,让她能够靠近那个孩子。 出于谨慎,她戴上了口罩和手套,示意旁边的侍女给她看看这孩子的状态。 小乔凡尼已经呼吸都有些微弱了,他看起来颇为狼狈和可怜—— 不仅有明显的高热症状,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而且口鼻周围颇为苍白。 哪怕有仆人在按住他的四肢,他也在不断地挣扎,仿佛真的是被恶魔附身了一般。 “请您一定要救救这个孩子——”鲁切莱先生此刻手足无措,甚至看向洛伦佐以拜托他说句什么:“他——我们都不敢让教士来看看,是不是真的中邪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另一个老妇人用巧力让孩子张开口,给她看那条奇怪的舌头—— 没有任何白苔,舌面光滑且红肿,泛着一种诡异的肉红色。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特征。 海蒂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判断。 这是小儿猩红热。 她离开那个世界前,担任美国电话局局长的儿子都已经六十余岁,小孩儿时的样子也颇为遥远。 可她记得自己深夜里离开拍摄棚区,在昏暗的灯光下照顾那孩子的情景。 “这不是中邪,”她举起油灯观察孩子的皮肤,压低声音道:“是一种传染病。” 这个房间里估计都有很多致病原,最好要换地方通风消毒。 “不是——不是魔鬼,”南妮娜此刻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我们——” “你们站远一点,如果触碰过他的话,一定要记得洗手。”海蒂掏出了她自己缝制的小布包,拿出了里面的注射器和备用药剂。 得亏是个小孩子……不需要太大的剂量。 按照现在青霉素工坊的出产速度,两个月勉强能够有一整支,菌种和工坊规模都需要改进。 “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救好他……” “不要紧,他如果被送到教廷,一定会被当做妖魔给活活烧死!”南妮娜无法控制的抓紧了她的手腕,把皮肤都攥的发白。 洛伦佐上前把姐姐拉开,试图安慰她道:“我们现在就试一试,你这么惊慌只能吓到孩子。” 后者发出一声悲鸣,差点又要昏厥过去。 “首先要做皮试,”海蒂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侍女:“拿盐和清水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两家是姻亲,河畔的净水房也有一直稳定地向这边供给纯净水,玻璃瓶的密封效果也颇为不错。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配比了生理盐水,又临时用小碗弄了微量的青霉素溶液,取出了随身携带着的注射器。 南妮娜一看到这个眼熟的东西,就急着想要给她帮忙:“是要给孩子灌肠吗?我现在给他脱裤子!” “不——不是。”海蒂取出她定制的空心针,把针头装在了注射器上。 她先前简直无法想象人们是怎么用没有针头的注射器吸白内障的——整个钢筒直接插进去吗? 就从古希腊一直延用到现在? 针筒和空心针都是在修建青霉工坊时设计制造的,达芬奇因为要去巡视周围水系和旧渠的缘故,在临行前帮她改进了许多东西——他确实是个贴心又细心的好友。 海蒂小心地吸入了青霉素溶液,在他起疹情况较小的上臂挑了个地方进行皮试,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千万不要过敏,过敏就真的救不了你了。 趁着这个时间,她拿了纸笔写了简单的医嘱,教侍女们怎么用药水帮他擦洗身子,以及用浓度多少的盐水定时漱口。 在她低声解释的时候,洛伦佐就站在她的身后,眼神温柔而又复杂。 时间一到,她再次去看皮试的位置,心里在暗暗祈祷。 没有反应,一切都好。 “我将把这管药水注射到他的身体里。”海蒂看向孩子的父母,鼓足勇气道:“他可能会因为疼痛挣扎哭泣,请你们不要太焦急。” “好的——一切都拜托给您了!” 她没有接受过专业的培训,也没有办法保证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但为了救这个孩子的性命,还是要照着当初在医院里见闻的那样尝试一次。 小乔凡尼被翻了过来,屁股露在了空气之中。 她学着护士那样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个十字,然后让肌肉里推注了青霉素。 小孩呜咽着试图逃离,但被大人们按着无法动弹。 她有些紧张的把一管稀释后的药水推了进去,祈祷这一切能够派上用场。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解释着要更换房间和定时通风的理由,而且嘱咐那对父母要观察自己身上是否有红疹或者发热。 等睡前祷的钟声遥遥响起,他们已经布置完新的房间,返回那边去确认小男孩的情况。 守在一旁的女仆露出笑容来,示意小乔凡尼已经睡熟了。 他不仅呼吸均匀了许多,连高烧也在消退。 睡着的样子就像小天使一样。 -2- 海蒂心里计算着那管青霉素的用量,心里并不是很确定。 还好这孩子病得不算太严重,她根本没有储备多少这种药,可能刚才的那一管都剂量不够足。 他们几人确认了孩子的状况,一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大概还要给他注射六到七次,”海蒂在夜灯下确认着瓶子里的药粉,语气有些不确定:“药可能不太够用,但他应该会渐渐恢复健康的。” 鲁切莱先生激动地说不出话,旁边的侍从直接给了她一个满当当的钱袋:“请一定收下我们的谢礼——小乔凡尼是我们非常珍爱的四儿子,我和南妮娜都不能失去他!” 海蒂犹豫了一下,但侧头看到了洛伦佐鼓励的眼神,还是接了这个谢礼。 也是,有这些金币就可以生产更多的药物出来,以后也可以救更多的人。 “请问这个药是从哪里来的?波斯商人或者阿拉伯人那里吗?”南妮娜急切地问道:“我们派人多去购买一些,应该也可以给其他孩子留着备用吧?” “这个……是我自己制造的,”她无奈笑道:“下一管恐怕要等上两个月了。” “这一切都要感谢领主大人的支持,”海蒂看向旁边安静的洛伦佐,又看向那对夫妇,表情颇为诚恳:“小乔凡尼一定会好起来的。” 夫妇两简直想把她留在宫中当做永远的客人,临送别时也不厌其烦地表达着谢意。 但等海蒂上了马车,洛伦佐也坐了进来,肩膀几乎能够触碰到彼此。 她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坐错车了,起身就想往外走。 “坐下。”他淡淡道:“我是骑马过来的。”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把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屏蔽开,安静地等待着回宫。 此刻已经夜凉如水,蟋蟀的声音在远处此起彼伏,还能听见巡夜官的警犬偶尔吠叫几声。 她的坐姿放松而又优雅,但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 洛伦佐原本在看窗外的治安情况,又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 哪怕在夜色之中,那两弯细眉和浅蓝色的眸子,也如同油画中才会出现的美人一般。 他想问她一句什么,又或者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但……说什么才好? 如果问候她,最近工坊还需要什么帮助,又或者是她还希望做些什么,会不会殷勤的有些异样? 已经夜深了,谈论天气也不太合适。 对了……她的那两只兔子…… 他轻咳了一声,打算简单聊句什么。 马车却停了下来。 “大人,已经到了。” 海蒂应了一声,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先下了车,伸手扶她下来。 那纤长又白净的手带着淡淡的温度,在碰触的那一刻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一秒。 海蒂没有发现这个人的沉默有些反常,只礼貌性地道了一声谢谢。 他们一起从侧边上了楼梯,一路无言。 两人在楼梯口分开之际,海蒂下意识地开口道别。 “晚安,美第奇先生。” 对方淡淡瞥了她一眼,径自上楼离开。 小乔凡尼在五天后渐渐痊愈了。 他的发烧症状完全消失,红疹也退散了好些,连舌头都开始缓慢地恢复正常。 虽然食欲和精神状态还是很差,但也比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要好了太多。 与此同时,鲁切莱家族和美第奇家族一块给予了青霉工坊更加雄厚的赞助,用不菲的金币数量来确认自己可以用药的优先权。 海蒂渐渐也拥有了一批能干又得力的手下,德乔在她的影响下也开始渐渐学着认字和看书,在很多时候都可以帮到她好些事情。 她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平顺,只是也少了些什么。 ——达芬奇有三四个月没有回来,连杜卡莱王宫里都寂寥了不少。 偶尔她低头弹着莫扎特的曲子,会突然想听听这位老朋友演奏的里拉琴。 但还没等复活节来临,达芬奇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大概是路途和风霜的洗礼,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身上也开始散着一股青年特有的锐气,眼神坚定而又明亮。 而且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足够震惊整个佛罗伦萨的消息。 ——默罕.穆德二世和路易十一都相继去世了。 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但又似乎完全符合常理。 默罕穆德二世在还没有离开人世的时候,他的儿子们就开始为了家产和权力争斗不休,哪怕从土耳其那边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也足够让人联想到先前的许多事情。 而路易十一年纪实在太大,见上帝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有海蒂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神情微不可见的变化了一下。 她知道那个法国国王是怎么死的。 美第奇的情报机构……真是越来越成熟了。 达芬奇这一次不仅勘测完了附近的各个水系,而且提出了疏浚运河、架设桥梁等多个建议,相关提案也被采纳了一部分。 如果能按计划完成水渠和桥梁的建设,人们的出行交通和生活用水都会方便许多。 不仅如此,他还给海蒂带了好些奇怪的礼物,以及一布袋的各种野果子。 如果那些蔬菜和水果都不能产生能够快速发酵的青苔,要不要试试这些形态奇怪的野果? 海蒂颇为开心地接受了这个礼物,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也不知是因为天气渐渐暖和了的原因,还是因为那野果子里真有个什么奇怪的品种。 她真的找到了一个类似甜瓜的东西。 它看起来只有现代的西红柿一般大小,而且在带回来的时候已经长满霉菌了。 但这霉在刮下来放入培养基之后,发展的速度是其他菌种的三十倍不止,速度快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可在和金色葡萄球菌的对比实验之中,它又非常欢快地吞噬掉了几乎所有的葡萄球菌,繁衍的速度如同兔子和田鼠。 ——这简直是个奇迹! 如此强大的吞噬能力,以及旺盛到令人咋舌的发展速度。 有它在,青霉的制备应该也突飞猛进吧。 海蒂直接带着达芬奇去看了牛肉汤罐里最新的进展——菌丝均匀又细密,完全比从前的要好太多。 两个人趴在旁边看了好久,笑的跟小孩儿一样。 复活节终于来到,城中的剧院也开始上演老套的神话故事,叛徒犹大永远都蹩脚的如同一个小丑。 按照惯例,他们一行人都要去圣母百花大教堂参加祈祷和圣吻仪式。 这是个老传统了——早在两三百年前,原本是教众们相互亲吻,以赐予对方平安。 但由于异性的吻容易引发异教徒的攻讦和抹黑,后来教廷便规定教众们只允许亲吻同性的唇。 再到后来,便改为亲吻金属盘和圣像。 他们一行人排成长列,在主教的注视下交接着金属盘。 “愿平安伴随你,我的兄弟。” 洛伦佐放下了银盘,人们开始一一低头亲吻和传递。 “——伴随圣教。” 海蒂接过了银盘,漫不经心地给了它一个吻。 由于痛经的关系,她一夜都睡的不是很安稳。 达芬奇接过了她手中的银盘,忽然想起了古希腊的浪漫小说、奥维德的诗歌,还有默罗德的那一句“我告诉那位少女她很漂亮,于是紧随其后亲吻了圣像牌。”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主教正在注视着自己,于是低头也飞快地吻了一下。 却刚好是她刚刚亲吻过的位置。 带着些许的微热,以及淡淡的柑橘香味。 海蒂……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深呼吸。 青年有些慌乱地看了眼旁边的姑娘,对方却在仰望彩色玻璃上的圣像。 主教的声音遥遥传来,显得渺远而不真实。 “——伴随你的灵魂。” 第 38 章 听说那来自米兰的领主大人已经求婚成功了, 下个月就会在阿尔伯第家族的府邸里举行盛大的婚礼。 海蒂一边确定着青霉素的发酵速度和制备规模, 一边听着来自各个途径的各种说法—— 有人说那位多情又霸道的领主是连哄带骗才驯服了那妩媚的贵族小姐, 也有人说这是两个贵族之间的又一笔交易。 还有人声称他看见了斯福尔扎带着别的□□在外头快活逍遥——但这句话似乎可信度有些存疑。 海蒂听着这些八卦, 心里没有把那些危言耸听的阴谋论当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 贵族联姻是颇为常见的事情——洛伦佐的姐姐就是如此。 美第奇家族和鲁切莱家族的关系既紧密又亲切, 在生意上也多有往来。 她上次去深夜急诊的宫邸就坐落在城市的西边, 那里也正是新兴纺织区的发展之地,连她购置的整个工坊也就在那附近。 年轻的鲁切莱先生不仅拥有古老的血统,而且和美第奇兄弟关系一直颇为不错, 在十年前他们还曾一起去庆贺西斯图斯四世教皇的当选。 政治婚姻不仅可以交换资源、稳定格局,也有助于一起联合起来抵抗外敌。 她回过神来,继续看笔记本上的数据, 心里感觉轻盈又快活。 托达芬奇的福, 那甜瓜上的霉菌被提纯后进行发酵,速度一下子就提升到了令人长长松一口气的程度。 如果今后这工厂不断扩大规模, 他们甚至能稳定供应整个城市的药物使用。 这种新兴药物当然昂贵又稀有, 但起码已经能每个月治疗两三位患者。 富人们都隐约听见了这风声, 开始以更加热忱的态度向美第奇家族示好。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洛伦佐再次召见了她。 “一百人理事会?我?” “考虑一下?”洛伦佐低头审批着水利沟渠方面的文件, 语气淡淡道:“有一位老先生死于中风, 如果你想参与的话,鲁切莱先生和其他几位来自领袖团的人愿意选你。” 她怔了一下,表情还是有些不安。 倒不是她对政治感到恐惧, 或者本身怯懦软弱。 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 有些突然和超出认知。 “在想什么?”他终于抬起头来,端详了两秒她的神情:“你在怀疑。” “您说的这个一百人理事会,里头有女性吗?” “之前没有。”洛伦佐抿了一口清水道:“但现在可以有。” “足够安全吗?” 领主沉默了几秒,缓缓站起了身。 “你恐怕弄错了本末。” “把你安排到这种地方,本身为的才是能够让你能够更加有威严,以及得到更多显要者的庇护。” 海蒂忽然就听懂了他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 她现在是并不安全的存在。 原因同样是因为那突然现世的新药。 这世上任何珍贵而美好的事物,都注定会被窥伺和掠夺。 而她手里拥有的盘尼西林,是可以击退几百年来许多医生完全熟手无措的恶疾的药物,简直如同神迹一般让人能为之跪服。 如果海蒂的存在,只是知道这一个配方的女人,她可能会被直接抹杀掉存在,由美第奇来单独封存这个秘密。 但她懂得的,远远大于这被许多贵族敬畏的事物。 甚至可以说,她简直如同神迹本身。 从微生物到妇幼产护,从医药制备到战争格局的推演,几乎任何领域都有她发挥的余地。 而且比起那些喜欢泛泛而谈的空想家不一样的是,她几乎提出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可以即时验证和利用的。 达芬奇可能需要数月才能证明他的疏浚法是否有用,好些江湖骗子也会打着异教的旗号兜售所谓的神药。 可只有她注射的盘尼西林,能够当晚就让人消退病症,比放血灌肠要来的有效得多。 这种存在,不能掠夺,不能抹杀。 想要长期获利,就只能给予它最大程度的保护和关联。 “首先,你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但同样也是贵族身份。” 他绕开了办公桌,缓缓走近了她。 那低沉又悦耳的嗓音如同天鹅绒一般丝滑,仿佛是无线电台的播报一般。 “其次,女性参与政治,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海蒂回过神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从阿基坦的埃莉诺到玛格丽特一世,对吗?” 他笑了起来:“你无法做女皇,但仍然可以效忠于我。” 在中世纪,女性对政治和战争的影响也颇为深刻。 比如狮心王的母亲,被称为‘欧洲皇祖母’的埃莉诺,她于几百年前先后嫁给了法国国王和英国国王,在七十多岁的高龄时期仍然执掌着英国政治,为十字军东征筹饷募兵,甚至只身一人带着巨额赎金去德国救回了儿子。 再比如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一世,二十二岁夺权上位,在之后的多年里统一了瑞典、挪威,在权术和人心的对弈上如鱼得水,几乎控制着整个斯堪的纳维亚。 颇为讽刺的是,在近百年里,女性倒是地位不断下降,甚至被斥为是罪恶的存在。 ——罗马教廷和如今的主流基督教认为女性是‘引诱男人犯罪的’堕落之物,不配被教育和平等对待。 但洛伦佐本身就是个叛逆的领主,他能公然与教皇对抗,能鼓励波提切利创作多幅异教神话,做任何事都是从家族和他本人的利益出发。 如果海蒂加入这个类似议会的组织,她完全可以作为美第奇的又一张喉舌,共同协助他在更多领域达成法令的通过。 “我加入。”她笑了起来:“乐意之至。” 这个消息很快从内部传到各个家族之间,有人直接恼怒的开始咒骂,还有人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论声望,海蒂在佛罗伦萨可以说受拥戴的程度水涨船高,她救下了许多人的妻子和孩子,而且还拥有珍贵到可以起死回生般的神药。 她分享了制备浅蓝色油彩的配方,让许多画家得以长舒一口气,也养活了周边城市的好些旷工——胆矾一度被大量开采和售卖,在圣诞节的小摊上也颇为常见。 基思勒大人博学、仁爱、宽厚,在佛罗伦萨学院的言谈都让许多学者为之震服,爱慕者和敬仰者比比皆是。 同样重要的是,她也是这守护着整个城市的美第奇之一。 这已经是足够有力的理由了。 如今的人民议会和选举都以废除,也不存在对立党派的争斗。 就在去年,洛伦佐改建了政体,设置了由三十人领袖团和七十人议员团组成的理事会。 这采取了古老的终身制,空缺也由内部选举替补,其实就是变相的君主专.制与集权。 去年海蒂在听说这个新闻的时候,还心里感叹这个时代集权的必要性—— 与其让一帮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轮流把持着方向盘,还不如把一个明白人焊在车座上。 但把这项改革和她现在的入选结合起来看,似乎前后有些微妙的联系。 毕竟以三十人选举剩余的七十人是已有的规则,她的加入也全部符合规范到强行巧合的程度。 海蒂当选的那一天,鲁切莱先生笑着赠与了她象征着荣誉的勋章,台下的人们在或笑或沉默着鼓掌。 她转头看向那簇拥着的人群,又看了眼最高位置上的那位领主。 然后也笑的颇为平静。 从一开始,海蒂就知道为什么他会扶持她这样的人。 ——因为非常好控制,甚至可以说,他握着她所有的把柄。 如果他们两人在同一个利益立场上,她既无家族背景也无党羽,即使能力出色也不会影响到他的权力。 如果有一天她叛逃或者有了异心,从她的血统到她这些年来犯过的禁忌,他随时可以把她押往教廷火刑烧死。 真是个精明的商人。 在圣母升天节来临之际,达芬奇那边终于完成了接近一半的工程,效果也颇为令人欣喜。 他成功搞定了好几处险要的交通问题,改善了水渠的大小缺陷,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给领主带来了更加完善和清晰的地图,以及修建了足够稳固的防御工事。 一旦有外敌攻来,城中的人可以迅速抵达制高点,并且用火铳进行轰击。 海蒂特意去看了他的手稿,忽然发觉自己早已习惯这个天才般的存在。 惊叹完一次一次又一次,后来也只能笑着摇头表示赞赏了。 这种人如果生活在现代,恐怕会被fbi第一时间招走吧。 在这种信息闭塞的年代,清晰立体的地图就如同强有力的武器,而他甚至知道如何用半立体的绘画方式来表现地质情况。 圣母升天节一到,人们就开始纷纷休假。 地中海气候的夏天燥热的让人烦躁,毒辣的太阳让许多家店铺都关了门,城市比从前要清静许多。 达芬奇没有闲着,带着她去看自己设计的升降梯。 两人坐着马车去了城墙边的要塞处,好些工匠还在不休不止地忙碌着。 “有了我发明的这个东西——士兵们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登上城墙,这要比爬楼梯快上许多倍!” 达芬奇那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泛着笑意,示意她靠近了看看。 海蒂打量了一眼旁边的齿轮装置,又抬头看了眼这升降台。 “它有名字吗?” “暂时还没有……” “我有个建议。”她扭头看向他,神情颇为正经“‘elevator’这个词就很不错。” -2- 达芬奇设计的,显然就是由多个轮轴装置设计而成的大型升降机,而且现在已经投入了使用之中——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就有好些砖石和涂料和工匠被运送了上去。 比起修筑教堂用的起降装置,他创造的这个更加稳定和承重性强。 海蒂和他一起绕着城墙看了许久,决定和他一起散步回去。 虽然天气炎热,但在阴凉下行走其实也还算好。 “我一直有个很好奇的问题,你的名字和芬奇,有什么关系?” 达芬奇脚步微顿,侧眸看向她:“芬奇原本就是地名。” “地名?不是什么家族的后缀么?” “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自嘲“出生自芬奇镇的绅士皮耶罗之子——列奥纳多。” 他其实是无姓之人。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在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间里,他曾经透露过的信息。 列奥纳多……他其实是个私生子。 “到今年为止,我的父亲终于得到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停下了脚步,靠在墙壁上,仿佛在调整着情绪。 深茶色的墙灰蹭到了他的衣袍上,让素来被照顾很好的布料都蒙上了一层黑痕。 “这已经是……他的第四次婚姻了。” 海蒂怔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站在了他的身侧。 达芬奇很少对她,或者说对任何人谈论他的痛苦。 至于家世和父母,更是基本不谈及的语气。 但一直以来,她以为他和皮耶罗先生的关系还算不错。 那位先生会关注他的画作进度,甚至主动提供了几项很不错的委托。 如果不是他的缘故,可能他们现在也不会受到领主的赞助和扶持。 蝉鸣声嘈杂的让人疲惫,达芬奇闭上眼靠着墙壁,仿佛终于想要倾诉些什么。 他已经足够信任她了。 海蒂观察着他的表情,还是给予了鼓励。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 这里连鸟雀都没有,谁也不会偷听到你的秘密。 那褐发褐眸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低声和她讲述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叫做卡泰丽娜的少女,在十四岁时父母双亡,十六岁时和一位男人有了肌肤之亲。 她很快就怀了孕,变得欣喜而又忐忑。 但她爱上的那个人,是公证员世家出身的青年,而且是即将成婚的男人。 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身份和阶层,更没有任何结婚的可能。 列昂纳多出生在一个星期六,在接受洗礼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乡绅和亲友都全部到场,连教父和教母都来了十余位。 在那个小镇上,他的父亲有地位也有声望,即使是私生子也能得到所有人的观礼和祝福。 “毕竟这是个私生子的黄金年代。”他忽然笑了起来:“没有他的姓氏,我不能继承他的职位,但这对他也许反而事件好事。” 海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后来呢?” “后来?” 在列昂纳多出生不久,他的母亲就被皮耶罗安排了婚事,让她嫁给了一个受他们家族庇佑的普通烧窑工。 也在同一年,皮耶罗和那位来自佛罗伦萨的小姐正式成婚,开始过全新的生活。 他的母亲很快与那个烧窑工生育了四女一儿,而皮耶罗和妻子一直没有生育。 再然后,他接连亡妻,开始一次又一次的续弦。 直到今年,他才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且年龄相差二十余岁。 海蒂听着列昂纳多不疾不徐地说着这些旧事,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在历史上,他被判定为疑似无性恋或者同性恋的存在。 在她面前,他也对爱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亲密关系。 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这段童年。 父亲住在遥远的佛罗伦萨,母亲又忙于对那五个孩子的照顾。 他生命最开始的那五年里,都是与祖父母们一块生活的。 没有母爱,没有父爱,没有任何能给予他抚慰和温暖的亲密感情。 这对于一个小小的孩子而说,该有多孤单和无助啊。 如果在年幼的时候都没有感受过最真切和无条件的爱,成年以后,又有谁会这样教给他? 又有谁能够让他放下防备和压抑,去接受亲密无间的存在? 他不是无法爱人,是从未被爱过,也不会爱人。 “等等……”列昂纳多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他的好友眼眶有些微红,似乎也在控制着什么情感。 他下意识地扬起了笑容,用更轻快的语气道:“别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还是有人照顾的好吧。” 海蒂蹙着眉看向他,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比如我的叔叔弗朗切斯科,他虽然被我父亲称之为‘无所事事’,但对我非常的好啊。”列昂纳多语气放缓了很多:“我肚子疼的时候,他还会想办法让我舒服一些呢,是很善良的人。” 不……那些不是对你的赏赐,而是你本应拥有的东西。 海蒂想不出安慰他的话语,却能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他童年所面对的一切。 双亲缺席、原生家庭的分裂、父母各自婚育和重组家庭…… 一个小孩子在没有指引和陪伴的情况下长大,能够逐渐走到如今这样,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必要伤怀的。”列昂纳多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只是在谈论别人的故事:“放松些吧。” 下一秒,他却被深深的拥抱住,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达芬奇不与谁跳舞,也很少和异性有近距离的接触。 哪怕是贵族小姐们与他搭话,他也表现的礼貌而克制,与那些猴急着搭讪的男人们全然两幅做派。 也正因如此,他一直被赞誉为有礼的绅士,无论何时都有恰到好处的分寸。 可就在这一刻,这个拥抱来的温暖而热烈,让他感觉陌生又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举起来,甚至不知道该放哪里。 在这一刻,他能闻见她发梢的茶花香味,还有那纤细又白皙的一双手就环抱在自己的腰侧。 更加奇妙的,是她传递给自己的温暖。 两人的脖颈交错在一起,胸膛也如同野兽们依偎着一般在传递温暖。 明明现在是炎热的夏日,可抱着她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会觉得潮湿不适,反而让人放松的想要长长地吁一口长气。 这种温暖到底是肌肤靠近时给予的温度,还是他的内心终于得到了什么,在这几秒里难以分析。 他僵硬着不敢动,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可以放开自己。 “我很好,你不用这样担心我。” 可那姑娘把他抱得更紧,闷闷开口道:“其实你也有说你不好的权利的。” “leo,你其实不用活的这么累。” 受伤也好,生病也好,哪怕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难过,你也是可以抱怨出声的。 “过去几年里,大家都夸赞你做人处事完美又从容,而且对待每一个人都温和又体贴。” “但是,其实你也可以做你自己——至少是在我面前做你自己啊。” 她终于缓缓松开了手臂,浅蓝色的眸子望着他,神情无奈而又温柔。 “即使你不是那么完美,没有那么的乖,这个世界也不会伤害你的。” 他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句什么,此刻心里却觉得有些委屈。 这种情绪是从未出现过得,仿佛就被遗忘在角落里多年了一样。 “我……我没有……” “你也可以生气,也可以提出要求或者希望。”海蒂伸手帮他把垂落的碎发拂到耳后,语气坚定而又温和:“我们对你的在乎和喜欢,不需要你靠日复一日对自己的严苛要求来保护。” 达芬奇沉默了许久,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可站在她面前的这一刻,却还像个紧张又忐忑的少年。 “你可以……再抱一下我吗?”他轻声问道。 海蒂扬起了笑容,张开怀抱用力地抱紧了他。 “你也是值得被爱的人。”她重复道:“而且我一直都会在。” 达芬奇深呼吸着回抱住她,忽然眼眶也红了起来。 他必须接受父母的消失,以及各种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从自己的出身,到如同陌路的一个又一个家人,没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却又由他来承受这些选择所带来的痛苦。 他的母亲有时间和精力去怜爱那五个孩子,却不曾多问一句他为什么在打冷战。 列昂纳多闭上眼,感受着这最后一秒的温暖。 他有些不想放开手了。 第 39 章 海蒂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 她在上辈子时一直生活拮据, 大量的片酬被倾注到错误的投资上, 以至于晚年都没有攒下多少积蓄。 大概是吸取了太多教训的缘故, 如今她对待财富更加谨慎和小心, 同时也在不断地调整着策略。 青霉素的药坊其实是半国有的存在, 实际控制权是在美第奇家族的手中。 ——这件事颇为符合历史规律, 本身美第奇的金色家徽商有五个红色圆球, 被后世的人们一度猜测为卖药起家的。 那红色图饰到底象征着先祖骑士盾牌上的凹痕,还是用来代表金钱兑换和交易的符号,她也听说过了很多说法。 但看着这样的纹章在她的多个产业上悬挂的时候, 海蒂还是会松一口气。 她的财富是有守护者的。 只要这个家族保持兴盛,可能连小偷都不敢潜进来。 除了接连开始建造的多家纺织工坊之外,她还又买下了一块地, 用作颜料的生产工坊。 虽然硫酸铜蓝的生产和还原方式已经免费的公之于众, 但海蒂留下了普鲁士蓝的制备方法,并且向政府申请了专利。 早在一百多年前, 英国那边就有类似的设置, 如今正是各种新理论和技术快速发展的时期, 专利技术的保护和获利显然也颇为重要。 洛伦佐不仅批下了普鲁士蓝的设计, 而且还把青霉素的制备方法也进行了专利保护。 如今已经有好些行游商人拿着类似的小瓶兜售‘青霉素’, 哄骗着急于治病的可怜人交出所有的钱——这让海蒂不得不把美第奇的家徽直接烙在瓶身上, 以进行区别和展示。 在填写专利说明的时候,书记员问她这种蓝色应该叫什么。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发现这个固有的名字已经不能使用了。 在化学领域上, 它应该叫做铁蓝。 被称呼为普鲁士蓝, 也是因为它曾经用于德国军服的长期染色。 但这两样都不符合如今的历史常识,就算这么命名也不好解释。 “其实我们在看见波提切利先生使用这种蓝色创作的壁画之后,私底下给它悄悄起了名字。”书记员忽然有些难为情的笑了起来:“因为它确实很好看——与群青石是完全不同的色调,更加深沉和辽远。” “哎?”海蒂讶异道:“你们称呼的是?” “pulchra caerulea。”对方耸肩道:“拉丁语里的蓝色美人。” 她怔了一下,哑然失笑:“那便这么登记吧,挺好听的。” 也就在这个节点上,斯福尔扎的婚礼终于要来临了。 如今已是九月,天气也渐渐凉快了起来,城里有车队来来往往,显得格外的热闹。 按照佛罗伦萨的惯例,结婚一般要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又有许多个步骤。 首先中间人向双方家庭介绍情况,然后由男方带着礼物来拜访做客,但不能与女方直接接触。 等婚礼细节之类的事情议定清楚了,再在其中任意一方的家里进行聚会。 这个阶段只允许男性成员参加,并且男方需要带更加丰厚的礼物过来,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珠宝,这将用于将来婚礼上的装扮。 而最为重要的一个环节,也就是婚戒日。 新娘要准备丰厚的嫁妆,用以保证婚后的富足生活——如果她是可怜的孤女,在毫无财产傍身的情况下,只能在修道院里度过一生,很难得到一场圆满的婚姻。 而新郎则需要为她准备华贵的礼服和首饰,用以彰显双方家庭的身份和地位。 由于阿尔伯第家族活动于佛罗伦萨,斯福尔扎又是米兰的领主,所以他们只能在这边先行举行家宴,然后第二天把新娘接去米兰,在抵达之后再开始环城□□,以进一步昭告市民。 作为结交的家族成员之一,海蒂也应邀去了婚礼现场,瞥见了新郎新娘交换戒指的那一幕。 那位小姐将深褐色的头发盘在帽下,修长的脖颈连同锁骨一起裸露出来,礼服由浅金和深蓝色锦缎织成,脖颈和手指上都是硕大的珠宝。 她的袖摆上刺绣着莨苕叶纹,衣襟上缀满了雪白泡沫般的细小珍珠,看向丈夫时眼神里透着些小得意和撒娇。 等宣誓的环节结束,新郎俯身亲吻了新娘,人们便开始欢呼着开始享受庆典和宴会。 剧场演员们受邀而来表演短剧,钢琴的奏乐声被喧闹的嬉笑淹没。 绿茵草地摆放着长桌与花束,仆从们往来着添酒送杯,还有许多人排成长队在一起跳舞。 华尔兹的出现,其实也与海蒂有关,只是人们并不知道而已。 在这个时代,人们的舞蹈是如同队伍行列一般并排前进再不断变化的。 而圆舞曲和相关的舞步并不存在,太过贴近也似乎有些不雅。 去年新年时在领主大人的生日宴会上,她多喝了两杯苹果酒,然后教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如何跳舞。 小男孩面容如同纯真的天使,笑起来也干净又好看,不一会儿就可以牵着她的双手在整个大厅里蹁跹旋转,一度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后来几次宴会里,她再也没看到过那男孩,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到了去米兰参加斯福尔扎的庆生宴会时,竟有许多人都开始这样跳舞了。 当时海蒂还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偏差,特意问过当地人这是哪儿来的新舞,还是早就有人这么跳了。 对方的回答却完全超出她的预料:“——是从罗马传来的,很时髦,对吗?” 罗马? 不应该是佛罗伦萨么? 等到了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这么跳舞了。 这种新式的舞蹈既杂糅了华尔兹特有的牵手与拥抱,同时又赋予了宫廷舞蹈的严肃和仪式感。 配上那些模仿着蓝色多瑙河创作出来的圆舞曲,也还真是像模像样。 前进,后退,旋转—— 海蒂无意去纠正具体的步伐,也就跟着他们一起排在长队之中,与陌生人一起跳着舞。 伴随着琴声摇曳,人们同时轮转和交换舞伴。 在向后转身的那一刻,她忽然瞥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洛伦佐单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提琴和风笛的声音让庭院显得格外喧闹,还有琉特琴的歌声让人想起了夜莺。 她模仿着其他人的步调,牵着他的手前进又退后,旋转的时候碧绿的裙摆犹如绽开的矢车菊。 对方沉默而安静,仿佛和那些并不认识她的陌生人一样,连一句言语交流都没有。 海蒂听着旋律奇异的音乐,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来这快要四年了。 第一年进入杜卡莱王宫,第二年开创了微生物学,第三年从米兰回来得知战报和局势,第四年,也就是今年,两位国家领袖相继离世,新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竟流逝的毫无感觉。 她来这里的时候,这副身体大概是自己十九岁时的模样,如今算下来,也应该在三个月后满二十三了。 洛伦佐低头注视着她,脚步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而加速或停顿。 如果他再微微俯身一些,就可以亲吻到她的额头,甚至是她的唇。 只需要低下头,甚至可以装作是不经意的意外。 她发间散着风信子的香气,脖颈修长而又纤细。 就这样被他半抱在怀里,仿佛是他的情人。 他的呼吸停顿了两三秒,又悄然继续。 “洛伦佐先生?”海蒂隐约感觉到有些奇怪,关切地小声问道:“您是不是又痛风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嗯。”他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去看那远处的神祗雕像。 “看您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她也抬头往远处看,语气温和又带着淡淡笑意:“如果是在为政事操心的话,也不用太焦虑——会好起来的。” 不,是在压抑着不去亲吻你。 有那么一瞬间,洛伦佐甚至会想到其他的一些可能。 如果换做另一个男人,凭借着领主的身份,他甚至会邀请她成为他的情妇,甚至与她一起诞育一个孩子。 但他不会这样做,她亦如此。 小提琴演奏出悠长的尾音,人群再一次如海浪般分开,再十字状交换舞伴。 他们两人平静地各自分开,不曾回望对方一眼。 -2- 女人接触政治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而且有些人会做的比男人更好。 海蒂参加领事会会议的时候,状态镇定而大方,连眼神也颇为有力。 她在前几场会议里没有发言和提出异议,而是在观察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和倾向,以及他们目前在讨论的重点。 达芬奇在修整好佛罗伦萨周边水系交通之后,城市和周边的灌溉和排水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他修建的城防建筑也因此被提升了不少防御性,而且升降器的设置也颇为合理。 在这个情况下,人们开始讨论周边贸易和外交的情况。 等漫无目的的讨论差不多快结束了,有人看向那一直保持沉默的美第奇小姐,半是开玩笑的开口道:“看来,我们多了一位忠实的旁听者。” 海蒂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先展开了地图,才缓缓起身。 “我的建议是,加强对比萨控制,以及发展军事力量,夺走卢卡。” 这句话一出来,许多人就露出了诧异或嘲讽的眼神,显然并不算太赞同。 她并没有停顿,而是给他们展示附近的情况。 “几年前的流血弥撒,相比各位都很清楚。” 比萨大主教联合帕雷家族发动了刺杀,领主的亲弟弟也死在了这场灾祸之中。 “比萨城的地理位置,与米兰、热那亚、摩德那和卢卡国都颇近,不但能够被多个公国交替影响,而且还占据着佛罗伦萨唯一的出海口。”她抬起了头,眼神坚定声音沉着:“如果不加强对这里的管理,比萨一旦反叛,整个佛罗伦萨的舰队都会被影响。” 这句话一出来,就有人试图反驳:“但也不应该想着扩张军队——你也知道那些雇佣兵有多无法控制。” 在有战争的时候,他们是被利益驱使的部队,谁给钱就为谁上场厮杀。 而在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们就是灾难本身。 雇佣兵团本身组织庞大,来源的人口也非常复杂,连他们的头领有时候都不一定能够管控好。 在和平时期,这些雇佣兵会游手好闲的在城内游荡,而且会制造骚动侵犯财产或者妇女,有时候惹出太大的乱子来了,还会统一口径否认。 比地痞无赖拥有更高的战斗力,而且会要求各种荒诞的赏赐,否则就折腾出更大的骚乱出来。 虽然有合同进行归束,但也不适合大规模的发展—— 比如米兰公国就是靠流血政变起家的,现在也不得不开始效仿美第奇开启各种盛典和表演,进一步笼络各个拥有古老贵族的血统,以进一步控制政治格局的平衡。 “雇佣兵可以拥有更加好的处置方式,”她不假思索道:“而且也可以同样成为和平的守卫者。” 坐在高处的洛伦佐挑起了眉毛:“你是说?” “土地和耕种。”海蒂拿出了一份注释详细的说明,开始解释具体的内容:“在我提交的那份调研报告中,有大量的雇佣兵在战后要求安置和土地。” “如果给予他们固定的耕种或者放牧地点,并且签订合同控制分成,就可以有效的减少骚乱。” 在那片土地上获得的内容,一部分作为租金缴纳给领主,另一部分的所得可以直接归他们所有。 在和平时期,减少佣金的价格,或者直接把佣金转化为更加实在的工作。 养马,畜牧,耕种,总有足够合适的活儿可以给这些粗人来做。 到了战争时期,再由他们来包围领土,赚取一部分的佣金作为奖励。 “这可真是让人笑出声的建议——你难道想让他们如农夫一样耕地放羊?”有人站起来问道:“时间一久,他们会直接形成新的势力,甚至会直接认为那块地方永远都该归他们!” “所以要两年一轮换,不断让他们转移地方。”海蒂不假思索道:“定期迁移可以减少归属感,这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不——重点不是轮转,而是战斗力。”鲁切莱先生露出并不赞同的神情:“之所以佣金昂贵,就是因为要训练他们操练和学习战斗——如果他们习惯做个放羊人,真的等到战争来袭的时候,他们只会愚蠢的如同一只豪猪。” 海蒂直接示意手下分发复印好的战略概要,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 “这同样也可以解决。” “一方面,负责耕种放牧的士兵和负责守城训练的士兵分成两股,半年轮换一次,而且还可以吩咐那些雇佣兵去垦荒开田,让他们种植更多的小麦。” “另一方面,我们的战争不应把重点放置在军械和人手上。”她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道:“而应该去寻求火.药的帮助。” “不,美第奇小姐,”鲁切莱先生摇头道:“威尼斯人雇佣着达马提亚和希腊的轻骑兵,□□手和长弓手的威力也不容小觑——至于你提到的火.铳,它虽然易于制造,但甚至无法杀死一头马。” “她说的是不是火绳.枪?”洛伦佐皱眉道:“斯福尔扎给我看过类似的武器,听说比火.铳来的威力更大。” “是燧发滑膛.枪,先生。”海蒂转身看向侧门,示意侍从把她的老朋友请过来:“我们在佛罗伦萨,拥有极其优秀而杰出的枪.械设计师。” 伴随着侧门打开的那一刻,达芬奇拿着一把□□走了出来。 他手中的东西,和人们看到过的枪.支完全不同。 火/铳和火绳.枪都是需要从枪口往里填充弹药的,但这柄枪在把手附近开了一个机关,而且没有笨拙的引绳挂在前端。 不仅如此,达芬奇的身后还跟着两位侍从,他们是抬着一个空心铁门进来的。 “请让我进行演示。” 洛伦佐微微颔首,示意他们打开大门,让众人在会议厅以南的中庭观看演示。 铁门被石块固定好放在平地上,不远处还有两三只鸽子在阴凉下蹦来蹦去。 达芬奇端着长.枪向绅士们展示它的构造,当着他们的面往里面填装了三枚弹.药。 枪.支的原理,是利用弹簧装置以及火.药,让弹.药能够以极大的冲击力喷射而出,以达成远距离杀伤敌人的目的。 弹.药本身在人或者马匹的身上穿洞可能并不算大,但冲击力会直接让脆弱的肉体被轰出一个大窟窿。 而在急救和止血手段有限的情况下,这就是致死的力量。 达芬奇一直有研究相关的内容,但受海蒂的启发,制造了更加英明的燧发装置。 当他扣下扳机的时候,击砧会因弹簧的作用下将点火用的燧石狠狠击打在火门上,而火星可引燃火.药造成击发,进而引发枪.械的射击。 比起这种看起来颇为老式的燧发滑膛.枪,这个年代的人们还在使用火绳作为引燃工具——如象鼻一般的粗长绳索要从枪口里一直挂到地上,而且要保持在燃烧的状态里,一旦烧没了还要随时更换。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动,也足以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果和提升。 人们颇有些谨慎的躲在远远的地方,只有海蒂站在达芬奇的身后。 她的蓝裙在阳光下犹如一朵鸢尾花,披落的黑发微卷,典雅又透着英气。 这个武器,是她和列昂纳多一起完成制造和实验的。 足够强大,也足够致命。 “三。” “二。” “一。” 伴随着达芬奇扣下扳机,爆裂般的轰鸣声顷刻响了起来—— “砰!” “砰!!” “砰!!” 三发打完,空气中立刻泛起了硝烟的味道,连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伴随着烟雾散去,人们再次探出头来,去看那扇旧门的情况。 在看似坚固的钢铁上,有三个清晰而翻卷的枪口,效果好到让人为之惊诧。 “足够强力,也足够有效率。”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洛伦佐,又看向那些满脸讶异的议员。 有的人甚至在询问达芬奇之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抚摸那块铁板,还试图伸手去掰扯被炸裂的边缘。 明明像个被打破的纸口袋,真自己伸手掰的时候反而纹丝不动。 有……这么厉害吗? 在这场会议之后,领事会又开了几次会议,最终采纳了她的建议。 佛罗伦萨开始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去扩张佣兵团,同时还发布了垦荒令。 不仅如此,比萨也被派驻了多位特派官员,美其名曰为外交官。 铁匠铺接连着接到了多笔生意,城市的西区也开始修筑专门的军械生产厂区,听说再过两三年就可以落成了。 也就在这些改变发展的同时,一些流言也开始不胫而走。 有人在坊间议论,说美第奇会不会重演历史,再来上一轮的淫.妇政治。 在四百年前,罗马城中有几位贵族妇女因为成为了教皇的情妇,见解的开始控制着整个教廷。 她们用妍丽的姿色对教皇进行了迷惑,而她们生育的子孙则相继成为一代又一代教皇,教廷的威严也相继迸裂。 这个称呼被用到当今领主身上,就显得有些阴暗和丑陋了。 他是诸多个领主国中没有任何私生子风闻的人,也一向被人们赞颂着正直、威严与慈爱。 而那位加入领事会议的年轻女人,同样看起来是个虔诚的教徒,连往来的情人都没有。 虽然这种传闻显得荒诞而可笑,可也许正是因为荒诞和猎奇,才被游手好闲的人们拿来做香艳的揣测。 但也很快就消失了。 洛伦佐批复完克希马写来的密报,看了眼站在窗旁的海蒂。 她在凝神看向远方,还在等自己做出关于扩军的回应。 “在看什么?”他淡淡道。 海蒂收回眼神,下意识道:“我在想……如果将来住在阿诺河的南岸,能够偶尔去波波利山脚下散步,也许会很自在。” 她转过身,笑着看向他:“您有决定了么?” 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她完全一无所知,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多嘴一句。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都在黑暗中覆灭了,宛如无事发生。 洛伦佐收回了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无需多言。 第 40 章 听说斯福尔扎在带着他的新娘返回米兰之后, 举行了相当盛大的游.行, 如今都结束好几个月了还有人在乐此不疲的讨论着。 那位领主确实相当宠爱他的妻子, 各种珍珠宝石如同流水一般的送过去, 还命来自各处的画家创作了许多幅与她有关的画像。 也就在这个关头, 远处忽然又传来了战报。 那不勒斯王国发生了叛乱, 现在国内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件事显然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 在前后几百年里,整个欧洲都处在各种混战中,分裂和重组的速度让人都有些记不清历史。 可问题在于, 这一次在发生叛乱的时候,教皇又插手了。 而且是公开支持叛乱谋反的那一方——这绝对是个糊涂的选择。 海蒂早在刚来佛罗伦萨的第一年,就已经听闻了好些臭名昭著的事情。 原先威胁整个佛罗伦萨城, 命令市民们交出洛伦佐·美第奇的, 就是西克斯图斯二世教皇,去年听说因为重疾死在了一个深夜——到底是因为疾病还是谋杀, 就不得而知了。 这位教皇通过买卖圣物, 出售各种神职, 以及变着法子巧立名目就提高税收, 在罗马和诸地征敛了许多财富。 他傲慢又狂妄, 不但公开威胁美第奇家族, 还一度教唆威尼斯向费拉拉发动战争,做出种种的恶臭行径直接在这几十年里败坏了教廷的声誉,让人们的敬仰之心在不断地往下跌落。 在这位教皇暴毙之后, 另一位被称呼为英诺森八世的教皇通过行贿顺利上位, 开启了更加道德沦丧的敛财之路——赎罪券。 这东西出现在四百年前,现在已经完全从战争奖励沦为了荒诞的奢侈品。 海蒂有次例行去教堂做弥撒的时候,正巧碰见有教士效仿罗马那边的口吻,在不厌其烦的对每一个人兜售赎罪券。 “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你们只有消弭了这些罪过,死后才能上天堂!” 那教士喋喋不休道:“只要金币一敲进钱柜里,死人都能从地狱被大天使接走!” 海蒂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走过去多听了几耳朵。 教士为了让这几个富人掏出钱来,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述罗马教廷那边的情形—— 有人因‘手滑’杀害了妻子,有人因为嫉妒刺死了他的弟弟,这些罪行都统统只要八枚土耳其金币就可以免除罪行,死后一样可以进天堂。 “为什么?” 教士一抬起头来,瞥见一个模样清丽的年轻姑娘皱着眉看向她,愈发露出一副油腔滑调的模样:“那是因为教会掌握了‘功德库’!里头储存着基督无限的恩功——赎罪券一买,罪行就可以被拨出来抵消掉了!” 这一套说辞在佛罗伦萨还不算有效,法制和道德尚且占有一席之地。 但到了教廷那边,一切都在快速的堕落之中。 英诺森八世的儿子沉迷赌博,输了钱就直接控告对方诈骗。 教廷依赖着出售神职权位,以及来自大量妓院的税金,几乎从上到下都腐朽一片。 也不知是他们真的忘乎所以了,还是贪婪地想要得到更多。 这一次那不勒斯王国发生叛乱,英诺森八世直接公开支持反叛者,让各个城邦都议论纷纷。 海蒂和领事会的所有人都倾向于被冒犯的那一方,领主也直接用最快的速度批准了军队的出发,三个月便大胜而归—— 达芬奇亲自设计的多种枪炮和连弩全部都在那场战役中被淋漓尽致的实验了强度和爆发力,除了少数出现了闷火以及炸膛的情况以外,有几款甚至在雨天里也杀伤力爆棚。 那不勒斯公国很快恢复了秩序,领主还特意写信过来表达谢意。 佛罗伦萨在众公国眼中的存在开始无声无息的改变了。 在以前,它代表着艺术与繁荣,也似乎软弱而易侵犯。 如果不是那领主以身相抵去请求过那不勒斯领主的帮助,可能在四五年前,这座城市就毁在了教皇的手上。 如今倒是情况调转,两个国家开始共同调动着军力防御起教皇来—— 而且还相当的成功。 达芬奇的官职被一提再提,现在也加入了领事会议,接受越来越多人的敬仰目光。 伴随着圣诞节的到来,宁静又祥和的氛围越发浓厚。 鉴于从前几年每次圣诞节都出大小事故,海蒂头一次选择不去观看任何庆典和活动,只想着安安心心地在城堡里休息一阵子。 她这段时间从生意到领事会两头跑,虽说确实收获颇丰却也忙得脚不沾地,实在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显灵节的那一天,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三架自动钢琴开始共同演奏,人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达芬奇同她分享着一只烤山鸡,空气中还散着奶酪布丁热乎乎的香味。 在又一支舞曲奏响之际,忽然有人用力推开了大门,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径直跑到了领主的身边,神情颇为焦急—— 罗马教廷的军队在向佛罗伦萨靠近!而且似乎还夹杂着不少法国人! 海蒂刚咬了一口鸡翅,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个节了。 怎么年年这个时候都会出事——罗马教廷就不能消停一些吗?! 领主直接示意侍从们安排在场的客人有序撤离,披上外袍大步走了出去。 “海蒂——你就呆在王宫里哪里都不要去,我先去帮忙布置守城的阵型,”达芬奇匆匆的站起了身,显然还有些不放心,又看着她道:“我卧室里有一把小型的□□,你应该拿得动。” “好,我过去取,你不要担心。”海蒂下意识道:“你也小心流矢和暗箭。” 他们两人匆匆分别,开始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城做准备。 海蒂在找到那把□□之后,首先带着德乔去清点剩下的药物储备,准备随时在后方帮忙治疗重伤的军事。 她不确定自己可以救治多少人,但必要的包扎止血和清理创伤的手段都已经提前和修女们科普过,这时候应该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按照现有的军事体系,弗洛伦撒想要防备罗马教廷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后者的军饷不知道有多少被官吏们中饱私囊,连随便一个小官都吃的脑满肠肥。 可问题在于,当初同时并立的三教皇被同时废除之后,如今的罗马教廷实际上依附着法国,而且同时还拥有意大利的一大部分管辖权。 ——蜘蛛国王已死,小国王又尚且年幼,这个国家当真如洛伦佐所言,由那对野心勃勃的夫妇代为摄政。 那支庞大的军队在三天后果真抵达了城下,开始架设攻城梯和各种投石车,前线也陆陆续续地有伤员送过来。 听他们说,现在的战势拉扯不下,法国的长弓手和火铳都相当强力,再加上人数的优势,佛罗伦萨抵抗的略有些艰难。 海蒂有些心烦意乱的听着这些讯息,在交代完药粉的稀释和注射方法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 如果要守御攻城的话,沸水和沸油也应是极有杀伤力的武器。 她在这一瞬间就想到了城西的开水房,还有那运行良好的锅炉。 “德乔!跟我带着人过去!” 在这一刻,她直接带着车队去了开水房,嘱咐匠人烧旺炉火多多煮些沸水,哪怕直接煮不经过滤的河水都可以,然后用马车驱动着接近二十多桶水去了城下。 等人们开始准备卸货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远处的马粪堆,抬手指示道:“把那些粪水舀进去!” 大伙儿虽然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却也颇为顺从的照办,开始七手八脚的把那些滚烫的粪水混合物往升降梯上搬。 开水是烫伤人的利器,而夹杂了粪便的开水不但污臭难忍,还极易引发难以治愈的细菌感染。 海蒂在这一刻直接带着他们把一桶桶热水送到城楼之上,再找准角度倾洒而下。 那些沸水劈头盖脸的浇上攻城者的脸上和手上,有些人为了躲避甚至直接从长梯上猝然坠落,摔到地上便没了气息。 达芬奇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西边,他在帮助填装弹药和调整巨弩。 在注意到这接连不断的沸水开始如链条般不断供应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海蒂过来帮忙了。 两人隔着遥远的城墙对望了一眼,然后继续默契的相互配合着继续击退这一波又一波的敌人。 海蒂临时指派了自己手下的几个伙计帮忙控制运水浇粪倒水的过程,第一时间返回了后方,开始教那些惊慌失措的农妇们做三明治—— 这个时代连这样简洁又方便的食物都没有。 它原本就起源于犹太人的逾越节,如今由她来指挥着批量生产也似乎足够合理。 只吃些干面包不足以支撑巨大的体力消耗,要给予士兵们足够的糖分和脂肪才可以。 成箱的快捷食物被送了过去,士兵们甚至不用停下来就可以一手吃饭一手操控箭弩,滑膛/枪的轰鸣声犹如此起彼伏的烟火声。 战争开始逆转,城外的攻势也渐渐弱了下来。 领主直接吩咐打开城门反攻出去,甚至可以直接南下攻到罗马。 既然是那教皇主动发起的战争,他们不仅可以夺回四年前被占领的萨尔扎纳城,甚至能夺下更多的领地和港口。 巨型□□由十辆车同时往外运输,雇佣骑兵和滑膛.枪手都开始成群结队的向外开动。 海蒂匆匆安排好护士般的女仆修女们带着药物登上另一辆马车跟着前行,忽然发现她安排了绝大多数人,自己却好像没有去处。 这夜间的两三个小时里,法国人开始不断撤退,城内也有人在驻守保护。 如果她跟着前行,也许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 还没等她找到另一辆车,那褐发的青年骑着黑马疾步而来,利落快速的在她的面前停下。 “上来吗?”列昂纳多一挑眉,对着她伸出了左手。 “好。”海蒂握紧了他的手,一个用力就上了马鞍,坐在了他的怀中。 他不假思索地握着缰绳抱紧了她,抬眸高声道:“hya——” 黑马昂首长嘶,带着他们两人同军队一起奔驰而去。 -2- 教皇国的面积是佛罗伦萨的两倍,而且在东西两侧都拥有贸易港口。 虽然罗马本身难以发展贸易和农耕,但教皇国东北侧的大片领土都颇为肥沃,而且拥有多个临海港口。 一旦强攻下来,就可以与威尼斯和法国有更加便捷的接触,以及能够更加快速的发展舰队。 这场突袭战争来的猝不及防,但谁也没有想到佛罗伦萨这样的一座小城能够凭借惊人的武器抗衡法国和教皇国。 而那不勒斯也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进行回援,开始出动军队攻击罗马教廷的福萨诺瓦及周边地区。 这样一来,反而教皇国腹背受敌,法国的军队倒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撤了回去,还跟洛伦佐又重新签订了一条合约,表示这些行动完全是‘被蛊惑’和‘无意冒犯’。 英诺森八世直接慌了阵脚,开始忙不择路的跟两国同时发出和平条约,再次要求休战。 ——正如同四年前他的前任做的一样。 不计后果的煽风点火甚至发动战争,然后再颇为狼狈的想要强行收场。 可这次没有这么容易了。 洛伦佐原本就看中了东部地区多时,此刻乘胜追击着夺下了多座城市,一路从乌尔比诺打到了佩扎罗,开始掠夺沿线一带的城镇。 虽然这些村庄和领地都有部分雇佣军或民兵看守着,可谁都没见过那样骇人的火.炮和枪.支,有的部队甚至在听到轰鸣声时就开始狼狈的四处逃窜,根本没有守卫的意思。 也就在这个档口里,教皇再次请动了来自威尼斯和其他公国的说客,希望再次求和。 虽然美第奇家的小儿子也在罗马,可那位领主显然儿子众多,完全无法构成真实威胁。 和约不仅仅让教廷重新承认了美第奇家族的教籍,还直接授予了他在当地的教皇身份—— 政教合一的双重荣誉无异于给予了洛伦佐更加锋利的獠牙,连加冕礼都直接在签和约之后当场完成。 这一战,直接让佛罗伦萨的领土横贯岛屿的中部,吞噬的多座城池都重新安排了人予以管控,甚至连北方毗邻的斐拉拉公国都惶恐不安的派大使过来示好。 在战争结束的那一刻,大军凯旋归去,佛罗伦萨城陷入了五天五夜的狂欢之中。 雇佣兵和铁匠们快活地跳着舞,演员们绘声绘色地再现着那辉煌的时刻,教堂里的唱诗班开始编出新歌来赞美这位领主的种种功绩,连带着多位画家都开始创作全新的绘画,试图让更多的美第奇族人与众神同列。 如今的洛伦佐·美第奇,不仅是政治意义上的最高领袖,同时还是这座城市的教皇。 哪怕是赎罪券在钱柜中叮当作响,金币的光芒也照亮的是美第奇的家徽。 他久违的饮酒举杯,向众人示以致意,人们高声欢呼祝愿他长命百岁,佛罗伦萨的春天永不离开。 这一场宴会实在举行的太晚,以至于等到宾客们相继离开杜卡莱王宫的时候,天际已经晨光熹微。 洛伦佐久未饮酒,今夜放纵般的喝了太多,以至于走路时都有些摇晃不稳。 克拉丽切和孩子们早在子夜时分就已经相继睡下,克希马只能脚步有些不稳的把他扶去书房休息,免得打扰到有些神经衰弱的领主夫人。 海蒂见他一个人有些搀扶不动,便过去帮忙扶了一把。 喝这么多,痛风的时候恐怕又要受不少苦。 那男人眼神说不出是沉醉是清明,在被扶进书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到地上。 他有些艰难地站稳,转头看向了克希马。 “你到门口等候,我有些话想对基思勒小姐说。” 侍从听话的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门外。 海蒂下意识地帮他倒了一杯清水,轻声道:“喝一点吧,也该醒醒酒了。” 洛伦佐没有接,而是皱着眉看向她。 他原本想开口感谢她为佛罗伦萨做出的一切,以及她在战争中出色的包扎止血技术。 如果没有她,也许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教皇夺走了,他和他的家人们也未必能够平安活下去。 可在这一刻,他在夜色中注视着她,心里却有几分不甘心。 他已经习惯了放弃太多东西了。 从年少时放弃初恋的爱人,到为了婚姻和政治稳定放弃自己的自由,再到为了家族和城邦的平衡放弃许多索求与执念—— 作为一个领主,他应永远冷静,永远清醒。 也永远能面不改色的放下任何事情。 当他注视着那双浅蓝色眸子的时候,内心却仿佛能听见野兽在挣脱铁链一般的嘶吼声。 正如在那场舞会中的一样,他只要再低一下头,就可以吻到她。 仅有的理智在断裂崩解,无法控制的感情在黑暗中不断燃烧着。 “洛伦佐先生。”海蒂叹了一口气:“您还是喝一点水吧,我该走了。”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顾她眼神的错愕便倾身吻了上去。 可他的唇瓣碰触到的,是她微暖的手心。 她用最快的速度伸手挡住了他。 柔软的唇瓣亲吻到了她手心的掌纹,连长线的起伏都颇为清晰。 在这一刻,洛伦佐忽然酒醒了。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了一刻,然后他后退了一步。 海蒂怔然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 她深呼吸了一刻,突然开口问道:“我是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 洛伦佐神情复杂的想要解释一些什么,最终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她仓皇的行了一个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只剩他一个人站在黑夜里。 连月光都早已被雾霭遮挡。 海蒂甚至没有与门口的克希马交谈一句,就匆匆地一路往下走。 她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有这种心思——不管这是一时失控还是蓄谋已久,却完全超出她的预料,甚至让她感觉到惊惶和害怕。 等海蒂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达芬奇的门前,屋子里的灯光还亮着。 她愣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我不能再留在佛罗伦萨了。 她不可能成为谁的情妇,也不敢与狮鹫朝夕同处。 今天可能只是一个错位的吻,之后也许是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行为。 ——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她现在拥有足够多的金币,而且也有足够信任的旅伴。 “海蒂?”列昂纳多打开门时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怎么还没有睡?” 她的眼眶忽然红了起来,有些惊慌却又无法开口。 她无法和他描述那个吻,以及自己顾虑和恐惧的一切。 “我想离开这里了。”她哑声道:“去哪里都好。” “什么时候?今年?”列昂纳多试图让她镇定一些:“发生什么事了?” “明天就走,你愿意吗?” 她的青霉素还要带走一部分,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交代。 这种时候一走了之,只会引发更多的连锁反应。 “去米兰怎么样?”对方却显然没有任何顾虑,甚至对他的那些职位和俸禄都毫不关心:“我得到了斯福尔扎的邀请,我们可以过去做宫廷乐师,或者其他的事情——” “好,”海蒂不断地深呼吸道:“明天就走,对吗?” “对,我带着你离开。”达芬奇注意到她还在微微发抖,侧身让了一下:“你在这里休息,我就睡在外面的草堆上,不要害怕,好吗?” 她捂着嘴点了点头,还是与他互道了晚安。 在钻进带着余温的被子时,带着无花果叶淡淡香气的温暖气息包裹住她,犹如一个绵长的拥抱。 海蒂只感觉自己放松了一些,下一秒便沉入了梦乡。 她按照先前早已定好的约定,一大早就去料理完药坊和工坊的事物,然后去与领主夫人以及领主大人告别。 理由是想要出去游历和学习,以及收集一些稀有的材料。 领主夫人虽然有些讶异,但仍然友好的给了她一大袋金币。 领主沉默不语,却也点头应允了她和达芬奇的一同辞行。 放她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洛伦佐注视着她转身远去的背影,忽然又开了口。 “我们会等你回来。” 我会等你回来。 海蒂的脚步顿了一下,转身看向了他,语气里蕴含了太多的意味。 “如果我不呢?” 达芬奇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仿佛在给她足够的力量和支持。 他放松了些,忽然望着她笑了起来。 “不,你会的。” 第 41 章 海蒂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的离开, 而且还在离开的时候放下了这样多的事物。 她和美第奇先生都清楚那晚的不理智行为, 也明白许多事情是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 值得庆幸的是, 那位先生及时的恢复了清醒, 而且没有做任何过激的行为。 不仅目送她远去, 而且允许她带着一部分资产离开佛罗伦萨。 海蒂恐惧的事情, 与性并无关系。 哪怕在前往米兰的路上, 这件事也让她一阵阵的后怕,如同不小心踩过了毒蛇的尾巴一样。 她意识到的,是这个男人对他自己的极端控制能力, 以及她对自己的盲目自信。 对于一个成熟而冷静的人而言,发现这两者的感觉无异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悬崖旁。 人是容易被飘飘然的感情吞噬的,容易被簇拥着走向不理智的深渊的笨拙生物。 无数的夸奖、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以及各种物质的富足, 都可以消磨掉本应时刻保持的谨慎和清醒。 海蒂在过去的四年里,显然已经快有些被太过充沛的赞美和拥簇蛊惑了。 她成功的引入了新药物和生物学, 也非常轻松的让新式武器得以推广运用。 各种不着边际的幻想以及野心开始蔓延, 她甚至考虑过凭借他的力量不断调整重心, 从亚平宁半岛一路统一过去, 最好再掀翻教皇的统治, 开启全新的时代。 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 容易因为自身所拥有的海量信息而陷入自负的状态,便如同一位大学老师来到连燃气灶都没有的乡村里一样。 可在她伸手挡住那个吻的时候,她才忽然惊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放松警惕到了什么地步。 海蒂活了九十年, 已经自忖能够一眼辨认出身边任何异性甚至同性对她的态度了——如同对天敌和猎物能够迅速分辨的野兽一般。 她本身容貌过人,从年少到苍老都不乏追求者,而且作为合格的演员,也对微表情和各种小动作也颇有研究。 可在过去的三年里,她从来都没有察觉过领主对自己的情感。 ——那个行为与情/欲无关,反而能反应出浓烈的情感。 缓缓倾身去吻的动作,如同确认和邀请,而不是直接把她摁在墙上施以侵犯。 爱和恨是最难掩饰的情感,哪怕极力控制也总会露出马脚。 可那个人与她朝夕相处,始终保持着冷静和疏远,连例常会见时都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哪怕在先前跳舞的时候,他也不会刻意的拉拢两人的距离,眼神也淡漠的让她看不出破绽。 可在他倾身吻她的那一刻,她看到的是无法掩饰的爱。 只有在醉酒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一些。 “我是不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 海蒂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自负有多不靠谱。 她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生活过的人,原本以为在这样的古代可以凭借智慧达成大部分的心愿,可实际上,有些人的城府和深沉是与历史时间无关的。 他并没有那么好控制和影响,而且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极深。 ——如今是突然失控的爱,日后亦可能是隐藏多年的厌恶。 而她在过去一年里,开始干涉越来越多的政治议程,还自以为精准地把握了这个君主的喜好和倾向。 何其可笑。 离开米兰,不仅仅意味着她和领主都可以暂时保持距离冷静一下,也确实对开阔视野有好处。 佛罗伦萨已经被调整如一台精密的机器,从经济的发展到军备的壮大都有条不紊,哪怕她离开了,先前提交的许多规划书也足够他参考着治理十年。 但问题在于,达芬奇走的这么义无反顾,其实真有些出乎意外。 海蒂当时是一时惊惶过去找他,连提议都有些没过脑子。 可这个人直接放弃了优越的职位和丰厚的薪水,回家收拾了些家当就跟着她一起走了。 她的首饰盒子依旧锁在暗格里,哪怕地震了都不会有人发现。 一般人真的不太可能为朋友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他不是达芬奇的话,她真的要怀疑这个人是否也是自己爱慕者了。 他们出发时带上了里拉琴弹得愈发娴熟的阿塔兰蒂,以及她的女仆德乔。 德乔自然是美第奇那边的人,日后可能也会与美第奇家族不断保持联络,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在目前来看,她名义上并没有与美第奇家族决裂,只是暂时外出访问而已。 佛罗伦萨的多个工坊和青霉素生产厂依旧在不间断的运行着,忠实的经理人还承诺会定期给她写相关的说明信进行汇报。 她的财富和资产全部保持有效,姓名也是如此—— 凭借着这个姓氏,她在米兰遇到任何状况,都可以第一时间去美第奇银行寻求庇护。 德乔昏昏沉沉的在颠簸中睡熟了,阿塔兰蒂在试着用叶子吹奏曲子。 达芬奇瞧了眼郊野里的风光,拿出笔记本来画起了速写。 他听了一会儿阿塔兰蒂喷溅口水的噗嗤声,把身子探出了车厢外,随手在野柑橘树上摘了一片叶子,低头试了一下角度,开始吹奏欢快而又悦耳的乡村小调。 海蒂原本在漫无目的地整理着思绪,听到这曲子回过神来,示意他替自己也摘一片。 达芬奇再探出身子,为她摘了一片橄榄树叶。 阿塔兰蒂拧着眉毛,试图看出一些窍门来。 海蒂心想这件事难度应该和吹口哨差不多,模仿着他用手托好了叶子,开始试图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找到窍门的速度比他要慢一些,可很快也开始通过舌型和手指的细微变动,吹奏欢快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那首歌诞生于1971年,流行的曲风里还夹杂着乡村风情,确实经典而又应景。 达芬奇歪着头听着她的歌,开始下意识的跟着哼唱。 少年臭着脸在旁边试图吹两个音符出来,最后开始自暴自弃的嚼了两口呸了出去。 旅途一共花了十天,惬意的如同是参加一场野营一般。 达芬奇聊起了今年在耶稣受难日里出生的犹太男婴,以及周边其他国家的许多琐事——西班牙那边诞生了大概是最年轻的教皇秘书长,出身贵族且只有八/九岁、费拉拉公国领主的女儿虽然年幼却颇有艺术审美眼光,还邀请着波提切利过去为他画像。 海蒂听到这儿,才突然想起来她不告而别的老朋友。 他在去年圣诞节前随大师佩鲁吉诺一起结队去了罗马,共同受邀参与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创作——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甚至可以说是对这个时代画家的最高肯定之一。 等小桶回来时发现两个朋友都已经离开了,恐怕也会有些失落吧。 “不过……”海蒂扭头看向达芬奇:“你还打算画画吗?” 她原先做女仆的时候,还一度试图通过催稿让美术史的教材上再多浓墨重彩的几笔,如今显然已经不太实际了—— 这位先生对画画还有多少兴趣都难以估计,据说他和助手光是收拾各种工程图和机械图都花了一整个上午。 “画……”达芬奇顿了一下,还是小声说了实话:“不过我要先帮米兰大教堂解决穹顶的问题。” 我就知道会这样。 他们在米兰买下了一个庭院,又雇佣了看门人与女仆。 庭院离米兰大教堂并不算远,而且出门右拐走五分钟就有繁华的贸易区。 由于身份不好解释,海蒂和达芬奇在商议之后,决定将她描述为美第奇家族里过来休假与旅游的贵族,而他则是她雇佣的画师,和德乔一样都是她的手下。 还真是身份调转了。 庭院不大不小,可以养些风信子和无花果树,还有只白犬被抱过来看门。 海蒂又去购置了一些鸭子和母鸡,和达芬奇一起在角落里修筑了两个小窝。 她对狗窝的看法停留在《猫和老鼠》的画面里,因此动手修订时做了一个小木屋出来。 在这漂亮姑娘拎着钉锤敲敲打打的时候,达芬奇在旁边看的纳闷而又忍不住微笑。 ——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会,而且什么都可以做的很好。 当初海蒂帮自己修好了损坏的门栓,现在还能一个人锯木头钉钉子,利落到他只能在旁边递杂物的地步。 虽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狗要住这种小屋子,不过小白犬晃了晃尾巴,似乎相当喜欢这个地方。 于是崭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比以前要更加有序,也更加宁静。 如今的米兰,是与战争无关的净土。 人们彻夜狂欢饮酒作乐,学院和剧场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开设,哪怕有统治者的高压控制,也似乎每天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海蒂给自己做了一个日历,不定时的在那上面画叉。 竟已经到了1483年的五月了,真是不可思议。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摇着屁股走来走去去的鸭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2- 由于这里是米兰,领主也由美第奇换成了并不知道她的到来的斯福尔扎,眼线和监控已经少了许多。 海蒂花了一些时间让德乔适应她定期出去‘看表演’的习惯,然后开始带着新的侍从去寻找更多的商业机遇,也好趁机多了解一些信息。 达芬奇总是回来的很晚,有时候甚至半夜才忙完工作回来,显然也投入到了米兰大教堂的设计之中——他再次颇为天才的设计出了一台更加适合高空的升降台,还亲自带她去看了一眼。 虽然这大教堂依旧没有门扉和天花板,但壮观的情形仍然让人想要凝视许久。 无数的白色尖塔犹如雪松般屹立在教堂的旁边,天顶上石桥交错如同通往天国的阶梯,圣人、恶魔、平民的石像便屹立在天际之上,被踱上淡橙色的晨光,犹如悲悯的超脱者。 进去时不用买门票,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带着她穿过整个广场的时候,她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旁边的道路。 达芬奇注意到了这一点,停下脚步问道:“在看什么?” 以前,就是这里。 她在同样的角度回头,看到过一辆天蓝色的有轨电车。 冰淇淋小摊就在不远处,还有人在兜售鸽食和气球。 可到了如今,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没什么。”她看向前方,继续陪着他往前走去。 巨大的祭坛以北是辉煌灿烂的彩色玻璃墙,大概在几十米的高度上还悬着一盏红灯,照耀着传说中的圣物。 据说当初将耶稣刺在十字架的三枚圣钉,有一枚便被珍藏在这高台之上。 “我制造了一个足够稳定的升降台,主教可以在做弥撒的时候把它取出来——一年也只有三天。”达芬奇压低生意和她解释其中的原理,还指了指旁边没有完成的壁画:“是这幅好看还是我的画好看?” 海蒂笑着看向他,反问道:“先生,您什么时候开始画呢?” 对方会意的扬起笑容:“明天,明天一定画。” 她随他一同去看那些壁画和圣像,不断比对着自己的记忆。 镀金的耶稣受难像还未悬挂上去,拥有上万根音管的巨型管风琴也并不存在,花格玻璃窗上有彩色玻璃绘作的无数幅圣画,还有工匠在小心翼翼地完成着加固的工作。 “那边就不能过去了。”他指了指侧耳房,解释道:“有一些地方是只有红衣主教才可以进去的。” 不要紧,我上次来的时候已经都逛完了。 海蒂本来想与他变着法子聊聊这穹顶后来的样子,却又止住了话头。 他也许会创造更加完美的作品。 在单独出门行动的时候,海蒂也渐渐在集会和酒馆里听到许多颇有参考价值的信息。 比如这里的女性仍旧普遍拥有更高的地位,也更加受人尊敬。 似乎从古至今都是如此,经济越发达的地方,思想文化便越发的开放和先进,腐朽的教条和桎梏失去了力量,女性地位也有不同程度的提高。 来自各地的人们喝着啤酒聊着政治和军事上的小道消息,也有人会开开荤腔讲讲黄段子,引发厨娘和酒侍的一众哄笑。 年轻的黑发美人慢条斯理地吃着她颇为喜欢的焦糖苹果,还听了一段颇有意思的旧闻。 ——上一任斯福尔扎,也就是如今这个小领主的亲爹,原先有个特别的嗜好。 他不光有诸多的情妇,而且还喜欢引诱朋友们的妻子。 有位青年的妹妹被勾引以后抛弃,直接造成了他召集了另外两位同样仇恨这位领主的人,在圣斯蒂芬教堂将他刺杀而死。 如今的小领主沉迷玩乐享受,把权力一股脑的都扔给了那位新婚不久的监护者——洛多维科·斯福尔扎。 比起在佛罗伦萨时人们会诚惶诚恐的称呼一声领主大人,酒馆里的人们更喜欢叫他‘the moor’。 他黑发黑眸如同摩尔人,对这个称呼也颇为乐意。 moor又音似moro,后者在意大利文里是桑树的意思。 由于这位领主颇为开明的政策,整个米兰爱戴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以至于桑绿色也成为了如今的流行色——连酒馆里的窗帘亦是如此。 这位摄政王显然吸取了哥哥惨死的教训,从不贸然的招惹其他有夫之妇。 但他同样在婚前拥有颇多的情妇,婚后亦是如此——而且还与她们保持同居的关系,有人甚至已经为他生育了一儿两女。 那位新娘似乎也对此并不介意,甚至会与她们一起饮酒。 这件事如今是最为流行的新闻,连德乔都会忍不住聊上几句。 海蒂静默地听完了相关的解释,忽然开始思考这新娘子将来怀的孩子是否是个真的斯福尔扎—— 女人对伴侣出轨的毫不关心,往往只有两种可能。 她不爱他,或者她也爱许多人。 中世纪里各自偷情狂欢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她利用曾经攒下的金币,购置了两个乳制品工坊,并将它们合并为同一个工厂。 这附近养殖了数量庞大的牛群,牛乳的价格便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而海蒂对乳酪和各种点心的制作方式也颇为了解,短短两个月内就改进了数次生产线和制造工艺,商品卖的相当紧俏。 钱这种东西,一旦投资合理,便会如同疯狂的母鸡一样拼命下蛋。 到了八月份,她拥有的资产比来时还要多上两倍,又一口气买下了三个新工坊。 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再出去溜达显然会被晒伤。 海蒂悄悄买了一些硝石回来做冰块,水果刨冰当真是久违的享受。 她在消遣之后想找些事情做,于是又去各个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来到了达芬奇的画室,忽然就起了兴趣。 到了如今,蛋彩画的流程和工序对海蒂而言都再熟悉不过。 更重要的是,她在前世原本就会画画。 而且还画的非常不错。 现代的颜料是稳定的、一罐罐或者一管管填充完好的。 而在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还在发展的初期,不过也已经够用了。 海蒂给自己找了一些颜料,在瞥见硫酸铜蓝时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决定画一幅类似印象派风格的睡莲池,用更现代的方式来晕染颜色。 达芬奇在拎着焦糖苹果回来的时候,刚好瞥见了这一幕。 他在窗外站定看清这一切的时候,表情空白了许久,脑海里原先听来的许多故事都消失一空,只留下无数个鲜活的情绪。 海蒂——海蒂在画画?! 她为什么也会画画——还是说她原本在遇到自己之前就会这一些? 那黑发姑娘在专心涂抹着色彩,神情放松而又温和。 她笔下的睡莲是被色彩晕染出多重的光彩,河水的深浅明暗也颇为清晰。 没有圣母子,没有神话,也没有任何与基督有关的元素。 她在绘制的,就是纯粹的自然。 睡莲舒张开了花瓣,河水荡漾出了微微涟漪,而霞光落在水面上,如同融化的蜂蜜一般流露出浅金色的光泽。 那副画没有任何明显的线条,仿佛只是用颜色进行一层又一层的涂抹,而且不同的色彩会晕染叠加在一起,效果却颇为妙不可言。 他在这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看着那幅画了许久才又看向她。 海蒂倾身调匀着色彩,微卷的黑发披落在肩侧,修长白净的脖颈若隐若现。 她漫不经心的神情让人想到在林中闲游的花神,浅蓝色的眸子剔透如宝石。 比起五年前初见时的模样,她已经变得更加知性和成熟,哪怕长眉微挑都带着蛊惑般的魅力——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连血液都好像开始用更快的速度流动,连脑子里都似乎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她是那样的宁静,也是那样的美好。 就连垂落的碎发也完美的如同乔托的笔触一般…… 心跳还在加速着,甚至给他几分如同恍惚的感觉。 达芬奇在深呼吸的前一秒用手捂住了嘴,然后飞快地把那份甜点放到了窗台旁,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拿起了笔记本强迫自己继续计算和工作。 他无法解释自己刚才遇到的那种感觉,可再回卧室的路上去发现自己在傻笑着。 心跳加速的感觉奇异到让人想要再经历一次,凝视着她的时候也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还有那副画,那画中多层次的色彩和并无线条的设计,以及精妙到难以捉摸的对轮廓的勾画…… 达芬奇伸手捂住了脸,意识到两颊都有些微微发烫。 他再次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想要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 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见笔记本上并没有算式和受力分析图,铅笔勾勒描摹的……是她的侧颜。 那双微垂的眸子被描摹的毫无差别,唇瓣只画了一半。 三十一年来从未动心过的画家把笔记本推开,把脸埋在书上闷了许久。 刚才,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直接开门进去亲吻她。 第 42 章 阿塔兰蒂在佛罗伦萨时就帮助过她许多, 是颇为忠实的管理者和小帮工。 如今到了米兰, 他开始一边学习那些数理知识, 一边帮助海蒂打理那几个奶酪工坊。 听说她铺子里的产品一路被各种商人转卖到了法国和威尼斯, 销量也相当紧俏。 海蒂闲着也是闲着, 开始尝试着把从前的一些水彩技巧转接到油画上面。 她不太习惯这种颜料, 对木乃伊也一直保持谨慎的态度。 但紫色的昂贵和臭不可闻, 确实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为此海蒂还曾试图弄些葡萄皮以及紫罗兰来榨取颜色,但发现成本或者工艺实在太麻烦,还是最终作罢—— 大部分葡萄的果肉压出来的汁水是偏红色的, 葡萄皮的色素又很难提取,远远没有她想象的简单。 伴随着消息的渐渐传出,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那位年轻而睿智的女学者来米兰了, 好些贵族都递上了邀请函, 希望她可以过去笼络关系聊聊天,日后也方便互相照顾。 不仅如此, 米兰的许多学院也有人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期望她将来可以如同在佛罗伦萨学院那样进行讲习和示范, 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启迪。 海蒂在逛书店的时候, 还瞧见了复刻版的《元素四论》, 字迹清晰而又熟悉。 ——还真是很受欢迎啊。 她忽然有了些想法, 于是趁着工坊那边在扩张规模赶制订单的功夫,开始琢磨着把从前记得的那些内容全部转述出来。 几年前用现代英语和德语写作的备忘录已经积累了好几个小本子,如今也一起带了过来, 还在进行整理和转录之中。 不得不说的是, 她现如今由于长期活在意大利语的语境里,英语在飞快退化的同时,法语倒是变流利了不少。 有一些美国的新词如今再回想起来,会有种荒诞又真实的感觉。 她翻动着书页,一边看笔记一边梳理着大纲,试图找出各种线索来。 一个有些陌生的词汇跳了出来。 litmus. ‘litmustest’的意思是试金石、考验,但这个词被单独画了一个圈,显然有其他的意思。 这本笔记是四年前在平安夜里写的,她现在都有些不记得当初发生了什么。 但是litmus还代表着一种植物——石蕊。 海蒂坐了一下午,终于想起几乎是七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她在化学课上,听过这么一种奇妙的实验。 一种紫色的粉末,在泡在水里搅匀以后就是漂亮的淡紫色。 但如果加入酸性溶液,试管里的液体就会变成红色。 加入碱性溶液,它又会变成蓝色。 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这种液体拥有三种性质,而且似乎与那种植物有关。 海蒂不太清楚这个植物的模样,只能一个人去图书馆里翻找古籍。 万幸的是,这个时代除了各种臭袜子般冗杂无聊的神学著作,还有很多对自然和动物的著作,而且在图书馆里被保护的非常完好。 她强迫着自己去阅读那些并不算亲切的希腊文和意大利文,一边对照着纸条上根据词典翻译出来的关键字,一边查找对应的图例或者字句。 大概在一周之后,她才终于看到了对应的描述。 “壳状,鳞片状……红色果实……腐木……” 在这本灰多到让人能连着打好几个喷嚏的旧书上,她查到了一条说明。 有一种地衣一般的植物,一年四季都生长在岩石和腐木上,而且结着一串串鲜艳的红果实,叶面则是深绿色或者发黑。 这种植物如果碾碎以后,会析出淡紫色的液体,并且还似乎有止血的功能。 旁边还加了一行备注——‘碰触可能会中毒’。 海蒂在油灯下对比着这本书把这种植物临摹了下来,然后带着另一本新买的骑士小说一起回了家中。 德乔见她回来,伸手扬了扬先前收到的邀请函。 海蒂匆匆把东西放好,一封封的读了过去。 斯福尔扎宫廷先前已经去做过客了,领主还找她咨询了痛风的问题,但似乎并不打算戒酒。 而其他几位名门望族,出于结交又或者礼貌,也都已经一一过去做过客了。 她指尖一顿,忽然翻到了一封字迹清秀且有力的书信。 这是来自费拉拉公国的。 有位年轻的公爵女儿邀请她和达芬奇一起过去做客,语气友好而热忱。 费拉拉与米兰的东部接壤,一来一回可能需要一个月左右。 海蒂思索了一刻,决定等达芬奇回来以后问问他的意思。 她听说这位小姑娘是个很有主见和想法的人,如果能够结交认识一下,应该也会很有意思。 “达芬奇先生已经回来了,还带了些鱼,正在后院帮忙料理来着。”德乔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适时的解释道:“您可以直接过去问他。” 海蒂应了一声,快步穿过长廊走了过去。 还没等她看见那人,就先听见了动物的奇怪叫声。 那似乎是大雁的叫声,嘶哑又有些刺耳,听着颇有些奇怪。 海蒂愣了一下,绕过墙角去看达芬奇在做什么。 青年正抱住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野鸭,后者已经被绑住了脚。 除此之外,笼子里还有两只毛绒绒圆乎乎的小家伙,看起来有些像水獭。 不过考虑到这里的水文环境……她感觉也可能是海狸。 “你打算吃掉它们?” “嗯?”列昂纳多显然有些狼狈,他一只手控制着野鸭的脖颈,另一只手的袖子上都沾了好一些鸟毛:“今晚吃些鱼怎么样?” 海蒂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鱼在哪里?” “这不是的吗?”达芬奇有些茫然地提起它的长脖子,野鸭发出喇叭一般的叫声努力蹬着断腿:“还有旁边笼子里装的也是鱼啊。” 海蒂沉默了几秒钟,决定教他怎么烹饪这种食物:“我们先去给它烫毛,毛褪掉才方便料理。” 这个时代对素食以及很多词汇的定义都非常奇怪。 一般在重要的节日,比如圣诞前夜,人们按照教会的规定都只能吃素食。 但鱼不算素食——所以人们吃着梭子鱼鳕鱼,仍然是虔诚又忠实的教徒。 可按照达芬奇说的这个说法,所有的水鸟和跟海洋有关的动物那全都可以算成鱼了……素食的范围还真是很广啊。 他们一块有些慌乱的将野鸭褪毛切块,然后一起讨论烹制的方法。 按照达芬奇惯常的口味,应该是直接把它抹上一层又一层的香料,然后再炖一大锅香喷喷的肉汤。 海蒂比对了一下这只肥硕的野鸭,餐刀砰的落下把它分成两份:“明天再吃一份好了。” “需要风干吗?”达芬奇下意识道:“最近实在太潮热了,可能放到明天晚上就已经坏了。” 海蒂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拍了拍脑袋道:“我有个好东西忘记给你看了。” 她转身跑到旁边的水井边,把一个桶给捞了起来。 桶里装了冰凉的井水,以及一个封闭式的玻璃盒子,里面竟是有些不规则的冰块。 “这样就可以了。”海蒂拍了拍手,把那半只大鸭放了进去,感觉颇为满意:“怎么样?” “这是什么?”达芬奇下意识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他下意识地去触摸那半透明的方块,又仿佛被烫到一般快速地缩回了手。 达芬奇下意识地摸了摸手确认被烧伤了没有,扭头看向海蒂时如同一个茫然的小孩子。 “这个是……冰啊。”海蒂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你没有见过吗?” 对方伸手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这次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再次飞快地缩了回来。 “没有。”达芬奇诚实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海蒂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是佛罗伦萨人,佛罗伦萨从不下雪。 说来也是奇怪,她年迈时虽然久住于美国东海岸边的佛罗里达州,在1989年时也碰见过飘飘扬扬的一场大雪,人走出去如同陷入柔软的海绵里一般。 而在佛罗伦萨的这四年里,冬天都只有阴冷的绵绵细雨,下的让人只想懒睡。 “那你……见过雪吗?” “我看过雪山的插图,”达芬奇不确定道:“你在罗马瞧见过?” 不……奥地利的雪很美。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带去看看。 海蒂叹了口气,开始跟他解释冰块的存在,顺便给他做了一碗苹果柑橘冰沙,里面还浇了一些糖浆。 青年一开始有些拘谨的用勺子搅了几下才尝了一小口,然后眼睛就突然亮了起来。 黄昏是最燥热的时候,可这两勺冰凉清甜的奇异食物下肚,整个人都舒服的想要眯着眼睛。 那种感觉清爽的如同突然跳进池子里洗了个痛快澡,快乐的让人想要更多。 等达芬奇回过神来的时候,一整碗都已经给刮干净了,连冰渣都没有流下。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尝到甜头了?” 达芬奇试图握住一块没有处理过的冰块,低头舔了一下。 他感觉舌头差点粘在这上面,整个手掌都被覆盖了一层凉意。 海蒂撑着下巴看着这个南方人笨拙又快乐的玩着冰块,突然很怀念空调的存在。 空调、电视、出租车、飞机…… 她揉了揉额角,把淡淡的遗憾感抛在了脑后。 总归是有失有得的。 -2- 达芬奇感觉自己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化。 他是个发育正常的男人,有时候早上也必然要处理一些小问题。 但不管是在贵妇们面前演奏里拉琴的时候,还是和领主产生争执的时候,他都能保持理智和得体,如同自己敬仰的前辈那样时刻温和有礼。 可现在有些时候,他在海蒂身边时,似乎容易变得紧张和笨拙。 比如她只是要伸手拿自己手边的盐壶,或者给自己递一杯橘子汁。 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他会有种隐秘的忐忑和期待,如同等待着吃到糖块的小男孩。 但离开她,再次去大教堂里参与设计的时候,他又重新变成了那个成熟而清醒的男人。 ……她不会真的是个女巫吧? 达芬奇画了一半起重设备的受力图,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就算是女巫,他也不会出卖她的。 旁边的教士们凑在一起聊着天,还比对着彼此戒指上宝石的大小。 “达芬奇——休息一下吗?”红衣主教笑着挥手道:“听说洛伦佐先生这个月就要来米兰了?” 达芬奇怔了一下,询问道:“什么时候?” “他没有和你说过吗?听说是为城堡里的那位领主夫人庆祝生日。”主教摆摆手道:“肯定又要送不少礼物,可惜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他皱了下眉头,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 海蒂那晚惊慌失措的来找他之前,是和克希马一起把洛伦佐送回去的。 他不确定洛伦佐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或者有什么粗鲁的行为。 可她似乎并不想再见到他。 距离上次离别已经有半年多了,他注意到海蒂并没有主动给领主写过信,但还是会简短的答复从佛罗伦萨来的信函。 如果洛伦佐这次过来指明了要召见她,也许会强行把她带回去。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竟然心里有明显的愠怒。 这种感情难以解释和分析,也不太像和朋友什么的有关。 青年不愿意往更深的地方去想,却还是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现在显然比在佛罗伦萨来的更快乐。 等从教堂里返回住所之后,达芬奇踌躇了许久,还是决定带着她暂时避开他。 他不希望她再露出那样的表情,也希望她每晚都睡的安稳而放松。 “——提前半个月出发?”海蒂叉起了炭烤海狸肉,表情有些好奇:“怎么这么早就走?” 达芬奇低头切着橄榄,并不高明的撒着谎:“路上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早些走比较好。” 海蒂想了想,扭头看向了专心啃大腿的阿塔兰蒂:“你能帮我照看一阵子吗?可能要麻烦你不少。” 半张脸都是油的少年点了点头,然后继续专心啃肉。 他们在第三天收拾了大概的行李,带着几个仆从一起向费拉拉公国出发。 九月初一到,天气凉爽了许多。 橄榄树结出饱满的果实,栎树和槭树都挺拔而翠绿。 他们一起坐着马车踏上了全新的旅途,两个人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事情。 海蒂一直趴在车窗旁把头探出去,在专心观察着路边交错出现的各种植物。 她需要见到类似图鉴里的那种地衣——红色的一串串小果子挂在顶端,深绿色或者发黑的叶面,而且估计并不算显眼。 达芬奇靠在另一边,有些忐忑和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好像这种擅作主张并不算友好和忠实。 而且他莫名的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比如那种色彩的晕染是怎样的技巧,以及她到底是怎样来处理光线的。 可是开口去询问,又怕她觉得自己聒噪而吵闹。 这个问题会不会很幼稚? 她以前回答过类似的提问吗? 达芬奇忐忑的在脑海里把那个问题修改了好几遍措辞,半晌还是闷闷的靠着车厢没有说话。 还是不问了吧。 这种略微有些窘迫的感情亦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 以前哪怕只是问有关硫酸铜蓝的制备,他都能不厌其烦的和她一点一点的抠细节,也从来不感觉会打扰到她。 那种坦坦荡荡无拘无束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如今的任何事情似乎都能间断着让他胡思乱想。 他想每一天都看到她,想和她一起为各种小事笑半天。 可真的坐在她的身边,又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如果波提切利在就好了。 他绝对知道该怎么办。 海蒂已经目不转睛的看了接近两个小时的窗外,达芬奇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在跟自己表示无声的抗议。 我现在真有些像个蠢蛋。 达芬奇叹了一口气,还是咳了一声,有些不安的唤道:“海蒂?” “嗯?”海蒂终于坐了回来,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道:“一起来些三明治吗?” 达芬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很快把话题别了过来:“我有件事需要向你忏悔。” “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有关美第奇来访的事情和她解释了一下。 等他低着头把自己的想法解释完,便有些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对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规避麻烦不是件好事吗?” 再说了,人家是为了领主夫人的生日而来,跟她恐怕并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德乔那边早就得到消息的话,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她扬长而去。 海蒂拍了拍他的肩,从午餐篮里取出了中午做的三明治,和他一起分享着下午茶。 她翻出了自己复写的那份植物速写,拜托他帮自己一起找找这个东西。 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又变得轻松了起来,晚上还一起唱着歌去山泉边取水。 等到了晚上,列昂纳多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 今天晚上,这车厢里没有德乔和阿塔兰蒂,沿途也似乎并没有什么酒馆客栈。 他们今晚要一起在马车上睡一夜。 海蒂傍晚在山泉旁玩的很尽兴,连裙摆都打湿了一些,这时候靠着随身带着的小软枕睡的很安详。 他原本也可以心无旁骛的在另一侧沉沉睡去,却有些难以放松。 夜晚来临,万物俱寂。 他可以听见隐约的蛙鸣,以及她悠长而轻微的呼吸声。 如同天使挥舞着羽翼一般。 他三十一岁,她二十三岁。 可在和她相处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是被包容和照顾的那一个。 月光如同银纱一般拢上了她的侧脸,鼻梁和细眉的形状都被勾勒的古典而又温柔。 列昂纳多静默的看了几秒,忽然马车绊到了一颗圆石,车厢往另一侧晃了一下。 她在沉睡中跟着摇晃了一下,便靠在了他的肩上。 几乎是在这一瞬间,青年坐的笔直而僵硬,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他没有和女性有过这样的接触,而且也颇不习惯这种被依靠的姿势。 对方显然睡的很香甜,只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额头的位置,继续做着好梦。 列昂纳多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忽然开始怀疑很多事情。 他甚至感觉自己一整晚都要这么僵着保持绅士了,连眼睛都只能仓皇的往窗外看—— 明明在浴室里已经看过了许多女人的裸体,画起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羞耻。 可他甚至不敢这样亲昵的低头看她。 风信子的淡淡香味伴随着她垂落的长发散了出来,肩头的温热也让他有些呼吸急促。 列昂纳多此刻感觉窘迫而又紧张,两只手也如同接受检阅般放在膝盖上,坐的笔直如三角尺。 对方大概梦到了什么愉快的回忆,还在睡梦中蹭了蹭他的肩头。 他在感受到那个细微的动作时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内心开始祈祷她赶紧醒过来,以及最好在醒后不要误会他是个怎样心思恶劣的坏人。 然而海蒂就这么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直到六点的晨光照进车窗时,她才打了个哈欠缓缓醒了过来。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闻到领子附近有淡淡的无花果树香气,显然不是她惯用的那一款。 海蒂揉了揉眼睛坐正了一些,又打了一个哈欠道:“早上好leo——你昨晚睡得还好吗?” 对方显然还有些不清醒,但坐姿依旧规矩而笔直。 “不好意思,我昨晚好像是靠着你睡着的。”她失笑道:“你可以放松些了,还请不要生气。” 海蒂明白他对接触异性的不自然,这时候安慰的也非常体贴。 达芬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只是有些不习惯。” 昨晚夜风有些冷,他小心地给他们两披上了一条软毯,后来望着月亮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依靠着对方的感觉……很温暖。 他好像也做了一场好梦。 第 43 章 公爵女儿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有红扑扑的脸颊, 长发柔顺而有光泽, 是优雅又活泼的小淑女。 在达芬奇到来之前, 她便已经出手大方的买下了多幅画作, 而且家里也添置了好几座她亲自挑选的雕塑。 公爵夫妇对这个孩子颇为宠爱, 不仅给了她最好的教育, 而且纵容她如男人一样去骑马射猎, 把她培养的健康而又博学。 在这个时代,男性最好的职业选择是神职或者从军,而女性则在出生之后便要接受为出嫁而准备的各种学习——比如纺线与缝纫, 又或者是如何烹饪酿酒。 在遥远的东方,女性被裹上小脚被奉之为美,而在费拉拉公国附近的威尼斯, 同样流行着让女性穿上二十厘米有余的高台鞋, 美其名曰为规避脏污。 这些事物无形的限制着女性的出行,让她们不得不龟缩在家中充分劳动, 却不能参与外界的许多事务。 在女性地位逐渐下降的中世纪, 有伊莎贝拉这样性格开朗又独立自信的小姑娘, 实在是黑暗里的一抹亮色。 海蒂在抵达的第一天, 就被她亲切的赠与了好些礼物。 这位小姐慷慨的与她分享了私人浴室, 还吩咐侍女送上了一篮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 她喜欢艺术, 热爱科学,同时也赞成让女性更多的参与世俗事务。 海蒂在短短几日里教了她一些来自《元素四论》的小常识,又教会了她如何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连带着受到了公爵夫妇的欢迎。 “您是如此的善良和睿智, ”公爵夫人温柔道:“费拉拉公国将永远欢迎您的到来。” 这句话,无异于在告诉她,这个不大不小的城邦将提供对她私人的庇护与支持。 海蒂惊讶之余认真的感谢了一番,又帮夫妇两人也检查了身体。 一位有并不算严重的糖尿病,控制饮食就可以改善状态。 另一位则是失眠多梦,适当散步和睡前热牛奶都效果不错。 这一次他们两过来,目的之二是邀请达芬奇为伊莎贝拉小姐画像。 他虽然先前因出色的战争机器设计而闻名,但同样也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作品。 达芬奇在小姑娘面前放松而又友好,画素描时效率也还算不错。 伊莎贝拉坐在窗旁,不时看看木板后的画家,好奇的提着各种问题。 从油画的材料到笔刷是不是猪鬃毛做的,再到他最喜欢圣经里的哪个故事。 “对了,”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你是美第奇小姐的情人吗?” 画家差点把铅笔画到板子上。 他擦掉了歪斜的线条,咳了一声道:“只是朋友……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伊莎贝拉注视着如同麻雀尾巴一般的一翘一翘的笔杆,还是有些不得其解:“美第奇小姐这么美好,难道你不想做她的情人吗?” “她还没有结婚。”画家更正道:“而且情人并不是一个很光彩的身份。” “那她的求婚者一定很多吧。”小姑娘在椅子上摇晃着腿道:“你见过几个?” 达芬奇低头数了一下,不确定道:“十二个?” 从大小领主到骑士富商,最近在米兰也有人提着礼物被关在了门外。 正如波提切利所说的那样,人们对美好的事物有天生的感知,以及下意识的占有冲动。 小姑娘捧着脸赞叹了一声,严肃的点了点头:“她这么好,确实不能随便嫁给其他人。” 达芬奇怔了一下,低头笑着继续描绘着肖像。 是啊。 她自己已经说过了,以后不会爱上任何人。 在想起海蒂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闻到蓝莓的知更鸟一般,在绕着灌木忐忑不安的转着圈。 想要多试探一些,又不敢再往前走。 而被谈论的对象正在花园里漫游,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都秋天了,怎么还是会被花粉呛到。 海蒂多画了一份草图交给了阿塔兰蒂,拜托他帮自己找找那株植物。 这花园设计的广阔而又精美,连树篱迷宫的设计都颇为适合拍电影。 她年轻时扮演着法国王后,如今自己一觉醒来到了中世纪,总有种是重新到了哪个布景的感觉。 海蒂漫无目的的思索着,突然指尖好像碰触到了什么光滑的小果实。 她愣了一下,蹲下来拨开了薄荷和雏菊的叶子,终于看到了有些类似的东西。 石蕊在五百年前,长得是这种样子吗? “阿塔兰蒂——我好像找到了。” 少年应了一声,匆匆走过来查看,表情有些吃惊:“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很昂贵的花草呢。” 他说了一个意大利语的词汇,听起来颇为陌生。 “这东西漫山遍野都有啊,你寻找它是为了做草药吗?” 海蒂拜托他多去找些类似的来,然后临时去找了一个玻璃瓶,将草叶碾碎以后连同汁液一起静置在了水中。 等到了第二天,整个瓶子里的水都变了颜色—— 沉静的,高贵的,剔透的紫色。 好看的让人都有些想要用它来染一身新衣服穿。 海蒂一晚上都睡的不太踏实,此刻看到溶液时捂着脸快乐的无以复加,第一时间换好了衣服去唤达芬奇过来看。 “是紫色!”达芬奇一脸愕然,还好奇地凑过去闻了一下。 完全没有任何臭味,甚至能闻到草本植物的微微涩味。 海蒂试着蘸了些溶液到白纸上,发现着色性还是比较差——但也比没有来得好。 他们刚好今天要返程回佛罗伦萨,等会吃完早餐以后就要与公爵一家告别。 回去的沿途都可以采集许多这样的东西,还可以对比着做些实验。 两人围着这一瓶紫色的溶液都开心的想要围着它一起跳舞。 海蒂又找了一个小瓶子回来,往里面分了一些石蕊溶液,然后当着达芬奇的面滴了几滴苹果汁。 透明的果汁在坠入液体的一刹那,艳紫色的溶液忽然变成了饱满的红色,简直如同变魔法一般。 达芬奇愣了一刻,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听她解释着大概的原理,也接过了另一个玻璃皿,做同样的尝试。 “对了——还有肥皂水!”海蒂找来了她自制私用的精油肥皂,弄了些碱性的水,在又试着倒了一些。 这一次,液体又变成了轻盈的水蓝色。 达芬奇怔怔的看着这三种颜色,转头看向她道:“这真是……一个奇迹。” 海蒂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颇为温和:“以后你就可以用紫色来随意画画了,是不是很好?” “我?”他停顿了一下,有些拘谨地问道:“你创造这些色彩,是为了给我画画么?” 海蒂哑然失笑:“当然啊,还记得我当初在工坊里做女仆的那段日子吗?”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能随意使用这些色彩,该创作出多么令人赞叹的作品。 “紫色,蓝色,红色,也许以后我把孔雀绿也能找出来送给你。”她注视着他笑了起来:“刚好能当做这四年来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达芬奇忽然感觉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 细微而又热烈的情感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的心头涌动,这感觉陌生又让人有些慌乱。 她居然一直记着这些事情……而且真的把世间仅有的紫色送给了他。 明丽的硫酸铜蓝,深沉的普鲁士蓝,还有这样柔美的石蕊紫。 “我,”他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谢谢……” 如果,我想要这世间所有的颜色, 你会不会永远都陪着我? -2- 洛伦佐这一次来米兰的时候,身体状态显然没有从前来的好。 他开始不受控制的饮酒了。 从前可能一个月喝一杯,现在每天都会有两三杯。 对食物的控制也似有若无,痛风也跟着回归,一度在深夜发作时有钻心般的疼痛。 这种改变很难解释,既可能是他想下意识地弥补某些缺失和遗憾,也可能是因为食物和酒是严肃生活里的最后慰藉。 即便要以痛风为代价来换取,他也不在乎了。 斯福尔扎颇为满意自己的妻子和情妇们和谐相处的状态,圆滚滚的肚子又圆了一圈。 “你这次怎么没把那位贵小姐带来?”他晃着酒杯漫不经心道:“我夫人如今怀孕了,还想托她帮忙照顾一下来着。” 领主沉默地接过了斟满葡萄酒的玻璃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终究没有橡木桶里的陈酿来的好喝。 “她最近生病了,”洛伦佐淡淡道:“还在宫里静养。” “那倒挺可惜的。”斯福尔扎耸了耸肩,又开始和他聊最近自己看上的风情万种的褐发美人。 他在米兰停留了七日,德乔也过去如实汇报。 海蒂在米兰生活的很好,变得更加健康和放松。 她会在每天早晨外出礼拜,又或者去观看戏剧以及逛逛古董市场。 她有了自己的一个小院落,还养了几只白鸭。 附近隐秘安排的守卫都有进行轮值,前些天还赶走了一个试图翻墙进来的小偷。 费拉拉的秋天很美吗? 领主望向东方,沉默了一刻,还是登上了返回佛罗伦萨的马车。 “照顾好她。” 德乔其实隐约已经看出了什么,犹豫着在马车旁小声问道:“如果她有爱人了呢?” 是否要告诉您? 领主低头笑了起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挥了下手。 马车渐渐消失在了女仆的视野里,卷起了好几片栎树的落叶。 海蒂在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院落是否有被入侵的痕迹。 她在离开之前,背着德乔在多处做了隐秘的布置,连笔记本上都别上了头发,面对北方向东倾斜六十度。 没有人进入过她的书房,以及其他的地方。 她松了一口气,开始解决石蕊溶液上色的问题。 本身这是一种地衣类植物,属于会变质腐烂的有机物。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已经逐渐摸索出了过滤的最佳方式,还做了好几个滤网。 但这种液体一方面要足够能着色,在画布和墙壁上最好有清晰的表现,而且最好能够保存很久。 如果每次画画之前都要反复压榨和提前静置,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达芬奇给她斟了一杯葡萄酒,神情略有些好奇。 “直接加到蛋彩里试试看?” 海蒂注视着那杯酒愣了一下,忽然欢呼了一声。 “找到了!” 她伸手大大的拥抱了他一下,转身就跑去了酒窖。 她找到了一大瓶新酿的酒,然后开始支起工具进行蒸馏。 葡萄香味飘散开来,让人闻着甚至有点饿。 达芬奇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得到了一个拥抱,扭头就看见她带着一瓶淡色液体走了过来。 “这是?” 乙醇,用于工业染料的最简单的着色剂。 而且可以防腐。 过滤后的浓紫色溶液和酒精进行充分的混合,又在蘸取后在白纸上刷了一下。 柔丽的痕迹比从前要清晰多了。 海蒂琢磨了一刻,决定开始筹备新的工坊。 她要卖颜料赚钱,越快越好。 钱这种东西,总归有各种用场。 在现代,它会用来支付医药费,购置住房,以及采买各种必要品。 而在这个时代,她有了更加大胆的想法。 ——组建一支舰队。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舰队。 由于交通不便的关系,他们现在被困在半岛里,去一趟法国都颇有些困难。 但如果能够让自己舰队里的人比麦哲伦更早的环游大洋,他们就可以获取更多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橡胶、金鸡纳树、黑胡椒,还有各种她想要的东西,最好全都带回来一份。 海蒂如今的资产已经足够她购置一个小庄园,但住在这儿已经足够习惯和悠闲。 她不但雇佣了私人守卫,而且把工坊的面积快速扩大,将来真雇佣水手和船长恐怕也不是难事。 作为一个执行力颇高的现代人,她整个圣诞节都在筹备这些事情。 从稳定供应硫酸铜矿的合同签订,到买下长满了石蕊的荒地,所有事务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令人松一口气的是,今年的圣诞节无事发生。 没有刺杀,没有暴.乱,也没有什么让人太揪心的事情。 在平安夜那天,佛罗伦萨又有信寄了过来,除了例行的问候以外,领主夫人还提到了洛伦佐的通风又开始频繁发作,如今似乎有些影响移动——为此他开始常常使用手杖,状态好的时候并看不出来问题。 海蒂很快就回复了信件,解释了痛风无法进行手术和药物治疗,最好还是靠对饮食和饮酒的控制。 在这个时代,她绝不会贸然给谁开刀做手术——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1484年的春天终于来临了。 也就在这一年的一月,一家全新的颜料专卖店在最繁华的地段开业,其生意之火爆简直让人为之咂舌。 这世界上最为昂贵的蓝色和紫色都被降低到了十分之一的价格,而且色泽稳定还带着微微的香味。 疯狂的画家们每天一开门就抢购一空,教堂和宫邸里的绘画也开始拥有更加饱满的色彩。 由于生意太好的缘故,早上甚至只用开一会儿就可以关门了—— 有人试图囤货居奇,很快被其他画家愤怒地围着揍了一顿。 如此的便宜,如此的质量优越,以至于好些卖青金石和骨螺紫的商人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开始纡尊降贵不情不愿的降价。 然而人们都尝到了甜头,开始以更狂热的方式来购买这些颜色—— 虽然紫色本应是贵族才应拥有的色彩,可这儿是米兰,没有人在意那些劳什子。 店主本人神神秘秘的,而且总是让伙计代为轮流看店。 但能赚到这么多钱还不被教廷和宫廷盯上,恐怕也是个很有后台的人物。 也就在这个间隙里,斯福尔扎发布了建设放牧业的命令。 他本人虽然在私生活上有些混乱,但对于国家的建设一直令人敬佩。 这位摄政者认为国家的强大来自于经济的昌盛,不管是发展军事也好建设学院也好,本质上应优先促进财政的壮大。 他在维吉瓦诺附近开设了一家巨大的农场和畜牧试验所,听说里头养了两三万只牛马羔羊,而且马是全欧洲最好的马种。 海蒂嗅到了商机,很快也做出了同样的投资。 她找到了牧草肥美的地带,以足够划算的价格把这块地方买了下来,开始雇佣工人建设牧场。 这个时代蓄奴之风多起,摩尔人如同黑奴一般被买卖来去。 而她直接买下了一大部分的摩尔人,重新给予他们身份和收入的自由,甚至派人教授他们更加先进的生产功能。 老实敦厚的摩尔人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做工的时候也越发的卖力。 马、绵羊、山羊,还有各种蛋鸡和肉鸡,全部都被引入了优秀的育种进行繁育。 肉鸡不用出去遛弯,被圈禁着吃饭喝水就好。 在海蒂的解释下,达芬奇帮她设计出了可以循环且方便添加的谷物槽和饮水槽,连处理排泄物的方式都做的颇为高明。 米兰的肉价也开始缓慢的往下降低。 人们渐渐发现鸡肉和羊肉的供应开始越来越充足,而且价格也足够让人能够接受。 海蒂的颜料在购买力接近饱和之后,开始转而向佛罗伦萨、威尼斯、费拉拉等地进行出口,越来越多的商人试图从她这里进货,波斯商人反而失去了从前紧俏的人气。 达芬奇依旧是那副老样子,每天早出晚归去米兰大教堂参与壁画或者穹顶的设计,但渐渐开始用更多的时间为他的雇主画画。 如今他的雇主只有一位,那就是美第奇家族的那位贵小姐。 阿塔兰蒂有时候会帮忙递个笔刷刮刀什么的,然后凑在旁边跟着看。 终于在某一个下午,他忍不住发表一些见解。 “列奥纳多,”少年抿了口果汁道:“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画家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那就是喜欢?还是很喜欢?”阿塔兰蒂晃了晃玻璃杯里的小青桔道:“你现在每天都能看着她的画像发好久的呆——偶尔还忍不住会笑起来。” 达芬奇揉了揉额头,压低声音道:“不要做这种揣测,以后我画画也不用你帮忙了。” 这种隐秘的心情被人看见的感觉,让人有些不安。 “你别着急啊。”阿塔兰蒂扬长了声音道:“她现在又没有成婚,就是成婚了你一样可以追求她的。” “如果这种心情不告诉她的话,她搞不好就喜欢上别人了。”少年挤了挤眼睛道:“需要我帮你找一首足够合适的情诗吗。” “不——不需要。”达芬奇试图露出严肃的神情道:“你最近不是在学法语和小提琴吗?心思应该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我的老朋友,”少年露出怜悯的神情:“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你再慢一点,搞不好等我孩子都结婚了,你还一个人在这对着她的画像发呆。” 达芬奇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间,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如今都已经成年了。 时间……过得有这么快吗? “你还记得你交给我的那个计算时间的小格子吗?”少年耐心地开导道:“人总都要死,总归会忘记一切飞到天堂里去。” “你多犹豫一天,就少爱她一天。” 达芬奇怔了许久,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反驳他的理由。 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些感情,其实也难以欺骗自己。 在很久以前,他振振有词说的那些话,如今都被事实反驳回来。 ——对艺术和科学所产生的热烈感情,同样也会因为另一个人而被触动。 她回来晚一些,他会忍不住去门口等待她,甚至假装是出门买小报顺便去接她。 她如果吃饭时偶尔叹息一声,他也会忍不住揣测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是这样的谨慎而又忐忑,在她面前总有些手足无措。 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危险,如同有毒的蝴蝶一般喜欢却不敢触碰。 良久,男人才低声开口。 “不要告诉她……” 再多等一些时间,让我想明白这些事情。 少年耸了耸肩,把另一根画笔递给了他。 “参加我婚礼的时候,记得给我带瓶好酒。” 第 44 章 阿塔兰蒂的新娘是东区一位药商的女儿, 两人感情颇为不错, 还在海蒂的工坊附近购置了一座小房子。 婚礼算不上很奢华和庞大, 但也夹杂了各种温情感。 海蒂颇为大方的帮他添置了许多珠宝和绸缎, 婚戒日那天的新娘也可爱娇小如精灵一般。 大家在庆典上跳舞玩乐, 她看着也会有些唏嘘。 当初还是个小男孩的阿塔兰蒂居然也到了结婚的时候……而且看起来也很幸福。 这几年里, 海蒂一直如同长姐一般悉心教导着他, 男孩也聪慧又善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中世纪的教育实在是简单而又粗暴,对待小孩无论年龄大小都颇为冷血。 教廷从圣经中断章取义, 认为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儿童更是原罪的代表。 为了驱逐小孩身上的‘邪恶’、‘顽劣’,玩乐被不断禁止, 严厉的体罚也同样是合理合法的。 而且在牛津大学的教育课程里, 有一节毕业考试内容就是‘学会鞭挞’。 德高望重的教师用银币雇佣少年,把他绑在柱子上供人练习鞭刑, 足够熟练的人才能顺利毕业为老师。 他们感受不到爱, 从小就要跟着做繁重的体力劳动, 而且可能受到不同程度的性侵。 相比之下, 海蒂在过去几年里, 对待阿塔兰特的方式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天使了。 她温柔而理性, 遇到问题和错误也不会严厉训斥,反而不断启迪着这个男孩学会独立思考和谨慎做事。 阿塔兰蒂从十三岁一直成长到了十八岁,如今也温和而又智慧, 已经能够帮她处理好绝大部分的事务, 是非常优秀的管理者。 ——当年那个差点做个阉人歌手的男孩终于长大了,如今也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 当新郎拥吻新娘的时候,人们高声欢呼起来,开始随着音乐一起摇摆跳舞。 海蒂远远看着这些,有种年轻和苍老相互交杂的心态。 她确实越活越年轻了。 刚来的那几年可能还会老太太般的叹一口气,可在这年轻的身体里呆久了,也渐渐能够找到那种轻盈的状态。 如今的她已经到了二十五岁,人们虽然会议论她为什么还不结婚,但也不会有太恶劣的揣测。 看着那对新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时候,她也仿佛会被触动一些久未回顾的感情。 年轻真好啊。 阿塔兰蒂搬出去之后,庭院里更安静了许多,从前嘎嘎吱吱的提琴声也终于消失了。 海蒂的生意已经运行的颇为平稳,而且还借此结识了来自各国的商人和政要。 由于通讯工具的不发达,人们并不能意识到这位女商人和那位美第奇小姐的关系,但同样保持着敬畏与友好。 大概是忙了太久的缘故,她挑了一个晴光灿烂的日子,约列昂纳多一起出去划船。 整个意大利最重要的水系被称为波河(po river),听起来如同是一个亲切的昵称。 两侧的鸢尾花都开的正好,还有水鸟立在枯枝上啄着羽毛。 列昂纳多划着船时唱起歌来,嗓音沉厚而又动听。 海蒂靠在船边看着碎金一般的粼粼光芒,又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 她上一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仿佛拥有无限的活力与爱。 除了戏剧表演之外,她还学着去画画,去弹琴,去写诗。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她扬起微笑念诵道:“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般漂浮。” 列昂纳多渐渐停下了歌声,划着木桨听她念诗。 她的咬字向来轻和而又温润,语调的控制也颇为精妙。 那悦耳的声线与诗歌一起流泻出来,与波河一样美。 海蒂沉浸在出神的状态里,白皙的手掌还在拨弄着水边旋转的落叶。 她又想起了一位美国女诗人的一首老诗,笑容也温柔了许多。 “有一种爱叫做一见钟情,突如其来,清醒而笃定。” 她的嗓音低沉而又有磁性,仿佛在娓娓道来一段故事一般。 “另有一种迟缓的爱,或许更美:暗暗的渴慕,淡淡的纠葛,若即若离,朦胧不明……” 列昂纳多看着那靠在船边的她,眼神温柔里带着笑意。 阿塔兰蒂还是说对了一些事情。 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些情感。 可在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如同烛火一般被点亮与燃烧。 这……恐怕就是爱吧。 他在爱着她。 波河两岸的风景极好,还有农户在带着小孩钓鱼。 他们下船游览的时候,有个当过女佣的农妇忽然认出了达芬奇来,滔滔不绝的表示对他画作的欣赏,还给了他们一大杯的麦芽酒和新烤的小鱼。 农夫显然也听闻过他的名字,有些激动的把自己的小儿子拽了过来。 “先生,请问您的画坊上还缺学徒吗?!”他扬高了声音道:“我这儿子虽然年纪小了一点,但帮着提水桶都成!” 海蒂下意识的看向这个三四岁的男孩,注意到了他胳膊上泛青的伤痕。 小男孩的看起来天真无邪,皮肤白皙头发微卷,模样好像是壁画上的天使降临人间了一般。 如果他没有穿着这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或者是手肘和小腿上没有被荆条抽过的痕迹,本应更可爱一些。 这个年代没有童工之分,人们都在艰难的讨着生活。 这孩子留在这里,只会继续磕磕绊绊的帮着做农活,还免不了被亲生父母狠揍一顿。 海蒂叹了一口气,与列昂纳多对视了一眼。 对方有些犹豫,却还是答应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的看着他们,眼神水汪汪的如同幼鸟一般。 “达……达奥伦诺。” 海蒂点了点头,又问了这农夫的名字,得知他是附近葡萄庄园里的租户。 那妇人得知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口,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农夫也连连道谢,还送了他们一条新钓上来的梭鱼。 在回去的路上,海蒂还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感觉有点像一家三口了? 小男孩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不用睡在谷堆旁,还能分到自己的卧室和床,看起来窘迫又有些不好意思。 海蒂语气温和的教他大概的常识,以及嘱咐他不用做什么农活,每天帮她买一些水果或者鲜花就好。 “好……好的。”小男孩昂头道:“谢谢你!” 达芬奇其实严格意义上,并没有成立一个私人的画坊。 他仍旧住在侧院,作为被美第奇雇佣的画家。 在这个学徒制盛行的时代,包括他自己都是在老师的工坊里帮着忙慢慢长大,只不过有上过学,懂的如何写字和阅读而已。 这个小男孩渐渐变得活泼又开朗,还会主动帮他递画笔和刮刀,凑在旁边看他如何画画。 有时候达芬奇看着他的时候,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即使在祖父和祖母面前也不会被拥抱和夸赞。 唯一充满温暖的人,是他的叔叔——他带着自己玩乐和学习,实在是亲切而又善良。 如今遇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从前和叔叔相处的愉快感觉仿佛也渐渐回来了。 达芬奇从前并不能理解海蒂为什么会对阿塔兰蒂温和而平等,在他打翻玻璃皿时也不会恶狠狠的鞭打叱责。 但当他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这个小孩的时候,内心也会有种被治愈的安宁感。 达奥伦诺如今已经四岁有余,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海蒂试过如教导阿塔兰蒂一般让他学习认字和看书,可惜小孩子总是注意力不集中,眼睛始终盯着她的羽毛笔。 她不多要求,转而去研究其他的事情。 由于暂时没有订单的缘故,达芬奇空闲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陪着她一起逛古董市场,挑选镶嵌着红宝石的卷草纹鎏金钢笔。 也会随手采一束路边的野雏菊,给她编制一个大小正好的花环。 如今经济来源渐渐稳定,青霉素带的不多但也够用,海蒂渐渐有闲工夫去找各种乐子。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达芬奇那些手稿里妙不可言的各种设计。 “leo——还愿意给我看看你的手稿吗?” 青年怔了一下,很快地就取了一部分拿了过来。 海蒂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专心翻阅的里面的插图和解说。 达芬奇注视着她垂落的黑发与长睫,呼吸也放轻了一些。 海蒂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桥梁、枪.炮、温度计、机器人一般的奇怪生物,还有飞行器。 “这个……”她指着这个如同长着蝙蝠翅膀一般的自行车道:“是用来飞行的吗?” 达芬奇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插图上,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想的是,如果通过踩踏脚板让翅膀上下扇动,人就可以飞到天上了。” 海蒂噗嗤一笑,摇头道:“这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人的自重会成为最大的阻力,何况翅膀的材料也不可能是什么寻常的亚麻布。 “不过,”她转头看向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做一个类似的东西给你看。” 她曾经的交往者之一,便是飞机的设计师。 对方试图改良飞机的性能,但始终认为机翼应该是被一劈两半的椭圆形——因为从前的老设计稿都是这样的。 “不……”当时的她反问道:“你认为鸟儿的翅膀是这样横放的吗?” 海鸥也好,知更鸟也好,它们翅膀既是弧形的,又是向后摆的。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空气动力学,对许多东西的认知都停留在初步阶段。 可事实证明,她的这个看法是对的—— 机翼在她的这句话下被设计成‘∧’的设计,速度和燃料的消耗程度也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海蒂拿来纸稿,想要给他解释其中具体的原理。 “哎……我的笔呢?” -2- 她有摆放好所有东西的习惯,而且对归纳和整理也颇有一套。 那支他们在古董市场里淘来的红宝石钢笔,应该就放在这桐木小盒子里才对。 但盒子里还放着其他几根钢笔,唯独不见他送给她的那一根。 海蒂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盒子里的其他钢笔,又开始掀开桌面上的小报和书本翻找,那支笔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痕迹。 “是不是上次带出去了?”达芬奇起身帮她找角落和柜底里有没有,疑惑道:“我昨天还看见了它来着?” “不,我不会随便带这东西出门。” 它可值四十个金币呢。 海蒂叹了一口气,心想可能是自己忙忘记了,摆了摆手道:“也许过两天德乔整理屋子的时候就有了,不要紧的。” 她抽出另一根笔,给他展示滑翔翼的设计,以及小飞机的构造。 plane这个词在古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使……光滑’,亦有刨床的意思。 海蒂强行把它与飞行器关联在一起,然后跟他解释动力和重量的关系。 “如果是那种踩踏的工具,翅膀挥动产生的力量不足以把人举起来,更不可能举起高空。”海蒂解释道:“除非换上更加强韧和舒张的翅膀,但那样的话,只有大力士才能完成这个行为了。” “而大力士本身的重量也会增加。” “对。”她抿了一口橘子汁,在旁边开始画涂鸦一般的草稿。 “我不明白……鸟为什么可以飞起来?” “因为……”海蒂怔了一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解剖一只鸟儿看看吧。” 达芬奇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他们买了一只鸽子,比较体贴的让它直接断头,然后开始剥掉羽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处置它的内脏和皮肉。 小男孩抱着花束和报纸回来,乖巧的向院子里的他们两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达奥伦诺。”海蒂低下头来,给他看鸟类的内部构造:“你看,没有直肠,不用储存粪便,这是减轻重量的方式之一。” “还有骨骼……”达芬奇隐约发现了什么。 他剥下来两节骨头,掂了掂又切开来看:“好像里面是中空的?” 除了修长的披毛以外,他们辨认出了气囊和肺的存在。 海蒂在旁边记了一些笔记,顺手撕了一张纸折成纸飞机,示意他看向这里。 她找准了风向和角度,将那小三角般的纸飞机送到了空中—— 那折纸便如同鸟儿一般辗转漫游,而且还在空中打了两个转。 “这是怎么做到的——”达芬奇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以教我吗?” 海蒂低头又撕了两张纸,教他怎么折叠出机翼和机身出来。 “而且如果机翼被揉成圆筒般的形状,飞行的方式也会改变。” 男人专心致志的学着她弯折痕迹,不一会儿也叠出一样的作品来。 他扬高了手让它遥遥飞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海蒂侧头看着他,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如果我们找到轻薄的木板还有皮筋的话……”她飞快的拉着他去洗手:“我们可以造出能飞更高更快的作品出来。” 这种材料估计要去杂货市场里才能找到。 海蒂和他交谈着如何储存动能和设计机翼,一路走近了人声鼎沸的杂货市场。 妇女们围在大筐旁兜售着海鲜,小贩在叫卖着蜂蜜和糖浆。 还有人在表演戏法,摊位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让人目不暇接。 皮筋应该用牛皮还是牛蹄筋呢……她想到的是那些小孩做的航模,不断寻找着类似的材料。 列昂纳多也大概知道她想做些什么,跟着在旁边寻找。 他看到各种木戒指和银戒指,还有……鎏金的,镶嵌着红宝石的一根钢笔。 列昂纳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绝对不是另外一根,上面的磨痕都熟悉可见。 小贩露出狡猾的笑容,神神秘秘道:“这是我今天捡到的最大的便宜——有个小孩儿说他在路边捡到了这个,拿五枚金币就卖给了我。” “捡到的?!” “呵——谁知道他是从哪儿偷来的?”小贩摆手道:“指不定是哪个女佣的孩子偷偷进了主人的房间。” 海蒂刚好也找了过来,在看到那根笔的一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笔居然出现在这里,如同被转移的赃物一般。 那小贩见有位穿着精致的年轻女人过来,举起那金笔招徕道:“来自威尼斯老公爵的旧笔——女士要考虑一下吗?” 海蒂怔了一下,直接问道:“多少钱?” “十二金币!”他试图给出一个概念中足够合理的数字:“不能再便宜了!” “那男孩长什么样子?”达芬奇皱眉道:“卷头发吗?” “对,卷头发,长得还挺可爱的。”小贩咂嘴道:“搞不好是哪个私生子卖了他老爹的东西吧。” 两人在带着笔回去的时候,都有些沉默。 海蒂没想到会是达奥伦诺偷了她的笔——这样小的孩子,不光知道摸进卧室翻找出东西,而且还恐怕当天就把它转卖了出去。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行为? 她把那支笔收好,和达芬奇解释道:“回去了以后,先不要责罚他。” 达芬奇松了一口气,解释道:“好好跟他解释,应该会知道错的。” 海蒂点了点头。 在他们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卧室突然传来了什么被打翻的声音。 海蒂下意识地快步走了进去,发觉那男孩惊慌失措的站在床柱旁,衣服里明显鼓出来了一些什么。 她眉头一皱,开口道:“达奥伦诺,我们知道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开始发起抖来,如同想起了被痛打时的情景,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达芬奇有些担忧的看向他,叹了口气道:“把东西拿出来,小恶魔。” 萨莱这个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在海蒂耳中听着带几分宠溺和无奈。 列奥纳多不会单纯只认为,这孩子是顽劣调皮吧? 那男孩把衣服里藏着的小怀钟取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还没等海蒂开口,他先开始小声的啜泣了起来,眼泪都不断地往下淌。 “我错了……我只是想给爸爸看看这个东西……” “小恶魔,这种事是错误的,你知道吗?”达芬奇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而又认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更不可以藏起来。” 海蒂示意他先过来自己这边,又多问了一句道:“达奥伦诺,你还拿过别的东西吗?” 男孩哭的更委屈了,开始抽噎着发抖:“没——没有。” 她皱起了眉头,把口袋里的钢笔拿了出来:“那这个是什么?” “这——”男孩露出惊慌的神情,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自己是要被她虐待了一般:“我不知道,夫人,求求你不要惩罚我——” 海蒂深呼吸道:“达奥伦诺,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不管因为任何理由,你都不可以行恶。” 男孩哭的更大声了,胡乱的擦着眼泪道:“我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真的很抱歉……” 他哭的委屈又可怜,如同被恶魔折磨的小天使一般,漂亮的小脸都挂满了泪珠。 达芬奇有些不忍的看向她,在开口试图息事宁人之前就被她堵了回去。 “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海蒂严肃道:“你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今天你只能在柴房里睡觉,而且不能喝橘子水。” “如果再让我看见类似的事情,我们会直接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听到了吗?” 小男孩抽噎着点着头,还在试图反驳:“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东西,请您相信我……” 小孩的天真与愚蠢从来都是相伴相随的。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出去洗洗脸。 她转头看到达芬奇神情复杂的站在旁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可能因为这件事,想到了小时候同样无助哭泣的自己。 他在童年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很不好的回忆? 他刚才……是害怕自己体罚那个男孩么? -3- “列昂纳多?” 达芬奇回过神来,看向她道:“这孩子……确实顽劣了一些。” 海蒂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放缓了一些:“不能纵容他,但也没有必要采取极端的行为。” 她前世生育和抚养了三个孩子,一直是仁慈又理智的母亲。 她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样的小孩。 “也许他确实是想给家人带一些钱回去。”达芬奇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们也不能把他想的很坏。” 海蒂注视着他,良久才移开眼神。 他的行为与话语,其实是相反的。 虽然叫他小恶魔,责备他不够守规矩,可行为却也在无意识的帮他遮掩和调停着。 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个男孩太委屈的样子。 这种补偿心理……恐怕也与他冰冷的童年有关系吧。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渐渐恢复了平静。 钢笔也好摆件也好,再也没有丢失过什么。 小男孩显然长了记性,虽然在见到她时变得更怯懦了一些,但做事也渐渐麻利了起来。 为了奖赏他的进步,海蒂送了他几个小玩具,男孩久违的又笑了起来。 佛罗伦萨再次传来了消息,听说是领主的病情还在反复之中,但并没有催她回去。 听说那边有些葡萄园的藤叶出现了一种怪病,好在目前情况并不算严重。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信也陆续寄了过来。 既有来自费拉拉公国的问候,还有其他在佛罗伦萨的老友的信函。 几个老贵族都盛情邀请她参加什么庆典或者宴会,波提切利则在罗马致以了遥远的问候。 海蒂从牧场巡视回来的时候,心情有些不太好。 接连的雨水让草仓受潮,好些奶牛都恹恹的,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生病了。 十一月的天气潮湿多雨,米兰教堂前的广场便如同一面光滑的大镜子,往来行人的倒影都颇为清晰。 她举着伞回来的时候,发现列奥纳多在门口等待着她。 海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这一年里,都会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泡在教堂一呆就是从下午到深夜,而且开始常常泡在画室里画画,可又不肯给她看自己的画稿。 而且总是会给她带一些小点心,虽然不算什么很精致的食物,却恰好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有些无声无息的事情……已经在不经意间成为习惯了。 由于细雨朦胧,那男人还没有看见她,举着伞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三十岁的leo高挑又温柔,偶尔会有很小孩子气的一面。 可在战争和政治面前,却又比谁都要成熟。 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缓步向前走。 列昂纳多终于看见了她,快步迎了过去,帮她遮挡她身侧的小雨。 “你的衣服都淋湿了……”他下意识地道:“快回去烤烤火,我准备了热葡萄酒。” “是去年酿的那一桶?”她任他接过自己手中的东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真是有些冻着了,今天突然降温,外面的风好大。”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什么甜甜的香味。 “leo——”海蒂忽然有些期待:“你这次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 青年有些拘谨的笑了起来,给她看自己亲手烤制的蛋奶杏仁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他轻声道:“生日快乐,海德维希。” 生日原本也被基督教廷大肆禁止,因为它是从古希腊传来的异教传统。 好在从领主到他们,几乎没人把所谓的教条真正放在心上。 海蒂怔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都忘记了——今天是十一月九日吗?!” “其实,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个礼物。”列昂纳多给她递上一杯温热的葡萄酒,把旁边的画抱了过来。 “之前不是不愿意给你看,只是有些细节还没有完成好。”他的声音有些窘迫,带着几分少年般的忐忑:“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 纤长白皙的手指揭开了遮布,画中的美人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她穿着华贵的紫衣,东方气息的黑发散落在肩的两侧。 那浅蓝色的眼眸带着温和的笑意,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而且色泽也极其自然。 海蒂怔在那里,忽然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得到紫色以后,第一幅画是为她而作的。 而且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肖像画。 从唇瓣的光泽,到发间的宝石的点缀,柔美的线条如同被注入了情感与灵魂一般,让人久久不能移开眼睛。 海蒂曾经羡慕过西蒙内塔,但并不是因为她被那么多人爱恋和追逐过。 波提切利深爱着她,也为她画了一幅细腻又唯美的肖像。 那副画她后来在乌菲兹美术馆里见过,从碎发到眼睛的描摹,都美好的如同一首情诗。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拥有一副这样的画。 海蒂看着画中的自己,都有些找不到形容词来赞美它。 恬静又沉稳的姿态,还有那温润又有神的眼眸…… “leo……”她喃喃道:“这是我收过的,最用心也最美好的礼物了。” 这幅画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在时间的绳结上如同星辰一般美好。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来到文艺复兴的起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达芬奇,和他一起来到米兰。 可这一切都是如梦境一般的礼物。 达芬奇放心了一些,却还是谨慎道:“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声音温柔的如同呢喃一般:“很美。” 海蒂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觉对方的表情也诚挚而又忐忑。 她忽然在心里有种模糊而荒诞的猜测。 leo他不会……对自己…… 不……怎么会,他是达芬奇,是历史上那个如神话一般的人物…… 海蒂感觉自己可能是过生日过的有些恍神,却还是走近了他。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能听见那原本悠长平静的呼吸声有些急促。 你难道…… “谢谢。”她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依旧保持着礼貌又内敛的笑容:“你是我心中最优秀的画师。” 在她试探的那一刻,那男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列奥纳多终于明白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他甚至想伸手抱紧她,让她永远地停留在自己的怀里。 风信子的淡淡香味让人大脑一片空白,渴望更多亲昵的念头如同藤蔓一般滋生发芽。 “祝你长命百岁。”他轻声道:“永远快乐。” 在晚饭结束之后,阿塔兰蒂例行带着账簿和报告过来跟她交接工作。 他如今已经是小老板一般的存在,还培养出了好些个得力的手下。 不仅做事井井有条,而且还记得送她来自东方的瓷瓶庆祝生日。 “对了,”他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列昂纳多今天心情很糟糕来着——他收到来自父亲的信了。” 海蒂愣了一下,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从进门到分开,他都一直在微笑着,还说笑话逗自己开心来着。 他……有难过吗? “什么事情?” “我问他来着,是皮耶罗又写信过来了,”少年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他又给列昂纳多先生生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特意写信告诉他。” 很显然,皮耶罗把他当做了一个成熟又独立的人,也从未考虑过他自己作为他孩子的感受。 海蒂下意识地抓紧了手帕,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今天,很难过吗。” “嗯,一个人很低落的在窗旁坐了很久,我也不好劝他。”阿塔兰蒂叹气道:“父母都各自再婚生育的感觉,恐怕和被抛弃了一样吧。” 这世界上本应是最亲昵也最熟悉的存在,不仅离他遥不可及,而且也似乎毫无关系。 他们有精力去养育更多的子女,却不曾考虑过他作为孩子的感受。 海蒂半晌说不出话来,仓促起身道:“我该和他谈谈。” 少年颇为理解的站起身来,挥手表示送别。 列奥今天遇到这样糟透了的信件,却还记得给她过生日,哄她开心一点。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微笑着啊。 海蒂冲进卧室的时候,发觉列昂纳多还在读那一封信。 她顾不上解释那些,给了他一个足够温暖而有力的拥抱。 “leo,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海蒂喃喃道:“至少还有我在陪着你。” 青年怔了一下,试图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她叹了口气,抱着他慢慢道:“有些事无可挽回,我们只能看着它坠落进深渊。” “但是你是值得被爱的,这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你优秀,体贴,善良又有才华,你的存在不是一个错误。” 你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列昂纳多沉默了许久,伸手回抱住了她。 “谢谢……”他低声道:“我确实感觉好难过。” 第 45 章 达芬奇很快有了新的委托——斯福尔扎希望他帮忙为宫廷里设计一座城堡, 而且是有双螺旋楼梯的那种。 海蒂则挑了一个时间, 去给他专门定做了一套工具。 保护手腕的皮具, 足够锋利的钢挫, 精密度更高的圆规与卷尺…… 她习惯了教他各种方法的日常, 也不断地因他而启迪。 在最近一段时间里, 海蒂又开始准备撰写新的著作, 系统讨论化学实验方面的操作问题。 她原本是近代科学的收益者,如今却转变为了奠基人一般的存在。 海蒂思考的更多事情,不是怎么把那些现代的内容转移到现在, 利用它们进行牟利发财。 她如前世一样,在思考着如何创造出更加务实和必要的事物。 但在那个不断开放和自由的世界,人们做任何事情都不是为了谄媚神祗, 爱与欲望也是可以被平等接纳的事物。 她在这样黑暗的时代, 如果能够保护女性和儿童,减低夭折率和带着民众规避瘟疫, 意义比创造无线电这种东西更加长远。 海蒂工作的有些疲倦, 她伸手揉了揉鼻梁, 忽然看见窗外那双带着笑意的褐色眼眸。 “leo——”她下意识地唤道:“你从斯福尔扎宫回来了?” “跟我来, ”达芬奇把新摘的一束白色风信子隔着窗子放进了花瓶里, 示意她走出来:“我终于做出来了, 你先前谈论过的那个东西。” 海蒂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他的脚步去了后院。 有几个工匠把什么东西搬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向他们两行了个礼, 接过酬金之后吹着口哨离开了。 藤筐里装着两个巨大的木轮, 以及如同锯齿一般的铁链,还有些三角型的木架之类的部件。 ——当初达芬奇在画代步工具的时候,她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从图纸到散件都已经全部做好了。 海蒂失笑着帮他把两个轮子拿了出来,两人控制着木轮的位置,开始利用钉子和绳索固定这些东西。 显然这是一个自行车,轮边已经被轧裹好了耐碾压的皮革,方向盘和脚蹬的形状也非常符合她的记忆。 达芬奇有些不确定踏板的位置,做了一半匆匆跑去拿了记事本来,算各种角度和距离的位置。 “如果两个轮胎的距离拉近或者拉远,骑车会更省力还是费力?”他写画的速度非常快,甚至会渐渐忽略海蒂的存在,投入的去研究车架和支撑物之间的关系。 海蒂在他再度走神的间隙里,蹲下来拾起了工具箱里的钉子。 这不是螺丝,而是一种带螺旋的铁钉。 “leo,”她皱起了眉头,见他还在飞快计算着,又扬声道:“leo!” 列昂纳多抬起头来,两三步蹲在了她的旁边,神情关切而小心:“是不小心划到了吗?” “看这个,”她伸手给他展示铁钉,询问道:“现在的人们都在用这个么?” 列昂纳多笑了起来,解释道:“在边缘增加螺旋纹,可以增加摩擦力,让钉子咬合的更加紧。” 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这些工匠就不能更聪明一点么。 海蒂接过他手里的铅笔,借着他的膝盖在本子上写画。 “你看。”她画出六边形体的螺帽,还有钉子的螺旋纹:“如果给这个钉子加上一个禁锢物,摩擦力会?” “但是钉子的末端——不对,我们可以把钉子的末端磨平,保持和顶端一样的粗细,”列昂纳多思考的速度越来越快,拿着草稿道:“只要有足够好的打孔器就可以了——比如钻头!” 海蒂笑了起来,点头道:“它会比钉子更加可靠,而且也不会砸伤人的手指头。” 列昂纳多扶她站起来,俯身帮她拍了拍衣裙的尘土,低着头笑了起来:“我有时候觉得,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们喜欢和敬畏的事物,他们沉迷和抗拒的事物,似乎都和我毫无关系。” 比起父母的疏远,他从少年到青年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不合群的孤独。 做弥撒的时候,分食圣餐的时候,他都如同在扮演着一个虔诚的城民而已。 “可是,”他抬起头来,握着那张图纸注视着她道:“在遇到你以后,我忽然发现,原来也有和我一样的人。” 原来也有人觉得圣经乏味无趣,可以陪他研究青蛙的骨架一下午,还一起买了牛血和猪肺做各种实验。 “你所想象和创造的这些都和梦一样,”列昂纳多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问道:“海蒂,在来佛罗伦萨之前,你感觉过孤独么?” 她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把自己所经历的许多事情都告诉他。 她曾经拥有的一整段人生,曾经求而不得的许多遗憾,还有不得志与被曲解的无数段故事。 不被认可,不被理解,不被接纳。 隐瞒了大半辈子的犹太人身份,对电影和演出的不甘心,还有被当做丑角的许多个瞬间。 她一直很孤独。孤独到想告诉他,其实我来自遥远的五百年后,而且知道与你有关的所有事情。 你会成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艺术家,你的故事会被后人争相传颂。 列昂纳多见她久久不语,以为是自己提了什么失礼的问题,很快道:“我不是有意问这些的,请你不要介意。” 海蒂抬头望着他,还在想象着那个并不可能的选择。 如果她告诉他她所真实认知的一切,leo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惊骇恐惧?愤怒?还是更深的无力感—— 五百年后的未来有他幻想和渴望的无数事物,却终究是他无法抵达的彼端? 她忽然感觉这个选择天真而又残忍。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家乡的一首歌谣,”海蒂继续按照记忆去拼装链条还有刹车,她不想再碰触那些回忆和想法,便转移了话题,为他唱起了一首怀旧的老歌:“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那一年《蒂凡尼的早餐》红遍整个美国,抱着吉他的赫本坐在窗上唱着歌,给无数人留下过不灭的回忆。 而此时此刻的海蒂唱歌的样子,也同样温柔而又动人。 舒缓如摇篮曲一般的歌谣在寂静的庭院里流淌,微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些慵懒,让人想到波河上漫游着的船只。 列昂纳多凝神看了她几秒,从旁边的小屋里取来了里拉琴,抬手扬起了琴弓。 丝滑而又悠长的琴声伴随着歌声一起徘徊,一如载着那轻舟的一弯河水,月光穿过云杉树,如轻缎一般散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她意识到是他在拉琴,唱着歌忽然笑了起来:“we're after that same rainbow's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等最后的尾音在风中飘散的时候,列昂纳多停了下来,想要开口告诉她一些事情。 他知道她身上有无数的秘密,因此也越发难以抗拒与她有关的一切。 奇异的语言,大胆的想法,还有与医学机械火.枪有关的无数事情…… 那张精致而充满古典美的脸庞,反而才是他最后望见的珍贵。 爱她的感觉如同心脏被分享了一半,在随着她的呼吸而跳动,在因为她的皱眉而停顿。 我……已经不知道爱了你多久了。 也许有几个月,可也好像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一样。 海蒂…… 她意识到了什么,正开口想要解释,却听见了德乔的声音。 “大人——”她还是习惯用这个称呼:“萨莱在集市上偷走了别人的钱包,现在在被殴打,您快去看一下吧?” 达芬奇怔了一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海蒂意识到了什么,把组装到一半的自行车放到旁边,匆匆接过披肩和他走了出去。 小男孩已经被狠狠地抽了几个嘴巴,哭的眼睛都红了,跟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拼命地挣扎着。 海蒂过去拦住了那位粗暴的鞋匠,在解释的同时鞠躬道歉,同时承诺会给他相应的赔偿。 萨莱直接在那鞋匠松手的一瞬间逃到了达芬奇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敢放开。 这样子,倒像是那鞋匠在欺凌着他一般。 “这小混蛋不光偷走了我的钱包,还把里面的两里拉全都花了个干净!”鞋匠几乎是暴躁的吼出了声:“我要做多少双鞋子才能换两个金币!你把钱拿去做什么了?!” 男孩几乎是把头埋在了达芬奇的衣摆里,无助又恐惧的打着哆嗦,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海蒂皱了下眉,开口道:“leo,你先把他放开。” 达芬奇迟疑了一下:“他太小了,还被打的这么狠,我担心……” “我们都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他。”海蒂重复道:“你先让他站到这里来。” 那鞋匠恶狠狠的骂了一句脏话,半晌那孩子才嗫喏着站在了她的手边。 海蒂注意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他有了一双新鞋,但显然不是今天才买的,侧边还沾着些许的鸭绒。 她这四五天里没顾上他的事情,也没有发现这些转变。 不仅如此,袜子和衬衣也是全新的,料子也非常不错。 能够负担这些开销的,只有一个人。 列奥纳多。 -2- “孩子,”她保持着理智和镇定:“你把钱花在哪里了?” 小男孩又试图用哭泣来逃避问题,挣扎着想往达芬奇那里逃。 后者一脸的不忍心,却也不好阻拦海蒂。 她握紧了男孩的手,重复道:“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人逼过你。” “茴香糖,”男孩小声道:“还有吃的。” 鞋匠翻了个白眼,似乎要开始再次咒骂。 海蒂直接掏出了四枚金币,递给了他:“这件事是我们看管不力,也请您平息怒气。” 她尽可能简短而利落的解决完这桩问题,把萨莱和达芬奇从集市里带了回去。 萨莱被关进了房间里,被吩咐着‘先冷静一下,想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 海蒂关好了门,才转身去看达芬奇。 “他身上的那些,都是你买的吗?”她问道。 列奥纳多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以前太可怜了。”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对他好一点,德乔都有一件加绒的披风,不是吗?” 海蒂伸手揉了揉眉心,意识到问题在哪里。 她和他的分歧不在于教育观念上,而是他在本能的想补偿过去的自己。 从袜子和衬衣的成色来看,都绝对不是萨莱那个出身的学徒应该匹配的东西。 在她忽略细节的这些天里,这个男孩显然利用撒娇和可怜模样换得了不少好处。 孩子是如同野兽般的存在,拥有更多原始又直接的嗅觉。 他们哪怕不会说话,都能够判断出谁有亲切感,谁不怀好意。 而如同面对母亲般充满隐忍和爱的存在时,他们反而会啮咬抓挠——因为他们直觉上知道,对方不会离开,只会继续默默忍耐下去。 海蒂无法指责他更多,此刻只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们不能再留下他了。” 达芬奇有些错愕的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想要为他辩解:“萨莱只是太年幼和顽皮了,他本性是善良的——在我疲倦的时候,他甚至会踮着脚帮我按揉肩膀,他是个好孩子,海蒂。” 海蒂皱着眉摇头道:“我们早就开诚布公的谈过。” “偷窃的第一次可以教导,第二次就应该直接让他走了。” 大概是这又与抛弃这个字眼有关系的缘故,达芬奇捂住了额头,为难而又沮丧。 “海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们从未在吃穿上对他有过亏钱,他做这些事也只是出于玩乐而已。” “难道这不是更加危险的存在吗?”海蒂反问道:“你觉得他会悔改吗?” 她打开了门,让那个孩子走出来。 萨莱又是那副天使一般无辜又可怜的模样,还在小声地抽泣着。 他显然被吓坏了,先是惶恐的看了海蒂一眼,才又逃到达芬奇的怀抱里。 “你知道错了吗?”达芬奇的口吻是责备中带着心疼:“绝对不能有下次了,知道吗?” 下一次之后,是不是还有下下一次? “不。”海蒂看出他息事宁人的态度来,语气平静而冷淡:“他该走了。” 她说的话不可以失去效力。 今天退让一次,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威慑,最后也只和耳旁风一样。 更何况,这个孩子从被抓到,眼睁睁的看着她赔付了金币直到现在,都不曾道歉过一句。 她不欠他任何东西。 “我会安排德乔今晚把他送走。” 她不能允许这种不安定的因素存在于她的环境里——何况这个孩子原本和她就不是被抚养者和抚养人的关系。 “海蒂——有什么事明天再慢慢谈好吗?”达芬奇护着他,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情绪道:“我们不用这么着急,今天先好好休息一会儿,你也累了不是吗?”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她居然还想着要告诉他自己的来历,还一度试图用和现代人一样的姿态去接触和认识他。 “好。”她轻声道:“你们今晚好好休息。” 海蒂在这一刻,忽然发现,大概是自己从前对他太过宽容的缘故,他其实和那孩子一样。 拉着她解剖尸体,在她面前抱怨教廷,耍赖偷懒不肯画画,渴望着她的认可和接纳。 有些小任性,也喜欢撒娇。 ——他护着那个毫无廉耻的孩子,其实是知道她会让着他自己。 可她不喜欢这种角色,也不打算再这样下去。 她头一次回卧房的时候关门落锁,还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起来。 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时,海蒂闭着眼整理情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从生日到现在,她一直觉得,他是对自己有好感的。 虽然不想承认,可她其实也有被他触动,甚至会考虑与他多接触一些看看。 可现实告诉她,他们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默契与温存。 很多东西可能都是变年轻以后的愚蠢幻想而已。 门忽然被敲了三下。 海蒂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拢了一下衣裙和长发。 “大人。”德乔的语气有些焦虑:“佛罗伦萨那边发来了急信,说是葡萄病害的情况在不断地加重,而且跟一场怪病一样。” 是德乔。 “克希马询问您是否知道解决的办法,他们还在祈祷神灵,以及泼洒驱邪的药水。” 海蒂怔了一下,起身道:“有多严重?” “已经有三个庄园接连爆发这种怪病了,葡萄也根本不能吃——可根本看不见虫子。”德乔喃喃道:“绝对是恶魔来了。” 她疲惫的走过去打开了门,接过信看了许久。 ——洛伦佐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在酒醒之后重新回到那冷邦邦的状态里,如同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 即使到了这种情况,他选择自己处理这些事情,没有向她再求助什么。 “德乔,”她叹了口气道:“达芬奇先生在做什么?” “萨莱的脸颊已经肿起来了,还在哭。”德乔似乎知道什么,对小恶魔这个称呼也用的颇为认同:“需要我叫他跟您一起回去吗?” “不用。”她淡淡道:“直接收拾东西,带上我之前准备的那几瓶药水。” “好的,大人。” 达芬奇好不容易把那可怜小孩哄着睡着了,忽然听见了远处有马车的响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他披上了外袍,下意识地走去了中庭,却看见她被扶上了新马车,连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 “海蒂——”达芬奇的内心忽然有些慌乱,连声音都扬高了一些:“你要去哪里?” “佛罗伦萨那边有领主的委托。”她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平静,语气也不再夹杂其他的感情:“我回去一趟。” “我陪你一起回去,也许能够帮到你。”达芬奇下意识的走了过去,想要靠近她的马车:“南边发生什么了?” “不用,你留在这里就好。”她淡淡道:“我自己能解决这些问题。” 还没有等他再挽留一句,那马车便消失在了夜色里,把他一人留在这空落落的家中。 达芬奇一个人站在那里许久,有些无措又惶然。 有什么东西变了,就好像他们突然距离变得很远一样。 他在斯福尔扎那样苛刻又喜怒无常的雇主面前,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可在她走的时候,他好像突然被浇了一桶冷水。 他已经习惯了把他柔软的一面暴露给她,可没想到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宁可一个人连夜走……也不愿意带上我吗? 他留下萨莱只是出于善良,也确实不忍心看到这个孩子委屈可怜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做,而且走的没有任何犹豫。 海蒂是在第九天的夜里抵达佛罗伦萨的。 如今已经是1485年的3月,夜风畅快而又清凉,马车旁还有铃铛声作响。 她已经离开佛罗伦萨两年了。 可回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在昨天一般。 这座老城什么都没有变,连常青藤在石墙上蜿蜒的模样也与她初来时无别。 马车停在了杜卡莱王宫的门口,波提切利和美第奇一家都立在那里。 她有些脚步不稳的走了下来,洛伦佐想要往前一步,但波提切利已经脚步颇快地迎了过去。 “海蒂——你终于回来了,”他大笑道:“如今真如阿格莱亚女神一样出挑又美丽。” 她笑着与他拥抱,任他亲吻自己的手背。 波提切利看了一眼空着的车厢,却没有问达芬奇怎么没有回来。 他给她递了一杯暖酒,旁边的领主夫人笑着与她寒暄,一众人再在灯火中缓缓往回走。 那拄着手杖的男人淡漠的看了一眼层云旁的下弦月,良久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眼睛犹如幽深的一泓湖水,在看向她的背影时仍旧会泛起波澜。 第 46 章 达芬奇试图在她离开的日子里继续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但并没有做到。 他其实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失去’二字意味着什么, 可时隔太久, 在动心之后忽然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心里反而想要否认这件事情。 他安慰自己海蒂只是要去佛罗伦萨帮忙而已, 并不需要他担心太多。 可是从米兰到那里, 光是一来一回都需要二十天, 更不用提之后其他事务的时间。 第一天的时候,他还故作轻松的去斯福尔扎宫廷里继续参与楼梯和塔楼的设计,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 然后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哪里突然有了伤口一样,让人呼吸时都会偶尔停顿几秒。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起床时的第一个想法是—— 海蒂什么时候回来? 她还需要七八天才能到佛罗伦萨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 内心的委屈和不甘心就如爬山虎一般蜿蜒而上。 那么长的路途, 明明可以带着自己一起弹琴唱歌,他们可以聊一晚上不是吗? 到了第五天, 达芬奇已经开始考虑写信过去, 又或者是骑马过去追她了。 他那隐秘的伤口每天, 不, 每个小时都在不断地突出着存在感。 就如同心头被栓了一根丝线, 另一头被她绑在手腕上一样。 她那边的马车在颠簸前行, 他就总是能够感受到那种拉扯感。 波提切利从前和他谈论过的事情,已经如此真实的发生了。 “爱不是可以学习的事情,列昂。”那眼神里有怜悯与羡慕, 语气也颇为复杂。 “你只能感受和经历它, 就如同一场避无可避的东风。” 达芬奇在床上抱着枕头打滚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这种感觉。 原来这些事情,和情诗上那些缠绵悱恻的描述完全不一样。 他从前觉得,爱情便是如同一场宿醉一般,两个人狂热又失智的迷恋着对方,然后开始贪婪又疯狂的一起享乐,正如他所看见的那些男女没有区别。 可他一个人如同守着孤岛一般呆在这庭院里,只感受到了更多的不安、忐忑,以及想念。 想念的情绪,就如同一张无法逃脱的网一般。 他开始频繁的梦到她。 有时候,梦见她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怀里还抱了一大束的玫瑰。 还有的时候,他会梦见海蒂就站在卧室的窗外,在含着笑容逗弄白色的猫咪。 海蒂…… 他在午夜沉沉睡去,忽然听见了什么响动。 床帏似乎被谁掀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是你…… 他连她的脚步声都可以辨认出来。 “你……回来了?”列昂纳多有些困惑的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道歉。 可恶,他本来有些生气的,不应该好好质问她才对么? 为什么这么仓促的就要走? 你不是说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吗? 走了这么久都没有来信,你这个骗子。 可他注视着她的时候,却只能宣告投降一般的低头道歉:“海蒂……我之前没有要否定你的意思。” “以后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不要再这样走好久都不回来,好不好?” 对方却含着笑容,缓缓坐在了他的身侧。 大概是距离太过靠近的缘故,他有些困窘和坐立不安,内心反而愉悦又快乐。 就好像突然被安抚了一般。 她又在意自己了,对吗? “海蒂……”他呢喃着她的名字,看着月光如同轻纱一般笼罩在她的身上。 她美的可以让他一动不动的凝望一夜。 那双浅蓝色的眸子里露出温柔的神情,微凉的手忽然就覆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怔了一下,内心开始渴望更多。 抱抱我好不好? 对方如同女妖一般,似乎真的能够听到他的渴求。 可她没有拥抱他,而是缓缓地俯下身去,在靠近着他的脸庞。 海蒂…… 他错愕的有些不敢动弹,只静默地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 那个吻冰凉而又纯粹,美好的让人想要叹息。 达芬奇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垂着眸子再度和她交换着这个吻。 他从来没有和她有过这样的接触,可这个吻来的缠绵而又悠长。 他内心的焦躁感再次被点燃,仿佛是无法被平息的野兽。 想要更多,想要把她抱得更紧,去亲吻她的长睫,她的脸颊,她的一切…… 那样柔软的身体抱在怀里的感觉,如同搂着一朵云彩一般。 他感受到她浅浅的气息,还有唇瓣的柔软,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又愉悦。 他想要握紧她的手,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下一秒,远方忽然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达芬奇先生,”仆人问道:“今天早上您想吃点什么?” 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天已经亮了。 他的床畔什么都没有,那个吻也并没有存在过。 她还是没有回来。 “达芬奇先生?”仆人似乎有些担心,又伸手敲了敲门:“您昨天一下午和晚上都没有吃东西,今天总该用点麦片粥吧?” 男人把脸闷在枕头里,长长的呜了一声。 等阿塔兰蒂终于忙完西部的生意,跟怀孕的妻子好好团聚之后再回来找海蒂的时候,才发现达芬奇那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那男孩已经开始被仆人们都称呼为萨莱——大概是因为达芬奇这些天都没有怎么理会他的缘故,男孩还打碎了好几碗和酒瓶,一度让守门人在提到他时都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阿塔兰蒂并不关心这种小屁孩为什么又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只把达芬奇叫到了画室里。 “你怎么了?列奥纳多?” 画家试图表现自己一切都好:“我很健康,也没有什么问题。” “是吗?”少年有些好气的嘲讽道:“你就差在剧院里抱着柱子唱首咏叹调了——你画室的颜料盒到底空多久了?怎么用完都不洗了?” 达芬奇想要否认这些,可心里却也有些气恼。 由于她已经远去的关系,他连生气的人都没有,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憋了十几天。 “海蒂有事离开了,她会回来的。”他小声道。 “她会吗?”少年反问道:“你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回米兰的时候,发现她连牧场和工坊那边的交接都没有做完就走了,简直和逃走一样。”阿塔兰蒂加重语气道:“你强迫她了?还是做了更过分的事情?” 达芬奇没想到他会想歪到那方面去,揉着眉头解释了来龙去脉。 “她会很快回来的。”他重复道:“我再等几天就好了。” 少年听完了这些事情,捂着脸久久的没有说话。 “列昂,我亲爱的列昂,”他简直觉得有些好笑:“你是从来都没有和女人接触过吗?” 达芬奇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反问一句道:“你和我们在一起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那就是了。 少年露出怜悯的表情,摇着头道:“她在生你的气啊。” “她在生我的气?”达芬奇反而露出讶异的神情:“为什么?” 阿塔兰蒂是看在他认识自己这么久还做过自己老师的情况下才没有拔腿走人的。 “列昂纳多,你要明白,没有几个女人喜欢照顾这么麻烦的孩子,何况还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按住他的肩膀直视着他道:“而且如果你也是纵容麻烦的那个人,只会让她也想下意识的想要离你也远点。” 达芬奇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句:“她在生我的气?” “她当然在生气!” “可是她没有露出恼火的表情,也没有叱责过我。”他有些慌乱的解释道:“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阿塔兰蒂,你是不是想多了?” “那是因为她一直很有修养,而且也对你失去期待了。” 少年深呼吸了一口气,有点想把这位老师脑子里的水都晃出去。 “列昂,你在她面前可以做一个大男孩,但更多时候,女人们需要的是足够成熟的男人。” “成熟的第一个标志,是不要给她带来困扰,你懂吗?” 达芬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马上坐了下去。 “我做错了,”他喃喃道:“我该和她解释一下,写一封信怎么样?” 阿塔兰蒂再次在心里默念‘这个男人教了我五年我不能拔腿就走’,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你该去找她。” “现在,立刻,马上。” “去找她?”列昂纳多又很快站了起来,露出忐忑又期待的表情:“她会见我吗?” “列昂,你要把你用在飞行特技还有舞台效果上的那些脑子找回来。”阿塔兰蒂忍住敲打他脑袋的冲动道:“她在生你的气,她想离你远一点,而且她不再那么信任你了——你如果还爱着她,就应该把她追回来,以足够绅士和成熟的方式,懂吗?” 列昂纳多匆匆的抓起了外袍,转身就想要走出去。 “我去见她,”他脚步匆匆道:“现在就去。” “嘿——”阿塔兰蒂隔着窗子长长唤了一声:“骑我那匹——那匹更快一点!” 第 47 章 达芬奇走的时候还算有脑子, 记得把海蒂卧室和书房的门窗都检查一遍, 全部关好锁好。 他发现那副画像一直悬挂在她的卧室里, 而且在颇为显眼的位置。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感觉到了久违的庆幸。 阿塔兰蒂帮他处理着佣人和管家的事情, 在听见那男孩又打碎了一只瓦罐的消息时再次扭头看向他:“你想留着这烦人精到底多久?” 家里的仆从都顾忌着他的感受, 即使告状也用的是颇为委婉的语气。 达芬奇还在确认着路上的干粮, 听到这个词时下意识的想要辩驳。 还没有等他多解释一句,阿塔兰蒂就简单粗暴的打断了:“不要告诉我这个孩子对你有多依赖,或者你那简直如同圣母一般的心态。” “列昂, 你要是这么喜欢小孩,你该和她结婚然后生一堆,想怎么宠上天都没人拦着, 懂吗?” 男人似乎想到了某个回忆, 红着脸嗯了一声。 “小孩跟那些讨食的猫狗一样,都喜欢哭哭唧唧的撒娇, ”阿塔兰蒂帮他放好了马鞍, 语气颇为嫌弃:“你就算想养一个, 也完全可以选更听话的孩子——路边乞讨的小可怜都绝对比那恶魔来的懂事。” “等我回来以后……” “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我来送他回去。”阿塔兰蒂摆手道:“老天, 你最近一年简直变了一个人, 陷入爱情也不至于变蠢吧。” 达芬奇显然松了一口气,这种有些残忍的行为真让他自己来做,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利用, 却仿佛被牵动要害了一般无法抗拒。 “拜托你了。”他沉声道:“多谢。” “路上小心——赶紧把我老板追回来!”阿塔兰蒂拍了拍马屁股道:“记得好好哄她!” 海蒂每次走进杜卡莱王宫的时候, 都感觉这里如同巨龙的巢穴一般。 从穹顶到墙壁,几乎所有的地方都金碧辉煌,无数的油画和雕像的罗列比博物馆都要来的壮观。 她在半夜里风尘仆仆的回到这里,简单洗漱之后就沉沉的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里仿佛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房间里的布置全都没有改编,她喜欢的那些书也全都放在那里。 除此之外,床头和桌上还各放了一束沾着露水的鸢尾花,四处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怎么感觉在她离开之后,这房间也一直有被频繁打扫,连负责早餐的厨子都记着她从前的口味,盐和香料的配比总是刚刚好。 海蒂在梳洗结束以后,例行先去办公室进行工作交接。 她发觉楼下有长长的队列在进出着,似乎在忙着搬运什么东西。 “德乔?”她尝试着呼唤了一声:“他们在做什么?” “在搬家,大人。”德乔站在窗旁解释道:“杜卡莱王宫已经被搬空了小半,估计再过一两个月就会完全搬走了。” “搬家?”海蒂露出茫然的表情:“到哪里去?” “南边的山下,”德乔解释道:“听守门人说,领主大人在那里用皮蒂先生的手稿修建了一座新的宫殿,已经在进行最后的修缮和装饰了。” 碧提宫? 她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某些事情。 当初在离开之前,她有随口和洛伦佐先生提过一句。 如今竟然就已经落成了,后来举世闻名的艺术圣殿般的碧提宫? 海蒂有些错愕的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昨日在见到洛伦佐的时候,只感觉两人重新回到了公事公办的状态,似乎该结束的都已经全部结束了才对。 “不过等大家都搬去了阿尔诺河以南,恐怕现在这座宫殿就要改名为旧宫了。”德乔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也真是有些可惜。” 海蒂调整了一下情绪,在准备得当以后去了办公室。 她没有想好自己会在佛罗伦萨呆多久,但总归应该把目前的问题解决掉。 当办公室的大门为她打开时,她发现里面坐了很多人。 有愁容满面的农民,絮絮叨叨的教士,以及一些来自佛罗伦萨学院的熟面孔。 他们看见她的时候,都纷纷站了起来,开始有些杂乱的做自我介绍。 而领主则坐在他们的身后,继续安静地处理着文件。 海蒂下意识地观察了一眼他的神情,开始集中精神听相关的解释。 这种病症据说是从一个外邦人的庄园里传来的。 先是他们家的柑橘树和葡萄藤相继病死,然后越来越多的果园都开始遭殃。 有人小心翼翼地带来了病叶的样本,旁边的学者在看到的一瞬间一脸厌恶的躲开,仿佛生怕被它祸害。 海蒂带了手套,去检查上面的痕迹。 明显的病斑呈淡黄色或褐色,没有虫眼,但叶底有附着绒毛一般的黑色物质。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菌丝。 “不是恶魔,”她低声道:“是疫病。” 这句话一出来,旁边的就有人露出赞同或愤怒的表情,只有可怜的农民捂住了脸,害怕的询问她这一切是否还有救。 海蒂不确定这种疫病应该用什么东西驱逐,但使用青霉素肯定不行—— 根据这两年的信件往来,她知道佛罗伦萨城里已经有大概十余家官方性质的青霉素工坊,能够基本满足上流人士的需要。 如果能够找到繁殖力更加旺盛的菌种,也许能救那些穷人的性命。 拿那种东西来解决植物的病害问题,确实代价太过昂贵。 她想了一会儿,和他们大概说明了实验的时间与要求,解释道:“这种病我也没有接触过,但确实需要一些时间,很抱歉。” 领主站起身来,开口去安抚那些焦躁的人群,又侧头看向她:“这种病会威胁到人的安全么?” “应该不会,前提是不要用手或口鼻与这些叶子有直接接触,以及及时洗手。” 话音未落,刚才捧着叶子的人直接冲了出去。 “水在哪里——” 海蒂回到她的实验室里,发现有些重复的仪器也已经搬到新宫去了。 她与前世的记忆实在隔了太久,都有些记不清碧提宫后来的样子。 年轻的炼金术师对着试管和一堆瓶瓶罐罐叹了口气,开始研究病叶的问题。 她拜托人找来了染病程度不同的植株,并且用了同样的土壤把它们养在了实验室里。 杀灭瘟疫的方式很多,用有毒的药物也许都可以起到遏制的效果。 可问题在于,这些植物都是需要继续栽培和用于食物和酿酒的。 如果强行把染病的所有葡萄园全部烧毁,经济上的损失恐怕能让那些农民直接去跳河。 既要能够有效地抑制菌种,同时葡萄本身还要能够在接受治疗以后正常的结果以及食用,同时食物也要接受生物实验确认安全。 海蒂列了个清单,开始安排仆从进行记录和日常管理。 ……达芬奇不在这里,还真是有些麻烦。 那个人几乎不用跟他解释太多,就能够心领神会的帮她调整工具和解决各种实验上的大小麻烦,没有工具也可以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凭空做出一个新的来。 更重要的是,他对有关科学的一切都热忱而又极有创造力。 她意识到自己在想念他,用指节心不在焉的敲着桌面。 只适合做朋友,不能□□人。 等这一天下来忙完,六种植物被不同的药水喷洒均匀,开始缓慢地发生变化。 等待的过程颇为漫长,她决定如从前在宫廷里一样,继续去借书研读,以及去修道院帮那些修女诊断身体的疾病。 在临出发之前,德乔端着果汁敲了敲门:“大人,波提切利先生想见您。” 她的表情有些为难,似乎是不希望海蒂再过去。 “怎么了?”海蒂意识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身边……好像还跟了一个小孩子。” 又是——小孩子?! 海蒂皱起眉头来,感觉这些男人一个两个恐怕是都疯了。 德乔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但仍然很尽职尽责的过来引见。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同德乔一起去了后院。 波提切利正在教一个孩子画画,还不时笑着和他聊天。 小男孩大概只有三四岁左右,模样看起来清秀又温和,看向她时还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海蒂,”他伸手摸了摸这小男孩柔软的头发,笑着唤道:“我发现了一个小天才。” 看来是他的工坊里又招了一个小学徒——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吗?”她保持着警惕没有走过去,脑子里开始思索萨莱现在有没有放火烧了她在米兰的院子。 “这是你的朋友,阿雷西欧先生推荐过来的小男孩,父亲也是画家。”波提切利笑着解释道:“可惜我之后两年要去其他国家游历,不一定能带着他。” “如果方便的话,下次你回米兰的时候,要不把他介绍给达芬奇?” 海蒂很谨慎的观察着这个孩子,准备开口拒绝他。 波提切利并不知道达芬奇和自己住在一起,也不知道和那萨莱有关的冲突。 在她开口之前,波提切利多说了一句话。 “拉斐尔,向仁慈的美第奇小姐问好吧。” “您好,美第奇大人。”小男孩甜甜的笑了起来:“您真好看。” 第 48 章 海蒂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下意识地重复道:“拉斐尔?” “嗯, ”波提切利示意男孩先帮自己回画室取颜料, 转头看向她道:“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 我只是没有想到达芬奇没有回来。” 她没有想到日后被称之为画圣的那个孩子还这么小, 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纯真又亲切, 却和大师两个字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的出身你可能不太接受, ”波提切利也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是个犹太人,而且还出生在耶稣受难日。” 犹太人?耶稣受难日? 海蒂忽然想起来, 当初在他们前往米兰的时候,达芬奇和自己谈论过这件事情,还喟叹着这个时间有多微妙。 “这个孩子有这样的血统, 日后想要被更多人认可, 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波提切利注视着那小小的身影道:“但如果他选择的是基督而不是异教,兴许还有用。” 海蒂的神情变得颇为复杂。 “我会给达芬奇写信的。”她低声道:“但愿他可以把他留下来。” 从前在乌菲兹美术馆里, 她有听闻过和这孩子有关的许多事情。 八岁丧母, 十一岁丧父, 因为犹太的身份一度自嘲‘在哪里都如同异类’, 成年以后沉湎于无数情人之间, 委托者一度需要拜托他的情人才能请的动他。 ——这些天才几乎都有童年时的情感缺失, 而且成年以后也都有不同反应的情感问题。 如达芬奇一样逃避否认,又或者如拉斐尔一般滥情。 好在……他现在还是一个软乎乎的小男孩,一切悲伤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不是吗? 海蒂注视着小男孩在旁边踮着脚帮忙递着东西, 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微卷的头发。 柔软的如同羽毛一样。 小桶见她有意亲近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和他的父母许诺,以后让他长期在我的工坊里做学徒,也不用太担心。” “还是要读些书才好。”海蒂喃喃道:“只学会画画,可能会错过许多东西。” 她忽然再次想起了达芬奇。 这种情绪有些微妙,明明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的,但是还是会无意识的又把念头拐到他身上,便如同有什么在牵引着一般。 葡萄藤的事情需要至少几个月,她决定用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和工坊有关的事情。 出于各种原因,她希望能够扩招一批女工,分别把她们送到米兰和佛罗伦萨的工坊里。 海蒂倾向认为,每个群体的存在状态,都会影响到个人的直接发展。 如果她能够用更宏观的方式改善女性的生存,未来自己的存在也许会更加的稳定。 这里的女人都穿着高台鞋,走起路来几乎都要摇晃不稳,实在是碍事又无意义的存在。 海蒂直接联系了从前认识的裁缝,开始设计一种更加廉价和柔软的布鞋。 她决定以‘工作需要’的名义推广这种布鞋,让更多的姑娘能够解放双脚,以自由而灵活的状态来接触这个世界。 布鞋的鞋底不厚不硬,既不会让人硌的脚疼,又能保持足够的灵活性。 海蒂在把样品之一送给了德乔,后者在试穿之后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怎么会这么轻——我的天!” 她几乎是确认着双腿是否存在一般,绕着那被扔在地上的高台鞋跑了两圈,简直可以蹦起来。 “可是……”德乔有些迟疑:“大人,我真的可以穿这种鞋子吗?” “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在工作方面的要求,我需要我的手下行动的足够迅捷。”海蒂温和道:“不用解释太多其他的东西。” 女仆欢呼了一声,扬起快乐的笑容来:“终于不用压着步子端东西了,真感谢您!” 试验于葡萄藤的药物已经有好几种宣告失败—— 它们要么对药物毫无反应,要么就被毒到连茎叶也全部发黑烂掉。 剩下的三四种里,有一种药物见效的速度最为明显,而且似乎并没有什么副作用——它是先前给达芬奇用来画画的硫酸铜溶液,冰蓝色的溶液华美而绚丽。 被喷洒了稀释过的硫酸铜溶液的植物,会在很快时间里有明显的康复,而且斑点和波纹也消退的颇快。 海蒂在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周密的记录,还画了一个五角星标注重点。 先前在与众人开会商谈的时候,她已经仔细吩咐过,被染上霉叶病的农户注意其他庄园动物和客人的往来,也再帮助他们在健康和患病的藤架之间做了隔离。 眼下能保下多少是多少,但真正要试验这种溶液的无毒性,要等到明年八月葡萄成熟之时才可以。 至少在今年,她恐怕要留在佛罗伦萨与众人一起过圣诞节了。 听宫里的人们说,被送去梵蒂冈的小利奥,在两年前就成为了大主教,如今虽然只有十岁,但也有无数的名门望族前来杜卡莱王宫商议订婚的事情。 还有他的妹妹,据说已经和教皇英诺森八世之子定了婚约,再过几年长大些了,就会遥遥的远嫁过去。 出于谨慎考虑,海蒂开始凭借越来越多的化名来开设新的生意,而原先最开始在西区购下的纺织工坊则正式三合一兼并为工场,以更加有组织性的方式来雇佣更多的人。 她现在可以在佛罗伦萨买到自己创立的品牌颜料,紫色颜料的价格开始疯狂下降,听说有波斯商人一度想砸掉他们的店铺。 同样的,她还可以在米兰买到自己的工坊产出的布料与长缎,口碑和质量都相当不错。 佛罗伦萨渐渐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走出家庭,用自己的双手建立更加体面的生活。 高跟鞋的热潮开始渐渐退散,连带着女工用的布鞋开始无声无息地流行起来。 小拉斐尔常常来到这里,有时会昂着头听波提切利讲课,有时候则帮海蒂处理简单花纹的绘稿,虽然是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存在,但也会努力地负担一部分的工作。 有时候海蒂看着这么个唇红齿白的小家伙,会想到自己小儿子年幼时的样子,笑的怀念又温柔。 果然还是有可爱的小孩呀。 波提切利并不会询问太多与米兰有关的事情,更多时间是拉着她一起观看舞蹈或者戏剧,然后坐在院落里一画就是一整天。 这儿也住了一些其他的被赞助者,但绝大部分看到他的画时都会感觉到隐秘的自惭形秽,基本不会过来凑个没趣。 他们有时候会一起谈论某个戏剧,不时笑的前仰后合,旁边的小拉斐尔则踮着脚努力帮老师填补一些色彩,又或者画些花草作为点缀。 这样的气氛确实放松又自然,让人由衷的喜欢。 当海蒂又一次过来找他们聊天的时候,波提切利说了几句忽然望向了庭院的入口,神情有一些讶异。 拉斐尔停下了画画的动作,好奇地看了过去:“先生,他是谁?” 达芬奇疲倦又坚定地走了过来,在看向她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 他注意到了波提切利和那小男孩的存在,内心有些犹豫和不满。 但在看向她的时候,又好像其他的情绪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达芬奇?你怎么过来了?”海蒂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去迎接道:“家里那边还好吗?” “阿塔兰蒂已经把萨莱送回去了,家里的事情有他照看着,”达芬奇由于是连夜骑马过来的,此刻声音都微微有些沙哑:“我是来……见你的。” 波提切利心领神会的把还在专心画画的小拉斐尔连人带画笔一块抱走,给他们两留私人空间。 海蒂没想到他真的会过来找自己,有些无奈的垂眸道:“你不用思考太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终于把那小混蛋送走了,她回去一定要好好感谢阿塔兰蒂。 “我隐约觉得,你在生我的气。”达芬奇注意到她称呼和距离的变化,却也不敢贸然去靠近她,只放低了声音道:“我希望能重新得到你的信任……海蒂,我不是那么愚钝的人。” 她扬起笑容看向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达芬奇感觉到她并没有真的放下那些防备,只低头拿出了一束有些被压扁的黄水仙,叹了口气想要把它扔掉。 海蒂下意识地唤住了他,低头把那束扁扁的花束接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达芬奇怔了一下,露出小孩般的笑容。 “我会变得更好的。”他神情颇为认真,仿佛担心她再次匆匆离别一般道:“请多给我一些时间。” 她静默了几秒,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再……等等看吧。 然而达芬奇并不知道该如何追求一位女性。 他虽然从前接过不少贵妇人的订单,处理别的事时也都算井井有条,但这种需要不断拉近距离的事情,反而笨拙的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如果是对待萨莱,或者其他他喜欢的事物,最容易表达情感的事情就是花钱。 买各种亮闪闪的缀饰,买华丽又柔软的披肩,又或者是价格昂贵的宝石银烛台。 他笨拙又固执,无法像其他油嘴滑舌的男人一般变着花样的表达爱意。 可海蒂……她显然不需要太多的礼物。 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靠近她。 所以在达芬奇发觉波提切利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简直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波提切利不光从罗马完成了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归来,成为更加有身份和地位的资深画家,身边还多了一个小男孩。 更古怪的是,海蒂虽然对萨莱冷淡而保持距离,可在见到那个男孩时反而会笑容温柔,甚至会主动去亲一亲他的脸。 达芬奇一开始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怀疑阿塔兰蒂分析的那些事情都是胡扯。 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那个孩子? 她甚至还主动给他缝了一双新袜子——自己都没有得到过这种礼物好吗?! 某位画家气鼓鼓的看着小孩被抱着大笑,忽然有点理解当初想赶走萨莱的那种心情。 她最近都不对自己笑了……凭什么那个新来的小男孩可以得到这么多宠爱! 达芬奇找了一个空隙,去了一趟波提切利的画室。 俊美的青年正倚在门前晒着太阳,见到好友时抬眸一笑:“在米兰感觉怎么样?” 达芬奇有太多问题想问他,开口道:“那个男孩——是怎么回事?” “拉斐尔?刚好我要和你谈他来着,”波提切利转身领着他走进画室,跟里头坐在高脚椅上努力画线条的男孩打了个招呼,转身指了指旁边的两幅画:“怎么样?” 达芬奇怔了一下,露出诧异又专注的眼神:“这是他画的?” 他身旁的那幅素描,不仅轮廓准确,线条匀称,而且寥寥几笔就将人物的神态与冠帽的褶皱表达的颇为清晰。 ——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是怎么做到拥有这样成熟的作品的? 绘画这件事,既需要灵感和才华,又需要大量的基本功和肌肉技巧。 看似简单的横竖线条和阴影,其实是需要对力量的精准控制才能达成的。 可拉斐尔的这副素描,不仅将鼻梁、额侧、脖颈旁的肌肉起伏予以表达,而且眉毛和眼睑方面的细节也颇为完美。 不可思议—— 他转过头,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这幅画上面:“这是你教给他的技巧吗?” “不,他父亲是一位成熟的画家。”波提切利解释道:“虽然不算宽裕和出名,但好歹教会了这个孩子很必要的基础。” 伴随着聊天的进行,波提切利又领着他看另外一幅自己的画作。 这大概是波提切利创作的第三幅博士来拜了,银行家公会那边坚持委托他来创作,便又改变了构局和主题内容,进行新的创造。 当初在达芬奇创造博士来拜的时候,他虽然口中非常嫌弃,但也很诚实的去参考了许久波提切利的构图和着色。 那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但达芬奇也记得非常清楚—— 虽然他无法赞同波提切利对于人物关系还有情绪的表达,但至少在色彩和构图方面,这位朋友确实有颇为独到的一面。 到了如今,他们一起再看这幅新画的时候,便如同两位知己在互相理解着对方一样。 拉斐尔作为小学徒,只帮忙点缀了花草和庭院外的小孩。 但哪怕只有这么几笔,达芬奇也能一眼就认出来,哪里是他的手笔。 “他会是个天才,”达芬奇喃喃道:“对角度和位置的理解……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对吧?”波提切利笑着招了招手,让拉斐尔小朋友过来解释他画画时的想法和构思。 三个人在画室里或看或聊,到最后还一起调和了颜料互相示范和讲解,时间一晃就到了晚上。 等到了离别的时候,小拉斐尔都已经把这位新朋友当成老师了。 “再见,达芬奇先生,”他昂着头脆生生道:“明天您还会过来么?” “一定会的,小天使。”达芬奇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明天教你画颈纹和手指的弯曲好不好?” 男孩欢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达芬奇笑眯眯的回到了居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问题。 我今天……是找波提切利做什么事情来着? 画画么? 不对—— 他忽然回过神来,连手上沾着的油彩都没顾得上清洗,便又急匆匆的下楼去寻找波提切利。 后者正在一众女郎的环绕下懒洋洋的倚在长椅上吃着杏果,缭乱的歌声与妖娆的舞姿让整个庭院都飘散着旖旎的气氛。 波提切利见达芬奇快步回来,示意女郎们先去另一侧休息,挥了挥指尖的圆杏道:“小天使已经回去睡觉了,他得好好长个子才行。” “不……”达芬奇真的走到了他的面前,反而有些犹豫。 “那是什么事?”波提切利坐直了一些,示意他坐到旁边:“米兰那边出了问题?斯福尔扎在找你的麻烦?” 达芬奇沉默了一刻,还是低声道:“不,和她有关。” “她?”波提切利扬起了眉毛道:“你那位朋友要结婚了?你觉得友谊受到了威胁?” 达芬奇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姿态也如同投降了一般。 “不……”他轻声道:“我爱上她了。” 波提切利差点被杏核卡住。 他呛了两声,用手帕包好了果核,直接翻身下了椅子道:“你——终于开窍了?!”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是圣父显灵不成——你居然也有开窍的一天?!”波提切利绕着他转了两圈,简直如同在认识新朋友一样:“你确定那种感情是爱?不是哪个新来的男人让你感觉到危险感?” “已经有一年了。”达芬奇露出无奈又为难的神情:“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靠近她。” “你们还不够靠近么?”波提切利反问道:“我听德乔说,你们不都一直住在一起,每天早晚都能见到对方——你难道想住进她的卧室里去?” “阿雷斯安德诺,”达芬奇皱眉道:“如果你只是想挖苦我,那我们不必耽误对方时间了。” 波提切利坐了回去,良久才开口道:“你在拜托我教你怎么追求她?” “嗯。”达芬奇难得对他这么有耐心,姿态也放低了许多:“我实在不擅长这些。” “我为什么要教我的情敌?”波提切利打量着他的表情:“我也很喜欢她——虽然并不打算再深入些什么,但起码还是喜欢着的。” “阿雷斯——” “看来你是真动心了。”波提切利嘟哝了一句,伸了个懒腰道:“你首先要明白,她喜欢和需要的是什么。” “如果人家姑娘喜欢的是甜梨,你却锲而不舍的天天给她送酸枣,只会把距离推得越来越远。” 达芬奇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心想波提切利果然很懂这些,找他就对了。 “海蒂喜欢……自然吧?”他像个小学生一样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做实验,做药剂,或者帮助那些可怜的人。” 波提切利揉了揉脸,感觉自己像在教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 搞不好拉斐尔将来都比他会取悦姑娘。 “还有呢?你再想想?” “她不喜欢珠宝首饰,也不喜欢饮酒作乐。”达芬奇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一路都想给她带些礼物,最后还是只摘了一束黄水仙花。” 波提切利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慢悠悠道:“海蒂是个很独特的姑娘。” 聪慧,美丽,但又不屈从于任何欲望。 即使是送给她一车珠宝,她未必也会挑一下眉毛。 “她很坚强。”达芬奇在想起她的时候,笑容也会温柔起来:“而且独立到仿佛不需要任何人。” “越是这样的姑娘,越有脆弱的地方。”波提切利思索着道:“也许她其实也很需要休息一下。” “所以……我应该多帮她做一些什么?” “不仅仅是这样。”波提切利摇头道:“她只有足够信任你了,才会真正接受你的帮助,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达芬奇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萨莱的事情告诉了他。 “原本过生日的那天,她还主动亲了我的侧脸,”他懊恼道:“现在又开始冷邦邦的叫我达芬奇先生了。” 波提切利一脸复杂的看着他:“这事听起来只有你做得出来。” “我感觉她只想和我做朋友了……”达芬奇闷闷道:“也许再也没有希望了吧。” “不,列昂纳多,”波提切利想起了什么,垂着眸子道:“不要放弃。” “至少你和她现在还可以日夜相见,至少她还在你的身边。”他喃喃道:“哪怕十几天不见,你都会急着骑马连夜南下,如果真的完全失去她……” 你恐怕也会和我一样,活在无形的枷锁里。 而且那枷锁牵连着心脏,跳一下的疼痛都会牵动全身。 他深爱的那个人已魂归梦里,如今自己都快要习惯这种如影随形的感觉。 可再一次想起西蒙内塔的笑容时,他还是有些窒息般的感觉。 疼痛又快乐,与从前毫无差别。 “列昂纳多,你该抓紧她的。”他注视着达芬奇道:“爱当然会带来疼痛,可这也是爱的珍贵所在。” “我会的。”达芬奇扬起了笑容:“这世间没有第二个这样好的她。” 第 49 章 达芬奇回过神来的时候, 发觉自己正站在舞池之中。 小提琴奏鸣着被称之为华尔兹的新曲, 整个议事大厅金碧辉煌又衣香鬓影。 他侧过头的时候, 发觉海蒂正笑吟吟的站在他的面前, 正将那修长的手递给他。 达芬奇怔了一下, 俯身亲吻了一下那刺绣着白色蕾丝的手套, 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了怀中。 管风琴与长笛的声音一起奏鸣, 绚丽的转音和琶音让人想到翩飞的白鹮,无数贵妇的长裙绽放款摆,而她就半倚在自己的怀里, 神情放松而又温柔。 他们靠的是那样近,如同天生便亲近依赖着彼此一般。 “海蒂……”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次这样轻唤着她的名字,随着众人的节奏一起将她轻举到半空中。 她轻盈而又纤瘦, 抱起来的感觉仿佛在亲近泉水上踮脚舞蹈的精灵一般。 达芬奇看着她转圈微笑的样子, 忍不住伸手为她拢起垂落的碎发,在抱紧她的时候垂眸碰触彼此的额头。 如果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永远都不要再往下走…… “达芬奇先生?”仆从敲门问道:“您还在吗?今天早上想吃点什么?” 顶着乱糟糟褐发的男人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懊恼地又把脸埋在了被子里。 他从来没有这么——这么讨厌早饭。 “不吃!” “可是美第奇小姐在等您一起用餐, ”仆人小心道:“那我去回绝她?” “海蒂?”他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 还下意识地抱着枕头:“她有事找我么?” “她还在洗漱, 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去侧厅。” “我马上就去!”达芬奇高声道:“早餐和她一样!” 由于要去多个庄园研究病株的缘故, 海蒂这些日子听闻了许多与霉叶病无关的事情。 这个时代的生育率极高,妇人们会如同被关押在家中的母鸡一般不断地怀孕再生育,再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们夭折死亡。 后天养育上自然会出现很多问题, 母亲们被教会和父权刻意的与孩子分离, 这样她们才能继续受孕和怀孕,而不是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照顾孩子。 而婴儿们从生下来以后就要被绳子和布条缠绕整骨,在不会行动时会被高高的吊在床顶,或者放进并不算稳妥的摇篮里。 到了大点的时间,从发病的野狗到充满恶意的成年人,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成为让他们夭亡重伤的存在。 再加上各式各样的流行病和自然灾害,能活下来平安长大的已经都是幸运儿了。 海蒂在观察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另一个重要的东西——牛痘。 牛痘的恐怖程度,对于其他国家的人而言可能并不算太深刻,但确实在美国的历史里留下了极其黑色的一笔。 十五世纪的时候,欧洲的殖民者来到了美洲,同时也把沾染了包括天花在内的各种病毒通过毡毯一起传了过去。 短短一百年前后,美洲的印第安人从一两千万的规模直接锐减到了十分之一,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 海蒂清楚牛痘的作用机制和原理,只是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忙碌不同领域的事情,确实不可能面面俱到。 她决定今天早晨在共进早餐的时候,拜托达芬奇协助她进行相关的试验。 达芬奇在走进餐厅看见她的时候,突然就又想到了那个梦。 在梦境里,她是那样的轻柔而温暖,还有那个羽毛般的吻…… 他不自然的轻咳一声,坐在了她的身边。 早餐已经做好了端上来,培根的香气让人有些饥肠辘辘。 他低头切着食物,听她解释着一些复杂的概念,眼神却不自觉地落到了她的指尖上。 纤长又线条漂亮的长指,连指尖都被银叉泛出温润的光芒。 “leo?” 达芬奇回过神来,快速地应了一声:“所以可以用小动物进行试验吗?” 海蒂摇了摇头,解释道:“恐怕不可以,因为这个病症是为了治疗人的。” 她有些担忧,但显然不方便找那些农夫的孩子们进行试验。 不管那些孩子最后接痘成功了没有,她都可能被误会为是恶毒的女巫,然后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达芬奇琢磨了一下,忽然道:“给我接种怎么样?” “不可以,”她下意识道:“种痘成功以后是要接触天花病毒进行确认的——我去找领主,也许牢里还有几个死刑犯。” “好。”他放下刀叉道:“我来陪你做这种——疫苗?” “嗯。拜托你了。”她松了一口气。 在用完早餐之后,仆人们把餐盘端走,海蒂又接过了德乔手中的一份卷轴,在他的面前展平放好。 “我还想到了一种设施。”她解释时有几分为难:“但因为从前没有设计过建筑的缘故,也要请你帮忙看一看。” 达芬奇应了一声,接过图纸凝视了许久:“这是一种……乐园?” “kinder-garten.”海蒂在下意识地说出这个德语词汇的时候,意识到需要多解释几句:“kinder指的是‘孩子们’,后者是花园。” “什么意思?”达芬奇好奇道:“让小孩子们来完成花朵培育的工作?” “是把小孩子们当做花朵一样进行培育,”海蒂示意他看自己画的秋千,后者反而有些茫然:“这个梯形是用来给他们休息的?” 不——这个是秋千啊! 海蒂忽然反应回来,这种老少皆宜的娱乐设施似乎是从遥远的东方一路流传过来的。 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连秋千都不曾认识过。 她唤德乔再拿一些纸笔过来,把卷轴放到了一边。 秋千,跷跷板,悠悠球…… 她画出各种清晰的草稿,给达芬奇解释着里面的构造。 小孩儿们需要玩具来启发智力与增长手脚的协调能力,这样也可以减少那些育婴师的负担。 更加成熟的社会机构可以解放更多的劳动力,一部分女性在幼儿园里可以通过抚养看管孩子来获取真正意义上的报酬和尊敬,而另一部分母亲则可以放心的从事工作,争取更多的权力和地位。 她在这方面的构想确实切中实际,实施起来也并不算困难。 有了先前积累的资本,以及美第奇家族的政治支持,海蒂在繁华地带买下了一块地,开始构筑一个全新的幼儿园。 在这件事上,达芬奇确实帮了大忙。 他不仅亲自帮她设计了供孩子们玩乐和睡眠的地方,而且也设立了安全保护设施以及供水生火都足够便捷的厨房。 这个负责了整个佛罗伦萨运河疏浚和排水管道设计的男人,在为她做这些小事的时候,同样也严谨而又负责。 他天才的利用水车进行排污通道的自动清理,而且把孩子们和成年人的区域进行了栅栏分区,确保不会有顽童冲进厨房或者水井里。 这个时代的孩子普遍没有性别意识,而且也没有猥亵和性侵的概念。他们从生下来到成熟为止,性.器官的裸露和碰触都是没有禁忌的,甚至父母们也会在他们的面前肆无忌惮的行房事。 海蒂想了一整套与圣经有关的说辞,不仅让男孩和女孩们午睡和解手的区域分开,而且在达芬奇帮忙绘制区域建筑图的时候撰写了新的一套《育婴指南》。 能帮到多少孩子都是好事。 烛光摇曳夜色低沉,他们仍旧在藏书室里埋首工作。 海蒂不断在现代和中世纪的思维之间反复跳跃,查漏补缺地确认着不同时代的生活差距,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 她在走神之际,看向了不远处的列奥。 对方还沉浸在上下层楼梯和隔板的设计里,在专注的绘制着用于工匠参考的草图。 这个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其实有些性感。 暖黄色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轮廓,连薄唇与深眉也被勾勒出微微的光芒。 夏夜无风,他的领口微敞,锁骨的形状与喉结的线条都颇为漂亮。 “他集不凡的美貌与无尽的优雅于一身。” 米开朗基罗的学生瓦萨里曾这样形容他—— “他相貌俊美出众,翩翩的风度能慰藉最忧伤的灵魂。” 海蒂望着他有些出神,不自觉地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 列奥纳多从来没有挑拣过她的委托,大到城防的设计,小到一架秋千,似乎什么事都会一丝不苟的完成。 而且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她。 去做青霉素的植株采集也好,去帮她设计幼儿园也好,似乎什么事都肯为她赴汤蹈火。 海蒂静静地看着他专心涂画的样子,忽然感觉自己从前……似乎有些过于谨慎与小心。 至少,列昂是善良的。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偶尔会犯个小错而已,即便是小错,也知道远隔千里策马奔驰而来,路上还记得给她摘一大束黄水仙花。 她怎么会不原谅他呢。 列昂纳多画完了最后一个齿轮,揉了下肩颈轻舒了一口气。 他侧头看向夜色的时候,终于发觉她在望着他。 那淡蓝色的眸子里带着笑意,让他的心脏都停跳了一秒。 “你……在看什么?”他下意识地问道。 海蒂笑着摆了摆手。 她突然想到了居里夫妇的那张合照。 如果能够和心意相通又志向相投的人共度一生……也许会很幸福吧。 -2- 没过多久,第一架秋千就在杜卡莱王宫的后院里落成了。 双三角的结构保证了稳定性,座位上还绑了个小垫子。 达芬奇虽然计算过它的承重极限和起落幅度,但自己坐上去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我来推你,抓紧就好。”海蒂站在了他的身后,发觉他简直要把手绑在那绳子上了:“你放松一点……这又不是上绞刑架。” “真的不会掉下去?” 海蒂笑而不答,伸手轻轻推了一下。 秋千开始前后摇摆,慢慢的越来越高。 达芬奇意识到自己如同海鸥一般在半空中摇晃来回,渐渐睁开了眼睛,忍不住欢呼了一声:“海蒂——我在飞哎!” 海蒂笑着用力多推了一下,退到了旁边看他玩乐。 达芬奇很快掌握了前后用力的技巧,连脚尖都开始无师自通的蹬地加力,不一会儿就握着绳索玩的不亦乐乎。 他简直可以在秋千上呆一下午! “真的好像在飞——”达芬奇在落下时用脚尖刹住了车,转头看向了她,笑眯眯道:“你也来玩一下么?” “我?”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肯把位置让给她:“好啊。” 她恐怕有几十年没有荡过秋千了吧。 海蒂坐好了之后,发觉位置稍微高了一些,转头吩咐道:“不要推太高,我也怕摔下来。” 对方笑着应了一声,推着她往前摇动。 那种轻盈又畅快的感觉随着长林中飘荡的夏风一同传来,连带着让她也开始欢呼出声:“再高一些!” 年轻时无忧无虑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连她的笑容都放松了许多。 乌黑的长发如丝绸一般随风飘开,笑声也如银铃一般悦耳。 “再高一些,列昂!” “好——” 洛伦佐站在楼上垂眸看着玩乐着的那对青年男女,良久笑了起来。 他虽站在窗口,却没有阳光照进来。 秋千这个东西很快就成为了最流行的乐子。 不光是杜卡莱王宫的庭院里有三架,领主大人的孩子们简直能从早玩到晚,其他贵族也托了工匠要了图纸,跟着架设了好些个。 被闷在深闺中的贵族小姐们开始开发出不同的玩法,甚至有人能站在秋千上荡的颇高还不掉下来。 如今佛罗伦萨的教皇是最为开明的洛伦佐大人,他甚至对异教的油画都能有所宽容,享乐自然也不再如罗马教皇一般充满罪恶。 渐渐地,连市政广场上都有秋千被修筑一新,铁匠还做了银漆的玫瑰和蔷薇缠绕在立柱的两旁。 也就在不久之后,佛罗伦萨的第一间育儿园正式出现了。 这里不仅有宽敞的教室,在门口公开食谱的群体食堂,而且还有自修道院和其他地方招募来的仁慈妇人,能够悉心照料好每一个孩子。 从两岁到五岁,孩子们可以无忧无虑的在这玩乐休憩,以及学习基本的语言和小技能。 育儿园里还配备了医师和定期轮换的监督者,足够保护这些孩子们的安全和健康。 这种设施的存在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只要是那位美第奇小姐工坊里的女工,都可以花五枚银币就能托养孩子四个月,而且还管饭! 这是哪里来的大好事!只要早上把孩子送过去,晚上接过来,白天就可以专心忙碌工作给家里赚钱了! 这消息乍一传出去,好些人都根本不相信。 他们觉得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毕竟哪儿有商人会自掏腰包做这样的善事。 可海蒂她真的做到了。 育儿园的规模并不算大,一共只有五个分班,能照顾接近七十到八十个孩子。 在开园之前,名额就已经全部爆满,连带着还有人特意送礼央求他们多挤出一个名额出来。 不仅是平民们急需这样的照顾,贵族们也开始轮流登门拜访,希望海蒂能够开设贵族专用的幼儿园。 他们的儿女往往由女佣来帮忙照顾,但也总会出现各种纰漏。 ——宫里确实不适合小孩们跑跳玩乐,随意划烂的一副油画都可能是三四百年前的名画。 如果能让这些上流社会的小孩们从小就聚在一起,不仅将来联姻时会更水到渠成,也有助于几个大家族的交好和合作。 领主对此颇为慷慨,直接投资在城市的东西南北都开始修建新的育儿园,中央地区则为贵族们专门建了一个全新的育儿园——只能互相引荐,具有足够多的门槛限制。 海蒂在发现有政府的支持之后放心了许多,开始加倍的印刷《育婴指南》,挽救更多小孩的成活率。 不要随意摔打,不要侵犯他们的身体,而且要用爱与理性来抚养他们长大。 现代的许多看起来顺理成章的概念,在这个时代变得新颖而又前卫,甚至还会招惹许多的指责与不满。 ——她再一次的遇到了一部分人的反对和讨伐。 之前几次是在她以炼金术师的身份公开发表论文,以及后来被怀疑与洛伦佐有不轨关系,佛罗伦萨将沦为淫.妇政治的时候。 似乎女人们每次想要做出什么改革与发展的时候,都会被恶意揣测与攻击。 她也早已习惯了。 海蒂所倡导的‘不要随意体罚孩童’遭到了许多老教众的反对,甚至有人给报纸投稿文章进行攻击。 ——儿童是原罪的化身,出生的时候就是足够邪恶的。 不用荆条和教鞭给他们足够狠厉的教训,他们怎么可能会向善? 如果因为她一个人的解释就废除体罚,那些学习过鞭打技巧的老师们岂不都成了笑话? 这个争议确实让人颇为无奈,明明是足够顺应人性的选择,却仍然要被神学所诋毁和质疑。 不过到了几百年以后,哪怕是现代,许多符合人性的观念仍旧会被嘲弄和质疑。 似乎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pot calling the kettle black)。 海蒂虽然知道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但没想到某些卫道士的态度会这样激烈。 仿佛他们不去侵犯幼童,不去鞭打虐待,人生就已经丧失了所有乐趣了一般。 她叹息了一口气,决定去找其他朋友寻找一些帮助。 但美第奇所管理的报社,竟直接把这则愤怒的攻讦刊发了出去。 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扭转。 许多人们纷纷写信过来,甚至是拜托会写字的伙计代为执笔,开始义正言辞的谴责这种龌龊的想法,用他们自己的声音去解读这些教条。 “上帝要求爱邻如己,仁慈为什么不可以给予自己的儿子?” “圣经里有如此多的教化——鞭刑绝不是唯一手段!” “我支持美第奇小姐的看法,儿童是可以被爱和包容的!” 报纸接二连三地刊载出越来越多类似的言论,连坊间的言论也开始悄然改变。 这样激烈又热忱的维护不仅仅只出现在白纸黑字上,听说上至柏拉图学园下至酒馆里都有人在争论不休,有些家庭和学校已经开始悄悄收起了藤条。 人们似乎在不断地卸下许多枷锁,既有生活和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与感情上的。 海蒂在放下报纸的时候,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中世纪真的已经结束了。 她和众生都站在文艺复兴的起点,在共同走向崭新的生活。 这个世界,终将把神所拥有的一切,全部交还给所有人。 生命,时间,欲望,快乐,还有活着的意义—— 我们本应为了自我的幸福而活着。 第 50 章 幼儿园相继落成的时候, 已经是1486年的三月。 天气渐渐变冷了一些。 小雨连绵时便如同整个世界多了几分电影的感觉, 檐下的雨滴犹如纱帘一般断续飘落, 还有低飞的雨燕在广场上盘旋。 海蒂一个人打着伞出来散步, 不自觉地整理着思绪。 她设计出一种防水性能足够良好的雨鞋, 既不用像t台模特那样随时要保持重心, 外形上也可以足够美观大方。 达芬奇还在帮她整理着病株变化草图, 也可能在偷偷的玩木质悠悠球。 而领主大人则是一副冷淡又疏远的模样,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贸然揣测他的想法,心态放平和了许多。 天气炎热的时候, 许多野心和狂热便会不断地上涨发酵,似火焰一般烧灼着人的内心。 而雨天则格外的适合安睡酣眠,仿佛整个人都可以懒散到没有边际的状态, 在柔软暖和的大床上可以一呆就是一天。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忽然闻到了牛肉小饼的香味。 ——说来也是好笑,当初怎么都不肯吃些内脏的自己, 如今也能面不改色的谈论羊肚肉烧炙到几分熟才好了。 海蒂伸手摸了摸钱袋, 走去那铺子旁边想要尝个鲜。 自从披萨的做法流传出去之后, 各种奇奇怪怪的改良版本开始在这个城市盛行, 也相当受大家的欢迎。 不光有加鲔鱼梭子鱼或者蘑菇香葱的, 还有人甚至试图用这种饼皮夹着半只鸡一起吃。 她在走过去的时候, 注意到一个灰扑扑的少年躲在不远处的檐下,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上。 他看起来颀长却又瘦弱,年龄大概在十二岁上下, 既保留着几分男孩的轮廓, 气质又贴近少年的清朗感。 但颇为显眼的,是他衣服上大大小小的破洞——似乎是被刮破或者挑破的。 他那白净的脚踝裸露在外面,还沾了一些雨水。 海蒂悄声走近了一些,发觉他的手肘、手臂和脚踝上的暗痕不是什么脏污,而是伤疤或者伤痕。 有些地方已经有淤青的痕迹了,看起来是累累的老伤。 她微微皱了眉,忽然想到了从前阿塔兰蒂十二三岁的样子—— 那孩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都在给达芬奇搬颜料或者替自己算账单的时候都哼着小调吹着口哨,和眼前的少年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又是一个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啊。 那少年注意到有人靠近了他,一脸警惕地抬起了头,神情倔强而又防备。 就如同被激怒的黑猫一般。 他拥有黑发黑眸,虽穿着的破旧不堪,却也能看出模样的清秀来。 海蒂意识到他的警觉,做出安抚的动作,小声道:“你受伤了……先吃点东西怎么样?” 少年飞快地摇了摇头,作势就要站起来跑掉,但肚子不争气的咕了一声。 旁边的铺子里的老板娘意识到有客人上门,热情的掀开了烤饼的盖子,小麦被充分烘焙的香味顷刻就散了出来,美妙的让人想要一口气买十个。 少年显然也闻见了香喷喷的披萨味道,更拧巴的把头扭到了一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海蒂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要是五年前的阿塔兰蒂,绝对已经撒着娇拜托自己帮忙买一个了。 前者像倔强又自闭的黑猫,后者则像粘人又乖巧的白猫。 她掏出了银币,拜托老板娘再浇一勺热乎乎的肉酱。 ——虽然不明白披萨为什么还有这种吃法,但她自己闻着都有些饿。 海蒂把披萨递到了他的怀里,也没有多和他客套些无关紧要的,只留下了一句“伤口淋到雨水容易发炎溃脓的”,便转头离开了。 这种年纪的青少年,恐怕是在自尊心最为强烈的时候。 真要站在这里看着他吃下去,他也许宁可饿死都不会动一口。 她转身举着伞离开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刚才在递披萨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身上的伤痕比自己第一眼看到的还要多—— 手肘、手背、脸侧、脖颈…… 难道是某个变态贵族的佣人? 还是被雇主折磨虐打过? 海蒂走了一半,脚步又停顿了下来。 不对,她好像还忽略了一些东西。 男孩的衣服显然是许久都没有洗过,上面还沾着带颜色的污渍。 那是油彩。 她当初帮列奥洗衣服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用松节油搅匀后的油彩,靠这个时代的肥皂清洗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海蒂担心自己这么一走了之,佛罗伦萨的夜晚又会多出一个因惨死而飘荡的幽灵,还是悄悄绕了回去。 她得看一眼再走。 由于下雨的缘故,这条街道行人寥落,连各个店铺都支起了挡雨的顶棚。 那被遗弃的黑猫般的少年就抱着自己一脸狼狈地吃着那块披萨,阴冷又细密的雨水不断吹拂到他的身上,让他不自觉地把自己抱的更紧。 海蒂小心的找着掩盖自己的事物,忽然意识到他在哭。 那少年在边吃边哭。 他仿佛还是不肯认输一般,用手背不断地抹着眼睛,手心和手腕的伤痕也更加明显。 披萨饼并不算大,但大概是由于受伤了的缘故,他在吞咽的时候有些费力,哭的也沉闷而毫无声息。 海蒂静默地等他全部吃完之后,才举着伞缓步走了过去。 那少年意识到又是那个陌生女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 “不要害怕……”她感觉自己像居心不良的妇人,叹了口气道:“我缺个帮忙打扫庭院的仆人,要不要过来?” 少年警惕地注视着她浅蓝色的眸子,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他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嘶哑:“我有工作的。” “那这样,”海蒂感觉自己真像是想方设法把流浪猫抱走一般,放缓了语气道:“你方便帮我提一些东西回杜卡莱王宫么?我会支付你十五个银币作为报酬。”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海蒂眼下两手空空,不得不带着他去买了些布料和新的玻璃皿,又转去杂货店买了些可有可无的草药。 ……总归要能让他觉得是在真实付出,而不是被怜悯的。 少年显然伤口还在刺痛,走路的姿势有些踉跄,却特别认真的帮她抱好了所有的东西,举着新伞竭力不让雨水沾湿它们。 在往回走的路上,海蒂把视线放在朦胧冷色调的佛罗伦萨远景上,漫不经心道:“你也许听说过我。” 少年低头抱着货物没有说话,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pulchra caerulea,我是创造它的那个人。”海蒂瞥了眼他袖扣的暗蓝色污渍,慢条斯理道:“很深沉的蓝色,对吗?” 少年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甚至主动向她提问题:“您就是——那位美第奇小姐?!” 果然……无论是青年还是少年,一提到油画的时候才会像突然找回魂灵了一样。 海蒂笑着点头,询问道:“你是哪一家画坊的学徒?” 少年的态度放松了许多,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也终于松动了:“多梅尼科·吉兰达伊奥。” 他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露出了几分骄傲又自矜的神情。 ——多梅尼科她前两天还在舞会上见过,又被好几位贵妇人围着约肖像画订单来着。 那是位年近三十的画家,虽然名气远不及波提切利与达芬奇,但也有颇为独到的地方。 听同样是资深赞助者的领主夫人克拉丽切说,那位画家大概是因为出身金匠的缘故,在色彩的涂抹上更加能够烘托出金碧辉煌的感觉,而且人物的描摹也颇有雕塑般的立体感。 海蒂在杜卡莱王宫见过他去年画作的《三博士来拜》,比起达芬奇的古典氛围,波提切利的渺远意境,他的画作更显得色彩丰富而情感强烈。 “但是……他有体罚你的习惯?”海蒂见到了远处杜卡莱王宫的高楼,放慢了一些脚步,不紧不慢道:“你身上这些,是鞭痕么?” “当然不是。”少年大概是吃了个半饱的缘故,说话也有力了许多:“我是他的学徒,要帮老师去搬运采集石料的!” 石……料? 海蒂没想到这一茬,下意识问道:“雕塑的那种石料?” “对,”少年虽然抱着满怀的东西,仍然试图给她比划大小和形状:“我们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结队去附近的高山上,去寻找最适合雕像的大理石,然后再用绳索把它们背回来。” 而且显然也没有太多骡子能供他们支使,一切都只能靠童工来完成。 那这些问题都说的通了——上下山的时候脚步会有不稳,石块本身又沉重而棱角锋利,到处都可能会留下划伤的痕迹。 “等下到了宫里,你换一身干净衣服擦下药再走吧。”海蒂也不好阻拦他,只解释道:“就当做是你陪我聊天的报酬了。” “对了,”她想起了什么,在走到庭院门口时停顿了一下道:“你叫什么?” “米开朗基罗,”少年重复道:“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 蓝眼睛的贵族小姐愣了一刻,捂着脸笑了起来。 真是出门散个步都能把文艺三杰给捡回来。 -2- 少年见她突然笑了起来,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有脏东西,狼狈的抹了下脸道:“请不要取笑我。” “不,是你的名字很好听,让我想起了一位老朋友。”海蒂咳了一声,示意前来迎接她的仆从帮忙接一下东西,好让那少年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浴室,你洗完以后把伤口处理一下。” 她必须习惯这一点——以后随便问路边的某个人名字,搞不好都是美术史或者欧洲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还有各种政客和主教,这些人简直全都扎堆在意大利了…… “对了,”她想起来了什么,又看向他道:“波提切利和达芬奇正缺一个得力的学徒,我想他们的老朋友多梅尼科不会介意你过去学习的。” 少年露出惊喜又忐忑的表情,还在极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询问太多。 他跟着侍从走了两步,忍不住又看向她:“真的吗——波提切利先生从西斯廷教堂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只是闷在画室里画画而已。”海蒂笑了起来。 看在他们两一人给她塞了个小男孩的份上,她回塞一个小学徒也不过分吧。 在前世的时候,海蒂逛美术馆和博物馆时一般不太关心各个油画的时间和年份。 她没有想到如今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会这么……这么的小。 拉斐尔歪着头啃苹果的样子简直可爱到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揉头发,米开朗基罗正处在十一二岁的年纪,虽然倔强又骄傲但也很有少年的明朗感。 ——完全和博物馆里讲解图上那两个皱巴巴的老头子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海蒂示意侍从领着自己去后院,趁着那少年在洗澡的功夫打算跟那两位老朋友好好谈谈。 在穿过中庭的路上,侍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大人,刚才那个跟您一块过来的人,是小博纳罗蒂先生吗?” 海蒂不太确定这个姓氏是否正确,但还是点了点头:“是,怎么了?” “那个小倒霉蛋……”仆从嘟哝了一句,忍不住道:“您最好保持些距离,免得他把坏运气传给您了。” “什么?”海蒂隐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信息:“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其实博纳罗蒂先生——您听这个姓氏也知道,他出身挺好的。” 他的父亲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长官,但母亲在几年前就抱病去世了。 这男孩对绘画和雕塑颇有兴趣和天分,但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一些。 “具体来说,”仆人晃了晃手指道:“他接的十个订单里,恐怕有七个都要黄。” 如果是雕塑,可能好不容易把石头从高山上背下来了,结果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 如果是画作,这边可能连最后的上色都差不多了,下单的贵族突然抱病横死,又或者是哪个富商不知所踪。 海蒂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事,讶异到如同他在信口开河一般。 有……有这么倒霉的吗? “最绝的一回,是工坊里接连有三个青铜像和雕像的单子,全是他帮忙置办的。”仆人一拍巴掌道:“然后全都黄了,要么是做了一半突然不想要,要么就是直接撤单,谁也说不清为什么。” 这——这完全和列奥是两个极端啊! 海蒂这些年是眼看着找列奥纳多约画的人越来越多,要真是能排队领号码牌的话,恐怕能一路排到八十岁都画不完。 他在那慢悠悠的研究自行车和机械翅膀,最近又在帮自己改良霉叶病药水的配比,压根顾不上画画。 听说有小妇人等到最后都哭昏过去了,还非要这大师给自己画完画才肯出嫁。 相比之下……被爽约太多次的米开朗基罗,简直是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极端了吧。 难怪会边吃边哭啊。 辛辛苦苦的定好了雕塑的大小和体裁,跟着一群人从山上往下背石料,搞不好每天都要反复受伤,就这样还会被放鸽子…… 她揉了揉眉头,有些心疼这孩子起来。 其实按照他的出身,也能过个富家小少爷的快活日子。 为了艺术牺牲到这种地步,也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了。 波提切利还在画室里忙碌,倒是达芬奇在听说她回来了之后,匆忙地从楼上赶了下来。 “海蒂——”他唤了一声,示意她停下来等他一下。 侍从识趣的退下,给他们保留足够的私人距离。 “今天有南方的客人来杜卡莱王宫了。”列昂纳多左右看了一眼,显然是为了确认四处有没有耳目:“好像有人在找你。” “找我?”她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发生了什么?” “是罗马那边的人,穿着很华丽。”达芬奇解释道:“刚好我在和领主汇报研究的情况,就听了一小会儿。” “蓝眼睛,黑头发,二十多岁的女性。”他压低声音道:“有人在找你。” 海蒂皱起了眉头,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她来美第奇宫的时候,确实编了一套这样的说辞。 当时她还是没有任何身份和底气的外乡人,连意大利语都说的磕磕绊绊。 自罗马教廷逃亡而来的人这个身份,虽然是一时情急下虚构的,但刚好契合了美第奇家族的立场。 但是后面,伴随着那枚红宝石戒指的出现,包括她、洛伦佐、达芬奇三个人,恐怕都已经知道了她出身的不凡。 一个炼金术师恐怕不会拥有这种明显是上等出身才能拥有的事物。 ——更何况钻石的三十多个切面也是这个时代绝不存在的技术。 有关那枚戒指的事情,海蒂还一度思考了许久。 她能够理解为什么洛伦佐时至今日还没有归还它给自己,毕竟他还假装着相信自己的谎言,四五年下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真要戳破了这个身份,反而会尴尬而又难办。 这些年来,海蒂不断在做的事情,就是契合规则的加深她与美第奇家族的利益关联,让许多产业和公开事务如同虬结的树根一般交错勾连。 也正因如此,她受这个姓氏的庇护也越来越安稳,在米兰也可以安全的开展多项业务。 可事实上,她是来自五百年前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人,与罗马教廷毫无关系,这一世甚至连罗马的土地都不曾踏足过,更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 ——那又会是谁在打听她的下落? “领主怎么说?” “他很谨慎,”列昂纳多见她也没有明确的头绪,神情流露出几分担忧:“他说之前有位亲戚是在这里,但两年前已经去了米兰,现在也一直行踪不定。” 多亏如今信息闭塞交通也不够便利,那些罗马人完全听不出这些说辞的半真半假,没有逗留多久就又回去了。 海蒂心里一惊,意识到这些人完全是为了她而过来的。 “他们能找我做什么……”她喃喃道:“难道是为了青霉素?” “领主让我代为转达口信,”列奥纳多皱眉道:“这段日子就不要再随意出门了,可能那些人还会回来找你。” “你看出来他们的穿着了吗?是教皇身边的人?” 海蒂的第一个反应,是跟政治有关的事情。 在两三年前,达芬奇跟随领主一起征伐东南,接连夺下了多座城池,还为佛罗伦萨打通了东西两边的港口。 那次战争着实让罗马教廷元气大伤,怀恨在心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果抹杀掉她的存在,等于直接除掉了智囊与左膀右臂,而且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有种颇为不安的感觉。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道:“以后出门也会带个帽子,凡事多加小心。” “他们都是家仆穿着,口音感觉不像是罗马人。衣服上的纹饰我还记得一些,但有些想不起来是哪个家族的了。”列奥纳多领着她去了画架旁,拿炭笔按照记忆重新画了一遍。 那是八枚草叶占据四边,中间则是一头卷尾的公牛。 海蒂有些错愕的看着这枚纹章草图,脸色苍白了起来。 “你认识?”他注意到她的脸色直接变了,下意识的安抚道:“不要害怕,海蒂,我们都在这里,会保护你的。” “就算他们找佛罗伦萨的麻烦,我也可以带你回米兰,或者去威尼斯。”列奥纳多坐近了一些,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海蒂久久的没有说话。 她认识这个纹章—— 它来自西班牙臭名昭著的波吉亚家族。 乱/伦、下毒、买卖圣职、暗杀…… 两个教皇会先继诞生,然后再开始搅乱原本秩序井然的整个欧洲,在百年里树敌无数。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现在那个的掌权者是五十余岁的亚历山大六世,十二岁就动刀杀过了人。 ——无数的诡闻与传说都与他们有关,可这一切怎么会牵扯到她的身上?! 第 51 章 牛痘的接种比海蒂想象的要简单一些。 她原本就知道这其中的大概原理, 如今用死刑犯做实验也还算方便。 天花和牛痘不是同一种病症, 但可以被同样的抗病原抵御。 所谓牛痘, 其实是感染在牛身上的一种疱疹状病毒, 同时也会传染到与病牛有接触的人体身上。 而养牛场工人在得过这种病症以后, 再去接触天花病毒时就如同打过疫苗一般, 死亡风险会有明显的降低。 海蒂当时在确认相关抗性的时候, 一度联合佛罗伦萨学院的生物学者进行共同研究——可惜现在的显微镜在很多方面的功能都颇为原始,大部分人还是跟着她的观点和想法进行分析。 实验室的葡萄藤已经被移植到了实验园区里,有专人帮忙看守和培育, 大概再过四五个月就可以开始确认果实的毒性。 达芬奇这些日子忙着教导小拉斐尔如何画画,以及间接性地帮忙看顾一下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米开朗琪罗。 他和波提切利都有些好奇这个男孩和海蒂的关系,但也对他颇为友好。 海蒂自从在仆人口中得知了小米同学日日被鸽的惨痛经历之后, 决定亲自下一个雕塑的单子—— 少年显然颇为警惕, 但在收到定金的时候开心的简直能跳起来。 按照合同,他需要天天去后院里进行石像的雕琢, 旁边还有侍者帮忙清理灰尘碎石, 以及不断地补充干净的清水。 比起过去暗无天日的学徒经历, 这已经是极大的改观了。 米开朗琪罗不清楚这位夫人为什么让自己来宫里完成雕塑, 但一投入进去就会进入忘我的状态, 叮叮当当地能拿着小刀和小锤从早忙活到晚。 他对人体轮廓的认知清晰而又深刻, 不但能够勾勒出饱满又紧实的肌肉,在完成手指、五官等细节的塑造时,也能独树一帜的找到许多富有情绪的细节。 时间一长, 波提切利和达芬奇就会凑在旁边观望, 不时还讨论一些关于肌理和轮廓的细节,同时也不吝于直白的赞赏。 少年有时候能意识到两位大师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而且似乎还在夸奖自己的作品。 他努力不露出窘迫的神情,一面又暗暗加快了速度。 “米基,为什么在做胳膊的时候,你这里选择挖出一个凹点?” “这个锁骨的位置原来是这样……我画平面人物的时候还奇怪来着。” “海蒂还真是很有眼光啊,她将来估计也打算做赞助者了吧?” “你不一直被她赞助着么?” “我没有——我和她是合作关系!” 少年渐渐开朗了一些,甚至会小声回答一些问题,听见夸奖时还会露出羞赧而难为情的表情。 他的雕塑虽然速度较慢,但哪怕只是出来一个雏形,也可以让人看到无数的亮点—— 连小拉斐尔都会颇为认真的在旁边记录学习,还跟他请教各种问题。 渐渐地,连领主也会过来查看一眼,也再度下了一笔雕塑的订单。 以色列王大卫的塑像采取的是一种古老的艺术理论——对立式平衡。 这出自古希腊雕塑家波流克烈特斯,通过一种不对称的站姿来表现身体的重量与平衡。 男孩由于年纪太小的缘故,其实在很多地方并不算有把握。 但他的身后总是站着两位长者,不吝于知识和经验的分享,甚至还跃跃欲试的想拿凿子自己上。 当达芬奇与波提切利为某一个部分争论不休的时候,拉斐尔会悄悄递给米开朗琪罗一个苹果,笑着示意他可以休息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他的日常开支总算是有着落了。 海蒂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观察一个雕像的漫长塑造,她继续往返于囚牢与实验室里,确认疫苗的稳定性。 第一批和第二批接种过牛痘疫苗的死刑犯都没有太大的排异反应,而且在接触完天花病人的衣物以后也没有出现病死的情况。 等这项技术足够成熟之后,她得找其他平民进行施种—— 自己的身体在年幼时就已经被注射了多个抗体,显然是无法再有什么参考效果的。 她定了定神,在纸上又写了一行注释。 绝对不能……贸然的推广。 要把它公然的藏起来,让人们去主动的找寻它。 海蒂对人性一直有颇为清晰的认知—— 人群总是狂热的,不理智的,同时又是易煽动的。 不管她是行善还是行恶,最终的导向都未必会印合她的初衷。 这亦是圣经被许多信徒追随的原因。 神与世人,其实在许多时候并没有差别。 即便目的和行为都是想要救万人于水火,最终自己可能反而被投石而死。 她轻叹了一口气,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海蒂,葡萄藤那边生长情况都还算良好,”达芬奇询问道:“今天又有农夫来求药,还是不给吗?” “不要给,再等几个月。”海蒂不假思索道:“确认完毒性之后再说。” 达芬奇开门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摞书。 “你在实验室里都呆了三个月了——也该偶尔下楼晒晒太阳。”他把参考资料放在了她的手边,从书中抽出了一副棋盘:“来休息一下么?” 海蒂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一副国际象棋的棋盘。 “好啊。”她笑了起来:“不许让着我。” 这个时代显然还没有‘王车易位’的打法,士兵在开场时也只能走一个格子。 她没有暴露自己对某些规则的无知,而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列奥纳多的下法。 皇后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存在,而且似乎也不存在士兵抵达底格以后飞升为皇后的下法。 ……这倒像是个奇妙的历史节点。 如果不是后世有多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在欧洲历史上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恐怕棋盘里也不会流露出对女性的敬意。 有些东西……还是需要自己争取才可以。 “checkmate.”她把马放在了黑格上,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对方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 不对……这个用意大利语是怎么说来着? “scacco-matto?”达芬奇用主教吃掉了她的士兵,还算轻松的化解了困局:“问题解决了。” 海蒂皱眉思考着下一步的解法,忽然听见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呆了两秒,在抬头的那一刻忽然与桌脚旁的一双小眼睛对视上—— 老鼠! 是老鼠!! 她甚至还没有尖叫出声,就直接跳到了凳子上,连声音都扬高了许多:“列昂纳多!!” 列昂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那小老鼠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扭头就钻回了木柜底下。 老鼠老鼠是老鼠!!! 海蒂这时候简直没法下地,就差跳到桌子上从窗口逃出去了。 她简直一秒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偏偏还不确定那黑色生物下一秒会从哪里冒出来。 “你先站在那里——需要我帮你找点嗅盐来么?” 话音未落,又一道黑影从另一处蹿了出来,还吱吱地叫了两声。 “列奥——纳多!!” “我来处理……”达芬奇找来了扫帚,把柜底和许多角落全都清扫了一遍,吱吱乱叫的老鼠就跟滚珠一样到处乱跑,也有两三只直接从窗口跑掉了。 海蒂站在椅子上努力不要尖叫出声,但是脸色都苍白了许多。 人类的强大与脆弱是极其靠近的属性。 也许在战争和宫变前都能面不改色,可真要亲手捻起毛毛虫和老鼠,又好像能要了半条命去。 等这一阵子骚动结束了,列奥纳多才打开门开窗通风。 他扭头见她还躲在椅子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用害怕的……它们不会咬伤你。” 海蒂飞快地摇了两下头,仍然不肯从椅子上下来。 她亲眼看见那疯狂的小东西简直跟闪电一样窜来窜去,光是油腻的黑色毛皮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海蒂……等下我让仆人来处理这儿。”列昂纳多站在了她的面前,把手出来道:“我们先下楼,好么?” 远处又冒出一个小脑袋来,跟着吱了一声。 这绝对是前两天有人在附近打翻了餐盘的后果! 连杜卡莱王宫里都有老鼠了!! 椅子上的年轻姑娘脸色苍白还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摇着头不敢下来。 列昂纳多叹了一口气,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我抱你出去。” 他的语气平淡而又自然,根本没有其他的逾越感。 海蒂左右看了眼柜底和桌底,深呼吸了一口气抱住了他的脖颈。 下一秒她就被抱了起来,整个人都被托到了半空中。 她实在是太轻了。 列昂纳多有那么一秒钟,忽然感觉到梦境和现实交错重叠的熟悉感。 臂弯中的姑娘还在微微发抖,把脸都埋在了他的肩头。 风信子的香气浅淡而又温和,乌檀木般的长发就蹭在他的脸侧。 这样强大又自信的姑娘……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 他抱稳了她,又低声安抚了一句:“我带你出去,不要害怕。” 海蒂不肯抬头,只狼狈的点了点头。 他忽然有些感谢这些老鼠——不过等会还是得多放几个捕鼠器在角落里才好。 这几步走的不紧不慢,却让人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他把她抱到了足够开阔和干净的室外,缓缓把她放了下来。 海蒂迟疑了一秒才松开了他的脖颈,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2- 达芬奇按照意大利和法国的古老法子,做了三四只捕鼠器,分别放置在了角落和柜子底下。 他向来聪明的脑袋不仅能完成城堡设计之类的大任务,在做这种小机器时也相当有灵感。 大概是因为诱饵被调的有股浓烈的肉香,基本上每天一早都能瞧见三四只老鼠的屁股被卡在捕鼠器外面,半透明的肮脏尾巴也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而海蒂小姐表示在这些东西没有清理干净之前,她宁可在卧室里写一天的论文。 波提切利对此给出的建议是,抱一只猫回来。 刚好米开朗基罗做学徒的工坊里有只大白猫两个月前生了一窝,前呼后拥之闹腾一度让画家们想要把它们赶走。 于是男人和男孩们一块过去挑挑拣拣,为他们共同的朋友找了一个小毛球般的守护神。 小猫被取名为阿尔法,然而它对老鼠毫无兴趣,更喜欢往厨房里面钻。 海蒂在卧室书房和后院直接呆了一个星期,写论文的效率之高令佛罗伦萨学院的人为之咂舌。 于是达芬奇又从自家邻居那抱回来一只大黑猫,紧接着就能听见实验室里开始频繁传出老鼠们的哀嚎。 ——虽然贝塔似乎并不乐意清理血迹和碎皮毛,但捕猎的时候也算是尽职尽责。 杜卡莱王宫也渐渐热闹了许多。 黑猫会和小白猫一起追逐玩闹,身后可能还跟着其他几位美第奇小少爷或者小小姐,庭院里则传来凿石的咔嚓声响,如同有人在不厌其烦地嚼着拿破仑酥一般。 领主在忙于与威尼斯人的交易,领主夫人则开始赞助越来越多的画家。 他们大概会在今年九月正式搬入碧提宫入住,而海蒂也打算在那个时间离开佛罗伦萨。 她还在思虑与那罗马人有关的事情,阿塔兰蒂那边也写了好几封信回来。 信是用暗语和意大利语一起写成的,汇报生意的同时似乎还在旁侧敲击她与列奥纳多现在的关系。 “这边一切都好——狂欢节的乐子也越来越多,”少年写信的时候有那么几分殷切,以至于有几行字的墨水都有些晕染:“我的小儿子真是可爱极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他?” 十九岁的父亲在这个时代似乎也不算年轻,海蒂哑然失笑着给他回了几封信函,表示会尽快考虑返程的事情。 她在佛洛伦萨重新购置和安排了多项产业,工场也开了四五家。 无论规模还是销售线,扩张的速度都足够惊人。 经理人都是经过筛选的老手,相关的监督链也足够明确。 海蒂有时候清点一下自己已经拥有的财富,都会下意识地后悔几秒。 如果当初没有把那枚戒指急着变现,也许现在它也会静静躺在达芬奇工坊的暗格里。 不过如果没有那枚戒指,现在她也可能早已因为没有庇护而横死街头了。 “海蒂?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继续加入朋友们的话题中:“走了一会儿神,我们聊到哪里了?” “一见钟情——正如许多骑士小说还有剧场表演里那些故事一样。”米开朗基罗一脸老成道:“我坚持认为,这种契合在男女之间很荒诞。” “但也很理所当然,”波提切利摇晃着酒杯道:“人对美好事物有种天然的鉴别能力,第一眼喜欢上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海蒂抿了一口葡萄酒,闻着橡木桶特有的蜂蜜香气道:“我不太相信这些。” 皮囊总归是会苍老和衰颓的事物。 今天因为样貌就能心生爱慕,明日就可以用同样的理由移情他人。 “这就好比是听歌一般——当你走过一个街角,刚好有小提琴手在演奏一首婉转又悠长的曲子,哪怕你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会下意识的记挂很久。”波提切利放松了许多,笑容里带着淡淡的怀念:“西蒙内塔出现在美第奇别墅的那一天,许多人都有些手忙脚乱。” “她那时还挽着她的丈夫,神情拘谨又青涩。” “可朱利亚诺就怔怔地看着她,连美酒都顾不上再饮一口。” 海蒂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他在释然又平静地谈论着旧爱。 波提切利似乎真的放下了许多东西。 两三年前,他是痛苦的,压抑的,虽然笑容和玩世不恭的态度可以掩饰许多东西,但真正的释然似乎才是解脱。 在谈论起西蒙内塔的时候,他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最美好的当初,连语气都温柔了许多。 列昂纳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神情有些许的复杂。 “——那时候我为她画了肖像,朱利亚诺就在骑士比武前举着那副画,高高的扬起手巡逻一周,连洛伦佐也在注视着她的面容。”波提切利长叹了一声:“谁又不会为这样的美人动心呢。” 米开朗基罗略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开口道:“可柏拉图不是谈论过,只有同性之间的感情才……” “异性之间便只有烂俗的欲望与罪恶?”波提切利伸出指节敲了敲少年的脑门:“教会说什么便是什么的话,教皇也不会妻妾成群孩子一堆了。” “那为什么教皇和主教会有私生子?”米开朗基罗护住脑袋,试图搞明白一些长久的困惑:“按照教条,他们不应该与妇人有染才对啊。” 海蒂笑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道德从来都没有靠谱过。 当它对人有利的时候,便是那夺目又光明的旗帜,如同火焰一般能猛烈燃烧。 当它挡住欲望的时候,便会被弃之如敝履,也许路过的人还会忍不住跟着踩一脚。 中世纪的人们反对性与爱,反对世俗享乐与人性解放。 五百年后的人们依旧有许多反对的东西,只不过把奉为圭臬的神学换成了所谓的道德正确而已。 “米基,你有考虑过去柏拉图乐园或者佛罗伦萨学院读书么?”列奥纳多突然开口道:“也许你可以听听学者们如今在谈论什么。” “是个好建议。”海蒂赞同道:“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 少年怔了一下,又露出拘谨的表情:“可是多梅尼科先生那边……” “我们来和他说一声就好。”达芬奇从怀里掏出一份手稿,递到了他的手边:“这是我画的解剖图,也许看完之后你可以受到许多启发。” “解——解剖图?!”米开朗基罗下意识地翻了两页,意识到这真是解剖人体以后的手稿。 他本能地想扔掉这种魔鬼才有的东西,却又因为画家的职业习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是肌腱的分解图,还有手指和手肘的肌肉分解…… 不……我不能看这种东西…… 可难怪达芬奇先生会对脖颈附近的肌肉这么了解,原来这个地方剖开以后是这个样子…… 列昂纳多见那少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忍不住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他扬起手指提议道:“有空我们再一起解剖一具吧,刚好我对大腿附近的肌肉还有些没弄懂的地方。” 波提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扭头又看向拉斐尔:“你什么都没听见。” 小拉斐尔诚实的点头:“没听见。” 第 52 章 于是达芬奇真的又带人拖了一具尸首回来。 由于这位天才这两年一直在米兰设计大教堂的缘故, 那片荒凉的野坟地拥挤了不少, 听说什么年龄和体态的尸体都能找到。 米开朗基罗一脸复杂的跟着达芬奇坐马车离开了杜卡莱王宫, 回来的时候都快哭了。 海蒂颇为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 后者甚至试图想躲开她的碰触。 “大人, 您如果知道我碰过什么东西的话, ”米开朗基罗红着眼睛道:“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靠近我了。” 这种事情——简直是在渎神! 海蒂眨了眨眼, 身后帮忙托住裹尸布的波提切利随口道:“她是炼金术师,合理合法的接触过这些。” 少年懵了一秒钟:“您是说——” “列奥的解剖学知识都有大半是她教的,你觉得呢?” 米开朗基罗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直接蹿了出去, 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虽然口头上推却和抗拒还是挺多,但真到了解剖的环节,画家们反而开始出奇一致的进入热忱状态。 海蒂给拉斐尔递了一杯橘子水, 拜托他去帮自己临摹葡萄藤病株的形态, 又把德乔扔那帮忙看着小孩,自己去了地下通风室里帮他们打下手。 画家对某些细节的严苛与认真, 是外人往往不能理解的事情。 对于这件事, 没有人比海蒂更加理解。 当初达芬奇接了一位贵妇人的画像订单, 从脸部轮廓到发色眸色都设计的颇为精妙, 但是一拖能拖接近四五个月, 一度还差点想直接放弃这幅画作。 原因听起来有些可笑——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脖颈前垂落的珠链。 这种小细节似乎随便画画就可以了, 但达芬奇为了分析出来这种项链垂落的形态,甚至找来许多数学方面的书籍进行复杂的曲线计算。 海蒂已经放弃‘让卢浮宫里多几幅名画’的伟大想法,只送了条类似的珠链让他在画室里一呆就是一下午。 如今他们四人一块进了解剖室, 虽然都因为尸体的气味或者外观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干呕, 却也没有人愿意离开。 三个画家当然是因为脑子里有无数个问题,他们能在这与一条大腿肌肉呆一下午加一晚上。 而海蒂过来陪伴他们,更多的是担心米开朗基罗的精神状态。 ——毕竟他还是太小了一点。 这个时代的男孩可能十三四岁就能结婚生子了,但在她的眼里都还是个小孩子。 米开朗基罗从上马车到进地下室的时候一直都在不断忏悔,甚至已经做好了要去接受鞭刑的觉悟。 但他这两天已经不由自主的把达芬奇的手稿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一度激动到天亮了都没有睡着。 ——随便一页对于骨骼和肌理的分析,都足够让他对美术和人体的理解增长许多倍。 单纯靠在工坊里的机械重复作业,又或者是靠自己慢慢的领悟和开窍,可能他要在三四十年以后才能明白这些细节和问题。 这实在是如同天赐的恩惠一般,他捧着那卷手稿的时候简直想站在达芬奇的门口唱一整晚的赞美诗。 那位先生虽然穿的太华丽浮夸了一些,而且似乎谈吐上也有倨傲的一面,可他绝对是个大师级别的人物——无与伦比! 达芬奇没注意到自己多了个总是一脸敬仰的小跟班,还在思考着各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所以应该先从哪里下手?”波提切利戴好了口罩,连淡金色的及肩长发也已经用发绳固定好。 他陪达芬奇来过几次,也渐渐熟悉了这里的昏暗灯光和刺鼻味道。 “腿根?”达芬奇打开了刀具包,对着旁边的米开朗基罗解释道:“我们要先划开表皮,去掉一部分脂肪,然后去观察肌肉和骨骼。” 少年飞快地点着头,不敢看那尸首却又颇有些兴奋。 “你第一次来,可能对刀具什么的不太熟悉,在旁边观察就好。”达芬奇说了一半,注意到海蒂站在自己的身边,下意识地强调道:“——以及一定要洗手,三遍。” 大腿看起来就是一块实肉,但真正揭开表皮观察内里的结构,就可以发现它可能如蜂巢一般结构复杂。 粗壮的多个动脉在刀口下颇为脆弱,但剥离出来以后就如同树杈一般。 横向和纵向的肌肉都错综贴近,盆骨和腿骨的位置也似乎大有讲究。 一开始他们还会闲聊打趣,后来整个地下室都只有长笛一般的风声。 海蒂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是在陪几个医生坐着手术,回过神时举着油灯帮他们把视野再变清晰一些。 米开朗基罗一开始还会害怕和恶心,但在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完全进入了状态,跟着达芬奇一起分析股外侧肌和股中间肌在绘画时的表达。 画画实在是颇为精妙的艺术。 画家们记住了骨骼的形态,学习着肌肉的分布,最终却用皮肤和衣物来将它们遮掩出模糊的轮廓来。 就仿佛一个人精通多国语言和千百种修辞,最后却用绵长的鼻音来表达一首诗歌。 解剖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风格也颇为不一样。 波提切利是冷静而缜密的,可能连静脉的走向都会仔细研究。 而达芬奇更加自然和顾及全局,手起刀落时没有犹豫,而且会大胆试错。 至于米开朗基罗,他虽然平日里在众人面前可能沉闷而不善言谈,但在这种时候却会主动询问许多问题,态度比谁都要来的积极。 海蒂便立在旁边静静地为他们掌着灯火,偶尔提醒一句列奥不要又挑断了那根动脉。 她听着他们低声交谈的絮语,偶尔会想想拉斐尔会在什么时候过来。 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这四位大师又会成为怎样杰出而耀眼的人物? 好在明智的炼金术师记得带了一个午餐篮下来,里面做好的三明治被瓜分一空,连清水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是早上八点左右开始的这项工作,出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晚祷的时间。 海蒂洗手的时候多搓了两遍肥皂去除异味,先上楼去照顾拉斐尔。 她其实很喜欢小孩。 在前世的时候,她原本是先与前夫领养了一位男孩,然后又与另一位前夫生育了一儿一女。 只要不是萨莱那样难以劝诫又性格恶劣的顽童,她其实都有足够的耐心与爱。 ——哪怕那个领养来的孩子不肯亲近她,后来还试图伤害她,可她也能够理解与接受许多事情。 德乔见到海蒂的时候,表情有些担忧。 “拉斐尔不肯睡觉。”她解释道:“他以为你们在生他的气。” 海蒂怔了一下,快步走进了小男孩的卧室里。 天使般的小男孩坐在床头,手里还抱着速写本。 “大人,”他小声道:“我把所有的葡萄藤都画完了。” “你做的很好,”海蒂坐在了他的身边,接过了那几乎被画满的本子:“噢——确实是很优秀的作品。” 男孩低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们不肯带我下去呢?”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太小了,还不适合去接触那些尸体和内脏。 海蒂担心他看过某些腐烂的器官以后会做噩梦,所以一整天都让德乔看着他不要溜下来。 “没有,亲爱的。只是有些事要等你长大了才可以做——我们都很爱你。”她让他睡在自己的臂弯里,语气放缓了一些:“你今天尊重了我们的约定,我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于是达芬奇与波提切利回到庭院时,隐约能听见温柔又低沉的讲述声。 他们对视了一眼,意识到是海蒂在给拉斐尔讲睡前故事。 米开朗基罗显然对此毫无兴趣,他还沉浸在今天学习到的海量信息里,直接晃了晃沾着水珠的双手就冲回卧室做笔记和备忘录去了。 而另外两个男人则靠近了亮着小灯的窗口,试图听完整个故事。 海蒂讲的内容,和圣经和异教都毫无关系。 可怜的人鱼为了寻找真爱来到了皇宫里,却被夺走了最美妙的歌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 被虐待和羞辱的灰姑娘沉默地打扫着房间和壁炉,却因为仙女教母的恩典拥有了最华丽的裙摆,与王子在夜宴中跳了一整晚的舞。 拇指姑娘一路颠沛流离难以安定,还差点嫁给老瞎子般的鼹鼠先生,最后却被带去了花与精灵的王国。 小男孩靠在她的怀里,睡的香甜又满足。 海蒂轻轻吹灭了灯,把他放好之后走了出来。 她忽然有些怀念自己的儿女,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每一段记忆。 她走出屋舍的时候,庭院里空空荡荡,连猫儿都不曾停留。 犹如轻纱一般的月光倾洒下来,繁星明亮又欢快地闪烁着。 褐发青年屏住呼吸关好了门,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他坐回灯前想要记录今天解剖的心得,但又开始不自觉地发呆。 笔尖无意识地滑动着,描绘出那披落着长发的人鱼。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第 53 章 达芬奇对故事有着天然的向往。 他在接触过剧院以后就有多半时间泡在那里, 不厌其烦的帮忙调整着舞台甚至亲手做戏服, 哪怕是老掉牙的骑士救美人也可以看许多遍。 这个时代的乐子也就这么多。 戏剧大概有四种, 但基本上都和基督教离不开关系。 宗教剧便是对圣经各种场景的复现, 大小节日时都会公开表演, 几乎城内的每一个人都能背出三博士来朝时的祝词。 神秘剧则稍微有趣一些, 把重点放在了大小人物遇到神迹的惊讶和猎奇上, 至于上帝复活天使显灵之类的事情,也总能找出些不同的花样出来。 而道德剧更受到绅士和教众们的推崇,剧情大多都是僵硬又刻板的宣传美德讨伐罪恶, 不过显然也渐渐失去了人们的关注。 最后一种,则是无关神灵的笑剧。 小人物们插科打诨犯上作乱,滑稽到能引发场中观众们一阵一阵的笑声。 达芬奇与佛罗伦萨城内的多个剧场都有多年合作, 好几个老板都抢着请他喝酒以表示感谢和亲近。 时间一久, 再好玩的笑剧也失去了乐子。 可他那晚在拉斐尔的窗边听见的枕边故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内容。 与神灵无关, 与道德无关。 故事里有丰富而奇妙的新世界, 男女老少也可以拥有自己的喜乐与追求。 而且所有的剧情都只是为故事而服务, 直到最后也没有说教般的捍卫道德。 直到两三天之后, 达芬奇都在回味那几个故事。 当他听拉斐尔说海蒂最近有常常过来的时候, 忍不住问了有关的事情。 于是小拉斐尔一边搅拌着鸡蛋清一边跟他讲了白雪公主和冰雪王后的故事。 太有趣了——他甚至想再听一遍。 为什么毒苹果会卡在喉咙里? 纯金的马车, 会说话的花斑鸠,还有内心中的镜子碎片…… 某个被淑女们一致评价为‘优雅成熟’的男人陷入沉思之中,开始思考怎么可以多听一些故事。 牛痘的接种还算顺利, 至少美第奇家族的小孩儿们基本上全都接种成功了。 小皮耶罗和他的兄弟已经被送去了罗马教廷, 一年大概才回来三四次,不过她已经安排了修女学习如何接种,之后再补也来得及。 其他几个家族也渐渐听到了风声,既诧异于天花可以被预防,又羡慕美第奇家族拥有这样博学又睿智的远亲。 伴随着天气渐渐温暖起来,海蒂开始在更多的葡萄园里逡巡,一方面是确认植株的恢复情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新的商机。 她清楚遗传学方面一些基本常识——如果能够培养出抗病性良好、果实饱满又汁水甜美的葡萄,她也许能抢夺欧洲一大片的葡萄酒市场。 古代的蔬菜和水果都是被人工不断选择培养的,它们一开始可能干瘪又苦涩,比如西瓜也曾如番茄一般形状怪异,但伴随着选种和培育,这些食物不断被放大着诸多优点,成为了后来的样子。 在这种时刻,列奥纳多的存在就简直如同骑士一般了。 她不得不承认,除了老鼠之外,她还有许多恐惧的东西。 而在灌木丛生的农庄里,这些东西都非常——非常的多。 小到毛毛虫与大片的虫卵,大到半个手掌般的蝗虫和螳螂,还有树林和葡萄藤上的蜘蛛。 这些东西对于农妇而言都再平常不过,哪怕是巴掌大的蜘蛛突然落到她们的身上,她们也只会粗暴的把虫子拍开,极少数才会尖叫出声脸色苍白。 海蒂努力保持着修养与得体,而列奥纳多便心领神会的在旁边保护着她。 他会挥舞着树枝帮她开路,哪怕是隐藏在落叶堆里的草蛇都会被提前吓跑,至于蛮横的野犬、试图敲诈勒索的农人,还有草木间时有出现的虫蚁,在这位骑士面前都不成问题。 海蒂已经习惯了跟在他的身后前进,偶尔也会和他讲解有关遗传方面的事情—— 他们在四个月前开辟了一亩豌豆田,开始记录遗传表达方面的猜想。 列奥纳多平日里总是会有聊不完的话题,哪怕是窗边曾落下一只被打湿翅膀的云雀都想和她讲。 而在这几天里,他显然踌躇又犹豫,比从前安静了许多。 海蒂还在观察着豌豆苗的发育情况,一边记录着繁杂的信息,一边随意开口道:“列奥,最近在想什么?” 青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没什么。” “真没有什么?”她瞥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笑意来:“那我不问了。” “不——等一等。”列奥纳多闷闷道:“可以和我讲几个故事么?” “故事?”海蒂笔尖一顿,绕开了一丛歪倒的植株,反应过来了什么:“是拉斐尔把那几个童话故事告诉你了么?” 列奥纳多并不清楚‘fairy-tale’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我很喜欢,从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 海蒂眉毛微扬,心里忽然觉得有几分可惜。 她知道他的性子与喜好,如果这样的人放到五百年后,可能也完全顾不上画画,反而沉迷真人秀和电视剧集的拍摄制作了。 当初在斯福尔扎宫里看见他设计的舞台场景时,海蒂就觉得有些遗憾。 列奥其实创作出了比那些画作更为复杂和绚丽的作品,但许多都只能留在这个时间点里,无法在未来再现。 如果这个时代也有摄影机的话,人们会更加赞叹世间竟有这样的天才。 “好啊。”她应道:“那就随便讲一个好了。” 大概是列奥如今已是高挑又俊美的成年人的缘故,海蒂没有选择那些哄小孩入睡的童话故事,而是给他讲了《魂断蓝桥》。 1940年的时候,她因为个人的原因错过了《煤气灯下》和《卡萨布兰卡》的片约,选择与克拉克·盖博共同出演《繁荣小镇》。 那位绅士后来凭借《一夜风流》与《乱世佳人》获得了多项大奖提名,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白瑞德。 也就在那一年,《魂断蓝桥》一炮而红,听说在东方也相当的受欢迎。 海蒂回忆着前世早已散场的那段岁月,低头写着意大利文的实验报告,和列奥纳多讲了一个悲伤又压抑的故事。 年轻的舞蹈演员在长桥上与军官一见钟情,为了见他最后一面错过了舞蹈演出,最终被命运捉弄沦落风尘,成为依靠出卖身体而苟活的□□。 可军官并没有如传闻所言战死他乡,反而带着荣誉与骄傲再次归来。 那堕落又痛苦的姑娘最终无法释怀,在成为新娘的前夕跳下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座长桥。 达芬奇原本在侍弄着豌豆苗听她讲述故事,后来动作也渐渐停顿了下来。 等到海蒂讲完那坠桥的结局之后,他也久久没有开口。 海蒂观察着他的表情,放缓了语气道:“也许这个故事太凝重了一些。” 但对于贞洁和爱情的观念,这个时代的人们恐怕会体会的更加深刻。 极端的自制与纵欲交缠反复,爱和性被完全割裂,而且柏拉图般的感情被不合逻辑的强行推行。 可哪怕是在最黑暗的中世纪,人们也渴望着爱情,仿佛是野兽的本能一般。 去靠近对方,去成为对方生命中的唯一,甚至可以爱一个人到甘愿为此死去。 “我好像懂了一些。”达芬奇喃喃道:“她选择坠桥,不一定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残缺的,不再贞洁和干净了。” “你觉得……” “也许是因为这种感情,原本就是苛求完美与极致的。”他下意识道:“因为爱,所以想要把人生中所有的美好都奉献给另一个人,想要成为无可挑剔又足够值得被爱的存在。” 而当她做不到的时候,巨大的失落感和愧疚感就会如同深渊一般将她吞噬。 海蒂怔了一下,望着他道:“这不太像你会说出的话。” 她记忆中的列奥,是对艺术专注到近乎刻板的男人。 他会拥抱自己,也会牵自己的手,也曾语气坚决地表达过对爱和异性的抗拒。 可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懂得这些的? 青年抬眸看向了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他对她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去经营牧场,去做葡萄藤的研究,去处理青霉素和政治的各种问题。 他便下意识地追随前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与她有关。 他的世界已经挤不下其他的任何人了。 “是啊。”他垂眸笑了起来。 “也总该会懂的。” 正如一场避无可避的东风。 第 54 章 “buon ferragosto!” 伴随着教堂高塔的古老钟声敲响, 绵长又低沉的谢主曲也同时响起。 “智慧啊!你由至高者的口中出生, 从地极到地极, 治理万物, 宽猛相济:求你来教导我们智慧之路——” 上千盏灯烛高悬在教堂的圣像旁, 排列成长龙的信徒们同唱诗班一起吟咏祈祷。 圣母百花大教堂犹如广开大门的赎罪告解之所, 落在穹顶上的晨光也宛如是上帝的注视。 “——全能者为我作了奇事, 今后万代的人都要称我有福。” 钟声在整个佛罗伦萨城如星辰一般环绕,连孩童都静默了声音,无数人低沉又虔诚的祝祷重合交叠, 如同无形的砖石在堆积成通天塔。 又是一年一度的圣母升天节。 耶稣的圣像被拖拽到了高处,象征着他与圣母一同回归天堂。 洛伦佐穿着深红色的长袍立在机械鸽子之前按下了机关,后者长鸣一声扬翅冲进了马车上的烟花塔上, 下一秒爆炸声开始旋转迸发, 马儿高嘶着往前跑去。 游.行和庆典也因此开启,化妆成天使和圣者的演员们在长列中高唱着赞歌, □□布景上描画着无数的圣迹。 “我的灵魂, 要颂扬上主我天主——” 教士跟随着狂欢的队列一同前行, 向道路两侧的人们递予象征着好运的橄榄枝。 一心想为着儿女祈福的农妇簇拥着向前争抢, 还有小偷在人群中浑水摸鱼。 海蒂差点被人群冲走, 被挤得踉跄了一下。 在她往后仰倒的那一刻, 列奥纳多伸手抓紧了她的手。 他们对视了一眼,身后的赞歌嘹亮而又欢欣。 “我的心神,欢悦于我教主天主——” 她定了定神, 回握住了他的手, 跟着他一起逆着人流往另一处走。 □□队伍离开的同时,骑士们骑着骏马昂首而来,人群后退着为他们空出赛马的场地,还有小贩提着藤篮兜售着浆果和糖块。 大力士们举着橘子树将石块般的肌肉绷紧裸露,还有小孩儿开始尖叫着追逐起来。 烟花迸裂的声音伴随着马车的远去渐渐消散,更多的看客开始挥舞着银币为骑士们下注。 海蒂原先只是想过来走个形式,如果总是缺席容易被猜忌误会。 但大概是由于佛罗伦萨扩张颇大的缘故,这两年的城民也多了不少——真应该直接和那些美第奇们坐在一起,起码贵宾台上没有被踩断脚趾的风险。 列奥纳多大笑着牵着她脱离开蜂群一般的人潮,风笛声和提琴声犹如缭乱的群鸟一般在上空起起落落。 她在空旷些的地方站定,长舒了一口气道:“去年在米兰也没碰见这种阵仗。” 列奥纳多掏出银币买了杯橘子水递给她,扬长了声音道:“两三年前,你可就嘟哝着再也不要来这凑热闹了。” 海蒂挑起了眉毛,喝了两口才缓过来:“绝不——到了圣诞节的时候,我做完弥撒就走!” 青年笑着帮她拍了拍背,侧头看了眼越来越嘈杂庞大的人群,笑着开口道:“其实这个节日原本是在一两千年前,由罗马的君主定下的休假传统。” 牲畜牛马们挂上花环蹄铃,被驱使着跑过整个城市供人们取乐,所有的酒馆和小店都可以休息一阵子。 他们一路往王宫里折返,开始讨论返回米兰的事情。 葡萄已经有好些提前熟透了,毒性测试的时间也提前了一个多月。 如果笼子里的那几只兔子状态正常的话,也许再过三四个月就可以正式离开这里了。 三五成群的游客实在太多,他们至少一路上碰见了四个法国人,海蒂一面侧头观察着他们的背影,一面挥手散了些浓烈的香水味。 “现在杜卡莱王宫已经快搬空了,”她叹了口气道:“夫人和小孩儿们全都过去了,油画倒是一样不少。” “听说碧提宫的新油画都已经装了大半。”列奥纳多打了个哈欠道:“我们过段时间也可能要搬过去,回头我和小桶可以带你去打猎。” “抓狐狸?”海蒂揉了揉眉头道:“那等我们走的时候,要带上拉斐尔么?” “何止是拉斐尔?”列奥观察着她的表情,语气迟疑了一秒钟:“其实米基,他也有点想和我们一起去米兰。” 他原本感觉那男孩有些讨厌自己,可自从他们解剖完那尸首之后,小家伙好像粘人了许多。 不光是看完了自己给他的好些手稿,还开始画全身的解剖分析图。 真是很有天分的年轻人啊。 ……全带走? 这不合适吧? 海蒂定了定神,见他还在看自己生气了没有,忍住笑意板着脸道:“那可需要大一点的院子。” “——交给我了!” 他们最后商定的离开时间是十一月中旬左右。 牧场和颜料工坊的生意都应该回去查点清算,而且斯福尔扎先生也给列奥写信过来,催促他早点回去帮忙设计宫廷的楼梯。 海蒂在思忖片刻之后,决定自己单独去找领主提前确认这件事情。 如今的洛伦佐,已经是集多重光环于一身的主教与领主了。 教权合一似乎只需要一个契机,而他在纷乱和战争中敏锐的抓住了这一点,为美第奇赢下了更多的战利品。 如果日后一切顺利,他的儿子们也会相继渗透教廷,甚至可能成为下一任的教皇。 不仅如此,从政治到艺术,几乎每个领域里他都做到了尽善尽美,连刻薄的酒保都不会多指责半句。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挥之不去的痛风。 哪怕在海蒂归来以后,他也没有尊重所谓的医嘱,对饮酒和食物不再有任何忌惮。 葡萄酒和海鲜便如同寄生虫一般加重了他身体的负担,而阵痛一旦发生,就会如同钻心剜骨一般让他脸色苍白身体颤抖。 克希马虽然有意劝阻这些,却也没办法做逾越的事情。 阵痛如今一个月会出现一两次,在发生之后想要再次走路,只有依靠手杖才能看起来稳健如初。 海蒂对于和他私下相处这件事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去汇报工作时也会带上德乔。 ——虽然这女仆也是他的人,但总归能多一点安全感。 她跟克拉丽切夫人解释了痛风无法治愈的大概原理,也有定期确认孩子们和她的身体状态。 能够做的事情基本上全部做好,对领主这种失控的生活状态,也无法再多干涉一句。 海蒂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男人拄着手杖在往南方看。 也许是在看那已经被装饰的金碧辉煌的碧提宫。 “大人。”她唤了一声道:“我是来提前和您说明返程时间的。” 洛伦佐没有回头,半晌才开口道:“什么时候?” “十一月中旬。” 他似乎对这种例行公事的交谈毫无兴趣,良久才又开了口。 “还记得几年前的圣诞节游.行么?” “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盛大,但那一年的冬天一直在下雨。” 洛伦佐很少与人谈论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如今却会慢条斯理的说很久。 “当时阿莱克托问我,是否直接把庆典取消掉,毕竟大家都回家烤火去了。” 海蒂沉默着听他说完,没有打断这些繁琐的叙述。 “我告诉他,阿莱克托,你把议会大厅打开,让人们跳舞吧。” 海蒂听他缓慢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有一些走神。 她想到了《百年孤独》里的那一段—— “奥雷里亚诺, ”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 八月下雨很正常。 圣诞节下雨也很正常。 海蒂轻声叹了口气,但同样被他听见了。 “你还记得那一场舞会之后的庆典吗?”洛伦佐转身看向她道:“大雨结束以后,整个佛罗伦萨城都被浸在灿烂的光芒里,所有房顶也如同披上了金箔一般。” “我没有看到,大人。”她淡淡道。 “为什么?”他愣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因为那一年的冬天,她被他软禁在杜卡莱王宫里,哪里都不能去。 日复一日的写日记,在房间里看书,站在窗外看雨,与整个佛罗伦萨都没有任何关系。 那一年的整个冬天,她都是一个人度过的。 洛伦佐显然也想起了这一点。 他想要解释一句什么,良久也只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了。”他平静道:“你可以走了。” 第 55 章 海蒂不确定到底应该怎么做病理实验, 但这个时代绝对没有合适的小白鼠。 如果她公然在宫里养老鼠的话, 绝对会被当成异类送进教廷的。 听葡萄园的守门人说, 这儿曾经有顽皮的小孩翻越围墙进来吃葡萄, 发现的时候连那被硫酸铜溶液倾倒过的葡萄都吃了好些个。 但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 小孩儿们也活蹦乱跳, 似乎并没有中毒的痕迹。 她隐隐松了口气, 把配方又改良了一些。 熟石灰,硫酸铜溶液,以及适量的稀释剂。 霉叶病如果能得到有效的遏制, 也能让佛罗伦萨的经济发展的更快一些。 列奥纳多已经帮她收拾好了实验用的新器具,回米兰的马车也宽敞了许多。 拉斐尔已经和父母们作别,还不忘叮嘱他们生病了就去找修女们, 她们从美第奇小姐那里学会了很多东西。 米开朗基罗努力不表现出对去米兰的期待, 但其实天还没亮就起来去马厩里添草了。 他们所有人集合完毕之后,领主一行人并没有出现, 反而是克希马匆匆地赶了过来:“快一点走——现在就走!” “发生什么事了?”海蒂皱眉道:“领主那边出事了吗?” “不, 是冲着你来的, ”克希马扶她上了马车, 迅速的把门关好:“现在就离开这里——路上绝对不要停, 我们会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向斯福尔——” 话音未落, 另一辆车从拐角奔驰而出,停在了他们马车的前面。 海蒂下意识地握紧了列奥纳多的手,有种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 一个少年骑着骏马姗姗来迟, 在看向他们的时候扬起了笑容。 “这就是领主所说的,没有人?” 她微微眯了下眸子,看清楚了马上的那个人。 少年看起来十二三岁,但已经显得高挑而又成熟。 他穿着倒三角形状的黑色丝绒达布利特上衣,还披着白狐皮滚边披肩。 带着笑意的眸子与微卷的及肩长发都深黑如夜色,无数的珍珠和金银缀饰让他看起来闪闪发光。 “先生,”克希马直接过去阻拦道:“您不是应该去碧提——” “我一共派人来了三次,每一次都说她不在。”少年毫不客气的直接打断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在?是想要背着我把她送去哪里?” 他看起来衿贵而又傲慢,似乎早已习惯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贵族做派。 可在交谈的过程里,那双深黑的眸子始终锁在这辆马车上,显然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列奥纳多冷了面色,直接看向海蒂低声道:“我在这拖延时间,等下让克希马带领主过来。” “不……他是谁?”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走下了马车。 她不觉得自己会和这样一个男孩会有什么过节,一切可能都只是一场误会。 如果是青霉素或者其他事物传到了外邦,那也都是有回转余地的事情。 可在她走下马车的那一刻,她突然看见了对面那辆挡路的马车上面的纹章。 浅绿色的八枚草叶,深红的卷尾公牛。 ——波吉亚。 少年已经看见了她,长长的吹了一声口哨。 “还记得我吗?” 海蒂怔了一下,抬头看向他道:“您是为什么而来的?” “为你。”男孩直截了当道:“和我回罗马吧。” 旁边本来原本想要送行的波提切利直接笑出声来,揉着额头冲着达芬奇挥了挥手。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道:“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旁边的仆从忍不住开了口:“少爷已经抗婚几次了,他只想带您回去——” 他们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显然是领主带着人赶了过来。 男孩抬头看了眼那辆还没有停稳的马车,利落的翻身下马走到了她的面前,俯身给予了她一个轻巧的吻手礼。 在他低头的那一刻,微卷的纤长睫毛都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他握住了她的手没有松开,黝黑的眼睛注视着她的双眸。 洛伦佐快步走下了马车,达芬奇也已经赶到了她的身边。 “你是——” “凯撒·波吉亚,”男孩压低声音重复道:“您也可以称呼我为,西泽尔·波吉亚。” “我们曾跳过一首华尔兹,还记得吗?” 不——几年前的那个男孩—— 她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圆舞曲和华尔兹都是从罗马流传过来的,为什么会有人一直在寻找她。 那次晚宴上跳舞的那个男孩——是波吉亚。 不,绝对不可以。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想要抽开他的手。 可少年握紧了她的手,并不打算再放开她:“我找了您四年。” “波吉亚先生。”洛伦佐冷声道:“请注意您的分寸。” “您也没有结婚,不是吗?”少年不依不饶道:“难道不是在等我长大吗?” “不,”列奥纳多深呼吸道:“她已经和我订下婚约了。” 海蒂只感觉脸颊微微的发热,却也不敢露出任何破绽。 她与列奥纳多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坚定了许多。 波提切利选择把扒在车窗旁一脸好奇的拉斐尔从马车里抱出来。 洛伦佐意味深长地看了列奥纳多一眼,再次开口道:“我们没有必要在大门口开茶话会。” 海蒂再次抽手,却被他握的更紧。 “是的,”她恼怒道:“我已经和列奥纳多先生订过婚了——我已经有爱的人了,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既然对方是遥远的来客,某些真真假假的东西没有必要太清楚。 她不喜欢这样强横又不予余地的交流方式,更不可能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孩回罗马结婚。 “是吗?”少年反而笑了起来,看向列奥纳多道:“你也如我一样爱着她?” “我们相爱很久了。”列奥纳多皱眉道:“请你松开她。” “亲吻她。”凯撒盯着他道:“现在。” 青年露出错愕的表情,虽然仅仅只有一秒,却也被在场的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那便是假的。”凯撒冷笑了一声道:“按照我的身份,我可以直接以触犯教条的名义将你送去坐牢。” “波吉亚先生。”洛伦佐平直道:“这里是我的教区。” “还有,”他上前拿开了少年的手,示意达芬奇把她牵远一点:“作为美第奇的家族之主,我需要再次警告您,请注意您的分寸。” “姐姐。”男孩望向后退了几步的她,声音忽然放软了许多。 仿佛他们始终都如此亲密一般。 “和我走吧。”他往前走了一步,望着她加重语气道:“我们门当户对,本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我找了你……整整四年。” “还记得那夜的那一支舞么?” 海蒂握紧了列奥纳多的手,直视着他道:“您可能与我有什么误会。” 她从来不信任所谓的一见钟情,更不可能接受这样狂热而极端的感情。 “我至始至终,都只是把您当成一个男孩而已。” 她加重了语气,并不打算让这件事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而且您的年纪,直到现在都可以做我的儿子。” 凯撒怔了一下,露出了受伤的脆弱表情。 洛伦佐清楚这只是他博取同情的另一种手段,用眼神示意列奥纳多直接带着她离开。 “法国人已经准备打过来了。”凯撒轻声道:“如果教廷也予以足够的支持……” “这个国家恐怕是腹背受敌,力不可支吧。” “对了,”他顿了一下,扬起了好看的笑容:“米兰的那位斯福尔扎,也在等待着罗马教廷的认可。” “您觉得,他们会考虑过来帮忙么?” 第 56 章 眼下的事情有些复杂。 年轻的波吉亚之子被带去了最近的旧宫稍作休息, 但他的两位仆人却始终守在海蒂的不远处, 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海蒂并没有取下行李箱, 而是回宫内和其他人先商议事务的情况。 仆人和克希马都被拦在了大门外, 但也没必要跳窗潜逃。 眼下的突发事件实在太多, 即便要一样一样的捋过来, 也显然都不是什么善茬。 首先是这位教皇的私生子——小波吉亚先生。 几年前, 他在舞会上被她带着跳了一首华尔兹,如今到了订婚的年龄就从罗马千里迢迢的过来找她。 海蒂对此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感觉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一见钟情和至死不渝恐怕都是只存在于童话里的事情, 至少在她活着的这个世界,人们也如五百年以后没什么区别,都是被利益驱使的动物。 美第奇家族给予她的庇护, 人们对她的热情与拥护, 还有米兰那些商人的讨好与礼物,本质上都是出于最大的利益化考虑。 ——而这个年轻人, 不仅出现在臭名昭著的波吉亚家族, 从小就要与兄妹们争夺许多资源, 而且还最后成为侥幸的赢者, 绝不可能如他外貌一般纯真而无邪。 美第奇是对罗马教廷的巨大威胁, 先前的两次战争中都占据胜势, 而且许多家族成员都有渗透入教廷的情况。 如果再放任这个家族这么发展下去,可能连罗马的市徽都要变成鸢尾花。 波吉亚这么小的年纪能过来胡作非为,如果说背后没有那位教皇的默许, 她是绝对不信的。 只要她嫁过去, 不管是明谋还是真的有意讨好,都等于可以让中部和南部达到微妙的制衡。 第二件事,是凯撒·波吉亚直接预告的战争。 在这个古老的时代,情报本身既重要又单薄。 如果一个城市发展不善,领主也是个糊涂人,即便是提前一年告诉他法国人会打过来,也没办法改善太多的情况。 法国拥有更加广阔的领土,以及更加强悍的兵力。 不仅如此,教皇实际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这是另一个复杂的历史遗留问题。 在几年前,法国的蜘蛛国王蓄意制造混乱,指示杀手们扮作那不勒斯人在游/行时引发□□进行刺杀,她当时目睹了血案还高烧了数日。 那件事的后果是,老国王在古堡里休养时被美第奇的人刺杀,而继承人查理八世眼下还只有十六岁,目前还是由野心勃勃的波旁公爵和公爵夫人代为掌权摄政。 历史的进程比她预想的要提前了许多年。 洛伦佐没有贸然离开会客厅,半晌还是直接当着他们一众人的面来谈论这件战事。 “法国在西北部,罗马教廷在南部。” 如果两边同时有军队同时讨伐,情况会比从前的几次战争严重许多。 “不仅如此,”列奥纳多摇头道:“西边还有西班牙。” 西班牙与波吉亚家族关系身后,如果也真的参与利益的瓜分,多派几支舰队过来都是偌大的负担。 “他们既然知道这件事情,而且肯把法国人的计划打过来,本身就是内奸般的状态。”海蒂沉声道:“罗马教廷不想再受到法国人的控制,同时又抗拒佛罗伦萨的势力,所以才会直接过来强制要求合作。” 共存亡的状态足以促进政治婚姻和利益的绑定,而那小波吉亚先生所喃喃诉说的情话,在这些博弈前毫无力量。 “法国人打过来,需要多长时间?”波提切利突然开口问道。 “至少需要三到五个月,这取决于他们打算翻过阿尔卑斯山,还是直接渡海而来。” “那倒是足够举行完婚戒日游/行了。”波提切利扬起了眉毛,用更加放松的姿态看向海蒂:“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 “回米兰。” “回米兰。” 海蒂和列奥纳多同时开口道。 洛伦佐注视着海蒂,平直道:“当战争来临的时候,米兰不一定能成为庇护的地带。” “我可以联系斯福尔扎先生,我们可以加强联盟的共同防御,”达芬奇不假思索道:“那不勒斯那边也可以对罗马有牵制作用。” “不,还有更好的办法。”海蒂深呼吸道:“我可以支援更多的雇佣兵。” 达芬奇露出会意的笑容,而在场的其他几位男人则有些讶异。 “海蒂小姐,”洛伦佐的声音平滑而低沉:“请您再重复一遍。” “我现在的财力,足够雇佣一整个雇佣兵团。”海蒂坐直了许多,眼神依旧沉着而又坚定:“既然战争是无可避免的,那倒不如直接正面回应。” “原来您开始承接高利贷业务了?”洛伦佐皱眉道:“这不是一笔简单的开支。” “事实上,从佛罗伦萨到米兰,我现在已经拥有二十余家不同领域和大小的工坊了。”海蒂知道自己和他是站在最核心的利益圈内的,有些事直接挑明了为好。 ——当然那二十几家只是她以美第奇这个姓氏开启的,算上基思勒这个姓氏和阿塔兰蒂帮忙秘密购置的产业,应该有四十多家。 波提切利神情颇为讶异,连洛伦佐都显然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况。 他印象中的这个姑娘是睿智又冷静的学者,但在这两三年的分别里,竟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二十多家?!连雇佣兵团都可以负担?! “我和达芬奇直接回去增援人手,你们注意南边的动向,西北至少有我们来响应。”她站起身来,露出了笑容道:“至少对于斯福尔扎先生而言,米兰的繁荣与稳定,恐怕要比轻飘飘的神教认证来的重要。” 一个谋.反上位的雇佣兵之子,如果还忌惮所谓的上帝与天堂,也不可能踏着鲜血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战争不是那么轻松的游戏。”波提切利严肃了许多:“而且波吉亚家族有多年的下毒史,你一定要小心所有的事情。” “我会陪着她的。”列奥纳多不假思索道:“即使真的要直面战争,她也会在后方调度指挥,不会被伤到一根寒毛。” “但愿如此。”洛伦佐皱眉道:“你原本不必经历这些波折。” “躲在碧提宫里,然后看着战火滔天吗?”海蒂笑起来的时候,如前世一般成熟而又洞察:“特洛伊的故事并不有趣。” 领主站起身来,看向旁边的波提切利。 “看来某位富有的雇主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淡淡道:“我们应该让她与她的未婚夫好好谈谈。” 列奥纳多怔了一下,意识到了波吉亚之前的那些质疑。 “我会和波提切利过去拖延时间,你们尽快换好仆人的衣服,侧门不远处就有搬运粮草酒桶进出的马车,北城门五里外有接应的车队。”领主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声音冷淡而毫无感情:“记得活着回来谢我。” 门被嘭的一声关上,德乔从旁边升降梯的暗格里取来了男仆和女仆的衣服,示意他们快点换衣服离开这里。 海蒂接过颇为熟悉的女仆装,心想自己这两辈子都与战争是解不开关系了。 他们背对着对方开始更换衣服,德乔则或左或右的帮忙递着系带。 “海蒂——”列奥纳多低头穿着长靴,语气颇有些忐忑:“我今天下午说的那些,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他当时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帮她挡开那个自大又傲慢的家伙。 “嗯?”海蒂戴上了手套,把脖颈和耳畔的首饰摘下来,语气颇为平静:“我们现在就是已经订婚的关系。” “哎——是吗?!”达芬奇差点把扣子拽掉,语气有些不稳:“你已经想好了?” “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真的战败,她被法国人或者罗马人带走,在教皇面前也可以有足够的理由抗婚。 在眼下,列奥纳多是她最合适的选择,何况她原本就有些喜欢他。 ——那种喜欢并不算浓烈而狂热的爱,但至少在其他男性身上都不曾出现过。 他聪慧、开朗,而且对许多事情都有开放的认知。 更重要的是,对她本人没有各种意味的威胁。 他们两人换好了衣服,先后走向了用来搬运东西的暗梯,一个接着一个从高楼上降了下去。 克希马就守在楼下,在见到他们两人的时候顾不上解释太多,打开了马车上老式酒桶的盖子示意他们赶紧钻进去。 老牛长鸣了一声,开始慢吞吞的往外走。 这一路上,都没有任何人对此有什么怀疑。 海蒂一路上都在思考着这一下午发生的事情。 洛伦佐的意思是不是,他以主教的身份,已经承认了他们两人的订婚? 这个时代没有电脑系统,连婚约都只是口头的契约,却比任何时代都来的郑重而又无可解除。 他们颇为狼狈的在城郊换上了另一个马车,两人的身上头发上都沾着酒渍,颇有种发酵的味道。 海蒂摘下了发梢的碎葡萄皮,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当时肯吻我的话,也许事情会简单的多。” 达芬奇的脸红了起来,不自然的咳了一声。 第 57 章 凯撒坐在会客室里, 慢条斯理地喝了半杯葡萄酒。 伴随着大门打开, 洛伦佐大步走了进来:“下午好, 波吉亚先生。” 少年抬起头看向他, 似笑非笑道:“她已经走了, 对吗?” “您似乎性子太急躁了一些。”洛伦佐坐在了他的面前, 语气依旧不疾不徐:“等待是一种美好的品德。” “美第奇先生, 外界传闻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几年前还将偌大的家族产业再次振兴。”凯撒放下了玻璃酒杯,神情再无在海蒂面前时的半分天真, 反而老练如成年人:“可您对这种几乎稳赚的交易都无动于衷,确实不够高明。” 男人垂眸打量着这面容美好如天使一般的男孩,慢慢道:“看来教皇教了你不少东西。” “佛罗伦萨有颇为盛大的游.行庆典和剧场表演, ”他站起身来, 语气平静而毫无波澜:“如果您有意留下来过圣诞的话,碧提宫永远欢迎您。” “等一下——”少年加重了语气道:“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无视佛罗伦萨子民的死活, 无视唾手可得的荣誉, 连与教廷重新交好的机会都任之消逝?!”凯撒冷笑一声, 反问道:“还是您对这场战争有绝对的胜算, 自负到不需要任何势力的帮助?” 洛伦佐站定了脚步, 转身看了他一眼, 露出淡淡的笑容。 “小孩应该离政治远一点。”他轻描淡写道:“太年轻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海蒂在返程的路上不敢落脚休息,即使是在小河山泉边简单洗漱也用了最快的速度。 由于战争可能到来的缘故,两个年轻的孩子都留在了佛罗伦萨, 以确保在危机情况下能及时与父母保持联系。 他们两人一路上在清算着财产和开支, 以及计算制造各种武器所需要的时间。 万幸的是,早在半年以前,阿塔兰蒂便写信过来告知他们四家铁匠铺和木匠铺都已经买了下来,而且经营状况颇为不错。 购置这几个店铺的初衷是为了以更低的成本打造农具和牧具,不断拉升自家农产品与其他牧场主的价格差距。 但在战争即将到来之际,还真能转换功能成为兵械加工工坊。 “我们不能在米兰城内做这些事情,”达芬奇喃喃道:“斯福尔扎是个谨慎又贪婪的人,他一旦发现,可能会试图借此吞噬掉我们的所有财产。” 海蒂应了一声,在地图上标记出一个靠近西南方向的牧场:“把这里当做大本营,一半地方用来练兵,另一半用来火.器试炼,怎么样?” “而且要控制人员流动。”达芬奇拿出铅笔补充道:“一旦有投机者试图去告密,事情会更加麻烦。” 马车虽然颇为颠簸,但并不影响他们对总体规划的设计。 和列奥纳多合作真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海蒂往往不用做过多的补充,甚至只用提示一两个单词,他就能飞快的领会她的所有意思。 由于这些年长期又多次的合作,他已经完全习惯了现代化的思维方式,对图标和预算表之类的东西也颇为上手。 “但是——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达芬奇看向她道:“你知道‘坎特雷拉’吗?” 海蒂有些茫然:“他是谁?” “不是人,是一种毒.药。”达芬奇对此有些忧心忡忡:“这是波提切利告诉我的。” 波吉亚家族据说世代相传着一种毒.药,用以秘密的抹杀或威胁政敌。 这种毒药无色无味,也没有人见过它具体的形态,但据说吃下不久就会一命呜呼。 达芬奇也不确定那些传说的真实性,但还是解释了大概的内容。 是……砒霜? 或者和砒霜有关的混合物? 海蒂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以后你随手带一根银针,吃饭之前先用它搅拌一下。” “因为……银是圣洁的?”列奥纳多露出狐疑的表情:“十字架呢?” “不是这样的,如果饮水或者饭菜有毒的话,用银针搅拌以后会立刻变黑。” 这个时代的提取物往往都不纯粹,杂质的存在会让银质品发生反应然后变黑。 海蒂没有接触过这一段历史,但大致知道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 人们下毒的工具,主要还是依靠三氧化二坤,也就是红矾。 “万一,我是说万一,”她加重语气道:“你在吃完什么东西以后,感觉到呼吸困难,喉咙疼痛,就立刻催吐把食物全都吐出来。” 达芬奇用讶异的眼神看着她:“炼金术里还讲了这些东西?” 他这些年越来越想拜访她的老师,跟着学些新鲜东西了。 “一定要催吐到吐出清水为止,然后去补充鸡蛋和牛奶。”海蒂颇为严肃的确认道:“听清楚了吗?” “嗯,清楚了。”列奥笑了起来:“我们给阿塔兰蒂也带一根银针吧。” 海蒂看着他继续整理图表的样子,隐约感觉他已经彻底习惯了自己各种奇异的论调。 那些来自现代的知识,以及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存在,全都因她而提前了数百年的出生时间。 如果不是身份和许多谎言的保护,她可能早就被当做女巫在广场上被烧死了。 达芬奇低头写着东西,良久才开口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是个很奇妙的存在。” “……嗯?” “会很多东西,而且毫无畏惧,”他笔尖微顿,又继续往下写:“而且在很多时候都很出色,仿佛是从小就有许多位家庭教师一般。” 海蒂怔了一下,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时代的女性,本应与大部分的学识无关。 她们生下来就成为教条的奴仆,更不可能去接触高深莫测的哲学与科学。 像费拉拉公国里的伊莎贝拉,哪怕是接受过全面而新潮的教育,都值得在历史上大书特书。 她有时候的学识与谈吐,与所谓的逃犯差别太大。 “如果你足够信任我的话……”列奥纳多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神温和而纯粹:“你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吗?”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脑子里叫嚣的许多想法按下去。 她其实很渴望告诉别人自己的由来。 她想怀念二十世纪的一切,以及坦坦荡荡的讨论与未来科技有关的一切。 真的太孤独了。 在这长夜一般的中世纪里,一个人生活实在是太孤独了。 而且如果告诉达芬奇的话,她就可以无所畏惧的把许多知识分享给他,让他利用这些原理设计出更加伟大的作品和机械—— “你……认为呢?”她轻声问道。 “我一直在想,你可能是哪位逃婚的公主,或者是某个公爵的女儿。”列奥纳多低头注视着铅笔的刻痕,声音放轻了许多:“拥有丰富的学识,随身带着切割精妙的珠宝,而且还抗拒婚姻。” 海蒂微微皱眉,还是把那个愚蠢的想法按在了心底。 “也许是吧。”她自嘲般的笑了起来:“我也不记得了。” 阿塔兰蒂一早就收到了消息,抱着小女儿在城门等待着他们的马车。 “你又长高了,阿塔兰蒂——”海蒂惊喜的抱着小姑娘,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转身去看那再度怀孕的年轻妻子:“你好呀,请收下我们从佛罗伦萨带来的礼物。” 他们顾不上去洗漱更衣,用一上午的时间巡查完了城内的每一家铺子,又看完了伙计们递交上来的报告。 三人重新坐在一尘不染的书房里,外头也没有那个闹心小恶魔的踪迹。 听说那孩子被送回葡萄园之后,又被暴躁的父母狠狠毒打了一顿,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再偷别人的东西。 “实际上我们这一次回来,是为了准备一场战争。”达芬奇抿了一口酒,慢悠悠道:“我已经画了好几样火.铳和枪.炮的设计图,剩下的就交给铁匠们了。” 阿塔兰蒂刚才还笑眯眯的说着笑话,听到这句话时直接一脸空白,下意识道:“你们不是回来继续做生意的吗?” “法国人要打过来了。”海蒂简短道:“大概在三五个月之后。” “我们需要组建一个雇佣兵团,以及找到合适的将领来操控他们,以及把西南的牧场改为大本营。”达芬奇展开了一张地图和计划表,示意年轻的小伙计看上一眼:“这恐怕是个大工程。” “——法国人?!” “——打仗?!” 阿塔兰蒂直接在屋子里开始来回踱步,满脸的不可思议:“我的老天,你们两个回去不是为了度假的吗?!” “没有,”海蒂抿着酒又加了一句:“而且我们招惹了波吉亚家族,搞不好将来会被他们追杀。” “波吉亚——波吉亚?!!” “还有,海蒂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了!”列奥纳多突然想起来了这个重点,眼神里都洋溢着无法掩饰的笑意:“这个新闻怎么样?” 阿塔兰蒂选择直接瘫在旁边的长椅上,半晌才喃喃道:“你们才走了不到一年,到底是怎么惹出这么多乱子来的……” “所以你想加入吗?”海蒂询问道:“继续做我的主管,去跟那些雇佣兵头子们磨磨嘴皮子?” “干!”小青年瘫在那里拖长声音道:“还不是随便你们折腾……” 第 58 章 这一切仅仅只靠他们几个人是不够的。 眼下斯福尔扎那边的态度颇为暧昧, 但也已经应允了美第奇会给予一定援兵和辅助。 而海蒂想要的, 甚至可以说, 是她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就一直在计划清单中的, 就是培养一支完全听命于她, 且足够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团。 一开始可能只有一支单薄的队伍, 接着就应该有一个兵团, 再将他们组合为灵活而又强大的军团。 小机灵鬼阿塔兰蒂负责去跑各个酒馆和招募处咨询信息,而其他人则帮忙转移各种物资去西南方向的牧场。 也就在这个空隙里,达芬奇带着海蒂去拜访了一位工匠——法比奥先生。 老头儿胡子长到需要用绳子扎起来绑个结, 听说早年间打铁的时候不小心燎着过,连带着整个毛茸茸的脑袋都烧起来了。 他负责过多个城堡和壁垒的设计,也参与了米兰大教堂许多重要构成的铸造, 和达芬奇已经合作了三四年了。 他们两人过去拜访他的时候, 整个工坊里都是刺鼻的铁水和炭火味儿,呛得人仿佛是站在烧烤炉子上一般。 旁边的学徒大声嚷嚷了一句, 老头儿才听见了声音, 停下动作来扭头看他们。 法比奥先生的胡子眉毛和地中海式的脑袋都已经全白了, 眼珠虽然有些浑浊, 但神情颇为警惕。 “找我做什么?又是哪个主教说款项要晚几个月再送过来?” 达芬奇也不多含蓄, 直接道:“我们想雇佣您。” “雇佣?”老头子啐了一口, 吐了口唾沫道:“雇用我的人多了,个个都不给钱!” 海蒂笑着没说话,直接拿了一个钱袋放在了他的面前。 法比奥愣了一下, 当着他们的面低头解开绳子, 先晃了晃确认重量——沉甸甸到只能发出闷响。 而且里面装的全是金币,在火光旁都发着光。 老头第一反应是把钱袋子捂紧了,左右扭头看了眼旁边的学徒们:“看什么看!滚回去干活!” 等那些个小徒弟都把脑袋都缩回去了,他才又摸了一枚放在牙里咬了一口。 “这是定金。”海蒂慢悠悠道:“如果您乐于配合的话,我们会为这一年的工作付至少三倍的价格。” 早在来的路上,她就听达芬奇说了这老头的脾气。 ——本来是个脾气挺好的工匠,木器铁器都做的相当不错,可惜那些个王公贵族都是喜欢赖账毁单的王八蛋,时间一久也让这老头儿变暴躁了。 “走。”老头直接开始收拾行李了:“这活我接了,现在就走。” “哎别急啊,”达芬奇试图跟他说清楚:“我们可能要带着您去打仗的,您不怕啊。” “怕?为什么要怕?”老头儿把钱袋塞在怀里,反问了一句道:“你天天见着那斯福尔扎不觉得害怕?让我给他干活儿还不如让我上战场!” 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问了一句道:“那您什么都肯干啊?” “只要有这个——”老头晃了晃金币:“给足了什么都好说,我这把年纪穿个白裙子上教堂跳舞都行!” 而在另一边,阿塔兰蒂很快地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不光找到了游荡的雇佣兵团,而且还找到了控制士兵数量最多的雇佣兵头子。 在这几十年里,周边几个城邦雇佣的军队往往来自南北各处,组成情况颇为复杂。 比如威尼斯人长期雇佣来自希腊和达马提亚的轻骑兵,十字弩手和重装骑兵也必不可少。 而雇佣兵头子的存在,也同样让人既爱又恨。 他们大多拥有不错的领导能力和判断力,但也贪得无厌到令人憎恶。 可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贪婪,佛罗伦萨城在一百年前在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依靠金钱的行贿躲过了一劫。 “这是个由雇佣兵家族发展起来的兵团,”阿塔兰蒂带着海蒂匆匆走向会客室,语气略有些迟疑:“人们称其为‘烈焰’,杀戮起来听说如鬣狗一般残忍。” 海蒂快步走了进去,在这一刻同时看见了许多人。 四五个粗壮的大汉或坐或靠,肌肉突出样貌粗犷,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 而他们包围着的那个首领似乎刚从战争中归来,身上还披着锁子甲。 那人仰躺着坐在椅子上,四肢都颇为放松的向两侧张开,马靴毫不客气的踩在桌子上,已经留下了不少沙土和脚印。 海蒂打量了他一眼,听阿塔兰蒂介绍这几位的姓名。 他们都来自于季诺家族,而且都有过丰富的战斗经历,手上的雇佣兵已经有三千人左右。 这个数量已经足够向各个小城邦反复勒索了。 男人们发出粗重的鼻音,眼神毫无避讳的打量着她的模样,似乎轻蔑而不当一回事。 阿塔兰蒂其实也有点小紧张,但还是尽职尽守的解释着大致的雇用费用,以及合同里要注意的地方。 海蒂留神听着他在说什么,眼睛始终停留在那个雇佣兵首领的身上。 对方隔着头盔也在打量着她,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似乎态度颇为漠不关心。 “我知道了。”她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全然无视旁边胳膊上布满刀伤和刺青的壮汉:“阿塔兰蒂,我想和这位首领单独谈谈。” 小跟班瞧了眼首领的反应,对着其他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其他人看了看那领主的意思,还是退了出去。 “露里斯·季诺。”她念出了这个名字,低头打量着合同:“颇为合适的合作伙伴,要的价格也不算离谱。” 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又玩味,显然并没有把她当一回事:“这位贵妇人,允许我提醒你一句。” “雇佣兵团不是供你看骑士比武的乐子。”那人坐直了一些,十指交叉时摩擦出略有些刺耳的声音:“一般我们的客人,都不是你这样——” “这样的什么?”海蒂扬起眉毛道:“请摘下你的头盔——我想这是基本的礼貌。” 对方沉默了一刻,还是把头盔摘了下来。 海蒂凝神观察着这人的外貌,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真是颇为俊朗。 詹姆斯·迪恩的立体轮廓,配上亨利·方达一般的小胡子,粗犷里又透着几分痞气。 “你笑什么?”露里斯扬起了眉毛,压低了声音道:“也许你应该清楚,我随时可以让你走不出这个房间。” “我在想,”海蒂的坐姿放松了许多:“这两撇胡子会不会让你经常打喷嚏?季诺——小姐?” 露里斯愣了一下,露出恼怒的神情:“你在开一个并不算高明的玩笑。” “是吗?”海蒂倾身靠近了她,观察着她的短寸和光滑的喉咙:“声音确实很像的——你的伪装整体上没有什么问题。” 那颇有些高挑和强壮的姑娘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扯掉了自己的小胡子:“如果你不说清楚,我现在就可以拧断你的喉咙。” 她的声音依旧如男人一般低沉而有磁性,脸庞也偏方形,配合着短寸还真像个有些性感的男人。 如果打量年龄的话,大概也就比她如今大个两三岁。 “不是声音和面容的问题。”海蒂给她续上了半杯酒,语气轻缓而淡定:“男人其实在面对不信任的对象时,不会轻易的张开双腿。” 她大概能理解她为什么可以在男人堆里生存的这么好。 那几个壮汉估计都是她的亲兄弟,而且人们也对喉结什么的没有太深刻的认知——有文化的雇佣兵并不算多。 露里斯·季诺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半晌用鼻音嗤了一声。 “所以说,你为什么需要雇佣兵?”她摇晃着酒杯,重新倒回椅子上,却把踏在桌子上的长靴放了下来。 “首先,我并不是谁的妻子——至少现在不是。”海蒂不紧不慢道:“其次,我的职责之一,就是守护佛罗伦萨。” “法国人要打过来了。” 虽然这个讯息还不算确定,但美第奇的人已经发动了通信网去确认那边的出发时间了,但愿自己这边也能尽快核实清楚。 “你?”露里斯打量着她光滑白皙如牛奶般的皮肤,还有那显然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的姣好面容,皱眉道:“你想去参与一场战争?” “不是参与。”海蒂抿了一口酒,语气平静而放松:“是操控。” 雇佣兵团的年轻首领翻了个白眼,直接起身就要往外走:“真是不切实际的白痴幻想。” 在她开门之际,列奥纳多拎着枪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旁边啜酒小憩的海蒂道:“谈完了?” “这是什么?”露里斯警惕地看着那柄形状奇怪的火.枪,发现它不仅连引火绳都没有,而且衔接处还有复杂又陌生的机关。 这不是她见过的任何一种枪。 “嗯?”海蒂又抿了一口,还在翻看着今日的报纸:“您已经可以走了,季诺先生。” 达芬奇第一反应是去看她的喉结,对这个称呼露出狐疑的表情。 后者直接把头盔和假胡子折腾了回去,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我们来谈谈这笔生意。” 于是谈生意的地点从这儿直接转移到了牧场之外。 在两三年之后,达芬奇和海蒂共同设计的燧发滑膛.枪已经被多次调整了子弹和弹道,如今打穿一堵铁门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列奥纳多集中一匹刚好经过的野驴,让它爆炸式翻转着滚出老远时,海蒂站在后方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季诺先生,嘴巴张太大容易脱臼。” -2- 在场的雇佣兵们竟没有一个人认识这种全新的枪.械,可它的威力足够让人惊骇到想要连连往后退。 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那瘫倒的野驴胸腔被炸出一个大洞来,而且距离之远杀伤速度之快,都完全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你们打个折,我们的人可以考虑租用这种武器给你们——时间到了还是需要收回来。” “收回来?”露里斯试图和她讲道理:“你难道不觉得这种想法太天真了一些吗?” “季诺先生,”海蒂不紧不慢道:“我们会引入另一外几个规模较小的雇佣兵团,如果你们撕毁合同的话,我想他们会很乐意把你们瓜分掉。” “你——”露里斯呸了一声,扭头道:“签,今天就签!” 大哥显然有点不确定:“你今天来的路上不都还挺鄙夷的吗?” “别废话!” 事实证明,这帮雇佣兵对枪.炮的狂热程度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 达芬奇这回进入了备战状态,把地窖里的许多存货全部都拉出来晒晒太阳,以至于资深管家阿塔兰蒂开始思考他们家里到底藏了几个地窖。 从燧发.枪到可拆卸的火炮,还有正在制作当中的大型可移动巨弩,大半个牧场都成了军械试验基地,每天被炸掉和射坏的靶子堆起来日常当柴烧。 海蒂最后招募到的人,一共有八千多个,而且基本上全都在无组织无纪律的状态里。 他们虽然大部分都有领导,但是领导似乎只能进行一些大致的指令,然后再一块分钱。 这种存在颇有点像牛虻,看起来是属于强大的牛,其实吸完血就会跑掉。 他们乐此不疲的更换着雇主,在战争中谋取着大大小小的好处,更在和平时期到处骚扰掳掠。 海蒂琢磨了一下,拟出了一个更适合这个时代的管理办法。 ——明确军衔和军职,同时划分功能和部队。 “应该有足够明确的训练计划。”她低头画了一个圈,慢条斯理道:“阿塔兰蒂,今天就让他们清理出一个操场出来。” 这是她所拥有的最大牧场了,但养八千人显然还是有些吃力。 但海蒂一直很有办法,摆平他们的吃喝拉撒也颇为顺手。 只要领导方式到位,雇佣兵和雇佣工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直接指引着他们去开垦庄园以外的荒地,建设木制的房屋作为宿舍,还教他们怎么做上下铺的宿舍床。 八千人被分为了六支部队,而来自各个兵团的首领则拥有了似乎更加显眼又闪亮的称号和军职。 从后勤到侦查,从火.器到骑兵,不光职能边界和军功分配方法设计的清清楚楚,而且还有宣传官负责给每个部队都科普到位。 美第奇的斥候很快得到了消息,写密信过来告知法国人的情况。 ——先遣部队已经在一个月前就出发了,恐怕还有四个月就会陆续抵达亚平宁半岛的西部。 海蒂在收到消息以后没有表现出什么惊慌,反而召集着那些个互相都不算熟悉的将领们开了个会,让已经成为首席秘书官的德乔授予他们军衔和军服。 仪式感很重要。 程序、荣誉、仪式、身份,人总是容易不知不觉地踩进某一种身份认知里,从此与阶梯以下的人划开距离。 那些个臭烘烘又颇为闹腾的雇佣兵们很快发现,他们不光要每天应付奇奇怪怪的训练,而且还要早起着去伐木或者采矿。 侦察队需要进行高强度的跑圈锻炼,火.枪手们必须都要接受目力测试,整个军营都忙碌而有序。 海蒂的收支不光平衡有余,而且还在不断地扩展着进账。 她抬升了多项商品的价格,紫色的产出开始有意控制着减少,价格却在不断地拉伸。 城里城外的商人们虽然都颇有微词,但对垄断性的生意并没有什么还手的能力。 而达芬奇则带着工匠们不断改进和实验着武器,在设计机械和战甲图纸的空余时间里,还在琢磨着另一件完全没有答案的问题—— 火.药本身,到底是由什么来控制爆炸强度的? 配比?外壳材质?发射方式?引燃温度 他在好几年前,就设计过能喷溅出许多铁片的小型炸.药,但如今再做实验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真理之门前进进出出,有时候像突然找对了方向,有时候又失败的一头雾水。 也就在训练进行了两个月之后,海蒂直接吩咐军团开拔,前往西南方向的卢卡城。 赶早不赶晚,她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入驻法国军队必然会动心思的关卡。 历史中的意法战争,是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带着三四万的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从米兰一路向南杀到佛罗伦萨。 但这一次的战争,从探子的报道来说基本上全都是渡海而来,但也不能做绝对的估计—— 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无可避免的要抢夺最核心的要塞之一,卢卡城。 这个城市,在她当初刚担任佛罗伦萨议员的时候,就已经多次的强调过它的重要性。 毗邻四国,腹部靠海,拥有优秀的港口,以及颇为微妙的位置。 卢卡离比萨城并不算远,那里已经被预先加固了守兵,真要打起来也好守的多。 如果情况危急,他们可以就势南下回防佛罗伦萨,退而保其次。 而如果战争局势一片大好,他们可以乘胜追击,拿下沿海一带的多个小城。 海蒂显然已经做完了十全的谋算,和洛伦佐那边的通信也颇为频繁。 ——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合作了一副盔甲的设计,让铠甲不仅防刺伤箭伤的效果翻倍,而且大大的减轻了它的重量。 达芬奇在看到这副手稿的时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连和海蒂说句话都顾不上,带着设计图就匆匆去找老工匠法比奥去了。 大部队正式拔营,花了接近二十天才抵达了卢卡城。 领主是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而且头发也差不多全都掉光了。 “打——打仗?”他有些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个字眼,摇晃着脑袋道:“你们,你们还是找个别的地方守着吧,卢卡是和平之城,已经无事发生一百多年了——这里绝不会打仗的,我们是中立国!” 露里斯翻了个白眼,试图跟他辩解一句,好把局势的严峻谈个清楚,海蒂伸手拦住了她,面带微笑的再次确认道:“先生的意思是,既不方便给予我们援兵,也不希望我们在此停留过久?” 那领主长长松了口气,连着点了好几下脑袋:“就是这样。” “季诺先生,”海蒂笑意加深道:“你可以直接把他绑起来了。” 于是城堡里传来某位领主的哀嚎声。 整个军队占领这个‘恪守和平中立’的小城,只花了两个小时。 毕竟这国家本身就没有多少雇佣兵,而本应组成义务兵的市民们都提前关好了门窗,对纷乱漠不关心。 ——毕竟他们也是中立的。 城堡直接被腾出来做指挥基地和军营,那些原本属于卢卡城的散兵游勇则全部收编,也开始帮着开辟战场加固堡垒。 这里是临海的城市,也是直面法国舰队的第一道防线。 海蒂挑这个地方,实在是正确而又危险。 她把这地方直接占了下来,纯粹是为了规避那些繁琐而毫无意义的程序。 和迂腐又固执的官员打交道实在是浪费光阴—— 有时候用足够粗暴的方式,也完全可以快速达成目的。 然而有个新的变化是,由于那秃头男被扔到了地窖里,大伙儿对她有了新的称呼。 “领主大人。” 海蒂第一次意识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的时候,原本想解释一句,告诉他们自己只是暂时把那倒霉蛋卸下来一阵子,等军队撤离的时候还是会把位子交还给他。 然而几乎整个军队和卢卡城都默认她已经是新的领主,跟隔壁米兰城里疑似弑君上位的斯福尔扎没有什么不同。 人们在看向她的时候神情多了几分敬畏,军队也受到了充分而足够的制约,没有在战争来临前去骚扰民众,本分到如同一群良民。 只有列奥纳多对这一切都颇为了解,每日与她汇报进度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扬起笑容。 他依旧用朋友般的方式与她共处着,也不会贸然去拉近两人的距离。 “这是昨天的军械制备情况,”那双褐色眸子在看向她的时候,总是带着淡淡的戏谑笑意,清沉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沾染了几分温柔。 “——领主大人。” 第 59 章 枪.炮是种危险的东西。 海蒂做了多年的演员, 对电影拍摄的那些路数颇为熟悉, 但如今真去接触这些老派又笨重的东西时, 颇感觉到一些意外。 比起现代小巧到袖珍的手.枪, 这个时代的长.枪原先需要两个人一起扛着, 如今就是改良成了长号般的模样, 也只有肌肉发达的壮汉才能完全控制。 抛去重量不说, 更麻烦的是它的冲击力。 当初达芬奇在调控测试前三代枪.支的时候,一度让海蒂站的越远越好。 火.药不够稳定,或者枪管的设计有问题, 一旦炸膛就可能让整个人都跟着炸掉。 好在他还是幸运的活下来了。 露里斯小姐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以上,平日打起架来不输任何人,如今在射击场里试图驯服这悍兽般的火.枪, 被后坐力推倒在地上了好几次。 “vaffanculo!”她咒骂道:“我的肩胛骨都快被震掉了!” “季诺先生, 您最好在保持稳定的情况下再射击。”达芬奇在旁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另一把长.枪,随口道:“前天有个新兵开枪时把脸凑了过去, 连眉骨都差点被撞凹了进去。” 海蒂在旁边核查着德乔送来的文件, 偶尔听一耳朵他们在聊什么。 法国人并没有很快到来, 他们已经在卢卡城里守了一个月了。 根据美第奇那边的消息, 多股部队先后出发, 三国防御联盟也已经正式进入部署状态。 海蒂留了个心眼, 怕米兰那边出什么乱子,吩咐阿塔兰蒂守在城内看顾产业和生意,德乔则作为第一秘书帮她汇总各种要务。 在这留守的时间里, 卢卡城无事发生, 居民也开始一如往常的过着平静日子,并没有几个人在乎那个糊涂老城主的死活——后者在私人花园里彻底放弃抵抗,每天吃饱了就瘫着打鼾,也懒得与他们再纠缠什么。 也趁着这个集结期,海蒂正式定了军团的名称——戴芒德。 她完成了对大小雇佣兵团的控制和分权,所有领导者都得到了看似荣耀和光辉的军衔与等级,谁都没有注意到某些东西在秘密的洗牌。 大家都乐得看见佣金在不断增长,而且自己也看起来体面又神气。 可是雇佣兵团首领对散兵游勇的控制,在不断地被调和与制衡。 不得不说,她前世里对人际关系的巧妙运转,在这个时代如刀刃一般来的锋利。 戴芒德军团被分作了四部,定时巡逻交接和训练演武,其中火.枪部队的人数虽然不算多,但全部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 能够熟练掌握燧发枪使用方法的,只有极少数。 达芬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在一群军人面前教他们如何使用武器,但同样应变的颇为及时。 他原本就身材高挑又善于言谈,在军中的声望也在与日俱增。 露里斯再次用肩膀扛稳了枪,对准远处的木靶开始瞄准。 离她大概一百尺的远处,另一个男人率先进行了射击—— 在他开枪的那一刻,伴随着炸裂般的爆鸣,他整个人也被长.枪冲击着往后猛退了几步,沉重的木柄差点撞到他的脑门上,隔老远就能听见一声哀嚎。 木靶好端端的立在那里,没蹭到一点火.药。 ……怎么列奥在开枪的时候就控制的一点破绽都没有? 海蒂随手在军令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抬头去看场上的情况。 他们原本在不断加强燧发枪的爆发力和杀伤力,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未必是件好事。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确认自己看漏了哪里。 这个时代的枪.支,是没有握把的。 她虽然没有亲历过战争,但也知道那东西在电视里长成什么样。 似乎各个国家军队使用的枪并不一样,握把的形状也不一样。 三角形的有不少——按照简单的几何学原理来说,三角意味着稳定。 但还有垂直的握把,似乎也颇为普及。 海蒂思考了一会儿,示意列奥纳多来自己这边。 对方原本擦连发火炮刚擦了一半,见到手势就拎着抹布飞快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 “我对力学分析什么的……并不算很了解。”她抽出一张废弃的文稿,把它翻了一面画了一个草图:“如果在这种长杠杆一般的中部或者中后部加一个握把,会不会稳定性好一些?” 第一是要减震和稳定,第二是要能够让人更好的控制射击精准度。 达芬奇皱了一下眉头,接过铅笔坐在了旁边。 他是非常优秀的数学家,连米兰大教堂的穹顶设计也有过他的一份心血。 “你一共画了两种,”他喃喃道:“三角形,还有一种是垂直于地面和枪管的握把吗?” “我不确定它们应该出现在杠杆的哪个位置。”海蒂解释道:“你觉得这个有用吗?” 达芬奇已经开始飞快地计算,顾不上回应她的问题。 炭笔在纸页上绘制出不同重点的受力分析图,不同的箭头和数值标注着受理点和分散能力,而且还有不同握把的形态草图。 他们在第二天就开始实验握把位置和形态的影响。 达芬奇连夜制造了一个可移动握把稳定器,而且按照他们共同的想法做出了四个形态的握把。 不可以太重,不可以太轻,而且要对后坐力有稳定的平衡。 露里斯嘟哝着数学家就是矫情,还是和其他人参与了这一次实验。 结果出来的颇为迅速,顺利到让海蒂都有些惊讶。 直角前握把可以减少纵横两个方向的后坐力,而且抓握起来颇为方便。 而垂直握把虽然可以大幅减少枪口上幅的扬起,能够有效的压制枪口,但还是会让弹道进行明显偏离。 天才的工匠们直接跟着改动燧.发枪的草图,设计出了为握把而生的木槽,而且还找到了最为合适的切入点。 火.枪营里被打爆的靶子越来越多,都堆成了柴垛一般的存在。 海蒂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开始跟列奥纳多处理另外一件事情—— 火/药的配比。 这个奇妙的东西,来自于遥远的东方,并且由于战乱的因素不断更迭和改变。 简单来说,火.药主要由三种东西组成——火硝、木炭、硫磺。 引燃物,燃烧物,爆.炸物。 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毫无训练的农民可以击穿骑士的铠甲,欧洲的战争与混乱也不断加剧。 “简单来说,现在最粗糙的比例,是8:1:1.”达芬奇带她去看兵工厂里的冶炼过程,低声解释道:“但这不是正确答案。” “你是怎么知道的?”海蒂观察着大炮和巨弩.的图纸,和他走去了火.药制备间。 “实验。”达芬奇摇头道:“我试过6:3:1,还有7:2:2,总是差一点东西。” 要么是燃烧速度过快但爆炸小,要么是爆炸威力太强但不稳定,这个比例还没有调整到最黄金的位置。 海蒂顿住了脚步,留神思索道:“具体的百分比(percent)呢?” “什么?” “百分比?”她意识到了什么,询问道:“你不知道这个词吗?” “是……引燃方式的意思?”达芬奇摇了摇头:“这和引燃没有关系。” 海蒂怔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词汇是现代拉丁语词。 她比过去几年要更信任他,此刻也不介意去解释这个颇为近代的概念:“假设我们把数值分为一百,那么就可以让比例变得更加精确,不是吗?” “你是说,像时钟那样进行等分?”达芬奇愣了一下,重复道:“这是那个词的意思?” “对,每一百份里,具体占几份。”海蒂直接把自己的笔记本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你算算再配比看?” 青年不多客套的开始对比着过去的数据进行分析,而她就站在他的身边,隐约觉得有些好笑。 现代里许多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这个时代都如同还未被发现和观测过的星辰。 没有秋千,没有可乐,也没有百分比。 可她生活在这里的同时,也可以逃避许多东西。 老去的那几十年里,从媒体到电视,人们为了猎奇和取乐肆意地谈论着与她有关的传闻,不吝于用‘sexpot’这样下流又恶毒的词语来谈论她。 哪怕对那个国家怀揣着爱与热忱,在战争时期做出过足以影响世界的发明,她终究还是三流花边小报里拿来大书特书风流艳史的过气女星。 这个时代也有战争,也有许多陈旧又腐朽的存在,人们始终对于某些事情保留着敬畏。 她不知道怎么的,终于能长长地松一口气。 ——一场新生。 达芬奇的火.药爆炸试验持续了一个礼拜。 这些天里,哪怕是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能听见备战区里传来雷鸣一般的轰隆声。 用来进行写画的木板被记录的密密麻麻,各种数字杂乱的码列在一起,犹如什么神秘的数字。 到了第八天的时候,他们再次进行爆炸试验。 海蒂坐的很远,看着远处的那个身影有些走神。 如果真的找到最合适的配比……也许千年的城墙都可以毁个干净,攻城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她还没有想完,忽然听见了剧烈的爆炸声。 这声音来的犹如迎面霹雳,连双耳都开始在颅内直接传来蜂鸣声。 她看见那场地正中间涌起了狂浪一般的沙尘,如同整片大地被捅穿了一般,连脚下都开始猛烈震动。 下一秒,那高扬的砂石直接如四散的洪水一般从高空中飘落,连带着列奥纳多的身影也被吞噬干净。 “列奥纳多——”海蒂苍白了脸色猛地站了起来,迎着骤雨一般的黄沙跑了过去。 她顾不上尖锐石头差点扎穿鞋底,也顾不上一路飘散的砂石,用手臂挡着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 这个人已经不是那个卢浮宫里神秘又遥远的存在,也不是美术史工程史里某个赫赫有名的存在。 他是列奥纳多,是唯一的鲜活的才华横溢又温柔体贴的列奥纳多—— “leo——”海蒂跑的跌跌撞撞,根本不知道他被埋在了哪里。 虽然之前有预留过距离,可这一次的爆炸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连威力都如同神话一般。 “leo——你在哪里——” 她不受控制的扬高了声音,顺着记忆去寻找他的位置。 她绝对——绝对不能接受他因为这件事就离开这个世界,佛罗伦萨需要他,米兰需要他,她也无法离开他—— 在昏暗又混乱的视野里,她突然看见某个坑洞有些动静。 海蒂深呼吸着跑了过去,可在踩到滚石的那一刻滑了一下,身体紧接着也砸了下去。 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准备面对疼痛和刮伤。 可在下一秒,她却落在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列奥纳多躺在坑底,抱着她长吁了一口气。 在刺鼻的硝烟与砂石气味里,他身上的无花果香气如同温暖的吻一般,如同从前那惊悸之夜里一样能予人足够的安全感。 她有些不稳地在他怀中支起了身子,身体还在不断地发抖,声音都沙哑了几分:“列奥,列奥——” 他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眶,伸手把她抱紧在怀里。 “不要告诉任何人,海蒂,”他喃喃道:“……78,8,14。” 这个数字,会改变整个欧洲的命运。 后者把脸埋在他的衣襟前,长长地呜咽了一声。 “——78,8,14。”她哽咽着抓紧了他的手,两人毫无犹豫的十指相扣,掌心紧贴着彼此。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与对方最近的一刻。 连内心,都终于开始相互触碰。 第 60 章 他们搀扶着对方从砂石土块中站了起来, 披落的头发上都满是灰尘。 达芬奇在起身时检查了一下身体, 感觉并没有骨折的情况, 只是有多处挫伤和蹭伤, 但痊愈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当两人从废墟般的土坑石堆中走出来时, 场外的人早已躲了老远, 而且还有好些人在陆续的聚拢到外缘, 显然是在观察目前大概的情况。 刚才的那一次爆炸,比从前几次都来的更加猛烈,而且效果也颇为惊人—— 如果不是许多人亲眼所见, 他们绝对不会相信一桶混合的粉末会造成这样恐怖的破坏力。 不仅仅是海蒂出现了耳鸣的情况,刚才的剧烈爆炸声直接惊动了整个卢卡城,有人还以为是法国人打过来了。 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向快步过来的露里斯简单解释了一句, 然后脚步不稳的相继回了医疗室。 等确认其他人都返回那里清理场地了,海蒂才拿出来了医疗箱, 开始帮他给伤口消毒。 她自己提纯的酒精如今在各个场合都颇为管用, 出发之前必要的医护人员与资源也准备的颇为妥当。 那四十多家铺子就如同金矿上的自动机器一般, 在源源不断地给予她最大限度的支持。 棉花上的冰冷液体一碰触到伤口的时候, 列奥纳多就疼的嘶了一声。 有些碎渣已经溅进伤口了, 而且擦伤的面积也有点大。 “忍一忍。”海蒂专注了神色, 拿小镊子和棉球帮他清理伤口。 列奥纳多低头看她帮自己清理着左腿的伤口,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可能确实有点疼……”她有些头疼:“可是不把这些小石子和沙粒挑出来,你这里可能会发炎甚至发脓的。” 男人注视着她的长睫, 轻声道:“你牵着我就不疼了。” 海蒂怔了一下, 把左手递给了他。 那有些粗糙又颇为温热的手掌将她的手再次握紧,连掌心的纹路都相继吻合。 列奥纳多下意识地与她五指交叉,也没有弄疼她。 他小心又忐忑地握着她的手,如同得到礼物一般又笑了起来。 “就牵一会儿。”海蒂瞥了他一眼道:“我还需要用左手来固定纱布。” “我还有一只左手,”他扬起眉毛道:“它灵巧到可以完成任何教堂的壁画。” 她对此表示出怀疑态度,却把纱布递给了他。 令人意外的是,那只明明是逆向且同边的左手不管是帮忙按压还是互动,都流畅的如同海蒂的另一只手。 她一抬手,他就知道要按紧;她一提镊子,他就伸手拧瓶盖;她如果需要挑石子或者去除死皮,他就帮忙固定伤口的打开角度。 不用任何语言的指示,而且也没有任何的迟疑。 海蒂几乎快忘了自己还有一只手在被他孩子气的紧握着,越来越专注的处理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个时代没有胶布,固定纱布只能靠洗干净的棉线。 可哪怕是她和他一起完成一个绳结,都好像是在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一般。 海蒂打完了那个结,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他。 那双琥珀一般的深褐色眸子带着温柔的笑意,既没有过分的热切与讨好,又能够让她感受到许多细腻的情绪。 其实列奥纳多是左右手都能应用自如,而且两手的灵活程度都是其他人无法企及的。 他平时绘画写稿都是左手,而且书写的文字都是镜面的表达效果。 但是如果需要与朋友书信往来,又或者是接了订单做特定的事情,他的左右手也能发挥同样的功能。 他其实没有考虑过和其他人分享同一只手,可是在刚才的那一刻,他几乎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 不想松开她的手。 想一直离她这么近,想让她永远都在自己的视野里。 几年前那些信誓旦旦的抗拒与回避,如今都好像是过眼云烟了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达芬奇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按照父亲的建议,去所谓‘为同性恋专门开设’的官方妓.院。 他只想和她共度每一个夜晚。 “这个伤口有点深……而且是斜着向上插进去的,”海蒂皱了一下眉头,看向他道:“我不确定一次性能不能取出来,有个小木刺也进去了,可能会很疼。”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静默又乖巧。 海蒂把烛灯调近了一些,靠近了他微微有些外翻的伤口,开始挑那根木刺。 在异物被活动的时候,钻心的疼痛联动着附近的伤口一起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一声不吭,在疼极的时候低头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温热的吻带着不舍与依赖,哪怕只是亲吻手背,却也郑重又认真。 “出来了,”海蒂松了一口气,开始清理旁边被石块擦伤的位置:“你下次再做这种实验,一定要把安全区画大一点,而且把引绳也留长一点。” 她心里知道他刚才离死神只有一线之遥,何况火.药这种东西只要剂量控制失误,什么东西都能破坏掉。 “还有,既然已经做出来这个东西了,就不要太频繁的实验,”海蒂忍不住又叮嘱他,在用酒精清理伤口时还下意识地小幅度吹气,仿佛是怕他太疼。 达芬奇凝神望着她披落在肩头的乌黑卷发,还有她那宝石一般的浅蓝色眸子,看的有些出神。 和海德维希认识了这么久,为什么开始那几年完全没有多关注她一些? 可能是一开始就被她赠与硫酸铜蓝的缘故,他总是忍不住在各种新奇玩意儿里徘徊。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自我逃避的时候,阿塔兰蒂跟自己说的那句话。 “你多犹豫一天,就少爱她一天。” 哪怕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爱着她,自己也会快乐的如同被神明眷顾一般。 如果真的会被她回应…… 列奥纳多忽然有些懊悔,自己早几年怎么没有注意到她身上这么多美好的地方。 如果早一点爱上她就好了。 海蒂并没有发现某人又开始漫无边际的神游,她确认完所有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完毕,拍了拍手站起了身。 “还是很信守承诺的,一声都没有哼。”她心情好了许多,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科学家先生就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吧,明天又是要奔波操劳的一天。” 达芬奇昂头看着她,忽然道:“再亲一下。” 他有点尝到甜头了。 “你在撒娇?”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俯身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伤口不要碰水,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达芬奇起身送她离开,没走几步路就又开口问道:“我明天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她瞥向他,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不都是吃早饭的时候吗?” “好——”他点了点头:“到时候见。” 等海蒂离开了,列奥纳多才小心地伸出手,先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脸。 这些……是不是代表,她也很关心自己呢。 ——要是小桶在,他绝对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家伙听说又跑到威尼斯画画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搂着哪个姑娘看歌剧。 达芬奇低头检查了一遍仔细又到位的包扎,收好了之前放在这里的文件,准备回屋子睡觉。 他走了几步,又开始思考与她有关的事情。 刚才爆炸的时候,她没等那些沙尘落地就冲了过来,还那么惊慌的在寻找自己…… 海蒂她……在意我吗? 这一晚上,他都睡的很好。 他们第二天召开了全军会议,同时又确定了改良火.器和枪.炮的项目表。 斥候们也很快从各地传来了消息,汇报着各个城市的情况。 ——佛罗伦萨进入戒备状态,部分海港已经直接封锁了。 ——米兰还在庆祝节日,一切商业活动都照常运行,不过城防据说加强了不少。 ——那不勒斯的领主听说给予了一定的支持,帮佛罗伦萨守着南边,随时准备处理罗马的异动。 ——没有关于凯撒·波吉亚的任何消息。 ——威尼斯不打算参与任何一方的战争。 卢卡城的新领主处理事情来果断利落,也不吝于对新投诚者的奖励与安抚。 她的威名开始往外传播,有些小规模的雇佣兵团都开始主动投奔,想要加入他们的部队。 而卢卡城周边的林地都开始被士兵们垦荒种植,轮转的部队还有人帮着放羊养猪。 领主大人白天忙完,黄昏时分会陪军事工程师达芬奇先生小坐一会儿,定期帮他换药和检查伤口。 大概是换纱布的次数太多,达芬奇都能一只手完成许多工作。 他在旁人面前都成熟又稳重,可每次到了换药和处理伤口的时候,还是会久久的望着她,直到她牵着自己为止。 ……男人一幼稚起来就跟个孩子一样。 “已经基本上都好了,过两天直接把纱布撤了就好,先前发炎的部位也全都结疤了。”海蒂松了一口气,起身收拾医疗箱,背对着他道:“你也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再受伤我可不一定有时间照顾你——” 她转过身时,男人笑着俯下身来,学着她先前那般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轻巧的吻落在发间,如同落了一枚羽毛。 海蒂怔了一下,感觉自己心跳的有些快。 第 61 章 戴芒德军团的符号是简约又奇异的九棱钻石。 达芬奇在绘制出这个之后, 大小将领们其实都没有太看明白, 但也给予了肯定和拥护。 至少比某些军旗上的蟾蜍和公羊要来的好。 在军营与卢卡城开始习惯彼此的存在时, 终于有军士快马加鞭的传来了战报—— 他们在海岸上瞭望到了细密的小点, 显然是自西边来的船队。 是法国人打过来了! 海蒂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虽然内心有些紧张和不安, 但还是很快安排所有按照他们早已商定好的第一方案进行准备。 在这两个月里, 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去处理城墙和堡垒的加固,连海岸线附近也设计了灯塔状的信号传递装置。 卢卡城,是打开佛罗伦萨的第一道防线。 不管南边罗马的情况如何——许多事情是无法从报纸上看到的, 但起码在西北这边,他们要用更快的速度准备战斗。 除去卢卡城内自愿加入军团的壮年之外,佛罗伦萨那边还派遣了一支两千人的增援。 仔细一算, 戴芒德军团的人数已经快要接近一万了。 海蒂安排第二侍从去传达指令, 城中很快响起了代表着集结和警戒的钟声。 那声音低沉浑厚,连环起伏的响动犹如一群渡鸦在城市上空盘旋。 战争真的要开始了。 她坐在城主的位置上, 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力来处理大小的各种事情。 先前在伴随着达芬奇和洛伦佐往东方征服罗马教廷的领地时, 她更多的是在后方做医疗兵和后援官——哪怕是做这种事情, 也已经让许多腐朽又自负的男人刮目相看了。 在那段时间里, 她也不断借转移伤员的方便, 观察着这个时代的人发动战争和相互对峙的状态。 刻板, 僵硬,而且一成不变。 海蒂曾经对这些事情充满疑惑,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理解。 不管是打哪个国家, 或者是军队里来了哪些异国的支援, 人们就跟浑然没有任何想法似的,机械又呆板的攻城以及守城。 ——攻城,就是架长梯,用投石车击垮防御,再不然就是发射各种子弹弓矢和火.炮,重点就是击溃城门的防御,以此来带领军队杀入城中,将城市完全控制住。 而守城的一方,往往也是只知道在城墙上进行射击或者倒油,而且处理战报的速度也迟缓到如同一群老头儿在打仗一般。 海蒂在观察了许久之后,后知后觉地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和这些中世纪的战士将领,最大的差距不是受教育的程度,而是对信息的接收量。 这是看似如空气一般毫无存在感,却又极其致命的一点。 她作为一个现代人,度过了与收音机和黑白电视相伴的二十世纪,而且报刊杂志的发达也是古代人无法想象的。 来自英国美国德国的任何消息,都可以通过无线电进行快速答复和接洽,哪怕是根本不参加战争的普通平民,每天阅读和听闻到的信息都是海量的。 而这些信息,其中有不少都是千年以来的历史沉淀。 从现代英语拉丁语的各种词汇,到化学物理以及医药的认知,她拥有的宝贵知识比那女仆裙里缝着的金银珠宝要珍贵的多。 拿破仑的灵活战略也好,诺曼底登陆时的精巧思考也好,她无形中已经了解了太多的知识。 如今再回到五百年前,许多东西都重归混沌寂静。 可只要海蒂足够清醒和谨慎,她脑子里的这些记忆都会起到逆转历史的效果。 ——何其可怕。 法军没有贸然的过来进行骚扰,他们的船队在海上行进了太久,而且还有些分散。 按照道理,他们应该在集结以后开始准备的进攻事项,包括组建军营,组装投石机,以及清点所有的人数。 然而两支舰队抵达卢卡城外的海湾时,显然都很快地发现了问题。 ——这附近,竟然一棵树都没有。 留给他们的,只有光秃秃的树桩,以及尖利又毫无作用的礁石。 卢卡城的领主早就吩咐她的上千名雇佣兵把附近所有能用来做建筑材料和燃料的树木砍了个干净,连好些枯枝和灌木丛都没有放过。 而法军抵达这里之后,显然也根本找不到能帮忙搭建军营的东西。 他们一共被波旁公爵调动了接近三万人,眼下只是陆陆续续上岸了五千有余,剩下的人恐怕要等三四天才能全部赶到。 五千多人也不可能睡在沙滩上,老将军思忖之后决定让他们去离城堡一英里左右的近处直接驻扎。 然而当这几支部队开始摸索着前行的时候,远处高山上躺在荒草之中的人笑了起来。 “轰——啪!” “轰隆——砰!砰!砰!” 当某一匹马儿或者哪个倒霉蛋在既定的位置落脚时,地面开始相继爆裂飞炸,连巨大的礁石都瞬间被气流拍到了高处,再如炮.弹一般重重地抛落下来! 无数的泥土砂石在这一刻犹如狂浪一般疯狂飞溅,如同有无形的怪物在咆哮吼叫着摇摆尾翼一般。 “救命——” “这是什么东西?!” “撤退!撤退!” “不许撤退!继续往前走!” 将领们的声音被淹没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原先还阵型稳定的士兵们直接选择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逃窜或者往前走。 这几支部队都全部成了一摊散沙。 吼叫声哭泣声哀嚎声乱作一团,尖利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还有好些人人抱着断腿残肢试图往船的方向跑。 更加恐怖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哪里还是触雷点。 有人在回撤的那一刻又踩到了地.雷,连带着他的马一起被炸到了天上,连脑袋都碎成了许多块。 还有人试图往前跑,可同样会踩到引爆器,连哀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跟着湮灭在了灰尘里。 爆炸声犹如新年的烟火一般此起彼伏,滚烫的热浪能够灼伤人的皮肤。 在这些先遣者们遭受重创的时候,后面的船支也在陆续抵达,但显然有些迟疑。 他们并不理解为什么在海边就有这么激烈的战事,而且还有这么恐怖的爆炸声——海上的风浪再大他们都能隔着老远听个清清楚楚,真是活见鬼了。 海蒂站在高高的山丘上,身旁站着露里斯与列奥纳多。 “六十五。”男人拿着表格,对照着地面的位置在一个红点上画了个x。 海蒂低头观察着狼狈逃窜的人们,揉了揉眉头道:“万一把他们全吓回去了,那我们也不用打仗了。” “未必。”露里斯一脸傲慢地看着那些逃兵一般的法国人:“他们可是雄心勃勃的想要一路杀到罗马的。” “话说回来,”她侧头看向海蒂,语气里带着几分狐疑:“你说这次宣战,到底是波旁公爵夫妇的主意,还是小国王的意思?” 海蒂耸了耸肩,紧接着远处又传来了闷钝的爆炸声。 “六十四。”列奥纳多晃了晃笔杆,又画下了一个x。 “我连小国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由衷的怀念电视机和各种杂志,语气放松了一些:“但愿这是个被父亲溺爱宠坏的独子。” 列奥纳多的地雷,是在遇到海蒂之前就开始设计甚至实验的。 在这样一个知识和信息都极为贫乏的年代,人们都如同蠕虫一般忙碌又麻木的过完一生,可他却似乎对所有领域的事情都充满事情。 当初海蒂在图纸里找到蝙蝠翅膀般的飞行器设计图时,与地雷有关的描述就放在不远处。 他对□□和对地雷的内部构造都理解的颇为新颖—— 虽然海蒂完全不清楚地雷的正确做法,但他这样歪打正着的摸索探究,却也做出了颇为不错的作品。 区别只是在于,如果没有遇到海蒂,他的这些奇思妙想也许永远都得不到领主们的认可与推广。 黑火.药的配比在完善到黄金比例之后,许多军械也得到了升级和加强。 至少在眼下来看,光是沙滩上预先埋好的地雷,都够这些法国佬折腾两三天。 ——有人已经试图带着马站在海里了。 整整三天,绵长的海岸线上都雷声轰鸣,在五月的春天里犹如遭受着夏季暴雨的侵袭一般。 法国人的船只在海湾附近排成长龙,还有些直接掉头就走。 他们已经完全被吓懵了—— 地雷阵的位置都是几个数学家联合设计过的,既不会因为连锁反应造成全部埋雷点的连环引爆,也不会因为他们的错误估计就让那些人侥幸通过这里。 至少有四千人或死或伤,更多的军队选择留在海岸旁边,观察这些魔鬼诅咒一般的诡异事件。 ——没有一个敌军,没有任何一个守军,却杀了如此多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试图找到一个行进的正确位置,或者绕的再远一些以接近卢卡城。 可两侧都有山崖的阻挡,地势便如同一个张开的口袋。 随军出行的神父掏出了十字架试图驱散这无形的恶魔,却也嘟囔着摇头跑回了船上。 领主大人披着天鹅绒大氅立在山崖上,淡淡开口道:“可以动手了。” 下一秒,明绿色的信号弹飞到了天空之上,尖锐的蜂鸣犹如一声唿哨。 第 62 章 法军绝大多数人都注意到这空中的变化, 可更多人都一脸茫然。 ——他们国家的炼金术师显然做不出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从地上往天上飞的流星吗? 为什么会有这么尖利的声音? 军队还在驱赶着牲畜代为踩雷, 地面却开始传来隐约的震颤。 有人敏感的抬起头来, 却看不到是什么在朝着他们过来。 ——就仿佛是狼群在低吼着靠近猎物一般。 无数的枪.炮和巨.弩在接近这里, 雇佣兵们脚步沉稳噤声不言。 紧接着, 远处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守兵, 以及黑漆漆的枪.炮口。 法国人都看懵了—— 这些人不要卢卡城了吗?他们怎么敢开城墙出来?! 而且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枪炮——难道是佛罗伦萨孤注一掷地想要把所有筹码都压在这个海湾了吗? “开火——” 露里斯高吼一声, 紧接着好几管火.炮都开始迸裂火光—— 炮.弹呼啸着在长空中划出数道抛物线,如同上百只鹰隼在扑向猎物一般。 人群开始如同摩西分开红海一般向两侧奔跑散开,但船只的上空很快传来了爆.炸。 火焰如恶魔一般吞噬着滋长着, 无数蓝白红的旗帜在烈焰中被付之一炬。 “开火——!” 第一梯队开始后撤,另一轮则如同接轨一般轮换上前。 巨.弩和巨炮同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连带着还有许多人在惊慌逃窜时又引爆了地雷。 这原本是一场以少战多的艰难守城, 如今却被逆转到了这种地步。 已经有号角声在遥远处响起, 甚至有好几艘大船直接选择掉头离开。 山崖的长风寒冽如夹杂着冰雪。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在高处扭头看向达芬奇。 “二十二。”他低头又画了个一个叉, 抬眸也看向了她:“在想什么?” “在思考波吉亚的事情。”她皱眉道:“罗马教廷故意让他把法国的机密泄露在佛罗伦萨的权力中心, 是不是也在表态?” “很有可能。”达芬奇点头道:“教皇本身也受着法国的钳制, 甚至有一部分领土其实也本应属于法国。” 在这个情况下, 罗马教廷向过去关系交恶了至少一二十年的美第奇家族泄露这种信息, 其实也是在发出一种信号。 ——他们与法国相处的并不和睦。 ——以及此刻是足够合适的契机。 如果凯撒·波吉亚求婚的对象是另一位佛罗伦萨的贵族小姐, 并且成功与她交换了誓言与戒指,那么整个意大利的南部都极有可能联合起来,毕竟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的关系也颇为不错。 教皇想要的……可能是夺回原本属于他自己的控制权。 海蒂也显然想到了这一层, 她露出有些担忧的神情, 看着陆续退却的船只道:“他们已经开始转移目标了。” 哪怕这边有三四千人或死或伤,他们也可以选择其他的位置进行攻克。 ——但比萨城早已被加强了防御工事和守城兵,那么他们会不会直接顺着阿尔诺河一路攻至芬奇,再从芬奇打到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城那边不用担心。”达芬奇伸手轻按住她的肩,摇头道:“前两天已经传来了消息,连罗马教廷都公开表示谴责法国人的宣战行为——至少这一次,他们站边的时候还算有脑子。” 法国恐怕原本想控制着罗马来一场南北夹击,但没想到会被亚历山大六世直接背刺。 “我们在这个地方守不了多久了。”海蒂皱眉道:“卢卡城是军事要塞,可短短三天里都让他们折损了这么多人——列奥,其他四个方向的地雷还剩多少?” “加起来有一百一十二枚,我们的雇佣兵认识标记和重要性,不会乱来。” 整个卢卡城都已经固若金汤,哪怕有不长眼的倒霉蛋自己闯出去还误触了地雷,也不会牵连城里的其他人。 “我们该走了。”海蒂低声道:“法国人不会蠢到拿人命来强行开路。” “但也不用回去支援佛罗伦萨,”达芬奇认真了神色道:“那边的军火在四年前,也就是你向洛伦佐提出加强军备的建议时,就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囤积和发展。” “也就是说……”海蒂看向他的那双眸子:“我们可以往西北打过去。” 卢卡城以北是阿萨瓦公国,再往北是紧紧毗邻的热内亚与米兰公国。 一旦占领那拥有蜿蜒海岸线的热那亚,他们就……站在了法国的面前。 “足够大胆的想法。”列奥纳多扬起了眉毛:“不过我们在这里还需要至少驻留一个月。” 这是个非常谨慎的选择。 在整个中世纪,暗杀与潜伏都无处不在,美第奇家族的领主洛伦佐虽然以仁慈和博爱著称,同样也被怀疑是多起暗杀的背后金主。 如果他们贸然离开,可能会有南方来的法国军队秘密潜入城中,然后占领抢夺这里的一切。 海蒂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密令与纹章的双份验证。 从此刻起,卢卡城只可出不可进,军队所有雇佣兵的档案和指纹也被再次统计确认。 他们在这里需要逗留至少三十天,以等待自佛罗伦萨的消息。 托美第奇的福,现在两地的通讯被缩短到了三天,这已经是一路驿站换马的极限了。 法国人果然继续往南,在比萨城附近徘徊不走。 他们在卢卡城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总想着至少讨点什么好处再回去。 三万多人的军队不是小数目,光是控制和管理都是件难事。 然而南方的几位领主早已修筑了铜墙铁壁,回击的也足够强硬。 当好消息从南方传来的时候,海蒂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最好跟着她的直觉闹得越大越好。 如果双方都装傻充愣,只当做那突袭的海军是前来抢掠财宝的乱贼,以后的纷乱还会有无穷大。 欧洲的地图被瓜分的如同碎裂的饼干渣,前后五百年都是无休无止的战争和互相骚扰,统一这个词听起来像个笑话。 别说统一欧洲,哪怕只是统一意大利,都足够推动整个地区的科技、文化和经济用更快的速度发展。 一定要打。 她定了定神,眼神落在地图的‘genova’上。 热内亚,如今几乎控制了一整个第勒尼安海,是无比富饶与脆弱的存在。 除了意大利语的‘genova’之外,它还拥有另外一个拉丁文名字——‘janua’。 传说janua是一种拥有两张面孔的神怪,它的一张脸往前看,一张脸往后看,站立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之门上。 也正因如此,英文的一月被称为‘january’,象征着一切的结束和开始。 海蒂望着那犹如下弦月一般的轮廓,内心平静而又深沉。 她隐约感觉,如果能夺下这个国家,也亦将昭告一段历史的结束与开始。 夺走它,她就会成为一个可以与佛罗伦萨抗衡的领主,以及足够能够影响意大利局势的政治人物。 控制他,也意味着她将直面来自法国的威胁,以及更多的麻烦与挑战。 可只要她再往前走—— 再控制更多的权力与军队,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与地位。 那郁郁不得志的前世,被恶意曲解和冷嘲热讽的无数丑闻,还有一度身不由己的现世,都将被颠覆和改写。 另一只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炽热而又清晰。 “我来陪你。”他凝视着她道:“不要再露出这样彷徨的表情。” 海蒂抬起头来,看向列奥纳多时怔了几秒,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有做过领主。”她低声道:“也没有插手到……这种地步。” “可你会做的很好。”列奥纳多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而且我会成为你永远的幕僚。” 从战争机器到长桥城门,从医药救治到火.药轰炸,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 “海蒂,你是足够强大的存在。”他握紧了她的手,如同骑士一般宣誓效忠:“你做到了无数女性都不敢幻想的事情。”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 我做到了。 -2- 整个卢卡城还保留着先前的布置,设计上也足够稳妥。 他们选定了露里斯的大哥作为守城者,吩咐来自佛罗伦萨的支援回撤南方,分走了五分之四的兵力继续北行。 大军从一条地道中撤离,在最后一个人推着车出来之后封死了出口。 车队开始浩浩荡荡地往北方行进,如同回归的大雁长阵一般。 海湾旁边有还算平坦的长路,行路时还算顺畅。 这附近有连绵的山脉,将这一带切分成两块。 西边是崇山峻岭之中碎如饼干渣般的许多小镇,东边则是米兰公国与摩德那公国的地盘。 他们选择不去招惹那些领主的主意,直接抄近道去热内亚。 在离别之前,洛伦佐领主那边就早已收到了消息。 他的回复依旧简短与有力。 “——佛罗伦萨是你永远的后盾。” 海蒂把那一页信函折叠放好,心里松了一口气。 最核心的这个人没有猜忌,已经是绝对的幸运了。 如果控制佛罗伦萨的是另一个糊涂的领主,在得知她决定北伐热内亚的时候,恐怕就会开始猜忌甚至做出不理智的指令,那她可能连卢卡城都保不住。 打下热那亚并不算很困难的事情。 从地理位置来看,它易攻难守,又因为许多资源变成足够有吸引力的存在。 实际上,在整段历史里,它简直如同摇摆的珍珠耳坠一般,被反复折腾过太多次。 当初在罗马人过来盖房子之前,这里的土著是利古里亚人。 等罗马帝国灭亡之后,拜占庭人又将这里据为己有。 然后伦巴底和法兰克人也相继前来,轮流享受了一下这得天独厚的超棒港口。 再后来这里逐渐繁荣,成为了热那亚共和国,还和威尼斯打过好几次仗。 在未来的几百年里,它还将在西班牙帝国和法兰西第一帝国的手中来回倒腾,归属权也不断颠沛流落,也一度被英国人当做一块国际交易的奶酪。 海蒂颇为清楚,由于自己和达芬奇的存在,也许未来的几百年历史都会被改写,将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完全无从想象。 至少在现在,她可以用足够冷静和成熟的战略,先把这弯月一般的城池夺下来。 拥有得天独厚的深水港口,将来等局势稳定以后,就可以扩张发展舰队和国际贸易,甚至去探索其他的大洲。 而一旦美洲和亚洲的存在足够明确,许多资源和药物的获取也终将能够开启。 她揉了揉额头,感觉自己想的太深远了一些。 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打算在佛罗伦萨城里拥有一个还算稳定的工作,在这种陌生的城市能苟活偷安就好。 后来她阴差阳错的来到了杜卡莱王宫——现在已经是旧宫了,从炼金术师一路转变成政治和商业的隐秘影响者。 从佛罗伦萨到米兰,从米兰到卢卡,从前已经放弃幻想的许多事情都在不断地转变为现实,如今连米兰城里都有美第奇家族售卖青霉素的工坊与店铺。 所有的选择与判断,都如同蒙着眼睛在深渊之上走钢丝。 侥幸的是,哪怕先前有过错误的决断,她也顺利活了下来。 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多,能够满足的诉求也不断在扩大着。 再过五年,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一路都颠簸不断,有时候因为车轮要轧过太多石块的缘故,她晚上会被震醒许多次,睡眠也不算好。 这个时代显然没有什么高速公路,有时候遇到大坑或者沟壑,能不能把装载着巨.炮的木车推过去都是个问题。 而在这个时候,达芬奇的存在就简直如天神一般。 ——谁都不能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就是可以做到这些。 找来一些看似脆弱的木枝,或者拆一辆木车把它改造成一座桥,哪怕那桥梁看起来模样古怪又身形单薄,长龙般的军队也可以畅行而过。 海蒂站在桥的另一头,神情讶异到无可附加。 这个男人……会制造色彩,会铸造青铜像,还会设计桥梁。 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大军穿行而过之后,选择在深坑的另一端扎营休憩。 刚才还是桥梁的一堆木头,在达芬奇的解释和指挥下,又被几个伙计的手忙脚乱的重新组装成了原来的车。 除了木头上面多了好些压痕之外,使用性完全没有被影响。 海蒂站在旁边围观了复原的全程,一度有些怀疑她的眼睛。 “你看起来很惊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不是在我的手稿里早就写过吗?” 海蒂长长吁了一口气,微微摇头道:“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怀疑你其实是梅林。” “那看来,我的亚瑟王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笑意加深,低头又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吾王陛下。” 露里斯在远处翻了个白眼。 篝火已经被支了好多处,一侧是拍打着波浪的海湾,另一侧是连绵起伏的高山。 星星点点的火光便夹杂在海与山的间隙,犹如天神坠落人间的项链。 人们的喧闹声被山风与海浪淹没,犹如寂静的虫鸣。 “说到梅林,你们听说过那个预言吗?”露里斯拨弄着篝火,看着低头吃着烤鱼的海蒂道:“就是红龙与白龙的传说。” “什么?”达芬奇给她递了个盐罐,显然有些好奇:“你好像对北方那边的事情都很了解?” “雇佣兵就应该如同老鼠一般,对各个方向的动静都足够了解。”露里斯摇了摇手指,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伴随着话语不断跳动着:“这个预言,在去年应验了。” “什么?” “什么?!” “千真万确。”季诺家的二哥信誓旦旦帮腔道:“这不光是法国来的消息,威尼斯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在一千年前,英国曾有个国王想修筑一座高塔,但那座高塔无论如何加固,都会在深夜中崩解殆尽。 国王向他的魔法师询问这个问题,而后者把才七岁的梅林带到了他的面前。 “陛下,这是因为你的高塔是建在一片深沼之上的。”男孩注视着国王说道。 那看似平滑的地面,下面其实是暗流涌动的地下深潭。 “而深沼之中,会耸立两块巨石,中间则沉睡着一红一白的两条巨龙。”男孩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让人会忍不住想起他与大地之母的血缘。 国王召集了人马,让他们掘开了塔下的地面,果真发现了那谭沉湖。 而在巨石之间,也果真睡着火红银白的两条眠龙。 “所以——红龙是威尔士,白龙是撒克逊,”露里斯扶正了滑下来的胡子,压低嗓门道:“按照那位大魔法师的预言,这两条龙会争斗不休,最后红龙终将终结一切。” 海蒂伸手烤着火,听得有些走神。 暖烘烘的感觉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旁边有人还没跟上思路,摆了摆手道:“这就是个哄三岁小孩的睡前故事而已——石中剑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可这个预言它确实是被实现了——就在去年的八月,亨利·都铎打败了理查三世!”季诺先生高声道:“他现在是英格兰全新的王!” 海蒂愣了一下,反问道:“金雀花王朝被终结了?” “被终结了!如今人人都在谈论这位亨利七世!” 她怔怔地想说句什么,却又把想法全都压了下去。 方才涌起的睡意被驱散了许多,她的内心又如同涌起了伦敦的白雾。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时代——从西泽尔·凯撒到亨利·都铎,危险的存在到底还有多少? 他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玫瑰战争,开创了堪称英国黄金时期的都铎王朝,让兰凯斯特的红玫瑰与约克的白玫瑰合并组为红白相间的都铎玫瑰,让这一王徽拥有了不灭的荣光。 “——而且这位君主,去年登基的时候才二十八岁!他这么年轻,还是梅林预言的灵验者,简直是传奇一般的人物!”旁边的伙计呷了口啤酒,越发精神的开始讨论这位传说人物十四岁流亡法国的无数故事。 海蒂把自己抱紧了一些,低头继续烤着火。 六月的夜风夹杂着草木的浅淡气味,篝火噼啪的声音和冗杂的谈论声也渐渐变得模糊。 她许久没有好好休息,此刻意识也如海潮一般开始缓缓退去。 欧洲大陆的晦暗风云,枪.炮兵马的喧闹争鸣,此刻都逐渐与她无关。 列奥纳多刚烤好一串野果,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发觉是他的领主靠着自己睡着了。 露里斯显然也注意到这位大人已经困到连祷时都撑不过去了,凶巴巴地瞪了一圈旁边的男人们,示意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声音小一点。 列奥纳多任由她靠着自己的肩头,接过德乔取来的银狐皮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睡的安稳而又酣沉,连呼吸声都轻巧安静。 人们还在喋喋不休的谈论着英法之间的纠葛与爱恨,深林中有夜莺在啼啭啁啾,他轻柔地让她滑下来睡在自己的腿上,把斗篷又盖紧了一些。 如果在肩头睡太久,第二天会脖子疼的。 那双褐色的眸子久久的落在她的面容上,如从前一样温柔而又专注。 “你是她的情人吗?”露里斯又开始试图啃烤熟的橡子,随口问道:“还是单相思?” 列奥纳多抬手帮她拢好耳际的碎发,轻声道:“我爱她。” 这句话是他从前不曾碰触和谈论的,如今在她的耳边倾诉,却又是如此的自然。 如果他再低一些头,就可以亲吻到她的眼眸与鼻尖。 可他只定定地凝视着她,不多冒犯与打扰,任凭她睡在自己的膝上做上一夜的好梦。 旁边的季诺露出会意又同情的眼神,给这位看起来无所不能却又有些彷徨沉闷的男人倒上了一杯热酒。 情窦初开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仿佛喜欢的人是蔷薇一般,触碰一下都怕惊扰到她。 “我们的领主已经睡熟了,并听不到你的倾诉。”露里斯嘟哝道:“你该趁着她醒着的时候再说这种话的。” “这不重要。”她的二哥晃了晃酒杯,扬起眉毛道:“有些事情不讲出来,两个人也许反而能够走得更近。” 小树林里的猫头鹰咕咕了一声,犹如古老的晚钟摇摆着长针。 第 63 章 他们顺着亚平宁山脉以西长途跋涉, 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占了马萨。 那座城市在这个时代还只是个小镇, 轰垮城墙也只需要一炮。 在市民们惊慌失措的逃难时, 打着九棱钻石旗帜的军团训练有素的进了小城, 不仅活捉了卷着金银细软想要逃跑的领主一家, 还找到了附近一带的地图。 地图着实是个好东西。 在没有卫星遥感技术的这个时期, 人们根本不知道其他区域是什么样子, 哪里有山哪里有海。 现代社会里颇为科学的地图测绘概念在此时也刚刚诞育雏形,羊皮纸卷轴中的地图轮廓模糊又标记甚少,但也足够给他们一定的参考。 从马萨再往前, 就是拉斯佩齐亚。 而攻打下拉斯佩齐亚,就等于站到了热那亚的面前。 这座小城有还算自给自足的系统,粮食和渔业发展的都只能算一般般, 商业贸易也是粗糙的私人往来, 没有独立的商队。 唯一的特产,就是成色颇为不错的大理石。 不过这东西笨重而难以搬运, 所以对外的销量也很一般。 ——也许米开朗基罗会很喜欢这里。 海蒂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 吩咐露里斯的二哥分走一小部分人守驻在这里, 嘱咐他们在接受指令时比对指纹, 以及养好用来送信的驿马。 军队在城内城外休憩了三天, 然后再一路北进。 卢卡, 马萨,拉斯佩齐亚…… 她坐在马车上听着列奥纳多吹奏橄榄叶的声音,忽然想到了什么, 拉开窗帘看向旁边骑着马同行的露里斯:“你知道与拉斯佩齐亚有关的情况吗?” “听说是被热那亚人控制着, 看守的也还算严,”露里斯嘲弄道:“不过就是一炮和两炮的问题,没什么好紧张的。” “我是说——那个城市有什么资源吗?” “资源?”露里斯摸了摸下巴,表示并不清楚。 但她身后坐在牛车上的法比奥先生忽然说了句什么,似乎在回答这个问题。 海蒂把头探出了窗子,询问道:“老先生在说什么?” 骑士咧嘴一笑,单手把那老头提到了自己的马上,后者手忙脚乱的差点摔下去,怒气冲冲的瞪了她一眼。 “那是惩罚异教徒的地方,”老头死活不肯抚着她,便用双手抓紧了马鞍,晃晃悠悠的在窗口旁说道:“那里有数不胜数的煤炭——大人,您也知道主教们惩罚异教徒的方式,他们命令那些罪人拖曳这种肮脏的东西,连灵魂都可以染黑!” 海蒂皱起了眉头,重复道:“煤?你是说,那种可以用来做燃料的煤炭?” “不仅仅是煤田——”老头在马鞍上被颠的如同坐在跳床上一般,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那是个充满罪恶的地方,连地下流出来的泉水都是魔鬼的黑色血液!” 海蒂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 意大利在百年之后的海军兵工厂基地,是不是就在这里? 当初她看战报和新闻讲解的时候,还好像看到过潜水艇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画面—— 也就是说,这里完全可以作为近代工业的孵化器? 充足的燃料,优良的深水港,而且可以联动热那亚与卢卡两边,背后还有亚平宁山脉的庇护。 这是何等幸运的巧合! 军队由于被分员了两次,如今只剩下五千左右的雇佣兵。 但这些伙计们不但不抱怨长途跋涉的辛苦,反而还相当快活。 这位领主显然把他们的心情照顾的颇好,从丰厚的食物到大把的金币,活儿干的好还可以晋升军衔,得到大伙儿的羡慕和敬佩。 她虽然是个年轻美人,可没有人敢肖想冒犯——哪怕是两位季诺先生先后离开都没有任何影响。 原属于烈焰军团的许多人早就被比孤狼还要凶狠的露里斯·季诺驯的服服帖帖,对女性也习惯了尊重与敬畏。 糙汉子们在有钱赚有肉吃的情况下,其实也颇好说话,冒犯军纪的也全都按照律令处理,彼此打起官腔来也不曾顾念旧情。 如今五千人的小军团,想要攻占拥有上万人口的拉斯佩齐亚,从旧有经验来看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所有人都很乐观,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某些事情—— 当拉斯佩齐亚的守军们终于等到这个传说中的敌人时,他们发现这些人连投石车都不打算组建。 这里的城墙高达二三十英尺,想要徒手攀登上去简直是个笑话。 在马萨城沦陷的时候,被俘虏的倒霉领主吩咐手下爬狗洞跑出去送信,给这位遥远的友邻寻求援助。 热那亚人才没有蠢到出兵增援,反而调动所有人马来照顾城墙。 将领和无数弓箭手在城墙上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队时,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随时准备弄死那些不自量力的对手。 然而城下的人远远地就开始安营扎寨,然后帐篷便如沙丘一般开始林立起来。 ——不是要打仗的吗? 怎么会没人组建云梯和攻城车? 他们卸下来的是什么东西? 等那架设在四辆车上的巨.弩再次被组装完毕的时候,将领和领主的脸都绿了—— 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道理他们都懂,可是为什么这长弩能有这么大?! 不仅如此,火.炮也在一天之内全都组装完毕,距离卡在弓箭手完全无法触及的位置。 将领看见那小石块般的炮车时,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东西他以前见过,没什么威力,而且隔这么远恐怕连麻雀都轰不下来—— 远处那在调试射程的炮兵引燃了火线,大概过了一小会儿之后,一颗火球忽然被高高喷射到天空之中,竟是真的砸到这城墙之上了! 还没等守城者们反应过来,那炮.弹就已经炸裂迸溅,直接把修筑了上百年的巨石城墙轰出了一个窟窿! 硝烟直接晕散开来,连带着白色的烟雾呛得人喉头发苦。 被炸塌的附近那一块区域都变得摇摇欲坠,有些胆小的守军直接嚎叫着蹿了出去。 ——这踏马的是什么东西?! ——别家军队的炮可不会连巨石垒作的城墙都能轰穿啊?! 拿着望远镜观望的达芬奇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两个部队的炮兵也练习看看。 “就当平时在试靶子和准头就好了。”他示意道:“不用太紧张。” 这边的将军已经慌的六神无主了,眼瞅着又有几个小黑点对准了这里。 有的士兵已经预感到这回他们是要直接轰击城门附近,连长弓都顾不上拿就往两侧逃窜,生怕自己跟那些碎石一块同归于尽。 “轰——” “砰——砰!” 六七发炮.弹接连打了过去,在极其清晰的视野下直接击中了城墙和城楼,连带着让好几个地方都如同被按压的面包一般出现了明显的凹陷。 打中了——又打中了! 巨大的气流直接让有些士兵都翻仰出去,在空中手足无措的哀嚎出来。 还有的砖石开始如骤雨一般往下疯狂的坠落塌陷,支撑点的破坏联动着其他的石块一起崩解,连城墙的形状都开始变得混乱! “将军——这根本守不住啊!我们根本没办法躲开这些东西!” “将军快跑吧!城墙就要塌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等一下!”将领喝道:“放箭!都不许跑!放——箭!” 在命令下达的同时,一长排的弓箭手拉长了胳膊,让长箭破空而出。 然而那些箭矢根本飞不了那么远,而且因为炮弹的气流被搅地方向偏离,如同被折断羽翼的麻雀一般滚落到地上。 “放箭——再放!” “喂——达芬奇!你又带着人在这种地方试火.器!”露里斯刚清点完第三营的人数,听见闹腾声快步回了前营,吼了一声道:“不是跟你说了去侧边吗?炸膛了烧着帐篷你来赔啊?!” 海蒂指了指摇摇欲坠的城墙,眼神颇为同情:“我们好像可以告诉第四营,他们不用帮忙扎帐篷了。” “什么?!”露里斯猛地扭头去看那城墙,也就在这一刻,那长长的高墙忽然塌了一块,紧接着直接开始陷落出一个明显的豁口出来。 有好些守兵根本来不及逃,跟蚂蚁一般掉落在塌方之下,随后被砖石压了个严实。 在这件事发生的同时,更多的守军开始奔散逃亡,压根不再理会那将领气急败坏的咒骂。 “要不……我们直接拔营进城吧。”达芬奇给予了一个足够诚恳的笑容:“我感觉这场仗已经打完了。” 他真的只是让士兵对下准星而已,库存的好弹.药连引线还没装上呢。 在谈论之际,远处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 有个人高高的举起了白色的长袍,如同挥舞旗帜一般的宣告投降。 ——这才刚驻扎一天半,连城门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这就打完了?! “真是一帮怂蛋。”法比奥嘟哝了一声:“活该跟煤呆一辈子。” -2- 拉斯佩齐亚是真的投降了。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即使是真的洞开城门放骑兵过去迎战,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那不知道施了什么术法的火.炮连胳膊长的石头都能轰成面粉渣,肉身的人与马难道就扛得住?! 一开始那城墙上有人挥舞白旗的时候,海蒂还吩咐自己人不要轻举妄动,她担心其中有诈。 于是露里斯亲自对准城门开了两炮,直接搞垮了大半的城墙。 那边的守军已经都慌了,生怕他们看不见白旗似的,把所有白色的布料都找了过来,直接挂在了城墙的边缘。 “行了,”达芬奇颇为同情:“再炸就全坏了,到时候还不是我们的人帮忙修?” 两军首领见面的时候,好些兵士的脸都黑了。 就这么个白白瘦瘦的姑娘——看着还是个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就这么两三下把他们的城市给打下来了?! 这里的主教和领袖也颇有些脸色发青,倒是露里斯身边的雇佣兵们表情相当的快活。 海蒂虽然看着温和又沉静,但对和约之类的事情毫不含糊。 她前世吃过了太多的苦头,知道仁慈不一定是个好东西。 于是领主主教全部都交出了权力,还贡上了热内亚城的地图。 ——上头的内容颇为清晰,连进出的几个小门都标记的清清楚楚。 海蒂吩咐自己手下的人把他们全部驱逐出境,吩咐其他几个姓季诺的人和列奥纳多一起去收编新兵。 这个城市里有好几万人,想出人头地的恐怕也不少。 她确实需要发展势力——一部分热那亚人如果不可信的话,就把他们安排去修筑城墙开荒农田。 这个城市将成为重要的港口和能源供应区,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令人惊喜的是,正如法比奥老先生所言,这里真的有好几处煤矿,而且目测产量相当喜人——石油被人们当做恶魔的出没之地也被封住了泉口,但同样也被人全部找到了! 煤炭,石油,港口—— 这一切都来的如同天降的礼物一般! 海蒂几乎无法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几天的晚上都批阅文件到深夜里。 卢卡城和马萨城都不断有季诺家族的人送信过来,佛罗伦萨那边刚刚才得知马萨的消息,写来的信也一同被传递了过来。 ——在他们北上的期间,法国人的海军第三次和第四次攻击了比萨城,可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听说已经折返回国了。 而且教廷和三角防御联盟也签订了条约,保证在战争爆发时给予过路权和一定的援助。 另一位美第奇领主领兵北上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聪明的盟友把这个消息藏得极好,连大山另一侧的米兰城都无人知晓。 海蒂批阅着文件有些疲倦,便灭了灯光休息一会儿。 她怀念明亮的白炽灯。 灯烛总是有些不稳定,看久了文件会眼胀。 但在灯光熄灭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远处似乎也有些微弱的亮光。 德乔方才下楼取水去了,附近还有谁在这里? 在她记忆里,这个耳房狭小而且闷热,没有朋友愿意住在这里。 海蒂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了门口。 亮光果然来自于那个耳房,而且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在伏案工作着。 德乔刚好端着煮好的沸水过来,正想问候一声,便瞧见领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们回到了房中,海蒂又点亮了灯烛:“那边是谁?” “是列奥纳多先生。”德乔帮她收拾着已经应答完毕的信函和文件,不紧不慢道:“这些天城内还在清算与热那亚人有关的事情,那位先生担心有刺客潜伏过来伤害您,于是每晚都守在这里。” “不是有四位侍卫吗?” “他调整了他们的排列方式和岗位位置,而且还安排了轮值制度。”德乔更正道:“所以,一共有八位侍卫,在轮番看护您的安全。” “列奥每晚都守在这里吗?” “每晚如此。” 海蒂怔了几秒,示意她先退下。 她这几天都工作到深夜,然后去联通的另一个房间里洗漱休憩,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事情。 这么多年里,她早已经习惯了独自承担和应付许多事务,完全放弃想象依靠其他人的庇佑来逃避一切事情。 哪怕是住在看似处处周全的杜卡莱王宫里,她的枕头下也常备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可是列奥纳多…… 他真的一直都在。 无论她要去哪里,米兰,佛罗伦萨,还是热那亚,他全都会毫不犹豫的陪伴左右,一如那句誓言一般。 “——我会做你永远的幕僚。” 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含着十年如一日的热忱与专注。 仔细一算,她也与他认识八年了。 这八年的时间不过弹指,暴.动、刺杀、狂欢、战争—— 太多的事情发生又湮灭,可他永远在这里。 不离不弃,犹如虔诚的信徒。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走了过去。 男人正在低头看书,一手还在摘录着笔记。 他听到脚步声时下意识地回头,瞧见海蒂靠在门边在望着他。 橙红的烛光把她的眼眸映作深蓝,连神情都复杂而又温柔。 “我只是——坐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列奥纳多站了起来,压低声音道:“外面都很安全,我检查过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却不曾开口回答一句话。 前世那一段又一段急促而狼狈的婚姻在她的眼前闪过,所有的爱与恨都如同泡影。 “你怎么不说话了……在生我的气吗。”他站在了她的面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海蒂,也许我该说明白的……” 海蒂立在他的面前,感觉自己连鼻尖都有些发酸。 她一路走来,背负了太多的恐惧与狼狈。 前世的无数恶意与嘲讽如同阴影一般,在梦里都会重复上演。 苍老的面容,被议论的作品,还有每一个口是心非的旧爱…… 是不是,这一切都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至少,列奥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对吗? 他是这样的纯粹,哪怕这些年见证过这样多的丑恶与血腥,也仍旧保留着对这个世界的一份天真。 他不是那些中伤过臆测过侮辱过她的任何人,而且至始至终都陪伴在她的左右,掌心如眼眸一般温暖到让人想要流泪。 哪怕将来她又回到白发苍苍的那副模样,列奥恐怕也不会有半分退却。 信任对她而言,是比爱更加珍贵的东西。 “你怎么快要哭出来了……”列奥纳多叹息了一口气,抬手抚过了她的眼侧。 他们此刻是如此的近,他甚至能看见她那眸子里努力忍住的泪意。 下一秒,他垂首吻住了她。 这个吻迟到了八年。 如果可以的话,列奥纳多甚至想刚刚回到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个时候,甚至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找到她。 与她相遇的每一天都是如此的快乐,他的所有才华和抱负都不再是被吹散的风声,而内心中最隐秘的感情也会被包容与温暖。 一想到她,哪怕疲倦到眼睛都睁不开了,都舍不得沉沉睡去。 这个吻温暖而缓慢,连触碰和离开的动作都轻柔到小心翼翼。 达芬奇几乎是本能地这样做着,而且在真正亲吻到她的那一秒,他已经开始思考该为她设计怎样的婚服,又或者是回哪座城市举行盛大的庆典了。 海蒂……他的海蒂……他的领主大人…… 他无比希望时间和生命都停留在亲吻她的这一刻,也完全不想再离开她。 “对不起,”他意识到她落了一行眼泪,有些慌乱的想要帮她擦拭:“是我冒犯你了吗……” 冰凉的泪珠滚落到他的手心,如同又一个轻巧的吻。 “没有。”她哑声道。 列奥纳多不知道在亲吻之后应该做些什么,又怕惹她不开心。 他想把她搂在怀里,想握紧她的手,又或者再次道歉,以及亲吻她蔷薇一般柔软的唇。 “……我爱你。”他干巴巴道。 海蒂抬起了眸子,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伸手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将最后一点负担和疲惫也交付了出去。 “列奥……”她喃喃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她对感情带有天生的回避与抗拒,却终究还是沦陷在了他的怀抱里。 每次闻到无花果的浅淡香气时,都让她能完全地放松下来,如同重新回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列奥纳多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轻声叹息了一声。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他轻声道。 海蒂抬手捧住了他的下巴,又踮起脚尖印上了一个吻。 他们同时交换着呼吸与温度,连指尖与脸颊的碰触也如同细腻的缠绵。 在抱紧她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内心都轻盈的可以张开翅膀飞出去。 什么时候求婚?战争结束之后吗?她会接受自己吗?或者再等待一段时间? 还可以再吻一次吗? 没有等他再次开口,她便叹息着圈紧了他的脖颈,又给了他一个长吻。 东风在长夜里穿拂而过,让烛火都摇曳如金红的鱼尾。 第 64 章 人们都变得紧张起来。 拉斯佩齐亚的原住民种族颇为混杂, 来自热那亚的人也不在少数。 更重要的是, 热那亚共和国已经派遣军队过来攻城了。 这件事情来的颇为仓促, 以至于能让人隐约猜到早早有人预料到会被攻占, 提早了时刻直接去了北方求援。 城墙还没有完全修好, 但好在周边早已设置了哨卡与防御阵型, 这些日子用火炮和巨.弩已经轰走了好几批人。 如果对方是用轻骑兵快步赶来, 那么他们直接开城门地对地对抗,虽然没有太多骑兵,但一排又一排的火.枪手也足够让这群人被轰击的人仰马翻。 马这种动物不管奔跑速度有多快, 始终都是畏惧强光和爆.炸声音的生物。 当混乱爆发的时候,有些马匹不管马刺的尖锐疼痛,几乎是拧着头都要往回跑。 而大炮的轰鸣声雄浑如雷霆, 显然也能让震荡声在山谷间反复游荡。 也正因如此, 绝大部分的骑兵都败下阵来,试图依赖长弓手和投石车来完成攻城。 那原本就被轰的破破烂烂的城墙免不了又掉些砖石碎片, 但它的存在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影响力。 只要望远镜能监测四方的情况, 城内的弹/药足够, 他们可以在这里耗上一年。 士兵们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下, 还真有些难以入眠。 眼下, 他们城内其实人手充足又不缺粮水, 但内外的危险因素都实在太多了—— 城外会有间断而不稳定的攻城,城内要提防那些看似毫无威胁的普通市民。 在一两个士兵被袭击暗杀之后,军营当中都开始有各种谣言和恐慌。 有人议论说这些都是被炸死的幽灵在夜间复仇, 有人说有异族的杀手组织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小城市里, 谁的床头出现一个罗马数字的刻痕,就是臭名昭著的死亡倒计时。 ——轮休的士兵不能立刻入睡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海蒂思忖了许久,再三地吩咐军官速查严整这些谣言和恐慌。 她清楚城内会有这种流血和恐慌,但也不至于靠暗杀部队就能挽救一场战争——这更可能是来自敌方的烟雾.弹。 城外的攻势不断稳定,连站岗的哨兵们都表示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些攻城者的箭矢飞到空中还能被吹得拐弯。 ……这些谣言极有可能是城内传来的。 海蒂一面嘱咐手下尽快核查事情的具体下落,一面做了个颇为出人意料的选择。 被征用的热那亚籍城民一人被扔了好几本书,每天到了睡前时间就各自被盯着进军营读书。 这决策一出,好些人都懵了。 那些军士原本就有些害怕这里头会不会藏着杀手,而那些热那亚人之中很可能就混杂着造谣者。 ——然而这招一出来,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他们既可能一脸窘迫的念一些通俗而又狗血的骑士小说,也可能苦着脸开始读领主大人亲笔撰写的《元素四论》和《妇婴保健百科》,而且在蜡烛没有烧到指定位置的时候不允许离开。 “氧气的存在是为了让人能够通过呼吸获取——” “女性在分娩时应该被允许表示痛苦和愤怒,耶稣的惩罚与上天的原罪早已在她们的勤苦劳动中被承认与消弭。” “喂养婴儿的要点在于……” 一群糙汉子知道守夜官在窗外拎着油灯巡逻,都不敢出声打断这啰嗦又费脑子的长篇大论,只能硬着头皮听后面产后护理以及水银中毒相关的各种理论。 头一页朗读者和轮休者还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提防着,后头这件诡异的睡前日常变成了颇为无奈又合理的活动—— 往往热那亚人操着浓厚的口音读个三四行,四周的床铺上就开始陆续传出雄厚的鼾声。 而且时间一长,连十三岁刚入伍的新兵都能区分铅中毒和肝中毒了。 与读书催眠法有关的事情传到列奥纳多那里,愣是让他笑了好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这种事情——绝对只有海蒂做得出来。 情窦初开的列奥纳多先生并没有太多时间黏着他的领主大人,他现在在忙更加重要的事情——镰刀马车的设计。 这是他从前就记录过的一个点子,只是因为先前马匹实在不太够用,加之场地和各种原因,一直都没有能够实现。 最近热那亚又一批败兵落荒而逃,清点战场和战利品的时候还能搜刮到好多利刃和弓箭。 好些马儿因为凶猛的枪.炮声狂奔而逃,把骑士们都摔的灰头土脸——在五六天后,有人发现一大群军马在河谷的隐秘处吃着草晒着太阳,而且连马鞍都不曾卸下。 他改良了战车射手所乘坐的倒l型马车,在前后两侧都安装了长且坚硬的固定铁架,又于四个方向都装了弯刀般的十字滚轮。 当双马奔驰的时候,链条就会在车轮的作用下自动推动刀轮,让这辆车变成能够在战场中随意进出的绞肉机器。 这个设计实在是大胆又直接,法比奥老先生虽然嫌弃他想一出是一出,但一回头就把刀片磨得锋利厚重,而且还搞定了切割性更强的锯齿。 “——这样连人家的马都能锯开。”老头子如实评价道:“还有,你得为这个再加点钱。” 达芬奇忙碌的脚不沾地,除了军械设计之外还要兼顾城墙修复以及外缘防御堡垒的设计,每天都没什么时间去见海蒂。 而且往往他过去的时候,不管来的是早或者晚,领主办公室的外头总是坐着一长溜的人,哪怕他进去汇报工作了,身后还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 七月一到,夏夜都燥热了起来。 海蒂又因为处理米兰那边许多桩生意的缘故推迟了睡眠时间,她埋头写着批复,忽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列奥?”她把一封回信推到了一边,继续低头翻阅阿塔兰蒂写来的信件。 米兰的牧场产量又扩大了不少,货品全都一上架就被销售一空,而且主要都是外国的主顾们颇为青睐。 “这是今天关于防御工事的进度报告。”列奥纳多把手里的几张纸放在了她的面前。 “嗯,我等会看。”海蒂确认着油彩工坊的利润,在回信上嘱咐他在开第三家分店时注意配方的保密以及雇足够多的守卫。 “这是今天关于弹药改良的分析文章。”列奥纳多又放下了一份文件:“以及我自己画的图纸。” “好,辛苦了。”她翻到最后一页,眯着眼睛看阿塔兰蒂歪歪扭扭画的全家福。 那小姑娘成长的速度也挺快的啊,听说现在都能到处撒欢乱跑了? “还有我帮你摘录了关于威尼斯那边的情况。”达芬奇终于把最后几张纸也放了下来,还赖在这里不肯走。 她眨了眨眼,抬起头看向他:“你好像有别的话想和我说?” “没有。”列奥纳多有点小生气,回答的非常快。 “真没有?”她摇了摇羽毛笔:“那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男人哼了一声,俯下身来飞快的亲了一下她的唇角。 没等海蒂回过神来,他扭头就快步走掉了,连晚安都没有说。 “站住。”她忍着笑道:“回来。” 列奥纳多都走到了门口,这时候扭过头来,还是又磨磨蹭蹭的走了回来。 “你亲歪了。”她点了点唇珠:“应该吻这里。” 男人红着脸俯下身,笨拙又认真的给了她一个深吻。 “晚安,领主大人。”他哑声道:“不许再装作看不见我。” 她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慢悠悠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还能假装多久。” 城市里的风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那些野草般肆意生长的谣言仿佛被一把火焚尽了一般,再也没有人道听途说什么诡秘的消息。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些热那亚人被折腾怕了。 真有几个探子和内奸被抓去给那帮莽汉们读书,站在好些床铺之间的时候,就好像被剥光毛皮的羊羔扔进了狼群之中,其实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读书读的不好还要被守夜官训斥责骂,蜡烛也会续上半根。 ——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算哪门子的暗示和恐吓?! 探子们夜夜凌晨站在鼾声如雷的雇佣兵们中间硬着头皮读《神曲》和《十日谈》,念到某个下流的段落时各个角落还会传来吃吃的笑声。 窗户外面是神出鬼没的守夜官,有人还提着鞭子随时准备给他们点苦头吃。 ——这真要是想趁着机会刺杀,怕是匕首都没掏出来就被摁着头再念十个荤段子了。 根据领主和各个高级将领的会议,他们预计在这里驻留两个月进行恢复和准备,然后预计在这个时间点里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和演练。 等到了八月末,天气稍微凉爽一些之后,他们就会再次启程,去征服更加肥美的猎物——热那亚。 天气实在太过炎热,官员们都躲在古堡和教堂里享受着阴凉,会议的内容也让人有些混混欲睡。 还有人一边听海蒂解释着最近战事平息的情况,一边悄悄翻着《十日谈》找昨天晚上没听完的故事。 也就在这个点,德乔从门外走了进来,俯身在海蒂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大人,有个年轻人在南城门外要求见您,而且还说他应该被雇佣为首席顾问。” ……听起来很狂妄。 “有多年轻?” 是不是阿塔兰蒂留了胡子跑了过来,被她认错了? “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但是谈吐很古怪。” 那便不是哪个老熟人过来掺和战争了。 海蒂虽然并不希望会议被中断,但还是又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没听说过的人物,”德乔想了想道:“尼可罗·马基亚维利。” 海蒂眯起了眸子。 上次她听见这个姓氏的时候,它还是一个形容词。 ——而且是用来形容她本人的。 -2- 会议被宣布解散的时候,看小说和睡觉的将领都被露里斯·季诺大人猛地敲了几下脑壳,免不了嚎上两声。 “德乔,先安排人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暗器,然后把他带到这里来。” 海蒂揉了揉额角道:“鞋袜和袖子也一定要检查一遍。” 德乔应了一声匆匆地离开了,留下露里斯陪在她的身边。 女骑士擦拭着镶嵌着红宝石的新匕首,挑起眉毛道:“别告诉我这是你的私生子。” “怎么会。”海蒂抿了一口酒道:“我听过这个名字。” 当初她因为跳频技术的缘故,一度被某些媒体恶意抹黑和侮辱。 除去与性有关的各种大肆渲染和不实描写之外,‘machiavellianis.m’也被用来勾勒她作为多面间谍的一个词汇。 它的意思是,个体利用他人达成个人目标的行为倾向。 这种倾向越明显,利己主义便越发强烈——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 介于这个时代遇到谁都很有可能,她已经开始思考这个人是不是这些概念的起源者了。 露里斯专心擦拭着利刃,渡鸦在远处盘旋着鸣叫着。 她等待着一行人的到来,又不自觉地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 她被媒体和一部分人攻击为‘多面间谍’。 人们似乎并不愿意承认一位女性能‘主动’且‘有效’的影响跳频通讯这种划时代技术的诞生,哪怕她的手稿被公之于众,也会言之凿凿的选择另一种更加充满情/色意味的说辞—— 她得到的这一切,还有她晚年时终于得到的专利和认可,全都本应属于她那第一任身为纳粹军火商的前夫。 人们夸夸其谈着她如何在男人们之间游走徘徊,如同情场老手一般用暧昧和距离来获取情报,绝不会如另一部分人所认为的那样‘正直’而‘睿智’。 似乎女性的存在,除了把钱挥霍于许多奢侈品上之外,就是被男人们摆布着去控制另一部分男人了。 她当初想要为国家做许多事,甚至用自己的吻来为美国募集到了上千万的战争债券,最后却被骂作是美国的叛徒。 海蒂定了定神,有些自嘲的在心里重复着这个有些刺耳词。 machiavellianis.m…… 她为了科学与和平昼夜不眠也好,用最大的善意与平静去面对人群也好,最后还是被人描述为一个糊涂而苍老的利己主义者。 仿佛那来自海军的技术专利书也是个笑话。 可最后bbc的记者前来采访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内心中不曾改变的说辞。 人们是没有理性的,不合逻辑的,自私自利的。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爱他们。 如果你做了好事,别人可能会指责你自私,动机不纯。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做好事。 给这个世界你最好的,你将会饱受打击; 即便如此,给这世界你最好的。 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 哪怕千夫所指,也不曾动摇过半分。 德乔敲了敲门,把那少年带了进来。 海蒂回过神来,又抿了一口葡萄酒,抬眸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还真只有十七岁左右。 他的穿着破旧而且发臭,头发似乎是自己打理的,也蓬乱又高低不平。 倒是那双黑色眼睛熠熠生光,好像有许多话要同她讲。 海蒂的视线缓缓往下移,注意到这个少年的鞋子都已经被走烂了。 不光鞋底被磨得破破烂烂,连两根脚指头都露在了外面。 ……怎么这些大男孩一个比一个潦倒。 海蒂本能地想起了当初那个屋檐下一边哭一边吃披萨的米开朗基罗,揉了揉额头道:“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尼可罗·马基亚维利。” “马奇,”她开口询问道:“你从哪里来?” “佛罗伦萨。”少年站直了许多,连灰尘扑扑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神气。 “一个人过来的?为了什么?” “大人——”他扬高了声音道:“我是来做首席顾问的。” 露里斯原本在专心清理着金饰缝隙中的灰尘,听到这句话时直接笑出了声。 海蒂没有马上否定他。 她隐约能看出来,这个大男孩不是因为愚蠢的一头热血才跋山涉水一路追着军队来到这里。 他似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先坐下。”她示意道:“给这位客人端一些餐食。” 少年坐下去的时候,衣袖上的脏污都让桌子沾上了些黑印。 他的吃相绝对算不上得体,连骨头里的残汁都能嗦的干干净净,而且汤碟和肉盘全都被一扫而空,清理的都不用洗盘子。 露里斯都被这风卷残云的吃饭惊着了,示意侍从再给他端两盆肉来。 马奇也不推辞,把牛腿肉啃了个干干净净,还不忘把旁边用来当做装饰的橄榄与青豆扔进嘴里。 等他吃饱完打了个长嗝,海蒂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说说你对这个世界的想法。” 大男孩抹了把嘴,眼睛直视着她,没有对上位者的任何恐惧。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与年纪毫不相符的超脱气质,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我不相信《圣经》。”马基雅维利沉声道:“也不相信上帝。” 场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迥然不同的表情。 露里斯的笑容玩味而又赞赏,几个仆人一脸的惶恐不安,倒是海蒂没有露出任何神情。 “继续。” “我认为,按照如今的局势,您应该建立足够强势的君主制,并且统治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少年的黑眸里泛着冷光,如同匕首一般锋芒毕露:“不过,四分五裂的神圣罗马,也早应该换个名字了。” 对,它后来拥有的姓名,叫做意大利。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确认心中的猜想被不断证实。 她从前觉得,自己在街上随便撞到一个人,可能都是住在佛罗伦萨的艺术家或者文学家。 如今是哪怕和军队一起远征北方,也照样会有传说中的人物奔赴而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吧。 “你怎么会想到找她?”露里斯并不太信任眼前的这个人,反问一句道:“你怎么证明自己不是谁派来的奸细?” 少年忍不住又打了个饱嗝——他吃的确实有点撑。 “你们现在要去打热那亚,对吗?” 海蒂没有回答他。 马基雅维利瞥了她一眼,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可以这样预言——一个月之内,法国人的求和信就会被送过来。” “然后?” “但是您不可以应允。”他加重语气道:“这次求和是一个试探,法国人想要知道您的野心与实力。” 海蒂扬起了淡淡的笑容:“你是怎么猜到这些的?如果只是道听途说,我们不会给予你任何工作。” “我是在佛罗伦萨听说战报的。”马基雅维利挠了挠头道:“一开始是有关比萨和卢卡的海战,紧接着有关魔鬼之炮的传闻就飞了过来。” “我追到卢卡城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三天,显然是打算趁着法军南下的时间段,去攻占更加有利的地段——热那亚。” 他的语速颇快,连呼吸都有些跟不上:“而且有关您的事迹,我也听说过许多了。” 他本来就是佛罗伦萨人,哪怕足不出户都能听说有关她的许多传闻。 这位大人据说是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不仅着手研制出了多种药物,而且还辅助着领主在与罗马教廷的战争中夺下了多个城市和港口,却又在风头正盛的时候隐退而出。 而米兰的商业贸易却突然繁荣起来,连佛罗伦萨都能买到令人驻足的华美紫色油彩。 他开始越来越热切的了解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情。 霉叶病,青霉素,还有最近的这一场战争。 什么人能一掷千金组织如此庞大的军团,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他开始分析战争的局势与整个亚平宁半岛的政治.局势,连每个城邦的财政情况和领主弱点都能够信手拈来,如同亲眼所见。 哪怕手中并没有地图,他也可以精准分析这一路而来的许多阻碍与助力,连攻打热那亚应采用什么策略都能讲的一清二楚。 ——如同天生的预言家与政客一般。 “如果有人可以统一整个神圣罗马帝国,”少年放慢了语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这个人,只可能是您,领主大人。” 而他追随她一路奔赴这里,亦是为了实现他内心的宏愿。 海蒂不置可否的把玩着酒杯,没有立刻回应她。 倒是旁边的德乔和露里斯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无法想象这男孩有如此年轻。 他说话和思考的方式,更像一只练达又洞察的老狐狸。 “你的老师是谁?”德乔忍不住问道:“谁教会了你这些东西?” 男孩笑了起来。 “我的家一贫如洗,一切都靠自学。” 第 65 章 马基雅维利被拎去洗了个澡。 准确的说, 是搓了个澡。 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过来, 因为家里没什么钱的缘故也住不起旅店, 更别提洗澡换衣服。 德乔把他带过来的时候都刻意保持了距离, 路过的女仆和侍从有些也会捂住鼻子。 领主大人是忍着他身上类似于鲱鱼罐头一般的味道对话完全程的, 等确认完这是个可以考察录用的好苗子之后, 直接把这大男孩扔给了男仆们。 “洗干净了再把他放出来。” 于是仆人们愣是拎了六桶热水才把这家伙给搓干净。 前两桶水洗完, 倾倒的时候简直和泥水一样。 越往后洗,仆人们越发现这家伙大概连头发都要拿手使劲搓才行,脖子和腰背更是需要用挠的才能把泡沫和脏物一块弄干净。 等六桶水洗完, 干净的新衣服新鞋也端了进来,他被上下收拾了个彻彻底底,又给领去了领主大人那里。 海蒂已经回办公室看书去了, 听见声响时才抬起头来。 ……这才有点贵族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 这位现代政治学之父都是出生与官宦世家,这个古老的姓氏不仅被认为是老马克思的后裔, 而且还先后诞生过十三个佛罗伦萨的法官——论渊源历史, 那着实比美第奇家族都还要来的长久, 只是最近几十年家道破落了而已。 少年在过来的时候, 全身破破烂烂的犹如一个拾荒者, 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亮。 等他理完短发换好衣服再出来的时候, 就简直像突然换成了一个贵公子。 这黑发黑眸的少年原本就皮肤白皙又身形高挑,谈吐礼仪也是颇有教养,眼下换上一身泛着银光的塔夫绸长衣配马裤, 小腿和腰腹的线条都宛如上帝的手笔。 海蒂上下扫了他一眼, 隐约想不起来他先前那脏兮兮臭烘烘的样子,冲他身后的侍卫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海蒂——你在找我?”列奥纳多大步走来,在见到这男孩时动作顿了一下,忽然问道:“马基雅维利?” 后者猛地转过身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声音都上扬起来:“您就是——达芬奇先生吗?!” 达芬奇眨了眨眼睛:“我还记得你五年前在街头发表过的演讲,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是达芬奇先生!”马基雅维利好像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甚至看向海蒂去求证真伪:“他居然也在这里——当初佛罗伦萨之战里,就是他救了我们的整个城市!” 事实上,在佛罗伦萨经历过对南部的两次战争之后,列奥纳多就已经成为了全城皆知一般的存在,连小孩见到他都会忍不住扑过去要抱抱,还有妇人会抱着幼儿请求他的祝福和抚触。 海蒂显然已经对这种粉丝见面般的场景见怪不怪了。 当初米开朗基罗见到他的时候就差蹦起来扑到他身上,连先前面对她时的那点小骄傲都像是假的。 还有这个马奇,他在自己面前简直是个严肃又正经的雄辩家,一见着他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男孩们果然都有浓厚的英雄主义情结…… “实际上,”她轻咳一声道:“我是把他介绍给你,让你们成为师生关系的。” “师!生!” 这个男孩还有些年轻,完全可以多学些东西。 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都在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园里努力成长,这边虽然教育环境不算太好,但达芬奇也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马基雅——” “大人,您和达芬奇老师可以称呼我为尼可罗的!”少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不用这么客气!” “尼克罗先生是我新聘请的顾问,”海蒂从善如流道:“列奥,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教他一些拉丁语和希腊语吗?” “当然可以,”列奥纳多友好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我还带了好些藏书过来,也可以都借给他看看。” 他向来对旁人都宽容又友善,哪怕初次见面也不会设防太多。 尼可罗小朋友努力不露出兴奋又激动的表情,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谢谢您!” 这事就这么愉快地订下了。 也就在手下帮忙给尼可罗安置住处的时候,来自西北的客人也终于仓促赶到。 ——法国的大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替热那亚共和国议和。 这时间还真算是凑巧,上午这男孩才做完预言,下午就应验了。 海蒂吩咐下属把大使先安置好时间,摇铃示意秘书官德乔把预言家先生带回来。 她确实也隐约预感过这件事情。 法国人其实不会轻易做出这种事情,但如今他们的存在实在太特殊了。 从卢卡公国到拉斯佩齐亚,再到抵御热那亚的多次进攻,他们的效率和杀伤力都是那些人从未见识过的。 虽然燧发.枪在自己的建议下,自诞生以后就在不断改良,但直到最近一年,它的杀伤性才被发展到了极其恐怖的地步。 其他城邦攻城可能需要上十天甚至好几个月,但这个女人带领的军队一路上雷厉风行,而且眼见着就要往一路西部扩张过去。 热那亚以西的城市无不物产丰富又拥有诸多港口,更重要的是,它们就是隔着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天然通道。 只要这个平衡被破坏,她完全可以用那被传闻为魔鬼之炮的诡异东西轰开波旁城的城墙。 海蒂根本没打算签订所谓的和约。 还有十天军队就将再次启程,而且会携带更多的物资过去攻城。 但外交这件事,着实是个艺术。 她初次做领主,从前虽然抱负与志愿都颇多,却也没有如此真切的尝试过。 而那些雇佣兵头子们转职的军官,也对政治一窍不通。 这个时候,一个咨询师的存在就颇为必要了。 ——该怎样回答和应对,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尼可罗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喷了些鸢尾花气味的香水。 “领主大人,”他行了礼道:“有什么吩咐?” 海蒂示意德乔把地图铺开,把情况大概与他沟通了一下。 “法国人来了?”少年扬起眉毛大笑道:“恐怕还带了不少礼物吧?” “说是替热那亚共和国来说情的,”海蒂慢条斯理道:“但我们都知道,他到底想谈的是什么。” 人家要保的,根本不是那个小国的死活,而是在防着他们越界报复。 尼可罗托着下巴坐在她的对面,低头凝视着这破碎又复杂的半岛地图,半晌才开口道:“我们需要一个足够全面的理由。” 海蒂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发动战争往往是需要理由的。 战争本身其实都充满了罪恶和流血,严格来说不存在绝对的正义。 但一个足够有力的理由,会引诱更多人成为军人为之厮杀,以获得颇为可观的荣誉与战利品。 这个理由如果能够全面而充分,不仅能够辅助她在战争中处于舆论的优势,而且可以在她日后插手政治的时候拥有足够的底气。 “您肯定思考过后面的事情。”尼可罗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您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一个海湾,而达芬奇先生,以及这城内的许多人,都可以辅佐您拥有一整个帝国。” 最核心的理由将捍卫她帝位的正当性,更可以引发无数城民的臣服。 “那便只能从最核心的内容寻找线索。”海蒂思索道:“所以……我们应该选择宗教,对吗?” 少年扬起了笑容,声音清澈而有力:“您真的非常聪明。” -2- 几百年后,法国思想家与哲学家伏尔泰曾这样评价神圣罗马帝国。 “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 它的存在如今就是个笑话。 而与神圣罗马帝国所联结的罗马教廷,更处在尴尬而又进退为难的状态里。 “如今神圣罗马一共有三百五十多个大小城邦和骑士领地,”尼可罗直起身子来,示意海蒂看向地图上细碎繁杂的城邦轮廓:“而且他们全都拥有自己的自治权和立法权,完全脱离了罗马的控制。” 一个商人想要去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做个买卖,可能一路上要被收二十多趟的税款。 海蒂抬头看向了他,加重了语气道:“你并不希望宗教可以干涉政治。” “的确如此。”尼可罗眯起了眼睛道:“某些腐朽的东西也该被终结了。” “更何况——”他露出了嘲弄的表情:“教廷如今也早已不神圣与纯正了。” 教皇国最初的领土,其实类似于超市买牛奶时的买一赠一。 七百年前,法国的矮子国王丕平为了感谢教皇扶他上位,把先前抢到的一大块领地都赠送给了教皇。 这块领地原属于拜占庭帝国,从罗马一路延伸到拉维纳,在一千多年后又节节败退到只剩一个梵蒂冈。 也正因为丕平献土,教廷的势力开始不断扩散,但权力的中心不断游移,从来都没有固定的位置。 任何国家都有首都,但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是跟着不断诞生的教皇到处跑的,最远的一次偏移到了法国的边缘阿□□翁。 “而这一次的赠予,在十几年前也被扒出来,文件是假的。”尼可罗摇着笔杆道:“听我父亲说,当时有人愤怒到直接跳进波河里,哭着说要去见上帝。” “假的?!”海蒂怔了一下:“怎么会是假的?” “那矮子国王为了让教皇国立起来,撒谎说这是‘君士坦丁的赠予’,它的存在是绝对神圣而合法的。”尼可罗嘲讽道:“可君士坦丁大帝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蠢事情?” “这可是教皇国存在的基础啊——”海蒂根本不知道这些旧事,压低声音道:“他们是怎么查出来的?” “字迹鉴定,文件辨伪,那帮老头子有一百种办法。”尼可罗耸了耸肩道:“但假的就是假的。” 这等于说——教皇国的存在,完全就是建立在一场骗局上的? “更有意思的,是最近这一百年的事情。”少年抬眉看向她,笔尖在罗马的位置上画了个圈。 英法相爱相杀着打了百年战争,最终法国狼狈落败,教皇也只能灰溜溜的从法国旁边的阿□□翁回到罗马——毕竟庇护者自身都快保不住了。 然而问题在于,法国那有个老教廷,罗马这也有个教廷,而且因为格里高利十一世本人跟法国红衣主教的翻脸撕扯,造成了双重的分裂。 “我之前听说过这段传闻——但没有你说的这么具体,”海蒂只感觉这一切都荒谬而又愚蠢:“这就是最近几十年里教皇们折腾混斗的原因?!” “四十多年。”尼可罗露出了怜悯的神情:“最多一口气出现过三个教皇——再多一点就可以一块踢球玩了。” 教皇们不断地被选举出来,再不断地被废黜,犹如任人打扮的玩偶。 而如今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就是凯撒·波吉亚的父亲,本人完全是个淫.棍和投机者。 他依靠金钱贿赂劝退竞争者,花了大把的金币买到了教皇的位置。 ——按照天主教的教义,教皇本应把一生一世都奉献给神,不应该拥有婚姻和子女。 可这位亚历山大六世不光有情妇,而且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情妇。 他可以和女人们在花园里彻夜狂欢,艳舞和群.交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光是凯撒的母亲就为他生了四个孩子,其他真真假假的孩子更是数不胜数。 只要给钱就可以让他免除任何罪过——哪怕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大小教职也可以随意买卖,钱给到位就可以穿着红袍触摸天使的面容。 即便如此,教廷还在疯狂的向百姓征敛财富,税种想一出就是一出。 “我们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海蒂喃喃道:“去打一场宗教战争。” 这完全不是天主教的罪过,而是整个教廷和教皇本人的堕落。 可因为他们的存在,有无数的农民和商人骨瘦如柴,意大利也陷在停滞混乱的状态里。 “宗教是必要存在的,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尼可罗话语间已写完了两行字,递到了她的面前。 ——one wudu wearda wundrum fger 烈火在朽木之上绽放 fugel ferum se is fenix hatan 凤凰将从沉烬中涅槃 海蒂的指尖抚过这行墨迹,缓缓抬头看向了他:“如果这便是我们的初衷,在回答法国人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止我们。” 废除已经完全变味的教廷,建立慈悲而平等的新教,统一这个疲惫而脆弱的国家…… 她隐约感觉到,本应存在于未来英国新教和宗教改革,极有可能已经被浪潮推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里。 青霉素诞生了,火.药配比和枪.炮的改进也出现了。 无数的工坊和工场在米兰和佛罗伦萨快速诞生,教皇的权威也摇摇欲坠。 这个世界被加速了至少两百年。 法国的大使等待了许久,不断试图催促着侍从递交文书和信函。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那慢吞吞的侍从才终于领着他们去见了那位女领主。 当他们看清她的面容时,也忍不住露出诧异又敬畏的神情。 她拥有日耳曼人的蓝眸与罗马人的黑发。 那古典而又娴雅的面庞犹如油画中的女神,颈间的红宝石吊坠在烛光下熠熠生光。 真丝长裙上点缀着繁复又细致的宝石,珍珠和刺绣都精致到令人赞叹。 哪怕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都犹如是高贵的恩赐。 两位大使有些紧张的行了一整套礼节,再次向领主说明了来意。 “这一次的骚扰原本就是非正义的,”他们表现的宛如完全不知法国舰队的事情一般:“热那亚共和国对此有义正言辞的抗议,但法兰西愿意从中调和一二。” “和平是对我们都——” “这位先生。”领主扬起了淡淡的笑容:“请您再说一遍,什么是非正义的?” “这场战争,大人。”大使硬着头皮道:“我相信,美第奇家族不至于愿意看到家族的名节因此——” “先生,”领主慢条斯理道:“我们出兵的原因,是为了神圣罗马帝国与整个教廷。” 两个法国人都懵了。 “如您所见,整个帝国如今都处在混乱而分裂的状态里。”那双淡蓝色的眸子沉稳而又温和,一如她轻缓又从容的声音:“我们只是在践行教义,效忠这个国家而已。” 这句话一出来,完全把他们的话术都完全堵死了。 神圣罗马如今与法国已毫无关系,而且如果这是各种意义上的内部清算,那法国人完全没有理由谴责和插手。 她不光把政治立场和战争动机阐明的清楚明白,而且完全反压在了舆论的高地上。 收复帝国,振兴教廷,有谁可以说个不字? 两位大使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起身告退了。 连留宿都不肯,听说是狂奔回西北报信的。 他们一走,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又溜了出来。 “明日就出兵。”她注视着窗外的星夜道:“不能再拖了。” “你觉得,涅槃战争这个词听起来怎么样?”尼可罗笑嘻嘻道:“不比玫瑰战争差吧?” 海蒂转头看向他,修长的脖颈犹如天鹅一般。 她笑了起来,依旧是那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很不错。” 热那亚在收到消息的同时,那可怕女人的军队就已经到了城下。 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 从拉斯佩齐亚到这里起码也要十五天吧?! 八月中旬的日光灼烈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飘扬的军旗高高地举在了空中—— 九棱钻石之上,金红色的不死鸟在振翅高飞。 火.炮如同呼啸的风雷一般劈到城墙堡垒之上,半路军队在驻扎起营,半路军队已经开始调整弹道射击投掷了。 没有攻城锤,没有投石车,可炮弹和爆炸就犹如巨人的拳头一般将四处都打的摧枯拉朽,士兵们跟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城墙底下会有地震一般的动静,甚至连浓烟都没有在眼前挥散就跟着城墙一起坠落。 “开炮——!” 城墙开始锯齿状的陷落崩塌,越来越多的军士聚集涌入到城门前。 护城河完全形同虚设——一位褐发褐眸的将帅直接枯枝化桥,让多处的河流沟壑都可以畅通如平地! 城门终于缓缓打开,穿着笨重铠甲的骑士挥舞着长剑奔驰而出,可他们所面对的人流却迅速的如波浪一般起伏分裂,露出数排黑黢黢的枪口。 “开火——!” 犹如无数星火飞溅迸发,弹药化作骤雨径直穿透铁甲和骏马的胸膛,如无形的网络一般让守军哀嚎着坠落,哪怕人数相差众多都毫无还手之力。 “嘭——嘭!嘭!轰!” 与此同时,多个城墙相继塌陷,爆破兵在远处探出脑袋,抱紧石头让自己不要晃到摔跤。 巨龙咆哮般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连耳中的蜂鸣声都已经完全被淹没吞噬。 又一波骑士和长矛兵涌出了城门,高楼上顽固守城的弓箭手还在试图让木箭战胜热潮般的气浪。 而火.枪兵们移位换阵,为十字刃马车让出宽阔的道路。 伴随着一声唿哨响起,多架马车同时对着他们冲刺过去,四个方向飞快旋转的十字刃犹如绞肉机一般在收割着无数灵魂。 “开火——开火!” 厚重的城门轰然倒塌,坠落在地上时扑出深褐色的沙尘,犹如老者最后的鼻息。 十字刃战车迎面冲了进去,火.枪手们把枪口对准了剩余的敌人。 “攻——城!” 洛伦佐抿了一口葡萄酒,把信纸放在了另一边,起身去墙边转动机关打开了暗盒。 占领卢卡城用了两个小时,占领拉斯佩齐亚只花了一下午。 庞大古老如热那亚城,攻占也仅仅只用了一天。 他和她确实合作的颇为顺利,几乎没有无法攻克的事情。 相关的战报早已传到了佛罗伦萨,市民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领主大人,关于和约还有防御联盟的事情——”克希马敲了敲门:“将军们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厅里等候着您。” 洛伦佐取出了那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低头凝视了它几秒。 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它的花语是……嫉妒的爱。 他收回了目光,把它握在手心里走了出去。 第 66 章 “上主!求你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 并以永远的光辉照耀他们——” 热那亚被占领的第二天, 领主吩咐给都组织一场足够庄严的葬礼。 死去的将士都被收敛安放, 城南的墓地上竖起了犹如白桦林一般的上千个十字架。 有民众在附近祷告哭泣, 而其他的士兵则抬着棺材不断进出。 连绵的阴雨昭告着初秋的到来, 连空气中树枝被焚烧的味道都有些悲凉。 领主穿着黑色的长袍, 带着自佛罗伦萨而来的神职人员一起行礼致哀。 “愿天父的慈爱, 基督的圣宠,圣神的共融与你们同在。”佛罗伦萨的神父高声道。 “——也与你的心灵同在。”众人低喃道。 热那亚本土的红衣主教们一脸阴沉的站在旁边,在感觉到突兀尴尬的同时, 又无从抗议警告。 如今连教皇对国王们的极惩都如同是挠痒痒一般,他们身为战败国的子民可能随时都会没命。 “——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过, 使我们得到永生。” 海蒂抬起头来, 凝视着十字架轻声道:“阿门。” 她的眼睛里已经褪去了许多东西,更加坚定而深沉。 这位新领主似乎是个矛盾而又复杂的存在。 在战争结束之后, 她第一时间开始安排战后的恢复和补偿, 收留那些街头的乞丐和孤儿, 甚至派人去给予那些失去儿子的孤寡老人一些基本的体恤。 不仅如此, 相关的法令和昭告也很快被公布, 严查雇佣兵偷盗抢劫的同时还给予了足够的安抚。 民众们对此并不算买账, 却也在不断了解与这场战争有关的事情—— 听说与神圣罗马帝国有关,这些南方人是为了取回原本就属于他们的领土。 似乎还和教皇有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他们窃窃私语着对这位女领主做出更多的评价,又一个新闻犹如巨石击水一般让舆论再次沸腾起来—— 热那亚的红衣教主们被押到广场上被公开剥除教籍, 而来自佛罗伦萨的随军神父却被领主公开推举为新的主教! 这是何等荒诞的事情! 千百年来, 都是教权承认皇权,什么时候颠倒成了这副样子?! “神圣罗马的教廷早已被玷污和侵犯,堕落于至暗之境,”旁边的礼仪官高声道:“吾主将匡扶正统,再度降盛世于天下——” 那穿着深紫色长袍的领主在高台上转身看下犹如海浪般沸腾的人群,两侧穿着钢甲的护卫做出了警戒的姿势。 “——从今日起,废除什一税!” 在这句话被高吼出声的那一刻,整个广场都犹如噤声的鸦群一般。 什么?!这怎么可能?! 那臭名昭著的什一税还有被废除的一天?他们不会在做梦吧?!! 列奥纳多站在旗杆旁边,抬手扬起金红色的旗帜。 露里斯大吼一声,让嘹亮又雄浑的声音穿透整个广场。 “凡不死鸟之旗飘扬的地方,都将永远没有教廷的摆布——” “从卢卡到热那亚,从如今的起点到未来的每一个城市,吸血蛭般的无数税种都将被减免湮灭,商人和农民们将在上帝面前拥有平等的庇佑!” “废除什一税!从此新教面前众生平等!” 群众直接尖叫高呼出声,完全不能相信他们所听到的内容—— “——no more indulgence!”列奥纳多高吼道。 “——no more indulgence!!”无数人振臂高呼,如同山谷中狼群的呼嗥在反复回荡。 世间再无赎罪券! 从今以后,他们不用忍着饥饿寒冷把食物与寒冷上缴给教廷,暴徒杀人之后也将被公正的判决和惩罚,而不会在钱柜声响起之后就彻底赎罪! “——in the name of the lord!”马基雅维利高吼道。 “——in the name of the lord!!”回应声排山倒海,如同能够穿透了整个城市! 以吾主之名!! 从今以后,他们的主是博爱而仁慈的主,不再只听见富人的乞求与祈愿,即使身为低贱的农民和商人也可以在死后升入天堂! 通商和交易从此可以被开放到足够自由,在城市之间贸易往来不再会有重重的限制与抽成! “——for the protestant!”红衣主教高高举起了手杖。 “——for the protestant!”人群们同时跟随着他举起双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咆哮应和道。 为了涅槃而生的新教! 不死鸟的旗帜在长风中翻滚飘扬,羽翼高扬于九棱钻石之上,在灿金色的阳光下夺目如天神指尖的火焰! 短短几天内,整个城市的风向都直接扭转,连街道都开始重回繁荣。 大小教堂的神职人员都被清算和调整,赎罪券的箱子被收集之后当众焚毁——有些激动的市民甚至冲过去狠狠地补了几脚。 从前无论是奸杀抢掠,只要给主教一笔钱就可以让灵魂重回无罪。 法律在这些荒谬的设置下如同被蛀空的围栏般摇摇欲坠,可如今这位领主,她做到了无数人不敢幻想的事情! 划时代的火.炮让持续千年的冷兵器战争完全被颠覆,连带着那些来自神职的恐吓与威胁都变得空洞无力。 即便有一众既得利益者想要激烈反抗,可在枪口面前他们全都静默如鸡,仿佛从不打算为教义捍卫什么。 智慧,军权,信众,利益,教旨…… 许多东西被综合到了一起,碰撞出奇妙又令人信服的结果。 海蒂看着城堡外的许多房舍上的金红旗帜,隐约听见了一些喧闹声。 男人给她披上了一条羊毛坎肩,站在了她的肩侧。 “列奥,外面是什么声音?” “是游.行与庆典,”列奥纳多望着远处的焰火道:“他们在为新的政策欢呼庆祝。” 热那亚是典型的贸易城市,教廷的高昂税收让人们长期敢怒不敢言,而各种苛刻教条也同样在逼着他们交出所有的钱财以换取死后的平静。 而海蒂的这些举措,等于在顺应着文艺复兴的潮流,用横空出世的新教鼓励人们追求现世的幸福与享乐。 ——这很美第奇,也很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那边也很快传回来了消息。 那位领主虽然对新教这件事持保留态度,但赞同对于关税的减免和放松。 从今以后,从那里一直到热那亚,人们贸易往来只用交两道税,而且抽成也比从前要轻松许多。 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领地的先后吞并,政治和经济上的新举措,还有关于新教的改革…… 米兰和法国开始陆续发函过来进行咨询和试探,罗马教廷那边还迟迟没有反应。 可不管怎么说,这三个城市现在都在她的管理下,在进行天翻地覆的变化。 海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么多的领域做出实际的尝试。 她的前世,与历史中的达芬奇几乎是一模一样。 纵然有再多的聪明才智,也会被不断地干涉和阻碍。 而且因为女人的身份和那个时代的局限,她甚至无法在那个时间点里选择其他的职业。 建议改良飞机也好,参与鱼.雷通信设计也好,太多的成见和歧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在这个时代,海蒂几乎可以尝试任何事情—— 秩序和法则在不断地崩坏破碎,而她甚至可以成为规则的制定者。 美第奇家族的身份,列奥纳多和雇佣兵团的支援,还有现代法制观念和所有与历史有关的记忆,都犹如上天赐予的助力—— 她可以分析拿破仑和马丁·路德的征服与改革,可以根据后世的历史情况在这个时间节点做出足够明智的选择。 事实也如列奥所说的一样—— “海蒂,你可以做的足够好。” 他们轻声谈论着与商业法令有关的事情,德乔又敲了敲门。 “大人,”她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笑意:“您的老朋友们来了。” 海蒂转过头去,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海蒂——”阿塔兰蒂直接快步扑了过来,厚实的胡子蹭的她脖子都有些发痒。 海蒂惊喜的把他抱紧,抬头时又看见了米开朗基罗站在门口。 那个少年显然没想到她会成为如今的又一个领主,甚至有点不敢过来,只求助般的看向列奥纳多。 “你居然留了一大圈络腮胡,”海蒂松开阿塔兰蒂道:“米兰那边情况怎么样?你走了以后谁来帮忙管理生意?” “你绝对想不到我请了谁来做新的经纪人——”阿塔兰蒂神神秘秘道:“阿雷西欧!”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确实是个相当成功的奸商。” “美第奇先生派手下聘请他过去的,”阿塔兰蒂挥了挥手道:“我自己还有些信得过的伙计在帮忙照看着,每年过去两趟查个账就没事了。” “我想,”他扭头看了眼这崭新的城市,还有窗侧悬挂的不死鸟旗帜,咧嘴笑了起来:“你肯定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老伙计帮忙料理这里的事情。” “还真是这样……”海蒂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抿了一口酒道:“谁写信叫你过来的?” “是我,两个月前在来的路上就写了。”坐在角落里闷头翻书的马基雅维利挥了挥手:“不用谢。” 海蒂扬起了眉毛,笑的无可奈何。 “其实我拜托这两位先生过来,也是为了同一件事。”顾问先生坐直了一些,眼睛看向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达芬奇先生,您和季诺先生应该离开这里了。” “在其他国家还没有派人过来之前,拿下这附近的几个小公国,都将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2- 海蒂第一反应是去看桌上被铺开的地图。 马基雅维利说的没有问题,这附近还有许多个小城邦。 热那亚与米兰之间有一道天然屏障,是绵长而起伏不断的利古里亚亚平宁山。 而他们的军队还可以攻占菲拉、阿斯提公国,以及海岸线以西的大小海港城市。 如果行动的时候有所迟疑,米兰和法国的干涉可能就会相继而来。 ——抢占时机总是件值得的事情。 “您显然是第一次坐上这个位置,”马基雅维利站在众人之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而且已经习惯了跟随军队进行指挥和转移。” 海蒂转头看向列奥纳多,手指握紧了桌沿。 “但战争这件事,就应该交给军士们来完成。”列奥纳多同样注视着她,声音里沾染了几分坚定:“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交给你。” 国家秩序的制定,多个领地的联通与往来,政治、经济、宗教、科学…… “所以我和其他几位的共同建议是,让列奥纳多先生和另外两位季诺共同向外征伐,”马基雅维利加重了声音道:“城市内留下足够的守军和爆破装置就可以了。” “我可以守好这个国家。”露里斯擦拭着长剑道:“法国在今年的战争里损失了上万人,再轻举妄动就是把自己的咽喉递给英国和西班牙。” “米兰不会贸然冒犯,”阿塔兰蒂不假思索道:“听说斯福尔扎和那不勒斯的领主都去了佛罗伦萨,在召开新一轮的共同防御联盟会议。” 这是一个足够黄金的节点。 他们几个人带着军队暂离此地,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军队有好几个将领进行镇守和训练,而机械和弹.药的设计可以交给法比奥老先生,米开朗基罗可以帮忙修改图纸和进行复杂的抛物线计算。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先去北边的菲拉城。” 当天晚上,城堡里举行了盛大的舞会,长笛与钢琴的声音交织响起,如云雀一般在舞池上空盘旋。 海蒂没有加入这场狂欢,她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然后在大家都开始纵情舞蹈的时候一个人去了露台。 比起场内的热烈气氛,这里寂静而夜风冰凉,如同两极的另一端。 她抿了一口葡萄酒,忽然想起了和波提切利当初的那个约定。 在许久之前,她曾经在旧宫里用橡木桶酿了葡萄酒,还约着在五年之后大家再次相聚,一起好好喝一杯。 那应该是在……多少年以前来着? 她低头摇晃着酒杯,任浅淡的香气荡漾开来。 “列奥纳多?” 身后的男人叹息了一声:“我已经把脚步放到最轻了。” 海蒂转过身来,看向他道:“我刚才,忽然想到了我们以前在旧宫的日子。” “很快乐,不是吗?”列奥纳多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候,你可还是帮我一起搬尸体的炼金术师。” 海蒂笑着摆摆手:“我可再也不想碰那种鬼东西。” “可下次,如果我再请求你呢?” “我还是会答应的。”她注视着他道:“你显然很狡猾。” 列奥纳多为她又斟了半杯酒,陪着她一起靠在栏杆上吹着夜风。 那微卷的黑发随着长风向远处吹拂,让人想起了深海中长发飘扬的人鱼。 “还记得那桶酒吗?列奥?”海蒂遥望着夜色中的城市,声音有些沙哑:“我都不知道它被波提切利偷偷喝完了没有。” “没有,我临走时又打了好几重封条。”男人转头看向她:“你酿的第一桶酒已经放了七年了,其他几桶酒也有六年了。” “都这么久了吗?”她怔了一下,叹了口气:“等我们回佛罗伦萨的时候,那个臭脾气的家伙……还不知道肯不肯跟我们分享一杯。” 列奥纳多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动作轻柔的披到了她的身上。 “会的。”他慢悠悠道:“毕竟你也是个美第奇。” 海蒂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裹紧了外套小声道:“你后天就要走了,我都有些不放心。”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来陪伴对方。 哪怕在确认过彼此的心意之后,也不会如那些平常的爱侣一样有空去散步约会,牵着彼此的手喁喁低语。 这个世界战火纷飞,他们的身上都肩负了太多的责任和使命。 这一路负重前行而来,哪怕此刻能短暂休憩一会儿,也只是刚刚离开了起点。 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不管怎么说,现在列奥纳多先生,不,是列奥纳多将军,”她看向他道:“也是更耀眼和可靠的存在了——我相信你。” “但不管怎么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领地和那些公国即使没有打下来,后续也还会有无数次机会。”那双淡蓝色的眸子带着些警告的意味:“将军,回来的时候请务必四肢五官什么都不要少,法比奥可不会给你安上一个木头鼻子。” 列奥纳多低笑一声,眼睛看着地面。 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开了口:“我先前想过,该送你一些什么作为聘礼才好。” 她怔了一下,脸颊也泛起了薄红。 “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新娘……但在求婚之前,也总该准备足够好的礼物才可以。”他有些窘迫的抬头看向她,依旧像个忐忑求爱的少年:“金银绸缎都不足够。” 他想把这一整条珍珠项链一般的海岸线都打下来,当做婚戒日时最好的礼物。 海蒂抬手捂着脸,半晌才喃喃道:“你想要……” 不……她还没有准备好…… “等我回来,我就会这么做。”列奥纳多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笑的有些狡黠:“不过我们早就有婚约了,不是吗?” 她哑然失笑,随口道:“这句台词在电影里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显然没有听太懂,茫然道:“什么?” “没什么,”海蒂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在这等着你的好消息,将军大人。” 至于婚礼什么的……也许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间。 三支队伍在九月四日的清晨向北方出发,城墙的修复和战后的处理工作也开始陆续展开。 米开朗基罗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孩子。 他虽然仍旧颇为年轻,而且和马基雅维利年纪相仿,但两人的擅长领域相辅相成。 事实证明,这位军师给陌生人写的信措辞足够有力,而且也效果也足够令人瞩目。 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更擅长于对政策的调整,以及对民意的调研和引导。 海蒂给予他足够多的活动范围,让他去观察和研究这个城市的人们如何生活、如何思考。 他如同一只狡诈又敏锐的狐狸,不断地闻嗅着可以趁虚而入的弱点,让政令以最有利且最轻松的方式被人们接受。 而米开朗基罗这些年在佛罗伦萨学院里显然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境遇也得到了颇为不错的改善—— 美第奇家族始终给予他丰厚的赞助,波提切利虽然这些年总是四处游历,但哪怕只是陪伴他一两个月,也能够给予深刻且有效的建议。 他在绘画、雕塑、数学、物理等多方面不断进步,还读透了达芬奇留下的上十卷手稿。 如今这两人一文一理,既能够帮忙调整城市规划与防御设施,又可以给她给予足够可靠的政策建议。 以至于热那亚的民众们在酒馆里嘀嘀咕咕,说这位女领主身侧真是养了两头年轻的野狼。 唯一可惜的是,小天使拉斐尔还在柏拉图学院里享受着童年。 据说米开朗基罗临走的时候,这小家伙委屈巴巴的想要跟着一起走,然后被波提切利又拎回去了。 “——小孩子离政治远一点!” 如今四个城市之间开始修筑道路,信息网也在不断建立。 海蒂把一部分工作交给了下属,让自己的脑子能够休息一段时间。 听说达芬奇他们的攻城颇为顺利,有个公国在看到不死鸟之旗的时候甚至直接举起了白旗。 费拉拉公国的伊莎贝拉写信来问候她的近况,这个年轻的姑娘似乎并不希望嫁做人妇碌碌一生,还试图来西部看看她的领地。 而法国再次提出警告和谴责,然而并没有太多力气再带着兵远征一次——听说那位年轻的查理八世如今正在叛逆期,可把波旁公爵折腾了个够呛。 有时候海蒂读着信,都隐约觉得有些好笑。 她如今的这个身体还不满二十七岁,如果放在现代,做个女政客都稍显稚嫩了一点,好在阅历加起来也快近百岁了。 但英国的亨利七世只有二十九岁,法国的查理八世才刚刚二十六岁,而那个小鬼头凯撒·波吉亚只有十三岁…… 未来要和她在欧洲博弈不休的三国元首,都是如此的年轻。 为了恢复这个城市的生机,以及建立更加频繁的联系,她花了一笔重金建立了官方的商队,以及足够有力的护航舰队。 虽然列奥纳多并不在这里,但米开朗基罗也能帮着法比奥在轮船上安置成排的火炮。 他们显然沉迷于改造巨大的船只,不断地试图扩容以及增加船只航行的稳定性。 海蒂偶尔过去巡视一圈,有时候会想些其他的事情。 她有点想喝茶。 当初自己晚上因为焦虑难以入眠的时候,列奥纳多就一度陪伴在旁边,给她读古老的《马克·波罗游记》。 在遥远的东方,有丝绸、瓷器、茶叶,更有令人赞叹的辉煌文明。 ——喝茶总比一大早就喝酒要来的节制。 而船队如果能找到正确的位置,前往非洲进行商贸,也许在看报纸的时候来一杯黑咖啡都不算奢侈。 海蒂怔了一下,意识到黑奴的问题。 她不一定能阻止这种由巨大商业利益引导的惨剧。 如果英国和荷兰相继找到非洲,黑奴的贩卖也会逐渐泛滥…… “领主大人?”尼可罗唤了她一声,摇了摇手指道:“米基还在等您的回复。” 海蒂回过神来,重复道:“米基?你们两现在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 米开朗基罗露出窘迫的表情,飞快地否定道:“没有!” “你昨天找我借书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尼可罗瞥了他一眼道:“虚伪的家伙。” “尼可罗——”少年恼怒道:“我们一点都不熟!” 海蒂揉了揉眉心,往前走了两步,去看那犹如摩天大楼般的巨大船只。 她看到船舱两侧都有规律的炮口,被海风吹起的帆布上绘制着偌大的不死鸟,九棱钻石的线条带着奇异的几何美感。 “现在有个问题是,”尼可罗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怎么样才能让船只之间有快速的信号交流。” 海蒂下意识道:“不是有旗语吗?” “semaphore?这是个法语词汇吗?”尼可罗皱眉道:“我最近读的书还是不够多?” “不——”她冲着德乔一扬下巴,后者就心领神会的递过来纸笔。 世界上速度最快的是光,其次才是声音。 如果在白天,他们可以通过旗帜的颜色变化来传达信息,便如同摩斯电码一扬。 虽然她对无线电这种东西仍然保留着热忱与怀念,但无线电存在的前提是人们能够认识电的存储与交流——这一切都要等这场战争完全结束以后再慢慢来。 而且如果真的要把电的相关概念阐明,她很难不和他谈论未来几百年后的许多事情……这也是她对他的求婚保持犹豫的原因。 但愿这一切顾虑都能被顺利解决。 “白天的时候,我们可以用醒目的色彩来传达信息。”海蒂给他们展示自己画的草图:“黑色,明黄色,红色……” “旗子——”尼可罗露出空白的表情:“我居然没有想到旗子!” “对,而且……” “旗子的颜色完全可以和指令绑定,而且我们可以撰写组合起来的不同效果!”少年直接蹦了起来,接过她的草稿本开始蹲在旁边写的飞快,口中跟做弥撒似的念念有词。 似乎他完全可以自己完成所有设计了。 “我们得找波斯商人多买几具木乃伊才好。”米开朗基罗皱眉道:“这是个大工程。” 海蒂想说句什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旗语和白昼夜间的不同展示方式进入飞快的设计当中,秘书们经过会议室时能瞧见各种将领和画家们吵得脸红脖子粗。 天气渐渐转凉,圣诞节也终于姗姗来迟。 热那亚庆祝节日的方式和佛罗伦萨并不太相似,但人们对花车和戏剧的热衷也同样不输任何人。 穿着戏服的民众表演着神迹与神话,还有好些外国的商人在港口进进出出。 整个城市都处在有序的繁华里,这里的冬天温暖如春,连雨都下的很少。 在1487年的初春,他们的军队终于凯旋归来了。 短短的五个月里,整支军队不仅将附近的大小公国和骑士领地全部收为己有,而且一路吸收邀请了上十支规模不同的雇佣兵团。 他们在出征的时候只有四千人左右,回来的时候却增加到了七千人。 不仅仅是菲拉和阿提斯公国相继臣服效忠,从热那亚以西一直到滨海山脉,他们真的将整条海岸线都打了下来。 火.炮和燧.发枪的威力足以震慑整个欧洲,天性嗜血的雇佣兵们都能为之疯狂,据说有人不惜把自己姐姐妹妹全介绍给那位褐发褐眼的将军,就为了得到一杆属于自己的长.枪——然后他直接被轰出了办公室。 中立的小城镇完全无力抵抗这种征服,甚至在听到动静以后就早早备好了白旗。 而负隅抵抗的其他城市显然也并没有讨到好处。 季诺家族的雇佣兵们足够冷血也足够凶狠,他们分散如好战的群狼一般,差点一口气越过山脉打向法国。 如今热那亚领主所拥有的领地,便犹如利古里亚海上的一弯弦月,总面积完全不熟当下的佛罗伦萨。 ——而那位女领主的威名,也开始在欧洲的各个王室之间传响。 海蒂带着群臣等候在西城门之外,看着那长龙般的军队凯旋归来。 她的将军便坐在那黑马之上,笑容温柔又灿烂。 列奥纳多如今变得更加俊朗和成熟,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稳而明锐的感觉。 他让马停了下来,翻身下马走到了她的面前。 全身毫发无伤,只是变消瘦了一些。 俊美的骑士单膝跪下,低头亲吻着领主的手背。 “我回来了。”他抬起头来,神情虔诚而又专注:“如我允诺的一般,我给您带回来了一条足够璀璨的项链,领主大人。” 这条项链跨越了整条西部海岸,上千里的粼粼波光都是他献给她的无数珍珠。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人群欢呼起来,口哨与喝彩声犹如瞧见了又一幕人间喜剧。 虽然领主大人还有些犹豫和忐忑,但亲友们都认为这只是出嫁前的常规焦虑。 她的嫁衣犹如金雀花一般缀满了金银丝线,大朵大朵的鸢尾花被刺绣在裙摆之上,珍珠和宝石更是自上往下排布如世间最昂贵的画。 如今还没有纯白的婚纱,但新郎为她准备了华丽又轻柔的锦缎,以及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的缤纷礼物,这足以让整个欧洲的未婚姑娘都为之眼红。 按照古老的风俗,新郎和新娘在结婚的前一天不可见面,否则就会招徕厄运。 海蒂坐在华丽的嫁衣旁边,低头用指尖触碰着那些光滑的珍珠。 她还在思考与前世有关的事情。 到底该不该……和他讲清楚与前世有关的那些事情? 该不该告诉他,有关自己的所有秘密? 在没有陷入爱情之前,这个问题非常好做选择。 可爱上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要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全部和他分享——就好像是想要将彼此的灵魂相互铭刻一般。 海蒂抿了一口酒,长长的叹了口气。 虽然列奥纳多他自己在这个时代其实都算惊世骇俗的存在,可如果他听说自己是来自五百年之后的奇异存在,也许会根本无法相信这些,只当她是被结婚这件事吓着了。 困意开始缓缓地上涌,她索性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一转眼就陷入了梦境之中。 “大人,”德乔敲了敲门,带着文件走了进来:“马基雅维利先生想问您——” 她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又呼唤了一声:“大人?!” 卧室之中,只剩下一件嫁衣铺在床上。 半小时前还坐在那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在新婚前夜,他们的领主直接人间蒸发了。 达芬奇将军带着人找遍了整个热那亚城,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这绝不是逃婚。 海蒂再次醒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坐在颠簸又闷热的狭窄地方。 她勉强睁开了眼睛,感觉视野都不太清晰。 ……发生了什么? 她是不是……被谁劫走了? 另一端,佛罗伦萨的碧提宫。 “波吉亚先生,我想没有必要再重复一次。”洛伦佐放下了酒杯,语气冷淡:“罗马教廷与那不勒斯的旧怨,还有对热那亚的教权干涉,我们都不会给予任何支援。” “是这样吗?”凯撒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比起两年前的见面,他的模样已经越发靠近一个少年。 孩童的气息在不断褪去,从前略显干瘦身形也在变得颀长而挺拔。 “真是可惜呢……”他不紧不慢道:“那我自己去问她的意思好了。” “你在说什么?”洛伦佐皱起了眉头:“你要去热那亚?横跨整个海岛去谈判?” “不,她已经在回罗马教廷的路上了。” 少年的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容颇为嘲讽:“也许年轻人更知道如何下手,美第奇先生。” 第 67 章 海蒂坐在床边, 感受着不断起伏的颠簸感。 她现在就在海上, 而且显然在被带往南方。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 不是求救, 痛哭, 惊慌。 而是思考到底内鬼是谁。 能够突破好几重的防御, 给她的酒下安眠药的人, 绝对不是什么一般的身份。 而且她的守卫不至于大意到放一个陌生人大摇大摆的进来下毒。 那瓶酒是她从米兰一路带过来的,不仅是她当初亲手酿造的,在一路带往热那亚的时候也很少有人能碰到。 就算酒瓶里有药, 她能够被这么快从城堡里带到外港一路送出,也绝对是有人在相互接应。 ——这个人是谁? 她几乎闻不到多少清新的空气,这里连舷窗都没有, 到处还散着一股腐烂的木头气味儿。 头顶上有动物扑腾的声音, 以及若有若无的刺鼻臭味。 ——她被装在货船里,是在一批货物的掩护下被送走的。 列奥纳多恐怕要急疯了。 海蒂叹了口气, 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她需要把这些问题想明白。 是德乔做的吗? 她曾经是自己的贴身女仆, 而且现在还担任秘书官, 对自己的一切可以说都是颇为清楚。 不是她。海蒂坐直了一些, 缓缓松了一口气。 如果德乔是反叛者, 她恐怕早就下手了, 不至于一路拖到现在。 而且也不至于用这么有风险的手段——那个姑娘与自己朝夕相伴,有一万种动手的法子。 ——马基雅维利?米开朗基罗?还是那些雇佣兵? 答案并不清晰。 海蒂担忧着热那亚城的安危,担忧着她所有的朋友们。 比起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 潜伏在朋友之间的敌人更为可怕。 这趟旅程颇为顺风顺水, 一路上免不了颠簸和风浪。 她虽然有些晕船,但也过得还算好。 绑架她的人全都是生面孔,而且交谈的语言也混乱而难以察辨。 那些人不肯与她有任何接触,递酒和食物都是从门口的活动翻板里推进来,仿佛在喂养一头牲畜一般。 ……这颇有些像她当初被软禁在杜卡莱王宫里的日子,只是待遇糟糕了很多。 海蒂不声不响地等待了许多个时日,表现的驯服而又麻木。 她知道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船只总是要靠岸补给的,而她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想法子送信。 大概在第十六天的时候,船只终于停靠在了港口旁边。 纷乱的往来声和搬运货物的声音相互交织,犹如歌剧院门外散场的人群。 她等到了这个契机,在送餐者过来之前倒在了地上,装作疾病发作一般屏住了气息。 那男人显然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敲了敲门用异邦话大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她保持着昏迷不醒的状态,不予以任何回应。 这水手忽然着急起来,在大声呼唤的同时匆匆跑远,似乎是叫人快点过来救治她。 厚重的铁索被摸索着打开,陈旧的锁扣在开合时有刺耳的摩擦声。 几个老妇人把她抬到了甲板上,唤医生来帮她诊治情况。 刺鼻的嗅盐被递到了鼻端,她咳嗽了一声微微睁开眼睛,看起来虚弱而又苍白。 这里是陌生的海港,而且似乎在比萨城的附近。 有女仆过来扶她坐起来,还有人试图端来热汤给她喝一点。 远处有个小男孩在利索地帮大人们跑着腿,不时还往她的方向瞧一眼。 过了一小会儿,远处有监察官过来核查海关文件,好些人手又往港口的方向涌了过去。 负责照看她的几个女仆忙碌地拿毛巾倒水,以及帮她找其他可以用到的药物。 小男孩悄悄凑了过来,用带着托斯卡纳地区的意大利语问道:“您快死了吗?”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海蒂注视着远处警惕的看守,保持着病弱的模样,小声问道:“这艘船是去哪里?” “我不知道,听说是罗马那边。”小男孩观察着她的神情:“他们说你该晒晒太阳。” “确实如此。”海蒂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你是这船上的人吗。” “是,也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和我很熟——但我们家住在岸上。”男孩笑了起来:“我父亲一直卖鱼和牡蛎给他们,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看来是上船帮忙卸货的。 海蒂微微侧头观察着其他人的视线,单手把自己的戒指和手镯褪了下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愣了一下,露出为难的表情,声音也变小了很多。 “……他们都叫我索多玛。” 鸡.奸者?这是个什么名字? “不,这绝对不是你的名字,”海蒂注视着他的眼睛,把那串联着宝石的珠宝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还是小声开口道:“巴齐,夫人,我叫巴齐。” “巴齐,握住我的手,给我一些力量好吗。”她放柔了声音道。 地中海式的长袖遮掩住她的手部动作,也没有人敢冒犯她的所有物。 ——绑架的主事者显然警告过这艘船的主人,没有人敢让她逃跑或者病死。 男孩试探着握住她的手,意识到她在递给自己什么东西。 “巴齐,好孩子,我需要拜托你做一些事情。”她只能赌这一次,如果失败了,她可能之后会遭遇更加严苛的对待。 如果只凭借她自己的力量强行想要跑过去,可能会直接被五大三粗的守卫扛回去。 而如果大声呼喊求救,这个港口的监察官也未必会认识热那亚的领主,反而相信她是个被关押的疯子。 挣扎的幅度越激烈,她越容易被禁锢住四肢,失去最后的一点点自由。 男孩似乎很少被这样尊重和重视,他有些慌张的听着她的叮嘱,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拜托你……”她垂下了手,犹如重病的可怜女人:“一定要把这枚银戒带给他。” “……你长得很像我的母亲。”男孩喃喃道:“祝您能尽快康复。” “索多玛!索多玛!你怎么还在这里凑热闹!”女仆拎着水桶过来的时候,注意到那个老渔夫的儿子还在这里转悠,颇为粗鲁的把他拽到了另一边:“不要随便和她说话!懂吗!” 男孩懦弱地点了点头,转身直接跑掉了。 海蒂注视着他一路跑回岸边,被那女仆搀扶着坐了起来。 “很抱歉这么晚才回来照顾您,”女仆遥遥的和看守点了点头,后者则换岗去旁边喝酒休息:“我们没有找到能给您治疗晕船的药物……真是抱歉。” 这艘渔船确实非常的小,而且那个带一张小木床的阴暗房间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 海蒂任由她帮自己擦拭着手臂和脖颈,低声问道:“为什么你们管这个男孩叫索多玛?” “他懦弱驯服的就像个娈童!”旁边的守卫发出粗鲁的笑声,还对着酒瓶口做了个粗鲁的手势:“就是路边的流浪汉要分开他的双腿,恐怕这孩子都不敢反抗一下子!”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种低俗又腐朽的氛围。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孩童没有任何的敬畏心。 如果还能返回热那亚……她绝对要改变这些事情。 “我们还有十天就快到达港口了,请您再隐忍一下。”另一个女仆终于端着热汤出现在她的面前,说话时有浓重的罗马口音:“多少喝一点吧,等晚上我们出发的时候,也许您还能喝到新补给的桔汁。”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着漫长的等待。 那个男孩刚才告诉她,这艘船是去罗马的。 某些事情已经非常清晰了—— 波吉亚的人联合了内应,把她强行要带过去当做谈判的筹码。 她并不是相信老掉牙爱情故事的愚蠢姑娘,还真以为那个凯撒对她痴心一片苦苦等候。 能够在那种混乱环境中存活下来的人,哪怕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都绝不可以小觑。 等这一路从热那亚辗转到第勒尼安海的南部港口,再从港口一路行到罗马,三十四天一晃就过去了。 海蒂被人们带去了教皇所在的偌大宫殿里,在沐浴更衣之后再次被关押了起来。 亚历山大六世在罗马拥有无数的花园与府邸,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呆在哪里。 这位教皇拥有数不清的情妇与儿女,哪怕她在热那亚的时候都能听见相关的传闻——他在三年前又娶了一个才十六岁的情妇,后者被称为‘教皇的荡.妇’与‘基督的新娘’。 虽然按照历史进程,这位教皇本不应提前六年就靠金钱夺得教权,可当初由于美第奇家族的战争影响,上一位教皇在屡失领地以后狼狈下台,给了这胖子一个新的机会。 海蒂观察着周边的环境,也不断试图探听一些信息。 她深知这些人的残忍,不敢贸然的往外递信或者发信号。 护卫们守口如瓶,女仆也不肯与她交流——而她既见不到教皇,也见不到凯撒。 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到底又发生了一些什么? 在第四天的下午,当海蒂第六遍看窗下巡逻者的行动轨迹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皮肤苍白的小女孩站在那里,一脸的警惕与不信任。 “我是……一位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她注视着她脸庞的轮廓,忽然开口道:“你是波吉亚的妹妹,对吗?” “卢克雷齐娅。”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依旧盯着她道:“你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我并没有见到过他。”海蒂放缓了语气,引导着她说出更多的内容:“你很想念他吗?” 似乎在提起波吉亚的时候,卢克雷齐娅才会露出柔和的表情。 她快速地点了点头,闷闷道:“以前都是哥哥陪我睡着的。” 海蒂观察着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再次问道:“他离开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小女孩低头道:“他明明说四月就会回来的。” 这个往返的时间……只够去一趟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 -2- 海蒂原本想再问些什么,忽然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凯撒和教皇显然是这场绑架的主使,而且把时间都掐的极准—— 他们在这个时间段里没有等自己过来,而是直接去佛罗伦萨讨价还价,显然是打算把她当做这场政治博弈的筹码,显然是早就多方面都打点好了关系! 她如今的存在,既是美第奇家族的核心成员,同时也是西北领主—— 罗马被三国压榨合围又策反失败,如今是在拼死一搏吗?! 更核心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一切会进行的这么顺畅? 她脸色苍白了许多,手指开始颤抖了起来。 她本人的利益是和美第奇家族完全绑定的,洛伦佐根本不存在背刺她的任何可能。 只要她在一天,美第奇的生意都会不断扩张发展,更多的药物也将荫庇他们的子女。 可是洛伦佐身边——还有一个克希马! 是谁知道她的婚期和位置,谁可以帮忙安排帮手和厨子?! 她无条件地信任着美第奇家族给予的助力,可如果这个人从中作梗,他可以遥遥隔着千里之外去影响整件事情的走向! 当初放手卢卡城的时候,美第奇家族那边就支援了许多厨师与仆从,她虽然把那些雇佣军遣回了原处,却留下了那些来自旧宫的侍者—— 雇佣军团的极速扩张让各种繁琐事务负担不断加重,哪怕是清理马厩的人手都完全不够。 后来从卢卡城一度北上打到热那亚城的时候,美第奇的援助与问候也如影随形。 海蒂忽然感觉冷汗将她的背部浸透,连喉头都好像被扼住了一般,现在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克希马可以接触印章还有书房,而且全程都与德乔有各种往来。 他们早已信任了洛伦佐的这个下属,很多事上根本不会有怀疑。 而那一次,他们即将出城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也是他佯装催促的跑过来,再用一大段话拖延时间,好让凯撒·波吉亚过来堵路。 他——难道和波吉亚家族早就是一伙的?!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海蒂不断地深呼吸着,连眼神都有些失焦。 最危险的是,洛伦佐还在他的身边。 如果这个猜测是对的,这个副官真的被无孔不入的西班牙金币贿赂个彻底,洛伦佐也可能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况里! 她现在没有任何方法传递消息——更没办法逃出这里。 从六楼往下跳,哪怕没有巡逻者也会摔个粉身碎骨!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女孩阴沉了脸色道:“他们说你是我哥哥的新娘,是这样吗?” “不是。”海蒂否定道:“我已经有要盟誓的人了。” 如果不是你哥哥被你父亲当做棋子和挡箭牌,我现在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真的?”那女孩皱眉看着她道:“可她们在布置婚礼的现场,而且还在讨论给你打扮成什么样才好。” “孩子……” “不要叫我孩子。”卢克雷齐娅往前走了两步,眼睛盯在她的身上:“哥哥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你不配碰他。” 海蒂忍住对这个小女孩翻白眼的冲动,起身想要去找别的线索。 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声音颇为熟悉:“卢克雷齐娅。” 十三岁的凯撒站在门口,笑着向她张开了怀抱:“到哥哥这里来。” “哥哥!”小女孩瞬间变了脸色,转身时已经又回到那一副天真浪漫的状态,奔跑着就扑到了他的怀中:“哥哥——我好想你——这几天我根本睡不着觉。” 海蒂对这儿童剧一般的情节完全不感兴趣,她转身再次去看楼下巡逻兵徘徊的路径,试图从周边的房舍里找到一条逃跑的路线。 ……希望她能全须全尾的回去,实在不行让法比奥给她安个假肢。 那对兄妹黏糊够了之后,小姑娘才依依不舍的被侍女们接走,带去了别的地方。 而海蒂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大脑还在飞速的运转。 她完全不能相信克希马是反叛者,也许这些事情都是她猜错了,也许还有其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海德维希小姐。”凯撒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笑容有些嘲讽:“今天打算念情诗还是送玫瑰,嗯?” “看来你并不喜欢我的那副样子。”凯撒坐了下来,神情颇为玩世不恭:“说吧,婚礼想穿金色还是红色?” “和你?”海蒂笑了起来:“罗马教廷已经孤注一掷到这种地步了吗?” “确实如此。”凯撒扬起了眉毛:“你知道洛伦佐先生是怎么说的吗?”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内心绷紧了几秒钟。 她不希望听见他的死讯,更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死。 “当时,我们要求热内亚和佛罗伦萨提供足够的庇护,以及出动军队惩戒叛逆的那不勒斯。”凯撒双手交叉,从神情到姿态都完全如同一个成年人:“而且我们告诉他,你就在罗马。” 这个威胁足够直接,也足够无法忽视。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等着他宣判结果。 “这位领主的原话是,‘她的死活与我无关’。”他嘲弄道:“我当初还以为他很喜欢你。” 海蒂在这一刻,心里的石头完全落下地来。 这是足够稳妥的状态。 如果他表现出对筹码的漠不关心,她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而如果他表现出半分的在意,罗马人都会趁火打劫,提出越来越多得寸进尺的要求。 “这位先生似乎并不在意您的处境,哪怕你被送去做军妓也没有什么。”凯撒把玩着自己的匕首,抬眸笑着看她:“我可舍不得。” 他坐直了身体,又扮演出那深情款款的少年情态:“我找了你这么久,怎么会再放开你呢。” 海蒂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道:“这是你唯一能够得到父亲重视的机会,对吗。” 凯撒怔了一下,掌心握紧了匕首。 “得不到父亲的重视,你就没办法保护卢克雷齐娅。” “再过几年,她就会被当做政治婚姻的交易品,如同你无数个姐姐那样嫁到各个公国里去,对吗?” “你最好学会沉默。”他冷声道:“这些都与你无关。” “那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她反问道。 凯撒铁青着脸色站了起来,先前那副虚情假意的模样也崩了个彻底。 “你根本不懂我们一家人的处境。” 那个所谓的教皇,站在权力最顶峰的男人,他有十几院的情妇,几十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 而他和他的妹妹,根本没有半分选择的余地。 当年想要讨一口饭吃,想要被佣人们善待一天,每次都可能要付出颇为耻辱的代价。 他牺牲掉自己的婚姻,甚至不惜向这个比他大十四岁的女人求爱,被那称之为‘父亲’的人当做棋子一般驱使—— “凯撒·波吉亚。”海蒂坐在窗旁,淡淡开口道:“你的这些小心思,你父亲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许多。 “你觉得,这一场又一场闹剧,到底是你在算计他,还是他在算计你?” “不——” “出让你这一个儿子,他可以继续向罗马和热那亚变着法子勒索讨要,这完全是毫无成本的好处。” “而你,”她扬起了嘲讽的笑容,语气冷淡而平静:“想要从他那里讨得半分好处,完全是痴心妄想。” 凯撒露出被激怒的表情,猛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都扬高了不少:“你有什么资格来讨论这些话?!” “年轻人。”海蒂直视着他高高举起的匕首,没有半分的畏惧:“你现在对我动手,只会损失更多。” 凯撒咬紧了牙关,握着匕首迟迟没有落下。 “我无心关注你和你妹妹之间的事情,但记住最基本的一点。”她露出怜悯的表情:“在权力面前,人们毫无感情可言。” 不管他是不是教皇的亲生儿子,不管他和他妹妹将来的身世和身份会如何——只要亚历山大六世足够贪婪,他们就都注定成为牺牲品。 “哐当。” 匕首掉到了地上,发出闷钝的响声。 少年后退了几步,露出绝望的笑容:“你想对我说什么?让我去一刀杀了我的父亲?然后把你放走?”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在这件事上给予父亲足够多的配合,他就会慢慢的重用自己,然后自己就有机会去保护卢克雷齐娅。 联合内线掳走她也好,逼迫佛罗伦萨给予军力援助也好,这一切都是为了显示他对罗马教廷足够的忠心。 可是这个美第奇……她居然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父亲一个人做的局。 他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是。 “我告诉你这些本质,是为了让你能够清醒过来。”海蒂扫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紧不慢道:“——而且这场婚礼,是可以被阻止的。” “阻止了又怎样?”凯撒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怒意:“你依旧是俘虏,我依旧是可笑的私生子,任何事情都不会改变。”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不,你又错了。” 她轻声开口道。 “你可以逃离这些。” “逃离?逃离我的父亲?还是波吉亚的这个姓氏?”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逃离你的命运。”淡蓝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泛着明光,洞察平静亦如往昔:“你可以带着你的妹妹,脱离这整个家庭。” -3- 海蒂没有再多解释一句话。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再多煽动一句,都可能让这个摇摆不定的年轻人陷入更加混乱的状态。 凯撒直接骂了句脏话摔门而去,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在刚才的对话里,海蒂一直都在保留自己的观念,在不着痕迹地对他进行引导和控制。 ——这是现代社会最常见的话术之一,至少米高梅公司的某些人很擅长这种事情。 警告,动摇,质问,挑拨。 影视公司也好,记者审问也好。 过去的职业经历,已经教会了她足够的技巧—— 不要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要把他带进自己架设的语境里,用自己的语境来影响他的预期认知。 海蒂根本不知道亚历山大六世到底清醒还是糊涂,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打算怎么培养这个小男孩。 可是此时此刻,她要保证自己能够活着见到列奥纳多,能够活着把所有消息传出去,就必须做这样危险又有力的动作—— 直接动摇他内心中最笃信的事情,让他对一切都产生恐惧和怀疑。 记者确实是很讨厌的东西。 他们精于构造一个又一个言语陷阱,只要踩空就可以再被炮制出新的丑闻。 海蒂知道自己一旦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再见到他恐怕就直接是婚礼的时候,刚才索性动用所有的话术技巧,在他的潜意识里种下最深刻的信息—— 你的父亲是不可信任的。 你和你的妹妹都在被利用。 你只有拖延婚礼时间才能尽快逃离这个困境。 历史中传言他和卢克雷齐娅有一段旷世惊人的不伦之恋,后者更是在父亲的指示下嫁了两三次,沦为权力和政治交易的牺牲品。 而海蒂对这段传闻的真伪完全不感兴趣。 在一个群.交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的混乱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们,耳濡目染和经历的事情,不比一个政客见证过的黑暗要少多少。 她现在更关心的事情,是如何更加不着痕迹地撬动这年轻人的脑子,在确认足够多的必要信息以后想法子离开这里。 现在唯一能知道的信息,就是还有四天就要举行婚礼,而且教皇也已经返回罗马了。 ——她完全不想见到那老色鬼,哪怕一次。 哪怕她刚才足够巧舌如簧,那凯撒都保持着警惕,没有暴露太多的消息给她。 热那亚现在到底怎么样,陷入混乱状态了吗? 罗马和周边三国的关系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洛伦佐还活着吗?他发现内鬼了没有? 窗外日升又渐渐日落,摆在餐桌上的精美食物她完全没有动过。 一连两天,海蒂始终坐在窗旁,没有半点食欲。 凯撒曾经来过,在她背后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宫廷里渐渐传来消息,说是新郎生病发烧不止,婚期需要往后推延些日子。 在夜幕来临的时候,又一位女佣走到了她的身边。 “请用些东西吧。”那人粗鲁道。 “不。”她冷淡道。 下一秒,一件女仆的制服就被扔到了她的怀里。 “最好快一点。”列奥纳多挤了挤眼睛,用宽大的裙摆挡住了她的身影:“等会不要说话,跟着我低头往这边走。” 海蒂猛地抬起头来,攥紧了那件衣服简直说不出话来。 列奥——纳多?!! 他把所有的胡茬都剃了个干干净净,而且微卷的长发也如罗马人一般披落在两侧,脸上似乎还沾了些妆容。 “换衣服。”他嘱咐道。 海蒂迅速的往后看了一眼,发觉连门都已经被关上了。 现在正是换岗的黄昏时刻,而他借口要帮她洗澡更衣,把另一个女仆也支去打热水了。 她不多犹豫,背对着他脱掉了繁复的长裙。 蝶翼一般的背伴随着衣物的脱落裸露出来,姣好的腰线与起伏的曲线都完美的如同被天神祝福过一般。 列奥纳多原本强行别过头保持绅士,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那浅浅的腰窝让人想要亲吻抚摸,修长的双腿带着亵渎般的美感。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帮她把脱下来的衣服藏到床底。 当初到底是哪个蠢货说自己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的?! “我们怎么离开这里?”海蒂压低声音转过身来,伸手指了指窗外:“这里可有六楼。” “从这里。”达芬奇指了指他推进来的、用盛放食物和换洗衣物的双排置物车:“记得把自己抱紧一点。” ……得亏她节食了这么多天。 海蒂抱着膝盖缩了进去,躺在原本应该放置衣物的狭小空间里。 她简直要被压成一个罐头了。 干净的亚麻长布落了两层下来,把她的轮廓完全遮挡。 达芬奇扶了一下裙摆,又把车子推了出去。 他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忽然被守卫叫住了。 “嘿——”那男人低笑着凑了过来:“拉瓦尔那个扫兴的老娘们终于走了,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姑娘?” 真正的漂亮姑娘把自己抱成了一只螃蟹,在桌子底下一声不吭。 灯光下,这褐发褐眸的美人看着皮肤白皙又眸带薄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成熟的气息。 高挑又瘦削,一看就是个好上手的货。 守卫见他不答,只当他是害羞了,上前捏了捏他的屁股。 “午夜记得去谷仓等我,小美人。” 旁边的守卫目不斜视,假装无事发生。 等这车一路推到了安全位置,列奥纳多才把她拉了出来。 他们在夜色中不需要任何交流与沟通,都如同训练有素的女仆般匆匆低头行路。 这些天海蒂都被关在房间里哪都不去,连守卫都不曾注意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一路上偶尔有其他守卫路过,甚至还会与列奥纳多打个招呼。 ——而他居然记得他们的名字,表现的自然而又友好。 海蒂也会跟着停下来微笑点头,让自己的面庞隐藏在阴影里。 ……这恐怕被捏过不止一次屁股。 直到他们从庭院的角门里出去,又避开街道两侧的巡逻兵和查夜官,才终于拐过街角跳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海蒂紧张的全程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握紧他的手甚至想屏住所有的气息。 马车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穿插而过,停在了古城墙的狗洞旁。 泥土有被新挖掘的湿润气息,还夹杂着好些青草的味道。 海蒂不顾浑身都沾上泥泞,用最快的速度从蛛网和尘泥中爬了出去,而列奥纳多也很快的跟了出来。 他们在黑夜的森林中狂奔,很快又跳上了另一辆马车,开始一路向北驶去。 直到确认后方没有任何追兵了,海蒂才终于开口说话。 “这两个月,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列奥纳多握紧了她的手,侧身给了她一个足够绵长和温暖的吻:“我来接你回家。” 话音未落,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响声。 这响声一下连着又一下,连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就如同沉闷的春雷突然降临了一般。 似乎有人在尖叫呼嚎,地面也有微微的震动,可由于距离不断拉长的缘故,连声音都并不算清晰。 还有沉闷的重物在轰然倒地,砖石如骤雨一般砸落到地面上。 海蒂猛地回头,发觉罗马城陷在了火光之中。 她惊愕的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这遥远的一切。 爆炸还在不断发生——天空中犹如有巨龙在翻滚着挣扎一般,不断地有火焰在窜动跳跃。 “列奥,你……” 男人没有回头,只再次淡淡开口。 “我炸掉了罗马教廷。” 第 68 章 当德乔传报消息, 说领主大人消失在卧室里的时候, 列奥纳多还以为是她在和自己开玩笑。 可人们找遍了整个房间和城堡, 表情从轻松淡定转变成忧虑紧张时, 他的大脑空白了许久。 ——她会去哪里? ——她遇到了什么? 海蒂消失之前原本就早已入夜, 列奥纳多带着雇佣兵去封锁港口和城门的时候都到了子夜。 他吩咐尼可罗和其他亲信盘查这一路有关的所有人, 直接开始沿街沿户的搜查巡夜。 ——他的新娘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消失的毫无征兆。 褐眸的将军在面对上万军马骑兵时都不曾改色,此刻却握着长剑连手指都在发抖。 他脑海里开始浮现无数种可能,不受控制的开始想最坏的打算。 不——如果她真的出事了, 他宁可死在这个夜里。 直到临近破晓,整个热那亚城屋宅地窖还有暗巷都搜了个遍,也没有任何踪迹。 列奥纳多从未骑马骑的如此急。 他往返于城堡和城市之间, 不断询问着她回来了没有。 没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踪迹。 有醉倒的流浪汉说看见过被带走的美人, 可一路追查过去也只是卖笑的娼妓。 他的心一寸寸的沉到了谷底,连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割裂着自己。 海蒂…… 他从来不相信上帝, 却开始绝望的祈祷。 你一定不要有事, 等我找到你。 等朝阳从海平面上升起的时候, 人们终于疲惫的折返回去。 满城堡的婚礼装饰现在看起来苍白又讽刺, 原本忙碌准备餐食的厨师们也讪讪的停下来休息。 马基雅维利甚至带人打开了城堡的每一个箱子和通风口, 此刻按着额头久久的没有说话。 阿塔兰蒂脸色铁青, 在壁炉前反复踱步。 “她绝对是被人掳走了——是谁?美第奇?斯福尔扎?波吉亚?” 列奥纳多已经收拾了行装,拎着长剑就走了出来。 “阿塔兰蒂,你来管领地中的所有财务进出, 还有贸易和税收。” “尼可罗, 你暂时替她处理所有的政务,露里斯去管军队。” “你要去找她——?”尼可罗猛地抬起头来:“去哪里找?满世界乱兜弯子吗?” “美第奇和斯福尔扎的人不可能动手。”列奥纳多快步走了出去,任由他们跟在自己的身后:“我带走一支火.药部队,现在就去罗马。” “罗马?”露里斯深吸了一口气,叫住了他:“你需要一匹好马。” 她吹了一声唿哨,不出一会儿,自马厩的方向竟有一匹浅棕骏马跑了过来。 “这是我们兵团最快的马,而且也是半个战士。”她把缰绳交到了他的手中,又解下了自己的长剑:“这是最好的长剑,我当初花了一整袋金币才从黑市里换回来——要是卷刃了你得赔我个新的。” 尼可罗一脸不放心地看他翻身上马,忽然开口道:“你真的知道她在罗马?” 他担心这人是急疯了才这么做。 那带走她的人把踪迹藏得极好,窗外和地面上没有任何脚印,就仿佛是闹鬼了一样。 如果情况更糟糕一点,领主可能已经被暗杀掉,现在连尸首都沉进了第勒尼安海里。 在没有任何踪迹的情况下,他要仅凭直觉过去找人…… “我知道。”列奥纳多把旧剑扔给了露里斯,冷声道:“我没有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再谈论这件事——直接说领主大人病了,需要休息。” 他们在四处巡查的时候,说的都是将军的私藏丢了,没有提过她半个字。 “我们在这。”阿塔兰蒂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 整整二十多天里,他带着部队急行往南,一路穿过泥沼与长河,内心煎熬如同在被烈火烧灼。 几乎每一天都无法安眠,每一次睡着的时候都会梦到她。 列奥纳多从来没有与她分开过这样的久。 哪怕是那一次她连夜回佛罗伦萨,他都只与她分离了半个月。 仅仅半个月,他都焦急又困窘的坐立难安,仿佛失去了半个灵魂。 而热那亚与罗马相隔如此之远,这一路上日夜轮转,几乎每一秒都在折磨他的神经。 什么人会在深夜把她掳走? 他们是为了杀她,还是做更恶毒的事情? 她还活着吗?身体还好吗? 烦乱的念头如气泡般一串又一串的升起,连向来与他开玩笑闲聊的军士都不敢多出一口气。 这一路从热那亚返回比萨城以北,在即将进入城门的时候,列奥纳多突然看到有几个男人在围着什么东西,有人甚至连裤子都扔到了一边。 不——绝对不是—— 军马长嘶一声,他便拔出了长剑来,吓得那几个地痞流氓拎着裤腰带落荒而逃。 一个小男孩缩在地上,衣服都被扒掉了一半,手里却死死地攥着什么东西不肯放开。 “不要怕……”他翻身下马,示意侍从给他加件衣袍,蹲下来安抚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孩子,你还好吗?” 小男孩忽然就哭了起来,他显然害怕极了,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刚才如果不是遇到这些个军官,他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一哭,列奥纳多才发现他舌下还压着什么东西,哭的时候差点噎着自己。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他原本没有精力去管这些琐事,可这孩子身上新伤旧伤累累交错,处处都透着古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索多玛……他们都叫我索多玛……”小男孩抽噎着穿着衣服,宁可口齿不清都要把那东西护在口中,仿佛生怕任何人把它抢走了去。 “不……这不应该是你的名字,”列奥纳多只感觉这个称呼太过刺耳,他深呼吸着轻抚孩子的头发,再次安抚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怔了一下,仿佛又一次遇到救赎一般,眼眶很快就红了起来。 “巴齐,”他喃喃道:“我应该叫巴齐。” 他战战兢兢地张开嘴巴,伸手把那刮破他口腔数次的戒指拿了出来。 “先生……先生……您能带我去热那亚吗,”男孩哀求道:“我需要把这枚戒指带给一位将军,求求您了。” 列奥纳多在看清楚那戒指的时候,只感觉身体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 那银戒上镶嵌着珠宝缀成的白蔷薇,内侧的缩写都是他亲手镌刻上去的。 海德维希……他的爱人…… “这是从哪里来的?!”他说话的时候,只感觉全身的血液在沸腾燃烧,连心脏都在不受控制的狂跳:“——你见到她了?” “你——”男孩懵了几秒钟。 “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男人几乎是咬着牙在忍着泪意:“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男孩木木的打量了他一下,又问了一声道:“你真的是他?” 列奥纳多直接双手握紧了他的肩,凝视着他道:“你看到了她,对吗?黑色头发,蓝色眼睛,而且很美,对吗?” “对,我见到了,”男孩讷讷道:“她快死了,叫我来找你。” 这句话一出来,后面几个副官都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列奥纳多露出空洞又绝望的眼神,用尽全力控制情绪道:“她在哪里?” “在一艘打捞梭鱼的船上,那艘船已经开走了。”男孩低下头,把手心里攥着的镯子也拿出来给他看:“应该是去罗马的。” 这原本是那位夫人送给他的东西,可他想这位先生此刻更需要他。 “她……在生病吗……”列奥纳多喃喃道。 “是的,船上还来了医生和好多人,”男孩笨拙道:“她没办法下床,被抬到了甲板上吹风,说话的声音都很小。” 列奥纳多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他童年时哪怕被父母遗弃,都不曾流着泪哀求过任何人。 可哪怕只是想象这个场景,哪怕意识她极有可能永远都会离开他,他的心都在不断地绞痛着,整个人都犹如快要窒息的溺水之人。 他深呼吸着擦干自己的脸庞,在转身看向军士时又恢复到坚毅而镇定的模样。 “我们去找她,继续去罗马。” 哪怕只有一具尸首,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所有与这件事的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如果罗马教廷真的杀了她,他会直接毁掉所有的教堂,然后抱着她的尸首沉入深海。 这一路上,他们都加快着脚步,仿佛在与死神赛跑。 列奥纳多吩咐几个下属去佛罗伦萨取青霉素和其他药物,自己则带着人提前抵达了罗马。 他们扮作波斯商人,给予了城门守卫足够丰厚的贿赂,后者眉开眼笑的告诉他们,最近的车队们都去了哪里。 教皇的庭院犹如野兔的洞窟一般,一个个盘查过去都要不少时间。 可也在探听消息的时候,有手下匆忙回来禀报,说波吉亚家族要举行一场婚礼,在大肆的采办绸缎和美酒。 等他历经种种曲折,扮作侍女终于混进那里,又终于接近她所在的禁闭室时,已经距离新婚前夜过了整整五十天。 这五十天里,他日渐消瘦而又脸色苍白,连声音都有些嘶哑。 可那熟悉的身影就在不远处,日复一日的望着窗外,同样憔悴而又疲惫。 ——她没有死。 她还好端端的活着,而且没有被折磨和虐待。 在亲眼看到她的那一刻,列奥纳多突然又开始相信上帝的存在。 如果——如果他们能成功的逃过这一劫,他会去教堂里为上帝用所有的才华与恩赐绘制圣画,以感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恩赐。 这是他第一次祈求神灵的眷顾,也是最后一次。 -2- “所以,你做了几乎一个礼拜的女仆,一直在踩点和安排这场逃亡?” 海蒂让偌大的毛绒披肩裹紧他们两人,躺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寒噤。 电影里的情人们在绝境中相见的时候,总是要泪流拥抱长吁短叹。 可他们久别数日,自高楼上一路逃亡下来,连钻狗洞的时候都不敢多言语一声。 难以想象…… 这样一位骄傲又在意形象的男人,会为了她假扮成一个女仆。 而且还把罗马教廷的许多处庭院和教堂都炸成了饼干渣。 根据这位先生的叙述是,‘路上的火.药呆了太多,拿回去的时候并不方便’。 但从这爆炸的规模和威力来看,这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海蒂隐约感觉到他还陷在不安和焦虑里,低头亲了一下他的手背,又靠近了一些。 马车在黑夜中犹如疾飞的蝙蝠,寒冽的长风裹挟着露水的气息。 “海蒂……”他抱紧了她,仿佛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一般:“海德薇……海德维希……” 一声又一声的呢喃,仿佛像是害怕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幻梦一般。 她轻叹了一口气,倾身抱紧了他,让两人冰凉的脸颊紧贴着彼此。 十指紧紧相扣传递着温度,连心跳声都开始重合。 “我还活着。”她轻声道:“也没有生病受伤。” 他的眼神终于渐渐有了焦距,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深呼吸。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念你。”他喃喃道。 “我也在想你。”海蒂温柔的印上一个吻:“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那个男孩说你快要病死了,”列奥忍住泪意,几乎想要把她拥抱到骨血之中:“我差点就要疯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这样的爱你……” “如果你真的离开这个世界,我也无法再呼吸多一秒钟,海蒂……”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努力忍住眼泪道:“列奥,你做到了,不是吗?”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他再度把她抱紧,身体微微颤抖着:“嫁给我,海蒂,嫁给我吧。” “我永远都会守候在你的身边,谁都不会再做出这种事情……” 海蒂伸手轻抚着他的脊背,垂眸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早就有了婚约吗。” 而且还是主教亲口证明的。 在想到洛伦佐的这一刻,她才突然想到了某一件事。 “佛罗伦萨有间谍,是克希马做的这些事情——列奥,我们要回一趟佛罗伦萨。” “克希马?洛伦佐的那个侍卫?”列奥纳多皱起了眉头,却仍然抱紧着她:“不是波奇亚的人把你掳走的吗?” “我们在城堡里的看守已经很严密了,而且背景之前都调查过,不是吗?”海蒂直起身来,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但知道我们婚期的,可以给我们增派援手和侍从的,只有他——是克希马做了这些事情。” 他暗中在热那亚安插了棋子,利用着他们对美第奇家族的信任和依赖。 “但克希马现在就在洛伦佐的身边——”列奥纳多露出警惕的神情:“而且他随时可以接触到领主夫人和那些孩子们。” “我们要加快速度赶过去。”海蒂急促道:“罗马这边生出变故,他可能会对洛伦佐下手。” “好,我去吩咐车夫——”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了唿哨的声音。 列奥纳多抬起头来,露出诧异的神情。 这是他和内部官员约定的暗号,三起一落,重复两遍。 他抬指吹哨,再次重复着这哨声。 远处的哨声渐渐靠近,而且越来越清晰。 一个少年骑着骏马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骑术好到犹如老练的骑士。 “——马基雅维利?!”海蒂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你也和他们过来了吗?!” “老天,是领主大人,你居然真的被他们找到了,”尼可罗长吁了一口气,扬起缰绳让白马跟着马车并肩前行:“我是过来接你们的。” “接我们?”列奥纳多皱眉道:“我不是吩咐你留在热那亚好好管理政务的吗?” “你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尼可罗竖起眉毛:“我们带着军队杀过来了啊。” “军队?”海蒂眉毛跳了一下:“哪个国家打起来了?” “大人,您应该问是哪几个国家打起来了。”尼可罗抓着马鞍道:“现在加上我们,有四个领主和罗马教廷宣战,而且罗马联合好几个城邦在激烈的反抗——露里斯带着军队都已经去东部战区了。” 马车上的两个人都懵了几秒。 他们当中有一个被绑架了几十天,另一个最近都在专心做女仆,根本没来得及了解罗马城外的动静。 “准确来说,是洛伦佐先生和我们共同发动的战争——我们称呼为涅槃之战。” 在罗马教廷威胁未果之后,愤怒的教皇直接单方面宣布剥夺所有美第奇的教籍,而且煽动摩德那和锡耶纳公国一前一后发动战争。 在此之前,热那亚的众人在商议之后,还是听从马基雅维利的战略,先带一部分军队往南支援列奥纳多——这位军师隐约感觉到不管领主是死是活,战争都会无可避免,还不如主动带人迎过去才好。 他们的军队很快顺着修了一半的道路去了佛罗伦萨,又阐明了他们之前做的所有事情。 领主对列奥纳多去罗马展开营救的这件事不置可否,但直接联合露里斯的军团发动了更加激烈的战争——从中部直接攻打去。 这一次,他们不要任何边缘的领地,如利箭一般直取教廷的心脏——罗马。 涅槃,盛满罪恶与血腥的旧教终究被烈火焚尽,而新教也应当如不死鸟一般在整个欧洲的上空飞翔。 “洛伦佐是疯了吗……”海蒂加重声音道:“他的两个孩子还留在罗马!” 哪怕不顾及她的死活,继承人也不要了吗?! “噢——那两个孩子我也捞出来了,就在车队的前面。”列奥纳多咳了一声:“我的手下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一块给耶稣画猫胡子。” 马基雅维利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解释道:“亚历山大六世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性格,一般碰到这种事都会寸寸退让,免不了交出许多好处来祈求和平。” 他并不是什么野心家,而是个善于挥霍和享受的愚蠢男人而已。 这些年的酒肉生活让他极度虚伪和自我,比起领地又被割让了多少,他宁可多花些时间在怎么榨取税务,以及利用儿女榨取种种好处上——也正因如此,这几年那不勒斯才会屡屡骚扰边境,用军事恐吓他吐出更多金子来。 “所以,你是说——那不勒斯、米兰、热那亚、佛罗伦萨,他们都已经加入战场了?” “对啊,”尼可罗点了点头:“搞不好过几天就打到罗马了。” “问题在于……”海蒂斟酌着语气道:“列奥他把罗马给炸了。” “炸了?”少年机械地重复道:“什么炸了?” “五座教堂,六处大小庭院,还有几栋房子。”列奥纳多握紧了海蒂的手,语气里还有些愠怒:“如果不是火/药受潮了一部分,我可以把他的居所炸成齑粉,连骨头渣都没办法收敛。” ……这男人生起气来怎么有点可爱呢。 “达芬奇将军,”尼可罗伸手扒住窗口,高高扬起声音道:“你就这样把教廷的老巢给炸了?!” “应该会引发连锁反应,火灾和房屋崩塌都没那么简单。”海蒂靠着他的肩慢慢道:“我们走了之后才炸的——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波吉亚。” 那混乱而罪恶的诡异家族……也许也只有火焰才洗涤掉某些肮脏了。 “真是够狠的,”尼可罗小声道:“米兰大剧院都不敢这么演。” 洛伦佐低头浏览着战报,半晌才翻动一页。 “大人,已经夜深了。”克希马端来了一杯刚热好的桔汁,语气恭敬而温和:“您也早些休息,免得腿痛又发作。” 已经不仅仅是腿痛了。 情况严重的时候,这种疼痛会辐射到他的四肢,而且能让人痛苦地痉挛许久。 “知道了。” 侍卫在旁边守候了一会儿,见他似乎并不在阅读军情,小心地试探道:“您在担心……那位大人吗?” 领主没有吭声,半晌之后把文件放到了一边。 “听说波吉亚家族那边要召开一场婚礼,而且由教皇亲自见证誓言。”克希马叹了口气道:“您真的打算牺牲她吗?” 明明只要洛伦佐让步松口,让美第奇与教廷站在同一个战线上,进行共同防御和商业往来,这些事原本不用闹得这么复杂。 现在整个半岛上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混战撕扯,罗马的那位大人恐怕要疯了。 “如果足够值得。”他低声道:“退下吧。” 侍从驯服的点了点头,鞠躬退了下去。 洛伦佐静默地一个人坐了许久,抬头打量了眼那杯冒着热气的橙汁。 他伸出手,把一整杯都倒进了旁边的花盆里。 第 69 章 洛伦佐的身体在不断衰退。 他在两年前发觉这个迹象的时候, 一度以为是与痛风有关的并发症状, 又因为海蒂并不在身边, 也无法再确认更多。 直到她出事的时候, 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多事情。 ——克希马是一个孤儿, 在十几岁时被他在街头相中, 一路提携教导到了现在的地步。 他当初说话带着一些西班牙口音, 但强壮而又勇敢,日子久了说话也与佛罗伦萨人没有什么区别。 洛伦佐原本以为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没想到自己是亲手把一个狼崽子引入了宫中。 海蒂在热那亚的人他全都再三叮嘱过, 要求从上到下都要足够清白干净,不要留给人任何内乱的机会。 哪怕是半途出现的马基雅维利,他也让德乔秘密的核查过身世和私下往来。 ——是老贵族一派的人, 利益立场一致, 没有威胁。 可克希马……他发现的太晚了。 肠胃的绞痛,四肢的无力, 又或者是肌肉的痉挛, 洛伦佐根本无法确定在过去两年里, 他对自己的饮食用水动过什么手脚。 领主最近似乎身体越来越容易疲倦了。 他可以沉睡一上午, 在批阅公文的时候也会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医生开始频繁的进出核查, 但始终没有得出具体的结果。 洛伦佐拒绝了灌肠和放血之类的建议, 但睡眠时状态越来越昏沉,也不再能回应仆人的呼唤。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又一次经历了整场剧痛, 然后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克希马小心地帮他盖好了被褥, 用轻如蚊呐般的声音问道:“您还在痛吗?大人?” 对方毫无声息,犹如已经坠入梦境,又或者已经昏迷。 “洛伦佐大人,”克希马提高了声音道:“海蒂小姐回来了,她现在请求见您。” 整个卧室都陷入死寂之中,没有任何回应。 下一秒,侍从的袖中滑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先生,只需要一下,您就可以永远摆脱这些折磨了。 只需要一下。 他高高扬起了手,抓紧了领主的肩头。 昏暗中脖颈的位置并不算清晰,但划歪了也不要紧——这个重病的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了。 克希马犹豫了一刻,最终还是深呼吸着再次确认位置。 可是他突然听见了三道破空的箭声。 心口和腹部的位置突然变得冰凉又麻木,紧接着翻江倒海的疼痛就开始如同猛兽咆哮般让他跪了下来——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克希马。”男人起身坐了起来,声音冰冷:“这就是你所说的效忠?” 侍从捂住被刺穿的腹部,任鲜血流淌了满手,一路蜿蜒着染污了整片地毯。 “你……”他嘶声道:“你……” 躲在暗处的弓.弩手从三个角落的隐蔽处走了出来,为了防止他暴起动手,直接把刀刃架在了这反叛者的咽喉上。 克希马已经无法完整的说出一个句子,他握住自己腹部冒出的箭头,喉咙全是含混的鲜血,眼睛也布满了血丝。 “我把你当做弟弟一样。”洛伦佐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这个跪伏在他面前的人:“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的宫里还有一个波吉亚。” 克希马冷笑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想要保持身体的平衡,却因为剧痛直接歪倒在地毯上,无法控制地发出呻.吟声。 “你——你已经——”他断断续续道:“你也会——死——” “总比你晚一点。”洛伦佐站起身来,抬脚踩在了他的咽喉上。 “你的尸体会被野狗吞噬干净,骨头将掩埋在煤矿之下,永世被魔鬼之火吞噬。”他的声音淡漠如在讨论天气,可踩压的动作让那侍卫发出窒息的急喘。 克希马手中的匕首直接被人抽走,连腹腔中的长箭也被强横地拔了出来。 越来越多的污血开始往外流淌,他的眼神开始渐渐失焦。 “死了也好。”领主轻声道。 海蒂看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等到了下午,我们就抵达佛罗伦萨了,”她安抚道:“马车已经很快了,也许你们的父亲还在碧提宫门口等着你们。” 洛伦佐的大女儿卢克雷齐娅已经嫁给了一位贵族,他的二子和养子都已经有十一岁左右,相处的颇为融洽。 这两个孩子都是自童年起就在罗马教廷接受学习和礼训,面对海蒂时也同样温和又亲切。 他们的哥哥皮耶罗先前吃东西被呛着,因为这事差点去见了耶稣,也多亏她出手相救才活了回来。 小孩们对战争都不太了解,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荒野的山雀还有狐狸上。 他们表现的放松而又快乐,与这混乱的世界仿佛毫无关系。 马车一路驶向碧提宫,领主夫人已经等候了多时。 “洛伦佐还在办公室里,”她有些抱歉的解释道:“最近的战报太多了一些。” 海蒂下意识地看她身后其他人的踪影,压低声音问道:“克希马先生呢?” “克希马?”领主夫人露出惋惜的神情:“他吃了有毒的浆果,前段时间已经不治身亡了。” 海蒂侧身与列奥纳多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战争的发生直接让整个亚平宁半岛都陷入纷争之中。 神圣罗马原本是善战的狮群,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断分散流离,最终只剩下孤立无援的罗马。 如今罗马号召着诸多公国为它而战,而几个势力较大的城邦都想着分一杯羹。 十几个大小公国混战在一起,连战局都难以判断。 没有无线电,没有收音机,没有任何可以传递消息的东西。 在等待着会见洛伦佐的那一刻,海蒂都在思考着无线电的事情—— 如果她能够与达芬奇坦白这些事情,拜托他利用自己已知的所有信息创造出无线电,这个世界的发展速度恐怕也会再一次被改变。 科学,经济,统一,新教,人性解放—— 要关注的事务实在太多了。 在等待的过程里,海蒂低头观察着地面。 她注意到宫里的地毯全都被更换过,更加搭配这金碧辉煌的宫殿。 门扉的角落处有没有擦干净的血点。 女人瞧见那淡褐色的痕迹时,只垂眸笑了起来,不作任何疑问。 新的侍从是从美第奇的本家提拔上来的年轻人尼诺,他在看见她时下意识地脸红了起来,只退到一侧行礼:“大人已经起来了。” ……起来了? 海蒂对这个说法有些不好的预感。 在她呆在旧宫的那些年里,洛伦佐从不午眠,也不曾拖延会客的时间。 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头翻阅着文件。 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 那双手上有并不明显的伤口和齿痕,而且还在微微的发抖。 “洛伦佐?”海蒂意识到他的不对劲,直接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领主深呼吸了一刻,还在努力保持着身体的稳定。 克希马已经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杀了四五个厨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换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马死前诅咒的那样,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场睡眠里。 沉积的毒物在腐蚀着他的内脏,整个身体都在脱离控制。 海蒂回来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责怪的想法。 如果她没有执意去米兰,早一点发现这些事物,他还可以为美第奇多留一些后手。 她回来的实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说,每一个小时,都与绞痛和钝痛难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渐渐在变成煎熬。 ……为什么达芬奇还没有把她带回来? ……那两个孩子他们找到了吗? “洛伦佐——”海蒂发觉他身体冰凉又发着薄汗,连声音都惊愕了许多:“你在生病吗?还是痛风又发作了?!” “安静。”男人压抑着蜷缩起身体的欲望,打开了桌子的暗盒。 “比萨反叛了。” “什么——不,洛伦佐,现在你的身体要紧,我扶你去旁边的长椅,我们先不要谈论这些。”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阻拦着这个徒劳无益的想法。 “我们的军队都被调到罗马的前线去了。”他的声音沉钝而又沙哑:“摩德那公国和锡耶纳的军队已经打过来了,一南一北前后夹击。” “我来处理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紧了自己的手腕,声音里沾染上惊惶和无措:“我去叫支援过来,至少米兰那边还有人——” “……安静。”他已经撑了太久,现在说每一个字都有些疲惫。 男人缓缓松开了她的手,把暗盒里的戒指盒拿了出来。 海蒂看到那个木盒的时候如同被迎面浇了一桶凉水,几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却又不愿去验证这个想法。 “打开它。” 她不断地摇着头,想要摆脱厄运一般的否认着一些事情:“洛伦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剧烈地咳嗽出来,海蒂下意识地掏出了手帕帮他掩住口鼻,却看见了殷红的血迹。 ——是血! 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握着手帕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可洛伦佐却好像早已看到许多次这污渍一般,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打开它。”他淡淡道。 木盒终于被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枚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 它的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这钻石有三十五个切面,是世间任何工匠都无法完成的奇迹。 “我已经和雇佣兵团说过了。”他把戒盒推到了她的面前,仰靠在椅背上,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见戒如见人。” 两万余人的佛罗伦萨雇佣兵团,将全部听从戒指主人的调遣。 “我的孩子们都很小,克拉丽切也太年轻。”洛伦佐闭上眼睛道。 “你继承了这个姓氏,这辈子都将无法离开它。” 海蒂握着那枚阔别九年的戒指,眼泪开始失控地往下坠落。 “北方交给达芬奇,他知道该怎么做。” “桌子左侧有关于银行业的产业情况。” “尼诺是可靠的年轻人,他可以成为你的副官。” “佛罗伦萨在统一之后……需要变革。” “还有学院……”他深呼吸着想要托付更多,可连呼吸都开始引发连环的烧灼感。 肠胃,心肺,还有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不断脱离控制。 海蒂已经痛哭到跪伏在他的手侧颤抖,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可以死——”她压抑到呼吸都急促起来,声音里的泪意都无法隐藏:“洛伦佐,佛罗伦萨需要你,美第奇家族需要你——” “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洛伦佐——” “我知道。”洛伦佐闭着眼睛笑了起来:“你没有迟到。” “海蒂,”他松开了她的手,喃喃着她的名字:“海德维希·爱娃·玛丽娅·基斯勒……美第奇。” 至少他的姓氏,永远都铭刻在了她的名字里。 “海德维希,转过身去,再给我弹一首曲子吧。” 她狼狈地擦干了脸颊的两行泪痕,连他的袖口都已经被洇湿了。 “不……洛伦佐,也许……” “这是最后的命令。”男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说一次。” “大人……”她脚步有些不稳的站了起来,紧接着意识到他还在隐忍着痛苦和痉挛。 连扶着椅靠的手指都已经被攥到指节发白。 “转身,去吧。” 那眼泪始终无法止住,湿热的泪珠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深呼吸着向他行了一个礼,转身去了对角的钢琴旁。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她已经开始模糊的背影。 琴声如蓝色多瑙河一般流淌而出,而他缓缓抬手,吻上那未干的泪痕。 原来……你也会为我流泪。 那琴声便犹如长河一般,在整个房间里飘摇流淌着。 一如那年他生日献礼时的悠扬旋律,一如盛大的华尔兹舞会上人们摇摆旋转的节奏,也如他在醉酒时想要靠近她的心情。 房间与碧提宫都寂静无声,连窗外都没有渡鸦的叫声。 曲子终究有弹完的那一刻。 海蒂弹完的时候,已经不敢回头了。 她颤抖着转身,感觉自己在坠入冰窟之中。 那个雇佣她为炼金术师,给予她永久的身份,庇护与扶持着她改变整个佛罗伦萨,甚至为她引荐学院大师与主教的男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哪怕她冲动到领着军队一路北伐,他在信件里也回复说,美第奇家族是你永远的后盾。 可他把这一切都留给了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这么离开了。 “洛伦佐……” 男人已经安详的睡去,只是再也没了呼吸。 葬礼举行之时,整个城市都在为之致哀。 克拉丽切赶到书房的时候,哭泣的快要背过气去,在走出去的时候却又努力恢复出坚毅的神情,以女主人的身份去料理葬礼的事情。 列奥纳多是第二个赶来的,他第一时间去确认洛伦佐的呼吸,然后把蜷缩在角落里的海蒂抱了回去。 他注意到她右手上那个熟悉的扳指,却没有多问一句,只照料着她睡下,用热毛巾帮她擦干了泪痕,一个人守了一夜。 “——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乡。” 死亡对于天主教徒而言,是进入永恒生命的开始。 洛伦佐的棺椁在佛罗伦萨游行的时候,所有城民都涌聚在了道路两旁,虔诚唱诵着哈利路亚的赞歌。 继任为佛罗伦萨主教的乔凡尼·德·美第奇为父亲举行了弥撒,神情悲悯而又释然。 “——为我打开大门,当我进入时,我要歌颂上主。” 众人同时唱和回应,古老的经文在整个墓地中回响。 这场战争终于还是无可避免的爆发了。 佛罗伦萨的北方和南方都受到了不同的袭击,而且罗马的战事让军队无法回撤。 人们都以为佛罗伦萨要完了—— 洛伦佐撒手人寰,直接意味着他那年幼的孩子们和无力的妻子要面对这复杂的一切,整个国家都会崩塌毁灭。 可又一位姓美第奇的领主出现了。 她控制着银行业的正常运行,而且手中还攥着不知从哪来的两万人雇佣兵团——如同早就准备多时了一般。 达芬奇将军和其他几位将领迅速地带着军队控制了局势,而且完成了足够有力的反杀—— 1486年12月5日,摩德那公国亡! 1486年12月14日,锡耶纳公国降! 1486年12月31日,罗马战败! 整个亚平宁半岛的中部完成统一,散碎的领地全部被收到了同一个家族的手中—— 而这个家族的名字,叫美第奇。 亚历山大六世被捆着推到审判台的中间。 那场爆炸和烈火没有杀死他,但他也畏惧着不敢公开露面,带着所有心腹和下属躲在某个城堡的地窖继续发号施令。 波吉亚兄妹不知所踪,而那些情妇和娈童也纷纷脱逃离开,卷走了不少金银细软。 大军踏破罗马城的时候,他躲在酒桶里瑟瑟发抖,连红衣教袍都不知扔到了哪里。 “跪下。”年轻的乔凡尼拿着主教的权杖,令他抬头看上帝的圣像。 穿着一袭紫袍的领主立在男人的身侧,平静地开了口。 “你买卖教职,玩弄权位,让整个神圣罗马帝国都坠入罪恶之中。” “——有罪。”乔凡尼冷冷道。 “你欺压妇女儿童,无视圣经对色欲的规劝,私生子无数,还在罗马数夜狂欢。” “——有罪。” 一桩桩的罪名宣判下来,那曾经的教皇便如同被塞住口的野猪般不断低吼着,还试图挣扎开手脚胳膊上的锁链。 可教堂里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安静到这里只回荡着铁链击打的声音。 等所有与教皇这个身份的罪名宣判完毕之后,海蒂转身扬起了手,接过了露里斯递来的长剑。 “你密谋安排内奸潜入杜卡莱王宫,令他多年潜伏下毒,以杀害我们的领主,以谋得更多的权势与混乱。” 乔凡尼握紧了权杖,寒声道:“有罪。” 海蒂用剑刃挑起了他的下巴,看着这豪猪般的男人淡淡道:“你承认吗?” 肥胖的教皇眼神露出短短的错愕,又很快开始疯狂摇头。 由于他的动作幅度太过激烈,那层层叠叠的下巴直接被利刃划伤,开始流下汩汩的血液。 “有罪。”她轻声道。 “血债血偿。”乔凡尼站了起来,垂眸看着那个杀死他父亲的始作俑者:“判决吧。” 下一秒,那位领主抬起了长剑,对准他心脏的位置用尽全力直接刺了下去。 锋利的剑刃直接穿过重重的脂肪与肌肉,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直接贯穿彻底! 教堂中响起了野兽般的长嗥。 亚历山大六世露出错愕又绝望的眼神,身体重重的扬起了几分。他的眼睛睁大到几乎要脱出眼眶,哀嚎的声音惨烈而又凄厉。 可伴随着力气和生命的流失,他连嚎叫都无法支撑,开始绝望的呜咽。 血液开始从口鼻流淌而出,一滴滴地溅到地面上。 冰冷的剑刃和剧烈的疼痛搅在一起,已经让他难以分辨,痛苦的感觉让他想要挣扎翻动,可手脚连释放苦痛的权力都没有。 海蒂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直接把剑刃在他的身体里横搅过来。 那一刻他挣扎到如同要暴动跃起,却在头颅高高昂起的那一刻没了气息,肥硕臃肿的身体直接重重砸到了地上,如同残破的口袋一般开始喷涌鲜血。 一直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污浊的血液蔓上教堂的大理石地面,穹顶之上的天父依旧神情悲悯而慈爱。 众人寂静无声,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抽出了长剑,伸手抚过剑刃上的热血。 一切都该结束了。 旧教,自今日亡。 意大利,自今日生。 第 70 章 加冕的时间定在了1月1日。 这原本应该是洛伦佐的生日。 人们对这个时间点都颇为了解, 以至于都默契地穿着一身黑袍, 不约而同地共同怀缅这位逝去的旧主。 从前每一年的1月1日, 佛罗伦萨都会沉浸在狂欢的风潮里, 几乎所有人都会借着领主的生日享受舞蹈与美酒, 畅快无比的迎接新年。 罗马教皇死在了12月31日, 罗马教廷也被焚灭于一场大火之中。 人们把称呼这数月的纷乱为‘涅槃之战’, 实际上,一个新的帝国也在这个过程中重生。 年幼的新教教皇站立在更高的一阶,手中端着缀满宝石的皇冠。 这个帝国已经许久没有被统一到这个地步, 整个中部和西海岸线全都被融合为一体,而且军事和经济的繁荣也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海蒂穿着深紫丝绒的华袍,在千万的祝祷声中缓步走到了教皇的面前。 她深呼吸着一口气, 在乔凡尼的身前站定。 无数贵族和旧友站在两侧, 视线犹如闪烁的明烛。 教皇握着皇冠,在等待着她俯首称臣。 海蒂忽然笑了起来。 几百年后拿破仑做的那件事情, 现在要由她抢先行使了。 在无数观礼者的视线注视下, 她伸手接过了那灿金色的皇冠, 平静地把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她竟然自己为自己加冕—— 连新教的教皇都无法得到臣服了吗?! 小乔凡尼显然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 他下意识地看向两侧的人们, 又看向那神情不改的君主, 只叹息了一口气,祝福她与这个新的帝国都将福泽绵长。 人们对意大利的这个称呼都有些不习惯,但也没有要改动的意思。 这个国家叫神圣罗马也好, 叫意大利也罢, 能让人平平安安地活下来,能让人多混几口饭吃,他们就已经没有太多指望了。 海蒂最终决定让都城定在佛罗伦萨,而不是当初他们暂居的热那亚——那里确实离法国太近了一些,一旦发生意外被突袭,许多核心资源的损毁都会无法挽回。 她带着旧友和部下们住回了旧宫,让克拉丽切和孩子们住在了风景宜人的碧提宫里。 这里几乎没怎么变,列奥纳多和小桶的画悬挂在熟悉的位置,连从前玩闹时在白橡木门上留下的划痕都在。 加冕礼并不算盛大,更多的是一种公开的宣扬。 如今再无领主之谈,她是这片大陆唯一的陛下。 米兰、威尼斯和那不勒斯的态度颇为暧昧,却也没有贸然反对。 他们隐约感觉到她可能会成为下一个丹麦女王一般的存在,同样也忌惮那无法抵御的枪.炮火石。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引爆城堡,让百年的顽石都碎裂成齑粉?! 也正因如此,他们都没有宣布效忠。 大小不堪一击的城邦和骑士领地已经被全部回收吞并,碎饼干渣般的地图只剩下四个板块。 中部的意大利帝国、北部东西的米兰和威尼斯、还有东南部的那不勒斯。 意大利的领地范围最大,拥有的港口也最多——全然是内陆国的米兰完全落了下风,在这个节点上颇为狼狈。 亚平宁半岛诞生了一位女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欧洲,人们甚至没办法停下来讨论这件事情。 他们滔滔不绝地讨论着她和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关系,又或者是议论她从哪里变出来了一批又一批的雇佣兵,以及到底是靠什么妖术来控制他们的。 而被议论着的主角们正围坐在旧宫的庭院里,一起打开了那半桶红酒。 它酿造于1479年的初春。 那时候海蒂才刚刚被解除软禁,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接触政治与国家。 天使已经分走了一大瓢酒,加上先前波提切利和她偷饮的那几杯,如今也没有剩下太多。 一共来了八个人,桌上放了九个杯子,斟完之后一滴不剩,仿佛被计算的刚刚好。 “敬洛伦佐。”海蒂举起了玻璃杯。 “——敬洛伦佐。” 他们开始闲聊以前住在这里的往事,尝着馥郁又回甘的酒液回忆着过去,笑容温和而又怀念。 海蒂靠着列奥纳多,在出神的想着许多事情。 死亡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 就好像有一位朝夕相处的旧友,也许你从前和他并不算关系融洽,甚至还发生过争执和冲突。 可在某一天,他突然就消失了,如同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以前你可以找到他的办公室、花园、演奏厅,都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了。 所有的记忆和习惯都突然出现了一个断层,犹如内心之中突然多了一幕悬崖。 她还没有习惯这一切。 这无关爱情与信仰,更多的是一种习惯。 列奥纳多理解她最近的沉闷与安静,只轻柔地拥抱着她,等着她一点点地缓过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拉斐尔喝的晕晕乎乎,忽然问了一句:“那陛下,您和达芬奇先生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海蒂愣了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小拉斐尔如今个头长得挺快,而且爱笑也爱唱歌。 他虽然有些不满米开朗基罗的身边多了一个黑发的哥哥,但也只闹了一会儿小别扭,就又开开心心地和他们玩了起来。 尼可罗也显然想起了这件事情,语气颇为微妙:“应该称呼为,达芬奇殿下。” 按照惯例,他会拥有封地和爵位,无论是出于军功又或者是此刻的身份。 列奥纳多正思绪闲散地玩着她的发梢,听到这话时忽然脸颊有些发热。 “我们可以等一段时间,”他观察着她的神色道:“毕竟葬礼没有结束多久,国家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 海蒂定了定神,叹了口气道:“我需要单独和他谈论一些事情。” “那就今天谈吧!”尼可罗当机立断地起身,还不忘顺走自己没喝完的那半杯美酒——真是这辈子都没有喝过这样的佳酿! “哎?” 尼可罗走了两步回来,把拉斐尔也一块拎走,示意其他朋友也跟着自己离开。 大家笑着闹着跟他们打完招呼,然后各自分散离开。 庭院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下午的阳光洒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带着股慵懒的暖意。 “所以……还需要谈论一些什么?”列奥纳多放下了酒杯,语气认真了许多:“避孕?孩子?” 海蒂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大概不需要担心……她喜欢小孩,也能料理好这些事情。 可看他的意思,哪怕自己避孕终身,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海蒂叹了一口气,低头握住他的双手,想要鼓起勇气来谈论深埋心底的事情。 可哪怕这些念头刚刚涌现出来,都好像会撞到内心中的一堵墙壁,让那些泡沫被撞裂击碎,只留下模糊的痕迹。 她张嘴了许久,神情有些惶然。 “你在……害怕。”男人握紧了她的手,低声询问道:“在害怕什么?” 他抵着她的额头,让两人呼吸的频率都开始交叠同步。 “海蒂……我就在你的身边。”那低沉又温暖的声音让人仿佛能放下许多的事情。 从一开始,这种独特的安心感和信赖感,对她而言就如同救赎一般。 海蒂始终沉默不语,甚至垂了眸子微微摇头。 他也没有催促,只侧了头去亲吻她的唇。 两人的睫毛交抵在一起,犹如触碰着彼此的蝶翼。 这个吻深情而又轻柔,似乎能够传达所有的情绪与在乎。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在这一刻开始深呼吸着忍住泪意。 哭泣常常被认为是软弱的表现。 可有时候,哭泣不仅仅代表着痛苦。 如果一个人背负着太多东西,哪怕坠入沉眠之中,眼泪也会无意识的滑落下来。 他们触碰着彼此的鼻尖,脸颊也贴紧又松开。 爱情的感觉,就好像是灵魂都开始溶解汇流,而身体也会本能地想要靠近对方更多。 无花果的香味萦绕在她的身侧,而男人的浅浅气息也让人心神不宁。 她不由自主地加深着这个吻,甚至内心希望它永远不要停下来。 “海蒂……”他叹息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海蒂松开了他,半晌还是轻声开了口。 “列奥。” “嗯?”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超出你的认知。” “什么?”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你是一个法国人?” “我希望你在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不要松开我的手。”她压低声音道:“否则我会受伤,而且不敢再信任你。” 列奥纳多的神情认真了许多,在这一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会的。” “其实……”她再次深呼吸,努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我来自五百年后。” -2- 五百年后? 列奥纳多眨了眨眼,有点没听懂这个概念。 “这不是一个地名?” “这不是一个地名。” “五百年——”他试图再次理解她的话语:“你是说,未来,未来的五百年之后?” “对。”她平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 在这一刻,海蒂已经做好了失去婚约的心理准备。 乔凡尼就在佛罗伦萨,他随时可以宣布这临时婚约无效。 “五百年后?”达芬奇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我连五十年后会发生什么,都感觉猜得不一定准,五百年后——那个世界,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吧?” 对……一切都变了。 她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像你这样的人吗?”他试图找到几个词语来形容这件事情:“时空旅行?” “我不知道。”她自嘲的笑了起来:“我原本是个老太太,活到八十五岁然后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里。 “八十五岁!”列奥纳多显然弄错了重点:“你的身体居然这么健康!” 嗯,确实是这样。 “而且我生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索性把这些也摊开来聊:“应该是在我二十多岁时的事情——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回到了自己的十九岁。” “然后就遇到了你。” 列奥纳多在剧院里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等等——你确定你没有和我开玩笑?现在应该不是开玩笑的时间吧?”他打量着她的面容,小声道:“你就算是老太太,也会是个最好看的老太太。” “确实如此。”她扬起了眉毛。 “所以……死亡之后,就会去另一个时间点?而且还会带着身体一起过去?”列奥纳多试图弄明白一些未解之谜:“那你见到了任何神明了吗?” “我说过了……我睡醒之后,发现身体变了,然后就见到了你。”海蒂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句恭维。” “我有时候会想,死亡到底是什么,时间又是什么。”列奥纳多的神情认真了许多,握着她的手喃喃道:“我们很难给时间一个准确的定义,说明它具体是什么东西。” “列奥纳多先生——”海蒂轻咳一声道:“您似乎又弄错重点了。” 现在的问题是,他的未婚妻,是来自五百年后的,另一个时代的人。 “抱歉抱歉——”他笑了起来,再度凝望她的脸:“我可能没有完全理解这个意思。” “你会很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这也是未来的发明吗?” “有一部分是的,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 “那五百年后……” “我在五百年后看过你的画像。”她低声道:“还看过你的几乎每一幅画。” 他怔在那里,忽然感觉双颊烫了起来。 “没有你?” “没有我。”她摇了摇头:“你从三十岁一直到六十多岁,一直笔耕不辍,留下的画作流芳百世,被无数人瞻仰和追思。” “我……”他喃喃道:“你知道与我有关的事情?” “只知道一部分,但遇到你以后,又好像感觉从来未了解过一样。”海蒂说到这里,忽然笑着瞥了一眼宫殿的高楼:“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都成为了传奇一般的画家和雕塑家,而且也都留下了不灭的作品。” “你呢?”列奥纳多望着她问道:“你又是谁?” 她的话语顿了一下,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又是谁? 年少成名的影星?郁郁不得志的投资者?无线通讯的发明家? 被陷害的吸毒者?整容失败的笑料? ……我又是谁?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她松开了他的手,抬手捂住脸颊:“我也有些混乱。” 列奥纳多没有马上拥抱她,而是在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才再次开口道:“我很高兴,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情。” “嗯?”她侧头看向他:“不觉得我是个女巫或者怪物吗?” “会很惊讶,而且脑子里也会乱糟糟的。”他坦率却又诚恳:“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婚姻,也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即便我是个老太太变得?”她反问道:“如果明天我又变成白发苍苍的样子呢?” “那我也去把头发染白,”他扬起眉毛道:“这样就更般配了。” “即便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说到这个……”列奥纳多露出期待的眼神:“你能带我去那个世界看看吗?”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她揉了揉脸道:“也许真是上帝的玩笑吧。” “海蒂。”男人握住了她的手腕,轻柔地落下了一个吻。 “我们都消化和理解一会儿这个信息,好吗?” 他握着她的手,再次倾身吻了一下她的唇:“我依旧爱你。” 不要害怕。 我不会走。 “给你一次逃婚的机会。”海蒂口是心非道:“然后我带着大队人马再去法国把你找回来。” “也许在米兰。”他大笑了起来。 两人在会客厅前分开,一个去面对各个贵族的庆贺与讨好,另一个则独自去了阿尔诺河旁,坐在石桥上想了许久。 他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这个故事也如同她曾讲述的那些童话一般,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力。 竟然……相差了,五百年。 海蒂在会客完毕之后,又很快被尼可罗带走,紧接着德乔也捧着半身高的文件过来,询问她有关分封和奖赏勋章的决定。 女皇接受加冕的第一天似乎就已经离不开加班了。 等这一切忙得差不多了,她再次抬头时,发觉窗外弯月高悬。 而办公室外,还有个熟悉的身影。 海蒂把办公室选在了自己的旧卧房附近,把洛伦佐的书房永久的保留了下来。 正如同她离开时他所做的一样。 夜风清凉如一层薄纱,自他们两人身边穿拂而过。 海蒂打开门时看向列奥纳多,却有些不想走过去。 她不敢预想,如果他选择就此停顿,又或者…… 男人张开了怀抱,看着她笑了起来:“来抱我呀。” 她犹豫的目光即刻消散,眼神也亮了起来。 海蒂两三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给他了一个足够用力的拥抱。 两人拥紧了对方,垂落的碎发都彼此交错。 熟悉的香味又散了出来,让她忍不住嗅了嗅。 “是蜂蜜苹果。”他晃了晃手里的餐盒:“饿了吗?” 于是原本应该沉重又严肃的交底环节,忽然变成了两人吹着夜风一起荡秋千。 她抱着一盒热乎乎的蜂蜜苹果,在寂静的庭院里摇晃来去,偶尔吃上一小口。 远处的烛灯早已被德乔点亮,犹如高悬的月亮。 “我想了很久,”他慢悠悠道:“然后发现,也没有什么好想的。” “你就是你,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 海蒂侧过头来,叼着苹果看着他:“不会觉得我是魔怪?” “如果这么说的话,我也想成为魔怪。”他凑过来咬掉苹果的一个小角,犹如又一个隐秘的亲吻。 她脸红了一些,低头把苹果吃掉。 “而且这样一说……你跨越了这么多年的时光,才让我能够遇到你。”他低声道:“这是我的幸运。” “……也是我的幸运。” 海蒂叹了口气道:“那没得逃了,不结婚都不行。” 有些东西,似乎就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也不用太盛大的婚礼。”列奥纳多认真道:“当然如果你喜欢游/行的话——” “不,”她条件反射道:“绝对不。” 穿的花枝招展然后绕城三周这种事,她这些年已经看都看够了。 两人一起仰起头看着满天的星光,跟着秋千一起摇晃。 似乎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童年一般,世间无数繁琐的杂务都与他们无关。 “五百年后,人们不骑马,也不坐马车了。”她忽然开口道。 “……难道在天上直接飞?”列奥好奇道:“还是骑别的动物?狼?” “不,有一种叫汽车的东西。”她伸手比划道:“一种方块大小的机器,而且可以被人驱使着跑遍整个国家。” “对了,还有飞机。”她笑了起来:“和你设计的有些像,但是一般都有几十个人一起坐,可以跨越山川和海洋。” 她开始给他讲自己所知道的历史,从奥匈帝国的陨落到美利坚的崛起,从工业革命到科技革命。 列奥纳多是个天才,在有些事物的描述上,哪怕她只简单解释一下,他都能填补出更多吻合的信息。 历史,文化,革命…… “那爱呢?”他忽然问道。 “五百年后的爱,还有婚姻,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区别?”海蒂眨了眨眼。 她想起了自己从前所遇到的一切,露出怀念的微笑。 “和现在一样。” 现在的人们信仰着天神,未来的人们信仰着物欲。 而爱,始终都被赋予着太多定义,却一直都脆弱而又奢侈。 “至于婚姻,”她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的掌心再次重合:“它在五百年后,变得更加容易崩解。” 这个时代难以离婚,而未来分分合合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人们急不可耐的相聚在一起,又颇为狼狈的匆匆分开。 “所以承诺永远都虚幻而又渺远。” 列奥纳多注视着她在星夜下的侧脸,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会永远爱你。” “什么?”她有些没听清,侧头看向他。 “我会永远爱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而毫无游移。 至死不渝。 第 71 章 他把她送回了卧室门口, 两人简短的互道晚安, 准备就此分开。 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 又一次叫住了他:“列奥——” “什么?”列奥纳多转身看向她, 意识到还没有给她晚安吻, 笑着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好梦, 海蒂。” “不仅仅是这个——”海蒂终于想起来她绕这么一大圈是为了做什么, 直接示意他进来继续谈。 旁边的侍女有意回避,却同样被叫住:“把纸笔拿过来,我有事要和达芬奇先生谈谈。” 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就是电流通讯的诞生。 之所以打算跟他坦白身世,解释这其中的许多曲折,一方面确实是为了爱情,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更顺利的做这方面的研发。 海蒂擅长分析和设计, 但论动手能力,还是列奥纳多更强大一些。 “……电?”列奥纳多没想到她半夜里要与自己谈论这个, 伸手指了指天空:“云层中的雷电吗?” “是, 又不是。”海蒂本来想画个什么示意图, 但几笔下来发现这些符号他都无法理解—— 电灯泡、电车、电线杆…… “列奥, 有一种东西, 叫做电。”她认真了语气, 做尽可能直白的解释。 “这种‘电’,可以成为一种交流工具。” “为什么?”列奥纳多皱眉道:“你认为天上的雷电是神灵在传达信息吗?” “那个是自然中的电……但人也可以制造出类似的东西。” 海蒂低头画了一匹马,以及一个小信封。 “在这个时代, 我们通信往来都是靠马和信使, 对吗?” “声音和光的速度比马匹要快,但它无法进行远距离的传递。” “但电,只要导体足够稳定,就可以跨越千里,让信息能够有效的传递。”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眼神里带着恳求:“我想和你一起创造出它。” 海蒂开始和他讲述在现代社会里,这种奇妙的存在有多万能—— 它本身是一种能源,可以让汽车和电梯都因其运转,同时又是一种信息传递工具,可以横跨一整片海洋。 在一开始,列奥纳多还有些茫然,可伴随着她描述的不断补充,也摸索着开始提一些问题。 “它是怎么被储存的?” “我只能说,容器是金属,具体的不算很了解。” “这样……”列奥纳多思忖道:“我明天去找一些工具来,你先早些休息。” 海蒂点了点头,起身送他离开。 他们再次在门口浅浅接吻,如同一对纯粹又温柔的爱侣。 比起欲念,眼下还有更多要做的事情。 领主把婚期定在了2月14日,开始全力解决帝国诞生之际的许多遗留问题—— 首先是对新老贵族的安抚和封赏。 海蒂有意地想要控制他们的势力发展,比起领地上的奖励,更多的是给予金币和勋章爵位。 旧贵族以血统和资历为傲,新贵族则是赞助过战争的富商,又或者是重要的军官及将领。 秩序只可在人群中建立,而人群需要制衡与哄骗。 第二件事,则是对政治体制的改革。 从前洛伦佐建立了领事团,分为三十人的内部精英,以及七十人的阶级混杂群体。 但问题在于,伴随着领土的扩大,这种举荐制的选择并不算有力。 中央要足够有力,才能控制地方。 在这些年里,法国、英国等国家都在不断发展着中央集权,核心的力量在不断地加强。 海蒂在于马基雅维利商议许久之后,有了一个更加可靠的决定—— 建立上下议院,同时改革地方政治制度。 有很多现代的先进概念,在这个时期并不能发挥作用。 便如同把一个四肢还未发育完全的儿童抱进汽车里,哪怕他能蹬着油门驱使着车子往前开,可结果也恐怕会颇为惨重。 意大利眼下从经济到人均素养都不算发达,贸然做出太现代的改革,只会车毁人亡。 她选择采用类似英国的政治制度,但又不完全照搬着来。 ——在佛罗伦萨,上议院全部由贵族加入,对身份和血统保持敬畏与尊重。 下议院则全部为市民从各地陆续推举出来的人,其中也包括市民阶层和工商阶层的各种存在。 君主保留一票否决权和质询权,以及多项能够制衡和控制议会的权力。 她深知,伴随着生产力和国力的发展,帝王的权力必然会被分散和消解,但那都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地方,比起从前由大小领主分散统治的混乱状态,她选择建立地方政府,并且保留中央的一部分控制权力。 地方政府的官员将由中央派人选调、本地贵族选任,以及市民的自发选举。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变成领主的一言堂。 《□□》由马基雅维利亲手修订,大小条款都叙述的滴水不漏,既能够照顾到各个既得利益者的自尊心,同时还能巧妙安抚那些茫然又好奇的群众。 整个意大利开始卸下旧有的许多负担,用更加轻快的脚步往前行进。 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他们即便是有异议,也不敢如何反抗。 军权和君权被牢牢绑定在了一起,再多的意见也如同泡沫一般毫无声响。 上下议院很快组建出来,报纸也热情的宣扬着相关的概念。 人们热烈的讨论着这些全新的概念,以及试图从这些新政策里给自己找到一些好处。 没等这波热潮褪去,女王又做了一件大事。 她联合教廷、佛罗伦萨学院,决定重新修订《法典》。 佛罗伦萨学院,代表着对人文知识素养最高的一个群体。 而教廷,则意味着对道德和真理的审判。 当初在海蒂亲手取走冠冕的时候,几乎附近的好些国家都很快收到了消息,对此议论个不停—— 她竟然如此大胆?! 她还顾及美第奇家族的颜面吗?公开对教皇做这种事情?! 甚至有人开始哀叹这又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预言这个所谓的帝国在三十年内就会崩塌个干干净净。 而海蒂则不为所动,甚至内心放松了许多。 她要的,就是教权和王权的重新洗牌。 在一千年前,教权几乎是无限大的存在——教皇拥有自己的军队,而且可以粗暴而蛮横的对待王室成员甚至是国王本人。 开出教籍四个字无异于是给人宣判死刑,能让许多当权者都为之脸色一变。 可到了现在,事情开始重新调转。 最近的几百年里,教皇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不断崩解,如同被卸除利爪和獠牙的虎豹一般,是庞大却又虚弱的存在。 当年洛伦佐被教皇威胁要‘开出教籍’的时候,连市民们都纷纷拿着武器出来声援。 而海蒂直接把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王权,应当高于教权。 小乔凡尼身为教皇,理应被一众教徒礼拜敬仰,但绝不应干涉她对政策的把控和选择。 而当他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时候,她作为君王应有权力进行制裁和诘问。 所谓君主,应是在万人之上。 克拉丽切已经安于做一个艺术赞助者,对儿女们的教养也慈和而放松。 在洛伦佐去世之后,她放弃了许多执念,也疲倦于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 只要孩子们能平安健康的长大,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 而小乔凡尼也颇为配合——他原本就恐惧于教皇这个位置。 十一岁的小孩,连高位都有些坐不稳,更不用提如何来驾驭那柄权杖。 也正因如此,海蒂的这些改革要轻松许多。 她善于揣测不同群体的心理和需求,同时举重若轻的扫除许多障碍,让复杂的许多事务都能如交响乐团般和谐奏鸣。 《法典》在颁布之后,直接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整个佛罗伦萨都为之震惊—— 税法被全面改革,同时开放避孕权! 这怎么可能?! 这——这些事情教皇也完全肯同意吗?! 事实证明,教皇本人不仅同意,而且还帮忙援引圣经中的条文,对词条进行解释。 税法自然取悦了绝大多数人——什一税被全面取缔,教廷从前用来敲骨吸髓的种种花哨税名都被一把火焚尽,让工商阶级能够更加自由和放松的进行发展。 可有关避孕的事情,完全让人们陷入迷茫和矛盾之中。 有许多女性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又忐忑不安。 她们这么做,到底是否违背了交易,之后又会不会因此被惩罚到地狱里去? 然而没有等她们观望多久,就有传教士成群结队的开始宣扬新教,并且解释这两件事的合理之处—— 儿童亦是值得被尊重和保护的生命。 爱邻如子,亦应爱子如己。 盲目地生育儿女,却不进行足够稳妥的抚养,只会让孩子们遭受无数的苦楚和伤害——而这些事情都终将报应到孩子们的父母身上。 哪怕是为了行善积德,也不应盲目的生育过多,这是尊重上帝与圣经的表现。 海蒂在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犹豫。 她清楚堕胎合法化是个复杂的争议性命题,可至少在避孕上,女性应拥有同等的权力。 她们的身体,是完全属于她们本人的。 -2- 在上一世里,海蒂并不希望人们把她当做一个女权主义者。 她不会为了迎合男人们的口味,让自己饿到如同干瘪的骷髅,在后半生里对被物化的过去也持保留态度。 而她在后半生里,又被女权主义者们拥立为标杆般的人物——她们认为她在镜头前裸露身体的是大胆又自我的表现,是典型的女权行为。 事实是,十九岁的那一次全.裸的拍摄,完全是被导演蒙骗和暴力胁迫所为。 她的前一世经历过太多的战争和混乱,对站队这件事保持着足够的谨慎和回避。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还是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罗诉韦德案’。 这个案件对美国人而言,犹如第二次内战一般。 堕胎合法化的女性运动从二十世纪初一直浩浩荡荡地发酵到1973年,最终美国联邦法院以7比2的表决,确认妇女的堕胎权利受到□□的保护。 反对堕胎者态度激烈,认为这是对胎儿生命的藐视。 而另一方则认为,女性应拥有对自己身体做出选择的权力。 从海蒂的青年时期一直到老年时期,这场争议都持续不断的在拉扯来回,仿佛一场无尽的斗争。 她见证了许多场辩论,也从少女一路成为人妇,养育着儿女也感受着婚姻。 把目光放回到古老的中世纪,堕胎这件事也充满罪恶。 可教堂中的忏悔手册里,往往都没有对某些事的忏悔指导。 人们默许着弑婴与弃婴,也在悄然的避孕与堕胎。 海蒂选择的是,把自己的情绪和倾向从其中剔除,以足够符合这个时代的角度来修订对女性和儿童的保护。 性侵幼童有罪,虐待童工有罪,欺压女性也同样有罪。 她不希望看见大规模的狩猎女巫运动,把某些事情提前摆到了台面上。 每个政令的推出,都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用模糊又煽动性强的语句来调动舆论,引领着这个国家往更明亮的方向去走。 与此同时,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节日—— 2月2日,安息日。 举国的市民应在清晨前往教堂,为所有不幸夭折的儿童默哀致意。 这些孩子们可能死于父母的漠视,可能死于疾病的传染和侵蚀,也可能是被野狗撕咬干净,连骨头都不曾留下来。 每一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孩子被匆匆生下,又在苦痛中绝望死去。 “——人们应该正视他们亲手犯下的罪恶。”面对一部分人的责问,女王只解释了这一句话。 2月2日那一天,阿尔诺河旁聚集了排成长龙的市民。 人们低喃着安魂的祝祷之词,把纸船与纸花放置在河水上,看着它们缓缓向远方行去。 有许多女人是带着孩子们过来的。 她们看着那河面上绽放的白色雏菊,还有那飘摇着沉浮的纸船,不自觉地都红了眼眶。 安息吧,孩子。 天国将给予你安宁温暖。 愿你的来生能够得到足够的幸福与爱。 海蒂几乎没有时间来料理结婚的事情。 她在米兰的产业在逐渐转移至国内的多个城市,青霉素工坊也在发展扩容之中,每天要处理的文件可以从办公桌一路堆到天花板上。 距离婚礼还有五天的时候,她终于解决掉了绝大部分包袱,去见见她的未婚夫。 列奥纳多最近一直很忙,而且身上又沾了好些矿石的粉尘。 早在十五天前,海蒂给他展示了一个足够奇妙的实验。 ——把不同的金属线插进苹果或者土豆中,再用这两根线去刺激已经死亡的青蛙,后者的腿会开始蹬动,如同被复生了一般。 为了搞清楚电池的具体构造,这位天才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金属都搜罗回了工坊里。 他隐约能感受到各种金属之间有奇妙的反应,但观察这些事情就好像是隔着幕布去观看表演一样,什么都看不太清晰。 “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元素表?”海蒂看着他是如何折腾金属板和盐水的,坐在旁边有些好奇:“这两个是什么?” “锌板和银板。”列奥纳多示意她靠近一些,用手去触碰这两端上搭着的湿布。 海蒂谨慎的碰了一下,指尖立刻传来电击一般的酥麻感。 “这是——电?”她下意识地闻了一下指尖,意识到这布也是被盐水浸透过的。 “我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列奥纳多伸手摸了下那湿布,被电的猛地把手缩了回来,扭头望向她道:“这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 “应该是。”海蒂皱眉道:“它和不同的金属有关?” “不仅仅是金属,”列奥纳多示意米开朗基罗把笔记本拿过来,给她解释自己发现的事情:“两个金属板本身不会给人这种感觉,可只要有个介质在中间……” “就会有电流开始传递。”她下意识道。 “等等,那如果我们做两个巨型电池呢?!” “什么?” 海蒂接过笔画了巨大的反应箱,两侧为不同材质的金属板,中间则是流动的液体。 “也许这样可以解决问题,”她的语速变得越来越轻快:“我们应该发明一种能够检测电流强度的仪器,起码不能再用手来测试强度——” “青蛙?”米开朗基罗下意识道:“我买一箱回来?” “不,更可靠的东西……”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拆过一个电流表。 那东西据说是十九世纪的产物,等到了她上物理课的时候,也不再是什么稀奇东西。 里面有一块磁铁,还有圈圈绕绕的弹簧和电线…… 这帮本来应该呆在画室和办公室的成年人,花了一下午搞到了他们需要的所有东西,开始制作各个仪器。 电流表是第一个出炉的——海蒂大概记得那线圈的位置和摆放方式,虽然弄错了几次,但排列组合之后也勉强能到正确的状态。 只要两端连接那盐桥,指针就会开始左右摇摆,而且根据材料的不同而发出不同的摇摆幅度。 而液体电池也很快产生了—— 在反复的实验中,他们发现最合适的传递者竟然是硫酸。 它腐蚀性强,随便碰一下都会受伤,可却也和不同金属板的反应最为强烈。 海蒂几年前做的防护口罩和手套完全派上了用场,还有好些伙计远远的在柱子旁边围观。 金属板的材质在不断确认,而相关的奇妙发现也在不断增加—— 两个人在一堆化学器械中间一呆就是一下午,直到暮色西沉的时候才想起来彼此有多久没有见面,再笑着亲吻对方的额头与唇。 能够相伴着呆一下午,哪怕没有时间去谈论爱这个字,似乎也已经足够。 他们直接把相关成果分享给了佛罗伦萨学院,引发更多人狂热而好奇的讨论。 有了电池,发电机也不会远了。 如果能够建立稳定的电力供给系统,哪怕没有现代那样稳定和强大,远距离通信也将成为现实—— 海蒂已经完全无法想象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这个世界了。 如果他们真的联合学者们探究出电学的奥秘,这个世界又会以多快的速度进入科技和工业革命?! 二月十四日到来的那一天,新郎和新娘都差点迟到了。 按照古老的习俗,他们不应该在婚礼前夜相见,事实也是如此—— 一个在佛罗伦萨学院做电力试验直到半夜,另一个则带着上下议院的官员们连夜开会批改法案。 ——都要结婚了就不能安心休息一会儿吗?! ——你们两真的知道自己要结婚了吗?!! 列奥纳多免不了被波提切利念叨几句,他的伴郎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却记得帮他把头发轮廓弄到最好的状态。 拉斐尔和另外一个小姑娘担任了花童的角色,篮子里盛满了红玫瑰与白玫瑰花瓣。 海蒂是被鲁切莱先生搀扶着走出来的。 她穿的犹如日曜女神一般,笑容宁和而又沉静。 天才画家为她设计出最华美的新嫁衣,比热那亚的那一件还要奢华。 从裙摆到衣袂,犹如无数星辰点缀其间一般,举手投足都灿光闪烁。 而金丝线交织刺绣出繁杂的花纹,不死鸟的羽翼与衣袂重合,抬袖便如同凤鸟扬翅一般。 她微笑着向他走去,耳侧和项间的宝石熠熠生光。 日月星辰都围绕在她的手足之间,却不及那双淡蓝色眸子的半分颜色。 微卷的黑发垂落在肩侧和背后,古典高贵如来自罗马的贵族。 男人遥遥凝望着他的爱人,连呼吸也为之静止。 ——这是他的爱人。 唯一的,只属于他的爱人。 “不论贫穷还是富有。” “不论贫穷还是富有。” “不论健康还是病苦。” “无论健康还是病苦。” “我都会爱你,尊敬你,珍惜你。” “我都会爱你,尊敬你,珍惜你。” 他们十指紧扣着凝视彼此,眼眸中铭刻着彼此的光影,声线重合如缭绕的小提琴声。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第 72 章 海蒂睡醒的时候, 发觉身边多了一个男人。 她眨了眨眼, 意识到某个事实。 从今天起, 她就是有夫之妇了。 一个人独眠了几十年, 如今真的可以与爱人沉沉睡去, 反而有些讶异。 晨光洒在列奥纳多的脸庞上, 把他的长长睫毛都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 她可以听见他的浅浅呼吸声, 以及挺翘的鼻梁。 这个擅长绘画与解剖的男人,自己也生的颇好的骨相。 哪怕被褥掩住了他人鱼一般的腰线,只露出光裸的锁骨与脖颈, 也完美到如同米开朗基罗所创作的大理石雕像。 他们的呼吸声在轻缓的重合,靠着彼此的肌肤温热而又柔软。 她怔了一会儿,蜷进了他的怀里。 近到可以倾听他沉厚有力的心跳声。 大概是这个小动作的缘故, 男人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声音有些沙哑:“早安,海蒂。” 海蒂蹭了蹭他的脸颊, 又抬头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早安。” 列奥纳多忽然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脸颊有些红:“我昨天……” “表现的还不错。”她轻笑道。 “还可以更好的……”他轻叹道:“而且更久。” 海蒂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任由这个拥抱变得暧昧又滚烫, 倾身在他的耳边呢喃, 犹如魅惑的女妖。 “你会的。” 结婚的感觉, 就好像突然灵魂与另一个人有了牵挂,哪怕隔着重重墙壁与屏障,也会本能地想要感应对方的存在。 海蒂表现的颇为淡定, 但列奥纳多总是有几分可爱的青涩。 虽然按照他现在三十四岁的年龄, 孩子都应该已经生了一窝,可他甚至不敢看海蒂换衣服。 ——也可能是因为如果看了,这一早上估计都要泡汤了。 他们已交换过婚戒,无名指的内侧铭刻着彼此名字的缩写,如今出双入对也坦然了许多。 早先年里佛罗伦萨的传闻终于被盖棺定论。当年好些痴情少女苦追列奥纳多不成,自行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去推测出了一段狗血剧情——这位先生是苦恋美第奇小姐多时,眼睛里根本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当时达芬奇疲于摆脱同性恋的传闻和控告,听到这个传闻时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可谁也不会想到,当初玩笑一般的流言,如今真的成了现实。 他安静的爱了她多年,最终也站在了她的身侧。 皮耶罗先生在婚礼举行之前,都保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这个孩子能出人头地,他确实高兴的能多喝几杯麦酒,但这孩子三十多了还没有结婚,真的不是某方面有问题?真的不用去官方妓院里试一下? 结果他最操心的这个孩子,直接一跃变为当今的亲王,不仅拥有显赫的声望,而且还与女王结为夫妇,成为人人称道的伉俪。 海蒂找了一个时间,和列奥单独谈了谈这件事。 “我应该陪你单独去拜会你的父母。” “包括我母亲?”他挑起眉头,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包括你的母亲。”海蒂放平了声音,尽量让他感觉到安稳与平和。 正如当初她目睹血案之后,他对她做的事情一样。 给予对方足够的安全感,以及带对方回家。 “列奥,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她低声道:“不光你无法改变,他们在面对选择的时候,也未必能做对。” 接受的世俗教育不够,又或者是苦于生活压力,人们其实很难得到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 “他们是独立的个体,做的选择也只是他们个人想法,并不是真的不需要你。”她握紧了他的手,让十指交错相缠,传递着更多的温暖:“列奥,我们应该宽恕的是自己。” “去见见他们,好不好?” “……好。”他点了点头,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 皮耶罗先生就住在佛罗伦萨城里,最近几年的日子都过得颇为快活。 他在十年前就担任了一个颇为不错的公证员职位,后来接着儿子入驻杜卡莱王宫的东风,又一路水涨船高的升职加薪,现在已经定居在这里了。 在海蒂和列奥一起出现的时候,他涨红了脸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笨拙又慌乱的行了一个大礼,神情颇有些狼狈。 海蒂只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解释说是婚后过来同他坐坐。 皮耶罗几乎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让他们两人坐下来。 达芬奇这些年已经很少与他交流,此刻反而有些不习惯。 他们一起喝了几杯麦酒,渐渐老头儿也有些醉了,开始袒露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列奥啊,是我最不放心的一个孩子。” “刚开始看见你在他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老皮耶罗重重地拍了一下膝盖:“这孩子终于有人照顾了——起码不会饿着自己!” 列奥纳多愣了一下,有些讶异的问道:“您是这样想的吗?” “不然我为什么催你结婚?就为了躲开那些街坊的议论?”皮耶罗又握拳敲了敲桌子:“你这个孩子,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不顾,偏偏画画又不专心,早些时候连颜料都赊账。” “你这样子要是过一辈子,一年能吃饱睡好几次啊?” 列奥纳多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给父亲续了一杯酒,低着头喃喃道:“那您当初把我扔到庄园里的时候,就不在意这些吗?” “庄园?”老头儿打了个酒嗝,反问道:“你爷爷会饿着你?我要是不去努力干活,哪里有钱资助你去读书识字?” 海蒂笑着起身,留他们父子两多聊一会儿。 等到了下午,列奥纳多是红着眼睛走出来的。 皮耶罗还是那副老样子——顽固,呆板,而且喜欢训人。 可他对父亲的认知,已经改变了许多。 他终究是爱着他的。 在第二天,他们一起坐车去了芬奇镇。 列奥的母亲卡泰丽那如今仍是一位农妇,甚至都不知道儿子如今的情况。 当初她匆匆地嫁给了一位农夫,然后为了他生了好几个孩子,如今也忙碌又疲惫,头发早已变得花白。 这些年里,列奥纳多会固定地给她寄些钱物,但两三年才可能回去探视她一次。 他和她根本无话可聊,而且与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家人也如同路人。 女王和亲王的列队颇为宏大,以至于当他们到来的时候,几乎整个芬奇镇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争抢着想要一睹贵族的真容。 卡泰丽娜根本不知道这两位是她的儿子和儿媳,也跟着儿子们在人群中看着热闹。 当列奥纳多翻身下马,缓步走向她的时候,老妇人露出了几分呆滞和怔然。 旁边沉不住气的小伙子直接尖叫起来,更多的人开始纷纷行礼致意,不敢有有丝毫的怠慢。 “母亲,”他看着老妇人道:“我回来了。” 卡泰丽娜根本无法把这孩子和过去的记忆比对起来。 他长高了太多,而且气质也完全如同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三年前见他的时候,他还如同那些城里的画家一般,如今却变得坚毅沉着,成熟到让人觉得值得信赖。 这场会面简短而又足够温情。 老妇人拒绝了所有的馈赠,只愿意住在老房子里继续种地喂猪。 他们并不能聊什么话题,列奥已经对种地这件事一窍不通,而他的母亲显然也并不关心海岸线的国防布置。 可当他们返程离开的时候,列奥握着海蒂的手,看着一路消逝的风景道:“我原谅她了。” 也原谅我自己了。 这些年里,他一直有许多隐秘的痛苦。 这种痛苦来源于很多事情,但主要还是与童年有关。 母亲宁可生四个孩子都对他不闻不问,父亲遥不可及又冷淡疏远,他一度认为他并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也并不值得任何人的爱——也许他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童年时的许多渴望、痛苦、执念,在成长的过程中被压抑埋葬,却又在不断侵蚀着他的内心。 可事到如今,好像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海蒂靠着他的肩头,听着渺远的马蹄声,开口道:“想通了什么?” “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是无所不能的。”列奥轻抚着她的长发,声音微沉:“我总觉得,他们是有能力来照顾好我,也本应给予我足够的爱。” 可如今他见到他们苍老又疲倦的模样,忽然懂了许多。 父母其实与世间的任何人,都并无区别。 他们都会有懦弱或矛盾的一面,会因为生计两手都是厚茧,也会对许多事情感到茫然和无助。 他所遇到的那些对待,并不是因为他在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做错了什么。 ——而是他们原本就无力给予他更多。 这种无力感打破了父母这两个标签的光环,却也让他真的能够认清楚许多事情。 “……你是值得被爱的。”她轻声道:“你是最好的列奥纳多。” 他笑了起来,俯身亲吻她温热的唇。 “而你是我的救赎,海蒂。” 你让我逃离了许多事情……也最终宽恕了自己。 -2- 佛罗伦萨学院如今已经扩大过两次规模。 第一次是在海蒂加入学者行列时,洛伦佐追加了一笔巨额的赞助,让学院得以扩大数倍的规模,可以在今后容纳更多的学生。 第二次则是在海蒂重返佛罗伦萨的那一次。 她临走前把西城的那片豌豆田给了他们,并且教他们如何进行观察和记录。 海蒂在那一年也资助了佛罗伦萨学院,以至于欧洲的许多学者都开始闻风向那边拢聚,其中甚至还有好些位女性。 她们可能是想要避难的女佣,也有沉迷于自然研究的女贵族。 这个学院因为综合因素变得更开明和多元化,如今俨然是这个半岛里文化和科学的中心。 微生物相关的论著已经刊载发表了许多,他们甚至创办了学术性的报纸,开设专栏让不同派别的学生们激烈争辩。 发酵和医疗方面的技术一直在蒸蒸日上,几乎每一年都有好些个令人称奇的新发现。 而当领主把电这个东西扔给他们的时候,原本自信满满的学者们又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状态里—— 这是什么? 这又是什么?? 为什么然后又为什么?? 虽然电池的配比在不断改良,但睿智的研究者们在开会许久以后得出结论,颇为惶恐的把报告递交给了女王。 “——大人,现在我们仅有的认知水平,还不够帮您制备出您所要的东西。这个学科浩瀚广阔犹如天河一般,我们已经在竭尽全力的进行探索了。” 然而女王并没有生气。 她要的就是一个足够稳定的电池,以及电力的输出和接受设备。 这听起来很粗糙——只有这些似乎什么都做不了,连小片区的供电照明都没法实现。 在这个过程中,列奥纳多接受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委托,也一如他在救出海蒂时对上帝的允诺一样,开始绘制《最后的晚餐》。 宽大的墙壁被均匀地涂上一层灰泥,轻薄的透明油彩开始不断的被铺设。 整幅画需要极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每一次上色和涂抹的时间可能只需要一上午,等它们完全干透却可能得花费四五天。 碰上阴雨天气,等上十天也不怎么稀奇。 达芬奇习惯了上午画画,下午去佛罗伦萨辅助电力的研究。 当电池和相关内容足够稳定的时候,海蒂终于抽空过来了。 “这还远远不够,”列奥纳多显然有些自责:“它只能说,是被我们捕捉的一种存在,但还不足以成为你所说的‘能源’。” “够了。”她笑吟吟道。 “什么?”他讶异的抬起头来,有些没跟上思路:“为什么?” “它已经可以用来进行通信了。” “这不可能,”列奥纳多下意识地反驳道:“现在只能说我们建立了一个开关,但是它……等等?” 他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半晌才喃喃道:“你是对的——它已经可以用来通信了。” 人们听从指令找来了五米长和五十米长的铜线,而且是经过提纯后的传导。 列奥纳多站在了铜线的另一侧握住两端,而海蒂则控制着开关。 当她拨动开关的时候,短暂的电流便飞快地穿梭而过,如同鹰隼啄了一下他的手心。 而当她拨了开关,等待一秒以后再关上,那长长的电流便在掌心有一秒的停留。 五米如此,五十米也如此。 电流的速度远超于马匹和人腿,如同光线一般可以自由来去。 列奥纳多在反应过来之后的第一时间,去拿了纸笔奔向海蒂,神情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快乐:“我们可以用这个通信了,对吗?!” 海蒂存心想逗逗他:“只有一点一划,怎么交流?” “那也足够了,”列奥纳多不假思索的写画给她看:“一点,一横,我们就可以标记为a。” “一横,一点,就可以说它是b。” “后面的cdefg都可以这样——”他抬起头来,琥珀般的眼眸光彩四散:“我们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建立一个靠谱的暗语本,然后用点横来传达信息!” 旁边的后生看了半天,见老师们也都一副欢欣鼓舞的模样,反而有些困惑:“这么麻烦,为什么不直接说话啊。” “这已经是远距离交流的最快方式了,”旁边的法比奥老头摘了颗杏子直接砸了下他的脑袋:“只要这装置改造得当,隔五公里也可以通信往来,懂吗?” 何止是五公里! 海蒂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之中,列奥纳多又开始飞快的写画—— “而且没有必要用人脑来记录这些,”他的笔尖下开始浮现一个打字机般的联动装置,完全不需要她的任何启迪和引发:“电流可以在金属中往来,金属又会和磁铁有联动,只要我们能够制造一个装置,让电流牵引他起落,以控制代表点画的两个部件……” “就可以让机械来完成记录。”老头啧了一声道:“这个给我做就好。” 这件事直接引发了多个学院的热烈讨论,甚至有人在一楼和四楼铺设铜管进行测试。 电流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跨越楼梯和土地,用短暂的点触来进行询问与回答。 他们甚至趴在地上测试各种装置,试图隔着五层楼来聆听彼此的声音。 电报和电码的研制正式开始,有学者大胆的预言他们将在一年内开始跨城装置的铺设。 人们对这种用点画来表示词汇的方式颇为感兴趣,并且称呼它为达芬奇代码。 海蒂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只低头微笑,神情颇有些怀念。 现在的意大利语虽然只有21个字母,没有jkwxy,但与拉丁语有极大的相似。 这种密码表即使流传到其他国家,也能被广为流传和使用。 ——后世又会有不少人歌颂他的名字。 列奥纳多对此颇为热忱,可也会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至少再过几年,从佛罗伦萨到罗马可以互通往来了,”他叹了口气道:“但我总觉得这不够多。” 海蒂笑了起来,把手中剪好的花束插进玻璃瓶中,询问道:“为了能源的事情吗?”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到的那个煤矿吧。” 他们当初打下被称为罪恶之城的拉斯佩齐亚,那里的煤矿储量完全超出人们的想象。 但开采和挖掘仅凭人力,是完全不够的。 “我来告诉你一个好东西。”她笑着眨眨眼,任由他把一朵水仙花插在了她的鬓间。 “什么?” “蒸汽机。” “蒸汽?”列奥纳多笑了起来:“锅炉上的那个东西吗?” “它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海蒂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去了后厨之中。 厨子女仆们在看到两位大人时都纷纷站起来行礼,而她随意的点点头,带他去看旁边的锅炉。 有一锅热汤刚刚煮沸,白雾般的蒸汽在随着迸裂的大气泡一起冉冉上升。 列奥纳多观察着它的形态,伸手碰了一下边缘:“好烫。” “重点是,”她直接把最核心的点指了出来:“它是可以推动东西的。” 男人皱眉思考了几秒钟,忽然脸色一变,匆匆往实验室跑了过去。 在角落里偷吃披萨的马基雅维利终于钻了出来,试图表明谴责:“他就这么扔下您跑了?这才刚刚结婚几天!” “很可爱,不是吗?”海蒂笑眯眯道。 少年满脸都写着难以理解,叼着食物又去找水果吃了。 达芬奇开始测试蒸汽的推动力,以及它们所需要的燃料。 在知道这件事之前,他曾经花了许多时间,用在对‘永动机’的设计上。 这个传言自两百年前被传到欧洲,一度引发许多狂热的思考。 如果真的能够建造出不休不止且能够自转的机器,整个世界都会为之改变。 可当时他画了好些图稿——那些图稿后来被她形容为‘ferris wheel’,也最终沦为废纸。 摩擦力会消耗这些机械传导的能量,根本没有永动的可能。 但如今的这个装置,虽然动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代价也比过去那些要好得多。 蒸汽确实有强大的推动力,但推动的距离可能并不算多。 列奥纳多想到了把它推动的位置再按回去,后者则继续把它顶出去—— 按压,弹回,按压,弹回。 这样进进出出,就可以形成一个动力循环! 只要有足够的燃料,以及对这种力量的控制和固化,会有无数的新器械为之诞生! 他想到了她和自己谈论过的那些汽车和火车,还有工厂里昼夜不休的巨大装置。 这一切……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列奥纳多一头扎进实验室里,几乎一脸四五天都呆在佛罗伦萨学院里,甚至忘记自己刚结婚没有多久。 而年轻又宽和的女王则开始巡检各个法案的起草与修订,偶尔和朋友们一起在柏拉图学园开个沙龙,一起享受温柔与美酒。 这种爱情并没有骑士小说中的那样热烈和胶着,却如同静水一般长流不息。 在一个深夜里,列奥纳多匆匆返回了卧室,终于记得回家睡觉。 他的女王已经沉沉睡熟,被子温暖又柔软。 换好睡衣的他深呼吸了一刻,钻进被中靠近了她。 从前那样遥远而又完美的存在,如今竟已经是他的妻子。 这一切都像一个不真实的好梦。 两人如同云雀一般依偎而眠,不知不觉间便陷入彼此的怀抱中,熟睡时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窗外长风呼啸不休,亦无法动摇这里的半分温暖。 第 73 章 三月来临之时, 又一个好消息传了出来—— 她两年前开始委托建造的船队终于全部部署就位了。 在海蒂还是米兰的商人时, 她就有关注不同港口和船队的价格, 之后也召集多个手下代为组建足够优秀的船队。 也就在一个月前, 她与达芬奇坦诚了身世之后, 还提了另一件事。 ——这个世界的样子, 与它真实的另一面。 “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我们这一个岛屿, ”她在白纸上画了一个长方形,在里面绘制不同大陆的形状:“我见过更远的地方。” “你是说……东方?”列奥纳多的神情变得颇为专注:“我读了很久的《马克·波罗游记》,里面有提到很多线索。” 实际上, 这本书与其说游记,更像是一本整理文集。 它记录着来自不同地区的商人对东方的形容和见闻,不仅仅只与马可波罗有关。 欧洲的人们认知东方的途径之一就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也因此爆发过数次战争。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怎么从海上找到东方?” 列奥纳多忽然匆匆去取了一本书过来,给她看自己先前标记过的那一页。 海蒂接过了书本, 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个词:“……刺桐城?” “——是世界最大的港口之一, 大批商人云集于此, 货物堆积如山, 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达芬奇抬起头看向她:“它就是开启东方的钥匙。” 海蒂对这个位置的地点有些茫然, 可她了解亚洲的轮廓, 以及美洲的位置。 在白纸上,炭笔开始标记不同的大洋和大陆,它们如同被拆开的圆形拼图散落在海洋之中。 列奥纳多靠近了她, 凝神去看这些陌生的存在。 “我们现在在这里——”她的笔尖点了点一个小角落:“而这边就是东方。” “这里是哪里?”他伸手询问道。 “俄罗斯。”海蒂顿了一下, 不太确定地补充道:“但是在这个时代,可能还都是蒙古人。” “这个国家的下面,”她的笔尖缓缓往下移:“就是中国。” 笔尖把海岸线圈了一边,暂时还找不到应该标记的点:“刺桐城的港口应该就在这里。” 如果能成功找到,他们就可以与这个古老的帝国展开贸易和交流。 除了相连的欧洲和亚洲以外,她还标记处了美洲和非洲的位置。 心形的澳大利亚也一块画了出来,北方便是被加粗标记的赤道。 列奥纳多在看到美洲和非洲的面积时颇有些惊异,他几乎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两个古老的大陆是未曾被开发过。 “话说回来,这两个岛屿也应在这个时代被发现了。”海蒂抿了一口水,跟他解释有关黑奴贩卖和五月花号的故事。 每一个大陆都承载了无数的故事,人们追逐着利益和权力,在每一块土地上都做着同样的事情。 虽然很多故事都打着自由与开放的名义,可最终还是会无可避免的落俗。 达芬奇听着她的叙述,开始帮她修改和调整地图岛屿的位置,并且细化航行的路线。 他原本就对地理学科颇感兴趣,对航海也一直有独到的理解。 原本潦草而粗糙的地图在他们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变成了开辟新贸易市场的清晰航线指引。 任何一次跨海探索,都不仅仅是为了钱。 比起金币的流通,海蒂更关心其他的事情。 奢侈品——比如糖、咖啡、茶叶、瓷器,这些看似毫无力量的小东西,也许能够改变整个世界的经济走势。 植物——金鸡纳树、橡树、胡椒树,以及各种罕见的品种。 它们将改写医疗史、工业史,让这个世界发展的速度再次加快。 又比如说某些敏感的政治信息。 如果他们可以和某些帝国提前互通与合作,后来者未必能够再挽回某些事情。 在半年前,眼看着船队已经开始最后的修缮了,女王的首席执行官阿塔兰蒂发布了召集令,向全国召选擅长航海的能人志士,而且在公告中给予了足够雄厚的重金奖励。 人们的资料被整理好以后递交到海蒂的手上,开始如同公司挑选员工一般进行筛选。 她在过去几年里已经把文本化办公的行为习惯渗透到了方方面面里,带着阿塔兰蒂用更高的效率来处理问题。 而阿塔兰蒂和其他后辈又在不断地培养更多类似人才,让这个新的政府也充满了活力与干劲。 海蒂原本想挑选的,是有足够出海经验的老船长和老水手。 他们可以不识大字,连名字都需要书记官帮忙转述,但应该有对自然环境的出色判断能力。 可在她翻简历的时候,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露了出来。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来自热那亚。 冷静,海蒂。她对自己说道。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了。 如今的哥伦布正值三十余岁的盛年,而且对这位新晋的女王颇为尊敬。 他虽然只在附近几个海湾有过航行记录,但也对远征热情满满。 海蒂不加犹豫的把他招入了队列之中,以至于让其他的下属都有些茫然。 这里面有些老水手抛过的船锚都比他穿过的鞋多,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 列奥纳多本来想多问一句,可他看见了她脸上狡黠的笑容——然后瞬间了然于心。 她肯定又碰见哪本书上的人物跑出来了。 说到这件事,列奥纳多一度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产生过怀疑。 在海蒂摊牌的那天,他想要一个人出去冷静一会儿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竟然是五百年历史里的某一个角色。 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如果被告知说‘你会成为一个时代的传奇’,又或者‘我在五百年后读过你的手稿’,都是荒谬又怪诞的事情。 而且海蒂还看过好几幅他现在根本没有画过的作品。 听起来自己就好像是个幽灵。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了——比如怎样才可以去五百年后。 海蒂如今和他有固定的睡前故事环节,基本上都是互相讲述彼此世界里的某些事物。 达芬奇会给她讲有关托斯卡纳的古老历史,而她则和他解释手机是种什么东西。 有那么几次,达芬奇甚至考虑过死亡——如果靠它就可以离开这个时间段的话。 他当然不会贸然做这种荒唐的选择,至少在有爱人和牵挂的时候不会。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际,女王的舰队自热那亚向东方驶去,按照预定的路线去寻找新的世界。 船上不仅装载了大量的柠檬和橘子,而且也满载着货物和白银。 如果一两年后他们能够平安归来,恐怕会有更多的舰队出现在这帝国的两翼,成为新的军事和商业力量。 海蒂在适应女王这个位置之后,渐渐也开始做更多的尝试。 她足够聪明,所以不会一个人大包大揽所有的事情。 比如电磁方面的研究、蒸汽机的设计和改良,又或者是无线电的探索、微生物学和遗传学的开阔,这些都可以在阐明基础概念以后交给这个时代的学者,甚至开设更多的学院,让他们来代为研究发展。 很多事情只要点燃了火种,后面就只需要借助长风之势就可以燃成烈火。 她把法典和科学交给了属下和子民,目光则重新投向了更为渺远和核心的东西—— 经济。 经济一直是振兴国家的根本。 没有足够的经费,无论是军事还是科学都将一蹶不振,便如同锅炉失去了燃料一般。 在海蒂还是个商人的时候,她就目睹了米兰领主斯福尔扎的阔绰手笔——那位先生建设了偌大的畜牧养殖产业,光他一人名下就拥有四万头牲畜,相关产品早已销往了各个国家。 海蒂在废除了什一税之后,直接开启了鼓励商业和农业的新政。 她的雇佣兵团在轮转运作,如从前设计的一般一半训练值守,另一半屯田开荒。 整个国家的耕田面积在这两三年,在她和洛伦佐的共同努力下,已经开拓到了原先的两倍,而且粮食产量也颇为乐观。 但这还不够。 由于战争兼并的缘故,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国家,即便他们都能去田埂上劳作,游手好闲的不安定因素还是颇为明显。 海蒂在建立帝国时亲手倒转了王权和教权的位置,而旧罗马教廷也早已被毁灭如齑粉,许多修道院和教堂中人被释放出来,开始茫然的面对新生。 宗教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庇护,他们也不再能以天神的名义偷抢压榨。 也就在这个微妙的转折点里,海蒂想到了另一个人—— 富兰克林·罗斯福。 -2- 又一个罗斯福登台成为总统的时候,海蒂还没有满十九岁。 她那时还没有经历父亲亡故的苦痛,活在富有而又优越的犹太银行家家庭里,如其他姑娘一般过得悠闲而又满足。 犹太人总是很会做生意,但美国人在这方面的天赋可能略逊一筹。 罗斯福总统上台的时候,整个美国已经处在大厦将倾的状态里,飚增的失业率让人们排着队领救济粮,银行和股票共同构筑的虚假繁荣完全崩塌,街头的站街女越来越多。 在不见天日的经济危机之中,这位总统提出了一个简短有力的政策。 三r——revival(复兴)、relive(救济)、reform(改革)。 在这其中,完全可以移植到如今意大利帝国里的手段之一,便是政府工程与就业率的互相带动。 意大利需要建立许多东西—— 更加平稳和宽阔的道路,各产业的大型手工工场,每个城市里的净水设施,还有由列奥纳多设计的堡垒和瞭望塔。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要对着不死鸟之旗起誓,无论从前的国籍和出身,任何人都可以领到一份工作,而且可以以此来养活自己。 帝国给予了横跨多个领域的‘底薪令’,严令禁止克扣工人工资。 越来越多的流民开始涌流入多个城市之中,如同勤劳的蚁群一般开始修补和加固这个国家。 一架又一架的桥梁沟通着长河两岸,煤炭开始源源不断地被开垦运出,而城市之间的道路也开始如同强有力的动脉一般在为首都供给着新鲜的血液。 ——在过去,从佛罗伦萨到米兰可能需要十一天左右,可在新落成的大道上,他们只需要七天! 女王保持着对国家和工作的热忱,以至于都快忘记了某个重要的事情。 “大人,”尼可罗放下文件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道:“下个礼拜日,可就是达芬奇先生的生日了。” 海蒂原本在回复着信件,笔尖的那个a直接划过了半行。 “四月十五日?”她怔然道:“现在都已经四月了吗?” “今天是四月六日。”尼可罗慢悠悠道:“老师现在就在大教堂里忙活着,您要不问问他喜欢什么?” 居然——已经四月了! 海蒂匆匆把那封信写完封好,随手把一摞文件交给了尼可罗:“帮我读完——晚上我回来看你写的纲要!” “乐意之至。”尼可罗扬长声音道:“对我老师好点!” 海蒂在过去几年里,一直都没有给列奥纳多庆祝过生日。 几乎每年的四月都有各种麻烦事情。 不是罗马教廷在捣乱,就是列奥纳多捡了个小屁孩回来。 而在过去几年里,列奥纳多也只给她庆祝过两次。 去年的十一月九日,她还被困在罗马教廷里,等一个似乎永远不可能来的救援。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想要保留一点温馨又美好的小传统,简直是个奢求。 海蒂来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时候,一众教士见到她都露出惶恐又谦卑的神情,纷纷低头行礼。 她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循着记忆去寻找他的位置。 男人正在垂头涂抹着油彩,神情放松而又恬淡。 他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停顿动作去看她:“海蒂?” “我——我很抱歉,”她站定时还有些喘气,只看着他干巴巴道:“我最近在处理工商业的事情,抱歉,我把你忙忘了。” 他们好像有六七天没有见面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每晚几点在办公室里睡着的。 “我也刚从佛罗伦萨学院回来,”列奥纳多露出温柔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毕竟都是差点迟到婚礼的人,也许这才是我们喜欢彼此的地方。” 她哑然失笑,靠近了那一副《最后的晚餐》。 人物的定位和关系都颇为清晰,但一切都还停留在草图的状态。 等这副画完全完成,恐怕还需要三四年。 “不过……真的很久没有看你画画了。”海蒂熟稔地去帮他搅拌颜料,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当初画坊外有多少人排着队等你动笔,恨不得把钱袋塞到我的脸上。” 列奥纳多原本想和她聊聊有关他和上帝的那个约定,半晌只笑着继续涂抹那轻薄透明的蛋彩。 他在油彩里加了许多的亚麻油,能够进一步调整这副画呈现出来的质感。 海蒂挽起长袖帮他递着工具,眼神落在了方格般的浅浅标记上。 “列奥,这是什么?” “是确定位置的辅助线。”列奥纳多回答了一半,神情有些诧异:“你们画画的时候不用这种东西吗?” “辅助线?”海蒂后退了一步,开始看这依稀可见的棋盘线。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他道:“列奥,你们是怎么学习画画的?” 整个佛罗伦萨,或者说整个欧洲,此刻都处在绘画的热潮之中。 但绘画这个事情,比起所谓的‘艺术创作’,此刻更倾向于一种‘技术工种’。 古板的老师傅们制定出了一系列的规则,命令学徒们进行一模一样的模仿。 他们用国际象棋棋盘般的网格线把空间进行了完全的分割,只要在每个小格子里进行对应的勾勒模仿就可以完成任务。 在这种教学法下,小孩们可以很快就掌握到临摹的精髓—— 只需要老师傅们画出大概的草稿,他们就能把画复刻到木板或者墙壁上,和其他人共同完成这个作品。 ——而列奥纳多在小的时候,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进行学习的。 只是他多了几分自己的想法,画的也与其他人完全不同。 列奥纳多十几岁时,最初只是帮着老师韦罗基奥画画边角的小天使,可那天使便真有着孩童的神采,无论是饱满的脸颊,还是肉乎乎的小手,无一不勾勒出了最令人流连凝视的模样。 ——也就在那之后,韦罗基奥工作室里的天使就统统归他了。 后来海蒂来到了他自己的工坊里,两个人又借炼金术师的名义开始解剖人体,开始了解更多的联动反应——在举起手臂的时候,有几块肌肉会跟着牵动变形;在抬眸微笑的时候,有多少个部位也会跟着牵连,而这些在皮肉的掩盖下,最终又会在表面有怎样的呈现。 在开始和海蒂一起解剖学习之后,列奥纳多笔下的人物拥有了更生动的体块感。 人物的身体不再是单一僵硬,公式化如临摹一尊雕像。 偌大的身体开始分割成不同的体块,又有着不同的呈现方法。 躯干、四肢、面容…… 他的学习充满了分析和探究,成长的速度也比其他人要快上许多。 “所以,海蒂……你们是如何学习的?” 海蒂不太确定地看着墙上未干的油漆,转头看向他:“有好几个流派。” “好几个?”列奥纳多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当初他站在她窗外时所看到的景象。 没有线条,没有刻意的网格定局,用色彩和光影来表达一切。 他当初原本有许多的问题想和她谈,可一切都因为萨莱而改变了计划。 事到如今,他重新在和平年代握起了画笔,才想起来她亦是善绘之人。 实际上,海蒂在前世里不仅创作过油画,也比照着印象画派有过个人风格独特的作品。 她如列奥纳多一般在诸多领域拥有着不灭的求知之心,学起东西来也比旁人要快上许多。 “最古典的一种——我们称之为法国学院派。”海蒂拿起一根炭笔,接过他的笔记本,随手画了一个十字。 当然,她的古典,对他而言却可能是新锐。 列奥纳多放下了手中的笔刷,半拥着她的肩去看其中的精妙:“十字?” “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十字坐标轴。” 十字坐标轴是简化版的网格定位法,但能够让绘画者对比例和轮廓有更加灵活的判断。 在任何事物或风景上建立一个十字坐标,周围事物的轮廓和位置也会因此而清晰。 列奥纳多瞳眸微缩,大脑开始飞快地运转起来。 “我的家教老师建议我,先去找那些静物与哪些几何体相似,再在坐标轴上进行一个转绘。”短短几分钟的言语里,她便已经涂出了一个苹果,与角落里那被咬过一口的苹果轮廓颇为一致。 她思忖着欧洲印象画派和抽象派之间的复杂联系,决定还是从素描有关的地方讲起。 “而苏联人——也可以说是俄罗斯人。” “现在还是蒙古国的那个俄罗斯?” “对,就是那里,”她的笔尖在苹果上开始快速扫出线条,建立黑白的明暗关系:“他们更重视形体在绘画中的表达——而这与现在这个时代的取向颇有些类似。” 高光,灰面,明暗交界线,反光,以及投影。 这种绘画表现方法也流传到了美国,并且引起了许多的争论和探究。 海蒂轻声解释着有关素描的不同风格,又随手在苹果旁边画了一个米老鼠。 “至于水彩和印象画派,那又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了。” 英国人需要足够贴合地形和环境的地图测绘方法,也因此开始推动用水彩来绘制地图的风潮。 而这种印象画派的出现,让色彩和空气都开始被注入灵魂。 氤氲的雾气,晨间的霞光,一切绘画的表达都如同诗歌一般。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去伦敦国立画廊里看看莫奈的真迹。 男人似乎看破了她的遗憾,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也许我们也可以做出同样的效果出来。” 海蒂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也同样有水彩的存在—— 只是还完全没有与风景画挂钩而已。 列奥纳多,他完全有能力纵横这几大画派。 他几乎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第 74 章 这个时代的画作只有两个主题, 那便是神与人。 与天神有关的画作已经可以算是陈词滥调了——光是佛罗伦萨里陆续诞生的《三博士来朝》都可以排成长队, 圣经里的许多个故事也被变着法子解构重塑, 不外乎都是在赞颂圣母子和上帝的真善美。 也正因如此, 列奥纳多才选择绘制《最后的晚餐》——这幅画作描述了耶稣和十三个门徒共度的最后一夜, 从剧情和构图来说都颇为新颖。 而另一种主题, 则是人。 这个时代的画作, 是身份和认同的象征。新郎新娘在结婚前需专门订购一幅画作,有钱人家的自画像也有不少——富有的美第奇家族直接请了一摞画家,把他们一众都画到了神明的身边, 如同是上帝的仆从。 而波提切利在画这幅合照时把自己也画了进去,眼神带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睥睨。 列奥纳多与海蒂的婚礼画像同样是由波提切利画作的。 他们的婚讯来的颇有些突然,却推推拉拉着折腾到了新的一年。 画家摇身一变成了将军, 领主又登基做了女王。 玩世不恭的小桶先生懒得参与任何争斗, 只为这两个好友用半年的时间画了一张礼物,如今也被放置在女王的书房里。 “而印象画派……它的题材, 是自然。” “自然?”列奥纳多想起了她画的那幅油彩, 意识到了什么:“主体便只有风景?” “也有人, 但是不是正襟危坐的人。”海蒂示意手下去取木板和颜料来, 坐在旁边慢悠悠道:“喝茶, 沐浴, 野餐,画他们生活中颇为随意的样子。” “为什么叫印象画派呢?”列奥纳多给她倒了一杯酒:“因为画的是一瞬间的印象吗?” “这是个很讽刺的故事。”海蒂笑了起来。 这个画派的开山者,叫做克劳德·莫奈。 他返回了故乡勒阿弗尔, 在晨曦的港口前画了一幅《日出·印象》。 没有神灵, 没有人,只有一轮孤日悬在高空之中,天空中交织着深绯色与深灰色的痕迹,停泊的船只光影隐约,水面波光荡漾,还映照着浅棕色的日影。 哪怕只是听海蒂如此描述,列奥纳多都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幅画的样子。 “它一定很美……”他喃喃道:“有时候自然的光景,反而胜过圣经中的神迹。” “但它也被奉为一个笑话。”海蒂平静道:“莫奈虽然因为这幅画拥有了许多朋友,但保守派则斥之荒唐,用这幅画的名字来讥讽他们——印象派。” 可这个饱受争议与诋毁的名字,最后还是拥有了永恒的光芒。 “他们为什么要反对?”列奥纳多下意识地皱眉道:“有人创造出了更好的表现方法,寻找出更有意境的主题,这不应该是一件好事吗?” “任何事物在蔚然成风之际,都得经历这么一遭——抹黑,攻击,嘲讽,污名。”海蒂垂眸笑了起来,神情里带着几分释然。 它可以是印象画派,可以是摇滚文化,也可以是即将站在顶峰的任何人。 列奥纳多意识到了什么,轻声开口道:“你也经历过,对吗?” 她有些讶异的看向他,笑容随之加深:“这未尝也不是一种加冕。” 新的木板很快被取了过来,海蒂把画架固定好,按照记忆来给他演示具体的画法。 她有点想感谢自己——如果不是多年前数项色彩的研发,现在她得和充满尿味的紫色呆在一起。 “简单来说,这种画法的重点,是用明快而散碎的色彩,来表达事物在不同光线下的样子。” 此刻窗外正日色微沉,碎金般的光芒洒在街道上,与两侧的橘子树交织着光影。 海蒂铺了一个深棕色的底,开始回忆着技法来还原这个场景。 列奥纳多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观察着笔尖和木板上的色彩。 色块如同被随意铺洒般坠落在画面上,如同流水一般拥有了走向和趋势。 它们不需要太细致的线条,一切都朦胧又轻巧。 深棕,明黄,浅白,墨绿…… “它们是有感情的,对吗?”他突然开口道。 海蒂换了一个颜色,笑着道:“还有呢?” “笔触。”列奥纳多不假思索道:“如同呼吸一般的笔触。” 这和现如今的流行画法是截然不同的。 无论是圣像还是人像,都力求轮廓和线条的精准,而且要把它们表达到一目了然的程度。 可海蒂的这幅画,它的笔触散碎如坠落在地上的玻璃瓶,成千上万的碎片便如无数面镜子一般相互映射,用细腻而多变的色彩来营造出氛围与情感。 “你的画……是有强烈的情感的。”他加重语气道:“用色块来诠释吗?” “我觉得你已经快学会了,”海蒂想了想,不确定道:“不,你本来就会这些。” 她亲眼见过列奥的光影表达能力。 对于很多画家而言,明就是白,暗就是黑,除了黑白灰以外,没有什么是需要考虑和糅合的。 可是在初见他的那一年,她就见过他笔下的佛罗伦萨。 晨雾是灰暗而又不清晰的——可他用了灰蓝色来与日光做对比,把边缘感处理的极为精妙。 “要不——你来试试?”海蒂忽然起身,把画笔递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凝视着这支画笔,半晌接了过去。 这画布上的街景,已经有了分区和轮廓,光影的位面也被勾勒的颇为清晰。 其中的每一笔每一画,如同游弋的鱼群,又仿佛是她的呼吸。 他蘸了一笔紫色,开始勾勒墙面和树木的暗面。 海蒂甚至不用告诉他自己哪里需要被渲染和处理,哪里需要强调和打光,他便已经如同与她心意相通一般,处理的恰如其分。 深紫与浅蓝在平衡着光与暗的区别,而深红的光芒也会因雪白的墙面而改变颜色,变成温柔而明亮的橘红。 两人一站一立,缄默不语,却如同执手翩翩起舞,在整个教堂中游荡翩跹。 列奥纳多一专注起来,脑海里便再也装不下更多的东西。 他不断地侧头比对着窗外的街景与暮光,用大小不一的笔刷来制造出氛围感与画面的情绪,手中的动作一刻不停,也不曾有半分的迟疑。 海蒂微笑着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放松而又柔软。 他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如此的同步。 无论是机械工坊的制造,政令的修订与发布,甚至是携手一起弹首曲子。 不用任何多余的眼神与话语,只要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就可以拥有心领神会的默契与共鸣。 他们也本应拥有同样的痛苦——才华无法施展的郁郁不得志,被施加罪名和拘捕,被众人议论是非嘲讽羞辱,糟糕困窘的经济状况,以及永远都无法满意的作品。 她看着他笔尖的画作不断丰富,开始想其他的事情。 如果那一次,在热那亚宫内被掳走的是他,她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不顾一切的,忍住所有恐惧与颤栗的,甚至是只身一人,穿越整个半岛前往罗马,去把他重新追回来。 这世上如果有一模一样的灵魂,便只有他会与她的完全吻合。 也许连脉搏和心跳都同一着共鸣,犹如一首不会停歇的歌。 列奥纳多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已经从中午到晚上了。 他们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过。 “海蒂?”他转身去看她,如许多年前一样苦笑着抱歉:“我又画到把你忘掉了。” “前几天我也是这样。”她把酒杯递给了他:“扯平了。” 这幅画的创作技巧跨越了三百年,但呈现的效果却与未来的画作不相上下。 日落之际的光芒降临到静谧的街道上,教堂窗户的光芒在经过彩色玻璃之后犹如被剪碎的彩虹,两侧的树木深浅不一,墙面和长街的石质也影响着日光的色彩。 一切都完美的无可挑剔——没有人会发觉这是由他们两人共同创作而成的。 直到两人相伴着走回旧宫的时候,海蒂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哎?” “怎么了?” “我想起来,我中午来找你的缘由,”她脚步一顿,看着他道:“你的生日快到了——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才好。” 列奥纳多也怔了一下,神情有点茫然:“我什么时候过生日来着?” “下周,很近了。”海蒂揉了揉额头道:“送你珠宝花束什么的,反而感觉都怪怪的——列奥,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有,”列奥纳多注视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到了那天,陪我去打猎吧。” 她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了。 几乎从加冕日开始,她就没有停止过批阅公文和召开会议,如同西西弗斯一般不知疲倦地推动着石头。 而他也真的应该好好与她共度一段时光—— 从两年前开始,他们就没有停下脚步过。 “列奥,你是在撒娇吗?”海蒂眨了眨眼,忍不住亲了他一下:“你再说一遍?” “女王陛下,”他不紧不慢地行了个礼:“请问您愿意陪我一起无所事事玩一下午吗?” “称呼错了,”她矜持的摇头:“再来一次。” “海蒂,我的天使,我的爱人……”他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唇,声音低沉而又温柔:“我们溜出去一起玩吧。” “好。”她扬起笑容道:“就这么定了。” -2- 然而这项理所应当的请求,执行起来有种荒唐的困难。 这个时代的女性,并不能光明正大的骑马,即使是骑马出巡也必须要侧坐才可以。 一方面是因为,女性在很长时间段里都只有裙装,如果真穿着裙子在马上颠簸,双腿内侧都会被鬃毛磨到伤痕累累。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女性公开张开双腿,对人们而言是很不雅的姿势——也可以用伤风败俗来形容。 在一百年前,英格兰的女王——波西米亚的安娜,为了能够公开出巡,令工匠们设计出了侧坐的马鞍。 哪怕是骁勇善战的男人,在跨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时候都随时有翻倒或跌伤的风险,每年因此丧命的也不计其数。 可女性为了争取到骑马的权力,必须冒着更大的风险选择侧坐。 身体的稳定性被极大减低,而且许多基本骑术都无从施展。 事实是,即便工匠设计出了侧坐的马鞍和马镫,还在两腿之间设置了防止跌落的障碍,那位英格兰女王也无法用这种姿势驾驭她的马。 经过商议之后,贵族们还是安排了另一个男人跨坐在她的前面,代为进行对马匹的控制。 用粗俗的话来说,这种事就很脱裤子放屁了。 海蒂没把骑马和这些风俗联系在一起,只轻巧地吩咐了一声德乔安排日程,就继续去看来自法国的信函。 德乔颇有些为难,在踌躇之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您是打算……让列奥纳多先生坐在您的前面吗?” 女王专心回复着信件,笔尖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他为什么要坐在我前面?” “那您要如何来驾驭马匹呢?” “我会骑马,德乔。” “可侧坐着真的很危险,请您注意安全。” “侧坐?”她终于抬起头来,反问一句道:“为什么我需要侧坐?” “因为……裙子……”德乔嗫喏道:“不合适……” “我难道没有一条可以作为骑装的裤子吗?”海蒂不假思索地问道:“这三天都不够一个裁缝做一条裤子出来?” 德乔被问的都小幅度后退了一步,神情很窘迫:“您……打算穿男人的裤子?” 这个定语听起来有些刺耳。 海蒂把羽毛笔放了下来,直接告诉她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衣服。 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来到了美国,并且在那里长期定居直到老去。 而伴随着她成长和苍老,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也在整个欧洲和美国绽放出不朽的光彩—— 加布里埃·香奈儿。 她改变了整个世界对女性服装的定义。 在香奈儿的店铺开设于康明街区之前,女人们几百年如一日的打扮妍丽而华美。 她们需要一顶缀饰繁复的礼帽,需要颜色明快的不同裙子,又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步履迟缓。 可香奈儿选择赋予她们如同男人一般的自由。 看似沉闷与严肃的黑色在她的手稿中变得经典而饱满,女性们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裤装——足够轻便,足够灵活,也足够得体。 这个设计对于现代人而言理所应当,在那个旧时代里却如同引发了一阵飓风。 哪怕有再多的人攻击与诋毁,越来越多的女性也穿着长裤甚至短裤走上了街头,成为更自由和独立的存在。 而她所践行的,也与她从前的话语一致:“衣服的优雅就是行动的自由。” 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女性,也与海蒂颇为相似。 比起她所创造出的伟大设计,人们更乐意议论她作为情妇的往事,她与间谍这个身份的丑恶关系,以及所有能证明她黑暗而不堪的话题。 海蒂忽然有些怀念她的香奈儿五号。 “骑装——给您也定制一份?!”德乔的惊愕表情不亚于看见她从教皇手中取走王冠:“我——我这就去办。” 这个要求颇为荒唐,可她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了,即便裁缝会摇着头嘟哝几句,一整套衣服也在第二天被送了上来。 列奥纳多刚好带着无线电设备的报告进来找她,一眼就望见了她崭新的样子。 干净利落,而且有种中性的帅气。 修身的长裤把她的腿部曲线衬的非常明显,小马甲和外套也不输任何绅士的衣装。 简洁,大气,而且非常合身。 他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发出由衷的感叹:“你就缺一件这样的衣服。” “还缺一匹好马。”海蒂调整着袖扣,挑眉笑了起来:“我希望后世的历史学家在评价我的时候,会说‘是她让女人们摆脱了侧坐这种愚蠢的行为。’” “你会的。”列奥纳多站远了一些,打量着她修长而匀称的身材:“也许我应该现在为你画一幅像。” “乐意之至。” 4月15日的那一天,人们惊讶的发现,这一次外出游猎的贵族里,竟然还有他们的女王——而且她还穿着男人的衣服! 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侧,全身都穿着修身又轻便的骑装,而且公开如男人一般岔开腿骑马! 就连好些贵族都变了脸色,不自觉地打量着她的衣服,露出茫然的神情。 可有很多时候,羞耻感是自己带给自己的。 她坦荡而从容的坐在马上,无论发号施令还是行走奔驰都稳健如初,神情完全没有半分的羞赧。 人们见到她英姿爽朗的样子,反而心中多出几分敬意来。 ——这种事情只有女王会做到。 赛特猎犬与爱尔兰猎狼犬一起追随着寻猎人隐入山林之中,而一众贵族则在森林的边缘等待着消息。 打头阵的老猎人很快折返回来,肩上还立着来自挪威的猎鹰。 “有好几头鹿——还有野猪!” 女王抬手吹了一声嘹亮的唿哨,一众人便纵马跃入深林之中,上十只鹰隼随之盘旋高唳,与猎犬们共同驱赶包围着猎物。 列奥纳多握着缰绳立在她的身边,一偏头示意她往右侧看:“那边有鹿。” 海蒂握紧连.弩调转马头,喝道:“hya——” 两匹骏马一跃而出,翻越灌木丛去接近目标。 一只公鹿已经觉察到了动静,然而各个方向都传来了声响,不断干扰着它的判断。 “soo——”海蒂一拉缰绳,单手抬起连.弩对准猎物,在射击时没有半分犹豫。 一发! 两发! 三发! 那头鹿直接被射到踉跄两步,随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另一头野猪被追逐着从东方跑来,吭哧吭哧着就快要撞到他们。 列奥纳多举起燧发枪直接瞄准,在下一秒就扣动了扳机:“砰!” 子弹直接从它的头颅击入,穿透它的脊髓还炸开了它的背脊! 那头笨重的猎物被击飞到连着打了几个滚,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场盛大又热烈的围猎。 眼下正值夏日,动物们无不吃的油光水滑,个个都脑满肠肥。 贵族们驱使着猎犬去扑咬追赶,连野兔都捕了好些。 人们渐渐已经习惯了女王的这身奇异打扮,甚至会主动夸赞她比从前更加漂亮。 而海蒂在玩累了之后,眺望了一会儿远山,侧头看向列奥纳多道:“比一次么?” 亲王殿下扬起了笑容:“我可是很老道的骑手,这对你可不公平。” 他们两人犹如两道电光一般穿梭而去,从草地奔跃至山丘之上,动作迅捷而又快速。 海蒂久违的放松到这种地步—— 长风在她的耳侧呼啸而过,连带着长发也飘扬如翻滚的海浪。 不用考虑任何政事,不用在意任何人的感受,也不用去顾虑任何细节。 再快一点,再自由一点! 骏马长嘶一声,顺着风在平原上奔驰而过,翻越障碍时犹如飞龙一般敏捷而又灵活。 所有的景色都开始疾速后退,山林草野都化作眼前的一抹碧色,他们便如同追逐着落日一般加快着速度,一路穿行过小溪深林,跨越过枯枝断木,犹如在夕阳下奔逃的一对骑士。 两人共同翻越了整个山林,在暮色西沉时才缓缓归来。 远处隐约能听见布谷鸟和灰椋鸟的叫声,草野的清新气息沾着湿润的露水。 他们牵着马喁喁低语,走了许久才看见那亮起的营地。 “列奥,也许有一天,等我解决完所有的事情以后,”她忽然道:“我也会归隐田园,做个快乐的自由人。” ……当所有的牵挂都得偿所愿,她也许会放下王冠,卸掉华袍,重拾平静又放松的简单生活。 “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会和你一起离开。”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默契的十指相扣,连掌纹都贴近吻合:“不会有任何犹豫。” 她望向他,在夜色下凝视着那琥珀般的眼眸。 纯净澄澈,与九年前毫无差别。 列奥纳多垂眸笑了起来,把她拥在怀中,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我会爱你的所有向往。 第 75 章 海蒂睡醒的时候, 窗外还才蒙蒙亮。 她的爱人已经提前离开, 前往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检查油彩的风干情况。 海蒂摇了一下床头的长绳, 内官很快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早餐是温热的小汉堡——这也是女王创造的食物之一。 牛肉饼被酥炸到刚刚好的地步, 夹上生菜和酱料, 再配上煮沸后的牛乳和其他小点心。 海蒂靠着羽绒枕坐了起来, 还有些没睡醒。 她闻了闻那橄榄油被炸过以后混着牛肉香气的味道, 恹恹道:“不想吃了,撤下去吧。” 内官有些神情惶恐:“陛下……那您……” “两片白面包就好。” 她最近一直对油腥的食物没什么胃口。 如今佛罗伦萨学院已经开展了对蒸汽机和电台设计的研究,第一条通讯线路从学院内铺设到旧宫中, 而且成功完成了信息交换—— 不过由于距离并不算太远,人们如今只用它完成一些简单的应答。 比如两短一长,便是‘这里又有了新的重大发现, 请女王有空的时候过来看看’。 也在这个档口, 上下议院通过了对经费的批准,开启了电台线路的铺设进程。 传导工具是铜线, 但内外要包上三层, 并且深埋于地下。 ——老鼠和贪婪的农夫一样讨厌, 一个不小心, 这耗费巨资建成的信号网就可能被他们一块毁掉。 第一条线路将从佛罗伦萨通往卢卡。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更多的工人和雇佣兵会被招募入行伍之中, 同时开启‘佛罗伦萨-热那亚’与‘佛罗伦萨-罗马’的有线通讯电台搭建工程。 至少在眼下,这几个地区都开始有蛛网般的道路开始修建,日后出行和出兵都将大大缩短时间。 女王依旧关注着经济的发展, 并且在任命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兼任财务部长之后, 又给予他足够的权力去搭建一个更大的部门,用来平衡和鼓励整个国家的经济交换。 从前商人在神圣罗马帝国自南到北走一趟货物,可能要给教会和不同的领主交上几十次的税,但现在在意大利境内,只要他们出示相关证件,缴纳一次税务就可以了。 不仅如此,从佛罗伦萨到其他城市的商队开始被政府鼓励着组成更大的组织,甚至在各个城市都开设了长久的贸易市场。 人们不必在等到有盛大节日的时候再进行一场贸易,集中且固定的贸易点开始吸引许多外邦的商人——连移民的数量都开始稳定增加。 海蒂找了一个时间,去巡视西城附近的新纺织工场。 从家庭式的小工坊到集中工作的小工场,再到规模较大的手工工场,在历史的趋势下至少需要小几百年的演化和更迭。 可在她的手下,这一切只花了六年不到。 ——给予足够的引导和推动,制定稳妥的规范和章程,便可以让很多东西健康又科学的发展下去。 现在西城已经有涌出了许多新的富商,他们手中可能握着与好几个国家的订单,而且也能够阔气到从阿拉伯商人手中买下价值上千两黄金的一整套珍贵瓷器。 海蒂在侍从和官员的簇拥下走过这里,犹如看见了一个工业区的雏形。 许多大型的机械已经投入运营之中——即便没有蒸汽机的驱动,它们也可以用更快的速度织出又好又细密的布匹。 而每个工场的功能分区都颇为明显,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这不同于汽车生产的流水线,而是对繁复步骤的分解和重构。 大团的羊毛被马夫赶着车送过来,动作灵巧的妇人在捻着棉线摇着纺车,远处锅炉里的水已经冒出升腾的热气,还有人在搅拌着用来柔顺线质的药水。 海蒂在闻见那羊毛腥膻气味的时候刚好在与尼可罗交谈,她只感觉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搅着,紧接着就冲到旁边开始不受控制的呕吐。 ——这个动作有些不得体,可她已经在努力压制自己的异常行为了。 尼可罗脸色一变就冲过去扶住她,压低声音询问她是否需要一个医生。 海蒂似乎想到了什么,在接过清水和手帕之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继续去看其他的厂区。 她的月事已经停止了四十五天了。 如果过十五天以后还没有来……恐怕…… 海蒂对自己的身体一直有足够谨慎的关注。 毕竟她活在一个感冒都可能死掉的古老年代里。 青霉素不能治所有的病,而且戴着鸟嘴面具的那些男人们比起‘医生’两个字,更像是从波西米亚来的诡异巫医。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怀孕了,但对此没有任何检验的方法。 早在十天之前,在一次晨间的工作交接结束之后,她就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过德乔:“现在的人们又是怎么验孕的?” “还是老样子,”德乔帮她把信件整理成三摞,还盖上象征不同领域的不死鸟纹章:“把尿液给医生尝尝,或者拌进葡萄酒里,看看酒液颜色的变化。” 女王陛下沉默了几秒:“还有吗?” “或者是古埃及的法子——直接尿到小麦的种子上,看它是不是发芽的更快一点。”德乔想起了什么,询问她道:“您是有这方面的需求吗?” “不,暂时没有,只是好奇。” 她并不希望看见这三样中的任何一种。 在上一次围猎之后,海蒂还注意到了某些令人惋惜的事情。 由于有许多的贵族出席了那一次狩猎,很多年轻人也作为侍从或者引猎者陪伴在他们左右。 不仅仅是农夫或者猎人的儿子——有些贵族出行的时候身边至少有十几个大小侍从,他们都正值盛年,却也活的如同猎犬一般。 不需要有什么个人意志,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怎样可以成为一个更好的仆人。 海蒂在把纺织工业方面的事情交给尼可罗之后,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办公室。 她隐约感觉到最近小腿有水肿的情况,而且睡眠的时间也在不断地拉长。 ——教育是同样值得被关注的事情。 列奥纳多注意到她最近没什么精神,把手中的许多活都交给了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拜托他们代自己完成那些较为机械的工作。 他带着文稿和设计稿回到了她的身边,每天陪着她在办公室中忙碌。 “列奥,”她屏退了下人,开口询问道:“这个世界的学校,是什么样子的?” 海蒂对前一世的学校制度都不是很确定。 她成长于犹太人的教育体系里,后来子女都在美国式的教育制度中长大。 但至少这个时代没有sat,也没有常春藤盟校的存在。 “学校……大概有两种。”列奥纳多拿过了一张纸,给她画了一个简要的表格。 『教会学校&城市学校』 骑士教育在这段时间里已经陨落,成为古老又可笑的遗留物。 海蒂眨了眨眼,露出遗憾的表情:“神学是如今最高贵的教育,对吧。” 男人耸了耸肩:“我很乐意了解五百年后的人们在钻研什么。” 教会学校一如其名,是最初垄断着教育行业的存在。 这里培养着虔诚的信徒,以及出身优良或品行高洁的学生们。 按照圣经的教义,他们需要保持服从与贞洁,对欲望应有足够自制的规避。 然而在几百年之后,屡出各种性丑闻的学校,往往也与天主教会有牵扯不清的关系。 学生们在这里学习着文法、修辞、逻辑,也可能学习几何和算术等常用知识。 但他们最终的信仰,还是离不开《圣经》这两个字。 “另一种呢?”海蒂询问道:“城市学校是什么意思?” “行会学校或者商人子弟学校,”列奥纳多随手写了几笔道:“我就是出身于此。” 比起华而不实的某些神学理论,这些学校都是为商人或手工业者的孩子们服务,给予他们足够多的工作技巧,以让他们用更快的速度脱离‘儿童’的身份,成为能够自食其力的行业者。 不过因为城市学校在近百年里的大量涌现,能读会写的人数不断激增,以至于牧师不再成为代写书信等好几门生意的垄断者——教会对这些存在一直颇为不满,甚至还用各种名义反对阻拦过。 海蒂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他们这些孩子,怎样才可以进入大学?有统一的考试吗?” “没有,”列奥晃了晃笔尖道:“准入门槛并不清晰,不过在学完之后要通过考试才可以取得学位。” 这个时代一共有两种大学,人们倾向于称呼他们为“先生大学”以及“学生大学”。 先生大学是以优秀的教师为核心,用他们的盛名吸引着自四海八方而来的求学者。 而学生大学则是全部由学生进行管理和控制——学生们可以自主选择对学费的定位、对不同科目老师的聘请,而佛罗伦萨学院正属于此种类型。 神科、法科和医科是最为主要的组成部分,而神学始终占据着最中心的地位。 当初海蒂被雇佣至佛罗伦萨学院成为讲师和顾问的时候,一半是出于统治者洛伦佐的授意和赞助,另一半也确实是学生群体们对她抱有足够的好奇与敬意。 如今时间轮转,这个大学拥有了‘工科’和‘理科’,进行更加针对性的研究和学习。 “所以……你打算给他们设置一个门槛,还是搭建一座桥梁?”列奥纳多笔尖一顿,观察着她的表情:“我感觉你一直对理工学科有很大的扶持,这与未来的事情也有关系吗?” 海蒂想要回答句什么,熟悉的恶心感再次从胃里涌了上来,她不得不捂着嘴找到旁边的小桶—— 呕吐声让男人变了脸色,他快速地起身去搀扶她,任由羽毛笔滚落到地毯上。 “海蒂——你是中毒了吗?我带你去休息?需要嗅盐吗?还是来一点清水?” 海蒂扶着桌子吐了半天,神情有些狼狈:“拿一杯清水过来。” “会不会是波吉亚那边的人又混进来了?”列奥纳多神情颇为警惕:“我等下就去筛查宫里的人,这段时间让德乔陪着你吧。” “你……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捂着嘴艰难道。 “什么……意思?”男人露出茫然的表情。 -2- 海蒂深呼吸了几秒,意识到某些事情确实是个麻烦。 如果这是现代,从孕检到产检都可以拜托给医生来完成。 她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车去医院,而且生孩子的时候也只用听助产士的吩咐就好。 她的例假已经推迟了七十天,有些事情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除非她得了别的知识范围之外的病症,眼下只有一种可能——她怀孕了。 “列奥,你坐下。”她平静道:“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犹太人的事情吗?”他仍旧握着她的手,神情忧虑而不安:“那个你上次已经和我说过了,眼下你的身体要紧。” “不……列奥,”她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又抿了一口清水:“我可能怀孕了。” 男人的表情空白了几秒钟。 他站了起来,然后立刻坐下,想对她说句什么,又马上站了起来,再次猛地坐下。 “我说的是可能,”海蒂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语气里有些无奈:“就现在的条件而言,在我的肚子变大之前,我都不能下定论。” 列奥纳多再次猛地站起来,语气都小心了许多:“怀——怀孕?” 他握紧了她的手,咽了口唾沫又深呼吸了一会儿,重复着这个字眼道:“你怀孕了?” “也许是的。”她慢悠悠道:“就生这一次,以后得避孕了。” “你——怀孕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知更鸟了……重复一遍就够了吧。” “我们要做父母了?!”列奥纳多几乎没办法控制他脸上的表情,这时候简直想冲到楼下跑上个几圈:“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海蒂把那杯清水喝完,把杯子递给了他。 后者连言语都不需要,直接拿着杯子快步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装满了东西—— 鼬鼠皮,果篮,一满杯水,小软垫,玩偶,还有一大瓶葡萄酒。 ……他刚才明明就出去了三分钟。 “你需要镇定一点,列奥纳多先生。”海蒂撑着下巴看着圣诞老人般的丈夫道:“还有,孕妇不可以喝酒,至少在妊娠结束之前都不可以。” 她在察觉到自己经期延迟的时候,就已经秘密的停掉了所有的酒精摄入,并且吩咐厨子不要再烹饪的时候淋任何酒液。 酒精会影响胎儿的发育,这时候离她越远越好。 列奥纳多立刻把那瓶酒插进盆栽里,抱着一满怀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用软垫让她坐的更舒服一些。 “海蒂……”他喃喃道:“我没什么经验,希望你不要生气。”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庞,笑容颇为淡定:“还没确定呢,不急。” “但……如果这孩子真的要降临的话,”她放缓了声音,低头轻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直到诞生之前,这件事都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列奥纳多立刻把鼬鼠皮收回了袖子里,如同无比忠诚的骑士:“一切听你吩咐。” 他虽然知道这个时代生育孩子的办法,但本能地选择相信她所吩咐的所有事情。 “倒不是为了某个风俗,”海蒂缓缓靠在了他的肩侧,语气有些疲惫:“而是与我的身份有关系。” 如果她怀孕的这件事被其他国家的人知道,就如同把弱点暴露在了所有敌人面前。 女皇的孕育和产子都将影响整个帝国的未来,而且哪怕成功生下来了,孩子的安危也将是头号的麻烦。 丹麦女王纵横北欧一统三国,但她的儿子在十几岁时因病夭亡,直接动摇了她的威信和地位。 女性在这方面有天然的劣势。 男人可以处处留情,让私生子如同鼠兔一般疯狂诞育。 可女性作为生育者,想要拥有继承人就必须和死神打个照面。 “首先,关于生产方面的事情,我得找个时间来和你好好的讲一遍。”海蒂凝视着他的眼睛道:“这件事有些血腥,可只有你来为我助产,我才能够放心。” 他是她唯一能够托付命运的那个人。 “好。”列奥纳多严肃道:“我解剖过子宫和胎儿,对构造记得很清楚。” 海蒂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选择宽大的衣服,同时不再出席骑马之类的事务。” 眼下是六月末,孩子如果怀胎十月的话,便会在明年四月前后诞生。 那个时间段很好——不会太冷或者太热。 “我们不能让其他国家的人知道这件事,更要对饮水和饮食有足够的谨慎。”她揉了揉眉心道:“这是个很难保守的秘密。” “如果被发现了呢。”他皱眉道:“正如我们从前准备热那亚之战一样,我们要设计一个应急的程序。” “被发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能会对我,以及对整个意大利动手。”海蒂深呼吸着从书页中抽出一张信函,递交到他的手里:“你将在我分娩之际拥有完全的权力,一如这个国家的第二个王。” “这还不够。”她低声道:“我们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以及更加有力的支援速度。” 从北境到南境的边防都要重新设计,她不能把成败寄托在季诺家族的忠心上。 列奥纳多正想说句什么,忽然远处突然传来了剧烈的轰鸣声。 他本能地挡在了她的身前,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了自己的怀里。 轰鸣声连环震响,连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 海蒂的脸色有些苍白,抓紧了他的袖子问道:“这是什么?列奥?有人打过来了吗?!” 更大更沉闷的轰鸣声又一次传来,方向似乎是来自于佛罗伦萨学院那边。 “我们哪里都不要去,”列奥纳多侧头看向窗外,声音放冷道:“我在这里守着你。” 他们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发觉城市没有出现骚乱。 德乔和尼可罗同时跑了过来,两人都气喘吁吁。 “大人——”尼可罗喘着气抢先说道:“有学生把佛罗伦萨学院给炸了!” 海蒂愣了一下,抬头去看列奥。 你把配方比例漏出去了? 男人皱着眉摇了摇头。 没有。 “炸了一半,火势已经止住了!”德乔抢过话头道:“是从仓库那里开始爆炸的,有几栋房子已经被完全炸碎了,里头还有些人被埋在那里!” “立刻让雇佣兵过去帮忙救援,”海蒂起身道:“具体怎么回事?” “我把知情人抓过来了,”尼可罗一扭头,后面的侍卫把一个白胡子老头给带了上来:“他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爆炸的时候就躲在不远处来着。” 海蒂示意侍卫们把他放开,隐约感觉这事不太对劲。 既然不是黑火.药的成分泄露,也没有陆续的骚乱和攻击,那这难道是……科学实验事故? “你是谁?” “大人,”老头吓得直哆嗦:“我是门卫,之前就在离仓库远一些的地方在逗猫。” “发生了什么?”她问道:“你看见那场爆炸了?” “事实上……我腿都快跑断了才躲过一劫。”他给她看自己衣摆和裤子上被燎开的洞,语气有些委屈:“这事简直是莫名其妙——难不成是上帝发怒了不成?” “等一下,”列奥纳多打断他的絮叨道:“仓库里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啊。”老头一头雾水:“那是个装着的硝酸分库,而且里头的硝酸都是用大桶装好的——根据陛下之前的吩咐,进出这种地方都不允许带任何燧石之类的东西,那学生也是这么做的!他就扛了一袋棉花,说是其他仓库位置不够了,先在这边放一会!” 棉花? 海蒂怔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说,硝酸遇到棉花,会直接成为爆.炸物吗? “半个佛罗伦萨学院都没了!”老头都快哭了:“真是炸了个干干净净啊!” 第 76 章 佛罗伦萨学院的修缮工作进行的颇为艰难。 据说爆炸的当日, 刚好有几个讲师带着学生们去郊外进行实验和采集, 回来的时候发现学校被炸了, 直接哭着扑回去找资料。 这场爆炸本身硝烟并不算大, 更多的来自于各种窗帘和木制家具的燃烧烟尘。 目前还没有人理解这场爆炸的原因, 但死亡人数清点下来, 一共有六人左右。 爆炸发生的时候, 人们还以为是有敌军打过来了,赶回家抄家伙的人都有好些。 可等他们抄起长矛和镐头跑回去的时候,又发现附近几条街还是那副老样子, 只有学院附近颇为闹腾。 搬运棉花的学生已经被炸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下了,文献资料虽然有损毁的部分,但损失也不算特别大。 学院本身的老建筑和附近的实验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而且剩下的半截也摇摇欲坠, 显然不能再住人了。 海蒂直接拨了一笔经费,召集那些工人们去城郊以北建设一座更为宏大的学院, 同时带着人去看望那些死者的亲属, 给予他们足够的补偿和抚慰。 她把美第奇家族闲置的一栋屋宅暂借给这些受惊的学生和老师, 让他们在学校建成之前可以在这里学习——但禁止任何室内的实验。 不过学生和老师们还在忙着把其他文献从废墟里刨出来。 达芬奇吩咐手下带着起重设备过去帮忙, 还有好些热心的市民和工人在跟着清理现场。 海蒂不清楚□□的构成, 但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现在那个学生用棉花和硝酸溶液做了些什么, 已经是无法回溯的事情了。 出于安全考虑,她不可能让列奥纳多来冒这个险——死刑犯和战犯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在这些前提之下,又一个问题提上了日程——他们应该去哪里开展实验? 往常做电力实验或者生物实验的场地都是室内, 室外也总是在郊外或者学院的庭院里。 但炸/药是需要保密配方和原材料的。 一旦有其他人购入和勾兑, 可能连旧宫都会在一夜之间化作齑粉。 意大利帝国建立之初,海蒂接手了美第奇家族的情报机构,并且做了扩容和兼并。 洛伦佐把他们管理的非常好,从行动的暗语到接头的方式都成熟可靠,还自带审核和检举的机制,以防止外贼串通策反。 海蒂在深思熟虑之后,委托列奥纳多代她建立一个新的保密机构。 它需要有足够隐蔽的名号和外观——比如一个毫不起眼的葡萄庄园,与其他农户经营的园子没有任何区别。 同时场地附近不要有闲杂人员出现——附近五里内的产业最好都被购置和排查,把这个机构保护在接近中心的位置。 要建立连环的身份审核机制,以及足够有效的保密条例。 在进行爆破及类似核心试验的时候,任何有关人员都不允许把消息放出去,也不允许随意进出。 他们在卢卡城和佛罗伦萨城之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区域。 不至于过于遥远,也不至于随便就能被人发现。 从今往后,更多的相关实验会在这里发生,从火.药、枪炮到炸.药,他们可以把许多秘密都永远地留在这里。 海蒂不得不用宗教的方式来加强进一步的控制。 任何参与科学实验的人,都要对着新教的十字架按下血印,在真主面前盟誓。 这个时代没有摄像头和窃听器,她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法来保护某些核心技术,不过也足够有效了。 一部分死刑犯被秘密的带入到这个地方,他们当中有□□幼女的恶魔,也有虐杀老人的不孝子。 硝酸和棉花的混合反应也终于开始被揭开神秘的面纱。 他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在常规条件下并不会爆炸。 但是只要用放大镜加热到一定程度,又或者是储存的时间太久,混合物都会自燃。 在储存这种化学物品的时候,必须要避光且避热,用不可燃的材料进行垫塞,且保持湿润程度。 教授们记录着相关的情况,开始进行单一变量的爆炸试验。 黑火/药适合用在枪.炮上——它易于储存和运输,但容易有爆膛的情况。 在黑火/药爆炸之后,现场会有大量的黑色残留,清理起来也非常麻烦。 但硝化棉本身爆炸时没有黑烟,而且引发爆炸的剂量要比黑火/药要少上很多。 那个葡萄园被命名为洛伦佐。 它有足够巨大的实验场,配置着完整的应急和安全设施,以及藏匿的非常谨慎。 从这一刻起,佛罗伦萨不再会感受到任何震动,除了学院里少了些‘外出访问’的学生和老师以外,没有人再关心那场爆炸背后的故事。 海蒂的小腹开始缓缓隆起了。 它膨胀的速度比她预计的要快很多,但德乔和裁缝们都相当心灵手巧,把衣裙改成了更加灵便的样子——即使在肚子里垫个枕头也看不出来什么,腰线直接提到了胸口的位置,让她看起来依旧颇为瘦削。 从三月到七月,她都能够灵活运动走路。 时间再往后走,为了避免某些计划之外的撞击或者惊吓,她还是需要蛰伏在寝宫之中,等待生产时机的到来。 列奥纳多虽然隔半个月会去洛伦佐庄园里巡查炸.药研制方面的问题,更多时候则陪伴在海蒂的身边。 “你们那个时代,都很喜欢小孩子吗。”他动作轻柔的帮她垫好了腰侧的枕头,递了一份蜂蜜苹果给她:“我注意到,好像有小孩子专门听的故事。” 海蒂接过甜点,笑吟吟道:“确实如此。” 现代社会把小孩当做天使和珍宝,从教育到娱乐都有特殊照顾。 “那他们接受着什么教育?”列奥轻抚着她微鼓的小腹,有些好奇的问道:“不用学算术之类的东西吗?” “如果是肚子里的话……我们称之为胎教。”她漫不经心道:“给小孩听各种古典音乐——最好是莫扎特,以及给他们读书、读诗。有些教育学家认为,这样可以让孩子得到足够充分的发育。” 然后她的音乐家先生就开始每天拎着不同乐器定时报到了。 刚开始是里拉琴——从演奏到弹唱全来一遍,而且低沉欢快的调子轮转着一晃就是半小时。 在女王陛下听腻了里拉琴之后,每天早餐的配乐变成了长笛。 单簧管,竖琴,小提琴…… 到了最后,他试图让侍从们把钢琴也搬进来。 “列——奥。”海蒂哭笑不得的扬长声音道:“我们两生的孩子会足够聪明的,不用这么紧张好吗。” 男人试图摆出严肃的表情,没两秒就破功了:“那下次吹橄榄叶给你听?” 海蒂揉了揉脸,摆手道:“还是清唱吧,唱什么都好。” 她开始减少外出的频率,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建立全国统一的考试标准和教育体系上。 不过某位书法家执意代笔,她也乐意在长椅上一躺就是一天,等到了傍晚天气凉快的时候再下楼散步。 海蒂在口述的时候,思路清晰又条理清楚,列奥纳多往往在记录完成之后就已经排版完成,连重点的勾画也颇为清晰。 每个城市的公立学校教育内容都开始被明确的规划和限制,神学教材的比例也在不断减少。 这种事情的意义在于,它能够让更多普通阶层的平民小孩也可以通过考试参与人生的竞争。 在女王的法令下达之后,小孩们可以通过半工半读完成学业,而且凭借自己的成绩进入大学或者行会学校,拥有能够养活家人的职业。 他们不再一出生就被框定为‘某某贵族的男仆’,以及‘注定永远朝不保夕的庄稼汉’,而可以通过读书这条路跨越阶层,拥有更多的收入。 教会和贵族们对此非常不满,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君权和军权都被她一个人牢牢紧握着,没有任何人插手的余地。 在《□□》出来的时候,什么事情上下议院可以过问,什么问题是不可逾越的雷池,她都早已在尼可罗的辅佐下框定的明明白白,而后者完全是个以笔杀人的老狐狸。 八月一过,天气终于变得凉爽起来。 没等秋雨洗涤浊尘,来自米兰和那不勒斯的大使便到了。 他们申请进行一场三国官员之间的会晤,地点由她选定。 这将是意大利帝国诞生之后的第一场三国会议。 消息传来的时候,夫妇两在研究听诊器的构造。 海蒂如今才怀胎四个月有余,肚子就已经丰满到如同怀了五六个月一般。 她明明有控制食量和进食频率,而且四肢的浮肿程度也不算严重,可肚子却大的有些奇怪。 总不会……是对双胞胎吧? -2- 列奥纳多第一次想要帮海蒂听心音的时候,他们两被对方都吓了一跳。 那时候海蒂还只是他的普通朋友,只是因为痛经的缘故脸色苍白卧床休息。 列奥纳多示意她解开衣服,而且准备把耳朵贴近她的胸部右下方—— “不,达芬奇,你在做什么?!” 现在一想,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时代的医生会把病人的上半身衣服脱光,然后在腋下到胸部之间的位置听心音判断病症。 无论男女都是如此,而且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了十九世纪。 海蒂为了搞明白自己到底怀了几个孩子,在音乐家先生过来表演口哨技巧之际画了一张草图,示意他照着里面的注释做一个小工具出来。 如今还没有橡胶管之类的东西,但一个小喇叭状的空心木筒都可以传导和放大声音。 列奥纳多在拿到这个小玩意儿的时候,一度有些怀疑它的功能。 “还有比这更神奇的存在。”海蒂搅拌着凯撒沙拉,慢悠悠开口道:“曾经有个很有名的音乐家,在两耳失聪之后依旧写了好些曲子出来,连弹钢琴都能控制好节拍。” “为什么?!”列奥纳多一脸震惊:“你们给他换了两个耳朵吗?是人的耳朵还是驴的耳朵?!” “不——是骨传导。”她忍着笑道:“一点生理常识而已。” 他们交谈着这件事,同时不断移动简易听诊器的位置。 首先是这位年轻母亲的心跳声。 沉稳有力,非常清晰。 列奥纳多聆听了这个声音许久,起身时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吻。 “然后是小孩子的。”海蒂温柔道:“你动作轻一点。” 他跪在了她的身边,侧耳去听腹间的心跳声。 “真的有……”列奥纳多条件反射地看向了她,又把耳朵按了回去:“虽然声音很小,可也完全能听清楚——等等,怎么好像还有一个?” 海蒂放松了坐姿,半躺在长椅上按了按太阳穴。 看来真是有两个孩子,到时候得吃点苦头了。 列奥纳多听了许久,还找出来这两个声音的区别。 声音大一些的那个频率更快一些,而且起伏的很明显。 另一个则温和而绵长,位置更靠近右侧。 “老天……我们会有两个孩子……”他喃喃道:“我还没有学会怎么做一个父亲。” 海蒂垂眸轻抚着他的褐发,指尖碰触着他的脸颊。 “你会的。” 门被敲了两声,侍卫在门外通报道:“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大人请求见您。” “让他进来。” 尼可罗在进来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软布缝的白色鼬鼠:“也许我应该说一句恭喜,陛下?” 海蒂示意列奥代她去答复桌上的文件,看着尼可罗眉头轻挑:“只有你一个人看出来了?” “您掩藏的很好。”尼可罗笑着把白鼬鼠收了回去,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似乎您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我的饮食和饮水被设了六层检验和保护的关卡。”她懒散道:“防的就是某些人。” “确实很明智,不过也会错过许多祝福。”尼可罗坐在了她的身边,颇为遗憾的看了一眼沦为秘书长的老师,半开玩笑道:“不过您可能要挺着肚子出去应酬了。” 海蒂低头剥着橘子,随手递给他了一瓣:“斯福尔扎来信了?” “还有费迪南一世。”尼可罗接了橘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是来试探您的。” 米兰和那不勒斯是距离她统一意大利的最后两道关卡。 在洛伦佐执政期间,他倾向于平衡二十多个大小城邦的关系,用合约和盟誓来进行防御联盟的互助。 而海蒂直接通过拉动经济提升科技的方式拉开差距,然后在差距足够大的情况下把小城邦吞了个干净,直接建立了一个比佛罗伦萨大五倍有余的意大利帝国。 在帝国建立之后,三巨头都默契的对曾经的那条共同防御条约视而不谈,也没有人再试图去进行续约。 海蒂明白他们在想什么。 那不勒斯的领主即使在历史上都只有寥寥几笔,她确实不怎么熟悉。 但斯福尔扎这个人,她是亲眼见过的。 狡诈、多疑、大男子主义,而且极端自负。 他溺爱且控制着他哥哥的遗子,让那孩子从小就被惯的无法无天。 去年那小孩传来暴毙的消息时,连克拉丽切夫人都表现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也就是在去年,这位先生终于荣盛为名副其实的‘米兰领主’,但其实早就控制着那个国家许多年了。 他振兴了经济与教育,笼络着贵族和艺术家,可本质上还是□□又喜怒无常的伪君子。 雇佣兵出身的父辈教育了他许多事情——比如抢掠是足够有效的方式,比如暴力可以让许多人学会闭嘴。 也比如女人只是玩物而已。 斯福尔扎从一开始,就把她当做一个勉强能谈婚论嫁的筹码而已。 但是这个筹码不仅策划了数场战争,手中还握有多项杀伤力强到诡异的武器,还联合他从前雇佣的画家攻占了整个罗马教廷,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这个新国家的女王。 她深知自己被轻视着,并因此而感到庆幸。 “他们希望由您选定会议的地点,并且谈论一些基本的合作事项。”尼可罗斟酌着语气,把官方文书交到了她的手上:“也许这样听起来绅士一点?不过也请您注意,米兰目前的贸易状态已经在不断跌落,自从您把所有产业撤离米兰之后,他们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颜料订单。” 而佛罗伦萨如今的乳制品和布料,已经成为足够畅销的热门货。 “那不勒斯的领主用词更温和一些,表示希望在舞会或者盛宴上为您祝词。”他露出嘲讽的笑容来:“但同样的,也希望和您谈谈边防的问题——他认为您把军队布置的离边境太近了。” 海蒂把信放到了一边,扶着小腹道:“舞会就免了,我并不需要对任何人屈膝。” 她打量着他的神情,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你看起来并不喜欢那不勒斯这个国家?” “达芬奇先生教过我……”尼可罗闷闷道:“只不过又是一个热那亚而已。” 海蒂这才想起来某位书记员先生的存在,笑着招了招手道:“列奥,我亲爱的列奥,给我讲讲这个国家的事情吧。” 列奥纳多放下了笔,坐在了她的身侧,开始动作轻柔的帮她揉浮肿的小腿。 “不值一提。”他冷冷道:“政治的玩物而已。” 在谈论与海蒂无关的事情时,他好像又会从少年般的纯粹存在转换身份,变得更成熟与难以撼动。 在两千年前,它的名字叫帕拉奥波利。 罗马人踏平了这里,拜占庭人又夺走了这里。 而直到五十年前,那儿还受法国的安茹家族统治着。 乔万娜二世借助阿拉贡王国的力量,在安茹家族动荡不安的节点上反叛独立,建立了小国家。 但这位领主并不打算兑现之前的承诺,也正因如此,在她死后阿拉贡国王又占领了这里,在死后把位置传给了私生子斐迪南一世。 “他是个怎样的人?”海蒂放松了下来,甚至被按揉的有些困意上涌。 总不可能比斯福尔扎更糟。 “暴君。”尼可罗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画风多变的老师,继续道:“他最近的爱好是把讨厌的人扔给鳄鱼——那玩意听说就养在他花园的水池里面。” 海蒂慢悠悠道:“这两位要来见我,你们两一点都不紧张?” “前提是他们足够恭敬和顺服。”列奥纳多平静道:“意大利不缺客人。” “我老师现在跟狮子似的守在你旁边,”尼可罗眨眼道:“我觉得没什么需要紧张的。” 海蒂扶着他的手缓缓坐了起来,半晌才做了决定。 “引狼入室才好捉狼。”她的声线清冷又温和,仿佛只是在谈论着天气一般:“见见也好。” 两位领主相继收到了邀请,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相继前来。 斯福尔扎没有想到这个国家的路会修的这么快——而且又宽阔又平稳。 他在马车驶入主干道的时候就感觉到颠簸的逐渐减轻,以至于特地跟仆从说回国以后也要照着这多修上那么几条。 他很快抵达了佛罗伦萨,而且受到了足够热烈的欢迎。 多可笑的事情。他想着。 一个是他曾经的画家——那个双螺旋楼梯到最后都只修了一半,在扔那几年以后不得不拆掉重修。 还有一个是他曾经的结婚对象——家里那个悍妇真是善妒又恶毒,这些年也丑的没法看了。 旧宫已经被修缮一新,处处都透着祥和又快乐的气氛。 斯福尔扎注意到连地毯和陈设都变华丽了不少—— 如今的美第奇家族,拥有纵横四方的银行业、乳制品业、颜料业,连他自己的女仆穿的料子都是从佛罗伦萨买来的,听说又轻便又便宜。 真是肥的流油。 伴随着大门的打开,他终于走进了办公室,看见里面一坐一立的男女。 “斯福尔扎,”女人看起来雍容而又沉静,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威严:“好久不见。” 男人面带笑容,气质也与从前迥然不同。 他看起来俊美优雅,仿佛也是贵族出身。 米兰领主眯起了眼睛,像模像样的行了个礼。 “好久不见。” 第 77 章 斯福尔扎是真没想到, 这个女人谈起生意来能不留余地到这种地步。 她看起来温文尔雅地毫无威胁, 坐姿也像极了名门淑女, 偏偏在话术上没有丝毫的让步, 完全没有她表现的那样好相处。 ——这种女人当年流落成达芬奇的女仆, 而且还被美第奇的人辗转着找了回来, 简直是不可思议。 斯福尔扎冷眼瞧着她谦恭有礼的姿态, 一路上心里拟好的一长条事务就没几个谈成的,内心变得焦躁又烦闷。 如果洛伦佐那个老瘸子还在这里——他至少能谋得不少好处!而且也不至于被动到这种地步! “那,我就不打扰陛下的休憩了。”他站起身来的时候, 礼节性的语句都一板一眼,犹如机械地重复一遍般毫无感情:“祝您有个好梦。” 斯福尔扎回到卧室之后,先是确认左右房间的人都是他的手下, 以及外面走廊上也全都是自己的卫兵, 才示意随从奥兰多过来谈话。 这房间宽大又舒适,从地毯到床褥都用的是最好的料子。 虽然窗户不算大, 但由于有四个通风管道的缘故, 室内的空气确实清新而凉快。 奥兰多一看见斯福尔扎那忧心忡忡的模样, 就立刻会意今晚的商谈并不算成功。 “大人, ”他行礼道:“您现在希望我做些什么?” “必须要除掉这个娘儿们——必须要除掉她。”斯福尔扎来回踱着步子, 如同秋日里焦躁又警觉的花栗鼠:“她再这么胡来, 米兰的那些贵族迟早要找我割肉喝血!” 他好不容易把商贸经营到今天的规模,偏偏横插一个意大利帝国抢了他几乎七成的订单,而且价格还该死的便宜,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还轻描淡写地就是不松口——这个三流货色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那就……”奥兰多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 “不行。”斯福尔扎果断地摇头道:“你没看见吗,她出来开个会都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围着,晚上休憩之后附近的人只会更多。” “毒.药?”奥兰多掏出内袋里的玻璃小瓶:“只要这东西进入她的血液里,当天晚上就得暴毙。” 斯福尔扎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对,下毒,”他咽了口唾沫:“不能用那种能防范的法子,要做就只能做绝。” “听着,奥兰多,从现在开始,你是我们斯福尔扎家族的远方亲戚,也是米兰城里赫赫有名的公爵。”斯福尔扎靠近了他,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我来引荐你,你去和她握手,指缝里就藏着这个毒针——只要刺破她的手心,你就会是真正的公爵!” 奥兰多对此颇为自负,笑容里都带着几分得意:“我会做到的,大人。” 他们开始议论接下来该怎么收场和狡辩,以及有没有可能利用仅有的亲卫队把整个旧宫和佛罗伦萨都抢下来。 殊不知这口音浓重的每一句话,最后都顺着通风管道传到了楼上的监听区里。 海蒂抱着软枕睡意沉沉,在看完记录以后掩唇打了个哈欠。 “吻手礼?这就是他想到的主意?” “明天直接抓活的。”尼可罗笑眯眯道:“场面估计会很尴尬。” 早在他们重新修缮杜卡莱王宫的时候,这附近的几个房间就已经做了周密的措施。 地毯其实很薄,这样才能减少对声音的吸收,加强四面墙壁对声音的反射。 而通风管道内部也有特殊的涂层,位置也卡的颇为精妙。 入住者甚至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只是觉得这房间凉快又空气好。 当初达芬奇在发现这个短距离传音法的时候,一度试图隔着四楼跟海蒂隔空聊天——然而下头陪聊的是尼可罗,临走前还揶揄了老师好几句。 第二天一到,盛大的宴会如期开始。 佛罗伦萨和米兰的名流全都应邀前来,克拉丽切夫人的神色恢复了许多,带着孩子们笑的平静又温和。 也就在这个档口,卢多维器·斯福尔扎带着另一个强壮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声音又恢复了热切与友好:“陛下,请允许我向您引荐另一位斯福尔扎——他如今是米兰的又一颗新星,从学问到谈吐都无可挑剔。” 海蒂含着笑容向他伸出了手,年轻的公爵做事俯身要握住她的手。 下一秒,海蒂身边的侍卫尼诺突然一个横踢把那人打翻在地,短短几秒钟内就已经翻身骑到了那男人的身上,抬手就从他袖侧拔出了一个尖利的东西:“你为什么带着这种东西?!你想对女王做什么” 伴随着这场厮打的发生,附近的人群都惊呼着连连后退。 海蒂红了眼眶往后退了两步,看起来如同被背叛的和平者:“斯福尔扎——这就是你对待我的方式吗?在这种时候为我引荐一位刺客?!” 还没等那公爵反抗,附近两个侍卫也用闪电般的速度跑了过去,一人按住他的一侧不说,还掏出布段来把他的嘴塞了个严严实实。 “都不要动——这宫里有刺客!”尼可罗厉声道:“把斯福尔扎先生带下去!任何人再靠近女王,都一律视为反贼处理!” 德乔两步护在了海蒂的身前,条理颇为清晰:“现在就关闭杜卡莱王宫的宫门,任何人在盘查结束之前不允许离开这里。” 克拉丽切松了一口气,带着孩子们回卧室里休憩去了。 她已经疲于这些真真假假的事物,也并不希望孩子们再去招惹这些是非。 如果洛伦佐没有死,也许她还会有野心和寄托。 可在眼下的环境里,她能做的是把风险都降到最低,陪伴着这几个孩子,看他们平安长大。 宾客们的神情都颇为诧异,可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斯福尔扎那边的人。 就连米兰来的许多远客都在试图澄清自己,表示他们对女王的崇敬和认同。 ——这个雇佣兵头子的儿子才上位几年,根本不配和他们这些老贵族相提并论。 哪怕这些年来这领主做尽了讨好他们的事情,那些对贵族们而言也像个笑话一样。 他们更认同海蒂的身份和背景。 美第奇的历史不算长久,可起码也有几百年了。 也正因这宫里的墙头草实在太多,关押一溜斯福尔扎成为名正言顺的事情。 斯福尔扎直到双手双腿被绑住,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那娘们儿给算计了。 这不可能—— 她是怎么做到的?! 奥兰多是她的内应?不,绝不可能,可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刚才奥兰多行礼的时候,他还特意侧身遮挡她的视线,可那几个侍卫就好像是准备好了一般! 他被五花大绑着捆到了椅子上,还被检查了牙齿里是否藏有毒.药,如同一头等待阉割的驴子一般被锁在角落里。 大概在寂静的几个小时之后,那女王才带着人缓缓走了过来。 “领主大人,”她的语气依旧带着淡淡笑意:“这里好像太冷了一些,晚上我会叫人给你备一些热汤的。” “你……”斯福尔扎冷了神色,没有半分的让步:“你把米兰的领主绑在这里,可曾想过后果是什么?” “后果?”海蒂坐在仆人推过来的椅子上,抬手虚抚着身旁的列奥纳多,垂眸时笑意加深:“贵族们已经在询问和我的合作了,我应该降息多少才好?” 原来她不和他的合作的原因,是早就有了策反笼络那些蠢货的心思?! 斯福尔扎的声音变得颇有些阴冷,说话时几乎是咬着字句往外蹦:“你这是在向米兰宣战。” “是您先向我宣战的。”海蒂靠在天鹅绒软垫上,看那老男人满身稻草的狼狈样子,眼神温和又平静:“不然那位年轻的公爵所做的事情,您又想如何解释?” “他估计是个疯子,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斯福尔扎寒声道:“你把我放开!” “既然您不承认,那我们也没有客套的必要了。”海蒂一抬下巴,尼可罗就把文件递到了那男人的鼻子底下:“同意,你现在就可以回温暖的卧房里好好休息了。” 伴随着烛火被举了过来,上面的条款也历历在目。 一、同意代表米兰公国向意大利帝国表示归顺,并且把所有的治理权如数奉还。 二、交出斯福尔扎的所有军队,且…… 斯福尔扎扯起嘴角,嘲讽道:“看来中邪的人是你,这种东西也想让我签?” “您现在还被捆着的和豪猪一样,”尼可罗慢悠悠道:“到底在嘚瑟个什么劲?” “我的亲卫队会——” “您的亲卫队一共城堡内有四十二人,城外有两千人。”尼可罗直接打断道:“该药倒的早就药倒了,真以为就您家会下毒呢——现在连跑去米兰送信的人都没有,您懂了吗?” 斯福尔扎刚才还狰狞的表情僵在那里,他翕动着嘴唇想要辩解什么,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了,”尼可罗瞧了一眼背后的众人:“这种场合就很尴尬。” “我是不会签的,”他开始疯狂的摇头:“我爷爷花了这么多心力才夺得这个位置——我不可能把米兰让给你们!” “而且我在走之前就说过了——”斯福尔扎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都弥漫着血气:“我如果两个月之后还没有回去,他们就直接出兵打过来!” “这并不是什么威胁。”海蒂不紧不慢道:“你们的人能不能拆掉我们的外城墙都是个问题——更何况,我们有办法让他们停在原地,心甘情愿地把军队和国家都交给我们。” “你!” “你应该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她缓缓起身,语气里带着怜悯:“这样才方便让脑子恢复清醒。” 没等那老男人再咆哮些什么,她就带着手下施施然离去,没有多逗留一分钟。 -2- 斐迪南一世来的有些晚。 他原本就有些犹豫不定,而且本能地感觉这女人会是个麻烦人物。 也正因如此,他选择在路上多拖延些时日,好让斯福尔扎先碰够钉子了,自己再去慢慢地消磨那女人的脾气。 ……对待这种女人明明直接用鞭子抽一顿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搞得这么麻烦,仔细一想也是让人烦闷。 他虽然来得晚,但受到的欢迎也不输前一位客人。 米兰的许多贵族都出来迎接他,晚上的盛宴和舞会也颇为宏大。 斐迪南注视着那几个舞者的屁股,偶尔才听两句使臣和那些官员的对话。 “斯福尔扎先生呢”他绷出一个自以为亲切友好的笑容,有些生疏地使用敬语:“在这么美妙的场合里,客人贸然缺席恐怕不够尊重人吧。” “斯福尔扎?”旁边的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摆着手仿佛在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 “他去哪里了?”斐迪南露出暧昧的眼神:“你们知道什么?” “大公,这事我们本来说好了不许外传的。”尼可罗促狭地瞧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女王,压低声音道:“斯福尔扎前两天跑到妓院里,一口气睡了五个女人!” “……也活该他起不来床。”斐迪南嘲讽道:“这雇佣兵头子出身的就是要比我们这种人要勇猛啊。” 桌上响起一阵大笑,大伙儿都开始快活地喝酒聊天,共同享受着这个夜晚。 斐迪南来到佛罗伦萨连吃带玩逛了三天,才终于收了心准备谈谈这商贸的事情。 他感觉自己已经把这外强中干的地方给摸了个底朝天。 看起来那女王是大权独握的主,可其实也就是个摆设。 这宫里宫外的大小事物,全都得听那几个权臣的意思——他们甚至可以当场给她摆脸色看! 只要贿赂一点小钱,再跟他们多喝几杯酒,没什么不能谈的! 这三天里,他是连着喝了好几桶美酒,也找了几个漂亮姑娘放纵了下——难怪斯福尔扎那老流氓差点死在床上! 等宿醉醒了,斐迪南沐浴更衣,然后去了会议厅里,准备把事情办妥之后再在这逍遥几天。 可在他走进会议厅的时候,他就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气氛变了。 从他抵达,到抵达之后的三天,宫里都在狂欢享乐的状态里,哪怕是月亮高悬都还有人在旋转跳舞。 可是现在他看到的,是女王冷漠而遥远的坐在王座上,原先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官员板着脸站在两侧,如同一声令下就能扑过来把人撕咬成碎片的狼群。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全都变脸了? 斐迪南本来就是年轻又自负的性子,碰到这种事反而会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他在阿拉贡王室里即便是个私生子,那也是名正言顺继承了王位的人——即便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大臣之女喂给鳄鱼,也没有人敢抗议半句! “你们在玩什么?”他阴沉着脸道:“这就是你们说的会议?” 那女人坐在王座上,是等着自己屈膝行礼? 笑话! “这就是你对女王的态度?”尼可罗重重地敲了一下椅背,冷声道:“斯福尔扎公爵已经行了效忠之礼,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忏悔吗?!” 合着这些人前几天把他当猴耍着玩? 斐迪南气极反笑,直接伸手指着那女王的鼻子,看着旁边的一众贵族道:“这就是你们崇敬的女王?一个婊.子般靠色相投机取巧的女人,你们能忍这种人坐在王座上?” “请注意您的礼数。”德乔冷冷道:“否则我们将理解为,这就是那不勒斯王国对意大利帝国的全部态度了。” “对,这就是,全部。”斐迪南直接反唇相讥道:“你们折腾这么久不就是等我这一句话吗?装这么久有什么意思?”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被感情支配着想要把这些戏弄他的人全都恶狠狠地羞辱一遍——最好再除以极刑。 “意大利在成立之后就不断地派遣军队停驻在边境线上,这就是你们女王干的好事!她想做什么?拿走我的命?打下我的王国?”斐迪南转身看向旁边的一众米兰贵族,扬高了声音道:“回去告诉你们的领主,今天她敢动我们,明天米兰也会跟罗马一样炸成一堆废墟!” 他原本就过分轻敌,碰到这骤然的起落更加情绪失控。 可那些本应与他战线一致的米兰贵族们不仅没有应和他的话语,反而用怜悯的眼神静默地看着他。 不对……还有什么不对。 “斯福尔扎呢?”他惊惶回头道:“你们对斯福尔扎做了什么?他已经死了吗?!” “这位先生刚才说的话,书记官都记下了吗?”德乔开口道。 “记下了。”一排书记官齐齐点头。 “他刚才对女王的羞辱和攻击,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吗。” “都听见了。”众人异口同声道。 “这将被视为那不勒斯对意大利帝国的宣战。” “一如您的裁定。” “不——不!”斐迪南直接咆哮道:“你们两个国家一起联合起来算计我?!来之前说好了和平谈判,现在强行让那不勒斯单方面宣战?!斯福尔扎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婊.子——谁不知道洛伦佐跟你的那点事情!” 他怒气冲冲地拔出腰间的鞭子,大步流星地就想要去殴打那个女人。 没有等他踏上台阶,侍卫尼诺就直接抬脚把他踹了回去,那位大公在光滑的地面上滑行了老长一段才停下来,捂着胸口一脸的狰狞。 尼诺直接走下了台阶,三秒内完成了压臂锁喉和反压。 其他侍卫抽出绳子来,把这被勒着脖子嘶嘶发音的领主给绑了起来。 “他罪大恶极。”有人轻声道。 “理应被处以极刑。” “一切都听女王吩咐。” 整个大厅的人们絮絮地数落着那斐迪南的罪行,连摇头叹息的频率都颇为一致。 如同早已驯服的羊群。 斐迪南直接被扔进了地牢里,就倒在斯福尔扎的隔壁。 老斯福尔扎已经奄奄一息,这些天为了能吃一口饱饭甚至肯学狗叫。 他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现在每天就靠几片黑面包过日子,简直比他从前养的猎犬还不如。 斐迪南被扔进牢里之后就开始愤怒的咒骂和挣扎,他甚至可以连着咆哮好几个时辰,把这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都重复着吼上十遍。 王室的骄纵生活和父亲去世以后的管束消失已经让他变成了无法无天的疯子。 守门的侍卫们按时换岗,没有人去堵住他的嘴。 就连斯福尔扎也无精打采地听着这些鬼话,偶尔发出厌烦的嗤鼻声。 在他折腾了两天之后,饥饿终于战胜了他。 水早就被打翻了,黑面包片也被扔出去了。 这里没有任何下人会看他的脸色,而且甚至有醉鬼隔着铁栏在他们的身上撒尿。 到了第四天,斐迪南已经饥饿到啃完黑面包再去啃地上的干草,如野狗一般哀鸣着祈求更多的食物和水。 他至始至终都处在不太清醒的状态里,先前那三天里灌的烈酒早已腐蚀了他的所有判断力和自制力。 原本这两位领主过来的时候,一个想的是要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另一个想着要巧言令色曲意讨好,但现在都倒在地牢里无力□□,饿到恨不得吃自己的手指头。 尼可罗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中多了两碗肉,以及一把剃刀。 他把肉分别放在这两人面前的时候,那两位领主都完全丧失了反抗的硬骨头,不顾形象的匍匐在地上用手指给自己喂肉,甚至没办法停下来想想这些肉里是否有毒。 节食和断食可以完全摧毁一个养尊处优的人——特别是在他们早已习惯一呼百应的生活时。 等他们狼吞虎咽的把肉吃完,尼可罗才示意侍卫把这两人按好,自己则把剃刀按在了他们的头皮上,开始磕磕绊绊的帮忙理发。 成簇的黑发不断掉落进碗里,如同是诡秘的祭品。 直到这个时候,斐迪南才露出惊惶绝望的眼神,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要做什么?她到底想做什么?!” “两位领主在佛罗伦萨驻留许久,只因聆听了新教的福音并因此沉迷。” 尼可罗手起刀落,还不忘轻抚他们凹凸不平的脑壳。 “他们为了洗涤罪恶与欲望,祈求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成为永远的信徒,为此不惜剃发明志,以向神明证明自己的决心。” 青年声音一顿,笑意一如既往的温和。 “只留手书一封,要求公国随其一同皈依。” “见发即如见人。” 第 78 章 他们自然不会把两个倒霉透顶的领主给放回去。 只有人关押在这里, 所有选择权才会紧紧地握在意大利帝国的手里。 早在斯福尔扎和斐迪南一世相继被关押的时候, 侍卫就把他们满手满身的戒指首饰统统卸了下来, 立刻交给达芬奇先生代为复刻赝品。 尼可罗并不算一个高明的裁缝, 而且旧教也从未剃秃的规令。 把头发和戒指一块送回去, 已经是足够的明示和威胁了—— 你们的首领就在我这里, 你们也最好也听从我的命令。 两位领主虽然都嚎叫着他们宁死都不会签字, 但狱卒们连着让他们吃了三天糙麦拌冷水,吃到最后那斐迪南一世一边吃一边哭,眼泪鼻涕流了一大把。 斯福尔扎一边听着隔壁的鬼哭狼嚎声一边心里骂脏话。 他养的马吃的都是上号的燕麦, 自己这辈子就没碰过这糟践玩意儿。 然后端着香煎鹅腿和九层塔熏小牛肉的尼可罗笑眯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开始当场表演如何食用牡蛎和美酒。 一边吃还一边咋吧嘴,完全是精神攻击。 “我签——我签!”斐迪南直接咆哮道:“把肉给我!” 尼可罗看了一眼一脸阴沉的斯福尔扎, 把纸笺递给了斐迪南。 他念一句, 斐迪南就匆匆忙忙地写一句,一个字都不敢错。 等这封信写完, 斐迪南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远处的那碗肉:“给我——把它给我!”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果然不适合做皇帝。 尼可罗撑着下巴看着他:“把手印按上。” 斐迪南完全如同被驯化了一般, 张嘴就咬破拇指把指头按在名字上, 继续恶狠狠地看着那碗肉。 尼可罗取走了纸笺, 就着侍卫的火把上下看了一遍, 由衷地点了点头:“至少字还写的不错。” 从那之后, 斐迪南的饭食变成了隔一天有一顿荤菜,偶尔还会给他一整只烧鹅。 斐迪南已经完全放弃挣扎和反抗,过得跟动物似的。 哪怕斯福尔扎闷头睡觉, 都能听见隔壁那秃子狼吞虎咽撕扯鹅肉的声响。 他最后的意志力在动摇。 “陛下, ”尼诺拿着另一份信笺走了进来:“斯福尔扎先生也按手印了。” “很好,”海蒂笑了起来:“那就把这两封信送回去吧。” 接下来就是等两国回信的时间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列奥纳多在帮她剥着橘子,随口问了一句:“先劝降?” 海蒂示意尼诺先退下,轻抚着肚子温文尔雅道:“在我的国家,有一位科学家名叫埃尔文·薛定谔。” 列奥纳多微抬眉毛,喂了她一瓣橘子:“继续?” “他曾经做过一个很有趣的实验。” 把一只猫和少量放射性物质放在同一个盒子里,这种放射性物质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衰变并释放毒气,而一旦这件事发生,猫就会因此死亡。 那么问题在于——在盒子打开之前,这只猫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 “既活着,也死了。”列奥纳多下意识道:“这两者是叠加的状态。” “确实如此,”海蒂笑着道:“只有在打开盒子的那一刻,波函数才会坍缩,事物才终究有定论。” “我有个问题,”列奥纳多放慢了语速道:“你的……国家?” 海蒂眨了眨眼,在他的搀扶下坐直了一些。 “我是奥地利人。”她平静道:“准确的说,是来自奥地利的犹太人。” “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现在统治着的那个国家?”列奥纳多询问道。 “是的,那里有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有《蓝色多瑙河》,也有埃尔文·薛定谔。”她的语气充满了怀念,在垂眸时低声唱起了古老的歌谣:“群山巍峨,江河浩荡,尖塔高耸,禾苗满望……” “你诞生在古老的年代,有崇高的使命在肩——奥地利久经考验。” “这也是五百年后的歌谣么?”列奥纳多温柔了神色,任由她依偎在自己的肩头。 “是三百年后。”海蒂慢悠悠道:“由我们国家的音乐大师莫扎特亲手写作。” 她有些想家了。 伴随着十月的到来,两个公国相继传回来了消息。 米兰公国上下态度都颇为一致——反正这斯福尔扎也是弑君上位的,现在意大利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贵族们已经相继折返,还纷纷感谢着主人的热情好客。 而那不勒斯那边的王室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突然会来这么一出,也并不认为他们的那位国王对新教能虔诚到哪里去。 有智囊隐约地猜出来斐迪南一世恐怕是被捉住了,但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头发和戒指已经是颇为冰冷的警告,更何况边境那已经挤满了意大利人,一步走错都可能要被摘掉脑袋。 另一位老国王的私生子挺身而出,立刻接任他那倒霉哥哥成为新一任国王,同时要求信使传达他的‘庄严抗议’。 归降这件事不太可能,而且那不勒斯公国谴责他们扣押人质的过激行为。 其实这位新国王的脑袋和思路很简单——他越不顺从,斐迪南一世就越难活下来,他自己的位置就越稳。 等这封信被快马加鞭地寄过来,女王正窝在窗口吃葡萄了。 她粗粗扫了一眼,抬头看向尼可罗:“新的国王?” 列奥纳多坐在旁边摆弄着信号接收机,低笑一声道:“看来这只猫已经死了。” “猫?”尼可罗一脸茫然:“什么猫?” 那不勒斯王国等了二十天都没等到女王的信函,反而发现意大利帝国已经大军压境—— 他们不光是出动了巨.□□炮,而且这一路连砍树带掘石,简直是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了可以慢慢商谈的吗?! 然而等大军一路乘风踏浪地打到城堡里,这边的人才知道他们的那位旧国王做了件什么好事—— 他不光杀害了斯福尔扎公爵,而且公然用血渎神,现在已经被关押进地牢里了! 新王在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发出了长长的喟叹声。 都到这个份上了,那蠢货到底渎没渎神不都是你们说了算? 他妈的,还是被算计了! 米兰公国和那不勒斯相继归降和被征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佛罗伦萨刚结束了万圣节的又一场狂欢。 今年因为税务和通商的大幅度减压,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有活儿可干有肉可吃,对过节的兴致也颇为强烈。 在万圣节的前夜,许多大人和小孩一起穿上象征着各种动物的戏服,带着面具在街道上逡巡游荡,共同驱赶着伴随着夏日离去而滋生出来的种种鬼怪。 游.行庆典中有好些花车上都有演员举着灯烛表演,欢庆鼓舞的赞歌也随着人潮涌流扩散,整个城市都徜徉在灯火与喜乐之中。 等这份战报传来,上下议院的人都扔起帽子欢呼起来—— 意大利又被充填了两块!他们的帝国将更加繁荣! 列奥纳多走进来的时候,海蒂在扶着桌子看亚平宁半岛的地图。 现在……只要拿下威尼斯共和国,这个帝国就将回归完整了。 ——serensima repblica vneta 最尊贵的,威尼斯共和国。 她轻挑起眉,注意到爱人的到来:“列奥?” 男人靠近了她,伸手抚上了她的耳垂。 略有些冰凉的耳饰被轻柔地戴了上去,伴随着动作垂落了下来。 她怔了一下,伸手抚上了那纯银的耳坠。 耳垂往下,是十字架的形状。 可十字架之下……是六芒星。 属于犹太人的……六芒星。 “生日快乐。”他轻声道:“但愿你喜欢。” 海蒂握住了他的手,扶着肚子缓步去落地镜旁,终于看清了这对耳坠—— 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看见六芒星了。 哪怕是面对拉斐尔对信仰的困惑,她也表现的宽和而平静。 可是这个男人……他重新把六芒星点缀在了她的耳间。 “新教如今是因你而得到定义的。”列奥纳多轻握着她的肩头,看着镜中眼眶微红的美人温柔道:“你可以重新拥有它们了。” 即便将来有人质问,她也可以用各种角度来进行解释。 出于谨慎的缘故,他把十字架放在了六芒星的上方。 这几十年里,她也早已习惯了两种信仰的共存,正如她的双重国籍和身份。 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芒,更衬的她脸庞白皙如羊脂。 “我很喜欢……”海蒂哑声道:“谢谢。” 只有列奥纳多会为她做到这一步。 也只有他会这样剔透的懂她。 她转过身来抱紧了他,努力的忍住泪意。 “我爱你……列奥。” “你是最好的爱人。” -2- 他们在坐下之后,开始讨论有关威尼斯的事情。 这个国家因匈奴王阿提拉的驱逐而生,如今因繁华的贸易路线而强不可摧。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威尼斯和米兰、热那亚还有奥斯曼土耳其等国家都发生过战争,同时因得天独厚的经济优势而供养着大批的雇佣兵团。 仆人端来了丰厚的晚餐,在为他们斟了两杯好酒之后躬身离开。 海蒂下午刚收到德乔从家里带来的焦糖布丁,此刻闻着鹌鹑的腥气都有些没胃口,把碟子推到了另一边。 “这可是用香草汁煎过的肉丸。”列奥纳多舀了一勺,半开玩笑地作势要喂她。 “我真的没胃口。”她叹了口气道:“明天让厨房做些鹰嘴豆炖牛肉吧。” 列奥纳多随口尝了两个肉丸,继续和她谈论东北方向的那头狮子。 在威尼斯沿岸的重要港口被一一标记出来的同时,他连着喝了好几杯水,不自觉地用手捂着喉咙。 海蒂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关切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有点恶心,”达芬奇捂着腹部皱眉道:“而且肚子开始疼起来了。” 海蒂愣了两秒,立刻摇铃叫尼诺进来帮忙:“他可能中毒了——把桶搬过来,现在就给他催吐!” 列奥纳多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连咳嗽都开始引发呕吐。 “尼诺,你去叫人送牛奶过来——要煮沸的绝对干净的!把其他厨房的人全部关押起来!”海蒂见德乔也听到铃声赶了过来,示意她扶住列奥纳多,一手按着他的肩道:“列奥,你一定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干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男人伏在桶前剧烈的呕吐着,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 海蒂已经吩咐尼可罗进行锁宫和锁城,折返回来时有些步履不稳的坐在他身边,继续帮他擦着脖颈和额头的汗:“还要吐——吐到只有清水为止。” 德乔放了一根银针落进呕吐物里,不一会儿那针就开始变化发黑。 果然是□□! 海蒂心急如焚地帮他递着漱口的清水,身后的尼可罗冷声道:“这肉丸有问题——有些里面是夹了东西的!” 为什么她把宫廷层层设防到这种地步,居然还有人可以混进来?! 上一次也是,为什么她住在戒备森严的高处,一样有人会给她的酒里下毒,而且直接把她带到了罗马?!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海蒂的表情空白了两秒,忽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尼可罗,封锁所有窗口,现在就去查所有房顶和房檐!” 那些人难道是从高处顺着窗口溜进来的?! 旧宫也好,热那亚王宫也好,这些地方自地面无法突破守卫障碍进入的存在。 可波吉亚的刺客很有可能会攀登石壁,从最高处借助绳索翻进窗口! 列奥纳多此刻已经吐了许久,连声音都变得虚弱又嘶哑。 “我好疼……”他喃喃道:“我不想再吐了……” “还差一点,列奥,”海蒂心疼的眼泪都一直往下落,握紧了他的手道:“还差一点,为了我和两个孩子——列奥,你要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你不要哭……”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给自己催吐,扶着桶极其狼狈的吐了出来。 “我会好起来的……”列奥纳多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握住她的手,忍着身体的抗拒和痛苦去倾倒先前吃下去的食物。 肠胃如同被腐蚀了一般,尖锐的疼痛让他已经蜷缩着身体跪到了地上,连呼吸起伏都会加剧痛苦。 不能停下来,要相信她……一定要相信她。 每一次呕吐的时候,喉管和食道都仿佛被烈火烧灼了一般,疼到他甚至想直接死在这里。 “再来一次……列奥,”海蒂已经被眼泪模糊了视线,狼狈的跪在旁边陪伴着他:“就快好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根本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毒药的具体组成部分。 可这已经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全部了。 好在那两个肉丸的毒.药分量并不算多。 发作时间很快,救助的措施足够及时,他们没有走到最坏的情况。 在半个小时以后,列奥纳多终于只能呕出清水,而且腹痛和恶心的症状也减轻了许多。 与此同时,牛奶也端了过来。 尼可罗一脸复杂的在旁边扶着老师,试图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呕吐就可以防御毒.药的侵袭?原来不用灌肠?” 牛奶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从前听说过牛的胃石可以救人,原来奶也可以解毒吗? “再喝一口……对,慢一点。”海蒂坐在旁边给他喂着牛奶,心里终于落下了一块石头:“把这碗喝完睡一会儿,你会感觉好很多的。” 正在此时,尼诺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 “陛下,”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声音有些气息不稳:“我们在房顶上抓到了三个人。” 他们带着人上去的时候,那几个人刚刚在腰间绑好绳索准备下去。 海蒂沉了脸色把空碗放到一边,声音里都带着寒意。 “把他们带上来。” 侍卫把三个五花大绑的男人带了过来,面容竟都有些熟悉。 “波吉亚的三个私生子。”她叹息道:“我就知道。” 凯撒和他的两个哥哥都被绑住了手脚,脏布完全堵住了他们的嘴巴,不让他们发出半点声音。 女王站了起来,一步步地靠近了地上的那三个人。 她原本不想把事情做绝。 可她保留几分仁慈,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会受到致命的威胁—— 刚才在列奥纳多捂着腹部痛苦叹息的时候,她几乎快要失去自己的理智。 “西班牙是你们无法折返的地方。”海蒂注视着那三个人或惊惶或愤恨的神情,低声分析道:“那边两国割据,也早就容不下波吉亚这个姓氏的存在——那你们能去哪里呢?” “米兰已经归降了,那不勒斯也已经消失了,你们也无法越过热那亚去法国。”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威尼斯人救了你们,对吗?” 给你们庇护,让你们避难,给予你们重新回来复仇的资本…… 凯撒身形一僵,竭力地想要发出声响。 “这就是仁慈的代价。”海蒂慢慢道:“它在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好词。” 列奥纳多已经在尼可罗的身侧昏沉睡去,整个卧室都寂静无声。 渡鸦在窗外盘旋着尖叫着,连夜色都染上了几分阴森。 今晚的这一轮弯月,注定要被血色映亮。 “罗马教廷在被摧毁的时候,有人在地牢里发现了一整套酷刑的工具。” 海蒂转身坐回列奥的身旁,十指相扣着握紧了他的手,不再多看那三人一眼。 “你们将成为这些酷刑的最后赎罪者。” “带下去吧。”她轻叹道:“我累了。” 佛罗伦萨城掀起了最为严格的一轮审查和清算。 原住民大多都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和居住时间,也借着这个机会进行了身份和指纹的登记。 而通过检举和比对,卫兵队一共找到了十五个波吉亚。 他们有不同的发色和瞳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然后都死在了1月1日,如同送给长眠在地下的洛伦佐的又一份礼物。 波提切利把偌大的处刑场景画作了市政厅旁边的又一幕壁画,笔触用色无不栩栩如生,小孩看了半夜里都会做噩梦。 米兰和那不勒斯已经完全失去了‘公国’这个称谓,如今只是帝国中的两座城市。 他们的政制和宗教被再次洗刷更改,新教符号和不死鸟的旗帜同时出现在了一南一北的两端。 在这一次,威尼斯不再给予任何庆祝或问候的信函,沉默如规避着彼此的存在。 列奥纳多在发生那件事情以后发了两夜的高烧,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康复。 他的身体重新回归健康与活力的时候,圣诞节都已经快要结束了。 这个帝国在重新建立着秩序与规则,犹如冬眠的猛兽开始缓缓复苏。 终于在一月六号,也就是天主显灵节的这一天,女王突然又准备及时的迎来了她的生产。 那一天佛罗伦萨的市政广场上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三博士来朝’骑士团游.行,东南西北来的客人简直可以挤满整个城市,到处都洋溢着欢愉又快乐的歌声。 而他们的君主没有出席这场盛会,只倚在长椅上听爱人弹着钢琴—— 列奥纳多最近只忙碌于火器改良与学钢琴这两件事上。 他一开始还只能磕磕绊绊地弹一首《小星星》,现在连花哨的装饰音都能驾驭的颇为娴熟。 其他朋友们则簇拥在他们的周围,趁着假日闲散地喝酒闲谈又或者互相开些玩笑。 等一首《花之圆舞曲》演奏完毕,女王忽然扶着肚子哎了一声。 “列奥——”她坐直了一些:“我好像要生了,叫助产士过来。” 露里斯吓得把擦了一半的剑都扔了:“你你要生了——我去拿鞭子!拉斐尔你去放火箭!放十个,不五十个!” “女王要生了!”尼可罗站起来跟兔子似的在那跺脚:“我我去拿马凳!你们需要什么?!热水?剪刀?把房间里所有的绳索都收起来!” 房间里直接变得闹哄哄一团,大伙儿简直是用冲的方式去给她拿东西。 唯一保持清醒的大概就是列奥纳多了——不过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出门的时候一度分不清楚南边和北边。 克拉丽切有过一次双胞胎夭亡的经验,提前一个月就守在了这里,很快就带着助产士们赶了过来。 “老天……”海蒂数着阵痛的频率,扶着额头无奈道:“他们就不能冷静一点吗。” “亲爱的,”克拉丽切帮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垂眸笑了起来:“男人们有时候都很蠢。” 第 79 章 “用力——”列奥纳多扶着她的肩膀, 额头和脖颈上沾满了汗。 “海蒂, 用力, 一个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克拉丽切高声道:“就差一点!” 露里斯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在隔壁房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淡定, ”波提切利抿了口酒道:“女王陛下都没有尖叫, 你已经尖叫三回了。” “你的腿也在抖好吗?”露里斯瞪了他一眼, 窗外的火箭犹如鹰隼一般冲上天际,发出高昂的蜂鸣声。 “我起码没有脸色煞白到需要仆人递嗅盐。” “再说一遍那是天气太热了!小心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拉斐尔拎着空篮子匆匆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米开朗基罗:“大人生了吗?!” 还没等波提切利回答, 房间里忽然传来了海蒂的痛呼声。 众人呆了几秒,婴儿的嘹亮哭啼声骤然降临,哪怕隔着一扇门都能听得颇为清楚。 “是个男孩!”满身脏污的德乔高声道:“非常健康!” 拉斐尔欢呼一声, 直接开始唱赞歌感谢上帝的庇佑。 紧接着又是几声痛呼, 连带着还有列奥纳多的紧张询问:“海蒂?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什么意思?”波提切利也懵了:“她不是生完了吗?” “有两个!”尼可罗精神道:“我们有两个继承人了!” “不要停——”克拉丽切催促道:“趁着这口气,海蒂, 再来!” “两个?她受得了吗?”露里斯冲进去了一半, 看见血淋淋的一片又捂着心口退出来了:“我这辈子都不要生孩子——绝对不要。” 又一个婴儿啼哭出声, 连带着房内都有人开始欢呼起来。 “是个女孩!” 尼可罗直接拉着米开朗基罗转着圈跳舞, 还差点撞翻旁边的花瓶。 “小心一点!”露里斯喝到:“搞得像你们两生了孩子一样!” 女王生了一男一女, 而且都平安健康。 她的状态有些虚弱, 但没有任何人此刻能威胁到她和她的帝国。 达芬奇早已安排好了政务与商务,大臣们也早就被耳提面命到足够老实的地步。 ——鉴于波吉亚们的凄惨死法,目前也没有人敢造次惹事。 女王的产后恢复安排是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制定好的。 从饮食的营养搭配, 到身体的调理复健, 再到保姆们的交替班次,大小事务都早已被安排妥当,连运动恢复训练的器械都已经制作好了。 男孩被命名为阿尔贝托,意思是高尚与明亮。 而女孩则被命名为安东尼娅,意思是受尊崇的人与无价之宝。 海蒂的老朋友们几乎每天都会探视她和孩子们,完全把列奥纳多扔到了一边。 先前米开朗基罗还会隔三差五跟老师□□些工程学方面的知识,现在闲暇时间全都拿来给小孩们做玩具了。 “波提切利……”那双明亮的淡蓝色眸子注视着他,声音低沉又和缓:“你愿意做这两个孩子的教父吗?” 波提切利本来在望着摇篮发呆,听到这话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走神了。 “你说什么?” “你愿意做他们的教父吗?”列奥纳多笑吟吟地问道:“这是我和海蒂一起商量的结果。” “我——”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又侧头看了眼那两个孩子:“我——可以吗?” “我相信你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给他们爱与教导。”海蒂握着列奥纳多的手,眼神流露出信任与笑意:“阿雷斯安德诺·费利佩普,这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我……我有教子了?”波提切利小心翼翼地接过还在傻笑的安东尼娅,把她抱在怀里时表情都有些恍惚:“我会的,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他们……” “露里斯,你呢?” “我?”女骑士呆了几秒:“我也可以吗?” “德乔已经答应了做安东尼娅的教母,你愿意接受阿尔贝托吗?” “老天……”她看着摇篮道:“这孩子以后就跟在我屁股后头了?” “不愿意也没事的。”波提切利抱着小孩甩了一句道:“免得这孩子将来天天被你吓到哭。” “你才连小孩都不会哄!” 尼可罗坐在旁边晃着摇篮,隐约感觉这两个小孩将来会很不得了…… 本来女王殿下就已经聪明到让人觉得有些费解了,自家老师也是个什么学科都能捋顺的全才。 这夫妇两在一块生的孩子估计已经够聪明了,还加上这一房间里所有人的照顾和教导。 ……这两小孩将来会把欧洲都踏平不成?! 小王子和小公主都降生于1488年的1月6日,直接引发全城的欢庆和祝福。 民众们排着队去教堂里祈福祝祷,官员和贵族们纷纷献上华丽而又昂贵的礼物——鲁切莱家族直接送了两架纯金的摇篮。 等消息传到国外,都已经到了初春三月。 国王们都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又有些担心。 他们过新年时才发觉意大利已经夺走了那不勒斯和米兰公国,甚至已经有人开始预言那位女王会把矛头对准他们两国。 但至少在眼下,这女王刚刚生育结束,又有两个孩子要分心照顾,至少得缓个两三年才有精力兼顾国事吧。 至少在今年里,他们还有时间研究清楚那些火.炮之类的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那两个孩子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威胁,但现在他们还在襁褓之中,想除掉恐怕也不难。 威尼斯的总督也是这么想的。 最近十年里,威尼斯的总督换的比酒鬼的姘头还要来的勤快,基本上前一个屁股还没坐热,人们就闹哄哄地判处罪决把他赶走,然后再热火朝天的找下一位继任者。 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没完没了地打了十七年的仗,如今刚停战十年,没有人乐意再把脑袋拴在城墙上等天亮。 可问题在于——意大利帝国的发展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简直像是背后有魔鬼怂恿作法一般。 阿戈斯蒂诺·巴巴利戈,威尼斯的新一任总督,如今才上位三年。 他的前一任因腐败的丑闻被关押在监狱里,死的不明不白。 而他自己也没感觉好到哪里去。 感觉是一觉睡醒,洛伦佐突然带着人去打罗马了。 然后又一觉睡醒,洛伦佐死了,他的什么亲戚做了女王。 大概是新闻实在太多的缘故,信使们都跑死了好几头马,而且递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来的不真实—— 什么叫新教?!意大利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不勒斯也没了? 巴巴利戈想着法子派人救了那些个波吉亚,还按着他们的要求搜罗了各种材料,没少跑去教堂里祈求那几个美第奇赶紧被毒死了拉倒——然后波吉亚们全军覆没。 要不是女王产子的消息传过来,他已经想收拾细软提前跑了。 天知道魔鬼会不会直接摸索着打过来。 如今正是早春三月,港口繁荣的如同鱼群全冒出头了一般。 渔夫们帮着码头工人装卸着货物,还有船只在陆陆续续地抵达这里。 年轻人抱着一箱苹果有些吃力地往前走着,突然脚步顿了一下。 “快一点!亚伦!”他身后的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再晚点你胡子都长出来了!等着瞧哪个姑娘呢!” “船长——你看那里。”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老船长骂了一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海平面的远处,下意识地又骂了一句脏话:“那他妈的是什么?!” “是……船?”年轻人迟疑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船?” “还犹豫个什么!叫人啊!”船长抬手就削了下他的脑袋,连带着好些苹果滚落到了地上:“意大利人打过来了!” 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船—— 现如今的商船都是仿效汉萨的柯克单帆船,前樯楼安置武器和火.炮,后面安置尾楼平衡重量避免帆船。 再时髦一点的船,那模样都是学葡萄牙人的两桅卡拉威尔船,听说不光能装好些货,而且前后都能开炮。 可是现在向他们开过来的那玩意儿——他妈的到底算什么?! 意大利人是把他们的斜塔都开过来了吗?! 港口上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那逐渐变大的船影,好些人跟着惊呼出声,仿佛看见日月同时降临了一般。 这哪里是小帆船,完全是白色的巨塔! 它的主枙被加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以至于飘扬的不死鸟之旗都犹如巨鸟在海面上张开了双翼。不仅尾楼上增加了桅杆和炮架,而且甲板和舰体都宽阔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这一层甲板就至少能够容纳至少一百个人! 要知道,威尼斯如今最好的海船,装满七八十个人都已经是极限了。 可这城堡一般的巨船,起码是已经装了两三百人不止! 更可怕的是,它们是一整支舰队开了过来,前后至少四五十艘! 有人骑着马跑去找总督寻求救援,还有人去召集海军和雇佣兵的回防。 可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那根本不止一支舰队——而是十支。 上百艘巨舰几乎围住了半幕威尼斯海湾,犹如亚德里亚海上丛云自天际坠落一般! 当上百发火炮根据旗语同时开火时,连港口前的灯塔和堡垒都被轰成了碎渣! 威尼斯人简直要疯了——这怎么打?这还能怎么打?! 他们跟奥斯曼帝国的军队来回拉扯十七年,虽是小国寡民愣是没让那阿拉伯人给囫囵吞掉,靠的就是他们得天独厚的港口优势。 可现在这港口优势完全成了意大利人的—— 跟城堡一样高的战舰!能喷射几百米的巨型大炮!还有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艘船! 威尼斯城是一日之间陷落的。 总督直接带着老婆孩子们跑了,其他人也连反抗的法子都没有找到。 这巨船还自带装卸大炮的车轨,登陆之际就能继续驱动骑兵火.枪手一起出击,石头墙都完全挡不住他们半分! 直到不死鸟之旗插在总督府上时,才有人终于听到了那艘巨舰的名字——佩扎罗帆船。 那是洛伦佐留给意大利最后的礼物。 早在五六年前,洛伦佐带着军队反击了罗马教廷的攻城,而且一路杀到了亚平宁半岛的最东面,把原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港口也据为己有。 那时候他的炼金术师就有建议过建立舰队和新型帆船——而船型的设计自然归达芬奇先生负责。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佩扎罗帆船已经成为划时代的全新存在。 它一改小帆船的呆板设计,拥有四层甲板和超高主枙,从鼓风能力到运载能力都犹如诺亚方舟一般! 不仅如此,受佛罗伦萨的荫庇,这些舰队从去年夏天就开始装载各种新式火.炮和弹药,不仅可以通过旗语进行灵活沟通,还可以发出明绿色的信号弹在夜间保持通信。 有这样的舰队纵横亚德里亚海,威尼斯哪里打不下来! 在一众舰队突袭海湾的同时,费拉拉公国以‘威尼斯谋逆女王之子’的名义撕毁了和平条约,和来自米兰的军队一同攻入曼图亚,踏碎圣马可一路东伐,军队攻城略地的状态已势如破竹! 谁都没有想到女王在怀孕生子的空隙里还会想着反击威尼斯,更没有想到她会直接出具沾满波吉亚血手印的控罪书揭破威尼斯总督的种种罪行—— 威尼斯城的覆灭只用了一天,而整个威尼斯共和国的沦陷只用了一个月! 雇佣兵们快马加鞭地攻占着一座又一座城池,凡是不肯俯首就擒的地方城墙都被炸了个一干二净,所到之处雷火交响犹如骤雨将倾,枪.炮几乎能够震颤整片古老的大地! 此事一出,连带着英法挪威匈牙利都陷入震惊之中! 他们知道意大利人有能炸毁高墙古堡的诡秘之术,却不知道他们竟还有这般恐怖至极的舰队—— 威尼斯原本就是一众移民为了躲避匈奴王阿提拉的庇护之处,如今亦终结旧有的命运,完全臣服于意大利帝国的旗帜之下! 科西嘉岛伴随着热那亚的沦陷早已归降,附近的数座岛屿也因那不勒斯的灭亡悉数更换旗帜。 如今威尼斯共和国完全易主,整个亚平宁半岛都尽数归于意大利帝国! 它东临亚德里亚海,西濒第勒尼安海,北靠阿尔卑斯山,其形状犹如女王的马靴一般! 巧的是,现世里意大利的国庆节是六月二日。 而1488年的六月二日,整个意大利都终于完成收编统一,在烈日高照之下全部升起了同一面旗帜。 海蒂戴着王冠出现在庆典上时,整个佛罗伦萨都早已陷在狂欢之中—— 从今日起,他们与威尼斯往来再也不用多交一厘关税,整个岛屿都将被同一卷法令和章程所归束! 尼可罗在宣读昭告令时简直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在哪,而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一块把整面的马靴状地图挂上了女王的办公室里。 亲王坐在战马上巡游过市之时,献给英雄的无数花束几乎如骤雨一般要将他淹没。 人们高呼着女王与亲王的名字,狂热到几乎要掀翻这城市的屋顶。 这世界上,只有达芬奇可以造出这般犹如神迹的战船,把威尼斯不费吹灰之力的夺下! 美第奇已占教权与帝权之首,整个欧洲都早已被他们震慑! 这场狂欢持续了十天,吵到最后连广场上都挤满了鸽子和麻雀,咕咕叽叽地抢食人们遗落的橄榄果和穗实。 海蒂靠在摇篮旁边打着瞌睡,黑发散落在肩侧犹如流瀑一般。 男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心地为她披上了一条毯子。 海蒂睡眼惺忪地直起身来,低声唤道:“列奥?你刚才去哪里了?” 列奥纳多轻缓地晃着摇篮,看着两个小孩睡的如天使一般。 “我刚才出去见了尼可罗一面。”他伸手把海蒂揽在怀里,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他告诉我,那个逃跑的总督已经被抓住了。” 一听到总督这个词,海蒂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发现了,”他打量着她的笑容道:“你对总督这个词似乎很敏感——而且一提到就会笑。” “嗯,是,”海蒂掩唇打了个哈欠道:“毕竟是总督(doge)。” 意大利语的狗是‘cane’,而复数的总督则是‘doges’。 她有时候读快了,还是会脑补一串野狗撒开腿狂跑的样子,头上还顶着威尼斯总督的帽子。 门忽然被敲了两下,传来德乔的声音:“陛下,您恐怕需要更衣出去一趟。” “今天不是休息日吗?”海蒂示意道:“进来吧,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的。” 德乔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首席秘书官,而且在她的影响下,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参与宫廷和议院的种种事务,各大学校里也开始有不少长发的身影出现。 “情况是这样的。”她抱紧了文件,语气里还是有掩藏不住的激动:“哥伦布先生带着船队已经回来了——他们正在会议厅里等您。” “什么?”海蒂和列奥纳多同时问道:“你再说一遍?” “他们带回来近十车的不同东西——”德乔简直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而且他们完成了环球旅行!” 这是海蒂换衣服最快的一次。 她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会这么顺利,看来是自己和列奥一起画的世界地图发挥了作用,又或者是上帝保佑—— 列奥纳多匆忙地把孩子交给保姆们,扶着她一路往会议室的方向找。 “他们会不会已经找到东方了?”他飞快问道。 “我不知道——但愿如此,”她握紧了他的手,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的加速跳动。 “东方,马可波罗说过的东方,还有刺桐城!”列奥纳多几乎有些没法组织语言:“现在那边是什么朝代?或者他们去美洲了?” “希望他们能给我带来几个好消息,”海蒂已经开始深呼吸了:“我等他们的船队已经等了一年半了——” 两人几乎如同圣诞节里准备领礼物的小孩一般快步走向了会议室,身后还跟着成列的侍从们亦步亦趋。 会议室的门大开着,尼可罗和其他人交谈的声音已经颇为清晰了。 海蒂在走进去的那一瞬间,心跳停跳了一秒。 她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改写历史了。 从意大利的重组到统一,从新教的诞生到王权的拔高,再到政治和教育的全面升级…… 可是在这一刻,东方和西方终于不再是孤立的两个存在,那些隐藏在大洋彼端的辉煌帝国也终于将传来回音—— 九个巨大的箱子已经被依次排好,面对着她来的方向大大敞开。 年近四十的哥伦布已蓄上了一大把的络腮胡子,身边还跟着好几个同样胡须满脸的侍从。 他们同时给亲王和女王行礼,示意两人去看这罗列满室的奇异礼物。 冰白的瓷瓶瓷盘静静地陈列其中,中间填充着防震的华丽丝绸锦缎,缝隙中还塞满了带着馥郁清香的茶叶。 不仅如此,还有大罐大罐的黑白胡椒,数不胜数的香料、珍珠、刺绣、金银—— “陛下,”哥伦布捧着另一个小匣子,缓步走到了海蒂的面前:“我们找到了刺桐城,还一路见到了那里的领主与君王。” “东方之城的繁华与强盛,与亲王殿下所说的分毫不差。” 列奥纳多接过了那个匣子,示意她可以拆开礼物了。 海蒂深呼吸了几秒,打开了那个盒子。 一封建交文书放在最上方,竟然是中英双语的版本,而且格式也非常的清晰。 她心里一动,脑海里忽然产生了隐秘的预感。 伴随着建交文书的掀起,另一个镶嵌着蓝宝石的礼物也露了出来。 “这是那位皇帝命我特意转赠给您的。”哥伦布笑了起来:“我学了好久才知道该怎么用。” 她在看清楚那东西的时候,连瞳孔都缩了一下。 她认识这个东西。 这是一把柯尔特m1917型左轮手.枪。 第 80 章 手.枪?! 海蒂直接愣了好几秒, 甚至感觉原本通畅的思绪都陷入了静止的状态。 列奥纳多察觉到她神情有变, 示意其他侍从和官员先去隔壁房间休息片刻, 上前一步拿起了那把手.枪。 精钢工艺, 而且做工非常的精良。 不仅是手柄上镶嵌着硕大的宝石, 而且各个小部件的铸造和衔接都无可挑剔。 列奥纳多只看了一秒, 就立刻意识到这同样也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间点的东西。 他抬头注视了一眼海蒂, 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口。 ——又一个未来的人来到了东方,而且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是吗? “海蒂, 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放缓了语气,扶着她坐在了软凳上,转头去看有些茫然的哥伦布:“跟我说说东方的情况吧, 航海官。” 哥伦布应了一声, 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两本手记和印刷本,一块递给了他。 一本是他本人在航海历程中的所见所闻, 从印度到中国都有风土人情的记录。 而另一本……是黑白印刷的书册, 里面还有照片。 列奥纳多知道这个能记录景象的小方块是什么——未来的人们再也不需要任何画家来留下影像, 他们人人都可以把当时当地的情景拍摄下来, 而且有些还是彩色的。 他翻动了几页, 注意到里面都是中英文双语的, 可惜他并不是很懂英语。 “我们这一路顺着地图往东边走,经过了许多国家。”哥伦布开始讲述他航行的过程,不时的抿一口葡萄酒。 海蒂接过了那本中英文对照的书册, 已经完全消化了这件事情—— 这个时代的古英语人称代词应是‘thou’和‘thee’, 但书中的语法和词汇,都俨然是1990年以后的风貌。 东方……也有如她一般的人。 从未来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折返,而且开始影响整个帝国的历史进程。 而且恐怕也已经站在了权力的最高点。 她翻阅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本历史书?” “是的,”哥伦布恭敬道:“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在出巡的时候找普通学生花钱购下,没有和任何外交部的人提及。” “但是受语言的限制……虽然我们有懂英语的人,但也有很多词汇没办法辨识清楚。” 列奥纳多观察着她的表情,询问道:“发生了什么?” 海蒂翻开了其中的某一页,用意大利语转述给他听。 在三百年前,在中国境内一处叫做‘yangzhou’的地方突降了天火。 一部分原住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现代小镇。 伴随着多次战争的冲突和兼并,当时处在四分五裂状态下的中国再次走向了统一与和平,开始发展科技和文化,进行古今的互相交融与理解。 她读到这里的时候,又迟疑了一秒。 如果是一个镇子,到现在应该让国家发展到足够强大的地步才对……而且应该连潜艇之类的东西都发展起来了吧? 可是在他们派遣船队过去之前,为什么那边的国家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老船长听闻相关的消息? 指尖翻了一页,一张废墟的照片跟着显露了出来。 列奥纳多怔了一下,喃喃道:“他们也爆发了内乱……” 而且是毁灭性极强的内乱。 海蒂定了定神,开始继续翻译后面的事情。 现代文化和古代文化存在各种程度的冲突,在新朝代‘ming’建立之后,最近两百年已经爆发了三次战争,最近一次持续了二十年,在十年前才刚刚结束。 由于自现代而来的人口只有四五万人,在后期的教育和演化中也只勉强发展到三十万人左右,一度被多方保守势力试图干扰和控制。 蒙昧的古人哪怕拥有机.枪与手机,思想上也仍旧很难被扭转和改变。 现代教育存在难以普及和共鸣的情况,也开始被多个地区自发抵制。 遥远的东方帝国经历了多次的战争,新旧势力不断争夺着权力与制高点,一大部分的科技和思想专著都遭遇了极端分子的焚毁。 她读到这里,心里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 这也是她一直在顾虑的事情。 科技泄露会让野蛮人也懂得炸.药与枪.炮的制造和使用,无形之中也同样是在为自己培养一大部分天然的敌人。 她在治理这个国家的时候,时刻都有这方面的顾虑和担忧。 黑火.药的配比也好,硝化棉的制造和反应也好,她不惜建立了偌大的保密基地,控制着各种信息的外流和扩散。 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早已习惯了活在不自知的愚昧与黑暗之中。 如果贸然点亮天际的光,他们甚至会愤怒到把光与点灯人一同毁灭掉。 “——我们自2030年而来,在第一代和第二代元首的鼎力支持下将帝国发展到了接近1990年的水平。” “可是我们忘记了,最凶狠与最狡诈的敌人,也可能正立在我们的背后,被我们视为朴实而进取的‘朋友’。” “如今大明国经历了多番的革命与战争,一路历经艰难险阻保护着最后的文明,而科技水平还是无可抵抗的回到了十九世纪左右。” ……倒退了几乎两百年。 海蒂放下了那本书,掩面长久地叹息了一刻。 出于统治者的身份,她也许应该为这个消息感到庆幸才对。 可作为一个同样来自未来的现代女性,她见证过现代的繁荣和开放,也会对文明的陨落有共通的感情。 书页中的某些事件……便如同野蛮人一拥而上,烧毁了大学与博物馆一般。 哥伦布由于转身去箱子里取照片的缘故,隔太远没有听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沉浸在见识到异域文化的快乐之中。 “他们的国家非常发达,而且人们都是在工厂中进行生产和工作!”哥伦布掏出了一本相册,给他们看印刷出来的黑白照片:“这是我们坐火车一路北上的照片,这是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工坊——” 海蒂和列奥纳多接了这些黑白的照片,看里面他们与其他东方面孔的合照。 “我想过去看看了。”列奥纳多嘟哝道:“我本来以为要等见上帝之后……才有可能见到这些。” “他们有电?” “对,电灯,电报,电车!”哥伦布摇晃着脑袋,回忆时仍旧一脸不可思议:“很少有人坐马车了,大部分人都坐进一个铁皮方盒子里。” 他开始和他们讲述千人工厂里有关机床和流水线作业的奥妙,回忆自己曾去参观的中小型学校,以及在战火中被全力保护下来的扬州大学。 ——机房和电脑都已经成了飞船残骸般的后现代遗物,如今都被存放在真空玻璃罩中留作纪念。 海蒂一边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叙述,一边打开了那方双语的文书。 朱红的印章盖在醒目处,虬曲的字迹犹如晦涩难懂的画。 “我大概清楚了。”她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德乔在旁边递上丰厚的赏赐,哥伦布诚惶诚恐的又行了个礼,飞快地退了下去。 文书的内容很简洁。 第一,表示对外交往来的友好态度,愿意进行长期的联络与互商。 第二,附送一份还算清晰的部分海域图,不仅注明了大明国的领土范围,也把基本的通商港口位置进行了标注。 …… 第十,欢迎他们进行留学生的学术性往来。 整副文书读下来,既能察觉他们的自矜与从容,也能感受到他们对客人的欢迎友好。 而派遣留学生的这一可能完全打开了海蒂的认知—— 佛罗伦萨急需这方面的新鲜血液供给。 对方在这方面放开闸口,是因为他们需要更加广阔的海外市场来填补战后重建的经济漏洞。 而他们的人哪怕只是过去学一些粗浅的技术,也将助力于这一代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的双重运行。 如今的欧洲原本就有进行海外贸易的意向,她也不介意让茶叶和瓷器席卷整个意大利,带来文化和生活起居的变革。 这一切都来的刚刚好。 眼下,虽然两个孩子都尚且年幼,但她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照料他们。 留学生的挑选与派遣,船队的设置与巡航,还有情报组织和保密机构双方的进展,工业进程和国内通商方面的各种事项…… 虽然列奥纳多已经帮她分担了许多,可也远远不够。 她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帝王夫妇简短地交代了一刻,不一会儿就列出了计划的表单。 也就在这时,尼可罗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大人,也许您现在应该去楼上的书房了。” 他的笑意带着热烈与快意,仿佛知道了天大的好消息。 海蒂还没有从复杂的心情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道:“什么事情?” “从佛罗伦萨到卢卡的电力通讯线路,已经完全可以投入运行了。”他笑吟吟道:“您想与驻守在那的季诺先生聊几句吗?” 第 81 章 这条线路实在修了够久——主要是因为挖坑和填坑都太麻烦了。 从去年五月左右计划诞生一直折腾到现在, 不光是要安置好旧宫内的电线位置和收发室, 而且从佛罗伦萨到卢卡城的路上还有好些坑洞和山丘。 但这里起了个头, 未来再去其他城市施工就会快上很多。 佛罗伦萨学院的学者们直到电路通成都在进行激烈的争吵——他们对电线外缘包裹的绝缘物材质争论不休, 而且还在试图把自己的新发现也加入这条通讯网络里。 偌大的机器被隐藏在了墙壁中, 只留下一个打字机般的平台露在书房的一侧。 海蒂上来的时候, 有好些官员和学者都已经抵达了。 他们飞快地给女王和亲王行礼, 不一会儿又把眼神投向了那台还在缓缓按下墨点的机器上。 ——这又是列奥纳多的杰作之一。 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油画干的太慢,又加上孩子们诞生之后新增的种种繁琐,那副《最后的晚餐》到现在才进度三分之一左右。 列奥纳多在设计机器和联动装置上颇有些自成一派, 虽然他上的是行会学校,而且也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但在某些时候对齿轮和传送带的设计比老工匠还要得心应手。 他们共同站在了操作台前, 沾了墨迹的铁球正在纸面上缓慢地点画着。 旁边早已站好了专业的译码员, 用同样的速度把字母对照着电码表拼写出来。 “向女王陛下问安。——来自卢卡。” 这句话被读出来的时候,整个书房里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从卢卡到佛罗伦萨, 哪怕是快马加鞭昼夜不歇都至少需要三天, 可现在一句话的传递只需要三分钟! 在未来, 不管是战事来报, 还是发生了其他紧急情况, 佛罗伦萨都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到消息! 海蒂在旁边笑着与一众要员举杯畅饮, 而列奥纳多则坐在她的身边听那些学者在吵什么。 有的老古板坚持认为这一切都是骗局,不惜团结了一堆人写联名书要亲自验证这东西是否真实—— 他通过线路询问了当地的天气、卢卡城的人口,以及出了一道简单的数学题。 远处的操作员也进行了及时的答复, 还附赠了一句季诺先生的脏话—— “淦, 这是哪个蠢官在问这么多废话?” 老学者讪讪地把脸别到一旁,不一会儿就被朋友架去喝酒了。 为了庆祝这一伟大发明的正式诞生,他们当晚在好几处地方都举办了盛大的舞会,还搬出了好几大桶酒供所有学院的客人随意畅饮。 ——如今烘培橡木桶的陈酿制造法已经在佛罗伦萨流行开来,玻璃瓶配软木塞也成了再常见不过的配置。 于是工程部又召集招募了三大施工队,联合大学的研究者们一起开设新的通信线路—— 比萨港、热那亚、罗马。 等这三条搭建完成,恐怕相关技术又会升级换代到更加优秀的程度,自然可以用来联结更多的港口和城市。 也就在这个节点上,意大利开始兴起全新的风潮——喝茶。 这个流行原本应该在一百年后才出现,可如今由于哥伦布的航海成功,一出现就开始飞快地传播和扩散。 船队带回来数吨的茶叶,而它们成功战胜了原本贵如黄金的胡椒,成为贵族们最宠爱的奢侈品。 虽然哥伦布是亲眼见过东方人泡茶和煮茶的方法,但由于存货被各大买办抢售一空的缘故,他和他的船员们甚至来不及科普这东西的真实喝法。 一部分贵族的做法是把茶叶放进精致的小瓷壶中进行冲泡,然后把它们倒进碟子里,如同喝汤一般吹凉喝下。 另一部分人则试图把这种东西加进饭食和肉汤之中,或者磨成粉作为胡椒般的作料,不过效果并不算好。 海蒂给列奥纳多倾身泡茶的时候,后者还在轻嗅着茶叶罐里的清新香气。 “这似乎有很多讲究?”他眼睛亮亮的,举起茶勺道:“这是舀除碎渣用的么?” “并不是,”海蒂失笑道:“由于现在没有冰,我只能给你感受一下英国人喝茶的方法——虽然现在的英国人还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 “英式?”列奥纳多好奇道:“那美国人是怎么喝茶的?” “冰的红茶。”她晃了晃杯子道:“我们只喝冰茶——而这被英国人视为粗鄙的象征。” 伴随着热茶的呈递,她放好了瓷杯和茶勺,为他演示茶水的倾注,以及如何添加糖和牛奶。 “一般来说,上层阶级都不会加糖,”海蒂搅拌着泡沫慢悠悠道:“他们认为只有下等的工人才会连着加上两勺,而且会把茶水泡的又浓又苦。” “这还有等级之分?”列奥纳多失笑道:“那牛奶呢?” “最好也少加,否则就成了‘builder’s tea’。”海蒂微挑眉毛,给他看自己拿杯子的方式. 奶白色的小瓷杯被轻巧的拿起,如同高贵的展示品。 “只能用食指和拇指来捏杯把,而且茶勺搅拌时只应前后运动,不可以把杯壁都敲得叮当作响……”她说话时下意识地带了些美国口音,以及淡淡的戏谑口吻:“足够精致。” “你也喜欢冰茶?”列奥纳多接过了她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之后表情变了许多:“味道很不错——而且和酒完全不一样。” “东方人平日里都选择喝茶,酒是只用于宴会的东西。”她坐在旁边,托着下巴有些怀念过去的生活:“美国人喜欢很多冰的东西——冰茶,冰激凌,甚至还有冰蛋糕。”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应该和你再去一趟阿尔卑斯山。”她望向窗外和煦的阳光,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来这都十年了,也没有瞧见过一场雪。” 整个意大利的国境被三重山脉包围,再往北就是瑞士了。 现在他们的版图以北便是瑞士、奥地利,东边则是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西边则是法国。 只要顺着东北方向翻越那座山峰,她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可那里在此刻还与她无关,与莫扎特和蓝色多瑙河都无关。 列奥纳多抿了一口茶,轻声道:“你一露出这个表情,我就想把奥地利也送给你。” 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整个热那亚海湾都直接沦陷了。 海蒂笑着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再尝尝自东方来的其他水果。 这一次哥伦布带着船队回来的时候,还打包购买了许多的水果罐头—— 这种划时代的产物完全重新定义了甜品两个字,以至于被全部奉为给皇室的独有贡品。 当时海蒂看见那十箱水果罐头时,一度陷入了怀疑人生的状态里。 她为了安抚和奖赏不同地区的贵族及地方政府,分发赏出了七箱,又给佛罗伦萨城内的贵族们分别送了许多罐。 再加上宫内宫外的许多老友,等到了他们自己这儿,就只剩下半箱左右了。 海蒂很久没有尝到这样的甜味了。 现在欧洲的蔗糖和甜菜糖工艺还不算成熟,人们主要通过蜂蜜来感受甜味。 也正因如此,像这种既新鲜又甜美的食物,简直如同上帝的馈赠。 他们两一起打开了两份小罐头,里面分别装着荔枝与嫩桃。 荔枝是中国独产的水果,形态仿佛是浑圆的白色珍珠。 海蒂刚打开罐头的时候,列奥纳多还一脸的狐疑和小心:“这个……真的是水果吗?” 她笑着没说话,叉起一块给他尝尝其中的味道。 达芬奇下意识地张嘴接了,在感受到甜味的那一刻连眸子都睁圆了许多。 好——好甜! 又清润又甜,而且嚼起来也特别奇异!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东西,而且味道的感受也和蜂蜜糖浆之类的完全不一样! 果糖在他的舌尖如同焰火一般绽放,甜润的口感让人下意识地想要更多。 海蒂见自家爱人已经快被征服了,笑吟吟地又叉了一块桃子喂给他:“再试试这个?” 桃子其实很难保存和运输,好吃的甜桃不管是脆的还是软的,都很容易在路上腐烂生虫。 但经过罐头的加工和保险,哪怕时隔半年再打开,它也同样鲜嫩多汁,好吃到不可思议。 列奥纳多愣是一声不吭地嚼完了那一块桃子,又喝了一大口热茶去冲淡甜味。 他半晌没有说话,以至于海蒂伸手在他的面前晃了两下。 “亲爱的——”他深呼吸道:“你们在那个时代都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吗?” “不仅如此。”海蒂托着下巴道:“水果罐头在那之后都不算紧俏了——我们还有更好吃的东西,以及更绝妙的酒。” 列奥纳多捂着脸闷了一会儿,声音都有些委屈:“我真想飞到五百年之后……呆一天都好。” “这桃子真的特别甜,”他从指头缝里看她,忍不住催了一句道:“你也尝一下——真的特别,特别的好吃。” 海蒂笑着亲了他一下,唇角都沾了些糖汁。 是特别甜。 第 82 章 整个佛罗伦萨的物价都开始不受控制的改变——而且出乎许多人的想象。 有些商人一度把黄金白银兑换成胡椒进行投资, 期望在它飚增到最高点的时候一口气兜售出去, 然而伴随着船队的归来, 上十吨胡椒开始稳定供给, 而且还种类繁多口感上佳。 曾经的富人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 几乎没办法再把地窖里的那些东西卖出去——在这么便宜的价格水平下, 卖它们就如同在活生生地割自己的肉。 而还有一些穷人却开始翻身逆袭, 拥有越来越多的财富。 茶文化的盛行让许多贵族都开始跟风,虽然佛罗伦萨城里大部分贵族都有稳定的供货源,足够喝到两年以后——而到了那个时候, 新的货船恐怕也早已从中国归来了。 城里有生意头脑的人们开始想法子倒买倒卖,把茶叶用颇为高昂的价格从黑市或者贵族的家仆手中买下,再用更贵的离谱的价格去讨好那些遥远城市的有钱人。 听说光是热那亚一个地方, 就有至少四家贵族直接要求用黄金来兑换茶叶。 更有趣的是, 木料和人力的价格在稳定攀升,一度让许多青年人都冲向船坞去找份活儿干。 贵族们尝到了远距离贸易的甜头, 开始纷纷向女王讨好投诚, 表示愿意投资船队的建立和商行的运行。 本身意大利帝国在军事和海贸上的负担就一直颇重, 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罚没了一大笔罗马教廷吞下的赃款, 现在政府可能早就陷入了财政困难之中。 这笔钱直接用在了海军的组建上, 而且外交部和海军部也开始同步运行, 在未来的计划中将与更多的国家进行贸易往来。 贵族们压根找不到行踪飘忽不定的女王,但他们显然知道达芬奇亲王在哪里—— 小山一般的礼物被送进了达芬奇曾经的工坊和杜卡莱王宫,甚至有人隔着墙和窗户都要想办法塞进去。 出一趟海, 不仅能买到好些精致又华丽的丝绸刺绣, 还有这般东方独产的美妙茶叶,这是何其划算的买卖! 也正因如此,商贸部正式成立,相关的法令也终于自上议院出台下来—— 建立船队是完全自由的事情,但想要让船队跟着官方的舰队一起远行,必须进行资质的审核与船只性能的考察,相关要求也颇为严苛。 即便范围在不断收紧,贵族们也趋之若鹜地拿出大把的金银出来,急吼吼的去办执照和证件。 一时之间,从热那亚到佩扎罗,东南西北的多个深水港口都进入官方和私人造船的热潮之中,听说帝国舰队的规模比年初的计划要扩大了三倍,而且背后提供资本的贵族有上十家! 桐木等木材开始迅速的进口和交易,四处都在重金招募水手和船工。 原本还有些反叛情绪的威尼斯人已经愉快地被重金聘走,为不同的势力进行船只的建造指导。 还有好些外国的劳工和难民也问询而来,试图在这个崭新的国家里讨口饭吃。 巧的是,帝国在这方面是出奇的仁慈和宽容。 ——只要在意大利工作满一年以上,就可以拿到长达十年的居留许可。 而只要工作五年且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就可以直接拥有这个国家的国籍,并且在登记身份以后享有意大利公民的各种权利。 这一切都发展的欣欣向荣,连带着那一趟从中国归来的船长和船员们都如凯旋的英雄一般,甚至有诗人和作家去找他们采访素材,写出许多作品来记录这伟大的时刻。 海蒂最近在分神陪伴两个孩子的成长,也抽空休息了一阵子。 她和列奥约定好,两个人每个月轮流花些时间陪孩子们认字说话,哪怕政务再忙也不能错过孩子们成长的时间。 列奥纳多原本想也和她还有孩子们多待一阵子,可由于船队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预定的计划,他需要多花时间来核查数据的记录,并且及时审核相关的项目。 财务报表总是如同一团乱麻一般,哪怕花了许多时间去理清它们,多盯上几秒也会头脑发昏。 列奥纳多揉着眉角翻看着不同地区的报告,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 “尼可罗。” “老师,什么事?” “为什么西海岸线的木材价格比东海岸线的高百分之十?” 尼可罗本来在旁边帮他核对着其他的数据,听到这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凑过来跟着看了好几个报表的对比。 他也有点没想通。 “这如果是避税的假账,也不应该口径这么一致……”青年摇着头道:“就跟热那亚还有比萨港那边约定好了一样,木材种类不同,但上涨的幅度却都这么一致。” “这不正常……”列奥纳多用指节敲了敲表单,抬起头来看他:“最近有谁是从西部回来的?” “巴奇!他刚去探望完家人!”尼可罗飞快道:“我现在就去叫他回来!” 巴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怯懦又好欺负的可怜男孩了。 他当初被达芬奇的人带着去了罗马城,后来回佛罗伦萨以后也得了小官职,做事情勤勤恳恳又格外认真,很快就得到了更多人的尊敬和认同。 这个男孩虽然还很年轻,但经过这两年的磨砺和成长,已经变成了越来越自信和独立的存在。 巴齐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笑容很阳光的跟达芬奇打了个招呼:“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看一下这个。”达芬奇抬头瞅了他一眼:“又长高了不少啊。” 小伙子嘿嘿一笑,过来看他推出去的文件。 “确实,西边的木材更贵,而且进口的更不便宜。”巴齐翻了两页道:“如果是三四年前,情况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尼可罗纳闷道:“以前西班牙人和法国人也没少砍树吧?他们最近在对我们限制出口吗?” “没有,”列奥纳多摇头道:“这几个国家的贸易状态都很正常。” “听说从去年年末开始,西班牙就在进口木材了。”巴齐坐在旁边道:“我在老家休息的时候,酒馆里还有人家骂说不该卖那么早,如今多周旋几番,说不定就够老婆本了。” “西班牙在进口木材?”列奥纳多露出警觉的眼神:“法国呢?” “法国和我们国家都有一部分伐木地在往西班牙输送木材,”巴齐不确定道:“也许是战争的原因?” 西班牙先前打了两百多年的仗,比英国和法国还要折腾。 严格来说,应该是卡斯蒂利亚王国与阿拉贡王国——但就在十九年前,卡斯蒂利亚的公主伊莎贝拉嫁给了阿拉贡的王子费尔南多,并且在之后的几年里,他们陆续登基称王,让这个国家拥有了西班牙王国的名号。 从1479年直到如今,西班牙王国都在飞快地完成着秩序和规模的发展,也在悄无声息地蚕食着附近的弱小城邦。 “比萨人谈起那两位陛下的时候,都称呼为‘天主教双王’,”巴齐微微地摇了摇头:“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直有人偷偷坐船逃出来。” 列奥纳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些年忙着与法国还有罗马教廷纠缠不休,已经完全忽视了这个潜在的威胁。 他示意巴齐先下去待命,示意尼可罗把情报机构的人叫几个上来。 有些事情需要及时的进行确认……最好情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负责监控西部情况的官员很快到了这里,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他们观测到的情况。 “法国和西班牙……确实贸易和联系都很密切,最近一年里好像有什么大单的生意。” “西班牙……”他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列奥纳多的表情,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西班牙对女王并不是很尊重。” 尼可罗直接冷了脸色,往前一步问道:“不是很尊重?具体怎么一回事?” 这些官员早就发现了这些小情况,但也不知道它的优先级到底算多少—— 本身西班牙如今也不算个大国,而且中间还隔了个法国,和意大利连接壤都没有。 那个国家一直在闹些动静,但都算是本国内部的事务,只是相对而言确实对意大利不算友好。 这种情报稀里糊涂地报告上去,很容易被上头的人臭骂一顿——既没有商业价值,也不能算明面上有敌意和不满,真是不太好办。 “具体就是……”官员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道:“他们在复兴旧教。” “什么?!”达芬奇和尼可罗同时重复道:“复兴旧教?!” 其实新教由于自身的许多优越性,已经开始如燎原之火一般往外传播了。 它本身的好处很多——在尊重人的信仰的同时,也尊重人本身的价值和存在。 没有什一税,没有赎罪券,也没有那些让人大伤脑筋的严苛条令。 如今意大利在走向自由和开放,人们都可以光明正大的享受欲望和自我追求。 化妆和戴首饰是正常的行为,不出于受孕的床事也不需要被谴责,而且父母们应该爱护孩子和谨慎怀孕,对生命保持着一视同仁的仁慈。 这种风潮随着佛罗伦萨和米兰的文艺创作不断扩张,已经影响到了周边的许多国家。 而那些邻国统治者们的态度也很暧昧。 罗马教廷确实已经亡了,最主要的宗教根基都被炸.药毁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他们不乐意减少税收,而是希望那些什一税扣下的金子都流进自己口袋里,但至少这种新教的发展,也可以让他们的王权变得更加稳固,以及静默地消弭掉他们的许多罪过。 “可是在西班牙……伊莎贝拉女王在大肆的修建宗教审判所。” “不仅是违背教条的人们要上火刑架,信仰新教的人……也必须死。” -2- 尼可罗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女王绝对是个狠角色。 他看向沉默不语的老师,后者的神情有些凝重。 “你继续说。” “关于这位伊莎贝拉女王,她闹的事情其实在当地也算众人皆知了。”官员闷闷道:“她本来是在严苛的宗教教育下长大的,而且既是继承卡斯提尔王位的候选人,又是从前欧洲最富有的女人……” “然后她抗婚嫁给葡萄牙国王,直接私奔投向了阿拉贡的斐迪南对吗吗?”尼可罗忽然想起了这一段的旧事,加快了语速道道:“后来王位就继承给了胡安娜,可伊莎贝拉公开宣称王位应该属于她本人,然后开展了内战?!” 官员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她本人根本不是个虔诚的教徒! 如果真的视教义为主旨,她既不可能逃婚,也不可能私奔。 而且这位女王强行夺走了法定继承人的王位,还用内战强行兼并了两国…… 论手腕论决绝,都绝不是寻常之人。 列奥纳多双手交叉着放在额前,久久没有开口吭声。 他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肃了。 她的丈夫斐迪南,与那位惨死狱中的那不勒斯国王还是堂亲。 “西班牙的宗教审判所,比从前罗马教廷的还要残酷……虽然跟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确实很骇人听闻了。”官员摇了摇头叹气道:“它的权力大到没有边界,而且已经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犹太人,异教徒,甚至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普通平民,全都会在被他们盯上以后惨死于世。 不需要走任何法定的流程,也不需要任何证据—— 如果被拘捕的人有任何反抗和否认,审判所会严刑拷打到他们承认为之。 在最近几年里,这种情形在变本加厉地发展着,而且手法也越来越极端。 不仅是女王和国王的政敌被肃清杀绝,而且有大量的犹太教徒和伊斯.兰教徒被强行扭转了信仰,在那片土地上完全没有喘息的余地。 “他们在抹杀着新教的存在?”尼可罗凝重了神色道:“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官员露出畏惧的神情:“宗教审判所被托马斯·汤戈马达那个疯子苦行僧把持着,整个国家的审判官也全都疯了。” “这与意大利有关……一定要加强这方面的信息搜集,也绝对不要暴露行踪。”尼可罗看了眼老师,示意他先退下去:“写一份综合报告,越快交上来越好。” 官员匆匆点了点头,逃也似的跑掉了。 在那男人走了之后,达芬奇才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们先前和上议院达成一致的是,要在这几年里停止任何扩张的计划,尽可能地提升多个领地的繁荣和先进程度。” 尼可罗露出迷惑的神情:“老师,这并不冲突吧——我们只是知道西边有个疯子而已。” “你觉得他们收购那么多的木头是在做什么?”达芬奇反问道:“就为了建足够多的审判所,以及把那些反叛者统统烧死吗?” 尼可罗愣了一下,嘴唇有些发白:“您难道是认为……” “你发现了没有,”达芬奇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里透着抗拒和厌恶:“这个女人在做的事情,与海蒂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说海蒂是象征着自由与光明的白色女王,那伊莎贝拉就是堕落到极致的黑暗存在。 她自幼在封闭保守的教义中长大,却能公开抗婚和制造叛乱,最终利用宗教来强化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控制。 她做的许多事情,与海蒂都是相同又相反的。 虽然都是在统一国家,可一个在引导着开化与共荣,另一个却在施加血色统治,让整个西班牙都陷入一片整齐的死寂。 虽然都是在影响宗教,可一个在取缔着腐朽与落后,另一个则放大极端势力,诱使纵容自己的告解者放大审判所的黑暗。 “你想想,现在美第奇女王正在建造船队——而西班牙也在同一年的年末开始大量的收购木料,这又代表了什么?” 尼可罗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道:“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们好不容易统一了米兰罗马还有威尼斯,在进行全面的战后恢复工作,可西边的岛屿上出现这样的存在……而且这个存在还在不断地扩充着武器和势力。 “一旦不信服者尽数被抹杀殆尽,剩下的……就是忠诚度极高的被洗脑者了。”达芬奇加重语气道:“极端势力配上极端信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情已经与宗教没有关系了——宗教只是伊莎贝拉手中的一个符号而已。 而且更糟糕的是,西班牙和法国是邻国,两国的关系现在在变得越来越密切。 他在海蒂道破身世之后,有询问过自己所处的这一段历史原本的走向。 至少在海蒂所处的那个时空里,从1478年开始,有太多的血腥和悲惨发生在了意大利的领土上。 1492年洛伦佐·美第奇死于痛风,随后法国的查理八世带领着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不仅占领了那不勒斯,而且攻打佛罗伦萨直到他们割让比萨。 由于那时的领主懦弱无能,美第奇家族被赶下台,由另一个疯癫的僧侣萨沃纳罗拉上台,他如西班牙的那个疯僧一样推崇着扭曲人性的教条,公开燃起‘虚荣之火’焚烧无数的名作,将‘有伤风化’的雕塑也尽数砸了个粉碎。 波提切利的多幅画作被毁之一炬,而他自己也在战乱中辗转于米兰和法国,最终在法国郁郁而终。 查理八世是一个极有野心的年轻国王。 如果海蒂不曾来到这个时代,他会在二十四岁之际攻打意大利,而且把佛罗伦萨也破坏的一塌糊涂。 可这个人如今和西班牙的那对夫妇狼狈为奸,不仅供给他们足够多的战略资源,未来一旦战争发生,也必然会让出港口和过路权给予西班牙足够的方便…… 意大利和这样的政敌接壤并立,要防备的事情恐怕会数不胜数。 “我们需要立刻告诉女王这件事情。”尼可罗摇着头道:“哪怕减缓水渠还有道路的修建,也一定要把某些事情扼杀在摇篮里。” “我在想另一个问题。”达芬奇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伊莎贝拉已经开始刻意地模仿我们的女王了?” “您是说?” “宗教,造船,还有控制港口和商贸……她收敛那么多的木材,恐怕也是想要建出同样规模的舰队,然后开始全球性的贸易。” “如果用这个思路来考虑问题……”达芬奇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佛罗伦萨的间谍恐怕也不会少。” “佛罗伦萨学院!”尼可罗下意识道:“她也许会选择直接窃取科技,这是最快的方法!” 达芬奇在此刻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洛伦佐庄园里混入了内应该怎么办。 多亏海蒂想到了保密机构的设置,而且把所有从业人员都跟其他城市进行了封闭式的隔离。 一旦那样极端的疯子掌握了黑火.药和炸.药的用法,遥远的东方帝国所遭遇的所有浩劫,他们也可能会同样经历一次。 “我们需要立刻控制与西班牙、法国的通商往来,同时还要控制出入境方面的事情。”列奥纳多起身道:“女王还在休息,我们先去把方案做出来,然后再去和她谈谈。” 西方在不断失控。 尼可罗立刻站了起来,跟随着他一同往门外走去,准备召集更多的高层官员。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德乔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还差点撞着尼可罗。 “哎?”她揉了揉额头,掏出了一封信函:“女王还在睡觉,这封信先交给您看吧?” “是哪里的?”列奥纳多接过了信,发觉上面的落款有些陌生。 “来自英国。”德乔慢悠悠道:“他们的大使已经等在了楼下,态度相当不错——而且还带了好几箱礼物。” “这封信是亨利七世亲笔写作的,听说里面蕴含了与意大利结交示好的热忱与诚恳,用词也相当典雅。” 达芬奇怔了一下,在灯光下调转了信封。 火漆化作那红白相间的都铎玫瑰,在他的眼眸中正泛着隐约的光华。 第 83 章 列奥纳多拿着信走进卧室的时候, 海蒂正睡眼惺忪地给孩子们唱着儿歌。 在登基为女王之后, 她仍旧保留着可贵的温柔与耐心, 不管是对朋友还是对孩子, 都始终能够把工作情绪隔离在外, 与几年前毫无差别。 听说当初她在‘公司’里辛苦上班之后, 每天很晚回家依旧要照料和教育子女, 也同样做的非常成功。 不管在哪个时代,做母亲都是很辛苦的事情。 一方面,海蒂白天需要应付宫廷里复杂的各种信息与访客, 另一方面,她在夜里无可避免的需要起夜喂奶——孩子们的哭闹会不断打断她的睡眠。 也正因如此,列奥纳多一直在尽可能的帮她分担政务, 以及为她做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 哪怕在深夜里, 他无法替她给孩子们喂奶,也会在她轻柔哄劝孩子们再次入睡的时候, 静静地替她端来一杯热牛奶, 又或者揉捏她酸痛的肩膀与手臂。 他既是一位热忱又细致的父亲, 同时也是深爱着妻子的丈夫。 列奥纳多在来到卧室时, 孩子们正吱呀着抓握着她垂落的碎发。 “列奥?”美人靠在床边, 示意女仆帮自己把孩子抱到一边:“今天一切还顺利吗?” “我刚去开了一个会议, ”他坐在了她的身边,动作娴熟地与她十指相扣:“有些事我们需要谈谈,然后再去与英国大使见面。” “英国大使?”她垂眸笑了起来:“还真来了。” 达芬奇在结婚之前, 基本上素日里都泡在教堂、剧场以及研究室里。 他从前擅长的是艺术设计、舞台道具制造、油画、机械等等, 总之没有政治。 可因为她骤然转变了身份,从雇佣兵团的领导者跃升为领主,再由领主一路发展为女王,他也在不断地跟上她的脚步,在陌生的领域里做更多的事—— 而且做的足够好,甚至远超于同类型的任何人。 男人在过来找她之前,已经连续召开了三个小时的会议,并且去安抚以及安置了大使们,等一切都井然有序才折返回来。 三个小时的会议,在他的口中只需要三分钟就可以交代清楚——而且核心要素被排列拆分的非常清晰。 “西班牙……”海蒂靠在软枕上,半晌开口道:“我倒是把她给忘了。” 她原本就不是历史专业的学者,对欧洲许多国家的历史记忆都不算特别清晰。 之所以对佛罗伦萨了解一些,也是因为前世曾经来过这里旅行与拍戏。 列奥纳多用简洁而清晰的方式和她讲了伊莎贝拉的事情,以及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我们需要先确认一个方针,然后再去和英国人谈。” 他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观点,而是询问她的意见:“海蒂,你是怎么想的?” “不可以再打了。”她微微摇头道:“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列奥握紧了她的手,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 战争是打不完的。 当初从佛罗伦萨一路占领和吞并各个城邦,第一是因为他们原本都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组成部分,第二也是因为意大利需要这些资源,以及把近在咫尺的威胁全部排除干净。 港口、矿产、煤炭、特产、贸易路线…… 可是同样的战略用到西班牙身上,就完全谈不上理智了。 “那边的人都已经被宗教裁判所洗脑控制,而且强权政治也在不断走向极端。”达芬奇皱眉道:“如果我们和那两个邻国硬碰硬,不仅要顾虑多个港口的防守和出击,还难以支援兵力。” 哪怕如今的基本道路已经修筑完毕,从佛罗伦萨驾马车赶去热那亚也需要接近二十天,海运也存在不同层面的风险和隐患。 相比之下,西班牙有法国这个天然屏障和支援,而且易守难攻,绝不是可以随意开战的对手。 “如果一味的开战,等再过二十年,我们又有一堆的烂摊子需要收拾。”海蒂任由他保住自己,睡在他的膝上缓缓道:“所以,英国那边是什么态度?” “用词很谨慎,而且也在试探我们的意思。”列奥纳多帮她把碎发拂到了耳后,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所以,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行事,对吗?” “对,”海蒂眨了眨眼:“不过我们也该看看英国的诚意。” 男人笑了起来:“你想看看亨利七世敢不敢过来见你?” “有那不勒斯和米兰公爵的前车之鉴,”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那位实现梅林预言的伟大国王未必敢来。” 在这些日子里,上下议院都在召开会议,不断制定和完善未来几年的计划。 从发展农业到鼓励工商业,从扩大海贸和优化税种,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帝国将迸裂的神圣罗马收拢为一,虽然没有重新再干预阿尔卑斯山以北的那几个国家,但也算是聚拢了不少的碎片。 “热那亚那边的军防已经在加强中了,其他几个港口也在修筑瞭望塔和防御工事。”他的声音低沉又和缓,如同念诗一般好听:“我还想再为你做些什么。” “做饼干吧。”她笑了起来。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哪个词?” “让我想想……”海蒂揉了揉额角,不确定道:“‘bisket ’?不对,这是法语……‘biscotto’?” “两次烘烤?”列奥纳多重复道:“面包吗?” 这个时代没有三明治,没有比萨饼,也同样没有饼干。 海蒂最近在陪孩子们玩乐休息,脑子里渐渐地理出了许多线索和思绪出来。 能够影响历史进程的,不仅仅是蒸汽机这样的跨时代发明。 她从那些罐头水果,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饼干。 战争对峙与军队防御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热量与营养,而罐头也是在拿破仑时期,为了实现对海军的综合供给而招募到的独特技术。 眼下意大利的工坊也许还无法做好罐头,但饼干也是同样重要的存在—— 比面包体积更小,可以装载更多的热量,而且防潮性能更好。 如果这种食物可以广泛推广,不仅能够加强边防一带的食物配给,也能够给孩子们多准备一些零食。 他们一同在换装之后去接见了英国大使,然后又一块去了厨房。 与许多年前的那幕情景一模一样,当亲王和女王同时来到后厨的时候,原本在谈笑聊天的仆人们全都惊愕的站了起来,行礼时几乎不知道该把手放到哪里。 按照他们的级别,也许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两位贵族,注定了要在厨房里劳碌一生。 海蒂笑着示意他们继续休息,一边和列奥纳多交流着有关那位大使的消息,一边教他怎么做饼干。 其实在这个时代,街头和酒馆里都有流行一些类似的产物,但从形状和体积来说与现代的饼干还有一些区别。 她更在意的是食料的压缩程度,以及配料方面的成分与比例。 如果这些东西可以确定下来,佛罗伦萨及周边城市就可以广泛生产这种食物,然后把它们输送到各个港口上。 人们的饮食出行在不断地走向便利,国家发展的速度也会快上很多。 列奥纳多许久没有与她一起做这样放松又简单的事情,在揉面团的时候还有些怀念。 海蒂揉捏着小麦的穗子,随手用面粉在他的脸上画了两个猫胡子:“在想什么?” “在想……当初你笨手笨脚做意大利面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我问某个女仆——你会酿造葡萄酒吗?” “不会……”她会意的露出那副茫然神情,似乎刚从稻草堆中钻出来一般。 “那啤酒呢?” “也不会……”她摇了摇头。 “看来我不能雇用你,”他一本正经道:“不然我们都得渴死。” 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伸手去教他如何用小刀切下被固定成型的面团。 “我以前吃过压缩饼干,”她把十指放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掌心上还沾了些面糊:“那个东西很神奇……吃下去虽然没有多少,可很快就能饱了。” “因为可以吸水,对吗?”他挑眉道:“而且可以放些蔬菜之类的碎末,跟小麦粉一起压实了。” 海蒂把切好的饼干块放进了烤箱里,意味深长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亲王——也将做一个相当出色的厨子。” “我已经学会烤比萨了,”他颇有些骄傲:“而且还会做小汉堡。” 她笑着亲了亲他的唇,在炉火边教他如何用剩下的面团捏个小兔子。 “在我们那个时候……”海蒂低声说:“每次到了圣诞节,还要做姜饼屋。” 她开始讲有关糖果屋和老巫婆的故事,列奥纳多都听得有些入迷。 饼干的醇厚香气顺着热流氤氲而出,小麦被充分地烘焙出朴实的味道,闻着都让人有些饿。 “有空应该再讲一次那个美人鱼的故事。”他由衷道:“那确实很美。” -2- 英国大使虽然对‘请国王本人来佛罗伦萨做客’的这个邀请有些半信半疑,但也很礼貌地表达了谢意,三天以后带着侍从们坐马车离开了。 从夏天到秋天,整个意大利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对外来难民的审查开始变严,而且学院等地区开始加强巡逻和身份核查,对学生的去留也格外关注。 港口的驻留军队开始不断增加,更多的雇佣兵开始拥有固定的编制和岗位。 与此同时,各个地方的商业和农业都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着。 这片土地原本就土地肥沃,加之哥伦布从东方带来了大量作物的良种,他们甚至找到了种植胡椒的法子。 现如今敲骨吸髓的多个税种都被删除干净,农民也不用在秋天到来之际被榨干口袋里的最后一枚银币,人口开始以更加快的速度发展起来。 闲置的雇佣兵根据政令帮助他们垦荒开田,还有越来越多的外来作物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在工商业这边,工场开始如野火一般在各个城市里蔓延,而且还在吸收着大量的劳动力。 青霉素已经被广泛生产——它们仍旧被美第奇家族垄断着,但价格已经能够让绝大部分人都接受和使用。 政府严令控制街道上老鼠和秽物的数量,养猫的风气也渐渐盛行起来。 也就在九月的开头,第一台蒸汽机正式在佛罗伦萨的纺织工场里运行了起来。 它完全依靠煤炭的供能,一台机器就可以抵上数十人的工作速度,而且可以不知疲倦的日夜工作。 佛罗伦萨学院的工程师们围在旁边开了一瓶酒,眉开眼笑的与工人们一起分享了一大杯。 也就在这个节点里,英国再次传来信函,火漆上的红白玫瑰依旧古典华丽。 他们的国王已经动身启程,大约在十月前后抵达佛罗伦萨。 女王在收到信封的时候,正坐在摇篮边用小铃铛逗着安东尼娅。 “pa——pa!”小女孩试图发出些声音:“papa!” 坐在旁边看书的列奥纳多愣了两秒钟,不可思议道:“海蒂——你听见她在说什么了吗?!” “她才九个月大……”海蒂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把信函放到了一边:“再说一次?”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反而一声都不吭了。 另一个摇篮里的阿尔贝托扒在边缘,奶声奶气地也喊了一声‘papa’。 列奥纳多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他甚至有些没有站稳,一手把一个孩子抱了起来,高兴的几乎要原地转圈。 “海蒂——” “我也听见了,”她撑着下巴慢悠悠道:“你可以再高兴五分钟,等会我就要吃醋了。” 到了如今,她终于不用再指导佛罗伦萨学院的任何研究了—— 从电磁学到工程学,从化学到药物学,越来越多的科目开始发展出自己的体系和轨道,而且也不断聚拢着更多的研究者。 有些论文和进程报告递交过来的时候,有些公式和内容她已经都看不懂了。 这是件好事。 越来越多的专业化人才在陆续的诞生,科学的体系也在缓缓地打开。 美第奇家族给予了米兰大学和威尼斯大学等机构同样丰厚的赞助,在政治和商业的双重影响下鼓励着更多的科学研究,更多的新理论如同鸟群一般在不断破壳而出。 列奥纳多带着孩子们玩够了,才依依不舍的把他们放回摇篮里,重新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听说了新旧贵族的那些事情吗。” “听说了。”她回复完信函,把纸笺递给了候在旁边的德乔:“听说今天他们在会议里打起来了?” “我劝的架。”亲王露出骄傲的表情:“有个老伯爵的头发都快被扯掉了。” 海蒂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而且更准确的说,这事一开始就是她煽风点火造成的。 尼可罗在发现端倪之后,由衷地对老师和他的爱人发出了赞叹之声。 “真是一对啊。” 新旧势力在同时发展着,相关的矛盾和冲突从帝国成立之初就已经颇为明显了。 在意大利帝国建立时,由于地方政府的相继成立,老贵族们其实是被剥夺了许多东西。 他们仍然保留着领地,不再拥有收税权等各种权力,但在投资很多行业时拥有专属的政策加持,甚至可以抵押或者出让一部分所有物向政府贷款。 女皇和她的智囊们深谙制衡之道,在各种补偿上让他们感觉自己重新拥有了更多的好处——比起农民手里那点可怜的稻谷,以及其实完全是个负担的军队,他们现在有更多抢夺市场的机会。 但与此同时,新兴的商人们也在全力以赴地博取着机遇与财富。 他们比起那些耽于享乐的贵族,更加敏感也更加肯吃苦。 伴随着市场和秩序的再次繁荣,新兴阶级也不断壮大着,下议院的发声也在不断地加强着力量。 老贵族们希望得到更多的优待,新贵族们需要更多的平等,而女王需要他们吵起来。 她不断创造着给他们开会讨论的场合,而且颇有先见之明的平衡了不同的权力,让他们能够相互牵制相互影响。 上议院和下议院原本都以为和对方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不觉间会议是越开越长,而且争执也越来越激烈—— 双方都在不断地意识到现有法律的种种缺陷和不足,以及渴望着推出更多有利于他们本身的政策。 也就在这个过程里,他们也在无意识地看重着女王的倾向,以及用各种方式去得到她的重视。 王权,政策,规则,创新…… 许多匹马被这持续不休的争执捆绑在了一起,用更快的速度在往前奔去。 达芬奇今天去开会的时候,一进门就感觉所有人在盯着自己。 旧宫的会议大厅金碧辉煌犹如天神的宫殿,但气氛却严肃森然到了冰点。 按照预先的安排,这一场会议将讨论对农业和手工制品出口扣税问题。 达芬奇昨天并没有睡好,半夜被小孩们闹腾到眼下都有些微青。 他还没认清楚那些议员的脸庞,就被一簇又一簇人争着握手。 “亲王殿下——” “达芬奇先生——” “请您一定要听听我们的诉求,殿下——” “不要理会那些庸俗的商人!” 这一路走过去,就如同是在花车游.行一般,光是几十个人同时争着开口都让人有些头晕。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开始听双方的发言和辩论,期间一度又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老绅士们总是很在意行文的礼节,说话时也会刻意的停顿和铺垫。 列奥纳多都没有注意到另一派人不耐烦的眼神,听着听着隐约感觉自己开始做梦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子先插了一句话,接着有人站了起来,然后场面就失去了控制—— 两拨人一开始是把声音越抬越高,后来索性扯着嗓门在那里高喊。 混乱中有人一抬手碰掉了谁的假发,紧接着又有人把那顶假发抡圆了胳膊扔了出去,大伙儿索性翻出坐席开始互相推搡,甚至有人开始试图用厚厚的法典砸人。 这件事倒是非常的文艺复兴——早在一千五百年前,古罗马的元老院里就发生过类似的斗殴事情。 而且在五百年后,这依旧是某些议会的古老传统。 达芬奇本来想在开会的途中打会儿瞌睡等结束,没想到混乱中一顶帽子直接冲着他的脸砸了过来,直接歪扣在了他的头上。 “你们冷静一点——”他试图劝架:“有事都坐下谈!” 另一个老头怒吼了一句脏话,直接把刚泡好的一壶茶扔了出去。 混乱中列奥纳多下意识地开始找尼可罗,然后发现那个青年坐墙角在吃着罐头,完全没有掺和这件事的半点兴趣。 ……这大殿的墙壁上还镶嵌着波提切利和自己的画,真被一杯开水泼上去完全不好修复啊。 亲王殿下有些头疼地溜了出去,找了一把长号回来运足力气吹了一声。 那声音就跟大象开始尖叫了一样。 人们愣了两秒,还保持着互相撕扯衣服的状态。 达芬奇又吹了两声,彻底把他们给镇住了。 “女王明天就要过问会议进程了,”他板着脸冷冰冰地开口,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而且你们的这副做派,也是在向我证明你们的冲动和无智——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话。” 好些人立刻就怂了,把衣服头发拨弄几下又灰溜溜的回了位置。 还有些老头不情不愿地又骂了几句,免不了被另一拨人瞪视一番。 达芬奇现在瞌睡也醒了,随手把长号挂到了旁边,示意会议继续召开。 中午恐怕没空回去陪海蒂吃饭了。他有些悲哀的想着。 这帮笨蛋估计要一直开会到下午。 大概是刚才他们扯头发揪衣服的太激烈,眼下人们重新坐了回去,反而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角落里的尼可罗抹了把嘴,终于放下了罐头。 “嗝。” 第 84 章 亨利七世是个很奇妙的存在。 欧洲陷在风云诡谲的派系斗争中, 每个国家都如纺锤般搅上好些了冗长又古老的故事。 海蒂原先在前世里所保留的那些认知, 在现如今已经完全——完全不够用了。 她如同一个初学者般通过各种机构了解着来自不同国家的多个情况, 而且必须依靠自己来判断哪些传闻是真的。 亨利七世如今刚刚登基四年, 同样也是年轻又野心勃勃的君王——至少在历史的后续评价里是如此。 但现如今收集到的情报, 都在指向同一件事情。 ——他是如今最适合意大利的盟友, 没有之一。 海蒂在过圣母降临节时给自己手下的情报机构改了一个名字, 称呼他们为‘神谕所’。 这个称呼有些渎神,毕竟真正领导和指示他们的是君主本身,而不是上帝。 但在另一方面, 这也一如教廷和议院的关系。 颠倒也是一种好事情。 托洛伦佐的福,神谕所已经把诸多的关系网于十年前就洒到了海外的诸国,而且因为资金的不断注入, 让消息的反馈和沟通变得更加及时, 也一度在诸多战役上给予了他们足够重要的情报。 也就在海蒂登基掌权后不久,神谕所就递来了消息, 声称他们在法国遇到了英国的间谍。 ——虽然间谍不会明晃晃地在头上盖个戳暴露自己, 但同行总是对同行有最敏锐的嗅觉。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 西班牙、匈牙利、苏格兰等国家也传来了同样的消息。 但这与英王在表面的行为是截然相反的。 大部分的风评都认为这个人‘温和宽厚’、‘勤政不休’、‘谦逊好学’。 如同在评价一个人畜无害的羔羊。 他不动声色地扩张着情报机构的规模和深度, 掌控着整个北欧的政治动向, 表面却格外的沉着与温和。 以及冷漠。 “去年这个时候, 法国军队去入侵了布列塔尼亚半岛,”尼可罗慢悠悠道:“好些邻国都联合起来进行反法抗争,但英国一点反应都没有。” “和我们一样。”列奥纳多往茶里又加了一勺牛奶:“他清楚英国现在耗不起了。” 比起所谓的‘正义’与‘光荣’, 他需要捍卫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听说, 他深受血统的困扰?”海蒂接过了小瓷杯,抿了一口道:“是和斯福尔扎有同样的困扰吗——都有个篡位者的污点?” “不仅如此,”列奥纳多把小茶壶放到了一旁,示意尼可罗也尝一杯:“如果单论血统,他还没有他母亲玛格丽特郡主来的正统。” 这位年轻的王在少年时疲于逃亡与躲避,又借着玫瑰战争的机会被母亲扶持上位,一路走来都颇为不易。 血缘和出身注定了他无法得到某些古老家族的认可,王权又被越来越声势浩大的议会干扰着,即便是头戴王冠也如同披着枷锁的囚徒一般。 也正因如此,他肯冒着风险来意大利帝国赌上一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囚徒无法靠自己解开枷锁,但也可以求助于外界的力量。 亨利七世出现在比萨港的时候,接驾的阵列气派而又阔绰,而且帝王夫妇也亲自抵达了此处,向他致以亲切而诚恳的问候。 他们一同返回了佛罗伦萨,再次收到了无数贵族的欢迎和簇拥。 年轻的国王虽然有些惊讶,但仍旧稳住了气度与身段,在宴会上谈吐从容且不卑不亢。 等浮夸而繁华的赞礼与舞会逐一结束,贵族和议员们纷纷离场,把时间留给了君主们。 他带的官员并不算多,措辞也婉转又保守。 海蒂喝着茶听了半个时辰他们的发言和诉求,终于抬手示意停顿。 她对繁文缛节的耐心并不算多。 “不如我们更直接一些。”女王看向他,抬眸笑了起来:“尼可罗·马基雅维利,把合作条约递过来。” 早已印刷好的四份条约被呈递到英国人的手中,从各方义务与权力的保留,到合作的具体内容都写得清楚明白。 人们露出惊诧又赞叹的眼神,整个会议厅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我将委托马基雅维利先生对条约进行说明和阐释,”她从容起身道:“希望你们可以在五天内了解并总结出修改清单,然后我们可以进行下一阶段的会谈。” 现代人突出而又不自知的优秀之处在于,他们拥有‘量化’的能力。 比起划时代科技的奇异之处,许多思维上的特殊点也同样能发挥出颇为震慑的效果。 量化,指的是将一件事的执行步骤,预期效果,风险管理,成本估计等一系列情况,进行最直接了当的梳理和总结。 这种思维可以节约大量的时间,同时开阔并清晰很多方面的认知。 海蒂把繁复而枯燥的工作留给了上下议院,把需要谨慎选择的中层决策留给了她最亲近的智囊们,自己在这两年里摸索着建立了一个直截了当的会议和执行程序。 等女王和她的手下们一走,亨利七世身边的官员们就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 “陛下——她希望和我们进行学术合作!而且我们可以派遣留学生来意大利了!” “女王居然希望互通更多港口?她还想和您谈谈贸易方面的事情?!” “我的老天,陛下您看第十七页!” 亨利七世本来以为这次来访会有许多试探与口舌,免不了要费上许多时间在与外交官员的周旋上—— 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从抵达佛罗伦萨的第一天到第五天,他们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看!文!件!上! 而且五天真的完全不够,他不得不再次拜访女王,又争取了五天的时间。 一群官员对着措辞严谨的条约看了又看,每天喝十壶茶都没办法缓解头昏脑涨的状态。 这也太变态了吧?! 到底是什么人能写这么洋洋洒洒大几十页的东西啊?! 写作团队的小头目马基雅维利先生不慌不忙地陪着他们喝茶看公文,表情依旧轻松又淡定。 近千条大小要求被描述的清晰具体,而这些他全都能够倒背如流。 一开始官员们还不肯拉下面皮问他,后面就开始排着队来核对确认,一度半夜都试图敲门问个明白。 合作范围非常的广,而且没有给任何钻漏洞的机会。 从情报分享、地图探索、科研合作,到对法国和西班牙的共同态度,各种时态和设定都无缝切换,写作的比英国人还要英国人。 亨利七世一开始还试图掺和这件事情,可在跟着看了五天之后感觉偏头痛都要犯了,把这些事情都扔给了可怜的属下们,带着卫兵再去找女王喝茶。 他还有很多事需要想明白,不能把所有时间都砸到那摊羊皮纸上面。 “您终于来了?”海蒂笑着站起身来,身旁的亲王也放下了糖勺,笑着打了个招呼。 “也许我反应太慢了一些,”亨利七世慢悠悠道:“也让你们见笑了。” “从前听英国商人说,他们的国王从早到晚都在处理公务,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海蒂示意他在旁边落座,身后的德乔把刚煮好的热茶捧了过来。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件好事。”亨利七世叹了口气,举起茶杯道:“我们已经感受到了意大利帝国的诚意——” 足足七百六十四页的诚意,看的他眼睛都快瞎掉。 “但有些事情,我想单独和您咨询一下。”他眸色加深,确认般地看了眼旁边的列奥纳多。 “他值得信任。”海蒂不紧不慢道:“请您直接说吧。” “我想问的是……”亨利七世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对抗着内心的犹豫不决:“您是怎样获得自由的?” 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想了解的问题。 这种自由不是指拥有多少私人时间,而是如何行使和扩大他的权力。 议会,贵族,财政,军队,还有多个国家的掣肘与威胁,这些都如同泥沼一般困住他的行动与选择,让人几乎动弹不得。 成为最高者是很孤独的事情,因为这将意味着能够咨询与寻求帮助的人会越来越少。 他的父亲已经离世,母亲也同样没有相关的经验。 可是每一次的抉择,每一次的斟酌,最终的结果都将由他一人承担。 亨利七世原本以为,自己结束了在法国的逃亡,在登基为王后将拥有全新的生活,而且会更尊贵,也更有选择的余地。 可这四年下来,情况并不算特别乐观。 “这确实是值得讨论的事情。”海蒂笑了起来。 她需要教教这个年轻人——只有英国王足够睿智和明察,英国才能成为意大利足够的助力。 “你要学的第一个事情,叫做制衡。” 如今的议会已经越来越失控了,不是吗? 他们想要干涉国王几乎所有的权力,而且限制他过问财政、军队,连亲卫队的数量都再三想要变更。 “制衡……”他皱了眉头道:“我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了。” 列奥纳多抿了一口茶,看向他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您的弱点,是在于仁慈。” 第 85 章 和聪明人打交道是一种享受。 亨利七世在听到这句话时只怔了几秒, 然后就低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列奥纳多用银匙在茶盏中轻搅, 不紧不慢道:“作为君主, 你拥有足够的资本, 也本应与他们平起平坐。” 削弱, 调和, 制衡。 一切都看你肯不肯下手, 以及做出应有的决断。 海蒂听着他和亨利七世的交谈,忽然又想到了自己从前的盟友,洛伦佐·德·美第奇。 他和这位先生都有同样的问题——太过在意清誉, 以及试图笼络所有人。 这是一种求稳的手段,尽可能地拉拢绝大多数人对他们的风评,让绝大部分城民在提及这两位大人的时候, 都会使用敬畏又赞同的语气。 可这完全不够。 想要赢, 想要取胜,更重要的是自己真实地拥有着什么。 声誉、风评、称号, 还有周边人的认同, 都不及手中握有实在的权力有用。 “如您所见, 我在扩张海军的规模, 而且准备组建一支有足够防御能力的舰队, ”亨利·都铎看向他们道:“但也就在募集水手的时候, 我的线人告诉我,西班牙的舰队已经向着东方开始远航了。” ……他们去寻找中国了? 海蒂在两个月前刚送别了她亲自挑选的留学生,他们将跟随舰队一同前往东方, 在并且在那边至少学习两年。 与此同时, 东方的船队也会陆续按照地图抵达比萨港和热那亚港—— 西班牙也想掺和这件事? “他们似乎并不确定位置,但舰队的规模也很庞大,”亨利七世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可以预见,未来的战争,恐怕绝大多数都会发展在海上。” 海蒂皱了眉头想了一会,起身道:“我去和他们谈谈,列奥,你先留在这里。” 国王起身送她离开,不确定道:“那几百条章程的和约,真是那位马基雅维利先生拟定的?” 他看起来才二十出头啊。 “我帮忙修订了一下,”列奥纳多促狭的眨了眨眼:“不太好读?” 亨利七世干咳了一声:“勉强还能理顺。” 海蒂在前往海军部的时候,心里有种隐约的不安感。 她不介意西班牙或者葡萄牙找到中国,他们可能开辟的是印度还是越南的港口,就算真与中国的皇帝扯上关系,也影响不了大局。 可一旦他们找到了美洲,然后再开启大规模的黑奴贸易……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都会进入爆发的边缘。 她加快了脚步,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三角贸易有天然的地理优势。 非洲,美洲,欧洲。 寒流和暖流会推动着船只循环往复,一路都顺风顺水。 早在一千年前,非洲就被阿拉伯帝国侵占掠夺,黑奴被押送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进行劳作耕种,活的如牲畜毫无差别。 一旦葡萄牙或者西班牙人发现了美洲,他们必然会建立殖民地寻找黄金白银,同时贩卖大量的黑人于此,让种植园如蝗虫一般遍布整个美洲。 海军部长佩德罗·鲁切莱正在和部下们享用着罐头,在女王莅临时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胡子上沾的糖水。 “鲁切莱先生,”她示意闲杂人等先退下,开门见山道:“刚才亨利七世告诉我,他们的人察觉到西班牙人已经派遣船队出海了。” “这么快?”鲁切莱把地图在长桌上铺开,神情严肃了几分:“您的意思是?” “还记得我先前和您谈过的非洲与美洲吗?”海蒂加快了语速道:“我们最初的计划是,在与中国达成稳定的联系和外贸以后再逐渐展开探索,但现在我个人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她无法确认西班牙人到底派遣了几只舰队,以及他们会不会误打误撞的发现什么。 有些事情如果不先下手为强,后面会非常的难办。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鲁切莱不确定道:“可如果现在我们再派遣船队去美洲,也许船只和人员的调度上没有什么问题,可船员不可能全都留下来帮忙开垦土地和守卫堡垒。” 国内的绝大多数青壮年都已经投入于工商业的发展,这时候强行再划出一部分人来去陌生的国度垦荒殖民,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海蒂脑子里空白了几秒,也意识到他们国家的人口还不够这额外的负担。 国防,农业,商业,工业,哪里都需要人。 中世纪虽然生育率高,但死亡率也高。 “监狱,”她喃喃道:“我们的监狱里还扣押着多少人?” “您难道是想……”鲁切莱部长愕然道:“您希望流放那些狱卒和犯人?!” “不是流放,是派遣,”海蒂沉声道:“他们可以长久的停留于此,也可以选择根据劳作减刑。” 意大利在过去几年里经历了战争与叛乱,不管是战犯还是罪犯都关押了许多人。 把他们扔到那片新大地上,也许还能节省一大笔开支。 “了解,”鲁切莱揉着眉心道:“我会尽快和议院通报这件事情。” “一定要快,”她深呼吸道:“我不觉得西班牙会对那些黑人有多少仁慈。” 一旦他们榨取干净那些黑人的劳动价值,西班牙的资本市场会被注入可以称之为恐怖的启动资金,而后续的工业革命与军备竞赛也不容小觑。 她绝对要赶在伊莎贝拉的前面解决这些事情。 英国人在佛罗伦萨呆了一个月才走,临走的时候个个都好像是经历了一场考试,看起来疲倦又昏昏欲睡。 他们和意大利签订了完整又周全的《佛罗伦萨条约》,直接开启了长达十年的两国合作。 这十年里,两国将共同完成学术研究等项目的合作,在诸多事务上也将相互予以助力。 亨利七世和列奥纳多谈了许多次,离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坚毅。 伴随着三月节的到来,神谕所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亨利七世回去之后开始解散许多贵族的私人武装,而且开始实施招募雇佣军制度。 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做事变得更加雷厉风行,而且对某些老家伙不留半分情面。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有几十个老贵族以‘叛国罪’被审判和惩罚,不仅土地被没收的一干二净,而且连财产爵位也被悉数褫夺没收。 这场清算来的有些迟,却也引发了诸多的喧哗与惊慌。 那个老好人一般的国王忽然露出了爪牙与锋芒,让人有些避之不及。 与此同时,佛罗伦萨的工业区里迎来了更多的新玩意儿。 他们尊敬的亲王殿下——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不仅将六年前设计的磨针机投入批量生产和运行,而且创造出了奇迹一般的纺织机。 这原本不应成为一件新鲜事——毕竟几乎所有的佛罗伦萨人都知道这位先生简直无所不能。 可当居民还有工人们看见那机器轰隆着运转起来,在蒸汽和齿轮的噪声下快速的纺织运作,脸上的表情都如同瞧见吉普赛人口喷烈火一般。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只需要添一桶煤,以及给机器准备上充足的原材料,它就可以用不可思议的速度纺织出大段大段的布匹,甚至还可以绞出相当漂亮的重叠花纹! 从前工匠们打磨一根缝衣针可能需要四十天,可现在只需要四天就可以完成。 他们再也不用几十人夜以继日的辛苦劳作,只用派人轮值守夜就可以完成,而且那劳什子做出来的东西要比人手做的还要好! 越来越多的机器开始被创造和推广,渐渐地连米兰和热那亚都流行起机械工坊出来。 三月节一过完,佛罗伦萨正式成立了全国第一家万人规模的机械化工厂,生产效率比十年前要高上二十倍。 也就在一众城民欢呼雀跃之际,满载着死囚和劳改犯的船只顺着洋流向西南方向行去。 目标就在美洲。 第 86 章 热那亚的线路联通过来时, 通讯并不算很稳定。 虽然信号时有时无, 但也勉强能够传递讯息。 听说佛罗伦萨学院里研究电池与电力学的人已经是一年前的三倍, 发表的相关论文也相当的数量可观。 海蒂原本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毕竟这也确实需要时间。 直到理学院的院长欣喜若狂地找上了门来。 “陛下!我们好像发现了全新的物质!” 在两年前, 海蒂就有耳提面命过关于多种物质的探究问题。 她虽然背不下全部的元素周期表, 但也明白这个时代的化学还有着巨大的进步空间。 很多实验流程和测试思维被她跨越五百年提前传递过来, 同时还有足够清晰的计划和要求。 ——但凡能够找到新的物质, 并且证明它的特殊性质,都可以收到一大笔的黄金! 在此之前,虽然一直有科学家试图邀功领赏, 但最终都证明只是一场乌龙。 可这一次,他们似乎真的找到了某种东西。 “这与一场电池实验有关,正如报告里所说, 我们在测试不同电池的放电反应和不同的综合效果, ”那位老师摇头晃脑道:“可是这年轻人他用电池,在土壤里面解离出来一种银白色的东西——就和白银一样!” 这话一出来, 旁边好些官员都直接变了脸色。 不光是他们懵了, 连财政部长马基雅维利都懵了。 这——这是活的炼金术吗?! 从黏土中分离出白银?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在水中找到黄金了? 那学生献宝一般地把物事捧在了他们的面前, 还递上了好几柄放大镜。 海蒂戴着手套用镊子取了一点那银白色的物质, 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等等……这是不是……铝? 她对铝的认知来源于那位飞机设计师情人。 当时那位先生忙于对机翼的改良研究, 也会和她谈论有关飞机的各种知识。 铝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材料。 它轻便, 延展性好,而且在潮湿环境下还会生出一层氧化膜来抵抗腐蚀。 由于它本身储量丰富,这种材料被广泛应用于飞机、汽车、航天火箭等工业产品的制造上, 也会被研磨成粉用来防腐和提色。 “我们不能确认这到底是什么——但绝对不是银子。”年轻的学生手舞足蹈道:“它可以被点染, 而且会发出白色的绚丽火焰,简直和燃烧的星星一样!” “具体是怎么提取出来的?”列奥纳多更关心这个重点:“后来还提取了多少?” “好像是有人把电池液倒在了土地上,”学生不是很确定:“我们本来出门去吃午餐了,回来的时候发现地上亮晶晶的,还以为是谁撒了一把银粉。” ……那就是化学反应弄出来的了。 海蒂不假思索地把尼可罗叫到一边,和他单独去隔间聊了聊。 “还加经费?!”尼可罗都有点慌了:“您确定吗?这个不是银子——如果投资失败的话,上议院那边肯定会给我们施压的。” “当然不是银子,”她有点好气又好笑:“但比白银要值钱的多。” “什么?”尼可罗忽然想起了之前的炼金术师传闻,这时候忽然神神秘秘道:“这不会是用来炼制长生不老石的东西吧?” 海蒂差点笑出声来,还是很严肃地摇了摇头:“它可以让我们拥有更轻便且更迅捷的船。” 眼下蒸汽机在飞快地改进更新,也正因如此,如果铝工业能够尽快成型,也许二十年后他们就能拥有大型轮船和汽车。 许多材料的诞生需要基础化学的奠基,而冥冥之中的小意外也可能会完全改变历史的进程。 海蒂本来有意多和他解释几句,在想到铝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 ——也许铝需要很漫长的研发周期,从提炼到提纯都够这些学者们折腾好久。 可还有一样东西,是早就摆在了她和军队眼前的。 合金。 “我该走了,”她匆匆起身道:“尼可罗,叫列奥立刻过来,我们去火器所。” 列奥纳多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离开了酒会,与她在城南的火器所碰头会合。 当初在洛伦佐同意对武器改良拨款之后,列奥纳多就花了大量的时间泡在这里。 但他的更多精力用在了对膛线和火.药等小物件的改良上,更本质的某些东西反而被忽视了。 “我们现在生产的钢……完全不够多,对吗?”她顶着灼热的气流去巡视车间,紧握着列奥纳多的手道:“不仅硬度和锐度不够,而且需要消耗大量的木炭以及煤炭。” “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列奥纳多亲了一下她的手背,出声安抚道:“虽然比不上□□,但也足够吓跑那些法国人了。” “□□?”她重复道:“有多厉害?” “可以在空中斩断飘落的羽毛,锋利而坚不可摧。”列奥纳多严肃了神情道:“我们研究室里有好几把,但暂时还没有工匠能够复制过来。” “列奥,”海蒂看向他道:“你们有没有尝试过,用显微镜来观察这些刀口的断面?” 男人的表情动了一下,显然完全不曾想到这个点。 显微镜? 他张了张口,意识到有什么是自己错过的。 “去观察,刀刃的断口?” “对,”海蒂加重语气道:“温度,材质,比例,锻打的次数,我们全都可以进行试验。” 她可能等不到铝的大范围运用,但炼钢工艺的提升,以及化学研究者的配合,也足够产生爆炸般的可怕效果。 当女王提出了这项委托之后,各个领域的学者们都沸腾了。 一方面,这确实是有令人无法抵御的金币奖励——只要能对炼钢做出实际贡献,他们可能就拥有一辈子都没法花完的钱。 而在另一方面,他们还将收到相当高级别的荣誉奖励。 用来嘉奖战功的骑士勋章,也将在通过审批与核查之后,奖励给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研究者——而这将意味着整个国家对这个人的肯定和感激! 文学家们开始翻阅几百年前的古老书册,翻译着西班牙语印度语希腊语,在蛛丝马迹里寻找着这其中的线索。 他们很快翻找到了类似的锅炉,然后开始分析不同锅炉高度和入风口的影响。 化学家们开始试验不同比例和温度对于炼钢的影响,以及试探着通过改变燃料来提升钢铁的硬度。 史学家则开始论证从古希腊时期到古罗马帝国的钢铁冶炼核心工艺,以及搞明白西班牙人的加泰罗尼亚炉到底有什么魔力。 他们的骑士使用的利剑听说是综合了多种材料锻造而成——然后就有商人开始吆喝着兜售外国的匕首和长剑,价格明里暗里涨了不少。 第一个被破译的密码,是煤炭。 煤炭比木炭要更加稳定,而且供能也足够的充足。 用煤炭来进行炼铁,效率和质量都可以被大大拔升—— 这种物质在天主教那被视为‘罪恶的黑土’,是埋葬罪者骨骸的污秽之物。 可在现实世界里,它是工业和冶炼业的福音。 拉斯佩齐亚的商人这几年真是赚的脑满肠肥,光是靠开煤矿都出了好些个富翁。 听说好些波斯商人都开始往那个小城市跑,恨不得把所有的宝石都带过去卖掉。 第二个密码,在于淬冷。 如果把钢铁在至热的状态下猝然浸入冷水中,材料内部的气孔和构成都会有明显的变化。 列奥纳多为工匠们设计出了更加能够送风升温的高炉,同时还创造出了手动式和半自动化的鼓风机。 在高炉和鼓风机的双重作用下,钢铁会经受更高温度的考验,而且还可以有效避免加热过程中金属的氧化和脱碳。 现如今六月将至,四处都下着淋漓的小雨,而炼钢的烟囱不停歇地冒着白烟,犹如长雾中的灯塔之光。 在两个孩子都开始牙牙学语之际,又一封信被快马加鞭的送来。 米兰的学者发现了第三个秘密。 这个秘密最为隐晦,也最为重要。 ——炼钢的核心工艺,在于对含碳量的处理。 生铁,铜器,都比不上综合而成的合金。 而含碳量的多少,直接关联着武器和火炮的稳定程度。 米兰已经有工匠造出了既轻便又易于移动的大炮了。 海蒂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发展的这么快,以及掀起全国各地共同研究和发明创造的热潮。 如今蒸汽工业发展的如火如荼,更多的人开始拥有体面且饱足的生活,也有能力把部分时间放在对未知事物的探究上。 也就在这个档口,比萨港传来了电报。 ——中国的船队已经抵达了这里。 他们的舰队满载着货物和金银,而且打算购入大量的铁矿和煤炭。 那舰队足以震慑世人,高如通天塔般的巨船泛着寒光,而且没有铺张任何长帆来借助风力。 论气势与强悍程度,都无异于令人敬畏的银色巨龙。 第 87 章 东方的客人确实来的太快了一些。 海蒂在得知他们是坐轮船过来的时候, 一度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很快就拿到了轮船的照片, 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轮船的规模和现代程度, 不输于她二十岁时为了在米高梅谋求生计时登上的那艘巨轮。 有游泳池, 有五层客舱, 而且航速也快的惊人。 她只能庆幸那帝国还处在战后重建的状态里, 不至于用更加强大的枪.炮自俄罗斯一路打过来。 当初被命名为‘上帝之鞭’的匈奴人一路从北境挞伐而来, 直接造成欧洲历史规模最大的人口迁移,以至于完全改变了中世纪的一大段历史。 “陛下,中国的使节已经到了。” 她深呼吸了一刻, 昂首走了出去。 如今的中华帝国,是如他们一般的君主立宪制。 听说那片大地的古老原住民无法接受所谓的‘平等’和‘自由’,依旧甘愿活在君臣父子的纲常之中。 不过那也情有可原。 他们的生产力虽然已经跳跃到1900年左右, 但儒家思想也同样笼罩了广袤的土地近两千年。 哪怕是凭固有经验来想, 意大利所要解决和应付的门阀和资本问题,在中国也肯定会有翻版的存在。 伴随着官员们纷纷起身, 一行中国人缓步走了进来。 他们都生得黑发黑眸——这在罗马是上等人才拥有的颜色, 穿着绸缎绫罗, 单看那刺绣的繁复程度都知道价格不凡。 为首的年轻人目光熠熠, 唇角含笑。 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位中年人, 有人戴着眼镜, 但材质与他们这边的完全不同。 “见过女王陛下,”为首的男人行了个东方式的礼节,开口时竟是一口流利的英文:“我的中文名是庄书, 英文名为eric, 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外交部部长,也替陛下为您与意大利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其他人也陆续自我介绍,然后与那些意大利的官员们握手。 他们准备的非常充分。 翻译,名册,礼物,清单,还有合作条约。 在简单的客套结束之后,穿着中式礼宾服装的美人们缓步出来,手中托举着不同的东西。 海蒂只认出来了一部分。 上等的茶叶,名贵的宝石,冰白色裂纹的瓷器,还有手电筒与打火机。 她忽然意识到,意大利现在连火柴都没有发明出来——因为人们还没有完全搞明白黄磷与硫磺的特质。 而后面那些美少年所捧着的礼物当中,还混杂了一些小物件,和几本书。 她起身去查看这些事物,有种久违的陌生感。 从前她在佛罗伦萨,几乎可以算是无所不知的存在。 “这是内燃机。”埃里克抬起眸子,墨黑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亦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重大发明。” 她瞳眸一缩,意识到了某些预料之外的情况:“我们需要谈谈。” “确实如此。” 大使转身示意另外三位使臣过来,两男一女同时行了一个礼。 “这是来自我们大学的医、工、理科教授,如果意大利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将在这里留任三年,作为我们的科技援助之一。”大使抬眉道:“这亦是来自东方的善意与友好。” “不尽感激。”她控制着情绪,用意大利语示意其他官员同时予以回礼:“请随我来。” 列奥纳多有些诧异和防备的看向他们,但也没有贸然地跟进去。 直到他们坐在了单独的会议室里,海蒂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情,不方便在这些中世纪的原住民面前谈。 她原本在哥伦布自中国返航的时候,就有无数个问题希望被解答,可这位舰长显然没有太过丰厚的知识储备,也没有记录足够多的讯息——哪怕他上缴了十个笔记本,也完全不够。 比起风土人情,物产特色,她更关注一些实在的东西。 东方处在怎样的状态里?他们的政治结构是怎样的? 经济形势和物价如何?是否有远航侵略的倾向? 以及……他们的统治者,是否已经发现了意大利女王的异常? 海蒂不太确定这些人和自己是否都来自同一个时空,也不知道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掌握了多少。 有些问题如果贸然提出,也许反而会引发祸端。 此刻,他们坐在长桌的两侧,室内寂静无声。 “我们很欣慰,在遥远的古老年代里,还能遇到您这样的存在。”埃里克不紧不慢道:“这亦是帝国示好的原因之一。” 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够理解和保护这些科技的人。 而且需要的,是处在同一认知水平,不被宗教和政治思想洗脑的存在。 在过去的三百年里,从建国之初到之后的多次战乱里,他们都低估了反智者的狂热程度。 也正因一次又一次的纰漏和失误,量子传送器zeta被毁,互联通信网络被炸,他们原本就要把综合科技进程推到2000年的面前,却还是猝不及防的倒退了百年。 比政治更难勘破的是人心。 无尽的欲望会扭曲人们对科技与真理的认知,哪怕明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也会义无反顾的选择更能满足权欲的方向。 海蒂努力保持着情绪的平稳,即便她在听见内燃机这个词的时候,都有种突然惊醒于二十世纪的惊愕感。 “不如我们长话短说。”她低声道:“你们想要什么?” 有所予,必有所求。 “市场,资源,信息,”埃里克慢条斯理道:“以及足够重要的盟友。” 整个东方举目望去,没有任何能匹敌的对手,这也将导致内乱的增加,以及国力的衰弱。 他们的初代领袖柳恣曾经谈论过一个故事。 如果把羊群和狼群完全分开,放到两个并不相连的岛屿上,两者都会以更快的速度衰弱。 羊群因为没有天敌而失去警觉,体质也会因放任自流而越来越松散,真的遇到狼群时会连什么是逃跑都毫无概念。 而狼群也是如此。 国家,族群,都绝无一家独大的道理。 长久的安稳必然会滋生战乱——只看到底是内乱还是外乱。 哪怕科技再领先,他们也不敢贸然去占领全世界的领土——那已经毫无意义了。 政府真正要做的,是在有限的领地内,建设科技与秩序,推动整个国家的进步与繁荣。 “如果意大利可以成为同样突出的存在,我们就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共建科技,以及在有生之年改善我们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埃里克看着她道:“何况东西方也需要信息互通,不是吗?” 他们给予意大利足够的基础工业支持,也同样会不动声色地予以控制。 海蒂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 如果说整个世界有五级台阶,那么蒙昧未开化的印第安人和非洲人还停留在最低端的第一层,已经在发展科技文化的欧洲各国站在第二层。 意大利因为她的存在,提前了百年被统一和变革,通过科技和经济的进步站在了第三阶。 而这古老的东方朋友……他们站在最高处。 他们伸出手,给意大利跨入第四阶的机会——但也将只允许意大利站在第四阶上,与他们共同寻找第六阶的落脚点。 她不自觉地再次深呼吸,心里有什么在缓缓回落。 谁也无法预言,百年之后这个国家又会变成怎样。 但至少,意大利应该站上第四阶。 西部的法国和西班牙还在蠢蠢欲动,东边的阿拉伯人和匈牙利人也并不是能轻易相处的朋友。 两个国家一东一西,至少短时间内都不会侵犯到对方的资源,也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也感谢你们所表露的友好。” 不是友好,是利益立场趋同。 欧洲众国也好,东方也好,今日会因利益结交为友,日后也同样会因利益动兵相向。 成年人不该对这些抱有任何幻想。 “不过……”海蒂停顿了一下,询问道:“你们就没有任何,去孤岛上殖民的想法?” 她刻意的规避着美洲这个词汇,语气谨慎而又婉转。 “殖民?”大使以为她在谈论他们对欧洲的企图,姿态轻松道:“这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海蒂眸色一深,意识到了同样重要的一件事。 这些东方人,至少在历史的认知上,完全不清楚美洲的存在。 也不明白美国将意味着什么。 大使到来之后,不光是外交部的所有人都开始通宵加班看文件,连带着财务部国防部科技部都开始彻夜开会,确认他们要和东方来使研讨和确认的内容。 他们达成了在两国首都修筑大使馆的计划,同时也签订了科研保密协议。 ——听说东方的专家已经把化学元素表送给了佛罗伦萨学院,直接如炸.药一般让所有学者为之震惊。 更多的事物被当做史诗神话一般传颂着—— 按下就可以长久放光的手电筒,比油灯还要便携,而且可以照亮极其辽远的地带。 能够连续射击的加特.林机.枪,一柄就可以顶上几百杆燧发.枪。 还有燃油机,电池,汽车…… 这一次,是真正自东方,有三博士来朝。 他们带来的不是黄金、乳香和没药, 而是电学,化学和机械学。 第 88 章 东方使者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很久, 只留下了大概十个人, 其中还有五位属于卫兵。 但是他们的礼物对佛罗伦萨, 甚至可以说对意大利, 都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以至于达芬奇这两天都是用五倍的效率解决大小公务, 光速下班去大学里听课和做实验。 然后等一下午在学校里过完, 再精神百倍的回去帮女王陛下处理各种问题, 以及接她下班。 “——他们今天给我们展示了灯泡,灯泡居然可以一秒钟就关闭和打开!” “还有电子喇叭,噢海蒂, 你一定要听听看那个效果,我是说,没有乐队, 没有小提琴手, 可是声音就这么出来了!” 男人虽然已经努力保持冷静了,但哪怕他在低头帮她给近十个文件做分类贴标签, 都忍不住再强调一遍:“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的孩子也应该看看这些。” 海蒂因为他的到来可以提前两个小时下班, 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面带微笑的听他讲述这些事。 列奥纳多说了一半反应了过来, 无奈笑道:“你早就见识过那些, 对吗?” “也不一定,”她善意地保留了几分:“这些确实很特别。” “那盏灯还会变色!而且他们称之为紫光灯——还是黑光灯?”列奥纳多简直可以瞬间打开话匣子,围着他的爱人连着转了好几个圈:“我们的电学教授这些天就和羊羔似的跟在他们后面, 每天听说可以看书做笔记一直到半夜!” 海蒂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凑过去亲了一口:“要不你休个年假,在佛罗伦萨学院多呆一阵子?” “唔——”某人实在是有些心动:“可是——” “也没有太多可是,”海蒂接过他整理好的文档,低头盖了个章:“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事情,孩子们现在也有德乔和女仆们照顾着,休息一阵子?” 然后她可爱的亲王殿下就冲去做实验了。 很多东西从萌芽到成熟需要数百年的时间,哪怕是从蜡烛发展到煤气灯,中间都要经历一系列的曲折和求索。 东方的教授们把成果带来之后,尽可能地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让他们能够理解。 他们尊重当地人的信仰和风俗,虽然有些许的语言障碍,但交流的也颇为愉快。 电学实验和化学实验开始以全新的方式展开,而且每天的围观者都超过了上百人,以至于学院不得不雇佣更多的守卫来维护秩序,以及保护教授们带来的各种材料。 海蒂过去探望的时候,刚好他们在演示磷和铝的不同特性,而列奥纳多就坐在第一排,又回到了她刚认识他的那副状态里—— 热忱,纯粹,快乐。 她没有贸然的走上前,靠在门旁笑的有些怀念。 列奥纳多在这些年里,为她改变了很多。 他长久以来,其实都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多参与政治,也规避着冲突与纷乱。 他沉浸于舞台道具的创作,喜欢画画但更乐意钻研艺术的核心奥秘,而且永远勇敢而无所畏惧。 可因为她当时在一念之差的情况下率兵攻下卢卡一路北行,他也无怨无悔的跟随左右,开始承担更多的事情。 本应拿起画笔和改锥的手,开始频繁的翻阅法典和公文。 本应注视雕塑与神像的眼眸,开始去接触这世事的纷乱与血腥。 如今他可以在这短暂的间隙里靠近科学与真理,恐怕也能获得久违的纯粹幸福。 白磷在空气中燃烧时绽放出犹如北极星一般的光亮,以至于人们都开始欢呼着鼓掌起来,宛如又见证了一个奇迹。 讲台上的老师示意列奥纳多上来参与下一个实验,开始板书一个化学方程式,并且讲述其中的原理。 男人露出忐忑又欣喜的笑容,起身去配合他们的操作。 “老师确实很喜欢这些事情,”尼可罗站在她身侧嘟哝道:“他们为什么用英语授课……就不能来几句意大利语吗?” 你恐怕还不清楚日不落帝国做过什么。 海蒂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里有些释然:“我都开始考虑让他离开政坛了。” 她无意用感情和利益捆绑他做任何事,只希望他永远都这样的快乐。 “让老师离开上议院?”尼可罗露出惊诧的表情,摆了摆手道:“陛下,这个笑话可不好玩——您知道他和那些贵族们打交道时有多可怕吗?两三句话就能把人全都绕进去,谈起条款来简直跟老狐狸一样!” “也未必是损失。”海蒂看了眼讲台上那举起试管的身影,眼神温柔而亲切:“他在什么领域都会为帝国做出非同凡响的贡献。” “确实如此。”尼可罗眉毛一抬,从兜里摸出一封信来:“这是从热那亚传来的电报。” “嗯?”她揭开了火漆,开始看里面的内容。 『我们发现了美洲』 她愣了一下,带着下属快步走了出去。 哥伦布和船队是在七月才抵达佛罗伦萨的。 他们在美洲的沿途停留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又遇到了暴风雨,有几艘小船一度因为礁石折损到几乎被巨浪拍成碎片。 “我们发现了美洲——那里有大量的印第安人,而且还有奇怪的树,奇怪的鸟,奇怪的好些动物!” 又是几十箱战利品被陆续搬运回来,其中还包括显露出金色质感的矿石。 “我们的矿产学家在那边好像发现了金矿,”他快速地汇报道:“还有,在折返的时候,我们遇到了西班牙的船只——他们显然也是往这个方向行进的。” “西班牙人?”海蒂停顿了一秒,重复道:“确定是西班牙人?” “是的,旗子的颜色和标记都很清晰。”哥伦布打量着她的神色,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边的气候和土壤,都非常适合种植业,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劳工……” “我知道了,”海蒂沉声道:“德乔——我们需要组织新一轮的会议了。” 她需要在最快时间里,找到匈牙利、葡萄牙、英国,以及附近所有拥有海军势力的合作者,签订全新的条约。 西班牙已经过去了,距离抵达美洲恐怕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但她还有时间。 不管怎么说,伊莎贝拉还在忙着用宗教审判所驱逐党羽,而东方帝国还在陆续与更多国家建交与通商。 她要抢在这个时间点上,把基本的规则定下来—— 黑奴贸易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那个原始而古老的地方缺少庇护与威慑,就如同散落一洲的黄金一般。 只有用最快的速度签订联盟与条约,才能对某些惨案予以基本的规避。 可现在建立远距离即时通讯的国家只有他们与中国,大使们往返至少需要三个月。 海蒂哪怕心里再焦虑,也只能安排当下的事情。 她给哥伦布又拨了一笔资金,建议他在休息几天以后立刻返程,去美洲建立更多的营地和港口,方便未来的往来。 这个消息暂时被严密的封锁起来,连水手们都签了血契,表示绝对不会外传。 一旦上议院里某些利欲熏心的老家伙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会更加难办。 眼下蒸汽机已经从佛罗伦萨向东西南北扩散发展,听说连佩德罗的造船厂都已经有相关的设备投入了运用。 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做些什么。 女王倚在窗旁陷入沉思,听着风中似有若无的小提琴声,任由长发被吹乱。 她的视线落在了远处长街上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身上。 十天以后,新的女王签署令直接下达。 第一,给高台鞋设置高度上限,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强迫他人穿戴此鞋。 第二,禁止任何拘腰和束腰的行为,违者需要被惩罚劳役。 第三,广泛鼓励女性穿着更轻便的裤装和工装,积极投入工商业行列之中。 她在毁掉某些已经开始产生雏形的牢笼。 原本伴随着文艺复兴,束腰将在未来不断流行和发展,一度能让女性肋骨变形到扭曲的程度。 宫廷里的淑女们追逐着极致的腰身,为此不惜让自己的内脏都挤压到胸腔里去,寿命也因此颇为短暂。 海蒂委托了专人建立了时尚杂志,开始引导某些观念的转变和奠基。 女性穿裤装是同样时髦的行为。 而且外出以及参与劳动也是值得鼓励和赞叹的。 她设立了专门的奖项来进行年度的评比和表彰,而且还给予那些率先定制裤装的裁缝铺以丰厚的奖赏。 也就在这个档口,列奥纳多终于回来了。 “海蒂,”他有些犹豫,却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科研部已经通过了申请,允许那几位教授去搭设第一条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无线电路。” “我……想和他们一起出去看看。” 他对科学的热爱能够胜过许多东西。 如果他参与这项工程,可以用更快的速度了解电力的运作和维护,以及抽空学习英语和那些英文典籍,未来也可以借此去创造更多的东西。 眼下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油画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拉斐尔也成了活泼聪慧的小伙子,他可以帮自己搞定剩下的上色。 可这也意味着,他要离开佛罗伦萨,以及离开她。 海蒂眨了眨眼:“好啊。” “可是我不确定这需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列奥纳多有些不安:“我本应该陪你一起照顾孩子们的,而且上议院……” “去看看也很好,”海蒂宽和道:“你也早就想出去转转了,不是吗?” 他们这几年里都形影不离,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对方。 “我会想念你的,”她解释道:“而且会很想念……很想念。” “可你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就是为你自己而活。” 第 89 章 亨利七世是第一个抵达佛罗伦萨的。 比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局促和茫然, 这位年轻的君王显然最近容光焕发了许多。 “陛下, ”他并无对接风洗尘的任何想法, 而是第一时间就来到了海蒂面前, 询问她对这个条约的意向:“你召集了五个国家?” 葡萄牙、英国、匈牙利、奥地利…… 这不像女王素来的作风。 “最近你似乎过得很不错?”她此刻正用着早茶, 示意英国人也来一杯尝尝味道:“新到的武夷红茶, 口感相当好。” “一说到这个我就觉得烦躁, ”亨利七世嘟哝着坐了下来:“中国的舰队从您这边过来的时候经过了西班牙——” “货船被劫了?” “差不多,”他接过德乔递来的瓷杯,撇了撇嘴道:“某位财大气粗的女王, 几乎把所有的货物全都卖空了,而且试图让他们直接回去,不要和我们产生任何联系。” 后来英国再购入的海货, 都是不堪一提的便宜货色——贵的全被伊莎贝拉悉数抢完了! 海蒂抿了口茶, 似笑非笑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喜欢奢侈也很正常。” “老天,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亨利七世颇有些头大:“你也听说了英国的消息——我抄了几十个贵族的家, 钱也全贴进了财政开支里, 就差典当掉我老祖母留下的戒指, 她不光能组建海军, 还有这么多闲钱, 难不成是把教堂给拆了?” 也有可能。 毕竟好些异教徒就是这么倒霉的。 海蒂没有马上应答, 而是开始思索些别的事情。 她倒是没想到,那位君王会对购入奢侈品这件事这么的狂热。 中国的货船在离开比萨港时还有颇大的库存,毕竟意大利这边只购入了先前上议院规定的定额货物, 没有造成太大的贸易逆差。 但西班牙那边…… 这也说得过去。 她的强权来自于对宗教势力的放纵, 财富也是从民众身上悉数搜刮出来的。 这么一位独断专行的暴君,其实一直是在玩火。 其他几位外交官和领主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过来,海蒂索性召集了内阁的几位官员,和这位同盟做一个提前的铺垫和解释。 这一次亨利七世过来的时候,特意带了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名门教授,据说各个都是通透又聪明到极点的读书人。 他们坐在会议厅里,瞧着尼可罗把地图如升旗一般扬开盯好,都跟着愣了一下。 深褐色和浅灰色的区域他们认识——那是欧洲和非洲,都是老熟人了。 但问题在于,怎么旁边还有一块大陆?那是哪里? “简单来说,我们找到了美洲。”尼可罗咳了一声道:“那里地域广阔,而且气候非常时候种植和放牧。” 欧洲不仅山脉纵横地域狭窄,又有几十个国家挤在一起,简直如同大学的十六人宿舍。 相比之下,美洲那里简直如同豪华总统套房了——如果能被好好收拾一下的话。 “美洲?!”亨利七世猛地坐直了,扭头看海蒂道:“新的大陆?” “我们可以在那里开垦许多产业。”海蒂慢条斯理道:“而且也可以抢夺更多的殖民地。” “等等,既然有这种好事,你为什么还要叫上其他人?”亨利七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我们独吞不好吗?还是你觉得英国不够可信?” “你觉得,比资源更重要的是什么?” “资源就已经足够重要了,女王陛下,”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地图上:“您也看见了,这片大地有大量的湖泊与冲积平原,而且我们也完全不缺劳工,非洲那边——” 亨利七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太确定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向地图:“严肃来说,资源就是黄金,而比黄金更昂贵的东西……?” “是秩序,都铎先生。”海蒂慢条斯理道:“如果所有人都一哄而上的疯抢,绝对会打起来。” “一旦打起来,你抢到了多少,都不一定是你的。” 她在一年前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 人性的贪欲和恶欲是很难摒除的——哪怕到了2500年,恐怕也会有层出不穷的犯罪事件。 在原始的历史线路上,最开始发现美洲的那几个国家会利用黑奴开始疯狂殖民扩张,掠夺了难以预计的雄厚资本,并且因此改变了历史进程。 可随之而来的许多场战争,也在让他们不断地倒退。 战争与纷乱都是难以避免的,但先知者也许可以选择把战火往哪里引。 亨利七世听到这句话时脑子里有什么豁然一通,他倒退了几步去看那地图的面积,又再次看向她:“你确定这片大陆上没有其他的帝国?” “只有一些会用弓.弩的印第安人。”海蒂慢条斯理道:“以美第奇名义起誓。” “也没有其他的军队?” “西班牙人已经在往那个方向去了,”她笑的玩味:“你猜法国人需要多久才会知道?” 亨利七世咽了一口唾沫,显然已经有些动摇。 “你想做的是……提前和其他几个国家,把殖民地的面积划分下来?” “以及建立游戏规则。”海蒂淡淡道:“如果有人不择手段,就默认自动放弃所有权利出局。” 男人深呼吸了一刻,显然对这件事有了全新的认知:“您确实相当聪明。” 通过这件事,他们完全可以提前规避战争,各个国家分批入驻这片大陆,各自去圈下他们要的地盘。 然后就可以等着规则破坏者的出现——一旦有人试图钻漏洞又或者图谋些他本不应得到的东西,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众矢之的。 而那个时候,战争借口也就热腾腾地出炉了。 “最绝的是……你没有让西班牙人和法国人知道这件事。”他盯着这位美第奇道:“游戏的一开始,就有两个玩家被放逐了。” 五国同盟将会预先建立好规则,然后齐心协力把他们排除在外。 而西班牙对此浑然不知。 “毕竟那位女王也很喜欢喝茶。”海蒂笑了起来:“就让她在家里好好享受便是了。”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五国的元首竟然全都到齐了。 实际上,这也确实是托了亨利七世的功劳。 大伙儿都瞧见了英国在和意大利建交以后有多吃香。 几乎每个月都有舰队从热那亚一路驶往伦敦,不光满载着便宜又质量好的布料和奶制品,而且还带动着两岸港口的经济。 不仅如此,他们听说意大利在予以英国科技等方面的经济支持—— 英国掀起了学习意大利语的热潮,而且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姑娘嫁给了富有又多情的意大利商人。 他们的海军有配置类似的威猛枪炮,就连政策的制订和执行也似乎清晰果断了许多。 谁不想得到同样的种种好处? 五国元首一聚集,佛罗伦萨就又开启了新一轮的花车游.行和戏剧表演狂欢,热情的城民们不遗余力的向他们展示着这座城市的先进与繁华,美食和美酒的新颖突出也让人完全不想返程归去。 等一众宾客都吃饱喝足了,外交部部长联合海军部部长一起走到会议厅前,给他们分一块更大的蛋糕——美洲。 这个消息一出来,无异于是给所有君主都打了一剂强心针。 他们的先辈在这片古老的大陆上呆了近千年,却从未听说过还有另外一片富饶又广淼的土地! “前提之一是,我们要建立黑奴雇佣制度。”尼可罗双手合十,语气颇为沉着。 比起几年前的毛头小子,他如今也是眼神坚毅又步履稳健的青年了。 “这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等等,为什么?”亨利七世皱眉道:“要知道,我们可能只用给那些酋长一笔金子,他们就会心甘情愿的把同族亲友当牲口一样悉数卖给我们。” “而我们要给奴隶们发薪水?还予以必要的保护条约?”旁边的另一位领袖拧着眉毛道:“也许意大利足够阔绰——可我们不一定能承担这个代价。” “比财富更重要的是秩序与规则。”尼可罗再次幻想跑去罗马的老师能出来帮他救个场,但姿态没有暴露任何的犹豫:“一开始我们可能都会和酋长交易,后来可能就是掠夺和争抢了。” “难道诸位大人认为,在开始哄抢厮杀的时候,我们还能获利更多吗?” 他语气一顿,看向双眼沉静的女王,心里有了些安全感,声音也微微扬了起来:“一旦未来某个国家的雇佣者集中起义叛乱,可能附近诸国殖民地也会云起响应,便如同失控的野火一样。” “我想,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五国联盟从缔结到签约,一共花了四个月。 他们如同分食馅饼的客人一般,将美洲分割了六个板块,并且签订了共同防御和互商等方面的条约。 虽然都没有人明说或者提及,可他们都清楚被排除在外的西班牙和法国会遭遇什么。 海外的共同合作被确认之后,欧洲本土的许多合作项目也开始洽谈和调整。 他们都需要打开彼此的市场,以及寻找更多的商机。 海蒂从头到尾都保持着谦逊又谨慎的态度,不多争抢也不多干预,把存在感降低到了最小。 她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以及底线在哪。 在又一次的会议结束之后,德乔带着一张纸条走了进来。 “这是从罗马发来的电报。”她低声道:“无线电台已经搭设完毕了。” 女王怔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她那褐发爱人的面容。 她嗯了一声,展开了那条电码。 『../.-../---/...-/./-.--/---/..-』 用达芬奇电码,这条电码的意思是『来自罗马』。 可用摩斯电码转译,它在说…… “我爱你。” 遥隔千里,横跨了五个世纪。 第 90 章 “亲王殿下——下午茶已经好了!” “稍等一会!” 列奥纳多靠在无线电收发器旁边, 不太确定地用指节敲了敲仪表盘。 按照计划, 他们应该在五天后才能组装完这个机器, 但是他已经提前搞定了, 而且至少从表盘的电灯提示来看, 这机器正在运转中。 他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回音, 还是起身准备离开。 在转身的那一刻, 这机器突然开始咔嚓作响,如同即将要下蛋的母鸡一般。 海蒂那边传消息回来了? 他立刻坐了回去,开始引导着纸条慢慢滑落出来。 列奥纳多本来想在电码里写些正经地内容, 可鬼使神差的玩了个双关。 只有她能看懂那串字符的另一重意思。 墨点开始均匀地落在纸条上,他一点点的把它拉了出来。 『--.--....---.../-...------.---..』 用国内约定俗成的密码,它的意思是『女王已知悉』。 但用他们两人之间的暗语, 这串电码的意思是……永远。 男人把纸条放在心口上, 久久地没有站起来。 他想念她和孩子们,这些日子里都过得有些焦虑。 和科学相伴的时间确实又快又愉悦, 可心里总会空落落的, 仿佛少了点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的面容。 他的海蒂。 温柔的, 典雅的, 明睿的, 洞察的爱人。 列奥纳多的喉头动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 “列奥——等等,你是已经把这台机器给装好了吗?!” “是的, ”他扭头看向教授, 笑的温文尔雅:“我们可以早些返回了。” 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大概需要十六天,他可以在路上画些什么。 他的脑子里开始有个大胆的想法,如同胸腔中又燃起了升腾的火焰一般。 《最后的晚餐》在落成之时,海蒂特意放下公务去瞻仰了一刻。 这副画是由列奥纳多和他的学生们共同完成的。 她的爱人定下了构图和线稿,而一部分细节的填补则是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共同完成的。 拉斐尔在塑造人物时细腻生动,对肌理的把握也非常精准。 而米开朗基罗显然是个上色的天才,对氛围的烘托也完全是大师级别。 哪怕他们的老师在千里之外,他们也如同全程保持着精神交流一般,让画面最终呈现的协调而又统一。 他们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少年,但已经在如此早的年纪呈现出非人的天赋,已经让整个意大利为之惊叹。 据说在创作这副画的时候,尼可罗也试图掺和一脚。 这位年轻的财政部长试图帮忙涂抹两笔颜色,或者至少帮忙画个酒杯。 然而他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唯一经手的面包块被画的如同硬邦邦的石头——最后还是米开朗基罗帮忙修补的光影。 原先在类似的主题里,都是耶稣的门徒们坐成一排,但如今画面的构图被精细化和剧情化调整,忧郁而悲伤的耶稣独坐在画面的正中间,而门徒们则分坐在两旁,营造出一种审判和混乱的糅杂感。 海蒂静静地站在壁画前,隐约能看见那褐发褐眸的俊美男人是如何在这里徘徊和沉思的。 他也许手指上沾着油彩和蛋液,也可能叼着一截面包然后一整个下午都忘记咀嚼。 画面是如此的庄严与肃穆,画的主人却是如此的温柔与细腻。 她由衷地想念他。 五国的舰队开始陆续集结驶往美洲,而1490年的第一下钟声也准时敲响,仿佛昭告着新时代的降临。 女王指示部下们向西班牙和法国作出一些试探,而事情的进展与她预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把意大利的奢侈品梳理出邮购清单,派遣私人船队从比萨港一路北上,去兜售满载的货物。 那位伊莎贝拉女王的鹰犬们迫不及待地买空了珠宝钟表还有丝绸,而且将邮购清单中几乎每一项都打上了勾。 挥霍确实是很愉快的事情——可也要注意它的代价。 海蒂在收到财报之后,果断召集了更多的舰队,让他们载着更多的奢侈品过去敛财。 船舶所要缴纳的税务被刻意减免,以至于许多商人都闻讯前去,想趁着风头大捞一笔。 “您似乎想引发内乱?”尼可罗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梳理了法国和西班牙近年来的开支粗表,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某个国家似乎被透支的够呛。” “还不够,”海蒂思索了一下,忽然问道:“我们种的胡椒是不是也都快成熟了?” “第一批早就收了下来,”他顿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地表情:“您不打算给皇室留一些了?” “我们以后有几十年可以品尝胡椒汁,”她眨眨眼道:“先把第一批全都磨成粉卖给他们,记得设好监管机构。” 尼可罗长长地昂了一声,扭头忽然僵在了那里。 他飞快地收拾了文件,转身道别就溜了出去。 “等等——”她起身想叫住他,忽然对上了那一双琥珀般的眸子:“列奥?!” 男人大步走了过来,把她拥在了怀中。 “海蒂……”他收紧了怀抱,闻着她发间的风信子香味:“我回来了。” 海蒂怔在那里,握住了他的手,再度十指相缠。 “列奥纳多,”她压低声音道:“我有点想把你藏起来了。” “我们有四个月没有见了,”她抬起头,伸手去抚摸他泛着胡茬的下巴:“我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四年。” 男人叹了口气,放慢了语速道:“那一起藏起来好了。” 这几个月里,他一度想带着她离开这里,把两个人献给帝国的所有时间都抢回来。 他们抵着彼此的额头笑了起来,垂眸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佛罗伦萨依旧没有下雪,连绵的小雨让人有些分不清当下的季节。 海蒂原本想一个人去给洛伦佐扫墓,在思索许久以后,还是带上了他的许多旧友,以及克拉丽切夫人和孩子们。 美第奇的遗孀一直平静而克制,每个月都会过去为那沉眠的人献上一束鲜花。 她的孩子们成为了教皇和罗马主教,如今也在引领着新教传播到更渺远的地方。 达芬奇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半晌才缓缓开口。 “国防部已经很成熟了。”他看着碑上的姓氏,如同注视着一位老友:“哪怕是法国和西班牙一起打过来,我们的部队也可以迅速响应和抵御。” “我们已经有无线电了,而且还在拥有越来越多的盟友——葡萄牙、匈牙利、英国……” 他絮絮地谈论着有关上下议院的旧事,偶尔会露出笑容来,便如同当初在书房里与领主商议对策时一样。 “对了,”列奥纳多凝视着medici的那行字母,良久之后才开口道:“她现在过得很快乐。” “我会照顾和保护她,直到老去。” “正如我向你承诺过的一样。” 曾经的旧臣下一一上前献花致意,也有人轻抚着墓碑与他低声说着什么话。 海蒂一直等待到最后,才捧着一束白菊走了过去。 她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洛伦佐。”她顿了一下,重复道:“洛伦佐·德·美第奇。” “我是你的继任者,也是你曾经的炼金术师。” “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也许也记得我曾经提到过的那些政策和宏愿。” 她的手掌握在冰冷的石碑上,如同在努力传递着温度。 “我做到了。” “洛伦佐,现在的意大利已经完全统一,整个欧洲没有人不畏惧它的威名。” “我们拥有高楼一般的舰队,拥有无与伦比的枪.炮,而且许多座大学都在陆续落成,这里已经成为了智慧和艺术的中心。” 海蒂顿了一刻,身后的一众人都寂静无声。 “洛伦佐,我没有愧对这个姓氏。” “人们会永远铭记美第奇,以及佛罗伦萨的红白鸢尾花。”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手掌也在缓缓地用力。 “我该早些察觉你的病症的……真的很抱歉。” “如果不是我的过失,也许你现在能见证这一切。” 站在远处的拉斐尔忽然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掌。 这是什么? 他左右看了一眼,意识到有白色的冰晶在随长风吹落。 列奥纳多也愣了一下,伸手去接住那微不可见的细小雪芒。 海蒂抬起头来,喃喃开口道:“下雪了……” 佛罗伦萨从前下未曾下过雪。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想到了那次告别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的背影。 直到如今,她都不曾踏进过碧提宫半步,如同在保守着某个秘密一样。 这场小雪犹如一掠而过的细雨,连地面都不曾被沾染半分颜色。 可时间却来得刚刚好,仿佛又是一场沉默的回应。 女王接过白布,再次擦拭着墓碑,任由长风裹挟着细雪飘拂而过。 “感谢你所赠与我的一切。”她低声道:“我不会忘记的。” 这个姓氏……将与你的名字一起,成为不灭的存在。 【正文完结章】 西班牙是突然爆发内战的。 原本在今年春天, 他们的子民还因为海运的繁荣多了不少活儿干, 但大概是因为财政的透支过度, 大量的劳工被剥夺了领取工资的权利, 原因是‘不够虔诚’。 这场战争的爆发直接如野火般迅速蔓延, 以至于宗教裁判所都被连着拆掉了好些座。 原先在这个国家, 哪怕信仰‘新教’都会受到如同异教徒般的迫害。 可到了这个时候, 反而连同许多旧教徒也拿起了火把搬走了神像,将那些审判官绑到了绞刑架上。 伊莎贝拉女王试图发动她的部下进行更极端的镇压,然而弓.弩和长剑也无法控制如兽群般暴动的人民。 有人自发的喊起了文艺复兴与推动新教的口号, 更多的人开始沉默且愤怒的报复那些曾经的凌虐者。 这场暴.乱持续了接近十五天,到最后好些教堂都紧闭大门不敢放人,从前惯于作威作福的僧侣们也缄默如恐惧被屠宰的白鸭。 在愤怒的反抗中, 有民兵带着人群冲进城堡, 开始抢掠那些用民脂民膏换取的金银摆饰和各种奢侈品——连厨房的骨碟都悉数抢了个干干净净,地毯也悉数卷起来被带走了。 法国立刻封闭了与西班牙的边境往来, 以及开始仿效意大利给人民降税, 可议会又开始兴起激烈的争吵, 抗议他们竟放弃这样多的好处。 英国人不忘隔着海峡在对岸煽风点火, 听说趁乱抢了好几支西班牙的商船。 西班牙一陷在无政府状态里, 葡萄牙就打了过去, 简直跟早就商量好了似的,多一天都没等。 也没人知道这些事情串起来是五国联盟的阴谋,还真是那女王自个儿把皇冠给砸了个稀巴烂。 听说伊莎贝拉最后惨死在教堂里, 血都流干了才叫教皇发现。 等到了这一年的初秋, 美洲的四个方向都开始进驻移民了。 听说帝国们与非洲的土著签订了劳工合同——虽然劳工的价格不足欧洲本地工人的一半,但也引发了非洲好些部落的争抢,有些小酋长甚至为此打起来了。 酒和粮食成了颇为畅销的商品,而货运线也因此繁荣起来。 亚洲人开着船兜售大量的瓷器丝绸以及小成本机械产品西行,而欧洲人则带着啤酒干酪和橄榄南下,船只接走一大批又一大批的非洲人北上,而美洲的移民越来越多。 刚开始英国人还纳闷,怎么意大利的殖民地里这么多欧洲人。 后来等他们发现那些劳改者身上的囚犯印记之后,才恍然大悟的把监狱都转移过来—— 美洲发展的速度简直跟坐了轮船一样,而且还是顺风的那种。 今年佛罗伦萨的秋天,阳光很灿烂。 海蒂再一次忙到忘记了她的生日——两个孩子已经开始满宫殿乱跑了,还在波提切利的授意下试图给所有的圣像画两撇小胡子。 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跟在小孩的身后追着喂饭,尼可罗则变着花样给他们带甜点。 列奥纳多走进来的时候,女王正在专心修订电报的内容。 她和中国签订了更多的商贸合约,而且打算派遣更多的留学生过去。 如今意大利发展的蒸蒸日上,连带着所有古迹和古书都被修缮了一遍——她如今也是赫赫有名的艺术赞助者了。 “海蒂。” “哎?”浅蓝色眼睛的美人露出抱歉的神情:“还有三份文件,列奥,再等等我?” 男人笑的不声不响,开始在旁边研磨咖啡豆。 这种来自也门的神奇果实在磨碎烘焙之后,有种难以言喻的香气。 自从哥伦布把它们带回来之后,意大利直接掀起了又一轮流行狂潮,贵族们谈话之前都势必要先来两杯咖啡才表示对彼此的尊重。 等这杯咖啡磨完泡好,又一点点见底,她才终于结束了这一阶段的工作。 “终于搞定了……”海蒂松了一口气,抿完了这半杯意式,由衷地叹了口气:“你的手艺实在是太棒了,我这辈子恐怕都只想喝你磨的咖啡。” 列奥轻笑着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牵起她的手道:“和我出来一下。” “嗯?去哪里?”海蒂站了起来,示意德乔把文件归档,露出几分不放心的神情:“是不是安东尼娅又在女神像上画猫胡子?我都跟她说过至少四遍了——” “不是。”男人笑着把她牵到楼下,脚步不疾不徐。 “阿尔贝托呢?那孩子看着乖巧的很,转身就去偷喝尼可罗的酒……” “也不是。”他顿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的扬长声音道:“海蒂——你也该想想你自己。” “我?” 她站在了庭院前,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巨大的阴影包围了。 女王本能地抬起头来,注意到这片空旷场地上的巨大物体—— “列——奥!” “嗯哼?” “列奥纳多!” “我在这里。” 她声音扬高了许多,带着难以遮掩的讶异:“你是什么时候弄出这个来的!” “还记得一个星期前的秋狩吗?”列奥纳多双手环着她的肩道:“我其实是做实验去了。” 她的好朋友都在这里,脸上还带着或轻松或赞叹的笑容。 而庭院的正中央,有一个红白相间的热气球组,上面的鸢尾花被画的栩栩如生。 “我问过教授们,他们说做飞机恐怕还需要二十年以上,”列奥纳多慢条斯理道:“但我们也可以飞起来看看这个城市——它如今的美好和辉煌,都是你亲手授予的,不是吗?” 海蒂懵了几秒,被他直接拦腰抱了起来。 “列奥!” “走吧,女王殿下,”他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如同骑士抱着公主踏上飞龙一般,让两人都立在了热气球之中。 头顶有热浪滚滚,尼可罗看着老师的示意松开了绳子。 气球升腾而上,开始不断地向上攀升。 海蒂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腰,握紧了他的手。 “我……”她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惊慌,就很快被这周围的景色所吸引。 阿尔诺河犹如一条深碧色的缎带穿行而过,赭石黄的城市沐浴在辉光之下,正泛着粼粼的光泽。 往来的人流犹如聚散分合的溪流,圣母百花大教堂正响起渺远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鸽绕着他们翩飞不止。 海蒂怔怔地看了许久,开口哑声道:“这是我们的佛罗伦萨……” “你曾经需要这个城市来保护你,”男人垂眸凝视着她:“现在,你才是这个帝国的守护者。” 她深呼吸了一刻,点了点头。 在故事的最开始,她是茫然失措的女仆,为了能有一笔现金甚至不惜卖掉仅有的首饰,提心吊胆的做着女仆的工作。 可后来,她阴差阳错之下成为美第奇的炼金术师,成为领主背后的策划者和分析者,甚至影响了这里科技与军事的进程。 到了如今,她是美第奇之一,是五国联盟的领头羊,更是这个帝国的女王。 而这一切,也同样离不开列奥纳多的陪伴与助力。 他们本应都过一段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在孤独与疲倦中苍老离世。 可现在,他们拥有彼此,以及彼此以外更多的东西。 “今天是你的生日,海蒂。”列奥纳多俯身从夹层中取出了一幅画,捧到了她的面前:“这幅画不算大,但愿你喜欢。” 海蒂的第一反应就是《蒙娜丽莎》。 她看向那深蓝色调的画作,沉默了两秒钟。 蒙娜丽莎据说是某个女赞助者的名字——显然如今世事轮转,他恐怕没有机会再去接触那些漂亮女人了。 但这画面上似男似女的面容……怎么感觉陌生又熟悉呢。 “我一共画了五层,”他耐心地解释道:“除了背景的星海与烛光之外,还有四层人像叠在了一起。” “是谁?” “你的青年,你的老年。” “我的过去,我的未来。” 列奥纳多抬起眼眸,声音低沉而又温柔:“我给这幅画起名叫……《伊特雷诺》。” eterno,是意大利语里的永恒。 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握着画框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我想过你老去的样子,”他抬手抚上她的发侧,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如今很美。” “可哪怕再过三十年,你白发苍苍,皱纹满面,我一想到你,还是会忍不住笑起来。” “可以和你一起老去,也许亦是上帝赐予我最好的礼物了。” 海蒂努力控制着情绪,伸手抱紧了他。 “我爱你……”她喃喃道:“我爱你。” 她在前世曾经追寻苦久的东西,他在今生原本求而不得的东西,都是爱。 爱是炽热的,滚烫的,脆弱的,又是永恒的。 爱如恋人的掌心,情人的唇畔,亦如他们此刻同时跳动的心。 男人轻叹了一声,俯身去亲吻她柔软的唇。 “我愿意再听一千次。”他抚摸着她的长发,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初见:“生日快乐。” 我将伴你一同老去。 亦将永远都不会松开紧握的手。 你便是人间的神迹。 【洛伦佐X海德薇番外·1】 洛伦佐醒来的时候, 感觉身体忽然轻盈了许多。 他没有贸然的起身, 而是确认自己当下的变化。 两条腿原本应是沉重而酸痛的, 如今仿佛回到了二十岁时一般, 没有任何的多余困扰。 呼吸很顺畅, 没有任何肌肉的疼痛, 而且连关节的不适感也完全消失了。 他临死之前, 最后看见的是海蒂弹钢琴的背影。 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交付,可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在黑暗中坐了起来,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里不是他的旧宫, 这副身体也非常陌生。 ——我是谁?我在哪? 门外女仆敲了两声,恭恭敬敬道:“大人,晚宴就快要开始了, 请您更衣吧。” ……这难道是骑士小说里的借尸还魂? 洛伦佐怔了一下, 应了一声。 这是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庄园里,而且人们的穿着打扮也与他认知的迥然不同。 头顶的无数灯火都是用奇妙力量控制的, 女仆们按下一个开关, 就可以让房间立刻亮起来。 他任由她们帮自己穿上礼服, 抬眼去看镜中的男人。 长相与自己类似, 但是更年轻一些。 而且长着一张野心勃勃的脸。 男人沉默了几秒, 把神情收敛的更不苟言笑一些, 在穿戴完毕以后大步走了出去。 庄园的面积比旧宫还要恢弘,而他显然是这里的主人。 “曼德尔先生。” “曼德尔大人晚上好。” 宾客们在见到他时都露出了复杂的笑容,而洛伦佐一眼就能分辨出里面的细微差别。 敬畏, 恐惧, 以及厌恶。 他需要先搞明白自己在哪,以及是谁。 面无表情的军火大亨吩咐下属先去应付这场宴会,径自去找自己书房的位置。 书房是能够搜集到最多讯息的地方,而且也可以让他重新消化掉这些事情。 然而洛伦佐的方向感并不算好。 他径直去了二楼,一路往深处走,远处有男仆过来引路:“您是来接夫人的吗?” “她好像很久没有出来了——要不您进去看看?”男仆露出为难的表情。 “嗯。” 还有一个妻子,也许又是一桩政治婚姻。 他径直打开了门,与一脚跨到窗台上的年轻姑娘四目相对。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在月光下是如此清晰,神情惊惶而又恐惧,显然还没有想好要不要立刻跳下去。 洛伦佐默不作声地关上了门,把男仆隔在了外面,转手打开了墙侧的开关。 果然电灯立刻亮了起来,映亮了那蓝眼睛美人的面容。 那是更年轻一些的她。 没有眉宇中的坚毅,似乎也还没有经受太多的风波与挫折,哪怕这一回头的功夫,都可以看见几分天真。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海蒂。 洛伦佐微微皱眉,冷声开口道:“在摔断腿之前,也许你应该先和我谈谈。” 他已经注意到了床上那个昏死过去的女仆,那个倒霉蛋穿上了华美的礼服,反倒是她一身女仆打扮,双手紧握着窗台边缘,随时准备纵身跳下去。 小姑娘红着眼睛没说话,以至于洛伦佐又打量了她两眼。 很稚嫩,似乎才十八.九岁。 “你也可以选择跳下去。”他坐在雕花扶手椅上,语气很平静:“今晚有一场宴会,你应该知道我加强了巡逻人的数量。” 他是诓她的。 如果是另一个海蒂,恐怕能听出来。 少女怔了一下,还是缓缓地从窗台下跳了下来。 她有些庆幸那个男人没有贸然冲过来阻止她,不然自己可能真的会在今晚摔的一身青紫。 可似乎再也逃不出去了。 眼瞧着那少女的眼睛又黯淡了下来,洛伦佐垂了眼眸,示意她坐到自己的面前。 “为什么想走。” “曼德尔——”海德薇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抗拒,警告般的压低声音道:“为纳粹做事很危险,我和你谈过几次了。” “虽然我们结婚只有几年,可这段时间里你见到的纳粹军官,已经多到如同蝗虫一般。”她深呼吸道:“你也听说了希特勒在德国做了什么,曼德尔,我知道也许我逃不出去,可再这样下去,我也许只能用最残忍的方式来离开你。” 已经开始用生命做威胁了。 洛伦佐把那几个陌生的字眼记在了心里,同时也有些讶异。 他现在居然是她的丈夫——她居然在这个地方还有过一段婚姻,而且还如此年轻。 “这件事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他站起身来,言辞很克制,同时也颇为模糊:“有时候不让你了解一些事,只是在保护你。” 少女怔在那里,下意识地问道:“难道你是间谍?” 他高深莫测的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珠光宝气的军官夫人终于走出寝房,虚挽着洛伦佐的手,与一众名流假笑寒暄。 洛伦佐对眼前的境况一无所知,可没有在任何一场对话中落下把柄。 他是政治世家出身,对话术的学习如同呼吸一般。 也就在这短短一夜的舞会上,他已经套出了绝大部分的信息。 如今是1937年,距离他的离世已经过了至少四百年。 而且他们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快要变天了。 1931年,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对中国发动了侵略战争,被西方国家绥靖纵容。 意识到其中漏洞之后,意大利如今的领主墨索里尼决定发动侵略战争,借此躲避经济危机造成的政治动荡,并且也利用一众国家的绥靖政策吞并了埃塞俄比亚。 紧接着是如今正在发生的西班牙内战,听说大概是要复辟帝制了。 洛伦佐挽着年轻的妻子,不苟言笑的游走于诸多官员与军官之间,间或给她递两个小点心。 他记得她喜欢吃甜的。 等这场宴会结束,宾客散尽,洛伦佐返回了他们的卧室,并且在附近找到了书房。 他第一次看见完整的世界地图。 不仅仅只有欧洲和指向不明的东方,马可波罗笔下的神秘帝国似乎正在遭遇一场麻烦。 日本,一个狭小的海国,还有意大利、德国,已经开始互通有无,如同暗中蓄力的狼群一般。 洛伦佐皱眉打量了许久这张地图,心里有些烦躁。 用侵略战争来缓解经济危机。 真是个天才。 他已经得知了自己当下要扮演的角色——奥地利的军火商人,而且势力庞大到连当地的政府官员都露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而他的妻子,这里没有人称呼她为海蒂又或者基思勒,而是曼德尔夫人。 哪怕是她的密友前来,呼唤的也是‘海德薇’。 眼下要做很多事情。 告诫那个愚蠢的姑娘,谨防她再次从二楼或者三楼蹦下去。 去清理现有的人际关系,以及选择如何影响这场悄然蓄势的战局。 以及搞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跑到这个时代的。 人们不再乘坐马车,而都坐进黑色棺材般的方盒子,但行动的非常迅速。 而且还有电报和电话——那玩意看起来古怪的如同女巫盒子。 他感觉到如今的德意志国在盯着奥地利,哪怕只是通过舞会上的只言片语也是如此。 在这个节点上,一旦奥地利一步走差,就会完全沦为那个国家的傀儡,然后被完全吞噬干净。 男人在陷入沉思之时,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曼德尔。”她抓紧衣角,语气仍然坚定而清晰:“我们应该谈谈。” 洛伦佐转过身去,看着那姑娘在灯光下犹如珍宝般的浅蓝色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好。” 他和她保持着距离,不冒犯也不亲近,反而在悄然无声地给予她安全感。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了解的话。”洛伦佐简单道:“希特勒是个疯子。” 少女眸子一缩,显然不相信这是那自大狂丈夫会说的话。 他向来在人前人后都不惮于展示自己对纳粹的忠诚与狂热,可—— 难道这些,都其实只是他放的烟雾.弹?! 这怎么可能?! “希望你知道什么话可以往外传。”他凝视着她道:“有些事情在没有完全落定之前,多一个人知道,都如同多一个危险因素。” 海德薇在这一刻感觉连人生观都被动摇了。 她所失望和厌恶的这个丈夫,居然是不声不响的间谍? 而且他其实也是反对纳粹的? 那从前那些争吵和冷战——难道也只是担心她会往外传递消息?! “我已经和女仆说过了。”他站起身来,连从前那些亲密又温存的动作都撤的干干净净,仿佛与她只是一场政治婚姻的缔结者,距离保持的都让人有些坐立不安:“从今以后,你有更多的自由。” “你可以四处走动,可以去拜访任何朋友。” “如果你想学习知识,我们可以聘请大学教授过来为你讲课——化学、物理,或者任何你喜欢的东西。” “但是海德维希·爱娃·玛利亚·基思勒,”他压低声音道:“在你还没有足够资本参与政治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任何一步。” “现在这个家族的掌舵人,是我。” 【洛伦佐X海德薇番外·2】 曼德尔是个急色又狂妄的人。 至少在海德薇过去几年的认知里, 他一直如此。 当初她因为那部被胁迫拍摄的电影成为奥地利的焦点人物, 而那位军火商用尽浑身解数去追求讨好, 成婚前还试图买走所有的露点照片。 然而这个做法导致了相关复刻品越来越多, 在黑市上流通如趁手的热货。 可现在再回忆当初的那些行径, 无论是求婚的大张旗鼓, 还是那些闹腾而好笑的荒诞行径, 都有点像刻意而为之。 他在……降低纳粹对他的警惕性? 自从书房谈话结束之后,海德薇连着三个星期都没有再见到她的丈夫。 从前那男人会急不可耐地邀请她一同寻欢作乐,又或者和其他女人有些暧昧往来, 但现在不是去开会就是在书房里办公,连晚餐时间也很少出现,深夜归来也选择睡在侧卧里。 某些伪装被撕破之后, 反而连私下的做戏都免了。 不得不说, 过去那些殷勤又热忱的招数,至少还是能满足海德薇的少女幻想的。 她嫁给他的时候还很年轻,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效忠于纳粹以及沾花惹草, 她也许会考虑和他过一辈子。 这寂静的三周里, 她的生活被不断改变, 如同堵塞又闭塞的地道被一点点掘开清理, 变成了开放又光明的露天花园。 虽然曼德尔不曾出现, 但他为她指派了一位女卫官蕾娜托小姐。 那位女士严肃内敛,不苟言笑的把海德薇带到了维也纳大学,并且帮忙料理和校长等负责人的关系。 一众元老级人物早已被打点过消息, 对她颇为欢迎。 这座大学早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 如今接受教徒与非教徒,也一度教育出许多优秀的女学生。 海德薇原本在来前还有些推托,可在看到那文艺复兴式的古典大楼,以及院中沐浴在光辉下的卡斯泰利亚女神像时,还是会下意识地流露出向往而憧憬的神情。 于是她再次顺利入学了。 “医学系?”洛伦佐在听见这个选择时,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变了一下:“她自己选择的?” “校长说,医学系是维也纳大学最优秀的院系之一,过去二十年里诞生了三个诺贝尔奖得主,”蕾娜托低声道:“夫人去参观了一圈之后,表现的很开心。” “好,你先下去。” 男人在窗边坐了许久,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个海德薇,与他前一世所遇到的那一个海蒂,是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 人的灵魂是由记忆所组成的。 那个美第奇的继任者显然经历过太多事情,她坚毅、勇敢、有韧性,而且带着锋芒。 而这个已经是他妻子的海德薇,稚嫩、年轻、热忱,而且很明朗。 她们拥有同样的出身和姓名,却有着不同的性格,对自己也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前者不管是在哪个时期来书房见自己,都是谨慎而回避的态度,笑容也很少。 她会在达芬奇的面前大笑出声,会与他在缀满蔷薇的秋千架上嬉戏笑闹,可一旦站在自己面前,就只是内敛又沉静的下属。 这些日子里,洛伦佐有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海德薇。 她总是很有朝气,而且对待家仆都很好,有时候还会询问有关自己的消息。 他有那么几次,差一点就直接走出去,然后与她坐下来共进晚餐。 纳粹已经开始暗中布局了。 奥匈帝国已然解体,变得更分散而易于击破。 如果要对抗德国,要么重新建立联结,要么寻找更强大的压制者,让他们共同分散德国的注意力。 洛伦佐前一世里一度平衡了整个意大利地区的数十个领地关系,如今再来做这些工作也如同老调重弹。 他用这三周的时间里,不仅补完了所有的历史事件,而且把上下平行的人脉关系都清点了个干净。 暗流涌动错综复杂的格局,对他而言清晰的如同国际象棋一般。 他知道再走几步就可以将军。 很多事情的安排都是无声无息的。 作为领导者,他不用亲自和某些官员周旋献媚,也不用特意去迎合与迷惑某些来自德国的监视者。 坐在暗处下棋便好。 上一世里,与他周旋的人不可一世的教皇,是高高在上的蜘蛛国王,是站在欧洲政治巅峰的一众卓越人物。 如今再次入局,其实难度也不算大。 “大人……前两天,有个学生和夫人表白了。”蕾娜托在传达消息的时候,有几分惶恐:“我当时替她取杂志去了,没来得及挡开那个人。” 某位先生似乎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他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那蓝眼睛少女笑起来的样子,哪怕是见过许多次的他都会心跳漏一拍。 “她怎么说?” “她笑着给那个男孩看自己的结婚戒指,”蕾娜托都不敢看这位大人的眼神:“她礼貌拒绝了。” 洛伦佐沉默良久,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海德薇第二天洗漱完毕去吃早餐的时候,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曼德尔?”她讶异道:“你不是凌晨三点才休息吗?” 男人等她落座之后,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切熏香肠。 “你似乎很关心我。” “不是——”海德薇脸有些红,又试图关心他两句:“你最近还好吗?” “今天要出去拜会德国来的奥古斯特将军,”他不紧不慢道:“顺路送你去大学。” “好……好的。”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什么话。 如果是从前,那男人会滔滔不绝的吹嘘他和那些名流去打猎钓鱼的故事,偶尔也会说两个老掉牙的蠢笑话。 可在间谍的这个身份揭开之后,他也不再对她伪装太多,缄默又平静,如同难以窥破的顽石。 海德薇在盯着窗外的风景半分钟之后,开始讲自己在医学院里经历的新奇故事。 医学院的女生并不多,但同学和教授们都很乐意帮她补课。 一切都比金丝雀般的贵妇生活要来的有趣。 虽然她的丈夫很忙,可自这一天起,他开始固定接送她回家。 每天一来一回,一共有十五分钟的相处时间。 她开始讲古怪又骇人的解剖课,讲医用化学课上的瓶瓶罐罐,以及那些笼子里的小白兔们。 虽然这些故事也可以说给女仆们听,可海德薇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状态。 那个男人不再亲吻和触碰她,但也如同沉默又温柔的情人一般。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感受到的。 有时候讲了一半,海德薇会悄悄去看那男人的神情。 他在听,而且很专心。 哪怕每次一回家,他就有堆成小山的文件和电报需要处理,可在与她共处的早晚餐时间里,他都会耐心地听她讲那些细碎事情,以及偶尔给出简短的回应。 她更喜欢这样真实的曼德尔。 没有浮夸的表演痕迹,没有聒噪不休的吹嘘,而且很有品味。 他渐渐开始给她推荐自己喜欢的酒,或者在她下车时说一句日安。 这样的接触其实比从前几年的婚姻要平淡许多,但也更真实。 海德薇一面在大学里重新学习自己感兴趣的学科,一面也在担忧着与纳粹有关的事情。 她原本不用做这些的。 在人生的最开始,她是犹太银行家的女儿。 上流出身,无忧无虑,而且拥有惊人的美貌。 可一切都结束于几年前父亲的去世。 她旧有的靠山破碎消逝,纳粹又传来了针对犹太的种种言论,一切都在往更黑暗的方向走。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以为曼德尔的疏远也与她的血统有关系。 海德薇在犹豫很久之后,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去敲了他书房的门。 男人正在接电话,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来等一会儿。 等这个冗长的通话结束,他开口询问道:“什么事?” 年轻的妻子有些犹豫,还是询问了这个有些逾越的问题。 她知道他先前那次让她远离政治的告诫,可还是会有隐约的担忧。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和她说了。 从建立奥地利与英法两国的链接,到布局整个反德意同盟的计划,再到现在事情的进程。 他把隐秘的构局和最近的风声全都告诉她了。 这些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会影响到上千万人性命的绝密信息。 海德薇在听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有些想下意识地逃离这些消息了。 一切比她想的复杂百倍。 她只有二十岁,还来不及消化和理解太多。 可至少,这种奇异的信任与交托,在给她注入越来越多的安全感。 在父亲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到这种感觉了。 “我们可能爆发战争吗?” “可能。”男人没有隐瞒。 “维也纳是安全的吗?” “是。”男人注视着她:“有我在,就不会有事。” 海德薇怔了许久,轻声道:“好,我相信你。” “对了,阿莱维斯·曼德尔这个名字,我总觉得像个假名。” “他本来就是假的。” “那——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 男人深呼吸了一刻,声音不自觉地透露出几分温柔。 “洛伦佐。” “叫我洛伦佐。” 【洛伦佐X海德薇番外·3】 事情的发展与很多人想象的都不太一样。 纳粹在发动战争之际, 还没来得及打到维也纳, 先被英国在后方狠将了一军。 所谓的绥靖政策全都成了一纸空文, 而且附近的众多小国也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联合起来, 织就一张看似微小却极其坚韧的网。 这其中有太多的暗算明谋, 但至少, 战火被挡在了维也纳之外。 洛伦佐已经习惯了德意法英四种语言交替通信的日子。 在他开口说出颇为流利的意大利语时, 身旁的书记官直接睁大了眼睛,下巴都差点收不回来。 由于战事和混乱的来临,他不得不在市内的多个地区辗转, 有时候还要坐车去更远的地方开会。 这一出去,就是三四个月。 不管怎么说,现代的生活很轻松——电报可以和千里之外的人交流往来, 而且代步工具也不再那么颠簸。 他有时候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睡醒, 看着车窗外晦暗的街灯,忽然会有些想回家。 那庄园并不算亲切和熟悉, 其实他更想看到庄园里的那个人。 等大部分的琐碎事务都解决干净了, 他在开会之余抽空回去了一趟。 今天是礼拜六, 大学也没有课, 她应该在家。 洛伦佐跟卫官说自己是回来取东西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文件, 只是想见她一眼。 当然他自己绝不会承认这种念头。 海德薇在有些笨拙的学小提琴。 她先前钢琴弹得极好, 但在这种弦乐上显然少些天分,跟锯木头也差不了多少。 少女试图拉出几个丝滑又悦耳的音符,然而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只想捂住耳朵。 她叹了口气, 扭头时忽然看见了门口的丈夫。 “洛伦佐——”少女眼睛都亮了起来, 琴都来不及放下就快步迎了过去,伸手抱住了他:“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国了!” 三个月没有见,她都有些想念他。 男人显然没预料到这姑娘会这么直接,身体僵硬的如同一块石板。 他试图往后退一步,然而还是没有动。 女孩踮起脚尖笑着吻了一下他的唇角,如同从前新婚时一样的自然,但脸还是有些微红。 “一起吃晚饭吗?” 洛伦佐因为这个吻直接忘了之前想的说辞,低头看了她一眼,试探着俯身又回应了一个吻。 他做了她半年的丈夫,在跳舞时也仅仅只是礼貌地牵她的手。 可这种感觉确实很好…… 没有任何负担,也不用有任何顾虑和负罪感。 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前世的许多东西,如今种种阻碍也不成问题。 再爱一个人也很简单。 动心,然后去吻她。 海德薇没想到他会俯身亲吻自己,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却和从前的每一个吻都不一样。 简单,纯粹,温柔。 感觉好极了。 她发出轻浅的鼻音,不自觉地又抱住了他。 “洛伦佐……”少女陷在他的怀里,声音又轻又软:“我这几天很想你。” 男人抚摸着她垂落的发,嗯了一声。 这场战争从爆发到结束一共花了三年,结局比他想象的要好很多。 这三年的时间里,他们聚少离多,几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洛伦佐成功扩大了自己的兵工厂,成为西欧最大的军火商之一。 他往返于英国和法国,如同老谋深算的执棋者在驱动着每一个环节,以及加速连锁反应的发生。 非常有效。 哪怕他心中还挂念着远在奥地利的海德薇,他的妻子,可时间和战局也不允许他们见面太多。 信件往来便是唯一的联系方式。 他们不能在信中透露任何与国家和战局有关的信息,所以也只能谈论自己的一日三餐,以及天气怎么样。 但那也足够了。 海德薇是个很健谈的人,她写的信字迹清秀流畅,而且每一篇读起来都娓娓道来,如同来自英国的散文家一般。 “也许我娶了一个简奥斯汀。”他偶尔会开个玩笑。 意大利在第一年就投降了。 某位先生虽然对墨索里尼鄙夷而厌恶,但还是为这个国家惋惜了几秒钟。 ——如果这个格局交给美第奇家族的人来处理,至少不会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紧接着是遥远的东方。 他们借助英国和美国的力量摆脱了侵略,似乎正在寻找更多的合作者。 德国是个很难对付的硬茬。 为了解决他,洛伦佐不得不坐飞机去了遥远的美国,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大笔的订单。 他真是在那边开了眼—— 奇怪的发音,夸张的服装,还有所谓的汉堡和披萨。 难怪法国和英国互相看不对眼,但在讨论品味时都会一致讨厌美国。 等到了第三年的春天,德国终于投降了。 全世界都开始这场战事的告终欢呼庆祝,士兵们带着伤痕陆续返回故乡,在街头亲吻他们的爱人。 洛伦佐坐飞机回去的时候,忽然开始想海德薇在门口等待自己的样子。 她写的一沓又一沓信都被他亲手收好,还用鎏金印章编了号码,即使打散了也能很快排好顺序。 他感觉自己又年轻了起来。 野心勃勃,胸有成竹,而且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样,有些迫不及待的去见他的爱人。 海德薇果真等在那里,捧着花束满面笑容。 这位年轻的医生已经顺利毕业,而且为义务诊所服务了很久。 她如今成熟了许多,增添了几分坚毅又自信的气质,看起来独立而温柔。 洛伦佐在走近她时,一度加快脚步到快跑起来。 “我回来了。”他张开手把她抱在怀里,紧拥着她不断重复道:“我回来了……海德薇……” “你如今已经是奥地利的英雄了,”美人笑着吻了下他的唇,伸手轻抚他的脸:“维也纳也一直在和平里,你很守信用。” 接下来的日子都变得更加轻松和顺利,而他们的感情也细水长流,不需要更多的猜忌与怀疑。 洛伦佐把权力中心控制在维也纳,对格局的掌控始终谨慎而沉稳。 海德薇开始做更多的慈善活动,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优秀医生。 在她怀孕的那一年,洛伦佐带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共度蜜月。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在某些神秘力量的影响下,意大利现在服服帖帖而且非常友好,跟奥地利之间的商务往来也频繁了许多。 海德薇虽然好奇为什么不去米兰或者罗马,但也轻抚着小腹牵着他的手,去看这古老小城里的许多风景。 “可以吃冰淇淋吗?” “……只许吃一个。” 洛伦佐从未想过自己会再以这种身份和心境来到这里,他的爱人手腕上还系了个粉蓝色的气球。 不同国家的导游带着人群穿梭往来,对着雕像和宫殿指指点点,还频繁地提到某个姓氏。 他紧握着她的手穿过市政广场,夕阳下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泛着淡淡的玫瑰色。 “这里是……” “旧宫。”他抬头仰望那高楼城堡,带着她走了进去。 听说再过一段时间,这里也会改造成景点之一,门票也并不便宜。 这里的一切都变了。 会议大厅里终于嵌满了画像,已经是完成全部装潢的样子。 软毯,雕塑,镜面,水晶灯—— 有许多他亲手触碰过的东西,也有许多是完全陌生的存在。 洛伦佐站在长廊之上,侧身往回望了一眼。 曾经这里有厮杀与流血,他也曾经在这里等待着来自米兰的消息,聆听罗马客人的絮叨与抱怨。 曾经有很多人都曾往来于此,他们曾经在这里奔跑,争执,谈笑。 他的爱人,他的孩子,他的敌人…… 男人深呼吸了一口气,无声地送别着这些记忆,神情释然而又放松。 美第奇终究也只是历史的尘埃了。 “你似乎很熟悉这里,”海德薇靠在他的肩侧,笑的很放松:“从前来过几次?” “嗯,”洛伦佐注视着窗外悬挂的鸢尾花市徽,淡淡道:“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开始和她讲述有关这个家族从兴起到衰亡的过程,给她看那藏在墙饰之中的隐秘纹章,以及带着她走上那洒满阳光的高台。 楼下并没有秋千架,不过春光正好。 “我从前有个朋友,和你有些像。”洛伦佐牵着她的手,任由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她很聪慧,又有些狡猾,喜欢谈条件,而且总是试图为国家多做些什么。” “后来呢?”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很好的人。”洛伦佐注视着辽远的城景:“那人也是个天才。” “他会指挥战争,可以造出船只枪.炮,而且画的画足够惊艳整个意大利。” 钟声在这赭石黄的城市中久久回荡,白鸽们惊飞而起,在天际盘旋不息。 “听起来她很幸福。”海德薇笑了起来:“这人听起来倒是和达芬奇很像,如果他的画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 今天在参观博物馆的时候,她看着那些画都有些入迷,还买了一幅拉斐尔作品的仿品。 洛伦佐垂眸笑了起来,神情有些怀念。 “确实和达芬奇的画一样好。” “也过得和你一样幸福。” 【达芬奇·海蒂现世番外·1】 “列奥纳多?” “列奥——快点起来, 你等会到底穿哪套礼服?” 少年迷迷糊糊地从温暖的床褥中醒了过来, 依稀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单手捂着额头坐了起来, 开始消化海量的记忆。 他是在八十五岁时离开的。 白发苍苍的爱人就坐在床边, 紧握着他的手, 唱着那首《moon river》。 跨越时空的相遇, 炼金术师的身份, 画作解剖与雕塑,还有一个又一个秘密与战争…… 少年睁开了琥珀色的眼睛,有些愕然的抬起头来。 我……现在是谁? 我在哪里? 海蒂又在哪里? “列奥纳多, ”妇人径直打开了卧室的灯光,瞬间这里炽亮如点燃了一千根白蜡烛:“你最好快一点——你父亲已经在楼下看完两本杂志了。” 她的意大利语说的又快又急,而且有些用词和他的那个时代毫无关系。 少年一头雾水的看着两个女仆围了过来, 开始帮他穿戴衣饰与打理头发。 “我——” “现在——” “少爷, 什么事?” “现在是哪一年?我好像突然睡糊涂了……” “是1929年,”女仆笑了起来:“所以穿白色的这一套吗?” 直到列奥纳多和他现世的父母一起下楼上车, 他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个现实。 他, 显然遇到了和海蒂一模一样的诡秘事情。 死亡不是终点, 而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从对话中, 他大概能听出一些简单的信息。 他的父亲被一众家仆称呼为皮耶罗先生, 以及将军大人—— 至少姓名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他们住在一个庄园里, 而且看起来非常阔绰。 而且这个时代真的有……汽车这种东西。 “少爷,您的手机没有拿。”女仆拿着法式薄片般的一块金属递给了他:“刚才您的朋友打电话过来了。” “好,我知道了。”他谨慎地回答道。 手机……又是什么? 海蒂没有告诉过他, 这个时代还有手机这种东西。 伴随着汽车启动, 座椅背面的液晶电视也随之亮了起来,开始播放晚间新闻。 皮耶罗将军听着有关节日庆典和汽油涨价的新闻,发觉儿子今天有些不在状态。 安静到有些内向。 “嘿,孩子,”他转身扶着车椅,挑起眉毛道:“这不是包办婚姻,只是介绍你认识一位很可爱的姑娘——虽然我和你母亲都挺期望你能喜欢上她。” “十七岁了,谈谈恋爱也挺好的。”旁边的皮耶罗夫人抿了口冰茶道:“我们从意大利刚搬过来不久,也许你还没弄明白,那个家族和你父亲家里是世交——历史书一般的巧合。” 列奥纳多下意识地看向他们,局促的嗯了一声。 他已经习惯了接近四十年的老头子生活,到后面因为牙齿掉光的缘故,每天都只能吃些粥和软饼。 可现在……他重新拥有了这样轻盈而灵巧的身体,精力充沛到几乎可以随时连着来三个后空翻。 十七岁——不可思议。 当下的一切都古怪而陌生,但他们也简单友好到认字就能操作,不会暴露他的任何无知。 列奥纳多盯着液晶屏里男主播的脸好几秒钟,确认他不会从这个盒子里爬出来,又或者是被囚禁在玻璃里的拇指先生。 到了他们八十岁的时候,电话线路才终于推广到全国,而且每次都要跟摇奖一样转那个圈圈好些次。 可现在,他手里握着的那个小薄片,不光可以收发信件,似乎密码锁只用看一眼就开了。 列奥纳多在这短短十分钟的功夫里已经感觉人生观被完全洗刷干净了。 但愿等会人们跳的舞是华尔兹。他有些忐忑地想着。 这样也不至于露馅太多。 窗外既现代又复古的街景转瞬即逝,隐约还能瞧见绽放在天际的焰火。 列奥纳多坐在车窗旁没有出声,脑海里又浮现出海蒂的面容。 她确实很美。 哪怕白发苍苍,皱纹满面,淡蓝色的眸子里也依旧透着洞察与明睿。 如果她也终于走到了终点……接下来又会去哪里? 轿车终于停了下来,好些宾客已经陆续进去了。 列奥纳多跟在父母的身后,观察和模仿着其他人的动作,也把邀请函递给了门口的侍者。 他忍不住看了自己的手背和手心好几眼。 没有硬如鱼皮一般的组织,光滑白皙,还透着淡淡的红润。 过场长廊旁还有镜子,足够他多看一眼自己的模样。 和前世时很像——只是气质变得更温文尔雅了一些,透着股书卷气。 少年调整了一下领结,步态自然地走了进去,开始观察其他的事物。 两个家族的长辈们开始热切寒暄,同时对他致以亲切又温和的问候。 列奥纳多挑了一个并不是那么显眼的位置,佯装在低头品茶,思索着等会在宴会上如何才能不暴露某些问题。 他听着那些叔叔和伯伯们交流着与股票和外汇有关的事情,觉得有些抽离与格格不入。 果然是个老人家了。他自嘲地想着。算上先前的岁数,现在实际年龄大概是102岁? 忽然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人们几乎是同时停止了谈笑与絮叨,连小孩都安静到有些反常。 怎么了? 少年抬起头来,发现所有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看——门口。 一个少女拎着裙角缓缓而来,神情有些拘谨和忐忑。 她垂落的黑发微卷,色泽如渡鸦的长羽。 长睫轻垂,脸颊白皙,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犹如世间最完美的宝石。 这一身浅金色的礼裙后摆犹如鱼尾,将腰身勾勒的恰到好处,银纱让肩头也若隐若现。 列奥纳多怔在那里,感觉心脏被猛地击中了。 他从未见过他爱人的这副模样。 “你知道吗,列奥,”当初他们还住在旧宫的时候,海蒂曾半开玩笑的说道:“我十五岁那会,只要一走进沙龙里,人们全都会瞬间收声,谁都说不出话来。” 他在这一刻才明白她的意思。 少女怔怔地打量着这一室的亲友,温顺地行了一个礼。 “海德维希,我亲爱的宝贝,”她的母亲冲着少年挥了挥手:“还记得刚才我跟你提到过得那个年轻人吗?来跟他打个招呼吧。” “列奥纳多——还握着杯子干什么?快过来!”皮耶罗将军大笑道:“这可是奥地利最美的姑娘!”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少女的眸子缩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两人的眼神再度交汇,跨越一室的宾客酒杯花束,再次触碰到了对方。 十七岁的他,十五岁的她。 列奥纳多站起身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手心全都是汗,每走一步心跳就停一下。 海德维希…… 他终于站在了她的面前,行了一个意大利的旧礼。 “很高兴见到你……基思勒小姐。” 少女垂眸看着他,也笑了起来:“也许我可以直接叫你……列奥纳多?” “距离晚餐的时间还早,也许你们可以去露台聊聊,或者去听听侧室的弦乐?”基思勒夫人快速地使了个眼色,不着痕迹地暗示道:“列奥纳多真是很可爱的孩子,也许以后他可以经常来教教你意大利语——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语言。” “好的,母亲。” 他们两个人并肩行礼告退,默契地一起往露台上走。 这几步里两人都没有开口,仿佛在等待着对方解释些什么。 露台上的晚风都散着玫瑰的馥郁,玻璃门一关,所有的吵闹也被摒除隔绝。 “也许我该先开口?”列奥纳多侧身看着她,心里已经有什么开始豁然开朗,喜悦与欢愉也再次涌上心头:“女王陛下今晚过得还算愉快吗?” “很不错,因为她又遇到了只能用天才来形容的男人。”那双眼眸里带着笑意。 他们忍不住跟小孩子一样笑了起来,仿佛在做什么恶作剧一样。 “说真的,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活着了,”海蒂举起双手,去触摸自己光滑而柔嫩的脸颊:“上次一觉睡醒我十九岁,现在居然只有十五岁了——十五岁。” “你来这个世界多久了?”列奥纳多垂眸望着他可爱的姑娘:“别告诉我你等了我十五年。” “大概两个小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花了三年才把后世交代完,有天一觉睡醒就来到这儿了——而且阿尔贝托刚刚做了爷爷。” “噢——看来我错过了很多东西,”列奥纳多借着身形的掩护,垂首亲了一下她的唇瓣:“但也有足够多的惊喜。” 少女的唇柔软如蔷薇花瓣,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他们两人同时轻叹了一声,默契地又来了一个吻。 “十五岁,”海蒂喃喃道:“老天。” “不过说真的——”列奥纳多掏出了怀里的手机,询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我知道它是电话——但为什么有这么多图案和文字在上面?” “实际上……”少女从怀里掏了个类似的银色金属片,耸肩道:“我也完全不认识它。” “亲爱的,”列奥纳多笑了起来:“你可曾经在这个世界活了八十多年,难不成去了一趟意大利就完全忘掉了吗?” “亲爱的,”海蒂昂头看着他:“这个奥地利,和我第一次降生的那个奥地利,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达芬奇·海蒂现世番外·2】 “什么意思……”列奥纳多下意识道:“不是以前的那个奥地利了?” “我的猜测是, 这里是被我们影响过历史以后的世界。”海蒂研究着手机上的图标和字母, 不确定道:“而且刚才在梳头发的时候, 我听见我的贴身女仆在谈论‘女王日’。” 时间跟她的生日还刚好完全吻合。 列奥纳多意识到了什么, 再次确认道:“你是说, 我们在我们死去的五百年后?同一个世界, 而不是你的那个世界?” “听起来确实很阿西莫夫。”海蒂看了眼室内的人们, 压低声音道:“现在是1929年,但科技绝对是2000年以后才有的水平。” 她刚睡醒那会亲眼看见女仆对着墙壁上的人脸说话,差点没拿稳茶杯。 “我们该聊聊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急促道:“而且得搞明白这四五百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还没等这句话说完, 海蒂的脸色忽然苍白了一些。 对了,还有我的父亲。 他如果早一点去检查身体,也不会突然离世。 未来会有战争吗?世界现在的格局是什么样? “不要急, 一步一步来, ”列奥纳多双手按着她的肩道:“海蒂,我今晚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搞明白, 然后明天以过来教意大利语的名义找你。” “对, 还有婚姻, 我母亲先前还提到过你的父母很喜欢我,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摇着头笑道:“这次结婚之前, 你可不能再去炸一次罗马了。” “那也说不定,”少年挑眉道:“得看有没有人挡道了。” 他们两人默契地收起了夫妇一般的熟稔与亲密,又露出那副青涩而拘束的模样, 一同返回室内参与晚宴。 年轻人在饭局上总是沉默而内向, 长辈们早已习惯,只是免不了拿他们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在道别的时候,基思勒夫人发觉他们在挥手示意,露出了颇为欣慰的表情。 皮耶罗家的独子出身高贵又颇有教养,和她的女儿站在一起都般配到让人赞叹。 她太期待这门婚事了——虽然至少还要再等一年。 列奥纳多在回家以后,陪着父母小坐了一会儿,起身回了书房。 他需要尽快搞明白很多事情。 书房并不算大,而且桌上又立着一个奇怪的长方形扁盒子。 他没有贸然的去碰它,转身寻找附近的所有书与图册。 墙上没有地图,但他看到了自己的地理课本。 偌大的世界地图与前世中国大使所赠送的一模一样,只是分区和名称被完全改变。 美欧中三国鼎立,蓝绿红三色直接将整个版图都割裂为三。 美国吞并了加拿大,中国则几乎霸占了整个亚洲和大片的海岸群岛,欧洲虽然有些小国家散落分布,但整个西部和北部都被完全兼并,冠以欧洲合众国的称号。 usa、prc、use…… 他快速翻动着书页,发觉如今的课本连各国矿产资源与地理特色都介绍的清楚明白,仿佛不再把这当成任何机密。 少年一脸愕然的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地图,转身去找历史课本。 1488年,意大利统一,女王登基。 然后…… 几乎二十页的内容,都是关于那个帝国与她和他的故事。 从对学院的赞助,为女性从服饰到各项权利的解禁,到对多门学科的突出贡献,还有他曾经画给她的好几副肖像画,他的那一副《伊特雷诺》。 他们往来的手稿与共同完成的伟业,全部都被历史记录下来,如同被追忆和怀念的无数段过往。 列奥纳多捧着历史书,眼神落在某一行字上,垂眸笑了起来。 “海德维希·爱娃·玛利亚·基思勒·美第奇。意大利帝国的统一者,当代医学之母,化学和教育学的启迪者——” 他的心情在变得欢快而又雀跃,甚至想亲吻这行文字。 “她带领着一众人民结束黑暗而漫长的中世纪,成为文艺复兴的启明星。” 关于对妻子的任何吹捧和肯定,列奥纳多觉得哪怕写上十页都不算多。 至于某些并不算中肯的评价和探讨…… “部分史学家认为她在政治决定上有失偏颇,而且态度偏激进。” 那也能算激进?他们搞得清楚当时西班牙和匈牙利那边的情况吗? 少年皱起眉头,有点薄怒。 “在处理与贵族们的关系时……” 你们居然觉得她做的不够好?把你们扔回那个时代你们自己试试看?脑袋怕是能被季诺家族的人割下来当球踢! 他在十行字里看到一言两语的质疑和怀疑,直接把书放到了一边。 这书说的不准,换一本。 现在真是什么蠢货都可以随意评价别人了。 与此同时,海蒂坐在房间里,听着母亲和姑姑讨论着今天的晚宴。 她在想很多事情,以及试图弄懂房间里这些奇怪的东西都是什么。 空调似乎被隐藏了起来,通过墙上的小按钮直接控制。 而且女仆们都习惯了智能应答系统,手机解锁密码好像是她的脸。 “海蒂?在想什么呢?”基思勒夫人坐了下来,轻握住女儿的手:“关于上一次我们谈论的事情……你决定了吗?” “去读戏剧学校是很不错的选择,你父亲有很适合的推荐信人选,”她微笑道:“家里的产业有其他人帮忙打理,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 海蒂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个微妙的时间点。 “我没有想好,母亲,”她斟酌着语气道:“今天能遇到皮耶罗先生真是很意外,他给了我很多启发。” “如果可以的话,母亲,明天起我可以跟他一起学习意大利语吗?” 虽然她早已把它掌握的如母语一般自然了。 “当然可以——”基思勒夫人露出八卦的神情:“你感觉他怎么样?” “很认真,比较理性,”海蒂看着母亲,神情有些复杂的描述着自己结婚几十年的丈夫:“而且也很耐心。” “重要的是,他要足够喜欢你才可以。”基思勒夫人顿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道:“以后你们可以慢慢相处。” 第二天的下午,列奥纳多准时而至。 他已经迅速习得了这个时代的礼仪和交际方式,早上还给海蒂发了几条短信,显然已经完全搞懂了手机的用法。 少年看起来容光焕发,有精神极了。 “好了,我们不多废话,列奥……” “是皮耶罗老师。”少年慢条斯理道:“这是一种礼貌,基思勒小姐。” 海蒂沉默地盯着他两秒,投降般的重复道:“皮耶罗老师——我们该交换一下当下的信息。” 这个时代已经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 一战和二战确实存在,但一个发生于1747年,一个发生于1850年,都已经是过去时了。 欧亚美都签订了和平条约与无核条约,防止今后有疯子拿□□把地球瞬间毁成灰烬。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会存在,但至少当下秩序井然,而且整个世界都在走向繁荣。 “现在我十五岁,你十七岁,应该都到了可以申请大学的时间。”她看向他,挥了挥手中的报考说明:“想过专业填报的事情吗,万事通先生?” 列奥纳多扬起了眉毛,接过了她手中的小册子,神情渐渐地变得有些惊讶。 “这十——不,二十——不,”他又翻了两页:“这几十个名次,全都是专业的名字?” “对,从艺术到科学,还有新流行的心理学,”海蒂撑着下巴道:“只要参加完基础资质测试和能力综合测评,再加上名望人物的三份推荐信,你就可以成为维也纳大学的一员了。” “我是说——真的有这么多学科?!”列奥纳多直接把这小册子举了起来,不可思议道:“老天,当初佛罗伦萨学院开第七个专业的时候,那帮老学究还攻击你说要把那改成杂货铺!” “我想了一早上,还是准备去读化学。”她往热咖啡里加了一颗棉花糖,用银勺缓缓地搅拌着:“在意大利呆了这么久……我感觉这些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你呢?” 列奥纳多把这小册子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终于抬头看向她:“海蒂,说真的——” “活在这个时代也太棒了吧?!” 他可以毫无限制的去从事任何行业,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他的出身和家庭渊源,而且还有这么多的神奇学科——他完全可以读几十年的大学,做研究看论文就这么过一辈子! “你可以先主修一门,”海蒂试图摁住某个过于兴奋的年轻人:“看在你活了一百多年的份上,列奥,你该冷静点——” “然后辅修三门!”列奥纳多快速地翻着小册子:“我去学戏剧怎么样?或者舞台设计?不,应该去学材料学,老天这里还有建筑学,我爱建筑!” “要一起去学医吗?你看广告单上还介绍说他们有最先进的心脑血管研究成果,我上次解剖的时候就知道这里头有秘密!” “要不我们去学物理?噢物理真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艺术,当初造炮车的时候,我跟米开朗基罗画那个抛物线……” 海蒂选择让女仆再端来两杯咖啡。 她真怀疑她的前夫兼未婚夫只有十七岁。 【达芬奇·海蒂现世番外·3】 奥地利目前采用的是欧洲通行的教育分级系统, 初级和中级学校都内容宽松选课活泛, 更多的是在培养学生本身对不同学科的兴趣和喜好。 考试主要分为通用考试和单科考试, 具体测试内容与报考专业有关。 海蒂距离上次读书已经过了几乎两百年, 现在不得不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复习几何与基础化学。 而达芬奇在家里蹦来蹦去一天, 从书房晃到花园再晃到卧室, 最后决定先读个工程学。 “你知道的——我只是暂时呆在那里, 以后还要辅修别的专业,”他解释道:“而且工程学院和医学院不算远,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我知道的。海蒂伸手把他乱糟糟的褐发理顺了一些。 你迟早把学位证书摞满整个房间…… 基思勒家和皮耶罗家的少男少女开始频繁往来, 在书房或者影音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长辈们默契地没有打扰,聚在一起打着牌聊聊天,不时畅想一下以后做亲家的美好未来。 “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皮耶罗夫人看着女仆好奇道:“靠在一起看电影, 还是一起打游戏?我听说现在已经有vr设备出来了, 很多年轻人都在玩这个?” “实际上……”女仆犹豫了一下,捧着托盘道:“他们很少聊天, 也没什么肢体接触。” 牌桌上的两对父母陷入迷惑中。 “你的意思是, 他们这些天都没在谈恋爱?”皮耶罗将军开始伸手挠头:“老天, 列奥纳多平时挺聪明的啊——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接过吻了。” 他家孩子不至于到谈恋爱都需要爸妈来操心吧? “这两个月我过去送水果咖啡的时候, 都看见他们在学习。”女仆如实道:“小姐在教少爷语法和写作, 少爷在给她补数学, 好像还给她出了好几套试卷。” “整整两个月都在学习?”基思勒先生眉毛跳了一下。 他还以为这两孩子一见钟情…… “而且是很认真的学习,”女仆补充道:“海蒂小姐的笔记本已经用完三个了,还拜托我帮她整理错题集来着。” “那他们偶尔也去放映厅里一起看个电影吧?”基思勒夫人试图找到点别的线索:“来一部《真爱至上》, 或者《和莎莫的五百天》?” “呃, 其实,他们在用放映厅补公开课。”女仆小声道:“我现在都会解双曲线方程了。” 四个家长面面相觑,这时候都不知道该不该笑。 列奥纳多是第一次给妻子做家庭教师——而且还是少女模样的妻子。 他原本就是温和又从容的性子,讲起概念和公式时不疾不徐,尽可能地让这些都清楚明白。 但有时候讲着讲着,他还是会有点走神。 海蒂在成年后和苍老后都很美。 他们初遇于她的十九岁,少女与青年的气质相互糅杂,既坚韧又带着些许的脆弱,而且美好如披着一层薄纱一般。 她三十岁时,早已是整个意大利的女王。那时候的她冷静、洞察,而且有种锋芒毕露的美。 后来到了八十岁,海蒂变成仁慈而宽厚的老太太,即便笑起来皱纹纵横,也看起来华贵又温柔。 可他如今是第一次与这个年纪的她相处。 十五岁,柔嫩,富有活力,轻盈如绽放的蔷薇。 白里透红的皮肤光滑如轻绸,色泽渐进的眸子剔透如星辰。 有时候列奥纳多讲课时无意识地看向她的侧颜,话语都会停顿几秒。 “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在笔记本上列出知识点纲要:“有什么问题吗?” “我感觉……”少年喃喃道:“我好像爱上你了。” 海蒂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现在换了个模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你喜欢更年轻的?”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应该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列奥纳多喃喃道:“我真不想错过你生命的一秒钟。” 他抬手轻抚着她的面庞,缓缓靠近了她。 “基思勒小姐……”少年哑声道:“真期待和你订婚的那一天。” 他们靠近了彼此,轻柔而缓慢的亲吻着彼此的唇。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他们顺利入学,同时完成了订婚的仪式。 海蒂因为是提前申请化学院名额的缘故,要补上的课程实在太多。 列奥纳多前四个月里搞定了自己这边的考试内容,后面都在陪她复习和准备面试。 这一届的学生当中不乏名流与清贵,好些人在开学报道前就得知了好些消息,乐此不疲的窃窃私语。 海蒂和另一个好友瑞贝卡同时分到了双人公寓里,两室一厅的房间还算宽敞,隐约还能听见隔壁同学练习长笛的声音。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所有大学新生一样,主修、选修、社团、出游—— “海蒂,你有没有感觉到,订婚太早其实不算明智?”瑞贝卡拿卷发棒调整着头发,靠在沙发上扬长声音道:“你看见今天那几个男孩看你的眼神了吗,听说还有个是市长的独子!” “怎么突然说这个?”海蒂低头写着论文,手边摆满了参考资料。 “我觉得……你的未婚夫,他根本就不喜欢你,”瑞贝卡露出担心的表情:“你不会真的在和他谈恋爱吧?” 大概是‘未婚夫’和‘谈恋爱’这两个词太久没用到她身上的缘故,海蒂把笔放好,转身看向了她:“你发现了什么?” “你看,皮耶罗从开学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他就和你吃过三次晚餐,一次约会——而且约会的地点还是在你的实验室里。”瑞贝卡加重语气道:“隔壁艾莉娜的男朋友都记得过圣诞时给她送一束鲜花,可他甚至差点忘记你的生日,还是我特意过去提醒的!” 海蒂耸了耸肩:“我们一直都有联系,短信确实很方便。” “你们可不是异地恋啊海蒂!”瑞贝卡感觉自己在试图让一根木头开窍:“你听听他的借口,选修课,辅修课,公开课,讲座,他甚至有功夫去艺术学院蹭课听,就是没有空和你出去散散步!”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都没有孩子,也没有什么政府军队外交的事情需要操心,算是终于能全心全意的来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 海蒂这段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写的实验报告都能摞成一座小山。 他们心中默认着对方的稳定存在,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试探和缠绵,默契的仿佛一对陌生人。 “不管怎么说,列奥是个很合适的恋爱对象。”她笑了起来:“我也很忙,不是吗?” “我先前担心他是那种暗中劈腿的人,”瑞贝卡长长叹了口气:“虽然并不是,但你们真的有在谈恋爱吗?” “这种东西应该有激情!有火花!你看看楼下那些送个别都要亲上十分钟的恋人!”她忧心忡忡的看着海蒂:“你们两反而跟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默契虽然挺够,但现在怕是连三垒都没上过吧。” “噢,那个啊。”海蒂眨了眨眼:“我觉得留到新婚那天也许完美。” “你们两一定是从文艺复兴来的老古董,”瑞贝卡放弃挣扎,瘫在沙发上喃喃道:“强行过异地恋也能算上是真爱了。” 不过因为这个对话的缘故,海蒂决定给他们两都找一点共同的活动。 倒不是她担心他会被哪个现代的小姑娘勾走,只是刚好她发现了些新东西—— “‘文艺复兴历史选讲’?!”列奥纳多拎着选修课的报名表,深呼吸道:“海蒂,你确定想拉着我一起上这种课?” “也挺有趣的,不是吗?”海蒂歪着头看他:“听听老朋友们的故事,怀念一下过去,而且论文恐怕会很好写。” 某人试图反抗,然而在被老婆直接凝视了三秒以后就败下阵来。 “上就上吧……”他嘟哝道:“这些现代人全都是瞎编故事的高手。” 就当是陪她找乐子去了。 “好啊,明天下午三点,第一节课,”她笑了起来:“内容是达·芬奇的人物生平及作品鉴赏。” 【达芬奇·海蒂现世番外·4】 他们坐在了靠后排的位置。 虽然皮耶罗先生认为这种臭袜子般的老旧选题没有多少人来听, 然而等他们提前抵达阶梯教室的时候, 这里只剩后排墙角里还有能坐下的地方了。 “居然这么受欢迎……”列奥纳多嘟哝道:“看来喜欢我的人还挺多。” 远处有个同系的朋友瞧见了他们, 欢快的挥了挥手:“你们也来听莫蒂教授讲课吗?他讲的历史特别有趣——而且还有好些八卦!” 海蒂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抿着可乐看他的表情。 “亲爱的, 我这完全都是为了陪你。”列奥纳多无奈道:“我可不想听他们是怎么评价我的。” 他在几百年前都过得随心所欲, 对权贵的态度也灵活又自我。 好些事迹被添油加醋的那么一讲, 搞不好就会很诡异了。 老师敲了敲黑板,说了个简短的欢迎辞。 也伴随着上课铃声想起,后排涌入了更多的学生, 好些人甚至宁可站在旁边听讲。 “那么今天的主角,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他朗声道:“也是美第奇女王的挚爱——” “我们爱女王!”有年轻人已经开始欢呼起来:“女王日万岁!” “派特森, 我们都知道你只是喜欢女王日的狂欢而已, 你甚至拼不出她的中间名,”教授推了一下眼镜, 清了清嗓子道:“达芬奇, 他是意大利赫赫有名的百科全书式天才。” 列奥纳多同学在角落里默默捂脸, 身旁的女朋友开始闷头直笑。 “他是画家、音乐家、几何学家、解剖学家——” 老师开始跟报菜名似的念这些头衔, 足足一分钟都没有停下来。 “动物学家、天文学家、气象学家——” “还是光学、力学、土木工程学等多个领域的奠基人之一。” 伴随着电子笔一晃, 屏幕上浮现出一个青年俊美的面容。 好些女同学长长的噢了一声, 甚至掏出手机拍下他的样貌。 “感谢那个时代就有照相机了——”有人小声道:“再年轻一点,恐怕就是无人能抵挡的琥珀眼美少年。” 海蒂凑过头去,默契的和她的美少年接了个吻。 确实无可抵挡。 “人们都被他与他妻子的才华所惊艳, 而且从后续的上万份手稿中也得到了大量的信息——” 教授开始分析《伊特雷诺》这副传世之画的非凡构思, 而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的记录好些重点。 然而列奥纳多本人的重点完全放到了别的地方:“我的手稿?!” 他的声音有点大,以至于海蒂不得不压住他的肩膀。 “不,我的手稿?!”少年压低声音道:“我老的时候不都早就放好了吗,而且我还叮嘱安东尼娅只限时给佛罗伦萨学院的人阅览!” “然后过了四百年,”海蒂露出同情的表情:“放手吧,列奥,它们现在已经归研究院了。” “那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的——”少年认真道:“等我参与皮耶罗家的产业以后,我要把它们全买回来,还有我所有只给你画的那些肖像!” “那恐怕有些困难,宝贝,”海蒂慢悠悠道:“你的画现在价值连城,咱们两家一块凑钱都不一定买得起。” 列奥纳多气鼓鼓的哼了一声,转着笔有些郁卒。 他亲手给儿女还有爱人画了那么多幅,现在不是在某某家族里收藏着,就是被挂在博物馆里。 “下面我们来分析他这一幅《最后的晚餐》,”教授朗声道:“这幅画的历史背景有谁知道?” 有好些学生高高举起右手,如同争食的幼鸟。 “艾丽娅?” “涅槃之战!”红头发女孩高声道:“当时女王刚打下了罗马,而且还炸掉了波吉亚家族的老巢!” 海蒂挑起了眉毛:“原来罗马是我炸的。” “很好,坐下,”教授郑重道:“《最后的晚餐》这副作品明着是在讲述犹大的背叛,但实际上呢?” 列奥纳多拧开了矿泉水,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这十三个门徒,其实暗示的是群狼环伺的欧洲众国。” 原作者直接一口水喷了出去。 “任何作品都一定要结合时代背景进行研究和分析,”教授严肃的指着画作上神情各异的一众信徒:“不同性别和身份的安排,其实也能够反映出当时意大利对不同国家的认知印象。” “噢……原来是这么个安排,”海蒂给列奥纳多递了一张纸巾:“看来某人画画的时候想了很多东西。” “而且在油画颜料的调配上,我们能够检测到杜松子酒的存在,这是多么富有艺术感的元素!” 列奥纳多果断摇头:“我没加过,肯定是米基不小心混进去的。” “大胆的撞色和打光!还有对丝绸质感的细腻再现!” “……那是拉斐尔画的。” “还有这饱满的情感!这里面寄托着对意大利未来的憧憬与担忧,以及对女王的复杂爱情!” 少年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算了,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吧。” 上半节课里,教授都在滔滔不绝地讲作品和人物经历,把达芬奇从童年到老年的各种事情都讲了一遍,激动的时候唾沫能喷到前三排同学的脸上。 后排的少年已经完全放弃抵抗,开始靠着海蒂昏沉补觉。 等下半节课一开始,那位老先生露出了更神秘的笑容:“而我们还可以追溯到的,是这个天才非凡的情史!” 列奥纳多睁开了眼睛,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打算……讲什么? 他活到三十岁才开始谈恋爱,上辈子和这辈子就爱了这么一个姑娘,这教授打算讲什么?! “哦,情史,”他的女朋友轻声道:“听起来可不止一个人。” “达芬奇在正史的记载中,只有唯一一个爱人,也就是美第奇女王。”教授拖长了声音:“可——是!” “没有可是,”列奥纳多直接坐直了,咬牙道:“根本就没有可是。” “根据我们对野史,还有对他手稿的分析——他的初恋应该叫莫里斯!”教授在幻灯片上放映出一行镜面的文字:“在达芬奇二十多岁时,他从韦罗基奥先生的工坊里毕业,开启了自己的个人工坊。” “也就在这一段故事里,莫里斯这个名字开始不断地提起。” “她弄脏了他的手稿,性格反复无常,但有时候又会很亲切和温柔,”教授长叹一口气道:“我和我的同事最近在写的论文,就是在讨论这个初恋的存在。” “是她开启了他的创作之路,也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情感,否则在手稿之中,这个名字也不会以这样复杂的情感被提及!” “莫里斯?”列奥纳多自己都糊涂了:“什么莫里斯?” “你还记得……”海蒂小声道:“我们养了一只鸭子吗?” 这节课上下来,跟公开处刑没有什么区别。 列奥纳多最后直接把水推到了一边,默默听那些连他都不知道结局的神奇故事。 “今天的作业是达芬奇任意画作的赏析——不少于六千字,下周一交!” “哦,听起来很难呢,”海蒂收拾着笔袋道:“看来我们得去图书馆好好查资料了。” “我才不信,”列奥纳多黑着脸道:“他甚至连我构图的偏重都说反了。”、 然而等论文批改下来,海蒂拿了一个d(70+),而原作者本人只拿了一个p。 “及格??”达·全科满分得主·学霸·芬奇在图书馆里几乎要炸了:“我居然在我自己的这一门课上拿了及格?!!” “看来你对达芬奇不够了解,”海蒂耸耸肩道:“他可是个很优秀的天才,多学学吧。” 接下来的课程里,他们还开始听其他老朋友的作品解析和人物评价。 拉斐尔被誉为文艺复兴的启明星,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和油画被不吝言辞的吹了半节课。 海蒂感觉自己耳朵旁边还配了个导演音轨。 “拉斐尔在用色方面细腻而又浪漫——” “对,我教的。” “米开朗基罗对人体的精准把握足够震撼整个艺术界——” “嗯,我带他解剖了十年。” “巴齐虽稍逊于这两个大师,可也同样在肖像画和风景画的创作上留下了珍贵的作品!” “那孩子确实挺聪明。” 少年笑的得意洋洋,显然带着几分对学生们的骄傲。 “列奥纳多先生,”教授清了清嗓子道:“我注意到你似乎很喜欢插话,要不你也上台来发表些看法?” 他早就注意到,在一众一脸崇拜的学生里,只有这个男孩一脸懒洋洋的表情,仿佛对他讲的内容不屑一顾。 “也许,”教授刻意的转变语调,拉长声音讽刺道:“你比那位文艺复兴大师,另一个列奥纳多,还要更懂他们?” 教室里响起了一大片的哄笑声。 少年摆了摆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开什么玩笑,拉斐尔可是从四岁起就被我亲手教出来的。 你根本不知道这帮小孩有多天才。 【最终完结章】 在他们度过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女王日的时候, 列奥纳多还是迟到了。 意大利帝国有种类繁多的各种节日, 但女王日的存在简直和爱尔兰人的圣帕特里克节一样。 在十一月九日这一天里, 所有人都可以放假狂欢, 从早到晚享受红酒披萨还有舞会。 女王的画像被高举着同花车一起游.行, 连小孩都会抱着一捧橄榄枝高高抛洒。 “这可是最后一场女王日舞会了, ”瑞贝卡在镜子前帮她调整发髻的样子, 又把那石榴红的项链摆正了一些,由衷的叹息道:“你真是美的仿佛在发光,我都快爱上你了。” 海蒂晃了晃她的婚戒, 笑起来道:“你的男朋友在楼下等你十分钟了——先下去吧。” “老天,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要迟到吧,”瑞贝卡颇为不放心道:“我真怕那家伙做实验到忘记时间, 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一整夜。” “他不会的, ”海蒂起身道:“可能把我扔在这一整年直到毕业。” 整个大学都挂上了点缀着不死鸟图纹的银红明灯,处处都繁花似锦。 海蒂站在窗前看着夜景, 久久的出神不语。 这个新世界的开放与平等让她惊喜又放松, 能够重新选择的感觉也如同被命运亲吻了一般。 女性可以自由的选择职业, 可以大胆的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业。 即使不婚, 不育, 喜欢同性, 决定丁克,都不会被议论和抵制,被尊重为完全独立的存在。 她在这四年里都徘徊于实验室和图书馆, 也就在生日的这一天找找乐子。 能够逃离歧视和刻板印象……简直有种她从前不敢幻想的解脱。 “海蒂……”青年的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 带着淡淡的忐忑。 “我好像迟到了十五分钟,那边的舞会可能已经开始了。”列奥纳多站到了她的身边,语气里带着些歉意:“我在实验室里耽误了些工夫。” 他已经从少年出落成温润俊朗的青年,在街边买杯咖啡都会被好几个姑娘要号码。 海蒂眨了眨眼,意有所指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要求等价补偿了?” 比如一个久别重逢的吻? 她的未婚夫这些天里一直在忙实验室的项目,而且课程还多到分身乏术的地步。 这位聪明先生辅修了三门课程,还被三个教授同时邀请参与核心学术期刊的论文写作,算下来她已经有一个月没和他见过面了。 “实际上,我还真的带来了一个补偿。”列奥纳多垂眸笑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丝绒小盒子。 “等等……”海蒂举起右手:“我们已经订婚了,而且圣诞节就要举行婚礼,不是吗?” 她一度担心皮耶罗夫人会希望他们的孩子将来改信天主教,不过似乎他们家人对此都没太多想法。 “你还记得这个吗?”他扬起了笑容,打开了那方小盒子。 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耳坠。 银色与白金交错着缀饰出六芒星与十字架,鸽子血般的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她怔在那里,第一反应是他去卢浮宫把这对坠子又偷了回来。 “我又做了一份,”男人动作轻柔的帮她戴上这对耳坠,轻声道:“感谢激光雕刻技术,我在边缘铭刻了我们的名字。” 海蒂下意识地轻触着这对耳坠,内心涌生出复杂而又怀念的情感。 她感觉自己鼻尖都有点酸。 在过去的时候,这对耳坠解放出她内心所深埋的未来。 而他们如今来到了未来,这对坠子又为他们铭刻着共同的过去。 便如同时光的见证一般。 “别红了眼睛,女王陛下,”男人如骑士一般含着笑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一起去舞会吧。” “你会再度惊艳整个维也纳的。” 他们的毕业季过得还算顺利,虽然忙碌到没太多时间谈恋爱,以至于双方父母都颇有些不放心的敲打暗示,但无论是学术成果还是社交关系,都经营的非常不错。 有趣的是,米高梅的星探因为女王日舞会里的某一张抓拍,特意千里迢迢的从美国赶了过来,询问她是否愿意进入好莱坞大放光彩。 也就在这个时刻,佛罗伦萨大学的两份offer同时抵达。 在欧洲,这里已经是科学与艺术的神殿了。 他们花了些时间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几乎邀请了整个欧洲家族关系网里名流权贵,光是礼物都堆满了半层楼。 那场婚姻被媒体们大肆报道,无数的祝福与庆贺犹如纷纷扬扬的雪花。 而对于度蜜月这件事,这对新婚夫妇有截然不同的选择。 当然,只有小孩才会做选择,成年人一般会两个都要。 他们首先一块坐飞机去了佛罗伦萨。 这不是列奥纳多第一次坐飞机。 第一次坐的时候,他甚至专门进了一趟机长室,然后试图全程都坐在那里看他们怎么驾驶这白色的巨鸟。 “也许我该去空军待几年,”他被押回头等舱吃冰淇淋的时候闷闷道:“或者去学怎么造潜艇。” “看来再活八十年也不太够,”海蒂抿了口酒道:“你是不是已经开心坏了?” “超开心——你看到飞机的操作台了吗!那个屏幕我的天!” 佛罗伦萨依旧是那副老样子。 市政府保护着这古老的景观,对新建筑的层高有几近严苛的设置,同时对整个城市的色彩也在进行谨慎的保护。 当他们并肩站在落日下的赭石黄之城时,两人的掌心都温暖而又放松。 “我好想念这里。”她轻声道。 “我也一样。”他笑了起来。 旧宫已经需要收费入场,不仅参观的位置有限制,而且门票还挺贵。 除此之外,她从前办公的地方被改建为乌菲兹美术馆,里面陈设着他们老朋友的许多画作。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在这城市中漫游。 “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列奥纳多看着咖啡馆旁‘达芬奇故居’的标识,和她再次进去看那个狭小的工坊。 他们在这里找到了硫酸铜蓝,发现了牛胆汁的功用,还一起养了一群小鸭子。 从这里出门往北走,有他们曾经一同流连过的杂货店、铁匠铺、金店…… 有些古老的铺子被保留了下来,更多的变成了时装店和咖啡馆。 游客们惬意的坐在街头,享受着整个城市的古老气息。 旧宫依旧是那副样子,只是砖石和爬山虎都多了几分沧桑。 海蒂站在大门前,久久的望着这前后的道路。 她和达芬奇无数次的进出于此,或者奔跑,或者漫步,身后还跟着一群小朋友。 “原来真的……都过去了。”列奥纳多喃喃道:“我总觉得阿尔贝托会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拥抱我。” 海蒂叹息着亲吻他的脸颊,握紧了他的手。 “是啊。” “我们现在都站在未来了。” 在老地方重游总是会有些伤感。 来到这的第二天,他们一块去了达芬奇博物馆——某个姑娘早就定好了票。 但她没想到的是,达芬奇博物馆旁边就是美第奇博物馆,两座建筑如同相互依靠的贝壳。 列奥纳多在看到门票上自己颇为清晰的照片时眉毛跳了一下。 “这一点都不好玩。” “这很好玩。” “好吧……这确实很好玩,”他嘟哝道:“但为什么要把我的脸贴这么多遍……我这一路上已经看到六七次相关的广告和海报了。” 整个博物馆都如同他被贴满解释说明的工作室和书房。 从手工模型,到枪.械火.炮的复刻品,再到循环播放记录片的展厅,以及模拟攻城的游戏厅,这儿记录和赞美着与他有关的一切。 列奥纳多一开始还佯装漫不经心,后面越看越有些雀跃。 “他们还知道我对药学的贡献!连我那本被泼湿的手稿都复原出来了!” 海蒂看着那长胡子老头照片点了点头:“是诶,这张照片我都忘了。” 那天他终于掉了最后一颗牙,而她举着相机示意他笑的再开心点。 等这个博物馆逛完,他们又顺路去了隔壁的美第奇博物馆。 比起文艺复古的风格,这里是皇家和教堂的糅杂风格。 前世来佛罗伦萨旅游的时候,海蒂记得这儿原本没有这种建筑,想来也是改变历史以后的结果。 她的照片被放大悬挂,犹如帝国的旗帜一般。 少女站在那女人的肖像前,神情中有着同样的沉静与温柔。 一个坚毅洞察,一个通透温润。 “我们前世真的很般配……”列奥纳多凑过去亲了一下女王的脸颊,转身去看镜子中青年男女的身影:“现在也一样登对。”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居然当着我的面亲别人。” “没办法,”他耸了耸肩:“她太性感了。” 这对新婚夫妻在佛罗伦萨呆了一个星期,一路又去罗马、米兰、威尼斯连着游玩。 度蜜月确实是个挺辛苦的活儿。 等列奥纳多逛完热那亚的海湾再回私人飞机时,他已经困到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觉睡的昏昏沉沉,只有飞机引擎的沉闷声响。 再醒来的时候,天光亮的有些刺眼。 “我们……我们回维也纳了吗?”褐发褐眸的青年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发觉海蒂正拉开旁边的窗帘。 他穿着睡袍走向了她,忽然看见了窗外纷飞的雪。 这是……雪。 冰白色的,六芒星一般的,纯粹而精巧的雪。 飞机停在了阿尔卑斯山旁的山庄里。 哪怕没有走出去,他都能一眼望见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高山与雪原。 整个世界都忽然变成了纯白。 海蒂伸手环抱着他,抬指碰触着窗上的雪花。 “这是跨越了整整一千年的一场大雪。” 她自二十一世纪穿梭而去,又带着他从十五世纪折返而来。 “也是最完美的新婚礼物。”列奥纳多叹息着亲吻她:“真是美极了——我都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才能抵得上这份浪漫。” “不,礼物我已经收到了。”海蒂抬眸笑了起来。 “你用万物书写了我们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