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三]风起连山(炤洛)》 第 1 章 北洛带着卫队从光明野巡视归来,已是傍晚时分。自上次天魔来袭之后,天鹿城的防卫力度比以往更强。虽说近两年魔域方向还算平静,时不时有些下等魔误闯辟邪领地也会被很快清除,但天鹿城大阵尚未修复,为了子民的安全,一切小心都不过分。 岑樱受了姬轩辕亲传的阵法后潜心研究,对此颇有心得。但阵法学说博大精深,便是当年的轩辕也未能彻底掌握,有几分还要出于想像。据岑樱自己估算,起码也要二十年左右才能称得上融会贯通,便与北洛相约到那时再来天鹿城帮忙修复大阵。这期间整个防护结界的运行依旧是靠着北洛自身的妖力运转王剑。 北洛停下进城的脚步,闭上眼睛用手指使劲按着眉心,疲态尽显。 一旁的护卫见状忙道:“王上,您觉得身体不舒服么?” “无妨,只是有些累了。”他摇摇头,声音依旧沉稳有力,一举一动越来越有玄戈昔日的风范。“这几日西南边的魔数量忽有增多,然而魔域那边却并无动静,着实令人费解。” 另一护卫道:“我们已经探查过,这些下等魔物和寄生植物是被空间乱流从人界和魔域驱赶至此,但原因一时还未得知。” “难道人界又有变故……”北洛以指节顶着下巴沉思,心力一动疲累感更甚,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头脑晕眩,忍不住几声咳嗽。 “王上!”护卫忍不住惊呼,北洛手背和嘴角的红色触目惊心。 “别大惊小怪,回去后叫医官来看一下就是了。”他努力把喉咙里的腥甜咽回去,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快要西沉的阳光打在身上越来越烫,忽然眼前一黑,接下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情况如何?”霓商在门外焦急盼候了好久,好容易见医官从离火殿内室出来,急忙上去询问。 医官面色沉重:“请霓商大人这边说话。” 两人来到殿旁一间客室,医官方才开口:“王上自人界归来后,身体已是损耗极重,却还要支撑王剑之力的运转,所以才会日渐虚弱。” 霓商大惊:“可有性命之危?” “王辟邪的力量远超旁人,若只是支撑天鹿城大阵,一时倒不至于危及元神。只要小心调养,不会有性命之危。然而王上体内有另一股霸烈的妖力,一直在与他对抗,两股负担加在一起,拖得久了,恐怕会妖力耗尽而亡。” “另一股霸道的妖力?”霓商眉头微蹙,“难道你是指……” 医官缓缓点头:“恐怕正是先王留下的妖力。” “怎么会……”霓商喃喃自语,“我知道玄戈的妖力在北洛体内一直融合甚慢,但想着已经过去许久,怎么也应该……” “辟邪双子自出生就有吞噬对方的天性,妖力既同源又相克,先王与王上更是数代辟邪王中的强者,所谓两强相遇,必有一伤。而且关键是……” “关键如何?” “王上由于心结,主观上也不想融合先王的妖力。” 霓商眼眶湿润:“是啊,那毕竟是玄戈留下的唯一痕迹了,兄弟情深,他又怎么舍得。”她用罗袖轻轻擦拭眼角:“那依你所见,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将两股负担去其一,缓解元神承受的重压。” “这,待我去劝说他接受玄戈的妖力如何?” 医官摇头:“恐怕此刻已经来不及了。” 霓商惊讶:“这是何故?” “若王上在力量鼎盛之时,自然可以凭借自身慢慢吸收先王妖力。然而此刻他的元神耗损过重,负担天鹿大阵已是勉强,又何来余力来化解?如果有办法能代替王上运转大阵……” “可是岑缨姑娘说过,待她研习熟练新的排阵之法至少也要二十年。他的身体可能……” 医官叹息:“若不尽早解决,恐怕最多也只有三五载,哪里等得到二十年。” 霓商身体微晃,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在长椅里。 “玄戈一片苦心,只想保护弟弟,到头来却反而害了他。”她双目失神,神情惶然,忽然急切道:“有没有办法借助外力,将玄戈的妖力从他身体分化出来呢?” 医官脸带惭色,深深低头:“请大人见谅我等无能,王辟邪的力量太过强大,旁人无法下手,整个天鹿城恐怕也无人能担此重任。” 霓商闭上眼睛,面容惨淡:“难道,我们在短短几年之内,又要失去另一位王吗?” “大人也不要绝望,我听说暄池长老以前曾是天鹿城有名的医师,而且年岁经验远超我等,不如去问问她的意见。” “他说得有道理。霓商,我们一起过去吧。” 二人惊讶回头,见北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客室门口。 “王上,”两人欠身行礼,霓商小心地开口:“你已经起来了?刚才的话……” “我都听见了,”北洛的表情十分平静,“若是暄池长老也无良策,就再去别处找寻办法。天地之大,各界能者辈出,何必局限于天鹿城内?” “王上既已决定,那我们去拜访长老便是。可你的身体方才……不如再休息一会儿吧。” 北洛毫不在意:“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哪就那么娇弱了?”他边说边往长廊另一头走去:“大阵尚需二十年才能改造,我绝不会让自己在这之前倒下。” 霓商忍不住欣慰一笑,被他的自信与镇定感染,心中方才的阴霾不由得一扫而空。他与玄戈倒真是一胎双生,性子都是这般的说一不二,做事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第 2 章 “玄戈王的力量过于霸道,除非是功力与王上相当之人,否则万不可轻易行使分化之术。”暄池听完事情始末,沉吟片刻道,“而天鹿城并无合适人选。” 这说法与之前医师差不多。霓商问道:“若此路不通,长老可有别的办法?” “两千年多前也曾有辟邪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吸取的妖力强过自身的承受能力,无法融入体内反受其害。幸好有位仙人路经此处,以仙药助其运转调息,这才化解。” “那长老可还记得那位仙人姓甚名谁,居住何方?” “我只知他道号广成子,至于来去何方就不知晓了。” 北洛眉毛微挑:“广成子?这倒是巧了。” 霓商不解:“王上此言何意?莫非你认识这位仙人?” 是啊,上辈子也算得上薄有交情了。不过关于前世纠葛之事他并不想对天鹿城众人细说,因此只是含糊其辞:“有过一面之缘。” “太好了,那王上可知他现在身在何处?我们好派人登门到访,诚恳求取仙药。” 北洛摇头:“他一向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我一时也不清楚他人在哪里。不过既是知道了要求助的对象,总是能寻得到的。” 辞别了暄池长老,北洛便与霓商论议去人界找寻广成子。原本按照霓商之意,派几个亲信去人界探寻就是了,王上自上次归来后身体一直未曾大好,还是不要太过劳顿。北洛却认为人界广阔复杂,若非对其中的风俗习惯了若指掌,贸然探查只会事倍功半,还是由他自己出马为好。霓商觉得不无道理,天鹿城中确实再无人比他更熟悉人界了,于是再三叮嘱他万事小心,不可随意大动妖力,早去早回。 北洛脱下王服,换上了自己行走江湖的装束。回头见霓商已经为他收拾好了行囊,看着他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但并无责怪,犹似温柔的姐姐包容心性不定的逃家幼弟一般。 “我只是不想劳烦旁人为我的私事奔波,可不是想借机逃跑。”北洛转过脸低声辩解,耳尖微微泛红。天鹿城中,也唯有在长嫂如母的霓商面前,他才会流露出几分少年气。 霓商掩口轻笑:“王上无需解释,霓商明白。人界毕竟是你生长多年的地方,亲朋好友难以割舍才是常理。” 北洛微叹了口气:“霓商,我不想瞒你。对我而言,人界的确难以忘怀。可我更记得自己是辟邪族的王,玄戈将天鹿城托付给我,我绝不会再让它陷入那样的境地。” 羽林和岚相的死,是他心中始终无法释怀的痛。 霓商将包裹轻轻放在他手里:“北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玄戈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倍感欣慰。我只是担心你这次去后,万一在人界又遇上麻烦,以你现在的情况……”她迟疑片刻后续道:“若不然,还是请霒蚀君出关随你一起……” 云无月为了迎接十年之约,自上次归来后就进入回廊深处闭关潜修,至今未曾现身。北洛心道我一个堂堂大男人,怎可一直依赖女子保护,更何况云无月之前已为了他几度涉险,实不愿她再因此受伤。因此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不用了,现如今人界安定,区区求药小事,还是不要打扰她修炼了。” 二人在城下作别,北洛划开空间通道,对霓商说道:“霓商,这里诸事又要劳烦你了。这次我一定尽早归来。” 来到人界后,暂时脱去王者束缚的北洛显得心怀大畅。他虽是下定决心要承担天鹿城的责任,但霓商说得不错,人界对他而言才是更加逍遥自在的地方。那么多年的生活习惯岂是说改就能改的。这几年的护城除魔生活虽说也算充实,但他依旧会时不时想念奈果的甘美,师娘莲子羹的口感,还有与同伴一起冒险的日子。或许内心深处,他依旧渴望做的是栖霞村的教习师兄,师父师娘的好弟子,而不是天鹿城的辟邪王。他对自己的身体倒不怎么担心,对于能否找到广成子也不是很在意,能够借机回到这边来散散心才是最主要的。 他先去了一趟崆峒山,之前和姬轩辕去探访时广成子云游未归,心里估计遇见人的可能性不大。果然去了以后依旧不见对方踪迹,一时也没有别的线索,想着也许可以借助岑缨的算筹之术算算对方的位置,正好也顺便拜访一下几年未见的伙伴。来到鄢陵后,岑老爷子却说小缨子前几日有事去了洛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一连扑了两回空,北洛心里不由得有些怏怏的。他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犹豫是去洛阳找人还是回栖霞看看师父一家,看着两侧的花团锦簇的摊子,想起云无月颇爱这些鲜花,这次回去可以多带一些送给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包袱,还好这次霓商准备了足够的钱。 他一边走一边挑,冷不防直撞上迎面过来的人,对方一声哎哟差点跌倒。北洛连忙扶了一把,刚想说声抱歉,对面那人却忽然大叫起来:“哎哎?你不是那个谁么?北洛,北洛对吧,还记得我吗?我们在百神祭所那里见过呀。” “你是……刘兄?”北洛歪着脑袋,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他。 “对啦就是我呀。哈哈哈你还记得我,这几年也没碰到你,去哪里探险了吗?要是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可一定要告诉我啊。对了,我的阳平退魔录已经完稿了,要不要来一本?看在熟人的份上,就给你打个八折好了。” 他连珠炮般地啰嗦一大堆,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兴趣听。北洛悄悄翻了个白眼,他对这人写的那些什么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要是岑樱在的话估计会激动一阵子吧。 正想问他你怎么会来到鄢陵岔开话题,刘兄猛的一拍脑袋续道:“哎看我这记性,本来想问你怎么会在鄢陵的?你不是应该和岑缨在洛阳吗?” 北洛正挑着花串的手停在了半空:“你见过岑缨?她和你说了什么?” “是啊,前几天我在阳平遇到她了。她说有急事要赶往洛阳,说是什么前辈在梦境里向她求救,性命之危什么什么的,奇奇怪怪的我也不是太明白。我想这种危险的事你们不是一向都一起行动的么?” 北洛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岑缨口中的前辈除了那人再无其他可能了,然而梦境求救什么的……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梦境中接触过,想着他也许是已经轮回去了。如果此时真有危急之事求助,他怎么可能只麻烦岑缨一个弱女子而不知会自己呢? 正在思索其中的不对劲之处,不远处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到自己恍如见了神仙般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太好了,少侠您还没走远……是岑老爷子让我来的,说无论如何要请您帮这个忙。” “老爷子出了什么事吗?” “是我们家小姐。洛阳那边刚传来消息,小姐她失踪了。” 第 3 章 “有话慢慢说,岑缨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北洛和刘兄见那老家丁喘得厉害,连忙扶他到一旁的湖堤坐下。 “前些天小姐忽然说要去洛阳,我们以为又是博物学会的考古任务,便也没去多管。谁知道她离家没多久后,博物学会那边就来了人,我们才知道她这趟出门竟然跟谁也没提。” “老爷子不放心,就派了两个人去洛阳打探消息,结果根本没见到小姐的踪影。他们知道不妙,赶紧让驿站先送了信回来。” 北洛眉头紧锁:“岑缨可有提过她是因为什么事,或是被什么人邀请去的吗?” “没有,小姐她一向走南闯北惯了的,主意大得很。她不说,我们便也不会多问。只是她这次出门看起来形色匆匆,很是有几分慌张之意,想来事情不会小。” 刘兄在一旁道:“从这里到洛阳大约有二十天的脚程,快一点的话怎么也能在路上碰到人。如今却说不见踪影,除非是在半路去了别的地方,或者……”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那家丁带着求救的目光看向北洛。 “请你回去转告岑老爷子,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北洛愈听愈觉得这件事恐怕比先前想的还要严重,“刘兄,麻烦你替我送这位老人家回去。” “你要去洛阳找人吗?太好了,不如让我一起……哎,等等!”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北洛已经快步离开,眨眼间身影就消失在街尾,只得颓丧地垂下手,唉声叹气:“什么时候也能带我去冒一次险啊?” 北洛不敢耽搁,径直来到洛阳城内四处打探岑缨的讯息。果然如岑家所说,里外街道都跑遍了也无半点讯息,所有人都说从未在这里见过这样一位少女。他也试着以云无月所授的方法,试图在梦境中接触那人,依旧毫无所获。眼看着一天一夜过去,他的心境越加焦躁。 正在无所适从的当口,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北洛?”回头一看,居然是另一位熟人。 “凌星见?”北洛心中一宽,岑缨和星工辰仪社一向交好,也许可以从这人身上打探到有用的东西。 “太好了,原来你也在……”两人同时开口说话,互相楞了一下,又相视一笑。 “还是你先说吧,”凌星见摸着脑袋笑道:“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洛阳?” “我来找岑缨。你可有见过她?” “岑缨?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联络了。她也来了吗?” 北洛摇头:“她和家人说要来洛阳,如今却是音讯全无。我到处打探过了,她应该是根本没有进城。” 凌星见顿时收敛起玩笑颜色:“怎么会?岑缨一向行事稳重,她可有提过是为何来此吗? 北洛神色忧虑:“据说是有人在梦中向她求救。不过我现在怀疑,这恐怕是个圈套。” 那个人始终联系不上,可见向岑缨求助的“前辈”绝非他二人所熟识的那位。 “梦里?求救?”凌星见右手捏着下巴思索,“难道和最近的怪象有关?” “你说什么怪象?” “这正是我来的原因。最近几个月洛阳四周总是不明缘由的地震频发,河水倒灌。虽然还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天灾连连,一般都是有大难的前兆。” 北洛沉吟道:“你是说,岑缨的去向可能和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 “不无可能。而且我还查到,这些异象的源头来自洛阳城西百里之外的山谷,从方位来看,应该是西平县附近。如果说岑缨原本要去的是这里,那么在城内打探不到她的消息也是当然的了。” “洛阳城西的山谷……西平县……”北洛皱眉自言自语,忽然一惊,是了,那个位置,不就是西陵故地的所在吗? “凌星见,我们快走!”他二话不说拽起道人的袖子就往城外跑。 “诶?怎,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去……” “去救人!有什么问题路上解释。晚了岑缨会有危险。” “北洛,你到底想带我去哪啊?这里除了树就是草,并没有任何异常啊。”两人在山里绕了两个多时辰,除了打退一波又一波的小怪和野兽之外,连岑缨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异常,这些野兽比正常状态下显得更加暴躁伤人,而且基本都是冲着北洛去的,也许是被他身上强烈的妖气所吸引。 凌星见眉头微蹙,面上是极少见的凝重担忧。自从进山后他感到北洛身上的妖力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脸色也比之前所见苍白许多,就连挥剑的力道都比往日要弱了不少。 “要不,我们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他忍不住提议道。 北洛摇头,胸口的闷痛越来越明显,他何尝不知连续不断的打斗和这座山的异常气息早就引动了旧伤。但他没有时间和心情休息,在没有确定岑缨平安之前,他无论如何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他能感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西陵故地之内。 “不对,这里的阵势改变了……所以入口也变了。”不再是那时岑樱他们布下的封锁阵法,难怪绕了几圈始终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这里的阵法古怪得很,看似依照先天八卦方位,然而里面却是乱七八糟,毫无痕迹可寻。”凌星见以右拳击左掌,“要想走出去,恐怕除了碰运气别无他法了。” 北洛停下来,用自己的血脉本能,闭上眼睛仔细感受周围的气息流动。 “凌星见,你还记得我们刚才上来的时候,左边有条小道通向哪里吗?” “唔,那边尽头好像是个悬崖?” “下面呢?” “似乎……是个深潭?” 北洛睁开眼,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啊啊?你要拽我去什么地方?” “城的入口。” “什么城?你这是要去哪啊?等,等等,那边是死路啊!有话慢慢说,我活得好好的还不想……” “闭眼,收声,屏住呼吸!” 第 4 章 “呼……呼……差点以为自己要栽在这个鬼地方了,”凌星见狼狈的从水塘里爬出来,“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及时开了护体真气……我说这位大哥,下次做决定之前,你能不能给别人一点缓冲的时间,要不是……” “身体撑得住吗?还能走吗?”北洛背对他站在岸边,寻找进入西陵遗址的道路。 “啊?哦,我没事,倒是你……” “没事就好,跟我走。”说话的时候人已经走出十米远了。 凌星见瞪着他的背影,无奈一摊手:“真是,多关心两句会死啊?跟这种石头人讲话真无趣。”他一边抱怨一边掸掸衣服:“这地方倒也古怪,明明从水里出来,衣服竟然没怎么湿……”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溪流瀑布,逐渐进入旧城遗址。北洛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这里是自己一生都不想再踏回的土地。 第一次,他救不了西陵,眼睁睁看着他走上天地不容的绝路,他后悔了。 第二次,他不想再次杀死他,却还是挥出了那一剑。 第三次,他明知也许会留下祸患,却依然舍不得用那把刑具。 在这个地方,他从生到死,哪怕是重活一世,还是一直在后悔。 如果当年自己能死在这里就好了……以后的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事情,也许都不会发生…… “北洛,北洛?你还好吧?”凌星见本是满怀惊叹与兴奋,一路打量这座保存完好的千年古城,却见前面的人越走越慢,一向清澈坚忍的眼睛里竟然蒙上了雾水,脸上神情悲戚,仿佛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北洛一惊,怎么回事?刚才一瞬间,自己居然有了寻死的念头……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 “奇怪?怎么忽然起雾了?”凌星见诧异地看向四周,山谷里不知何时聚起了淡淡的白雾,虽不至于彻底遮蔽视线,却令周遭的景致变得更加凶险难测。忽然间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背影映入眼帘,黑发白裙,淡红短靴,腰间别着爻分棍。“岑缨!”他大声招呼,女子却毫无反应。 “北洛你看,岑缨在那里!”他用手指着女子所在的方向说道,对方依旧没有回头,反而继续往前走着,急匆匆的像是要赶往什么地方。 “奇怪,她怎么不理我呢?”凌星见不解地挠头,北洛也觉得诡异,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盛。 “我们跟上去看看,雾里小心些,不要失了方向。” 平日以他们的速度,追上对方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或许是由于这雾气的关系,不论怎么追赶,他们和女子的距离总是隔着几丈远,每每看似要追上了,却总是伸手触摸不及。 两人都意识到此处已入险地,但好容易发现友人的行踪,绝不能就此退却。一路追逐来到了遗址的中心花海,就在此时忽然狂风大作,地动山摇,几颗火岩石从天而降,刹那间原本争芳竞艳的花海变成了吞噬生命的火海地狱。紧接着一只接一只的触手魔汹涌现身,把他们俩牢牢围在中心。 如此险恶的现场,前方的女子却依旧浑然不觉,仿佛失了魂般的仍旧一步步向火焰中心接近。北洛抽出太岁喊道:“凌星见,你去把岑缨带回来,这里交给我抵挡。” “什么?不行啊,这么多只魔,你现在的状况怎么能……” “别啰嗦,快去!”完全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左手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人往圈外一扔,右手同时挥剑挡住了第一波攻击,一震之下只觉得整条手臂都发麻,牵动之下胸口的疼痛越发明显。 这群魔,看上去比光明野的还要难以对付……看来今天单凭自己难以善了,得想个办法拖延时间让凌星见救到岑缨,再见机逃跑。他一边抵挡一边后退,感到手中的长剑变得越来越沉,忽然小腹丹田一阵剧痛,一股极其尖锐的霸道力量直冲而上,霎时间眼前天昏地暗,喉咙嘴里全是血腥。 “不,不会吧……偏偏这个时候……”他跪在地上不住咳嗽,右手用太岁撑着地面,左手按住小腹,只觉得里面就像有千万把小刀在乱攒乱刺,痛得整个人几乎要撕成两半,不由得低声苦笑:“玄戈,你可真是会给我找麻烦……”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身体慢慢软倒,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无数只魔正在向他扑来……这一世,就要这样结束了吗?就像当年在乱羽山一样……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好像隐约看到了一片暗红的衣角…… 北洛……北洛…… 你……是你吗?姬轩辕? ……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缨……困境…… 你说岑缨?她怎么了?等等,你把话说清楚? 北洛急着想要追上去,然而那一抹人影转瞬即逝,他走了几步接触不到,便又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世界。 自从开智清醒以后,他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深不见底的混沌状态。身体有时像在被烈火灼烧,有时又像是被扔进刺骨的寒潭,一步一行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辗转反侧痛苦不堪。忽然间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似乎有意在指引他走出这片泥泞。虽然难受得只想沉沉睡去,但内心始终记挂着同伴的安全,于是咬紧牙关,拼尽最后的力量,伸手抓住了那一丝微光。 “北洛,北洛,快醒醒。”有谁在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 长长的睫毛轻颤了几下,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眼睛睁开一线。 “凌……星见?”他在恍惚中轻声道,迷蒙的视线里渐渐映出道人的脸。 “太好了,你总算醒了,真是吓死我了。”凌星见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拍拍胸口,“你一直在发热,都整整睡了三天了。” 原来是生病了吗……难怪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躺在被子里全身骨头像是被人拆过一样。 “这里……是哪?”他费力地将头侧到枕头一边,声音虚弱得厉害。 “洛阳的客栈啊,”凌星见在架子上的水盆里拧了把冷毛巾,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水,看着对方有挣扎要起来的架势,吓得连忙把人按了回去,“我拜托你就消停会儿吧,到现在还没退烧呢。你知道自己被带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吗?我也真是服了你,明知道自己内伤不轻还喜欢逞强,你家里人就没教过你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吗?” 北洛把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隔绝这一连串的音浪指责。 “刚回来的时候我还真怕你就这样不行了,熬好的伤药你才喝了两口就全吐了,整个碗里全是血……” “岑缨她……怎样了?”说了一会儿话,他的神智比刚醒的时候的清楚了些,马上问起这个最关心的问题。 凌星见默然,闷闷地坐回圆桌旁的椅子里。 “别提了,那只是个影子。岑缨她根本不在那里。” “……你说什么?”北洛从被子里探出头。 “因为那是梦境。”屋角阴影处传来另一个声音,代替了凌星见的回答,“有人把你锁进了自己的梦。” 冷淡得毫无起伏的低沉声音,透着世间万物都无法牵动其心的残酷与漠然。北洛全身一僵,这个声音……无论经过多少年,他也绝不会忘记。 他在软塌上慢慢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角落里的身影。 “是……你?” 第 5 章 那个男人没有变,依旧是双目紧闭,正襟危坐,高高在上蔑视风云。只是穿着却不是之前灰暗古拙的西陵上古装束,反而换了一身淡蓝色的宽袖长袍,及腰的长丝粗粗束在背后,只留几缕额发垂在胸前,乍一望去居然有几分出尘飘逸的仙态,与那个要杀尽天下人魔的疯子完全联想不到一起。 “原来你们认识啊?”凌星见总是不合适宜地打破气氛,“我还想着给你介绍一下呢,就是这位大哥把你救出来的。” 北洛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是他把你从那个魔窟里带出来的,为了护着你衣服都被魔烧得不成样子了。幸好洛阳分部这边有几件新赶制的衣服,我就给他换了一身。怎么样,很潇洒吧?” 北洛完全没心情听他的自夸,他盯着眼前的人,全身的肌肉都崩得紧紧的,本就苍白的嘴唇更是血色全无。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捏紧被子,左手试着在身后摸索些什么。 “你在找它吗?”男人淡淡地开口,将坐着的身体移开半寸,露出了后面矮几上放置的东西。 太岁,上面还贴了星工辰仪社的封条。 “凌星见!”北洛真有要掀桌的冲动,“谁允许你随便动我的佩剑?”这一怒牵动伤处,整个人趴在床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这这……你先别生气,听我解释嘛。”凌星见后退一步,举起双手连连摆动,“是这位好心的大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听到这个称呼,北洛只觉得额头青筋突起,喘得更厉害。 “是他说的,太岁上沾了你的血,又混合魔气,凶煞甚于之前十倍。你在重伤之下万万不可过于接近。而且确实是如此,我们把太岁暂时封印之后,你的病势才开始稳定下来……” 北洛不再理他,索性直接问道:“巫炤,你到底想干什么?” 凌星见顿时傻了眼:“哈?巫炤?等等,那不就是……”“好心的大哥”一下子变成了人人畏憎的恶魔,这巨大的反差即使是三百年一出的天才也要消化好一会儿。 “你认为呢?你觉得我想杀你?”男人依旧毫无动容,吐字云淡风轻,“我若要取你性命,又何须等到今日?” 北洛用手按住胸口,竭力让喘息平复下来:“岑缨的失踪,与你有关?” “无关。”简单两个字,却是斩钉截铁。 “那个梦境,还有那些魔……” “非我所为。” 北洛侧过头:“……你究竟,为何在此?” 巫炤站起身,走到书案前背向他:“你在懊悔吗,缙云?因为没能再一次杀死我?” “缙云是谁啊?他叫的是你吗?北洛?”凌星见不解地看着他们俩。 北洛不答,被窝下的手暗暗攥成一个拳头。 “没有。我说过,我从来没想过要杀死你。我只是……”他闭上眼睛,“没想过这个‘来日’会这么快。” 对方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彼此彼此。” 屋内一时安静得可怕,凌星见不安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否则这里的气氛足以尴尬的杀死人。 “北洛,你该喝药了,”他去案上端了一碗凉了半晌的药汁,“已经不烫了。” “这个味道……”药碗甫一近鼻,那熟悉的刺鼻气味就让他皱起眉头:“骸生草……” 巫炤转过身来说道:“其他药物对辟邪之力侵体都无效果,只有它可以止疼退烧。” “我不喝,把它拿走。”北洛干脆利落地拒绝,他当然知道这种药可以治伤,可代价就是成为它的奴隶,到最后只要断药片刻就会难过痛苦得发狂,成日里昏昏沉沉活得不人不鬼,上辈子吃足了这样的苦,他讨厌极了那样的自己。 巫炤皱眉:“难道你想这样每天疼得死去活来?哪怕最后暴体而亡?” “那是以前。我现在就是辟邪,比人身的承受力强得太多,那一点妖力我还撑得住。” 凌星见为难道:“可是,这几天你能醒过来全靠它了……” “你要我说几遍?!”他抬高了声音,由于生病的关系,他的自制力也比以前差了很多,“把它拿走!”虽然重伤之下中气不足,但一喝之下辟邪王的威势暗显,凌星见不敢再说,忍不住看了一眼巫炤。 巫炤眼皮一颤,伸手接过药碗,走到床边沉声道:“你当真不喝?” 北洛翻了个白眼:“与你有何相干?” “很好……”男人的下巴微微一抬,忽然抬手就是一道红光飞出,北洛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被一道无形的锁链紧紧捆住。那锁链似是生满倒刺一般,沾上身后犹如无数虫蚁啃咬,剧痛直钻入心。他虚极了的身体哪受得了这个,忍不住大声狂叫。 巫炤揪住他的长马尾狠狠往后一扯,强迫他抬起头,紧接着一碗药按在嘴边强行全部灌了下去。有少许药汁进了气管,他呛得大声咳嗽,整个人虚软无力地倒在对方怀里。 巫炤满意地撩开他面上散乱的发丝,指尖轻轻抹去因为疼痛流出的眼泪,以及唇边流出的汤药。 “缙云,我真是对你纵容得太久了,”低沉的嗓音混合着气息在他耳边轻声道:“竟然让你忘了惹怒我的后果。” 第 6 章 药效发挥得很快,北洛原本总是因为忍痛而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苍白的脸颊浮现出淡淡红晕。他感到喝下去的药汁好似化为一股涓涓细流,在四肢百骸的经络中缓缓流淌,所到之处令疲累沮丧一扫而空。这滋味愉悦得令人心花怒放,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一般,飘飘忽忽如同身在云端。巫炤的声音在耳边忽近忽远,这样的无礼霸道,若放在平日早就一脚踹上去了。然而此刻他只觉得对方的冒犯十分有趣,嘴唇微张想要驳斥些什么,发出来的却是短促的笑声,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肩膀随着节奏无法自控地抽搐。 凌星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清醒状态下被药力摆布的模样,眼睛都要直了。 “北,北洛?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他试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北洛眼神涣散地半抬起头,浓长的睫毛下湿润得仿佛要滴出水。他迟钝地歪了歪脑袋,毫无自觉露出一个软软的笑容。 一向成竹镇定的修道之人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脸颊竟然微微发烫。 巫炤脸色阴沉,冷冷地扫了凌星见一眼,把那个粘在自己身上笑得越来越厉害的小家伙拽下来。 “你该睡觉了。”他把手放在对方额头上,低声念了两句咒语。原本躁动的人逐渐平静,眼皮轻轻合上,呼吸也变得悠长起来。 巫炤帮他躺平将被子盖好,再次斜睨了傻站在一旁的道人一眼。虽是面无表情双目紧闭,但浑身上下透出的“你怎么还不滚”的肃杀之气还是让凌星见打了个寒噤。知道这大哥是谁后更加透彻地体会到对方不好惹,他识趣地退到房门口,再不离开,他毫不怀疑巫炤会动用武力把他从这里扔出去,或是直接宰了了事。 “其实,北洛的介意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看,这个药用久了确实不好……”出于对同伴的关心,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不意外感到屋里的杀气又浓了几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你有没有别的办法治好他?” “治疗并非巫之堂擅长的法术。”巫炤神色不动,“就算我有办法,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治好他? “可是,你们不是……朋友吗?”凌星见小声说道。 “朋友?”巫炤的声音带着嘲弄,“是他说的,我们之间永远是不死不休之局。” 凌星见无话可说,然而这几日下来,他亲眼看到这个男人为了保护北洛被魔火灼伤全身,把人救回来后又不眠不休地守在一旁竭力救治,对方内伤发作痛得挣扎大叫的时候也是他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温柔安抚。他纵是对天下人都视作蝼蚁,毫无怜悯之心,但是对北洛,那份关切爱护却是绝无虚假。 “而且,他现在这样……”巫炤面上浮起一丝残酷的笑意,细长的指尖轻轻描绘沉睡之人的眉眼,“乖乖听话,又有什么不好?” 凌星见又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背后冷汗直流。 北洛再次醒来,已是过了午夜。窗外的洛阳城静悄悄的,只有几丝月光透过窗隙照进来,隐隐勾勒出床边坐着的人影。 “你……一直在?”他动了动身体慢慢坐起来,觉得疼痛缓和多了。 “嗯。” “凌星见呢?” “门中有事。”对于不相干的人,巫炤一向是惜字如金。 北洛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用掌心按住额头。 “我……没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吧?”低低的声音有点忐忑,骸生草的后遗症他以前可是领教过无数次了。 “我在其中加了别的药物中和,你服用后应该不会像以前那样,长时间恶心无力。” 北洛试着调运内息,比起当年,对身体的影响确实小了很多。 “多谢。”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只能说这个。 “不必,本来就是要给你服用。”巫炤起身走到另一扇半开的窗前,背对他静静地看着天空的明月。“其中有两味药颇为难得,我在乱羽山中寻了七日,方才找全。若不是魔族突然来袭,原本早可给你。” 这段愈久弥深的仇恨往事,他道来的态度却是平淡漠然,仿佛这个名字与自己全不相干。 “乱羽山……”北洛轻声重复,指尖微微一抖,“所以,你当年是为了这个,才离开西陵……” 巫炤淡淡说道:“如今看来,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北洛牙关紧咬,手指在被子上掐出了深深的痕迹,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巫炤,我早就说过,你若恨极了我,大可随时取走我的性命,不必牵连旁人。” “命?我要你的命作甚?”巫炤嘲讽,“缙云,你果然还是如此天真。” “那你到底想怎样?!”北洛忍不住略微抬高声音,“就当是我对不住你罢了,缙云直到死,都在想着要如何补偿……” “补偿?你以为你能补偿些什么?!”巫炤豁然转身,平静无波的语调终于有了暗流,“战死在乱羽山?以为这样我便会原谅你?”他吸了一口气,轻声冷笑:“有债必偿,两不相欠。在你眼中,你我之间的情义,也不过就是可以这样量化的东西罢了。” “你明知并非如此!你明明知道,那时是不得已……” “是啊,不得已。你与姬轩辕都是为了人族兴盛大业,不得已抛弃亲人的英雄,我自是比不得。” “巫炤!我们之间非要这样讲话么?”北洛气极,激动之下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千年前生死分别,千年后不死不休。”巫炤沉沉的声音里透着凄冷,“缙云,你认为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反正你对于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北洛睫毛轻颤:“你怎知……缙云不曾后悔?” 若我那时死在西陵……也许你便不会……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悔之亦无用。”巫炤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适才的些许情绪波动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缙云,你心知肚明。你欠我的,永远还不完。” 他缓步推门而出,北洛气息不稳地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床沿。 第 7 章 在客栈中歇养了数日,北洛的身体已大致复原,营救岑缨之事便又提上了日程。这日午后,他与凌星见在房内商议,接下来该去何方搜寻线索。 “有件事我一直不解,”凌星见说道,“那日所见的岑缨虽是幻影,但身周的气息又确然是她,否则你我也不会轻易上当。所以那个梦境到底是……” 北洛思索道:“还有那些魔,不像是偶然出现,倒像是埋伏在那里等我们去似的……” “魔域有一种族善于造梦入梦,与魇族能力颇有相似。但它们自己不会做梦,需借助他人意识为饵食,方可施展能力。”门口忽然传来声音,二人回头望去,见巫炤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接下他们的对话。 “你是说,我们在西陵进入的是这种梦魔的领域?”北洛问道。 不理会凌星见在一旁小小声对北洛耳语:吓人一跳,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巫炤径直走进屋里,在案桌的另一边坐下。 “如果我的判断不错,困住你的那只应当比一般心魔更难对付。” 凌星见恍然:“你刚才说这种魔需要借助他人意识方可施展能力,看来我们见到的影子确实是岑缨留下的。” 北洛沉吟:“这么说,岑缨当真去过西陵故地。她为何会忽然去那里?” “你不是说她在梦里听到那位前辈的求救吗?也许那个人就在古城的某处。” 北洛不由得看了巫炤一眼,对方毫不动容:“我说过,那个小姑娘的事情,与我无关。至于姬轩辕,我醒来之后,并未感受到他半点气息。” 再次无视了凌星见的疑惑:姬轩辕?你说的是那位上古时代的祖先吗?北洛下了结论:“看来岑缨的去向跟这种梦魔脱不了干系。既然它们的能力是营造梦域,或许岑缨就被困在其中。” “意思是我们要去梦里救人了?”凌星见惊讶道,“但这种入梦之术我可不会啊,北洛你呢?” 北洛摇头,他学的那点皮毛只够在梦境中自保,若要顺着痕迹找寻其主,却是万万办不到。 “对了,一直跟着你的那位美人大姐姐呢?”被瞪了一眼,凌星见马上改口:“反正就是她啦,我们去请她帮忙如何?她那么厉害,一定有办法找到入口。” 北洛踌躇未决,其实在养伤这段期间,天鹿城已派应垒来接应过。霓商对他的伤势是既惶急又心疼,同时说道天鹿城周遭的异像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好在大阵如今还能支持,为了加强战力,霒蚀君已经出关协助卫队,请王上暂可放心,一定要找到仙药治好身体再回来。 一边是重要的朋友,一边是家乡,哪里都不能放弃。北洛想到这里,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此时不大方便,恐怕不能前来。” “那可怎么办……” “不如让我来相助你们,如何?”一直沉默的巫炤忽然开口,正在为难的两人不禁同时看向他。 “我所学的虽不及魇魅天赋,但找到进入梦境的方法却是绰绰有余。”他说话永远是一字一句,缓慢却有力。 北洛眯起眼睛:“你也想救岑缨?” “你不必如此怀疑戒备。实话道来,我并不在乎那个小姑娘的生死。”巫炤稳稳端坐在那里,神色淡然:“我只想搞清楚,自上次布阵之后,为何西陵故地会忽然出现这种高阶梦魔。既然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找到元凶,那么暂时与你们联手,又有何不可?” 凌星见和北洛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决断。见两人犹豫,他又轻飘飘补了一句:“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缙云?” 北洛紧紧盯着他,仿佛要透过那双紧闭的双目一直看到他心里。 巫炤依旧不动如山。 “好,我们一起上路。”北洛抬手暂时阻止凌星见想要插话,“但你若是有异心,我不会……” “不会手下留情?的确是你的风格。”巫炤低声哼道,“不过你大可放心,眼下我的确无意多生事端。” “喂,这样真的好吗?”凌星见悄声拽了拽北洛的衣角,“这可是那个巫炤,万一……” “但他说的没错,我们别无选择。”说完全信任是不可能的,但北洛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要找到岑缨除了借助他的力量,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鬼师一言九鼎,从不说谎。他既说不生事端,那便是了。” 见事已定下,凌星见也无法再反对什么,只能喃喃摇头:“他对你是不会生事,对我可不一定啊。” “你打算如何找寻入口?”北洛问道。 “我需要一个环山临水的安静所在,施展梦魂枝的力量。”巫炤说道,“最好是远离鄢陵等地,否则残留的魔气会混淆梦境通路。后天月圆之夜,正是最佳时机。” 北洛沉吟半晌:“我倒有个合适地点,但想在两天之内到达,只有隔空传送了。但我现在……”之前受伤让他的妖力回复变得更慢,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气氛一时沉默,凌星见拍拍胸口:“看来每到这种时候,就轮到我这个星空辰仪社的下任掌门,三百年一出的观星天才出场啦。” “你有法子?” “那当然了。”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大把符纸,每张上面都有曲里拐弯看不出内容的血字,“这是王辟邪的血写成的符咒,每一张都可自由穿行去任何空间,连魔域都能畅通无阻,区区人界移动,小意思啦。” “你从哪搞来的这么多……等等,王辟邪的血?!难道说……”北洛抓起一张符纸看了又看,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瞪着他。 “你之前高烧喝药的时候吐了好多血,我觉着就这么浪费了太可惜了,所以……”凌星见开始还兴高采烈的,却见北洛挑了挑眉毛,嘴角勾起一个不明含义的微笑,忍不住身上一抖,声音越来越小。 “这,这也算是,那个……节约资源,物尽其用嘛,王辟邪的血那么珍贵……”眼看着所谓的“珍贵资源”面带笑容地握住了太岁的剑柄,未来的天才国师当机立断,非常识时务地窜到了房门口。 “凌星见!” “我有事先失陪了!北洛,一个时辰后洛阳城郊见!” 第 8 章 北洛望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哼了一声,把手从太岁上放下来。屋内只剩他和巫炤,两人默默坐在案桌两侧,一时无言。 “你有事想问?”巫炤打破僵局。 北洛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你没有把话说全。”语气是十足肯定。 巫炤微微仰起头:“果然,始终是瞒不过你。你想让我从何说起?”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们?”北洛冷静发问:“不仅仅是因为西陵无端出现魔物吧。” 巫炤沉默片刻,自嘲地一笑。 “缙云,你有时当真敏锐得可怕。”他缓缓道来,“不错,我执意要跟着你,自然有别的原因。”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北洛眼神犀利:“什么原因?” “我想知道,自己为何还能继续存在。” “这次出现并非你的本意?” 巫炤摇头,过了一会儿方道:“那日决战之前,我的力量就已快到极限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正如你所知,巫之堂的苏生之术并不完整,原本的我应该已是西陵故土上的一缕尘埃。但自你再次出现后,似是有某种力量催动了巫之血,竟让苏生得以延续。” “我身上的某种力量?和巫之血有关的……”北洛捏着下巴思索,“难道是,玳族的源血?” 巫炤没有否认,继续道:“我替你疗伤的时候,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 “关于你身上辟邪之力的失控。”巫炤侧过头来看着他:“与其说是失控,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在和你体内辟邪以外的力量对抗。” “你是说,玄戈的妖力和源血产生了冲突?”北洛难以理解,“为什么?早先并没有这种情况……” “也许是百神祭所的残魂,在让你恢复前世记忆的同时,附着在命魂上的源血之力也同时觉醒了吧。” 北洛低眉沉思其中的关窍,只觉得诸多纷杂,一时难以全部索解。 “你刚才说,有可能是源血的力量让你重生,所以你才要跟着我……”他起身走到巫炤跟前,微微伏下身子,靠近对方的耳边压低嗓音:“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活着?” 巫炤神情泰然:“真相显而易见,我亦无需掩饰。”他抬起头,两人的脸此刻贴得极近,呼吸之声清晰可辨:“现在我的生死任由你掌控,你待如何?完成当日决战的未竟之事,将我挫骨扬灰?” 北洛不答,双眸低垂,视线扫过对方被衣袖遮住的手臂。 “这是……被魔火烧过的伤?”他小心抬起那只手臂,将长袖慢慢撸上去,露出上面皮开肉绽的碳化痕迹。 “……疼吗?”带着茧子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全未愈合的创口。 巫炤的身体微微一颤,别过头去:“……无妨,比不得魂魄灼烧之苦。” 北洛放下他的手臂,平静说道:“我知道苏生的维持需要新鲜血肉。如果真是源血给予你重生,那么用我的血来维持你的形体,应当轻而易举吧。” 巫炤默然半晌,缓缓点头:“不错,只要些许,便可维持相当一段时间。” “我不懂如何运用源血之力,你自己来取吧。” “你说什么?” 北洛转身走开两步,背对着他:“你救过我,我自然也要帮你。” 过了好一会儿,他背后才传来声音。 “缙云,你还是这般容易心软,恐怕日后追悔莫及。” “时间有限,不要啰嗦了。”北洛回头看他一眼,“说吧,到底怎么做?” 巫炤眼皮微动:“你去床边坐下。” 北洛面露不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 “把上衣脱掉。” “什么?”他一脸愕然。 巫炤蹙起眉头:“你不是说时间有限么?那当然要用最快的手段。” 北洛顿了顿,默不作声把太岁取下来放到一边,淅淅索索解开自己的腰带和马甲扣。 巫炤起身走过去,也将自己的衣袍脱掉,两人都袒露上半身,面对面坐在床沿。北洛看到对方前胸腰腹上各种漆黑斑驳的痕迹,整个身体就像即将枯朽消亡的树木。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幕幻影,细雨绵绵的白梦泽,以及满身血迹的人影。这些残像让他莫名的眼眶酸楚,急忙撇过头去,轻轻阖上眼皮。 一双手臂把自己轻轻搂到怀里,胸口碰触到的肌肤粗粝冰冷,毫无生气。他此刻大病初愈,甫一贴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会有点疼,你忍耐一下。”巫炤低声说道。 “唔……嗯……”北洛双目紧闭,他感到巫炤的手指抚上他的背部,忽然指尖用力掐进肉里,紧接着体内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内息开始沸腾,好似火山爆发前躁动的岩浆,热辣辣地痛卷了全身每一处,烫得血肉模糊。随后全部聚集到背后,犹如潮水般喷涌而出。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外冒,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虚脱般的痛苦让他无意识地想要推开对方,巫炤却紧紧抱住他毫不放松,忽然一口咬在他的锁骨上方。 “啊———”他疼得叫了出来,力量被抽取的同时还在迅速失血,这滋味难受得让他不住挣扎,双手不由自主地插进对方厚厚的长发里用力揪起。 “停,停下……”他的嘴唇不住打颤,声音破碎,无意识地仰起头,汗水沿着喉结一滴滴落在锁骨上。 巫炤总算放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安慰:“好了,已经结束了。” 北洛喘了好一阵,呼吸才平稳下来,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了。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男人的脸已经不像前日那般惨白可怖,微微有了些血色,各处朽烂的肌肤上伤痕渐退,慢慢变成正常人该有的光滑。他的唇边还残留着几丝血迹,望之有种异样的妖艳。 两人默默穿好衣物,巫炤看着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了句:“谢了。” “不必,都说过是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北洛把剑套系好,手停顿了一下,歪头瞟他一眼:“你现在,应该基本恢复了?” “嗯,暂时可算与常人无异。” “很好。”他嘴角微翘,笑得意味深长。巫炤还未及反应,便眼前一花,随即胸腹一阵剧痛,这一拳打得委实又快又狠。 “你……”他捂着痛处弯下腰,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都说了一报还一报啊,鬼师大人,”北洛挑起眉毛,声音拖得长长的:“下次喂别人喝药,记得礼貌点。” 第 9 章 栖霞方仁馆 “罗师兄,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一个小师弟扯扯他的袖口,“我的手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另外一个小师妹也告饶:“是啊,师兄。今天山下有新到的南货,趁着集市还没收,咱们也去看看吧。这巩固的事儿,就挪到明天吧。” 罗定恩有些为难,他是个心软的老实人,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观看的谢柔身上。 谢柔温和道:“大家今儿也累了,不如明天再练吧。” “太好了!谢谢师娘!” “可以回家啦!” “快走快走,去赶集喽。” 一群少年人兴高采烈的往院门口涌去,叽叽喳喳仿佛出了笼的小鸟。 “谁说你们可以走了?”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正含笑拦在那里。 “师,师兄?!” “是北洛大师兄!他回来了!” “唉,师兄一回来,我又要练得明天爬不起来了。” 兴奋声有之,哀叹声有之,但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喜悦,七嘴八舌把北洛围在人群中心。 “北洛,这就是你成长学艺的地方吗?”身后的凌星赞叹地打量,“方正存心,仁行济世,正所谓君子怀德喻于义,此间主人定是大有学问之人。” “你们几个又趁我不在,仗着师娘心软好说话,就开始偷懒耍滑。”北洛叉着腰,板着脸一个个数落敲暴栗,声音却并不严厉:“算了,看在师娘份上,今天暂时放过你们。明儿开始,每个人功课完成后再加十遍基础训练。罗师弟,你作为教导,规矩不能太松了。” 罗定恩忙不迭地点头:“是,师兄。”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我可没有师兄你的威势啊,他们根本不怕我。 “北洛,你回来了。”谢柔看到他进门,一脸惊喜地走下台阶。 “师娘,您最近安好?师父呢?”北洛连忙迎上去,亲昵地扶住谢柔的手臂。 “你师父和阿宽,就是你陶师弟,进城采办去了,傍晚就回来。”谢柔怜爱地拍拍他的手背,仔细上下端详,笑容渐渐消失:“怎么脸色这样差,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受伤了? “一点小伤而已,让您担心了。”北洛乖乖低头。 “唉,快进屋去歇歇,我正好炖了一锅银耳枸杞汤,先给你盛一碗。”谢柔帮他拂去衣衫上尘土泥灰,忍不住念叨起来:“师娘知道你本事大,能力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天外更有天。你就算是块铁,下炉又能打几根钉?下次遇到事,万不可过于逞强,以柔克刚才是至理……” 她一边说北洛一边老实点头,半个字也不敢反驳,直到脖子都有点发酸了,谢柔才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暂时移开:“你看我,光顾着和你说话,倒怠慢了客人。”她看了看屋檐下站着的二人:“他们是……?” 凌星见向来是个洒脱自来熟的,很自然的上前躬身一礼:“星空辰仪社弟子凌星见,见过曲夫人。”他忍不住感叹一句:“北洛,第一次看你这么耐心听人讲话,简直都不像你了啊。” “……” 小国师讪讪地站到一边,假装自己没感受到那一丝杀气。 巫炤依旧站在阶下不动,只微微颔首:“巫炤见过夫人。”虽是敬语,但眉目不动,身姿笔挺,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独立于世的傲然。 谢柔见此人气势不怒自威,心知对方必是来历不凡,不可怠慢。 “原来是二位大驾光临。北洛,这是你的朋友吗?” “他们算是……同路的……伙伴。”北洛含糊解释,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自己和巫炤的关系,“师娘,我们是有事要办,路经此处来看看您和师父,明天就走。” “这样啊,唉,好容易回来一趟,这么快就要走……算了,师娘知道你忙,今晚就留下来吃顿饭,陪你师父说说话。”她往屋内走去,“你招呼客人进来稍坐,我去准备茶水点心。” “有劳师娘。”他刚想随着进去帮忙,却见谢柔回头道:“你这孩子,还站着干什么?赶紧扶客人进屋呀,小心房檐下的台阶。人家有眼疾不能视物,身为主人怎能如此疏忽?” “……?”北洛愕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师娘指的是谁。 “……”巫炤虽然面无表情,但眉心也是微微一跳。 凌星见转身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拼命忍住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谢柔不解地看着沉默的几人:“你们这是……?” “多谢夫人好意,在下已适应了,无需劳烦他人。”反倒是巫炤第一个打破尴尬,“既是和他一起行走江湖,这些不便之处自是要快些习惯的。” 声音虽是一贯的冷淡,但其中的腔调怎么品都有些古怪。 “先生言过了,北洛这孩子善良可靠,做朋友自是一等一的好。但是男孩子家,粗心大意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会多多叮嘱他的。”她再次把目光转向当事人,这会儿就算装傻也逃不过去了。北洛只好走过去,趁着师娘不注意的时候瞪了巫炤一眼。 “这位老人家,有请了。”他把老人家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那就有劳少侠了。”巫炤淡淡挑眉,毫不客气地把手往人肩上一搭。 还装上瘾了是吧?!现在碍着师娘不好发作,回头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日色逐渐西沉,北洛在后厨忙着帮师娘收拾晚饭,想到被晾在外面的两人,互相之间又没什么话说,还是出去关照一下为好。来到院子里,却见凌星见被几个师弟高高兴兴的围在中间,掐指大谈相面之术。 “你山根平满,乃主福寿。眼若分明,财帛丰盈。印堂黄光满面,看来近日家中定有喜事。” “多谢道长吉言。不瞒您说,家里最近确实……” “你先闪闪,等下再炫耀。道长,您也给我看看。” “哎呀,这位小哥嘛,地阁方圆,声音浑厚,口大容拳,赤如朱丹,富贵之相。” “还有我,还有我,道长您给看看,在下什么时候才能走桃花运啊?” 北洛翻了个白眼摇摇头,绕过这群人往门口走去,看到下一幕时差点掉了下巴。 只见巫炤站在那里,被师妹们齐齐缠住,少女们一个个眼睛发亮,唧唧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男人依旧双目紧闭,面色冷淡,十来句话里可能才短短答上一句,但已足够让这群姑娘喜难支持。 北洛这一惊非同小可,生怕巫炤不耐烦起来出手杀人,连忙叫了站在正中间的女孩:“思飞!你过来一下。” 柳思飞明显不情愿,一步一磨蹭地走过来,满脸的梦幻:“师兄,这位神仙一样的大哥哥也是你的朋友吗?” “神……神仙?!”北洛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难以理解地看了巫炤一眼。 “对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长相如此完美,气质这么优雅的人。”小师妹面带红晕,双手合十,就差在脸上挂星星了,“还有他的头发,仿佛丝绸一样……” “停停停!小姑娘家的都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北洛受不了的摆手打断师妹的花痴,一脸严肃道:“师兄可得好好批评你,江湖人心险恶,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判断好恶最忌以貌取人……” 柳思飞嘟囔:“师兄又来了,不过是多说了两句话嘛。我们也是担心好看的大哥哥初来乍到的,万一被人拐了劫了怎么办?所以才多提醒他两句……” 北洛差点被口水呛死:“被人劫了?你说他?!你有这闲功夫怎么不担心一下自家人?比如你师兄我?” 少女撇了撇嘴:“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拐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北洛气得眼角直抽,双手紧掐上臂,忽然弯腰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我跟他,哪个看起来更顺眼?” 柳思飞怯怯地抬眼:“说实话?” “当然。” “还是算了,我怕你罚我蹲两个时辰马步,呵呵。” “……” 正在这时魏遥扛着一捆柴火进来,见他们俩聚在一起嘀咕,忍不住好奇:“你们说什么呢?” 柳思飞看似不经意的耸耸肩:“没什么,师兄正在这儿担心自己路上被坏人劫财劫色呢。” 北洛还没来得及纠正她的说法,魏遥已经一脸惊讶的接了话头:“啊?哪来的坏人这么想不开啊?” “……” “那,那个,师兄你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弟吓得连连举手后退,拼命陪着小心。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倒是给我说道说道啊。”北洛皮笑容不笑捏着手指关节,一步步向他逼近。 “我,我是说,师兄你这么厉害,天底下哪有人敢劫你的财啊,劫……那个……就更不可能了。”求生本能让魏遥咽着唾沫拼命组织语言,又忍不住小声自言自语:“年纪轻轻的,没事谁会犯这个傻……” “魏!遥!过来和我练剑!你今天不用吃饭了!” 第 10 章 “师兄饶命啊!饶了我吧!”老实巴交的师弟抱着脑袋连连告饶,拔腿便向屋后跑,想是要去向谢柔求救。 北洛哼了一声,他当然不可能在师娘面前以大欺小,只得停下要追上去的脚步,满脸不悦地叉腰瞪着对方逃跑的背影。一扭头看到巫炤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居然还有几个村里来串门的小个子,心里那股无名火不禁越烧越躁。这些不知死活让人操心的小姑娘! “思飞,你去把她们几个都叫过来!都什么时辰了,该归家的不归家,该帮忙的不帮忙,后面都让师娘一个人辛苦,成何体统?”北洛板着脸吩咐,长腿一迈几个跨步过去,大马金刀往长发男人面前一杵。被他的气势震到,其他人纷纷自觉作鸟兽散,同时闭上了嘴。 “厨房的调和快用完了,我要下山去买。要不要一起,顺便逛逛集市?”他虽用的询问句,语气却十分强硬,完全不给人商量的余地。 巫炤倒是很干脆地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无视了那一双双热切想要跟在后面的眼神。直到走远,柳思飞才嘟着嘴怏怏道:“每次都这样,师兄真小气。” 此时天边酡红如醉,夕阳透过薄薄的云层,将一汪湖水映照得霞光流彩。山道两旁已有零星的炊烟升起,静谧之中唯聆轻风拂过枝头,以及沙沙的行走声。他们似是存了某种默契,一时之间谁也不想打破这短暂的平和。 “喂,”最后还是北洛先开了口,“不说句多谢解围吗?” 巫炤侧脸看向身边的他:“你指你的那些同门?你是怕我伤害她们,才把我叫出来。” “我知道你看不上普通人,难为你还有耐心应付。”北洛将视线转到山边的晚霞,“毕竟你恨整个人界。” 巫炤眼皮微颤,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那位柳姑娘,她很天真,也很活泼。说话有些像……当年的司危……” 又是一阵僵硬的冷场。北洛垂下眼睛,轻轻说道:“……抱歉。” 两人各怀心事来到山下,托采摘节日的热闹影响,虽已是暮时,依然有不少摊子还在经营。他们先来到唯一卖调味品的杂货铺,谁知店主因为儿子生病,早早就关了店门离去了。眼看天色还没全黑,便决定再四处逛逛。 “有什么想要的,就和我说一声,”北洛漫不经心地道,“现在人界的集市和那会儿不同了,不能以物易物,得用银子去买。”想着这家伙在地下睡了几千年,一觉醒来后又忙着到处报复社会,估计也没什么闲心和时间去接触这些琐事。 “……” 不知是否错觉,北洛觉得巫炤好像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转了一圈下来,那个男人没有对任何东西产生特别的兴趣。人和人之间还真是天差地远,北洛想起第一次带姬轩辕逛集市,基本是走一步停一刻钟,看哪哪新鲜,再加上岑缨的慷慨,一路下来大伙几只手都拎满了。 街上人来人往,北洛冷不防迎面和一个孩子撞个满怀。对方一边哎哟摸着脑袋一边叫了出来:“洛哥?怎么是你啊?” “四毛?几年不见,个子长高了啊。”北洛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顶,“没撞疼你吧。” “没事儿。我现在跟着爹出门东奔西跑的,身子比以前还结实。”四毛高兴地拉着他的手,“这几年你不在,大伙都很想你……”他把目光移到旁边的巫炤身上:“这位大哥,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是一起出门办事的。他不是仙人,也不懂功夫,没什么可教你的。”少年眼里熟悉的星星让北洛的额角再次习惯性抽搐,直截了当制止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系列对话。 四毛不出所料地垂头丧气:“什么啊,难得这位大哥长得这么帅,应该很厉害才对啊……” “……”他用力按着眉心,已经不想问这两者之间的逻辑关系在哪了。 正想着怎么道别脱身,四毛却忽然拽拽他的衣袖,指着前面不远道:“洛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吵起来了,咱们过去瞧瞧。” 三人来到街角,只见小客栈的胖老板正横眉怒目地斥骂一个外乡青年,那青年衣衫敝旧,满脸愁苦之色。 “住店吃饭还想不给钱?这天底下到哪儿也没这个说头。” “请您千万别误会,是在下的盘缠昨日不慎遗失,绝非有意赖账。还请宽待几日,在下已写信去了海阳,等伯父收到……” “哼,吃白食的我见多了,谁都是这套说辞。我不管,今天要是再拿不出钱,老子可就要拖你见官了。”说着还挥了挥手里的木棒。 四毛轻声嘟囔:“这个牛老三,就会欺负老实人。”虽说这事确是店老板占理,但这个胖子脾气暴躁,遇事斤斤计较,在村里一向人缘不佳,四毛自然不会替他讲话。 北洛眉头微皱,走上前去问那个青年:“你欠他多少钱?” 青年还未说话,店家已经抢着道:“房费加饭钱一共是二两五钱,”他歪着脑袋搓手:“北洛,我知道这村里没有你管不了的闲事。可是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再厉害也不能不讲理,是不是?” “我本想先用这个抵押,等钱到了再赎回,”青年嗫嚅着解开包裹,里面有一把短剑,还有几件护具,打造得尚算精致,“家里祖上曾是铁匠,传下这几样东西。本想带去给亲戚做见面礼……” “谁要这破铜烂铁,我这里又不是当铺。”店老板嚷道。 北洛抽出短剑看了看,剑身锋锐,寒光凛人。虽不算什么上佳珍品,却也绝对称得上一个好字,心道这胖子真是不识货,这短剑的价值可比那几顿饭钱高多了。 “这样吧,这把剑我买了,你付过房饭钱后,剩下的做盘缠。”这把剑送给师父赏玩倒是不错,他想到这里,转头对店家道:“这样总行了吧。” 胖老板立刻堆起笑容:“行行,只要给钱,一切好说。” 青年大喜,连连作揖:“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言重了。出门在外谁没个紧急时候,举手之劳而已,尊驾不必介怀。”说着摸了摸腰间,忽然脸色一僵,心里暗叫不好。 原来他下午帮忙的时候,为了干活方便早将褡裢解下放在一旁。所有的铜钱和碎银子都在包里,此刻身上是分文不取。眼看四周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动作,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脸上微露窘色。 一阵诡异的沉默,店家的笑容逐渐消失,四毛蹭蹭他的胳膊小声道:“洛哥,你看,咱是不是先把钱给了啊?” 正在尴尬的当口,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纤长的指尖还夹着两枚金叶子,围观村民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柄剑我买了,”巫炤淡淡开口,瞥了眼北洛手腕身上因上次战斗破损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护腕防具,“还有另外几件,我也一起要了。” 人群顿时哗然。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子,别说几件铁器了,就算是买下这家店也是绰绰有余。 “满意了?”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那二人,对方早被明晃晃的金子闪花了眼,全都目瞪口呆,只是忙不迭地点头。 北洛一脸震惊,险些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你哪来这么多钱?” 巫炤下巴微抬:“莫非你以为怀庆和贺冲的古考会都是吃素的?” “所以你早就知道……” “是啊,我早就知道如今的人界和当年大不相同,助人为乐也是要带钱的。”巫炤似乎永远都能掐准他心中所想,慢悠悠地说道。 这是什么该死的语气?!这家伙是在故意嘲笑他吧,是故意的吧!北洛瞪着他,想发火又觉得没理由,好歹刚才确实是承他的情才解了围。 偏偏那个不懂看气氛的四毛恰好在此时多嘴:“这,这真是太帅了。”少年赞叹的声音充满艳羡,“洛哥,你这是不是就叫做包养啊?” 这下真的整个人都炸了,北洛抬高声音怒道:“四毛!你一个小孩子,都从哪学的这些!是不是那个说书的又胡乱教你什么东西?” 四毛缩缩脖子,小小声道:“可是平白无故的,人家为什么要给你买那么多东西啊?”他笑嘻嘻地挠头:“其实你不用害羞的,这位大哥既帅气又有钱,还对你这么大方,怎么看也不亏呀。” 北洛气得头脑发晕,他开始怀疑自己离开的这几年,栖霞的风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巫炤嘴角微微勾起:“出门在外谁没个紧急时候。举手之劳而已,少侠不必介怀。” 果然他就是故意的!不就是之前在客栈里给了你一拳,至于这么睚眦必报吗?!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第 11 章 作为一只自尊心极强的王辟邪,北洛对四毛小朋友的不学无术与胡说八道进行了严肃的指正和批评,洋洋洒洒一套说教下来,中心只有两点—— 自己绝对没有被人包养;就算是包养,那也只能是他养别人。 笑话,区区两片金叶子,小爷我是那么便宜的人吗? 四毛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睛,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这些东西我不要,”他最后傲然下了结论:“我北洛若想要什么但凭自己,用不着旁人多事。” 说完斜睨了巫炤一眼,昂起头大踏步离开,把那句“喂洛哥,你不等你的朋友啦”抛诸脑后。 被丢下的那个对于他的拒绝不置可否,他冲呆立的四毛勾勾手指,弯腰在男孩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憋了一肚子火回到家里,桌上碗筷已经布好,曲寒亭正站在廊下,招呼他赶紧入座。 “师父,您回来了。”北洛赶紧迎上去,看到许久未见的恩师,闻着师娘亲手烹制的饭菜香气,之前那一点不悦顿时抛到九霄云外。 “我刚才还和你师娘念叨,你这才回来一趟又要走。幸亏我今晚赶了回来,不然怕是又错过了。”曲寒亭微笑拍拍他的肩膀,“乡下地方简陋,希望你的朋友们不要介意。” 谢柔端了菜出来:“北洛啊,你这出门在外的,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下次回家可不要再破费买什么礼物了。你师父刚说了,只要见你平平安安的就行,比送什么都重要。” “礼物?”北洛面露疑惑。 “刚才在山下碰见四毛这孩子,他说你把给我买的东西忘在市集了,正好直接交给我,”曲寒亭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从外形到花纹都眼熟得不得了,“这剑的工艺确实不错,想来价钱也不便宜吧。” “……”北洛有些僵硬的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巫炤正背对着他欣赏天上的月亮。 “师父,其实这把剑……” “啊对了,还有那几件皮具,我们都是退隐多年的人,用不着这些了。”谢柔在一旁插口:“我看那护腕对你来说小了点,等今晚修补一下,明早再给你吧。” 北洛尴尬站在原地,硬生生把后半句澄清咽了回去。 “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谢柔笑着打趣:“还怕师娘的手艺给你做坏了不成?” “怎么……会啊……谢,谢谢师娘。” 用过晚饭,几个人商议该去哪里安歇。按北洛的意思,方仁馆里房间有限,只让凌星见留下就好了。他和巫炤可以去自己之前住的山头露宿,一个是从小在山林待惯了的,而另外一个,想来根本不需要睡觉,完全不成问题。 “这叫什么话?怎么能让客人睡野外呢?”曲寒亭当即表示反对,“放心吧,你被烧的房子已经重新盖过修缮了,条件怕是比这里还好呢。” “重新盖过?”北洛颇为意外,“师父,是您老人家……” 谢柔摇头:“这事要谢谢你陶宽师弟。是他出钱又出力,很是费了些心思。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回来住,要提早备好。” 北洛心中感激,又有些欣慰,想着之前平阳一见,昔日肆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变得端方有礼,不禁感叹师父教化的本事确实厉害。 “时候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你的几个师弟妹已经提前过去帮你打扫了。” 回到阔别多年的旧居,见院落和离开时无甚变化,只是多了两棵柰果树,修剪得齐整的灌木篱笆里还种了些花草。 “大师兄回来了。”一个小师弟正在给擦洗干净的竹床上铺凉席,从窗棱里看到人影,连忙招呼大家。 几个人停下手里的活计出门迎接,北洛看着一尘不染的房间,各类家具用物一应俱全,比自己之前还丰富。 “辛苦你们了,”他对众人表示谢意,走到其中一人面前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谢了,让你这般破费。” 陶宽结结巴巴地低头:“师,师兄言重了。反正钱留在我身上也没什么用……不知道你住不住得惯,要不要再添置点什么……” “已经足够好了,我过惯了简单日子,让我享受还不适应呢。”北洛轻轻一笑,“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能省就省。这个人情,我日后一定还你。” 陶宽连连摆手:“不不不,师兄别说这么见外的话。真要还的话……”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什么时候有空,单独指点我几招就行……” “是啊,师兄,你什么时候留下来多住几天啊,”另一个稚气的小师妹扯着他的衣角,“师父说你明天又要走了……” 北洛的眼眶微微发热,蹲下来摸着她的脑袋柔声道:“我不在的话,你们不是正好可以偷懒?”他语气轻快地开着玩笑,“好了,都打起精神来。我这次是去救人,事态紧急,等办完事回来,会多留些日子的。” 陶宽还想说什么,一旁的柳思飞已经抢在前头:“那我们先走了,师兄你早点歇着。” 连拉带拽把那个依依不舍的人扯出院子,陶宽被她带得脚步踉跄:“师姐你慢着点……干嘛这么匆忙?”他虽然年长,但互相之间的称呼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反而要称呼小他好几岁的柳思飞为师姐。 少女啧啧摇头:“我是在救你一命,你要是再继续缠着师兄,恐怕会被人直接扔出去哦。” “你说什么啊?” “这可是四毛那传来的消息,错不了的。”柳思飞神秘一笑,往小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真想知道那位大哥是什么来历,居然能收伏师兄这个不好惹的煞星……” 众人散去后,月光下的小院恢复了宁静。凌星见在屋内进行每日的晚课打座,此刻不便打扰。北洛掂了掂手里的小罐子,这是上山前师娘塞给自己的,今年第一批柰果酿的甜酒,不妨趁现在享用一下。一手拿了酒盅,一手拎了酒罐,来到屋后自己以前垂钓的池塘旁边,却见已有另外一个人占了自己习惯坐的那块大石头,手持骨笛,正在专心吹奏。想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男人停下手中乐器,却没有回头。 “这是……《扶犁》?”北洛搜索着脑海中的远古记忆。 巫炤的声音带了点意外:“听得出来?想不到你这一世变得精通音律了。” “不管哪一世,这玩意儿都跟我无缘,”北洛爽快否认,“只是刚才想起,以前每逢丰收祭祀之仪,你都会吹这首曲子。听了那么多遍,就是傻子也记住了。”见巫炤主动让开了一块位置给他,便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巫炤看到他手里的东西。 “柰果新酿的酒,栖霞特产,要不要尝尝?”他倒了一小盅出来,刚要递过去,手忽然停在半空,“啊,忘了你现在……”苏生之术的人是靠活人血肉维持的,身体早就没了五感,自然也不会对普通的食物有需求。 巫炤却接过酒盅在手中把玩:“果甜味浓郁,比之杜康所酿要醇厚得多。” 北洛十分意外:“你能闻得到?”他忽然想起晚饭时分,这个人虽然动筷不多,但还是简单吃了一些食物下去,师父一家因此也没有起任何疑心。 “嗯……虽然目前还不知缘由,”巫炤轻轻点头,“但自从受了你的源血后,不仅是外表,内里似乎也有了些‘生’的感觉……” “所谓的源血,究竟是什么?”北洛实在好奇,但心知对方此刻也给不了准确的答案,便索性先把问题放到一边,“算了,先不想了,你既然能尝出味道,那就好好享用吧。”说着向盅里又加了些酒,见巫炤有些发愣,不禁翩然一笑:“生之不易,难得片刻闲暇,及时行乐,又有何不可?” 巫炤眉目微颤,将酒盅送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 “如何?” “每年赏梅之时,嫘祖都会开一罐头春时埋下的果酒,味道与那倒有几分相似。” “除了赏梅,你们几个也会即兴奏上一曲。现在想想,倒也是热闹。” “是吗?”巫炤声调扬起,“也不知是哪个人,半途就听得睡死过去,靠着树推都推不醒。” 北洛无所谓地耸肩:“我早说了多次,自己只喜钻研剑术,那些什么韵律曲调,听着就催眠。你和姬轩辕偏偏每次都要拉上我。”他喝了口果酒:“说正经的吧。你方才的笛声,其中忧虑重重,是想到了什么关节吗?” 巫炤沉默,过了一会儿方问:“你觉得是什么?” 北洛静静回答:“魔族需要靠梦境通道才能来到人界。西陵故地依旧残余不少半魂莲的种子,有魔出现在那里本不算稀奇。但若要发挥黑莲的作用……” “需要靠梦境以外的力量催动。”巫炤在一旁接口,“也就是说,那些魔是被谁召唤来的,出现绝非偶然。”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面上看到了然的神情。 “那个小姑娘只是诱饵,它们真正想抓的人,应该是你。” 北洛点头:“我知道,设陷引诱岑缨上钩的,应该就是背后的操纵者。他当然也料到,我一定会去那里找人。” 巫炤眉头微蹙:“其实你按兵不动,他也会再次找上来。” “不论是坐以待毙还是守株待兔,都不是辟邪的风格。”北洛面露不屑,声音带着睥睨世间的傲气,“我倒想看看这种只敢在背后摆弄阴谋诡计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的主意。” “既然出手,就别怪我让他有去无回。” 巫炤不语,只是专注地凝视他完美的侧面轮廓,上面尽是年轻气盛的霸道决绝。 “醒来后我一直在想,你比起从前,真是变了很多……”他慢慢地开口,“模样,性子……以前,很多事你只藏在自己心里,不管怎么问,你也不肯说。可是如今,倒是活泼了不少……” “说话坦诚点不好么?活那么累做什么?”北洛一甩头,带着长长的马尾飘动,“你也一样啊,脑子不犯病的时候,交流起来也挺轻松的。” 第 12 章 终于到了月圆时刻,北洛带着巫炤与凌星见来到牙山的湖泊旁边。此处远离人烟,树林茂密,即使施术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我需要一件她身上的东西作引。” 北洛递过一只小小的罗盘,这是当初临别前岑缨赠的纪念品。 巫炤启动梦魂枝的力量,过不多时湖边便隐隐出现了一个入口。 “这个通道可靠吗?”凌星见仔细感知:“我察觉不到对面有岑缨的气息……” “我能感觉到一点,但十分微弱。”北洛往前踏了一步,“如果那种梦魔是以人的梦境为基础设陷阱,那么她或许是被这种魔物困在了意识深处。” “无论如何,先去探探再说,万事小心。”他停顿了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你虽然进过梦境,但前方恐有凶险……”他掰断一点梦魂枝,指尖金光闪耀,混合些许辟邪之力后点入凌星见的眉心,“这个能保护你的元神。” “多谢。”凌星见感激地笑笑,这位辟邪大哥虽然性子硬脾气大,但照顾队友却十分细心。 “不必,你若是睡着了,我还得分神背着你。”他一脸不想惹麻烦的淡然。 “……”凌星见认命地点头,果然还是老样子。 “好了,我们走吧。”北洛刚想进去,却见巫炤身形一晃挡在他前面,抢先进入了通道。他楞了一下,随后沉默地跟了上去。 三人端起十二分小心,本以为前方会是魔物横行的危境,哪知离了出口,眼前却是一亮。但见青空白云缥缈,原野周围峰峦叠嶂,长河银波灿烂,两岸香草中鹿鸣呦呦,景色美不胜收,一派生机盎然。 “这里真美啊,梦境果然是千变万化,什么都可能出现。”凌星见喃喃赞叹。 北洛惊讶不已,一霎时还以为自己回到了经天轮里面。 “赤水?怎么会……”难道姬轩辕的前灵境无意中连接了岑缨的意识? 巫炤低声冷哼:“真是让人不悦的地方。看来,我小看了那个小女孩的精神力,该说不愧是他的后人吗?” 虽然这个梦境并不稳定,尚未达到域的地步,但以岑缨的年纪,能造出如此广大恢弘的空间,其潜力可谓浩瀚如海,他日不可限量。 “其实想来,也该是如此。毕竟这个梦是岑缨的意识所化,那个心若琉璃的岑缨啊。”凌星见感慨地合掌。 北洛的精神却没有放松:“话是如此,但我们已知有魔在此间窥伺,还是谨慎为好,先找到人再说。” 一行人继续前进不久,周围场景渐渐起了变化。一会儿来到阳平街道,一会儿却又去了白雪皑皑的鼎湖,甚至连巫之国和西陵故地都时有闪现。他们找得云里雾里,毫无头绪,几个时辰过去,连岑缨一根头发也没瞧见,兜兜转转又转回了赤水。 “岑缨通晓八卦方位,她的意识世界也有阵法守护。”凌星见喘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虽是天资聪慧,但究竟修为还浅,这一趟下来消耗着实不小,“如果我们找不到其中的生门,再转下去也是徒劳。” 北洛看向巫炤,这些术数门道当以他为尊,却见巫炤摇了摇头:“我已看过这些地点,生门不在其中。” “怎么会?生死福祸相宜相克,若无生门则阵法基础……” 巫炤打断凌星见的疑惑:“不在其中,而是藏于隐地。若要显现,须找到此地主人的心结迷障。” 北洛沉吟:“你是说,岑缨她自己……潜意识里抗拒苏醒?”他忽地想起云无月曾经告诉他的话,若能在梦中满足现实中无法达成的愿望,那么对于梦境主人来说,一辈子留在梦里,又何尝不是种幸福。 凌星见听得不可思议:“心结迷障?她会有什么难以释怀的遗憾呢?”那位少女一贯志向高远,胸襟宽阔,纠缠于心魔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但怎么想也不会是她。 北洛低头思索,在原地踱来踱去。回忆起这一路所见景色,都是他们曾经结伴冒险过的地方。少女的每一个意识泡影中,所拥有的共同之处…… “难道说……”他恍然抬头,没错,是那个身影…… 心念动处,眼前忽然白光闪耀,赤水幻境开始破裂,化成片片碎晶从天而降,仿佛严冬飞雪,影像和声音的片段传入脑海。 前辈,这些……送给你。 这些书颇有意趣,小缨子,你可以给我讲解一下吗? 这便是《清角》吗?好听。那些乐师…… 他们弹的都不如我,你刚才听到的,已经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了。 是吗?那我真是太荣幸了!可是我听说…… 前辈,你真的不亲自改动大阵了吗?等从西陵回来后,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去啊。我知道这很难,可是,只是心里期待一下,总可以吧…… 前辈,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亲自看看这大好河山。我…… 那些千条万缕的回忆,参不透挥不去的印记,心底每一丝的执迷,点点滴滴都是你。纵是净若霜雪琉璃心,邂逅了红尘千年,也还是沾染了这尘俗情孽。 “这便是你心底的遗憾吗?”北洛闭眼低声叹息,“真是个傻孩子……” 情似飞花花无依,弦歌一曲永别离。惟愿故人夜入梦,澄心明我长相忆。 赤水幻境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变成了白雪纷飞的鹿溪。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栋小小建筑矗立在那儿,看外形与博物学会的分部有几分相似。 凌星见被这一系列变化弄得目瞪口呆,巫炤却是了然地哼了一声,面上微露不屑。 “还道是何种缘由,原来又是那个人惹下的风流债。” 第 13 章 “我感觉到了,岑缨应当就在那栋木屋里。”凌星见说道。 北洛点头:“我们快点上去唤醒她。在这里多待一刻,对她的精神就多一分损伤。”他拔出太岁,谨慎地审视四周。只觉得这里虽然看似安宁,但平静中却隐藏着一股看不见的杀机。 三人走到山下,忽然一支利箭破空而下,堪堪钉在凌星见脚前。幸亏他反应极快,身体避开了几寸,否则便是当场开膛破肚之祸。但即便如此,道袍前襟也被劲风带破了一条大口子。 “哇,太过分了吧!动手前也没个预警。”他吓了一跳,抱怨话音还没落,上空万箭齐发,犹如暴雨一般向三人直袭而来,紧接着平地上紫烟弥漫,涌现出无数雾刃魔,成群结队向他们进攻。 北洛冷笑:“终于舍得现身了,就知他不会轻易让我们带走岑缨。”长剑挥动之下,几只魔顿时四分五裂,巫炤撑起法阵,凌星见手持五行灵符,与群魔战成一团。这群魔各个攻击力极强,且攻守兼备进退有素,仿佛一支成熟的军队。 “北洛,你看那里!”凌星见一指半山腰,有个人影站在那里一边指挥群魔进攻,一边发出阵阵箭雨。“那个不是长柳吗?他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姬轩辕?”北洛不敢相信地自言自语,随即否决:“不对,这个气息是……” 对了,就是这样,为了救你的前辈,必须杀死他们。不这样做的话,这个人的神魂就会被夺走,再也无□□回转世。 为了保护他,你会不惜一切对吧。 “难道这是……岑缨的心声?” “那个小女孩招来的心魔。”巫炤在一旁肯定了他的猜测,同时升起防护罩替三人挡下了一波更猛烈的幻影箭:“精神力越高,心魔的力量越强。看来她对那个人的执念之深,超出了你我的想像。” “那现在怎么办?”凌星见喊道。虽然这群魔暂时还无法对他们造成太大伤害,但前灵境中战斗精神力消耗极大,若是持续不断的对峙下去,总有力竭的一刻。 “当然是,擒贼先擒王。”巫炤冷声道,几个来回下来他已摸清了对面进攻阵势的规律,看准了防护最薄弱的地方,一道凌厉火焰直击,竟是冲着木屋而下。他复苏后力量不足,北洛又带伤在身,单凭一个凌星见,又能支撑多久?既然这心魔的力量来源于梦境主人的执念,那么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魔的力量自然大减,何必多费力气去硬碰硬。 一声巨响过后,小屋摇晃剧烈,果然山腰处的姬轩辕幻影开始模糊起来,幻影箭消失了很多,但整个梦境天空也出现了裂纹,众人脚下开始震动。 北洛大惊,知道巫炤不耐烦多做纠缠,但那木屋代表岑缨的意识屏障,强行破坏的话,她的神魂必受重创。眼见身边的人抬手要进行第二次攻击,他不由得急喊:“巫炤,不要!” 男人一愣,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硬生生将力量收了回来。这种急放急收的力道对于施术者的身体伤害极大,此刻实力远逊于当年盛时,不由得踉跄后退两步。正在围攻的雾刃魔见他防御露出空隙,利刃寒光闪耀,朝着他的心口直插而下。他试图格挡,哪知右手酸麻无力,这一下竟是动弹不得。 正在万分紧急的时刻,只见眼前影子晃动,耳边响起兵刃割裂□□的声音,同时伴随着凌星见的惊叫:“北洛!” 巫炤难以置信地低头,只见刚才叫他住手的人此刻正趴在自己怀里不停喘息,雾刃魔的武器从左肩贯穿前胸,伤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霎时打湿了他的前襟。 “缙云,缙云……”他的声音发颤,一向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鬼师第一次出现慌张神色,手忙脚乱地抱住他想要按住不断流血的伤口,掌心传来滚热触感让他又是一呆。 “死不了!”北洛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咬牙忍住才没有当场晕过去。这当口可没时间陪他一起发楞,眼见那只魔一击得手,顺势就要再劈一刀直接取了两人性命。索性握紧那柄插在自己身上的利刃,让敌人暂时无法行动,同时闭眼默运妖力。只见他额头王印闪现,身体周围金光爆射,那只魔被王辟邪的妖力包围,顿时灰飞烟灭。 其余魔物被金色王焰震慑,纷纷后退暂时不敢上前。北洛正要再次发力,胸腹间熟悉的刺痛却忽然袭来,喉咙里腥甜涌上。他一时站立不稳,连带着巫炤一起半跪在地上。 凌星见急道:“别乱来!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能用妖力?” “哈哈哈哈,终于,终于能活捉这只王辟邪了。”半山腰的幻影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逐渐褪去人形外壳,露出丑陋的本来面目:“那位大人一定很满意。” “果真是心魔。”凌星见神情紧张,看了一眼受伤的两人,心想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北洛弯腰用力咳嗽,想要强迫自己站起来,却被抱着他的人按住。 “巫炤?”他疑惑地仰起脸,感受到男人身周散发出一股从未见过的压迫感,上方天空逐渐出现黑色旋涡,气流摩擦之间隐隐电闪雷鸣。 原本得意的心魔止住笑声,奇形怪状的五官因震惊变得更加扭曲:“这,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的,这个梦境明明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巫炤抬起头,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金色的眼瞳满是杀意,眉间的印记鲜红欲滴。 “我要把你……”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地府修罗,伴随着上方闷雷声更是怕人:“挫骨扬灰。” 那只魔被这股强大的威压所震慑,吓得连逃跑都忘了。 “你,你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力量?那位大人明明说过……”他恐惧地尖叫,“住手啊啊啊……” 火柱从天而降,将整座山都笼罩在刺目的火焰之中,伴随着群魔此起彼伏的惨嚎。凌星见用袖子盖住头脸,只觉得热浪滚烫得仿佛岩浆一样扑面而来,差点以为整个人都要被烧化了。一阵地动山摇后归于寂静,他战战兢兢地露出眼睛,山体周围满目疮痍,原本围攻他们的魔物连一点渣子都没剩下。小国师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看着巫炤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惊惧。这些天的和平相处差点就要让他忘了,这个曾经的敌人到底有多么可怕。 北洛也是震惊不已,微微喘息问道:“你的力量……这究竟……” 这种压倒性的冲击,并不是那次花海中所感受到的,而是能和全盛时的缙云一较高下的,当年鬼师的真正实力。 巫炤抬起刚才发力的那只手,看着掌心沾上的,属于北洛的鲜血逐渐变淡,慢慢渗进皮肤里面。战斗中划破的细碎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酸麻的手臂也恢复了力气。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清晰……他默默仰头向天,不是灼烧灵魂的刑罚,而是真正的重生,从□□到力量。 来源于巫祖的源血之力吗?那到底是什么,真的可以令拥有巫之血的人起死回生? “我也不清楚……”对于北洛的疑惑,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对这件事说得太多。 北洛也没有追问。他挣扎着站起来,想到刚才的场景,忽然一惊:“糟了,岑缨……”急切之下气息不稳,差一点又要跪下。 巫炤扶住他的手臂,沉声道:“不用急,我避开了那里。” 北洛向山上望去,那间小屋果然安然无恙,总算放下心来。他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神色的巫炤,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本想客气道声谢,话到嘴边却是一个轻轻的嗯字。 “啊……”前面不远处发出一声微弱的扭曲□□,那只心魔因为岑缨的缘故,从山腰跌下竟然没有死透,虽然身体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只有一颗头颅还在勉力挣扎。 “哇,你居然还活着啊?”凌星见好奇地走上前,用脚尖轻轻碰了碰那家伙。 “嘿嘿,你们……就算打退了这一次进攻,但是只要还在这个梦境里,那位大人就不会放过你们的。”魔族发出疼痛的怪笑声,残留的躯体不住扭动:“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凌星见倒是很给面子的接话。 “如果放了我,我就告诉你们到底是谁在这个梦境背后……”他话音未落,身体忽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到半空中,顿时挣扎着惨叫连连。 巫炤下巴抬起,指尖微动,将那只魔像提线木偶般在半空中折腾了片刻,随后重重甩在北洛面前。 辟邪王看也不看,一脚朝着那颗头颅狠狠踩上去用力一碾,那只魔连最后的呼声都没发出来,就变成了一地尘埃。 “探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就像谈论今天吃什么一样普通,对于发生的一系列过程毫无动容。 巫炤淡淡回答:“高阶梦魔,西南方,以这个梦境时间而论,一天可到。目的尚不清楚。” “那就先不管了,去看看岑缨再说。”北洛下了结论。 凌星见的眼睛瞪得比往常还要大一圈,一副被刷新了价值观的呆滞脸。 “这俩人某些时刻……”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还是挺有默契的嘛。” 战事既然退去,几人便想尽快上去确认一下岑缨的安危。哪知心神一旦放松,牵动的旧伤便发作得越来越明显。北洛担心女子,走得又是极快,到山腰处四肢百骸便如同灌了铅,几乎一步也迈不动了。 凌星见看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知他是累到了极点,便说道:“你们在这歇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她的状况。”他边说边解下身上的水囊递过去,“短时间内这里应该不会再有魔出现,不必忧心。” 巫炤接过水囊,扶着北洛走到旁边一块尚还干净的树底坐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疼得厉害?”他看青年的脸色苍白,眉头皱得死紧。小心解开他肩头染血的伤口查看,却见在辟邪之力的影响下,外伤已基本愈合。 北洛低声道:“胸口很疼……”声音满是疲惫。这时候也不需要继续逞强,索性老实承认了。 “你太任性了。旧伤未去,又妄动妖力……”鬼师大人忍不住开始以前的说教习惯。 “你少啰嗦,别把我当司危。”北洛不耐烦地顶回去,做出用手臂盖住耳朵的姿势,“不让我动妖力,你倒是别发呆啊。” 巫炤无声地叹气,从怀中取出两枚药丸。 “吃下去,会舒服一点。”他把药送到青年唇边,见对方对气味有些犹豫,便说道:“我调过分量,只是让你睡一觉,不会有别的反应。” 北洛这才张嘴含住药丸,巫炤又拔去水囊塞子,慢慢将水喂在他口里。 “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他脱下外袍披在北洛身上,忽然低声问道。 北洛揉了揉眼睛,身上的暖意再加上药效的作用,让他觉得头越来越沉。 “想救便救了,哪来这么多理由?”他迷迷糊糊地回答,“你家救人还要征求对方同意不成?” 巫炤的表情像是被噎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说过,我们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你要实在有意见,现在往自己心口插一刀也来得及。”北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一挥手,把脸埋进长衣下面,只给他留了一条长长的马尾辫,明显一副根本不想搭理这个话题的样子。 巫炤垂下眼皮,叹息一声不再继续。 “如果,我们不是一起行动的同伴,甚至,依旧还是对立的局面……”他想着对方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自言自语,“你还会救人吗?” 良久,怀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回答。 “……我会。” 第 14 章 北洛不知睡了多久,才渐渐醒来。视野里的天空模糊,头脑昏沉中只觉得身体发冷,肩膀后背都有火辣辣的痛感。原本抱着自己的巫炤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他一个人靠在一棵大树下,身上穿着破烂的粗麻布衣,上面沾满了鲜血和泥土,脏得不成样子。举目所见白雪皑皑,但却不是之前熟悉的鹿溪山道,而是一些古怪的石头建筑。 “巫炤?凌星见?”他吃惊地喊道,周围毫无回音。 “这里是……巫之国?”北洛勉强撑着树干站直身体,再仔细端详自己的手掌和装束,“那这个是……天海的身体?” 难道是幕后敌人趁他昏迷时将他的意识拖入了另一个梦境?但为什么是巫之国呢?巫炤和凌星见此刻又在何处?一个接一个的疑惑纷杂而至。身上的新伤还在渗血,像是经历过生死之战一般。他记得上一次和刘兄进入这个梦境的时候,除了那只地底冒出来的海怪外,这里分明空无一人。而以那只怪的实力而言,绝不至于令天海伤成这样。 思来想去难以索解,与其在这里傻等,还不如去四周探一探。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右前方的树丛中传来细微的人声,好像是婴儿的哭音,于是辨明方向,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灌木丛旁躺着一个女子,腹部鲜血淋漓,已是奄奄一息,怀里的婴孩正在哭闹不止。 “比木!”他认出了对方的面容,正是曾经在梦里和天海一起来到巫之国的另一位战士。 比木缓缓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天……海?太好了,你还活着……” 北洛皱眉:“比木,出了什么事?是谁打伤你?”他将比木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试着在自己身上摸索草药。 “我们被骗了……万奚也好,那些战士也好,还有整个玳族,都被骗了……”比木摇头苦笑,“天海,我们不该来这一趟……你带上齐音,赶快逃……一定要回去告诉大家……” 被骗了?北洛听得云里雾里,正想再细问,却听见树丛外忽然传来沙沙声,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在成群结队的聚集。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冒着紫雾的下等魔出现在在面前,把两人和婴儿围了个结实。 北洛冷哼:“还真是纠缠不休。”眼下太岁不在手边,只得在树丛里捡了一根粗木棒做武器,希望能闯过眼前的难关。 “不行,它们数量太多了,你战不过的。”比木按着伤口,挣扎着想要帮忙,却是全无力气。 北洛低声道:“我想办法把它们引开,你找机会带着齐音躲起来。” 他下手毫不容情,边打边退。那群魔被他的挑衅激发了凶性,抛下比木和婴儿不理,全部追逐着他而去。这群下等魔实力并不强,但架不住一群又一群的车轮战,如同潮水一样无穷无尽。天海的身体本来就受了伤,这时哪经得起长时间的大力消耗,没多久就汗如雨下,进攻和闪避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可恶,还没完没了了。”北洛再也支持不住,跪在地上不停喘气,心底憋屈的怒火越来越盛。自打离了天鹿城开始,他就流年不利,一路上大大小小战斗就没停过,好容易睡个觉休息下也要在梦里干架。最该死的是身体还不听使唤,妖力不能动就意味着他的伤好得很慢,层层叠加让人整日里气虚力软,让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那段东躲西藏的逃亡记忆。对于脾气暴烈,性情骄傲的王辟邪来说,连战斗都战不痛快,受这种钝刀子磨肉的痛苦还不如一刀宰了他。 “魔域的无耻鼠辈,有本事站出来和我单挑!”北洛仰头朝着梦境天边怒吼,也不管那迄今为止尚未现身的罪魁祸首能不能听到,“一天到晚的以多欺少算什么能耐!”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笛声,从未听过的古怪旋律飘然而至。这笛声仿佛指令一般,群魔听到后全部停止了进攻,纷纷淅索退至两边,给包围圈让出了一条通道。 北洛不禁愕然,他慢慢站起来,吃惊地看着两个身披斗篷的人向自己走来。斗篷的样式和花纹与西陵的巫之堂有些相似,但不完全相同。对方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看不见,无法断定年纪和性别。 两人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暂时没有多余动作,北洛也摸不清对方的来意是善是恶。 这两人身上一丝活气都感觉不到,仿佛根本不存在于此地。 “你们是谁?这些魔是你们圈养的?” 斗篷人没有回答,低头又吹了几声笛音,群魔再次伏地,身体被灵力包围,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这是被救了?北洛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难道你们是……巫臷民?” 那二人还是没有说话,其中一个上前两步,忽然袖口里飞出一根长鞭,猝不及防地缠住北洛的脖子。 这一击毫无征兆,北洛甚至还未感觉到杀气,人已被制住。他用力挣扎几下,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渐渐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天罚将至,即便是地底,又能躲得多久?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巫之血的秘密…… 这个玳族人体质特殊,可以掩盖灵力的波动,也许是最佳的隐藏容器…… 意识模糊中有一些声音传入脑海,北洛趴在地上,轻轻晃了晃脑袋,缓缓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头顶上方渐渐出现一小簇灵力火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瞎掉了。 但那火光十分微弱,周围环境依旧难以辨认,只能感觉到身下是冰冷的石板。 这是哪里?他有些吃力的站起,才试着往前走了一步,空中就传来一个声音。 “再擅动一下,就要你死。” 毫无情感波动的低沉音色,充斥着无尽的沧桑漠然,遥远得仿佛自时空的另一端传来。虽然音量不高,却震得他耳朵隐隐发麻。 北洛止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他仔细看向四周,黑沉沉的什么也没发现。 那声音沉沉一笑:“你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想见的又是谁?” 北洛吃了一惊:“你是……巫祖?”天海当真见到了巫祖?但上次的梦境中并没有这段,难道又是幕后敌人搞的鬼? 对面良久没有回音。就在北洛快要怀疑之前的对话是否幻觉时,耳边却听到了一声长叹。 “大仇未报,蛰伏千年,却终是功亏一篑……”悠长深远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不甘,“然而这个身体,已等不到下一次的天星尽摇了。难道,真要指望这个人族……” 北洛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紧张地双手握拳。心底忽然略过一丝异样,不知为何,这个声音他隐隐有些熟悉…… “玳族人,想救你的同伴和那个婴儿吗?” 比木和齐音!“他们在哪?现在怎样了?” “那个女人受了重伤,除非我将巫之血赐予他们,否则活不过一时三刻。” 北洛沉默片刻后开口:“你有什么目的?” 那个声音似乎有些意外:“奇怪的玳族人,对于巫祖的恩赐,不快快下跪感谢,反而如此不敬。” 北洛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恩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从不相信。这个世上可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无非是利益交换罢了。” “小小人族,居然这般狂妄,知不知道我顷刻之间便可叫你粉身碎骨。” “那又如何?纵然你的力量远胜于我,可还不是躲在这黑暗之中,连仇都报不了。”他打嘴仗向来没输过,“天外有天,一味祈求强者的怜悯,又能如何?我只求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足够强大,不用依靠任何所谓的神。”这一刻,他的心声似乎已和天海的重合。 又是漫长的沉默。 “不错,只要足够强大,纵然是人,亦可平天界,踏众神。”那个声音低低重复,到最后居然大笑起来,“看来真是命中注定,要由你来完成我的心愿。” 说话间四周灵力火焰忽然燃起,北洛的眼睛一下子被强光包围,不禁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挡。 “你说得对,这并非无故的赐予,而是一场交易。你只是暂时替我保存力量的容器而已。”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似乎有个人端坐在高大的祭台上。这个人的下半身已经腐烂,只有上半身尚还完好,双手捧着自己的断头,刚才说话的似乎就是这颗头颅。由于反光强烈,他看不清头颅的模样,只能从长发覆盖的脸上依稀辨别到额头的红色印记。 “你……” “今日受我灵力之源,从此血脉神魂相连,虽死不灭。”那具断头身躯抬起一只手,将一道光注入北洛的额头,“回去中州,待下一次天星尽摇,他自会现身取回。” 他又是谁?北洛的疑问越来越多,然而灵力的冲击让他的身体痛得仿佛要四分五裂,神智渐渐迷糊,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见那颗头颅似乎又在说话,朦朦胧胧听上去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缙云,缙云?北洛!快醒醒!” 他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汗水迷蒙的视线里,巫炤担忧的脸逐渐清晰起来。 “你做梦了。”男人低声说道,小心用袖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是我大意了,竟让人有机可乘。好在你入梦不深,否则……” 北洛靠在他怀里,双眼发直,呼吸依旧不稳。 “巫之国……巫祖……源血……”他喃喃地重复。 巫炤见他神情异样,生怕他在梦中梦里神魂受损。 “你怎么了?梦里见到什么?”他用手轻轻梳理着他汗湿的头发。 北洛抬起脸,对方额头的眼状印记正好映入眼帘。不知为何,他一下就想起梦里那颗头颅上也有同样的红印,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 “我……不记得了。”他低下头,第一次说了谎话,极力想忽略心底那不明缘由的不安。 第 15 章 巫炤眉心微微一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 “喝些水吧,你睡着的时候流了很多汗,”他把水囊口送到北洛嘴边,“要不要再躺一会儿?” 北洛喝了几口水,心悸平复了许多。想到梦里的种种场景,觉得心情甚是压抑。 “还是算了。”他摇摇头,从对方怀里起身,“歇了也是不安生。”睡个觉比醒着还累,再在梦里那样打打杀杀一通他可受不了。 整理好皱巴巴的衣服发带,他将披着的外袍还给巫炤道了声谢。 “不知道凌星见找到岑缨没有?”这一次睡得时间不短,在这个依旧危机四伏的梦境里,希望那两人都平安无事。 巫炤取出一张符纸:“你睡着的时候,他已经传过信了。那个小姑娘性命无碍,只是精神力消耗过大,暂时行动不便。” “那我们快上去瞧瞧。”他望着山顶小屋,恨不得直接飞到门口,但胸口余痛犹在,他不敢再为这点小事动用妖力。纵是再不把自个身体当回事,接连吃了几回苦头,也还是不得不乖乖收敛起任性。问巫炤能不能带他瞬移过去,对方却坚定拒绝,说他刚从另一个梦境回来,精神力耗损严重,不能再承担任何法术。 “好吧,看来只能用老法子了。”北洛略带沮丧地垮下肩膀,感觉自己快要跟刘兄一样废了。所谓的老办法,当然就是……靠双腿走上去。 由于体力尚未全复,巫炤不许他随意疾奔,两人只能缓步行走。眼前的小山看着不高,道路却是曲曲折折,根据梦境里的日色变化,估计走到也快要天黑了。 他们在路上的交谈不多,但气氛却意外的平和。偶尔巫炤会问一句他的身体感觉如何,在得到当然没问题的答案后则是无奈摇首。或者是北洛对前灵境的风景赞叹数语,而巫炤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无论多好的景致,只要和那个人有了牵扯,便都显得可憎起来。 “芝麻瑕疵都能给说成天大的错误,纯粹抬杠,一点都不客观。”北洛一摊手,给这场小范围争执下了断言。 巫炤不以为然:“对诸般缺点视而不见,难道便不是主观偏爱了?” 北洛很想顶回去,只是现在精力不足,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吵个没完实在不划算。只好闭紧嘴巴,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 “不高兴了?”等了片刻没有回音,巫炤低声问道。 “怎么会?我只是体谅老人家眼神不好,计较起来多没意思。” “……”果然是不高兴了,就知道他还惦记栖霞那次误会。 在对方的问题上,论起小心眼和斤斤计较,两人似乎谁也不遑多让。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他们的观念迥异,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分歧,然而偏偏是这样两个天差地远的灵魂,却是一见如故,再多的摩擦与争执,都不能斩断他们之间对彼此的吸引。 正如同此刻,即使有着言语的小小不快,他们依旧没有拉大行走时的间距。只要在对方身边,无论是远古时被斩首的痛楚,还是家园沦丧时的愤怒,好像都可以被暂时抛却,心情是无法言喻的平静安详,安详到甚至不想去细究其中的原因。天地浩瀚,白雪苍茫,举目惶然之下,仿佛只有彼此的身边,才是终归处。 “巫炤……”他们默默走了许久之后,北洛忽然叫了他一声,声音是极少见的凝重。然而这一声过后,却又没了下文。 “心中存疑,尽管问就是了。”巫炤看向他,“犹疑不决可不像你。” “你额头的印记……是每一代鬼师的象征吗?”北洛避开他的目光,“我是说,同样拥有巫之血,司危她就没有……” “我也不知,这印记自我出生便在了,”巫炤脸上微露迷惑,用指尖轻触眉心,“老师曾说,这是巫之血灵力强大的标志,即使是历代鬼师当中,也不多见。” 北洛低下头,不再说话。他往前走了几步,感到身边的人停了下来,便也止步。 “缙云,你有事瞒我。”巫炤的声音自身后清清楚楚地传来,“你在梦里,究竟见到了什么?” 北洛尚未回答,忽然听到前方有人喊道:“北洛,你们可算来了。”只见凌星见高高兴兴地迎过来,原来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山顶。 “凌星见,岑缨呢?”北洛顺势避开这个话题。 “还在屋里休息,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凌星见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还是你进去看看吧。” 北洛看了巫炤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小心推开木屋门,一眼就看见熟悉的纤细身影,正抱着膝盖埋头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岑缨!”他几步奔过去,在对方面前半蹲下来。 少女面带惭色,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把脸埋了回去。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担忧地摸摸她的头发,还是第一次看到天真活泼的她如此颓丧。 “对不起……北洛,对不起……”岑缨小声抽泣,“都怪我,害得你们差一点……” “心魔害人,这怎么能怪你?” “可是,毕竟是我心里先存了那样的念头……”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我从来没想过,我对前辈……” “这种魔会把人内心的一点念想放大无数倍,更何况你遇见的这只,算得上魔里的强者了。” “我真的没有奢望什么,我只是,只是……”她的手在裙子上抓出了褶皱,“想再见他一面……”声音越来越低,颤抖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 北洛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在少女身边坐下来。他知道此时任何的言语劝解都是无用,这个困境只能靠岑缨自己走出来。作为朋友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了。 岑缨哭了一会儿,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擦干眼泪,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我没事的。现在哪是哭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给自己打气,“凌星见说了,我们是被一只厉害的梦魔困在这个梦境里了,想走出去可不那么容易。” “别怕,有我在,我们肯定能平安离开。”北洛安慰她,岑缨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子,振作的速度比他想得快得多。 “嗯,我相信你。但是凌星见告诉我,你现在的身体……”她露出难得的迟疑。 “那点伤不算什么,带你们走出这里还是办得到的。” “不,我是说,你现在这样去救前辈,恐怕会很危险。”岑缨看起来十分为难。 北洛皱眉:“姬轩辕?你别担心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陷阱。梦里的求救想必是那只魔的伪装,只是想引你上钩而已。” “不是的,北洛,”岑缨着急地摇头,“前辈他是真的出事了。” 见她如此慌张,北洛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被心魔困住之前的一个月,我曾经梦见过他一次。”岑缨的脸微微一红,随即镇定下来,“我梦见他被困在山谷里,周围都是大雾,看不清是什么地方。但我能感觉出来,他的神魂非常虚弱,简直就像快要消失了一样。” “我想过去救他,前辈却叫我快点离开,说此地的凶险远超我的想像。”岑缨双手握紧膝盖,声音也变得紧张:“我醒来后想再次入梦,却怎么都接触不到他了。一连数天都没有动静,还道是不是自己思虑过度了。结果那天梦里他再次出现,说西陵阵法出现问题,让我一定过去帮忙,还说也通知了你。我想起之前的梦,心里很着急,一时不察,就上了当。”她说着说着用手抱住头,懊丧不已,“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先联系你确认一下……” “别责怪自己了,你是因为过分忧心姬轩辕,才会不小心上当。”北洛捏着下巴思考,原本以为找回岑缨便万事大吉,现在看来,这件事背后也许比他所想要复杂得多,“你第一次做梦的时候,他除了叫你离开,还有没有说别的?” 岑缨仔细回忆:“他说了几个字,因为隔得很远,我听得不是太真切。好像是……龙渊有变。” 第 16 章 龙渊,一个由蚩尤领导的部族,他们善以人魂铸造凶剑,在上古与天界相争失败被灭城。他想起来了,姬轩辕曾提过,西陵故地正是建立在龙渊遗址上。而自己每次接近那里,都能感受到地下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凶煞气息在蠢蠢欲动,仿佛什么东西即将苏醒一样。 洛阳城四周天灾连连,这种怪像,通常是大劫来临的预兆。凌星见的话在脑中闪过,还有忽然出现的,不明缘由盯上自己的魔族,巫炤的再次复活,以及自己梦中所见的一切……乍看之下并无关联的许多事情,却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布下了一张大网,自他踏上人界之后,便缠住了他越收越紧。 北洛拧眉苦思,连拇指尖咬出了血都浑然不觉。他对坏事的预感一向准得可怕,前方的真相也许是自己从所未见的惊人,而且可能会让整个人界都掀起轩然大波…… “北洛?你还好吗?”岑缨从没见过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崩得紧紧的,双眸甚至隐隐透出金光。她叫了两声,对方竟然充耳不闻,不得已只好推了推他的胳膊。 “啊?哦,没什么,只是想到一点小事。”北洛一惊之下才反应过来,眼下线索未明,他不想令岑缨跟着多虑,连忙收敛心神,摆出一副成竹模样。但岑缨跟他游历多时,对这个伙伴的脾性可说是非常了解了,并不像初见时那般易哄。 “龙渊遗址是在西陵阵法之下,如今阵法出了问题,那前辈会不会……”她双手交叉,眉宇间尽是担忧。 他摇摇头:“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空想也是枉然。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查找姬轩辕的下落。”他站起身,伸手把岑缨也拉起来:“闷在这里好些天了,出去活动一下吧。凌星见那里带了干粮,吃点填填肚子。” “哦。”岑缨乖乖地点头,跟着他向门口走去。忽然间屋宇颤动,整座木屋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两人在原地,看着自己周围的雪地和灌木从,面面相觑。 “这,这是怎么回事?”岑缨吃惊地捂住嘴。 北洛四下审视:“这屋子代表你的意识屏障。现在心结既然打开,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好神奇,梦里的一切果然是千变万化。” “别顾着感叹了。现在看来,你这心结晚几个时辰再打开,可能还好些。”北洛无奈地一摊手。 “为什么?” 他指了指上方昏暗的天色:“那样你今晚就不用露宿了。” 晚上在雪地里睡觉,的确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即使是梦境,寒冷和饥饿的感觉依然半分都不少。 北洛扫出了一块空地,又升了火堆,但到了夜寒深重的时候,岑缨依旧冷得直哆嗦。凌星见把外袍脱下来给她盖住,还是收效甚微。这里的的雪地不知何故,比现实还要冷上数倍,普通人呆久了几乎连血液都要凝结成冰。 “北洛,那个光明野特产的果子,你还有吗?”岑缨不停往手心呼着热气,“就是之前你在墓里给我们的,可以驱寒的……” 对啊怎么忘了这个好东西,他开始低头翻找随身小包,然而里面除了些碎银铜板,就只有几瓶金创药。这次出门吸取了前次教训,特意让霓裳多准备些人界用的金钱,因此草根果实之类的就没地方塞了。 “好像……吃完了。”他有点郁闷,仔细思考有没有别的代替方案,忽然灵光一闪。 “你们等我片刻。”他抛下一句话,迈步向树丛里走去,想了想又回头对另外两个人说道:“帮个忙,谁来都行。” 凌星见刚想跟上去,却见巫炤已经走在他前面,他只好识趣地止步。看来这俩的事,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巫炤走到树丛边,迎面差点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糊了一脸。仔细看去,竟然是北洛的上衫马甲。 “你在做什么?”他难得露出惊愕的表情,话音刚落,腰带和里衣又陆续扔到他怀里,上面的环扣叮叮当当一阵作响。 “啊,没甩到你吧?不好意思。”枝杈斑驳下看不清北洛的人,只能隐隐见到身影的轮廓,正弯腰窸窸窣窣解开靴子上的绑腿。“帮我看下衣服,千万别弄丢哪一件,我可就带了这么一套啊。” 巫炤不知为何有些想笑,看着手里的马甲,似乎就是之前栖霞买的那件,嘴角不知不觉弯起一个自己也未察觉的弧度。视线再一瞥,正好看到树叶缝隙中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雪白的后背上黑色长马尾一摇一摆的,他全身不由自主一颤,连忙别过脸去。 凌星见正在火堆边犯困,勉强用仙法和周身的寒冷做抵抗。忽然看到林子里金光大盛,紧接着耳边传来踏破地面的巨响,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接近这里。他吓得立刻跳起来,以为来了什么可怕的怪物,连忙做出应敌的姿势。却见丛林里走出一只浑身雪白的异兽,龙头长须,马身麟爪,金灿灿的眼瞳,形貌凶猛威武,周身气场却甚是安详。 “岑缨,你过来。”异兽一开口,熟悉的声音让凌星见后退了好几步,满脸震惊。 “北洛?哇,这个就是……王辟邪的原身吗?”他张口结舌,上下打量:“真是很……威风帅气啊。” 岑缨因为以前见过一次,这次的反应就冷静多了。她跑过去好奇地问道:“北洛,你怎么变回原形了?” “你靠着我睡,这样就不会冷了。”王辟邪找了个干燥点的地方趴下来,示意岑缨枕在他的毛皮上。 “哦,好的。谢谢你,北洛。”岑缨感激地点点头,在他的前爪附近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把整个人都埋进厚厚的长毛里。原本冷得发僵的身体就像被热乎乎的鹅毛被裹住一样,很快就变得舒服起来。她这些天实在累得狠了,现在精神一彻底放松,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你也过来睡吧。”北洛对凌星见说道,让他不要再继续用法术御寒,“路上还不定遇见什么事,精力还是尽量保留的好。” “啊?我,我也可以吗?”凌星见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下意识看了一眼巫炤,却见对方正抱着衣服站在一旁发呆,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别啰嗦,赶紧睡觉,明早还要上路。”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好,我这就来。”他挪到王辟邪的身体旁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颈部的绒毛。出人意料的光滑柔软,就像是飘落的鸟羽一般。 我居然摸到了王辟邪!这手感……这辈子值了!凌星见感动得热泪盈眶,再次感慨自己和孪生兄弟交换生活方式是多么明智的选择。 北洛趴在自己缩成一团的前爪上,岑缨和凌星见靠在他身体两侧,都已经睡熟。他不好乱动,但长时间这样实在太过枯燥,只好用长着倒刺的长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地面,激起一阵阵雪花。他懒洋洋地把头换了个方向,看见巫炤依旧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自己的衣物堆在他的身边,已经叠放整齐。 他总是双目紧闭,此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也许是百无聊赖,北洛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尾巴在雪地里卷了几下,团成一个小雪球,悄无声息地朝巫炤的肩头飞去。 只听啪的一声,巫炤及时抬手接住了雪球,神色不变道:“堂堂辟邪王,怎么心性还如幼童一般。” “王又如何?当王就不能觉得无聊了?”北洛拖长声音耍赖,“反正你现在也不睡,过来聊两句?” 巫炤微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走近。 “你有心事,”他轻抚着辟邪头上长长的毛发,“既然难解,倒不妨说出来听听。” 北洛的金眸闪过一道光,双眼微微眯起。 “越来越容易被你看透了,有些不妙啊。”他自嘲道,声音有点闷闷的,“离开这里后,我想再去一趟西陵。” “与姬轩辕有关?” 北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西陵周围的异像,和他的神魂无故失踪,两者必有关联。” “好,我同你一道去。”巫炤说得十分干脆。 北洛有点意外,虽然预计对方也许不会拒绝,但也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爽快。念及此次前行艰难,以自己目前的力量而言,若有一个强大战力协助明显会顺利很多。但考虑到他和姬轩辕的仇怨,实在没有足够理由说服他去趟这次浑水,所以一直在犹豫该怎么开口。 也许是因为巫炤复活后实在没法离开他的缘故吧,毕竟如他所言,身体的维持必须要依赖自己的源血力量,这算不算歪打正着?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巫炤继续道:“这次醒来后,我发觉你们上次布下的阵法已被空间乱流破坏,如今的凶险更甚当时。你现在的身体这样,我不放心你一人前去。” 他说完后,发现辟邪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他,不由得微露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北洛躲开他疑惑的视线,同样茫然内心深处那一丝不明的悸动。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巫炤看了眼天色:“还不睡?受伤更需要多休息。” 北洛吐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甩着尾巴。 “睡着了更累,我可不想在梦里也要杀魔。” “我分明布下了结界,你却依然被拖入梦中。除非是……”巫炤眉头紧蹙,难得语气迟疑。 “除非是什么?”北洛抬眼,好奇地问道。 巫炤摇头:“没什么,或许是我判断有误。”他转开话题:“这次我会加倍小心,不会再让你做梦了。”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辟邪不自觉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谢谢……”他的眼皮慢慢合上,含含糊糊地说道,隐隐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变得能在这个男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第 17 章 第二天一早,几人便向西南方出发寻找那只梦魔。一路之上竟是异常平静,原先遇见的那些下等魔连半只都未出现。但越是这样,他们心中反而越紧张,因为完全摸不透这平静的假象后面,究竟埋伏着怎样的杀招,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 “虽然知道这是个凶地,但如此赏心悦目的景致,依旧令人忍不住流连忘返。”凌星见独自感叹,试图活跃队中沉闷的气氛。他喜欢热闹,愿意和同伴交流,然而这次冒险着实闷煞了他。四个人里有两个是闷葫芦,一个除了必要时刻绝不多说一个字,另一个则是连看人都嫌多余,仿佛聊天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浪费精力的无用之事。本来岑缨也是个活泼健谈的,但今天不知为何也一直保持沉默,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来这种梦魔的力量不可小觑,竟然能借助人的意识化出这么广阔而稳定的领域……” “凌星见,你觉得……”身旁的岑缨忽然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这样好吗?” “啊?你指什么?”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听起来跟自己说的内容完全不搭。 岑缨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二人:“那个巫炤,虽然你说他暂时和我们一路,但他对缙云有着那么深的仇恨……这样让他接近北洛,真的好吗?” “这个么……”凌星见听她略微提过上古时代的恩怨纠葛,表情难得严肃起来:“好与不好,都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北洛如果自己不愿意,也不会让这个人同他这般亲密吧。” 岑缨若有所思,也不再多问,两组人一前一后翻过山头,来到一片广阔的平原之上。这里的风景与山的另一侧截然不同,冰消雪融,暖阳高照,举目望去到处金光灿烂,偶尔天边还有雁影闪过,竟是一派生机盎然之像。 “这梦里的景色还带四季变化的?想不到这魔还挺有情趣的。”凌星见忍不住说道。 没空理会他这种无厘头的评价,北洛皱起眉头,四处打量这片新地方,觉得十分眼熟。 这里分明是光明野,而且还是远离天鹿城的那片危险区域。这显然已经超出岑缨的意识了,因为她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 难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又进入了梦中梦?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伴,见他们好端端地尚在,才略微安心。 “对方一直在窥伺,但我摸不清他的藏身地点。”巫炤面色严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此魔不好对付,一定要谨慎行事。” 北洛点头,掌心的温暖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你们两个跟紧,”他对身后说道,“千万别走散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狂风四起,天空乌云蔽日,原本阳光灿烂的原野立刻变得黑气沉沉,令人胆寒。紧接着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古木上,枝条变得活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过来缠住了岑缨和凌星见的四肢,两人连惊呼还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被枝条拖了过去,消失在树干里面。 “岑缨!凌星见!”北洛叫着他俩的名字,冲过去想要探个究竟,却听巫炤一声急喝:“小心脚下。” 他低头一看,地上不知何时竟也伸出了无数枝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他的靴子。同时脚下的土地忽然变成了流沙,不由自主开始下陷。他试图握住巫炤伸过来的手,却终是差了一寸,只能看到面前的巫炤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北洛下坠了好久,方才重重跌到一个平台上。即使是王辟邪,剧烈的冲击也让他的五脏六腑差点移了位置。他咳掉嘴里的沙子,忍痛勉强站起,头晕眼花中闻到空气中血腥味和魔气混杂,眼前是燃烧的金色烈焰。 “却邪之门?”他喃喃道,望着空中漂浮的天鹿城入口,以及四周被破坏的阵法。再看前面不远处躺着一具魔尸,虽然已被辟邪之火烧得不成样子,但依然可以从魔核的力量波动辨认出来,这是一个实力不亚于大天魔的敌人。 莫非这里是……自己和赤厄阳对决的场景?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依旧身在梦境,还是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刻。他握紧了双拳,无论如何先进城再说,他绝不能让那一次的惨状再次重现。 城里的厮杀声不决,但伤亡看起来没有自己想的严重。街道前方有一位辟邪战士正在与五六只魔对抗,他的武技虽然娴熟,但显然是以寡敌众太久,气力明显不支。眼见他的防御露出破绽,一只魔正要击中他的要害,北洛连忙抽出太岁,冲过去替他挡住了这一击。两人联合之下,很快就把这几只魔清理完毕。 “多谢援手。”对方一转头,北洛不禁愣住,这是他当年进城时,死在他怀中的那位青年。 “北洛将军!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那名战士也是一怔,继而兴奋地叫着他的名字。 “你……叫我什么?” “北洛将军,阵枢那里来了很多魔,您快去帮帮王上吧。”他扔下这句话,转而去迎战其他的敌人了。 北洛脑中一片混乱,他呆立片刻,忽然拔腿便往阵枢跑去。 高台之上也是和当初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此刻羽林还在,而他身边的那个白色长发的搭档……竟是岚相。 “你们,怎么……”北洛一脸震惊,忍不住后退一步。 “大人你可来了,王上他……小心!”羽林本来见到他一脸喜悦,谁知北洛就那样楞在战场中间,一只雾刃魔从旁攻过来,他居然忘记了抵挡。直到羽林叫喊着扑身过来,他才猛然惊醒,眼前一晃而过那日羽林为救他而死的画面,不由得心神大乱。 “不要!”他大叫着冲上去,然而距离太远,已是来不及。 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刻,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将那只魔劈成两半,同时伴随着沉稳的声音:“当断不断,必受其害。生死对决之时还敢分心,便是将自己的命拱手送人。” 话音落地,烟尘散去,一个白衣飘飘,手持长剑的身影映入眼帘,眉目宛如自己水中的倒影。那是自己今生永不能忘怀的脸和声音,明明血脉相连,却在一生唯一的短短会面之后,就立即生死永隔。 他想伸手却又不敢,呼唤名字时都带了颤,惟恐眼前的人碰触之下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玄戈……” 他们都在这里,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北洛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仿佛失却神智的提线木偶,一起斩杀群魔,一起重建大阵,再一起被劫后余生的子民热烈迎接。这座城里没有双子互噬的传说,他在这里出生,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成长。成年后兄长继承王位,而他则是带领羽林和岚相的统帅,辅佐玄戈保卫天鹿城。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偏偏又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北洛茫然地看着面前富丽堂皇的宫殿,形形色色走过的侍从,脑子里面乱糟糟的,潜意识中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这是在做梦吗?可能是吧,因为实在太完美了。但如果是这样的梦,纵是与真实交换,又有什么不好? “北洛,你怎么不说话?”玄戈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两人正并肩站在王殿的阳台上,俯瞰整个天鹿城的美景。 “自从大天魔退去之后,你一直心事重重。如果有为难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玄戈,我……”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孪生哥哥,声音是少见的迟钝。 “我们是孪生子,血脉相连,不论喜悦还是痛苦,都要一起承担,不是吗?”他的笑容温柔,还为自己的弟弟理了下衣服肩膀处的褶皱。 “玄戈,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他费力地挤出音节,抱着自己的头苦苦思索,“应该是很重要的事,还有很重要的人,但就是想不起来……” 玄戈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北洛,你在之前的战斗中,耗费了太多精力,才会胡思乱想。”他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还有什么事和人,比天鹿城和我更重要呢?” “说得……没错。”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然而脑海深处总有一丝细微的异常声音,始终未曾散去。 “今日政务不多,趁我闲暇,不如去平常练剑的地方打一场吧。”玄戈说道,“也好让你散散心。” 他们来到离火殿的偏厅,玄戈扔给他一把剑:“老规矩,纯以剑招定胜负。” 两人摆好架势,挥剑进攻。双刃交错间叮当之声不绝,两人身法剑术均是以快制胜,步步紧逼,招招抢先。进入状态之后激发了天性中的好勇斗狠,相互容让之势渐弱,有几式竟隐有拼命的意味。 北洛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与玄戈之间的力量终是差了一截,此刻不禁有些臂酸腿软。几个踉跄后退,剑法变得散乱,对方看准了间歇,忽然腾空跃起,剑气狠厉,竟是朝他心口直直刺来。 当的一声巨响,剑刃互砍的清脆之声在殿内回荡。北洛半跪在地上缓缓抬头,手中的长剑已经变成了太岁。 “你到底是谁?”他冷冷地问道,眼神充满阴霾,声音隐有雷霆之怒。 “居然还是看破了,我还自觉扮演得天衣无缝。”对面的人一声轻笑,身体向后滑出数丈,“毕竟这些影像碎片都来自你的内心,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北洛眼底的痛苦一闪而过,牙关紧咬:“真正的玄戈对我用剑,不会带有杀意。” “可惜啊,差一点就得手了,然后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查清你身上的秘密,”玄戈的幻影渐渐消失,四周响起阴阳怪气的笑声,分不清是男是女,“死在自己渴望的美梦里,不幸福吗?” 离火殿的幻境隐去,混沌的雾气中浮现出一个长发男人,周身的气场让北洛不由得想起了某只令人作呕的魇。 “你的精神力出乎意料的坚韧,又有魇族的妖力保护,我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做成了这个梦送给你。”他装模作样撩了下头发,“还好我也有一部分蜃的血统,否则要你上当可没那么容易。” “是你捉了岑缨,又在西陵偷袭我们?”北洛心中怒极,但依旧保持冷静,“你有什么目的?” “不错,若不是那个人捣乱,你早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不过我也借着那次机会触摸到了你的意念,否则又怎能构建出如此完美的领域?”罪魁祸首神态十分得意,“至于说目的嘛,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探探你的底而已。” “巫之国那次也是你的阴谋?” 梦魔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什么巫之国?”随即满不在乎地道:“不管怎么说,辛商城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那些弱者的梦都无趣得很。强大的妖族可就不同了,碑渊海的家伙玩得,我便玩不得? “玩?”他几乎要把牙齿咬碎,“随意刺探别人的内心,让人痛苦难过,就是为了……” 魔族一耸肩膀:“不然还有什么?不过我没想到,传说中杀伐暴戾的王辟邪,内心的意识居然是如此柔软多情……” “你这个肮脏的杂碎……”北洛双拳紧握,指尖甚至在掌心掐出了血,“你怎么敢……你竟敢用玄戈和天鹿城……” 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望却永远无法得到的亲情,最痛苦却再也不可能弥补的遗憾,竟然就被这样龌龊的东西血淋淋地撕开来践踏…… “想和我动手?以你现在的妖力,连我的部下都战不过,在我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又如何?”他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处金色印记浮现,“亮兵器吧!今日纵是在此魂飞魄散,也定要叫你永不超生!” 第 18 章 说时迟那时快,身形闪动之间,太岁寒光已冲向对方要害。长发男人微微一晃,避开了这一杀招,同时手腕轻甩,一条没有实体的银鞭如毒龙般从衣袖里弹出,也是直指面门而来。 “左右都是无聊,陪你玩一场也无妨。”他慢悠悠地说道,姿态犹如闲庭信步,全然没将北洛放在眼里,“正好也亲自验证一下,能打倒碑渊海大天魔的力量,究竟来源于何处。” “你认识赤厄阳?” “他也算得后辈里的佼佼者了,值得我记住他的名字,”眼见长剑就要捅穿他的心口,魔族的身形却忽然消失,紧接着又在北洛身后出现,声音依旧游刃有余:“上次失败后,他原本定下了五百年后再来挑战的约定,哪知竟是再也无法兑现了……唉”语气听上去似是颇为惋惜。 北洛冷笑:“怎么?你想为他报仇?” “魔域以力为尊,他既是死在你的手上,便是技不如人,该有此劫。”对方轻巧飞至半空,长鞭幻影自四面八方一齐攻来,“若不是从他遗留的魔核上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我又何必花这么大的力气布下此局,引你入彀?” 赤厄阳的魔核被夜长庚带进魔域深处后便全无下落,此刻听他忽然提起,北洛心中疑惑顿生。既非为报仇之故,这只魔又为何因大天魔的缘故对自己纠缠不休? 混沌境内剑气纵横,鞭影交错,上百个回合下来,依然不分胜败。长发男人眉头紧皱,口中喃喃自语:“太弱了,弱得难以置信,这就是王辟邪的实力?赤厄阳竟会死在你的手上,不可思议……难道那人在骗我?”他似乎并未出尽全力,争斗之间一直避免与太岁正面交锋,此刻身形游走更是快如闪电,即使迅捷如北洛,一时竟也无法近身。 “但你的辟邪妖力之中,又的确有一丝古怪的波动……算了,不浪费时间了,”他长眉一轩,周身魔力忽然暴涨,“这其中的秘密,就让我来彻底查清吧。” 说话间长鞭一抖卷住了剑刃,北洛心中一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压力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一时间整只手臂酸软不已,胸口气血翻涌,差一点剑柄脱手。 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挣脱开来,身体急速后退,只见原本还算平静的混沌幻境中气息汹涌,强烈的劲风杀意刮得他身上皮肤都是一道道的血口。他心念是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但辟邪天性就是为战而生,此刻竟是毫不退缩,依旧顶着强大的威势奋力前冲。 梦魔眼中微露笑意:“勇猛无畏,倒也配做我商霖的对手。” 商霖?他似乎听云无月谈起过这个名字,似乎是辛商城中实力不亚于始祖魔,极少数拥有魇之力的魔头,如果当真是他,今日恐怕当真难以善了。 对方似乎感知到他的心声:“我已经历万年的时光,凭你一只刚刚成年的王辟邪,又怎是我的对手?” “少废话!”北洛咬牙,此刻斗得发了狠,剑势招招皆是不顾性命的架势,一时间对方也不能拿他如何。 “若你妖力鼎盛,又无伤势在身,或许还能和我一拼,只可惜……”商霖安然退至一旁,并不动手与他正面硬拼,而是靠着混沌梦境的波动不断消耗他的精神力,照他这种拼命打法,时间一到气力自然衰竭。果然过不多久,青年的动作便慢了许多,步伐散乱,喘息声剧烈,头昏眼花之间竟未注意到对面长鞭袭来,一下正中心口。剧痛之下不由得太岁脱手,喉咙里一口鲜血喷出,北洛一下子跪在地上,捂住胸口不住咳嗽。 “你的努力虽然令人赞赏”,商霖暂时停下攻击,啧啧摇头,“但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剑伤:“不过,上一次见血已是千余年前……就冲这一点,我也要给你一句褒奖。” 倔强的年轻辟邪毫无惧色,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不动,眼底金色的怒火燃烧。 “多么美丽的眼睛啊……”长发男人被那眼神所吸引,不禁沉醉地发出赞叹,“即使面对死亡与鲜血,也依旧如此的炫丽夺目,不愧是专为战斗与杀戮而生的妖兽……” 他轻飘飘地一步步接近跪在地上的人,一只手拽起他的马尾强迫他的头用力后仰,另一只手冰冷濡湿的指尖抚上对方柔软白皙的脸颊皮肤,玩味地拨弄那长翘的睫羽。 北洛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恶心地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他叹息地贴面耳语:“听说辟邪死后,尸体会立刻消失。我要趁你还活着的时候,把这双金色的眼睛挖出来带回辛商……”说着指尖微微用力,北洛顿时觉得眼眶额头传来一阵剧痛,他拼命挣扎,在强大的魔气威压下却是毫无用处。 正在危急时刻,混沌顶部忽然裂开一条大缝,随即一道火柱袭来,力道强劲让商霖不得不跳开数丈,抬头喝道:“是谁?” 火光烟尘散去之后,只见对面的北洛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声音里带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喂,你也太慢了。” 巫炤扶他站好,沉声道:“空间结界强力,为了寻找裂缝突破,才费了些功夫。”他眉心一跳,看到北洛白皙的额头上青紫色指印清晰,眼睛周围还有鲜血渗出,不禁震怒:“他伤了你?”伸手抚平他散乱的额发,想要仔细查看伤势,却被青年不耐烦地一把打掉:“行了,他伤我的何止这一处?大敌当前,就别婆婆妈妈了,咱们得赶紧弄死这混蛋。” 巫炤嘴角微勾,心情不知为何忽然愉悦起来:“说得不错,是我大意了。”谁也没意识到双方此刻的言语举止十分亲昵,一时间竟将强敌视若无物。 “又是你……就是你在西陵坏了我的好事……”商霖若有所思,眼看着二人摆好了迎敌的架势,随即不屑一笑:“多一人又如何?你再强力,终究是人族,又如何能与天魔对抗。” “魔?”巫炤冷冷回答,“我最恨的东西之一,就是魔族。”说罢甩手便是一记灵力攻击,他指尖刚刚沾了北洛的鲜血,这一击比方才还要强出不少,商霖意外之下不禁再度后退。 “这个力量……怎么会……你明明只是个人类?!”他愣在那里自言自语,虽然并未受伤,但神情竟有一丝不明所以的震惊:“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了,在西陵时连我都无法堪破你的神魂……你到底是谁?” 北洛眉头微皱,悄声道:“他好像认得你?” 巫炤摇头:“不管是当年还是现世,我都未见过此魔。” “趁他分神,攻其不备。”北洛长剑一挥,结合巫炤的力量再度冲了上去。商霖猛然惊醒,长鞭拦下攻击喊道:“没用的,即使你们联手,也不可能战得过我。” 三人再度缠斗,一时间难分难解。原本二人联手该当所向披靡,但北洛先前受伤不轻,实力本已大打折扣,巫炤时刻要分心看顾他,反而拖累了自己的战斗节奏。但即便如此,商霖也是越战越心惊,这两人的力量结合起来,细究之下只觉得甚是古怪,相互呼应之下仿佛本为一体,深不可测而且无穷无尽。他再也不敢托大,端起精神小心应付,心道若要速战速决,必须先将此种联手打断才行。好在这混沌之境是自己的魔力所化,会极大削弱对方的精神力和防御,想到这里他将大部分力量一股脑注入到长鞭上,忽然抖鞭成圈朝巫炤身上套去。对方刚替北洛挡下了一记重击,正在短暂力竭的时刻,这一捆竟是没有躲开,顿时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巫炤!”北洛转头见他跪在地上,急奔过来想要解开他的束缚。商霖趁他不备长袖一甩,一道光从眉心注入他的大脑,北洛忍不住抱着头大叫起来。 巫炤看到青年倒在地上不断抽搐,脸上表情显得极为痛苦,不禁吃了一惊:“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给他机会做个选择而已。”擅长操控意识的梦魔诡秘一笑,若非这只辟邪此刻精神力消耗太大,也不会如此轻易中招。话音才落,只见北洛缓缓站起身,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意识中场景皆是惨烈战场,耳畔则是鬼哭神嚎。 杀了他!王上,杀了他! 您会为天鹿城报仇吧,您是我们的王啊。 无数的声音在脑中出现又消失,整个头都要裂开了。他痛得抱头用力摇晃,嘴里喃喃道:“杀掉……谁?” 耳畔传来一阵轻柔的低语,你还在犹豫什么?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应该杀之而后快的仇人,不就在眼前吗? 为什么还不动手?只要一剑砍下去,一切的仇恨就都烟消云散了。 巫炤忧心北洛,本来在专心集中灵力加紧冲破束缚,就在快要成功的当口,却见北洛提着太岁一步步地走过来,脸上神色恍惚中带着杀意。他心头一震,一股难以言表的恐惧油然而生。即使是有通天灭地之能的鬼师,在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也难掩本能的求生欲望。更何况,他好容易再次拥有了真正的复苏,却又要再次死去,无论如何也是心有不甘。 而且,还是再一次死在自己最重要的人手里…… 北洛在他面前站定,双手缓缓举起长剑,低头看着半跪在那里,无法动弹的他。视线交错之间,竟都同时想起了当年饕鬄部的血海尸山中,太岁断首那一幕。 “你要杀我吗,缙云?再一次砍断我的头颅?”巫炤抬起脸看他,看着面无表情下寒光闪耀的剑刃一寸寸下坠,声音第一次带了颤抖。 那并非单纯的恐惧,而是伤心欲绝之下的绝望。 是吗?你始终是想杀我的,不死不休之局,原来从未改变。 即使重新活过一次,我们的结局也是依然如此。我追逐千年的时光,两度跨越生死的界限,最终所求只是见你一面。人间沧海桑田,唯有此心永恒不变。 我把你视做唯一,而在你眼中,我却始终是那个天地不容的罪人。 不论是当年救人时,吸收的辟邪之力裂体之苦,还是千余年后苏生时的灵魂灼烧之痛,都不及此刻心碎之痛万一。 如果注定要走到这一步,为何当日不用刑具让我解脱? 你当真恨不能我生不如死?所以才在给予我希望后再残忍夺走? “罢了,”他一声惨笑,完全失去了挣扎求活的动力,“早已是背向而驰,又何必自苦?”我已知你心意,此世生死分别后,纵有轮回,亦不必再见了。 说罢侧过头去,不愿再看那剑锋一眼,长发遮面,引颈待戮。 商霖看着彼此对峙的两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在这个由他的魔力构建的幻境之内,即便精神力强如巫炤也必定会受到影响,何况先前三人的战斗持续了很久,魔族充满阴郁的意念早就不知不觉渗透进了两人的内心里,哪怕他只是对辟邪下了手,但也同样在潜移默化之中瓦解了巫炤的心神。 对于喜食梦境的梦魔来说,没有比在梦境世界中引动他人内心的阴暗、悔恨等情绪更让他感到有趣的了…… 然而—— 耳畔剑气掠过,脸颊脖颈处热血滚烫,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耳边却是响起了商霖的惊呼声:“怎么会……你竟然能冲破我的意识禁制?” 巫炤震惊回过脸,只见北洛半跪在地上不住咳嗽,双手握紧太岁剑柄,剑刃在他自己的胸口透入数寸,鲜血喷涌而出令半边身体已成红色。 “你错了,”他坚定地看着他,“缙云宁愿自己死,也不想伤害你。” 第 19 章 北洛忍着剧痛拔出长剑,这么一来伤口开裂,鲜血迸溅更是如泉涌。他想抬手用仅剩的妖力止血,但由于回刺的力道太大,不小心割伤了手臂筋脉,这一下竟是再也抬不起来。他方才是拼尽最后一点精神力才冲破思维的钳制,此刻已是近乎油尽灯枯的状态,身体摇晃了几下再也无法支持,一头直往地上栽去。 巫炤竭尽全力终于冲破了周身的束缚,抢在他摔倒之前冲过来抱住了他。 “缙云……”他哽咽地叫着他的名字,手忙脚乱想要按住他的伤口止血。那个周身气场永远都是渊渟岳峙的鬼师,此刻慌张得和脆弱的凡人毫无分别。 “别费力气了,听我说……”北洛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暂时不要痛晕过去。他挡住对方试图给他治伤的动作,反而用手接了一捧流出来的血送到巫炤嘴边,坚定地说道:“喝了它。” 巫炤呆住;“什么?” “我的源血……可以提升……你的力量,”他呼吸急促,断断续续说道:“你能吸多少……就吸……多少,”说着揪住巫炤的衣襟用力一拽,强行把他的脸按在自己伤口上,“杀了他,给我报仇。” 巫炤猝不及防,一霎时嘴里全是血腥,脸上身上也沾满了热辣辣的鲜血。 这是这一世缙云的血……里面充满了火热而鲜活的生命气息,正一点点的从他身上流逝,然后传给自己……他下意识地抗拒起来,声音难得带了颤抖“不行,这样不行……” “别废话!难道你想窝囊死在这个鬼地方?”北洛用尽力气低吼,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全身的力气几乎快要消失,咬牙维持最后一点神智瞪着他:“这事儿要是办不成,下辈子也不用见我了。” 即使是濒临死亡,那张年轻俊俏的面孔上依旧充斥着不认命的倔强。数千年的时光改变了他的模样与性子,然而灵魂深处那份熟悉的骄傲,却是依然如故。 巫炤内心汹涌澎湃,紧闭的双目中阵阵发热。 “一命换一命,就当是……缙云对你……最后的补偿吧。”北洛忽然轻轻一笑,长睫下的金眸光彩逐渐消失。巫炤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头一歪,揪住衣襟的手猛然滑了下去,眼睛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身上的热血触感依旧滚烫,怀中的身体余温犹在。巫炤呆呆跪在那里,一时间竟无法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缙云?”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碰触臂弯里的人,发抖的指尖仿佛手下是易碎的瓷器,在感受不到任何呼吸的痕迹后,他的动作变得慌乱起来,开始试着摇晃对方的身体。 “缙云?北洛?”他的声音嘶哑,加大了摇晃的力度,不停将灵力输入到他体内。但北洛始终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只有些许昨日的神采飞扬,依稀还残留在那眉梢眼角。 “这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死呢?”他死死地抱住他,额头贴在他的脸上,恨不能把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我最了解你,你是战无不胜的利刃,连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怎么会死在这里呢?” 紧闭的眼角终于沁出了泪珠,那是上古的灵魂哭出的血泪。 “补偿?又是这样……你以为能补偿什么?”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低泣的声音逐渐抬高,“谁允许你这么做了?就这么想从我身边逃走吗?” 强大的灵力开始在他周围聚集,连带混沌境界内的气息也变得激荡起来。 商霖一直在一旁好奇地注视这一幕,北洛的举动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为了他人而自绝,这在魔的世界里是不可理喻的事情。被两人剧烈的情感波动所吸引,再加上认定他们已无还手之力,他才没有趁机出手攻击。待到警觉周围的力量波动有了剧变,已是危险迫在眉睫。 长鞭挟带劲风再度甩出,这一次却如同甩在了一堵透明的墙上,自己的魔力仿佛被吞噬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他惊愕地看到那个低着头的男人缓缓抬起了脸,原本紧闭的双目赫然睁开。四目相对之下,他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那双闪耀着金光的眼瞳里充满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以及一无所有的狂怒。 “你杀了他……”巫炤的声音低沉,阴森如同索命的厉鬼。 “什,什么?”商霖被他的气势所震,不由得下意识辩驳:“那只辟邪分明是自尽的,而且他……”话没说完对面就是一道强力攻击,他急忙抬手格挡,只觉得这一次的灵压之强大从所未见,而一击之下自己的魔力竟然被吸走了不少,与初次对抗时的情况天壤之别。 “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一向战无不胜的商霖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名为恐惧的情绪,眼看着整个混沌之境在对方的灵力席卷之下开始狂风呼啸,带着毁灭万物的气势,剧烈摇晃之下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裂痕。 “住,住手啊——” “谁敢从我身边夺走他,谁就必须死!” 凌星见是被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给震醒的。他昏昏沉沉从地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都困乏无力,幸运的是没受什么外伤。脑海里隐约记得他们一行人走到一片金色的原野上,接着忽然变了天,然后他和岑缨就被锁进了这个空间,失去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巨响渐渐停止了,但不一会儿整个空间又剧烈晃动起来,甚至能隐隐感觉到遥远处激烈的灵力碰撞。他起身用符纸燃起一小簇火焰,惊喜地发现自己不远处躺着另一个人,正是岑缨。 “岑缨!”他急忙跑过去,用力推着同伴的肩膀,“快醒醒!”好在对方也没受什么伤害,没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 “凌……星见?”岑缨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我们这是在哪?北洛他们呢?” “不知道,他们或许也被那个魔头困在了梦境的某个地方吧。”他扶着少女慢慢站起,“你还好吗?” 岑缨用力晃了晃脑袋:“还好,就是头好晕,觉得浑身没劲儿……” “那只魔会通过这个空间吸取精神力,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好,不过我们怎么出去啊?” 凌星见托着火焰四下绕了一圈,这里就像一个封闭式的牢房,四面都找不到门的痕迹。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脚下又是一阵震动,紧接着听到咔咔声响,原本的墙面竟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从那一侧传来的力量波动更加明显。 “这里怎么会忽然有了出口?”岑缨走过来仔细检查,“会不会又是陷阱啊?”说话间四周摇晃得更加明显,地面也渐渐出现了裂纹。 凌星见沉吟:“也许是整个梦境出现了异变,可能是北洛和那只魔战斗引发的。”他用右拳击左掌,“我们以力量冲突最强的方向为目的地,说不定可以找到他们。” 商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万年的漫长时光里,他夺走过无数人族和妖族的性命,也吞噬过数不清魔族的力量。他喜爱那些弱者的痛苦与哀嚎,让他有一种别样的施虐快感。 而现在终于风水轮流转,他第一次,当然也是生命的最后一次,切身体会到了魔力被一丝丝的抽走和吞噬,是何等的痛苦。那种疼就像是用刀将灵魂一片片地分割,搅碎,让人完全看不到解脱的尽头。 除了一颗头颅和尚有余光的魔核,他全身上下已看不到任何一处完好的地方。而那个恶魔一般的人类依旧在……仿佛让他生不如死就是他人生的唯一目的。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讽刺地大笑,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魔,最后居然是丧命在人族的手上。也许人心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恨意,是比魔更可怕的东西也不一定。 不,面前的这个人,也许其实不能称之为人……想到这里,他真的放声大笑起来,哪怕实际上他已经衰弱到只能发出短促的咳嗽声。 或许是他的笑声太过惊悚,连巫炤都不由得暂停了对他的折磨,淡淡问道:“死到临头,还在笑?” 商霖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长发男人,在抽走了自己几乎全部的魔力之后,对方额头的红眼印记更是如血染一般鲜明,甚至脸颊两侧都淡淡地出现了暗红的纹路。而那双眼睛如同暗夜的深渊一样,毫无情感波动的表象下,是对人魔两界所有生命深不见底的憎恨。 “那家伙骗我来送死,就是为了引出你真正的力量……”他仰天惨笑,“我被他利用而送命,可你和那只辟邪,又何尝不是他手中的棋子……” 巫炤眉心微微一跳:“你说什么?” “你还没发觉么?魔族的力量,只有更强的魔才能吸取和吞噬……”商霖脸上的笑容愈发恶毒:“你恨极了魔,可是你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他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魔核的光芒终于彻底湮灭,混沌幻境的四壁也变得透明起来,逐步露出梦境之外的空间。 巫炤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魔正在化为灰烬的尸体,仿佛对方临死前的话语并未对他造成任何波澜。随后他转过身,慢慢走到北洛面前。青年静静地躺在他设下的保护结界里,双目紧闭,表情安详得好似进入了永眠。 “已经没事了,缙云,”他再次把人抱在怀里,手心抚过他冰冷得毫无生气的脸颊皮肤,“我会保护你的,没有谁能再伤到你。” 你只要有我在就好了,所有那些害你至此的人,我会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部杀掉。 第 20 章 我是带着对你的怨恨离世的,我也一直认为,自己是恨你的。 恨你辜负了我们的感情,恨你为了所谓的大义抛弃了自己的亲族。 我对你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西陵不是你的第二个故乡吗? 在生死分别之际,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在梦境通往现实的道路上,一个高大而孤独的背影正在黑暗中跌撞前行。他怀中抱着的身体冷彻透骨,毫无声息,然而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低头在对方的耳边喃喃地倾诉,仿佛情人间旖旎的私语。 是的,你后悔了。我在今生的你眼中看到了,虽然你始终没有诉诸于口,但我就是知道。 所以你才会扔下那把刑具。 所以你会说,那是缙云到死都不能释怀的事情。 你说你想要尽全力去补偿,甚至是用一命换一命……因为,你后悔当年没有选择死在西陵。 如果你死了,我的恨意就会烟消云散。直到你离开前的那一刻,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他低低地哽咽,一字一句发自血骨。 在亲眼目睹失去你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从来恨的都不是你,而是自始至终都无能为力的自己。 被信徒们奉为神的自己,被认为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强大鬼师,却连自己的家园都保不住。无法面对这样的辜负,无法接受这样的挫败,只好把满腔的怨恨倾注在他人身上。 归根结底,也只是怯懦的想要给自己一个挣扎活下去的理由罢了。只要你还在这个世上,继续恨着你,以及你所关心的一切,就是我生存的动力。 所有一切的疯狂报复,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惧。那是在时光的长河中被抛下的孤寂,在万古长夜中一无所有的绝望。 司危曾说过,我们还能去哪里呢?是啊,西陵,嫘祖,怀曦……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了远古时空间的沙砾,纵观浩瀚宇宙,天地茫茫,却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只有你……你的身边是我唯一的归处……你的灵魂,是我唯一能抓住与这个现世连接的绳索。 如果连你都失去了,还会有谁记得我呢?那个黄土下沉眠了四千年的孤魂。 如果连你都要离开我,我还能去恨谁呢? 不,其实那根本不是憎恨,而是—— “……不甘心,缙云,我只是……不甘心。”不想就这样被时间掩埋,不愿只有自己被留在了数千年前。 其实……我只是在害怕罢了…… 巫炤停下脚步,深深地凝视怀抱里的青年。那是一张和当年完全不同的面孔,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然而那躯体里蕴藏的灵魂却是独一无二的。 天上地下,万载千秋,也永远只有一个他。 那个倔强的,骄傲的,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他,明明不久前还在向自己吼叫,发脾气,为什么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呢? 是谁造成了这一切?对了,是那个该死的魔族,还有那些蝼蚁……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个小姑娘,他们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凡是令自己失去他的人,统统都该死。 “缙云,再给我一点时间,”他露出一丝微笑,用一种极其温柔,生怕惊扰到对方沉睡的声音轻轻道:“我会为你报仇的。那些害我们分开的人,一个一个,我全都不会放过。” 我不想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你的身影了,就让一切在今生终结吧。等到所有都毁灭以后,我就带你回去墓中长眠。只有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天地,再也没人能把你夺走,这样等到下一次醒来,你的身边也就只剩下我了。不论三界如何沧桑变幻,纵使万世流转,你我也会生死相依,共享福祸。 凌星见和岑缨在梦境迷宫中走了许久,好在两人都擅长五行阵法之术,一路之上倒也没遇见什么难以解决的困境。又过了两条黑暗狭道之后,前方出口隐隐有天光露出。这时候周围影像逐渐变得稀薄起来,整个幻境开始扭曲纠缠。他们抢在出口消失之前钻了过去,只见外面是一大片草地树林,不远处湖水波光粼粼,虫飞鸟鸣。看看头顶日色,似乎还未到正午。 “这里是……阳平郊外?”岑缨仔细辨认周遭,“是现实还是梦啊?” “嗯,我们应该是……回到现实了吧。”凌星见感受着环境气息的流动,与方才的梦境大不相同,“先往前走走看,要是能遇见人就好区分了。” 忽然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意正朝这里逼近,接着眼前一花,一个人从天而降落到他们面前。长发飞扬,衣玦翻飞,冷酷的面孔上染着鲜血,望之如同嗜杀的修罗。 “巫炤!”凌星见吃了一惊,只觉得他周身气息与之前大不相同,仿佛燃烧着一种要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身旁的岑缨却是一眼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人,双目紧闭,浑身上下也是血迹斑斑,不由得惊叫起来:“北洛?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对面毫不理会,手指轻点,一道火柱直向二人击来。凌星见拽着岑缨急闪,同时燃起符纸抵御,但依旧被强大的余劲打飞,径直摔到背后的山壁上。 面前原本站的位置现在只留下一个黑沉沉的大洞,凌星见用力咽下喉咙里的甜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短短一段时间不见,他的力量居然强了这么多…… “弱……真的太弱了……”巫炤声音漠然,眼前的生命在他眼中就和路边的石子一样毫无分别。 “缙云,这就是你用尽全力保护的对象?”他沉沉说道,“为了这群蝼蚁送命,当真何苦?” 他一步步踏上前去,姿态舒缓而优雅,然而带来的却是死亡。岑缨满脸惊惧,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竭尽全力想要后退,双腿却是拼命打颤,竟是一步也迈不动。 即使是在鄢陵被群魔围攻时,她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恐惧。那扑面而来的情绪波动,充斥着对整个世界的憎恨,绝望,还有愤怒…… 凌星见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巫炤为何会忽然发疯,想要阻止他右腹却是一阵痛楚,想是刚才那一下撞断了肋骨。眼看对方周身的劲风再次聚集,这一下击出岑缨必是开膛破肚之祸,心念电转间忽然想到他刚才那句话—— 为了蝼蚁送命?难道说他以为…… “他还活着!北洛他还活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边咳血一边大喊,“他是辟邪啊!” 这一声果然奏效,只见巫炤身子晃了一晃,那一下攻击竟是没有出手。 “活……着?”他呆立当场,只听到了这两个字。 凌星见拼命点头:“对,他还活着。辟邪死后见风化灰,但是北洛现在还好端端的……” “辟邪……”他喃喃重复,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虽然依旧毫无声息,但确实还在。 “对,所以,你先冷静下来……”凌星见按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安抚他的精神:“然后把他放下来,一定还有救的……” 对方果然平静了,半跪下来把北洛轻轻放到草地上,但依旧抱着他的上半身不放手。 一场莫名大祸总算停止,岑缨惊魂未定,和凌星见对视一眼,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怎么救?”他们听见巫炤低声问道,视线里有竟然有一丝恳求和期盼,与适才的蔑视众生简直判若两人。 凌星见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孔,散乱的长发被血水粘在脸上,抱着北洛一直在轻轻发抖。一向高高在上尽在掌握的鬼师,此刻的模样脆弱得和世俗的普通青年毫无分别。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从生到死,真正经历过的人间岁月,也许并不比自己多多少。 “北洛应该是力量消耗过大,所以进入假死状态。”他小声解释,“你试试把自身的灵力传给他,一定要……耐心一些。” 巫炤轻轻点头,左手放到北洛胸前的剑伤处,一边搜寻巫之血的灵力波动,一边将适才梦境里融合的力量一点点传给他。周身气息的流动让凌星见不由得眼神一凛。 这是……魔气?!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北洛的身上终于开始回暖,眼皮微颤有睁开的趋势。只是眉头紧皱,似是在拼命忍受胸口的剧痛。呼吸时断时续,身体难受得不住扭动。眼见他一直气息不稳,巫炤犹豫了一下,决定试试最古老的法子。 他的视线落在青年的额头上,一直向下直到那微张的嘴唇。他的马尾在挣扎中松开了一半,散乱的黑发与自己垂下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轻轻拂去对方唇角的那一缕乱发,随即低下了头。 比起救命的度气,也许这更像一个吻。起先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对于陌生的柔软,他有些迟疑和胆怯。北洛的嘴唇尝起来有些冰冷,但随即在唇齿的摩擦下变得温暖起来。慢慢的,不知是哪一方先试着探出了舌尖,在得到回应后纠缠变得更加缠绵紧密,甚至可以听到喉咙里发出低吟。一切发生都那么自然,仿佛出自本能中久远的渴求。 那是一个跨越了生死界限,辗转了前世今生,同时等了数千年才到来的吻。 他慢慢松开他,看着一丝晶莹的细线在两人的唇边拉开。只见北洛原本苍白的嘴唇染上了一抹艳红,呼吸渐趋平静,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在一双金色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朦胧的轮廓,那里面有一双同样是金色的眼睛,还带了点迷蒙的湿润。北洛忽然意识到,原来在亲吻的时候,巫炤一直是睁着眼睛的。也许他是想把这一切深深地刻进心里,对于一个孤独的灵魂而言,即使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也足以成为生命的永恒了。 他缓缓伸出手,拈去了他眼角的那一滴泪,看着他反握住自己的手,嘴唇无声地翕动。 你还在……你还活着…… 我在……一直都在…… 第 21 章 今日的莲中境,也依然是一派恬淡祥和的气息,飞天鼠和工人们都在安静地辛勤劳作,因此某个兴奋得不停聒噪的声音就显得极为突出。 “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一颗小小的莲子中居然别有天地,”中州知名的小说家不停击节赞叹,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双眼睛,“正所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良田美池,怡然自乐……” “看来刘兄很喜欢这个地方呢。”岑缨在旁边捧场,她和凌星见正陪着初次到访的客人在海岸漫步。沙滩上凉风习习,倒是将先前的噩梦吹散了不少。 “如此神仙福地,谁能不爱?我决定了,下一个故事就以莲中梦境为背景,你们觉得如何?”刘兄又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对了,你们说之前在梦里冒险来着,跟我说说吧。梦里是什么样子啊?和现实长得一样吗?里头的人会不会奇形怪状的?听说里面景色能随着心意千变万化,四季皆有,真想亲眼看看啊。唉,我以前好像也做过不少梦,可是醒来后都不记得了……” 凌星见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悠悠地吐出一口气:“梦里的样子啊……这千头万绪的,一时还真不知从何说起。”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话锋一转:“说起来,这几日怎么不见尊夫人?” “她回青丘国了,说治伤的药物还缺一味药引,只能回去采集。”刘兄说到这里,满脸的不可思议:“没想到北洛的身份这么厉害,辟邪这种传说中的神兽,我以前只在书本图鉴上看过呢,好想看看原身是什么模样……” 岑缨微笑:“刘兄你也很厉害啊,写的小说不仅天下知名,还娶到了医术高明的狐仙。我可一直都是义阳未狂生的书迷呢。而且……”她的笑容里渐渐浮现一抹忧虑:“多亏了她出手相救,不然北洛恐怕……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好。” “大家都是朋友,还客气什么?我们好歹也在首山有过一起除魔的交情嘛,”他有点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呃,虽然好像是你们打架,我在一旁看着……” 凌星见忍住笑意岔开话题:“不知道北洛今天好点了没?” “说起这个,我一直有点奇怪。你们这么关心北洛,怎么这几天都不去探望他呢?不如现在一起去吧。”刘兄不解地看着他们俩,又瞧了瞧山坡上面的主屋。 原来那日众人在阳平郊外脱险后,北洛虽然因为巫炤的力量暂时缓过气来,但胸口被太岁重创,再加上之前战斗耗损严重,身体状况依旧极不乐观,急需找一个妥善之地疗伤。谁知正好在去往城里的路上遇见了探亲归来的刘兄夫妇,便被热情迎到了家里,更巧的是这家的女主人竟是青丘修炼千年的狐仙,颇擅长妖族治疗秘术。她说北洛这次被凶剑之力伤及魂魄,绝不可轻视,需要灵力充盈的地方静养。岑缨顿时想起了莲中境,比起远在天边的天鹿城,这是目下最好的选择了。 “这个……有人一直在照顾他,觉得不是太方便……”凌星见吞吞吐吐的,和岑缨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迟疑。 “你们是说那位头发长长的,长得玉树临风的大哥吗?他可真是个温柔的好人啊,”刘兄自顾自地赞美,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两人抽搐的表情,“不光同意让我把他写进下一个故事里,还夸我的小说写的好呢。” “温柔的好人么?”凌星见低头拼命咳嗽,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好像也有过类似的错误印象…… “说起来也怪,怎么你们和那些小家伙都很怕他的样子?我倒是觉得他挺亲切的,说不定追溯到祖上,我们还是血缘相连的亲戚呢。” 其余二人无话可说,虽然心里对那日的杀意犹有余悸,但终究放心不下北洛,想了想还是朝山上走去。 他们来到仙居门口,见主卧室大门紧闭,以原天柿为首的一众飞天鼠和小妖都扎堆挤在门口,战战兢兢想进却不敢进的模样。 不用说,里面的主人肯定又是被某个人霸占着,柿饼的呆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怨气简直要溢出了莲中境。然而在对方强大的压迫感下,没有一只小妖敢做出抗议的举动,只能偷偷腹诽。 “诶?你们都挤在这里做什么?”只有不明真相的刘兄大喇喇地说着,几步走到房门口,敲了两下没有回音,又试着推了推,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 “大白天的为什么要上锁啊?”他不解地咕哝,伸长脖子从虚掩的窗户缝隙里向里瞧去。屋子里因为遮光有些暗淡,但还是能看清里面两人的脸。北洛斜倚在床榻上,双目半闭,上半身靠在巫炤怀里,对方正舀起碗里的一匙汤药喂他。不知是嫌烫还是嫌苦,北洛才喝了两口就嫌恶地扭过头去,眉头紧皱无论如何不肯再张嘴。巫炤倒没有因此不悦,只是低声好言相劝。 刘兄感叹:“之前听你们说他俩曾经有仇,可现在看来,他们相处得挺融洽呀。正所谓君子宽宏大量哪来的隔夜仇恨……有了,”他恍然一拍大腿,“我要把他俩的事写到书里,一个好兄弟讲义气化干戈为玉帛共同联手打退妖魔鬼怪的友情……”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里面的巫炤似乎终于有点不耐烦了,自己喝了一口药,捏住北洛的下巴低头嘴对嘴喂了过去。 “……故……事。”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大最后两个字卡了壳。 已经受过一次洗礼的凌星见此刻淡定多了,只是双臂交叉抬头望天。岑缨则是对着僵硬转头,张口结舌手指发颤的刘兄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 “可能,可能远古的人们,就是这样表达友情吧……”她小小声努力找着借口,自己也若有所思起来:“也说不定真是这样呢?早知道应该找前辈问问的……” 柿饼见他们三个站在那发呆,脸上表情阵红阵青,以为看到了什么对北洛不利的事情,不禁着急道:“怎么回事?你们看见什么了?是不是那个人对主人做了什么?” 说着就要往前挤,鼠身矮小够不到窗户,便试图扒着刘兄大腿往上爬。他这么一开头后面一群飞天鼠和小妖都开始有学有样,一窝蜂唧唧喳喳地往刘兄和凌星见身上压。两人一时站立不稳扑在门上,那门闩得不牢靠,竟一下子被推开,整个人带着小妖们径直栽到地上。 “哎哟我的头……”刘兄扶着磕青的脑袋抬起脸,一双笔直雪白的长腿顿时映入眼帘。只见北洛身披上衣坐在床沿,黑发半束在身后,长长的睫毛微颤,脸上倦意尚浓,似是刚睡醒的样子。巫炤正半跪在一边给他腿上的伤口换药,由于治疗内息期间暂时被封禁了妖力,那些被魔力割伤的地方只能靠着□□本身的愈合能力慢慢好转。 “对,对不起,那个……我不是有意的,”刘兄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不知为何脸色通红,“就是想来探望一下,既然北洛你没事……在下家中尚有要务,就先告辞了。”说完立即转背过身,逃一样的奔了出去。他的反应连带着凌星见也着了忙,下意识迅速跟了出去,跨出门才一拍脑袋,觉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北洛又不是姑娘家,看两眼至于这么紧张么…… “你俩没事吧?怎么刘兄慌慌张张走了?”岑缨站在门口好奇问道。 “没事,我们去找他吧。”凌星见示意她一起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不过说实话,我还真的挺好奇的……”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刚认识的时候,北洛身边一直都是那个美人姐姐呀,怎么没几年就换人了?” 剩下的小妖们面面相觑,柿饼瞪着巫炤,鼓足勇气似乎想说什么,却见对方眉毛微微一挑,双眼睁开一线透出凌厉的金色,那点勇敢顿时化为乌有,一群小动物作鸟兽散瞬间跑了个干净。 巫炤走过去把门重新关好,淡淡开口:“终于清净了。” 北洛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倒,声音不以为然:“堂堂鬼师吓唬弱小,真好意思。” “是它们先处处与我作对。”巫炤毫无惭愧,虽说这群鼠不敢明面上反对,但私下可没少动歪脑筋使小绊子,比如试图封锁莲中境的入口不让他进来,或是在生活起居上故意怠慢之类的,然而在鬼师面前完全不起作用。 北洛懒洋洋地道:“他们都是修建这块地的元老,被你一个外人住进来随意使唤,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外人?”巫炤眼皮微跳,回身看着北洛,“辟邪王怕是忘了这莲中境的来历吧。” 来历?北洛仔细想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颗莲子好像是……呃,柿饼在某个无名墓地里捡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提,”巫炤平静说道,可北洛分明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一丝笑意,“这片海域和这座小岛,是我和怀曦尝试开辟新空间时的练习之作。” “……”北洛哑口无言。 “还有那些水母,是司危无聊抓来养着玩的。”巫炤调了一碗加冰糖的莲子羹递给他。这是柿饼从荷塘里新鲜采来,熬成羹供北洛每次喝药后甜口用的,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北洛忍不住撇嘴,试图装作自己没听到。 “这两天我顺便观察了一下建筑四周。”巫炤仿佛没看见他隐隐发黑的脸色,好整以暇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基底打得十分结实,木头色泽淡雅匀整,想必用的是巫之堂祭祀用的梓木吧。当年我离去之时,他们应是陪了不少作为葬品。” 北洛不理他,埋头大口苦吃,想尽快把这个话题略过去。偏偏那个讨厌的家伙非要在旁边悠悠地加一句:“这些东西加起来,怎么也比两片金叶子贵重多了吧。” 你有完没完!北洛差点被一口甜羹噎住喉咙,瞪着那张嘴角微勾的俊脸,恨不能直接把碗扣在上面。 别以为你现在得意就没事了啊!现在精力不济没空计较,等伤养好了,看自己怎么把这些账一笔一笔讨回来! 第 22 章 年轻的辟邪王板着一张脸,鼓起腮帮子用力嚼着碗里的莲子和银耳,咬牙切齿的程度仿佛吃的不是甜汤,而是在咬某人的肉。 巫炤在旁看着他毫无遮掩闹脾气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愈深。 “又生气了?” 北洛一翻白眼,把剩了一半的碗往床头矮几上一推,背对着他侧身躺下。 巫炤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现下妖力微弱,不好好服药进食,伤口会愈合得很慢……” “吵死了,吃不下就是吃不下,”北洛最听不得这几个字,被子一盖把整个头都蒙住,“饿死不正好?省的有人嫌我白占了他家地方。” 鬼师微叹:“我何时有过此意了?你这牙尖嘴利的,才是得理不饶人吧。” “小爷我就这个性子,看不惯拉倒。”被窝里闷闷地传来没好气的声音。 巫炤轻轻摇头,走过去替他把被角往下拽了些许,露出半张脸不至于气闷。 “你现在行动不便,心浮气躁在所难免,”他了解辟邪好动嗜战的天性,知道多日卧床着实闷坏了他,因此并不介意这些撒气的举动,“北洛,生死之事不可儿戏,以后这些话莫要再随意出口。” 他端起碗到圆桌旁,从瓷盆里又倒了一些热汤加进去调匀,正想叫人起来再用点,回身却见北洛不知何时已起身靠在床头,一脸意外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叫我什么?” 巫炤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自然出口的名字并不属于旧日的残影,而是来自今生眼前的个体。 “缙云,我……”他表情有一瞬茫然,而后低声问道:“莫非你一直介意……我如何称呼你?” 北洛侧头轻描淡写地道:“没有,左右不过是个名字罢了。随便你怎样叫,我也还是我,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 巫炤沉默走到床边坐下,把手里的莲子羹用汤匙慢慢喂他,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我有缙云的命魂,但我终究不是他,”北洛缓缓开口,“北洛是辟邪,魔域天鹿城的王,不是人类。” 他已经有了全新的一世,新的生活,以及家人和朋友,不再是当年那个俊容长辫的轩辕丘战神。时光流逝不可追,那些往事碎片除了供人回忆凭吊,已再无其他意义。 巫炤捏着调羹的手微微一颤,洒了几滴汤汁到两人的衣襟上。 “我知道……”他避开北洛的注视,“我一直……都知道……” 说话间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床上的人半晌不语。 “西陵是天灾,并非谁之过,不需要罪人来承担。更何况已经过去那么久……”他听见北洛在身后说道,“别再自苦了,放过自己吧。” 巫炤豁然转身,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紧紧地盯着对方。 北洛的眼睛清澈坚定,神态坦然地承受他的注目。 “你难得重活一世,不如学着放下并接受。这样不好吗?” 巫炤看了他良久,忽然说道:“那么你又如何?” “什么?”北洛微微一愣。 “当日西陵故地,我曾问过你同样的问题。我罢手,你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巫炤眉尖轻颤,“而答案……你早已给出了。” 不能,我们之间永远是……北洛轻轻闭上眼睛,手指在被面上抓出了褶皱。 那么多的爱恨纠葛,挣扎痛苦,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不会因为时间的过去而改变。即使不想面对,它也始终会在那里。”巫炤静静地说道,“可以接受,却是不能放下。” “但我不是缙云!”北洛忽然有点激动地抬高了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后平静道:“他是我的过去,但我不可能再变成他,和你回到那个已经不在的西陵……” “我知道。”巫炤打断他的话,干脆得有些出乎北洛的意料,“我适才说过,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但是……” “转世的确改变了你的名字,样貌,以及性子,”他的声音依旧如平日那般沉稳,“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对我而言,你……始终是你。” 这次轮到北洛表情迷惑了。巫炤却没有继续解释,只是走到床边拾起他换下的衣物以及染血的绷带,随后向门外走去。 “重活一世的确辛苦,可命魂带伤转世更是万难。今生相逢不易,我只希望你能……,”他在推门而出之前留下一句话,“学着接受他人的保护,以及……珍惜你自己。” 北洛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无端掠过一丝怅然。 由于不好在莲子中久待,岑缨与凌星见跟随刘兄回到了阳平的家中,见他的夫人已经从青丘采药归来,心里不禁十分高兴。然而这份喜悦没过多久,便被千年狐仙的话打破了。 “夫人此话当真?!”岑缨惊得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失了礼数。她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喃喃道:“北洛,北洛他……真的活不久了么?” 凌星见也是难得眉头紧锁:“怎会如此?他服了您的伤药后,明明已经好转了呀。” 刘夫人轻叹:“他体内有两道不属于他的力量在互相撕咬。一道是极强的辟邪妖力,另一道……”她神色微露不解,“连我也摸不清是来自何处,只觉得非仙非妖,竟有几分像是……” “莫非是像……魔的力量?”凌星见试探着接口。 岑缨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魔?不会吧,北洛身体里怎么会有魔的力量?” 刘夫人摇头:“的确有些相似,但又和一般的魔族全然不同,所以我也无法断定。只是这股灵力似乎正在苏醒中,这几日变得越来越强,因此和辟邪妖力愈发无法相容。” “我族的治疗术和丹药,实在无力化解此等强力,只能帮助他缓解伤势。他虽然现在看似无碍,但其实每一日都在消耗元神压制这两股力量。如果不彻底治本,终会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岑缨喃喃道:“那要怎样解决才好……” “必须尽快将两种力量从他的身体里分化出去。辟邪妖力还好,我发现另一道力量似乎是附着在他的命魂上的,而且融合得极其紧密,若是强行抽取,必会导致魂飞魄散。” 刘夫人的话让二人神色惨变,直到离开刘兄家,岑缨依旧神色恍惚。虽然凌星见安慰她不必这么早绝望,也许星空辰仪社里有典籍记载其他的救治方法,他要回去仔细找找,但他们内心却深知实在是希望渺茫。 作别了凌星见,岑缨心乱如麻,随意走着也不辨方向,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湖边。她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她和初识不久的北洛与云无月来到这里观赏风景,被司危袭击,是他们救了她……然后就是一路结伴而行。在她的眼里,那两人是那样的可靠而强大,只要老实跟在他们身后,不论什么样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哪怕是独自被困在梦境里,她的内心深处也没有真的害怕过。她相信北洛一定会来救她,然后就会带着她一起去找前辈,以前每次都是这样的…… 可是如今,那座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山要倒塌了,她会失去一个像哥哥一样的好友,而自己对此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她颓丧地跪在草地上,泪水一滴滴落下。 她只顾着独自伤心,竟没发现背后有一双布满血丝的妖异眼睛早已盯上了自己。只听一声尖利的呼啸,一道影子迅如疾风地朝她扑来。岑缨吃了一惊,长时间的野外训练让她及时躲过了这一杀招,但腿上还是被划破了一道大口子。 敌人振翅飞到半空,居然是一只全身黑羽的猛禽,尖嘴利爪再次朝她扑来。这只似乎并非普通的猛禽,在它的双眼逼视下,岑缨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仿佛被摄走,拿着武器的手竟是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只能不住后退。忽然脚下一个踩空,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觉退到了悬崖边上,身形不稳直往下面摔去。 只听得耳边劲风略过,并没有自己预想中剧痛般的粉身碎骨,而是跌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紧接着上方那只鸟长声惨叫,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黑羽四散逃得无影无踪。 那人从背后抱着她在悬崖边的草地落下,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安慰。 岑缨大口喘气,好容易镇定下心神。 “多,多谢相救……”她摇晃着站起,转身想对那人道谢。谁知这一回头,不由得满脸震惊之色。 “你,你是……” 比起意外频出的外界,莲中境内此刻倒是十分安静,飞天鼠们不敢再来打扰,巫炤出门后也一直没有回来。北洛靠在床头想着心事。这些天习惯了别人的怀抱,如今难得自己一个人,忽然觉得肩头有些发冷,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 习惯……尤其是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习惯,只会凭添烦恼。 北洛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自嘲地勾起嘴角。 介意他的称呼吗?原本……应该是不介意的,正如自己所说,即使唤上千万遍那个名字,已经彻底逝去的人也不会再次归来。 他不可能变回前世的样子,也不会再穿上那身上古的战盔。他不再是缙云,可在巫炤与姬轩辕面前,他又不能不继续是。 那终究是上辈子遗下的债,欠下的情,因果轮回终有报,自己再如何不愿,该还的还是要还。 所以他愿意以缙云的身份和姬轩辕缅怀过去,也不反对巫炤在他身上寻找昔日的影子。上一世他为缙云付出得实在太多了,哪怕是今生作为旁观者的自己,都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愧疚的怜惜。 假如自己的回应能给予那个男人些许慰藉的话……就算不能补偿他失去的全部,能够化解开他心中的恨意也是好的,原本只是这么简单地考虑而已。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竟忘了一件事,人心,原本就是这世间最顽固又最易变的东西。既已身入局中,又岂能真的一直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亲身面对那个温柔得让人忍不住依赖的怀抱,那种热烈而专注的,只为一人燃烧的炽烈情感,又有谁能真的丝毫无动于衷? 一贯洒脱不惹尘埃的他,什么时候竟也变得纠结和迷惑起来了。 可是,已经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如果那个人再这样一味地从他身上追逐缙云的影子…… 北洛脱力地躺平,捂着额头苦笑:“真是……本来没关系的事儿,怎么好像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脑海中闪过嫘祖曾经对缙云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不惜一切只为保护你的人。 缙云那时的回答是什么呢?他说,我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吗?自小孤苦甚至沦为奴隶的他,明明比谁都依恋他人的关心,渴求对方的执着。更何况这些关心来自那样优秀出众的对象——被无数人仰慕,高高在上的他,却偏偏只青睐一个人。 缙云不是不需要,恰恰相反,他是过于贪婪了,对世俗情感天然怀有恐惧的他,要的不是一生一世,而是所爱之人永恒的追逐。 他认为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就像他的父亲对母亲那样,再热烈的爱,日子一久便也淡了倦了。如果想要永远拥有对方的占有欲,这样保持着距离,让人一直求而不得才是最好的。不需要说破,不需要回应,也就不会患得患失。 想要那个人永远只注视自己,只想要自己,只会……爱自己。 因为得到后再失去的感觉太难过了,为了避免承受这种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从未见过太阳的人,又何来对光明的向往。 北洛闭上眼睛,手掌轻轻按住胸口,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缙云,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他低低说道,“不光是个自私的混蛋,还是一个……逃避的懦夫。” 第 23 章 如果没有恢复那些记忆该多好,也就不会平添这许多烦恼了。明明已经转世了,为何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依旧在内心挥散不去? 或许是刻印在灵魂上的执念吧,那些即使重新投胎都消抹不去的遗憾。他和姬轩辕都认为巫炤的疯狂来自心意难平,可缙云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当年的一切难以释怀? 因此就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了今生的自己么?北洛无声地苦笑,种种愁思千丝万缕般地拧成麻花状在心头缠绕,只觉得头痛得要炸了,一时间又哪里弄得明白? “算了不想了,真烦!”他挫败地把脸埋进棉被里,好像缩进壳里的蜗牛,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把一切麻烦隔绝在外。自己真是没事找罪受,现在哪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眼前一大堆麻烦还没解决,姬轩辕下落不明,西陵故地异变未解,梦里巫之国那些谜团,以及……自己的身体状况。 没人比自身更了解身体的感觉了,这次苏醒以后明显感到浑身精力大不如前,总是神昏思倦,渴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虽然有妖力暂时被封禁的原因,但更多的恐怕是……命魂根本已经受创。 缙云本就是魂魄不全转世,自己几年前受的伤一直未曾痊愈,这次又经历两回生死关头的大战,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刻。更何况狐仙在替他治病时的神态举止,多少也有些暗示了。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无论如何也要撑到这些事都差不多解决为止。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天鹿城大阵,霓商的孩子能力尚有不足,而新阵未成的大阵只能靠王辟邪一人之力撑持。为今之计只能以自身为容器,暂时将玄戈的妖力在体内固存起来,这样待他死后也可以完好无损地将这股力量转给继任者,让其足以支持王剑运转。 至于这样做会加速消耗本就不强的元神,却也是顾不得了。北洛揪住胸口的衣襟,只觉得被太岁捅伤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刚才巫炤的话。 今生相逢不易……只盼你,能珍惜自己…… 抱歉,这一次恐怕又要叫你失望了……北洛睫毛颤抖,唇角弯起的弧度显得既甜又苦。思绪一旦又回到那个人身上,鼻端不禁微微发酸。这次脱险后,虽然伙伴们怕惊扰他静养,对那天发生的情况一个字也不曾提过。但以他的敏锐,从岑缨不由自主地畏惧远离,以及凌星见躲闪的神色中,又怎能猜不出自己清醒前发生了何事。 更何况那个男人,是从来不屑于遮掩任何一点对他人的漠视的。对于生而强大的巫之堂首领而言,人界其余生灵皆为蝼蚁,又何须在乎他们的想法与死活。 缙云的灵魂,自己的性命,恐怕是唯一能牵制他在平静与疯狂中转换的绳索。万一哪天真的不行了,北洛根本不敢想像那个人会对人界以及天鹿城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因为很可能这一世之后,命魂已无力再去轮回,他们连再次相遇的机会都没有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己逝去之前,把他一起带走……北洛想到这里,心口忽然一阵剧烈的抽痛,惊觉眼角竟然有了泪痕,此时的心情,正如当日在碑林看到治疗术的真相一般。 也许这一点上巫炤是对的,即使梦付千秋,红尘轮回,有些东西也不会变。 巫炤永远都会对缙云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切,而缙云……却只能为了大义再次杀死巫炤。 他无愧于天下,却终是负了他。 但至少这一次,他会陪在他身边,不会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石棺里。怨也好仇也罢,都只冲自己一个人来就好了。 他曾骂巫炤是个顽固不化的疯子,可是缙云……又何尝不是拥有疯狂到极点的独占欲望。这个贪婪的男人要的不仅仅是爱,他甚至要对方每一个的贪嗔愁痴的眼神,都必须牢牢锁在自己身上。要那个人所有的思绪波动,爱恨交加,都是因为自己而产生,因自己而存活。纵使在毁灭中化为灰烬,也必须是你中有我,生死不离。 缙云,宁肯忍受魂魄不全之下的剧痛割裂之苦,也要拼死重活一世,就是为了完成这个遗憾吗?北洛再次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却是坚定的释然。 既是如此,就由今生的自己斩断这团乱麻,来为这一段上古纠缠画下终点吧。 正在思潮澎湃间,忽然听得门外传来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人气喘吁吁地推门跑了进来。 “北,北洛……” “岑缨?”他诧异地坐起靠在床头,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出了什么祸事,却见少女脸上虽然犹带泪痕,却是喜悦万分,激动得肩膀都在微微发颤。自再见以来她多是神色郁郁,现在倒是恢复了几分初识时的活泼。 “他终于回来了,我真的见到他了,”岑缨冲到北洛床前,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他救了我,你也有救了。” “你慢一点,是谁回来了?”北洛听得云里雾里,岑缨显然是兴奋坏了,难得语无伦次起来,“你说姬轩辕吗?” “啊?你瞧我,光顾着自己高兴,都忘了和你细说。”岑缨不好意思地擦去泪水,定了定心神,“还记得我在遥夜湾和你提过的人吗?我有个小叔叔离家多年,我们后来还在魔之骸见到他留下的字迹……” “你是说……”北洛仔细回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记得那个人是叫…… “小缨子,你再不冷静下来,恐怕此地主人就要将我们逐之门外了。”门口一个含笑的年轻声音响起,犹如清风拂过琴弦一般,入耳令人陶醉。 “这位想来就是北洛少侠了?岑青岩在此见过。” 与此同时,巫炤离开了莲中境,独自来到阳平城外的河边。这些天为了照顾北洛他几乎是寸步未离,如今有了片刻闲暇,也想一个人静一静,梳理一下心中的诸般思绪。 房间里的那些话,有一部分的确出自本心,而另一部分,则是连他自己都在迷惑。 放下两个字,说来简单,做起又谈何容易? 正如他所言,他当然知道投胎转世后的缙云已完全是一个新的个体。曾经的缙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贯独来独往,众人对轩辕丘战神因敬畏而远离,只有自己和嫘祖等少数亲近的人才见过他的笑容。即便如此,他的笑容也是极难得一见,而他的心事,就连自己也是费尽心思才能窥见一二。 而今生的北洛,乍一看简直就是和缙云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他坦荡直爽,嬉笑怒骂任情任性,不会隐藏自己对外界的好恶,而且身边总是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这个梳着高马尾的青年曾对自己挥剑相向,却也能在危急时刻与自己冰释前嫌地联手抗敌,更会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舍身相救。 剑刺时喷洒在身上的热血,让心如死灰多年的巫炤开始动容。 爱憎分明的北洛,对弱小怜惜,对恶人从不留情,却偏偏对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心软。剑法凌厉却内心温柔,这样的反差是如此令人着迷。就如同当年的缙云那样,隐藏在那身可怖战甲之下的,只是一颗喜欢小孩子,想要保护所有人的纯真之心。 与生俱来的强大,不服输的骄傲,总是挡在他人身前保护所有人,却永远都把自己的命置于最后考虑……容貌姓名不同又如何?这些经历了轮回的磨难也没有改变的珍贵特质,才是让自己深深迷恋,即使被负也依然甘之如饴的原因。 所以自己才会说,他……其实一直都是他。 毫不吝惜给予的源血,还有面对自己逗弄时赌气的一颦一怒,以及日日夜夜的亲密拥抱。纵然一开始是因为缙云的命魂才会接近他,但事到如今,这一世鲜活又少年意气的北洛,已经满足了所有他曾经盼望许久,而缙云却怯于给予的东西。这一切简直就让他着了魔上了瘾一样,只想不顾一切,倾尽所有地把眼前这个人禁锢在怀里,除此以外什么也不去思考。 至于北洛认为自己是不是缙云,又是如何看待他,巫炤根本不在乎。家园,同伴,一个早就失去一切的人,难道还能奢望更多吗? 巫炤缓缓抬起左手,看着吸收过大量源血的掌心完全是正常的肤色纹路,里面甚至蕴含了令自己都意外的强大力量。 已经等了整整四千多年,当初没有抓住的人,今世既然重逢,他便绝对不会放手。人族也好,辟邪族也好,谁敢反对自己占有他,纵是苍天诸神,也皆斩照杀。 就算是缙云……不,北洛自己,也休想阻止。 他的双眼猛然睁开一线,手指紧握成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 24 章 莲中境仙居内,北洛双目紧闭,安静横卧在床榻之上,只觉得身体周围有一种温暖的气息在不断流动。原本被源血之力灼烧的灵魂痛楚逐渐平息,神智渐趋清醒,自身气力也开始恢复。 “你现在感觉如何?”床边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北洛缓缓开目,向说话之人示意感激。 “多谢岑先生,我感觉好多了。” 岑青岩轻声吁了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那就行,这固魂之术我所习时间不长,能对你起效真是再好不过了。 岑缨在旁边一脸的崇拜:“小叔叔好厉害,你是从哪里学到的啊?还有刚才打退那只鸟的法术,都教给我好不好?” 岑青岩微笑:“魔域广大无奇不有,我也是在朋友的帮助之下,偶得高人指点罢了。在那样凶险难测的地方行走,若不会一些防身要术,不到半天就成为魔物的饵食了。” 他起身在木架上的脸盆里净了净手,用挂在一边的堂布擦干。 “你有心想学,叔叔怎会藏私?”他对岑缨说道,“待回家之后,我再一一传授与你。” 岑缨高兴地点头,又继续问道:“那北洛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体内异种力量依旧未去,怎能算作无事?”岑青岩坐回椅子上,对北洛说道:“我的固魂术加上青丘国的药物,只要少侠动用妖力时小心一些,不再被强力凶剑所伤,一年之内可确保无虞。在这之后……却是难说了。” “什么?只有一年?!那接下来怎么办……”岑缨着急道,却见北洛摇了摇头,轻轻摆手让她先冷静下来。 “一年时间已经足够做很多事了。”当事人倒是十分镇定,郑重抱拳道:“先生援手之恩,待我好转之后,一定设法补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您是岑缨的叔叔,就不要叫我什么少侠了,直接唤名便是。” 岑青岩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我就叫你北洛了。你也不要称呼什么先生,听着生分。在下面相上大你几岁,不嫌弃的话,喊一声青岩兄就行。” 他的气质高华清雅,谈笑间轻吞慢吐犹如春风拂面,再加上眉目间与岑缨有几分相似,即使戒备之心强如北洛,也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感,不由自主说了声好。 “北洛,关于你体内觉醒力量的来历,可否详告一二?也好让我研究一下治本之法。”岑青岩轻抚下巴沉吟:“明明是你命魂上自带的灵力,却又与你自身全不相容,实在奇怪。 巫炤在河边悄立良久,想着北洛那边不知有没有按时用药休息,正打算回去瞧瞧,却听得天边破空一声利响,一个黑影栽到他脚边,浑身颤抖不住挣扎,仿佛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啃咬。 巫炤眉心微蹙,施法止住黑影的疼痛。在灵力的不断注入下,黑色杂乱的羽毛渐退,露出原本紫红色的鸟身。 “啊?!这,这是哪儿?阳平?我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那只鸟扑棱棱展翅飞到半空,声音一如既往的怪腔怪调:“巫炤,你居然还活着?幸好碰上的是你,要不然的话……” “你为何要吃那个小姑娘的魂魄?”鬼师打断它的废话,方才治疗的过程中,他已顺便读取了鸟的记忆。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袭击缙云庇护的人哪,”鸤鸠忙不迭地尖声辩白,“他的雷霆之怒可是一点不逊于你。” “那个时候我被控制了,身体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它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老大,上蹿下跳的发牢骚,“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偷袭我,还给我裹了一身那么难看的羽毛,简直侮辱我的审美。等我找到这家伙,非要把他的灵魂一口吞了不可……” 巫炤无视它的聒噪,眉头皱得更紧。鸤鸠乃杀戮怨魂聚集所生,又以魂魄为食,一般的摄神之术对它根本无效,如今竟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操控,这黑手的能力绝不可小觑……更重要的是,对方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鸤鸠唠叨了半天,见巫炤全没入耳,只得换个话题:“对了,你怎么提前醒过来了?之前在西陵,你让我带怀庆去找拥有巫之血的人,不就是为了聚集更多的力量再次复苏?可我看现在……”它绕着人飞了几圈,声音带了一丝犹疑:“你真是巫炤吗?怎么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了……这具身体居然真是活的,还有这种虚实不明的力量……” “需要我催动契约让你验明吗?”巫炤冷淡回答,指尖微动。鸤鸠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不住挣扎惨叫。 “疼,疼死了,快住手!”它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缩到一边嘟囔:“真是,脾气还是跟以前一样坏。” “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目前除了住在阳平的那个家伙,他身边有人保护我不好下手之外,其他人都被关进无名之地了,我让怀庆看着他们,绝对跑不了。”鸤鸠邀功一般地讨好道:“不过你现在已经复活了,做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吧。” “无用?”巫炤冷冷地弯起唇角,“这些容器,可是将来重建西陵的重要工具。” “什么?重建西陵?巫炤你认真的?”鸤鸠怪声尖叫,“这种事真能办到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必多问,你继续寻找更多巫之血便是。”他左手背后,仰首望天,“有事我自会寻你。” 鸤鸠不敢多说,只得老实接下命令:“总是这样神秘兮兮话说一半,真是没法聊天。” “巫之血的源血,来自于远古时代传说中的巫之国……”岑青岩听北洛述说完整件事后,满脸的不可思议,“与其称之为血,不如说是一种极罕见的灵力,居然能随着魂魄转世而毫发无损……” 北洛低头抚胸:“但之前的三百年里,我并未感受过它的存在……” “也许是因为这股力量一直在你命魂中沉睡,几乎可以说已融为一体,”岑青岩仔细思索,“更何况王辟邪的血脉十分强劲,纵使有些微的反应,也会被转化成你自己的妖力,因而不会有损。” 岑缨不解:“那为什么北洛现在会因它受伤?” “应该是什么机缘引发了这股力量的觉醒。一旦彻底复苏,它就不再属于北洛自身了。反而会变成一个强大的敌人,反过来吞噬掉他的元神。”岑青岩下了结论,“你身体里另一道辟邪妖力之所以会暴动,也是出自于本能的对抗反应吧。” 这个说法,与当初巫炤告诉他的不谋而合。北洛神情严峻,当日一心只想救回岑缨并未多做考虑,自己也没料到情况会恶化得如此之快…… 引发觉醒的机缘……他忽然微微一惊,难道不是在与巫炤同行并给予源血之后,他体内的力量波动才越来越厉害吗? 岑缨喃喃自语:“连王辟邪都无法转化的源血……可我们上次去了巫之国的遗址,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传说中的巫祖,真的存在过吗?” 北洛心中一凛,眼前竟恍惚闪过几幕影像碎片。黑暗的神殿,断头身躯,还有那个声音…… 天星尽摇之时,他自会取回…… 他啊的一声低呼,霎时间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不由得闭目按住额头,胸口一阵烦恶。 “北洛,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岑缨轻轻拍他的背部帮忙缓解晕眩。 “没事,我还好……”他定了定神,这才向岑青岩说道:“看来想要活命,就得想办法把这源血剥离出去才行了。”说话间自嘲地摇头,“否则等它和另一道妖力拼得两败俱伤之时,我就是那倒霉被殃及的池鱼了。” 岑青岩点头:“不错,辟邪之力好歹与你系出同源,再不相容也不至伤及根本。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这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异种灵力。”他说完这句话,面上微露难色:“但这种剥除分化之法极难,我在魔域这几年也只是略有耳闻,恐怕还要从长计议。” 北洛抱住膝盖坐在床上,搜索记忆中所有关于巫之国的蛛丝马迹,忽然想起玳族战士万奚的话。 巫之国的刑罚很重,罪人鲜血里的灵力会被统统抽掉…… 如果能用类似的方法把源血力量抽干的话……北洛皱眉咬着拇指,作为巫之国后裔,那个人应该知道这种法术…… 但既是作为刑罚,想必痛苦的代价一定不小,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撑住真没把握,万一有个好歹…… “岑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想到这里,心中已有计较,“如果我将来有什么不测,在之前我会留下玄戈的妖力,请你和凌星见把它带回天鹿城交给霓商。关于王剑大阵……” “我拒绝。” 这是北洛生平头一回说话被打断,他愕然瞧着站在床边的少女,他认为最温柔最好说话的小妹妹,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刚才……说什么?” “你曾对前辈说的话,我要原封送还给你。”岑缨的脸涨得通红,显见十分难为情,但依旧鼓足勇气说道:“人界,人界也有很多麻烦事,管不到天鹿城那么远。” “岑缨!”他的语气既无奈又严厉。 “你若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事,就要拼命让自己活下去。”女子眼里隐含泪光,声音却是极少见的固执:“北洛,你比我们强大,所以总是挡在我们前面,什么事都习惯自己扛。可我还是希望你知道,你的朋友不是只会受你的保护,他们也想在需要的时候保护你。” “岑缨……” “我不知道能帮到你什么,但我不会死心的。不管付出什么样的辛苦和代价,我都要试着去找能救你的办法。”她坚定地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求你,现在不要有任何放弃的念头。” 北洛内心剧震,惊讶地看着一下子变得成熟了不少的她,触动良久。 第 25 章 “小缨子所言极是。北洛,事情还远未到绝望之地,万不可心灰气丧,”岑青岩也在一旁道,“天地广大,三界内奇人异事辈出。就算人界之中没有办法,不代表神界魔域也是如此。” “至少我们已知道这罕见的灵力来自何处,顺着源头查下去,也许有什么新发现也不一定。” 岑缨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迟疑地吞了回去。北洛却已注意到她的异常,问道:“岑缨,你有什么想法?” 她低头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只是想起刘夫人和凌星见说过的话。他们说……北洛你身上的源血,似乎有些像……魔的力量。” 魔?青年心中一凛,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此刻居然异常平静。梦里的巫臷民可以驯养魔物,而半魂莲虚实之间的力量又与魔域脱不了干系。也许在力量觉醒后,对于身体感受到的那种特别波动,自己心中也早有怀疑了吧,只是一直不愿承认,抑或是……不敢?辟邪和魔族是死敌,身为王的自己身上居然有强大魔力,这让他如何在族中自处,以及面对那些因除魔而死的辟邪们?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隐藏在那个遥远的海岛上,看来再次造访势在必行了。不解决源血之事,不仅自身性命难保,回家更是痴人说梦。 北洛心中下了决断。 巫炤打发了鸤鸠,又去城中买了些东西,见日色已经偏西,这才返回莲中境。一眼便看见北洛居所中走出了两个人。对于岑缨他知其无害,可另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心中立刻警觉起来,于是加快脚步,正好挡在将要走下石阶的二人面前。 岑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脸尴尬神色。那日的杀意,对方身份的敏感,再加上他和北洛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实在让岑缨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人才好,这些天一贯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想不到此刻在山道上狭路相逢。 但既然碰上了,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这是少女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修养。 “你……好,”她勉强开口招呼,见巫炤正眼都不瞧自己,只是紧盯自个身边的岑青岩,立刻领悟他是对所有接近北洛的陌生人都有戒备,连忙解释道:“请不要误会,他是我的叔叔,通晓一些医术,我带他来瞧瞧北洛的伤。” 原来又是岑家人,姬轩辕的后裔。巫炤心中虽然不喜,但也因此放下心来。冷淡地点头表示知道了,不声不响地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 岑缨立刻松了一口气,就这么一瞬的交汇也让她的心差点跳出胸腔。 “小缨子,你没事吧?”岑青岩见她脸色发白,摸摸她的头发安抚,“刚刚那位先生是谁?瞧上去气宇非凡,不似常人。” “这个待会儿再说……小叔叔,我带你去看看这山后的沙滩,景色你一定喜欢。”她直接避过了这个问题。 两人边说边往山下走,没注意背后的巫炤在听到岑青岩的声音后忽然停住了脚步,眉眼间吃惊隐现,脸上寒意大盛。 莲中境的夜晚天穹星河璀璨,与下方波浪轻缓的海面水天结成一体,景致既美好又恬淡。叔侄二人坐在细沙海滩之上,一边畅谈一边观景,直到圆月高升才不舍作别。劝岑缨回去安歇之后,岑青岩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悬底背面一株苍松之下,仿佛在等待什么。 “尊驾窥视许久,为何还不现身?”他冷静发问。 沙滩阴影处走出一个人,长发轻舞,双目紧闭。 “原来是鬼师大人。”岑青岩似乎毫不意外,微笑转身:“良辰美景,不去陪伴自己心中所系,何以来找我这个无足轻重之人?” 巫炤沉默不答,忽然周身凌厉气息流转,对面顿时沙土飞扬。这一击毫无先兆,丝毫不给猎物喘息躲闪的时机,且力道之猛已非简单挑衅,而是欲置人于死地之势。 烟尘渐渐散去,原本应该筋断骨裂之人竟然依旧端立原地。只见岑青岩淡定地拂去身上的沙子,悠然道:“巫之国的后裔,莫非有恩将仇报的习惯?” 巫炤神色一冷:“在西陵故地出现的声音,果然是你。” “不错,唤醒你魂魄之人,正是在下。”岑青岩坦然承认,“你虽对后事早有准备,但世事变幻难测,人力时有穷尽。若非我出手相护,你又岂能撑到源血到来?” “唆使梦魇天魔,引诱北洛上钩,也是你的杰作?” “你既已猜到,我又何必隐瞒。”他负手而立,笑容始终不慌不忙:“不过比起鬼师当年敢以一人之力,操控魇魅挑唆碑渊海与辟邪族相斗,在下这点手段,倒是贻笑大方了。” “你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于此刻现身?”巫炤衣袖下的右手攥成了拳头。 “小缨子不是说过了?我是她的叔叔,也是黄帝的后人。”岑青岩轻描淡写,竟是浑没将对方的杀意放在眼中。 巫炤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已是怒极。他素来高傲,一贯俯视他人睥睨而行,就算是大天魔也从未放在眼里。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戏耍,而且还是被一个貌不惊人的书生。 但他此刻不得不忍耐,能够挡住自己雷霆一击的对象自然绝不寻常。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他无论怎样探查,都感受不到任何特异之处。正常的人类肉体,与岑缨相似的血脉气息,除了灵力天赋超过普通人之外,再无任何破绽可寻。 但就是这种毫无破绽,才更让人觉得可怕。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自己和北洛身边,而且对很多事都了若指掌。而反过来,他却对这人一无所知。这种不对等的信息,让巫炤有一种自己被捏在股掌中当棋子的感觉。 从来都只有他高高在上操控别人,如今风水轮流转,更何况对方还是姬轩辕的后人,这种感觉当真极尽侮辱。 岑青岩似是感受到了他强抑之下的情绪波动,笑意愈深,能让天下畏惧的鬼师如此憋屈,不可不谓一件乐事。 “何必如此紧张,我对你可没有恶意。”他抬起一只手示意冷静,“只是想反问一句,你是否清楚,自己又是谁?” 巫炤眉心紧蹙:“此言何意?” “魇魔死前的话,莫非你都忘了?”他忽然敛起笑容,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不符合他外表的森冷,“苏生之术对于拥有巫之血的人来说是刑罚,可源血之力却能令你真正重生,你就没好奇过是为什么?” 他当然想过,从和北洛重逢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思量此事。源血带给他的不仅是肉体的重生,就连灵魂的灼烧也日渐消失,而且巫之血的力量更胜从前。 “商霖是辛商城里的霸者之一,生存已近万年。不知有多少妖魔仙神曾丧生在他手上。可你却能轻易吸取他的力量收为己用……” 巫炤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臂,脑海中闪过两句话。 只有更强的魔,才能吸收魔族的力量…… 你恨极了魔,可你自己又是谁呢? 那时他误以为北洛已死,神智大乱,几句妄言并未放在心上。后来忙着照顾他养伤,更是早把此事抛诸脑后。如今被眼前这人忽然提起,只能再次重视起来。 “你想说我也是魔族吗?”他不屑地冷哼,“当真可笑之至。我生于西陵,巫之血的灵力则来自于远古流星降世。灵力足够强大,吞噬转化魔物又有何稀罕?魔族入侵毁我家园,你竟把我与它们相提并论?” “天上星辰的赐予吗?”岑青岩仰天大笑,“你如此思量,现下倒也无妨。不过,你就算对自己的事不在意,难道对北洛的生死也不在意吗?” 巫炤上前两步,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岑青岩淡然道:“从你的样子来看,想必对此事已为难很久了吧。觉醒的源血与他体内的辟邪妖力撕咬,会加速他命魂的消亡。妖力对你来说不难解决,可源血却是长于他的命魂之上,贸然用巫之堂的法术抽取其中的灵力,只怕会令他魂飞魄散。” 巫炤的嘴唇抿得死紧,这家伙的每一个字都狠狠戳中了他心中的忧虑。这世上能有什么事能比缙云的生死更令他挂心,若真有合适的办法,又何须蹉跎至今。当年他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也只能将缙云的命延长数年,即使魔族不来也注定是早亡的结局。而北洛如今的状况比当年还要凶险十倍,自己又怎敢贸然下手? 他一直以来隐忍不言,就是怕北洛多想。眼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巫之国上面,也许先人那里会留有什么自己尚不知道的方法也说不定。毕竟当年他就是在高塔碑林中找到了开启空间裂缝的手段。本想等北洛伤势缓解后再找机会前往,没想到这些心思居然全被眼前这个陌生人看透了。 他为何会对这一切了若指掌?而这些话的目的又是什么?巫炤紧紧盯住他的脸,纵然此刻出手并无把握,但对方若是将主意打到北洛头上,他是拼死也要阻止。 “冷静,我说过自己没有恶意,不用这么戒备。而且现在的你重生还不完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岑青岩毫不在意地挥手,“更何况贸然在这里动手,你就不怕惊动了北洛,令他伤上加伤?” 巫炤只得停步,指尖在掌心掐出了血。死穴一旦被捏住,当真毫无反抗之力。然而怒归怒,这人的话却令他不得不产生疑惑。 不完整?这是什么意思?是指源血吸收得不够?可见面时的一击已经让巫炤心中了然,即使是西陵时代的自己,也没有把握能与他一战。 “不必犹疑,你所有的问题,都会在那里得到答案。”岑青岩从他身边飘然经过,“那个你一直想去,也是最应该去的地方。” “这天底下能救他的人,只有你而已。” 外面夜露渐深,北洛躺在床上,只觉得身上冰凉,翻来覆去难以彻底入眠。他重伤之后妖力微弱,变得异常怕冷。这些天都是被那人抱在怀里,时不时地输送灵力才能让他安然沉睡。此刻只有他一个,那被子是怎么裹也没法彻底暖和起来。 巫炤到底去哪里了?这些天他一直在身边寸步不离,从来没有消失这么久的时候。正在朦胧思索的时候,忽然听到吱呀的开门声。 “回来了?”他迷迷糊糊地问道,只有那个人才会有这样轻到细不可察的脚步声。 巫炤在桌旁停下,点燃了上面的油蜡灯。 “怎么还不睡?”他看了下桌上的瓷盆,里面的甜羹还是走之前那些量,已经凉透了。“用过晚饭没?” 北洛起身靠在床边,摇了摇头。 “傍晚时候不太饿。”岑缨的话让他心中又多了不少忧虑,苦思之下让本来就精力不济的他更是神昏力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柿饼中途似乎进来过一次,见他疲倦得厉害,不敢多有打扰,饭点就这样错过了。 “那就吃些点心再休息。”巫炤在床边坐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隔着布料也能嗅到隐隐的食物香气。 “阳平后街的炸角?”北洛一脸惊讶,这是一种用面裹住碎肉菜蔬然后炸出来的面食,是他最喜欢的本地食物。“你买回来的?” 巫炤眉毛轻挑:“不是花钱买的,难道还是抢的?” 北洛白了他一眼,一把抢过包袱:“行了,知道你不缺钱,用不着特意说明。”这吃食在城里只有一家做得最地道,而且关张很早,铺面跟前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巫炤居然买得到……他开始想像眼前的男人跟那些挎着菜篮的主妇们一起排队的模样,实在是滑稽得要命,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巫炤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北洛死命忍住笑,手里快速解着绳结。大概是怕衣服沾到油渍,这点心是包了一层又一层,等拆开最里面的油纸时,他顿时楞了。 “怎么了?”巫炤一边问一边瞧了一眼,声音也停顿了。 只见原本应该是月牙状的精巧面食已经变得破裂扁软,油水混合着菜肉乱七八糟地粘在油纸包上面,看上去完全不成样子。 北洛呆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次是真的欢快地笑出了声。 “啊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用手捶打床沿。 巫炤呆在那儿,脸上难得出现既茫然又尴尬的表情。这才想起适才和岑青岩对峙,自己发出的劲力何等强劲,肯定早就将食物压烂了。 “你笑够了没……”他低声闷闷地道,试图将东西拿走:“算了扔掉吧,这些吃不得了。” “别浪费啊,只是外皮烂了而已,里面又没变质。”北洛用力咳嗽止住笑声,抢先拿起一块往嘴里塞,虽然已经凉透,却觉得其中滋味却远胜之前任何时候。一天下来除了药和甜汤,他还没吃过其他东西,这下胃口被勾了起来,不禁越吃越是狼吞虎咽。 巫炤见他埋头吃得香甜,鼓着腮帮子大嚼的样子十分可爱,原本的一点郁闷顿时烟消云散。看他睡过的长发毛毛躁躁的,有几缕长丝粘在脸上还沾了食物的碎屑,便用手指轻轻帮他梳好,用发带简单束在脑后。 北洛将点心吃了个干净,又把对方递过来的清茶一口喝干,这才满足地喘口气。 “方才……只是偶然失手而已,真的那么好笑?”巫炤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北洛正在舔舐指尖上的油渍,闻言微微一愣,而后双眼弯起。 “下次带这种炸物,最好用厚木盒子。这样不容易冷,也不会漏油压坏。”他歪着脑袋说完,又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其实的确没那么可笑。” “毕竟你一直都对这种事没什么常识,我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巫炤眼角微抽,看着那张眉眼秀丽笑意盎然的脸,忽然很想在上面咬一口。 第 26 章 肚子填饱以后,人反而暂时不困了。北洛抱膝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的夜空。圆月已上中天,柔美恬淡的月光从半开的窗户泻进屋内,将床前的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 “今晚的月色真美。”他忽然轻声感叹。莲中境的世界介于虚实之间,白日与黑夜的颜色有时会受到莲子在现实中所处的位置影响。想必今夜的阳平就是这样一幅满月当空,星河璀璨的景致吧。 巫炤从木架上的脸盆里绞了一把热毛巾,递过来让北洛擦手净面。见他一直盯着窗外发呆,不由得问道:“你想出去赏月?” 北洛将下巴撑在膝头,声音有点无精打采:“还是算了,赏月要在高地才看得真切。”若是平常直接裂空便是,但现在又不能用妖力,躺久了的自己浑身没劲儿,想到还要先换外衣才能出门就顿时犯了懒。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恋恋不舍地粘在明月星空上,不肯躺下就寝。 巫炤思索片刻,忽然将他裹在棉被里一把抱起。 北洛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看月亮。”巫炤简短回答,紧接着身形微晃。北洛只觉得眼前一花,耳畔吹过风声,下一刻自己已身在莲中境最高的石台上,眼前是遥望不见边际的星海。 “在想什么?”巫炤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适才被挤兑过的心情忽然变得愉悦起来。 北洛上下打量他几眼,认真地说道:“想不到你力气还挺大的,抱着我居然不怕沉。” “……”对方的微笑立刻僵住,有时候真想敲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巫炤找了个相对柔软干净的地方让两人坐好,从背后搂住北洛的上半身。 “这里风寒,看一会儿就回去睡觉。”他低头在他耳边说道,顺手帮他把肩头的被角掖得严实点。 北洛乖乖地点头,冷意让他十分自然地往巫炤怀里缩得更紧。 此时正是群星璀璨之时,夜幕上天河悠悠清浅纵横,白波翻空倾泻而下流入大海。一轮明月当空被星辰环绕,将二人笼罩在皎皎银辉之中。家园此刻一片静谧,所有工匠们都已睡熟。除了细微的虫鸣声之外,就是山崖下隐隐传来的海浪轻轻拍击沙滩的声音。一下接一下的,温柔的沙沙声让北洛恍惚想起了以前师娘为他梳理头发的声音。自离开天鹿城后他一直疲于奔命,难得有此时平和舒畅的心情。 巫炤似是也看得出了神,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话,都不愿打破这珍贵的宁静。 人心总是奢望永恒,然而这世上唯有天地,恐怕才能担得起这永恒二字。任凭时间沧海桑田,繁华衰亡你来我往,头顶的日月也依旧会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静静注视这世间的风云变幻。 北洛忽然想起,在曾经的轩辕丘,缙云也曾经和身边的男人一起看过月亮。几千年的时光过去,明月依旧,可人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记得那一晚的月亮和现在一样明亮,巫炤坐在石阶上,专心地吹奏手中骨笛,缙云在他身边安静地听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也形容不出是如何的优美,只是觉得十分悦耳动听,令人愉快而放松。放松到最后,战神终于卸去了冷厉的外壳,将头轻轻靠在身边之人的肩膀上。 他在朦胧中听到巫炤停止了吹奏,又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有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搂过来,掌心抚上自己的肩头。 肩膀上略带颤抖的汗湿触觉,略显急促的呼吸,那时的他仿佛都能听到身边之人清晰的心跳声,因为他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其实在对方碰到自己的那一刻,缙云就已经彻底清醒了。可他依旧还是紧闭双眼,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坐了很久,一直僵硬到自己的肩颈肌肉都变得酸痛。 也许巫炤的手臂也是一样,然而谁也没有退却,或是想着更进一步。他们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一刻延续得更久一点,那种少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充满了青涩而羞怯的甜蜜。 那时的他们还年轻,总是幼稚地认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试探,去纠结。北洛在巫炤的怀里仰起脸,看到他脸颊两侧垂下的如丝绦一般的柔顺长发,和记忆中的一样,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缙云一直觉得巫炤的头发美极了,当然巫炤在他眼中哪里都很完美,但每每见到那头青丝散发出的珍珠光泽,还是会令他特别地神驰目眩。 很想亲手摸一摸……其实那天晚上,在巫炤搂住自己以后,本想顺势就这样伸手抚摸上去的。他知道巫炤一定不会生气,反而会因此而高兴,他们都在等一个看似偶然的恰当契机,已经等了很久。 可是直到最后,那只手依旧没有伸出去。怯懦又被动的自己就这样错过了。 后来他终于有机会摸到了他的头发,却是在抱着那颗被砍下的头颅的时候。失去了生气的发丝变得干燥而粗糙,因为凝固的鲜血而打了死结,无论怎样都梳理不开。与他向往了很久的,印象里应该是像嫘祖所织出的丝绸那样柔软顺滑的手感,天壤之别。 那一刻缙云终于意识到自己当时究竟错过了什么。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没有谁会一直站在原地等待谁。有些事一旦没有抓住,就会变成再也不能重来的遗憾。 北洛出神地注视着眼前垂下的长发,任凭遥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流淌,随后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一缕青丝。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充满生机的光滑。他闭上眼睛满足地笑了,尽情感受头发从手指缝隙里流淌的柔软。 巫炤察觉对方在拉扯自己的头发,诧异地低头想问个究竟,却瞥见了眼角的那一滴晶莹。 “伤口又痛了?”他不解地问道,用指尖拈去了那颗泪珠。 北洛摇头不语,只是从他怀里起身,面对面深深地看着那张脸。 从缙云到北洛,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想去做的事,想要说的话,一定不能退却,要主动去尽快完成。因为时间不会让你肆意地拖延,没有什么慢慢再来一说。这一世曾以为自己会有足够的生命去挥霍,可转瞬间现实就给了他一巴掌。 巫炤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绽放出清澈的笑容,用手覆盖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皮。 短暂的黑暗中,他感觉对方的气息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嘴唇触到了微凉的柔软,一开始是浅尝辄止的摩擦,接着变成略带野性的吮吸和啃咬。 他震惊得整个人都僵硬了,一阵阵酥麻感从脊柱发起直冲向后脑,一时间飘飘忽忽仿佛身在云端。下意识地拨去遮目的那只手紧紧握住,随后看见了那张红晕浅现的脸,轻轻颤抖的长翘睫毛,以及松开的嘴上那一抹湿润的嫣红。 完全是最直接的本能反应,他把人搂进怀里,右手按住北洛的头,再次热烈地吻了上去。 双方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热烈的火焰一旦被挑起,谁都无法再自控。不知不觉中巫炤已把北洛推倒在被子上,顺着颈线一路吻下,轻咬他的喉结与锁骨。北洛不由自主地仰头抱住对方,喉咙深处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月光打在他优美修长的雪白脖颈上,露出妖娆诱惑的曲线。 巫炤扯掉了他的睡袍带子,衣襟敞开的状况下胸腹大片肌肤一览无余,那条还渗着血丝的绷带顿时刺痛了他的神经。 北洛喘着气睁开眼睛,迷惑于他的停下:“怎么了?” 巫炤轻轻抚过那处创口,担忧地看着他露出觉痛的表情。 “还是很难受?”他低声问道,被天下至凶的太岁所伤,岂是那么容易好的。最初几天北洛都是在大汗淋漓的高烧昏迷中度过的。 北洛摇头,安慰地把手盖在他的手背上。 “狐仙的药很灵,已经没有开始那么疼了。岑缨的叔叔为我施了固魂法术,能感到伤口的痊愈加快了。” 听他提起岑青岩,巫炤内心深处的忧虑反而更深。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适才燃起的情热已经退得一干二净。 “你会彻底好的。”他帮他拢好衣服,把人扶起来紧紧抱住,“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你。” 低沉有力的声音斩钉截铁,既是说给他听,同时也是给自己立下的誓言。 北洛的身体微微一颤,嘴角苦涩的微笑中却又夹杂了几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甜蜜。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枉费还想过要如何隐瞒……不是一贯如此吗?对于自己的事,他从来都是这样敏锐得可怕。 不知为何,在听到他的保证之后,原本低落的心情竟然一下子豁然明朗起来,求生的欲望再度燃起。仿佛只要有这个男人在身边,不论是多么艰巨的麻烦,都一定会迎刃而解。 自己当然不怕死,可是也不想死。没有谁会甘愿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更何况他是经历了那样的千辛万苦才能轮回这一世。但是在内伤越来越重的情况下,□□的痛苦和心头的负累让他的自信日复一日的消磨,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丝毫看不到希望的火光。 童年的苦难让他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灵魂的本性只知道保护所有人,却不懂得如何向他人示弱并承认——他也会像其他普通人那样,对未来充满了惶恐和不安,甚至是惧怕。 直到他背后有了那个可以依靠的、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北洛终于懂了,当年掉进魔域之后,为什么在其他人都放弃的时候,只有缙云坚持他们终有一天会回到轩辕丘。 因为他知道巫炤一定会找到他。不论是怎样不可能的情况——哪怕是违逆天道,甚至是撕裂时光与空间的界限。他就是坚信,终有一刻那个人会出现在路的那一端,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从不曾走远。 “巫炤……”北洛想到这里,下定决心要把困扰多日的烦恼讲出来,“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只要他们在一起联手,这世上还有什么困难是不能解决的? 巫炤听他的语气是极少见的严肃,轻轻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有任何隐瞒,说吧。” “你曾经问过我,在梦中梦里究竟见到了什么?”北洛的指尖抚过对方额头的印记,“我在巫之国见到了巫祖,而他给我的感觉……像你。” 第 27 章 最初,眼前是一片浓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铁锈与血腥味。随着雾气散去,高耸的矿山与成片的盐湖逐一呈现。 这片苦寒之地乱石林立,终日缺粮少水,与西陵城的恢宏富庶截然相反。也许只有四周那悠悠不绝的,石锤击打铁片的声音,方令他感到一丝亲切的熟悉。 山脚下隐隐传来人的交谈声。 给你新造的剑,可还趁手? 以前用惯了刀,怕是要适应一阵。 一个清冷如冰雪,另一个则是低沉有力,他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两个声音。 你做的自是最好的。天下再没人能造出这样的刀剑。 只怕有人不这么想。 他不会赶你走的,所谓的预言何惧之有?万物兴衰存亡自有天地法则。百年之前,世上又何来的你我? 他想要接近这两个声音一探究竟,前方却好似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无论怎样也走不过去。忽然脸颊上触到一抹冰冷,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天空飘飘扬扬落下的雪花。 灰色的雪带着冰冷肃杀的气息…… 巫炤从入定中猛然惊醒,发现卧房的窗户临睡前竟然忘了关。后半夜的冷风一阵阵从外面吹进来,难怪自己脸上一片冰凉。 身边的北洛睡得正沉,除了时不时因寒意而瑟缩肩头,眉眼看上去倒是十分祥和。这些天他被剑伤折磨得厉害,夜里总是时不时痛醒,好容易今晚才安眠。 巫炤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臂轻轻塞回被里,悄无声息地下床走到窗前把它关好,随即站在那里回想梦中的种种见闻。 刚才他所用的是巫之堂的秘咒之一,可以窥视己身灵魂的轮回。因其十分高深且所耗灵力不小,若非之前和北洛的那番对话,他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用得上这个看似无用的咒语。 北洛说他在梦里见到了很像自己的巫祖,以及天海接受源血的缘由。 巫祖……对于巫之国后裔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膜拜符号,除了延续下来的巫之血,自己真的和它还有特别的联系吗? 源血能与他融合并令他重生,该不会真的是因为这力量原本就属于巫祖,或者说是……曾经的自己? 巫炤,你认为我们的生而强大,真的只是偶然吗? 在离开那个石台之前,北洛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自己是巫之堂建立以来力量最强的鬼师,而缙云是鬼神皆斩,天下第一的剑客。他们生来便那样与众不同,拥有可以与神魔抗衡的强大力量。他一直认为这是天地的厚爱与馈赠,只是理所当然的巧合。 如果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很久以前就已注定的话……他忽然想起岑青岩说的话,你的重生还不完整,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就去那个最应该去的地方吧。 强到连辟邪之力都无法撼动的巫之血……不管是为了北洛的性命,还是解开这一连串的谜团,对于他们俩来说,巫之国都是不得不去了。但是在去之前,他想要先调查一下过去的自己,如果真的和巫祖有什么联系,梦里必然会有蛛丝马迹。 巫炤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只是这一次,结果着实让他难以捉摸。本以为会看到巫之国相关的情景,谁知却是和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地方。在醒来的那一刻,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西陵的典籍对咒语的记载出了差错。 正在思绪纷乱的时候,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巫炤回过头,见北洛已经披衣坐在床沿,正用力揉着眼睛。 “怎么起来了?”他走过来为他兑了一杯温水,“心口不舒服?” 北洛摇头:“大概是白天躺得太久,睡不着了。”他喝了两口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过四更天。时辰还早,睡不着也可以躺着闭目养神。” “算了,这些天除了吃就是睡,我看我快跟阳平梦里那头猪差不多了。”他打了个哈欠,随意揉乱自己的一头炸毛,“你还不是早就醒了?” 巫炤在他旁边坐下:“我不需要太多睡眠,从前便是如此。” “修习法术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北洛握着杯子小声嘀咕。 “多休息总没坏处。别忘了之前你答应我的,彻底康复后才能去巫之国。” “知道知道,真啰嗦。”辟邪王撇了撇嘴,“青岩兄说了,我只要不胡乱动用血脉之力,一年之内不成问题。” 这个称呼让巫炤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犹豫了半晌,才迟疑道:“你最好……少接近此人。” 北洛奇道:“为什么?” 巫炤眉头紧蹙,一副难以言明的模样。 “你不会就是单纯看人不顺眼吧?”他随口开了个玩笑,谁知对方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北洛一口水呛进喉咙,忍不住连连咳嗽。 “巫炤,你倒是说说看,这天底下有谁是你觉得顺眼的?”他啼笑皆非地看着他。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就是一个?” 北洛挑起眉毛,故意拖长了声音:“真的吗?一开始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刚见面就喊打喊杀,还说当然是想要你死……” 巫炤顿时语塞,露出极其无奈的表情:“都是多久前的事了,身为王者还如此斤斤计较。” 北洛鼻子里哼了一声,胡搅蛮缠道:“我就是这么小心眼的王,鬼师大人有意见?” 巫炤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梳理他凌乱的长发。 “我不和你争这个。依你所言,这个小姑娘的叔叔下落不明多年,忽然于此时此地现身,小心些总不为过。” 北洛见他脸上的表情极为凝重,忽然心中一动:“巫炤,你跟我说实话,你和岑青岩……以前是不是见过?” “否则你怎会如此忌惮一个陌生人?”普通人的话,在巫炤眼里和无名蝼蚁没有区别,遑论让他这般提防。 巫炤的手立刻僵住,北洛见状心中已经了然。 “正所谓礼尚往来,我什么都老实交代了,你对我却还藏着掖着的,太不够意思了吧。”他夸张地两手一摊,语气是大大不以为然:“我接受你的保护,可不表示我真的变成了只懂得躲在别人背后的废物。” 后面一句话声音里已渐有火气,双眼冷冷地眯起,面上隐含高傲。 巫炤深深地注视着他薄嗔含怒的俊俏脸庞,嘴角竟不知不觉向上勾起弧度。 确实是因为关心太过而小看了对方,竟然让他忘了自己心爱的人本质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强者,否则又怎会让他如此魂牵梦萦,千年不忘。 当年的缙云,即使在身受辟邪裂体之痛的时候,也依旧是万夫莫当的战神。而如今的北洛也依然如此,智慧与判断丝毫不受重伤虚弱的影响。 “对不起,本不该对你隐瞒。”鬼师坦然致歉,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我不曾见过此人,只是那时在西陵故地听过他的声音。”接着将傍晚发生的事简略叙述一遍,只略去了关于魔的部分。 北洛听得眉头紧皱,沉吟道:“他若真是岑缨的叔叔,为何会忍心将她陷入危境?若是假的……” 那人身上又确实全是人类的感觉,以及传自姬轩辕的直系血脉气息。以他们俩的能力,这一点绝不会弄错。 而且固魂术确实对自己的伤极为有效,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声称自己没有恶意,并不为过。 所以他的目的究竟为何,北洛也不禁陷入了难以索解的境地。 巫炤见他拧眉苦思,不知不觉中额头又渗出冷汗,心知他在复元的关键时刻,最忌耗心伤神。于是取走了他手里的杯子,强迫人躺下。 “现在多想无益,真要与他动手,也得等伤好了才行。”巫炤帮他盖上被子,“既然他想引我们去巫之国,那么将计就计,见机行事就是。” “还有一个时辰才天亮,稍微睡会儿吧。” 北洛没有异议,只是示意对方也躺下来。黎明前后是最冷的时候,这些天早就习惯了暖和的人形抱枕,此刻自然不会放过。 巫炤把人搂进怀里,像往常一样掌心紧贴北洛的胸口缓缓输送灵力缓和伤口的痛楚。 “他说你重生的不完整……”温暖让北洛很快变得睡意浓厚,声音含含糊糊的:“要是你得到全部源血的力量,还会想报复人界吗?” “你在,我就不会。” 只要怀里这个人好好的,那么这个世界就还有存在的价值。 北洛低低地一笑:“看来为了阻止你大开杀戒,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冲动,要努力保住自己的命了。” 巫炤轻轻咬着他的耳尖,声音低沉:“不错,的确长进了许多。” 对自己而言,北洛的性命当然是首要的,等解决了这件大事以后,他自然还有其余要做的事情。 人心永远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更何况他认为有些东西早就该属于自己。如果真的能恢复并超过当年力量的话,他所设想的一切就将不再是梦。 在那个属于他们的国度里,永远的在一起。 第 28 章 北洛休养了一月有余,直到再三确认身体已经无碍,方准备和巫炤动身前往巫之国。对于岑缨的坚持跟随他不便拒绝,而且女子的博学多才对于机关破阵的确大有用处,可是对她的叔叔,心里却不得不多出几分顾虑。 这些天岑青岩的行动不仅毫无异常之处,而且对他的伤势治疗既热情又精心。对方为人温柔谦和,很快就和其余的工匠小妖们打成了一片,完全没有外人融入的尴尬,反而好似他原本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这样一个人主动提出加入帮忙的请求,而且还是以照看自己的侄女为由,可谓理直气壮得无懈可击。如果不是北洛已事先从巫炤那里得到过示警,一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不知不觉折服在他的气度之下,交付信任引为好友。 岑缨坐在莲中境入口的草亭里,一边和北洛闲聊一边等待凌星见到来。不远处的空地上,巫炤正在准备前往巫之国的空间阵法。那片岛屿外面有强烈的空间乱流,传送时稍不小心就会堕入时空夹缝迷失方向,而北洛现在又不能使用血脉之力做后盾,因此在预备上比平日更加谨慎了几分。 岑缨东拉西扯了几句,见北洛始终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站在巫炤不远处的岑青岩。那位青年似是对巫之堂的秘术颇有兴趣,正聚精会神地观察阵法布置的细微之处,时不时还要问上几句,虽然巫炤基本不予理睬。 “北洛,你是不是觉得小叔叔不要随便接近他比较好?”岑缨轻声道:“其实我也有点担心,不过想着有你在,巫炤应该不会随意伤人……” “他不会做这种事的。”北洛冲口而出打断她,见同伴的眼神略带惊异,连忙改口道:“你误会了,我是在想这次出行凶险不明,让你的亲人牵连进来恐怕不妥……” “他坚持要和我们一起上路,我实在说不过他。”岑缨眉间隐有忧色,“不过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我小叔叔在魔域这些年收获良多,本事恐怕超出你我的想象,你不必忧心。” 你错了,这才是我忧心的根源,北洛在心中默默思量。但这种话却不能对岑缨直说。或许将难以预料的危险带在身边反而更安全,总好过对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搞小动作。必要时刻结合自己与巫炤的力量,再加上凌星见,未必不能与这人一拼。只是要如何避免伤害到岑缨,倒是需要多费些心思。 正在思考间,只见一个人影从沙滩那边走来,岑缨笑道:“可算来了,难得星工辰仪社的弟子也会迟到。”走近一瞧却不是凌星见,而是他的师弟常陈。 “在下见过两位。” 北洛诧异道:“怎么是你?凌星见呢?” 常陈施了一礼:“朝廷连夜下旨将师兄召回京城了。他离开得十分匆忙,临行前托我来向二位致歉。此间大事无法随行,实在是万分过意不去。”说着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纸,“这是以王辟邪的血书写的灵符,经过特殊炼制,普通人不需要灵力辅助,只要用火点燃即可催动,可以助你们在任何空间脱险。” “时间紧迫,师兄说只炼成了这两张,还望不要介意。” “怎么会?请回去后替我们向他道一声谢。”北洛摇了摇头,原本这些符只是少年一时的顽劣之举,此刻对他们却是大有用处。 岑缨好奇道:“朝廷为何要急召他回去?是出了什么事吗?” 常陈叹道:“的确如此。最近各地府县都传来人口离奇失踪的传闻,基本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男女皆有,就连京城的王公贵族家都不能幸免。朝廷已派了多方查看,但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获。” “离奇失踪?”岑缨惊讶,和北洛对视一眼,“何时开始的?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其实早在一两年之前,一些偏远地区就已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只是当时人数稀少,又多是山野贫民,并未引起官府的注意。直到今年最近几个月,失踪之人忽然激增,而且身份各不相同,毫无关联可寻。现在整个京城人心惶惶,这才被上面重视起来。” 北洛听得眉头紧皱,不由得向那边二人望去。恰巧岑青岩在此时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北洛点头示意招呼,心底的戒备却又强了三分。 “现在外面情况如何?是否需要援手?” 常陈摇头:“师兄说他那边暂时不用担心。倒是二位此次出行,务必万分小心。为着此事,他还特意为你们卜了一卦。” “结果怎么样?”岑缨既紧张又期待。 对方迟疑道:“……不知。” 北洛眉毛一挑:“这是何意?” “他说他算不出来。”常陈神情严肃,“以师兄之能,人间上下还没有他占不到的东西。若是结果无法确定……” 只能说明他们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人类掌控的范畴……出发之前的北洛,内心因此变得愈发不安起来。 “岑缨?你还好吧,还能站起来吗?” “嗯,虽然掉下来的时候有点吃惊,不过没受伤。”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会成为负担,少女迅速从地上跳起来,拍拍裙子上的泥土:“这是哪里啊?怎么到处黑咕隆咚的……” 北洛掏出蜃珠四处观察:“我们也许是掉进罪渊了。” 阵法在传送过程里,因为空间乱流的影响忽然失控,北洛和岑缨双双掉进了海面上的旋涡中,巫炤和岑青岩暂时不知去向。巫之国的结界比起当年他们造访时莫名强了不少,纵然此刻他的辟邪之力无损,也没有把握能够安全通过。 “不知道小叔叔会不会有事?”岑缨很是担心。 北洛想起裂缝闭合的那一瞬间,巫炤眼见实在救不到他,于是拼力把岑青岩拽了过去,显是绝不肯让这个人留在落单的自己身边。 “他和巫炤应该也到了此处。先探探路再说,你小心跟在我后面。” 说话间他的左手腕忽然发出光亮,原本二人掉落的地面上,那张透明红线交织成的网瞬间消失。 岑缨好奇地走近观察:“北洛,你这戴的是……?”只见原先佩戴过佛珠的地方多了一只动物骨头磨成的镯子,式样古拙,上面的花边纹路却甚是精致。 “巫炤做的护身符。”北洛转了一下手上的饰物,“里面注入了我和他的巫之血。如果他在附近的话,手镯会有反应。”方才他能笃定对方离自己不远,就是因为手腕上收紧发热的感觉。 “护身符?好神奇……”岑缨自言自语,这才想起刚才他们跌落的时候身下异常柔软,仿佛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完全感受不到摔在石地上的坚硬冰凉,大概就是这只骨镯的力量吧。 “等等,你刚才说上面有你们二人的巫之血,那他也能藉由这只镯子随时锁定你的位置咯?” “正是如此。”北洛非常自然地回答,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多嘴了。 “哦——”少女长长地了然道,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北洛被同伴声音里的意味深长弄得脸色通红,连耳尖都有些发烫,幸好此处光线昏暗不至于太尴尬。 两人试着往前走了一段,这里的道路曲曲折折,又不知前面有什么危险,均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按说这里深处地底,该当潮湿气闷才是,但四周的通风似乎并无影响,且感觉十分干燥。 “上次我们搜遍了罪渊,也没有见过这条路啊。”岑缨边走边道,“这样走下去,真的能回到永生之堭吗?” 北洛摇头不答,他此刻只是想凭着护身符的指引,先找到另外两人汇合再说。至于这里到底是不是巫之国的领域,他也无法判断。 “北洛,这里好像刻了什么东西。”岑缨指着旁边一块石壁喊道,“有些像我们之前在罪渊见过的文字,你来看看。” “这是碑林的密文,不是罪渊的那种。”北洛仔细辨认后说道。 “这两者有区别吗?” “有,碑林里的密文多为贵族所习,而罪渊里流放的人牲用的是普通民众惯用的文字。” 岑缨沉吟道:“这么说,留下这段话的人在巫之国里身份不低。可上层人物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呢?”她见北洛阅读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不由得好奇:“怎么了?上面写了什么?” “这个人似乎是巫臷民中祭司一类的人物。他说因为内乱逃难至此,已经命不久矣。因此想在这里写下本族兴衰的真相,以供后人有缘寻根。” 岑缨不解:“真相?难道之前还有假的?” “远古时候,此地还不叫巫之国。他们的祖先世代居住在这片岛屿上,以捕鱼为生,信仰并崇拜海神。”北洛一字一句解释,“直到有一天,天倾地斜,日月无光,无数星辰从天空坠落……” “流星垂野,他指的就是天星尽摇吧。”岑缨想起他们当日在碑林中看到的内容,巫臷民的灵力来自天上星辰的赐予…… “天地异变之下,他从另外一个世界降临了,洒落的鲜血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从此改变了祖先们的命运,却也开启了这片土地上延续近万年的噩梦。” 第 29 章 巫炤紧握自己的右手腕,细细感知骨镯上面的灵力召唤。他从高塔顶部一路向下来到碑林,越来越强的波动让他确信北洛就在这里,但是在偌大的碑林中转了一大圈后,还是一无所获。 本就在心急火燎的时候,偏偏身边还有一个惹人厌的声音在说看似慰藉的风凉话:“正所谓欲速则不达,你还是先冷静下来再说。再继续这样没头没尾地转下去,恐怕耗上一天一夜,也找不到他们。” 巫炤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却没有驳斥。自他们从空间裂缝掉入巫之国的高塔后,巫炤就一直在找机会甩掉这个人。塔中布有迷阵,没有巫之血的引导,一般人会身陷其中再也无法找到出路。他故意将人引入迷阵然后消失,本以为可以一劳永逸,谁知却在底部碑林的入口处和对方撞了个正着。对于他的恶意设陷,岑青岩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质疑,反而面带微笑关切他的安危,仿佛他们只是偶然走散又再次重逢的亲密伙伴。 当然对于没有巫之血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脱困的,岑青岩也没有透露半个字。 要是出现的是北洛而不是眼前这家伙该有多好……巫炤暗中腹诽,决定暂时不去理会这些,先集中全部精力找到自己唯一挂心的人再说,对于岑青岩的搭话完全采取冷漠无视的态度。谁知他越是如此,对方就越是兴致勃勃,好像铆足了劲儿非要他开口一样。 “我看北洛手上也有只和你一模一样的镯子,莫非你是靠着上面巫之血的联系在找人?但此处意念繁杂,干扰严重,未必能准确奏效。” 巫炤眉心紧蹙,他目前所站的位置手镯发热波动最为明显,但就是不见北洛的人影。 “也许他们是离这里不远,只是被什么挡住了,所以无法接近。” 巫炤思索片刻,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半跪下试着触摸地面的泥土。只见骨镯红光闪现,灵视中顿时出现了一幅画面,狭窄昏暗的通道里有两个人正在探查面前的石壁。虽然尚不清楚具体的方位,但见到北洛安然无恙,至少先安了一大半的心。 莫非他们此刻在碑林地底?因此自己才会遍寻不见。但放眼瞧去,四周并无可以通往地下的道路…… “此处土质坚实,若想凭人力打出通道,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巫炤依旧对他毫不理睬,径自在各个石碑的间隙处寻找线索,无意中感到左侧的某一块碑上传来淡淡的熟悉气息。 他伸手轻抚碑面,上面的文字叙述了所谓的苏生其实是刑罚,只有连罪渊都不配进入的罪人才会领受的重罚,底座边有一圈浅显的凹痕,似是置放过什么利刃。 当年北洛就是站在这里,带着缙云的记忆知道了真相,同时拿到了那把刑具……随着巫之血的感应,他似乎看到了那时的北洛是如何沉重地拾起磔,以及双目紧闭,肝心若裂的悲拗神情…… 我不想再一次的那样杀死你……你觉得可笑的,是缙云到死都不能放下的事! 是啊,他从来就没放下过……巫炤嘴角的弧度既苦涩又甜蜜,在他用苏生自我折磨几千年的同时,缙云也一起陪他痛苦了那么久,哪怕是转世都无法忘却。 他一直都在,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他们已经错过了一次,今生绝不能重蹈覆辙…… “现在可不是回忆往昔的时候。你再继续耽搁的话,北洛恐怕性命堪忧哦。” 这次话音才落,一阵凛冽的寒风就从他身边扫过,衣襟袖口顿时出现了裂痕,脸颊脖颈也被割出了几道血口。 巫炤在石碑前转过身冷冷地瞧着他,虽然还是一言不发,但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岑青岩不慌不忙用指尖挑去脸上渗出的血珠,含笑自若的同时眼神却也渐渐冰冷起来。 “果然只有他才能令你动容。”他似乎颇为感慨,笑容微带嘲弄:“是啊,一直便是如此……” 巫炤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只是周身的压迫感变得越来越强,流动的气息甚至带起了脚下的泥土尘沙。 “来到这里以后,你的力量增强了不少。”岑青岩眯起眼睛,“怎么?你想现在杀了我?” 巫炤漠然道:“想要你死,又非今日才有的念头。”说话间抬起左臂,掌心里黑气聚集。 “你虽有了与我动手的资格,但想要胜过我,却还是办不到。”岑青岩笑意顿敛,劲风环绕之下同样是长发飞舞,衣带飘扬。 两人虽还未出手,大战却已是一触即发之势,碑林之内力道碰撞之下火花四溅,甚至隐有电闪雷鸣。 “当真可笑,谁说要与你一决胜负?”巫炤的声音冷酷如坚冰,“这是生死之战。” “虽不知何故,但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杀我,而我却是不惜代价,也一定要你的命。所以这一战,你必死无疑。” 岑青岩一惊,心中惧意陡升。他再也不敢托大,屏气凝神聚集全身的精力,只待瞄准对方的破绽雷霆一击。 在两道强劲力量的交锋影响之下,脚下地面开始震动,而且越来越厉害。忽然间地下深处传来一声巨响,两人之间的土地裂开了一条大缝,缝隙附近的石碑在地动之下纷纷掉进深渊,霎时间踪影不见。 此等奇变出乎两人意料之外,为了避免跌入地底,只得暂时罢手迅速远离地裂。只见裂缝处血光乍现,灵力汹涌,连带整个碑林都在剧烈震荡。若非两人都是功力深厚的高手,早已站立不稳而失足摔了进去。地动山摇之间,缝隙中缓缓升起了一座新的石碑,比之碑林的其他石碑要大出数倍有余,上面以巫之血写满了古怪的字符,在灵力的波动下时隐时现。 双方为眼前的奇景所吸引,竟都不约而同将对决抛诸脑后,小心上前细细查究。 “以尔之血,复归尔身,”巫炤轻声念出最上方的两行文字,“摄生千载,天地永恒?” “巫之国最重的刑罚,并不是失去灵力后在罪渊中苟活,而是断首犹生。” “断首……犹生?意思是头断了人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面对岑缨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北洛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把上面的文字原样复述给她听。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但面对石壁上骇人听闻的真相,就连他都有些汗毛直竖。 “但巫臷民的确具有这种能力。他们可以让罪人首身分离后依然不死,但却只能用头颅的姿态活下去,哪怕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毁掉也无能为力。” 岑缨瞠目结舌:“天啊……那岂不是再也无法走动,也无法进食……怪不得说是最重的刑罚,这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吧。” “没错。所以这种刑罚并不多见,一般只会用来处决背叛者。” 她使劲咽了下口水,努力镇定下来:“那受过刑罚的人只能一直这样痛苦下去吗?没有彻底解脱的办法?” 北洛捏着下巴沉吟:“断首之后能力并不受影响,罪人们会继续成为供应灵力的人牲,直到灵魂的力量消耗殆尽才会自然消逝。没有四肢的话,也就彻底断绝了因为忍不了痛苦而逃跑的可能。” “魂魄消散,就无法再投胎转世了……”岑缨喃喃摇头,“真是残忍……”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在无名之地和西陵见过的断首石像,以及石棺前无数跪拜的残魂……怀曦和候翟,是否依旧在活着承受这非人的折磨? 所谓的永生会让人变成不死不活的吸血僵尸,可以让人复活的苏生之术真相却是灼烧灵魂的惩罚……表面上高度发达的巫之国,背后究竟是怎样一个残酷血腥的炼狱? “这就是石壁上所说的代价吧。”北洛微带嘲讽地感慨,“巫臷民的祖先从巫祖那里得到了灵力,令他们拥有了改造天地和幻化星辰的力量。可是这世上,何曾有过无缘无故的赐予……” 这只是一场交易……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句话。 “一旦品尝过超凡的滋味,没有谁会舍得轻易放手。就算巫祖命令他们把自己的身躯和灵魂作为祭品交换,也没有谁能拒绝吧?” “巫祖……到底是什么人呢?这位祭司说他来自另一个世界……” 北洛继续阅读另外几面石壁上的内容,而后困惑地摇了摇头。 “他说巫祖是……魂之眼?” 岑缨同样不解:“眼睛?既然用了‘他’,怎么会是眼睛?” “除了几位最高阶的祭司之外,没有巫臷民见过巫祖的真面目。他们一直供奉的是象征着巫祖的魂之眼。” 第 30 章 “这块石碑上所刻的眼睛图形,从塔顶一路走下来也见了不少。”岑青岩仔细审阅那些古怪的图形文字,上面红光若隐若现,在昏暗的碑林中更显几分诡异:“莫非这标志在巫之国里有什么特殊含义?” 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瞥了巫炤的脸一眼,额头正中间的印记在光照下愈发鲜红欲滴。 巫炤没有应声,眉头微蹙以指尖触摸前额。 自从这块碑升起后,自己的眉心就开始发热,脑海中也有一些奇怪的意念在回荡,窃窃私语声深远悠然,仿佛来自看不见尽头的时光长河。他下意识地伸手触摸石碑,下一刻上面眼睛图案忽然红光大亮,紧接着自己的灵视中出现了一系列的画面。 一群身着白麻长袍的人正在一座从未见过的神殿阶前叩首祭拜,为首的几个人手里都捧着相同大小的木头匣子,每一个上面都刻着奇特的眼睛图样。 接下来是几艘船出海,其中一队人来到了中州大陆上一座新兴石城中。虽然建筑远不如后日的繁华炫目,但巫炤还是可以从雏形依稀辨认,那正是自己的家乡西陵。 这些人就是创立巫之堂的祖先吗?怀着这样的念头,他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之后他们是如何在这座城池中生根发芽,因灵力强大被奉为守护尊者,同时还修建了祭坛神殿。 那些人把带来的木匣供奉在地下密室的祭台上,在周围布下了严密的守护阵法后,方才揭开匣盖。巫炤愈瞧愈是奇特,正想仔细看看匣子里装的什么东西,谁知视野中忽然一黑,这些映像碎片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视力恢复后,已是身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之中。空间内闪着微光的红线错综交缠,织成一片巨大的血网。在网的中心有一颗小小的灵力光球,慢慢的光球逐渐变形,外观瞧上去似乎是个婴儿的模样,然后又再一点点长大…… 这里是……巫炤浑身一颤,忽然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眼前的幻像顿时隐去,自己依然身处碑林之中。 “喂,你还好吗?”岑青岩的声音听上去倒是颇为关心,“刚才一直对着石碑发呆,我还以为你的魂魄被什么吸走了呢。” 巫炤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已经顾不上思考对方的用意好坏,满心都沉浸在刚才所见之中。 他想起来了,那片虚空中红线交织的场景,幼年时曾在梦里朦胧出现过。当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去询问上一代鬼师,得到的也只有无声地抚头安慰。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再也没有做过这种古怪的梦,慢慢的也就忘却了。 在感到放心的同时,却也免不了一丝遗憾。因为那奇特的地点,总是给自己一种说不清楚的亲近感。就像是普通人所说的家,甚至是父母的怀抱。 他没有所谓的世俗小家,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爹娘。自从有记忆起,他就是巫之堂定下的下任继承者,身边亲近的除了恩师,便只有年长他数岁的嫘祖。 尊贵的地位,众多的信徒与侍从环绕,也不能全然代替血缘缺失的失落。年幼的他在看到其他同龄人与家人的互动时,心底也曾艳羡不已,但老师却说这就是成为神明的代价。 神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凡人膜拜的对象,注定要与世俗绝缘。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为师给你取这个字,就是盼你能带领大家,将巫之血的力量与荣耀发扬光大…… 巫炤,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是老师给取的。如父亲一般的恩师,却为何要在临死前给候翟下那样的命令…… 巫炤心中一痛,直到现在他依旧难以索解其中的原因,思绪纷乱之下更是无法释怀。 岑青岩这次少见的没有打扰他,而是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碑文的理解中,也不知是从哪儿摸出的本子和笔,嘴里念念有词手上涂涂写写。 对方刚才没有趁机出手,巫炤当然也不能偷袭杀人。于是暂时收起敌意,也投入到阅读中来。 “你能看懂?”他疑惑道,没有巫之血,又不曾在巫之堂学习过,这人怎能明白上面的古文字。 岑青岩点头:“我在魔域某处曾经见过这类文字残片,只是这碑文含义艰深,我看了半天也只能略通一二,好像与什么千年养魂术有关。”说罢遗憾地摇了摇头:“若是小缨子在此一起研究就好了。她见到这等珍贵文物,定是欢喜得紧。” 巫炤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这上面写的是永生之法。” “可我之前听人提过,巫之国所谓的永生其实是消耗灵魂的力量驱动尸化的□□。等魂魄的灵力耗尽,这个谎言也就消失了。”岑青岩一边回忆一边叹息:“古往今来多少人族王侯奢望青春永驻,然而人力终有极限,灵魂可以轮回,□□的衰亡却是无法避免。没有身体又何来长生?” “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让肉身重生呢?” 岑青岩表情惊讶:“这种逆天之事,真的可以办到吗?”他还想多问几句,却见巫炤的注意力已被碑文全部占据,嘴唇抿得死紧,脸上的神色竟是异常阴冷。 北洛和岑缨一路走来,直到将最后一块石壁上的内容读完,这才坐下来歇息片刻。两人回想这上面描述的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内心依旧震惊不已,一时间相对无言。 魂之眼,不仅是巫祖神圣的象征,更是可以窥见一切的工具。巫之国每一个角落都在巫祖的监视之下,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均容不得半点反抗。这个异世界降临的访客为这里的贵族带来了远超其余部族的力量,而条件则是无数平民的性命。 强大起来的巫臷民不再相信代表自然之力的神明,可是却又亲手供奉起了以自己鲜血和灵力为饵食的新“神”。 巫之国的富庶自然也引来了外界的觊觎,一次海啸引来了蛟蜃的攻击。在打败它之后,巫臷民从蛟蜃体内得到了黑莲的种子。 有一些老人忧心忡忡,认为这场灾祸也许是人民冒犯自然和背弃天地的结果。但这些零星的声音很快就被压制在因为发现半魂莲虚实之力的狂喜中。 巫臷民开始大规模栽培半魂莲,如同当日在碑林中所看到的记载那样,直到几乎与其中的力量同化。 如果不是那一次的流星坠落,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在最初究竟做下了怎样可怕的错误决定。 在天相结束,魔族退去之后,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始…… “虽然没亲眼见过那场灾难,”岑缨抱紧膝盖,声音也有些发颤,“可是看这位祭司字里行间的形容,我都能想像出那种末日一般的场面……原本亲密无间的人们自相残杀……” 北洛静静说道:“是啊,无缘无故断了气的亲人和朋友,好不容易复活却变成了要吃掉自己的恶鬼。这种事任谁遇见也受不了吧。” “当时巫之国有一半的人因为天星尽摇而陷入沉睡,醒来时却全都入了魔……”岑缨仔细分析,“所以后来才会有人怀疑,是因为常年接触半魂莲改变了他们的体质,由此导致魔气的融合异常顺利……” “可是后来巫臷民似乎并没有接受教训,依旧认为自己可以找到办法征服半魂莲,”少女说到这里,难得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为什么?都发生了这么惨痛的事……亲人的死也及不上对力量的渴望吗?” 北洛思索道:“不,根据碑林中的记载,天星尽摇之后剩余的人们分成了两派。一派坚持半魂莲无害,后来还将种子带去了中州。而这位祭司所在的想来就是反对的那一派了。只是因为巫祖的镇压,导致他们的反抗以失败告终。” “怪不得他说有很多人被抽走灵力流放至罪渊,而少部分人则逃到这里躲藏起来,伺机反扑。”岑缨想起石壁最后部分记载的内容,“可是巫祖的眼睛不是无所不见吗?他们怎么能藏得住呢?” “不清楚。也许那次内乱同样令巫祖元气大伤,毕竟他是靠巫臷民的力量供奉而活。”北洛随意猜测,“所以一时间没有发现他们的下落。而且自那次之后,巫之国对巫祖的怀疑和反抗就一直没有停止,直到全族彻底灭亡。” “就是这件事我没想通。对于半魂莲的扩散,巫祖的态度似乎一直是默许的,凡是怀疑的人都要被处决掉。可是作为一个部族至高无上的存在,失去人民的信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北洛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能他根本不在乎这里人们的死活吧,毕竟是外来者不是吗?”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与其纠结这些没答案的事,还不如继续往下走走,说不定有别的新发现。” “你说得对。”岑缨点点头,“我们还是先找路出去再说吧。” 两人走过一个转弯,来到一处三路岔道跟前,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走哪条路。 “这里好像刻了张地图。”岑缨仔细观察道旁的石壁,由于年深月久,磨损之处颇多,好些细微指向都看不清楚。 北洛想了想,咬破食指尖,将鲜血轻轻涂在刻痕表层上。血液渗进石头缝隙,渐渐将地图的全貌清晰显现出来。 岑缨喜道:“这下没问题了。”说着取出白纸拓片,想把地图整个印下来保存。两人谁也没注意到,渗入的鲜血在缝隙中渐渐凝聚成一道红线,仿佛有生命的藤蔓一般,枝芽逐步扩张连到了地底。 “岑缨,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北洛忽然一个激灵,后背开始隐隐发寒。 少女正在专心地拓印地图,闻言摇头道:“没有,这里不是只有你我吗?” 话音才落,就听见他们走过的地道深处传来隆隆声响,连带眼前的石壁都在微微晃动,上面的泥土扑簌簌掉落。 “北洛!你的腿上……”岑缨一声惊叫,满脸骇然地指着同伴的左腿。 北洛低头一看,地面不知何时爬出一只鬼火萦绕的骷髅怪物,一只白骨森森的手扒住了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举起匕首正要往上刺入。他立即抽出长剑抵挡,怪物接触到太岁的凶煞气息后尖叫着消散了,但随即有更多的怪物从四面八方涌出,朝两人恶狠狠地扑了过来。两人来不及拿走地图,慌不择路向前方逃离。一时间洞窟内阴气大盛,耳畔尽是鬼哭魂号。 一定要反抗!我们不能再受欺骗和奴役了! 他不是我们的巫祖,是异界的魔物! 杀死他,连一根头发也不能留!绝不能再让他复活! 这些怪物似乎是昔日巫臷民留下的怨念聚集而成,灵力极强且层出不穷。两人虽一时还能抵挡,但在阴寒鬼气的影响下,功夫已然打了个折扣,而且精神上也受到强烈的意念冲击,因此力气比往日消耗得更快。 北洛心中焦急,若是在力气耗尽之前找不到出路,他和岑缨恐怕今日就要折在这里。然而这洞窟里道路错综复杂,绕来绕去总是回到原点。而且四周空间狭窄,怪物追击紧密,即使想用凌星见给的符纸脱困,也完全没有机会动手。 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蜃珠的光芒开始逐渐暗淡,或许是受到洞窟里强烈的阴灵之力影响。北洛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在这种时候一旦完全陷入黑暗,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极尽绝望的时刻,他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北洛,北洛,能听到吗? 熟悉的低沉音色对北洛而言恍如黎明时升起的晨星,一下照亮了阴霾的夜空。 “巫炤!”他抬头对着上空大叫,流露出毫无自觉的狂喜:“你在哪里?” 第 31 章 此处有阻碍,我暂时无法到你身边。巫炤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一丝紧张,但话语依旧冷静有力:时间仓促不多解释,我只问一句——北洛,你是否信我? 青锋寒光闪耀,将试图掐住岑缨脖子的骷髅幻影击退。他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在脑子里直截了当地回应:说吧,要我怎么做? 这里道路繁琐,来不及言语为你指向。我需要通过手镯直接连接你的意识,才能把你们带出去。 北洛明白,这意味着对方将进入他的精神核心,与自己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稍有不慎便会导致自身精神崩溃,或是丧失自我成为他人附着的躯壳。更何况深度心灵感应之下,双方内心的情感与隐私也会尽数曝露,从此以后再无秘密可言。 所以巫炤才会问出那句是否相信他,因为这不止是表层的简单信任或是朋友之间的肝胆相照,而是要将自我完完整整地交付出去,真正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神交风险之大,即使是有性命之危,能够同意这一点的人也是万中无一。 但北洛偏偏就是那例外的一个。 我懂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他在脑海中呼应对方:我信你。 对于此事是否可行,巫炤为什么会知道方向,他没有发出任何犹疑。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是胜过千言万语。 无须多言饰词,就是相信曾经是敌人的你,甚至在此时愿意把整个灵魂都交给你。 他在意识里感到了巫炤情绪上的激动,也许因为这是一个期盼了几千年才听到的答案。 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必担心。对方低声传达这样的讯息,声音里充满了保护欲,隐忍而坚定——执子之信,死生不负。 北洛依言,左腕骨镯红光亮起,接着只觉得眉心滚烫,针刺般的疼痛透过精神屏障逐渐渗入到各条神经。他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呼痛声,意识里涌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念想与情感,甚至能体会到另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喜怒哀乐。 热烈而执着,疯狂又冷酷,却依然无法掩盖那始终未变的温柔…… 岑缨正在吃力地抵抗越来越多的怪物,忽然察觉身边之人的气息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北洛原本起伏不定的妖力中掺杂了一股极其强烈的灵力波动,震慑之下一时间竟让周围的敌人不敢近身。讶异之下刚想问他怎么回事,却听得对方先开了口。 “岑缨,抓紧我不要松手。”北洛边说边搂住她的腰。 “北洛,你这是……”她愈发吃惊,北洛的声音虽然没有变化,但语气和神态都与平常的他大为不同,而且身上原本令自己安心的熟悉感中,掺杂了某种令人惧怕的强势…… “不用多问,跟我们冲出去。”北洛猛然睁开眼睛,金色里有一丝妖异的血红。 我们?岑缨来不及多问,下一刻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这时蜃珠的光芒已完全消失,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之中只能感到阴冷的鬼手朝自己脸上摸来,耳旁传来的厉号声更令人胆战心惊。不辨方向之下她不敢随意出手扰乱北洛的节奏,只得紧紧闭上眼睛抱紧同伴的腰,任由他施展轻功带着自己在洞窟中穿行。见他速度之快好似凌空飞行一般,左绕右拐之下毫无迟疑,心中不禁奇怪他为何会忽然对这里的地形熟悉起来。 北洛此刻心无旁骛,对外界的一切的充耳不闻,即使眼前看不见似乎也能自然而然地感知该往哪里走。手腕上的镯子在发热,好像是被另一个人在牵着他的手向前疾奔,头脑里持续不断地将一条条通路罗列出来,在他身后是无数穷追不舍,想置他于死地的恶鬼们。意识交缠间令他恍惚想起了曾经孤苦无依的自己,那些在猎人野兽的杀意之下仓惶逃命的回忆,仿佛附骨一般永远都摆脱不掉的追捕,瑟瑟发抖的幼兽每一天都在担忧自己能否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就是在这样的恐惧与疲惫中摸爬滚打着成长,弱小的他曾在绝境中祈祷,如果能有人在黑夜里伸手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便要一生都跟定了那个人,万死不辞。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他只能将这一切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深深埋藏在心底。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学会抛弃依靠,因为他只有自己。几百年过去,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份等待。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北洛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真的抛却这份期盼。 那个人对他说,你可以学着依赖别人,珍惜你自己。 那个人还说,相信我,我会带你出去。 因恨而复活的远古怨魂,却因为自己而压制了复仇的念头。 眼眶四周隐隐发酸,此时在这群怪环伺危机四伏的地底洞窟里,他却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因为他终于等到了那只能够将他带离黑暗的手。 北洛?精神深处传来巫炤担忧的呼唤声,精神交融之下,他的一切思绪起伏都将与巫炤共享,那些旧日的苦痛辛酸自然是瞒不过对方。 你怎么了?在害怕吗? 梳着高马尾的青年嘴角勾起,原本已变得疲惫的手臂忽然力量大增,挥出去的剑锋所向披靡,斩杀围攻的群怪锐不可当。 不,他在意识交汇的海洋中向那人微笑,带着无所畏惧的信心。 你在,我就不怕。 两人跑了小半个时辰后,洞中道路渐宽,前方是一大片悬崖。追兵和他们的距离逐渐拉开,有一些在北洛身上强烈的灵力影响下消失在空气中,但还有一些依旧穷追不舍。 “岑缨,凌星见的符纸还在身上吗?”北洛收起太岁,加快向崖边奔去。 “放心,好好的。”岑缨说着取出怀中的符纸。 “待会儿等我们跳下去的那一瞬,你就把它点燃扔出去。” 岑缨吃惊道:“从悬崖跳下去?这太危险了。凌星见说过,如果不能确定脱困的方向,很可能会……” “放心,这是唯一一条出路,不会有事的。”北洛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着实没底。但巫炤要他这么做,想来其中定有道理。 岑缨素来相信他的能耐,见他如此笃定,便不再多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好道具,只待两人身体悬空的一刹那到来。 “就是现在!”北洛一声断喝,跳起来的同时挥剑斩断了几只抓住两人腿脚的鬼手,岑缨则用力将点燃的符纸向空中扔去。火光在黑暗中分外闪亮,照出了下方无法见底的深渊。符纸割裂空间的力量引发了洞内残留的巫臷民灵力,竟起了一阵狂风,差一点将两人卷到崖边的尖石上。 北洛咬紧牙关抓住岑缨的手,瞧准了开启的裂缝跳了进去,强烈的乱流冲击顿时让他失去了意识。 这是……哪里?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只见人头攒动,兵刃相交之中厮杀声不绝,平原大地上遍布鲜血,倒下的不仅仅是人族的战士,甚至还有神和魔的身影。 这是一场席卷天地三界,用尽世间所有的语言也无法形容的惨烈战争。究竟因何而起已无处知晓,每个人都在以命相搏,纵使灰飞烟灭也绝不后退半步。 大人,主力一支已护送首领安全离去。但神界追兵…… 尽管来,到时候他们就会明白,龙渊岂是来去自由之地? 大人所言极是,只要引祭血阵,就算是神族也插翅难飞。只是可惜了他留给您的这把剑,却是不得不毁去了…… 他们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明白,想睁开眼睛,但神昏智倦,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有谁在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还伴随着一声叹息。 你怕死吗?那个声音这样问道,他是在问自己吗? 头脑里浑浑噩噩的,他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 不……怕……艰涩又懵然地回答,我……就是……为此而活…… 从诸魂凝聚而偶然诞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是做好时刻为主人牺牲的准备。 随时为我而死吗……低低的声音里居然有几分伤感,如果说……我不想让你死呢? 多想亲眼看到,你彻底开智的那一刻啊…… 你……别走!你……到底……是谁? 他伸手用力抓住那道影子,换来的却是女子的惊叫。 “北,北洛……你醒醒……先……放开我。”岑缨断断续续的虚弱声总算让他恢复了清醒,惊觉自己在昏沉中竟然掐住了同伴的脖子。 “对不起……”北洛连忙松手,岑缨这才喘过气来,跪在他身边不断咳嗽,细嫩的脖颈上青紫指痕宛然。 “痛不痛?我不是有意的……”他赶忙起身,手忙脚乱地翻出口袋里的金创药,小心为少女敷治。 “北洛,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岑缨惊魂未定地拍拍自己胸口,“你刚才的模样好吓人,我从来没见过……是被黑莲影响了吗?” 莲花?经她一提醒,北洛这才发现自己此刻坐在一个池塘里,周围是一大片望不见尽头的半魂莲。只是这浅浅的池水似乎并非真实,浸在衣服上居然没有打湿。而周围的黑色莲花也是亦真亦幻,令人虚实难辨。 第 32 章 “这里……究竟是?”北洛站起身,茫然四顾。这片荷塘广阔到不辨方向,极目远眺处天水连成一线,四周无边无际。除了微风偶尔吹动花瓣擦出的轻微沙沙声,整个空间静谧得不可思议。 “你也不知道?”岑缨一怔,颇感意外:“我看你把握十足地跳进来,还以为……” 北洛摇头不答,第一次露出困惑之极的表情。他完全是按照巫炤的指引从洞窟脱困,哪知来到了一个更为匪夷所思的地方,而且也没有见到巫炤的身影。他试着往前走了几步,长靴蹚水荡起了片片涟漪,水花溅起化为点点微光消失在空气中。 “你还没醒的时候,我稍微查看了下,周围好像没有别人……”岑缨说道。 陌生的花海间只有他们俩的身影,这种仿佛被抛却的孤寂感不禁令人发自内心的惧怕。 北洛轻轻拉住她的手,感受到了对方掌心里冰凉的汗湿,而自己也是不遑多让。 即便再强大的妖族,在茫茫天地之前也渺小得如同蝼蚁。 “别怕,还有我在。”北洛强抑内心的怯意,尽量声音如常。 岑缨点头,用力回握他的手,既是给同伴也是给自己鼓劲。 “我不怕,至少现在我们脱离危险了。”她努力对他微笑,虽然都心知肚明未知的前方依旧凶险难测,“而且我们还有一张符纸,不是吗?” 她边说边取出剩下的那张符纸,想要点燃再次打开空间通道。谁知火折子打了半天,竟是半点火星都烧不起来。 “怎么回事?”她难以置信地低呼,“这种火折是博物学会特制的,即使沾过水也能点燃……” 北洛皱起眉头,想试着用妖力点燃符纸,仍然徒劳无功。 “也许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在阻止我们打开通道。”他这样猜测,“想要离开的话,只能从这个空间里找路了。” 自己意识内属于巫炤的部分已然隐去,但手腕上的骨镯依旧在收紧发热。巫炤肯定就在这附近,只是因阻遏一时无法见面。 岑缨弯腰拾了朵黑莲,那莲花甫一入手,便化为尘光不见其形。散在空中的光点缓缓坠落水面,不多时又恢复了花朵原本摇曳生姿的模样。 “好神奇,眼瞧像真的,可一经碰触就会消失,”岑缨轻声感叹,“仿佛蜃气营造的幻境。” 蜃气?北洛看着那些虚幻无实的水波与花瓣,忽然想起了回廊里的白梦泽,与眼前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石壁上说过,巫之国人是从蛟蜃体内得到黑莲种子,而半魂莲的特质就是介于虚实之间的力量……”北洛自言自语地思索:“神游物外,似假非真……原来如此!”他猛地以右拳击左掌,恍然大悟。 “北洛你在说什么?”岑缨不解。 “还记得我们看到的最后一块石壁吗?躲在地下的反抗军终于知道了巫祖真身的所在地,却是始终找不到入口……” “嗯,我记得那位祭司说的……”岑缨仔细回忆,“巫祖在看得见却碰不到的地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当时咱们一直不明白……”她也醒悟过来,“看得见却碰不到……这不就是说的海市蜃楼?!” 心念动处,眼前的荷塘忽然花飞叶卷,空气中火花电闪,原本水天相接的地方竟凭空出现了一扇巨大的石门,在混沌的雾气中轮廓若隐若现。 两人为眼前的奇景所震,一时相对无言。北洛想了想,迈步向大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真要过去吗?”岑缨连忙拦住,“万一又是陷阱……听说蜃气容易令人心智迷失,就像那些沙漠中的旅人,看到眼前的绿洲幻象却永远走不到,直至最终脱水而亡。” 北洛神情严肃:“我知道,可我们现在又没有其他的方向指引,冒一冒险总好过呆在这里困死。那扇门说不定就是解开巫祖之谜的关键。” 岑缨觉得有理,两人开始向石门进发。果然如岑缨所料,他们走了快一个时辰,那扇门依旧遥遥相望。始终望而不得,以及看见水却喝不到嘴里着实令人无比焦躁。他们此刻不敢随意浪费体力,决定坐下来歇息片刻。 北洛取出水囊递给岑缨,见她坚持要自己先喝才肯接过,只得简单润了下嗓子,剩下一大半都给了她。岑缨抱着水囊小口饮用,十分省俭,在这种地方没了食水可是绝境。 “唉,要是这些水也能喝就好了……”岑缨随意用手舀了一捧池水,怅然地看着它在指缝中化为光点。 北洛无奈一笑,摸摸她的头发表示安慰。 “明明清澈见底,却完全用不上……只能当镜子照了。”女子一脸沮丧。 北洛闻言仔细观察水面,但凡莲池荷塘都伴随淤泥,水色浑浊,这里却是完全透明状。说来也怪,这里水深极浅,然而水下却看不到半魂莲的根茎,莲花就像是浮萍一样漂在水上。 “这些黑莲不是种在这里的。”北洛忽然说道。 岑缨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这些花只有被剪过的花苞部分,而且切口四周修整得很细致。说起这个……”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碑文说巫臷民曾大量培植半魂莲,可我们在巫之国却连一朵花都没见到……难道这些就是……” 北洛静静补充:“这些黑莲应该是被采来供奉的。那位祭司形容巫祖的力量深不可测,似假非真难以捉摸,与半魂莲的特质正好契合。这也能解释你之前的疑惑,为什么巫祖会默许甚至是鼓励半魂莲的培植,因为这或许就是他力量的来源。甚至连巫臷民得到种子这件事,都很可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举目四顾:“而且,如果他真的就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为了维持这样庞大而又虚幻不明的空间,需要这么多的半魂莲也就不足为奇了。” 岑缨表示同意:“所以说巫祖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自己。完全没有为巫之国信仰他的人民考虑过半分。也难怪那些反抗的人会死得那样怨愤,说自己被骗了……他根本不是带来强盛的神明,只是一个残忍的寄生者。” “他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当初会降临到这个偏僻的海岛呢?” 北洛捞起一朵莲花,若有所思地看着花瓣在自己手中慢慢消失,一些微光沾上了他的掌心。 “如果真能找到巫祖,也许我们就知道答案了。”他不禁想起了那个梦,黑暗中天海站在祭台下被迫接受了源血…… 你只是暂时保管的容器,待下次天星尽摇,他自会现身取回……等等,他猛然惊觉,流星垂野的那一年,正是魔族入侵人界的时候…… 天海身上的源血历经八百多年的时光轮回到了缙云身上,而那个所谓的‘他’想必就是……如果他和缙云的相遇并不是偶然,而是命中注定……那么会不会连西陵的灭亡,都是在近千年前就已经布好的局呢? 巫臷民其中一支来到西陵建立了巫之堂,而西陵下方正是龙渊遗址…… 如果他推论不错,这个所谓的巫祖,他的真正目的到底是…… 岑缨见他忽然拧眉苦思,脸上神情既专注又紧张,不禁好奇:“北洛,你在想什么?” 北洛无意识地摇头,喃喃自言自语:“巫祖……龙渊……” 话音才落,他的手镯忽然红光一闪,将原本粘在他手心星星点点的微光吸了进去。 “北洛?”岑缨见他脸色发白地捂住额头,声音愈发担心。 “我脑子里……好像有人在说话……”北洛忍不住双目紧闭,眉头皱得死紧,体内沉寂的巫之血逐渐沸腾起来。 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回到你应有的归宿…… 我的……归宿? 你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我…… 你是…… 神色恍惚地睁开眼睛,金色的眼珠染上了猩红。视野里攒动的黑色花瓣渐渐变成了浸染了鲜血的平原大地,在无数的尸身与火海中央,他看见了那把令神也为之色变的剑,以及持剑的主人。 熟悉的披风与骨链变成了生满倒刺的战士盔甲,飘扬的长发下是金红的双眼,除去眉心鲜艳的眼睛印记之外,双颊也爬满了血色的魔纹。 即使气质感觉完全不同,他也绝不会认错那张脸。 “巫炤……” 第 33 章 我们败了,由于叛徒告密,我们失去了剑灵,丧失了启动阵眼的最后机会。 可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样就不用亲手夺走它的生命了。虽然不清楚失去原身之后,那个尚未稳固的魂魄能否活下来。 终究还是不舍啊,那毕竟是他在这个世上,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没有完整血涂阵的加持,势单力薄的我们再无力与神界大军对峙。但无论如何,至少要保护自己的兄弟安全离开。 我们无所畏惧,因为浸染过神血的始祖魔是永生不灭的。 我的拼死抵抗撕裂了龙渊上方的空间,强烈的乱流把我们送到了这个世外岛屿。这里的部族体质异于中州大地上的人类,我的血可以让他们得到强大的灵力。他们的统治阶层将我奉为名义上的始祖,开始了誓与苍天比肩的野心之路。 我毫不意外人心无尽的贪婪,毕竟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曾为人身。 对于我来说,这倒是一个双赢的交易。追兵暂时找不到此处,正好用来休养生息。我让身边残余的部属与当地的贵族结合繁衍,逐渐培养出只属于我们的忠诚队伍,同时不断加深这个国家对巫之血,也就是魔源的依赖。 这里的人已完全与半魂莲的蜃气融合,正是承载魔核的最佳□□。而且,派出去寻找故地的手下,也终于带来了好消息。那片土地在我离开之后,又经历过几次兴盛与衰亡。唯一不变的,就是对神的蔑视与反抗。 他死之后,世间除我之外,再无第三人知道阵法的全本,哪怕是他的亲生兄长。然而即使是残留的零星阵法,也足以造出能令天地色变的凶煞之器。 群星坠落是魔域力量最强盛的时刻,再加上有半魂莲的通道连接,正是我们蛰伏多年等来的最好时机。 可惜,我低估了这群蝼蚁的顽强。正如当年一般,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最糟糕的是,这次暴动引来了神族的注意。即使过了这么久,他们也从未放弃将我赶尽杀绝的机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甚至不惜任何代价。当然,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莫非真是天要绝我?然而就在这时,那个玳族的人类出现了。他的体魄竟能和我的魔力契合,简直就像是专为我打造的容器一样,可以完美掩盖魔核的力量波动。只可惜现在的我已是强弩之末,无法查清他的真正来历。 棋局已经摆下,生存与毁灭也早已注定,终有一天这个灵魂会归于我在中州重生的化身。因为二者本为一体,纵使轮回之力也无法阻碍他们相遇,一切且看来日。 伏羲一定以为这次可以将我彻底抹杀,却不料我早已备下了后手。 流星垂野龙渊重现之日,就是大军重返人间的复仇之时。 自从他走进这里,这个空间里残留的意念就像潮水一样强行涌进大脑。明明并未经历过这些事,却是那样深入骨髓的熟悉。 就连各种曲曲折折的道路,他也理所当然就知道该往哪里走。 这就是巫祖的记忆吗?或者是……曾经的‘我’?巫炤前行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忽然体会到了北洛在得知前生往事的心情。 他也许是我,可我不是他……很想用这句话来逃避,然而潜意识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那就是你自己。 隐藏的碑文说,像神魔一样永生是可以办到的。只要神魂力量还在,肉身就可以借助原有的残余复制再生,哪怕只是一小片指甲或毛发。只是这种法术对天时地利要求极严,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而要将神魂维持近千年不灭,则需要大量不惜命的祭祀。因为实行起来太过艰难漫长,并未在巫之国的上层传播开来,久而久之就被大部分人遗忘了。 巫炤走到神殿前停下,这里就是幻境中见到的,那些信徒们叩首跪拜的石阶。还有阶下供桌上的石盒,上面刻着与那些木匣一模一样的眼睛图案。 眼皮轻颤,手指捏住盒盖边缘要揭未揭,一向果决的他竟然在微微发抖。再三迟疑之下,终于牙关一咬,用力掀开了盖子。 尘封数千年的秘密终于重现光天化日之下。 盒中只有一束长发,与四周岁月深刻的残迹不同,这束头发光泽依旧,仿佛刚刚剪下来的一般。 他慢慢拾起头发,指尖细细摩挲,又捞起自己的长发比对。无论是颜色还是触感,都没有丝毫差别。 虽然心中早有不祥的预料,但真到亲眼目睹之时,依旧有肝胆俱裂之痛。 他心中明白,哪怕我们全力驰援,西陵也是不可救之势,他只是难以释怀罢了。 他恨魔族,也恨我们,也许最恨的……是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西陵之事乃是天灾,并非谁之罪过,不要再自苦了。 你恨极了魔,然而你自己又是谁? 无数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身体一瞬间仿佛失却了所有的气力。 即使叫喊一万遍这不可能,然而残酷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再也无法逃避。 西陵的覆灭不是天灾,嫘祖和那些人民的死,全是因自己而起。在巫之堂的祖先将半魂莲带去的那一刻起,这座城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悲鸣声响彻天空,巫炤颓然跪在石阶前,睁开的双眼中满是绝望,一如当年在西陵残骸中的心如死灰。 他不是西陵子民崇仰敬爱的鬼师,他甚至连人都不是,只是一个罪无可恕的傀儡。 岑青岩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注视这一切,脸上的神情复杂,有意料之中的快意和讥嘲,却也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怜悯。 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影响到了整个空间的稳定,地底隆隆作声,就连神殿都在不停摇晃。 “巫炤……”北洛痛苦地捂住胸口,感觉暴走的源血快将自己整个吞噬了,不由自主弯下腰大口喘气:“快……停下……” 岑缨急得手足无措,眼见他痛得脸上肌肉扭曲,到后来甚至倒在地上抱着自己不停抽搐。 “北洛!北洛!你到底怎么了?”她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抚对方,不断拭去他额头的虚汗。 忽然间空气中火花噼啪乱响,莲池上方电闪雷鸣,四周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无数的黑莲被狂风卷到了半空中,劲风刮在身上仿佛要刮下一层皮来。她被吹得张不开眼睛,勉强用手臂护住头脸,耳边只闻怒号之声,浑然不辨时间方向。 好容易熬到暴风平息,她才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一线,眼前所见不禁令她目瞪口呆。 原来一望无际的黑莲已然消失,自己竟是身处在一片原野之上。长河奔流,草深木盛,岸边屋舍俨然,隐约有金属敲击之声。 “天哪……这,这又是什么地方?”她掩口惊呼,“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第 34 章 岑缨努力镇定心神,这才开始观察身周的环境。北洛侧躺在她身边一动不动,整个人悄无声息,吓得她连忙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检查,幸好呼吸尚在,大概是因为剧痛暂时昏了过去。眼前数丈处生着一从长草,她过去采了些来,简单绑了个枕头垫在北洛的肩颈下面,以便让他躺得舒服点。又从水囊里倒了些水浸湿手帕,轻轻抹去他唇上咬出的血迹。 这里的东西与之前的莲池不同,虽然明知并非现实空间,但手边全是可以摸得到的真实之物,倒有几分接近莲中境的感觉。北洛此刻的呼吸平稳了点,但依旧昏睡未醒。岑缨解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他的上半身,生了个火堆驱寒。见此处暂时并无危险,她决定先去四周探探。 河流上游的山上有一些石头建筑,由于距离此处不近,她不能抛下北洛单独前行,于是向下游的茅舍走去,适才听到的铁器叮咚之声似乎就是从这里传来。她小心地过去探听,屋中却又并无声响。踌躇片刻后,她悄悄地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这里的陈设与之前在巫之国所见的大为不同,质地简易粗陋,全无享受可言,颇有遥远时代部落遗风。每间院落里都有打造铁器的熔炉与石锤,以及一些散落的刀剑模具,式样古朴,尘土厚积。她瞧得目不转睛,虽然好奇却不敢轻易碰触,生怕这些文物有丝毫损伤,心下疑窦丛生。 神殿前的巫炤终于恢复了冷静,缓缓站起身来,良久无言。 “很多事情,你都已经清楚了吧。”岑青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巫炤冷冷回答:“我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但还有一些事,我却仍然想不通。” 他豁然转身,血色的双眸炯炯有神地逼视对方。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苦心积虑地引我至此?” 岑青岩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的身份重要吗?此时此刻,你最该担心的难道不是北洛的生死?” 话音才落,他的脚下忽然浮现一个纹路古怪的红色光圈,震得人踉跄后退两步,一丝鲜血从嘴角流出。 “你的力量又变强了……一旦被戳中心事,就恼羞成怒吗?”对方咳嗽两声,无所谓地用手背抹去血丝,“还是说你已发现了,拿回源血的代价,就是他的命。” “你住口。”巫炤的声音阴沉。 岑青岩无谓地一笑:“你虽然记起了大部分往事,但巫祖的真正身份,你还是一无所知。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里面说不定有更多的秘密等你发现。”他夸张地耸了耸肩:“不过你已经怕了,不是吗?就像看到西陵覆灭的真相一样,你担心走到最后发现北洛的伤依然无药可救,而亲手决定他生死的,就是你自己。” 这番话可谓句句带刀,字字诛心,始作俑者满意地看着对面的人全身微颤,甚至脸颊肌肉都在抽动。谁知这次并没有等到对方的攻击,片刻之后,只见巫炤渐渐平复了情绪,竟是恢复了以前那种惯有的沉稳淡漠。 “无论真相如何,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任何人无关。”他闭上眼睛,轻蔑地勾起唇角,“而且,我刚刚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接着缓步走到岑青岩面前,昂首与他擦肩而过。 “你似乎很喜欢激怒我,也许还希望我能亲手杀了你。”巫炤漠然道:“虽然不知为何,但我可没兴趣顺遂你意。” 这回轮到岑青岩脸上微微变色,眼见巫炤对自己再不理睬,自顾自向山下走去,不由得大喊:“你就这么走了?不想恢复你全部的记忆了?” 巫炤头也不回:“恢复了又如何?我对那些早就陈朽的东西没兴趣。”他察觉北洛已进到这里,既然此地再无停留的意义,还不如早些出去接人。 “你这个懦夫,”岑青岩冷笑,“堂堂鬼师竟然如此胆小怕事。” “收起你可笑的激将,”巫炤毫不动容,“这世上能令我在意的,唯有他而已,你还不够格。” “巫炤!”他忍不住失态,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切齿的嫉恨。 “就算不提北洛,时限快要到了,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对方终于停下脚步回身,姿态却依然不动如山。 “我说过,我们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岑青岩双拳紧握,一时无计可施。正思索如何阻止人离开,忽然听见下面传来一个声音:“他的性命会怎样?” 两人一惊,同时向下望去,看见岑缨扶着北洛正站在不远处台阶上,静静地望着他们。 “小叔叔!”岑缨惊喜地叫道,想要冲上去叙旧,看了看身边的北洛,又有点犹豫。 “我已经没事了,就剩这么点路,自己走上去就行。”北洛看上去极其虚弱,原本背在后面的太岁已经解下来充当了拐杖,这段山路并不长,他却走得连气都险些提不上来,时不时捂住胸口咳嗽,脸颊嘴唇更是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岑缨见他坚持己见,只得小心放开人,三步并两步从巫炤身边跑过去,抓住岑青岩的手泪水盈盈。 “小缨子,太好了你平安无事。”对方也是喜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头发,“我还担心再也找不到你了。” 岑缨抹去眼泪:“是我要担心你才对。好不容易重逢,我可不想把我的小叔叔再弄丢了。”她忧虑地看了一眼北洛:“我这一路还好,但是北洛他……” 岑青安慰她:“他们两个的事,还是留给他们自己解决的好。我们就别操心了。”他拽着小侄女的手往侧面的偏殿走去:“我在这里发现了不少有研究价值的东西,你肯定感兴趣。” “说起这个,刚才我在河边也发现了一些生活器皿。”岑缨立刻沉浸在学术思考中,“年代看上去十分久远,那些形制就算是在前辈……轩辕黄帝时代的图鉴里,我也没有见过……” 岑青岩微微一笑:“因为它们存在的时间,可比黄帝还要老得多啊。” 岑缨惊讶:“更加古老?难道说,它们来自人神共居大地的年代?” 岑青岩笑而不答,只是不经意地向那边二人瞟了一眼。 北洛注视着巫炤的脸,心中澎湃万千。虽然分隔时间不长,但其中可谓惊险起伏。如今终于平安重逢,两人才发觉,原来内心深处只属于对方的思念之情,竟已是刻骨铭心。 他想要快步赶上去,怎奈胸口刺痛,手足酸软,一不小心整个身体便往石阶上摔去。下一刻自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臂弯,巫炤以电闪的速度瞬移到他面前,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对不起……”他听到巫炤在耳边低低地说道:“很痛吗?” 知道巫炤指的是因他情绪失控导致自己源血暴走的事,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北洛努力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那点小痛算什么,已经过去了,我只是有点累。”他搂住他坚实的后背,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没人知道他此刻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胸口的万针攒刺之苦,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感觉身上的手臂抱得更紧,耳边似乎有滚热的液体滑过。 “巫炤……”他一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能失去你……”一字字都是拊心泣血的哽咽,那是前生未能当面说出口的,在灵魂中潜藏了几千年的心声。 “我怎么能够……没有你……” 北洛轻轻抚摸他的长发,长睫颤抖之下,几滴晶莹洒落。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略一激动却是牵动伤处,忍不住一声□□。 巫炤松开他,忽然一把将人整个抱起。 “喂,我自己还能走,用不着这样吧。”北洛脸颊微烫,试着推举对方无果,只得任他去了。唯有庆幸岑缨没瞧见这一幕,不然自己的面子真是不知往哪搁。 巫炤抱着他来到石阶上面的平台上,把人安放在旁边的树下坐好,解开他的外衣检查伤势。 “你等一等,”北洛制止了对方想要给自己输送巫之血的举动,“先解释一下刚才岑青岩的话,什么叫时限快到了?” 巫炤眉心微蹙:“那种人的无稽妄言,你在意做什么?” “是吗?”北洛脸色微微一沉,忽然一把拽住对方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撸起他的衣袖。巫炤一时不察,竟然没有挣脱。 只见原本光滑白皙的手臂上此刻黑斑遍布,有些斑点扩散的地方,皮肤甚至已开始朽烂。如同他们在西陵相遇所见的那样。 “出发之前你特意换了衣服,我就在怀疑了。”他深深地凝视着他,“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第 35 章 巫炤轻轻挣脱北洛的手,将脸转到一边。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低声道,“我本就是旧日残魂,是时候该走了。” “走?你要去哪里?”北洛紧紧盯着他,“四千年前,你对缙云说死生不复见;四千年后,你又要再一次抛下我?” “我没有!就是以这天下来交换,我也不想放开你。”巫炤稍微抬高了声音,旋即又压抑下去:“我只是……已不再有资格……” 他靠着对缙云的爱恨交加才撑到现世,却发现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正是自己,那一刻所有的希翼与忍耐全都变为了最讽刺的笑话。他甚至已不配再牵起心爱之人的手。 北洛看了他半天,忽然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巫炤,其实有件事,我老早就想说了。自打头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他强行把对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表情极其认真:“你不光是个喜欢逃避的懦夫,而且有时候脑子还病得不轻。” “……”被数落的人一脸愕然,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鬼师大人长到现在,被人这样当面狠狠削面子,大约还是生平头一回。 岑青岩这样说,他可以当耳旁风不屑一顾;但这些话从北洛嘴里说出来,杀伤力可就完全不同了。 “我……你……”他难得语无伦次,一时不知是该冲人生气还是为自己辩解。 “我怎样?我说错了吗?”北洛扬起下巴,一脸不容辩驳的霸道。开玩笑,他在家乡“横行”多年无敌手,靠的可不仅仅是武力服人。嘴皮子威势一旦全开,真真能把死人也能给气活过来。 “别忘了,我们的意识是连在一起的。你心里钻什么牛角尖,我可是一清二楚。”北洛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连串话语倒豆似地脱口而出:“绕了一大圈才发现自己恨错了对象,受不了这种打击,就想着干脆一了百了算了?” “我不是……” “你是甩手甩得痛快,那我怎么办?” “你……这……” “我记得之前有人才跟我发誓,说一定找办法彻底治好我。结果就是这样出尔反尔吗?” “我只是想……” “你想自己反正也活不久了,不如把仅剩的功力全部输给我,也许撞大运有一线生机。”北洛越说越气,到最后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先不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自绝只能治标不治本,我就问一句,你有几成把握能压制我的伤势?万一起了反效果呢?” 巫炤无言可答,好半天才勉强开口:“我……不知道……” “不知道?!”北洛抬高了声音,简直想用剑鞘敲开这人的头,看看脑子里都装了什么玩意儿,“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我身上试?你的运筹帷幄呢?想要我的命何必这么麻烦!” 巫炤略显狼狈:“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北洛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激动之下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由得按住胸口连连咳嗽,巫炤连忙轻拍他的背部帮着顺气。 两人之间一时冷场,北洛发了一通脾气,总算稍微平静了点。巫炤见他喘息逐渐宁定,这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道:“旧伤又痛了?” “疼不死的,”北洛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扭过脸,“在这之前早被你气死了。” 巫炤微微苦笑,伸臂轻轻搂住他的肩膀。北洛赌气地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靠了过去。 “你说得对,我是在逃避……”巫炤叹息:“因为……我在害怕。” 我并非不惧死亡,但我更不愿用你的命来延续这个残躯。 在没有你的世界里,就算掌握了通天彻地之能,活着也是没有意义的。 自己已经是过去,而北洛还有全新的一世。本应该在数千年前就归于尘土的孤魂,能在今世得他如此相待,已是了无遗憾。 若是天意不许自己再贪心,那么就此放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吧。 “我不能确定剩下的巫之血能做多少事,也许可以为你争取一段时间。”他吻了吻他的额发,“你和你的朋友还能去找其他的方法,不管是人界也好,魔域也罢……” “所以你找了半天的法子就是这个?不光要赔上你自己,我能不能活也只能全凭运气。”北洛从怀里起身,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不过很可惜,我的运气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与其那样糊里糊涂地苟延残喘,我宁肯现在死得明明白白。” “北洛,你不要任性了……” “任性的是你!我的生死自有我来决定,谁允许你胡乱自作主张?”北洛揪住巫炤的衣领,语气忽然激动:“你不想牺牲我活下去,难道我就能看着你白白送死?” 巫炤震动地看着他,心中五味陈杂。 “又要像那时一样,只留下我一个吗?”北洛的头垂了下去,缓缓阖上眼皮:“你怎能如此忍心……” 即使绵延了几千年的时光,当年那一幕依旧是灵魂深处难以忘却的痛楚。 在缙云捧起头颅的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也彻底失去了颜色,虽生犹死。 巫炤身体微颤,轻轻抚摸他的马尾:“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新的家人和朋友……” 北洛仰起脸,双手搂住他的脖颈。 “是啊,可是……”他低声道,长睫和嘴唇擦过他的下颌:“他们都不是你……” 战神与辟邪王的心可以宽阔如大海,容得了天下苍生,可缙云和北洛的眼睛,注视的永远只有一人。 我绝不会再一次……看看你在我眼前消失。 “北洛……”巫炤拥紧眼前的人,眼角湿润。 “你说过,今生重逢不易。我不想死,更不要你死。”北洛声音坚定,一字字说道:“继续往前走,取回巫祖的记忆和力量,然后活下去。” “可是你的性命……”巫炤的声音难得彷徨,“而且我不知道,变成他后会如何……” “如果在这里退缩,我们谁也活不成。前进的话,至少你可以无事。”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仿佛刀刻精雕出的轮廓五官,“活着,才有逆天改命的希望。” 巫祖之言,我们不信神,更不认命。破生死,断轮回,天要绝路,我们便踏天而行。既然一切都是拜他所赐,那么唯一有可能解开这个死局的,也只有他而已。 巫炤握住他的手,低低出声:“你真的信他?把我们的未来交给那个谁都没见过的魔?” 北洛轻轻一笑:“不,我信的不是他,而是你。” 第 36 章 巫炤站在石阶最高处的神殿前,感到自己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急促,竟是比预想中的还要紧张。左手抬起了两次又放下,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巨大的石壁后面,就是自己和北洛旅途的终点。 身边的人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轻轻握住他的右手示意鼓励。巫炤侧过头,看到北洛一脸平静,向自己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阽危险境,他都会和他一起走完。 巫炤抿紧嘴唇,用力回握北洛的手,左手掌贴上石壁。巫之血的力量与神殿了产生感应,原本光滑的石壁上隐隐出现了大门的痕迹。 两人携手在门内消失,后面的岑缨叔侄对视了一眼,也迅速跟了上去。 殿内的通道十分狭窄,颇似由外界进入永生之堭的那条路。北洛取出蜃珠,借着微弱的光亮观察环境。只见两侧相互间隔的石台上都有人形的站立石像,一个个都是手捧头颅的模样。他不愿多看,定下心神后径直朝前方走去。 黑暗的狭道甬长,有时甚至有高低起伏之势。前进小半个时辰后,道路尽头总算有天光闪现。一行人凝神屏气,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接近出口,果不其然一出去眼前就是剑光闪耀。 他们吃了一惊,纷纷摆出应敌的姿势,却并未迎来预想中的战斗。定睛瞧去才发现指向他们的剑尖竟是静止的,出口旁手持长剑的战士凝立不动,如同雕像一般。 巫炤走上前仔细查看,那人的容颜肤色与活人别无二致,双目圆睁眼瞳无神,表情充满惊悚,仿佛见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似的。从衣服头发上堆积的厚尘来看,显然维持这样的姿势已经有很久的时间了。 北洛也走近观察,试着碰触那人的衣角。谁知只是这么轻轻一下,对面躯体瞬间垮塌,手中兵刃呛啷落地,整个人化为了一堆灰尘。 岑青岩在他身后皱眉道:“看样子,这人起码死了有上千年,以至于连躯干都变得如此腐朽。” 岑缨一脸不可思议:“可是他的外形竟然还能保持原样,实在神奇。” 小小的有惊无险过后,他们这才仔细打量如今身处所在。这通道之外居然别有天地,四周崇山峻岭,是一个极其广阔的山谷。草木幽深,狰狞肃杀。绝壁之上枯松倒挂,飞流之旁霜栖哀韵。 北洛握住身后的剑柄,感到太岁正在剑鞘之中震动。但凡稀世宝剑皆具灵性,临阵大敌之前都有预警。但太岁的反应如此剧烈,还是生平头一回见到,心底不由得一凛。 “这里杀气极重,不可莽撞。”巫炤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切切叮嘱。 北洛点头,令岑缨二人跟紧不要失散,几人继续前行。一路之上看到无数与出口所见的类似尸体,有的半跪于地,有的举起兵刃正要砍下,全都是维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忽然死去,脸上表情古怪。这场景十分诡秘可怖,结合山谷之中凶险莫测的气息,更是让人心惊胆寒。纵然其中三人都是艺高胆大,却也不由得神经紧绷,步伐如履薄冰,岑缨更是忍不住抱紧了肩膀。 “小叔叔,北洛,这些人死得好生奇特。”为了转移心中恐惧,她只得勉强开口,试图活跃僵硬的气氛。 北洛点头:“是啊,看起来他们是在打斗的半途中,忽然遭遇了什么不测,以至于完全没有防备。而且看起来就像……” “一瞬间被吸走了魂魄,只剩下无神的躯壳。”巫炤静静补充。 岑缨吃惊:“什么?魂魄被吸走?”她忍不住看向岑青岩,后者向她微笑:“他说得不错。小缨子,你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眼睛没有?” 岑缨顺着他的指点望去,那些人的眼珠全无颜色,内里空洞,就像人工制出的蜡像,看久了有种说不出的恐怖,于是赶紧移开视线。 “他们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像假的一样……”她迟疑道:“怎么会这样?” 岑青岩说道:“他们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摄魂咒术。不过能同时让这么多人中招,这咒术的威力定然不小。” 北洛绕着其中两具互砍的尸体走了一圈,这次小心得不敢再碰到任何东西。 “这些人的衣着和体型,与如今的人族大相径庭,”他手顶下巴思索道:“而且他们用的兵刃不仅比寻常刀剑要大出几倍,式样也是从未见过……” 岑缨仰头打量面前半跪的一人,纵使这样也要比她高不少:“这些人都长得好高大,要是平日见到,我都要以为是海外来的巨人族了。也唯有这样的体型,才能挥动这些大型武器吧。” 岑青岩沉吟:“我在魔域游历时,有幸读到过一些人界失传的典籍。在天柱倾塌,女娲重新造人之前,人界部族是受盘古之力而生,无论力量还是寿命都远超今世凡人。这些人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旧人族吧。” “这么多厉害的人却在一瞬间全部丧命……”岑缨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可怕的咒术能有这样的威力?”她边说边看了北洛一眼,却发现好友的脸色十分凝重。 “北洛,有什么不对么?” “这四周的山石布局,我总觉得有点熟悉……到底是在哪见过呢?”北洛皱眉苦思,始终想不起来。 巫炤在一旁道:“这种风水走势专为阵法而设,或许是你曾在某处见过相似之局。” “阵法?你能看出是什么阵吗?”北洛问道。 巫炤摇头:“时日久远,原有阵法的力量已经消散得所剩无几,不然还可从中探查些许蛛丝马迹。只是从残留的阵眼位置来看,乃风水交恶之处,此阵定然不祥。” 岑青岩恍然接口:“原来如此。我本就在奇怪,哪怕是天地最厉的杀人咒术,施放一次也只能杀死数人。若要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魂魄消失,除非是以大型阵法催动咒术,令入阵的猎物插翅难飞。” “这里死掉的人,和造反的巫臷民有关吗?难道是巫祖杀死他们的?”岑缨声音迷惑:“而且我一直以为,在巫之国人人都用法术,可这些人用的都是制造精良的兵器……” 他们怀着这样的疑窦继续前进,眼前道路渐窄,直至化为一条细长笔直的石板路,终端处是高大宽阔的祭台。根据四周特殊的装饰雕刻来看,想必就是奉祭巫祖之地了。道路入口处有一座石碑,上面血色的文字时隐时浮。 入吾道者,极乐永生,乾坤立断,苍天可践。 “好狂妄的口气……”巫炤低低自语,语气说不出是感慨还是嘲讽。 我不管你是人是魔,也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你真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以手掌轻抚石碑,心中祈愿:就助我保住他的命吧。 我不要这三界寰宇,我只要他平安无事,永远在我身边。 他默念完毕,正待迈步前进,却听到一旁的北洛啊的一声低呼,面露痛苦地弯下了腰。 “怎么了?”巫炤微微吃惊,连忙把人抱住。只见对方脸色惨变,身体轻颤,额头更是汗水渗出。 “不……知道……,”北洛双手抱头,靠在他怀里呼吸急促:“头忽然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叫我……” 巫炤心中一凛,耳边隐隐传来金铁铮铮之音,就在祭台的方向。一时无暇弄清两人听到的声音是否为同一个,眼见北洛越来越不舒服,于是将人扶到远离石碑的一处空地,静待对方缓过气。一旁的岑缨也是面青唇白,抓住岑青岩的手站立不稳。 岑青岩说道:“他们不能再往前了。那边似有什么极凶之物,他俩一个伤势未愈,一个不曾修炼仙法护体,恐怕挡不住这股煞气。” 巫炤想了想,以巫之血在两人身边设了个结界,暂时保护他们的安全。 “你歇一会儿,我先去那边看看。”他对北洛说道。 北洛虚弱点头,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 第 37 章 他历经挣扎,一步步追本穷源才来到了这里,眼前的一切却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道路尽头的巫祖重地空空荡荡,既无供奉的碑刻雕像,四周也无任何朝拜的痕迹。只有一座普普通通的石制祭台,上面插着一把大剑。这把剑锈迹斑驳,剑刃灰暗无光。年深月久之下,插入石台的那一半剑身已然和石头长在了一起。 小小的平台方圆不过寸许,巫炤和岑青岩绕了一圈,除了这把剑之外,一无所获。 两人一时有些发呆,巫炤心念复杂,说不出是种什么感受,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伴随着些许失望。岑青岩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怎么会……这不应该啊……”他喃喃自语,靠近祭台仔细打量那把剑。方才感受到的凶煞之气正是由此而来,从外形工艺以及上面残留的古老气息判断,大概已有近万年的历史。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柔软的丝帕,极尽小心地拭去上面的积土。随着灰泥扑簌簌落下,露出了剑身上的刻字。 “斫……魂?”巫炤念出声,见这两个字的上面,连接剑柄处还有一行小字——鬼神尽斩。 “斫魂?斫魂断生……”岑青岩思考,随后猛地恍然:“难道这把剑竟是襄垣打造的?” 巫炤皱眉:“襄垣?那个来自远古安邑,以魂魄铸剑的第一人?” 岑青岩点头:“不错,我说的就是他。三界之中除了襄垣,再没人能造出有这种威势的剑。后世龙渊部族的七剑虽然不凡,始终还是逊他一筹。” 巫炤并不相信:“我在典籍中看过记载,他集合天地五行精华,以身殉炉造出了断生始祖剑,蚩尤甚至曾以此剑伤过伏羲。但不曾听说他有其余名剑传世。” 岑青岩微微一笑:“那是因为很多人都不知道,真正完整的断生剑其实是子母剑。” “子母剑?” “你仔细看这把剑的剑刃。” 巫炤顺着他指的方向认真看去,只见那剑的锋刃呈开口状,剑身中空,看起来更像是剑鞘而不是剑。 “你的意思是,这把斫魂与传说中的始祖剑本是一体?这说法倒也新鲜。”巫炤淡淡说道,看起来对这些传闻毫无兴趣。 “断生的母剑为何会遗落在此?始祖剑灵始终不醒,会与此有关吗?”岑青岩喃喃猜测。 “想这些有何意义?对于已经‘死掉’的剑来说,就算它当年曾威震三界,此刻除了回炉成为工匠的原料,再没有其他用处。” 巫炤轻抚剑身,脸色漠然。但凡神兵利刃皆有其性,最高者为灵,能化形成人,次者为心,虽无实体却有自主意识。然而这把剑却是毫无生息,纵然曾有剑灵刃心,也早已消逝了吧。 岑青岩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几分落寞:“你说得不错。只是……当真可惜。” “沉寂数千年,而今余威仍在。可想而知鼎盛之时,定能令天地色变,神鬼莫敌。”他悠悠感叹,眼神一直停留在剑上徘徊不去。 巫炤对此却是无动于衷,他又在周围转了一圈,见确实没有其他特异之处,于是干脆袍袖一拂,竟是要转身离去的模样。 “你不带走它吗?”岑青岩连忙拦住他,“此剑既于此处现身,纵然不是巫祖之物,也必与他有所关联。而且……”他顿了一顿,又续道:“传说襄垣在铸剑的时候加入了铸魂石的碎片,有吸夺魂魄的力量。纵然不以剑论,也是举世罕见的法宝。” 巫炤神情冷淡,语带讥嘲:“我没兴趣。既然你这么中意,就捡回去作纪念吧。” 岑青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将注意力转回剑上。这把剑长柄宽刃,看上去十分沉重,他双手握紧剑柄用力拔了几次,剑身竟是纹丝不动。于是深吸一口气,将法术注入剑柄,再次使劲上提。这一次石台表面出现了几道裂纹,随着轻微的喀啦啦声响,被石头淹没的部分开始松动。他面露喜色,手上愈加用力。 巫炤对他不加理睬,刚走下两级台阶,就看上空忽然黑气笼罩,四下狂风骤起,脚下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若非他功夫深湛,这一下几乎要直摔出去。 “你做了什么?”他吃了一惊,回身高喊。只见岑青岩也是一脸骇然,难得神色慌张。 “我不知道啊……”话音未落,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将二人所站的平台劈得四分五裂,大块小块的石板四散飞扬,被狂风卷到了半空。电闪雷鸣间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数千年镇压之苦,如今终获自由。” 两人被劲风弹出数丈之外,好容易勉力站定。巫炤抬手抵御风暴,沉声问道:“你是谁?何以在此出现?” “吾奉羲皇之命追捕安邑余孽,却被血涂阵困住了元神。”半空中那个巨大的身影说道:“多谢你们破坏封印,还我解脱之身。” 岑青岩见对方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龙尾,长臂之内环抱一具长瑟,心中猛然一动:“龙出荥河,以瑟来阴……阁下莫非是伏羲座前的飞龙使朱襄?” 那声音颇为意外:“你这凡人居然认得本神,倒也见多识广。此处众魂聚集,煞气凶甚,人族还是速速离去为好……等等!”朱襄脸色突变,眼睛盯住巫炤仔细辨认:“怎么会是你?!你的身体明明已被我化成灰了……又一次逃掉了吗?这个阴魂不散的魔头……”咬牙切齿间指尖瑟弦挑起,化为数道利剑直向二人刺来。 他忽然变脸,事先绝无预兆。好在他们一直有所戒备,当即闪了开去。巫炤仰起脸,冷冷地道:“所谓天神,就只会在言谈间偷袭么?” “哼,和你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蚩尤同党,没有道义可言。”朱襄一脸不屑,声音恨恨:“怪道你当年一路败退……我还奇怪你的力量怎会弱了许多,原来早就备下后路去往他方托生,故意送死只为引我入阵……害我在此困了这么多年……” 岑青岩一挑眉:“这难道不该怪你自己轻敌自傲?怎么反而成了旁人的错?” 巫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奇怪他为何忽然为自己说话。朱襄恼羞成怒:“饶舌之辈,竟敢冒犯天神,今日就给你个教训!”说着左手抬起长瑟,右手在弦上铮铮数声,随后周围隐隐杀声震天,兵刃交接之声由远及近,仿佛千军万马突袭而来。 两人脸色陡变,耳边只听得朱襄冷笑:“这些都是被你用血涂阵困在此处而无法解脱的怨灵,好好感受他们的恨意吧。” 巫炤抬手挡下对面的一记攻击,强劲的余波只震得自己手臂隐隐酸麻。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然逼近的队伍,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 糟了,他们来的那个方向……北洛他…… 北洛与岑缨在结界里休息了一阵,烦恶感渐渐褪去,但左等右盼,始终不见另外二人归来。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前进一探究竟,忽然狂风呼啸,地动山摇,他俩不禁心惊失色。还没弄清发生何事,就听到乱军厮杀之声在周围响起,数不清手持长刀巨刃的灵体向他们涌来,中间还伴随着互相砍杀。这些灵体纯是被怨气驱策,并无神智判断,乱砍乱劈之下丝毫不辨方向。有一些撞到结界之后被直接弹飞,但却被上面的巫之血更激发了凶性,竟是不断爬起来继续进攻,不多时结界已是摇摇欲坠,继续下去迟早有被打破的一刻。 岑缨在洞窟吃过这种怨灵的大苦头,虽然强自镇定,但是脸色发白,拿着兵刃的手微微颤抖。北洛眼见敌人越聚越多,有不少在向前方祭台攻去,心念电转间已是有了计较。 “岑缨,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去把这些家伙引开。”他说着就要冲出结界,急得少女急忙拉住人:“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冒险。” “我不是一个人,我要去找他。”北洛歉疚地摸了摸对方的头发:“对不起,这些本不是人类该面对的困境,我却把你无辜牵连进来……” 岑缨双目含泪:“不,是我硬要跟你来的,都怪我无能,什么都帮不上……” “不,你已经照顾了我太多。在人界与你结识,是我最幸运的事情之一。”他深深注视着她:“谢谢你,岑缨。” 他的语气令女子莫名恐惧起来,竟有种他要一去不复返的预感,惊慌之下不由得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不松手:“北洛,你……你……” “我引开他们,你再出来用凌星见的符脱身,千万不要犹豫。”青年用不容辩驳的声音叮嘱她,“危险没彻底解除之前,绝对不可以走出结界。” 岑缨急得带了哭腔:“我可以等你回来一起走,我会乖乖留在这不给你添乱……” “岑缨!”北洛极其认真地喊她的名字,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知道缙云临死前在想什么吗?” 他忽然在此刻说出这句话,岑缨茫然不解,楞楞地看着他。 “他为了责任大义,在一个人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别人,”北洛微微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安详,“纵然天下人都说他没有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后悔了。” 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会去西陵,与你并肩战死在那里…… “所以这一次,我不要再后悔。”他留下了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岑缨,保重。” “北洛!北洛!”岑缨冲他的背影哭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蜂拥而至的刀光剑影之中。她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坐在地上,泪水扑簌簌而下。 第 38 章 北洛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胸口的旧伤以及接近祭台的影响让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群魂的凶猛攻击激发了辟邪的狂战本能,他不顾一切地挥动长剑冲出包围圈,哪怕身体可能会在下一刻彻底崩溃,他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恍惚中自己的意识里竟隐约浮现出了上一世的记忆,也是这样激烈残酷的战场,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魔兵。那个时候,抱定了必死之心的战神撑着最后一口气,发誓一定要彻底净化乱羽山。因为这是那个人未能完成的遗愿,即使万剑穿心亦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而现在,自己忍住仿佛身体要被撕成两半的痛苦也不能倒下,是为了赶到那个人的身边。 他不需要再悔恨了。这一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们生死相随。 当北洛好容易来到战场中心时,眼前的状况比他想得还要糟糕十倍。一个半人半兽的家伙漂在半空中,不断召唤四周的灵体对祭台中央的二人围攻,同时以弦音破坏巫之血铸起的屏障。巫炤与岑青岩的实力虽然了得,但在这般数量悬殊的对抗之下,气力已现衰竭之势,两人身上都带了伤,就连躲闪的动作都比平日迟钝了很多。再继续下去,一个不小心就会送了性命。 北洛握紧太岁,正想冲到他们身边帮忙,哪知一抬眼,前方石台上斫魂剑正好映入视线。他顿时一呆,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头像要炸裂一样剧痛入骨,不由得‘啊’地一声痛叫,手中长剑呛啷落地。这种瞬息万变的交锋之地哪容得人有半点走神,就在他抱头踉跄后退的时候,已有几道寒光同时向他袭来,眼见整个人即将是四分五裂之祸。 就在万分危急的当口,一个人影飞扑过来,半透明的血网张开,替他拦下了所有的攻击。北洛忍着头痛睁开眼睛,只见巫炤一只手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另一只手勉强撑住防护罩,脸上的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心疼。 “你怎么在这儿?”他粗声吼道,这是北洛第一次见他暴怒失态,就算是当初两人敌对之时,他也没对自己这么凶过。“谁让你跑来的?!” “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来?”他毫不客气地喊回去,脚尖将太岁挑回掌心,顺手砍翻一只漏网之鱼。 “别胡闹!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我和他暂时拖住这里,你跟那个小姑娘快离开这个空间!” “我北洛要去什么地方但凭自己,用不着别人替我安排!” “你……” 言语你来我往间又是一群怨灵包围过来,同时空中凄厉声响,血网表面顿时龟裂。北洛奋力挡住打破防护的进攻,但头痛让他的视野变得极不稳定,再加上旧伤的发作,原有的功夫已剩下不到一半。巫炤也是喘息剧烈,试图再升起结界,右手臂却是酸痛得动弹困难。几个回合下来,北洛的小臂与大腿都被划伤,血流不止,巫炤的后背更是一半染上了颜色。筋疲力尽之下,面对一个灵体的巨斧攻击,他们一时间居然束手无策。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这一次却是岑青岩过来相救,手中一件短短的兵刃挡住了斧刃。由于刃口极长,尖锐部分有一半划伤了他的胸口,然而除了淡淡黑雾之外,却不见任何血喷出。 “魇族的蜃之力……”北洛微微一惊,声音难以置信:“你到底是……” “现在没时间解释。你们两个,要拌嘴也请挑个时候。”岑青岩气喘不已,形貌也是颇为狼狈,但神情依旧冷静:“这样下去不行。一味防御只会耗光我们的力气,必须擒贼先擒王。” 巫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但周围敌人众多,而朱襄身在半空,周围又有神力佑护,对巫之血有一定克制,一时竟是近不得身。只是对方一直也未曾全力进攻,己方才能支持到现在。 “这家伙的力量被血涂阵压制,他在以这些灵魂为媒介吸收复原。一旦他全部恢复,我们就没有任何希望了。” 朱襄听罢冷笑;“你果非泛泛之辈。不错,我现在只有不足五成的功力,可是对付一个还未觉醒的人身,已是绰绰有余了。就算加上你和一只弱小的辟邪,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说罢指尖捻动长弦,那无形之音竟化作数道长索分别向三人袭来。北洛受伤病困扰,敏捷度比平日差了许多,这一下居然没有避开。长索正中他胸口旧伤,钻心痛楚瞬间遍布全身,双眼阵阵发黑,整个人被摔下台阶,趴在地上吐血不止。 巫炤吃了一惊,想冲过来查看他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双腿不知何时已被看不见的丝弦牢牢绑住,身体被拉扯着提了起来。他用力挣扎,那丝弦却越收越紧,直至划破衣服勒出血痕。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神族的声音充满了历时久远的恨意,“取走你的性命之前,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伙伴是如何耗尽气力而死,以报我被折磨多年之苦。” 北洛咳着血撑起身体,摇晃而模糊的视野里隐约看到巫炤已经被制住,岑青岩虽然还在抵抗,但看上去也支持不了太久。而自己此刻的感觉就是身体仿佛散了架,连动一动都是举步维艰,更不要说再继续战斗。 难道一切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吗?他们熬过了那样漫长的时光,经历了无数的坎坷磨合,才能在这一世放下芥蒂互相表露真心。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再一次死去。 只有那个主导的家伙受到重创,他们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北洛死死地盯着半空中的朱襄,这么远的距离想要一下子接近他,唯有动用辟邪血脉的裂空力量……但以现在自己的状况,这样做的代价就是…… 他想到这里,忽然向巫炤望去,正好对方也于此时竭力转过脸,想要看清自己是否平安。四目相对之下,刹那间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在这危机四伏,厮杀遍地的战场中,他们的眼里却只有彼此。 巫炤看到北洛忽然对自己微微一笑,接着闭上了眼睛,身周金光升起,额头王印闪现。 他的全部力量只够发动一次裂空,所有成败在此一举。 不行,快停下!巫炤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心意相通之下他如何不明白北洛此举的意义,拼命挣扎想要冲过去阻止,却是徒劳无功。 就是现在!北洛聚集所有残余的妖力,猛然睁开眼睛,看准了朱襄的动作破绽,身体忽然如离弦之箭般跃起。 他预想过很多次自己终结生命时的模样,却没料到在真正踏上这一步时,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世间所有的牵挂、忧虑、以及责任都被抛诸脑后,心中所系者唯有一人的平安。 就算再也不能出现在你身边,我也想要你活下去。 朱襄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哪知原本已经倒下的辟邪冷不防忽然出现在眼前,震惊之下竟忘了出手。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太岁已然劈下,生生将他抱瑟的左臂连着肩膀处一起砍断。他长声惨叫,断掉的手臂连着长瑟从半空中掉下,喷出的神血喷洒到底下的部分怨灵身上,瞬间在凄厉声中灰飞烟灭。 “你这该死的妖兽!”他怒不可遏,右掌挟带恨意挥出,已是使出了现有的全部力道。北洛用尽全力使出这一招后已是再无力气闪避,这一掌正中天灵,身体从空中重重摔在地上。 巫炤终于挣脱束缚,一面大声呼唤北洛的名字,一面试图朝他奔去。丝弦勒断了他的腿上筋脉,他刚踏出一步就跌倒在地,四肢血迹淋漓。但此刻他浑然不觉疼痛,满心只想到北洛的身边,即使是爬也要咬牙爬过去。一点点拖行的身体带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衣服破烂狼狈不堪。但他毫不在乎,此刻眼中只有北洛紧闭的双眼,被击成碎片的头盖骨,以及满脸的鲜血。最令巫炤恐惧的是,北洛的身体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轮廓在逐渐消失。 他用力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张毫无声息的脸,却只握住了一把金色的光点。 巫炤呆呆看着空荡荡的手心,一时还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嘴唇翕动想要说话,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外表神采全失,表情万念俱灰,此刻就算是敌人刀剑加身,他也全无知觉,恍惚间只记得北洛临去时的微笑,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勇敢,无所畏惧。 那是他挚爱了两世而不变的,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珍贵灵魂。得到却又亲手失去的痛苦,犹甚于当年西陵城下的分道扬镳。 “为什么……为什么?!”他双拳紧握,身体不停颤抖,绝望地痛诉苍天的不公。 如果最后的结局注定分离,为何要让他们此生再次相遇?为何要他在品尝过拥抱的甜蜜之后,再将人从他的怀中狠狠夺走? 他向来别无所求,只求心爱之人的平安喜乐,上天为何要对他如此残忍? 北洛劝他放下仇怨莫再自苦,可是这样的天地人间,要令他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岑青岩半跪在地上目睹了这电光石火的变故,北洛的自绝令他震惊不已,然而这一击的确大大削弱了朱襄的力量。只见对方已从半空落地,正按住断臂伤口不停喘息。周围的残魂也因为神血的缘故逐渐退却,正是己方反扑的大好时机。他正想提醒巫炤冷静,却见北洛尸体化成的光点并未彻底消逝,而是在上空渐渐汇聚成一道金色光芒,竟是朝着石台上的斫魂剑而去。随着一声巨响,石台生生裂为两半,原本灰暗斑驳的长剑忽然腾空而起,褪去了外壳的锋刃寒光森冷,剑身流彩四溢,祭台四周残余的怨灵被剑光困住,逃无可逃,惨叫着陆续被吸进了剑里。 “不好!”朱襄脸色大变,当年他吃足了这把魔剑的苦头,这时顾不得弄清它为何会忽然复活,拼着自身伤势加重也要毁了此剑,绝不能让它回到原主之手。可惜动作迟了一步,那把剑仿佛有意识似的灵巧躲过了他的攻击,空中旋绕一圈之后,径直向巫炤飞去。对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柄,随即全身一震,记忆如潮水般涌入,眼前画面闪现。 我待襄垣犹如亲弟,他的生死我怎能不顾? 斫魂断生,双剑共存。你与哥哥是过命的兄弟,代我成为他的剑鞘,永远守护他。 安邑部族,永不言败,尔等神明于天地法则之前,与刍狗并无不同。 夺剑之恨不共戴天,终有一日吾等将踏平天界,令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最纯粹的魔诞生于失去,那是被神夺走一切时迸发的痛苦,是对于上天永不能消除的憎恨。 他抱头仰天大叫,长发飘扬间睁开的双眼里,是火焰燃烧的猩红。 岑缨跪在结界之中不住发抖,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她眼看着那些怨灵在呼嚎中消失,紧接着天空震电烨烨,脚下地裂山崩,翻滚的河水和泥土向她奔腾而来,伴随着人心最深处的愤怒与绝望,从所未有的恐惧让她的视野里尽是死亡与鲜血。她再也无法控制地尖叫出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师兄!分部急报,东海西南突然不明原因海啸,已经淹了沿岸数十里的村庄……”常陈顶着足以拔断古木的狂风跑进屋子,却见凌星见呆立在窗前,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双眼发直地盯着外面低垂的黑云,脚下千岩万壑似潮铿锵,云层间是足以翻墙动壁的电闪雷鸣。 “始祖魔降世……人界这一劫,终究躲不过啊……”他喃喃自语,手中的玉筹滑落地板,跌得粉碎。 岑青岩挣扎着从乱石堆中爬出,那股摧拉枯朽的魔力打破了原本所在的海市蜃楼空间,令他掉回了现实中的巫之国废墟,同时引发了地底的熔岩爆发。现在整座岛天坍地陷,海水从地面涌出,若是不尽早离开此地,迟早性命不保。 他正待摇晃站起,冷不防寒风扑面,额头顿时多了一道伤口。 那个男人站在他面前,用剑冷冷地指着他。鱼鳞遍布的黑金剑身上血光隐现,脚下不远处是被拦腰斩断的龙尸。 他的表情如冰山般冷酷,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额头的眼睛与两颊的血纹鲜红欲滴。 “你终于回来了……”岑青岩深深地看着他,声音竟是异常平静,“距离上次别过,已有近万年了吧,辛商。” 第 39 章 当岑缨的神智再次回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塌之上。 “小姐您醒了?”一个圆圆脸蛋的小丫鬟站在榻边看着她。 她茫然在枕上转头,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是陌生的房间布局与摆设。 “请问……这里……”她艰难开口,只觉得嗓子干得发声困难。 那小丫鬟把人扶起来,喂她喝了几口水,这才说道:“这是我家主人的别院,您且稍待片刻,我去请他过来。” 岑缨靠在床头,头脑依旧一片混沌。不多时听见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有几个人走进屋里。除了方才的小丫鬟,还有两位身材瘦削的青年。 “凌星见?!”看到最后一个进屋的人时,岑缨忍不住喊了出来。 “岑缨!太好了,你可算醒了。”小国师惊喜地冲到榻前,仔细上下打量:“现在感觉如何?自从我们把你救回来之后,你就一直昏迷不醒……” “救回来?”岑缨呆呆地按住额头,陷入黑暗之前那些骇人的场景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她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凌星见担忧地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身体,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岑缨摇摇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没事的,谢谢你救了我。” “还是谢谢这位路兄弟吧,是他在海边先发现你的。”凌星见指了指身后站着的青年,同时那小丫鬟也在一旁道:“这位就是我家主人。” 岑缨这才注意到另外一人,瞧上去有些面善,却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她低头致谢,即使身体不便,礼数依旧不减。 那青年连忙还了一礼,声音结巴,脸颊微红。 “岑小姐不必客气,只要你平安无事,我,我也就安心了。” 他这一开口,岑缨倒是有了印象:“莫非您是那位……修护祭坛的路家主人?”几年前在阳平街头曾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难怪看着眼熟。 那人见岑缨居然记得自己,表情喜不自胜:“是,在下正是路双屿,曾和黄珀大哥一起见过岑小姐。” “您别这么客气,直接唤我岑缨就好。”少女连连摆手。 “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先生了,听着怪别扭的。”路双屿局促地笑笑,红着脸挠了挠头。 凌星见冷眼旁观,嘴角微翘,神态了然。 “大家相识一场,也不是外人,相互之间就别生分了。”他见岑缨说了一会儿话,刚醒时的恍惚已经逐渐褪去,于是问道:“岑缨,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和北洛不是去了巫之国吗?” 北洛!听到这个名字岑缨全身一震,急忙说道:“对了,北洛他在哪里?是不是也没事了?你们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别人?” 凌星见摇了摇头,和路双屿对视一眼。 “你被海浪冲上岸的时候已经昏迷,旁边并无其他人在,除了这个……”他从身后解下一柄古剑递过去,正是太岁。 岑缨愣愣地接过长剑,小心抽出寸许,见原本煞气凛然,坚不可摧的剑身此刻竟是暗淡无光,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 习武之人,随行兵刃犹如自己半身,绝不会随意离手。正所谓剑在人在,剑弃人…… 她想起了北洛那时的温柔神情,那分明就是抱定了必死之心的诀别。所以说,他真的已经…… 岑缨双手紧攥太岁的剑鞘,肩膀不停抖动,只觉得内心的悲痛难以言喻,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场,然而眼睛却干涩得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终于还是失去他了……她在内心泣诉,她最好的朋友,犹如父兄一般亲密的存在……对不起,北洛,对不起……她喃喃无声道,我以为自己可以为你做些什么,结果还是什么也不行…… 屋内气氛沉重,路双屿看着她难过的模样,想出声安慰两句,却又不敢开口。 岑缨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困境。北洛不在了,要做的事情和要走的路,却是不可以停下。小叔叔不见踪影,前辈的安危也还没有着落,她不能就此放弃。 想到这里,她忽然起身下地。谁知双脚刚一接触冰凉的地面,整个人就不由得软倒,吓得凌星见和路双屿急忙扶住。 “你这是干什么?”凌星见说道。 “巫之国……西陵……我要再去一趟……”岑缨呼吸急促,语无伦次,拼了命地想要站起来。此时的她并不清楚要前进的方向,但若是继续这样什么也不做地呆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崩溃。 凌星见看她心神大乱,不得已用法术暂时制止她的动作。岑缨一时间只觉得全身无力,颓然又坐回榻边。 “冷静点。”凌星见难得语气严厉,“你好不容易才醒来,身体如此虚弱,怎么能冲动行事?” 对方嘴唇发颤,慢慢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 “更何况只凭我们几个,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巫之国的方位。至于西陵故地……”小国师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看看窗外再说。” 岑缨闻言抬头,只见外面的天空乌云罩顶,黑沉沉的令人甚是不安。她先前看案桌上蜡烛燃烧,屋内光线暗淡,以为时辰已经近夜。但从云层缝隙里的天色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路双屿掏出怀中的西洋刻表看了一眼,回答:“午时末,快要入未了。” “什么?!”岑缨睁大眼睛,夏日此时本应是太阳当空高照,却为何……而且这黑云,并不似寻常的积雨雷云。 凌星见说道:“自从十几天前海啸发生后,这里的人们就再也没见过阳光了。而且随着时间推进,这种异样天象还在不断扩大。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以西陵为中心的周围城池,几乎可以说是完全被黑暗笼罩了。” 路双屿也叹道:“若只是天色不正常也就罢了,可怕的是很多人开始莫名昏睡不醒,就像几年前的阳平事件一样。” “无缘无故陷入梦境?难道又是半魂莲作祟?”岑缨问道。 凌星见神情严峻:“不,这次比之前还要严重。因为有些人沉睡后,很快就没了气息。” 岑缨眉头紧皱,不由得想起了地洞文字里描述的巫之国惨剧,心头恐惧越来越盛,手心冷汗渗出。 “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十分不利,所以更不能擅自行动。”凌星见拍拍她的肩膀,“无论如何,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 路双屿赞同:“凌道长所言极是。你外伤虽然轻,但大夫说精神力消耗极重,不好好休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岑缨知道他们所说在理,缓缓点了点头,不再逞强多言。 “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和北洛去了巫之国,到底遇见了什么事?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岑缨闭上眼睛,神色惨然,只觉心如刀割。 “北洛他……已经不在了。”她低声道。 凌星见吃了一惊:“你说什么?!”虽然心里隐约有所预感,但真听对方说出来时,还是不由得退了一步。 “凌星见,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少女抱紧太岁抽泣起来,忍了多时的情绪一朝倾泻,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地滚滚而落。 小国师一时不知所措,满脸的无法相信。 “岑缨,你快把话说清楚。巫之国发生了什么?北洛他真的死了吗?” 对方刚要回答,却听半空中忽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不,他还活着。”众人眼前一花,屋子里忽然凭空多了一个人。来者白衣紫裙,风姿淡雅出尘,仿佛凌波仙子。 路双屿喝道:“什么人?”一边摆出迎敌的架势,一边暗自心惊。这女子是如何进的屋子,他们居然毫无察觉。 岑缨和凌星见看见来人,却是惊讶中带着喜悦,犹如黑暗中抓住了一盏明灯。 “云无月?!” 第 40 章 女子淡然致意,神态举止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 “我为北洛之事而来。” 路双屿看看双方,放下戒备:“原来你们认识?” 凌星见介绍道:“这位美人姐姐是北洛的朋友,也是岑缨与我的旧识,大家都是自己人。” “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请坐。”路双屿抱拳,态度恭敬。他见云无月虽然外表年纪不大,一言一行间却是气势迫人,心道其来历必然不凡。有关他人私事自己不便在场,于是说道:“诸位请先叙旧,我外间还有些事务,暂且告辞。” 众人向主人家示谢道别,待房门关闭之后,继续方才的话题。 “云无月,你说北洛还活着,是真的吗?”岑缨着急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对方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凌星见问道:“姐姐这是何意?” “我感到西陵遗址内有他的精神波动,但无法确定具体位置。”云无月轻捋鬓发,“似乎在一个极其深远的封闭所在。” “又是西陵……”凌星见若有所思,“前些天我和门人曾去查探,周围方圆数百里内已是不见光亮,而且魔气大盛,完全无法靠近。” 岑缨浑然不觉他的话,只顾喃喃道:“北洛……北洛还在……这真是太好了。”悲切之下忽然大喜,她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这么说,小叔叔也有可能平安无事……” “姐姐可知西陵内部有何变故?” “不清楚。它的四周被一种极其强力的结界包围,除了王辟邪的穿越空间之力,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进出。” “这么说,北洛可能被谁困在里面了?”凌星见推测,“否则就算用不了血脉之力,应该也有办法传个讯息出来给我们……” 岑缨恍然:“巫炤!肯定是他!他把北洛带走了,并且关进了西陵。” 云无月微微点头:“我与霓商也是这般想的。北洛最后一次传信给天鹿城,是你们与巫炤出发去巫之国之前。只是关于此行的目的,他只是寥寥数语,并未过多解释。岑缨,我今日来就是想问,有关源血与巫祖之事,你可知道些什么?” 凌星见也道:“我记得当时决定去巫之国,是因为那里可能存在治好北洛的方法。你们是否有什么发现?” 岑缨眉头紧皱,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和北洛不小心掉进了一个类似罪渊的地洞,那里的石壁上记载了巫之国的历史以及灭亡的原因。这些待日后我再慢慢详述。”想起那些骇人听闻的真相,以及被怨魂包围的惊险,她依旧觉得遍体生寒。“后来我们找到了巫祖藏身的地方……” 能成为名震中州的神怪小说家,刘兄靠的不光是精妙笔法,更多的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作为刘氏家族最“不成器”的子孙,他从来不爱那些四书五经之流,求官问仕之道。在他看来,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若不能仗剑踏歌而行,冒险游历五湖四海,简直就是枉自来世上走这一遭。 只可惜受限于体能和机遇,他的手到目前为止,除了毛笔之外,拿过的最重物件也不过是成亲时取下夫人头上的凤冠。想到这里他鼻子微微一酸,已经过去好些天了,自己不得自由不说,妻子也依旧下落不明…… 刘兄自认幸运值和经历远超大多数平凡人,因自己写的小说而与狐仙结缘,首山之上既除过魔物又开过九井。就算没有北洛与岑缨那一身武艺护身,也依然能次次化险为夷,逢凶见吉。他常自感叹人生变化无常,对不可预计之事既来之则安之,这也算得是生活中一种乐趣。只是这次的意外,却是全然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一心只想从未发生过就好了。 回想起那日突如其来的惊险,刘兄还是忍不住要打颤。自己在家中坐得好好的,正在修缮即将上梓的故事。虽然外界灾害不断,天色不祥,但并未影响他对写书的热情。忽然间院内狂风大作,几个蒙面斗篷人从天而降,不分青红皂白闯进屋内用锁链捆住自己就走。妻子一路追来,与那几人恶斗一场,力尽不敌摔下山崖。若不是眼前这人出手相救,自己还不知要被掳劫到什么地方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瞥了一眼火堆旁端坐不动的救命恩人。对方闭目盘膝,毫无声息,不知是在打坐修行还是单纯地睡着了。他不敢打扰,心又实在静不下来,便借着火光一边打量对方的外表,一边内心天马行空。 如果以小说家的审美眼光来看,这人除了容貌,全身上下简直就是为自己下一个故事量身打造的完美主角。刘兄犹记得当时的惊鸿一瞥,自己正在绝望之时,一个被祥云瑞霭环绕的身影忽然出现,长衣飘飘,足踏轻烟,指尖金光闪耀,无数幻影金箭几下子就将那群恶人打得溃不成军,气度优雅姿态闲适,对敌的招式更是美妙无比,仿佛仙人降世。 待到狼藉散去,刘兄总算看清了来人的脸,不由得十分惊讶。 那是一张极其平凡的脸。略显粗糙的皮肤,普普通通的五官,上面既无伤痕也无胎记,属于放在人群里毫不惹人注目的类型。 刘兄暗骂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尤其对救命大恩来说,更是极为不敬。但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有一丝意外,只是出于对美好事物欣赏的遗憾。 这张脸若是生在街头商贩,或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身上,已可算得上相貌堂堂了,绝不会有丝毫不适之说。 可这张脸偏偏生在这人的身上,不禁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错位感,就像是天上的神在造人之时粗心失了手。 他的头发、身形,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发出的高贵气场,怎么看都是举世无双的风范,可就是没有一张与之匹配的、风姿绝代的脸。 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入了神,刘兄不由得一声长叹,感慨世事荒诞。 “怎么了?”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问,把刘兄吓了一跳。只见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望着自己。 “你一直盯着我发呆,是有话想说?” 这是被救之后,他第一次听对方开口讲话。刘兄微微一愣,这声音不仅比他设想的要年轻,而且和自己竟有七八分相似。 “我……我……”偷窥一下被人抓个正着,刘兄不禁慌乱起来,窘迫得抓耳挠腮。一时激动起来,忽然双膝跪下拜倒:“请您大发慈悲,放我离开吧。” 那人一呆,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不让你走啊。不是你在一直跟着我吗?” 刘兄傻眼:“啊?这这……”仔细想想,对方似乎确实没有强迫他留下的言语或者举动。大概是自己之前已经吓破了胆,又被这人的气场震慑,竟不自觉就乖乖跟在身后一直到现在。 他颓丧双手撑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算要走,你想好要去哪儿了吗?”那人继续说道,“那些人不会就此罢手。我能救你一次,可不保证能救第二次。” 想想那些凶神恶煞的恶棍,刘兄更是萎靡气沮。 “可是,我想去找我的妻子……”他跪着抱头喃喃道,“她如今生死未卜……” “你妻子?是指那只九尾狐吗?”那人回忆道。 “就是她。”刘兄拼命点头,内心忽然升起一个念头,猛地磕下头去:“我一定得救她,求您帮帮我吧。您这么厉害……” 对方看着刘兄惶急的模样,似是想起了什么过往,表情有些出神。 刘兄见他不置可否,更是磕头如捣蒜。 “求大仙救命!” 对方依旧不言语,也不知在沉思何事。 刘兄实在忍不住,也顾不得自己举动是否无赖了,爬过去扯住那人的衣角痛哭流涕:“苍天在上!我的祖宗哎,求您说句话吧。” 那人总算回神,低头看他道:“嗯?什么事呀?” 第 41 章 表情茫然,眼睛还无辜地眨了两下,一派刚从神游天外中回归的纯良。 刘兄顿时僵住,感情他说了这么一堆,这人是一句也没入耳。他一个面皮极薄的书生,好容易鼓足勇气强人所难一次,结果对方是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不由得甚是沮丧。 那人见他唉声叹气的模样,眼中一闪而过狡黠的笑意。 “好了,你且冷静片刻,”他拍拍刘兄的肩膀,示意他坐直,“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我此刻另有急事在身,绝非不想助人。” 刘兄张口欲言,那人不等他说话,又继续道:“我已算过了,你的妻子并无性命之忧。待眼前风波平息后,自有相见之时。” 刘兄大喜,连连作揖:“真的吗?!多谢大仙吉言。” 那人轻轻摇头:“我不是什么神仙,千万别这么叫。” “这……请恕在下唐突,敢问您尊姓大名?” 那人略一沉吟:“名字乃细枝末节,时日久远世事变迁,哪里还记得清楚。”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嘴角弧度似有苦涩,“你若觉得方便,叫我一声无名兄即可。” “是,无名兄。”刘兄低头抱拳,心中却想哪有人会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的?对方此举怕是不愿泄露身份。但凡神秘高人行事大抵如此,他也不再多言。 “我能不能问问……您刚才指的风波平息之后,大约是什么时候?”沉默片刻后,刘兄忍不住继续开口。 无名双目微闭:“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那里灵力充盈,可以暂时掩盖你身上巫之血的波动。否则的话,那群人会没完没了地追捕你。” 刘兄抱膝喃喃自语:“巫之血……就是远古时玳族先祖传下来的……” “你的灵力潜质深厚,与他的感应也很强。一旦离开我的佑护范围,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捉回去。” 他?刘兄不解地挠头,疑惑一闪而过,那句灵力深厚却是被他听了进去,小心翼翼问道:“那像我这样的人,修仙应该不难咯?” 无名点头:“不错,以你的资质而言,修道寻法事半功倍。” 刘兄十分高兴:“我就说嘛!早就觉得自己不是平常人了。能成仙得道,那可是多少人做梦都修不来的福分啊。这样说的话,以后我写的冒险故事,岂不是都能成真了?” 他自顾自在那里得意,没注意到那人静静看了他半晌,继而轻声叹息。 “就算真的成了仙……”他的声音低不可闻,“又有什么好?” 说罢忽然起身,向火堆后面的树林走去。 “无名兄,你去哪里?”刘兄喊道。 “待着别动,我很快回来。” 路家别院之中,岑缨将巫之国发生的事从始至终娓娓道来,只听得凌星见瞠目结舌。云无月面上虽如常,捋发的动作却明显比平日多了些。 “巫炤是巫祖的化身,北洛身上的源血就是原本属于他的魔力……”凌星见问道:“此事千真万确?是北洛告诉你的?” 岑缨摇头:“不,是我小叔叔说的。北洛不仅只字未提,还一直坚持让我提前回来。关于巫炤的事,他似乎不想其他人插手。” 说着看了云无月一眼,有意无意地隐去了那两人之间各种不寻常的亲密细节。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对此事做任何评判,但出于朋友的私心,她始终认为巫炤的存在,对于北洛而言恐怕是个麻烦。那人的感情偏执到可怕,独占欲强烈,他对北洛的爱的确毫无瑕疵,可就是因为太过纯粹而揉不得半点沙子,反而会容易两败俱伤。 也许这种烈火般不顾一切的情感,反而正是北洛想要的也不一定……岑缨双目低垂,内心轻叹,那二人之间跨越轮回、绵延了数千年的牵系,又岂是她能拦阻的? 云无月说道:“你说的天地异变,想来就是巫炤取回力量造成的。始祖魔觉醒,三界动荡,就连魔域也不能幸免。若非天鹿城早做准备,又有结界防护,恐怕也是一场大难。” 凌星见也道:“那日海啸之凶猛,如今回想起来心有余悸。难怪西陵附近魔气如此之盛。他既已成魔,那人界的各种异常之事,恐怕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目前还不知他目的为何?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岑缨说道:“我听说要对付始祖魔,只有王辟邪方可一战。” 云无月摇头:“不是每一只王辟邪都能做到的。我虽然还不确定巫祖的真身,但根据那日的情况来看,他的力量当不在魔帝蚩尤之下,绝非一般始祖魔。” 凌星见本来要起身倒水喝,听了这句话又一下子坐回椅子里,神情凝重:“这样说来,人界这次岂不是在劫难逃?” 云无月神色镇定:“他目下还没有要摧毁人界的明显举动,我猜是因为北洛还在的缘故。对于巫炤来说,任何事一旦牵扯到缙云,就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了。” 岑缨点头:“不管怎样,想要弄清他的目的,我们就必须先找到北洛。” 凌星见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毕竟那个人要是发起狂来,也只有北洛能阻止得了。只是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人呢?现在的西陵遗址完全进不去……” 三人正在商议,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凌道长,在下是否方便进来?”是路双屿的声音。 凌星见过去开了门:“路兄请进,何事如此急迫?” “事关黄珀大哥的安危,在下无计可施,只能求道长援手。” 小国师闻言神色一凛:“莫非是祭坛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刘兄无聊地坐在火堆旁边发呆,身边既无书籍也无纸笔,寻常打发时间的方法一个也用不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肚子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但因为对方的嘱咐,他不敢随意离开这里觅食,只能继续咬牙苦等。 无名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回来。林中时不时隐约传来野兽的嚎声,让刘兄紧张得东张西望,背后一阵阵发冷。扭头无意间瞥见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布袋,看起来似乎是无名一直背在身后的行囊。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干粮之类的,也好暂时充充饥。他忍不住想伸手,但随即强自抑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想什么呢?未经允许擅自动人私物,君子怎能做这种偷窃之事?”他暗骂一句,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开始背起自己看过的各类经略典籍,试图转移对食物的渴望。然而不知是饿得太狠导致意志力下降,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袋子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不断地诱惑他去触摸。他挣扎了数次,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睁开眼睛,好似着了魔一样的想去解开口袋上的带子。 就在指尖快要碰到布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呼喝:“不能碰!” 伴随着严厉而急切的声音,一支幻影金箭飞来擦过刘兄的手背牢牢扎在袋子口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回头见无名正站在不远处,面色冷峻。 “我……我……”刘兄呆呆地看着他大步跨到跟前,头脑依旧有些混沌。 无名没有理会他,拾起袋子仔细检查扎口处的绳结。火光映照之下,丝带上似乎有些花纹文字在闪着微光。 “对不起!我……我一时饿昏了头……在下不是有意……”刘兄总算反应过来,惭愧得无地自容。 无名放下布袋,轻轻吁了口气,面色已有缓解。他见刘兄这般惶恐,不禁温和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疏忽大意了。” 他接着自言自语:“难道是因为快要到了,所以封印也开始不稳定起来……” “什么封印?”刘兄一脸迷惑。 “没什么。”对方岔开话题,将黑布袋拎远藏在草丛里,尽量远离刘兄的视线。然后回来在火堆旁坐下,递给他几个洗干净的野果。 “先吃些垫着。”他一边说,一边在火上搭起简易的烤架,又用随身匕首干净利落地处理捞回来的溪鱼。 刘兄感激地啃着野果,火堆上的烤鱼香气扑鼻,引得他食指大动,不住咽唾沫。无名似是对捕猎生活极为熟稔,他的举止出尘脱俗,可做起这些烟火事却又毫不违和。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他的身上融合得如此完美,这令刘兄对于他的过往更是好奇。 鱼烤熟了,无名将两条鱼都给了刘兄,自己却一口不吃。 “我不需要进食。”面对书生的谦让,他只是这样淡然回答。 刘兄猜测修行深湛之人也许已习惯了辟谷,因此不再客气,拿起一条鱼先咬了一口,随即眉头微皱。 “不好吃?”无名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表情。 “没有没有,这鱼烤得外脆里嫩,味道很好。”刘兄连忙否认,人家不光有救命之恩,还好心弄饭给自己吃,有什么立场嫌弃。但那温和恬淡的视线似乎有种力量,能让他把心底的言语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就是肉稍微……苦了点儿……”他结结巴巴补充。 无名恍然:“想是苦胆没有去干净。”说着微微一笑:“太久没碰过人族的食物,手都生了。” 刘兄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对方容貌虽然平凡无奇,一双眼睛却是灿若星辰,流光微转之下动人心魄,犹如花瓣滚露,连带那平庸的五官竟也变得清丽明动起来。 第 42 章 无名见了他发痴的眼神,没有露出不悦之色,反而眉尖轻轻一挑,唇边笑意温和,仿佛对这类注视早已习以为常。 “在下自知手艺粗糙见不得人,只是这山中觅食不易,为了保存体力,能入口的话还是多吃些吧。” “不不,无名兄说得哪里话。”刘兄转过神来,急急出言辩解:“救命大恩尚且无以为报,又承蒙舍食,我岂会有半点嫌弃之意?” 说着连忙低头,开始大嚼手里的烤鱼。虽然没盐没酱又略微发苦,但冷水溪鱼肉质滑嫩,结合火候完美的外层脆皮,口感也甚是鲜美。更何况山野久困之下,吃起来当真不逊于市镇酒楼的妙手烹调。 他狼吞虎咽地解决完一条,腹中饥饿稍解,这才重拾起书生惯有的进食斯文。一边小口撕着另一条鱼,一边观察无名的行为。只见他把刚才那个黑色布袋又拿回来放在身边,还在口袋四周摆了一圈小石子。 刘兄见状颇为尴尬,对方此举明显是在表明物品的所属权,意在警告别人不要随意伸手。只是这方式……是不是幼稚了点?简直就像是孩童在赌气一般。 “在下……在下绝无偷盗之意,之前一时鬼迷心窍……”刘兄红着脸解释,“唉,这个当真……有辱斯文,请无名兄原谅,以后绝不敢犯。” 对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顺着视线看了一眼布袋,立即领悟。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不必放在心上。”无名轻轻摇头,“是我疏忽了封印效力减弱,才令你被里面的东西摄住心神。” 刘兄张大了嘴:“啊?这么说,我当时是□□控了……” “不错,此处灵波极强,与封印既相生又相克。而你之前饥饿疲劳过甚,精神防御弱于平日,才会被它外泄的力量捕获。”无名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石子:“我已重新加固封口,这些石头只是多加一层防护罢了。” “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操控神智的东西吗?”刘兄忍不住看了一眼圆圈中心的黑布袋,这次心里的确再无那种渴望的碰触念想。听无名说其中有摄神之力,遂扭过头去不敢再瞧。 “铸魂石,而且是盘古时代传下来的原石。”无名淡淡吐出这几个字,“昔年安邑龙渊一脉就是以它攫取生人魂魄,用来铸造极凶之剑。方才你若真的打开口袋,恐怕此刻已是它的铒食了。” 刘兄吓得浑身一抖,心有余悸地拂去身上起的鸡皮疙瘩。 “这种不详之物,无名兄为何要带着他四处走动?”他战战兢兢道:“而且年代如此久远,你又是从何处得到?” 对方挑眉一笑:“当然是……从主人那里偷来的。” 刘兄目瞪口呆,一时语无伦次。 “这这……君子行止端方,怎可行偷窃之举。”想起自己适才所为,他窘迫地挠头:“况且依你所言,此乃天地极凶之物,整日携带着实危险,万一……” 无名淡然道:“为了众生性命,纵然凶险万分,也是不得不做了。少了阵眼基石,血涂阵便无法发挥其威力,至少可以拖延他的时间。” 刘兄听得一头雾水,欲待对方解释这一连串的疑惑,却见无名盘膝坐定,闭上眼睛道:“天不早了,快睡吧。”说罢运气行功,不再开口。 刘兄只好在火堆旁和衣卧倒。现在天象异常,整天的不见日色,他也分不清现在是何时辰。只是劳顿许久后的确疲惫,不多时已是鼾声微起。 待他睡熟后,无名睁开眼睛,面上已不见了恬淡温和,眼神忧虑重重。 “龙渊重现天日,神界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低声自言自语:“你这般强横硬来,又能护得他几时呢?巫炤。” 他所提之人现在的状态却是异常平静,表情冷厉,披风曳地之下步伐稳健,对周遭的阴云黑雾完全视若无睹。 修长的身影顺着石阶一路进入地宫,沿途依稀可见石瓦楼台的痕迹,虽然已几近湮灭,仍可从轮廓遥想当年的壮丽辉阔,尤甚于西陵当年。然而此刻这片土地却是煞气纵横,烈风飒飒,洞涧之内眼见皆是血浪浑波,岸边山侧耳畔只闻凄号窃语。全部都是远古神魔大战时遗留的残魂意念,消散不去不入轮回,直至天地重归混沌。 时光无情,如今故地重访,人界却已是沧海桑田。回想当年,这些本来是我们的土地。 魔域空间无穷无尽,我们上百年的开拓,范围扩张已经不弱于昔年的安邑。你又何必感念伤怀? 难道你不曾回想过那些记忆?我们的矿山、盐湖、夺来的草原以及长流河水……魔域再广,也终究不是故乡。 故乡……哪里还有什么故乡? 他依稀看见那个遥远过去的自己,面对自小追随的首领与兄弟,笑容讥嘲,声音苦涩。 那些日子不可能再现了,蚩尤,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从你砍伤伏羲的那一刻起……不,是襄垣决定为你铸造断生剑的时候开始,一切命运就已注定。 祭司说过这把剑会令安邑毁灭,那时我们谁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安邑的勇士从不惧死。那些所谓的神明,在我们眼中也不过是苟活于一隅的活物而已。 你那一剑证明了神族并非高不可攀,人族也非羸弱可欺,这才有了身后一代又一代的抗争。 只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想过,向天地展示这一切的代价,竟是如此的沉重。 诞生于痛苦与憎恨的魔,在强大的力量的背后,是永无尽头的寂寞。看似无所不能,对于最渴望的东西却始终无法得到。 那些天上的神,也会感到这种寂寞吗?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吗? 伏羲觊觎始祖剑的力量,但天界的襄垣却始终不曾醒来。延绵不绝的仇杀与战争,已经令所有深陷其中的三界生灵感到精疲力竭。 所以,我决定接受议和。他记得那时蚩尤说道,坚毅的脸上终究掩不住那一抹久战之后的憔悴。 若是襄垣还在,一定又会说我没有这样软弱的哥哥。他这样自嘲。 神界有何条件?自己淡淡开口,倒是十分冷静。 伏羲请了神农做调解人,归还断生剑,以及划定人界与魔域的疆界,安邑军队永世不得再入半步。 恐怕不止如此吧。 当然,蚩尤不屑嗤笑,他们会以从钟鼓处求来的龙息,化去剑上的五行源力。 这意味着剑将从此失去弑神的锋利,如同一个没有双腿的人主动放弃自己的长拐。 你真的相信这帮神的诺言?只怕所谓的议和,是一个陷阱。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冒一次险。他专注地瞧着掌心里的鱼妇眼珠,那是很久以前,还是人类的他送给襄垣的礼物。 我想要他回来,辛商。他疲惫地说道,我只是想让我弟弟回来。 第 43 章 在三界众生面前,蚩尤残忍好杀,是所有邪恶的化身。只有他知道,魔帝身上那属于自家兄弟的温情,从未消逝。 那时的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呢?他已记不得那时的细节了,只有零星的言语在耳边依稀回荡。 襄垣就像我的弟弟,我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意?这也是我一直期盼的事啊。 他们战斗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放心吧,我们的队伍表面虽然撤退,但血涂阵已经摆下。如果神界有任何异动,我们可以随时杀他个措手不及。 你做事我从不担心。只是这一次,如果和约不成…… 你在忧虑什么? 我知道要完全发动阵法,需要剑灵血祭。他听见蚩尤微微叹了口气,你舍得吗? 你真能舍弃吗?那语气不是试探,而是内疚。 面对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良久的沉默,直到转身离开。 辛商,你是我换刀的兄弟。从安邑到现在,你都一直支持着我从未离开。他听见背后蚩尤低声说,我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谢字,我只是想说——好兄弟,辛苦你了。 苦吗?他一直便是如此,为了蚩尤和襄垣、为了安邑,他可以付出一切。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 哪怕是牺牲再心爱的东西,甚至是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他停下脚步,站在刻满了咒文的祭台前面。石面上放着那把黑金长剑,失落数千年后终于又回到了主人手中。 这是由世间最高明的铸剑师一手打造的母剑。只有双剑相互呼应、力量结合之下才是完整的斫魂断生。神界夺走了剑心,却忽略了剑鞘,这也是为什么襄垣的意识始终不曾苏醒的原因。 也许在决定铸剑的那一刻,他就已预料到了这一点,提前留了后路。 他的剑验证了祭司的预言,让自己的兄长成为了天地间第一个弑神之人,也让安邑的战士们拥有了超脱轮回的力量。即使那伴随着永远无法消去的痛苦。 请你成为哥哥的剑鞘,一直守护他。这是他留下的遗言。 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们之间看起来最文弱、总是让人有保护欲的襄垣,也许反而是掌控一切、最聪明强大的那一个。 聪明到狡猾心狠,强大到冷酷无情。 若不是这样的他,又怎能攫取万魂打造出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凶剑? 作为始祖剑的剑鞘,剑灵的诞生纯属偶然。堕入魔域之后几百年间,他用这把剑斩杀三界生灵无数,吸收的无数魂魄加上原本襄垣留下的力量,渐渐衍化出了一个完整的灵体。 这个新生的剑灵由煞气和残魂组成,作为自己的兵刃,原本只有杀戮的本性。然而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两者之间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情。 或许是因为剑灵的外表,依稀有几分铸造者少年时的模样。又或者是因为魔域的生活太过冰冷难熬。魔看似凶残,谁又知道他们在无限的生命中,会不会比人族更怕寂寞。 虽然剑灵一直没有完全开智,不能完美的交流。自己的喜爱之情却是无法控制地与日俱增,而对方对他的依恋也是如此。 这是自他手中诞生的灵魂,全部只属他所有。蚩尤和襄垣拥有彼此,而剑灵则是纯粹因他而生,也只会为他而死。 即使再所向披靡,到头来真正想要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份纯粹。 他露出微笑,指尖魔气凝聚,轻轻抚过鱼鳞遍布的剑身,上面慢慢幻化出一个青年的影子。他有着颀长的身形,黑色的马尾长发,还有微微翘起的浓密睫毛。 分别近万年,历经了一世又一世的错过,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黑色的长剑依旧在不停吸取地宫里残魂力量,青年英俊的脸上睡颜安详。 长发的男人专注地凝视着这张脸,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 全部精神都沉浸在祭台上的他,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有一个人,默默地看了他很久,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只全身紫羽的怪鸟,似乎对这里的氛围颇为畏惧,也跟着一起飞走了。 “你一直留在这里,巫炤居然没有意见?”那只鸟扑棱着翅膀,怪腔怪调地说道:“毕竟你是岑家的人,身上可是流着姬轩辕的血。” 岑青岩淡淡瞥了它一眼:“我以为你会喜欢呆在里面,那么多魂魄还堵不住你的嘴?” 鸤鸠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那些残魂我可不敢下咽,凶煞之气这么强,吞下去不把身体撑破才怪。”它露出垂涎的遗憾表情:“怀庆带人挖开这里的时候,我真是没想到下面还藏着这么可怕的阵法,只是稍微接近都不寒而栗……” “可怕?真正可怕的你还没见过呢。”岑青岩微微冷笑,“龙渊遗留的只不过是残阵。毕竟隔了这么久的时间,有些布置已经不在人界了,想要全部恢复并不容易。” 他忽然喃喃自言自语:“若不是你强行撕裂空间缝隙,从而引起神界警觉,本该在四千多年前就回来的……全都是因为他……” 鸤鸠听他的语气似含怨恨,压抑不住好奇:“喂,你在嘀咕些什么?” “不关你事。”他漠然回答,“你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命你去阳平抓人吗?” “别提了!本来人都到手了,结果被一个生面孔无缘无故搅了局,害我功亏一篑。”鸤鸠愤愤说道,忽然意识到什么:“嗯?你这是什么语气?一个小小的书生,也敢来质问我?” 说着就要展翅给他点教训,却见对方指尖轻挑,自己全身立刻就像是被无数尖刺扎入,痛得它掉在地上不停挣扎。 “疼疼疼!住手!”它尖叫道,“等等!这个力量……那次偷袭我的人就是你?还、还给我染了那么一身难看的颜色……” “是又如何?”岑青岩不屑道,收了惩戒法术。 鸤鸠不敢再反抗,赶紧换个话题:“巫炤供奉的那把剑,到底是什么来头?没想到缙云的元神居然在里面……真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想要养魂复活他吗?” 岑青岩没有出声,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地宫的入口,眼神变幻莫测。 第 44 章 崆峒山一脉原本是瑞霭环绕的洞天福地,向来阳光璀璨,仙气缭绕。如今却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山体上方天空黑压压的乌云盘旋,即使大白天也笼罩着不祥的阴寒氛围。 “居然连这里都沦陷了……”岑缨站在山脚下,吃惊地打量眼前的景象。 凌星见面色凝重:“至少这里现在还见得到阳光,就是不知还能支持多久。”他转头问道:“此处距离他们受袭的祭坛有多远?” 路双屿回答:“祭坛在后峰一处密林内,若是平日脚程,两个时辰内当可赶到。现在的话……”他皱眉望着上山道路,语气犹疑不定。光线不明之下方向难辨,不知要耗费多久。 “我来引路,你们跟紧不要走散。”空气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声,把他吓了一大跳,随即意识到这是那位法力高强的神秘女子在隐身与众人对话。自从与凌星见和岑缨等人结识,又负担起保护祭坛的职责,神仙鬼怪之事他也接触了不少。但亲眼见到一个容颜不老的女子背上能长出翅膀,又能随时随地消失再出现,不禁每每感叹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 “云无月,你知道确切位置吗?”岑缨问道。 “嗯,祭坛四周的灵气波动异于一般。虽然年代久远,灵波已经十分微弱,但我还是可以分辨出来。”云无月在她旁边现身,“这山中吉凶气息混杂,已与我们上次造访不同,多加小心。” 原来之前路双屿向凌星见求救,乃因黄珀在修护祭坛之时突然遭人袭击,家丁死伤者众,他本人也下落不明。星空辰仪社一直和两家交情密切,相助义不容辞。岑缨则是侠义心肠,又念在救命之恩,坚持跟来出一份力。但同时能得云无月的援手,众人对此既有意外之喜,又有些不解。 四人一前一后拨开草木上山,云无月与岑缨在前,凌星见和路双屿与她们数丈,走在身后。 “我在天守阁查阅古籍,发现这九座祭坛是女娲所建,可谓时日深远。现今之世道法衰微,还能得你们两家虔诚维护,实在难得。”凌星见边走边道。 路双屿回答:“这座祭坛是黄珀大哥年初无意中发现,在我们两家的祖传文书里并未提及。外形也比我们之前修复的几座要大一些,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海啸过后群魔四起,我们担心祭坛会遭损毁,便设了人手守卫。想不到还真的出了事……” “莫非其余几处也受到过袭击?” “正是如此。只是前几次我们发现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这一次敌人来势应该不小,不然以大哥的功夫,断不至如此。” 他们在后面议论的同时,另外二人也在交流自己心中所想。 “云无月,你真的确定这件事与巫炤有关?” “他们带回来的遇袭尸体上,有巫之堂法术的痕迹。”女子十分肯定,毕竟鼎湖边上,她曾与司危和巫炤亲自交过手。 岑缨自言自语:“难道真是巫炤袭击的他们?不会的,要是他亲自出手,怎么可能还有活口?而且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会突然对祭坛感兴趣?若是别人,除了司危和他身边那只怪鸟,巫之堂应该没有别人了呀……” 云无月沉吟:“我也不清楚其中原委。只是想事情牵扯到他,顺着查下去,也许能探到北洛的消息。” 岑缨打起精神:“你说得不错。如果对方真是他的人,肯定知道进入西陵的秘密。”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而且我有种预感,这个秘密与此处祭坛有所关联。”她看了一眼身边之人,“你受伤不久,身体可还撑得住?” “我本就没什么外伤,那一点精神损耗也被你治愈了,不要紧的。” 四人走了一个时辰,眼前道路愈发崎岖难行,兼之林深草盛不见日色,若非云无月带路,恐怕早已迷失其中。岑缨被她护住身体,头脸尚还完整,另外两人已是被荆棘割得衣衫破烂,脸颊带血,形貌甚是狼狈。 凌星见伸手整理歪掉的发冠,语气佩服不已:“路兄,你们修护祭坛当真辛苦卓绝。光是这每次上山下山,其艰难都不亚于西天取经啊。” 路双屿抹了把汗,喘气道:“其实我们每次来的时候,走的不是这里……” “……” 岑缨轻轻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不忍见朋友那仿佛被雷劈过的呆愣状。 “云无月,我们没弄错方向吧?这四周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别说人迹了,连动物踩踏的脚印都没有。 “没有,灵波越来越强,祭坛应当就在前面不远处。”她看了一眼那两个,面上微露困惑:“你们不是心急救人吗?我走的路是最近的。” 凌星见尴尬一笑,低头拼命咳嗽。路双屿摸着脑袋无言以对,心道岑姑娘身边怎么尽是一些怪人。 光滑的青玉床之上,黑色长发的青年正在沉睡。跳动的眼皮和紧皱的眉头显示他正处在令人躁动不安的梦里,身体散发出的凶煞戾气将旁边血池激发出波澜,引得上方盘旋的残魂魅影发出阵阵哭号。 梦里的他是杀戮的利刃,没有人类的理智与情感,只有遵从主人命令的本能。对于一把剑而言,主人就是他的天,是他唯一信任并依赖的创造者。由于意识总是浑浑噩噩的,他听不懂外界交流的那些内容,什么不守信义,谈判破裂之类的;他只知道,主人每次让他呆在这里休养生息,就意味着要有新的任务来临了。 饮足生命的热血,聆听临死的恐惧,夺取□□的灵魂,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只是这一次休息,本能让他始终无法平静。习惯杀人者,对生命的威胁要比普通人来得更加敏锐。 主人临去时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悲伤。 你怕死吗?熟悉的掌心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低沉的嗓音充满不舍与惆怅。 懵懂地摇头,对于死这件事,他没有具体的概念,当然也谈不上害怕。他因他而生,自然也会为他而死,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可是,我却舍不得你呢……那个声音这样说,然后他看见了,有一滴水珠从主人的眼角滑落,掉在了自己唇珠上。 舌尖品尝到了一点咸涩的凄楚,那滴晶莹就像是令种子发芽的甘露,一直渗进灵魂的深处。他的心口忽然剧烈抽痛起来,混沌的思维中竟然亮起一丝清明。 如果死亡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朝夕相伴之人,那么自己也会害怕吗?也会像主人一样难过吗? 脸上传来湿漉漉的触觉,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抹去,呆呆地看着指尖鲜红的颜色。 那是冰冷的武器第一次流下的血泪。 石室外传来的细微脚步声惊动了他。一开始以为是主人去而复返,这里的结界只有他的血才能解开。但随即感到了事情不同寻常,脚步声杂乱表示来者显然不止一人,而主人从不会将其他任何人带进这片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当那群蒙面的入侵者打破石门的时候,他的夺命剑气也出了手。没有任何活物能抵挡斫魂剑的力量,冷酷的剑灵面无表情看着一个个倒下四分五裂的躯体,伴随着痛骂怪物的嚎叫,一切都和以前无数次的屠杀一样。 出乎意料的变故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没想到这些送死的人只是引开他注意力的诱饵,当意识到有人偷袭时,四肢已被蜃气凝结的无形长索牢牢捆住了四肢,整个身体被按在地上无法行动。 他艰难地抬起脸,那是无法置信的震惊,以及深深的迷惑。惟有主人的血脉之力可以压制剑灵,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用力挣扎起来,那些绳索却越收越紧。就在此时石室上方的空间忽然裂开一条大缝,一只散发金光,全身雪白的长毛巨兽从中跃出,尖利的前爪一把抓起他的后背,随即遁入虚空之中。 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身体被利爪撕裂的剧痛,以及眼前无止境的黑暗。 沉睡中的青年猛然睁开眼睛,原本金色的双眸此刻一片血红。 第 45 章 巫炤走出地宫大门,在一旁等候多时的鸤鸠连忙迎上去。 “何事?”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淡漠,气场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威慑。 鸤鸠抖了抖羽毛,看起来颇有畏惧迟疑之意,绕着他飞了一圈后才小心开口:“你让我去阳平抓的那个书生,本来已经成功了,结果快到西陵的时候……” “被人救走了?”他淡淡打断鸟儿的话。 鸤鸠吓得一激灵,迅速飞开半尺:“你、你已经知道了?”它见对方似乎没有生气的样子,迟疑片刻后辩解:“我可是尽了全力反抗的!是你那帮信徒手脚不灵便,尽是帮倒忙,才会让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得手……总之真的不能怪我!” 巫炤不理会它的絮叨,只是自言自语:“如此看来,即便是拥有巫之血的身体,一时半刻也无法融合彻底,尚需要一段时日……” “巫炤,你命我搜寻了那么多拥有巫之血的后裔,又让你那些殉葬的手下在他们身上借体复活,不会是真的想借此重建巫之堂还有西陵吧?那你为什么不把司危唤回来?” “这些容器的血脉太过稀薄,无法担负司危的魂压,要继续寻找更合适的人选。” “说得也对。毕竟像阳平里那小子这么优厚的潜质,能碰到可是万中无一的机会。” 鸤鸠嘿嘿笑道,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缩了缩脖子又道:“我后来去追过那小子,谁知竟然搜不到他的气息了。”它见巫炤虽然神色不动,唇边却带了一丝了然的嘲讽,不禁好奇:“看你的样子,好像知道对方的底细?” “巫之堂以外却能懂得掩盖巫之血气息的人,除了那个人也不作第二人选了。”他轻声哼道。 鸤鸠恍然大悟:“原来竟是他!我还以为他几年前已经死透了,居然又跑来捣乱。这么说,前几日破坏阵眼也是他的杰作了?”它扑棱翅膀,语气十分不解:“你既然知道他也回来了,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他抢走引魂的基石以及那个宿体,明显对你复活缙云不利啊……” “他的目标是这里,早晚会主动上门。”巫炤毫无波澜,“既然如此,耐心等待就是,又何必着急?” 鸤鸠见他成竹在胸,显是已有打算,便换了个话题:“对了,那个岑家来的书生……你真的放心他留在这里?他可是黄帝的后人啊。而且这家伙使唤起我跟怀庆居然一点都不客气,还做出一副跟你很熟的样子,真是讨厌死了。” 巫炤沉默片刻,说道:“他的事你无需插手,我自会处理。” “他跟西陵应该没什么关系吧?除了缙云之外,我可没见过你对一个外人如此容忍……” 它正在唠叨,忽然瞥见谈论的人物正向这边走来,当即闭嘴。 岑青岩在巫炤面前几丈远的地方站定,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巫炤也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淡然道:“鸤鸠,你先下去。” 鸤鸠看看两人,虽然万分好奇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却不敢违抗巫炤的命令,只得怏怏地飞走了。 “找我有事?”巫炤先开口,依旧是他惯有的低沉而冷淡的嗓音。以往紧闭的双眼现在虽已睁开,但那双深红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丝毫的感情起伏,仿佛眼前之人对他而言,与这四周的山石瀑布并无区别。 岑青岩轻描淡写地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么?对于昔日的部下,辛商大人未免太无情了吧。”他嗤笑一声:“还是对于您来说,只有复苏剑灵才称得上事。” 巫炤侧头避开他的视线:“你还是唤我巫炤吧。” 岑青岩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语气不变:“哦?为什么?” “他是我的过去,但我不是他。”说完他忽然一呆,只觉得这句辩驳是如此熟悉,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即使拥有他的力量和记忆,也不能改变我只是复制品的事实。” “这就是你始终不对那只鸟,还有其他人说出自己是巫祖的原因?”岑青岩紧紧盯着他,“你只想做西陵巫之堂的鬼师,却不愿承认安邑大将军的身份?为什么?” “因为我是为守护西陵而生。我亲身经历的生活,朋友以及记忆,只有西陵。”而安邑对他而言太遥远了,那些记忆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个体在看别人的故事。哪怕知道那的确是过去的自己,也依旧充斥着陌生感。 岑青岩讽刺道:“你因为缙云纠缠北洛的时候,我想他也一定有相同的困扰。” 巫炤沉下脸:“我再说一次,我和他的事,没有人可以置喙。”他仰头淡淡说道:“更何况,不论是对于辛商还是巫炤而言,他都是属于我的。” 岑青岩眼神冰冷,却没有反驳。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大声道:“那神界的仇呢?还有蚩尤大人的期望,魔域那么多死去的战士,您也不在乎了吗?” 巫炤静静望着他,忽地说道:“你投胎寄灵于人族这么多年,自身能力却仍能保留,倒也不易。” 他突然转了个话题,岑青岩不禁一怔。 “神界追捕极严,为了能留在人界追查您的下落,只能用人类的身份掩盖。没想到蜃族的力量与这里的肉身十分契合,一旦觉醒,不论转生多少次也不会消失。” 他看着巫炤唇角轻勾,笑容里却隐含苦涩,“啊,我倒忘了。辛商大人的母亲和妻子也出身于沧澜部,应该比我这种小人物更了解这些才是。” “沧澜部……东海碧麟湾……”巫炤低声叹息,“你还记得家乡的模样吗?” 岑青岩身体微微一颤,扭过头去:“不记得。这么多世活过来,每隔百年就要变换一次身份,我已经连自己最初的模样和名字都想不起了。”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若不是有任务在身,倒真想做个什么也不用管的普通人呢。” “你若愿意,现在就可以。”巫炤平静道。 岑青岩又是一愣,继而冷笑:“我懂了,你是想说以前的事过去太久了,已经不想再记起,更不想去做那些你本该做的事情。” 巫炤不答,态度似是默认他的说法。 “难怪你一直不肯开启完整的血涂阵,即使是令龙渊重现世间,也不过是为了重塑斫魂剑。”他踉跄后退一步,抱头喃喃自语:“我找了你这么久,熬了几千年的时光……你却为了一个只知道杀戮的兵器,宁肯放弃自己的目标和野心……” “为什么?是因为襄垣吗?”他猛然抬眼,恨恨地道:“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只要和那兄弟俩有关,你就可以无底线地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你的亲人……哪怕那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替代品!” 话音才落,几道劲风就从脸旁刮过,他脚下的地面顿时出现了几道深深的裂缝。 “你可以怨恨我,但是不许你侮蔑他。”巫炤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不论哪一世,他对我而言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这句话犹如一记闷棍当头打下,岑青岩顿时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不会阻拦。继续留下也无妨,除了北洛的事,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不论是这世间的异种珍奇,还是权势力量,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巫炤从他身边飘然走过,用冷漠的声音说着这世上最具诱惑的字句,“就当是……对你辛苦这么久的补偿吧。” 岑青岩浑身颤抖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疯狂大笑起来。 “辛商!巫炤!你这个自私的混蛋,你会后悔的!”他崩溃地大喊,“补偿?你以为能补偿我什么?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第 46 章 凌星见在密林中一路披荆斩棘,衣衫破烂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以至于他看见开阔的平地时差点忍不住欢呼起来。 “这位姑娘果然没弄错方向,从这条小路上去就是祭坛所在了。”路双屿指了指前面的坡道,不算高但略显陡峭,不过至少还有下脚的地方,怎么也比荆棘丛强多了。旁边还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窄路,想来就是黄路两家之前走过的。 “这里好安静啊,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岑缨四处张望,偏远之地不见人烟也就罢了,连鸟兽虫鸣之声都无,整个山就像一座坟墓似的,静得令人心生恐惧。 “平常这里都会留人把手的,难道黄珀大哥他们已经……”路双屿不禁紧张起来。 凌星见忽然道:“那边树丛看着有些异样,我们过去探探。” 几个人走过去,赫然发现草叶中躺着一人,双目紧闭满脸是血,看服色正是黄家的门人。 路双屿扶起那人的上半身,手下肌肉僵硬,毫无呼吸之声,显是已经死去。但看他脸上鲜血尚未完全凝固,似乎遇害时间过去不久。 “祭坛那边有动静。”云无月抛下一句话,随即化为一阵青烟不见了踪影。 三人凝神听去,果然山上似乎隐隐有交战之声。他们不敢耽搁,施展轻功法术急速攀岩而上。只见不大的平台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体,除了黄珀所带的弟子之外,还有一两个生面孔,身上的服饰打扮甚是古怪,不似中州人士。 “大哥!你在哪里?”路双屿一面高喊,一面向祭坛所在的山洞冲去。果然在洞口外面看到黄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云无月正半跪在他旁边检查伤处。但见他胸口正中一道深深的伤口直深入骨,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凶多吉少。就在此时,山洞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见到他们不禁一愣,平凡无奇的脸上神情讶异。 “你这恶贼,拿命来吧!” 路双屿见这个陌生人竟会在他们守护的禁地随意进出,身上血迹尚未干涸,心下早就认定他就是突袭的凶手。说话间人已是扑了上去,招式毫不留情。他的功夫法术虽远不及云无月和凌星见,但怒极之下拼了命,却也让人不敢小觎。 陌生人眉毛轻挑,身体略微一晃便闪开了对面风声虎虎的杀招,身姿轻巧悦目,好似闲庭信步。 路双屿一击不中,急得眼睛都红了,恨不能用手里的刀给这人戳个透心凉,让他也尝尝黄珀受的苦楚。但对方的实力明显超出他太多,一阵狂风暴雨地急攻下来,自己已是气喘吁吁步伐减速,那人却连一滴汗都没出过。对方似乎没有伤他的意思,只是用防御消耗攻势,等待路双屿自己不得不停手。 云无月原本一直在旁边安静观战,此时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抽出长鞭加入战场。她一出手大出其余三人的意料,就连对面的陌生人都露出了震惊的模样。 岑缨和凌星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迷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加入战斗。那人看起来并无恶意,但云无月又绝不是随意出手的人,一定有与之为敌的理由。但见路双屿此刻已经插不进手去,只得收起兵刃退至一旁。三人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那俩人你来我往,时而跳到半空时而落地,鞭影纵横之间已是连身形都看不清楚,势均力敌之下胜负难分。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分,只见云无月鞭头甩出,犹如长蛇一般迅猛而灵巧地缠住了那人左手小臂,试图拗断他的胳膊。那人退无可退,眼睛微微眯起,没有使劲挣脱,而是集中精力将法术集中右手掌心,抓住鞭头反往回拽。金光闪烁之下束缚的鞭子反而化成青烟箭雨向云无月急攻而去。这恍如挽弓搭箭的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就像是舞蹈一般美妙优雅。 云无月避开飞箭正要欺身再上,却听见一直沉默的岑缨忽然喊道:“两位请住手!” 说话间她已冲了上去,以身体阻拦了两人的交战。凌星见想要制止她,却已是来不及了。 云无月收起长鞭飘到一边,神色自始至终沉着淡然,似乎对岑缨的搅局并不意外。 对面那人也停下手,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满脸激动之色的少女。 “前辈,是你吗?”岑缨颤声开口,虽是问句,语气却已有九成肯定。 路双屿满脸迷惑,小声问一旁的凌星见:“岑姑娘认识此人?”凌星见也是十分惊讶,能令岑缨如此称呼的人,当今世上只有一位。然而眼前之人怎么看也无法和长柳联系到一起。 那人垂下眼睛,似乎不愿回答她的话。岑缨也不催促,就那样一直站着等待,只是再也没有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过。 “果然还是瞒不过小缨子啊。”沉默良久后,那人终是无奈地轻轻一笑。 他这一开口,声音和说话的语气已是彻底自曝了身份。凌星见上前一步问道:“尊驾果真是长柳?可是……你的容貌……” “岑缨?凌星见?你们怎么都在这里?”洞里忽然又钻出一个人来,“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刘兄?!” “啊哈哈这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吧。我听见无名兄出去迎战敌人,还担心那帮疯子又来了援兵,幸好是朋友。”刘兄还是老样子,习惯摸着脑袋,笑得大大咧咧。 岑缨疑惑道:“无名?前辈你……为什么……”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因为背弃誓言之人,不配拥有姓名,更无颜面对故人。”说话之人虽然微笑依旧,声音却充满了无尽的怅然。他叹了口气,又对云无月说道:“想必你也早就识破了吧。” “先前只是有所怀疑,直至你与他动手,我才彻底确定。”云无月轻捋长发,神色平静。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攻击我?” “能与全盛时的轩辕黄帝一战,一直是我心中所愿。” 除了岑缨之外,其余三人都因这个名字大吃一惊。 “黄帝?!你们说长柳他是……”凌星见的反应简直和当初的岑缨一模一样,“等等,我没理解错吧?是那个黄帝?华夏民族共同的祖先?” 路双屿也不由得后退两步,满脸惊骇:“传说黄帝死后在鼎湖御龙登仙,莫非这是真的?”伸长了脑袋左看又看,实在难以相信这样里外都普普通通的人会是远古时代的天下共主。 岑缨慢慢走近,掌心小心地覆上他的手臂。手下的触感不再是当初虚实不明的梦境躯体,而是温暖有力的真实皮肤,只是其中超尘脱俗的清净气息绝非世间凡身所有。 云无月双眼微闭,无声轻叹。 “你的神魂波动有别于当年,是因为伏羲的神力斩断了你与轮回的连接吧。”或许是见过太多世间的悲欢离合,即使声音里包含了一丝同情,她的神态依旧沉静如水:“了道成仙本是人族最为渴望追求之事,但我感到你并不为此欣喜。” “昔日的一切尽归尘土。黄帝已逝,徒留下姬轩辕一个,纵然与天地齐寿又有何意义?”对方苦涩自嘲:“当初一心拒绝他的仙丹,只想为人而终,到头来却反悔,又要乞求神的赐予…… 他轻轻地抚摸岑缨的头发:“小缨子怕是对这个出尔反尔的前辈失望了吧。” 岑缨泪水盈盈地抓住他的衣袖,只是拼命摇头。 “不,你会做出这样的牺牲,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的声音异常坚定。 云无月问道:“莫非你是为了巫炤与北洛之事?” 姬轩辕阖首:“巫炤的力量今非昔比,仅凭区区的精神体,我又如何离得开西陵?” 一直在旁围观的刘兄早就听得傻了眼,此刻实在忍不住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啊,我想打断一下。这说了半天我也听得不是太明白……你们刚才为什么会打架,这事又和北洛有什么关系……还有无名兄,她们说你是……是那个……” 姬轩辕微微一笑:“我因不愿以真身示人,这才稍做伪装。如今你们既然都知道了,这副面具也没什么用了。” 说完掌心向脸上一抹,金光闪耀之下,原本平庸的五官霎时间变得神采英拔。长眉轩然,凤目生威,唇角微勾之间惊才风逸,直看得众人心神迷醉,不自觉地为之倾倒叹服。比起那时在首山中匆匆所见,气质更加雍容清贵,不可逼视。 刘兄瞧得目瞪口呆,忽然猛力以拳击掌,兴奋地大呼小叫。 凌星见被他吓了一跳:“喂,你这是怎么了?” “该当如此,本就该当如此啊!”他抚掌大笑,“老天果然没瞎,这才是故事主角该有的模样啊!” 第 47 章 路双屿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您既然是黄帝大人,是我们的祖先,又为何要无故害我兄弟?” 虽然此刻疑心未去,但被姬轩辕的气势所折服,语气也不由得恭敬起来。 被问到的人眉尖轻轻一挑,正待解释,旁边的云无月已代为回答:“你的兄弟没有死。他伤中要害本来难治,但有人及时以仙术缝合,现在应该已无大碍了。” 说罢看了姬轩辕一眼,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路双屿一呆,连忙奔到黄珀身前仔细查看,这才发现他虽然双目紧闭,呼吸却已渐趋平稳,被鲜血浸透的伤口正在神奇地缓缓愈合中,瞧上去十分神奇。 “原来如此,是小人误会了。还请祖先大人不要见怪。”这位耿直的汉子向姬轩辕深深抱拳鞠躬,“多谢您的救命大恩。” 对方温和一笑:“不必多礼。也多亏了他命大,在我到来之时尚有一线生息,否则我也是无能为力。只是他体内的魔气尚未褪尽,还在痊愈的关键时刻。一个时辰之内,你们不可移动他的身体。” “是,祖先大人。” 姬轩辕无奈摇头:“可别再叫我什么祖宗、祖先的,听着怪别扭的。你们不介意的话,不妨都随小缨子叫我前辈好了。” 凌星见试着开口:“前辈可知这里的守护者因何遇袭?您刚才提到魔气……” “在我回答之前,你们先看看那些袭击者的打扮与模样。” 几人上前仔细探查,云无月瞧着尸体的服饰若有所思:“西陵巫之堂?” 岑缨惊讶:“巫之堂?可是北洛说过,当年巫之堂一部分人被缙云斩杀,另一部分都给巫炤殉葬了呀。难道他们也像巫炤和司危那样,因为苏生之术复活了?” 凌星见把其中一具趴地的尸体翻转过来,看见脸后不禁一呆。 “这是……京兆府尹王大人家的二少爷?” 岑缨奇道:“你认识他?” 凌星见点头:“京师里见过几面。我不是跟你们提过,这两年各地都有人离奇失踪,这位王少爷也是其中一位。我先前进京,他父亲还再三请求星工辰仪社一定要找到他儿子。” 岑缨迷惑道:“奇怪,朝廷重臣的儿子怎么会在巫之堂呢?” “这些尸体没有任何外伤痕迹,与其说是被人杀死,倒不如说是魂魄在一瞬间被夺了去,只留下一具空壳。”云无月静静说道。 姬轩辕走过来:“你的眼力果然敏锐。不错,这些人的魂魄是被我收走了。但我所收的并非是这些□□的魂魄。” 这句话乍听上去十分混乱。凌星见思索片刻,猛地恍然:“前辈的意思是,寄宿在他们体内并操纵这这些□□的,是其他的精神力量?” 刘兄也好奇地过来凑热闹,听倒这句话忽然一颤:“啊,那不就是神怪故事里常说的鬼魂附体?”他拍了拍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小国师自言自语:“怪不得我感到这尸身上残留的灵力波动十分古老,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有的……” 岑缨顿时明了,但又添了新的疑问:“如果这位王少爷是被他人夺舍了……是巫炤搞得鬼吗?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些人下手?” 姬轩辕提示:“小缨子认为呢?巫之堂最有别于其他人的特点是什么?” “难道是……巫之血?!” 姬轩辕赞赏地点了点头:“当年西陵虽然亡了,但还是有少数遗民迁居到其他部落而活了下来。更何况根据我们在巫之国所见记载,来到中州的巫之国后裔并不仅有西陵巫之堂一支。所以当今世上受到巫之血传承的人,恐怕比我们想像要多得多,绝不仅仅只有怀庆和这位刘兄。” 凌星见想了想,不禁脸色大变。 “那些失踪的人遍布五湖四海,上至权贵下至黎民,若都被巫之堂那些人附身夺舍的话……”他的声音沉重,“巫炤不管是毁灭人界,还是夺取天下,岂不是都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姬轩辕轻叹:“这就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想要阻止巫炤,只有一个办法。” 众人不解,却见姬轩辕并未继续解释,而是转身走入洞内,于是便陆续跟了上去。经过几个不长的拐角后,眼前豁然开朗。这洞口外间看着狭窄,里面空间却是出人意料的宽阔。广大的石室正中有一座青玉雕成的祭坛,式样花纹均是从未在典籍中见过。但见祭坛四周隐隐有光华笼罩,灵气流动,虽然玉质边角磨损严重,猜是历时十分久远,却仍不减其祥和瑞霭之意,显得十分庄严神圣,不可亵渎。 “这就是传说中在远古供奉天地的祭坛么……好漂亮……”岑缨喃喃称赞。 凌星见说道:“我听说现今遗留的上古祭坛都是天柱倾塌之后所建,莫非这一座就是出自女娲娘娘之手?” 姬轩辕摇头:“这座祭坛并非女娲建造,在盘古分天地时代就存在了。龙渊封印之后,神界又将这座祭坛重新整修,用以镇压人界残留的魔气凶魂。” 岑缨思索:“龙渊……那巫炤派人来这里捣乱,就是想毁去祭坛,以免妨碍他令龙渊重新现世?” 云无月对此并不赞同:“这座祭坛虽然灵力尚存,但年深月久,加之人界浊气的侵蚀,力量已经所剩无几,对巫炤来说应当不构成威胁才对,用不着特意派人前来破坏。”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问题。难道说,他对我还有什么隐瞒……”姬轩辕眉头微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取下背在身后的黑布袋,开始解袋口的绳结。 刘兄见状全身一抖,不由得连退几步,差点踩上路双屿的靴子。 “你怎么了?忽然脸色煞白吓成这样?” “那……那块杀人的石头……啊!要被吃掉了!”他颤巍巍地指着解开的布袋,只觉得下一刻自己的魂魄就要没了,虽然明知徒劳,还是下意识地用袖口挡住了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成为铒食。 过了片刻自个身体毫无动静,他迷惑地探头,发现伙伴们都给了自己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那块传说中的石头此刻被姬轩辕拿在手里,却并没有任何异相。 “怎么回事……”他迷惑地问姬轩辕,“这块铸魂石,你之前分明还用它吸走了那群杀手的魂魄……” “女娲补天之前,这片山体曾属于信奉雨神的泽部族裔,这块铸魂石就是从这里提炼出来的。此处的引魂源矿气息与石头的力量有所抵消,再加上祭坛的影响,只要不出这片范围,就不会轻易伤人。” 说话间他走上祭坛台阶,口中低声吟诵咒语,同时将铸魂石放在青玉案桌上。只见那石头的光芒忽明忽暗了数下,接着一缕又一缕的残魂断魄从石头里钻了出来,慢慢被吸进了祭坛中心。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蓝色光晕,星星点点布满了整个山洞。 “这座祭坛,莫非还有养魂的力量?倒是与九井有几分相似。”云无月说道。 “若是能顺利化去魂魄上的魔息,他们也许还有重新投胎的可能。”姬轩辕叹道,语气微有伤感,忽然对刘兄说道:“一会儿我会借助祭坛的力量消掉你身上巫之血的波动,这样他们就无法追杀你了。” 刘兄愣愣地点头,对这般奇景瞧得目不暇接,只觉得又多了不少新书故事的素材,一时忍不住好奇:“无名……前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虽然你的确活了很久,但神话时代的事情,对你来说也算很久之前吧?” 姬轩辕神色一僵,避开他的目光:“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 第 48 章 众人不禁露出求知神色,想知道这位无所不知的幕后高人究竟是谁。却见姬轩辕表情郁郁,竟隐含了几分极罕见的阴沉在内,因此无人敢再问下去。 凌星见换了个话题:“前辈,方才在洞外所说的阻止巫炤之法,莫非与这祭坛和铸魂石有关?” 姬轩辕点头:“正是如此。铸魂石是血涂阵的基石,没有它的话是无法发动全阵的。但这一步只能延缓人界危机,若要真正的阻止巫炤,我们必须找到一个人。” 云无月问道:“你指的可是北洛?” “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做到呢?” “但我们并不知道北洛现在在哪。”岑缨犹豫,“云无月感觉到他在西陵,但外面的结界就连她都没有办法突破……” 姬轩辕说道:“如今的西陵固若金汤,就算勉强冲破外面的结界,里面也布满了巫之堂的机关,几乎可以说是十步一个陷阱。从外面走的话,我们要找他可是千难万难。” 云无月思索:“直接突入无望,难道你另有他法?”她看了眼流光溢彩的祭坛。 姬轩辕微微一笑:“外面不行的话,当然只能从里面走了。” 众人齐声问道:“里面?” “不错,以铸魂石和祭坛的力量开启另外的空间通道,直接连接北洛所在的位置。” 所有人都是匪夷所思的表情,刘兄小心地上前,对着石头左看又看,却瞧不出丝毫端倪。 “这真的能做到吗?那个什么西陵,距离这里可是千里之遥啊……”他迷惑地抓抓头发。 “前辈所说的通道,究竟在哪里啊?”岑缨也上前仔细观察,并未发现祭坛有任何隐蔽的入口之类。 “北洛被关的地方是天下怨魂聚集的至凶之地,血肉之躯是绝对无法靠近的。”姬轩辕说着在青玉台前盘膝坐下,闭上双眼手指捻诀,众人只觉眼前金光微闪,他的元神已是暂时脱离了身体。 “须得以精神体的模样,才能进入这铸魂石的空间。” 云无月微微点头:“我懂了。铸魂石与龙渊的力量相互呼应,的确可以借此打开一条捷径。但这种临时开辟的空间非常不稳定,一旦被煞气侵袭猛烈,就会有崩塌的危险。” “时间紧迫,我不得不行此险招了,只要在空间塌陷之前找到北洛就好。”他看了一眼云无月,“好在今日你也在此,我倒是多了几分把握。” 凌星见忍不住举手:“还有我。北洛也是我的朋友,上次巫之国未能随行,这次在下无论如何要尽一份力。” 岑缨嘴唇翕动,犹豫了半晌,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 “前辈,可以把我也带上吗?”她低着头道,“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真的很想找到北洛。如果不能亲眼确定他无事,我这一生都不会心安的。” “求你了,我会乖乖听你们的吩咐,绝不会给大伙添麻烦。”她满眼地恳求。 姬轩辕轻叹:“傻孩子,你怎么可能是累赘。龙渊内部阵势复杂,迷宫甚多,若有你的破阵解谜能力辅助,效率只会更高。只是要去的地方乃非人所在,凶险残酷远超你们所想,不要说是你,就是这位道长,我都是不忍令他随行。” 凌星见赶忙道:“您多虑了。在下比起前辈和这位姐姐自是年轻识浅,但也是在人界魔域游历过的,各种场面也见过不少了。更何况这次事关重大,我身为朝廷国师和星空辰仪社的下任掌门,怎么能坐视不理呢?”说完和岑缨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极是坚决。 姬轩辕思考半晌,总算是点了头:“好吧。你们一片热忱,我也不能再强行阻拦。只是进入空间之后,一定不能离开我身边,绝不能随意乱跑。” 当下帮助二人也施展了活体脱魂之术,并以仙力护住二人魂魄,在祭坛前站定。姬轩辕托付刘兄与路双屿暂时照看他们的□□,并交给他俩一个青玉石雕成的小灯盏,以及一小罐灯油。 “一会儿我们进去之后,你们就将这盏灯置于铸魂石旁边。若是火焰变弱,就及时添加灯油。”姬轩辕谆谆叮嘱,“记住,十二个时辰之内,绝不可令灯火熄灭。过了这个时间,不论我们是否归来,你们都要将灯盏毁去。否则血涂阵内的千万凶魂涌出,人界必将大乱。” 两人战战兢兢地点头,只听得汗毛直竖。刘兄忍不住问道:“要是灯盏毁了,你们会怎样?” 姬轩辕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方道:“苍生为重,你们到时绝不可心慈手软。” 黑暗的长廊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沉重的铁门打开的巨响。 青幽色的火焰给这间黝黑的囚室带来一点微光,隐约映出了地上趴着的长毛兽躯。 野兽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凄惨,被锁链捆住的身体伤痕累累,未曾愈合的伤口边缘还有血痂凝结。许多本应该覆盖毛发的地方变得光秃秃的,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一根根骨头。 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那头巨兽瑟缩地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僵硬的状态。仿佛那一下只是为了证明它还没死。 岑青岩缓步迈进室内,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困兽。 “多日不见,延长老别来无恙啊?”他的声音淡淡的,啧啧感叹:“真是难以置信,传说中横行魔域,叱咤风云的辟邪,竟然会沦落到这般模样。” 那只灰白颜色的辟邪颤抖地抬起头,对他似是十分惧怕。 “你,你这恶魔……”他虚弱地开口,“把我囚禁在这个海市蜃楼里,到底想干什么?” “长老这话可就不中听了,你们辟邪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讲话的吗?”他嘴角虽含笑,眼神却是冷酷如寒冬,一把揪起野兽的头毛,丝毫不管对方呼痛的惨叫。“当初你引始祖魔进入光明野,事败后被辟邪王废去一身功力,以叛徒之名赶出天鹿城。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你早就被那些妖族和魔兵大卸八块了。” “那是,那是有人……设陷……引诱……我,我本来不想的……”延长老浑身发抖,眼睛浑浊发直,忽然嘶哑地吼了起来:“都是因为他!玄戈!是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要报复他,杀了他!” 岑青岩冷笑:“可惜啊,你要报复的对象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什么?!死……死了?”延长老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那我的仇,我的仇怎么办……” “就算他还在世,你又有胆子去找他算账吗?”岑青岩不屑地看着他。 苍老的辟邪胆怯地低下头,全无昔日的威风八面。 “不过你也不是没有机会。玄戈王虽然死了,可他还有妻儿在世,更别说他在人间还有个孪生弟弟,也就是现任的辟邪王。”岑青岩半蹲下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只要照我的吩咐去做,不仅可以一雪前耻,我还可以让你成为天鹿城的新主人。” 第 49 章 岑缨和凌星见提起十二分精神,紧紧跟在两位高手后面,惟恐被落下。毕竟按照姬轩辕的话说,他们此次前往的是从所未见的险恶之地,血涂二字听上去就充满不祥。岑缨想起之前在巫之国所见的种种场景,以及被凶魂包围的恐怖,攥紧的手微微沁出冷汗。但想到北洛的安危,这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 耳边风声止歇,随后姬轩辕的声音响起:“可以睁眼了,我们已经平安进来了。” 两位年轻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所见所闻却大出意料之外。原本想像的各种惨烈可怕场景没有一处出现,四周是普普通通的洞窟石壁,空荡荡的一无所有。一霎时他们还以为自己依旧身在方才的山洞里。 “这里是……铸魂石的内部吗?”凌星见实在难以相信,“怎么跟我们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姬轩辕说道:“确切来说,这里只是以铸魂石的力量连接北洛的精神所造出来的临时通道,你们可以理解为是他前灵境的一部分。” 两人点了点头,悬起的那颗心当即放了一半。 “我感到北洛的神魂波动非常不稳定,何况铸魂石的力量极凶,这通道虽然暂时无害,也必须小心为上。”云无月说道。 这洞窟里的道路倒不难走,时不时有些小怪拦路,也不过是栖霞猴子精一类的东西。岑缨和凌星见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感觉这传说中的龙渊杀阵也不过如此,尚且不如人界梦境里的那些惊险。云无月面对任何情况都是波澜不惊的脸,看不出心中所想,姬轩辕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表情是极少见的凝重严肃。 “情况有些不对。”女子看了一眼身后两个年轻人,低声说道。 姬轩辕沉默片刻,忧心道:“这通道毕竟是在血涂阵中强行开启的,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普通人的梦境受情绪体质影响尚切有美梦和噩梦之分,北洛的灵境实在宁静得不寻常,倒似有种在迎接他们前来的架势一样。 云无月冷静道:“事已至此,就算前方是陷阱,也必须闯一闯。” 他们经过四五个转弯,终于来到一扇门前。说是门也不甚确切,仔细看这门居然是画在石墙上的,细节线条偷工减料,说好听点是质朴,直接形容的话就是画技粗劣。 “这门……跟我们去龙宫找葛先生那次所见的倒有点相似。”当然精致程度肯定差远了,岑缨走上去擦了擦门框线条上的积尘,上面露出一个大大的匙孔,这个倒是直接凿在墙壁上的,旁边刻着一行小字——助我所急,除此再无特别之处。 云无月查了一遍四周,没看到其他通路:“看来只有找到钥匙,才能打开这面墙了。”然而眼下除了这几个小字和钥匙孔,再没发现其他的线索。 “我觉得这扇门,可能代表一道谜题。”凌星见双臂交叉在脑后,试着猜测:“这里既然是北洛的深层意识碎片所化,那么这所谓的钥匙,会不会和他心中时常纠结的困难有关呢?”一言提醒了其他人,姬轩辕陷入沉思:“说得有理。毕竟人的梦里出现的,通常都是现实中难以达成之事。如果是北洛的话……” 虽然是生死与共的伙伴,但这一世相处的时日终究太过短暂,对于北洛的个人情况他所知不多,实在难以判断他日常思虑的是什么。而缙云的个性和经历与北洛截然不同,因此也没法借助以前的经验。 岑缨仔细想了想,从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向钥匙孔里投进去。只听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那门闪了两下,隐隐出现了一道缝隙。众人的惊讶神色中,少女微叹了口气,又扔了一颗金豆子进去,那面墙壁总算是喀拉拉地裂成了两半,露出了里面的通路。 “等,等一下,这位大哥天天挂在心里的急事,不会就是这个吧……”凌星见一脸匪夷所思的错愕。 “没办法,想要养活莲中境里那么多口,可不是件容易事。”岑缨的表情十分认真:“为了能按时发出工钱,北洛可是绞尽了脑汁呢。” “……”一向聪慧的小国师不知道该如何吐槽。 一行人继续前进,第二道关卡是一个三岔路口,这一次连文字提示都没有了,完全是让人闭着眼睛瞎选的架势。 “不知道通常情况下北洛会选哪边……要不试试中间这条路吧。”凌星见提议,反正也不知道正确路线,好歹中间这条看着宽敞平稳些,也算符合北洛洒脱豪迈的性格。 云无月却摇了摇头,非常肯定地说道:“不,应该走右边。”说着率先迈步,岑缨随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剩下两个男人在后头面面相觑,姬轩辕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这个时候,相信她们的直觉会更好。” 这条路不仅狭窄崎岖,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瓦罐木箱散落在道路两边,简直让人寸步难行。凌星见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位姑娘一边走一边毫不留情地把每个容器都敲得粉碎,有些罐子是空的,有些里面藏着亮闪闪的细小碎片,看起来有点像寄灵族的结晶。 “把这些全都收好,说不定见到北洛时会有用。”云无月叮嘱道,岑缨点头答应。 凌星见好奇心起,一眼瞥见岩壁突起上也放了一只小小的罐子,于是一道仙符挥出,将那只瓦罐打得粉碎。 “凌星见等等!”岑缨连忙阻止,却是晚了一步,只见罐子碎裂的同时,他的头顶上方忽然垂下来一个大铁砣,直直朝他额头荡去。幸好他躲闪及时,才没被这突袭打得眼冒金星,但动作极其狼狈,全无平日的潇洒自若。 “哇,这是怎么搞的?”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脑袋,语气既不解又委屈。怎么轮到自己就是这个待遇? 岑缨小声咳嗽,竭力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见她仔细拨开那堆碎片,露出了后面岩壁上折了一半的岩灵芝。 “像这种卡在岩壁上的罐子在打破之前,北洛都会先检查它背面有没有山珍灵药。要是不小心砸烂了,他可是会很心疼的。” 凌星见无语,心道这堂堂一代妖王侠客,怎么对这些小事这么斤斤计较的。想起之前那扇非常诚实坦荡的、不给钱就不开的门,他觉得自己好像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个朋友。 “这么说,姐姐之前会果断选择这条路,莫非也是因为符合北洛的习惯?” 云无月认真点头:“嗯,因为这条路上可以拿的东西最多,他一定会先走这里。” “……” 岑缨补充道:“以前不管去什么地方冒险,他不把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的话,是绝对不肯离开的。” 云无月陷入沉思状:“北洛常说人界挣钱不易,我虽然不是太明白……但每次拿走这些东西后,他似乎买花时就会比往常大方一些。” 要不是自己亲自去天鹿城见识过,凌星见都要怀疑辟邪族之所以成为传说恐怕是因为穷死的,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坐拥金山都能活得这么“艰辛”。 姬轩辕在一旁摇头感慨,低笑着自言自语:“你的模样和性子虽然和以前不同了,可有些东西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过了这个关口后,这类令人忍俊不禁的场景没有再出现,行走的道路宽阔起来,然而两侧的模样也逐步变得奇诡阴森。两个年轻人类的心又慢慢提到了嗓子眼,耳畔轰隆之声隐然,中间还夹杂着似有若无、连绵不绝的魂魄哭号声,甚至能闻到各种血腥腐烂的气息。 岑缨忍不住抱紧手臂,只觉得森冷锋锐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皮肤都被割得隐隐生疼。若不是有姬轩辕和云无月开路,几乎要寸步难行。这股凶煞之气十分熟悉,与当日在巫祖幻境中感受到的一摸一样。想到好友也许就被困在前面不远处,她心中是十分焦急,但更多的则是无法形容的不安。又爬过几座高低不平的石阶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洞窟,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脚下荆棘缠绕,不远处一丛瀑布飞流直下,不断注入地面的水潭之中,之前听到的声响想来就是从此发出。但见那瀑布透出淡淡的猩红色,仿佛混杂了鲜血一般。旁边还有无数的残魂流窜盘旋,鬼魅之声充耳不绝,连绵不断地被吸入瀑布之内。水潭中坐了一个人,正用右手撩起一些潭水,缓缓浇在自己光裸的左肩上,及腰的黑色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后背上,混杂着不断滚落的水珠,看起来居然有种妖异的艳丽。他听到脚步动静,微微侧过脸来,剑眉长睫,挺翘的鼻梁旁边耳朵尖尖,却不是北洛是谁?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样诡异的情景下重逢,一时间都目瞪口呆,那句‘我们来救你了’竟是说不出口。 “你们是谁?”他冷冰冰地开口,原本淡金色的眼睛已被血瞳所替代,“竟敢闯入我的禁地。” 第 50 章 他这一出声,一行人更是迷惑不知所措。凌星见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是北洛吗?” 云无月眉头微蹙:“很怪,他身上有北洛的感觉,但又不是他。” 姬轩辕面色沉重,低声自言自语:“看来我还是晚了一步,你的意识已经被本体压制了吗?” 岑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鼓起勇气上前喊道:“北洛,我是岑缨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北洛……那是我的名字吗?”他歪着脑袋若有所思,神态一派天真无邪,只是身处在这魅影环绕的血池瀑布,反而愈显得可怖诡秘。 “对啊,我们都是你的伙伴啊。北洛,你到底是……”凌星见忍不住回答,却见对方的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散落的流海间血瞳微眯,嘴角弯起,眼波流动之下让未经人事的小国师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脸颊居然微微发烫。 “你说是我的朋友?”北洛懒洋洋地转身趴在水边,大半身体毫无自觉地暴露在外,露出白皙光滑的背脊线条。只瞧得众人如同泥塑木雕,岑缨更是小脸通红地扭过头去。 “可是我记不清了……你走近些,让我好好瞧清楚。” 他挑眉轻笑,嗓音全然不同以前的少年清亮,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直勾得凌星见内心砰砰乱跳,脑中一片混沌。面对那条邀请状的颀长手臂,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上前,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关节分明的细长手指冰冷彻骨,完全没有人类的感觉,倒像是一柄森寒的利刃。 凌星见虽与北洛共过患难,跟他接触的时间却并不多。在小国师的印象里,这位辟邪族的青年虽然心善,骨子里却是极为强硬果敢,脾气更是不好惹。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比起岑缨和那些同门,北洛给他的感觉与其说是朋友,倒不如说是让人有些敬畏的哥哥,平日相处时多余的玩笑一句也不敢开。若不是方才经过那些意识幻境,凌星见都不知道这位看起来严肃寡言的同伴居然还有这样鲜活又接地气的一面,心里倒是觉得亲近了许多。 然而即便如此,近到这般肌肤相接的距离,却是少年从所未料的。一贯冷静聪慧的小国师难得呼吸急促,额头甚至都冒出了细汗。眼见那只滴着水珠的白皙长臂像蛇一样缠住了自己的腰,片缕未着的光滑身体紧紧贴进自己的怀里,眼睛只要稍稍往下一瞥,就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锁骨的形状与胸腹肌肤的纹路。 “你怎么不看我?”魅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甚至还有睫毛与嘴唇擦过的触感,“你不喜欢我吗?” 凌星见的眼睛紧紧闭着,连眉头都皱在了一起,双手尴尬地高举,完全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好意思看啊……他内心战战兢兢道,而且,说起喜欢……大家都是男人,自己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谬的念头……然而心里更深处却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挣扎,真的不动心吗?真的没有吗? 理智在叫嚣不能睁眼,但却挡不住身上柔软的诱惑力。他终于还是屈服了,目光不由自主地系在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北洛生得很俊美,不同于自己像个姑娘一般过于秀气的容貌,是那种高大俊朗的英气,眉眼间却又不失精致。记忆中的那张面孔一直是干净又意气飞扬的神态,与眼前此刻所见可谓天壤之别。他从未想过如此正直的人居然也能露出这般风情的笑容,明明做着勾魂摄魄的举动,表情却是无比的清纯无辜,美得令人一眼荡魂。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神失去了神采,五感越来越迟钝,身体被整个抱住拖入了水池,迷蒙中似乎看到浑浊的血水里,那张妖艳的脸忽然变成了鬼魅,张开大口意欲把他吞噬。少年吓得一个激灵,恢复了些许神智,不禁用力挣扎起来。哪知缠在身上的手臂坚硬如钢铁,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动作太大反而让水呛进了气管。 就在他快要气绝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紧接着一股大力把他整个人强行提了起来,随后重重摔在石板地上。四肢冲击而来的抽痛总算让他彻底醒了过来,趴在那里不停咳嗽,全身上下被冷汗浸得湿透,气喘吁吁仿佛刚刚大病过一场。 岑缨焦急地帮他拍背顺气:“凌星见,你有没有受伤?幸亏前辈和云无月及时堪破幻觉,不然我们就完蛋了。” “幻……觉?”他呆呆重复,只见四周浓雾弥漫,脚下平台是一根面积狭小的石柱,直插入下方翻涌的巨大血池。之前所见的荆棘平原以及瀑布水潭已经不见踪影。用力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昏沉尚未褪尽。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好在还完整,不由得喃喃庆幸:“呼,还好没有破戒……感谢师尊……” “从我们走进这个阵开始,就分别陷入了不同的幻境。”云无月在旁补充解释,“这幻觉以人心弱点下手,幸亏你修行不弱,岑缨又心无杂念,因此所受伤害不大。” 凌星见终于缓过神来,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这幻觉竟然如此强力,能让我们四人在同一时间入彀……真是险恶之极。” 姬轩辕凝重地摇了摇头:“恐怕真正棘手的险恶之事,现在才刚开始。” 他话音才落,上面就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真是可惜,只差那么一步,就可以不费力地吃掉他的。” “吃……”小国师打了冷战,浑身汗毛直竖,“这个……不会说的就是我吧……” 姬轩辕拍拍他的肩膀:“方才要不是我们及时会合,你的灵魂现在已经被他吞了。” 雾气渐渐隐去,露出了上方高台之上端坐的人影,黑发紧束,身穿远古战服,居高临下的姿态恍如睥睨众生的君王,浑身戾气,眼神凶狠。 “北洛……”凌星见望着他喃喃自语,居然感到了一丝恐惧,忍不住后退一步。对方身上有的既不是曾经的亲切温柔,也不见方才的妖艳妩媚,而是一种纯粹的、令人觉得恐怖的邪恶气息。 以身化刃,残酷而锋利的烈焰散发出的是不带任何转圜余地的冰冷杀意。 “主人果然没料错,好久没碰过这么新鲜又强力的生魂了。总是待在这里,那些腐烂的残魂我都吃腻了。”他靠在石台上悠悠开口,语气令人发寒,竟是浑没将他们当人看待。“本想用最省事的方法捕获,想不到竟被你们这么快识破。” 云无月亮出长鞭:“仅凭你便想同时对付我们四个?未免太过自大。” 北洛冷冷说道:“区区千年魇魅,也敢这般放肆。我现在就让你神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岑缨听得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洛……不可能……他,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姬轩辕沉声道:“他不是北洛。小缨子,动手时千万不能犹豫,否则我们绝无生路。” “生路?”北洛冷笑,“没有任何魂魄可以抵抗血涂阵的力量,你们既然来了,便是有去无回。” 第 51 章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如离弦之箭从高台上跃起,手掌成刃剑气挥洒,直向众人要害而来。攻击毫不留情,力道更是凶猛无比,竟是一招便欲至人于死地的架势。同时下方血池内涌起无数残魂怨魄凝聚成的鬼魅,虽是人脸却是多手多脚,怪叫着围堵了他们的退路。血腥恶气冲鼻欲呕,望之更是恐怖至极。 岑缨经历过大小危机无数,但无论是鄢陵的陷落,还是梦境里岩浆翻滚的渭水剑炉,哪怕是巫之国黑暗中的百鬼急袭,带来的压迫和恐惧都不能与此刻相提并论。狭窄的空间内血水翻滚,仿佛要将人吞噬殆尽的邪恶剑气。还有那些可怕的怪物,有些脸居然是自己和朋友们的面孔,配合奇诡无比的狰狞身躯,惊悚程度甚于之前自己所见的所有魔物。若非有姬轩辕的仙力帮忙护体,早已神魂崩溃成为阵法的铒食了。 怎么会是这样……直到此刻她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容易见到失而复得的好友,对方却仿佛换了个灵魂一般,变得既凶狠又残酷。此时此刻已顾不得思索其中的原因为何,唯有拼命地反抗,在这杀机四伏的魔阵之中,她甚至不能有任何畏惧,也不敢畏惧,因为退后一步即是死亡。即使知道是徒劳,她也依旧不停呼唤北洛的名字,试图让对方从疯狂的状态中清醒。 “没有用的,小缨子。”姬轩辕喊道,“他已经入魔了,既非人也非妖,只是一把拥有杀戮本性的魔剑。” 凌星见急道:“那怎么办?” 云无月说道:“我感到北洛的意念越来越弱了,必须在彻底消失之前打倒他,否则北洛就再也回不来了。” “打倒我?”剑灵闻言仰天大笑,“好啊,就看你们的本事!” 话语间身法突变,分裂出数不清的幻影自四面八方急速袭来,剑锋纵横快如闪电,狂风暴雨般地重重击打在几人落脚的石柱上。那柱子本就窄细不稳,不断打斗之下已是摇摇欲坠,这一下重创直接让其从中断为两截。幸好姬轩辕及时拉住了岑缨,凌星见升起飞行符咒,这才没有跌入血池之中,但情景已是万分凶险。 北洛神情阴寒,丝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时机,一道又一道强力的剑气击打在每一根柱子上,逼得他们不得不连续跳跃逃避。这一下己方形势愈发被动不利,虽然暂时还撑持得住,但血阵内煞气极重,他们的仙术和妖力发挥出来只有平日的六七成,再加上凶魂围堵无穷无尽,若再无突围之策,迟早要陷落在这里。奇怪的是对方此刻虽然占尽上风,却并不急着痛下杀手,只是不断召唤魂怪消耗他们的气力,血色的眼眸眯起,嘴角微笑残酷,仿佛在玩猫捉耗子的猎杀游戏。 糟了,姬轩辕和云无月在内心暗叫不好,他俩是何等的敏锐,立刻意识到对方这是在有意拖延时间,想要游刃有余地耗死他们。十二个时辰以内他们若不离开此地,一旦油灯开启的通道塌陷,他们的元神就会被困住。刘兄那边要是再出点什么纰漏,整个人界在劫难逃。 “他通过这里的阵法不断吸取力量,除非切断这个连接,否则我们是没法制服他的。”云无月微微喘气,一向沉着冷静的声音少见地带了一丝焦躁。 岑缨仔细望去,忽然发现北洛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时隐时现的红色印记。每当他在对战中受伤时这个红印就会显现闪动,吸取血池中的残魂来修补伤处,看起来就像护身符一样。那个印记看来十分眼熟,在巫祖藏身的海市蜃楼中,那些兵器与祭祀器皿上都有相同的图案。她脑中灵光一闪,也许这就是巫炤用来控制北洛精神的手段,连忙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姬轩辕。 姬轩辕听了留心,再次攻击时便有意拼了十二分力,金箭划伤了对方的胸口。果见他后颈靠近左肩的部位印记红光闪烁,身上的伤立刻开始自动愈合。其余二人也随即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家心念电转,同时在思索如何解决这一点。 “安邑的魔印图腾……”姬轩辕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摸了下怀中所藏事物。北洛的元神本体尚在恢复期,若是贸然用这一招对他本就不稳的神魂极其危险。但若不想法破坏魔印,己方便要全军覆没。想了想终是一咬牙,一扬手撑起金光屏障暂时挡住对面杀招,趁着空档沉声道:“小缨子,凌星见,你们过来听我说。” 两个后辈连忙聚到他身边,两人都是浑身狼狈手臂酸软,不自觉流露出斗志衰竭之态。 云无月冲姬轩辕点了点头,协助他加固屏障,争取出足够的战术安排时间。 “待会儿我和云无月会尽全力从正面拖住攻势,你们想法从后面接近北洛,把这个刺入他的魔印。”说着从怀里摸出两枚像峨眉钢刺一样的短刃,分别交给他们。“他此刻尚未彻底复原,才会借助血阵拖延,为的就是吸取更多的力量。因此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凌星见小心接过,只见这钢刺上刻满了不认识的花纹,好似咒语一类的文字。兵刃内里金光隐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转头看了眼北洛所在的高台,见他一直在用□□幻影攻击,本体却一直不曾远离阵眼中心,心料姬轩辕所说不错。只是他身周另有小阵保护,就算暂时打倒那些残魂鬼怪,要接近他也不是件容易事。 “那是《连山易》中的三元阵所衍化,以六气旺衰为指引基准,不能用易经的传统五行来判断。”岑缨一语道破他的迟疑,这几年她为修复天鹿大阵潜心研究上古易学,对巫之堂一脉的阵术也有了不少了解。“我知道怎么破解机关,交给我吧。” 姬轩辕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凌星见点头道:“那我帮你开路,前辈,这边就拜托了。” 北洛原本胜券在握,想着用最轻松的手段困死他们。谁知对方的进攻模式忽然发生了变化,两个小家伙不知何时窜到了他的背后,正试图越过阵中那些变幻莫测的巨石接近自己。一转眼已是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不由得冷笑:“凭尔等萤烛之光,居然也敢与日月争辉,这样只会叫你们死得更快!”说着便要先解决岑缨等二人,谁知刚迈出两步,身体就再也无法动弹。他低头一看,双臂及腰腹已被两道长索紧紧缠住,一道是蜃力凝结的黑索,另一道则是透明的无形之索,上面的气息十分熟悉,正是上古时代便与他对峙相克的神界力量。所谓此起彼伏,道长魔消,他越是用力挣脱,那绳索收得越紧,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勒出来的剧痛瞬间传遍身体每一根神经,惊怒交集之下不禁大声叫道:“不知死活的混账,快放开我!” 姬轩辕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这伏妖索是他从伏羲那里得来的法宝之一,虽然威力惊人,但对于未入神格的他来说,操纵起来自身耗损极大,支持不了太久。如果不是情势危急,他绝不会轻易使用。他看了一眼云无月,只见女子也是身形摇晃,手臂微颤。既要协助他困住敌人,又要撑起屏障挡住那些残魂幻影,再加上血阵对力量的削弱,纵有千年的修行,此刻亦感气衰力疲。他们已是孤注一掷,将希望寄托在了岑缨与凌星见身上,只盼能在时限之内破除魔印,又或是敌人先行败退,否则力气一旦耗尽,对方反扑时绝无余力再行抵抗。 北洛自也明了这个道理,对面显是已豁了出去,无论谁退一步即是万劫不复。此刻他的身体被紧紧困在半空中,四周火花迸溅,急躁加痛苦让他不停扭动,仿佛砧板上竭力挣扎的鱼儿。渐渐的他声音软了下来,红通通地眸子里似是含了泪光,说话的语气竟然充满了哀求之意。 “疼……疼死了……云无月……姬……轩辕,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的呼唤如泣如诉,眼神乞怜,长睫微颤充满了少年的无助感,“放开我啊……求求你们了……” 云无月的手不禁一颤,她在战场上素来果断冷静,但在北洛哀求之下,一向坚定的心志居然出现了动摇。那毕竟是她今生最为爱护挂念的灵魂,前世更是如师如父的存在,如此深厚紧密的联系,叫她如何能彻底下得了狠手?那一声声痛呼就像针刺入肉,令她不由自主开始动摇,力道略有放松之势。 姬轩辕见状急喊:“云无月,这个时候不能心软!”他何尝不心疼北洛的痛苦,但更明白现在只要稍微松手就是前功尽弃,不仅会断送他们几个,北洛更是再也没有清醒的机会了。 云无月的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深深的痕迹,硬生生横下一条心:“北洛,对不起了,这也是为了你好!”说着眼一闭,长索上施加的力道比之前更强。 北洛眼见假装服软不成,长眉竖起又是凶悍本性毕露,破口大骂道:“两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说着召回所有的幻影分身,全神贯注运功之下魔力流动,姬轩辕和云无月顿觉身上压迫暴涨,对方竟是不惜自伤也要强行破除神力束缚。 “以为区区绳索就能困得住我?我要让你们全部永不超生!” 第 52 章 北洛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见他如此强横难驯,不禁大惊失色。又看前辈们虽然还撑持得住,但疲软之态越来越明显,一旦被他挣脱绳索,后果不堪设想。凌星见奋力击飞不断围困他们的怪物,紧张地问身边同伴:“岑缨,我们还要多少时间?” “还剩中心的天门,破了它我们就可以到北洛身边了。”岑缨也是紧张得声音发抖,生死关头的急迫更加深了她的焦虑。这三元阵乃是艮卦起始的先天易,以天地人三门起阵,每一门都有九九八十一种数理变化。破解者须在极短时间内以心算出每一节阵眼腾挪之数,一旦步子走岔便会直接回到原点从头再来。若是平日研习时出错至多是耗费点时间,然而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候,算错一次就意味着没有活路。岑缨虽然聪明绝顶,毕竟年岁尚小,尤其这六气之法她研习时间并不长,一下就要面临这样艰巨的任务,山一样的压力不断地折磨着她,潜意识中有几次甚至都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可她不能退缩,甚至连哭的余地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绷紧所有神经,眼睛一刻也不敢走神地观察阵中此起彼伏的通路,大脑开了全力思索每一刻的易数变化,一步步地接近中心的目标,全神贯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接下来斜向走十五点。”她心中急速计算完毕,拉着凌星见右前方一指。小国师点头,抱起她跨过十五块漂浮的石板,接下来又依言向左走了五步,向斜后转了十三下。交叉穿行中时左时右,北洛的身影也是忽远忽近,仿佛永远都是遥不可及的样子。眼见他的魔力越来越强,周身火光电花之声噼啪不绝,而姬轩辕与云无月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气息急促。他们均知不可再耽搁,偏偏此刻动作是一分也急不得,心神更是不能有片刻慌乱。总算幸运之神垂怜,又绕过三个圈子之后,层层叠加的石阵结界忽然消失,中心高台赫然呈现在眼前。两人大喜过望,同时抢上台阶,一左一右自后向北洛扑去,意在一击成功。哪知刚迈出两步,就听到上面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就是天崩地裂的巨响,混乱中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凌空飞跃而下,耳畔剑气逼人,眼前寒光闪动。 “岑缨小心!”凌星见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推开同伴的同时勉力以自身挡住这一击,右掌则化符成刃向那道身影用力劈下。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排山倒海一样反弹过来,将他的身体震得直飞了出去,剧痛中几乎以为右半边身子已没了。 北洛一抹伤口,只见手心满是暗红,这一击终于还是伤了锁骨,几乎翻皮见肉。他耗费了大半功力才挣脱了神索脱困,若不是气力正衰对方岂能得手?血腥味冲鼻加上暴怒令他更是凶性大发,指着凌星见断喝:“趁人之危的臭道士,现在就送你归西!” 说着以手为刃向对方直抓而来,血光之中长长的指甲尖锐锋利,招式凶猛难测,劲风逼得站立不稳的凌星见连连倒退到高台边缘。头脑尚晕之下一个不防,被他直插入胸口要害,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进了下面的血池之中。 岑缨大惊失色:“凌星见!”冲过去想要拉住他的手,但还是迟了一步。姬轩辕和云无月想要救人,却是筋疲力尽,双双手臂酸软,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水将他的身体吞没。又见北洛更不停留,转身又要向岑缨下手,焦急之下只能大喊:“小缨子,快离开那里!” 岑缨骇然回头,双眼模糊之下看到曾经最亲密的朋友面色狰狞,指尖猩红尚沾着另一个朋友的鲜血,正要掐住自己的喉咙。她的头脑此刻已是一片空白,完全是凭着本能用兵刃拼死一挡,身体被弹开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置,喉咙里满是腥味。剧震下怀里袖袋破烂,之前搜集的碎晶片从里面漏出飘在空中,有一些粘上了北洛的额头皮肤,随即渗透进去毫无痕迹。 岑缨躺在地上不停咳嗽,只道这番大限已到,却见北洛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面上神色甚是古怪,那双血红的眼睛闪了几闪,竟隐隐透出一抹淡金色的光芒。 “岑……缨……”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神情呆滞,眼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好似大梦初醒。 岑缨张大了口,脸上泪痕未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北洛……北洛?”她颤声试探,想伸出手去却又不敢。只见青年僵立了片刻,忽然抱住脑袋大叫出声,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到后来甚至倒在地上不停翻滚。 “混……账……没用的东西,从我脑子里滚出去!”他叫骂着岑缨听不懂的言语,脸部肌肉扭曲,身体颤抖剧烈,肩头的魔印时隐时现。 姬轩辕和云无月面面相觑,心里同时浮起一个念头,莫非之前在灵境中搜集的那些就是北洛神魂的原始意识?想到这里姬轩辕不禁大喊:“小缨子,北洛有救了!收好那些碎晶,趁现在赶紧破坏他的魔印!” 岑缨用力点头,赶忙将袖袋重新收好,掏出姬轩辕给她的钢刺挣扎着爬过去,对准鲜红的魔印径直刺下。北洛高声痛叫,声音凄厉使得血池巨浪翻滚,肩头血流如注。 “你竟敢以伏羲之力……偷袭我……”他怒视着她,方才短暂的清醒已经消失,血瞳中神色恨极。 “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只凭你这点微末力量,根本没法发挥它的法力。” 岑缨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予他致命一击,没想到对方虽伤重却仍能动弹,自己却无力再移动半分。眼瞧着那只夺命的手掌朝自己天灵拍下,只能闭目待死。危急时刻却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喊道:“凭她一个不够,再加我又如何?” 北洛震惊回头,还未及反应,身旁空间忽然开裂,一个人猛然钻了出来,趁他不备将另一枚钢刺向同一个地方用力插下去。两支神器力量结合下魔印终于彻底褪去,惨叫声中北洛的身体软了下来,双目紧闭昏倒在地上。 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终于结束,岑缨愣愣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人,差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凌星见……你、你没事?”一路下来历经几次大悲大喜,她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一时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小国师右半边身子都染红了,狼狈得发冠散乱衣衫破烂,但神色倒还镇定:“好在命不该绝。” 他心有余悸地擦了一把汗,看着昏迷的北洛吁声道:“总算把他制服了,真是生平之险从未有今日之甚。”说着双膝也不由自主地软倒,身体战栗个不停。 剑灵魔力既消,高台四周阻挡的石阵与怪物也随即不见。姬轩辕与云无月迅速赶了过来,为他二人检查伤势。岑缨靠在年长的女子怀中,劫后余生的疲惫加上适才的内伤,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姬轩辕以仙术治疗凌星见右臂及胸口被抓伤的部分,发现他虽被击中要害,但衣衫内里衬有特殊护甲,因此逃过一劫。 “这乾坤金丝甲可是我们星空辰仪社的镇门宝物之一啊,就这么被北洛戳烂了,堂堂辟邪王清醒以后可别想赖账。”凌星见撇了撇嘴,“七位数的银子,一分也别想少了。” 他说的人此刻正昏睡在一旁,周身的凌厉杀气已经消失。肩头伤口被姬轩辕贴了神符,双手也以长索绑缚,以防他再次暴起伤人。 岑缨闻言噗嗤一笑:“你这不是要他的命么?我看北洛被你这么一吓,到时候能醒也要继续装死了。” 姬轩辕本来担心两个年轻人经此大难会对北洛产生成见,见他们心胸如此豁达,还有余力开朋友的玩笑,心中既赞赏又感激。 “你为何掉下去还能平安无事?”云无月问道,照理说没有魂魄能逃离血池的吞噬。 凌星见挑了挑眉毛,从衣袋里摸出半张用过的符纸,上面画着裂空的咒符。 “这不是用王辟邪的血做的空间穿越符吗?”岑缨顿时领悟,想必他在掉落的那一瞬间祭起符纸,裂空逃过一劫。 “正是如此。上次北洛生病时候做的那些符还留了好多,想不到会在这时派上大用场。”他双臂交叉枕着后脑勺感叹:“好歹最后还是靠他的血救了命,之前那么凶我就不计较啦。”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红。 姬轩辕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正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忽然脸色微变。其余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立刻又变得紧张起来。 “前辈,怎么了?”岑缨问道。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第 53 章 凌星见听他这么说,凝神仔细倾听,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岑缨也赞同他的说法,不解地看着姬轩辕,见他神情愈发严肃,更是迷惑不已。 云无月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方才打斗时遗留的碎石,掌心微一用力,石头登时变成了碎屑粉末。这对于云无月的力量来说甚至连雕虫小技都算不上,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举是何意义。 “云无月,你这是……”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女子问了一样的问题。 两人同时摇头,随即脸色陡变。 他们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对方捏碎石头的过程中,居然没有一点声音,连最细微的碎屑摩擦的沙沙声都丝毫不闻。 凌星见往高台下看去,底下的血池依旧波浪翻滚,一下又一下重重击打在尚存的石柱上,应该也是发出令人胆寒的汹涌声,但却是同样的悄无声息。 方才战斗时震耳欲聋的险境,此刻却安静得十分异常,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以及说话声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仿佛置身于一座封闭的棺材之中。 有时候比起各种奇诡难测的动静,什么都听不到也许才更可怕。 凌星见咽了下口水,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前辈,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曾不止一次以意识或实体进入幻境梦域,但五官□□的感知皆与现实没有分别,从未遇到现在这种状况。 岑缨忽然一指云无月脚下,惊叫道:“你们快看!”其他人的眼睛随着她的声音望去,只见方才被云无月碾碎的石头粉末居然在自行聚合,慢慢又凝结成石块的模样,而且还漂浮在半空中毫无规则地游荡。 简直就像是有生命的活物,不,也许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一般,才会发生这种完全不符天地法则的现象。 “不会真是见了鬼吧……”凌星见喃喃道,他素来胆识过人,此刻居然体会到了从骨子里升起的寒意,即使是方才面对凶残暴烈的剑灵,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害怕过。 云无月看向姬轩辕,沉声道:“这里似乎有谁一直在窥视我们,但我完全辨不出对方的来历以及位置,而且那股气息波动,不似六界中的任何生灵。” 姬轩辕皱眉思索片刻,对岑缨说道:“小缨子,之前你给我见识过的西洋刻表,还带在身上么?” 岑缨点头,从衣袋里翻出一只小小的金色怀表递过去。姬轩辕挑开盖子,仔细观察上面的时间,然而所有的指针都停留在子正的位置一动不动,就连秒针也是如此。 岑缨奇道:“怎么会这样?我不久前才调过弦的,而且我们进来时还用它对过时辰,不可能会突然故障呀。”更何况这块表上曾施以法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损坏。 云无月轻捋鬓发:“与其说故障,我觉得更像是时间凝固了。所以刚才那块石头不论怎样破坏,都会恢复成静止前的模样。就像是……”她忽然顿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向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了震惊模样。 “难道说,这里和那个地方……”她低声自言自语,话还未说完,静谧之中忽然呼啸作响,仿佛狂风吹过,又好似山崩浪卷,众人惊异之际,随即发觉这声音并非耳畔传来,而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同时高台四周开始出现裂缝,仿佛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压缩整个阵势,令他们可以落脚的地方越变越小。 糟了,空间通道!姬轩辕顿时变了颜色,急忙过去负起北洛,对着众人喊道:“快走,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洞中祭坛旁看守的刘兄正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灯盏团团乱转,嘴里只嘟囔着这可怎么办才好,好容易见路双屿回来了,连忙把他拽过来。 “怎么了?瞧你慌张成这样。”路双屿放下刚找到的猎物和食水,差点一个踉跄。 “你看这盏灯,我明明才加了灯油,可是火光还是越来越弱……”刘兄指着灯说道,“怎么会这样,这洞里又没有风……” 路双屿一惊,果见那火苗正在不断缩小变细,照这个速度最多不过一刻钟,灯就会完全熄灭,然而里面的油分明是满的。 “不应该啊,距离时限还有一个多时辰呢……”他默默算了下时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灯火熄灭,那岑姑娘和凌道长他们岂不是会……”说着瞥了一眼旁边横卧的沉睡肉身。 两人正没做商量处,忽然感到一阵阴风袭来,刮得浑身上下汗毛直竖,紧接着听到铸魂石内部传来凄厉可怖的嘶吼,恍如海潮奔涌由远及近,轰隆之声震耳欲聋,渐渐地影响到整座祭坛都在摇晃,洞中天顶喀啦啦作响。那灯盏火焰本就微弱,此刻更是摇曳不稳,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刘兄双腿直抖,抓着同伴的手臂战战兢兢道:“老天,这、这是怎么了?前辈,岑缨,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别不是出事了吧……” 路双屿表面镇定,但想起姬轩辕临去时的告诫,内心也是慌张不已。这时洞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盛,石头里的鬼魅之声缠绕不绝,如此不见形迹只闻其声,反而更令人恐惧害怕。他咬紧牙关,刷地一声抽出长刀。 “喂,你不会是想……”刘兄见了他的姿势,立刻阻拦道:“不行啊!你现在毁了灯的话,他们不就困死在里面了?”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听听这声音,为了苍生计我们不能心软。”路双屿吼道,他话虽如此说,却是双手握住刀柄僵在半空中,这一下是无论如何砍不下去。 正在犹豫的功夫,只听祭坛上的铸魂石忽然发出一声巨响,红光四射挟带一股强劲之力,将二人弹开撞到了山壁上。紧接着几道人脸兽身的魅影从里面飞出,长长的利爪直向他俩伸来。刘兄向来身子文弱,一撞之下疼得呲牙咧嘴,正在昏头涨脑的当口一眼瞧见放大的鬼脸,顿时吓得失声惨叫。 就在此刻,躺在地上的姬轩辕双眼猛然睁开,身体跃起一挥手便击碎了灯盏。火光一灭通往血涂阵的入口即行关闭,阻隔了猛鬼群魂的攻势。但身后紧追不舍的几道影子已然窜出,在祭坛的影响下经受不住纷纷向洞外逃逸。云无月现身待赶,却被姬轩辕拦住:“别追了,先治疗北洛要紧。伏羲的镇魔钉对他来说力量过强,再加上刚才冲击,时间再耽搁下去,我怕他有散魂的危险。” 云无月收回长鞭,摇头道:“不追倒也罢了,只是血阵凶魂外溢,日后恐成隐患。” 刘兄和路双屿见他们平安无事,总算是大大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姬轩辕谢绝送上来的吃食饮水,只吩咐道:“劳烦二位照看下小缨子和凌小哥,我们两个要赶紧救人。” 凌星见元神归位后,睡了好一阵才算彻底安神。一转头见岑缨也是悠悠才醒,两人对视一眼,想起之前经历的种种惊心动魄,和昔日朋友的残酷对决,以及最后逃脱时差一点就将他们吞噬的神秘力量,如今虽安然无恙,心头却依然镇定不下来,恍惚中只觉得周围这份宁静毫不真实。 身旁的火堆即将燃尽,刘兄和路双屿不在洞内,想是去外面捡拾柴枝了。姬轩辕和云无月则是盘膝坐在祭坛前,正在专心施法。他俩不敢出声打扰,蹑手蹑脚从身后走近,见北洛横躺在青玉案上,四肢呈现半透明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姬轩辕听到动静,起身道:“小缨子,你们醒了?现在感觉怎样?” “除了还有点头晕乏力,已经没事了。”岑缨回答,“前辈,北洛他的身体……” 对方叹了口气:“他的肉身已死,现实中只能以精神体的模样行走,就如同我当时从梦境中离开一样。我和云无月轮流为他输入精神力,先稳住他的形貌再说。” 凌星见说道:“我听说辟邪骨可以起死回生,北洛是一族之长,相信天鹿城那些辟邪肯定愿意……” 姬轩辕摇头:“北洛是王辟邪,普通的辟邪骨是不起作用的,更何况还有巫之血的力量作祟……”他看了一眼沉睡的青年,虽有神符覆盖,但肩头的红色印记依然痕迹犹存。 岑缨明白他的忧虑:“前辈,那个魔印……我们不能把它去掉么?万一北洛又被控制……” “他魔性已深,我们两个合力也只能暂时压制它不发作而已。若想要治本,除非先斩断他和魔印主人的联系,才能想法拔除。” 凌星见反应过来:“您指的是巫炤?这么说来,有他影响一天,北洛就一天不能解脱……那我们何不把北洛带去一个偏僻隐秘的地方,阻止巫炤来找他,再设法…… 姬轩辕仍是摇头:“没用的,只要这个记号存在,不论我们带他走到哪里,巫炤都能找得到我们。”他忽然神色一凛,沉声道:“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来了。” 第 54 章 两个小辈闻言一惊,只听洞外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之声不绝,紧接着刘兄的惨叫响起,三人连忙抢出洞外,见外面本就颜色黑沉的天空此刻更是遮顶蔽日,旋风中刘兄的身体被吹到了半空中,浮浮沉沉始终无法落地。一旁的路双屿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身边散落了一大片柴火,显是回来途中猝不及防地遇袭。 “原来你躲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风暴中的低沉嗓音舒缓淡然,却是异常冷漠,仿佛世间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一丝情绪,“既已被选为宿体,就该认命服从,又何必做无谓的抵抗?” “什……什么宿体啊?你快放开我!”刘兄害怕得拼命挣扎,一扭头看到姬轩辕等人到来好似瞧见了再生父母,“前辈,岑缨,救命啊!” 姬轩辕紧紧盯着风暴中的血雾,冷静开口:“巫炤,放开他,要动手冲着我来。” 那个声音仍是毫无起伏,却隐含了一丝杀意:“放开他?就凭你?” “还有我们!”岑缨和凌星见上前一步说道,却被姬轩辕喝止:“别冲动,你们先和云无月尽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走?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逃得了吗?”说话间烟尘散去,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悠然走出,长发飘逸,战袍飞舞,原本习惯紧闭的双目此刻睁开一线,露出鲜红的瞳色,与额头和两颊的血纹连为一体。 “这是……巫炤吗?怎么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岑缨喃喃道,忍不住想要后退,双腿却是僵硬得无法行动。对方现下并没有特意用力量压制他们,但那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魔气已令她全身皮肤感到一种被割裂的痛楚,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一旁的凌星见虽然还能维持镇定,但细白的脸上也已是浸了一层汗水。 姬轩辕沉声问道:“你此刻现身,究竟是以西陵鬼师的身份呢?还是魔帝蚩尤的结拜兄弟?” 巫炤淡淡回答:“对于一群将死蝼蚁而言,这一点重要吗?”随即抬起左手轻挥,刘兄的身体顿时消失在一团血雾中,空气里只留下他的特有的大叫声余音不绝。 “先带回去看好了。这次若再失手,你从此就不必出现了。” 鸤鸠扑棱着翅膀从雾中探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道:“这次没有某个人捣乱,保证万无一失。”它瞟了一眼对面几人,又看了看巫炤的神色,不禁兴奋地怪笑:“真想留下来看看你是如何大开杀戒的,他们有胆子偷走缙云的元神,一定会死得很惨……啊啊!”话未说完忽然一声尖啸,仿佛被扼住喉咙上不来气一样:“别,别动怒啊,我这就走。”说着急忙遁入雾气之中,霎时间不见踪影。 巫炤不再理会这边,径直向对面道:“姬轩辕,将北洛还我。识相的话,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对方微微抬眼:“北洛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独立个体,不是任何人的附属。是去是留,当由他清醒后自己判断,何来还你一说?”他声音虽依旧温和平静,然而眼神冷冽,语气竟是与对方不相上下的强硬。 巫炤浮起一丝讥笑:“看来你从伏羲那里得了不少好处。如此说来,你定是要与我作对了?” 姬轩辕神色不变:“你我势不两立,又非今日起始。” 双方虽然都还未正式出手,但相互之间针锋相对,四周在两人力道碰撞下地裂树倾,已成剑拔弩张之态。 凌星见心道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不是巫炤死就是己方全军覆没。眼下所有人的存活希望都寄托在姬轩辕一个身上,但他之前在铸魂石内历经大战,又为北洛固魂续命许久,力气消耗着实不小。还没休息多久又立刻遭逢强敌,不禁担心他能否抵抗得住。 “前辈……”他向姬轩辕使了个眼色,暗示今日是否想办法退去为好。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一时示弱逃跑不会有损他的英勇之名。 姬轩辕明白他的心思,却是平静拒绝:“不用担心,始祖魔虽然强大,却也不是所向无敌。” 他的笃定态度鼓舞了二人,岑缨心中不由得燃起希望,用力点头:“前辈所言不错。就算是当年威震三界的魔帝蚩尤,最后也还不是败在了涿鹿之战中。” 她的话令巫炤面上的嘲讽之意更浓,血瞳之内神色阴鸷。 “涿鹿之战?一场踩在亲人牺牲之上的胜利,居然能令你们如此骄傲。”巫炤漠然道:“不过一切到此为止。你们这位祖先从西陵偷来的繁荣,也是该还的时候了。” “不许你侮辱前辈!”岑缨拼命用手臂挡住脸,纵然对方的魔气已经划破了皮肤,甚至是压迫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少女却依然挺直了身板,毫不畏惧地看着他说道:“魔族入侵西陵完全是个意外,你不能无礼迁怒他人。更何况前辈的妻子也死在西陵,他明明比谁都要痛苦……” “意外?”巫炤冷笑,抬手用力一指姬轩辕,“你何不问问他,这场‘意外’是谁在背后一手造成的?” “你在说什么……” 巫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向姬轩辕说道:“同样是人魔对峙,西陵危难之时,你哪怕敲碎了闻天鼓,神界都无动于衷。可到了涿鹿之战,他们却不请自来。这中间是何缘故,就算当日想不透,到了现在,你还要称自己一无所知?” 凌星见向来聪明机敏,此刻听他言语,脑筋略微一转便想到了其中关节:“你的意思是,天庭是有意坐视西陵灭亡……难道说,那次魔族突袭……和神界有关?!” 他的猜测令岑缨也吃了一惊:“不可能的!神魔两界势同水火,而且互不相通,怎么会有牵扯。前辈,他说的话……”她看了姬轩辕一眼,话未说完忽然顿住。只见对方双拳紧握,身体微微发抖,眼中流露出一种极其痛苦的神色,却并未出声反驳。 巫炤对他毫不客气,声音一字一句继续传入众人耳中:“嫘祖为了保住你的子民,不惜自绝于城内。可你又如何?借着所谓的大义对妻族见死不救,而后为了一统人界,反而厚颜无耻地接受仇人的庇佑。如此无情无义,你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她?”他冷哼一声:“啊,我倒忘了,你已是成仙的不死之身,又怎会再入轮回呢?我当真好奇,当年你立誓拒绝仙丹,如今却又出尔反尔。伏羲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般无视深仇大恨,心甘情愿成为他的走狗。” “够了!”面对这种诛心的侮辱,姬轩辕终于忍无可忍,一向温和恬淡的他第一次额头青筋暴起,甚至脸部肌肉都在微微扭曲:“巫炤,从认识你那天开始我就想说了,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巫炤冷冷一笑:“彼此彼此。难得狭路相逢,西陵之仇,涿鹿之恨,我们不妨一并算个清楚。” 第 55 章 “正有此意!”姬轩辕喝道,竟是他一跃而起率先出手,招式挟带火气,幻影万箭齐发毫不留情。巫炤掀起披风一角,设屏障拦住攻击,同时身体四周黑烟腾腾,化作无数倒钩横生的荆棘刺向对方。强劲力道碰撞之下雷鸣电闪,四周地动山摇。 岑缨和凌星见在气流席卷之下站立不稳,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躺着的路双屿拖至洞口。本想进内躲避,谁知洞口碎石扑簌簌落个不停,让人根本无法移动脚步。 里面祭坛散发出的灵力波动也变得混乱起来,不知道云无月和北洛他们怎样了。但此刻半空中打斗激烈,影响到两人已是自顾不暇,纵然心急如焚,却是有心无力。 对战的双方都动了真怒,本就相互看不顺眼,再加上数千年累积的深仇积怨,交手早已不限于比拼求胜,而是欲置对方于死地。他们都是骄傲的上位者,虽然对立多年却从未有机会亲自动武,一旦交锋开始就谁也无法先行停止,通过电光雷火发泄着无休无止的恨意。 岑缨与凌星见缩在山石背阴处,借着凌星见的结界勉强抵挡仙魔之力的波及。一面下意识用手臂护住头脸,一面焦急观战,见那两人你来我往之间虽然气势凶猛,出手却是沉稳保守,都似还留有余地,不禁迷惑道:“我还以为他们会不顾一切以命相拼,难道说前辈和巫炤,终究还是念了几分上古时代的情谊吗?” 凌星见沉重摇头:“你错了,他们此刻只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牌到底有几何而已,为了找到最佳时机,方能一击必杀。”他脸色苍白,声音竟然微微发颤:“这种时候表现得越冷静,就越说明他们之间已毫无挽回余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那前辈他……岂不是……”岑缨一听更是焦虑,姬轩辕此刻身形移动虽然还算敏捷,但射箭力道明显不如方才在血涂阵内的大战,巫炤肯定已经发现这点,所以并不急着痛下杀手,而是有意扩大攻击范围,引领对方耗光体力,再图后策。几十个回合过后,姬轩辕的攻势果然渐渐放缓,幻影箭的金光也缩小了几寸,显是体力明显不支。巫炤看准时机,趁对方吃力抵挡火焰攻击的同时,忽然闪身欺近,手心血雾凝聚,一掌击中他的右胸。这一下力道惊人,姬轩辕的身体再也撑持不住,从半空跌落至地面,捂住伤口连续后退数步,差一点整个软倒。 巫炤跟着从空中降落,暂时不再追击,而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欣赏对方狼狈的姿态。 “居然这么快就得手,还以为你从伏羲那里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真传,真是枉费我高看你一场。”他的声音有些意外,又带了三分鄙夷。 姬轩辕牙关紧咬,面对他的讥讽一言不发。原本光滑整洁的长发被血丝散乱贴在脸侧,弯下腰呼吸紊乱不定。 “不过,就这样弄死你未免可惜,而且……也太便宜你了。”他缓步走近,浑身充斥着黑暗与杀戮的气息,“不如把你收为巫之堂的奴隶,待你身不由己亲手毁灭自己一手建立的人界时,就会体会到何谓无能为力的怨恨了。” “对于轩辕黄帝而言,这比死要痛苦多了吧。”说话间右手再次抬起,指尖在空中画出魔印的形状,简单的动作间带来的却是深深的恐惧。岑缨与凌星见在旁空自着急,恨不能上前亲身抵挡承受,但在对方强大的魔气压迫之下,双腿却无法挪动分毫。 巫炤待要运劲使力,将魔印种在姬轩辕身上,哪知手臂忽然一酸,体内的魔力一时竟然提不起来,不由得一凛。凝神看去时隐约见到右掌心有一圈细小的针刺痕迹,伤口四周颜色青中带紫,还夹杂着克制魔性的神界之力,眉头微微皱起。 “原来如此……你方才不惜以自身为饵诱我伤你,只是为了找机会投毒……”他缓缓说道:“为了胜利竟然连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哼,什么天下共主,跟神界那些无耻之辈有何分别,难怪你会甘愿做他的狗。” “随你怎么说。”姬轩辕站直身体,淡淡开口:“只要能杀了你,我不惜任何方法和代价,区区身外之名,又算得了什么?” 巫炤眯起双眼:“哦?原来你拼死逃出西陵,甚至接受伏羲之力,就是为了杀死我?” 姬轩辕坦然道:“不错,不管是对于北洛,还是对人界而言,你的存在都是绝大的祸害。为了所有人着想,今天就算赔上我的命,也必须除掉你。” “你果真和以前一样厚颜无耻,满口仁义公正之下却是心冷手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巫炤声音冷漠,其中却是恨意深蕴,“只可惜了嫘祖和缙云,他们到死也未能看透这一点。” 两人强硬地对视,目光仿佛在空气中都擦出了火花。只听巫炤一声冷嘲,左手封住右臂经脉暂时阻止血线上行:“这点毒药又能奈我何。要取我性命,只怕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姬轩辕抽出伏妖索,眼神冰冷:“我说过,哪怕是神魂俱灭,也绝不让你生离此地。” 两人再度正面迎战,动作一改之前的留有余地,竟是招招拼命步步抢先,要在最短时间内打倒敌人。渐渐的他们灵魂中深藏的远古血性被激发出来,整个人陷入浑然忘我的境界,脑海中除了夺取对方的性命之外,再无其他杂念。两股力道交错对抗,只打得天地色变,日月无光,整座山体剧烈摇晃,眼看着连着山洞一起就要被夷为平地。岑缨等人拼命呼喊求救,然而在仙魔之力的覆盖之下,微弱的人声完全无法传至战场中心。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女声:“住手!”这声音并非从耳边传入,而是直接投射到大脑之内。半空中的两人显然也收到了音波,愕然之下出手略微停顿。就在迟疑的功夫,那女子又喊道:“再不住手,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众人一齐回头,只见云无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山洞外面,怀中挟持着一人,掌中镇魔钉寒光闪耀,正抵住对方脖颈要害。但见那人身形修长,黑色流海下双目紧闭,依旧昏迷不醒,正是北洛。 岑缨与凌星见纷纷长大了嘴:“云无月,你这是……”一时弄不清她是何意。姬轩辕也愣在当场,难得脸上迷茫。 巫炤看到全心追寻挂念的人忽然出现,惊喜之下也是一呆,但随即注意到北洛一动不动的样子,肩上未曾愈合的伤口依旧鲜血未干,顿时震怒:“魇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种东西伤他。”说话间竟是不顾姬轩辕,杀意直向云无月而去,既快且狠。女子方才为救北洛已是耗费了许多功力,此刻正是摇摇欲坠的时候,她的精神传音术是魇族特有的能力,可以直接将话语注入他人的意识当中,但对象的功力若是胜过自己,此举就会变得极其危险,甚至有性命之危。她心里对巫炤本就忌惮,又在虚弱时候,这时眼见魔气强压袭来,居然毫无还手的力气。姬轩辕反应过来待要拦阻,却是来不及了。 “我要废了你的道行,再扔进魔域的化妖池。” “你敢?” 第 56 章 这两个字说得极缓,气息更是微弱短促,然而巫炤听了以后,原本杀气十足的动作竟然停了下来。以他现在的功力,怒极之下纵是三皇亲临也未敢打包票能无伤挡住他的一击。然而就是这轻轻的一句话,对他而言却是无可违逆的指令。只见他楞在当场,右手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此刻就算是整座山崩毁在面前,也无法动摇他半分专注。 “你……你……”他颤声说了两个字,便再也接不下去,语气既惊喜又震惊,充满不敢相信的惶恐。 那双长睫轻颤的眼睛缓缓睁开,久违的灰色瞳底隐隐发出沉静的淡金。 “你想要伤她,先得杀了我。”北洛说话依旧缓慢,大约是刚刚苏醒,脸上还带着倦意与懵懂。他试着从云无月的假意挟持中站直身体,这一动作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忍不住啊的一声又要软倒,巫炤连忙伸手将人扶住。 “你要不要紧?伤口是不是很痛?”他急切地问道。 北洛靠着他没好气道:“你只要别再喊打喊杀的,我就不要紧。” “好,好,你千万别乱动。”他低声说道,原本神魔皆斩的煞气一扫而光,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捧着一块易碎的珍玉。 云无月见状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开几步自行调息恢复。一旁的岑缨等人也从废墟中起身,见好朋友终于恢复意识,都是大喜过望。 姬轩辕从后面赶上,欣慰道:“北洛,多亏你及时清醒,不然……” “不然整座山就要被你们两个拆光了。”北洛瞪了他一眼,“刚一睁眼就差点又要去见阎王,要不是云无月想出这个法子,恐怕这里所有人都不能幸免。”他轻轻推开巫炤,环视四周道:“好了,现在谁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会打个你死我活?” 一场原本要玉石俱焚的大战不知不觉间消于无形。大家对北洛简略述说了来龙去脉,见他精神依旧委顿,不敢令他太过费神,再加上众人皆是气力疲惫,决定今晚先行安歇,明日再说。只是山洞因方才的地动山摇堆了很多碎石,祭坛周围颇多损毁凌乱,不便在此休息,于是另在树林中寻了干燥平整的地方,燃起火堆过夜。 姬轩辕和云无月在盘膝打坐,凌星见暂时离开为他们几个人类寻觅食水,岑缨一面照看受伤未醒的路双屿和黄珀兄弟,一面隔着灌木丛偷偷打量远处的巫炤与北洛。虽然巫炤此刻已冷静下来,但所有人对他的忌惮和戒备却未少半分,再加上北洛刚醒,想着两人必然有许多话要说,因此都默契地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好在北洛已经恢复神智,只要有他在,不怕巫炤再次发难。 北洛抬起左手,借着火光凝视自己的掌心,皮肤颜色白皙,肌肉纹路宛然,甚至还能感觉到疼痛和冷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本来的肉身已经不在了,此刻只是借由神魂之力凝聚而成的精神体。但略一使劲,便感到熟悉的辟邪之力极其微弱散乱,整条手臂也变得有些虚实不明。 巫炤感到他的气息躁动,轻轻抚摸他的长发安慰:“你的元神还未稳固,就被姬轩辕强行带走,现在正是凝神聚体的关键时候,千万不能急躁用力。”他低头轻吻他的额发:“明天我就带你回西陵,再有个十日左右,便可彻底无碍了。” 北洛听完并不应声,出了一会儿神后才缓缓道:“跟你回西陵?又要把我关在血涂阵里,变回那个只有杀戮本能的疯子么?那你不如现在杀了我,一了百了的好。” 说完不等巫炤回答,他忽然从对方怀里起身坐直,就那样面对面直直地看着他。 那双曾经习惯紧闭的双眼此刻是睁开的,里面深沉的血色结合脸颊四周的魔纹,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更显凶煞。 巫炤感到北洛的目光胶着在自己脸上,神色闪烁难测,很想问一句你是否嫌恶入魔的我,但话到口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 “姬轩辕他们会来,是你早就预料好的?”北洛终于开口问道,却不是他想像的话题,“所以你故意放他们去见……就是为了让我亲手杀掉他们?” 巫炤沉默半晌,冷哼一声:“他倒是比我想的命大。”言外之意显是默认了他的话。 “为什么?”北洛继续问,声音听起来虽然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此刻已有发怒的征兆。 巫炤淡然说道:“因为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负累。”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丝毫不把他人死活放在眼中。从这一点来说,这个男人始终不曾改变过。长久的柔情爱护差点让北洛忘记了,在那张温和的皮囊下,那些冷酷残忍的手段,以及差点毁了整个人界的疯狂举动,才是真实的他。 我要你亲手斩断过去的联系,我要你为天下所不容,要你再也无处可去。 唯有那样彻底绝了所有后路,你才只会属于我一个。 北洛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恨不能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巫炤就那样坦然地承受着他的愤怒,表情平静,带着淡淡的傲气。 对于自己设计的可恶手段,他没有任何否认的意图,甚至连一丝掩饰都不屑去做。 北洛再也忍不住,右手紧握,忽然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脸上。他此刻虽然虚弱,但盛怒之下使尽了全力,威势并不算小,对方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他手不停歇,左右开弓又是几下重击。巫炤若要闪开或抵抗原是轻而易举,但他竟然一动不动,也不动用魔力自愈,任凭对方在己身发泄怒火。不多时已是血流满面,伤口处肿了一大块。 远处的岑缨等人见状,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过来劝解。 北洛发了一阵脾气,情绪稍微冷静了些,见他伤口鲜血淋漓,心头柔情忽起,不忍再继续下去。但又倔强地不肯显露半分怜惜,只好用力撇过头去,微微喘着气。 巫炤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淡淡一笑:“不生气了?” “你……”北洛右手举在半空欲打不打,片刻后还是放了下来,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你这混蛋……”他无可奈何地骂道,声音极是气苦,“你就是……吃准了我对你心软是不是……” 巫炤垂头不答,伸臂抱住他的肩膀,指尖轻轻拈去他眼角的一滴泪。 “北洛,你恨我么?”他低低问道,不等回答又续道:“不管你恨我也好,想杀我也罢,我都不会放开你。”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一字字都显露出无可阻挡的决心。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我不想再等下去了。为了和你长久在一起,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北洛又是一声叹息,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巫炤随即感到一阵温热。 “我是气极了你,可是……”他搂紧他的脖子,声音暗哑,“更多的却是欢喜。因为……我赌赢了……” 你活下来了,你真的活下来了……就算变成了为世不容的魔头,就算做出再多的错事,见到你安然无恙的那一刻,我的心中也只有纯粹的欢喜。 气你怨你是真,想你念你却更是真。 第 57 章 巫炤的手微微一颤,把人用力拥入怀中,久久不愿松开。就是这样的他,让自己如何能放下,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若是能将此刻永存,不论是多大的痛苦,他也甘之如饴。两人依偎在一起,一时间都不说话,只是通过肢体的动作静静地传达自己的心意。 他这厢情难自已,北洛更是心潮澎湃。他当然清楚自己拥抱的对象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一个怎样黑暗的存在,就是两三年前,两人都还是敌对的立场,恨不能取了对方性命的那种。这个男人的力量深不可测,性子由于年深月久的仇恨又变得极是偏激,独占欲更是可怕,纵然是面对自己,都能毫不留情地使出那种残酷手段,更遑论其他人。从二人纠缠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对过去的事陷入太深,若是因上一世的歉疚将个人的仇怨放下也就罢了,却是不能真的对眼前之人倾心动情。 然而世事难料,人心若真能这般理智,又何来那么多的痴怨嗔苦。在这般举世无双的热烈情感下,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和冷静,待到惊觉时却是深入局中再难自拔。明知前方是不见底的深渊,也依然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这一世,我终于可以尽情碰触完整的你,而不是那颗滴血的头颅。 有自责与纠结,却绝无后悔。宁愿在你的疯狂中自毁,也不想再错过。 “阵里的那些意识碎晶,是你保留下来的吧。”北洛换了个姿势,将头斜倚在他肩膀平静问道:“为什么不索性毁去它们?这样的话,我岂不是再无机会恢复记忆,可以将过往全部斩断?” 变成那个抛弃一切智识,眼中完完全全的只有主人剑灵…… 巫炤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开口,一向果断的声音中竟然带了一丝犹豫。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不舍。” 不想割舍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爱恨纠缠,不想忘记那个鲜活意气的北洛,温柔正直的北洛,对自己挥剑相向却又舍身救人的北洛。正是这样火热的灵魂让黑暗绝望中的自己又重新燃起希望,给予了他曾经求而不得的爱。 不想再承受那种寂寞,他想让北洛眼里永远只有自己一个,然而那样冰冷无心的杀戮之剑,又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若是如此,当年的辛商又何必期待剑灵能够真正的开智?终究是有心才能有情。 世间的情感往往就是如此矛盾,独占欲和不安感驱使他恨不能让爱人彻底地依赖顺从自己,哪怕是堕落成一个傀儡。然而对方若真的变成这样,又会觉得无比失落忧伤。 如同暗本能想要同化对立的光,却不想最开始吸引它的却正是那一抹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明亮。 对于巫炤而言,不管是缙云还是北洛,他都怨过对方的固执,对于那种一直坚持的所谓大义,他更是不屑一顾。 可自己深爱的偏偏就是这个始终未变的、善良的倔强,也许因为那是自己永远也无法征服的领域。 北洛似是感到了他内心理不清的纠缠固结,指尖玩弄他垂下的长发,忽然噗嗤一笑。 巫炤不解:“你笑什么?” “我是在感慨,你总算也有心思清明的时候。”北洛笑得十分不客气。 巫炤眉头微蹙:“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我之前一直犯糊涂?”他自少年起就以才智冠绝闻名,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形容他。 “这还算客气了,我本来想说你一直在干蠢事的。”北洛声音拖得老长,丝毫不给面子。 “你……”鬼师不满地看向北洛,却见那张魂牵梦萦的俊脸上眉眼弯弯,唇角轻勾,尽是久违的顽皮活泼,那点不悦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一时心痒情动,忍不住低头吻了上去。 北洛微微一滞,睫毛轻颤闭合,主动将脸抬起。刚刚碰触到嘴唇,忽然听得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 两人连忙停止动作,同时侧头看去,见姬轩辕正抱臂站在灌木丛旁,脸上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 “抱歉,看来我打搅的不是时候。”他恢复了惯常的轻快语气,嘴上说着歉意,却不见半分尴尬。 北洛脸颊微热,想要起身拉开两人的间距,却被巫炤紧紧按住。 “既然知道不是时候,还不滚?”他冷冷说道,语气极是嫌恶。没有谁会在亲密好事被打断时还有好脾气的,更何况这家伙向来与自己不对付,若不是碍于北洛在场,定要杀之而后快。 姬轩辕无视他的挑衅,径直向另一人说道:“北洛,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可否过来一叙?” 北洛点了点头,轻轻阻止巫炤动手的意图,安慰道:“我很快就回来。” 不论旁人言语如何,他既已选择了和他在一起,就不会再退缩和逃避。 巫炤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不情愿地松开他,拖沓的动作全不似平日的杀伐果断。 “又不是一去不回了,用得着做出这幅样子……”北洛原本想开个玩笑,却见对方脸色微变,捂住自己的嘴挡住后面的话。 “不许你这么说。”巫炤沉声道,表情极是严肃。 北洛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对这孩子气的举动有点无奈:“好吧,我以后不说了。”说着看了一眼他脸颊脖颈的伤口,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未完全愈合,不由得说道:“还不快把脸弄干净,瞧着还当是我欺负了你呢。” 巫炤这才放下心,略带不舍地看着他离去,随意用手背抹了一下伤处。不动用自愈能力一个是为了让爱人尽快消气,另一个则是因为此刻魔力运转确实艰难,大概是因为姬轩辕所下的毒药之故。但他向来自负,想着这点毒待回到西陵修养几日便可清除,因此也没放在心上。 北洛跟着姬轩辕来到另一处安静的树丛,两人并肩坐在一处山石上,良久无言,均不知该从何开口。 “你的身体感觉怎样?”姬轩辕先打破沉默。 北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暂时无碍,只是不知这样能维持多久。” 姬轩辕说道:“这里祭坛虽然灵力不足,但也能对你起些作用。我想你在这里修养两日,待元神彻底稳固后,再去别处找寻复生办法。”他说着看了一眼巫炤的方向,“只是不知……” 北洛平静道:“你放心,这点我会与他说清。其余事都好商量,但若要我再回血涂阵中连累无辜之人性命,却是万万不能。” 姬轩辕点头:“你若坚持不肯,巫炤想必也要三思。” 两人说罢又是片刻冷场,过了一会儿,只听北洛轻声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别的事。”他低声道。 姬轩辕淡然道:“你既已下定决心,我又何必多言?” 北洛侧头看他:“你不怪我?” 姬轩辕反问:“方才我要杀他,你会怪我吗?” 北洛摇头:“不会,你有你的立场。” 姬轩辕一笑:“这便是了。当日在西陵我已说过,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行了。不管赞不赞同,我都不会阻止你。” 北洛默然,过了半晌才道:“姬轩辕,谢谢你。” 对方微叹:“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个么?” 第 58 章 北洛侧过身子,神情极是认真:“虽说大恩纵是再多言语也不足以表达,但我还是要说这个字。你不仅救了我,也是救了他。” 若自己真的因入魔而铸成大错,一辈子醒不过来也就罢了,一旦记忆恢复,必然会对巫炤恨之入骨,两人绝无可能再在一起。好容易熬到这一世心意相通,若是再像之前那样惨烈收场,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姬轩辕也许比巫炤料想的还要了解他们,及时出手阻止了这场祸事,间接也帮两人更加理清了自己的心意。 姬轩辕猜到他心中所想,无奈摇头轻笑:“你们俩啊,以前就是这样,简直让我和嫘祖操碎了心。” 北洛脸上一红,低头不予置评。 “北洛,这一世遇见我和巫炤,你后悔吗?”姬轩辕忽然问道,“人死万事皆空,上辈子那些恩怨纠葛,原本不该由你来承担。” 北洛坚定摇头:“不,要是没有遇见你们,我才会后悔。” 姬轩辕轻轻一叹,不言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天色瞧着不对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北洛抬眼看向天边,从他醒来到现在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但天空依旧昏沉不辨白天黑夜,更看不到日月星辰。 “从巫炤挖掘龙渊开始便这样了。”姬轩辕说道,“这也是大家急着找到你的原因,现在也唯有你能劝他收手了。” “我会的,只是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应该可以,巫炤只打开了边缘部分,真正的中心并未开启。若是此时收手,人界尚可有救。” 北洛沉吟道:“边缘威力就已如此……若是真的全貌重现,不敢想象……” 姬轩辕点头同意,想起之前找他时在里面遭遇的种种险恶,着实令人胆寒:“就是因为事情如此严重,伏羲才会着急让我来此。” 北洛皱眉:“神界?这事与他们有何关系?” 姬轩辕叹了口气:“追踪多年的死敌再临人世,换了是你难道能坐视不理么?万一他横了心发动血涂阵报复,甚至是打开人魔通道引蚩尤大军再来,莫说人界不保,神界也是岌岌可危。” “所以你要杀他,其实是伏羲的意思?”北洛语气微带不屑,“他们怎么不自己来干这种事?” “不,只是这一点上我恰好和他一致罢了。”姬轩辕淡淡说道:“他们倒想亲自动手解决心腹大患呢,只可惜身不由己。” “这话怎么说?” “今日不同往昔,神界在人魔崛起下已是不断式微,正所谓此消彼长,纵是伏羲亲自前来,也未必能抵挡住下界浊气的侵蚀。所以他才找上了我。”他看了一眼北洛,“就算我此刻不杀他,神界也不会善罢甘休。还是由于他的身份影响太大,牵涉的利害也太广。” 北洛神色凝重,用力按了按眉心。 “你是指安邑辛商的身份?他虽然有远古的记忆,但我感觉得出,他依然是巫炤,挂念的还是西陵,对魔的立场也并不认同。所以,应该不会为了魔族的利益而引起战乱……” “这样最好,毕竟谁也不想看到两败俱伤生灵涂炭的局面。”姬轩辕按住他的肩膀开玩笑,“这点我倒不太担心,他现在全部心思几乎都在你身上,哪里还顾得了旁人。辟邪王,天下众生的生死存亡,可就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了。” “少给我乱戴高帽。维护这世间周全,你这个祖宗可比我更是责任深重,黄帝大人。”北洛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拍掉,“总之,这件事我会找他问个清楚,不会让他再有机会走错。” 姬轩辕微笑不语,先前的忧虑已然减轻了大半。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关于那个时候的事,你自己有印象吗?” 北洛仔细回忆:“剑灵的记忆吗?在里面睡觉的时候,我好像想起来一部分,但细节很模糊……”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最初的我是那个样子的……难怪缙云不把自己当人看待,而是自诩为兵刃……”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是缙云还是你,都是活生生并且有心的。”姬轩辕打断他,“实在想不起就算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北洛略显疲惫地点点头,说道:“不提这个了。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可以复生的地方,在哪里?” “太昊宫的八卦台,那里遗留着神话时代王辟邪的遗骨。” 北洛有些惊讶:“那不是伏羲的居所么……难道我们要去神界?” 姬轩辕说道:“王辟邪的重生可不似寻常生灵,魔域我不清楚,但人界是绝对办不到的。” “但我毕竟也算是……伏羲会不会……”北洛先是迟疑,继而叹道:“罢了,既然你有把握,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我想先回趟天鹿城,再去神界。” 姬轩辕正待回答,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不能去!” 两人一起回头,见巫炤正面带寒霜地走过来。原来他见北洛一直不回,心下实在按捺不住焦躁,于是前来寻人,刚好听到他们最后几句话。 “这分明是个陷阱,你千万不能上当。”他对北洛说道。 姬轩辕一脸无奈:“随便偷听别人谈话可不是好习惯,胡乱编排罪名更是要不得。” 巫炤沉声道:“你花言巧语骗得了北洛,却骗不了我。” “骗?你是不是误会了?”北洛愕然插话,“我们只是在商量复生的办法……” “这件事我早就准备好了,不必忧心。” 北洛脸一板:“要是用刘兄和其他无辜之人作为代价,你不如现在就结果了我。” 巫炤面无表情:“你不愿意,我可以去想其他办法,但神界万万去不得。” 姬轩辕站起身:“巫炤,北洛的精神体撑不了太久。你要是为了他好,就不该阻拦。” 巫炤冷冷地盯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伏羲想要北洛的真正目的?怎么,他对唤醒始祖剑这件事还没死心吗?” 北洛见气氛不对,生怕这两人又要说僵了动手,连忙挡在中间:“行了行了,这件事以后再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说罢向姬轩辕轻轻点了点头,拉扯巫炤的衣袖,示意他一起离开。巫炤这才面色稍缓,冷哼一声,搂着北洛去了。 天空始终阴沉沉的不辨时节,只能从山里空气的湿寒程度感到夜深了。那边火堆旁的人类已经入睡,姬轩辕盘膝闭目打坐,云无月则暂时不知去向。北洛侧身枕在巫炤腿上,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么。巫炤一边轻轻帮他梳理长发,一边将力量缓缓输过去,借此稳定他的元神。 “怎么还不睡?你现在更需要多休息,精神力消耗得越少越好。”他指的当然不是普通的睡眠,而是巫之堂一种入定凝神的法门。 北洛翻身面对他,懒懒开口:“我是在想,当年在一块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脾气这么大?两句话不对付就要打架。刚才要不是我在,你们是不是又要拆山了?” 巫炤蹙眉:“还不是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看了就讨厌。” 北洛扑哧一笑:“堂堂鬼师,说话口气这么任性。我记得,你和姬轩辕一同学艺的时候,交情明明还不错,可自从嫘祖嫁给他之后……” “西陵有熊强弱联姻,我原就不同意,只是族长命令,不得不从罢了。事实证明我没看错,他的确靠不住。” “算了不提了,”北洛叹了口气,担心继续说下去又会勾起他的旧日怨痛,“免得你生气大开杀戒。难怪司危和怀曦,还有巫之堂那帮人,对你敬重之余也免不了畏惧。” 巫炤低头卷起他的长发把玩:“那你呢?你怕不怕我?”话似威胁,声音却是隐含笑意。 北洛哼道:“小爷我出生到现在,还没学过这个字怎么写。” 这回轮到巫炤唇角弯起,拾起他的右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关于去神界的事,你当真认为姬轩辕在骗人吗?”北洛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含糊说道。 巫炤沉默片刻,仍是摇头:“即便他是真心,也不能保证神界没有恶意。这帮神言而无信又非今日起始,还想让我上同样的当吗?” “说起这个,远古那场神魔大战,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本来不是要谈和吗?” “原本是有此意,只是事到临头,对方忽然改了主意。不仅杀了前去的使者,还派兵突袭我们的大本营。” 北洛霍然睁眼:“为什么?” 巫炤说道:“他们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断生子母剑的秘密,并且察觉了你的藏身所在。毕竟对于伏羲来说,比起休战,襄垣的力量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后来呢?” “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他们有此诚意,所以早在龙渊地界留了后手。可是在布阵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第 59 章 “意想不到的事?”北洛好奇心起,对方却没有了下文。但见巫炤神色凝重,眉眼间竟透出一丝极罕见的畏惧之意。两人相识这么久,这个男人素来行事处变不惊,永远是天下事尽在掌握中的冷静,更何况此刻功力已复,鲜少敌手,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事能令他也感到害怕。 两人沉默半晌,北洛见他不肯说下去,只得换了话题:“关于龙渊遗址……你真的打算全部挖开吗?若是血涂阵全部重现,不仅人界会受重创,魔域也难逃影响。” “你怕我还想报复人界和天鹿?”巫炤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启动一部分阵法原只为聚集残魄助你养魂复原,既然你不肯再回去,这阵也就没什么用了。”他看北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是颇为意外,不由得低声笑道:“只要你好好呆在我身边,我又何苦把精力浪费在他人身上?更何况西陵故迹犹在,我怎么舍得将其毁于一旦?” 北洛吁了口气,欣慰道:“我是怕你受过去记忆的影响。毕竟辛商苦心经营这么久,为的就是让蚩尤大军重踏人间,再雪前耻。” 巫炤叹道:“我有他的记忆和力量,但我不完全等同于他。安邑与神族的仇恨纠葛,我并不想管。” “这样最好,那些乱麻一样的糟心事,本来就和我们没关系。”北洛说道,“姬轩辕听你这么说,应该可以放心了。” 巫炤声音不悦:“他是否放心,与我有什么相干?”说着脸色微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少提他的名字。” 北洛扑哧一笑:“始祖魔纵横三界,怎么性子倒越发小气了?好啦,我依你还不行吗?” 摆明了哄小孩的懒散语气令巫炤既好气又好笑,这家伙显然根本没把自己的要求当回事,忍不住教训似的在他脸上拧了一把。 “既然你有罢手的意思,明日就回去处理如何?”北洛试探地建议。 巫炤摇了摇头:“不忙,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话怎讲?” “无他,为了自保而已。”他冷静说道:“不管我是否有心引战,神界都不会轻易放过我。毕竟辛商活着一天,就一天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既然退不退让都是死,何不放手一搏。” 北洛眉尖一挑:“听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最有威慑价值的武器,从来都是看不到摸不透的,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它的杀伤力。所以,不发动的血涂阵,以及尚未打开的魔界通道,才会令对手有所忌惮。”巫炤缓缓道来,“更何况当今神隐时代,神界力量已是不断衰微,只是暂时靠着人界封印阻隔魔域大军。如果人界真的被毁,纵是神明也难逃厄运。” “所以你打算要挟伏羲他们?想必还要借此提什么条件吧?”北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真是聪明。归还始祖剑,你看这个条件如何?”巫炤用手指刮刮他的鼻梁,唇角轻勾。 北洛打了个哈欠:“这与直接宣战有何区别?他们能答应才怪。” “不错,伏羲绝不可能应允,所以我会顺势提出另一个选择。” “是什么?” “止战休戈,重建西陵。”他淡淡吐出这八个字,继而又道:“这天地人间,原本就有我们一席之地,我只是要回数千年前被他们夺去的东西罢了。” 北洛望着他欲言又止,巫炤已猜到他心中忧虑,安抚道:“我知你对这里感情深厚,放心吧,我不会令你难做。收服人心,我自有无数手段,用不着以他人性命相逼。” “这世间蝇营狗苟之辈多如牛毛,追逐欲望永无止境。他们渴望力量、对弱者践踏、对强者嫉恨……这些贪婪只需稍加引诱,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灵魂,又何须伤命见血。你以为仅凭鸤鸠与怀庆,便能在短时间内建起巫之堂的雏形么?” 北洛无话可说,作为从小尝遍世间冷暖的人,他的内心也着实认同这番话。巫炤又续道:“你和以前一样,总是有心佑护众生。你在人界的师父,还有你那几位朋友,护着他们倒也罢了;可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忘恩负义的行尸走肉,这样做当真值得吗?” 北洛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罢了,若真是有人自愿上钩,我也管不得这闲事。但愿真能如你所想,神界从此不再插手,默许你在人间立足。不过我推测,你要是摆明了与蚩尤划清界线,他们说不定真会答应。” 巫炤闭上眼睛:“希望如此。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启动阵法,否则惊动了下面的东西,大家祸事难料。” 北洛听他语气有异,想到之前他避而不谈的问题,忍不住坐起身问道:“祸事?等等,你是说血涂阵之下还有别的?难道你之前所谓的意想不到之事,就是指这个?” 巫炤发觉失言,本想蒙混过去,但北洛这次却紧紧盯住了他,一脸不问出个所以然不罢休的架势,只好勉强说道:“那片土地原本就有特殊的凶煞浊气,这也是我选择那里布阵的原因。人界乃清浊二气交织而成,上古时这类宝地原本不算罕见。只是我在设置阵眼时,却发现下面竟然别有天地。” 北洛愈听愈奇:“莫非下面还有更古老的遗址之类的东西?” 巫炤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里面的东西和现实中所见大相径庭。而且有一种极凶的力量波动,我无法察知源头,但它的强大,绝不在全盛时的伏羲之下。” 以盘古清气之精髓化为的众神之首,在那个信仰至上,人神共居大地的年代,他的力量甚至可以通彻宇宙。 北洛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毕竟能令眼前之人退缩的存在,绝对不可小觑。 “难道龙渊故地的凶煞之气,不仅是血涂阵的影响,更多是来自这个无名空间?”他喃喃猜测,“对了,之前云无月也提过从里面逃出来的时候,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追他们……”说着忽然头脑一阵晕眩,不由得眉头紧皱捂住额头。 巫炤连忙制止他继续胡思乱想,沉声道:“你现在精神力有限,千万不能轻易伤神。这件事过两天再谈,快躺下睡好,我来助你运功。” “但是……” “只要血涂阵不引动,底下纵有什么危险,也不可能影响至地面,不必担心。” 北洛心中仍是不安,但此刻神思着实疲惫,只好依言躺倒,不一会儿已是进入深眠。巫炤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抬头望向黑如墨染的天色,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第 60 章 接下来几日两边暂时相安无事。姬轩辕与巫炤将洞内狼藉清理出去,让所有人进山洞休息。幸而祭坛似是被什么东西保护着一样,灵波尚存未曾大损,北洛借助其残余的灵力修复元神,再加上有两位功力深厚的高手相助,精神体稳固得相当迅速。只是他害怕再度入魔失去神智,更倾向于向姬轩辕借助神仙之力,巫炤对此虽然郁郁,但顾念他的心事,还是隐忍不言。 这日午后,巫炤与姬轩辕分别出去采集崆峒山中特有的青玉原石。此类原石乃远古天地生成之物,灵气极盛,对于神魂的休养大有促进。北洛刚完成了今天的功课,左右无事,便陪着岑缨在山洞附近的林中捡拾柴枝野果。两位好友分别多时,直到此刻方有平静交流的时候。 “都怪我不好,把你卷进这种危险的事情。”北洛十分自责,“若是害你因此而殒命,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岑缨使劲摇头:“你在胡说什么啊?巫之国是我硬要跟着你去的,陪前辈进入血涂阵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怎么能怪你呢?”她的声音变得迟疑起来,“北洛,你好容易平安无事,我们都为你高兴。但是巫炤他……你当真考虑好了,要跟他在一起么?” 青年毫不犹豫地回答:“不错。”说完又忍不住转过脸:“……对不起。” 岑缨惊讶道:“你不需要道歉,这是你的自由啊,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了。”她略带顽皮地一笑:“其实我和凌星见都觉得,你们要是能在一起,大家也可松口气了。” 北洛迷惑:“为什么?” “因为巫炤有了你,就不会想着报复人界了嘛。”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略带崇敬:“为了天下的安定,北洛,辛苦你了。” 这话和姬轩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真不愧是一脉相传的隔代祖孙。只是少女眼中闪烁的目光,看得北洛不知为何脸颊发热。正想着怎么把这件事岔开,忽见前方不远处白光一闪,随后从空间通道中钻出一个人来,原来是以王辟邪血符穿越的凌星见。 “你不是送路庄主他们回去养伤吗?怎么耽搁到现在才回?”岑缨看到人,连忙迎了上去,“莫不是他们伤势棘手?” 小国师冲两人打了个招呼,摇头道:“没有,他们一切安好。我是送他们回去之后,顺便回门派取了一样东西。”说着从背上解下一个长包袱,里面是漆黑的剑鞘,长柄上花纹朴拙,正是古剑太岁。 “你把太岁修复好了?”岑缨很是兴奋。 凌星见说道:“有我那个博学多才的兄弟在,再加上本人从旁相助,还能有什么事办不成?不过此剑凶猛,又是上古时代传下来的一等绝品,修复起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北洛小心接过自己的佩剑,不知为何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将剑刃抽出寸许,只见上面寒光森冷,杀气慑人,原本有的细微残损都消失不见,锋锐之处更胜当年在鼎湖获得之时,可见对方着实花费了一番心血。他心下感激非常,自己与星空辰仪社交情并不算多深厚,又曾害得凌星见几次身陷险境,可人家却如此以德报怨,真不知该如何致谢才是。 “多谢。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以后但有驱使,在下一定尽力而为。”北洛双手捧剑,深深鞠了一躬。 凌星见凝视着他的动作,见他低头时黑亮的马尾刷过雪白的后颈,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居然微微一红,连忙轻咳一声掩饰住尴尬。 “大家都是朋友,这点小忙就不必在意了。不过我这倒是有另外一笔账,想和你商量商量。”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把北洛拽到一旁的树下,凑近他的耳朵开始嘀嘀咕咕。 岑缨站在原地满腹好奇,见北洛先是睁大了眼睛一脸震惊,随即面露难色,踌躇半晌才低声回了句什么,一改往日的睥睨霸道,尽是从所未见的弱气。小国师倒是一直笑容灿烂,不慌不忙地等对方下决定。两人你来我往争论了有一会儿,似乎在对什么讨价还价,最后北洛牙关紧咬,仿佛终于答应了什么,凌星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双眼因为两人达成的最终协议弯成了月牙。 “北洛,你还好吧?”岑缨见青年脸色灰白,眼神呆滞,一步一挪动地从那边走回来,嘴里一直在喃喃自语:“实在还不起啊……只能把自己卖掉了……好歹保住了莲中境还有柿饼他们……” 凌星见也走了过来,他看了北洛一眼,竭力忍住不要让自己笑出声。 “对了,这几天怎么不见云无月姐姐?她是回天鹿城了吗?”为了不让青年太过沮丧,他迅速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之前问了前辈,他也说不太清楚。”岑缨摇了摇头。 她话音才落,头顶上方忽然刮过一阵狂风,树叶乱晃之间一只紫红色的鸟忽然摔了下来,好巧不巧正跌在北洛的肩膀上。 “鸤鸠?”北洛眉头微皱,不解地把它从自己身上拽下来,“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鸤鸠趴在他的手臂上不停喘气,羽毛散乱,有一只翅膀甚至受了伤。 “缙、缙云,巫炤在哪?快点找他来,西陵出事啦!”它尖着嗓子急道,神态是从来没有过的惊慌。 北洛神色一凛:“你先说清楚,西陵怎么了?”对于那片土地,他此刻的关心在意并不小于巫炤。 “都是那个叫岑青岩的书生,他擅入禁阵拿走了那把斫魂剑。我去阻拦,这家伙反而把我揍了一顿……” 岑缨惊呼着打断:“你说什么?!小叔叔他……在西陵城里?” 北洛还要继续问下去,却听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件事我刚刚知道了。他还带走了什么?” 他转过身,看到巫炤与姬轩辕刚好一前一后的回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鸤鸠对巫炤的到来瑟缩了一下,小声道:“还有巫之堂新近训练的几十个人。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听他的话,这家伙和巫之血又没关系……” “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说过,放置那把剑的祭台周围有你设下的血界,除了你应该没有人能接近的……”北洛向巫炤问道。话未说完,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丝零星的画面,黑暗封闭的石室,被打破的结界,以及突然其来的杀手们…… 青年顿时愣在当场,竟忍不住后退一步,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畏惧。 “我也是想不明白。那个禁阵应该只对巫炤的血有反应才对……”鸤鸠扑扇着翅膀说出自己的疑问。 巫炤对他俩的问题并不作答,他只是伸臂紧紧搂住北洛的肩膀,神色复杂,眉头紧锁。 “你说那个人带着斫魂剑和巫之堂手下离开了西陵,他们去了哪里?”姬轩辕见巫炤和北洛都不出声,索性自己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家伙瞬移的功夫很厉害,一转眼就带着一大帮人消失不见了。” 岑缨已是听得难以置信,喃喃摇头:“小叔叔,你到底在做什么?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凌星见拍拍她的肩膀,也沉思起来:“那把剑与北洛的复生关系重大,现在却被人偷走,难道说……” 大家众思纷纭,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忽听得半空中又有人说话:“北洛,快点跟我回去,天鹿城有变。” 第 61 章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上方有一团黑雾飘动,方才的话正是从雾中传来。北洛一惊:“云无月?你受伤了?” 女子声气稍显虚弱,但还算沉稳:“只是暂时不便化形,尚无大碍。我长话短说,霓商和她的孩子被奸人劫持,对方指明必须你亲自前去,才会放人。” “劫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又是碑渊海派兵入侵?” “城内的确陆续有魔出没,不过目前情势还可掌控。只是劫去霓商的却非魔族,而是延长老。” 北洛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人是谁:“延长老?我记得宣池长老说过,他不是早被玄戈赶出天鹿城了吗?没有血脉的召唤,怎么可能进得了却邪之门?难道说天鹿大阵……” “奇怪就在这里。天鹿大阵完好无损,也无任何示警。延长老和这些魔就像是凭空出现,不知他们从哪里进来的。” 北洛眉头皱起:“他把霓商劫去了哪里?” “古厝回廊。我本想救她们出来,但回廊的入口现在被一股极强力的结界封住,无法进出。我试着攻破,反而受了点伤。” 她形容得虽然轻描淡写,然而能让有千年修行的云无月受伤,这结界的力量可想而知。 北洛脸色更是凝重:“明白了,我这就回去。现在城里谁在主持大局?” “宣池长老和应垒在应付魔军。自之前魔域发生动荡,大家一直有所防范,不至于像上次那样被动。他们说你暂且不必担心,先救回霓商要紧。” 巫炤一直默不作声听着,此刻忽然对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立刻动身吧。” 北洛颇为意外:“我们?你也同我前去?” “这个自然。你才略有好转,妖力并不稳定,我怎能让你独自前去冒险?” “但是……你之前……”北洛有些犹豫,想起巫炤先前对天鹿城做的事,一众辟邪必然恨其入骨,恐怕一现身就要血流成河,反而多生事端。 巫炤猜到他的顾虑,摇头道:“有些辟邪或许知我之名,但我当日并未在他们面前现身,应该不会被认出。更何况仅凭你和受伤的魇魅,如何对付得了幕后指挥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你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只是一种直觉罢了。西陵前脚变故,天鹿城随即出了问题,两件事发生得如此巧合,应当不会毫无联系。” 北洛心中一凛:“岑青岩?可是辟邪族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会……” 岑缨再也忍不住,上前插话:“你说这是小叔叔干的?不可能的,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和北洛过不去?” 巫炤眉心微蹙,竟是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也许……他是为了报复我吧……” 北洛愕然:“报复?他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以前认识?”他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试图问个清楚,对方却破天荒地退缩了,转脸避开他的目光。 “这其中关节解释起来太过复杂。现在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先赶过去再说吧。”巫炤说道,从怀中掏出一面骨刻丹书交给鸤鸠:“你现在马上回西陵,把这个放在龙渊入阵的祭台之上。若是四周镇压不住的话,你就令其他人毁去祭台及入口。” 鸤鸠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震惊:“巫炤,你不是认真的吧?那样的话,才建好的西陵阵基不就塌了?” “不必多问,你照做就是了。”鬼师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竟然是极其少见的紧张。 北洛听得疑窦丛生,他看着自己的爱人,盼望他能解释清楚,然而对方却令他失望了。 “北洛,我也和你一起去。”岑缨说道,“我不相信小叔叔会做这种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查个清楚。” “还有我们。”凌星见看了一眼姬轩辕,见他点头示意,也上前说道:“此事来得太过蹊跷,恐怕凶险难测,你多两个帮手总是好的。” “你说得有理,我先在此谢过了。云无月,我们走吧。”说罢凝神运功,将空间通道开启至光明野。他力量虽未全复,但王辟邪穿越空间之力尚且完好,更何况是回到自己家园,更是无需费力。 众人陆续进入通道,巫炤试着去牵他的手一起走,却被北洛沉着脸一把甩开,头也不回地走在他前面。巫炤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 一行人穿过大阵入口进了城,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大为吃惊。城内道路雾气弥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更别提周围的建筑轮廓了。头顶不见天日,各种奇形怪状的下等魔时不时地出没。虽然在他们面前犹如螳臂挡车,然而层出不穷的骚扰也令人感到身心烦躁。大家不敢分开,摸索着走了一阵来到雾气略淡的地方,隐约辨认出这条是通往离火殿的道路。但见路两边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人,有卫兵也有做日常买卖的商贩,大人小孩无一例外,全部一动不动。 北洛心脏狂跳,昔日天鹿沦陷的惨状又在眼前闪过,但随即意识到辟邪若是死去定然即刻见风化灰,如今身体尚在,至少表示性命无碍。他冲过去扶起其中一个检查,果然呼吸心跳尚在,但就是沉沉大睡,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其余几人也分别查看了四周倒下的辟邪们,都是同样的状况。大家聚在一处,议论纷纷眼前的诡异现象,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兼之雾气深重,更不知如何能找到去古厝回廊的方向。 “我离开的时候,这里一切明明都是正常的。”云无月依旧是隐身状态,声音透着不解。 姬轩辕沉吟:“自从踏进天鹿以来,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走进了一个牢狱,时时刻刻在被谁监视着。” 巫炤忽然说道:“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天鹿城。”他话一出口,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北洛憋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想说我这个辟邪王连自己家都不认得吗?” 巫炤摇了摇头:“却邪之门不假,只是进来的却不是原本的天鹿。” 姬轩辕反应过来:“难道你是说,这里是……某处梦境?” “梦境?可是我们并没有任何感觉啊?”凌星见和岑缨两个人齐声道,他们虽然功力不深,但也有数次以实体或灵魂穿越梦境的经验,不论虚拟世界营造得多么逼真,各种细微之处终究与现实大相径庭。然而这里的城池道路,一切的直觉视野以及触感都真实得毫无破绽,叫人无论如何难以相信。 “是梦域吗?怪不得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云无月思索道:“但若真是个梦,它的稳固程度简直超出了我的想像。通常来说,即使再稳固的梦域,也总有细微的缝隙与现实相通。可是在这里,我竟然找不到任何的交界之处……” 巫炤沉声接口:“之所以有交界,是因为梦与现实属于不同的空间。但如果所有的实际空间都被梦所替代的话,现实与虚幻,还有区别可言吗?” 众人闻言心中一凛,背后不禁感到一丝寒意。 北洛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这个梦域甚至强大到可以取代原本的现实,所以我们进来的时候才毫无察觉。” “不错。因为这并非单独个体之力而为,而是所有辟邪梦境的集合。” 第 62 章 辟邪族的精神力原本就远超人族,单独个体已是不可小觑,更何况是集合全族之力。北洛头一次感到无计可施:“这么说,想要打破这个梦域是难上加难了。” 巫炤轻轻点头:“即使是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而且强行破坏梦域,会对你的子民造成伤害。” 姬轩辕忽然插口:“比起这个,你们不觉得另一件事更可怕吗?”众人的注意力随即转过去,只听他说道:“究竟是怎样的力量,才能让全体辟邪在一瞬间堕入梦境?” “这里的雾中有魇的气息波动。”巫炤回答。 “的确如此,但我肯定魇族中无人有此能力,可以强制天鹿全城在同一时间做梦。”云无月说道。 凌星见叹了口气:“找不到缝隙,又不能打破,难道我们要被困死在这里?” “无论如何,先得确定霓商平安无事。”北洛说道,“城里的道路我都认识,就算辨不清方向,摸索走过去也能找到古厝回廊。” “不行,梦域的路径和现实不同,不能按照之前的经验前进。”云无月反对,“否则就会像人界所说的鬼打墙,很可能绕来绕去还在同一个地方。” 岑缨小声插话:“就算侥幸找到入口,但这里又不是现实的天鹿,也不知能不能找到霓商。” 北洛的声音带了焦虑:“那怎么办?”一向无所畏惧的辟邪王难得没了主意。 巫炤安慰道:“不要急,这梦域暂且不去管它,先把雾气驱净了找到路再说。” “你有办法?” “这是对方设下的障眼迷阵,想破并不难,只是要费些时间。”他斜睨了姬轩辕一眼:“你也已经看出来了,不是吗?” 姬轩辕微微一笑:“孤阴独阳,上艮下兑,所用的不过是太极最常见的路子。只是这设阵之人神思巧妙,竟是将两仪四象全然颠倒,才会让陷入其中者难以察觉。倒也符合人们常说的,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 岑缨听了他的话沉思起来:“反两仪九宫十分罕见,不能按照一般生入休出的方法来破,最好是开伤为起始,死惊双门复入,其阵自解。” “小缨子果然聪明,正是如此。”姬轩辕称赞,“我早就说过你对奇门阵法有独到之才,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岑缨低头:“这个倒不是我的见解,只是以前有人教过我。”被心仪的前辈称赞原是值得高兴之事,可少女面上却毫无欢喜,反而忧虑重重。 巫炤说道:“这里的迷阵不止一处,而且是连环互生的态势,每一处都有十六种变化,只要有一个宫位走错,之前的努力就会白费。” 姬轩辕点头:“不如先找到开门阵眼,同时破去之后,再依次由杜、景、生反原道而行……” “停停停,你们这些学问人,能不能说点别人听得懂的话?”北洛一头雾水地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要授业以后再说,直截了当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姬轩辕听他的声音明显不耐烦了,忍笑轻咳一声:“就是说我们需要分兵去同时破坏几处阵眼,迷雾才能解开。以我们目前站立的位置为起点,分后、左和右向,用九宫倒转之法的固定步数前进。”他看了一下四周:“这里一共六个人,不如分为两两一组,每个熟悉阵法的带一个。” 人选并不难定。巫炤身边自然只容得下北洛,剩下的姬轩辕带着凌星见,云无月则负责保护岑缨。姬轩辕又取出三张传音符分给各方,这是仙门常备之物,又经过特殊炼制,在梦境中也可互通音讯。交给北洛的时候,他忽然迟疑了下,低声道:“若有不测发生,千万不可逞强,能逃则逃,先保住性命为上。” 他明知这二人均是性子强横,兼之实力不凡,却还是作此叮嘱,显是已察觉这迷阵背后的力量并不在于伤人,而只是为了将众人分开,明摆着是要针对他们单独下手。 北洛微微点头,直觉也早告诉他这次历险与之前都不一样,想起巫炤之前不明原因的紧张脸色,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深。 延长老狞笑着看向被封住四肢以及声音的霓商母子,兴奋得脸上肌肉直发颤。他的整个身躯烂了近一半,尤其是右脸颊的肌肉,甚至可以看到其中的森森白骨。可怖的面容加上狰狞的表情,让他显得愈加丑陋恶毒。 他恨透了玄戈,连带着也恨透他的妻儿兄弟,甚至是整座城池。一个自视甚高且心胸狭窄的家伙,陡然从尊贵的高位跌落魔窟,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甚至还像条丧家犬一样被捕获吃尽了苦头,对尊严的践踏以及□□的折磨,让他迁怒于所有一切比他幸运的生灵。也许就是这份强烈的恨意,让他在监牢中始终不死,浸透了毒液的报复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直到疯狂生长的枝杈占据全部的灵魂。 若不是那个人的命令,强制他不许碰质子,他早就把这个女人以及孩童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几次走到人跟前举起了手,想到冲动的后果,终还是硬生生地按了下来,神情挫败得一跺脚。 这里是古厝回廊的最下层,长廊前端再无任何浮空落脚之处,只有一望无际深不见底的深渊。延长老早知回廊内部幽深复杂,辟邪族所开发利用的不过是上面的三四层而已,哪怕曾是年高权重的长老,他也从未到过最下面,更没想到底部居然还另有未知领域。若不是那个人以空间之术直接穿越,恐怕走上十几二十年,也到不得这里。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连忙转身迎上去:“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岑青岩冷冷地瞥他一眼:“我去什么地方,何时轮到你来过问了?” 延长老尴尬地一僵,咬牙切齿恼怒至极,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回嘴。长久的牢狱折磨让他骨子里怕极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卑微得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更何况若不是他,自己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报复天鹿城。 岑青岩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了然,不禁轻蔑地哼了一声。 长廊另一端又走来一个人,身上穿着形制古怪的白袍,神色呆滞,眼神无光。他在岑青岩面前跪下,无声地递上一面骨牌。 “他们已经分头行动了?正合我意。”年轻人接过骨牌,嘴边浮起冰冷的笑意,“去通知那帮家伙,可以出手了。” 仆人木然领命而去,延长老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实在忍不住问道:“玄戈那个弟弟,听说是在人间长大的,妖力微弱,根本不成器。他能破解迷阵找到这里吗?” “那点子微末手段,还挡不住他们两个,我只是想争取点时间罢了。”岑青岩淡淡说道:“要是这么容易就倒下,那也不是令神界都为之忌惮的巫祖和魔剑了。” 不理会延长老的迷惑与惊愕,他从手拿的包裹中小心取出一柄黑金色的长剑。剑身煞气森冷,血色光芒隐现,望之已令人目眩腿软,若是不小心擦到剑刃,立刻便是身死魂灭之祸。 “更何况他的本体在此,又怎么可能不来取呢?”他低声自言自语,捧剑走到断崖前面,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深渊,忽然倒转剑尖,双手握住剑柄猛然刺进自己的胸口。随着一声痛叫,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迅速浸透了衣襟和剑身。那剑仿佛活着有意识一般,贪婪地不断吸取伤者身上的血液,使得黑色的鱼鳞花纹更加闪亮。 岑青岩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摔下悬崖,显见已疼痛到了极致。但他始终咬牙忍耐,以血喂剑,待到整个剑身血光耀眼的时候,他将长剑抽出,用力插在断崖边的缺口上。过了一会儿,只听原本寂静的深渊里传来轰隆隆的震动声,连带着整座长廊都在不停摇晃,空气中火花声不绝。突然一声令天地色变的巨雷响过,空无一物的深渊上空在闪电中逐渐显现出两扇巨大的石门。上不见顶下不见边,带着压迫一切的威势,似真似幻,不辨虚实。 延长老早被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景象弄傻了,整个人吓得坐在地上,眼神发直,魂飞天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岑青岩跪在崖边用力喘息,满是汗水的脸上既有欣喜若狂,也有种不敢置信的意外。 “居然真的成功了,我的血脉力量明明远不及你……”他喃喃说道:“这是上天注定的结局,谁也阻挡不了……既然你不愿动手,就由我来完成你的约定吧。” 第 63 章 北洛与巫炤相偕前行。正如巫炤之前所言,这迷障不算难闯,一路上既无惊险机关也无棘手敌人,就算有魔物出没,对他们而言也是砧上鱼肉。但行走起来却是曲折复杂,必须严格按照方向和方位步数,稍微一错就会碰壁,有时甚至要在同一个位置前行再返回,正确的通路的才能打开。设下阵法的人仿佛不是为了伤敌,而只是想让对手解开一道又一道的术数难题。这种既费时间又耗脑力的阵本就与北洛性格相悖,再加上进城前对巫炤的隐瞒感到不悦,赌气不肯理人,大伙在的时候还没什么,现在只剩他们两人,空气中的尴尬简直要满溢出来,心里更是烦躁不堪。巫炤这个家伙,看见自己不开口,他也不主动打破僵局,就连人都乖乖地跟在身后一箭之处,除了指点人该往哪里走怎么走,半个字也不多说。他气闷之极,一时却是无计可施,渐渐地神走思乱,对方令他向右斜方行走十步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多走了三步,迎面碰到的不是破阵点,而是看不见的照壁。巫炤待要阻止已然不及,眼见他直愣愣地一头撞上去发出巨响,痛得直往后退,眼角泪花迸溅。男人轻微地叹了口气,连忙把人上去扶住。 “哎哟,这鬼地方搞什么啊!”北洛皱眉按着自己额角,虽说是精神体,可是在这梦域中,五感疼痛什么的与之前并无差别。好在辟邪恢复力强,不一会儿晕眩感及伤口就已消失,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巫炤身上,连忙站直想要甩开对方。谁知自己还没动作,巫炤已然先行退后,又是老老实实在原地站好,中间隔了一人多的距离,一言不发。 北洛咬牙瞪着他,自己使个小性儿却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毫无反应,心里憋了一口气都不知朝哪发。两人僵持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一起走!还想看我出糗是不是?” 巫炤又是一叹,走过来低声道:“我是怕你还在生气。” “我不高兴你就不过来了吗?”北洛没好气地咕哝,“认识这么久,也没见你这么听话过。” 巫炤垂头不语,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也掩去了嘴角的那一丝细微的弧度。 两人继续沉默前进,这次巫炤带路,牵着北洛的手快速迂回穿插,虽在视线隔绝的浓雾之中却仍旧畅行无阻。北洛面上无甚波澜,心里却着实佩服不已,对方的温度通过手心传过来,渐渐地将心里那股子气也化掉了。 “既然知道我在气什么,你还不肯说吗?”北洛将头撇向另一边,声音略有失望。 巫炤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我来问,你答。”北洛平静道:“岑缨的叔叔,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犹豫半晌,才说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只是有所怀疑。他……也许是很久之前的一位故人。” 北洛说道:“故人?真的不是仇人吗?否则他费尽心思报复你做什么?”青年眉头微皱:“难道是你当年在西陵和谁结怨……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巫炤摇头:“不是西陵,是更久以前。” 北洛一凛:“你是指安邑?那他是……辛商的仇人?” 巫炤叹道:“我希望最好不是,否则麻烦不小。” 北洛默然点头,上辈子的事还没完全理清之前,要是再来个上上辈子的烂摊子,光想都令人头疼棘手。 “他带走那把剑,你为何那般紧张,甚至不惜让鸤鸠毁去才建起的西陵?”北洛继续问道:“除了和我的复原相关之外,莫非它还有别的作用?” “……那把剑,是解除封印的钥匙。”巫炤低头,“龙渊地界所埋藏的东西,并不仅有血涂阵而已。” “斫魂剑,不是襄垣铸造,用来保护断生的外壳吗?”北洛迷茫地看着他,“为什么会和龙渊底下有关?” “因为没人知道,斫魂在上古的战斗中,曾经断裂过。”巫炤避开他的视线:“是‘他’救活了濒死的剑灵,也给予了辛商全新的力量。” “‘他’是谁?”北洛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变得有些异样。 巫炤面露难色,正不知如何回答,一转头看到爱人的神情,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北洛眼神恍惚,面容呆滞,仿佛一下失了魂魄一般,微微发颤的身体竟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紧接着忽然抱头跪倒在地,双目紧闭发出极其痛苦的喊叫声,就像在忍受剥皮裂骨的折磨。 “住手……不要……碰,”他在神志不清地向谁祈求,口中语无伦次:“不能……打开……那里……” “北洛!北洛,你怎么了?”巫炤连忙抱住他的身体,竭力维持他开始呈现涣散模样的精神体,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是剑身本体…… “愚蠢至极的家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紧张地对天空高喊。随着话音落下,浓雾中忽然冒出十几只面貌狰狞的上等刃魔。与寻常雾刃魔不同,他们拥有半人半魔的外形,力量强悍,即使是擅长猎魔的辟邪族,单打独斗也是胜负难料,在魔域战场可说是精兵一类的存在。这群魔恶狠狠地朝二人扑过来,显是意欲一招毙命的架势。 巫炤连眼皮都不抬,右臂搂住北洛专心为他输送力量修复形体,左手袖袍拂动处血箭飞出,那群魔连身体三尺前都未曾接近,便惨叫着飞了出去,身体裂成片片碎屑,化为灰烟消失殆尽。 “如此惊人的力量,真不愧是辛商城的主人。”浓雾里传来桀桀怪笑。 巫炤神色不动,淡淡道:“滚出来。不然,我要你死得比这更难看。” 对方咳了一声,缓步从雾中现行,居然是个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只是面上的表情恶毒而扭曲,令人见之不觉恶心。他走到距离二人几丈远的地方便即停下,上下打量巫炤,眼神颇有畏惧之意。 “我还当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只心魔。”巫炤声音漠然,“居然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心魔嘿嘿笑道:“若在平日,在下一个小小的天魔自是不敢捋始祖魔的虎须。可是人界有句俗话,风水轮流转。辛商大人纵然所向披靡,可终是势孤,现在又要分出大部分力量来救你的同伴……哼哼,面对层出不穷的围攻,你又能支撑多久呢?” 说着一挥手,密密麻麻的刃魔又从雾中涌出,前赴后继地向他进攻。这群魔来得源源不断,仿佛是被不停召唤一般,而且均被操控了神智,一个一个不要命的全然不知后退,攻击力比寻常更惊人。 巫炤眉头微蹙,这股召唤的力量十分熟悉,正是自己所创的巫之血驱魔术。施法者不需亲临现场,只需通过笛声召唤和操控魔物,因而叫敌人难以擒贼先擒王。他心知这是那群被岑青岩蛊惑的巫之堂学徒所为,若在平日,他只需顺着魔物出没的地点,运功反制回去即可打醒那帮人。但北洛的精神体正处在修复的关键时刻,力量输送片刻都不能断,他不敢随意浪费精神力,哪怕是一丁点的险都不想冒。于是以防御为主,一面抱着人东闪西躲,挡住对面层出不穷的攻击,一面集中精神全心治疗北洛。眼见北洛虽依旧昏迷未醒,但神魂波动已渐趋稳定,他心中大喜,更加拼命施术,一时竟对周围的杀气视若无睹。 那心魔看他忽然露出破绽,收敛气息找准了时机,猛然从背后袭来。巫炤发觉时已经躲闪不及,右肩到后背居然被他的厉爪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血立刻涌了出来。 鬼师眯起眼睛,右手不离北洛后心,左手抹了一把伤处,冷冷地转头看着偷袭者,目光既不屑又嫌恶。 那心魔也当场愣住,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一击得手,不敢相信地道:“你……怎么回事……”一眼瞥到他滴下的血,颜色隐隐透出青紫,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中毒了!一个虚弱的始祖魔……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今天,你的魔元就要归我了!” 巫炤的表情仍然毫无波澜:“话别说得太满,通常开心得越早,死得越快。” “哼,你受伤不轻,又要分心照顾同伴,我何需惧怕?”心魔得意道:“更何况我已得到‘他’的真传,等下你就知道厉害了。”他见巫炤脸上终于微微变色,更是小人得志的模样:“谁让你不肯履行契约的,‘他’已经等不下去了,所以这个执行者,也该换人了。” 第 64 章 心魔武力在魔域并非顶尖,素来多用攻心战术先搅乱敌人神智,而后令己方有机可乘。这番话本欲让巫炤心神大乱,谁知对方稍微动容之后,随即镇静如常,竟是对他的言语充耳不闻,只顾专心治疗北洛。随着精神力不断注入,北洛的形体终于恢复正常,原本开始失控的辟邪之力也平稳下来。 巫炤将北洛的身体轻轻放平在地上,这才站起来直视心魔。 “说够了?那就出手吧。”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就像在说要踩死一只蚂蚁。 心魔见他气定神闲,心下反生怯意,但抱着侥幸心理依旧嘴硬:“可惜还不知死的是谁呢?‘他’的赐予可是无穷无尽的,等我们成功占领这座城池后,就要侵占所有辟邪的身体。嘿嘿,用辟邪的外形和力量对付其余妖魔不能更容易了,到时候……” “没用的东西,只会逞口舌之利。看来如今的魔域也同人界一般,越来越不成器了。”巫炤不屑地打断他,“要战便战,不必多言。” 心魔咬牙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过在对付我之前,你还是先过了同伴这一关吧。”随着话音落下,原本躺着不动的北洛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睁开的眼睛里全无神采,仿佛木偶一样被牵着线举起武器。 “来吧,辟邪王,这可是你报仇的大好时机。”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蛊惑,“看清你眼前的敌人,他就是让这里沦陷的罪魁祸首呀。” 巫炤听了这句话,眼神恨极怒极,却是一言不发。 北洛僵硬地点头,呆呆地看了巫炤一眼,面无表情。 “只要动一动手,就可以解脱所有的困境了,你还犹豫什么?”心魔露出恶毒的微笑,一步步诱导并扩大被操纵人心里的欲念。 北洛缓缓拔出太岁,锋利的剑刃森冷迫人。忽然他身体一个急转,剑风挟带杀气袭来,速度快过雷前闪电。那心魔刚看清眼前人影,太岁已是透胸而入,重创魔核要害。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若非剧痛入骨,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的穿胸剑刃是幻觉。 “你没有……”他只艰难说出了几个字,北洛便毫不留情地将太岁一抽,伤口更是血肉模糊。那魔头按住伤处,不由得踉跄后退跪倒。仔细瞧去,对方脸上表情讥讽,眼神中鄙视之意浓厚,哪还有半分之前的懵懂恍惚。 “我说你们这些心魔,也不动动脑子。”北洛冷哼,“总爱使一些老掉牙的手段,以为别人都和你们一样蠢,同样的当还会上第二次?” 心魔浑身发抖,此刻自己以一对二绝无胜算,就算加上四周群魔,力量悬殊之下也不过是多几批送死的蝼蚁。想到这里立刻全身伏地,顷刻间换了一副柔媚腔调:“是在下不自量力,冒犯二位大人。在下已知错了,还望辟邪王宽宏大量,饶了我这次。”他见北洛冷冷的并无触动,连忙又道:“若能留下性命,我可以帮二位带路到关押人质的地方。若是在迷障中耽搁太久,对方恐怕安危难测。” “哟,你这也算求饶啊?”北洛半蹲下来,皮笑肉不笑地掐住他脖子:“胆子不小,竟敢用霓商威胁我。”他声音虽平静,眼神里却带火,额头王印隐现。 那心魔连连叩头,有意瞥了巫炤一眼,笑容狡黠:“这一点,我想那位大人最清楚不过了。继续拖下去的后果,不要说辟邪族了,只怕整个人界都难保。” “就算是又如何?”北洛冷然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尤其是你这种下流的渣滓。” 说罢寒光闪动,斩魔剑下再无活口。气绝的魔物褪去人形,地上横七竖八的只留下魔体残肢,以及破裂的魔核。 巫炤一直在旁安静观战,此刻方悠悠击掌称赞:“不愧是天下第一剑。你的速度又精进了,这几式连招,怕是我也抵挡不住,遑论区区心魔。” 北洛不悦地白他一眼:“少来了,你当我瞎吗?这家伙早被你动了手脚,就算我不出手,他也活不了多久。”说罢又看了一眼尸体,只见魔核中间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细瞧之下竟是几根极细的植物藤条,慢慢伸出延展开来,四面八方地卷入残躯之中,吮吸剩余不多的能量。 “你给他下的什么玩意儿,看着有点恶心。”北洛皱眉。 巫炤淡淡说道:“只是赐他长生不死罢了,作为让巫祖见血的代价。” 长生?北洛看着张牙舞爪的枝条,脑中忽然闪过当年在永生之堭所见的万奚,她身后长出的藤条,以及那瓶所谓的不老药。 消耗灵魂支持死去的□□,最后整个身体都化为枯朽的木头,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终究是天魔,力量不弱。只要不动杀意,血藤便不会擅动,再活个几千年也不成问题。”巫炤说道,语气似有些惋惜,“本想着留给你做个使唤也好,倒是让他死得便宜了。” 北洛嫌弃道:“我才不要这种脏东西。给我做马前卒,他还不配。” 两人随意谈说,顺手清理了剩余的魔物,发觉雾气开始变淡了,街道建筑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看来姬轩辕他们也完成任务了。”北洛说道,这迷障和魔物虽然不难对付,却也耗了他们不少功夫,但愿霓商和孩子平安无事。 巫炤点点头,看了一眼梦域的天空颜色,面上焦虑之色比进城时更明显。 “我要尽快找到岑青岩,希望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对北洛说道,“你的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先留在这里与姬轩辕他们会合,多个人保护我也放心。” 北洛一口拒绝:“我还没脆弱到一摔就碎,用不着旁人保护。要是我直觉不错的话,那个延长老和他应是一伙的,此刻就藏在古厝回廊里面。”他回忆起刚才突如其来的痛楚,仿佛要将神魂撕成两半,即使当时神智模糊,但从剑身本体传导而来的力量冲击,却让他清楚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慑与恐惧。 “巫炤,你现在还想要瞒我么?斫魂剑到底有什么秘密?那个‘他’又是谁?”他直直看向他,“你清楚岑青岩会如何报复,所以你打算独自去对付他,是不是?” 巫炤避开北洛的视线。只有谈到这个话题,这个男人才会表现出普通人一样的弱势,全然不同方才弹指间令群魔灰飞烟灭的霸道。 “是……”过了片刻,他才轻声承认,“因为……我害怕。” 北洛握住他冰冷的双手,惊觉他的指尖居然在微微发颤。究竟是什么事,能令强大的始祖魔也会畏缩。 “你怕什么?” “失去你。我怕我们会再次分开,而且再也无法重逢。” 第 65 章 北洛欲待问个明白,却见雾气逐渐散尽之后,巫炤受伤的状况也变得清晰起来。虽然流血已经止住,但皮肉依旧外翻,以魔的强大力量而言,自愈速度实在慢得不寻常。他的注意力顿时被这伤势勾住,关切道:“你的肩膀怎么回事?为什么现在还不好?”说着想伸手去摸,却被巫炤一把抓住手腕,紧张道:“别碰!”声音听上去居然有些慌乱,抓人的力道更是大得异常。 北洛顿时愣住。巫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恢复镇定的口吻:“那心魔的武器带毒,你才刚刚恢复,最好不要碰触这些东西。”他看了一眼伤处:“这点伤不要紧的,大概是适才消耗过大,愈合稍微慢点,再过会儿就好了。” 北洛握紧他的手,想到他是为救自己才会这样,不禁感到心疼。巫炤安慰他:“别多虑了。现在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快去找人要紧。梦域中道路错杂,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找到古厝回廊。”他见北洛还想说什么,又续道:“你刚才问的事情,说来实在话长,我会在路上先告诉你一部分。” 北洛无奈地点头,眼下确实不容耽搁,于是说道:“那我们快走。这次你可不许再对我遮遮掩掩的。”说罢迈步先行离去,巫炤站在他后面,没有一起动身,而是抬起自己的右掌端详。只见撤去了幻象的手掌和手腕颜色青中带灰,掌心之前被姬轩辕刺中的小孔正不断扩大,伤处几道黑线绵延而下,正逐渐逼近手肘部位。 岑青岩喘息剧烈,浑身衣物贴在身上,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脸色惨白,脱力地跪在断崖边,望着深渊中紧闭的石门,眼神不甘之极。 “为什么不回应我?难道终究是血缘不够强?”他喃喃自语,“还是说……一定要剑灵本人在此?” 延长老之前被吓得不轻,此刻方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凑近:“你这是在做什么?那扇门后面到底是……” 岑青岩缓缓站起,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那扇门的后面,是这个世界的源头,是可以让一切都重新来过的逆转之力。”延长老满脸迷惑,呐呐道:“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重来呢?而且你怎么知道这里的秘密?” 岑青岩淡淡道:“在天鹿城出现之前,我就知道了。这里所有的一切,还有这把剑……”说话间忽然眉头微皱,仿佛在倾听什么,随即轻笑道:“看来,我们等的人快要来了。” 延长老一惊:“什么?他们已经突破迷阵了?” “是啊,你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岑青岩轻描淡写说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你还慌什么。”他瞥了一眼心虚的男人:“你想知道我为何知晓这一切吗?趁现在还有时间,说与你听也无妨。” 延长老十分意外,他虽然好奇中间缘故,但岑青岩一向对他没有好脸色,从未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哪知对方竟会主动告知。 青年猜到他的疑惑,素来高冷的眼神里竟带了几分寂寞。 “大概是独自背负得太久,累了吧……”他低低一笑,“说出来,总好过悄无声息地带进坟墓里。” 姬轩辕与岑缨两队人马在另一路驱散了迷雾,汇合后却迟迟等不来北洛的身影,商量之下决心先自行寻找古厝回廊所在。然而这梦域天鹿外表看似没有异常,但走进去才发现拐弯坡道处该有的建筑标志与原来的天鹿城全然不同,绕了几下之后便即迷路。他们本以为雾散之后路会好走,哪知又陷入了一个更复杂的迷宫,而且全无破解痕迹可寻,可谓一筹莫展。姬轩辕尝试以传音符联系北洛,对方却毫无回应,那二人就像从城中消失了一样。最可怕的是,他们发现梦域里的城市似乎在不断扩大,道路越变越长,那些看来近在咫尺的建筑却总是无法靠近,虚实莫测之下更令人惶恐。 “我们好像被困在海市蜃楼里了。”凌星见抹了把汗,神情颇为疲惫。梦域中行走对精神力耗损本就不小,更何况此处的压迫感更甚普通梦境数倍。 岑缨忽然想起了那时与北洛在巫之国经历的巫祖幻境。虽然说不清原因,但她就是觉得这里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云无月现身说道:“不能再往下走了。这梦域的主人明显是想困死我们,继续耗费精神力也是枉然。” 姬轩辕回道:“我也感觉到了,他是不想让我们找到北洛。看来除了强行打出通道之外,别无他法了。” 云无月说道:“集合你我之力,未必不能成事,只是免不了要伤到辟邪族。况且……”她还未说完,忽然发觉身边的岑缨正在慢慢软倒,连忙扶住:“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不知道,突然觉得头昏,很想睡……”岑缨满脸倦色,刚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此刻却一副睁不开的样子,连凌星见也开始打起了哈欠。 “凌小哥,你觉得怎样?”姬轩辕问道。 凌星见勉强打起精神:“我还好,就是莫名其妙开始犯困……”说着拼命揉眼睛。 “坚持一下,这会儿绝不能睡着。”年长的两位心中暗叫不好,这梦域里的蜃之力对头脑有侵蚀作用,两个年轻人功力不深,时间久了自然抵挡不住。姬轩辕赶紧让他二人盘膝坐下,他和云无月一边一个,输送精神力维持他们的神智。随着力量注入,岑缨和凌星见总算清醒了些,但人族体质不强,恢复得较为缓慢。他们不敢松手,只是努力加紧施为。 正在治疗的当口,四周猛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群人高马大的上等刃魔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将四人团团围住,显然来意不善。姬轩辕眉头皱起,低声说道:“想趁人之危?没那么容易。”右手力量输送仍不停歇,左手则摆好了应敌的架势,哪怕是自己受伤,也定要护得小辈周全。 那群刃魔张牙舞爪正待攻上,忽听上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张金色大网从天而降罩住群魔,金光闪烁之中袭击者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甚至连半丝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中间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蒙蒙烟尘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步履飘然,俊雅清贵,身着文士长袍宽袖,外表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凌星见正想问尊驾何来,那人却径直走到跟前,指尖向自己额头轻轻虚点。也看不出他用了什么法子,凌星见顿时觉得神清目明,方才的昏昏之感竟一扫而空。他缓缓站起,见岑缨也同时恢复了正常,心底为对方深不可测的法力所震撼,一时竟忘了致谢。 来人并未注意他们,只向姬轩辕说道:“交与你的令玉,为何不用?若我没有及时到来,岂不是一场麻烦?” 姬轩辕微微行礼:“区区人族小事,岂敢劳动大驾?”他面上虽恭敬,语气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那人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你只是不肯向我求助吧?” 姬轩辕不说话,似是默认他的说法,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为何这般装束模样?” 那人微微一笑:“你周围都是一些小朋友,我若显得老气横秋,岂非格格不入?”他的气场高贵中自带一抹神性,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慑感,这一笑倒是平添了几分亲近。 岑缨早瞧得呆了,忍不住拽拽姬轩辕的衣角:“前辈,他、他是……?” 姬轩辕嘴唇紧抿,显得有些勉强,但还是答道:“这是太昊兄,他能助我们离开此地。” 太昊叹道:“你对别人都是耐心可亲,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连话都不想说了?” 姬轩辕仍是沉默,面沉似水,眼神阴郁。 “罢了,先离开再说。你不是想找那只王辟邪吗?随我来吧。”太昊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拒绝,不再多说,当先领路而去。姬轩辕一言不发地跟上,脸色却更阴晴不定。 岑缨不敢再多问,悄悄跟在后面。云无月瞧着他们俩若有所思,似是想到了什么。 “惟初太极,道立于一,正所谓继天而王……人取这个名字未免太过了吧。”凌星见在最后小声自言自语,忽然瞪大了眼睛“太昊?!不会吧,难道说他是……” 古厝回廊内,随着原主的接近,黑色的剑身颤动越来越厉害,力量感应之下断崖处雷鸣声又起。然而手捧它的青年却充耳不闻,仍然静静站在那里,极其认真地对另一人述说遥远的故事。 “……他一直不知道,那个孩子居然活了下来。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存在,也是最恨他的生命。” “最开始,他是想杀死他报仇的,可是这对一个冷血无情的魔头来说,实在太便宜他了。他只配得到永无止境的折磨,生不如死的活着,岂非比死亡可怕多了?” 他说着轻轻一笑,笑得天真无邪。他面前的老人张大了口,却没有任何声音,身上皮肤已变成了枯柴状,两个眼睛空洞洞直视前方,残留着无尽的恐惧。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最心爱的东西夺走,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那孩子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心软。他一直抱着种幻想,只要那人能亲口认错,甚至是乞求他的宽恕……也许,自己真的会原谅也不一定。” 他说到这里,笑容渐趋惨切,眼神却是无比坚定的阴狠。 “可惜啊,他等了那么久,也找了那么久,最终却还是失望了。于是他决定,一定要让那人体会到这世间最绝望的痛苦,这一次,哪怕是他跪下来求他,也绝不会原谅!” 第 66 章 梦域天鹿的道路已全然混乱。北洛和巫炤全凭与斫魂剑连接的本能,循着剑气波动一路找来,七转八绕来到一处高台上。这里是整座城池的最高处,俯瞰下去连外围的巽风台都可一览无余。 “乾坤枢纽?怎么是这里?”北洛大惑不解,“古厝回廊的入口应该在地下才对啊……”更何况此处与回廊所在完全是南辕北辙两个方向。 巫炤说道:“他已将梦域道路打乱,不能用现实天鹿城的地图来判断。既然有斫魂剑的气息,说明我们没有找错,古厝回廊应该就在附近。”他四处搜寻,发现感应到的剑气正是来源于前方的祭台,那上面插着一把长剑,剑身金光灿烂。 “那是……天鹿王剑?”他走过去,试着想要拔起它。 北洛连忙挡住:“不行,你拔出王剑,护城大阵不就消失了?”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不敢随便冒这个险。 巫炤摇头:“不用惊慌,此处未必是真正的乾坤枢纽。” 北洛反应过来:“你是说,也许这把不是真的王剑?”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这梦域所有地点都和原来不一样了,那么这里是幻象的可能性很大。 “时间紧迫,我们只能试试看了。”巫炤拍拍他的肩膀,“即使猜错,你我都在这里,立刻恢复阵法也非难事。再者我刚才碰触剑柄时,并未感受到辟邪之力的排斥。所以,这个推测可能性很大。” 北洛一想不错,便不再拦阻,安静退至一旁看他行事,心里忽然想到这天鹿大阵太过依赖王辟邪血统,实非稳固之计。本来一直就想改良的,只是因为岑缨暂时能力不足而耽搁下来。现在自己身边有现成的阵法大家在,等这件事了结后,倒是可以让他来帮忙修整,也算给对方一个弥补之前过错的机会。正盘算的时候,巫炤已经拔出了王剑,然而周围静悄悄的,并无任何变化。 二人正愕然间,空气中猛地传来沉重的齿轮转动声,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紧接着巫炤手里的王剑忽然消失,脚下高台开始震动。随着地面的摇晃,周围景物霎时间面目全非,变成了向下的狭窄石阶和高耸墙壁。 “这里居然真是入口?似高实低,真亏了那人能想到把门藏在这里。”北洛感叹,这条路与之前和羽林走过的略有不同,但感觉十分熟悉,猜测是回廊里的其中一段。两人顺势走下,不多久便来到破损斑驳的长廊,广阔空间内静止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宫殿残骸,和上次来时相比并无异状。 北洛向前走了几步,发觉巫炤没有跟上,不由得奇怪回头:“你在耽搁什么?我们得快点找到……”话说一半忽然顿住,露出吃惊的表情。 只见巫炤楞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更衬得皮肤上的红色花纹触目惊心。一向优雅冷静的男人身体竟然在微微发颤,连眼神都失去了素日的神采。 “这个地方……怎么会是这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惊,到后来直接喊了出来,“为什么会在天鹿城的下面?不可能……不可能的!” “怎么回事?”北洛冲过来握住他的手,对方从所未见的失态也引发了他的紧张,“你发现了什么?” 巫炤第一次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旧呆呆直视前方,呼吸不稳。 北洛目不转睛看着他,忽然心中一动:“难道说……你以前来过古厝回廊?” 巫炤还未及回答,他们脚下站立的石板猛然一震,喀啦啦忽地裂成两半。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两人直往回廊下层摔去。以他们的功夫本可借力轻易跃回上面,哪知这时半空忽然刮起强劲乱流,北洛一时没有抓稳边沿,整个身体被吹得飞了起来,磕磕绊绊之下连堕数十丈。风暴吹迷了他的眼睛,大小碎石擦过脸颊耳畔,只觉阵阵生疼。他燃烧妖力奋力求生,借助长剑划阻浮空石板,总算减缓了下坠趋势,安全落到一处平地上。待到乱流平息后,他小心睁开眼睛,身边却不见了巫炤的身影。 北洛站起身,大声呼唤伴侣的名字,然而广阔空间中除了自己的声音外,再无第二人应答。他尝试往前走了一段,一路上除了浮空的石板,连以前常遇的小魔小怪都不见一只。这诺大静止的天地间,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强抑下心里的不安,更加仔细地四处搜索,忽然瞥到下方半截长廊中隐约站着一个人影,当即三步并两步跳过去,仔细一看那人的侧脸,顿时又惊又喜。 “你一个人跑这里干嘛?把我独自扔在上面,叫你也不答理……”他抱怨道,心里有点委屈,正待继续数落,那人却忽然转过头来,北洛一见之下当即住声,不由得退后一步。 他这才注意到眼前之人虽然面容与巫炤一样,但气质却是天壤之别。战甲披风下身形矫健,血纹满布的脸上眼神狠戾,周身杀气腾腾,背后负着一柄外形奇特的黑金长剑。对方对北洛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穿行而过,随后顺着长廊边缘的石阶一直向下,原来只是个幻影。 北洛不由自主地追上去,只见那人在回廊中东转西绕,每经过一处祭坛似的地点,就会布下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排列咒符,随着一处又一处阵眼启动,连成的阵势中血光涌动,不断有各类生灵的魂魄被吸入,嚎叫声惨绝人寰。 莫非这就是血涂阵?北洛在心中暗想,那这个与巫炤酷似之人,想必是辛商了。魔帝蚩尤的拜把兄弟,令神界也为之忌惮的魔军二号人物。他心中五味陈杂,想到自己和对方经历几世、延绵数千年的爱恨纠葛,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酸楚艰辛中却也蕴含了无法言说的甜蜜。 古厝回廊中为何会有辛商相关的残影,联想到分开前巫炤异常的表现,难道说神魔大战的年代,辛商来过天鹿城?但辟邪族怎么可能同意他在自家的底下布阵呢? 北洛心里疑窦丛生,然而又无处询问。前面辛商的幻影快速行进毫不停歇,不知走了多久,方才看到回廊尽头。那是一处断崖,半空中开着空间通道的入口,辛商径直走了进去,顿时消失不见。 北洛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跟了上去,只见通道的另一边却是与古厝回廊全然不同的景致。城池中人群熙攘,绿地鲜花盛放,石头房屋错落有致,一派兴盛安宁景象。 这是……人界?西陵城?!北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确认之下,才断定的确是魔族还未降临之前的西陵。那个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被埋葬在苦痛记忆深处的家园……轩辕丘时代最强大繁荣的地方。 回廊的出口居然是西陵,这就意味着西陵地界和天鹿城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如此说来,之前云无月的疑问就可解开了—— 天鹿大阵之所以毫无警示,延长老那波人能在城内凭空出现……因为敌人根本不是从外面攻入,而是来自于地底的秘密通道…… 北洛想明了这一点,内心却并无恍然的兴奋,反而好似有一块沉重至极的石头,压得他神经愈发紧绷,甚至呼吸都变得短促起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底升起,他极力想要逃避去思考,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绕回来纠结不放。 当年西陵也是这样……明明并非天星尽摇和魔域通道开启时刻,城内却无缘无故降临了大量的魔,大家直到战死,都搞不清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痛苦地揪住胸口的衣服,猛然发现周围的场景又有了变化。 繁盛的西陵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被尸山火海淹没的断壁残垣,北洛不知不觉失了神,浑浑噩噩地在死去的人群中穿行,然后他看到了前方背对自己跪着的人。 不是与自己携手并进,心心相印的伴侣,而是当年缙云视角下的,沉浸在绝望与狂怒中的西陵鬼师。 “近千年的复活等待,却再次功亏一篑,为什么……”他听到巫炤低低的声音恨极,“只要再有三十年,就可以等到天星尽摇了啊,又要这样输给他们吗?这个可恨的世界……” 说着缓缓站起,转身冷冷看向北洛,那冰寒刺骨的眼神竟让北洛忍不住踉跄后退。 即使是当年生死对决之时,巫炤也从未这样看过自己,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不对,他不是巫炤!虽然是鬼师的装束,但那张脸的狠戾表情……是属于巫祖的! “罪无可恕之人,”他冷酷地说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第 67 章 这句话犹如利剑一般直刺北洛的心底,将埋在灵魂深处数千年的伤痛重新翻搅出来,痛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为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他呆呆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面尽是陌生的恨意。 难道你心底依旧在怨我?怪我没有及时驰援西陵,恨我在你最无助的时候选择了别人……他恍恍惚惚的这样想着,也许巫炤说的没错,自己的确罪无可恕,因为西陵本不该有这样的结局,如果自己能够早些赶到的话…… 这是缙云到死都不能释怀的悔恨,所以宁愿忍受灵魂破碎之苦,也要拼死重活一世,就是为了补偿…… “补偿?”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巫炤在对他冷笑,“你以为能补偿什么?你偿还得起吗?” 混沌的大脑里充斥了无数声音,有兵刃划破□□的割裂声,有愤怒的叫喊,这中间还夹杂着司危愤怒的质问。 你还记得巫炤是如何费尽心力为你续命的吗?他对你那么好,你却勾结侯翟杀了他! 他大叫抱住头,浑身不停颤抖。他知道,碑林中的讯息字字椎心泣血。为了救缙云,那个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他全都知道。 四周的景色忽然再度变化,这次是战火□□过的祭坛花海,为了阻止巫之堂的屠杀,他不得已和侯翟以饕餮部为饵,设计诱杀巫炤。此时此刻,力尽被缚的鬼师就跪在自己面前,用一种从没见过的冷漠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 昔日的情意已化为灰烬,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他忽然剧烈恐慌起来,他宁愿对方大声骂他、哪怕用最狠毒的手段折磨他,也不要这种形同陌路的眼神。 然而他无法责怪任何人,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贪婪又怯懦的他,一次又一次抱持着侥幸心理,挥霍那个人给予的包容与爱。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论是多么违背心意的请求,只要是他希望的,那个人即使再不认同,也会让他得偿所愿。 哪怕是决裂之后,明明说过不再相见的,除了生死之别……即使伤透了心,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依然还是放不下自己。 鬼师既强大又谨慎,几乎无人能近身取其性命,除非令他主动踏入陷阱…… 北洛痛得揪住胸口的衣襟,上一世那些再也不愿回想的残酷记忆,此刻正将他的灵魂割得伤痕累累。 直到最后,他还是卑鄙地利用了那人对自己的情感,因为对方最大的软肋,就是缙云的性命安危。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缙云?那个人直挺挺跪在那里,现在就在自己的面前,血红的眼睛里尽是疯狂,我为了你几度不顾生死,而你就是这样回报我吗? 不是的!我从来不想杀你!他拼命摇头喊道,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都不敢再看那人一眼。 没有吗?巫炤高声恨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果不是为你拼死打开空间裂缝,神界怎么会发现我的存在! 北洛猛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他翕动着嘴唇,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其实之前心里就隐约起过某个念头,但那个事实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残酷了。 从剑中苏醒之后,他也从巫炤和姬轩辕那里知道了一些有关西陵之灾背后的真相。神界发现了转生的辛商以及拥有魔血的西陵,决定在始祖魔觉醒之前提前下手,斩草除根。这也是为什么还未到流星异变的时刻,魔族却突然悄无声息进攻人界的缘故。为了更多地消耗掉拥有巫之血的人族,天庭即使面对姬轩辕的苦苦求援,也坚持按兵不动。 但巫之血在西陵传承数十代,都是毫无破绽和波澜,为什么偏偏就在那时……北洛闭上眼睛,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 魔域能够拥有撕裂空间之力的,除了王辟邪之外,就只有始祖魔了。巫炤全是为了他,为了救回缙云,泄露了巫之血的力量,才会引起神界的警觉…… 追根究底,原来一切的祸事都是由自己而起。是他给巫炤和西陵带来了杀身之祸,最后还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 你以为你能补偿什么?!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完! 北洛崩溃跪倒在地,浑身都失去了求生的力气,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巫炤说得没错,他欠他的,永远也还不起,他甚至已不配再去面对他。一个如此忘恩负义,背信绝情的家伙,还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 他慢慢直起身体,双眼完全失去了神采,呆呆地抽出太岁,忽然双手紧握,当胸猛然刺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时空中忽然一道雷电劈下,打落了他手中的长剑,紧接着一双手臂将人紧紧抱入怀中,以肉身替他挡下了四周卷起的气流攻击。 “抱歉,我来迟了。”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以及温暖的怀抱,让北洛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清明。他抬起朦胧的泪眼,恍惚中看到了一张担忧心疼的脸。 “巫……炤?”他迟钝地问道,声音暗哑,颤抖的指尖轻轻触摸对方,惟恐眼前是一场空。 “是我。北洛,你被敌人拖入了梦中之梦,适才所见所闻皆为幻象,千万不要入神。”巫炤握紧他的手,试图给予他一点安心,同时输送精神力稳定他的神智。 鬼师的形貌稍显狼狈,脸颊手臂都有被空间乱流割伤的痕迹,但神情仍是镇定冷静,尤其是把自己放在心尖之上、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的爱护之情,一如既往刻印在他的眉梢眼角。 真的是他来了,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要遇到困难和危机,他就会及时出现在身边,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自己,从未改变。即使一再被辜负、被伤害,恍若拥抱荆棘般的伤痕累累,直至最后殒命,也依然不曾后悔。 他何德何能遇到了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承担这份深如浩海的爱? 他对他倾尽了所有,可自己对他又做过什么? 北洛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忽然起身用力抱住人,放声大哭起来。 他历经两世艰辛,不论是幼年颠沛流离,还是战场之上刀剑加身,哪怕是面对至亲无情抛弃之痛,他也没有掉过半滴眼泪。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哭得像个脆弱的孩子,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血泪的激烈,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尽情宣泄。 痛心、无助、悔恨……诸般纷杂交织在一起,直到精疲力竭。 巫炤被北洛的举动弄得吃了一惊,还以为他是神魂被幻境所伤,因而痛苦到无法忍耐。谁知北洛把脸深深埋在他肩头,不停的低声抽泣:“对不起……不要恨我……不要走……” 巫炤轻轻把人推开,珍而重之地捧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是你不许走才对。我说过,即使你恨我,想杀我,我也绝不放开你。”他一字字说道,声音低沉有力,红色的双眼目不转睛,仿佛要看到北洛的心底。“不需要你的负罪和愧疚,更不稀罕他人的同情。” 哪怕是剑刃加身那一刻,对你也只有怨,而没有恨。 为你所做的所有一切,我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第 68 章 北洛深深地凝视着他,双目泪水犹含,唇边却不知不觉绽开了一丝微笑。巫炤的面容虽然平静无波,但眼神却是无比的坚定,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是的,就是这样的他,优雅沉稳的外表下隐藏着燃烧火焰一般的情感,仿佛灰岩下滚动的岩浆,用理智将汹涌澎湃的滚烫紧紧压抑住。平日里不动声色,一旦爆发出来,却是令人无法想像的激烈,自黑暗中的熔池奔涌而来,带着吞噬一切的烈焰巨浪,让人惧怕退怯却又无法自拔。 北洛终于明白,当初缙云为何会不由自主地逃避了。因为对方的烈焰太容易灼伤自己,本能的自保让他抗拒这种强迫性的燃烧。一个从小缺失温暖的人不知该如何回馈这种情感,可是又无比向往那种纯粹的热烈,着了魔一样自私而贪婪地占有对方独一无二的包容和牺牲。所谓永恒不变的爱,当然不可能存在于世俗中,那是只属于神子的、独一无二的神性的爱。 只有高山之巅的神才能付出这样强大而深沉的爱,那样永无止境、不求回报的爱。不需要凡人的彷徨,不容许被爱者的抗拒,全凭心意而行,无恨亦无悔。 就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在不求回报的同时,也意味着强横地占有。 无力犹豫,无法拒绝隐含着剧毒的甜蜜,也许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中被侵蚀了。本来就是如此,当神要占有一切的时候,凡人又如何能抵挡。北洛这样模糊地思索,然而时至今日,他已没有了逃离的余地,而且自己也不想逃。孤独的残魂在轮回井中挣扎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勇敢地承担起这份爱,并且坦然地拥抱对方。 他深深地了解他,在那份优雅而美丽的背后,即使是对自己的爱,也带着黑暗与残酷。也许当年的死亡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不失为一种手段,用缙云的愧疚与痛苦编织成温柔的牢笼,把这个灵魂紧紧地锁入其中。 他不在乎被爱人夺去生命,他更怕对方忘却自己。 北洛看着那双隐含烈焰的鲜红眼睛,他听到了巫炤心底的声音。 如果我的命能让你生生世世都记住我,成为你心底的影子……哪怕这阴影会让你生不如死……那你就取走它吧。 作为交换的代价,你将再也不能离开我身边。 北洛睫毛轻颤,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淌落,笑容却是无比释然。 他真的找到了。缙云一直奢望的、绵延数千年也不会变的永恒之爱,如今全都实现了。纵然眼前是万丈深渊又如何?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永远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被这样的双臂拥抱着,心意相通,纵堕落亦幸福。 巫炤抚摸他的长发,在他的额头为这份无声的表白轻轻印下一个满足的吻。 待北洛身体状况稳定之后,他才小心扶人起来,亲手为他整理适才崩溃时凌乱的衣襟。掌心传来的温暖令北洛彻底冷静下来,只要他和他在一起,不论遇到什么困境,都一定可以闯出去。 “监视了这么久,你也该现身了吧。”巫炤搂住北洛,对着梦境上方说道。 空荡荡的天上毫无回应,巫炤冷冷一挑眉,左手袖袍用力拂动,原有的花海幻境登时变得七零八落,露出了背后的浮空回廊和巨岩。” “你能够把我阻于梦中一时,实力的确不可小觑。”巫炤的声音虽平静,却听得让人身体发寒,“只不过,把戏就是把戏而已,终归上不得台面。”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紧接着一个人从开启的空间通道中缓步走出。 “不愧是鬼师大人。在下对于半魂莲的控制,始终还是逊你一筹。” 北洛看清来人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你是……侯翟?” 对方淡淡瞥了一眼:“缙云大人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在下的脸。” “你不是已经……在西陵门口……”他还记得当初进入遗址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守卫石像,和怀曦一模一样的手捧头颅,以身殉葬。 难道他也和自己一样转世再生了?可为何容貌穿着却还和当年做祭司时毫无分别? 巫炤猜到他的想法,摇头道:“他不是侯翟。” 北洛相信巫炤的判断不会错,但对方若是冒充的话,身上的巫之血气息却做不得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的确是当年来向自己谏言狙杀鬼师的巫之堂祭司。 缙云和侯翟的接触并不多,论熟悉程度还及不上司危等人。只知巫炤死后他便失了踪,原以为是被怀曦等人报复处决了,想不到今日会在此处重遇。 “但是……我应该见过他。”北洛迟疑道,毕竟他的直觉从未出错。 侯翟轻佻一笑,神情满是讥嘲,与当年会面时的老持承重截然不同。 “应该?在下好歹也曾献计助您平定巫之堂的屠杀。大人这样说,未免有点翻脸不认人吧。” 这句话已完全表露了对方的身份。然而巫炤却说他不是那个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假充虚黎老师的遗言,对你建议取我性命之人,并不是真正的侯翟。”巫炤向他解释疑惑。 北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西陵门口的无头雕像……还有你说什么?那份上代鬼师的遗书,是假的?!” 巫炤还未回答,侯翟已冷笑道:“您对缙云大人的感情真可谓感天动地。明明发现了端倪,却依然甘愿死在他手中,而且宁死也不说出真相。” “不,当初我也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有些事并未看透。”巫炤紧紧搂住北洛,生怕他因刺激过大再度伤神,“很多关键之处,我也是在复活后逐渐想通的。” 北洛强抑下晕眩的感觉,轻轻挣脱怀抱,咬牙问道:“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真正的侯翟究竟……” “他应当在西陵陷落后就被害了。这个人假扮成他诱你上当,事后再把他的尸首做成雕像。这样一来,人人都会觉得侯翟是愧对旧主,因而畏罪献祭自己,哪怕是怀曦他们,也不会有半点怀疑。而作为一个叛徒,也没人会去关注他真正的死因吧。” “所以说,他并没有背离你的意思,就连上代鬼师也没有……” 巫炤微微点头,不动如山的身形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贵的自信。 “真正巫之堂的人,不会背叛我。”而且也不敢。作为被虔诚膜拜的神,信徒们恨不能在座下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又怎会有丝毫不敬的念头。 假侯翟感叹:“不错,那些狂热的疯子将你视为一切,确实不可能犯上作乱。毕竟巫之堂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迎接巫祖回归的那一天。” 北洛死死盯着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 “你到底是谁?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骗我?!”他嘶声道,心爱之人血溅断首的那一幕又浮现于眼前,就像生满倒刺的荆棘,将原本稍微愈合的心再度割得血肉模糊。 侯翟仿佛没看见他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拆骨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说道:“怎么,缙云大人现在是要将一切都怪在我头上吗?不错,在下的确伪造了上代鬼师遗言,也曾极力劝说您为了天下苍生计,除掉巫炤大人。可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您自己不是吗?” 他的讥讽之意十分明显,若他在你心中当真胜过一切,旁人的言语再多,又怎能动摇你半分? “亲自设陷诱敌,并用太岁斩下他头颅的人,可不是在下啊。”他声音虽平淡,却是字字见血诛心。 北洛听得脸色惨变,踉跄后退两步,原本要问罪的怒火顿时被打了个干净。 第 69 章 巫炤连忙稳住他的身体,低声抚慰:“那些事早都过去了,别受他言语影响。” 北洛定了定神,努力将内心的愧疚和疼痛暂时抛至一旁。巫炤说得不错,此刻身临险境,万不能轻易着了对方的攻心之术。 “我犯过的错自会偿还。是生是死,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用不着无关之人多嘴。”他镇定下来冷声回击,从背后抽出太岁,“既然阁下并非侯翟,我也不需要客气了,露出你的真面目吧。” 假侯翟神色阴沉,身体四周升起淡淡的红雾,容貌装束逐渐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岑青岩?!”北洛看清雾气散去后露出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居然是你?”之前路上巫炤曾和他大致提过此人的来历,但从对方的行动以及对辛商的复杂态度来看,实在不像单纯寻主的旧部,反倒像是被仇怨驱使的仇家。只是连巫炤自己一时都记不起究竟和他有何过节,以至于会连累到天鹿城,更万万料不到数千年前的惨别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北洛心中一片混乱,从方才的对话来看,这人显然对自己也是一心置之于死地,这一点就更是想不通了。他下意识瞟了一眼巫炤,却见他面上毫无动容,只缓缓说了一句:“果真是你。” 岑青岩冷冷地看向他俩:“看起来鬼师大人对此并不意外?你何时知道的?” 巫炤沉声道:“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只想弄清楚,你究竟是谁?” 岑青岩死死地盯住他,忽然疯狂大笑起来,声音极尽讽刺。 “我是谁……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要说自己猜不出么?”他恨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愤,“或者说,你还想在他面前隐瞒那些滔天的罪孽?那场碧磷湾的大火,还有长流河畔的抛弃和屠杀?” 北洛听得眉头紧皱,他对这种态度恶劣又满口胡言的家伙向来没耐心。想起之前幻境中这人对自己的愚弄以及刺激,再加上辈子的旧恨,只想先用剑教训他一顿再说。谁知才迈出一步,就被身边之人伸臂拦住。 “巫炤?”他不解地偏头,以为他是要抢先动手,谁知巫炤竟僵立在原地,一副忽遭晴天霹雳的模样。 “你……你……”他只断续说了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难以置信的神色里有从所未见的紧张,看得北洛疑心大起。 “你怎么了?终于想起来了吗?”北洛根据刚才那句话试着推测,“莫非他是当年被辛商消灭的哪个部族后人?” “是……不、不是……他、他……”巫炤语无伦次,连指尖都在轻颤,“怎么会……那时我亲眼看她入土……你不可能活下来的……” 北洛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着急:“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你倒是说清楚啊!” 巫炤第一次狼狈躲闪他追问的视线。他慌乱了一阵子,才强行冷静下来,再次看向岑青岩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你说谎……不过是趁虚而入偷窥到一点记忆,便想用此下作手段扰乱他人心神,当真无耻至极。”他低沉的声音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滚雷,带着挫骨扬灰的威压,“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说罢双眼金红闪动,周身血雾忽然化作漫天花雨般的利剑,向岑青岩席卷而去。北洛深知他此刻的力量之强,几乎无人可以轻易从始祖魔的怒火中逃脱,不知对方打算如何应付。谁知岑青岩静静站在原地,居然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无数血剑插在自己身上,连一丝声息都未发出。 眼看敌人整个被插成了刺猬,照常理来说必定性命难保。哪知下一刻那些剑竟倏忽消失,重新化为血雾飘散在空中,整个人居然毫发无伤。 无视北洛错愕的表情,岑青岩直直看向巫炤,对方惨变的脸色以及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他的微笑愈发快意。 “凝血咒……通常巫之血的灵力越强,杀伤力越大,”他一字字说道,仿佛生怕旁人听不清楚,“只可惜,既是以血为咒,对于血脉相连之人就没用了”。 “血脉相连?”北洛吃惊地重复,“你是说,你和巫炤……”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代价?这两个字我原封不动地送还。”对方悠悠道,“逃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为昔日的自私无情还债了。” 说罢从背后抽出斫魂,剑柄紧握于手,口中咒语默念。只见黑金剑身忽然血光迸射,剑吟声随即回荡于长廊空间内,久久不绝。 北洛顿时觉得头痛欲裂,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像被刀片狠狠划过。他受不住地跪在地上,双手抱头不停发抖。 巫炤急忙扶住他身体,为他输送魔力缓解痛楚。眼见北洛脸色惨白,嘴唇几乎咬出了血,立刻从之前的茫然中清醒,惊怒交集冲岑青岩喊道:“混账东西,还不赶紧住手?” 言语间强劲术法击出,四面八方向敌人击去。这一次再无试探之意,招招狠辣绝不容情。谁知岑青岩身前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屏障,竟将他的力道化解了大半。 巫炤脸上微微变色,只听岑青岩嘲讽道:“没想到吧。‘他’的执行者可不只有你一个。我的血脉力量虽然不如你,但你想在保住剑灵的同时夺回剑身,却是痴心妄想。” 巫炤嘴唇紧抿,那结界若是使出全力,对他来说不难解决,但如今北洛的本体被他所制,稍有不慎就会伤到神魂。他左手紧握成拳,声音低沉:“冤有头债有主。你恨的是辛商,不要连累无辜。” “无辜?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岑青岩冷笑,“当年你用这把剑屠戮自己母族的时候,可想过今日的局面?”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是说过了,要让你付出该有的代价。让你痛失好不容易拥有的至爱,然后在痛苦中无穷无尽的后悔。这个惩罚,你觉得如何?” 巫炤听得面色阴冷,脚下地面甚至出现了裂缝。但他却是一动不动,只源源不绝为北洛输送力量。 北洛身上痛楚减缓,神智也渐趋清明。他吃力地撑着巫炤起身,愤愤地瞪向那个冲他们耀武扬威的家伙。辟邪骨子里的霸烈让他内心的怒火愈烧愈旺。这般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住要害揉搓戏耍,自己却只能被动承受,当真是从所未有的侮辱。哪怕是年幼艰难挣命之时,都没感受过这种憋屈,简直恨不能立刻冲上去跟对方不死不休。 巫炤了解他的性子,劝阻道:“此人不好对付,千万不能贸然行事。” 北洛横了他一眼,他虽然性子强硬,却绝非无脑冲动之辈,当然明白这时候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只是胸口憋的那股子气实在咽不下,忍不住就想起了以前的巫炤,也是这般性子偏激喜欢迁怒,还不爱说人话。就冲这一点,他俩倒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巫炤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轻咳了一声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听岑青岩在半空中轻笑:“他说得不错。北洛,我劝你还是暂且忍下、保存实力的好,因为你的对手可不是我。” 随着话音落下,他身后的空间通道走出一个老人,以及数十只形貌狰狞的雾刃魔。那群魔押解着一个浑身绑缚的女子,外表虽然无伤,形貌却极是憔悴。北洛看清她的容貌后,忍不住脸色大变。 “霓商?!” 第 70 章 巫炤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东西。只见那老人心口正中裂开一个洞,中间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竟是团肉块一样的活物。再细瞧人的面孔,双眼泛白,肌肉僵硬,已毫无生气之相。 “血尸虫……竟然用上这种东西,你的确够狠。”他眉头紧蹙,声音冰冷。 岑青岩闻言眯起双眼:“比起你当年统治巫臷民的残酷手段,我这又算得了什么。这种背叛自己一族的渣滓,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北洛没耐心听他二人口舌争论。他焦急地看着霓商,见她委顿在地,虚弱得仿佛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背后居然也趴着只和老人一模一样的虫子。他想以剑气打掉那东西,却被巫炤拦阻:“不行,尸虫以宿主血液中的灵力为食,一旦寄生就与肉身连成一体,强行剥除会让她立刻丧命。” “那你来弄。这些个巫术你最了解了。” “要找到繁育的虫茧,然后用巫之火烧掉,这是唯一杀死它的方法。”巫炤环顾四周,“尸虫的活动范围不会离茧太远,应该就藏在这附近的空间里。” 岑青岩笑着补充:“他说得不错。不过这古厝回廊里的空间连环相套,想要找出正确的位置可不容易,就怕她撑不到那个时候。”说罢向那老人道:“延长老,辟邪王就在眼前,这里就交给你了,就当是为自己圆满遗愿吧。” 延长老僵硬地把脸转向北洛,泛白的双眼忽然圆睁,面上尽是扭曲的恨意。 “玄……戈……”他沙哑说道,“杀……我要……杀了你……” 北洛皱眉:“遗愿?他已经死了吗?” 巫炤点头:“尸虫吸光了他的力量,然后驱使他的尸体行动。除非毁掉虫子,否则他是不会倒下的。” 说话间延长老已经向他们冲过来,黑色的手指尖利成爪,直朝北洛胸腹插下。北洛闪身避开,太岁锋刃金光闪耀,带着王辟邪的力量强力反击。犀利的剑气打在对方腹部,肉体开裂下他却只是晃了几晃,毫无退缩之意。反倒是被绑的霓商一声惨叫,声音极是痛苦,整个人蜷成一团,显然受伤不轻。 北洛吃了一惊,愣神的功夫差点被敌人伤到,多亏巫炤建起屏障,才将攻击尽数拦下。他顾不上说谢,急切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连累到霓商?” “他二人身上的虫子是同卵共生种,力量感应相连,一损俱损。”巫炤解释,此刻延长老已死,尸体失去五感,疼痛尽数转到霓商身上,更是雪上加霜。 “打不死碰不得,不是拿这家伙毫无办法了?” 岑青岩的声音自空间通道内悠悠传来:“终于体会到这种进退两难的痛苦了?这些可都是你身边这位当年一手创造的术法,不知曾折磨得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就算是报应当年的罪孽吧。”他哈哈大笑,笑声逐渐消失在通道尽头。 北洛额头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你就没弄过正常玩意儿吗?” 巫炤轻咳侧头:“这些……都是为了惩治设计的,所以……”言下之意就是当初没想那么多,追求的就是极致的恐惧。为了达到威吓目的,压制下面的反抗之心,有些狠毒伎俩特意连解法都不设,倒也符合魔的残忍好杀。 北洛瞪着他,对这种简单粗暴一时不知如何评价:“我是不是还要说一句思虑周全,佩服佩服?” “这倒不必……” “不是在夸你!” “我知道……” 巫祖大人自知理亏,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弱气。 事到临头再怪他也是无济于事,北洛冷静下来观察屏障外的情况。延长老虎视眈眈,霓商命在旦夕,而四周的雾刃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层又一层越聚越多,心念电转中已下了计较:“我来对付这些家伙,你趁这时候去找那什么虫茧。”他见巫炤似要反对,眯起金色的眼睛抢先截话:“你要敢来一句何必在乎那女子的性命,先和我打一场再说。” 巫炤纵然心里真的这么想此刻也不能说了,只得答应下来:“你神魂不稳,千万不能硬拼,只要躲闪拖延就好,一切等我回来。”言罢撤去屏障,压倒性的魔力席卷残云,先替他把周围的魔清了一大片,延长老和余下零星的魔族为他的强大所吓,一时不敢再近前。但空间通道不堵,这些魔就像韭菜似的层出不穷,渐渐又开始聚沙成塔。 “别啰嗦,快去快回。”北洛见他仍是站着不动,忍不住推了一把,“我知道分寸,不会拿自个开玩笑。” 巫炤这才勉强离开。北洛横剑挡在身前,额头王印隐现,在四面八方的包围中谨慎寻找躲藏路线。 “啧,自己死得稀里糊涂不说,连人都分不清还想报仇。”他闪开老人的利爪,身轻如燕在各块浮石断廊中穿梭,“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取!” 回廊之外,姬轩辕等人跟随太昊一路走下来,竟是异常风平浪静,再也没遇见任何拦路妖魔。不知不觉他们出了天鹿城,来到光明野上一处湖泊跟前。那湖水碧蓝清澈,明净如镜,隐隐将远处的天鹿轮廓都照了出来。此时微风拂过,吹得岸边芦苇摇曳倾身,那湖面却不起半丝涟漪,就像是一面真的玻璃镜子,瞧来甚是奇特。 凌星见好奇靠近水边,轻轻用指尖碰了下湖面,湿凉的指尖寒气透骨,再向水中看去,如此近距离却看不见自己倒影,更分不出深浅。他心知此地诡异,连忙跳离湖岸,对姬轩辕说道:“前辈,这里究竟……”问的虽是姬轩辕,眼睛却瞟向太昊。 太昊说道:“一个时辰后,你们走进湖中,便可到达想去的地方了。”他留下这句话,也不多做解释,只向姬轩辕道:“请那边树下单独一叙。”说完径自而去,对其他人竟是视若无物。 凌星见和岑缨面面相觑。由于为他气场所慑,又隐约猜到其身份,小国师也不敢贸然上去再问,只能小声和同伴说:“我游水可不大行啊,你呢?” 岑缨也拿不定主意,转头问云无月:“这湖真的能通往古厝回廊吗?” 云无月说道:“魔域事物多异于人界,梦境之中更是千变万化。有些空间入口为了隐蔽,往往以寻常景致来伪装。” 姬轩辕忽然道:“你们不必忧心,他断不会骗人。如果这真的是空间通道的入口,水应该只是幻像。” 凌星见看他如此笃定,总算放下心来:“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现在进去,还要等上一个时辰?” 姬轩辕说道:“魔域有些空间是要等特定时间才会开启的,想必这儿是同样的道理。大家之前累了许久,休息一个时辰也是好的。”他看了一眼远处太昊的身影,双目低垂:“我去一刻就回来。” 他走到那棵金色花树下,与那人并肩而立,目不斜视,半晌无言。 “之前提过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太昊打破沉默。 “在下法微力薄,年轻识浅,决不能当此大任。”姬轩辕神态冷淡,声音毫无回转余地。 太昊看上去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只是自失一笑:“你连拒绝的时候都不肯正眼看我么?是不是有些过于不敬了。” 姬轩辕转身向他欠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不卑不亢,表情却依旧漠然。 “是在下疏忽了,还请神王恕罪。” “你……”太昊拿他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回忆往昔:“记得本座第一次降临轩辕丘时,所有人族皆跪地拜服,有的因为狂喜而兴奋,有的因为恐惧而胆怯。在他们的眼睛里,能轻易地看到世间百态,看到岁月无情……对于挣扎在轮回中的人族而言,他们的个体实在太渺小了,这一世倾尽所有能看到的世界,在天地的统治者面前,也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一粒沙子。”他说到这里,缓缓转身与他面对面:“唯有你的眼中,本座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你所注视的不仅仅是面前的生存之地,而是更高更远的世界。” 姬轩辕仍然一语不发,但眉眼却有了些微动容。 太昊继续感叹:“那时的你就和现在一样。明明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为何却有那样坚定而骄傲的眼神,如此坦然的与神平等视之。温和却深不可测……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怎样的天地之灵,才能孕育出这样一双眼睛……”他的微笑露出一丝苦涩,“即使是下跪的姿态,你的眼中也没有真心的信奉与敬仰。你一直不信神,认为他们只会自认强大而漠视人的生死,甚至是肆意辱杀,对么?” 姬轩辕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或许很久前的某一刻,我也试着相信过。可是在我最绝望、最需要的时刻,哪怕是那样的哀求上天,神也没有出现。”他说到这里也是淡淡一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需要他们了。对于不需要的东西,相信与否,还有任何意义吗?” 太昊注视他良久,欲辩却无言,最后终是闭上眼睛,怅然叹息。 “失去你的信任……是神的遗憾。” 第 71 章 姬轩辕的身体微微一颤,冷漠的眼底终于有了波澜。 “意外吗?”太昊自嘲,“你一定想说,高高在上的神,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姬轩辕默然,也轻声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助我离开西陵,我始终是感激的。” 太昊平静道:“你知道我要的并不是感激。” 姬轩辕不答,两人之间一阵冷场。太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剑递过去。 “这是……?”姬轩辕不解地看着那件兵刃,颜色黑黝黝的外形毫不起眼,工艺更是粗糙得少见,就像是直接拿了一块铁片削出来的。但上面的煞气却是森冷彻骨,不由自主见而生畏,与平庸的外形毫不匹配。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剑柄上缠着写满咒符的绸带,遮住了上面的刻字。 “一件将来可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东西。”太昊说得意味深长,“如今青帝台中,唯有你来保管它,我才能放心。”他见姬轩辕犹疑不接,索性直接抓过他的手腕,将短剑强行塞在他的手中。 姬轩辕一惊,不光是因为短剑入手时那股刺痛神经的煞气,更是因为对方的指尖,冰冷犹甚千年不化之积雪。他这才注意到太昊袖口下覆盖的手背,竟然几近透明。 “你怎会虚弱至此?”他皱眉问道,想起对方第一次来找自己时的欲言又止,言辞间的闪烁不明,猛地意识了什么:“莫不是太昊宫内出了变故?” 太昊正欲回答,只见晴朗的天空却忽然变得乌云密布,阴风骤起,紧接着他的脸色也乍然变得青紫,身形晃了几晃,站立不稳几要摔倒。 姬轩辕不由自主伸手扶住他,让他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掌心碰触的躯体灵波微弱已极,更是让他大惑不解。他犹豫了片刻,虽然知道这只是太昊众多凡身中的一个,还是轻轻抬起对方的手,以掌对掌,将些许灵力缓缓传送过去。 太昊凝神养息,过了一会儿已恢复正常。他向姬轩辕点了点头,一副我果然没看错人的表情。 “‘他’的力量越来越强了,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他支撑着站起,“你猜得不错。如今这股不平静已经传到了神界,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亲手把东西交给你的缘故,因为太昊宫已经不安全了。” 纵使现在已是神隐年代,众神力量渐趋衰弱,但神王余威尚在,能令他露出忌惮之态,实在不同寻常。姬轩辕思索半晌后推测:“辛商的转世虽然棘手,但还不至令你如此为难。你所说的‘他’……莫非就是这广大梦域的造梦者?” 太昊流露出赞赏的眼神:“你果真聪明绝顶。这个造梦者,也可以说就是那个魔头的力量来源。” “我在血涂阵中时感到有谁在窥视,那异常的波动不属于六界任何生灵。”姬轩辕抱臂说道,“北洛后来也告诉我,巫炤之所以迟迟不肯开启龙渊,也是因为忌惮下面真正隐藏的东西。” “从进入梦境天鹿开始,我就察觉到蜃气背后的那股力量,和血涂阵中遇到的一模一样。你之前隐瞒不说的事情,想必就是这个吧。” 太昊轻轻摇头:“既然什么都被你看透,我也不必否认了。” 姬轩辕一挑眉:“所以,你现在打算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会告诉你所有的来龙去脉,但不是现在,因为说来话长。”他抬头看看天色,“时辰很快就到了,你们只有一次进入湖中的机会,应该不想浪费才是。” “那在下就此告辞。”姬轩辕准备离开,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方才说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是什么意思?” 太昊沉默半晌,方才慢慢开口:“我和‘他’的存在,是此消彼长,而且绝不能碰面,否则天地会有巨变。” 姬轩辕心中一动,想就这句话问个清楚,却见对方的表情拒却,无论如何不肯继续解释,只得不言声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关于继承的事情,你再考虑一下。”太昊在他背后忽然说道。 姬轩辕停住脚步,意外地回头看着他。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个决定不光是出于私心,更是为了这下界众生的福祉着想。”太昊深深地注视他,语气恳切到完全不像是一个上位者在讲话,“你是最合适的选择。” 姬轩辕侧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此间了结之后,我会去太昊宫一趟。” 他回到湖边,众人见他去的时间不短,不知谈了什么内容,心中不禁好奇。但见他脸色凝重复杂,却又不敢多问。此刻天空的阴云更加聚集,湖中的天鹿倒影已然消失,水面黑沉沉的望不见底,看久了有种要被吞噬的恐惧。忽然间又是一阵风起,这次湖面终于有了波纹,纹路逐渐扩大变成了浪花,翻卷滚动下不像是湖泊,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潮涌。 岑缨和凌星见感到一丝惊惧,不由自主想要后退,但时辰已到,他们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别无选择。姬轩辕拍拍凌星见的肩膀:“下去时抓紧我的手不要松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又对云无月说道:“小缨子就劳烦你了。” 四人分两排依次下水。凌星见不擅水性,冰冷的湖水没过膝盖时双腿不由自主地一颤,差点整个人滑进水里。他努力宁定心神,牢牢抓紧姬轩辕的手腕,一步步看着那漆黑的湖水逐渐接近鼻端,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刚想深吸一口气扎进水中,冷不防一个浪花打来,登时口鼻里全是水。他立刻慌了手脚,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想要退回岸边,但记起姬轩辕方才的话,又硬生生止住了回头的念想。正犹豫的功夫,姬轩辕已经整个没进水里,将他也一起带了进去。强大的水流压迫铺天盖地地袭来,中间夹杂着凶猛的暗涡,凌星见的身体整个被卷得飞了起来,身不由己地四下乱撞,就像一颗被冲下瀑布的石子。他已经完全不辨方向,全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将另一人当成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心里喃喃个不停把所有能拜的都拜了一遍,只求早早脱离苦海。随着湖水越来越冷,他渐渐变得神志迷糊,仿佛变成了一片无根之叶,随波逐流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复清醒,由模糊到清晰的视线里看到了姬轩辕担忧的脸。 “还好吗?我们已经到底了。” 少年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耳中依旧嗡嗡作响,头发和衣服都湿淋淋地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他用力咳出喉咙里的水,渐渐缓过气来,这才发现周围的异常之处。 “这是……哪里?湖水呢?”他摸摸脑袋一脸茫然,自己身下是坚实的土地,说话呼吸一如平常。 姬轩辕把人拉起来,指了指上方。 凌星见诧异抬头,看到极高处的天顶波纹荡漾,隐隐还有微光透入。 “湖怎么跑到天上去了?”他瞪圆了眼睛,怀疑自己又在做梦。此处虽然没有水,但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却丝毫未减,反有愈来愈强之势。 云无月同样扶起岑缨:“虽说魔域之中景致各异,梦域里更是无奇不有。但这样的情形,我也是头一回见到。” 姬轩辕说道:“我们往前走看看,大家都小心些。” 几个人打起十二分精神,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过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竟是置身于一个极其广阔的星海之中。四周浩瀚不见边际,点点星光就像宝钻璀璨耀眼,海洋中漂浮的美轮美奂的殿堂华厦如今只余少许断壁残垣,却仍能依稀辨认出昔日的超凡脱俗。 “这就是……古厝回廊吗?”岑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捂嘴惊叹,“太漂亮了……” 云无月也难得露出惊讶之色:“有些相似,但此处我从未来过,莫非是更下层的地方……” 她还未说完,空中忽然悠悠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还是来了。只可惜,这个地方你们本不该来。” 第 72 章 “小叔叔?”岑缨听到后忍不住喊出声,脸上既惊又喜。 姬轩辕朗声问道:“尊驾为何不现身?此处又如何来不得?” 空中半晌没有回音,却飘起了层层血雾,雾气中身影隐现。 “这里是开天辟地之时、众神诞生之地的一隅。”那影子缓缓说道,“但自从清浊分离之后,此处就变成了被遗弃的坟墓。” “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你们不幸踏入,自然是有去无回的。” 姬轩辕反问:“既是有去无回,你又为何来此?” 对方淡淡道:“因为我本就不想再出去。”随着雾气散尽,一个青年书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眼光扫视了一圈,最后定在岑缨身上。 “可怜的孩子……”他摇头惋惜,“从小我就教过你,一个人的好奇心虽然可以带他看到不同的世界,但这好奇若是过了度,便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岑缨嘴唇翕动,想要奔上前去,不知为何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果真是你吗?在梦境中布下阵法,阻止我们前进的人……”少女声音微颤,“小叔叔,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和北洛之间……” “我不是你小叔叔。”岑青岩忽然打断她,“以后别再这么叫了。” 岑缨眼里蓄了泪:“小叔叔,你……” 他轻叹一声,眼里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遗憾。 “我不是你的叔叔,小缨子。应该说,你的小叔叔,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一句话让所有人尽皆愕然,正想问个清楚,忽然空间外传来一声巨震,大伙脚下站立不稳,身旁气流混乱冲击,顿时脸色大变。 岑青岩却镇定自若,仰首微微冷笑:“看来,人已经来齐了。” 古厝回廊外层,北洛在漫山遍野的魔兵中左挡右闪,面上虽不动声色,内心却已暗暗惶急。巫炤已去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见回返,也没有任何音讯。有心去寻人,又怕自己也迷失在空间迷宫之中回不来;想先去救回霓商,但她四周被延长老设下了机关,再加上雾刃魔虎视眈眈,一时竟找不出路径接近。他此刻只有精神体,这般持续不断的激烈打斗已是颇为疲惫,只能完全化进攻为防御,盼着能熬到巫炤回来。眼见延长老在身后纠缠不休,一直念叨着要报仇,简直比当年那个入魔的剑炉疯子还要面目可憎,忍不住气极吼道:“玄戈玄戈的吵死了!小爷我是北洛,动手之前先搞清楚别人的名字,这是基本礼貌吧!”说罢又冷哼一声:“心胸狭隘却又没本事,身为妖族之首居然沦落到依附肖小邪术,辟邪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这番话对延长老来说极是刺耳。他虽然神智混乱,但生前残留的妄尊自大本能地对这句话大动肝火,怪吼一声利爪成巨影,使尽全力向北洛当头抓下。北洛早就在等他动怒,见机故意跳到魔族密集之地,忍住利刃擦伤四肢的疼痛,待对方攻到眼前,忽然施展裂空当场消失,延长老来不及收势,这一下竟是将聚集的魔兵拍死了大半。 “真是多谢了!”北洛挑眉讥刺,年轻的张扬表情让延长老更是失控,魔爪不断挥出,却被对方用同样的伎俩一一化解,不仅没有伤到人,反而被借势清理了不少魔兵,自己也变得气喘吁吁起来。这一变故让剩余的魔族产生了畏惧,一时不敢再过分近前。 北洛总算得到机会,三步并两步赶到霓商跟前,小心扶起检查她的情况,见她虽然虚弱,气息却无大碍,这才稍微放下心。这般接连使用裂空对他的精神力消耗不小,浑身上下酸痛麻软,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就要晕过去。但念及险境和霓商的性命,还是牙关紧咬,将自己不多的妖力一点点传送给女子。 霓商在昏沉中隐约感到自己靠在谁的臂膀上,既温暖又坚实可靠。视线里恍惚映入一副容貌,长眉俊目鼻梁高耸,正是自己日夜思念之人,忍不住泪水迷蒙,颤抖伸手想去摸对方的脸,低声呼唤道:“玄戈……是你回来了吗?” 北洛还来不及回答,那边延长老已恢复了精神,再次气势汹汹地攻了过来。他连忙抱起霓商,想要再次裂空避开,但体内妖力衰竭,掌心金光微弱,连空间的外层都撕不破。无奈之下只得半跪着横举太岁,打算以剩余的力量硬抗这一击。即使明知精神体可能再也撑不住,但为了护住霓商,却也是顾不得了。 闭眼使力等待兵刃相交那一刻,哪知对面却忽然没了声响。北洛诧异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延长老那张惊悚枯槁的脸就在自己面前,却是五官扭曲,维持着痛下杀手的姿势僵在半空一动不动。再细细瞧去,原来他的脖颈四肢都被若隐若现的血雾凝结成的绳索束缚住,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再前进一步。 “幸好赶得及时。”空中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北洛听了这句话,如同久旱后乍逢甘霖的垂死旅人,劫后余生的狂喜松懈了一直紧绷的神经,身体摇晃了几下差点躺倒。 一双手臂在身后轻轻扶稳他,熟悉的感觉让北洛彻底放了心,忍不住怪道:“说了快去快回,怎么耽搁这么久?” 巫炤说道:“是我的过错。这空间迷宫复杂,破解的比想像要费力,还好你平安无事。” 北洛原本只是随口抱怨两句,谁知他却当了真赔不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岔开话题,回头却见巫炤肩头袖口上都带了血迹,发丝也比之前凌乱了些,显然经过一场苦战,心顿时揪了起来:“怎么搞成这样?伤得要不要紧?”语气甚是急切。 巫炤摇头安抚:“一点轻伤不妨事,我找到虫茧了。”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眼光一瞥,见北洛左手依旧抱着霓商,眉头不禁皱起:“你先把她放下,剩下的我来处理。” “哦,好的。”北洛听他的声音似乎有点不高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依言松开霓商,让她侧躺在地上。女子依旧昏沉无力,口中喃喃呼唤玄戈的名字,眼角犹有泪痕。 巫炤口中默念咒语,用掌心火焰将黑色的茧烧成灰烬,随后将灰缓缓洒在霓商后背的虫子上。那血尸虫挣扎抽搐了数下,身体也渐渐化为了灰烬。 北洛总算松了口气,半跪在她身边轻声唤道:“霓商?快醒醒,我是北洛。” 女子的眼皮动了几下,勉强睁开一半,神情还有些茫然。 “玄戈……不,北洛……”她努力辨认眼前之人,“你终于回来了……” 北洛显得十分歉疚:“抱歉,我这个不称职的王,连累你们受苦了。” 霓商摇了摇头,试着慢慢坐起。 “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对了,我这是在……”她回忆起先前天鹿城忽然莫名落陷,以及自己被俘虏的种种情景,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不好,暄池长老他们恐怕挡不住那群魔,还有我的孩子……” “别着急,你现在伤势不轻,贸然行动只会白送性命。”北洛安抚她的情绪,“我已经查清了这群雾刃魔入侵的路径。放心吧,只要有我们在,任他们有多少兵力,也都是死绝化灰的下场。” 霓商听他的语气笃定自信,显然这个‘我们’指的绝非自己。聪慧敏锐的摄政王很快就注意到了北洛和另一人的奇特举动。那个长发男子傲然而立,神色冷漠,仿佛世间所有事都不屑收入眼底。这样的他却一直握着北洛的左手不肯松开,北洛也就任凭对方这样拉扯着,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全然不觉在第三人面前显得过分亲密了。她秀眉微蹙,心底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北洛,这位是……”她小心翼翼试探,虽然这个陌生人显然对北洛毫无恶意,但对方身上异常强大的魔气却叫她不得不设防。当年她也曾随玄戈数次出战,即使是碑渊海那边的始祖魔,也没有这种令辟邪王族都发寒的压迫感。 “他、他是……那个……”北洛言语闪烁,脸颊发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巫炤的名字是不能说的,而且要说是一位朋友,未免显得太生疏了。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巫炤已经不慌不忙地开口:“我是他命中注定的伴侣。” 短短几个字让北洛差点跳起来,在霓商吃惊的眼神中,年轻的辟邪王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第 73 章 霓商见北洛虽然神色尴尬,却并未否认那人的言语,更何况她了解北洛的性子,素来有仇必报,半点亏都不肯吃的。若是别人说出这等伤及颜面的调戏话,早被他爆起剥皮拆骨,顺便再十倍骂回去了,因此心里已是信了几分。妖族对伦理之事原比人界宽松得多,辟邪中同性间的抚慰依恋也不罕见,如今长老会又早已解散,更是没人会对王的选择说三道四。唯一令她忧心的,就是这个神秘人来历不明,且身兼惊人魔力。辟邪一向以除魔为己任,若民众得知自己的王竟与一个始祖魔相好,只怕到时会有怨言,自己还得费心思量如何平息才是。 北洛见霓商沉默不语,神情凝重似在考虑什么,以为她对这件事一时难以接受。其实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先不说巫炤之前对天鹿城犯下的过错,他从未幻想这件事可以隐瞒一辈子……就单以两人的身份来说,辟邪族能同意才是奇怪。虽然他早就和霓裳约定,自己只是为了护城大阵而暂时坐上王位,等玄戈的儿女长大成人,就会立即将王位传给其中一个,绝无半点留恋。天鹿城是他血脉中注定的责任,却并非灵魂真正的归处,他依旧是那个喜爱自由、渴望遨游于天地间的剑客。对于北洛而言,自己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不会回头,更不在乎旁人的看法言语,正如之前对岑缨说过的,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和巫炤再分开。但受人界教育长大的他,涉及到两情相悦之事,还是希望至少能得到亲人的认可。除去师父师娘外,天鹿城中他和霓商羽林最为亲近。尤其是霓商,大到王族政务,小到衣食住行,每一样都对自己照料得悉心周到,感情就像亲姐弟一般融洽。如果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导致两人产生芥蒂,会是北洛最不想见到的情景之一。 “对不起……”他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霓商一愣,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看到这个既强势又洒脱的青年难得像个小孩似的低着头,一副生怕被家长骂的可爱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为什么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她的反应和岑缨完全一样,北洛不禁呆住:“你不反对?” 霓商缓缓摇头:“我知你习惯了独自漂泊,纵然身在天鹿,也是为玄戈重责所托,并没有真的把这里当成家。”她轻声叹了口气:“几百年的隔阂,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消除的,这也怪不得你。虽然你在人界有亲人,但人族寿命短暂,难以长久相处。我本来还在忧心你将来无人照料,现在既然找到你心悦的对象,又能一直陪伴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北洛眼眶微微发热,一时心潮澎湃,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感动。 “但是,他,他是……”他依旧迟疑。 霓商温柔道:“不管他是谁,只要你喜欢就好了。”说到这里她面上忽然露出一丝迷惑:“不过说起来,我确实感到有点突然。大家一直以为你和霒蚀君郎才女貌,关系亲密,以为会顺理成章的……” 北洛感到巫炤握住自己的手使劲捏了一把,吃痛下眼角微抽,不服输又用力反捏回去。 “我和云无月没有什么,她一向专注修炼,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兴趣。”他简单解释。 “这样啊……不管怎么说,你如今总算有了归宿,玄戈在天之灵应该也放心了。” 北洛听到巫炤在低声轻笑,再看看霓商充满慈爱的眼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我先送你出去和长老她们汇合。这里气息凶煞,再加上魔族不断出没,对你养伤无益。”他一边说一边想扶她站起来,谁知一股强劲的力道已抢在他前面,只是托住霓商的双臂上举,让她稳稳地立在原地。 霓商抚摸自己的手臂,感到肢体经脉中有被清泉浇漓过的舒爽,内损竟是愈合了不少。她惊讶地看着北洛身边的男人,巫炤甚至不需要碰到人,仅仅只是左手轻挥,便能以内劲激发她体内的妖力助她疗伤,功力深不可测实在是她生平所未见。霓商心情复杂,北洛妖力一直未复,有这样一个强大的伴侣照料他本是幸事,但他性子强硬,嘴上又不饶人,对方实力悬殊之下万一哪天冲突起来,天鹿城恐怕难以护他周全,一时对此又有些不安。 “你感觉怎样?能走路吗?”北洛看她脸色不定,不禁担心。 霓商连忙将心思掩好,摇了摇头:“没事,我已经好多了。”她对巫炤行了一礼:“多谢先生相助。” 巫炤始终神色冷淡:“举手之劳,夫人无须在意。”他的态度比初见时平和了不少,却也没有更亲近的意思。 霓商正待离开,看到被血雾所困的老人,又停下了脚步。 “延长老……”她试着唤了一声,但对方毫无回应。 北洛说道:“他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被尸虫法术所困,所以还暂时维持着形貌。” 霓商想起昔年往事,不觉一声长叹。 “那天他忽然带魔兵进入王宫,我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全无防备就着了陷阱。”她娓娓道来,“当年碑渊海一役后,玄戈就将他逐出了天鹿城,从此音讯全无。本以为他早已过世,想不到竟然活到今日。” “我记得暄池长老曾说,这个老家伙因为解散长老会之事怀恨在心,勾结了碑渊海的魔族袭击天鹿城,想借此推翻玄戈。” 霓商轻轻点头:“不错,那次始祖魔突然大举来袭,城内法阵因为奸细的缘故多有破坏,偏偏玄戈正领军远征未归……后来他虽终于赶了回来击退魔族,却也从此伤重难治……”她说到痛心处,声音低了下去,眼角清泪滑落。 北洛冷哼:“这种背叛亲人的无耻之徒,玄戈居然不杀了他?” 霓商低声道:“他毕竟跟随先王多年,无功也有辛苦。玄戈为了保全他的颜面,甚至对外宣称他是因杀魔而死,又将他的孙子收在身边作为近侍培养,只希望能延续他这一族的荣耀。” “你们已是仁至义尽,他不懂得珍惜,反为私欲再次来害你,死了也是活该。”北洛抽出太岁交给霓商,“不如砍烂了他,也算出口气了。” 霓商却是摇头不接:“你都说他已死了,正所谓万事皆空,我又何必对一个死人执念报复?”说着不忍再看那张惨白的脸,叹息一声:“他终归也是辟邪,给他留点最后的尊严,让他痛快走吧。” 北洛不屑地扫了延长老一眼,仿佛在说他也配,但还是顺了霓商的意思,从巫炤那取过剩余的茧灰,尽数洒在另一只虫子身上。随着尸虫死去,老人的□□也渐渐消失,带着那份永远无法释怀的扭曲,就这样在空气中化为了灰烬。 任凭过往时光中有再多的仇恨纠葛,此刻也全都是一场空,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霓商出神地望了会儿那片飞灰,忽然说道:“北洛,今天延长老的一切,日后千万不要对应垒说起。” 北洛不解,刚想问原因,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明白,放心吧。”他答应下来,不由得也叹了口气,“正如你所说,对一个早就死了的人,我们还有什么提的必要呢?” 第 74 章 这边事情既已了结,北洛和巫炤便护送霓商寻找通往外界的出路,让她先去和其余辟邪汇合。一路走来道路陌生,转折处甚多,往往出路不在大道反在不留心的缝隙之中。霓商愈看愈是心里忐忑,她被掳来时已是半昏迷状,完全不记得经过了哪些地方,只觉得周遭与平日所见的古厝回廊大相径庭,更不知为何巫炤能弄清方向。北洛先前曾简单告诉她,他们现在身处的并非真实天鹿城,而是被营造出的梦中幻境,须得先找到那些沉睡的辟邪将他们唤醒,才有可能脱离梦境回家。回廊中此刻清浊气息混乱,快速行进时对□□和神魂的影响更为剧烈。霓商被关押时间不短,再加上方才的伤并未彻底痊愈,走不上半个时辰就感到头昏目眩,差点气都喘不上。其余二人只好停下暂时歇息,先助她恢复气力再说。 女子在僻静处闭目休憩,北洛则双手枕在脑后,身体靠在不远处一根石柱上,望着廊外各种奇形怪状漂浮在空中的石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巫炤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不用紧张,她受伤不轻,精神力大损,再加上这里本就是虚实交错之地,看不出你现在状况的。” 北洛的表情微微放松下来,自失地一笑:“在你面前,我真是别想有任何秘密了。”他担心的正是自己肉身已死之事若被霓商发现,会更添她的忧虑伤心。 “难道你对我还想隐藏什么不成?”巫炤的声音似是有点不满。 “你这人……思考问题只会钻牛角尖是不是?”北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过是顺口感慨一句罢了。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什么时候不是坦诚以待,有问必答了?” 巫炤转脸道:“那不管我现在问什么,你都会实话实说了?” 北洛原本只为反驳,没想到对方居然一脸认真,不由得好奇:“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巫炤眉心微蹙,好容易憋出几个字:“你跟那个魇魅……你们到底……” 北洛瞪着他愣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连咳带喘,到最后甚至用手扶着柱子弯下了腰,要不是顾忌霓商还在休息,恐怕声音会更夸张。 巫炤明显恼羞成怒了:“我在问你话呢!好端端地笑什么?” 北洛总算调匀了气息,站直正色道:“没什么,我只是彻底服了你。”他无奈地一摊手:“感情我之前跟霓裳说这半天,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和云无月什么也没有。魇族对人的情感一向淡漠,我又已经……做出了选择,怎么还会有其他牵扯?” “那她为何一直拼死保护你?”巫炤看上去对答案并不满意,“不是仅为了承诺吧?” 北洛叹了口气:“那是为了弥补上辈子留下的遗憾。缙云离世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弱小的孩子,不仅报不了养育之恩,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她对我说过,一直不停变得更强,就是不想再面对这种无力感了。” 巫炤冷哼一声:“原来她就是那只养在沼泽里的小妖……”他压低了声音:“如果我们还是敌人呢?如果我这次没能复活……你们会不会……” 北洛有点不耐烦了:“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啰里啰嗦尽问些废话,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没有如果!”他注意到巫炤的脸色,蓦然心中一凛:“喂,我话说在前头,对于我的朋友,你可不许动什么歪念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我拼命。” 巫炤嘴唇紧抿,过了一会儿才道:“只要她离你远点,我就不会下手。” 北洛既好气又好笑:“我说你是想得太多,也管得太多了。即使在一起了,也不代表连我的日常小事都要被你过问吧。” “对我而言,你的所有事都不是小事,我偏偏就要管。” “你……”北洛被他不讲理的强势弄得火起,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腿长我自己身上,我爱去哪儿和谁做朋友,你管得了吗?!还是说你要把我变成不能动弹的废人?” 巫炤紧紧握住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动你,但我可以把你关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还可以杀了那些接近你的家伙。谁敢像我这样碰你一下,我就砍了他的手;谁敢用那种眼神看你一眼,我就挖了他的眼睛!” 北洛气得浑身发抖,用力把人推开:“无缘无故又发什么疯!你若这般不信我,又何必跟我勉强过下去。”他随即冷笑着昂起头:“我看你也不必杀人撒气,直接宰了我不是更痛快?反正我现在也打不过你不是吗?”这个混蛋,自己刚在家人面前郑重宣誓了两人的关系,他转头就来这么一出。上辈子到底是迟钝到什么程度,才会看不出这家伙所谓的温柔体贴大度包容,全都是在缙云面前装出来的!眼瞧着猎物终于到手,立马就撕掉了当年的假象,迫不及待露出凶残的真面目。既强硬又霸道,独占欲高到变态,还不听人话! 两人之间一阵尴尬的静默,只能听到北洛细微而急促的喘气声。巫炤垂下头,再次上前轻轻搂住他。北洛想挣脱却没有成功,便也由他去了,只是用力撇过头去不肯看人。侧面看去他的眼睛微红,却是面皮绷得死紧,倔强得一滴眼泪也不肯流。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伤你分毫。”他低声放软了语气,“你知道的。” 北洛鼻尖一酸,用手背胡乱揉了揉眼睛,但依旧不肯看他。 “若你有天真的厌倦了……就先杀了我。”巫炤缓缓说道,“你会有这个机会的。” “等我死了,你再走……别让我亲眼看着你离开。” 这条命他既已给过一次,又何妨再给第二次。 北洛听得仿佛心口被狠戳了一刀,他闭上眼睛,伸臂反搂住面前的爱人。 “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话……”他把脸埋在他的肩头,“我怎么舍得……” 巫炤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还生气吗?” 北洛抬起脸:“不是你先莫名其妙地吃醋,我又哪来的气生?都大敌当前了,你还有空胡思乱想。” 巫炤轻叹:“大概是我心里太不安稳了……有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总怕我们不能长久……” 他说到一半,忽然听到旁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当即住口。原来是霓商走了过来,正站在他们身后的一箭之地,一副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的踌躇表情。 北洛连忙挣脱怀抱,不知霓商看到了多少,脸上不禁泛红。 “我刚醒来,感觉好多了,我们继续走吧。”霓商见他一脸羞窘,连忙解释令他安心,以免这个弟弟继续尴尬。其实她就是被两人的争吵声惊醒的,一番深情对话听得她也颇为感动,但对二人的相处之道却是忧虑不减,巫炤的心机更是令她惊惧。这种以退为进、时而霸道时而示弱的手段,以及对感情殚思极虑的操控,就像一张坚实的网一样把人紧紧困在里面,怪不得以北洛这样骄傲通透的性子,都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她在内心叹息,北洛对这人的感情恐怕比他自己想像的还要深得多。 “再有一炷香时分,就能到这回廊与梦境天鹿的交界处了。出口开启时间很短,一旦错过就要再等十二个时辰。”巫炤算了下时间,“到时我会尽量把你送到那群辟邪沉睡的地点,必须尽快唤醒他们,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霓商微楞,她看向北洛:“你们不和我一起离开吗?” 北洛说道:“我们要去解决一个棘手的敌人,也就是引起这次混乱的罪魁祸首。”他问巫炤:“如果错过了出去的时机会怎样?再等一天一夜不行吗?” 巫炤摇头:“这座城撑不了那么久。辟邪梦域在不断吞没现实,一旦完全取而代之,那群辟邪就会陷入永眠,再也醒不了了。更何况天鹿城是人界与魔域的交界,接下来这股力量还会以此为基点,蚕食人界和魔域其他地方。” 其余二人没料到事情居然严重到这个地步,惊得背后一身冷汗。霓商不禁着急起来:“那要如何唤醒大家才好?若是强行破坏梦境,我怕会……” 北洛也在皱眉:“那梦里的幻术极其强大,霓商一个人未必抵挡的了,万一她遇见大量魔兵,或是也睡过去……对了!”他从怀中掏出那张传音符,“姬轩辕他们可能还在城里,不如先去找他们会合……” 巫炤哼了一声:“他又没有巫之血,怎能靠得住?不必担心,我有办法护她周全。” 第 75 章 北洛听他这么一说,悬起的心顿时落了一大半。只见巫炤从袖中取出数枚细针交给霓商,那针约有小指头长短,颜色黝黑中隐发红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制,只能感受到些许犀利的煞气萦绕。 “你出去之后,若遇到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拦阻,就以此针自他们的眉心射入,对方自然会对你马首是瞻。接下来你就可命令他们助你除魔和破阵了。” 二人齐声问道:“破阵?” 巫炤说道:“不错,你们可以把这里的梦想像成原本天鹿城的水中倒影。既是复制的影子,自然维持存在的方法也和原来一模一样。想彻底解除它,就必须打破属于这个梦域的天鹿大阵。” 这番话听来颇有道理,但霓商还是有些迟疑:“多谢先生指点,但我对阵法一道并不了解,实在不知该如何……”历代辟邪中若有人精通此术,也不至于要将改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类小姑娘身上了。 巫炤似是早有准备,又将一副卷轴交给她。霓商打开一看,只见以图案解释了大阵的各处机要枢纽,以及解除的必要法则。她虽不懂这些,但也曾在王宫书库里见过天鹿大阵的缩略图本,认出这的确是自己大阵的形状,心底不禁一惊:“先生何以对阵法核心的这般了解?莫非您与黄帝大人有什么关系?还是说……” 北洛听霓商的声音有些怀疑,生怕由此联想到之前天鹿被破一事,连忙插嘴道:“你猜得不错。他和岑缨一样曾在黄帝门下学艺,对师父的手法自然是了解的。” 鬼师大人被这句谎言噎得差点失态:“师父?!就凭他那半吊子的水平,也配做我的师父?”这话若不是自北洛口中说出,他早就一掌劈过去了,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霓商惊愕的眼神中,他忍不住冷冷数落:“就这种三脚猫水准的阵法,构架不稳,凡机枢要点处皆是模糊了事,有什么核心需要特意了解?建这大阵之人只怕是随便画了张自己也没经验过的草图来糊弄你们吧?” 北洛暗咳了一声,心想这话倒也不算全错。当初谁料到某人一个无意中的构思,辟邪们居然坚持用了几千年。 “与其说靠阵法来保护,不如说你们一直依靠的是天鹿剑引出的王辟邪之力。一旦王族血脉衰微,这大阵留着不仅无用,反而会成为你们的拖累。”他想了想又道:“待此间事了结,我会书写一张新的阵法图样,你们按此重建,以后便不用再依赖王辟邪之力了。” 二人听得惊喜非常,想不到一直忧虑的事竟会这么轻易就解决了。北洛本来还在思考怎么跟他提起这件事,怕太过麻烦他,结果对方居然主动开口,实在是意外之喜。他笑眯眯地蹭了蹭:“真的这么简单?不是哄我们开心吧?” 巫炤无奈地刮下他的脸:“我何时妄言哄过人了?”这件事他其实成竹在胸,如今不过是顺势提出。为了日后能安稳和心爱之人双栖双宿,凡是会给北洛造成负累的东西,他都会一一解决掉。 霓商还有点不敢相信:“先生果真有办法重建大阵?可依岑缨姑娘所言,这阵法精幽细微关窍甚多,若要研究明白起码要一二十年……” 巫炤的眼神完全不能理解:“二十年?这种小事为什么要等二十年?” “……”两位辟邪王族忽然深刻感受到了不同个体之间的脑力差距。 巫炤没有注意到他俩的细微表情,径自向霓商招手:“现在还有些时间,我来解释一下破阵的方法。若是不小心理解错了,反而事倍功半,平白耽搁时间。” 霓商连忙展开卷轴递过去,仔细听他讲述方位落点以及破解的具体手段,北洛也凑过去学习一二。大概是时间紧迫的缘故,巫炤讲得极快,许多在自己看来需要详解的地方都是一带而过,一场教学下来北洛只觉得中间不明白之处极多,脑子里记了一堆词句却是难以融会贯通。瞧了一眼霓商,见她看起来虽比自己好些,但脸上也流露出迷惘之色,不由得为她之后担心。 巫炤停下解说,见他二人一个抓头发一个揉搓前襟,挑了挑眉毛:“大致就是这样,若有不会的赶紧问。”他已经尽力讲得很细了,以前在巫之堂授课,都是略略指教点拨而已。这还是看在北洛的份上,才多花了些口舌。 霓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牙摇了摇头。其实她至多只明白了五成左右,问题多到一时都不知从何问起。但聪慧的女子看了对方的脸色,虽然嘴上说着提问面上却已隐含各种不耐,于是默默将那句能不能再讲一遍咽了回去。 “多谢先生,我大概……明白了。”她艰难地感谢道,决定豁出去听天由命了。 北洛佩服地看着嫂子,心想这方面霓商还是比自己强多了,这么一大串非人话的东西她居然真的听懂了。 交代完各种事宜后,一行人来到了交界处。距离出口打开的时刻越来越近,空间气息流动也愈来愈乱,引来了各种魑魅魍魉。巫炤把一点巫之血的灵力点进霓商的神魂,以防她被外界的幻术所伤,同时说道:“等出口开启后,你就迅速往外跑,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停下,更不可回头。一旦不慎堕入时空夹缝,连我都难以救你。” 女子谨慎地点头,和北洛暂时别过,互道小心为上。亲人好容易见上一面却又要各奔东西,且前途莫测,心里均是依依不舍。本想多叮嘱几句,却听空中忽然刮起了怪风,气流摩擦下电火花噼啪不断,同时脚下的石板开始摇晃起来,如同地震一般。正在紧张的时候,听到巫炤在旁断喝一声:“就是现在,快走!” 霓商不敢耽搁,忍痛离开北洛,头也不回地跑进通道。她身上的辟邪气息激发了某些邪物的敌意,纷纷追在她后面也跟了进去。巫炤闭目凝神,催动自身力量为她清理空间通道内的屏障,同时指引她前往正确的方位。 北洛在入口处也没闲着,挥动太岁不断斩杀被混乱吸引而来的魔兵,防止它们进去妨碍霓商,直到出口再次关闭为止。他稍微松了口气,将长剑插回鞘内,但视线依然紧盯着原地。 巫炤睁开眼睛,见北洛还是满脸放心不下,安慰他道:“她已经平安出去了。有巫之堂的手下保护她,不会有事的。” 北洛叹了口气:“我当然相信你的能耐。只是这大阵恐怕不那么好破,岑青岩定会在暗中加以阻挠,你叫我怎能不担心她……”他提到这个名字不禁眉头紧皱:“我们得快点去解决此人,才能解救天鹿城的危机。” 说完迈步要走,却见巫炤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北洛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你这么挂心她,为何刚才不和她一起走?” “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北洛极其自然地回答,“那家伙跟你有仇,可不好应付。” 巫炤低下头,唇边浮起一丝微笑,看得北洛更是莫名其妙,忍不住焦躁起来:“有话就快说清楚!整天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名堂?” 巫炤摇头不答,挽起他的手往回走,笑容却愈加欢快,带着无限的满足。他看了一眼不高兴的青年,决定把这个只有自己明白的甜蜜藏在心底。 他所爱的人在选择时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这一刻,他终于等到了。 第 76 章 与血脉相连的亲人分离,无疑是人世间最难受的事情之一。但比这更痛苦的,则是好不容易久别重逢之后,对方却拒绝与己相认。 往事回忆不可追,再见已是陌路人。 岑缨是个鸿运加身的非凡女子,性情坚强,以前不论面临多大的危机,她都从未萌生真正的绝望。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是泪水盈眶,身体微微发颤,满心想要否认那些冷酷的话语,却发现自己连一句挽回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找了他那么久,那个从小在家中和她最为亲密无间的叔叔,如今却清楚地告诉她,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姬轩辕暗中叹息,他轻轻扶住岑缨的肩膀,想给她一点支撑的力量。 “阁下若不是原本的岑青岩,那么请教尊姓大名?”他问道。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不知道,我没有名字。你们继续叫这个名也无妨,至少我这一世的肉身的确是岑家的。” 云无月若有所思:“这一世肉身……莫非你用的是夺舍换生之术?” 凌星见说道:“夺舍换生?我好像在庐山藏书阁里见过相关记载,是指以魂魄强占他人□□而活?” 姬轩辕沉吟:“听上去和巫之堂的苏生有些相似啊。” 云无月摇头:“并不完全相同。苏生是灵魂强行附着成型□□,两者并不融合。而这种换生术则是借精血融合之胎获得全新的身体。” 小国师恍然:“那不是和投胎转世没有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这种术法下的灵魂没有经历轮回井的循环,不会磨去之前的意识和力量。但也正因为违反天道,与元胎融合之时会极度痛苦,而且会不断削弱魂魄。” 她说到这里看了岑青岩一眼:“这种术对于精神力的要求极高,天地六界之中,能将之运用自如的种族也没有几支。听说上古时代在人界曾有个会施展蜃气的部族精通此道,但他们似乎在天柱倾塌之前就灭亡了。” 岑青岩眉心微微一动:“你对此倒是十分了解。我忘了,魇这种妖物原就是自我族后裔演化而来,力量本属同源,能看透也不奇怪。” “所以这座以蜃气凝结的梦域天鹿,果然是你的杰作?” 凌星见听得张大了口:“等一下,你说的那个部族如果是在女娲补天之前就灭亡的话……那他们曾经存在的年代,岂不是要以万字计了?”照这样看来,面前这个人岂不是比华夏祖宗还要古老很多? 岑青岩淡淡一笑:“很难想像对吗?那些文字湮灭的时光,甚至连传说中都已消失的过去,我全都亲眼目睹过。” 凌星见好奇心大起,一时竟忘了眼前这人还处在敌友不明的危险状态,忍不住问道:“那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神话年代的大地是什么样的?那时的人们是不是可以随时和众神交流?他们都住在哪里?” 岑青岩轻轻摇头:“恐怕要令你失望了。那些东西,我早就忘了。”他随即悠悠一叹:“当你活得太久时,为了记住最重要的东西,就必须不停抛弃那些不重要的,否则早就疯掉了。” 云无月面上掠过一丝悸动,因为她也是这样走过了漫长的岁月。最珍贵的记忆,就是这些孤独灵魂赖以生存的支柱。 姬轩辕本想问那你还记得什么,忽然又觉得这句话根本不必问。 世间一切孽障纠缠,根源不过爱恨二字,而恨往往比爱更加刻骨铭心,更令人不惜一切。 于是他改口问道:“你和北洛他们有何仇怨?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这人说此间曾是众神诞生之所,但太昊告别前却说自己不能进来与‘他’碰面,否则天地会有巨变。想到这里不禁又加了一句:“那个‘他’又是谁?” 岑青岩一挑眉:“你都见过天庭那位主人了,他居然没有告诉你?罢了,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说出来也无妨。这里是帝俊的沉眠之地。” 这个名字令众人觉得陌生,还是姬轩辕努力搜索了半天记忆,才想起似乎曾在西陵城收藏的典籍中见到过相关的零星片语。 “东皇帝俊……难道你是说日神羲和的父亲,百凤部族首领吗?” 凌星见迷惑不解:“可是盘古令天地初分后,只有三皇治世兴万物,神话里根本没有什么东皇的称呼啊。若真是日神的父亲,怎么会一点传说都没留下来。” 姬轩辕摇头:“不清楚,我读过的内容只有这么一点。” 岑青岩轻笑:“人族诞生已是神族掌握天地多年以后的事了,有些不想被后世看到的真相,自然不会流传下来。毕竟他的存在,可是会动摇那一位统治的根基啊。” 凌星见惊讶:“你是说天帝抹去了这位神的记载?为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为什么……因为他也是伏羲啊。”岑青岩轻描淡写地回答,满意地看到众人惊掉下巴的失态,就连一贯无悲无喜的云无月,都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请等一下,我听得有点糊涂……你说这位叫帝俊的天神也是伏羲?”凌星见感觉自己思维出现了混乱,“这话什么意思?伏羲……羲皇不是在九天之上的太昊宫里吗?” 姬轩辕思索片刻,忽然领悟:“你想说伏羲这个称呼下其实不止一位?” “不愧是人族最杰出的精英领袖,黄帝大人果真是绝顶聪明。”岑青岩赞了一句他反应迅敏,“你料得不错。你们所看到的天帝,并不是完整的他。” “为何这浩瀚宇宙中没有完美,为何天道运行的真理是残缺,只因自盘古将混沌分开之后,神族所在的世界以清化之,本身就是不完整的,那位神王自然更是如此。” 云无月自言自语:“你的意思是太昊宫的主人和这个帝俊,他们合起来才是真正完整的伏羲?” “正是如此。易经曰一生二,清浊合二为一,才是继承了创世盘古完整混沌之力的第一位神明。” 姬轩辕皱眉:“他之前说自己绝对不能靠近这里,否则会有巨变,这是何意?” “因为神隐时代清气衰退,正所谓此消彼长,代表帝俊所象征的虚浊之力越来越强,已经快要苏醒了。”青年悠悠解释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是直接相见,恐怕封印会再也压不住这些浊气,只有被吞噬融合的下场。” 凌星见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吞噬后会怎样?” 对方的微笑带了一丝残酷:“神界众生乃盘古清气所化,而人族则诞生于神之手。如果清之源被吞噬重归混沌,你说会怎样呢?” 小国师额头冒出了冷汗:“就是说……现今人界的所有一切,都会消失?!” 几个人被这个结论惊呆了,气氛一时凝固得可怕。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姬轩辕问道:“你为何愿意将这一切都老实告诉我们?” 岑青岩淡淡道:“将死之人听听实话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又令他人色变,云无月冷声道:“你的确很强,但想杀死我们几个,却是办不到。” “哪里需要我来动手。等到封印解开帝俊苏醒,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 77 章 姬轩辕沉声道:“所以你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开封印然后毁了人界?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岑青岩淡淡说道:“难道你每做一件事,都必须有特殊的理由么?即便没有好处,这个世界是否存在,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是吗?”一个细柔的声音忽然响起,竟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岑缨。她自从进来知道真相后就始终低着头发呆,仿佛被抽干了灵魂一样的一动不动。朋友们知她心中难过,都有默契的暂时不去打扰。只见她已把脸抬了起来,面上虽然犹带泪痕,眼神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坚忍。 “这个世上真的没有你任何挂心的东西?就连你的家人,他们的死活也无所谓?” 岑青岩面无表情:“我说过,我没有家人,和你也没有关系。”自己甚至连人类都不是,只是一个徘徊在时光长河中的孤魂野鬼。 “既然如此,那时候为什么还要救我?”岑缨声音微颤。 “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他的口气愈发疏离。 “巫之国那次海啸,如果不是有人援手,我早就死在海市蜃楼里了,又怎么可能安全回到岸边。”岑缨面对他的拒绝丝毫不退缩,“我知道是你暗中保护了我,我能感觉出来。”她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不要再否认了,小叔叔,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爷爷、父亲,还有我们所有人,这十多年来从未放弃过找你,大家一直在等你回去啊。” “都说了我不是你叔叔……” “我不管你是谁,或是来自哪里!”少女忽然抬高了声音,语气铿锵有力,“我只知道,那个从小带我游历四方,教我读书习字的人就是你,也只有你!那些陪伴相处过的日子都是真的,我绝不会忘记。我知道你其实也没有抛下,否则你就不会救我了。” 岑青岩本不想理会这番话,然而在这个普通人类女子面前,在那双清澈勇敢的眼睛注视下,他竟有些招架不住,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小缨子,对不起……如果我真是你叔叔,是岑家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他有时甚至是恨着自己的,恨自己为何在换生前设下了□□成年时记忆恢复的咒语,如果没有想起这一切,他现在依旧还能是岑家备受宠爱的幼子,有着亲密无间的家人,一辈子要操心的也不过就是读书成才,光宗耀祖。 能找到契合的胎元不容易,夺舍的过程异常辛苦,而且往往身不由己。那样漫长的时光里,他做人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前几世偶为人身的记忆已不复存在,但各种酸甜苦辣的痕迹却在灵魂上留了下来,让他感受到自己原来还能有模有样地活过,而不是早就沦为了无边黑暗中的一粒尘埃。 岑家大概是他遇见过的最完美的家庭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善良正直,还有个心若琉璃聪慧解人的小侄女,那曾是他最珍重的对象之一。对于厌恶自身血统的他而言,这样的家正是云霓之望,完美得不像真的,让他总是没来由得心惊胆战、彷徨不安。 假象终有消失的一刻,当露珠被戳破之时,美梦也就醒了。 小缨子说得没错,他的确还放不下那个家,可是那又如何?人类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那一点点温暖的火焰,又怎能融化得了长夜中的寒冰?几十年的时光对他而言只是昙花一现,如果继续活着,终有一天自己会忘记这些过客,直到连他们的脸和名字都再也想不起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他已经走得太远,早就找不到回头的方向了。 除非那个人的下场如他所愿,否则延绵近万年的仇恨是不会结束的。 岑缨心痛不已,她无声地流泪,神情失望至极。 姬轩辕也叹了口气:“你恨极了巫炤,但又没有打败他的把握,所以才想出了这同归于尽的法子。” 岑青岩冷笑:“你说得没错。不过单纯的死对他这种人来说,实在太仁慈了。他只配生不如死永远痛苦。” 他恨恨说完这句话,远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恐怕你要失望了,因为你不可能杀死我。” 岑青岩顿时脸色转寒,他闭上嘴,眯起双眼紧紧盯着说话的来源。 声音的主人步伐快得不可思议,上半句话仿佛还在天边,下一刻身形已出现在众人面前,气质飘逸出尘,犹如麟凤芝兰。他身边那个则是神采英拔,眉目飒爽,背后长剑紧负,看到众人在场不由得眼前一亮。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北洛?!你也来了?”伙伴们纷纷上去招呼,“太好了,我们还担心你陷在那迷阵里出不来呢。” 北洛摇了摇头:“那迷阵不算什么,因为别的事才耽误了些时间。我倒是怕你们几个出了什么事……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无月回答:“是伏羲送我们来的。” “伏羲?神族怎么也来插手?”北洛一脸不解,一边和朋友们叙旧,一边打量周围环境。岑青岩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姬轩辕面色凝重,岑缨则是难得一见的消沉,眼中泪珠莹然。 凌星见轻咳,决定发挥口才担负起那个热心解释的角色。他把北洛带到旁边,简约告诉他来龙去脉。北洛听得眉头紧皱,担忧地看了眼岑缨,又转向岑青岩,目光愈发犀利。 巫炤对其他人的动作置若罔闻,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与岑青岩对视,表情深沉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岑青岩沉不住气先开口:“你刚说我杀不了你?为什么?” 巫炤淡淡回答:“因为你办不到。” 岑青岩嘲讽:“你要是真的认为我办不到,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巫炤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当年龙渊谷决战,是你盗走了剑灵元神?” 岑青岩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坦然道:“不错,破坏你密室阵法的人就是我。不过那个怪物并没落到我手里,我也不知他后来是如何转世的。” 听到怪物这个词,北洛身体微微一震,咬住下唇不语。 “你盗走剑灵,是为了破坏血涂阵。”巫炤的声音十分冷静,“然而今日你又费尽心思要阵法开启,为什么?” 岑青岩哼了一声:“不为什么,所谓时移世易,当年是为了破坏你和神族的决战大计,今天则是为了不能让你称心如意地和这只辟邪双宿双飞。”他继而冷笑道:“所有的一切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只要能给你造成麻烦,让你痛不欲生,我什么都会做。” 他说得缓慢,每一字都是怨毒入骨。北洛听得满脸惊愕:“你搞出这么多事,甚至不惜连累无辜生灵,就只是为了让一个人痛苦难过?” 岑青岩平静回答:“是,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北洛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你为何会恨他到如此地步?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你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岑青岩听完瞪圆了眼睛,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盯着他,面容甚至在微微扭曲。 “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慢慢重复这句话,视线从北洛转到巫炤身上,充满了鄙薄之意。忽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充满了讥刺。 “兄弟……哈哈哈哈哈哈!”他对着巫炤笑道,“从来都自诩勇敢无敌,可是连自己做过什么事,都不好意思跟你的小情人承认吗?父亲。” 这个称呼比人界快要毁灭这件事还要令人吃惊,所有人的魂都差点飞了。岑缨吓得把泪咽了回去,凌星见的下颌脱了臼,姬轩辕目瞪口呆,有种头被人踢了一脚的感觉。就连素来闻风不动不睬世俗的云无月,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身体僵立在当场。 这其中最混乱的当属北洛,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又或许是瞬间跌入了哪个乱七八糟的梦。 “他、他叫你什么?”他颤声问着当事人,眼前一阵阵眩晕。 巫炤张口欲言,却突然发现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这一刻早有心理准备,自觉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临到头来,事情的发展似乎比自己想像要尴尬得多。 北洛见爱人虽然神色紧绷,却并未出言否认,反而避开了自己的目光,脸上微微泛红。 这基本就是间接承认了。青年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一朵烟花炸开了锅,各种五颜六色的杂思纷乱。 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亲生子的?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努力搜索过去的记忆,却发现毫无蛛丝马迹。忍不住看向姬轩辕,对方也才从惊讶中回神,连忙不停摆手。 “你别看我,这事我也不清楚。”他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鬼师是巫之堂众祭司的首领,按理来说是不可能有世俗家庭的……” 北洛开始猜测事实的可能性。这一世是不可能了,上辈子的话,除了嫘祖和司危,基本上没见巫炤和其他女人有过特别接触,至少在缙云的印象里是这样。而那二位不用说了,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也不一定如此,毕竟缙云并不是时刻都在西陵,也许在没注意的时候,鬼师大人看中了谁然后发生了一些事…… 巫炤头痛地按住额头,北洛的心思实在太好猜了,光从脸色就能看出爱人心里在转什么小九九。自己要是再不阻止,恐怕就要从私奔被脑补到强睡民女了。 他无奈地咳嗽一声:“你别乱想了,这件事跟我和西陵都没关系。”顿了一顿又说道:“确切来说,是很久以前另一个我做的。” 北洛眨了眨眼睛,总算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刚才太过吃惊以至于差点就忘了,岑青岩的仇明明是和巫祖结下的。他刚冷静了点,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所以你之前就看出他的来历了?为什么不早和我讲?” 巫炤难得有点狼狈地转过头去:“这种事……我不知该怎么提。” 北洛都不知怎么说他了,胸口憋了一股火是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虽然理智明白没理由怪他,但是想到这混蛋之前还理直气壮地挑自己的错乱吃飞醋,说什么不许外人碰自己一下,甚至连看都不能看。从天海到缙云再到自己,一直洁身自持,别说肌肤之亲了,连摸个女人手都要脸红半天。这家伙倒好,居然悄没声息的连儿子都生了,是怎么好意思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哪怕不是巫炤自己的意志,甚至都不是这具身体去做的,北洛还是觉得很不爽,那是一种独占欲受到挑战的愤怒。明明是属于自己的唯一宝贝,却被别人占有过了。 而且最可恶的是,照时间推算,自己居然算是后来的! 北洛的气息越来越急促,泛着金光的淡灰色眸子瞪着巫炤完美的侧脸轮廓,恨不能把那张精雕细琢的脸皮扒下来踩上两脚。 凌星见吞了下口水,搓了搓身上冷出来的鸡皮疙瘩。 “北洛,你先别气,”他试着小声劝慰,“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严……” “谁会为这种无聊事生气?!真是笑话!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 第 78 章 嘴上虽然说着不在意,可是一张俊脸却是表情扭曲,还要勉强做出无所谓的笑容,看得旁人都替他心累。醋坛子爆出的酸味就连傻子都能感觉到,更何况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聪明过人。 明明语气凶得都要宰人了,何必还要死撑呢……凌星见暗中吐槽,不过这话可不敢当面说,毕竟自己年纪轻轻的还不想被太岁追着打。 现场弥漫着尴尬,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事情忽然从苍生危机急转直下变成了家事纷争,让大伙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姬轩辕见凌星见碰了个钉子,两位姑娘又不好开口,于是咳嗽了一声,上前劝道:“你也不要怨他了。毕竟时隔久远,一些不甚光彩的琐碎小事,他自己都记不起或是拿不准,又怎好与你说之。” ……儿子都要杀爹毁灭世界了,怎么看都不是小事吧…更何况一个人是要蠢到什么地步,才能连自己生的孩子都忘了啊。凌星见心惊胆战地看着一脸快意微笑的姬轩辕,虽然态度温和得无懈可击,却是名为开解实为拱火,言下之意就是你家那位缺德事可能干得太多了,所以想记起来也难,字里行间哪里是在劝架,反而是恨不得往某人身上多戳几个窟窿才对。他和巫炤素来不合,难得能让对方出糗自是不会放过撒盐的机会,反正有北洛在场,巫炤再恨也不敢拿他如何。果然这话一出,北洛的眼睛反而瞪得更凶了,双手都在微微发抖,看起来有种不管不顾、先把人揍一顿再说的架势。 巫炤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咬牙切齿,要是眼神能杀人,他早就把那个笑里藏刀的混账给大卸八块了。不过眼下实在没有跟姬轩辕算旧账的时间,先得赶紧让心上人消了气,再想办法解决上上辈子惹出来的孽债才是正经。他最了解北洛的性子,一向吃软不吃硬,在他气头上任何辩解都是火上浇油,还不如索性示弱,等他气消起了怜悯,再翻页过去就容易多了。于是摆出最愧疚的表情,半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副乖乖认错的恳切模样。 岑缨有点看不下去,第一次向前辈投去不赞同的眼光,拽了拽云无月的衣角。女子脸上有一丝迷茫,似乎并不理解眼前的争执因何而起,但北洛的情绪不稳却是能感觉到的,于是走上前去,试图让他冷静。 “你先不要激动。不论此人与我们有什么样的关系,此刻都是敌非友,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开解封印,绝对不能手软。” 虽然这劝解和北洛真正在意的根本是文不对题,但云无月的话的确点醒了他。眼下还有关乎人界生死存亡的大事,自己却耽于私情纠葛,实在是极不应该。他发了一阵脾气,心情平静了些,又见巫炤满脸理亏的模样,平素那样骄傲自尊的人此刻却尽是小心翼翼,仿佛一个认错的孩子,心里顿时软了下来,想想一股脑把责任都怪在他头上也确实过分了,再说木早已成舟,现在再来计较也毫无意义。 就算真想给他什么教训,也得等事了之后,两人私下里解决才是。 “现在该怎么办?你搞出来的乱子,自己想法解决吧。”他低声嘟囔,虽然声音还有些别扭,至少愿意和人讲话了。 巫炤如释重负,知道爱人总算是原谅了,自己可以集中精力进行下一步了。 “接下来交给我就好。你和他们都不要插手。”他往前踏上几步,将人护在身后。 北洛原本只是气话,见他真要自己处置,反而立刻担心起来。他不知道这对父子远古时发生过什么,但岑青岩明显怨恨极深,甚至不惜牺牲他人也要报复,不知道还有什么毒辣手段等在后面。哪怕巫炤此刻实力已罕有敌手,也还是怕他吃亏。 巫炤见北洛欲上前帮忙,摇了摇头低声道:“斫魂剑还在他手里,我们不能硬碰硬,相信我。” 直到此刻,他的一言一行依旧和平日一样成竹冷静,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北洛还想说什么,却被姬轩辕按住肩膀,暗示他先照做,观察下情况再打算。作为多年宿敌,他对巫炤的能耐比北洛了解得更透彻,那人思虑缜密,擅长操控人心,说不定早就料到了此时局面,事先做好了准备。 巫炤缓步向岑青岩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步子也很稳,姿态看起来优雅闲适,仿佛一个正要去赴宴的贵客,而非性命相搏的战场。 岑青岩本来悬在半空,此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站在窄道的边缘。这石台并不长,眼看巫炤一步步接近,他的心跳竟忽然加快起来。对方轻巧的足音以及长袍拖地的沙沙声本极细微,但在这个空旷而寂静的空间内,听起来反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 巫炤在他面前五六丈的位置停下了,仍然是气定神闲,不动如山的模样。 岑青岩暗中握紧了拳头,竭力忽略手心微微渗出的冷汗,让自己脸上也找不出丝毫破绽。 岑缨在后面看得一脸急切,虽然已经知道了岑青岩的身份,也明白自己在这场决战中是没有插嘴余地的,但她还是本能地挂怀这个小叔叔的生死。少女无声地看了北洛一眼,那渴求的眼神仿佛是在问巫炤是否真的会对亲子下狠手。 北洛默默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回想起之前幻境中的种种,巫炤应该是那会儿就确认了对方的来历,言语中确实有一丝慌乱。可一旦威胁到北洛的性命,他就会毫不犹豫痛下杀手。北洛心中轻叹,无形中竟对岑青岩生出了几分可怜。巫炤的内心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汪洋,没有人能彻底看透其中。他可以是世上最温柔的爱人,也能瞬息间变成最冷酷的恶魔。 前方的两人对视良久,岑青岩终于先行道:“为什么还不动手?你不想阻止我吗?”他轻声冷笑:“单打独斗,以为我不过尔尔,你未免太轻敌了。” 巫炤平静回答:“我过来不为战斗,而是谈判。” 岑青岩的表情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讥刺道:“不敢动手吗?一向自大狂傲的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可惜啊,现在想起来求饶,不觉得太迟了吗?” 巫炤淡淡挑眉:“安邑勇士从不知求饶为何物。想令我害怕,你还不够格。” 这句话令岑青岩的眼神变得更加阴狠,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你用不着动怒,我只想用两件东西来交换斫魂剑。” 对方神色鄙夷:“你以为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对你的复仇更重要?” 巫炤无视他的嘲讽,依然冷静道:“你自己的名字呢,也不想要了吗?” 这句话让众人觉得十分奇怪,姓名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又有什么要紧的。谁知岑青岩竟然脸色突变,身形晃了几晃:“你、你说什么?” “沧澜部中家族传承的名签,你母亲最后留下的蜃族信物。”他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它,现在你只要把剑交出来,我立刻就可以给你。” 第 79 章 岑青岩盯着他一言不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面上的表情十分凝重,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 凌星见在后面悄悄地自言自语:“这个名签信物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竟然能盖过他的复仇之心。”周围自然没有人回答,因为其他人也在疑惑同样的事情。 巫炤见对方不置可否,便又加了一句:“只要有了自己的名字,你就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不必再依靠夺舍换生了。” “名字……难道说他们这一族……”云无月沉吟,继而恍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北洛问道:“怎么回事?你想到了什么?” “他的夺舍大概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出生后父母未曾赋予姓名,以至于造成个体的不完整,甚至是命魂的缺失。蜃与魇系出同源,肉身皆为虚幻所化,若力量传承不全,很可能连属于自己的身体都没有。” 岑缨惊讶:“你是说……因为这个原因,小叔叔……他才要一直寻找不同的胎元附身……” “我猜是如此。魂魄不全之体是无法靠自己力量修炼出人形的,也无法正常地投胎转生。” 北洛眉头微皱,这一点他倒十分了然。缙云的命魂若非有辟邪之力佑护,再加上姬轩辕以九井的灵气温养其残魂,自己也不可能重活这一世。但即便如此,也是在轮回井中挣扎了数千年方有此成果,其间的艰辛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名字无非是个称呼,居然有这么大影响?”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姬轩辕在旁插话:“以今世来看或许没那么重要。但在上古时代,人相处的对象不仅限同类,还有供奉的诸方鬼神。姓名与其说是称呼,更像是个体灵魂的标记,是和上界交流的咒语。在一些靠血缘传承灵力的部族里,新生儿的名字甚至只能由族内祭司来取,否则即是残缺不全之人,其存在不被天地世间所承认。” 凌星见点了点头:“其实哪怕是现在,婴孩取名也是家里的大事。尤其是富贵人家,都要以孩子的生辰八字入手,再结合天时地利风水五行,为的就是顺应天道运行,日后好平安顺遂、遇难成祥。”他见北洛一脸不以为然,不由得笑道:“你可别不当事。虽说人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运气也是很重要的。若是名字取得不敞亮,连日子都会过得比旁人辛苦。哪怕如今玄门式微,依然有不少杀人咒法与人姓名有关,更不要说那个年代了。” 北洛不想和他争辩。虽然自己对这些不大信,但从岑青岩的反应来看,这个所谓的名签对他而言应该十分重要,也许他对生身之父的恨意也是来源于无法正常生活的痛苦。若巫炤以此相诱,说不定对方还真能改变主意。 他们在后方这般推测,只听岑青岩忽然冷笑道:“你想用这个来骗我放弃?别痴心妄想了。母亲的遗物我早就查过下落,已经被襄垣用来铸剑了不是吗?你用那么多条命换来的灵力宝物,怎么可能会留在身边而不是拿去讨好那个疯子。” 巫炤叹了口气,缓缓伸出右手,掌心血雾凝结。他低声念了几句话,语音晦涩难辨,似乎是种极其古老的语言。随着话音落下,血雾逐渐扩大,颜色也呈现出紫黑色,有件东西隐隐浮现于雾气中。这物事轮廓朦胧,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形状,但自从显现之后,众人便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窒息感,冷汗与紧张油然而生,而所处空间好像也与这东西有种特别的呼应,四面八方隐隐来诡谲的声响,时快时慢,忽长忽短,仿佛怨女的低泣,又好似厉鬼的凄号。 岑青岩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他再也无法维持镇定,连身体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你居然真的留着它……这、这怎么可能?!” 巫炤声音平静:“它是真是假,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那当年襄垣拿去的究竟是……” “这些闲事与你无关。”巫炤打断他,“我已作出诚意,你又如何决断?” 对方不自觉低下头,又是一阵沉默,但周身气势已远不如最初对峙时那般尖锐。 巫炤继续说道:“你费劲心思要解开封印,并不仅是为了报复我,更重要是得到他的力量塑造真正属于你的身体。因为蜃族所供奉的赤水女子献神,最初其实是诞生于帝俊之力。只是这个秘密太过久远,除了被选定的传承者,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帝俊既能与全盛时的伏羲相提并论,他的力量又岂是你能轻易利用的?” 岑青岩咬牙半晌,冷笑道:“失败了也无非是拿所有人陪葬,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 巫炤淡然道:“当真看空一切别无所求,你又为何一直费劲心思地找寻与蜃妖相关的后裔,在魔域中培植势力?” 青年脸色微变:“我听不懂你的话。” “是吗?看来辛商城中势力前三的沧澜会,大概是恰巧同名罢了。”他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又续道:“那两个被你骗去梦里送死的天魔,数千年的修为也不算弱了,应该都是你的手下吧?为了达成目的就这么随便牺牲掉,你的狠辣果断,连我都要赞一句佩服了。” 岑青岩脸色阴沉,冷冷道:“我还是小瞧你了,还以为辛商大人真的为了一把剑从此耽溺私情,英雄气短。看来你早就起了疑心,也一直在调查我。” “用不着特意调查。我虽然没料到你是她的孩子,但只要你身上还流着蜃妖的血,就不可能真的放弃一切。”巫炤缓缓道,“因为是自先祖起,一代代由母体传下的意志。那种野心早就融合在了血脉力量中,根本不容反抗,也不可能拒绝。” 他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所以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岑青岩双拳紧握,竟然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才恨恨说道:“不错,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谅你。明明你也是蜃族女子所出,同样也继承了全族的意志,但是却为了一对疯子兄弟,而背叛了这份血缘!甚至害得我一出生就变得不人不鬼,死不掉,却也活不好……”他说到这里神色痛苦,似是不愿再去回想过去那些惨痛求生的岁月,用力一甩头:“反正这么多年也挨过来了。比起拿回那个名字,我更想亲手杀了你……不,我要将你折磨至死,方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巫炤双目低垂,神色不动:“既是如此,我现在就满足你的愿望,如何?” 他这话一出,岑青岩反而楞了:“……你说什么?” “我说了,要用两件东西换回斫魂剑。名签信物是第一件,而这个机会……则是第二件。” 岑青岩一脸的不信,觉得十分可笑:“你是同意我杀了你呢?还是可以随便折磨你?” 巫炤始终保持冷静:“既是你的心愿,当然由你来决定。” 北洛在后面听得焦躁,忍不住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这种事怎能随便许诺?” 巫炤轻轻摇头:“只要能把剑安全取回,我什么都可以做。” 北洛眼睛一热,刚想上前把人护住,岑青岩已冷嘲道:“你对这种杀戮中诞生的怪物还真是情深义重。” 巫炤脸色一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不必多言,你到底要不要接受条件?”同时在衣袖下悄悄对北洛摆了摆手,示意他暂时不要过来。 姬轩辕也对北洛悄声道:“先冷静看看再说。真有威胁的话,我们再出手也不迟。”他心知巫炤绝不可能无脑送死,必然做了准备,倒也想瞧瞧他能有什么手段。 北洛只得暂时按捺住急切。但是关心则乱,纷乱的思绪化作杀气,影响到身后的太岁在鞘中不停作响。 岑青岩考虑良久,最终还是戒备道:“巫炤,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你害怕了?这样占尽优势的情况都不敢出手,还说什么报仇雪恨,当真可笑。”鬼师冷哼道,眼神中尽是不屑,“当年辛商之名威震三界,何曾怕过谁来,怎会生出这么畏首畏尾的儿子?” 第 80 章 这个血统不仅令他感到憎恨,更是他一生痛苦的根源,如今还要被罪魁祸首当面羞辱,简直无法容忍。虽明知对方用的激将法,却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狂妄可笑!你现在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就算全力与我一拼,也未知鹿死谁手呢。” 巫炤微微挑眉:“那些空间迷宫里的机关果然不是白设的,看来你早就在打探我的虚实了。不错,我如今力量的确远不如昔,这样难得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 岑青岩死死盯着他,这种摆明了送死的举动实在大违常理,其中必有诡计。但正如他所说,眼下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不论如何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若不是对方有暗伤未愈,又为了维持北洛形体耗费大量功力,自己绝不会行此险招。 “既然你只说是一个机会,想必不是毫无条件。”他终于下了决断,“说吧,我要如何才能杀了你。” “虽然我现下不及盛时,却也不是你能轻易对付的。若是以性命相拼,就算你最后能够胜利,恐怕也要大伤元气。”巫炤说到这里看了旁人一眼,那意思十分明显,就算自己不幸败了,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 岑青岩没有反驳,显然默认这是实话。 “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我们做个约定好了。” “什么约定?” “你我单独对决,我接你十招。这十招之内,任凭你用何种手段,我都绝不抵抗。” 此言一出旁人尽皆震惊,北洛再次着急道:“你别胡闹了,这是什么见鬼的约定?那把剑我们不要了,行不行?” 说着就要过去把人强行拽回来,走了两步却发现怎样都无法近前,原来前方不知何时升起了一面看不见的结界,就像照壁一样拦住了他的去路。 “巫炤,你这是干什么?快把它撤了。”他用力推搡,想要打破遮面透明的结界,却是徒劳无功。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宿怨,必须由我们独自解决。”巫炤安抚他的表情温柔依旧,声音却毫无转圜余地。“我希望你们谁都不要插手。” 岑青岩眯起双眼:“你最好想清楚了,事到临头可不要反悔。” 巫炤冷静回道:“一言既出,自然绝不反悔。” “果真如此?要是就这样死在我手上,不觉得太儿戏了吗?” “若我果真命丧你手,那是天意令你雪恨,怪不得任何人。但我若撑过这十招而不死,我们之间的仇怨便一笔勾销,从此再不相欠,如何?”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不论我生死如何,那枚信物都会交给你。当然,你也要把斫魂剑完好无损地奉还。” 岑青岩反复思量,只要剑还在手里,对方就不敢轻举妄动。自己不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摆下这个局引人前来。不管这个魔头曾经如何可怕,在力量衰退的情况下任人宰割,也肯定是凶多吉少。想到终于有了亲手报复的机会,他内心的喜悦着实难以抑制,更何况寻觅多年的东西也有了结果,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拒绝的可能。 “好,这交易看起来我倒不会吃亏。只要你信守诺言,我自然也会把你要的完璧归赵。”只要能取回名签,他就可以恢复原身,到时法力与此刻不可同日而语。就算北洛等人发难,他也是无所畏惧。那把剑即使还了他们,难道就不能再抢回来么? 巫炤淡淡道:“这个自然。吃亏的事情,本就没人会做。” “可是对你而言,这个选择却是亏大了。” 岑青岩边说边伸出右手,掌心里黑雾凝聚。忽然手一扬,一道无形劲气如闪电般击出,正中巫炤心口。这一下又快又狠,巫炤虽然竭力忍耐,还是忍不住低低痛呼出声,捂住胸口后退两步,全身微微抽搐。 在场众人谁都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毫不抵抗,对此情景尽皆愕然。北洛知他一向骄傲自持,哪怕痛到骨子里也不会轻易示弱,可见伤势绝对不轻。他对此当真是瞧在眼里急在心上,偏又无法可施,只能不停拍打结界高喊:“你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躲开?!” 巫炤咳了几声,将唇边血丝抹去,摇头道:“既然说了不还手,就不会食言。”他看向岑青岩,居然还是一派镇定:“还有九招,继续吧。” 岑青岩那一下原本只为试探,只用了五成力左右,见他竟然真的不作抵抗,顿时放下了心,不由得阴阴一笑:“算你守信,接下来可就没那么好挨了。” 说罢再不留情,又一记狠攻直奔而去,随着利刃入肉的割裂声响起,巫炤又是啊的一声,弯下腰去按住腹部,手指缝里不断往外冒着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暗红中竟然隐隐带了青黑色。 姬轩辕心里暗叫不好,他没想到神界给的毒药效力如此强悍,在血中纠缠固结至今,以那人的深厚功力竟也无法清除。当时一心想要巫炤的命,没多考虑就下了手,结果现在反而成了己方的拖累。这药物不会立刻致命,而是令中者不断虚弱直至衰竭而亡,若再加上其他途径耗损功力,这个过程只会更短。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北洛,对方正全神贯注盯着战局一言不发,对周遭充耳不闻,拳头紧握之下手背青筋爆出,脸色更是阴冷得怕人。看这幅模样,若是巫炤到时撑不过去,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同时又在暗自奇怪,现下局面这般被动,鬼师却没有任何自救的行为,莫非他真打算用性命来保证北洛的安危? 结界内的战斗一直没有停歇,与其说是对决,更像是单方面殴打。岑青岩下手招招狠辣,却都避开了胸腔魔核要害,显然是要尽量折磨对手,不肯让他死得痛快。巫炤原本还在勉强站立,但随着对面攻势加重,终于还是坚持不住跪了下来,喘息声短促剧烈。他的四肢胸腹上都有不少伤深入见骨,鲜血不断涌出浸湿了袍服,在身体四周流了一地。 北洛看得全身发抖,忽然抽出太岁向结界砍去。剑刃刚一接触透明的照壁便被弹了回来,震得他手腕隐隐酸麻。他此刻只有精神形体,妖力不稳,若是耗损过度恐有散魂的危险。果然没砍多久,他就感到头晕乏力,就连手臂都开始呈现虚影。但他对此不管不顾,依旧一剑一剑拼了命地想要打破结界。 巫炤听到动静,想要抬手制止他这种伤残自身的行为,但是失血过多浑身无力,手臂这一下竟然举不起来,无奈之下只得叫道:“姬轩辕,你还不快点拦住他!”说罢连连咳嗽,声音比之前虚弱了不少。 另外几个人不等他说,早就冲了上去阻止北洛继续冲动。青年眼角泛红,瞳孔中金光迸射,即使被众人死死拉住,依旧使尽了力气想要挥剑,急得姬轩辕大声喊道:“你冷静一下!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想这时候丧命功亏一篑吗?” 北洛总算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结界另一端满身是血的巫炤,脸上满是痛苦。姬轩辕知他此刻内心之煎熬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却又无力劝慰,只能用力握住人的手,和他一起紧张注视着另一侧的战局。 岑青岩暂时住手,看了一眼北洛等人,对巫炤淡淡说道:“你的经脉已被我伤了十之七八,快要和废人无异了。到了这个时候,你有没有后悔之前的决定?” 巫炤勉强抬起头,原本光亮的发丝此刻凌乱地被血汗粘在脸上,衣服破烂起皱,更衬得皮肤上的伤口触目惊心。然而那双血瞳里依然没有任何波澜,只面无表情吐出几个字:“你还有三招。” 岑青岩看着这个委顿在地的男人,他看起来是那么无力,再也不会让人忌惮和恐惧,他等了那么久,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在眼前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然而自己的内心却毫无胜利的快意,反而充满了不解和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一刻,在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之下,这个男人还能保持这样的淡定。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被折磨后的憎恨与乞求,甚至连岑青岩这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纯粹的冷漠,以及淡淡的轻蔑,仿佛面对的不是带给他生命威胁的对手,而是一个毫无关系的路人,一条卑微的可怜虫。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狂怒,那是一种受挫的绝望,哪怕是在经历无数次夺舍之痛时,他也没有这样恨过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你的眼睛始终只看着他一个?为什么自己辛苦挣扎了这么久,却连最轻微的动容都被吝于给予?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的热情,变得心灰意冷起来,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切。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成全了你。”他一字字说完,再次举起右手,这一次不会再手软,而是要直接给他带来终结。 北洛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向巫炤走去,知道每接近一步,巫炤就离死亡又近了一步,可是近在咫尺的自己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岑青岩凝神聚力,本想将对方一击毙命,哪知这一下力道竟然没提上来。他脸色陡变,再次暗中使力,这回发现自己体内空空荡荡的,原本充盈的法力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这时小腿处又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低头一瞧,脚下原本沾了巫炤血的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泥潭,从里面伸出了数条生满倒刺的细小藤条,弯弯曲曲顺着他的腿盘旋生根,把人牢牢地绑在原地,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他震惊地看向巫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笑意:“看来,时间已经到了。” 第 81 章 岑青岩惊怒交集,无论怎样挣扎,自己的双腿都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你到底做了什么?”他试着牵引体内法力流动,丹田内却气息混乱,剧痛一阵阵传来,仿佛被几千把小刀在乱捅乱扎,又像是被滚烫的开水一层层浇过去。与此同时,那些黑色的藤条在顺着大腿不断往上延伸,缠上了腰部以及双臂,力气流失得越来越快,身体不自觉地逐渐软倒,就像是被困在蜘蛛网中心一只待宰割的猎物。 巫炤反而缓缓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抬起自己的左手,食指指尖凝结成的血雾里金光轮廓隐现,看起来似有一只形状奇特的虫子在蠕动。上半截像蜘蛛,下半截又像是蜈蚣,手足密集纠缠,令人眼望欲呕,头皮发麻。 岑青岩见了此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恐惧的神情,声音难以置信:“金幢巫蛊……你、你什么时候……下在……”他的话变得断断续续,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随时可能窒息。 巫炤轻轻挑眉:“你居然认得出来,也算是见多识广。既然知道这是什么,那你就应该清楚,此刻还是省点力气的好,也许还能多活些时候。” 局势逆转得如此突然,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心中对于他在何时下的手皆是百思而不得其解。在对手高度戒备的情况下,想要将蛊虫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上去,绝非易事。 姬轩辕努力回忆方才目睹的场景,忽然灵光一闪,隐约想起在巫炤拿出蜃族信物之时,隐藏在衣袖下的左手似乎微微动了动……莫非就是那个时候…… 岑青岩似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咬牙切齿道:“原来你……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和我做交易,拿出名签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暗中却早已布下毒计……你不止想要我的命,还想要吸光我的力量,彻底为你所用……” 巫炤淡淡回答:“你不也是如此打算,等我死了之后,再取回姓名恢复原貌,是否还会信守诺言不过在你一念之间。你我的胜负,不过是看谁抢先了这一步。” “所以你之前的那些话,只是为了软化我的戒心,更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蛊虫生长完全……故意挨打不还手,也是为了用自己的血设下血沼陷阱而困住我……”岑青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除了气力之外,他感到自己的体温也在不断流失,血液几乎快要凝结成冰。 “一点也不错。金幢巫蛊见血即生,最喜修行之体的精气意念,你的恨意越深,用的力气越多,蛊虫就成长得越快。若不是你太过自信接受那个条件,我反而还不能这么快就制服你。” 巫炤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泰然自若,说话的语气也是从容平缓,不带丝毫得意兴奋,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云无月不禁暗中感慨:看来一切早在他的掌握之中,就连对方每一步的选择,他都算得清清楚楚。 建立起庞大巫之国的巫祖,拥有最强巫之血的鬼师,在千万信徒的心目中,就如同神明一样高贵强大。而神若想要一个人的命,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 岑青岩紧盯着巫炤,那眼神恨不能化为一把尖刀,把人整个开膛破腹。然而这时的他连动一根指头都觉得困难,所有叱骂的言语最终化为一声惨笑:“罢了,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还有何话说。你果然来没变过,依旧这般工于心计,冷酷狠毒……还说什么对我补偿,两不相欠……” 巫炤眉心微蹙:“若非真的心怀愧疚,我又何须真的挨你这几下,也算是让你出气了吧。” 岑青岩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愧疚?!”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嘶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话来。” 巫炤淡然道:“我对你有愧,不妨碍我想要你死,这是两回事。” 年纪尚小的岑缨和凌星见对他这自成一体的逻辑目瞪口呆,从未想过能有人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残忍的话,忍不住看了身边的北洛一眼,对于他的选择不知是服气还是无语。少女实在忍耐不住地喊道:“他已经无力反抗了!你真的想要他死吗?那毕竟是你的儿子啊!就算、就算是曾经的你……这份血缘也是无法否认的,不是吗?” 巫炤毫不动容:“他若能老实把剑交出来,饶他一命又有何妨?”说着走到岑青岩面前,忽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缓缓道:“那就要看看,这个孩子是否听话了。”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空旷广阔的空间内,引起人心的一阵阵战栗。 岑青岩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说道:“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的……”察觉巫炤的手稍微松了松,他不禁用力咳嗽起来,好容易缓过一口气续道:“更何况,你以为我还会再傻到相信你的话?” 巫炤唇角微勾,血瞳中却殊无笑意:“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右手忽然用力插进岑青岩的胸膛,对方皮肤上顿时破了个大洞,却无鲜血流淌,只见一团黑色的浓雾涌出。青年长声惨叫,不知被拿捏住了什么,但显然是痛到了极致。 “别动,我在生气的时候,力道可是一向不太稳的。”猛兽在猎物的耳边低语,浑厚的嗓音悦耳动听,每一个字却是无比的寒入骨髓,“若是不小心捏碎了妖核,后悔的可是你。” 岑青岩果然不敢再擅动,硬生生忍住挣扎的本能,浑身发抖,满脸冷汗。 “我们蜃族的习惯,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是放在自己的海市蜃楼里了,也就是你的精神领域。” 对方眼睛陡然睁大,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惊吓的神情已足以证明他的猜测。 “你是要现在服软认输呢,还是要等到我把你的海市蜃楼慢慢侵蚀掉,在这世间最可怕的痛苦中魂飞魄散呢?”他依旧在不慌不忙地劝诱,更应该说是威吓,“好不容易找回你的名字,眼前看着重生的希望就在眼前,不觉得可惜吗?” 岑青岩忽然疯狂大笑起来,笑声虽然虚弱,凄厉中却充满了嘲讽。巫炤也不着恼,静静站在那里等他结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输了,看来无论怎样努力,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他的笑容忽然变得奇特起来,恶毒中竟然有一丝无法形容的快意:“可是你真的敢杀我吗?我要是死了,你的心上人也活不了。” 巫炤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青年扬起下巴,同样贴近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巫炤听完之后,脸色忽然大变,竟是从未有过的骇然。 结界外的人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他们虽然听不到那句话的内容,但能让一直淡定自若的鬼师忽然失色,必是出了大事。 “居然能想到用这一招……”巫炤紧紧盯着被绑的人,“我毕竟低估了你的决心。” 他的声音虽然还算平稳,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感觉出其中隐藏的杀意,以及背后滔天的怒火。 “你没有料错,这个世上的确没有谁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命。”岑青岩这会儿反而恢复了冷静,“但是当他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复仇会让他不顾一切,哪怕是被万世诅咒,永不超生。”他悠然讥刺:“当年在西陵的你,不也是怀着这样的绝望对自己下了苏生之术么?” 巫炤左手掐住他的喉咙,恶狠狠的神情无比怕人:“你以为我没有别的手段治你么?竟敢利用北洛的命……就算杀不了你,我也有一万种法子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装不下去了吗?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暴戾、残忍、一个没有丝毫恻隐之心的魔……就让他在那边好好看清楚吧!”他挣扎喊道,忽然气息一窒,声音哑下去化作了断断续续的悲鸣。 “你……你想强行撕裂我的精神屏障入侵吗?”岑青岩痛苦道,“你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而且我也是他的‘执行者’……” 两股‘执行者’的力量强行碰撞,在这个空间内会发生什么状况,谁也无法预料。 巫炤充耳不闻,只是一字字威胁道:“把剑交出来!” 岑青岩一边咳一边喘息:“有胆子就现在杀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体内的毒性也不是小麻烦吧。继续这样蛮干,还不知你我是谁先倒下呢。” 两人互相瞪视,谁也不肯退让半步,身体四周属性相同的力量相互排斥对抗,在倾轧摩擦中火花四溅。渐渐的这股力量传送到了周围,连带着整个平台和空间都开始不稳定起来。霎时间天摇地动,空间乱流四起,里面的所有人都开始站立不稳,有的甚至被乱流卷得飞起,然后再摔下来。 北洛的心情犹如大海风暴中飘摇的孤舟,随着战况的变动一直起起伏伏,这时眼见那两人陷入僵持,本来稍微放下的心又开始高悬起来。他竭力顶住乱流带来的狂风,忽然发现面前的结界逐渐变得稀薄起来,有的地方竟然出现了缺口。他刚心中一喜,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接着又是一惊。结界变弱意味着巫炤的力量开始衰竭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说不定会有危险。 他用力打破缺口,一边喊着巫炤的名字,一边试图向那边靠近。就在距离对方还有三尺远的时候,平台地面忽然断裂开来,狂风把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卷起,乱流割在皮肤上剧痛入骨,令他眼前阵阵发黑,竟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在密室中剑灵被掳走的往事。 第 82 章 不知过了多久,北洛眼前的黑雾才渐渐散去。他咬牙从地上撑起身体,只觉得全身上下酸痛得仿佛所有骨头错了位,揉了揉眼睛打量眼前景象,不由得大吃一惊。身侧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海岸,岸边满地尸身,血迹未干,折损的兵刃乱七八糟插在沙地里,显然是才经过一场激战。仔细倾听下,前方远处似乎尚有厮杀之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步伐不稳地向声音来源处慢慢靠过去。一路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有些看上去还没死透,正在血泊中痛苦挣扎。他想要施以援手,没想到刚一碰到那些人的身体,对方就立刻化为一团黑雾消失了,不禁令他僵立在当场。 疑惑充塞了北洛的心头,他站在沙地之上,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声,感觉十分熟悉。他顺着声音寻去,在几具尸身中间看到了那个穿着红白裙装的身影,正是岑缨,连忙赶过去把人扶起。 “岑缨,你觉得怎样?”在陌生的环境中看到同伴无恙,他的声音不由得带了一丝惊喜。 少女揉了揉脖子,看清来的是北洛后,神情立刻放松下来:“没事,就是刚才摔得狠了点,头还有点晕。”她以手撑地想要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了身边的尸身,刚想习惯性说一句冒犯了,尸体却忽然化成黑烟不见了踪影,惊得她目瞪口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结结巴巴问道,又看了看四周,“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北洛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般景色。”这海岸边的屋宇式样看起来既古怪又古老,皆以石头简木堆叠而成,颇有上古时代的部落蛮荒之风,檐下的火炬中燃着碧色的火焰。两人相互扶持着往前走,看到前方有几个脸戴面具身着战甲的战士正在围攻几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他们的穿着打扮与死去的那些人颇为相似,应该隶属同族。那几个年轻人身手虽然矫健,但体型和武器比起对面来终究差得太远,更何况还要分心照顾怀孕的女子,因此没过多久就被一一击倒在地,女子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再也无法动弹。 北洛和岑缨一直想要上前救人,但不知为何,前面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二人去路,用尽了所有方法也不能接近那边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面具人走上前去,准备挥动武器给那女子最后一击。他们心急如焚,却是无计可施。 就在此刻,忽然又有几人飞骑而来,为首的以手中弯刀拦下了那致命的一击,和那几个面具人战作一团。由于背阳的缘故,北洛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瞥到那一头长发以及肌肉坚实的手臂,肩膀皮甲上刻着的部族图腾,和那时自己身上的魔印一模一样。来者的武力又比这些面具人高出了不少,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这些战士尽数杀死,刀刃和皮甲上都沾满了鲜血。 长发的男人扶起女子想要治疗,对方却摇头拒绝,似是不要他再白费功夫,随后吃力地抬起脸,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话,同时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处。男人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只见他左手凝聚力气,忽然一把插进女人的胸腔,鲜血顿时喷如泉涌,溅了他一头一脸,女子顿时气绝身亡。 岑缨忍不住捂住嘴,难以置信地盯着这惨烈的一幕,着实不明白这人为何救人后又要杀人。只见男人的手慢慢从尸体胸腔里抽出,竟是将女人的心脏整个拖了出来,但却非正常□□的器官模样,而是黑沉沉的一团雾气,似虚似实看不出形体。 北洛和岑缨互相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正是之前巫炤拿给岑青岩看的“信物”。这么说,难道这个人就是……北洛心里迷惑,照这样的情形,这件东西显然是女子自愿交出去的,为何岑缨的叔叔要说成是强取硬夺呢? 手下安葬好了尸身先行离开了,留下长发男人独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疾风骤起,将他的头发和衣角吹得飘了起来,漫天的黄沙里,那伟岸的身影忽然显得异常寂寥,仿佛整个人都被埋葬在这无边无尽的尘土之中。忽然间他转过头来,视线正好对上北洛和岑缨,沾满了鲜血的脸更凸显出眼神的凌厉凶狠,强大的杀气吓得岑缨忍不住后退两步,正好靠在北洛身上,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同伴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北洛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回望的目光却十分平静。虽然那张脸还未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还没有那些经由杀戮与沧桑刻画出的血红纹路,就连那双眼睛也是属于人类的颜色,他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是谁。他让岑缨不要乱动,再次试着靠近那边,随即发现透明的障碍不知何时消失了,于是他继续缓缓地走过去,直到走到那人的面前,然后他看到了隐藏在血腥残暴背后的——那一滴留在眼角的泪。 你在哭吗?是在为她的离去悲伤吗?北洛用心声轻轻问道。他想也许自己是唯一一个见过他流泪的人吧,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骄傲。世人皆惧你憎你远离你,唯有我能走到你的身边,看到你的寂寞和脆弱。 魔王那一滴不舍的血泪,滴进了怪物的灵魂深处,从此融化了那颗懵懂的心,让他们再离不开彼此。 你只有我,而我也只要你。所以你不用哭,因为还有我在这里。 他微笑着这样说道,想伸手拈去那滴泪,谁知指尖刚碰到对方的脸,所有的一切就消失了。眼前除了望不到尽头的黄土风沙,别无它物。 如梦似幻,来去匆匆。 北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目光怅然若失。 岑缨在他背后紧张了半天,这会儿才敢走过来问道:“这些人和建筑物,怎么一下全不见了?难道这是一场梦吗?” 北洛缓缓点头:“是他的梦,是他的记忆结成的梦。” “他?你是指……” “就是曾经的巫炤,辛商的记忆。” 岑缨说道:“如果是他的记忆,那死去的女人,莫非就是小叔叔提过的母亲,辛商的妻子?可是为何跟小叔叔所说的内容不同呢?” 北洛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出。依照梦境场景来看,辛商跟袭击女子的那些人并不是一伙,而且确实是在孩子未出生时母体就死亡了,也难怪巫炤之前一直没有怀疑过岑青岩的身世。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那个儿子后来又是如何降生的,而且为何声称是自己的父亲灭了全族,以至于恨他入骨。 “这事恐怕背后另有内幕,我们现在是弄不清的。”如果不是辛商动手,那么害死蜃族全体的究竟是谁?那几个戴面具的人又是来自哪里? 岑缨轻叹:“是啊,我们还是先想办法找到出路吧。” 两人面对眼前的茫茫黄沙发了愁,这里就像当初初遇寄灵族的沙海,不知何处是尽头。一路上只有零星的灌木沙草,想找到一颗野果树充饥解渴都困难。北洛仔细搜索,看到前面沙土里长了几颗仙人掌,对岑缨说道:“这种大个的仙人掌里水分都比较足,我去砍些给你解渴。” 说着走过去砍断植物,刚要拾起来,却发现被砍断的植物化作了一片光点散在空中,慢慢又凝聚成原有的模样,就像是水中涟漪消失后再度恢复平静。 两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忽然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海市蜃楼!” 那个巫之国幻境里的黑莲花池,和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说过,海市蜃楼是蜃族的精神领域。巫祖……辛商当年也是藏身在自己的精神领域里,所以那些反抗军总是找不到他。”北洛说道。 岑缨推测:“这个空间里有辛商的梦境记忆……也就是说,这里是巫炤的海市蜃楼?” 第 83 章 北洛听了她的话,想起之前巫炤回头看见他失足跌落时那副急切又无力的表情。对方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将人卷进他的精神领域,以免坠入帝俊沉眠的时空深渊再也回不来。如此说来,巫炤也一定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就像当年巫祖藏身于自己的海市蜃楼内一样。 “不管怎样,我们先试着继续走吧,说不定能找到其他进来的人。”虽然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也不知路还有多长,但他可以本能感应到巫炤的气息就在前面某个方向召唤自己,顺着直觉去寻找应该错不了。 岑缨点头,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祈祷在身上的水袋消耗殆尽之前找到出路。她跟着北洛在风沙中艰行,一路上身周场景变化,看到了无数远古时期的生活幻影。一个生长于苦寒蛮荒之地的部族,世代以打铁为生,极度匮乏的食水无法供养族中所有,但凡老弱都要被丢弃到山顶断崖任其自生自灭。严酷的环境令部族极度看中血脉传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个有着外族女奴血统的孩子,从小承受的生存压力可想而知。 北洛和岑缨在屏障外安静地看着这光怪陆离的影像。他们看着那个人是如何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搏斗与厮杀中脱颖而出,一点一点走到仅次于族长之下的位置,每一步都是以旁人的血泪和尸骨铺成。他们不能用后世的道德准则来评价这一切,甚至无法责怪的他的冷酷和残忍,因为一切都只为生存二字。 不得不抛弃温情习惯那些血腥和杀戮,直到渐渐化为本能,忘记心底也曾有过柔软的部分。 北洛内心五味陈杂,说不清此刻是疼惜还是怜悯,忽然听到岑缨发出惊喜的声音:“北洛你看,那边不是前辈和凌星见吗?”她说着向右前方一个沙丘指了指。 北洛顺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躲在沙丘后全神贯注盯着前面的什么东西,对于身后有人接近一时没有察觉。 北洛走到他们身后,冷不丁拍了下姬轩辕的肩膀:“你们在这看什么呢?” 姬轩辕微微一震,本能地做出迎战的姿势,回头看到是北洛,紧绷的面皮立刻松懈下来,微微一笑:“我还道是谁,原来是福星大人降临。” 北洛眉头一皱:“乱七八糟的,你又在打什么哑谜?” 凌星见也回身笑道:“刚才前辈还说呢,巫炤要不是为了保护北洛,也不会干冒大险在帝俊的空间展开精神领域,没想到连我们一起裹了进来,这可不是沾了你的光逃过一劫么?” 北洛翻了个白眼,完全不想接这个话茬。岑缨倒是好奇地继续问道:“既然你们也是无意中进来的,为何不急着找出路,反而在这里多作停留呢?” 凌星见以指按唇,做了个嘘声的姿势,示意他二人往前看。 只见距离沙丘十来丈远的地方有个村落,三三两两的茅屋跟前站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人的脸他们再也熟悉不过,这一路之上已见了不知多少次了。 又是海市蜃楼中残留的记忆影像吗?北洛不理解地看了那二人一眼,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至于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这次的内容可不比其他,看起来特别有趣。”姬轩辕让他稍安勿躁,莫要惊动了那边令幻影消失,“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交谈声从那一侧不断传来,其中一个看起来更少年气的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辛商?想要在人间铸成至凶之剑,必须有来自神祗的五行之源……” 男人平静回答:“正是如此。比如这个世界的源金,就是金神力量的一部分。” 对方听了看上去颇为沮丧,他咬着指节迟疑:“那襄垣的理想岂不是要破灭了……金神蓐收,他应该不会……”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蚩尤一定要阻止他的缘故,因为根本不可能达成。”辛商微叹了口气,“蓐收生性刻薄,一向视人族为蝼蚁,怎么可能会将他的力量赐予我们?”他说到这里露出不屑的冷笑:“哪怕安邑一直在供奉,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弱者理所当然的行为。” “也许、也许我可以去试着求他……毕竟我是金神的祭司……”那个年轻人迟疑道,“襄垣辛苦了这么久,要是在这里退却,他一定会很难过……” “最好不要冒这个险。一旦蓐收认定了你有冒犯的行为,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两人正在商议,茅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叫道:“陵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玄夷一直在叫你呢。”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年轻人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活泼劲,“反正我不会死心的,说不定哪天真有奇迹发生呢。” 陵梓走了,辛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脸色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间他身边的空气莫名裂开一道缝隙,伴随着淡淡灰雾,一个全身漆黑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被蒙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长相。 “依你看,他真的会把这件事告诉襄垣吗?”那个黑影问道,声音嘶哑怪异,分不清男女老少。 辛商淡淡道:“他和襄垣最为交好,又向来藏不住事。就算此刻不说,也会迟早泄露出去。” 那黑影桀桀怪笑:“有趣,我也忍不住好奇起来了,不知那个人族的铸剑师,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他看了辛商一眼:“莫非那个弑杀神王的预言,真的会应验到他身上吗?” 辛商不予置答,过了一会儿却说:“你答应我的事呢,可都办妥了?” “放心,既然订过约,自是没有反悔一说。”那黑影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禀报成果的下属,不由得不满起来:“喂,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那位大人的使者,你最好放尊重些。”他边说边嘲讽:“不过真是没看出来啊,你平日里跟他们兄友弟恭的,关键时刻坑起人来倒是一点不手软。蚩尤只怕做梦都没想到,你背地里竟有如此野心……” 他话未说完,眼前忽然一花,紧接着整个身体被倒转过来狠狠摔在地上又提到半空,痛得他痛晕脑胀。 “你再胡言乱语一个字,我就撕了你。”辛商掐住他的脖子冷淡说。 那黑影拼命挣扎,气息阻滞导致说话都断断续续:“你、你竟敢对神如此不敬?”痛苦让他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恐惧:“还有你的力量……这不可能……到底是从哪里……” 辛商勾起嘴角,眼神中却毫无笑意:“怎么了?在你眼中,莫非我还是个敬神的人吗?” 那影子不敢再多嘴,身体瑟瑟发抖。辛商还要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变:“不好,蚩尤过来了,你赶紧离开。” 梦境戛然而止,一切场景再度化为沙尘。北洛等人从沙丘后转出来,一时相互沉默,均为刚才看到的内容震惊。过了一会儿岑缨先犹豫着开口:“根据典籍记载,金神蓐收最不喜人族,可襄垣最后还是铸成了始祖剑,所以那位叫陵梓的祭司,他果真向神求来了源金吗?” 姬轩辕缓缓摇头:“他的确去求了,只是被金神认定为人族狂妄的冒犯,当场死在了洪崖境之下。”他叹了口气:“就因为好友的惨死,反而更激发了襄垣对神的仇恨,最终不惜一切代价铸成了绝世凶剑。” 凌星见沉吟:“原来始祖剑的铸成,跟辛商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日后伏羲受伤,安邑毁灭成魔都是来源于此。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黑影又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 这些问题无人能答,姬轩辕回想刚才的对话,那个所谓弑杀神王的预言,难道说……他忽然记起伏羲曾提过的神界已经不安全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藏的那把奇特匕首,虽然隔着层层封印,却依然能隐约感觉到其中隐藏的锋锐寒气,心头竟忍不住战栗起来。 第 84 章 北洛见他神情有异,或许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正想开口询问,冷不防天边传来一声巨响,只震得在场人人色变。岑缨吃惊抬头,只见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黑色雾气不断涌入。这黑雾影响了海市蜃楼内的梦境,周围的场景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随着沙尘风暴骤起,各类画面开始迅速而混乱的穿插个不停,只看得人头晕目眩。这诡异的现象令北洛的心直揪到了嗓子,这梦境既是巫炤的精神领域,如果出了变故,必定代表巫炤的神魂也遇到了危险。他以手臂挡住裂缝处吹来的强尘劲风,想要试着往前移动,忽然听到姬轩辕喊道:“大家小心,有魔来袭。”紧接着就看到裂缝里忽然涌出了无数下等魔,只刷刷几下,就将他们一层又一层地围在了中心。 北洛抽出太岁,下意识将岑缨护在身后。凌星见还在犹疑:“等等,这里是梦境吧,那这些应该也是幻……”那个影字尚未出口,前排的下等魔猛然朝他伸出尖厉的爪子,一抓之下竟让他的前襟撕了个大口子,若不是姬轩辕眼疾手快把他向后扯了一步,胸腹肯定已是血肉模糊。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居然是真的吗?”小国师不可思议地叫道。 “别多话,我们冲出去!”北洛喝道,领头杀开一条血路。这些魔的单个实力并不强,但架不住它们一群又一群蜂拥而至,显然是想用数量耗尽他们的力气。这时候顾不得思索幻境中为何会忽然有实体魔出现,另外几人紧紧跟在北洛后面,任凭他由本能带路。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刻必须要尽快找到巫炤,才能从这个已经变得危机四伏的海市蜃楼中脱身。他们顶着强风艰难挥动武器,耳畔尽是千军万马踏过的轰隆震响,厮杀惨嚎声源源不绝,不知不觉竟进入了一个极其广阔的战场。那是神和魔在人间大地上的惨烈战争,兵刃相交之间无数的身影倒下,又有数不清的影子再次挣扎着站起来。他们身不由己被大军簇拥着陷入了虚幻和实体交错的混乱状态,一时分不清哪些是实体的魔物哪些是梦境的幻影,这使得他们的抵抗变得更加虚弱疲惫。随着身上气力渐失,北洛心里不由得焦灼起来,莫非自己要在还未找到巫炤之前就折在此处? 正在危机时刻,一道强力的气浪自上空奔涌而来,将魔群打得四散逃开,终于给了被围在中间的几人喘息时刻。其中熟悉的蜃气波动让北洛心中一喜,但随即发觉这与巫炤的魔力颇有不同之处,定睛瞧去,却看到了另一个让他安心的身影。 “云无月?果然你也在这里。”这下所有朋友都找齐了,心里总算有块大石头落了地。 紫裳女子看到他们,眼中也流露出喜悦,但魇魅天性冷淡,声音依旧平静:“你们也进来了。”说罢长袖又是一甩,强大的妖力在他们周围设起屏障,导致那些魔物无法再接近半步,只得陆续怏怏退去。 姬轩辕颇感诧异:“你的力量怎么一下强了这么多?” 云无月说道:“只有在这道空间裂缝的附近,我的妖力才能暂时大幅提升。”她看了一眼上方的缝隙:“这里应该是两个海市蜃楼的纠缠之处,因为空间的碰撞导致力量的泄露。魇魅与蜃的力量系出同源,我也因此暂时得了好处。” “也就是相当于巫炤把一部分力量传给了你……”北洛沉吟,“你有看见他吗?” 云无月摇头:“我能隐约感到他的魔力,但未见其人,或许他在这缝隙的另一端也说不定。” 岑缨听了他们的话,思索道:“你刚才说这是两个海市蜃楼的交界处,莫非另外一端就是……小叔叔的精神领域?” 他们在这厢谈论此事,不知不觉外界已偃旗息鼓,原来是梦境中的战斗结束了。云无月撤去屏障,众人站在一地狼藉的幻影之中,忽然发现周遭的场景又有了变化,这次是在深谷之中,两面都是数百丈高的悬崖峭壁,光溜溜的毫无着手之处。 前面的溪流旁边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战士。他的长发散乱,血糊了大半张脸,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右手紧握的黑金长剑已断成了两截。他似乎是渴坏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本能想要爬到溪边去喝水,但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再挪动一下。 北洛瞧得心中痛极。他知道那是谁,哪怕明知眼前只是幻象,他也忍不住想奔过去替他捧这一口水。然而就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无论怎样也无法靠近那边。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不……甘心……啊……就要这样……结束吗?”濒死的男人呓语,微弱的声音中愤怒依然不减。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状况已是强弩之末,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是绝无再站起来的可能了。 偏偏此刻竟传来了一道神秘的天音,既沉重又悠长,就像是从时空的尽头传来的一样。 “真是可惜啊……由人至魔,经历了那样的痛苦,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你不觉得恨吗?” 辛商想要循声望去,然而即使只是转一下脖子,对于此时的他也是无比吃力。 “你……是谁?”他嘶声道,“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天音丝毫不为他的怒火所动:“你只需要回答,恨,还是不恨?” 他当然恨了,怎么可能不恨。从他生下来开始,就被血脉中根深蒂固的野心驱使着,被那份欲望挟持着……他杀了无数的生灵,也失去了无数重要的东西,一路走来所见到的只有累累白骨。这世上还活着的要么憎恶他,要么畏惧他,哪怕是身边最后留下的那个结拜兄弟,心里对他也是有一丝忌惮的。 他此刻就要死了,然而不会有一个人为他流泪。他终于死在了野心的追逐之路上,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是就连这个,他都不能确定究竟是血脉的作祟,还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渴望。 也许他唯一拥有过的真实,就是那份纯粹的恨意,对自己血缘的恨,对背叛者的恨,对伏羲和众神,以及这整个天地的恨。 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对蚩尤和襄垣都抱持着恨意,也许更应该称之为嫉妒。因为那兄弟俩一直拥有彼此,而他挣扎了那么久,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 “我恨……我恨他们……所有一切……”到了最后他终于不再隐藏,字字透入骨血。 天音悠悠道:“若非你的心恨得如此纯粹透骨,我又怎会听到你的呼唤?” “呼唤……你究竟……” “不必多问,只要再次回答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对这个可憎的世界复仇?” 他当然想得要命,但以现在这幅可悲又可笑的模样,又如何能做到。 “把你奉献给我,成为复仇的执行者,我会赐予你可以和主神比肩的强大力量。” 和天庭主神们相媲美的力量……那是超越了一般神族和魔族,可以变得和创世之初就存在的那几位神祗同样强大……但代价就是成为这个声音的奴隶…… “你究竟……是……谁?”他内心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不太敢相信。 那声音不答,只继续问道:“订下契约,你就会得到想要的一切。接受,还是不接受?” 辛商沉默了。他向来最恨旁人对自己的掌控,可讽刺的是,偏偏身不由己做了一辈子的棋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还要再主动跳进枷锁之中吗? 可是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喊,不甘心,实在不甘心。除了恨之外,无法抑制的野心之火一直在灵魂深处燃烧,明知眼前的礼物只是掺了鸩毒的蜜糖,也无法拒绝那甘美的诱惑。如果真的能够重生成为神一样的存在,那么付出再多的代价,又有何不可?反正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怕再失去什么呢? 也许这就是人心的可怕之处,也是堕落为魔的源头。因为贪婪而永不知足,因为渴望而永不服输,甚至比最深的汪洋还要黑不见底。 凭什么他们就能生而为神,掌握众生命运,凭什么我就做不得? “我……接受……” 第 85 章 天音听了沉沉一笑,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选择。 “如你所愿。” 随着话音落下,幻像之中忽然变得天摇地动,日月无光,连带外面海市蜃楼的天空一时都被黑暗笼罩,周围的温度也一下变得寒冷彻骨。狂风骤起之下令人忍不住直打哆嗦,莫名的恐惧和慌乱犹如尖利的细针直侵每条神经,仿佛连血液都要被冻结。 那是与这个世界完全相反而对立的力量,浑浊而深不见底,强大的压迫感之下带来的是死亡与绝望。 北洛紧紧咬住嘴唇,忍不住抱着自己半跪在地上,强抑自己不要出声,耳边尽是辛商痛彻心扉的悲鸣。那是硬生生将□□和灵魂一片片强行剥落的剧痛,虽然只是记忆中的回放,自己却好像就在现场与他一起承受一样。这痛楚令北洛恍惚想起了当年缙云不得不承受辟邪之力的时刻,被外人所艳羡的力量,接受的代价却是如此痛不欲生。 若是挺不过去也就死了,变成寰宇之中毫无意义的尘埃。一旦撑了过去,在体会过那样的痛苦之后,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令他们惧怕和软弱。 辛商在疼痛中挣扎了许久,身体渐渐蜷缩成一团,随后不再动了。他就那样趴在地上,身上的皮肤肌肉都暴裂开来,涨破的血管鲜血涌出,将身下的地面染成一片红色。任何人看去都会认为他已经死了,而且死状极其凄惨怕人。 姬轩辕和云无月将北洛搀扶起来。王辟邪眼睛半睁,一头乱发之下的脸颊满是汗水,不停地喘着气。他轻声向朋友们道了声谢,视野稳定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幻像之中。虽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现在发生的真实,知道那个人肯定没有死,但心依旧紧张得砰砰跳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倒下的男人手指颤了颤,随后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原本皮开肉绽的伤口仿佛被一种神奇的魔力所抚过,渐渐地愈合变为了光滑的皮肤。他的头发变长了,皮肤却比之前要苍白许多,两颊的血色魔纹颜色愈深,眉心正中浮现出新的眼睛图案。 那双眼睛再一次睁开,原本仅剩的一点属于人类的淡灰色也完全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金红。…… 凶残与暴戾被隐藏在了深渊之中,世人所能见到的外壳,是属于神独有的高傲和冷漠。 外面观看的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虽然穿着打扮完全不同,但这张脸,却活脱脱就是他们所熟悉的鬼师巫炤。 他抬起自己的掌心仔细端详,眼底尚有一丝重生后的迷茫。 天音低低叹息一声,似是在为自己的杰作而赞叹。 “你已经拥有了可以媲美神族的力量,来试试做神的感觉吧。” 辛商茫然抬头:“做神的感觉?” “你可知神与人魔的界限是什么?”天音缓缓道,“就是赐予生命的能力。” 除了天道自然运转之外,只有几位主神拥有这种能力,这是延续自盘古的特权。 “你现在也可以做到了。用你自己的手,亲手创造只属于你的生灵吧。” 一个活生生的,可以陪在身边并且只属于自己的存在……辛商看向那把已经断为两截的黑金剑,指尖燃起一丝火焰,只见那把剑被血雾包围住浮到半空,断裂的部分在火焰之力的推动下,完整地又合在了一起,再也看不出之前受伤的痕迹。 这把剑陪了他上百年,饮血弑魂无数,积聚的煞气早就隐隐形成了独立的意识,只是一直不得机缘化形成灵。如今终于可以…… 辛商轻抚剑身,口中默念咒语,被血雾包裹的长剑忽然发出刺目的白光。一阵耀眼过后,一个黑发雪肤的少年慢慢在他怀里成型,双目紧闭,面容犹带稚气,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和主人一模一样的血瞳,带着初生的懵懂和纯粹的依赖,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带给他生命的对象。 那双还未沾染尘世的眼睛里,映出了他视若珍宝的欣喜,以及对永远的期盼。 不会有离开和背叛,也不会再有寂寞,他们就是彼此的全部世界。 在所有幻像化为泡沫之前,男人带着满足的微笑抬起头,“看到”了站在时光长河彼岸流泪的青年。 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他在心中这样呼唤,那是来自万年之后的誓言。 时间将一切化为了尘土。北洛出神地注视着眼前光秃秃的沙海,眼角犹有泪痕。姬轩辕在旁见了,暗叹一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无月看了一眼上空的裂缝:“空间乱流暂时稳定了,要不要趁现在去那边探探?” 姬轩辕点头:“也好,说不定那两人就在对面。” 其余人对此皆无异议,便由云无月施术将众人一并传送过去。只见这边的景象与先前相仿,但环境却险恶了不少,令人不自觉感到压抑和紧张。 岑缨不由得暗暗担心,此处该当是岑青岩的精神领域,却呈现出如此不稳定的扭曲状态,可见对方此刻的状态及其糟糕。 北洛更是着急,他能清楚感觉到这里有巫炤的魔气,但不知是被什么东西阻遏,就是辨不出可以接近他的方向。 他们正发愁如何找人,凌星见忽然说道:“前面似乎有海市蜃楼出现,我们过去看看,说不定会有线索。” 一行人小心接近,果然又是和先前一样的记忆幻像,场景颇为眼熟,只是内容却是大相径庭。 “这不是……辛商的妻子去世时的情景吗?”岑缨低低说道,“可是这梦境……为什么没有颜色?” 不论是村落屋宇,还是血迹未干的尸身,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阴冷而黯淡。 他们看到神秘杀手袭击了部族,看到辛商埋葬了尸身,正如在巫炤的记忆中所见一般,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他们吃惊不已。 辛商离开后,又有一行人来到这里,所有人都用斗篷把全身遮蔽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到长相。 姬轩辕凝目观察,发觉为首的那个身形相比其余人更为纤细苗条,猜测也许是名女子。 那群人竟把刚才下葬的尸身又挖了出来,也看见了前胸那骇人的伤口。 “哼,看来他已经把东西拿走了,我们晚了一步。”那首领冷冷说道,声音虽低,却甚是清细悦耳,果然是女人。姬轩辕眉头一皱,忽然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其中一个手下小声问现在该怎么办,神秘女子思索半晌,目光又转到那具尸身上,高耸的腹部血淋淋地展示了一尸两命的惨事。 “虽然那件宝贝没有到手,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她忽然笑了起来,指尖法术略施,那尸体的腹部竟然开始蠕动了,青灰色的皮肤渐渐出现裂纹,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茧而出。 诡异可怖的场景让围观幻像的众人惊呆了,凌星见瞧得瞠目结舌,脸色发青,岑缨更是恶心地捂住了嘴巴。 “那个……那个……小叔叔他……怎么会……”她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语无伦次。 北洛也是震惊不已,就算是见惯杀伐的王辟邪,此刻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他死死盯着那来历不明的女人,着实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能如此残忍。 那女人本来一直低头看着手底的“杰作”,冷不防忽然抬眼,视线透过斗篷的缝隙正好和北洛相对。毫无感情的阴冷眼神,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那视线的落点是如此的精准而犀利,仿佛她不是海市蜃楼中的幻影,而是真的站在那里注视自己一样。 北洛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如果这里真的是岑青岩的海市蜃楼,他怎么可能会有自己出生之前的记忆呢? 心念电转间暗叫一声不好,然而似乎已经迟了。只见那边的幻影忽然化作了无数道利剑,寒光森冷,竟是直冲他和姬轩辕的要害而来。 第 86 章 这突袭令人猝不及防,双方距离又相距不远,若换了其他人早已丧命,但他们俩岂是等闲之辈。飞剑虽来得极快,姬轩辕却退得比它更快,只听叮叮叮一阵细响,所有暗器全部打空插在了地上,距离他的衣角只差毫厘,当真惊险之极。北洛则是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任凭自己被扎成了刺猬,旁人还来不及惊呼,他的身体却忽然化成了金色的光点消失了。原来他早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动了振影,将元神安然遁出。他应变神速,不给对面发动第二波袭击的机会,早已抽出太岁抢了上去,身形微动处剑尖已至那女人的心口。谁知对方也早有防备,一闪身和众手下已跳到了半空中,居高临下,衣袂带风。 “实力不俗,果然是为杀戮而生的魔剑。我也没指望能这么轻易得手。”女子悠悠开口。 北洛用剑指着她,冷声问道:“你是谁?跟我们有何仇怨?”她对自己和姬轩辕下狠手,却放过了其余三人,显是只跟他们有过节。 对方还未回答,姬轩辕忽然在旁道:“不知在下二人触犯了什么天条,竟劳动赤水的女战神亲临。” 那女人沉默片刻,索性承认:“不愧是黄帝,居然一下就被你认了出来。”说罢扯去遮掩身形的长袍斗篷,露出本来面目,长发飞舞之下气势凌厉迫人,眼神犀利中带着凶狠。 “作为人界共主,却与魔勾结到一处,这罪过还不够大么?” “赤水女战神……”岑缨努力回忆自己曾经读过的神话典籍,“难道她就是昔年收伏蚩尤的赤水女子献?”她记得巫炤之前说过,赤水女子献是古老蜃族信奉的守护神,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似乎来意不善。 北洛盯着她,这女人既能无视辟邪的妖力而一口道出自己的来历,必然也知道巫炤的身份,莫非这海市蜃楼中的异像和那两人的不见踪影,都与她有关? “你见过巫炤?他去了哪里?” 献淡淡说道:“我也想知道。虽然他已被我困在这个混乱的领域之中,但若有心躲藏,一时半会儿也确实抓不住人。”她说到这里一声冷笑:“他倒是狡猾厉害,怪不得帝俊会亲自选他为执行者。不过只要有你在手上,他终究会心甘情愿的前来送命。” 姬轩辕眉头微皱:“你是来杀巫炤的?莫非是伏羲下的命令?” “似他这般心狠手辣,早就结怨无数,想要他命的又何止羲皇一个?”献瞟了姬轩辕一眼,“既然你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没能完成任务,我就好心来帮你一把,有何不可?” 北洛冷嘲:“好心来帮忙?亏你说得出口,送他快点归西吗?” 献丝毫不以为意:“要是连刚才那招都躲不过,就算有陛下之命,他这个继承人又如何能令天界臣服。”言辞之中甚是轻视。 继承人?北洛疑惑地看了姬轩辕一眼,见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显是在强抑怒气,一时也不便细问。这女人高高在上的说话口吻是他最讨厌的类型,心里也和姬轩辕一般早就憋了一股火,管她是什么威震八方的战神,自己现在只想冲上去把人狠狠揍一顿再说。 “你想杀了我们?这件事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献说道:“当然,虽然你现在只有不完全的精神体,但依然身兼魔剑和王辟邪之力,再加上黄帝,就不那么好对付了。不管怎么说,我也要给羲皇留三分面子才是。”她忽然微微一笑:“不过,要你们主动服软,有时候可不需要动武。” 话音刚落,原本一直安静呆在后面的岑缨和凌星见忽然发出惊呼,声音之中透着痛楚和惊慌。北洛和姬轩辕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回头,却看见了令他们不敢相信的一幕。 两个年轻人的身体被长索五花大绑,整个人扯到了半空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紫衫女子。 “云无月?!你这是做什么?”两人震惊不已,意图过来阻拦,却被魇魅喝止:“别动!否则他们小命难保。”说话间人质喉咙上的绳索略微一紧,凌星见顿时紫涨了脸庞,咳得几乎要断气。 北洛只得停步,眼神死死盯在对方身上,原本只是细微不对劲的地方此时变得越来越明显。 “你不是云无月。”他冷冷说道,暗恨自己的粗心大意,才会导致朋友身陷险境。其实先前重逢之时,他就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有些变化,与自己熟悉的略有不同。但一来那时劫后余生的欣喜让人不自觉放松了警惕,二来对方解释是因为空间缝隙的影响,听上去合情合理,因此也没多考虑,没想到真的就此埋下祸根。 假云无月眯起眼睛:“现在才发现,不觉太迟了吗?”说话间身体周围雾气凝结,随着外壳的褪去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人。 “小叔叔?!”岑缨看清后惊叫,“当真是你?你怎会变成这幅模样?”不怪她意外,露出真面目的青年此刻形态竟是出人意料的狼狈,丝毫不复之前的整洁优雅。只见他发丝干枯散乱,衣衫破烂血迹斑斓,脸上隐隐皱纹丛生,以人类的年纪而言,像是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姬轩辕说道:“看来巫炤给你下的蛊虫伤害不小……云无月呢?难道你对她施了毒手?” 岑青岩哼道:“我和那只魇魅又无仇怨,害她作什么?她的下落我不清楚,或许也困在这领域的某个角落吧。”他边说边咳嗽,显得颇为虚弱。 岑缨看着他,神情很是伤心:“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岑青岩避开她的目光:“对不起,小缨子……这个世上只有她……只有献大人的命令,我永远都不能违抗。” 献在上方微微点头:“很好,算是勉强给你放跑辛商的无能将功折罪吧。”比起对旁人的说话语气,她对他略微熟稔些,但声音还是一样的冰冷。 北洛衡量情势,若是只有岑青岩一人还好办,但头顶有个煞神在虎视眈眈,就算使用裂空也不能保证同时救下他们两人,思来想去只得暂且忍耐:“你在裂缝那里假扮云无月出现,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到这里吧,原来这个女人就是背后利用你的真正黑手。不过看起来她也没把你的伤势放在心上,为了这种家伙而死,不觉得太可笑吗?” 岑青岩喘息道:“注意你的用词,当年没有献大人相助,我根本没有活下来的机会,这条命本就是她的,更何况她还愿意帮我报仇雪恨……”他说到这里似是再也没有站直的力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声音也越来越低。 姬轩辕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眼里似有一丝怜悯。北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来你是把她当成母亲一样的恩人了?如果我说事实正好相反呢?”他看了一眼献身后的黑衣手下,“如果没有她,也许你反而可以和你真正的家人在一起,根本不用受那些苦。” 岑青岩眉头微皱:“这话什么意思?” 北洛用手一指上方:“你母亲的死并非你爹所为,而是她造成的。” 岑青岩冷笑,显然根本不信:“胡说八道。这种可笑的谎言,是他跟你说的吧。在你面前,他当然要饰词为自己的罪行辩解。” 北洛摇头:“不,我是从他的记忆中看到的。”接着将之前所见的内容告诉了他。 岑青岩听得呆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他的人,我怎么能确定你不是在帮他说谎?” 姬轩辕忽然在旁道:“北洛说的句句属实,我们在海市蜃楼中所见的的确如此。我跟巫炤之间的过节不比你小,没必要为他撒谎。” 青年终于变了脸色,声音也因为震惊颤抖起来:“不可能……那一定是他为了欺骗世人,自己编造出的场景……”话未说完就被北洛打断:“我们进入他的精神领域完全是意外,他特意编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给谁看?” “那、那就是他……因为负罪而自我欺瞒……” “若是别人或许可能,但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做这种事。”北洛毫不留情地说道,不给对方一丝逃避空隙:“关于这一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岑青岩脸色惨白,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混乱得无以复加,北洛却不打算放过他:“你虽也进到了他的海市蜃楼中,却没有看到这段内容,为什么?想必是有人暗中阻挠吧。你被允许看到的,永远只有那段支离破碎的灰色记忆,只有全族被袭击以及辛商掩埋尸身的影像……蜃族的的记忆在什么情况下才是灰色,这个答案还需要我来说吗?” 岑青岩猛然抬眼,死死地盯住北洛,那目光几乎要把他刺穿。 第 87 章 北洛坦然地承受他眼神的灼烧,没有丝毫退怯。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冷静幽深,反而是看得岑青岩渐渐承受不住,最终抱头软在地上缩成一团。 “不会的……我不相信……”他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眼睛彷徨地扫视四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本能寻找救命稻草,最后锁定在了献的身上。 “献大人,请你告诉我,他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青年抬起头,几乎是在哀求一个答案。 女战神静静地浮在半空,冰冷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奇异的怜悯。 “为什么要问下去呢?”她的声音毫无波动,“对你而言,有些事永远不去追究,反而会更好。” 说话间一抬手,一道金光猛然打在他的胸口。岑青岩毫无防备,登时软倒在地,不知生死。 北洛和姬轩辕本想趁机抢上救回岑缨等人,哪知献的动作还是比他们快了一步,出手攻击的同时已将人质禁锢于结界之内,并且带到了自己身边。 她手下的黑衣人立刻围了上来,将岑缨和凌星见挡住,断绝对面任何接近的可能。 “你当真无情,就算是亲自收养的孩子,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弃。”姬轩辕沉声说道。 献冷哼一声:“不是你们多嘴,他本不用承受这个。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当年若不是为了对付辛商,我也没必要让他活下来。” 北洛面露怒色,显是对这种蔑视并利用他人的行径极端厌恶,偏偏此刻又不能轻举妄动。 “你敢伤害岑缨他们……”他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要你血债血偿。” “我对这两个人类没兴趣,他们是否活命,端看你们合不合作了。” 姬轩辕一挑眉:“这话什么意思?” 献微微低头:“很简单,只要把伏羲给你的那件东西乖乖交出来,我就把人还你们。” 姬轩辕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藏的那把短剑。 “这物件与你有何相干,为什么你想要它?” 献避而不答:“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为你自己着想。你若一定要问,我只能说此物至凶至煞,落入人界会有大灾。” 姬轩辕疑惑更深,只是眼下却不得不听她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取出了短剑。 “这是伏羲给你的?”北洛看到他手中那柄毫不起眼的兵刃,密密麻麻缠了一层又一层的封印,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不明白这女人为何会对它有兴趣。 姬轩辕点头:“是,他说神界已经不安全了,这东西暂时托给我才能安心。”如今看来,这短剑的重要性恐怕远超自己之前所想,而且牵连甚多,否则不会让这位上古神女亲自前来索要。但此刻为了岑缨他们的性命,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仰头说道:“是不是只要我交出去,你就会放过他们两个?” 献回答:“本座一言既出,就绝无反悔。现在你把东西交给那只辟邪,让他亲自送过来。” 姬轩辕无奈,只好把短剑递给北洛,示意他一切小心。 北洛接过剑,即使隔着重重封印,也能感受到其中犀利的煞气直冲入魂。他愣了愣,竟隐隐觉得这股力量异常亲近,一时居然有些舍不得放手。 献察觉到了他的细微异样,双眼微眯:“你最好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北洛定了定神,将那阵奇特的眩晕感强自压下,一言不发向对面走去。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行动上,一直到他进入那群黑衣人的势力范围。 “停下,”献命他止步,又对手下吩咐:“你先带那个小子过去,一手交剑,一手交人。” 北洛眉毛竖起:“且慢,那岑缨呢?莫非你想出尔反尔?” 献淡淡回答:“这只是为了稳妥。等交出剑以后,你再用自己来换另一个。”言下之意,竟是要北洛自己来做人质,以换取朋友的安全。 姬轩辕心里忽然感到一阵不妙,莫非北洛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 北洛也有些犹疑,他摸不清敌人的心思,但为了岑缨的安危,只好同意。 一个黑衣人带着凌星见先行过来,在确认东西无误后,总算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北洛,你可算来了。”小国师脚步踉跄,似是被折腾得极度虚弱,一个没站稳,竟然一头栽到他怀里,抱紧了人不肯撒手。 “简直吓死我了,居然被神抓去当了人质,我还以为这次活不了呢……”他的身体瑟瑟发抖,索性把脸整个埋在北洛的胸口,说到后来还带了点哭腔。 北洛眉头微皱,凌星见虽然平日话稍多了些,却不是不知分寸之人,身为一派掌门也算智勇双全,这种畏缩的模样实在不像他。但转念一想,少年毕竟经历世事尚浅,虽然实力不俗也是以人界标准而言,被无端卷入神魔之争已经够无辜了,又怎好再去责怪他不够镇定。 “别担心,你已经安全了。”北洛收起些微不耐,仗着身高差像个温柔的兄长那样轻轻抱住对方,还拍了拍他的脑袋表示安慰。 凌星见从他怀中抬起头,眼角虽然湿润,唇边却是带着笑意,分明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哪有半分言辞中的惊慌。 北洛内心咯噔一下,他似乎从少年眼里看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狡黠。 “我知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小国师在他耳边轻声说完,挣脱怀抱向姬轩辕身边跑去。他方才还步伐虚软,此刻却是行动敏捷,直到确认自己远离危险了方才停下。 “你还好吧?刚才出了什么事吗?”姬轩辕有些不解地问他。 凌星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没事,我们要相信北洛。” 献将手下递上来的短剑收入怀中,满意地说道:“很好,现在只要你上前束手就缚,我就把这个小姑娘还给你。” 北洛听了她的话,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如说自从少年脱身后,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献的脸色立刻变冷:“怎么,你还真想玩花样不成?我数三声,你若还不过来,我就立刻宰了她。” 北洛总算又动了,只是走得比方才慢了许多,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辛,就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姬轩辕不由得看了凌星见一眼,北洛似乎是在和他接触后才发生了这种变化。但凌星见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端倪,他只是安静站在那里观察情势,仿佛什么都没做过。 女战神的目光一直锁死了他,直到北洛距离她只有数尺,各处要害已完全在掌控之内,才放下心来。 “算你识相。”献对看管岑缨的黑衣人示意:“把她送回去吧。” “北洛?北洛你怎么了?”少女担忧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北洛,想伸手碰触对方,却被身不由己地拖走了。 北洛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始终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如同一个隔绝世事的入定之人。 难道他已彻底放弃了抵抗,就此认输了? “跟我回去,回归本源为我效力,本座不会亏待你的。”献说道,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显是要强行把人带走。 姬轩辕刚要喊住手,冷不防另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如果我拒绝呢?” 所有人都楞了,这句话虽是北洛说出来的,却明显不是他的音色。冷漠而低沉,隐隐带有金石摩擦的杀气。 献微微一惊,厉声道:“只怕由不得你……”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 只见北洛终于抬起了头,原本淡金色的眼瞳不知何时被鲜红所代替,目光狠戾,眉心血印隐现。 第 88 章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即使是身经百战的战神,此刻也不由得愣住了。虽然这张脸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那种刻入心底的忌惮感却是骗不得人的,哪怕是经过数千甚至上万年,她也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怎么会……”献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抓住北洛的手甚至在微微发颤。在敌人面前走神是战场大忌,只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对方的手已经反扣住她,原本骨结分明的修长手指忽然变成了尖尖的利刃,向她的经脉要害直刺而下。 献急忙后撤闪避,但还是慢了半拍,手臂上的衣襟被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利刃切肉入骨,血顿时冒了出来。冒犯与剧痛令她惊怒交集,忍不住喝道:“狂妄之徒,居然敢对本座如此无礼。” 北洛额头的印记愈发清晰,辟邪王印中血瞳若隐若现。他一扫方才迟缓懵懂的状态,身形傲然气势迫人。 “狂妄也好,无礼也罢,我行事如何,你又非今日才知。”他咬字发音的习惯与之前截然不同,语速虽缓,却是字字寒彻透骨,令人听而生畏。 献扯掉破损的衣袖,被划破的地方已然愈合。她恢复了原本的镇定,一字字道:“原来是你……居然是你。” 岑缨在下方看得呆住,事态急转直下令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喃喃说道:“北洛他怎么了……这个声音……” 姬轩辕双眼微眯:“他不是北洛。”说着目光扫向旁边的凌星见,探究的眼神中有极少见的严厉。少年却不为所动,依旧专注地盯着对峙的双方,面上有一丝奇特的微笑。 这个一直以来活泼温和的同伴,此刻却好似罩上了一层看不穿摸不透的面纱。 海市蜃楼内渐渐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之下雷鸣电闪,战神手下的黑衣勇士已尽数围住了血瞳青年,大战一触即发。 “很好,我们总算见面了。”献缓缓说道,“还以为你打算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在这空间里躲一辈子。” “北洛”漠然道:“原本涿鹿之战时,我们就该见面的,想不到竟晚了四千多年。” 献微微冷笑:“现在做个了断,也还不算迟。”这次不等话音落下,背后漫天风沙忽然卷成了一张生满倒刺的大网,当头直向对方罩下。“北洛”双腿使力,身体急向后滑行数尺,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左右两边的黑衣人同时攻上,却是惨叫声此起彼伏,原来是他的右臂化骨成刃挥出,分别正中敌人要害,出手干脆利落,既快且准。 这一下见血反而更激发了神族的怒气,进攻时不再有试探之意,而是步步争先,招招狠辣,竟是宁肯毁去好容易到手的剑灵之力,也要重创对方。霎时间半空之中神力激荡,剑气纵横,数道身影穿来插去,连领域之中的地面都被切出了横七竖八的沟壑,若是有一丁点打到人身之上,后果不堪设想。 姬轩辕早已撑起结界,护住其余人不受波及,一边凝目观战一边若有所思,也不知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他身边的岑缨早已急得坐立难安,有心上去相助,却自知能力低微,贸然前去只会添更大的麻烦,无奈之下只得看向前辈:“我们真的不去帮忙么?虽然那个人是……但那毕竟是北洛的身体啊……要是有个万一……” 姬轩辕没有作声,反而是凌星见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不会的,正因为是北洛的身体,所以那个人才更不会让他有半点闪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姬轩辕,“想来前辈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岑缨面露疑惑,刚想继续问所谓的时机是什么,忽又想到另一件事:“很奇怪啊,他怎么会突然连接到北洛的意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姬轩辕终于开口:“有人化去了北洛身上的神封,释放了剑灵的力量。他作为剑主,召唤起来自是轻而易举。”他转头迎上凌星见的视线,不动声色道:“那封印是三皇清源所化,能被如此轻易地破去,其手段背景不可小觑啊。若是心怀异念之辈,对人界而言绝非幸事。” 凌星见微笑不变:“前辈不必担心。晚辈别的不敢保证,但只要星空辰仪社存在一日,就必当以佑护众生为己任,虽死无憾。” 姬轩辕的看了他片刻,目光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柔软,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岑缨忽然急道:“你们快看,北洛他情况不妙!” 两人连忙抬头,只见长马尾青年已经被黑衣手下追击得进退两难,前后皆是敌兵,竟有种瓮中捉鳖的架势。献望着已陷入包围圈中的他,面上略过一丝意外:“你只一味躲闪,守而不攻,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北洛”轻轻喘着气,并不回答。 “不论你是想借此找出我的招式破绽,还是耗费我的力气,全部都是白费心思。”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若是全盛时的你亲自对阵,也许还有三分机会,可惜现在……区区一个不完整的精神体,能成得了什么事?” “北洛”的声音依旧冷静:“所以你才敢于此刻现身吗?若不是算准了我已不足为惧,你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前来抢夺。”他说到此处冷冷一笑:“原是我糊涂了,早该想到你们这些神生来就爱摘他人的桃子,一贯的藏头露尾,趁人之危。” 献柳眉倒竖:“困兽还作口舌之争,本座不跟你计较。今天既然来了,你是插翅也休想飞出我的手掌。”说罢又是天罗地网罩下,同时袖中绳索弹出向对方四肢袭去,意在一举断绝他逃跑的可能。青年欲待再次躲闪,但这一次前后左右的退路都被黑衣手下所拦截,再也无法顺利脱身。眼见头顶金光闪烁,下一刻身体已被牢牢缚住,莫说四肢动弹不得,就连转一转脖子都困难之极。 献欺身逼近,满意地看着被绑的俘虏:“本来我还遗憾只能抓到这只辟邪,想不到你会主动送上门。如今你的元神已被锁死,就算现在想切断连接逃走,也是不可能了。” “北洛”挣扎说:“我本就没想要逃。” 献皱眉:“你不害怕?当真以为我不会彻底毁了你?”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嘲讽:“我没蠢到认为你会顾念所谓的旧情,毕竟是当年能为了一己地位而出卖共生同伴的家伙。不过说起这个怕字……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女子脸色阴沉:“你说什么?” “难道你忘了这空间之外究竟是谁的地盘?创世之战时你被伏羲劝降,最终背叛了他……如今清源势微,你又想反过来重归阵营,这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献冷笑:“不错,所以我绝不能让你在这时候复活他。等我吸收了剑灵和蜃妖的力量之后功力大涨,再以那件东西相胁,就算是帝俊重生,也不敢对我如何。”她说到这里面上犹如罩了一层寒冰,掌心神力逐渐凝聚成尖刺:“这些仇恨已经纠葛了数万年,想必你也厌倦了。今日难得狭路相逢,不如彻底做个了结吧。能以自身的海市蜃楼作为坟墓,对于蜃妖来说倒也是不错的归宿。” “北洛”死死地盯着她,冷不防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彻底了结了。” 献见他笑容古怪,心中不禁一凛,只觉得四周忽然充满了摸不透的杀机。她知这魔头向来狡诈多智,哪怕此刻并非本体,也不可放松大意,更何况还有外界的隐患。她决定不再耽误时间,反正想要的东西都已到手,不如尽早退去,待回到自家地盘后再慢慢收拾这家伙也不迟。 “把人看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她这般吩咐,默诵咒语欲待开启空间门户,哪知神力传送出去之后却被尽数弹了回来,就像前方竖了一面镜子一样。 女子暗中吃惊,努力不动声色,换个方向继续施为。哪知道连续数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她变得焦急起来,不住加大力度,但这空间似乎变成了一个琉璃罩子,法术被尽数挡住不说,还因为力量的失衡而变得更加天倾地摇,远方的山体甚至噼里啪啦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献正在焦急之际,一转头看到“北洛”脸上颇有讥嘲之意,那眼神仿佛是在说打不过你也可以困死你,心头顿时火起:“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耍手段,我就先结果了你!” 话音才落,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风声。这声音快极却也轻极,在当下天崩地裂的震耳欲聋中,若非常年战场培养出的敏锐本能,根本不可能听得见。风声中隐藏着森冷的剑气,犹如闪电一般直向背心要害而来。偷袭原本就很难抵挡,若在平日对女子而言也许并不为惧,但此刻心神不宁之下,反应终究是慢了半拍。等她感到耳畔寒风略过,再想闪避已然迟了。 利刃割裂了肉身,剧痛瞬间直透心底,即使是战神,此刻也不由自主地痛呼出声。 她咬牙回过头去,脸上的惊讶尚未褪尽。 视线中的那张脸是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厌恶,刺目的血色纹路和冰冷凶狠的眼睛,与她记忆中的毫无差别。 长发的男人手中拿着一柄鱼鳞黑金剑,剑尖犹在滴血。 “这里的确会成为一座坟墓。”他悠悠开口,低沉的声音与先前被绑缚的对象一模一样,“但并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第 89 章 献听了这句话,盯着他的眼睛几欲喷出火来,显然怒到了极点。作为法力高深的上古神族,□□恢复能力本来甚强,但斫魂剑上附带了辛商的魔族咒术,伤口一时竟难以愈合,痛楚甚至影响到了元神。她按紧伤处,竭力维持头脑的清醒,一转眼看到北洛正在原地发呆,眼睛呈现出茫然无光的状态,似是刚被切断了意识操控还没恢复神智,于是向手下使了个眼色。那群黑衣人心领神会,猛然向北洛围过去,显是要挟持他以做人质。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长发男人与他距离不近,纵是过去阻止也未必来得及。危急时刻却听到利响嗖嗖划破天空,数支幻影金箭飞过来护住北洛,将敌人逼得不得不退后数尺,原来是姬轩辕及时出手。趁对方松懈的空档,一道紫色烟雾化作人影出现,将北洛带离战圈,同时升起屏障暂时拦住了追击,正是大家为之忧心又觅而不见的云无月。 岑缨见了惊喜非常,但之前的遭遇又让她不敢确定,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真的是她吗?” “我想这回应该是姐姐本人吧。”凌星见点头道,“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有这么快的身手,又对北洛如此关怀。” 岑缨松了口气:“她平安无事就好……”话音未落,只见那边的北洛晃了晃脑袋,眼睛逐渐回过神,面上犹带一丝迷茫,仿佛刚刚大梦初醒。 “我……这是……”他看了一眼那边与献对峙的巫炤,又看了眼身边熟悉的伙伴,见牵挂的二人同时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巨大的喜悦充塞心头,让本就混沌的脑袋更是迟缓,过了一会儿适才的记忆才慢慢清晰起来。他只记得自己本在担心岑缨的安危,忽然间能感受到巫炤的召唤了,随后就本能地同意了对方的意识操控,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几乎毫无印象。眼看己方人数终于齐全,而献却受了剑伤,接下来的胜负还未有定数,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一半。 “你之前去了哪里?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北洛一缓过来,就连忙问起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女子轻轻摇头,一贯沉稳的脸上流露出少见的迷惑。 “谈不上麻烦,只是我一来就被巫炤关进了某个异空间。”云无月瞥了眼长发男人,声音百思不得其解,“他倒不曾伤我,只是那空间防御极其坚固,若非他后来又忽然放了我出来,只怕耗上个数百年也难以找到出路。” 北洛皱眉:“难怪我们几个在海市蜃楼里一直没瞧见你。不过这又关又放的,他搞什么名堂?”说着忍不住看向巫炤,恰好对方也正瞧了过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既关切又欣喜,但随即看到伸手相扶的云无月,那目光立刻冷了下来,其中的杀意一闪而过,立刻掩盖在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下,仿佛消失在湖面的涟漪。若非北洛对他实在太过敏感和了解,快得几乎难以察觉。马尾青年恍然大悟,想起了某人之前那些弥漫着酸气的试探,不禁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双方的眼神快如闪电般你来我往,霎时已交流了千言万语。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搞这种无聊事!北洛无声地责难道,不瞎折腾不死心是吧! 男人居然还能一脸的不理解,丝毫不觉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对,那略含委屈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不是都留她性命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在始祖魔的观念里,自己只是想办法隔离潜在祸患而不是直接杀人,已是做了很了不得的退让了。若非因为忌惮爱人会因此一怒而去,断不会用这种麻烦手段。而要不是青年现在有难急需帮手,他本打算将这只魇魅关到天荒地老的。 北洛被他的反应弄得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满腹牢骚无力吐槽,这混蛋做错事就罢了,竟然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等眼前危机过去之后,自己定要找机会好好纠正一下这种异于常人的标准,以及不要动不动就乱吃无意义的飞醋,弄得自己周围一天到晚鸡飞狗跳。 无奈之下转开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战局。献虽然受了伤,但依然不可小觑,更何况还不知这空间外是否有她的援兵。正思索的功夫,其余伙伴已围了过来,北洛见岑缨有些迟疑,似是关心自己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北洛,你……还认得我吧?”少女犹豫道。 他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当然了,你是岑缨啊,有什么问题吗?”搞不懂朋友怎会忽然怕起自己。 岑缨紧绷的表情松弛下来,吁了一口气:“太好了。我看你的模样有些变化,还以为又被剑灵的力量侵占了意识……” 剑灵?北洛下意识地感受体内的力量流转,的确觉得额头隐隐发烫,魔气一时盖过了辟邪的妖力,就连手臂皮肤上都若隐若明地浮现出血色纹路,就像是曾经在血涂阵中的感觉。但这一次并未失去自我意识,似乎有另外一种力量压制住了剑灵原本的煞性。他觉得十分奇怪,仔细寻找那股牵制的来源,感到一丝柔和却坚韧的波动自背后传来,不禁大出意料之外。 他抽出所负的太岁,不敢相信地仔细打量。修复过的剑刃犀利锃亮更胜从前,而其中隐含剑气不仅强劲,握在手里时还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想到这把剑曾由星空辰仪社经手,不由得看了凌星见一眼。 少年收到他的疑问,却并未置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唇边的笑意高深莫测。 你究竟是……北洛刚想追问,只听前方忽然一声巨响,原来是一神一魔兵刃相交,力道过于猛烈又将双方弹了开来。就在极短时间之内,那两人已快如闪电般过了数招。巫炤手中的至凶剑刃有吸夺魂魄之力,原本占据优势,但献依仗法宝保护,手下又各个誓死保护,虽然有伤在身,一时也奈何她不得。两人僵持在半空,献见北洛已经无法抓到手,这个魔头又已找回武器,看来今日决斗已无可避免,反而镇定了许多。 “话别说得太满,想要取走我的命,只怕你还没这个本事。”她冷冷开口。 巫炤冷漠道:“你的大军被隔绝在领域之外,就凭这几个家伙,难道还想逃么?”他脸上微露不屑:“你设下结界本是想掳走北洛,没想到最终作茧自缚。” “不错,这次是我大意了,没能防住你进来做手脚。可是那又如何?别忘了,不光你的先祖是我手下败将,就是蜃族全体,也不过是匍匐在我脚下、供奉以求苟活的蚂蚁。” 巫炤声音变得更寒:“不止一次背信弃义,临阵倒戈,你还有脸提当年的事?” “你还是在记恨吗?”女神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微笑中隐含讥嘲:“蜃族落得那样的下场,难道你就没有丝毫责任吗?最初我可是实实在在尽到了合作的责任,对你们一族的种种筹划视而不见,给足了你壮大的空间。若不是你急功近利被天庭察觉,伏羲也不会为了考验忠诚而把任务交给我。辛商,不是我不顾念那份交情,实在是被逼无奈,一切都是为了自保,须怪不得我。” 男人脸色阴沉,面上虽不动声色,握住剑柄的手背却曝出了几道青筋。 她悠然捋了捋长发,仿佛为了故意激怒对方似的,笑容愈加欢畅:“更何况,虽然是我出手灭了你全族,但真正泄密的却是你那位合作者。真要怪的话,就怨恨你的血统吧,伏羲是绝不会让蜃妖的力量返祖觉醒的。” 巫炤眯起双眼:“这些我早就知道,用不着你来提醒。等收拾了你,我自会再去找他算账。”他冷哼一声:“说不定你出现在这里,也有那家伙的一份功劳。他倒是狡猾,鼓动你来做先锋,自己却躲在幕后从不出面。真是可笑,你向来自恃聪明,只怕是被他利用了还不自知呢。” 第 90 章 这两人言语上针锋相对,火花四溅之下谁也不退让,明摆着是仇恨纠葛极深。旁边众人虽不明真相,却也听出了三分端倪。这些神显然是忌惮巫炤复活后一旦成了气候,会对他们施以报复,因此才要先下手为强。北洛冷冷地注视着神族,面上微露不屑之色,下意识地将手放在太岁的剑柄上,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今日哪怕豁出去了性命,也一定要助巫炤除掉他的仇人。 “简直荒谬,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对我?”献闻言变了颜色,声音恼怒,“你以为胡言乱语地挑拨离间,就坐收渔利么?” 巫炤淡淡回应:“你若当真毫无怀疑,又何必动气?” “你住嘴!”女战神失态大喊,法力暴涨之下现出原身,体型一下拔高了数丈,血红过膝的长发四散飞舞,形态十分怕人。只见她额头上渐渐浮现出第三只神眼,睁开时竟有烟火喷出,视线所到之处犹如被烈火岩浆席卷而过,瞬间即成焦土。 赤水女子献原是旱神,涿鹿之战中曾凭一己之力将蚩尤军召唤的风雨山洪化解。围观众人中只有姬轩辕曾亲眼见识过她的威能,抢先一步做了防御,将两个年轻人护在屏障之内,再加上云无月的帮忙,总算在烈焰环伺下安然无恙。但即便如此,修为最弱的岑缨还是能感到皮肤发烫,就连发梢都因热浪卷曲起来。她一面胆战心惊地注视着这场神魔死斗,一面忍不住回头看向岑青岩之前倒下的位置,只见青年的身体已经被烟火彻底淹没,基本可以断定是难逃一劫。她鼻中一酸,难过之下泪水盈眶。 巫炤对危境视若无睹,一面在身周升起结界挡住火焰,一面持剑横于胸前,口中咒语默念。黑金剑身被巫之血的强劲灵力环绕,激发了其中的煞性,剑刃锋锐更甚之前。只见他手腕微动,横扫之下切金断玉,那几个围攻过来的黑衣人尚未近身,就被他的剑气连人带兵器切成数段,竟是毫无抵挡之力。得手之后他片刻都不停留,长剑挟带杀气直向长发女子而来,那些残余部属想要阻拦,兵刃却被他一一削断。献试图用一条倒刺长鞭从他手中夺剑,哪知刚缠住剑身长鞭就碎成了几截,饶是她法宝众多,面对这把曾诛杀无数神兵的上古凶剑也显得左支右絀。这些动作只是将巫炤的攻势稍微缓了一缓,斫魂神鬼尽斩,来势依旧凶猛无比,就算不能将对方一击夺命,也要让她伤到再无反抗之力。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声音震耳欲聋久久不绝。巫炤微微一惊,只见献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居然将斫魂的剑气生生拦了下来。再仔细望去,见这把剑黝黑粗糙,就像是一块烂铁片直接削出来的,实在难以相信竟能与自己的宝剑匹敌,唯一的特异之处就是上面缠绕了一道又一道的封印,绸带上神符时隐时现。 姬轩辕在屏障内瞧得真切,神色顿时一凛。他自然清楚能被伏羲郑重交托的定非凡物,但没料到这不起眼的兵器竟能挡住始祖魔凶剑的攻击而毫发无损,不知其中有何秘密。他皱眉苦思,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心中升起,震惊之下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就连指尖都开始微微发颤。 不会吧……难道这件东西的真面目是…… 献微笑起来,得意地看着对手如自己预料般露出迷惑的模样。 “意外吗?你是不是想问,这究竟是什么?”她悠悠说道,“原本我不想这么早就将它派上用场的,毕竟这可是要留着对付帝俊的重要杀招。不过,看来我必须改变计划了。”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奇特起来:“挣扎了这么久,你最终还是要死在自己好兄弟的手上,这算不算因果轮回终有报呢?”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巫炤寒着脸发问,表面虽镇定,内心却已是警觉声大作,见女人想要扯掉剑上的封绸,本能地挥剑向她右腕砍去。献顺势将剑抛向空中,抓住封条的一端向一旁滑开,躲过了这一击。绸带在解开之下越来越长,直至将隐藏在里面的东西彻底暴露出来。 巫炤待要继续追击,忽然间天顶一道响雷直劈下来,声音震慑苍穹,电闪雷动之下狂风暴起,将焦土尖石全部卷到空中,原本燃烧的烈焰变得更加凶残而疯狂,一时间几乎把大地都染成了红色。 穿云裂石般的天雷连续不断劈下,将其余人原本站立的土地劈得四分五裂,迫使他们不得不跳到半空。姬轩辕抓住岑缨以免她跌落,云无月则使足了妖力继续撑持屏障,然而那雷动却震得她手臂酸痛入骨,令一向沉稳的大妖也不自觉露出了惧意。凌星见用力捂住双耳,然而依旧止不住那巨大的金石之声直刺耳骨,震得他几欲晕厥,期间竟还隐隐挟带着令人战栗的嚎叫,就像是无数冤魂聚集下发出的号哭。岑缨更是面青唇白,双目失神浑身不停发抖,即使有姬轩辕仙力相护,也是气若游丝的状态。 站在最前方的北洛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似乎完全不受这突如其来的外力侵蚀,那双鲜红的眸子变得愈血红,其中的神色复杂难辨,似亲近又似新奇。 原本就阴沉的天顶更是黑云翻滚,仿佛魔域的黑火在吞噬一切。汹涌的黑潮之下,那把短剑悬浮在半空,竟然一下伸展变大了十数倍,漆黑的剑身散发出摄魂的煞气,龙吟般低沉的剑鸣之声不绝,仿佛在呼应和召唤什么。 巫炤一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然而手中震动的剑鸣声已经昭示了答案,那是属于子母剑之间独一无二的连接。 请你代替我成为哥哥的剑鞘,永远守护他。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人的铸剑师留下这句遗言,以身殉炉造出了那柄令天地为之色变的凶剑。 斫魂断生,双生共存,只有在剑鞘力量的加持下,才会觉醒成为令山川倾塌,令江河断流的弑神之剑。 他答应了他,在那之后数万年的时光中,这个约定就像诅咒一样,牢牢缠绕着他,伴随他见证了安邑的兴盛和衰亡,以及成魔后无休止的征战。他近乎自虐地认定这是自己要偿还的债,他欠那兄弟俩的债,欠陵梓的债、以及死去的所有蜃族…… “襄垣……”他喃喃出声,在相隔近万年后再一次叫出了那个名字,汹涌剧烈的情感冲击让他头脑暂时空白一片。然而瞬息万变的战场哪容他有片刻发呆,那群神兵见他门户大开,再一次飞扑围了上来。危机时刻一道人影急速闪过挡在他面前,随即数声惨叫响起,冷厉剑气下所有敌人身体均被当头切成两半,随即被地面的烈焰吞没殆尽。 巫炤总算惊醒过来,看着身边再熟悉不过的长马尾身影,顿时又是惊喜又是惭愧。 “北洛,我……”他讷讷才刚开口,就被对方不客气地打断了,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思念旧人也要看清时候地点,鬼师大人。”青年长剑一指对面,“先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吧。”原来趁方才的空档,献已趁机将复原的黑色大剑抢到了手里,正得意地看着他俩。 “当真是上天助我。如今始祖剑终于落入我的手中,看你还有何生路可言。” 巫炤此刻已恢复冷静,他跨上一步,将北洛护在身后。 “想做断生剑的主人?你不配。”他冷冷嘲讽,依旧是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不屑口吻,“这个世间除了蚩尤,襄垣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连伏羲都做不到的事,你居然痴心妄想。” 旁人听了他的话,不禁仔细向那把剑瞧去。此刻凶剑现世时的动荡渐缓,但那剑身却并无进一步的变化。虽然煞气迫人,但却没有金光血线涌动,先前隐隐的万魂哭号之声也逐步偃息,显然其中的始祖剑灵并未苏醒。 献微微冷笑:“即使只有部分力量,也足以应付你的斫魂了。只要杀了你得到这只辟邪,让襄垣醒来也并非不可能。” 云无月在后面听得皱眉:“难道她的意思是……为了唤醒襄垣,必须要牺牲北洛?” 姬轩辕脸色凝重:“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我留下相助北洛,你赶紧带小缨子他们离开。就算是未觉醒的始祖剑,凡人也是无法抵挡的。”他忽然压低声音哼道:“那家伙,还真是给我托了个□□烦。” 第 91 章 云无月听了他的话,虽放心不下北洛,却也知道此刻事态危急,已容不得半点迟疑。岑缨已呈现昏迷状态,而凌星见虽然还能站立,但也是气衰力竭的模样,他们若继续留在此处,性命定然不保。只是现在空间四周都被严密封锁起来,就像一个大铁桶似的,别说找到出路,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正在为难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我来带你们离开。” 他们惊讶回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被认为早已葬身火海的岑青岩。只见他全身皮开肉绽,衣衫破烂间血迹淋漓,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幅残缺不全的骨头架子,形貌十分惨烈。凌星见瞧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退后了一步,不知是震惊他竟能从烟火中逃生还是能以这幅模样苟延残喘。 云无月上下打量他:“你已虚弱至此了吗……海市蜃楼既是蜃妖的精神领域,必定要用大量的妖力来维持。而现在这里被破坏得如此厉害……”她的话虽未说完,其中的意思却已十分明了。那边战局每一次激烈的碰撞,都是对眼前之人的致命消耗。 岑青岩却神色坦然,虽然□□显是痛到了极致,但说话依旧冷静,并不为自己即将面临的结局而惊慌:“你们若信得过我,就别再这继续废话,再拖得一会儿,就谁也别想走了。若是不信……我也不在乎。”这句话仿佛用掉了他一大半的力气,忍不住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凌星见的确有些犹豫,毕竟这人不久前才亲手把自己送进狼窝,谁又知道他此刻打的什么主意,忍不住看了一眼姬轩辕,却见他点了点头:“我信你,但不知你有什么法子带他们走?” 青年喘了口气:“蜃妖在构建自己的幻境时,都会留有一条连接外界的通道,当然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他露出惨笑,又是几声咳嗽:“纵然我的领域已被他们改造,这条路也不会消失,只是不知此刻已被挤压成什么模样了。愿意冒险的话,就跟我去试一试。” 姬轩辕和云无月对视一眼,目前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豁出去碰运气了。女子背上岑缨,对他说道:“带路吧。” 三人跟着他在废墟中一路仓惶,最后来到了一处隐蔽而狭窄的秘密山谷中。在神魔气息的笼罩下,原本平坦的道路已经变得崎岖而陡峭,即使已远离战场中心,依然可以感到滚烫的热浪时不时扑面袭来。山道两旁不断有乱石滚落,淌下的岩浆中还时不时会冒出怪物拦路,几个人在危境中一边闪一边往前逃,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战斗,片刻都不敢多停。大概是凶剑的影响渐弱,再加上奔跑时的晃动,岑缨慢慢醒了过来。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头脑混沌视野模糊,一时搞不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朦胧中只见朋友们正在和怪物缠斗。那些炎鬼见无法轻易吞掉他们,便试图喷火将人烧死。大约是刚醒来时双臂酸麻无力,而云无月闪避的动作又实在太快,岑缨一时没有抓稳,整个人竟从她的背上滑了下去,眼看就要一路滚下陡坡跌进炎流。她吓得忍不住闭上眼睛,等待即将而来的烈焰焚身之痛。 云无月吃了一惊,顾不得面前的攻势,挥动长鞭想将她卷回来。哪知旁边有个人影比她更快,眨眼间的功夫已跳下去将人带了上来,两人的身体离岩浆只有数寸距离,当真惊险之极。 “多谢了。”女子迅速解决完所有敌人,对岑青岩拱手,对方不置可否,将岑缨交给她,随即转身离得远远的。从头到尾不发一语,仿佛要竭力要和她们划清界限一般。 云无月看了一眼岑缨,她此刻已完全清醒,正勉强靠着自己站定。一双眼睛盯紧岑青岩的背影,里面颇含委屈,但双唇却抿得死紧,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接下来他们又走了一炷香时分,兜兜转转总算离开了秘谷,从这里已能看到尽头上空打开的旋涡状出口。岑青岩停下脚步,观察了一下四周天色:“这里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尽量把出去的通道连接到古厝回廊上层,只是这外面……毕竟要经过……帝俊的领域,以我现在的力量,实在不清楚是否能……”他说到这里,身体逐渐软倒跪下:“总之,一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凌星见问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他沉思片刻后又说:“虽然你此刻伤势极重,尤其精神力几近衰竭,但只要魂核还在,并非无法可治。星工辰仪社……” 岑青岩打断他:“不必了,我的情况自己有数。更何况此间还有未了之事,我怎么可能走。”他坚持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向岑缨看去,恰逢对方的眼光也正好投过来,连忙将视线移开。 “出口时间有限,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后挣扎着站起,背过身不愿再多看那边一眼。 凌星见还想问点什么,忽听岑缨在旁边叫道:“等等,你的未了之事指什么?”她慢慢走过来,“难道你还要继续报复下去?” 岑青岩沉默半晌,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他茫然看向天边:“我连自己该恨谁,要报什么仇,都不知道。” “那你为何不走?” 他自嘲道:“就算我要走,又能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了。”她毫不犹豫地说,上前握住他的手。岑青岩下意识想躲却没有成功,虽说他此刻重伤乏力,但要挣脱也不是难事,但在少女那双清澈坚毅的眼睛注视下,竟是完全使不出力气。 “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个无根的孤魂野鬼,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那个家……也不属于我。”虽然在心底深处,他多希望这场梦是真的,可是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女子,再对比自己被仇恨的污染腐烂模样……这种残忍的落差让他无比自卑,甚至觉得自己都不配站在她面前。 岑缨寸步不让:“我也说过了,我不管你是谁,又是什么过去,那个陪伴我长大的叔叔就是你。”她忽然扑到对方怀里,声音带了丝哽咽:“既然是一家人,当然要共同进退。你不走的话,我也要留下来。” 岑青岩手臂僵了半晌,几次想要推开她又似不舍,最终还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声长叹。 “你何必如此固执?纵然我回去了又如何?最多也不过相处几十年的光阴。更何况其他人会接受这个真相吗?” 岑缨抬起脸:“爷爷和爹爹若是这样的迂腐之辈,我又怎么可能出来游历天下。他们找了你那么久,甚至连魔域边境都不曾放过……寿数短暂又如何?把接下来的人生当做新的起点,这样不好吗?” 岑青岩注视她良久,慢慢展开一丝笑容:“好,我答应你。” 岑缨大喜,刚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头脑又陷入昏沉。她竭力想反抗这种困倦,但最终还是无力地闭上眼睛,跌入对方怀中睡去。 凌星见一旁叹了口气:“你这样对她,未免太残忍了吧。” 岑青岩小心将人交给他们,淡淡道:“好好带她出去,也不枉我给你们指路。”他看向战场的方向,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等事情结束后,如果我能逃过这一劫,就回去找她。” 第 92 章 凌星见还想劝说两句,却听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不仅震得脚下地面不稳,旋涡出口附近的气流也变得混乱起来。 岑青岩脸色一变:“你们快走,这里马上就要消失了。”说罢身形一闪,整个人瞬间踪影全无。 他们不敢再耽搁,连忙进入空间通道。走了老远仍能感到剧烈的波动连续不断地传来,足见那边的战况是何等激烈。凌星见忍不住担心:“希望北洛和前辈他们也能平安离开。” 云无月说道:“他一定会回来。”声音甚是笃定。这位大妖平日话不多,但一言一行却极有分量。她的话让凌星见紧张的情绪有了些许安稳,轻叹道:“是啊,大家……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正在感慨,走在前面的云无月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一时没站稳,竟直接撞到了对方身上,窘迫下急忙作揖致歉。 “姐姐别见怪,在下并非有意……”云无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凌星见四下张望:“没有啊,我还在奇怪,这通道虽然晃个不停,却没有任何声响……”话说一半忽然顿住,脸上微微变色。 云无月眉头轻皱:“看来你也想到了。”她捡起一块道路上散落的碎石,右手微一用力,石头登时成了碎屑,然而却听不到任何碎裂的声音。 凌星见见状,只觉得背后汗毛直竖,虽然周围悄无声息,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扑面而来。眼前这情形,与他们当时在血涂阵中所遭遇的一模一样。 “莫非我们来到了……”他吞了下口水,后半句竟是不敢说出口。 云无月取出长鞭戒备,嘱咐道:“你保护岑缨,我来开路。不管前方出现什么,我们都只有硬闯了。” 他二人在这边预备应付危境,海市蜃楼内的险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战场形势愈加紧张,敌我双方一边受了剑伤,一边则是体内毒性未清加精神体力量不足。虽然有姬轩辕相助,但献身为上古战神,又手握始祖剑,他们以三对一虽占上风,想要彻底打倒对方却并不容易。你来我往间双方已过了数百招,火焰与岩浆翻滚的空间内剑光胶着在一处,杀气滚滚,战斗令他们骨子里凶性激发,虽然皆是疲态尽显,也依然是不将多年夙敌斩成碎片誓不罢休的架势。这其中北洛显得最为辛苦,由于没有实体,他的妖力发挥极不稳定,中途有几下攻击竟险些招架不住。但当此情形之下,纵然他们有一方忽然起意退去,也是绝无脱战的可能。 姬轩辕一边战斗一边暗道不对,总觉得献的进攻并未竭尽全力,似乎有意在拖延时间,莫非她还在等待什么援兵不成?但此刻四周呈封闭状,外界并无动静,她的黑衣手下也已接近全灭,一时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索间只见对方剑招忽然略有停顿,同时左手掌心白光闪耀,好似在召唤什么法宝。他向来谨慎,不知敌人还有什么隐藏杀招,于是对另外两人说道:“情况不对,大家还是小心为上。” 巫炤打得焦虑非常,北洛的状况他早就瞧在眼里且急在心上,自己一心三用之下,既要分神稳固北洛的身体,又要对抗体内毒性,剧烈战斗下魔力大量流逝,断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好容易对方破绽明显,时机稍纵即逝,就算真有陷阱也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更何况姬轩辕的话他哪里会听进去,此刻不由得冷哼道:“你若怕了,就退一边去。”说着毫不停留,使尽全力直向女子要害刺去。献连连后退躲避,不以兵刃拦阻,反而将大部分精力都专注在掌心之上。但看那光芒越来越亮,渐渐现出法宝的轮廓,似是一面古镜的模样。她见巫炤已进入自己的防御圈,不仅毫无惊慌之色,反而嘴边笑容诡秘,显然是在等他入彀的模样。 难道那件东西竟是……姬轩辕猛然想到一事,心神大震,连忙对北洛高喊:“不好!快拦住他!” 北洛看他神色紧张,心头也狂跳起来,冲上去想把人拽回来。哪知才奔了几步,对面就传来一股极强的力道,竟将他重重地弹了开来,手臂身体都被震得隐隐发麻。他踉跄不住后退,一时在空中几乎无法站立,若非姬轩辕及时扶住,只怕就要一头栽进下面的烈焰之中了。 巫炤听到动静,收招想要回身查看,耳畔却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之声,一面铁栅从天而降拦住了他的前进脚步。他微微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去,哪知身后也有同样的栅栏挡住了去路,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四周已是围城状,整个人被关在了方寸之地内,如同身陷囹吾的囚犯。 这一变故大出意料之外,战场情势逆转直下。北洛忍不住急喊:“巫炤!你怎么样了?” 男人试图挣脱,但无论是剑砍还是法术,那监牢都毫不动摇。这时头顶上方传来献的声音,虽然喘息不稳,却是得意非常:“怎么样?做别人阶下囚的滋味好不好受?” 巫炤冷声道:“一个小小的天罗地网阵,也想困住我?”话音未落,眼前蓦地白光闪动,突如其来的剧痛袭遍全身,就像被一柄利斧从颅骨当中直劈脚底。他忍不住一声痛叫抱住头,身体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他竭力忍住痛楚,浑身颤抖地抬眼望去,视线混乱中只见一面巨大的古镜高悬在围栏上方,其中的光芒正在不断抽取他体内的魔力。 “糟了,真的是九天封灵镜。”姬轩辕沉声道,他在涿鹿之战中曾亲眼目睹献用此镜收伏魔帝蚩尤及其魔军,知道这件宝贝威力奇大,且兼具清浊二力,遇强则强。敌人魔气越盛,镜子反射的力量越强,可以说是毫无抵抗的余地。 北洛虽未听过九天封灵镜之名,但能将巫炤制住的东西定非等闲之物,心里明白他们有了大麻烦。他再次冲上前去,想要从外面斩断桎梏,却是无济于事,反而同样被镜子的光芒照得头痛欲裂,身体轮廓开始呈现虚影。他又尝试去打碎古镜,用力之猛连太岁都出现了裂纹,但镜子本身不仅毫发无损,那光柱笼罩下的牢笼也依旧如铜墙铁壁般坚硬。 姬轩辕急忙拦住他:“冷静点,这样没用的。”这件法宝乃是开天辟地时形成的灵物,水火雷电俱莫能近,仅凭他二人的力量又怎能对付。为今之计只有打倒它的主人,巫炤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这镜子虽然厉害,但发动时必须依靠天时地利,且对持有者的精神力耗损巨大,若非到了一决生死的关头,献也绝不会冒着伤命的危险使用它。如今这幻境中神魔之力碰撞剧烈,正是这宝贝吸取力量发动的大好时机,先前对方战斗时有意拖延,想必正是为了等待宝镜出手的机会。巫炤当年未曾参与涿鹿之战,不知道对方手中竟握有这件杀器,以为始祖剑已是女子最大的倚靠,再加上忧心北洛,一不留神竟上了大当。 北洛先前因为急切而心神大乱,被他这么一点立刻醒悟过来,剑刃更不迟疑,回转直向献自身而去。此刻已顾不得自身元神安稳,太岁上剑灵与辟邪之力齐发,身形快过电闪,拼着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杀了对方。 “不管你们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献一边咳血一边举剑格挡二人进攻,她的发丝散乱,身形摇摇欲坠,显然受伤之下使用古镜对她的身体负担也不轻,“九天封灵镜一旦发动,没人能从中逃脱,他这次死定了。” 第 93 章 姬轩辕闻言,担心地瞥了一眼北洛,生怕他因为女子的言语打击而再次失控。谁知青年持剑的右手只是微微一颤,神色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又如何?他死了,我也不活。”他淡淡开口,“但我死之前,一定会杀了你,给他报仇。” 姬轩辕见他说得极其自然,毫无迟疑思索,短短几个字道尽生死决心,可见这份感情已成为他深入骨髓的本能,纵是天地倒转也无法拆散了。 献本来没把北洛放在眼里,对于高傲的大神而言,对方连独立的人格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件可以利用的兵器而已。但此刻在那双闪着金芒的血瞳注视下,她竟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阵寒意,强撑着冷笑道:“区区剑灵,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三人再次缠斗作一团,战斗愈加白热化,只打得精神领域内满目残垣。不仅是北洛和姬轩辕使了全力,献也不再有任何保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由于双方皆已是强弩之末,因此更是拼出了性命争分夺秒,只盼能撑持到敌人先行倒下。北洛看到巫炤在镜子的光照下越来越虚弱,发丝皮肤已隐约呈现炭化的模样,心知再这样下去,巫炤的肉身一旦消融化灰,元神就会被吸进古镜里面,再无逃生可能,因此急切之下不惜冒险裂空接近始祖剑,若能成功抢夺或许可以借此威胁女子收回法宝。哪知手指刚碰到剑柄,全身便被刺骨寒意包围,头脑一阵剧烈的晕眩。他踉跄后退,差一点被剑气扫中要害,幸好有姬轩辕从旁挡住剑锋。这次贸然进攻虽不至于致命,但左半边身子已然皮开见红,显见伤势不轻。由于妖力波动剧烈,他在空中站立不住,竟向地面岩浆直坠而去。姬轩辕见状想伸手拉人,却是差了一步。 巫炤在光柱内看得目眦欲裂。虽然此刻身体痛到几近虚脱,仍旧本能地想冲出去救人。他拼着仅剩的一点力气用剑砍向栅栏,最后甚至不惜以身体相撞,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反而被九天封灵镜巨大的反弹力震得吐血不止。 北洛感到周身在灼烧。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只道这次难逃一劫,哪知烈焰上方忽然冒出一个人影,将他一举托了上去。 “是你?”他看清来者后吃了一惊,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人相救,更没想到海市蜃楼被破坏到如此境地,对方居然还活着。 岑青岩抹去嘴角咳出的血丝:“收起你的猜疑。只是一报还一报罢了,我从不欠人情。”他将北洛带至暂时安全的地方,看了一眼被困的巫炤:“辛商撑不了多久了,周围的结界会越来越弱。一旦他被镜子收走,献大人的援军就会攻进来,到时你们必死无疑。” 北洛看了一眼幻境的天空,果然上面已经隐约出现了裂痕,又见光柱下的巫炤此刻已呈半昏迷的状态,发丝散乱下尽是血迹,着急之余更是心如刀绞。 姬轩辕这时也退至他们身边:“所以她一直是以守为攻,就是在等巫炤魔力耗尽被收伏的那一刻。” 献见他们暂时罢手,也就不再追击徒耗体力。毕竟她掌握着主动权,只要结界一破,她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北洛咬牙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他看向岑青岩:“既然你肯现身,就是愿意帮我们解困了?” 岑青岩摇头:“就算我有心,也没这个能耐。那镜子上附有伏羲的清源,想要破坏它,除非拥有能够击倒伏羲的力量。” 北洛心头猛地一跳,眼睛盯住献手中那把黑色的大剑,这个世间曾唯一伤过众神之王的武器。 姬轩辕了解他的心思,然而剑如今在献的手中,就算他们真能抢回来,一把沉睡的始祖剑也无用武之地。 “没用的,除非襄垣醒来,否则……”他试着打消友人的念头。 “那我们就想办法唤醒襄垣。”北洛果断道。 “难道你有办法?” “我也不清楚现在需要做什么,”北洛的神色似茫然又似坚定,“只是觉得有些事必须由我来。”紧张之下思绪电转,各类模糊的碎片忽然清晰地呈现于脑海中。斫魂断生既是一体共存的子母剑,如果将斫魂的力量燃烧到极致,或许可以唤醒断生也不一定,而自己是母剑的剑灵转生,如果选择献祭的话……他不知这个办法有几分可行,也许只会白白丧命而已。但献和巫炤都的确提过,他的存在与襄垣的觉醒有莫大关联,事到如今也只有孤注一掷了。 “姬轩辕,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忽然说道,“如果我接下来失败了,你一定要想办法离开,逃得越远越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伏羲不是立了你当继承人吗?” 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通话让姬轩辕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道:“北洛,你到底……” 北洛完全不给他疑问的机会,继续连珠炮道:“听我说完。总之你一定得活下来,想办法继承那个位置,然后找机会弄死这女人,给我报仇。” 姬轩辕望着他欲言又止,双拳紧握几次又放下,神色变幻难测。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平静道:“接下来我能做什么?” “帮我引开那女人的注意力。”北洛观察四周可以暂时隐蔽的位置,“我必须从正面接近她。” 姬轩辕干脆点头:“好。” 岑青岩望着他裂空消失的身影,忽然道:“你居然坐视他去送死而不阻止?你们不是朋友吗?” 姬轩辕淡淡一笑:“就因为是朋友,所以我永远尊重他的选择,即使我并不愿意。”说罢纵身跃起,再次向献发起进攻。 正如他当年去乱羽山之前的那个背影,其中的决绝之意他明明看透了,却仍然在临别时说,等你再一次得胜归来。 他将后半句留在了心中。不管你去往哪里,想做什么,我都会在你的身后。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只要回头,目之所及即是归处。 正因为懂得,所以才会沉默,情义深时自在心中。 岑青岩楞在当场,面上既有惊讶,又有一丝茫然。这股迷惑渐渐化为了一声叹息,眼神闪烁复杂,艳羡中隐含伤感。 献在那厢以逸待劳,眼看姬轩辕又是万箭齐发攻来,同时施展□□之术,意在将自己包围住聚而歼之,不由得一声冷哼:“故技重施,不过是白费功夫。”手腕轻抖以剑画圆,将幻影箭尽数挡在光圈外面。她防了数招,见姬轩辕只是维持进攻的势态却并不靠近,心中略感不对,扭头观察下发现那只辟邪竟不见了踪影,顿时警觉起来,正打算先后撤瞧清楚对方的打算,冷不防右手一僵,长剑竟然收不回来。她吃惊回神,发现剑刃竟被一个人牢牢抓在手中,正是之前不见的北洛。但看他全身金芒迸射,身体轮廓甚至隐约出现虚影,显是在拼命燃烧妖力。黑色的剑刃被他禁锢在怀中,手掌双臂已被利刃割得鲜血淋漓,几乎辨不出原来的模样。始祖剑在他的血浸之下,原本沉寂的剑身又开始躁动,低沉的鸣动声动荡不绝。 “混账,你疯了吗?还不松开!”献惊怒交集,就算是见惯杀戮的战神,也没有见过这般大胆作死的举动。她用力想抽回断生,那把剑却好似凝固在半空一般毫不动弹,而且剑柄变得越来越烫,到后来几乎拿捏不住。 “你不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唤醒它吗?那我就成全你!”北洛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剧烈颤抖的身体表明他已痛到了极致,但却坚持不退后一步。 巫炤本已虚弱到睁不开眼睛,手中斫魂剑突如其来剧震强行惊醒了他。他勉力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北洛抱着始祖剑刃满身鲜血的模样,一瞬间呼吸都仿佛停止了。他用力摇晃牢笼凄厉高喊,直到再也没力气发出声音,然而镜子的光罩不仅阻挡了他接近爱人的脚步,也隔绝了他声嘶力竭的恳求。 巫之国与北洛诀别的那一幕是他永不能释怀的噩梦,如今却又血淋淋地再次重现于眼前。 北洛的心听到了他的呼喊,他回头向他看去,眼神无声地相交下,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他在告诉他,绝不向命运低头,天若无路,他便自己硬踏出来! “我没有见过你,但是我知道……我们本是一体,我的最初来自于你……”他对着剑刃低声自言自语,就像是传达自己的祈祷。热血在胸中涌动,那种感觉十分奇妙,疼痛中却带着无比的亲近。他甚至仿佛能听到黑剑心脏跳动的声音,和自己的生命之音一模一样,那是双剑共生独一无二的连接。 那声音倾诉了埋藏于灵魂最深处,哪怕是堕入万劫深渊也不会改变的,人族对上天的抗争。 斩山川,断江河,令日月星辰战栗,这个世上唯一可以战胜神的力量。 空中原本偃旗息鼓的黑云与雷动又开始聚集,烈焰声中无数驰魂夺魄的魑魅嚎音骤起,预示着天裂地变的降临。 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就醒来斩断这枷锁吧! 他仰头对着苍穹大叫,将剑尖对准自己胸口用力刺下! 第 94 章 利刃穿透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无数耀眼的金芒,一瞬间竟将那漆黑的天空照得透亮。然而下一刻,他的精神体就变得四分五裂,化为光点被黑剑尽数吸了进去,再不见丝毫踪迹。 巫炤和姬轩辕还未来得及呼喊,只见那剑刃忽然剧烈震动起来,竟燃起了黑色的火焰。滚烫的黑火让献再也拿捏不住剑柄,痛叫中不得不松手。 纯黑的力量侵染了地面的烈火岩浆,地动山摇中黑色岩浆随着飓风席卷大地,闪电划破天空,随后就是一声巨响,惊心动魄的雷动仿佛要令整个世界化为齑粉。狂怒的号角声中,沉寂多年的断生剑再次腾空而起,带着轰鸣直向九天封灵镜而去。那上面的原始清气激发了它自上古时代结下的仇恨,剑尖狠狠地撞向那发出光柱的镜面。 巨震中镜子发出刺目的白光,随即被黑色的火焰吞噬。自神代起就坚不可摧的宝物,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黑色大剑再次发起冲击,以雷霆万钧之势,誓要将清源毁灭殆尽。 又是一声响彻云霄的雷鸣。在力量的碾压下,那面宝镜竟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四散飞射的碎片挟带清源,余辉好似天降飞雪。霎时间整个空间内犹如万云堆松,将天地间的毒泷恶雾消融在一片白茫茫之间。 献高声惨叫,口中狂喷鲜血,镜子被破坏的同时也重创了她的身体。整个人从半空重重跌落,眼见是性命垂危了。 这波骇云属般的惊天动地只发生在弹指之间,姬轩辕还未从亲眼目睹始祖剑神威的震撼中回神,这场大战已是雨散云息。 即使是开天辟地时就诞生的神物,面对觉醒的始祖剑也是如此不堪一击。这就是集合了天地五行之力,连神王也为之忌惮的力量吗?他缓缓降落到地面,双目却仍是聚焦在半空中那把黑色大剑上。 你赌赢了,北洛。他在心中默念,可你却看不见我们胜利的结果了。一念及此,眼角不由得微微湿润。 断生的魂号之音逐渐减弱,黑火再次射出,将监牢烧成灰烬,并把人质送到地上。 巫炤勉强撑起半边身体,却丝毫不以重获自由为喜。他失魂落魄地看着手中裂纹丛生的斫魂,它已用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剑鞘的使命,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息。巨大的悲拗冲击下一时神昏智匮,他举起剑毫不犹豫地向脖颈抹去。 断生嗡嗡作响,从天引来一道霹雳打落他手中长剑,阻止他冲动自绝。巫炤被震得头晕目眩,再一次咳血倒地,昏沉中隐约见到一个身影背对他站在眼前。只见那人手掌轻挥,指尖洒落的金色光点又逐渐汇聚成人形,正是自己挂在心尖的爱人。 他用力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地想喊出那个名字却又不敢,惟恐这一幕只是黄粱一梦。 襄垣……激动让他本就不稳的视线更加模糊,是你救了我们? 那个修长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回首浅浅一笑,音容一如往昔。 等待喘息宁定,他再定睛瞧去时,眼前幻影已经消失,不远处躺着沉睡的马尾青年。 始祖剑从空中掉落,黑火与血线悄无声息地隐去,再次陷入长眠。 巫炤以剑撑地,用尽力气起身,跌跌撞撞向北洛走去。姬轩辕也赶了过来,两人小心将青年扶起查探,见他虽然双目紧闭,却能听到细微的呼吸之声,剑灵身体的妖力波动也趋于稳定,已是安然无恙。 巫炤再也忍耐不住,也顾不得旁边有人,一把抱紧北洛,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久久不愿松开。 姬轩辕不想打扰他们,一转眼看到断生剑插在远处的土丘之上,便走过去拔起来。一握之下触手犹烫,先前的震慑苍穹之力依稀可觉。他眉头微蹙,紧握长剑神色复杂,仿佛终于下了什么决断。 他正在沉思,旁边一声细微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原来是之前坠落的献发出的。她虽受伤极重,全身上下已无完好处,但毕竟是得道真神,一口气尚未断绝。 姬轩辕见她已无力气动弹,对自己接近却仍是满脸戒备,轻声温和道:“我不是来动手的,只是想瞧瞧你的伤。” 女子强忍痛楚冷笑:“猫哭耗子,用不着假慈悲。”说罢不停咳嗽,喘息了好一会儿又道:“战神既然败了,就无颜再活下去。你若还有一丝好心,就给我个痛快。” 姬轩辕还未回答,他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冷哼:“想死?未免太便宜了你。” 献闻言,顿时脸色惨白,连身体都开始颤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恐惧。 “你没事了?北洛怎么样了?”姬轩辕问来人。 “他刚醒,幸好没有大碍,否则……”巫炤边说边瞥了女子一眼,那眼神让人汗毛直竖。 姬轩辕心中暗叹,知道这两人之间仇恨至深,旁人根本无力劝阻。 “我去看看北洛。”他借故离开,走得甚是匆忙,仿佛不忍目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献用力抓住衣角,拼命想往后躲闪,可惜步履维艰。 “你、你打算怎么折磨我?”她颤声问道。 巫炤嘴角轻勾,长眉下的血瞳中却毫无笑意,望之更是彻骨发寒。 “男人想要折磨一个女人,那方法可多着呢。”他悠悠说道,“献大人在辛商城里可是声名远播,若是能屈尊到访,不知会有多少魔族喜极而泣呢。” 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她了解夙敌,知道这个魔头说得出就做得到,心性冷酷手段残忍,有些地方的暴戾更甚魔帝蚩尤。 “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成王败寇,要杀便杀!你怎能如此侮辱一个神……侮辱你的对手?!” 男人淡淡道:“彼此彼此,难道这种事你干得还少吗?” “辛商!你这个变态,疯子!”她绝望地大喊起来,竭力想把声音传给远处那二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话未说完,她脸上已挨了一巴掌,半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嘴里全是血腥。她还没缓过气,长发就被狠狠揪起,痛得她被迫仰起脸。 “安静,我现在心情很差,别让我生气。”他的声音低沉,动作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你要是老实听话,其实我也不想用这个方法。你知道我的习惯,但凡是我尝过的滋味,并不喜欢别人来分享。” 说话的脸是如此的精致而英俊,仿佛如刀刻一般,眼神却比地狱的恶鬼还要可怖十倍。女子呼吸急促地盯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 95 章 僵持了好一阵,她整个人都跨了下来,低低说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巫炤见她终于服软,显是怕得厉害,面上神情颇为满意。 “我要你说实话。”他一字字道。 “实话?”献疑惑问。 “他在哪里?” 献全身一震,低头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嗯?” 献的手越抖厉害,她不由自主地抓紧自己裙角,拼命摇头道:“我不能说,你杀了我吧。”她不断重复这句话,状态几近崩溃,可见对于泄露秘密的恐惧还胜过了之前所说的酷刑。巫炤见状不由得皱眉,不知那家伙在她身上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女子宁肯落到群魔手中受尽折磨而死,也不敢泄露他的行踪。 他正在沉吟,献已渐渐冷静下来,望着他专注苦思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你若是为了当年出卖一事而找他报仇,我劝你还是放弃为好。即使现在神隐时代到来,仅凭你一人之力对付他,也是以卵击石。” 巫炤一脸不屑:“你向来见风使舵,几度易主,居然会对他如此尽忠,倒是件奇事。” 献没有在意他的讽刺,她沉默片刻,轻轻道:“不,我是为了你。”声音居然甚是恳切。 巫炤微微冷笑:“我?我若是死在他手上,岂不正合你心意?” 女子面露迷惑,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说,她低声叹息:“是啊,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种族的对立,再加上血海深仇,她对这个魔头应该只有憎恨与忌惮,也许还有几分鄙薄,厌恶到必须亲眼确定他尸骨无存才能安心。但在听到他要去送死的那一刻,那句劝阻竟忍不住冲口而出。 我一定是太恨他了,所以才不想让他死在别人手上。她压住纷乱的思绪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极力回避心底萌生的那一点茫然,无意中看了一眼男人的脸,远古的回忆忽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刚刚平息风暴的海浪,鲜血尚未凝固的战场,随着皎洁月色倾泻而流淌的骨笛声;古朴的旋律悠扬而苍凉,还带了一丝无所畏惧的犀利野性,正如吹奏者年轻气盛的面孔一样。 当那个身影回头时,古老的赤水神女感到了自己心口的悸动。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所有的细节。不,她并不后悔后来的取舍,女子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后悔。正如他们之间早已被鲜血和背叛填满,那一点柔情也早就化为无尽的仇恨,她对那个晚上也从未后悔。 她这厢无端愣住,巫炤反倒有些意外,一时摸不准她内心所想,面上闪过一丝戒备。只见他指尖燃起巫火,空气中勾勒出图腾模样,沉声道:“既然你不肯说,我只好让你自愿带路了。”说着要将魔印种在她身上,却听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喊:“住手!” 巫炤立即警觉回头,望见来人后神情有些意外,仿佛终于放下心的模样:“是你……很好,你还活着,免得我去找了。” 岑青岩勉强站立,浑身上下伤痕遍布,一步步勉强往这边挨过来:“放过她吧。你若想知道他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这句话仿佛已耗干他所有的力气,一时站不稳,身体直向前摔去。 巫炤抢上一步将人扶住,避免他再受更大的伤害。他看了一眼对方的伤势,脸色凝重,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小心放在岑青岩的心口。随着咒语念动,他掌心里不断涌出黑雾,一丝丝渗进对方的皮肤,触及他的妖核疗伤。 岑青岩喘息半晌,觉得身上力气渐渐恢复,伤口也愈合了些许。他瞪圆了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巫炤竟会伸出援手,随即想到了一件事,冷嘲道:“你居然舍得用我族至宝来救我……都是为了北洛吧。毕竟我要是死了,斫魂上的附着血咒就会……” “你刚才为何要拦我?”巫炤打断他的话,神色如常,没有否认他的言语,却也没有承认的意思。 “她瞒天过海,杀了你母亲,甚至害你不得人形,你还要护着她?” 岑青岩沉默片刻,说道:“纵然是因为私心,她终究还是把我养大了……泄露天机的神罚由我来承受,就当是还清这份恩情吧。” 献听了他的话,翕动着嘴唇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 岑青岩自嘲一笑:“我毕竟跟了您这么久。哪怕您并未把我放在心上,但有些东西还是瞒不住的。” 巫炤仔细治疗,直到感觉对方的妖力渐趋平稳,这才收回法术。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那件信物他暂时并未收回,而是留在青年的妖核内继续治疗。岑青岩捂住胸口,楞楞地看着他,表情五味陈杂。 “你刚才说的神罚是何意?他对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他刚问出这句,身后忽然又有一个声音问道:“你们在说谁?”原来是姬轩辕和北洛走了过来,正好听到后半截对话。 巫炤连忙赶过去,想要扶他坐下。北洛安抚地拍拍他,示意不必如此紧张,自己虽然依旧四肢乏力,气息不稳,但比起方才已然好多了。 “你刚才指的是帝俊吗?他又做了什么?”他问道。 巫炤摇头,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姬轩辕在旁问道:“难道你说的是……辛商身边那个黑衣神的首脑?” 巫炤神色一凛:“你怎会知道这件事?”说话间杀气隐现。 北洛连忙按住他:“冷静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在海市蜃楼里无意中看到这段记忆回放。”简略解释了一遍他们看到的内容。 巫炤稍稍松懈下来,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原来是被你们看到……罢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当年和他做了什么交易?”北洛继续问。 “他……也许是最有可能扳倒伏羲的神,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他这般回答。 北洛思索:“能和伏羲势均力敌……三皇之中的女娲或神农?但他们应该不会有此反心,帝俊也不可能,上古时期应该是清源强大的年代……” 巫炤接过他的话:“不错,我说的那家伙,并不是他们,而是……” 献忽然大喊:“不要说出来!”众人一惊,不约而同向她望去。只见女子脸色惨变,神情竟是少见的恐慌:“在这里说出那个名字……你们不要命了吗?!” 姬轩辕刚想问她此话是何缘由,却听天边隐隐传来轰隆之声,好容易安静不久的空间内再次平地惊雷起。那声音越来越响,就像一支庞大的军队在踏步接近。献凝神分辨,忽然面露狂喜之色,她趁其余人分神倾听的功夫,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金色火箭筒,用尽最后一点法力,试图将那火箭筒燃起。 岑青岩眼尖,下意识阻拦她的动作:“献大人,等等!”然而迟了一步,那火箭已经直冲上天,瞬间隐入云霄。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空间之外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似是有种力量在强行打破本就不稳的结界。 巫炤怒瞪她一眼,刚要出手,献已抢先一步用长鞭将岑青岩卷了过来,五指张开虚悬于他胸口,冷冷说道:“别动,否则我就要他的命。” 岑青岩被鞭绳捆得倒吸冷气:“献、献大人?” “吃里扒外的东西,事到临头,你还是会向着他。”她冷哼,“果然是父子连心。” 巫炤停下脚步,眉心微蹙:“你用他来威胁我?”言下之意简直可笑。 献冷笑:“你不必再装模作样了。区区一个儿子,当然打不动你这冷血的魔头。但若是涉及到那只辟邪……哼,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笑着看了一眼岑青岩:“真不愧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好孩子,做什么都会给我留下条后路。若不是刚才听他提起,我都不知他竟将自己的性命和斫魂剑绑在了一起。” 第 96 章 面对自身安危,北洛倒是依旧冷静,上前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叫辛商褪去屏障,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只要他一死,斫魂上的咒术就会立刻发动,你的命也就到头了。”她先是威胁,继而又劝诱道,“若是好聚好散,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我不会叫手下追杀你们。” 巫炤眯起双眼:“你觉得我会相信这种鬼话?” 献不屑说道:“信也好不信也罢,难道你现在还有得选吗?反正再过一会儿,我的援军就会尽数攻进来,到时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巫炤冷声道:“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去死。” “你想现在杀了我?那正好,有你的小情人和儿子一起陪葬,本座也不枉了。” 男人的血瞳中怒火燃烧,恨不能立时将她撕碎。此刻己方三人合力抢人未必没有胜算,但女子的手离青年要害实在太近,一旦事关北洛,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险也不想冒,当真是被制得束手束脚。 姬轩辕低声劝道:“先暂且听她的,再见机行事。” 巫炤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可以打开结界,但你也要给我同样的保证。” 献一脸戒备:“什么保证?” “我要你以神格发誓,绝不伤害他和北洛的性命。” 献脸色微变:“你……我拒绝。” 巫炤缓缓说道:“归根到底,你现在也只有不到一半的机会。北洛若有闪失,我自也不会独活。但在那之前,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你永不超生。” 这说辞与之前北洛的话如出一辙。献心情复杂,没想到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居然如此情深义重,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她紧咬嘴唇犹豫片刻,万般不甘说道:“好,我以赤水神女之名敬告天地,只要放我离开,绝不伤害这里任何一位的性命。若有违背,神魂即贬于九幽之外。” 巫炤左手捻指结印,周身血雾隐现。只见穹顶原本的暗色逐渐褪去,露出空间出口的缝隙。献不敢松懈,挟持岑青岩慢慢接近出口,警惕地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北洛等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手,手持武器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随着结界越来越薄,外界的撞击之声也越来越清晰,女子不禁面露喜悦。 就在双方紧张对峙时,外面的声音却忽然停住了。所有人顿时色变,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意外。短暂的静谧反而更令人不安,四周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突然间咔拉一声巨响,天空与地面竟同时裂开一道大缝,但预料中的援军却并未现身,而是一阵狂风恶浪席卷而来。他们虽都是法力不凡之辈,却也被这强劲的空间乱流吹得站立不住,整个人飞到了半空之中。献竭力与乱流相抗,她本就重伤力竭,这一下四肢无力,手下不由得一松,原本被钳制的岑青岩竟直向地面裂缝深处掉去。他的身体依旧被长鞭束缚着,自己无法挣脱,眼看就要堕入深渊,连自救都无法做到。巫炤急忙冲过去伸手捞人,然而在乱流的阻挡下还是迟了一步,青年的身体已经消失在地底的黑暗中,就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巫炤楞在裂缝边缘,心中微感酸痛,一时无法相信对方就这么死了。正在思绪混乱之际,忽然听见北洛一声痛叫,抱头忍不住跪在地上,表情极其痛苦。他急忙回神,刚要过去探查,猛然瞥见手中长剑竟从手柄处开始石化,就像一滴墨汁滴进一碗清水,无可阻挡地自下至上逐渐向剑尖蔓延。 巫炤难以接受地看着这一切,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崩溃了。他踉跄后退两步,铺天盖地的恐惧与狂怒充斥了身体的每一寸地方。 “不、不会的……这不可能!”他喃喃摇头自语,手臂不停颤抖。一回头看到献刚刚勉强落地,正在抚胸喘息,一瞬间新仇旧恨急涌而出,嘶声吼道:“我杀了你!”说着飞身过去举剑便刺,献无处可退,勉强挡了数招无果,眼看立刻就要命丧剑底,却见那天边裂缝处忽然金光耀眼,一只白毛巨兽腾空呼啸而过,一只爪子捞起献就往缝隙另一端扔去。她纵然已是末路,终究也是上古原神之一,但面对这巨兽的攻击竟毫无抵抗之力,惊慌失措之下还没反应过来,惨叫声便消失在空间裂缝之内。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其余三人惊愕不已,北洛此刻头痛渐止,慢慢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眼前的陌生来客。 “……王辟邪?!你是……” 那巨兽不答,凝视了他片刻后,忽然仰头长啸,震得支离破碎的幻境空间更是摇摇欲坠。那地面本就已伤痕累累,这一下再也支撑不住,全部向下塌陷,霎时便将三人埋进了地底。 北洛下意识护住头脸,下坠的过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只感到耳畔风声急速掠过,身体好似要被撕成碎片一样的难过。他不敢睁眼,咬紧牙关做好痛摔的准备,迷糊中最后有人冲过来拉住了自己的手,在触及实地的那一刻替他承受了大半的冲击。他喘息片刻,晕晕乎乎睁开眼睛,看到巫炤正抱着自己,满脸的狼狈和焦急。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急切问道。 北洛晃了晃脑袋,神智渐趋清醒,自觉除了些微头晕并无其它不适。 “我没事,我们这是在哪?”他慢慢挣脱怀抱,转头查看周围,发现他们掉落的地方是一处矮林,乍看去和自己曾经独居的小山坡有些相似,一时也分不清是另一个梦还是回到了现实。之前那只巨兽踪迹全无,也不见姬轩辕和献的身影。 “这里不会也是帝俊的领域吧……”想起他们进入海市蜃楼之前的所在,北洛试着推测,“但看起来又不像……”这地方虽然陌生,但气氛却显得十分平和,与之前遭遇的一系列幻境感觉完全不同。 他正专注猜想,脸颊上忽然感到一阵湿润,不禁诧异地抬眼望去。这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原来巫炤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你……”他从未见过男人失控哭泣的模样,更何况是一向泰然自若的鬼师,不知所措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巫炤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依旧空洞地看着他流泪,那双血瞳中神采尽失,全无平日的冷静睿智。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他低低泣诉,“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夺走我的希望?夺走你?” 北洛吃了一惊,见他神智不大对劲,连忙捧住他的脸安抚:“你在说什么呢?我明明就在这里,谁也夺不走。” “剑毁了,你就要消失了,就要永远离开我了……”巫炤充耳不闻,气息急促地喃喃自语,情绪激动处忽然崩溃:“都是他们害的,我要他们全部陪葬!”说着竟拼命起身去攻击看不见的敌人,但气衰力竭下身体丝毫不听使唤,挣扎几下忽然一大口鲜血喷出,弯腰不住咳嗽。那血色暗红隐带青黑,望之更是触目惊心。 北洛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急得连连叫喊:“你冷静点!我没有消失,更不会离开你。” “我等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什么都保不住……” 青年眼看劝不醒,惟恐他继续下去因失智而魔力走火,情急之下顾不得害羞,忽然抱紧人用力吻住。唇舌交缠着鲜血与眼泪,腥涩间却带有一丝甜蜜的安定,总算抚平了那份躁动。 巫炤本能地反搂住怀中的人,用力之紧就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北洛才结束了这个吻,但仍将额头紧贴在对方脸上,竭尽所能给予他安全感。他们的嘴唇湿润晶亮,寂静之中只闻些许细微不稳的喘息声。 “别怕,我还在呢,没有消失,不信你试试。”北洛低声道,拿起巫炤的手抚摸自己胸口,“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巫炤指尖轻颤,小心翼翼地感受熟悉的皮肤温热,还有胸腔里传来的生命跳动,惟恐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还在,是真的……可是……”他的声音还有些惶恐,后半句被北洛轻轻按了回去。 “没有什么可是。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命可不是那么好拿的。”他微微一笑,哪怕是刚经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恶战后生死未定,他的笑容也没有半分颓唐,依旧如初见时那般坚定骄傲。 “就算哪个鬼使敢来拘票,也得先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巫炤终于平静下来,定定地看着那张生机勃勃的英俊面孔,像阳光一样夺目耀眼,那是在苦难中唯一可以将乌云照亮的希望,支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让他深信只要还能看见这样的微笑,绝境就不会真正降临。 鬼师嘴唇翕动,正待说些什么,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头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北洛吓了一跳,急忙检查他的情况,见他虽然气息微弱,手心冰凉,但体内魔气和灵力的流动还算平稳,心知这是魔族在重伤后为了活命而自行进入睡眠状态休生养息。巫炤之前被九天封灵镜重创,再加上大悲之后继而大喜,身体才会支持不住。于是轻轻将人放平躺好,见他唇色苍白,发丝被泥土汗水黏在一处,口边衣襟都是血迹,心里甚是疼惜,想着不如趁人休息时候去周围看看,若能找到一些补充灵力的果腹之物自是最好,再不济也可找点水来帮他清洗。 北洛站起身,掌心金光微动,先往正前方试探了下,果然听到树丛后传来隐隐的叮叮声。他心中一喜,又仔细感知四周的空气流动,暂时并无危险靠近,这才放心离开。 往前走了一段,看到那把斫魂剑躺在草丛中,想是下坠时巫炤为了救他而扔出去的。他过去捡起剑,回忆起献和巫炤的话,岑青岩下的血咒将他的性命与剑绑到一起,他若是遭难身为剑灵的自己也会消失。然而自己的身体并无异感,精神体反比之前在海市蜃楼时更加稳固些,一时也搞不清是何原因。那把剑也是如此,虽然剑柄处有石化迹象,但并未继续蔓延,大半的剑身依旧完好,仿佛有什么半途中止了咒文的力量。 莫非那个人此刻……他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但又觉得太过渺茫,默默将剑收好,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在林中拨叶踏草又走了一里多远,探查的叮叮声也越来越响,终于绕过山背来到了小路尽头,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第 97 章 北洛拨开枝杈密叶,一时间不觉呆住。前方竟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鲜花碧叶交相辉映,在阳光的映射下摇曳生姿。他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惟恐这只是自己脑海中的幻觉,闭上眼睛定神后又再睁开,眼前依旧是优雅仙境,这才稍稍安下心。 他小心顺着山坡下行,那坡度不高,以他的功夫跳跃数下便已着地。脚下草地柔软,泥土清新混合鲜花的幽幽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顿时胸怀大畅。这里望去颇像当年西陵的花海,但视野更为广阔。他又走了一会儿,转了个弯,看到一道白练似的瀑布从山峰飞流直下,下方清澄的水潭中跳出几尾大鱼,空中打个旋又再次落水,水潭旁绿植茂密,枝头不知名的果实香气浓郁。 北洛满心欢喜,从树上摘了个果子,只觉得其中灵气丝丝充裕,方才探查的源头应该就是来自这里。他剥去外皮试着咬了一口,当真是入口甜香,汁水甘爽,饥渴和疼痛顿时缓解了不少。这果子看来不仅可以果腹,对伤势似乎也颇有疗效。他吃了两个后疲劳稍解,剩下的便不再吃,摘下来全部塞进随身行囊,把口袋撑得鼓鼓囊囊。看了一眼清澈的潭水,想着那人向来爱洁,正好带回去帮他梳洗一番。只是四周草木叶片都是细窄形状,找不到趁手的盛水器具,思索片刻后只得脱下外罩短衫,在潭中仔细洗干净,将衣服吸足了水,便往原道返回。 一路上仍是不见其余生灵,偶尔隐约听到鸟鸣兽蹄之音,却是不见其形。这陌生的空间就像一个扩大版莲中境,专为他二人而存在似的。北洛心中疑惑,但周围的气息异常平和,仿佛自带安定心神的力量,令他无论如何戒备不起来。这感觉十分奇妙,就像是远游的浪子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安乐窝,再也不需要担心任何危险。他决心暂时不去想这个,转而担心起姬轩辕下落,还有那突然出现的白色巨兽。王辟邪本就世间罕见,玄戈死后天鹿城中血统纯正的成年王辟邪只有他一个,但哪怕是肉身尚在的时候,他的力量也远不及那日的访客,实在不知对方是何来历。而且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只王辟邪的气息有些熟悉,似乎在很久之前曾经见过。 他一边思索一边走回二人歇息的地方,正好巫炤此刻刚刚醒来,见他不在身边,立刻满脸惶然,挣扎着想要站起寻找,但浑身无力,身体晃了几晃又再次跌倒,趴在地上抚胸不住咳嗽。 北洛连忙奔过去,将人小心扶起,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安慰:“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巫炤听见他的声音,心神稍定,但慌张之色不减,仍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北洛见他虽然表面镇定,但眼神中却不自觉流露出恐惧和依赖,生怕自己再一次在眼前消失。这份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脆弱十分惹人怜爱,北洛本来想笑,但瞥见他憔悴的脸色,心下顿时疼惜起来,温声说道:“我找了些食物和清水,你先洗一洗,再吃点果子。”小心把人扶到旁边的树下靠坐好,撕了块衣襟当软布,将短衣里的水淋了一些在他脸上,慢慢擦洗那些血迹泥土。又以五指成叉作梳,把他散乱的长发打理齐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巫炤坐了一会儿,喘息逐渐平稳,见他从口袋里掏出的山果灵气浓郁,不由得好奇:“你从何处得来的?” “一个洞天福地,你必定喜欢。”北洛神秘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那地方离这儿不远,等你能走动了,我们去那边养伤。” 巫炤不再多问,接过果子想要剥皮,哪知一双手全无力气,勉强试了几次都撕不开口,反而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北洛连忙捡起来说道:“还是我来吧,你歇着就是。”想到自相识以来,对方一直都是睥睨傲然无所不能,强大到连天神都不放在眼内,此刻却虚弱到连吃东西都费力,眼眶不觉隐隐发红。他忍住心中酸痛,默默将果子剥皮去核,掰成一小块一小块送进他嘴里。 巫炤吃了几个山果,感觉体内力气渐复,虽然伤势依旧沉重,四肢却比之前灵活许多。他望着低头为自己忙碌的北洛,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哪怕此刻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之境,他却感到无比的幸福。过去那些万人环绕的日子即使再华丽威严,都不及现在让他觉得发自内心的甜蜜。 他想伸手拨弄青年的额发,一眼瞥到他身后带的长剑,手下顿时一僵。刚刚平静的心又再次翻江倒海,颤声道:“那把剑……” 北洛抬起脸,见他刚有点血色的脸颊又变得苍白,知他为何忧虑,摇了摇头道:“斫魂剑气还在,你不要紧张。”说着拔出剑放到他手里,“咒术半途中止了,大概这就是我还活着的原因吧。” 巫炤持剑细查,果然石化还未到剑身中间就停了,一时间也难以索解其中的缘故。但即便如此,这把剑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发挥它的锋锐,基本已是废了。他叹了口气,将剑抛到一边。 北洛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说岑青岩……他会不会还活着?” 巫炤沉默半晌,摇头道:“很渺茫。蜃族的精神领域一旦彻底被毁,元神之力也就基本枯竭了。更何况他可能掉进了帝俊的领域……”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眼角隐约晶莹闪亮。 “你心里还是在意这份血缘的,否则不会把名字还给他。”北洛十分笃定。 巫炤微微苦笑:“或许吧。可笑那时的我自命不凡,以为所有事皆可掌握在手,谁知数万年过去,依旧是一败涂地,连唯一的儿子……都恨我入骨。” “他已经知道真相,不会再恨你了。”北洛温言安慰,“说不定那名签真的可以保住他性命,你们父子还会有再见之日。” 巫炤疲惫摇头:“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连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哪里还能去想这些。”说罢又是一声叹息,那一滴泪水终是淌了下来。 北洛伸手拈去那滴泪,眼前恍惚闪过那时在海市蜃楼中看到的记忆。苍凉的黄沙下男人浑身血迹的身影,是那样的孤独与哀伤。他忽然问了一句:“他的母亲……你还记得她吗?” 巫炤浑身一震,眼神顺着记忆的河流飘向远方。他在寻找一个生活在日暮途穷处的部落,那里的黄土地上盖着简陋的茅屋,小院里堆叠着晒过的兽皮,还有沾过血的护具和弯刀,那是一个被过去的他称之为家的地方。那里的生活既艰苦又无趣,生性暴躁的他对她不算太好。但那个纤细的身影却总是带着微笑,就那样一直默默地跟在身后,羞涩地、痴痴地注视着自己。 “我记得……”他慢慢说道,努力在心中勾画出女人的脸。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色,但笑起来时颊边却带着浅浅的酒窝,眼睛就像恬静的弯月。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一眼在女奴中挑中了她。 “她叫……姜姬。”他想自己至少还能记得她的笑容,说明心底还是有一小块属于过她的,虽然远不如她爱自己那么深切。安邑的男人不懂得什么是爱,他们只对杀戮和征服感兴趣,女人就和奴隶一样只是土地的附属品,用来发泄和繁衍的工具,那是一个毫无怜悯与道德,既残酷又野蛮的年代。等他终于品尝到情字的滋味时,却已是很久很久以后了,她早就化为一抔黄土,消失在了回忆里。 北洛将头靠在他肩上,静静说道:“她也是蜃族的人吧。献为什么要杀她,蜃族究竟有什么秘密?”他见巫炤默然,无所谓地一笑:“你不愿说就罢了。我也只是左右无事,随便闲聊而已。” 巫炤把他搂在怀里,低声道:“在你面前,我不会隐瞒任何事。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一切该从何说起。” “那还是老样子,我来提问题,你回答就好。”北洛卷起他垂下的一缕长发把玩,“都说赤水女子献是蜃族拜祭的守护神,但从你们的言语来看,这种供奉似乎并非出自真心,而是……” “而是被迫的,对么?”巫炤接过话,“你猜得不错。与其说她是蜃族的守护神,不如说是天庭派来的监管者更恰当。” 北洛疑惑:“监管?为什么?” “我族的先祖蜃,和献一样曾同属于帝俊麾下。天地初分时清浊大战,她临阵反叛导致帝俊一方落败,先祖也因此被贬斥为低等妖物。”他缓缓道来,“伏羲虽饶了他性命,却在他身上下了诅咒。但凡我族后裔,血脉力量越浓厚,寿命越短,有些甚至出生不久,便即夭折。” “这是怕你们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所以要慢慢地斩草除根,的确够狠。”北洛忍不住攥紧拳头。 “这样一代又一代传下来,蜃妖的血脉越来越稀薄,有力量的青壮者多半早逝,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部族与砧上鱼肉毫无分别,被掳掠到其他部族做奴隶,就是他们的命运。”他的声音带了一丝伤感,“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来到安邑的。” 北洛听得生气:“你们既已无反抗之力,他们为何还要派那女人来监管,岂非多此一举?” 巫炤浮起一丝讥讽的笑容:“似她这般背叛旧主之辈,又岂会被真的信任?碧麟湾供奉的那座雕像,其实是以监管之名而变相束缚她的阵眼。一旦她有心联合蜃族反叛,即遭天雷轰顶。” “可是蜃族已经削弱至此,又哪来的力量反抗?”北洛不解。 巫炤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族中一直流传一个预言。据说先祖临死前曾对天地起誓,有朝一日定会在某个后裔身上返祖复活,迎回帝俊再战天庭。” 北洛喃喃自言自语:“返祖复活,迎回帝俊?”他霍然起身,惊讶地看着他:“难道那个后裔就是……你?” 第 98 章 巫炤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色。 “或许是吧。” 北洛不解:“或许?此话怎讲?” “至少我母亲是这样坚信的。”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也许母亲是有意让自己被抓到安邑的也说不定,只是为了实现那个预言。身为蜃族祭司的她将力量和野心传给自己后便撒手西去,抛下他的时候还不到双十年华。 找到蜃族至宝海珧令,解开诅咒,向天界复仇。五岁的孩子在灰蒙蒙的大雪中掩埋了她的尸体,带着这句遗言独自走下了雪峰,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便只为这个目标而战,是他出生即被定下的命运,是他永远无法逃离的梦魇。 他找到了那件信物,却因此连累妻族尽灭。他间接促成襄垣铸成了始祖剑,却为安邑引来了杀身之祸。在他终于死心放弃准备向往来世的时候,伏羲的血却斩断了他的轮回之路,让他掉进深渊再也无法自拔。 他一直在反抗命运的捉弄。但讽刺的是,似乎就连这些反抗,都是被早已定下的轨迹。 北洛感知到他心中的苦涩,伸手轻轻梳理他的头发,试图给予些许安慰。 “那你和献的恩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她背后那个神秘的主使者,到底是何来历?”北洛继续发问,“她既然奉命监管,对蜃族的异动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一提这个名字,男人就抑制不住心底的厌恶,脸上尽是鄙夷。 “她虽然投了诚,但在天界树敌甚多,三皇也不可能完全信任她,这种不得意情形下她怎么可能没有反心。”巫炤冷哼,“一直以来她也在寻找合作的对象,最后就选中了我。也正是因她牵线,我才会接触到那个人,知道伏羲的敌人不止是在神界内部和人界。” “这样看来,至少没闹翻前你们关系还可以。”北洛说道,“不过你在安邑长大,她作为蜃族的神,怎么会一下选中你呢?” 他本是随口一问,谁知巫炤却微微一窒,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这……”他支支吾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北洛眨眨眼睛,敏锐的神经立刻捕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嗯,我是不是忘记问了,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青年犀利地眯起眼睛,“莫非你们俩……” “并非你想的那样,”巫炤连忙解释,“只是那一晚一时糊涂,识人不清……” 北洛笑得十分灿烂:“那一晚?” “……”一向睿智的鬼师大人难得失言,赶紧住声。 青年哼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梳理长发的指尖却微微用力。巫炤被拉扯得忍不住皱眉,欲待叫痛,一眼瞥见北洛的脸色,这一声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敢动弹,只得轻咳一声:“你生气了?” 北洛侧过脸,声音拖得老长:“不敢,在下不过是只无足轻重的王辟邪,怎配管始祖魔的私事?”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僵硬,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酒酿过头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北洛总算松开了手,只是整个人转过身子,只留给他个背影。 果然是生气了。巫炤在心中默念,小心翼翼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你来到我身边后,我心中再无旁人。”他低声说道。 北洛背对他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挣脱他的怀抱。 “我要真跟你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不早就气死了。”他又是一哼,“反正你到底有过几个老情人,跟我又没关系。” 巫炤无奈低头,看来这个时候还是老实闭嘴的好。 沉默了半晌,北洛似乎是渐渐气平了,又继续问道:“献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何来历?听你刚才之意,他似乎既不在神界,也不在人界,莫非也是帝俊同党不成?” 巫炤说道:“不,他的力量完全是清源一脉。我猜也许是因嫌隙而被伏羲放逐到三界之外的某位主神。因为他的实力不亚于伏羲女娲,神农更是望尘莫及,其手下都尊他为‘泰皇’。” 北洛眉头微皱:“先是一个帝俊,现在又来个什么泰皇,看来伏羲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只不过,他既然如此厉害,又怎会被放逐到天外?之前那女人如此害怕你说出他的名字,那又是什么缘故?” 巫炤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其实,就算我想说,也是办不到的。” 北洛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但似乎只要身在三界之内,那个名字就会被自动封印。不论我用什么方法什么语言,都无法诉诸于外。” 北洛愈听愈奇:“这听起来像是禁言术一类的咒法啊,难道是因为他被放逐的缘故,所以伏羲或女娲对他的名字下了禁制,不许任何人提起。这倒是神了,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听上去竟然比对帝俊还要忌惮。”他蓦地想起之前巫炤的言语,不由得担心道:“你说他曾先与你合作,最后却又背弃了你,才会导致蜃族全灭。但以你现在的状况,若是想找他报仇,只怕……” 巫炤叹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身在三界外的大罗天之中。那是一个与魔域和人界都截然不同的地方,举目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苦海。若无人从中接引,贸然前往只会永远迷失在那里,更不要提找到他的所在。” “所以你想让献给你带路,也许她是这世上唯一知道这秘密的人。”北洛恍然,“但她岂是这么好胁迫的,若非这次主动送上门来,只怕这机会还不知要等多久。” 巫炤说道:“你说得不错。只是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上这个了。斫魂已经无法再使,你的形体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如果我们找不到出路及时回西陵,我怕你……”他说到激动处,气息短促,忍不住连连咳嗽。 北洛连忙安抚:“你先养好伤再说,现在想这些也是无济于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我目前并没有要散魂的感觉,再借助这里果实的灵气,应当还能再撑一阵子。”他帮对方靠树躺好,自己也在旁卧倒:“睡一会儿吧,这样恢复得快些。” 巫炤忧虑重重,哪有心思休息。但伤后精力不济,又说了这许多话,一时间也感头昏目眩,见北洛倚在自己身边,便伸臂紧紧抱住人,心底才有一丝安稳。上面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多时迷糊睡去。 北洛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远方隐隐传来呼号之声,似是在召唤他一般。他累了多日,此刻难得好好眠一觉,实是不愿醒来。翻了个身将头埋在另一人的胸口,试图隔绝那股音浪,谁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到后来几乎是在耳畔响起一般。他无奈地暗叹口气,只得勉强睁开眼睛,见巫炤恰好也在此时醒来,两人的眼神交汇下问了同一个问题:你也听见了? “你待着别动,我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北洛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探个究竟,否则心里总不踏实。 巫炤拦住他:“我们一起去。”说着撑起身体,见北洛一脸担心,轻轻摇了摇头:“不要紧,睡了这么久,我已经能走了。” “那你在我后面。”北洛知道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言。两人心意相通,在这个未来命运吉凶难测的时刻,在一起的每一个点滴对他们而言都弥足珍贵,连片刻都不愿分开。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险,都要一起走到底,生死与共。 此时头顶阳光悄然退去,换上了月影星光。白日找到的花海在正前方,而这个神秘的声音却来自相反的方向。他们循迹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断崖旁。这悬崖高眇不见底,不闻青澜之声,唯见天河浩荡。两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如何前进,忽见头顶明月波光倾泻,周围星露云集,一道飞瀑似的雪径自玉盘倒挂而下,仿佛是邀请他们登天的云梯。 北洛为眼前奇景而赞叹,试着踏出一步踩那云梯,脚下竟是可以支撑的实地,脸上不觉露出微笑。那日在遥夜湾的梦境中,岑缨见寄灵族能凭借天梯近月,心底一直羡慕不已,若此刻她也在此处,想必定要兴奋得欢呼雀跃了。 巫炤说道:“看来那声音就是来自于月亮,难道上面竟有生灵存在?” “来都来了,就算是阎罗地狱,也得闯一闯。”北洛边说边往上走,虽说王辟邪天空穿行是常态,但像这般在星辰的环绕下爬天梯还是头一回,但见身下碧沙清幽,玉水迢迢,当真是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两人走进月亮,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强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待适应后再打量四周,发现已是来到了一座陌生的神殿之中。天鹿离火殿的装饰与这里有几分相似,但华丽壮阔却远不及此。 北洛正在惊讶,只听高台上传来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你总算来了。” 他向前望去,见发声的对象正是之前那只神秘的王辟邪。身形巨大,通体雪白,行走时足踏金光,寂静无声。 “你是……”这次近距离观察之下,那股熟悉感更加强烈了。 王辟邪微微一笑:“下界时光易逝,想起上一次见面时,你还是人族呢。” 他猛然升起一个念头,难以置信地说道:“难道你是……奎?” 第 99 章 王辟邪注视他半晌,目光颇有感慨之意。 “看来当年的辟邪之力虽令你早逝,却也因此护住了你的命魂,你我今世才能再见。”他虽未直接自认身份,这句话却已等于默认了北洛的判断。 “真的是你……你怎会在这里出现?”北洛望着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故交,也是心潮澎湃。当年缙云脱险后曾返回魔之骸意图报恩,但奎却已不见踪影。此后机缘巧合结识了辟邪族的友人,也曾打听过对方下落,但辟邪族却说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位王辟邪。这件事在他心中一直引以为憾,哪想到几千年后会在此处重逢。 “我为你准备的幽谷,风景可还满意?”奎示意他二人入座,“这里是我的居所,不受外界侵扰,你们尽可安心休养。” 北洛满心惊讶:“这个空间是什么地方?” “此处乃太焕极瑶,三界时空的尽头。凡诸天中思念红尘者,如欲再入轮回,都需经过殿后的转轮台,方能进入轮回之井。”奎缓缓道来,“而我作为此地的守护者,自天地初定之时便已在此。” 天地初定……那对方的寿命岂不是可追溯到盘古烛龙创世之时?两人吃惊地看着他,着实难以置信。辟邪在妖族中并非长寿者,至多也就活千年左右,且普遍好勇斗狠,大部分往往在数百岁的壮年便即逝去,从未听说有哪一只可以与天地齐寿。北洛欲言又止,再次仔细打量对方,发觉他的形貌与魔之骸相遇时并不完全相同,只是有些相似而已。 “你……”他本想说你不会是冒充的吧,又觉得这话过于失礼,于是换了个问法:“你既然是此地守护者,又为何会受伤堕至魔域?” 奎似是看透他内心所想,缓缓说道:“确切来说,我不完全是奎。你当年在魔域见到的,只是我投影到下界的□□之一。而且魔之骸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是第一次见面?北洛低头思索,其实从一进殿起,他就有种异样的熟悉感觉,仿佛很久以前来过似的。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忽然间灵光一闪。 “难道当年……把我从龙渊密室中带走的那只王辟邪……就是你?” 奎微笑点头:“看来你想起来了。” 北洛正想问为什么,身边的巫炤已霍然站起,面带寒霜:“原来那时是你下手。”想到剑灵失踪后他遍寻不获的绝望,两人竟因此分别近万年,几度擦身错过,今生好容易重逢,北洛却又是命悬一线,生死难测。再加上之前对方放走献的举动,一时间新仇旧恨一齐迸发,骨子里的血气戾性盖过了平日的冷静,虽在重伤之际,却是丝毫不惧,血瞳中杀气隐现。 北洛连忙拽住他的袖口阻拦,生怕他激动下伤势有变,更何况对方虽然还未展现实力,但既是如此古老的守护者,绝非是此时的他们可以应付的。 奎对他的怒气毫不在意,好整以暇说道:“不错,是我带走了斫魂剑灵。因为我不能让你发动血涂阵,也不能让他落入赤水女子之手。说起这个,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巫炤眉头紧皱,冷冷道:“感激?” “若不是我以王辟邪之力化去他的煞气,又助他躲入轮回,他早已被神界发现,你们还会有再见之日吗?” 北洛恍然:“原来是你将我投入轮回井的,怪不得我总觉得来过这里。”他说完又有些疑惑:“但是剑灵并无三魂七魄,又如何能转世为人?” 奎笑道:“普通辟邪骨都有起死回生之力,吾为王辟邪始祖,赋予你命魂重生,又有何难?” 北洛忍不住看了眼自己手掌,虽然知道王辟邪的力量霸道至极,但是居然连灵魂都可重塑,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我从未听说辟邪族有此能力。”他迟疑道。如果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或许就可以挽救那些城破时战死的同伴了,一念及此,心里不禁一痛。 奎说道:“王辟邪是天地初分时清气所化的圣兽,只可惜后世子孙在下界沾染浊气日久,血脉之力和寿命已尽皆退化。辟邪是王辟邪与寻常妖族的混血,力量更是远远不及。” 巫炤沉声道:“既然你与北洛有此渊源,这一世又为同族,为何之前还要救那女人?她害得他几乎殒命,你可知道?” 奎依旧不动声色:“你杀了她,少典必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浩劫在所难免。现在还不是神隐的最终时刻,这场战争不该由你们引起。” 北洛刚问了句你说的这是何人,却见巫炤突然脸色大变,连声音都难得带了颤抖。 “不可能,你怎能说出……” “怎能说出那个名字是吗?”奎悠然接口,“太焕极瑶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领域,我既非三皇治下生灵,自然无需受他们的禁制。” 北洛看看他们二人,见巫炤犹自震惊发愣,心中忽然一动:“莫非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对方尚未回答,奎已续道:“天玄伏羲,地黄女娲,洪荒泰天地者是为少典,三皇鼎立方成此大千世界。” 一番话令二人大吃一惊。北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等等,三皇不是伏羲女娲和神农吗?三者分管天地人,这个泰皇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巫炤此时已缓过神来,若有所思:“怪不得,当年在洪崖境时,我就觉得伏羲对神农的态度有些奇怪,人皇之称可谓徒有其名。难道是因为真正的第三人并不是他?” “不错,神农实是少典的弟子。昔年三皇合力将浊之力封印于阎浮深渊中,共筑清平天下。可惜没过多久,伏羲和少典又因治世再起争端,女娲选择站在伏羲一边,少典不敌落败而去,从此杳无音讯。由于三皇之力缺失一环,导致清源日益不稳,才不得已让神农来顶替撑持。但神农毕竟力所不及,下界浊气对清源的侵蚀越来越重,而日后神魔之间的冲突更加剧了清气的流失。”奎叙说到这里,忍不住轻声叹气:“神农想去找回师尊,却因此迷失在大罗天内,直到现在仍然下落不明。” 这颠覆常识的秘密让二人听得呆住,过了一会儿巫炤才道:“当年龙渊谷决战,本应由神农出面调停议和,结果他无故失约不说,神界也出尔反尔,不仅突袭我们,还想抢夺斫魂剑。莫非这一切的背后,都和那混蛋脱不了干系?” 奎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他与伏羲和女娲的嫌隙极深,连带他们三个一起创造的世间万物,他也恨之入骨,当然不乐见神魔握手言和。但清浊力量天然对立,他也不会坐视帝俊挣脱牢笼。”他将目光转向北洛:“尤其你身上还有唤醒断生剑的秘密,这种天地间不受神族掌控的弑神利器,他更不会轻易放过。” 巫炤眉头微蹙:“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一切?难道你不属于他的阵营?” “人神魔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我无关。除了守护转轮台之外,我的任务就是监视斫魂剑灵不落入任何一方之手,以免三界平衡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遭到破坏。” 任务?北洛满腹疑窦,听他先前言语,连三皇都不在他眼下,又有谁能命令他执行什么任务?而所谓的那个时刻又是什么? 这一次奎没有回答他的疑惑,而是说道:“至于救你们来此,是想让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巫炤淡淡说道:“你这般神通广大,又何必借助他人之力?” “因为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奎紧盯着他,“伏羲原本的封印逐渐失效,但现在还不是帝俊醒来的时候。若是你能重新加固血涂阵,便能延缓这场混战的来临。” 巫炤依旧神色冷漠:“可笑,我为何要听你的摆布?旁人的兴衰死活,又与我何干?” 奎不动声色看向北洛:“若我救他一命以此交换,你又待如何?” 第 100 章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仿佛一丝照进长夜的阳光,驱散了二人心底不敢直面的恐惧。 “你说什么?”巫炤厉声问道,血瞳紧盯奎。 “我会予他王辟邪骨,助他重塑妖身。”奎的声音不紧不慢:“斫魂剑身受损,他的精神体最多再支撑七日,在这期间若不及时肉身归元,必然散魂无救。” 巫炤情不自禁握紧北洛的手,从爱人的指尖感受到了相同的紧张。 “从这里返回现实中的西陵需要经过古厝回廊,那里在帝俊的影响下现在已经混乱不堪,空间道路千变万化,很容易迷失其中,你未必能在七日之内赶回去。除非,你愿意冒这个险。” “不必再说了,我答应就是。”巫炤干脆说道,“把王辟邪骨交出来吧。” 奎微微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 “且慢!”北洛上前一步,“我不同意。” “北洛!”巫炤愕然看他,“你在说什么?” “血涂阵如此凶险,以你现在身体,去了必定有去无回。”北洛斩钉截铁说道,“这样换来的命,不要也罢。” “北洛,这个时候不能任性逞强……”他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劝服。 “分明是你一意孤行!命是我的,自然由我说了算,谁也别想做主。”青年直视他毫不退让,到最后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又岂会独生?” 巫炤浑身一颤,他在那双金红色的眼睛里看到了隐藏的水光,那是来自内心的倾诉。这一世无论怎样都绝不放手,他再也不想品尝后悔的痛苦。 奎一直在观察他们,见状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二人果真是情深义重,着实令我感动。”他缓缓说道,“我虽从未尝过下界所谓的情爱,但想来忠贞不渝,生死与共也不过如此了。” 北洛瞪了他一眼,脸颊微微泛红。 巫炤思索片刻,放软了语气:“人界的情形你之前也见到了。如果帝俊真的冲破封印,再加上血涂阵中的凶魂之力,结果只会天下大乱。你忍心见你那些朋友死于非命?” 北洛挑起眉毛:“始祖魔竟关心起今世人族来了,稀奇稀奇。我若是这样告诉姬轩辕,他必定要笑我烧坏了脑子。”他眼珠子一转,抱臂环胸:“你说的对,岑缨他们的安危自有我这个少侠操心,就不劳鬼师大人伤神了。” “你……”巫炤一口气差点噎住,若不是碍着外人在场,他简直恨不得把这冤家吊起来打屁股。 幸好北洛顾念他的伤势,并没打算气他太久:“要我同意也行,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待我复原后一起去血涂阵,否则免谈。”保护身边的人不受伤害,在他心里这本该是他的责任,又如何能让对方一人担负。 巫炤注视他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马尾,眼中神色变幻。 “……好。”他轻轻应答,这一声让北洛喜笑颜开,开心让他无意中忽略了爱人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奎静静旁观,此刻也是低低地叹息一声,里面竟有一丝奇异的哀怜。 “既然你们都无异议,那么约定就此告成。”王辟邪说道,“明晚月圆之夜太阴最盛,正是返本归元的最好时机。你们可去山后祭台处,那里有我备下的王辟邪骨与复生心法。复生时需你二人神魂相连同时行法,稍有不慎便会走火魔,到时需谨慎行事。” 北洛一一记下,躬身行礼致谢。奎望着他感慨道:“不论转过几世,你的本质却始终如一。你我虽无直接血缘相连,但每一次见证你的成长,也和看着自己的孩子差不多了。” “每一次?”北洛想起他之前说的奉命监视剑灵,“所以说之前缙云和奎在魔之骸的相遇,并不是巧合?” “不错,那时你身上的巫之血已有觉醒趋势,命在旦夕。但我不能让魔族在这时候回归地面,所以才为你施力压制,没想到反而助你转世为王辟邪,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依你所说,每次转世我身边都会有你的投影,那么这一世又是谁?” 王辟邪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北洛只觉得面前忽然金光闪耀,视野中顿时一片空白。待到眼睛恢复时,自己和巫炤已离开大殿被送回了悬崖边。 “不说就罢了,至于这么神神秘秘的。”北洛无奈摇头,“临别连个招呼都不打。”转身正待离去,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低缓磁性的声音:“北洛,前路艰险,多多珍重。” 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猛然回头。 “玄……”他只喊出一个字,随即惆怅收声。崖边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唯见头顶明月逐渐被云层遮蔽,匿迹归去。 云无月和凌星见背负岑缨一路奔逃,身后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鬼魅穷追不舍。这空间中的道路扭曲难如登天,时间流逝已经全然混乱,里面阴浊之气盛行,全凭云无月的魇魅本能辨别方向,才勉强找到一个又一个出口而不是堕入夹缝深渊。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令人片刻不敢松懈,凌星见虽常年修习仙法,此时也颇感疲累,擦了一把汗道:“此处动荡如此激烈,可见帝俊的影响越来越明显,难道说他就快醒了?” “我们要尽快出去和霓商她们汇合,再想办法封住古厝回廊。”云无月一贯沉静的脸上也显出一丝焦虑,“要是这些凶魂全部跑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话是不错,但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是看不到尽头在何处。”凌星见看看四周,他们目前正在一条高低不平的悬空石路上,身边鬼魅嚎哭震得人头疼,而身边的岑缨依旧昏迷不醒。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前方不远就是这个空间与现实的交界处了。”云无月一边用长鞭打散周围的小怪,一边循着空间波动摸索行进,忽然灵光一闪,目光集中在右上方一块大石上:“就在那里!”说着掌心妖力击出,石块碎裂的同时露出了背后隐藏的黑色门户。 “果然有出口!”凌星见大喜,正待上前细看,却听云无月急喊一声小心,紧接着耳畔传来呼啸之声,一个庞然大物忽地从天而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哇,这是什么?”他急忙后退,只见对方长尾从身边堪堪扫过,打中了他身边的石板,顿时四散飞裂。这一下若是击中身体,简直不敢想像。 “穷奇,上古众神用来看守门户的异兽。”它既然于此地出现,想必这出口不假,只是对方周身煞气萦绕,神态狰狞,显然已被阴浊气息污染。“我来抵挡,你先带岑缨出去。” 凌星见还来不及回答,接二连三的凄厉啸声响起,又有三四只穷奇陆续出现,将他们紧紧包围在中心。云无月挥鞭挡住头两只,第三只瞥见破绽,利爪竟直朝凌星见身边的岑缨而来。小国师抱起她飞起躲过前爪,哪知道这怪物的长尾从后方狡猾饶过,径直朝二人后心袭去。云无月想过去阻止,却被眼前两只缠住了攻势,一时竟分不出手。 正在危机时刻,只见凌星见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向上抛去,空中顿时霞彩四溢。那些穷奇见了这霞光,竟然一个个摇晃退缩,纷纷嚎叫着逃回空间裂缝之内,有一只步伐较慢,被霞光当头罩下,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收进瓶中,声息全无。 一场恶战顿时消匿于无形,少年落下地来,心有余悸地掂了掂宝贝。 “幸好之前回去取了这件法宝,不然又要阴沟里翻船了。”他露出一丝窃笑,“不过好歹捉了只异兽回去,那家伙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云无月走过来,看到他手中的白玉小瓶,脸上略显惊讶。 “归化神音?此乃十二金仙广成子的不传之秘,怎会在你的手中?” “姐姐认得它?”凌星见问道。 “昔年有幸目睹过它的威力。传说是广成子在崆峒山顶以十九年之工穷参造化炼成的神物,专收妖魔精怪,凡俗之身莫可接近。”女子轻抚长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星工辰仪社居然会有这件宝物,看来人界的修仙门派倒也不可小觑。” 凌星见笑嘻嘻地道:“这是本门收藏之一,可能是前代师长们与这位仙人交情莫逆,被他所赠也不一定。”他将小瓶塞回衣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这宝贝封印未曾全解,每七天只能使用一次。要不是刚才千钧一发,还真是不想浪费。” 云无月没有接话,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古怪。 “我们不出去吗?”凌星见扶着岑缨走了两步,发现女子没有移动,不由得好奇。 云无月依旧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走吧,外面想必就是天鹿城了。”说罢向前领路。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笑容顿敛,低垂的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 第 101 章 室内青烟袅袅,姬轩辕正襟危坐,双目低垂,指尖勾抹处弦缓琴咽。乐声时而悠扬起伏,时而平和正中,清幽之中不失激昂,弦音萦绕下恰如满庭飘红叶,竹露滴清响。珠玉跳跃此起彼伏,高亢过后渐渐低转,仿佛石桥流水向夕而去,直至云深树静,悄然无声。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他轻抚琴弦,低低一声长叹,眉目间忧虑重重。 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幽都漫漫长夜,锦绣难寻。但尊驾一曲,却令我忍不住想起了书中形容的雨润如酥,烟柳满都之景。今日得闻天籁,三生有幸。” “在下凡俗尘音,不敢当此盛赞。”姬轩辕起身,看见来人后微行一礼:“方雷姑娘过誉了。” 少女脸颊薄红,低头掩去了眼中的星辉闪耀。 “你的身体如何了?现在可能走动?”她轻声问道。 姬轩辕说道:“我本就是些轻伤,这几日承蒙关照,已经全好了。” “既然如此,娲皇请您前去一见。” “姑娘客气了,烦请带路。”他掸了掸衣襟,收起脸上忧色。 一路上暗夜清风吹拂,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像海水和稻禾混合的气息,四周精致齐整的建筑群落让人难以相信此刻正在深入地底。姬轩辕内心思绪澎湃,那日匆匆分别,不知北洛他们的安危究竟如何,还有先前逃走的云无月他们,是否已经平安回到了现实中的人界? 方雷带他来到一座庙状屋宇之外,这屋子方方正正,四周毫无特异之处,更不见窗棂门户。 少女在阶前单膝跪下,缓缓开口。 “轩辕黄帝奉旨觐见,已在外等候。” 话音落下不久,正对他们的那堵石墙忽然青光涌动,紧接着沉闷之声响起,上面竟凭空出现了一扇门。 方雷示意他进去,此外更无多余言语,便悄然离去。 姬轩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了石门,缓步走入。 殿内空旷寂寥,火炬中淡蓝色的微焰幽幽,四周星光点点。他借着不强的光亮凝目望去,只见上方台阶尽头似有个人影端坐,但距离太远,面貌模糊不清。 “姬轩辕拜见娲皇。”他朗声说道。 殿内火光骤然高升,他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刺目感。待到视野适应之后,发现有人已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处,长发曳地,眉眼肃穆安详。 “轩辕黄帝不必多礼。”来者柔声说道。 他忍不住后退半步,对方是何时走过来的,以他现在的功力,竟然毫无察觉。再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她的蛇尾及地处隐隐出现虚像,原来只是个幻影。 “我的原身不便移动,不得已只能以此相见,还望不要见怪。”她知他已经看破,索性直接承认,声音温柔慈和,令人不自觉感到亲切。 “在下不敢。先前若非女娲娘娘援手,姬轩辕早已命丧深渊,说谢还来不及,怎会有丝毫责怪?”他躬身说道,对这位仁慈的大地之母,他始终存有敬意。 女娲缓缓道:“你身居天命,自有洪福傍身,我也只是顺势邀你前来一叙罢了。”她罗袖微扬,向旁边的青石座椅一指,“请入座。” 人族与上古神明平等相视而坐,这是亘古至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姬轩辕却气度坦然,举止不失礼数的同时,也毫无局促惶恐。 女娲专注地打量他,唇边绽开一丝笑意:“他果然没有选错。” 姬轩辕双眼微垂:“他也这么说。只是在下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是我。” 女娲说道:“一则神隐到来,人族兴起,未来对峙魔域的重任将逐渐转移至人界。而你曾在涿鹿之战与诸神有合作之谊,又是新人族的始祖,是最合适领导两界的人选。”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下,轻叹道:“另一个是因为……你是最像他的人。” 姬轩辕眉头紧蹙:“娘娘此言可令在下不解了。我不过是仰仗神赐鼻息苟活的众生之一,何德何能竟敢与创世羲皇相提并论?” 女娲微笑:“你又何必因赌气而言语自贬。若你当真像自己形容的那样平凡,他也不至数千年苦求而不得了。我并不意外他的决定,世间生灵爱他者有之,恨他者有之,哪怕是魔域仇敌,对神王也有发自内心的忌惮。他说只有你,既不恨他,更不怕他,因为你眼中压根就没有他的存在。”她说到这里,轻轻摇头感慨:“对于伏羲来说,被人无视到这种程度,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吧。” 姬轩辕侧过头,似乎不愿参与这个话题。 “他若是因此而挑中在下,大可不必如此。”他缓缓说道,“我既无意,也没有兴趣在他面前玩弄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女娲柔声道:“你切莫动怒,先听我把话说完。”她双手交握沉默片刻,似是在考虑如何组织言语:“我知道在人界眼中,他毫无仁爱,向来视众生为刍狗。但其实,他只是失望罢了。” 姬轩辕疑惑:“失望?” “创世之初,他也曾对那些弱小生灵满怀怜悯,甚至为此不惜和兄弟反目成仇,至死不得相见。” 这句话倒是大出姬轩辕意料之外,他震动地看向女娲:“您所说的兄弟……方雷姑娘先前曾和我提过一些,只是并未说得太清,莫非就是三皇中那位……” 女娲轻轻点头:“不错,就是我的另一位哥哥,也是神农的师父。”她眼中隐隐带了泪光:“原本曾是那样亲密无间的感情,如今非但不得见面,就连思念时想要呼唤一声那个名字,都是无能为力。” “那位……泰皇,究竟是因何与你们决裂?” “天地初定之后,他曾向伏羲建言,彻底消灭大地已经开智的人族。” 姬轩辕大吃一惊:“什么?” 女娲说道:“他对我们说,人这等生物,虽力弱却生性顽强,一旦开智成了气候,欲望将永无止境,终有一日会不敬天地,祸及诸神。” 姬轩辕一时沉默。 “我自是百般反对,伏羲也心有不忍,劝阻无果之下引发了一场斗争。后来他离开了神界,从此不见踪影。哪知这次祸事竟引起了天地清浊失和,为了维持两界安定,我们只好让神农来助力,谁知还是无法阻止这一切,只能延缓最终时刻的来临罢了。” 她停顿片刻,又叹道:“自那以后,伏羲再也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并且严令知情者也不许再提。外人只道羲皇毫无情义,可我却明白,在他心里,这是永远也无法抚平的伤痛。” 她的思绪随着回忆飞向远方。那一日两个哥哥在她面前决裂,她还记得他临去时的冷笑,以及那句诅咒一般的箴言。 心慈手软,愚蠢之至!你以为那群蚂蚁会因感激而更加虔诚吗?不,总有一天,野心和贪婪会让他们踩到你头上,让你再无容身之地! 她不知伏羲后来后悔没有。安邑祸乱之后,天性的仁爱让她一次又一次阻止了兄长对人族的处罚,因为她把人类看成自己的孩子,孩子不论犯了什么错,她都愿意包容的。但神王心中是怎么想的呢?在看到魔族出现后,他会不会想,也许当初弟弟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吧。 姬轩辕望着沉默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也是一声叹息。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所说的最终,就是清源彻底绝迹,所有神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刻吗?” 女娲回答:“预言中神隐无可避免,但到时人魔两界也会被波及而翻天覆地。所以在那之前,必须有个可靠的领导者带领所有人,一起找到平安过渡的方法。” 姬轩辕说道:“恕在下直言,您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女娲摇了摇头:“我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连幽都都无法离开,怎能领导三界众生?何况伏羲既已时日无多,我们一体同命,此劫又如何能逃?” 姬轩辕双目微闭:“是,在下明白了。” 女娲欣慰点头:“今日叫你前来,就是要将我的神识转嫁于你。继任者须受礼于三皇之力,方能被天地认可。神农既不在此处,我便一并代劳了,你随我来。” 姬轩辕随着她的幻影向台阶上方走去,女娲继续叮嘱:“礼成之后,你要尽快返回云顶,在伏羲永眠之前取得他的太极印,一切才能尘埃落定,以免给异心者可乘之机。” 姬轩辕还未回答,上方阴影处忽然有个声音响起:“迟了,如今上面已是鱼龙混杂,你若贸然前去,恐怕还没见到羲皇的面,就被乱刀分尸了。”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来,英俊的面孔上笑容爽朗,一头火红的头发在淡蓝火光的映照下,显出奇妙的浅紫色。 女娲面对这位不速之客倒是镇定依旧:“原来是你到了。” “新王继任这等大事,我怎能不来凑个热闹?”来者说道,“更何况他想要回天宫,没我的帮助可是不成的。” 姬轩辕上下打量他,忽然说道:“你是……火神祝融?” 第 102 章 火神眉毛一挑:“当年只是涿鹿匆忙一面,你居然还认得我,记性不错。” 姬轩辕笑笑,并不想炫耀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赋。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算日后乔装改扮,也休想瞒过他这双眼睛。 “不过你和当年相比,倒是年轻了不少。嗯,还是这个样子更适合。”他直率地以欣赏口吻说道,言语虽略显轻挑,但经他说出来,却丝毫不让人反感。 女娲问道:“你方才说迟了是何意?云顶天宫现在怎么了?” 祝融回答:“我前脚才走,天门外的太极阵就发动了。现在整个太昊宫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外人休想进去,当然已经在里面的也别想出来。” 女娲神色一凛:“难道他真的回来了?” 祝融说道:“我不确定。纵使不是那位亲临,但他的手下,无疑早就混了进去。再加上某些心神不定的……别的先不提,就说蓐收那家伙,你们觉得他会甘心接受一个人族一步登天?” 女娲眉头微蹙:“这么看来,想必此刻登云路已有埋伏。” “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说他去不得。”祝融抱臂说道,“我的燎原火尽力一试,也许可以将太极阵边缘烧开一道口子,送他进去。但云梯这段路如何通过却是有点麻烦,强行突围只会打草惊蛇。” 姬轩辕问道:“若是云梯不便,是否有别的路可行?” 女娲沉吟半晌,说道:“阎罗地府之中,倒是有一条三界初分时留下的直通天界的捷径。但这条路从未有足迹踏入,也不知是否还在。况且阎罗他……” 祝融明白她的心思:“阎罗虽然一向中立,不管外界纷争。但此事关乎天地平衡,不管是那位归来,还是浊印解封,他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的话音刚落,耳边忽然传来扑棱棱的声音。一只玄鸦不知从哪冒出来,径直飞到阶前,将一枚碧玉令牌衔给女娲。火神见了不由得一笑:“原来是日蚀使者到访,看来那位夜神也并非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们还在这里担忧,他却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 女娲看着掌中令牌,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既主动邀人前去,想必有心出手相助,真是再好不过。”她将令牌转递给姬轩辕,又看向祝融:“这次恐要劳你陪他走一趟了。” “娲皇放心。若是没这个意思,我今日也不会来了。”对方答得十分爽快,“再者阎罗一向不肯见外人,聚会也从不出席,我倒很好奇他变成什么模样了,这么含羞带怯的,难不成是突然长了两个脑袋?” 姬轩辕差一点笑出声来,连忙低头努力忍住。只听女娲说道:“那事不宜迟,待仪式结束后你们立即前往地府。我已令方雷在殿外等候,她熟知幽都地形,当可助你们一臂之力。” 另外一侧,云无月和凌星见总算穿过空间大门,又在一条黑暗狭窄的小道中走了一段时间,眼前这才呈现光亮。两人还来不及欣喜,便发现外间的景物与天鹿城大相径庭,举目所及皆是形状古怪的石制穴屋,黑沉沉的天空下四处巫火燃烧,薄雾弥漫中隐隐有血腥之气。 “这是……西陵城?!”他们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 凌星见左右张望:“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又一个梦境?” 云无月闭目凝神感知周遭波动,确认道:“是现实中的西陵城,原来古厝回廊真的与此处相连。” “西陵……此处是巫炤的地盘,我们不可久留。趁他此时不在,不如尝试另开通道返回天鹿……”凌星见还未说完,忽然感到身边的岑缨动了动,紧接着一声细微的嘤咛。 “岑缨?你醒了?”他连忙把人扶到石壁上靠好,让她慢慢恢复醒神。 “凌星见?云无月?我们这是在哪儿?小叔叔呢?”岑缨使劲揉眼睛,看上去还是头脑昏沉,云无月站在她身边,暗运妖力为她清除体内残余的蜃气。 “他……”凌星见不忍她难过,迅速转移话题:“这个稍后我再告诉你,我们必须先赶紧离开西陵。” “西陵?!我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岑缨恢复清醒后,立刻被周围情景吓了一跳,“而且这里……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云无月说道:“此间血光极盛,莫非刚经历过大战?”她刚说完,山后就远远传来一声男子的尖叫,其音之惨烈令人心惊动魄。 “那边好像有人遇险,我们快过去看看。”岑缨看看两位同伴,见他们皆无异议,便向声音来源处奔去。云无月拦住她,自己走在最前面,让她和凌星见紧随身后。一行人穿过石栏城洞,迎面只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点和领头的云无月撞个满怀。 “刘兄?!怎么会是你?”岑缨看清来人的容貌,不禁大吃一惊。 刘兄全身狼狈,衣衫早被山石荆棘割得破烂,脸上满是血痕。他已是筋疲力尽的状态,看到熟悉的朋友们,脸上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骇然。 “凌、凌星见?还有岑缨……我、我果然已经死了吗?不然怎么会……忽然看到你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喃喃自语,忽然双肩垮下,整个人摔倒在地。 几个人连忙将他扶起检查,见他虽然双目紧闭,但鼻端尚有微弱呼吸,大概是因过度疲劳而昏了过去。刚想仔细救治,忽然空中尖啸声响起,一只浑身白光的英招从天而降,凶猛无比直向刘兄咬来,原来这就是方才令他惊慌奔逃的原因。 云无月应变神速,身形一闪挡住岑缨和刘兄,同时袖中长鞭飞出,卷住英招的翅膀令它暂时无法动弹。凌星见以指捻诀将仙符燃起,三味真火将它烧得跳腾挪嘶。但这只神兽性情凶悍,虽然全身被制却毫无退怯之意,反而愈加挣扎,大有一死也要拼命之势。 正在僵持之际,半空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何方宵小如此大胆,竟敢阻挡本神除魔?”说话间一道飞虹袭来,竟将云无月的鞭子从中一切两断,虽说女子并未使出全力,但对方能这般轻易斩断她的攻势,实力着实不可小觑。 凌星见戒备地打量来人,见他脚下隐带五色彩光,身形远高过一般人,两道刚硬的剑眉下目光森冷,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你是金神蓐收?” 此话一出,岑缨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遮住刘兄。她记得典籍中记载蓐收最恶人族,再加上先前海市蜃楼中的耳闻,心里早存了三分惧意。尤其对方此刻挟带杀气忽然出现,面相望之更显得凶神恶煞。 蓐收冷冰冰说:“我已许久不临下界,想不到还有新人族认得本神。今日无意多开杀戒,只要把身后那个魔族交出来,我可以暂且饶你们不死。” 凌星见说道:“魔族?神君是否弄错了,这人是我们的朋友,货真价实的普通人。” 蓐收冷笑:“普通人?他身上的血脉之力分明与那家伙系出同源,你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血脉之力?”云无月眉头微蹙,对凌星见说道,“莫非他指的是巫之血的源血?” “哼,这些安邑余孽,简直比杂草还要可恶。不论如何消灭,他们总能死灰复燃,简直阴魂不散。”蓐收不屑道,“总算天道循环,终于被我发现了他在人界的藏身之处。” 云无月说道:“难怪这里到处血腥味,莫非是你下手不成?” “是又如何?我奉天道除魔灭障,这些虫蚁早就该死了。只可惜那魔头不在,不能让我亲自手刃,一泄心头之恨。” 凌星见忽然说道:“说什么替天行道,原来不过是为了私仇。生而为神,这嗔怒之心与凡人也无甚分别嘛。”他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可我记得远古史料中载,你与辛商的斗争明明胜少败多。若他当真在此,只怕还不知道是谁手刃谁呢。” 岑缨担心地看着朋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这般出言激怒,金神绝不会手下留情。果然蓐收怒气暴起,掌中光焰凝聚,似要一击将他打成碎片。凌星见却镇定不动,劲风将他衣领撕开,露出了内里星工辰仪社的令玉挂牌。 云无月刚要阻拦,却见那道虹芒临到少年跟前忽然顿住,蓐收发出咦声惊讶,似是见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你怎会有……”他莫名问了半句,继而满脸警觉:“不对,你到底是何来历?” 凌星见低头将衣襟不动声色地整好,平静说道:“在下?不过是个传话的凡人而已,神君不必多疑。” 两位女子听得一头雾水,然而金神居然真的收了势。他站立半晌,沉声问道:“那边……有什么话说?” 他的声音有些不甘,又隐隐带了一丝奇特的畏惧。 凌星见缓缓回答:“那位陛下有言,龙渊事关重大,时机未明之际,不可因私念轻举妄动。”他本来一向年轻活泼,但这句话说出来,眼神中竟有一种从所未见的凛然深沉。 蓐收听了咬牙不语,身形忽然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空中。 岑缨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在占据优势的情形下退去。她迷惑地看着凌星见:“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啊?他怎么突然走了?” 少年沉默不答,过了一会儿方道:“现在不急说这些,我们还是快救治刘兄吧。” 第 103 章 北洛和巫炤回到原来休憩的树下,此刻天边已隐隐发白,二人睡意全无,便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顺便分食昨日剩下的山果。慢慢的玄晖渐隐,金乌则从东边缓缓爬升,山间小道的轮廓愈来愈清晰。北洛起身说道:“他说祭台在山的另一边,现在天亮了,我们正好过去找一找。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巫炤见他一脸神秘,弯弯的眉眼下有种掩不住的兴奋,不由得好奇:“什么地方?” “等到了你就清楚了。”北洛笑而不语,伸手把人拉起来,无意中看到斫魂剑依旧丢在草丛里,便走过去把剑捡起,仔细擦干净泥土血迹后和太岁绑在一处。 他们顺着昨天北洛探过的路一直向下,没多久就来到了树丛跟前。北洛忽然说道:“等一下,你先把眼睛闭上。” “这是为何?”巫炤不解,却也没有反对北洛的动作,任凭他用衣襟将自己的眼睛连带额头遮住。 “嘘,耐心一点。”北洛左手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让他先别多问。右手则牵起他,慢慢继续向前走。巫炤只听见耳畔传来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鼻端似有一阵淡淡的甜香萦绕。过了一会儿北洛说道:“好了,可以睁开了。”说着取下蒙眼的布条。 巫炤依言睁眼,不觉目瞪口呆,视野中赫然一片遥望无垠的花海。红香绿玉交相辉映,暖阳下争芳竞艳,一派华美的生机勃勃。这幅盛景令他恍惚想起了曾经西陵城内万花锦簇的模样,一时间激动不能自已,眼角竟隐隐带了湿润。 北洛心中开心,平时这个男人总是处变不惊的模样,难得一次发起呆来,着实显得十分可爱。他低声笑道:“昨天发现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 巫炤慢慢点头,眼睛依旧专注在花朵上不舍离开。他们顺着斜坡下到谷中,一面在花海中徜徉,一面细细欣赏那娇艳的花光。周身清风徐徐吹拂,连带起一阵阵清甜的花香,闻之令人心境平和而舒畅,那一瞬几乎要忘记了外界的危机四伏,唯愿沉醉在这世外仙境中一睡不起。 北洛四处张望,瞥到几朵将谢的花叶中结了一串串青红色的颗粒,便伸手撸了些下来放到行囊中。巫炤不解:“你要它做什么?” “这些应该是种子。这花这么漂亮,我想带回去试试,看在莲中境能否种活。” “那边的花圃不大,要几颗就够了,不用这么多。” 北洛仍在弯腰忙活:“如果莲子里能种活,就可以大量在西陵培植了。” 巫炤眉头微微一颤:“西陵?” “是,那边的花上次毁得差不多了,空着怪可惜的……”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住,所谓的上次不正是两人决战的时刻?想起一剑穿心的那一幕他心中忽然揪起,鼻端酸得难受,连忙侧头掩饰。 巫炤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马尾,随即也弯腰帮忙一起采摘花种,顺便掐下一朵半开的白色花苞,别在他的衣襟上。 北洛一脸不解。巫炤说道:“这花灵气甚浓,带在身上对你的精神体有好处。”他温柔地看着青年,又补了一句:“当然更因为……这花和你很相配,都同样美丽。” 北洛听了脸颊微红:“哪有大男人戴花的,要是司危在这里,你给她还差不多。” 巫炤不以为然:“美之一字在乎灵魂,与皮囊无关,更不分男女。你又何必遵循那些世人俗见?” 北洛低头撇了撇嘴:“罢了,你总是有理。”语气听似抱怨,眼中却尽是欢喜,指尖轻轻摩挲那娇嫩的花瓣,半天舍不得放开。 巫炤面露微笑,他果然从来没变过,还是这般容易害羞嘴硬。其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缙云喜欢鲜花,还有各种精致小巧的器物。但对身份的自卑,还有家庭的变故让他竭力抗拒从做玉工的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审美。青年用冷硬的外壳包裹自己,羞于展现自己内心的渴望。巫炤了解这一切,却从不说破,只是以自己喜欢为由让对方陪着一起找来各种奇花琼草的种子,直到把巫之堂旁边的幽谷伺弄成花之国。还有那些亮晶晶的礼物,他虽然嘴上说不想要,但每次都会充满喜悦地收下,眼睛里闪耀着只有自己才会见到的光。 后来那个被鲜花覆盖的幽谷,成了他每次探望自己时最喜欢的相会之地。 他们就在这样的心照不宣中徘徊,一个假装不知道看不透,另一个假装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都宁愿维持着虚假的暧昧。直至有一天脆弱的平衡被无情打破,鲜血一瞬间染红了花瓣,娇艳的懵懂变成了凄冷的诀别。 回忆让鬼师忍不住一声叹息,忽然伸手把面前的人拽进怀里。 北洛正在专心分拣花种,被他这么一弄,手里的种子顿时洒了一地。他有些意外地蹙眉,下意识挣扎几下,感觉他抱得甚紧,也就随他去了。 “怎么了?”他脸红问道。 巫炤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想起了那个在心底隐藏了数千年的愿望,那个在西陵的花海中许过无数次的愿望。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吻住怀中的爱人。 北洛身体一颤,同样闭上眼睛,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让两人贴得更紧。 曾经因背叛和血火而枯竭的大地,终于又一次开出了甜蜜的希望。他们终于可以在艳阳鲜花之中拥紧对方,再也不会放手。 过了良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花丛间依稀听见细微而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觉到的,胸腔内如擂鼓般激动的心跳。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北洛好容易理顺了气息,强自镇定说,“或许祭台就在那边。” 巫炤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抚过他晕红的脸颊,眼中尽是如愿的满足。 他们穿过花海,来到之前北洛采摘山果的瀑布水潭旁,在水中洗去多日来积攒的疲惫。北洛坐在水边大石上重新扎好湿漉漉的长发,见身边的巫炤正对着瀑布发呆,似在考虑什么事情,于是问道:“你在想什么?” “此处风景优美,又荒无人烟,是个避世的好去处。”巫炤说道,“若是能和你长居在此,倒也不错。” 北洛说道:“若说隐居之所,莲中境的风景也不错啊。” 巫炤微蹙眉头:“那些小妖过于吵闹,令人心烦。” 北洛噗嗤一笑:“莫非你还在记恨柿饼他们的怠慢?” 巫炤摇头:“旁人所想于我只是过眼云烟,我只是……不愿和任何人分享你罢了。” 北洛握住他的手,轻声叹了口气。 “可惜,再美的梦也有醒的时候,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的,外面还有那么多责任等着我们呢。 巫炤垂下眼睛:“我知道……这世间永远都是欢愉日短,辛苦夜长。” 北洛听他的语气颇为感伤,将头靠在他肩膀安慰道:“至少现在有一件事不同。” 巫炤问道:“是什么?” “不管夜有多长,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再辛苦也罢,至少你我不会独自面对。” 巫炤刚想回些什么,忽然听到了一阵极细微的叮当声响,好像门户辟邪的风铃音。仔细辨别方位,似乎是从水潭深处传来。 “这下面似乎有点古怪。”他站起来向瀑布那边挪动,又仔细倾听,虽然水流声巨大,但那铃音也愈加清晰。 北洛显然也听见了,向他努一努嘴,言下之意就是,要不下去看看? 巫炤心领神会:“你呆着别动,我先去探探路。” “刚说完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什么呆着别动,要去哪里一起去。”北洛哼了一声,跳过去拉住他的手,忽然猝不及防跃入水中。巫炤被他这么一带,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下了深潭。 这水潭底部冰冷酷寒,与水面的温暖宜人全然不同,若是寻常□□只怕立刻就要冻成石头,再加上时不时还有暗流席卷,稍不注意就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幸好两人一个是剑灵之体,一个是修为艰深的始祖魔,这些阻碍只是造成些许擦伤,却不至有性命之忧。他们顺着铃音前进,过了一炷香时分看到上方天光出现,用力划水之下总算将头探出水面。原来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湖泊,四周也是青山翠柏环绕,比起另外一边的花海果林,另有一番风味。 巫炤上岸拧掉衣服里的水,无奈摇头:“你也太莽撞了。这么贸然跳进来,万一水下有危险怎么办?” 北洛趴在岸边伸了个懒腰:“我从小就在江河里抓鱼吃,里面有没有危险直觉不会错的,这种小水坑算得什么?”他侧头看着对方:“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 巫炤看着那张略带顽皮的笑脸,心里荡漾起来,那点说教的话顿时抛诸脑后。 “罢了,我争不过你。”他认命地投降,“不过接下来的路,你可要听我的。” 第 104 章 北洛低眉一笑:“好啊,我以后都听你的。”说着伸出手去,巫炤顺势牵住轻轻一带,把人从水中拉起。 “辟邪王所说,必是一言九鼎。”鬼师唇角弯起,“你可不能反悔。” 北洛故意拖长了声音:“那我要是真的反悔呢?” 巫炤慢慢说道:“我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他的双眼微眯,视线集中在北洛湿透的衣服勾勒出的美妙轮廓上,血瞳中隐隐燃起一种异样的火焰。 北洛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身体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起来。他眼睁睁看着巫炤的手摸上自己的衣带扣,心砰砰跳得厉害,却始终没有阻止对方的动作,而是半闭上眼睛,仿佛在等待什么事来临。 巫炤正要解开他的外衫,不知想起了什么,手又忽然停下了。只见他摸了摸北洛的脸颊,轻声叹了口气。 “不行……我不能在这个时候……” 北洛困惑地睁开眼睛:“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你真正的身体。”他深深地看着他,“如果要拥有,就一定要你的全部。” 北洛默然片刻,轻轻说出一句话:“我明白。”巫炤所言何尝不是戳中他的心底,他们等了这么久,若不能以最完整的姿态拥抱最爱的人,如何能够甘心。 “我们继续找祭台吧。等我恢复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他侧头低声说道,脸颊微烫。 巫炤点点头,牵起北洛的手,向前方树林深处走去。他们走得并不快,一边观赏周围景致,一边随意闲谈,倒像是出外郊游一般。北洛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暖,内心深处对是否能找到祭台似乎也不着急,反而觉得这样平静悠闲的独处时刻实在难得,这条路若是没有尽头,那该有多好。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林间小道草木渐稀,前方隐隐有五彩光芒透出。又过了一会儿,道路变得开阔起来,一座青玉祭坛赫然出现在眼前,方才所见的五彩光霞正是由它发出。 “难道这就是奎指的祭台?”北洛走上前去仔细观察,觉得其中蕴含的灵力颇为熟悉,思索道:“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巫炤想了片刻,忽然道:“它的形制……与崆峒山洞里那座一模一样。” 北洛恍然大悟:“的确如此。不止外形,它的气息波动也和那边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座青玉祭坛的灵力极其强盛,强到他在人界从未见过。 “奇怪,三界之外怎会有和人界相同的祭坛?既然这里并非三皇治下,想来这一座应该不是他们所建。”他自言自语,忽地想起一件事,问巫炤道:“姬轩辕跟我提过,你先前曾派巫之堂的人去崆峒山寻找洞里的祭坛,还和岑缨的朋友发生了冲突……” 巫炤摇了摇头:“那是岑青岩所为,不是我的意思。” 北洛愕然:“是他?他为何要这样做?” “不清楚。我与他有过约定,除了与你有关之外,他尽可借助西陵任何力量行事,算是我报答他的引路之恩。正因为如此,即使知道他当时派人去了崆峒山,我也未曾过问缘由。” “岑青岩心思深沉,绝不会做无用之工。”北洛说道,“这青玉祭坛背后,必定有个大秘密。会不会在人界其他地方,还有相似的祭坛呢?” 巫炤说道:“而且那山洞里的祭坛竟能开启从人界直达血涂阵内部的空间通道,这等力量我之前实未料到。” “姬轩辕开启通道的方法想必是伏羲所授,说不定神王会知道这个秘密。”北洛以手指撑着下巴,“也许可以让他去问问。” “除了伏羲之外,你那位先祖应当也知晓才对。”巫炤补充道,“这地界既由他管辖,这祭台的来历他不可能不清楚。” 北洛微蹙眉头:“但我总觉得,他不会轻易告诉我们。除了这件事之外,他显然还隐瞒了其他的讯息,实在是立场不明。” 巫炤说道:“这个暂且不重要,我们还是先找一找王辟邪骨吧。”他绕着祭台走了一圈,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收获。 “难道我们找错了,这里并不是他所指的祭台?”鬼师喃喃自语。 北洛也凑过去认真观察,一时看不出什么特异。整座青玉坛触手光滑,台面温润晶莹,再加上时隐时现的五彩异光,颇有神圣庄重之感,令人不自觉心生敬慕。 他被那光泽吸引,手掌不自觉地抚摸祭坛表面,感到其中充盈的灵气从掌心丝丝流入,浑身顿时通泰不已。舒适感让他的掌心贴得更紧,同时赞叹地欣赏着青玉的色泽,不知不觉中光滑的台面在眼前逐渐扩大,变得无边无际起来。他忍不住低头一看,脚下原本的绿地竟然变成了波涛滚动的海面,他就那样站在大海中央,遥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周围的水天衔接成一色,不知何处方是出路。 一只玄鸟飞到他面前,绕着人哀哀凄鸣。他被那叫声所打动,忍不住跟着它飞来的方向前行,谁知道才走了数步,迎头一个大浪打来,双脚顿时下陷,口内鼻腔登时全是海水。 北洛拼命挣扎起来,但那海水与寻常水域全然不同,其中自带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令他的精熟水性丝毫施展不开。眼见海面离他越来越远,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他惶急不已,却是无法可施。 昏沉间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大声叫自己的名字,紧接着身体被强行拖出水面。他好容易得了新鲜空气,不禁用力咳嗽起来,试图将苦涩的海水尽数吐出去。 “北洛!北洛,你怎么样?”耳边的呼唤声更加清晰,北洛勉强睁开眼睛,视野里巫炤急切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我……我这是?”他茫然问道,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伴侣的怀中,依旧站在青玉祭坛旁边,嘴里更没有什么海水。 “你方才好似被魇住了一样,我担心你又被拖入了什么幻境,这祭坛的确有古怪。”巫炤边说边查看北洛的神魂状况,幸好并无损伤,于是扶着他先坐到地上,等待气息慢慢平复。 “别担心,我没事的。”北洛安抚他不要急躁,接着便抱膝呆呆地坐在那里,回忆方才幻境所见的一切。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巫炤半跪在他身边,见他一脸迷茫苦思,心里还是担忧不已。 北洛缓缓点头,说道:“我看到一大片海域,那里一眼望不到边。我独自站在海中央,周围的天空和海水颜色没有区别,完全分不清方向。后来我不小心沉了底,差点被呛死。”想起那种无比真实的压迫感,他兀自心有余悸:“那海水和人界的不同,没有丝毫咸味,而是纯粹的……苦涩。” 巫炤听得皱起眉头:“一望无际的海域,苦味的海水……难道是大罗天的无涯苦海?!”他下意识地说完这句话,猛地睁大眼睛,身体霍然站起。 北洛也同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说……我看到的可能就是那个人的居所?” 巫炤走到祭台跟前,也像北洛那样以掌触摸青玉台面,但却得不到任何反应。他试着以巫之血的力量引导祭坛本身的灵力,哪知魔力流动过去竟如石沉大海,抓不住丝毫端倪。 他内心焦躁起来,掌心魔力凝聚,用力一掌拍到石面上。青玉祭台被他这么强力一击,整座都晃动起来,玉石台面咔拉啦出现数道裂纹。 北洛连忙叫停:“你冷静点,把它打碎不就什么都瞧不见了?”他知巫炤重伤后心浮气躁,好容易得了点大仇的线索,难免容易气性不顺,于是也走过去说道:“让我再试试吧,这次我会加倍小心。” 话音才落,只见那祭台碎裂的缝隙处忽然迸射出数道金光,汇聚成一处后投注在北洛手里。青年惊讶地瞧着自己的掌心,金芒点点光耀绚烂,形成一团星辰云集的模样,就像将金沙堆成的天河缩小后握在手中一般。 两人均为这奇特景象而震撼。北洛小心翼翼托着这团似真似幻的能量团,感到一股温暖的力量不断传入体内,犹如长江入海般连绵不绝,毫无衰竭之意。这股力量与他原本的辟邪妖力颇为相似,但却更为绵厚精深。如果把他的妖力形容成天边的一颗星星,那么这股力量就像是涵盖苍穹的寰宇。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和巫炤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对方眼中看到了 同样的了然。 “这就是王辟邪之骨吗?”北洛目不转睛地赞叹,“我以前从未见过,也没有想到,原来辟邪身体的一部分,是这个样子的……” 或许正因为是这样集合星辰之力的天赐精华,才会拥有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吧。 两人良久回过神来,又向祭台看去,赫然发现方才被巫炤拍出的裂纹已然消失不见,连一丝细微的痕迹都未留下,取而代之的是青玉石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刻印。 第 105 章 这些字迹不同于人界和魔域所见的任何文字,以北洛直观的想法,看上去就像是一堆蝌蚪毫无规律胡乱拼杂而成,而且时隐时现的,更加大了阅读的难度。然而奇怪的是,当他们看着这些字迹的时候,脑海中领会的思维竟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就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自动将其中的含义直接注入到他们的意识里。 “这里写的都是凝神聚形的要诀,大概是那只王辟邪留下的复生心法。”巫炤说道。 北洛点头,一边读一边露出困惑神色:“他曾说这心法艰深,必须你我二人神魂相连同步进行,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但这里所写的内容……什么从一初授气生身之处求之,什么两齐化生,真源颠倒互相用,可超生死……我实在是不懂。” 巫炤思索半晌,忽然道:“莫非这法门是要……哼,倒也有趣。” 北洛问道:“什么有趣?你已经明白了?” “他是怕自己的辟邪骨力量太强,直接用来塑身会伤到你的元神。我必须先将这辟邪骨的表层霸道化去,再通过交合双修之法将力量转嫁过去,方可保你无虞。” 北洛听完瞪大了眼睛:“等一下,你所谓的交合双修之法……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巫炤看着他悠然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的表情虽然平静,然而那双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笑意。 北洛不自觉红了脸:“这方法……未免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不必说魔域妖魔,即便人界之中,这般借他人之力提升修行法门也很常见。” “话虽如此,但是……”北洛的耳尖依旧有些发烧。他并非扭捏之人,这类修炼方式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自己从小在人界长大,深受师父师娘礼教熏陶,在感情上一向循规蹈矩,保守矜持。虽然早和心爱之人两情相悦,对那件事也并不排斥,但心底始终认为那是情到浓处顺乎自然的举动,双方心有灵犀就好,无需言语表明。像这般堂而皇之地拿到台面上来说,还偏偏和自己的复原大事扯在一起,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偷偷瞥了一眼对方,见巫炤一脸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语出惊人,反而显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 “你说这些话……怎么也不害羞的?”北洛低声嘟囔。 巫炤挑起眉毛:“万物化生乃天地自然之道,为何要感到羞耻,寰宇众生不都是这样来的?” 北洛无法反驳,但对方说话时眼神要是不那么闪烁,再将调侃的嘴角稍稍抚平一下的话,自己还不至于臊成这样。 “那……行事的时候,由我来主导。”他尴尬了半天,不知怎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巫炤笑意愈深:“哦?你会么?” 北洛没好气说道:“有什么好笑的,就算我不会,难道你就会了?”话一出口猛然想起,这家伙连儿子都有了,对这种事怎么可能没有经验。一念至此,心里本已压下去的酸火又陡然冒出,做错事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借此调戏自己。 他重重哼了一声,用力转过身去,背对着人不理不睬。 巫炤不予争辩,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待人气性稍平,这才慢慢开口:“这复原之法过程艰险处甚多,由我来主导,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绝无半点取笑之意。” “只要是有关你的事,哪怕是万分之一的险,我都不想冒。” 北洛低着头,心知他说的句句在理,自己也并非故意无理取闹,只是先前那点自尊让他一时拉不下面子而已。 巫炤感到他的气息柔和下来,索性把人整个搂在怀里,轻轻咬着他的耳尖。 “等彻底恢复之后,你想要如何行事,都由得你。” 北洛刚刚褪去的红晕一瞬又布满脸颊,小声说道:“我可不是那种小气人,还会斤斤计较这个。另外这种事……心里知道就行了,没必要挂在嘴上说吧。” 巫炤皱眉:“为什么?率性而行两情欢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说不得?” 北洛无奈地垮下肩,心想用现今人界的礼教廉耻来要求这个上古来客,确实有点难为他了,毕竟那是一个看对了眼下一刻就能进树林的坦荡年代。 “那我们……什么时候……”他转身问道,想通了这一点,他也索性抛开羞怯,直截了当地开口了。 “他说过今晚月圆之夜,正是行法的最佳时刻。”对方回答。 北洛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也许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也就是说今天晚上,他不仅可以重获新生,而且还能和心爱的人一起……渴望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变成现实,他的眼眶不禁微微发热。 “到晚上还有些时间,我们可以好好准备一下。”巫炤继续说道。 北洛正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闻言顿时一愣:“准备什么?” “这可是巫之堂的鬼师和辟邪王的结合,岂能草率对待?”巫炤微笑看着他,“就算无法举行天地祭礼,至少也要有个仪式。” 北洛依稀记起很久以前嫘祖与姬轩辕的大婚,大家一起围在篝火旁边,幕天席地煞是热闹。因为是两方部族的首领结合,过程虽不似现今成婚那般繁文缛节,仪式也甚为隆重,祭祀祷告的步骤一步也不能少,甚至还有舞蹈助兴。如今两人独处郊野,身无长物,若想原样重现那样的盛景,可真是为难了。 巫炤猜到他的心思,摇头道:“不必那样麻烦。我先前也曾在鄢陵见过世人如何娶妻成亲,我们依样简化一下,也就是了。” 北洛想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怎么做了,你跟我来。” 两人沿原路从湖底潜回水潭附近。先用法术弄干身上衣物,然后在树荫下找了块干燥平整的地方,垫起软枝嫩草铺设平整。北洛又采了一大捧鲜花过来,用花瓣细细点缀四周,俨然望去便是一张花床。虽然躺上去依旧粗糙,但下面有了一层厚厚的草,已比原本的土石地面舒服多了。 巫炤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跟着北洛一起忙碌,见他收拾完了床铺,又拿起剩余的花朵开始编织,不由得好奇:“这又是什么?” “正儿八经的婚事,自然是一步步来。”北洛神秘道,先不透露谜底,只是低头做着手工。那些花叶在他灵活纤长的指间上下飞舞,很快就连接成长串,看起来颇为精巧别致。 “好了,送给你。”北洛将编织好的项链挂在对方脖子上,满意地拍了拍手。 巫炤摸了摸自己的鲜花项链,问道:“这也是仪式的步骤之一?” 北洛回答:“人界婚礼都要穿新服,我们现在没这个条件,佩个饰品也是好的。”他上下打量对方,愈发得意自己的手艺:“比你之前那条好看多了。我一直想说,那些个骨头贝壳乱七八糟串在一起,你不嫌扎得慌么?” 巫炤忍不住一笑:“那是巫之堂的象征,并非我自主选择。你若是不喜,就算日后回了西陵,我也不会再戴了。”说罢忽然搂住他的肩膀,咬着耳朵道:“这样就不会硌疼你了。” 北洛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红着脸推开人:“无聊!堂堂鬼师,说话整天没个正经。” 巫炤笑而不语,也去那边采了一些花,学着北洛的样子编了一顶花冠,轻轻戴在他头上。 “先前见那鄢陵人家准备,成婚时还要戴珠玉头冠,所以也给你做一顶。” 北洛心想他指的大约是新娘子的凤冠,自己戴来像什么样子。欲待伸手取下,却见对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心中不忍,只得又把手缩了回去,低头道:“好了,现在该交换信物了。” 巫炤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枚白色的骨笛,塞在北洛手中。 “这支笛子,是你在西陵亲手所制,我从未离身,可谓重逾性命。”他郑重说道,眼中难得有一丝迷惑,“用原物奉还来形容,听上去有些奇怪。但此时此刻,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件东西,可以诠释我对你的心意。” 北洛眼睛发热,轻轻摩挲骨笛表面凹凸不平的花纹。记得当年巫炤消失后,他曾在花海中找这支笛子找了很久,但最后却是失望而返,如今总算能真地把它握在手中。 他思索片刻,从衣领处拽出一根红绒线绳,上面挂着一枚青玉戒指。 “这戒指原本绑在太岁上,我在鼎湖那里得到的。”他解下玉坠,连着红绳一起交给巫炤,“虽然这一世用不上了,但我还是一直带在身上。因为……这是你留给我的。” 两人双手交握相视而笑,百感交集尽在不言中。经历了这么多时光荏苒,他们曾一度因绝望而放弃,认为再也不会有吐露真情的机会,只能以死生不见为结尾。然而他们终于跨过了一切障碍,真正可以拥有彼此。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明月悄悄爬上了树梢。再过一会儿升上中天,就是那一刻的到来。北洛陶醉地欣赏着月色,忽然说道:“嗯……好像还是缺了点什么。”接着眉头微蹙思索了半晌,恍然道:“对了,是花烛。” 巫炤问道:“那是什么?” “红色的蜡烛啊。新人……洞房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道,“都要点燃一对烛火的。” 巫炤指尖轻捻,默念了一句咒语,只见头顶明月忽然洒下一道金芒,在花床前汇聚成两簇悬空的焰火。颜色金灿中带着一抹亮银,焰影在二人身上,流光滟滟,皎洁如霜雪。 北洛慢慢举手,解开高束马尾的发绳,万缕青丝霎时间像瀑布一样披泻而下。他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向巫炤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轻颤。 男人的右手抚过他的外衫带扣,试着解开他的衣衫,这一次没有再半途退去。但折腾了半晌,那环扣却是纹丝不动。 北洛双手紧握那只手,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抖得厉害:“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紧张……”巫炤苦笑,那双永远都是处变不惊的红瞳中,第一次流露出像普通人一样的惶恐,仿佛初尝人事的懵懂少年。这一刻他已等待了太久,也在期盼和失望中挣扎了太久。当数千年的渴求终于实现时,他反而感到不知所措起来。他害怕这又是一场梦,他甚至不敢伸手,他怕那件最珍贵的宝物一旦被碰触,就会再一次消失无踪。 北洛不再多问,因为他了解他的一切,哪怕是心中最细微的颤栗。所以他只是浅笑握住他的手指,帮助他一件件褪去自己的衣衫,直到月光下能看见白得发亮的清透皮肤。随后他闭上眼睛,忍住脸上的红晕,去解另外一人身上的衣带。那个矜持而青涩的少侠,在用无声的行动告诉爱人,即使他们身在梦中,他却是真实存在的,而那份始终不变的爱,也是真真切切的。 他的努力终于消去了那份疑虑,就像他长久以来一直坚持的那样,换回了火热的拥抱,以及缠绵的亲吻。在烈火灼烧的痛苦与快乐中,他看到了天河中无数微小却永不磨灭的银辉,那是他们一直在追求的,属于星辰的永恒。 世间万物流水过,惟愿与你天长地久。 第 106 章 姬轩辕和祝融,以及女娲的侍者方雷一起来到阎罗居所,请他指点通往云顶天宫的隐藏捷径。原本以为夜神生性淡漠,对外界任何变化都持以中立态度,这次恐怕还要多费一番唇舌。哪知对方更不多话,径直告诉他们那条天梯的位置后,便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多余的言语一句也没有。倒是日蚀使者临别前指点了他们几个字——年深月久,亘古无行,艰险自负。惹得祝融忍不住摇头叹息,说他俩怕是在幽冥之中呆得太久,早就忘记正常的活人交流是什么样子了。然而还没等他牢骚够,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战斗便让他们忙碌起来,又是上古炎魔又是巨型的吞噬水母,以他们的实力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一场场下来也感到颇为疲累。随着脚步声不断前进,那些被惊醒而狂暴化的拦路虎不断现身,几人这才明白临别前使者那句话的深意。 “这指路石上附有引魔香,所以那些东西才会层出不穷。”总算将所有出没的魔物打扫干净,祝融终于得空发泄不满,“这算被他摆了一道么?好你个阎罗,看我下次见面如何原样奉还。”他看了一眼姬轩辕手里的石头,“总算走到出口了,这东西还是丢了吧。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故意将人引入迷宫中妖魔沉睡的地方,害我们走了一大圈冤枉路。” 姬轩辕笑笑说道:“既然你早看出这其中有问题,为何之前不说?” 祝融一耸肩:“着急回天宫的又不是我,你既是下一届神王,我理当随你行事。” 姬轩辕看向他:“其实,你只是想试探我是否能堪破这关窍吧?” 祝融沉默片刻,说道:“或许是太难为了你。” 方雷在旁边忽然抿嘴一笑:“你当他真的不知道么?我们一入阵的时候,他就已经算出真正的出口方位告诉我了。” 祝融一脸不解:“那你为何一直不说?” 姬轩辕掂了掂手中的紫玉灵石:“因为这东西并不是引导方向用的。”说罢走到迷宫尽头处的圆形石板上,将石头放在石板中心的凹槽之中。随着轰隆隆声音作响,那石板忽然发光开裂,随着四周阵法屏障尽皆消退,地面慢慢升起螺旋上升状的浮梯。仰头极目望去,阶梯直通上天,金色的光辉隐入高高的黑色天空之中,一眼看不到尽头。 祝融啧啧摇头:“原来他给的并非指路石,而是开启天梯的钥匙。这家伙真是,有话总是不肯直说。”他用手肘捅了捅姬轩辕:“我说,他这般戏弄人,你怎么也不生气。” 姬轩辕淡淡一笑;“我为何要生气?他划下交易,我完成约定,两方互不相欠,这本来也正是他所想的。” 方雷说道:“夜神素来不肯多事,即使有心相助我们,也不愿违背惯有的立场。因此才设下此迷阵,以除去为祸幽冥界的妖魔为表面筹码,换取通天捷径。” 火神还是有些不悦:“只是走过场的话,他为何不送些容易对付的玩意儿,难道我的法力就该无端浪费么?” 姬轩辕神色不动:“虽然麻烦了些,但这一趟我们也并非毫无收获。那上古炎魔的晶核,想必对火神大人的源火之力大有进益,否则我又何必把它留给你来对付?” 祝融听了沉默片刻,声音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我忽然明白羲皇为何对你如此执着了,看来我不该怀疑他的眼力。” 姬轩辕眉头皱起:“此话怎讲?” “你如此聪明,何不猜猜看?”祝融半开玩笑道,谁知对方并不接话,反而撇下他直接向天梯入口走去。 “喂,你真的不想知道吗?算了,你不问我也直说便是。”虽然讨了个没趣,他倒也没有着恼,跟着人后面继续絮叨:“你们俩很像。我想他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他最了解你是怎样的人。” 姬轩辕冷冷道:“我不这么认为。” “这你就不懂了,我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因为……”他正要往下唠叨,冷不防脚下忽然踩空,整个身体向下急坠。好在他艺高胆大,借助神力轻轻一跃便跨过了机关,轻巧落在实地。 “我们既结伴而行,总算是有缘。”他无奈一摊手,“就算你们对本神的能力信任有加,但下次遇见这种事,提醒一句同伴总不为过吧?” 方雷以手指顶着下巴,悠然道:“我想他本来是有意提醒你的,如果你不是一直说个没完的话。” 祝融假意恼道:“你这小姑娘倒是伶俐,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说罢收敛起神色,若有所思地打量姬轩辕的背影。 “三皇之力已授其二,不知不觉中,气势已经越来越强了啊……” 三人隐藏行迹,小心沿着这条捷径攀登而上,幸好中间再无关卡拦截,不多时已到了天宫外围处,但眼前的景象却令他们惊讶不已。建筑四周原先聚集的祥云瑞霭消散得干干净净,雕栏画栋处呈现出破败萧索的痕迹,仿佛刚被战争□□过一般。祝融离去时云顶是被太极阵罩住的,但此刻阵法已然大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紫色雾气。宫殿内外则完全是不设防的模样,更不见天宫守卫。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外敌终于攻进去了?还是里面出了变故?”祝融说道,“而且这雾气……” “是魔域幻暝界的瘴毒,看来事情真的如娲皇所料,变得更糟了。”方雷仔细辨别后说道,从行囊中取出两颗丹药分别递给两人:“把它佩在身上,这是依照神农留下的方子所制,可以抵御这种瘴毒。” “多亏你们想得周到。这种瘴毒我了解,对以清源为生的神界生灵杀伤力极大。”祝融难得脸色凝重,“即便是我们这些主神,接触多了也会功力大损。照这样来看,留在里面的神族恐怕凶多吉少。” 姬轩辕接话:“为何此处会有魔域的瘴毒?难道我们都料错了,来袭的并不是那个人?”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天宫外表看来虽然平静,但静谧中却隐藏着一种强烈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现在好容易来了也不可能回头,只得端起十二分小心前去一探。入内后只见回廊各处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神卫仙婢,均是失去意识的状态,然而身上并无外伤痕迹。 “他们是被瘴毒入侵而昏迷,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这毒雾若是一直不去,迟早也要出事。”方雷仔细检查后说道。 姬轩辕问祝融:“这天宫的外围平日是谁守卫?” 火神回答:“金神蓐收与雷神雷泽分管前中天门。但数日前蓐收忽然说自己有私务要事,未及允许就离开了云顶,现在也不知去向。至于雷泽……”他还未说完,就听到正殿那边猛地传来一声巨响,震动波及令他们脚下的云板都在不停摇晃。 “那是太昊宫的方向,快去看看!”祝融说道,率先向那边飞掠过去,姬轩辕与方雷随后跟上。到了才发现一群身着神界服饰的人正在围攻正殿大门,一个个状若疯虎,全然没有平日神族的优雅矜持。他们几次想要闯进殿内,甚至连墙壁和参天龙柱都打出了裂纹,但均被里面的骨箫音波给挡了出来。只是那箫声听上去气息并不平稳,后力似有不足,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姬轩辕一言不发,幻影箭激射而出,霎时间围攻的人群便倒下了十来个。祝融与方雷随即出手,将其余人的火力从正殿处全部吸引过来,同时向姬轩辕示意,让他趁机先进去。这群人的力量虽远不如火神与女娲的弟子,但因为被瘴毒疯迷了神智,打起架来仿佛不要命一样,如何将他们击倒而又不伤性命,也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姬轩辕赶到门口刚要迈进,只听里面箫声再起,其中金鸣杀伐之气大作。他见状也不硬闯,而是取出随身的短琴,左手铮铮数响,冰泉冷涩弦音阔远,竟将那凌厉的杀气冲淡了大半。里面的箫声微微一顿,似是有些意外,随即换作一种柔和的声调,悠幽呜咽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含蓄深沉,似是在邀请他进来。 阻碍屏障已去,他站在门外,不知为何反而犹豫了起来。正在迟疑的时候,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我等你很久了。既已决定要来,又为何要退呢?” 第 107 章 姬轩辕双目低垂,表情似已认命,这一步终究还是迈了进去。只见大殿之内空空荡荡,一个身影端坐于高处的金色王座上,正将骨箫收入怀中。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一时相互无言。过了一会儿姬轩辕开口:“我既然到了这里,就没打算回头。” 对方浮起一丝微笑,缓缓说道:“你愿意来,就证明你终究无法拒绝我给予的一切。” 姬轩辕平静道:“你错了,我不愿意。” 他的声音有些意外:“既然你不愿意,刚才为何要出手?” 姬轩辕说道:“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哪怕你并不愿意。” 他无奈道:“罢了,果然是你会说的话。”他说着想要站起,谁知身形晃了几晃,竟是无法撑持,眼见要跌回座位,姬轩辕飞身而上,抢在他摔倒前扶住。 “你还好吗?”他一边问一边检查对方状况。 伏羲微显苦笑,轻轻摇头,第一次流露出属于凡人的脆弱。 “怎么可能好得了。”他依靠他稳住身体,“幸好旁人看不到此刻。也许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真正放松一会儿。” 姬轩辕慢慢将灵力输给他,维持他的力气,忽然察觉到他的身体并非原身,只是介于□□和影像之前的精神体,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伏羲歇息了一会儿,感觉姬轩辕传过来的力量波动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心中已经明了:“看来你已得到女娲的认可,这很好。”表情甚是欣慰。 姬轩辕不答,心无旁骛为他治疗,直到对方状况暂无大碍,方才松开手。 “这里出了什么事?其他神族去哪里了?外面为何无人看守?”他连问三个问题。 伏羲沉默半晌,说道:“是他回来了。” 姬轩辕眉头轻皱:“当真是他?” “从他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比我想的要快。”他说话的语速比以前慢了不少,充满了沧桑萧索之意,“曾几何时,时间对于无所不能的神来说,也变得残酷起来了。” “我与女娲本来早有计划,除太极阵外,魔域以及界外的通道入口皆有神兵把守,防止敌人借机入侵。只可惜还是棋差一招,不论多么坚固的壁垒,崩塌时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姬轩辕反应很快:“你是说天宫里有内应,所以太极阵才会轻易被破,以至于一片混乱。”他沉吟片刻,说道:“是金神和雷神?” 伏羲惊讶地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仿佛在说我果然没看错。 “我不确定是哪一个,也许两个都是也说不定。”他说道,“蓐收生性冷酷,脾气暴躁,不过他心机不深,倒是不足远虑。而雷泽……有时连我都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恐怕你日后要多加小心。” 姬轩辕闻言沉思不语,伏羲看着他的脸,忽然一声叹息。姬轩辕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也许……是我太难为了你。” 这句话与之前祝融所说一模一样,只是其中感慨怜悯更甚。姬轩辕还来不及分辨心底是何滋味,只听对方又说:“抱歉,辛苦你了。” 姬轩辕惊讶非常,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稍稍冷静后问道:“为何道歉?” 高高在上的众神之王竟然会说出这句话,还是对着一个人类,若不是亲耳听见,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 伏羲深深地看着他:“为了以前的所有,以及今后的一切。” 姬轩辕也看向他,没有任何回避,这是他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你曾经说过,神王是不会有歉意的,因为他不能。他永远也不会、也不能错。”他缓缓说道。 伏羲说道:“我知道。所以现在说话的并不是云顶天宫之主,而是我自己。” 姬轩辕默然,而后也叹道:“你不必如此,明知我不会接受。” 伏羲微微一笑:“我明白。但我还是愿意这么做,因为你值得。” 他的表情向来严肃,与任何人都有着遥远的距离感。然而此时这一微笑,却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那双眼睛仿佛深深的汪洋,想把面前的人彻底吸进去。姬轩辕内心颤栗,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觉,连忙转头避开。 “先不提这个了。你之前说那个人已经来了,他现在何处?还有外面的瘴毒,要如何去除才好?” 伏羲说道:“你上次来访时,可曾注意到云顶上方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么?” 姬轩辕回忆先前所见情景,那时天宫四周瑞云罩顶,仙气缭绕,而那些祥云瑞霭正是来自于太昊宫正上方的…… “我记得那时空中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金伞,但刚才进门时,却并未瞧见。” 伏羲点了点头:“那是三界初分时我以自身神识炼化的太极天昙,以此抵抗外邪,守护整座天宫。可惜之前内应作乱,被那人偷走了,才造成如今的混乱模样。”他正要继续往下说,忽然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有二人走进殿来,原来是祝融与方雷。 “外面都解决了?”姬轩辕向他俩问道。 祝融说道:“我暂时设了个结界困住他们,着实费了不少力气。但这瘴毒若是不去,他们的神智难以恢复。一旦另有援军,事情还是麻烦。”他向伏羲行礼,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怎么回事?羲皇的力量怎会变得如此虚弱,简直就像是要消失一样。” 伏羲向他微微点头:“幸好你及时赶回来,否则我真是孤掌难鸣了。你说的那些瘴毒,必须要拿回太极天昙才能破解。” 姬轩辕思索:“你方才说,那个人偷走了天昙,他现在在哪里?” “我已用真身设计施法,将他锁入了太昊宫后面的两仪生死阵中。”伏羲说道,“只是神隐到来,我的力量已近枯竭,也不知还能支持多久。”说话时手臂微微发颤,身形轮廓出现虚影,显得愈加虚弱。 祝融眉头微皱:“这两仪阵乃是当年您与女娲共设,其中威力惊人,他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出不去的。我们可以趁这个时候把太极天昙夺回来。” 姬轩辕同意他的看法:“你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把外面的情势稳定下来再说。方雷姑娘,还请你留下来陪伴神王,我与火神去寻找那人和天昙的下落。” “不可,我与你们一同去。”方雷还未回答,伏羲已先行拒绝,“正如祝融所言,那阵法专为困敌而设,变化凶险非常,你们不知道路的变化精妙,很容易堕入死门。趁现在我的影子还未消失,可以帮你们开路。” 姬轩辕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们也无异议。”另外两人也相继点头。 他们一行穿过殿内狭径,来到天宫后方的大阵前面,一路之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也没有任何陷阱拦阻。伏羲伸出右手试图打开入口,但力量过于虚弱,众人只见他掌心那道白光闪烁个不停,力量却始终汇不到一处,如同一团散沙。连续尝试了几次,入口依旧毫无回应。 姬轩辕走上前,协助他一齐施力。他身上的女娲印记与阵法产生了呼应,只听一些细微的碎裂之声传来,面前的空气墙慢慢裂出一道缝隙,里面看去黑沉沉的一片,暂时判不准吉凶,但深处有一丝时有时无的清源神力微弱传来,想必那人就在阵内。姬轩辕与伏羲先行进入,祝融与方雷则紧随跟上。 这两仪生死阵脱胎于太极化阴阳两仪的原理,其中又包含四像小阵,即为太阳、少阴、少阳以及太阴,每处各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变幻复杂之处奇诡难测。方雷跟随女娲日久,对于这类阵法精要颇有心得,此刻心中却是越来越忐忑紧张。两仪根源本是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而这里的方向却是大相径庭,混乱得令人全然摸不着头脑,因而也无从判断真正的生死之位。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火神,小声说道:“这里的情况有些不对。” 祝融凝重点头:“我也发觉了。虽然我对太极之术并不擅长,但越是平静的地方,杀机越是潜伏在暗处,而且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相当不安。”这生死阵既是为了困敌而设,那人之前已进入阵中,为何四周却毫无力量发动过的痕迹。但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除非找到其中生门,否则根本不可能出去,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不知兜兜转转了多少个圈子,道路总算出现了尽头,只见眼前一片光华闪烁,驱散了阵中原本自带的浓雾。仔细望去,半空中漂浮着一把闭合的金色大伞,正是他们寻找的太极天昙,但夺走它的那个人却不在旁边。 姬轩辕试着触摸它的外层光环,指尖传来尖锐的刺痛感,原来是一层保护结界,为了阻止旁人接近。伏羲欣慰开口:“还好这宝贝完好无损,大概是因他不知破解结界和开启之法,因此不得不丢弃在这里,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力气。”他对姬轩辕道:“你可用女娲赐予你的神识化解结界把它取回,这样整个云顶就会恢复正常了。” 姬轩辕上前两步做势要拿,忽然回头道:“此乃神族至宝,由你亲自拿回不是更好?” “它不仅是神族至宝,更是掌控天宫的象征。你是我的继任者,取回它乃是名正言顺。”伏羲说道。 姬轩辕淡淡说道:“如此说来,这算你对我的考验吗?” 伏羲点头:“不错。只有得到太极天昙的人,才有资格坐上天帝的宝座。” 姬轩辕不再多言,抽出神鞭一击挥出。只见那天昙晃了几晃,其中的八卦之力发动反击,直向他面门袭来。他闪身躲过了这一下,不再继续攻击,反而站在原地半晌不动。 伏羲眉头微皱:“你为何停下,还不赶紧动手?若是这点困难都要退怯,又如何能统领天界千百神族?” 姬轩辕转身向他,面上忽然浮起一丝奇特的微笑:“你说得不错。动手,岂非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话音落下,他手中长鞭再次以闪电之力出击。但这一次却并非指向天昙结界,而是直冲伏羲而来! 第 108 章 这一下出手猝不及防,大出人意料之外。但伏羲却仿佛早有预料,身形一闪便轻松避了开来,连衣角都未被蹭到。 “你疯了么?”他双眼微眯,声色不动,“这般大胆冒犯众神之王,你可知罪?” 祝融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他知姬轩辕绝不会贸然做这等失智举动,因此虽感愕然,却没有摆出阻拦的架势,而是等待他的解释。 姬轩辕看着伏羲,淡淡说道:“揭破冒名顶替之徒,我何罪之有?” 这句话令身边两人一惊,方雷问道:“你说他不是羲皇?这怎么可能?” 姬轩辕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向伏羲道:“想要假扮成神王,你还不够火候。” 伏羲居然还是面不改色:“你说我是假的?有何凭据?” “方雷姑娘告诉我,她方才为你检查的时候,发现你身上没有丝毫瘴毒沾染过的痕迹。身处在这已经沦陷的云顶之上,岂非是怪事一桩?”姬轩辕平静道来,“如果你没有中毒,为何会表现出和外间人群一样的虚弱症状?其实你不是真的力量衰竭,而是有意收敛身上的气息,装出受伤的模样,避免我们发现其中有别于伏羲的神力波动。”他说到这里看了祝融一眼:“你也有所怀疑,不是吗?” 火神抱臂说道:“我倒没你想的那么多,只是觉得他的气息和平日的羲皇不太一样。但其中差异很模糊,我就归结为是伤重所致了。” 伏羲眉毛微微挑起:“所以你早就有所怀疑?看来女娲神识提升了你的敏锐程度。” “不错,怀疑的种子既然种下,我自然更要留心观察。既然你的力量无碍,刚才进阵前却为何打不开入口,而且对整座大阵,也似乎有所忌惮。”姬轩辕一笑,“因为伏羲和女娲设下的咒语并不认可你,所以你必须做出无力的样子,才能引我替你出手。” 方雷听了有些不解:“如果他不是羲皇,这两仪阵中的道路,他又怎会识得?” 姬轩辕说道:“也许是因为他曾参与设计阵法,因而了解其中变化,但云顶建立之时,却并不在现场。” 伏羲面色阴沉下来,冷冷道:“很好,继续说。” “这些都是事后分析罢了。让我直接断定的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姬轩辕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玉令牌,“这是他给我的召唤令玉,是他神识的一部分所化。可是见你之后,这玉竟然毫无反应,所以我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不是他。” 假伏羲听他说完,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长袖劲甩,一道青光直向姬轩辕袭击。姬轩辕飞身躲过,正要抵御反击,谁知对方力量忽然转向,下一刻竟猝不及防向方雷攻去。祝融站得最近,当即冲上挡住了这一击,只震得半身隐隐发麻,源火在体内一时乱窜。他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怎么样?”姬轩辕赶过去,和方雷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无妨,只是他的力量……怎么会……”他已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如此强大的攻击力。明明是清源一脉的神息,但对方竟完全不受神隐衰亡的影响,仿佛是自那个清气鼎盛的神代直接穿越过来一样。 假伏羲微笑地看着他们,似乎颇为享受他们震撼的表情。 “你的确很聪明,若是能甘心为我所用,何尝不能成就大事。”他悠然对姬轩辕说道,“既然你先前就已发现我的破绽,为何还要带我进阵?” 姬轩辕说道:“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更何况危险的东西,还是带在身边更易防备。” 假伏羲轻蔑一笑:“可惜,不自量力的自信,往往只会带来杀身之祸。”他故意叹了口气,啧啧摇头:“这件事情,我的确大意了,可是你也错了。” 姬轩辕冷静问:“哦?我错在何处?” 假伏羲说道:“我本来只想利用你破去结界,不费力气拿到天昙而已;可是现在,我却必须要你们的命!” 祝融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对方笑容顿敛,那双眼睛忽然变得像淬过了剧毒的刀锋,森冷得令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你问我是谁?”他一字字说道,“接过我那一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来我是谁?” 祝融忽然脸色大变,身体僵立在当场,甚至连指尖都微微抖动起来。 “你、你真的是……”他艰涩开口,声音中有从未听过的畏惧。 假伏羲缓缓说道:“我在荒芜之地苦熬了那么久,从开天辟地时一直磨剑至今,为的就是拿回本来属于我的东西。然后将他们创造的所有一切,彻底毁灭,赶尽杀绝!” 这句话说出来,不用自报身份,大家也知道面前是谁了。除了伏羲和女娲之外,这个世间只有唯有他,能身具传承自盘古清源之力的同时,又对三皇恨之入骨! 人界·西陵城内 正在为伤者施针的少年右手猛地一颤,穴位上的金针差点失去准头。他表情一凛,左手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仿佛感受到什么不详之事。 “凌星见?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旁边帮手的岑缨见他脸色有异,连忙问道。 少年连忙恢复成原本轻松的模样,摇了摇头:“我没事。”说罢重新专注治疗,直到将所有穴位全部过针,这才停手。 “不知道刘兄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岑缨担忧地看着石板上躺着的友人,对方原本惨白的脸色略有好转,但整个人仍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激发他体内隐藏的巫之血力量,如果成功的话,就有自愈的希望。如果不行的话……”凌星见说道,“不过刘兄一向吉人天相,这次也一定会遇难成祥的。” 岑缨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他们在山崖边救了刘兄之后,发现他伤势极重,几乎已危及本元,即使极力用仙术和妖力为他吊命,也是收效甚微,全靠他自己体内隐藏的一点源血之力撑持,才勉强保住最后一口气。万般无奈之下,岑缨忽然想到先前来西陵时发现的巫之堂密室,就在距离花海不远的地方,里面有巫之堂留下的各类奇巧术法,里面或许有可以救命的办法。他们沿着上次路径来到密室中,寻了半天后却是大失所望。巫之堂对于治病救人之法鲜少涉猎,找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将刘兄放在上古祭祀所用的灵器之上,盼望能激发他体内潜在的灵力自愈。但除了医药之外,这密室中关于占卜星象,机关阵法之类的知识却是细致精妙,令二人叹为观止。尤其是石壁上那副观星图,其中的影像仿佛是直接引自外界天空的缩略版,令人可以在天色不佳的情况下也能纵览星辰移动的轨迹。对于此刻被黑雾笼罩的西陵来说,这幅观星图倒是颇有用处。 “对了,云无月姐姐呢,怎么不见她的身影?”凌星见问岑缨,自从他们来到密室之后,云无月就隐身不见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说去四周查探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岑缨回答,他们这一路走来实在是静得不寻常,竟然没有见到一个巫之堂的手下,也不见那只怪鸟的踪迹,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一样,就像她当年探访巫之国遗迹那样诡异。不知是已被金神全部杀死,还是躲到了旁人发现不到的地方。 “说起来,金神怎么会忽然来到西陵?”岑缨思索,“而且正好是巫炤和北洛不在的时候,这时间未免有些凑巧。” 凌星见说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是神界发现了龙渊的秘密,所以伏羲才会派他前来侦查,谁知城中竟然完全不设防备,他正好借此报复旧仇。” 岑缨依旧沉思:“真是这样吗?”她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先前被魇术伤了神智,又为刘兄劳累了这半天,头脑实在是一片混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耗费心血之下,反而觉得神困思倦,不禁哈欠连连。 凌星见见状劝道:“你之前找路辛苦了半天,还是赶紧休息会儿吧,一切等云无月姐姐回来再想。” 岑缨点点头,她实在有些支持不住,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卧倒,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凌星见却没有一起休息,而是站在原地沉思了半晌,随即走出了密室。 他来到外面的草丛中,先四周看了看,依旧一片静谧,既无人声也无兽迹。于是从袖里取出一张符纸,念咒催动,不一会儿面前就出现了一道人影。 “进行得如何?”那人影冷淡出声,说话言简意赅。 凌星见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忍不住大大叹了口气。 “这么些天不见,你就不能对自己的兄弟多点关心吗?” 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你既好好站在这里,我还有必要问吗?说吧,进行得如何了。” 少年更是无语,喃喃说道:“既然是双胞兄弟,你就不能从我身上学点热情么?” 凌星曜——他的双胞胎哥哥眉毛一挑,丝毫不以为然。 “斫魂剑在北洛身上,他暂时无碍,但我感受不到断生剑的波动,也许它已经落入黄帝手中。”凌星见无可奈何地端正神色,开始说正事。 凌星曜点了点头:“黄帝与神界那边,陛下自己另有处置,无需我们操心。你目前只要注意龙渊的动向即可。如今魔域内部蠢蠢欲动,在通往人界的云路修好之前,下面的东西绝不能被安邑那群魔夺了去。” 凌星见说道:“看来蚩尤已经知道辛商回来的消息了。你那边又如何?” 凌星曜回答:“荒神圣女已有线索,她现化身为人,隐居在一个叫栖霞的小村子里。” “什么?栖霞?!”凌星见一惊。 他的哥哥疑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少年迅速恢复冷静。 凌星曜眯起双眼,却也没有多问,继续道:“她身边有人保护,一直以术法隐匿其踪迹,正所谓大隐隐于世,竟让我们找了这么久。” 凌星见皱眉:“那个人是谁?” 凌星曜说道:“就是三十年前离开本门的那位长老。另外我还发现,除了我们之外,魔域碑渊海也在派人追寻他们的下落。” 凌星见沉默半晌,缓缓说道:“找到他们之后,一定要以礼相待,好言相劝,绝不可有丝毫不敬举动。”他见对方不答,加重了语气又道:“这是命令。” 他平日习惯嘻嘻哈哈,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此刻脸色一沉,竟是异常的威慑迫人。 凌星曜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说了一个字:“……是。” 影像消失了,凌星见垮下肩膀,神色既凝重又疲惫。 “为什么人总要做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呢?”他低声叹了一句,转身想要回到密室,赫然发现紫衣长发的女子竟站在他面前。 “云无月姐姐……”他讷讷开口,想到魇魅行动悄无声息,不知她已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两人对视良久,相互默不作声。凌星见终于忍不住道:“你都看到了?” 女子声音平淡,听不出其中情绪:“不是全部,但也不少了。” 少年叹气:“那你为何还不出手?” 女子淡然说:“我为何要出手?” 凌星见愕然:“你不想杀我?” 云无月说道:“你虽然有很多秘密,但我感觉得出来,你对北洛和岑缨没有恶意,至少现在没有。否则我也不会让她单独和你留下。” 凌星见低头:“多谢你的信任。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有些难言之隐,可是北洛和岑缨,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云无月微微点头:“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两人心照不宣地回到密室。岑缨仍在熟睡,刘兄的状况虽未明显好转,却还算稳定。凌星见走到星图机关前启动影像,仔细观察外界的星辰移动变化,见中天那颗帝星虽有淡淡的阴影环绕,但自身的紫白光芒强劲非常,显然是气数旺盛,遇难必定化险为夷。他端详良久,原本忧虑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欣慰。 “你发现了什么?”云无月走到他身边问道。 凌星见一笑:“看来前辈那边是有惊无险,岑缨不用担心了。”他把目光转向星图其它位置,忽然发现西北方向有星坠落,其光辉闪烁不定,竟有渐转黯淡的趋势,表情顿时又严肃起来。 “此处是西陵的象征,金气杀伐所在,如今魔星陨落……”他掐指细算,眉头紧皱,“莫非是辛商将有大劫?” 第 109 章 天宫两仪阵中,假伏羲悠然背手,全然没将对面三人放在眼里,仿佛他们已是三具尸体。 姬轩辕紧握兵刃,将全身精力汇于其中,身体虽未移动,却俨然是一触即发的大战状态。 “露出你的真面目。”他直截了当开口,直到此刻声音依旧保持冷静,“泰皇少典。” 祝融与方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假伏羲也是微微一愣,难掩惊讶的表情。 “你竟能在这里说出我的名字……”他疑惑片刻,随即恍然:“看来他的确已是强弩之末,连亲自下的禁制都失效了,真是报应啊!”说罢慢慢褪去脸上的假相,露出原本的面孔,看上去与天地两位始祖颇为相似,只是眉目间少了女娲的宽宏祥和,而鼻口线条相比伏羲的庄重,却又多了三分尖锐。嘴角处轻蔑地勾起微笑,眼神又是冷戾,又是狠毒。 祝融一时有点恍惚,自神代那次内战之后,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再看到这张脸,紧张之下头皮甚至微微发麻。方雷虽从未见过他,但也曾听女娲说起过这位兄长的可怕,被那样的目光一扫,竟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脸上血色全无。 姬轩辕沉声道:“天宫的瘴毒就是你引来的?既然你敢独自前来,想来外面的防御势力已沦陷得差不多了。” 少典笑吟吟道:“你说的一点不错,还有四周的门户,也是我手下破坏的。入侵云顶可比我想像中要简单得多。可怜我那不中用的兄长,就算费劲心思安排了一切,又有何用?终究熬不过神界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事实,看来他这神王的威信也不过如此。” 祝融听了眉头紧皱:“伏羲在哪里?难道你已经杀了他?” “他倒是谨慎,在我到太昊宫之前已躲进了两仪阵中,还带走了太极天昙。”少典不屑说道,“那阵法虽是我与他和女娲共创,但结阵时没有我的印记注入,因而无法通过他俩设下的拦截咒文。我本来还在发愁怎样破坏阵法,你们忽然出现,倒是为我省了不少力气。” 姬轩辕眯起双眼:“你想利用我先破去太极天昙的结界,得到伏羲的力量,然后再从我身上抢走女娲与神农的神识。如此一来三皇之力齐聚,你便可成为下一任神王,天庭内再无他人能相争,纵然伏羲心中另有他属,也是无能为力。” “事实摆在眼前。尔等都是聪明人,所以我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少典悠然说道,“伏羲和女娲已经时日无多,神界不日将归我手。若是现在下跪投诚,我不但可以饶过你们性命,还会酌情保留你们的法力。” 祝融和方雷闻言脸色阴沉,对此一言不发。姬轩辕则是淡淡说道:“我生于天地之间,一不跪神,二不信命,让我投诚,你还不配。” 少典脸色陡变:“狂妄自大的无知小辈,竟敢如此冒犯神明,人族果然都该死。”他冷冷地紧盯姬轩辕说道,“不要以为你有了女娲的神识就可以耀武扬威,就算伏羲立你做继承人又如何?王者向来以力为尊,今天就让你明白这个道理。”话音落下,只听阵内地动雾起,平地上忽然冒出一大群英招,张开双翼呼啸攻来,恍若千军突袭,眨眼的功夫就将姬轩辕他们团团围住。 这群英招与平日所见大相径庭,双翼非雪白而是青绿色,周身一股阴寒浊气环绕,望之不似天庭守护神兽,反而是来自魔域的妖魔。翅膀铁蹄的攻击劲风之中还挟带了细密的无影箭,铺天盖地向他们袭来,形式顿时十分危急。祝融一边抵挡一边喊道:“看来他真是不想放过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姬轩辕沉声道:“我已经记住来时的道路,先出去再说。”三人且战且退,好容易在包围中打出一条通道,来到先前进入的开路阵眼上。只听少典的笑声自远方传来:“想从原路逃走吗?未免太小瞧这两仪生死阵的威力了。正所谓生死无常,往往你以为自己找到生路的时候,其实已是身在黄泉绝境了。”随着一声轰隆巨震,三人脚下的阵眼突然错位,阵内道路登时变得面目全非,同时四周陡然陷入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一下战斗顿时变得困难了许多,他们只能依靠妖兽的嘶鸣以及无影箭的杀气来判断攻击的方向,混乱中几次险些受到重创。祝融试图燃起火焰照明,但不知为何,阵中似有一股强大的压力锁住了他体内的源火流动,这火焰竟是半点都烧不起来。这群英招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又数量众多,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将它们消灭干净,只是自身法力也消耗极大,一个个身上都挂了彩,累得气喘不已。 混乱过后的黑暗中一片寂静,不知少典身在何处,也不知下一刻攻击会何时又突然出现。短暂的休息并没有令他们感到放松,未知的紧张只会令等待更加难熬,体力流失得更快。祝融再次尝试掌心点火,依然是无功而返,无奈之下轻声叹了口气。 方雷在旁问道:“还是做不到吗?莫非是有什么力量与你相克?” 火神点了点头:“这世间能与我针锋相对的唯有共工的阴水之力,但自不周山倒塌之后,他已失踪很久了,这阵中怎会有他的痕迹?”正在思索时,黑暗中忽然亮起一丝幽幽的青色光芒,虽然光亮不强,但在一片漆黑中已足够他们看清周围的情形了。 “这是……蜃妖的内珠?”祝融看着姬轩辕手中的发光圆球,“你从哪里弄来的?” 姬轩辕说道:“一位熟人的救命谢礼,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他等了一会儿,见蜃珠的光亮的确不受阵法的影响,这才放下心来。三人环视四周,发现他们身处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四周都是高耸的山壁,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螺旋曲折向上,仿佛一下来到了山腹之内,与之前太极天昙所在的平台景象完全不同,更不见少典的踪影,一时分不清这是幻相还是现实。 姬轩辕闭目细查,凭借女娲赐予的神识感知敌人的存在,路尽处隐约有清源气息漂浮,但分不清是少典还是他们一直寻找的伏羲,现在既无他法,索性前去碰碰运气。他们沿山道前进,一路上不时遇见袭击,竟都是一些下等魔物,数量繁多令人吃惊。好在敌人力量不强,每次过不多会儿便被击退,但不断遇敌也令他们颇为疲累。祝融满腹疑窦,忍不住说出了那个心底藏了好久的问题:“少典虽被除名日久,终究是上古清源正神,他是怎么召唤出这些魔物的?” “的确有些奇怪。娲皇说过神魔天然对立,若不小心被魔气侵蚀,轻则入魔重则伤命,他既然并未入魔,又为何能操控魔物。”方雷补充道。 姬轩辕沉吟不语,忽然想起之前在辛商梦中看到的那一幕。蜃族力量承自帝俊浊源,莫非少典挑中蜃族后裔进行所谓的合作,目的并不仅是为了反抗伏羲? “难道这就是他保持力量的秘密?”他自言自语,“不然三皇一体同源,没道理伏羲和女娲因神隐而日渐衰弱,他却毫发无伤。” 祝融问道:“这话是何意?” “我在想,或许少典找到了一种方法,能令体内的清浊之力共存,亦或是将体质改变,可以转化浊气为己用,因而维持神力不灭。” 方雷吃惊道:“清浊共存?化为己用?可盘古开天地之后,天地之间经纬明朗,除了那两位始神之外,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到这一点。。” 姬轩辕眉头轻皱:“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并无确实证据。” 祝融忽然插道:“这也不无可能。当年神农忽然失踪,伏羲虽秘不外宣,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他是去三界外寻找他师父的下落了。那时神人交界处的清源已经流失得很严重了,不光神族受损,许多依靠清气生存的下界部族也岌岌可危。也许他是听说少典已找到了改变这一切的办法,才不顾危险前去求肯。” 姬轩辕沉默半晌,叹道:“可惜神农一直下落不明,否则我们就可以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第 110 章 三人一路提防前行,大约两炷香时分后,终于看到前方有了些许光亮,仿佛是个门户的模样。他们心中欢喜,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想快些走出这山腹。但在距离出口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却忽然全部停下,面面相觑,脸上神色古怪。 “你们听到了什么没有?”姬轩辕问道。 方雷点点头:“好像是一股水声。” “而且是很大的波涛声响,难道这外面有瀑布?”祝融说道。 他们小心跨过那道门户,眼前忽然一片大亮,白茫茫刺得眼珠些微生痛。待到定睛打量,不禁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一望无边的水域中千层汹浪滚,万叠峻波颠,极目所至水雾迷蒙,浩影浮天,完全辨不清东西。他们下意识想退回门内,转头一看更是目瞪口呆,门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背后也是一片汪洋,海浪拍到他们所站的小块陆岩上,激起片片白花。 “我们这是……来到大海中央了?”方雷左顾右盼。 祝融说道:“就是不知这里是何处海域,就算想要横跨,也不知方向在哪里。”他试着借力腾空,身体却怪异的有如铅重,半点都飞不起来,只好略微沮丧地摇头:“那家伙不会是想让我们游过去然后累死吧?” 姬轩辕半跪下,用手鞠起一捧水,那海水冷彻透骨,一股浓郁的苦腥味冲鼻,全无寻常海水的清冽咸涩气味。岩边水色浑浊望不见底,他以指尖点出些许灵力探查水中,里面一片死寂,毫无生灵气息。 这是一个死寂、荒芜的世界,除了骇人的惊涛之声,什么也没有。若是没有外援,他们三个被困死在这小块岩石上,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起码有条船也好啊。”方雷喃喃地自言自语。她本是随口一许心愿,谁知过了不一会儿,远处隐隐传来滑行之声,水雾中竟真的冒出来一艘小船,向他们缓缓驶来,随即停靠在岩边。 这是一艘很干净也很新的小木船,毫无瑕疵的船舷展示出它似乎是第一次下水。船上没有缆绳也没有划桨,更没有任何操纵它的人力,不知它从何处出现,又是如何飘到了这里。 这陡然出现的船只充满了陷阱的危险味道,可若是不借助它,他们永远也别想离开这里。 祝融沉默了一会儿,第一个跳上船,随后姬轩辕和方雷也陆续跟上。小船摇晃了几下,在浪中吃水后便即平稳,并未发生其它特殊的事情。海面上吹来一阵风,推着小船缓缓向前,瞬间将那片岩地抛在身后,隐入了水雾之中。 这海域上方的天空颜色与海水无甚分别,看着虽是白日,却看不到日头的影子,更不见云朵。无论走了多久,天空与海水的状况都与最开始所见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若不是还能正常呼吸,他们几乎要怀疑是在一个水球里面航行,那些天空其实就是倒扣的汪洋。小船在水雾中穿行了不知多久,久得连这群长生不老的神仙们都产生了焦躁,才总算在前方的海水中隐隐瞥见了属于岩石的灰色。苦盼之下好容易等船靠了岸,他们的脸上血色顿失,刚露出的喜悦迅速被难以置信的震惊模样替代。 “这不是我们刚才离开的那片岩石吗?”祝融瞪大了眼睛,不死心地跳上去检查一遍,的确就是他们之前被困的那片地方。 姬轩辕皱起眉头:“看来我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了,这船果然有些古怪。” 方雷建议:“要不再试试看,这次不要任凭船走,我们自己来操控。” 另外两个表示同意,他们再次跳上船。祝融施力挡住海风,姬轩辕和方雷则操纵小船选择逆风的方向前进,水雾此刻变得更加浓厚,距离船舷几丈远的地方就已看不清了。又是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们再一次看到了岩岸的痕迹,居然还是最初的那块。 “到底是怎么回事?”祝融有些泄气,“这船是来耍我们玩的么?” 姬轩辕思索片刻,静静说道:“看来这就是他用来折磨人的手段之一。” 方雷说道:“你是说少典?” “不错,看看这无边无际的苦腥味海域,你们不会想起一个传说中的地方么?” 祝融脸色一变:“你是指大罗天的苦海,他的老巢所在?” 姬轩辕说道:“我听女娲说过,大罗天原本是一片荒芜虚空,少典被放逐后为了藏身,以自身清源和精神力量造就出无边无涯的苦海陷阱。贸然闯入者会迷失在其中,永远找不到出路,更不见归途。”他看了看四周,“这两仪阵既是他与另外两位联手设计,自然清楚怎样利用其中的阴阳互极之力,才能以区区影□□造出如此庞大的幻象,将我们困在其中。” 方雷问道:“你说这苦海幻象……是他折磨我们的手段?” 姬轩辕忽然露出苦笑:“你们知道这世上最令生者恐惧的是什么吗?” 祝融与方雷对视一眼,猜测道:“死亡?” 姬轩辕缓缓摇头:“错了,是绝望。” 听到最后两个字,他们的脸色忽然凝住,不由自主地抿紧嘴唇,鼻尖甚至隐隐渗出了汗珠。 因为他们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以及它背后所预示的恐怖。在这看不到尽头的苦海中,迷失的羔羊苦苦寻找岸边,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却只是泡影般的欺骗。随着体力逐渐流失殆尽,疲劳与饥渴带来重重的失望,再累积变成绝望的阴影,一点点消磨心中的意志,直到那层黑暗将整颗心全部吞噬。 死亡本身也许并不可怕,但一点点地等死就不同了,更何况对于寿命长久的神族而言,这份折磨更远甚人族,因为他们连死亡这个解脱机会都没有! 方雷终究是个年轻姑娘,想到了这一层,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腿一软差点跪在岩石上。 姬轩辕连忙扶住,让她在石头上坐下冷静片刻。祝融一声长叹:“我懂了,他是在等我们求他。若不像奴隶一样跪下乞求他的饶恕,我们就永远别想离开这里,不论怎么寻找出路,都只会陷在无限的循环中回到原点,直到最后崩溃。” 而这样的折磨手段,对于那个罪魁祸首而言,却是如同弹指般轻而易举。如果用印记来标识创世三皇,伏羲象征威严的统治,女娲代表仁慈的宽恕,而少典则是残酷神罚的化身。 无心无情,冷酷到极致,再加上对三界众生无穷无尽的恨。 方雷身体发颤,喃喃自语:“怪不得娲皇对我说,他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存在,要我们一定万分小心。” 姬轩辕低头不语,他忽然想起了赤水女子献,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以献那样高傲强悍的实力,却会对少典如此惧怕,甚至宁愿被魔族折磨至死,也不敢有半分违逆于他。 “第一次领教这样的对手,看来是我轻敌了。”他忽然开口,“可他若认为这样就能把人吓跨,也未免太天真了。” 祝融有些意外:“事到如今你还不怕他?” 姬轩辕一笑:“我要害怕,当初就不会来了。”他说完一跃上了小船,“走,我们再试一次。” ※※※※※※※※※※※※※※※※※※※※ 其实这章内容本该属于上一章的,但字数爆得太多,所以只好改完分两次发 第 111 章 两位同伴见他面临此等困境,却仍无萎靡惊慌之态,心底除了佩服之外,原本升起的些许沮丧也随之一扫而空,跟着他一起上了船。小船再次随风起航,悠悠在水雾中穿行,重复着和前两次一模一样的动作。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姬轩辕忽然起身,施力挡住推船前进的海风,将之暂时固定在水面上不动。 “怎么了?”祝融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姬轩辕摇了摇头,示意他先别问,从怀中取出那块伏羲给的白玉令牌,在手中细细掂量,脸上陷入沉思。 前两次也是如此,每当船走过这一带的时候,胸口的令玉就会微微颤抖发热,但持续时间非常短暂,几乎可以说是一闪而过,因此自己先前并未注意。现在看来,这细微的异常或许可以成为突破困境的一道线索。毕竟这里并非真正的苦海海域,而是敌人借助阵法力量构造出的幻境,而且两仪阵终究是伏羲和女娲亲手所建,纵然少典的陷阱表面再完美,其中也必定有顾及不到的漏洞。 他从船尾走到船头,又从船头走到船尾,试了几次之后,发现靠近右前舷的位置,令玉的反应最为强烈。于是在那里盘膝坐下,将右手食指咬破,以鲜血混合自身灵力滴在令牌之上,同时左手紧握玉牌,低头闭目行功。只见掌心令玉在他的法术催动下,上面的神符刻印忽然发出强烈白光,连带小船四周的海面都升起了光圈,一时间耀眼夺目。随着光辉逐渐淡去,一张薄如蝉翼的丝绢从半空中缓缓飘落,上面有几行字,以神界符文书写而成,四周佐以波形花纹,就像是海中浪花一样。 祝融拾起那片薄绢,三人聚在一起细细读之。那绢帛上的字色极淡,若明若隐的很不稳定,待他们将将念完,整张绢帛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天非天,见水非水,回首破膺,心中月明。”方雷重复一遍上面的话,困惑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祝融问道:“你刚才是在尝试联系伏羲?莫非这是他送给我们的提示?” 姬轩辕回答:“不错,少典既说他就在这两仪阵中,想来我们此刻的难处他也知晓。只是力量过于虚弱,无法现身给我们指引。因此我想通过这块令牌,尝试连接他的神识。”他看了一眼船舷,“令玉只有此处反应强烈,也许这就是少典设陷时因力穷而留下的缝隙,所以这封信才能传过来。” 方雷的脸上浮起一丝希望:“这么说,此信是来告诉我们出去途径的。这前两句倒是不难理解,非天非水,意思就是我们所见的这片海并非真实,全部都是少典设下的幻觉。可是这后两句……”她犹豫着说不下去了。 祝融无奈地抱臂说道:“既然有心帮忙,怎么提示还要这么拐弯抹角的?他这个习惯,我看是永远改不了了。” 姬轩辕一挑眉毛:“所谓的神谕向来都是这样模棱两可,故弄玄虚不正是你们神族最喜欢跟下界玩的手段吗?” “哎呀,我可是一向有话直说的典范,千万别一竿子打死无辜者啊。”对方摊手说道。 姬轩辕笑笑,也不与他争辩,仔细琢磨起绢帛上的话语。他若有所思地转身,看着船尾吃水的边沿正一点点分开水面前进,但却不产生任何涟漪的波纹,就像是在冰块上滑行一样。他微微皱眉,走过去驱散水雾,仔细端详海面,上面竟没有自己影子,也没有船舷的影像,映出的只有上方死气沉沉的天空。 “难道他是这个意思?”他恍然醒悟,对同伴说道:“马上把船调头,我们往回走。” 方雷不解地问:“你是说逆风而行?但刚才不是已经试过……” “再来一次,而且这次不同,我们要走快点。” 祝融一边按他说的令船头调转一边问道:“要多快?” “尽我们所能,越快越好。”他简短说完,掌心施力发劲,小船开始顶风加速前进。两位同伴在旁协助,行船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如乘风破浪一般,原本轻柔的海风逐渐变得凶猛起来,吹在脸上就像刀割似的,船舷两侧波涛汹涌,激荡之下让本就单薄的小船在浪尖更是摇摇欲坠。 “已经没法再快了。”由于风声太大,即使相互站得极近,祝融也不得不高喊。这海域对他的力量有所抑制,此刻已是使出了剩余所有的精力驱船。曾经平缓的海面此刻已是巨浪滔天,一个接一个浪头迎面打来,随时都有翻船的危险。若不是他们实力不弱,早就站不稳跌进海里了。 “保持住速度。”姬轩辕也高声回答,全神贯注盯紧前方的水面,指尖微微发颤。其实他内心也是七上八下,不确定自己的推测是否正确,但若不孤注一掷,迟早也是被困死的结局,还不如放开手冒险。 方雷伸臂挡住海风问:“我们要这样赶多久?” “我不知道,但是应该差不多了。”姬轩辕回答,只见小船跃过一个浪头,从几十丈的高峰出急流滑下,直直向前方一个漩涡中心滚去。方雷变色道:“我们不能再走了,一旦靠近海漩,这艘船会被立刻卷成碎片。” “正好相反,也许那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姬轩辕毫不动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时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反而隐藏着绝境中的生机。” 祝融瞪大眼睛:“那你万一要是错了呢?” 姬轩辕坚定道:“我宁肯痛快送命,也绝不在他手下煎熬求生。” 其余二人对此心有同感,不再有丝毫犹豫,加足马力像漩涡冲去。恶浪滔天中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小船的头部开始碎裂,木屑四散飞扬,吸力将他们一齐卷进了中心。强劲的水流带着压力扑面而来,呛得他们无法呼吸,身体不受控制地在半空中四处乱撞,痛得只觉浑身皮肤都要碎裂开来。 “咳、咳咳,不来了不来了……”不知熬了多久,祝融才总算得了口气说话,“就算是当年跟共工那家伙决斗,我也没这么惨过啊……”整个人衣服里全是水,湿淋淋地挂在身上好不狼狈。他勉强撑起身体站直,赫然发现自己竟是站在实地上的,周围不闻丝毫水声,不由得满脸惊讶:“咦,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方雷也从地上爬起,一时还有点不敢相信:“我们……居然真的出来了?”回想起适才的惊涛骇浪,兀自心有余悸。她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姬轩辕,流露出的眼神除了倾慕之外,更多了几分崇拜。 姬轩辕拧干头发里的水,长吁一口气叹道:“侥幸,真的是侥幸。” 祝融打量四周情景,天空已变成熟悉的淡蓝色,温暖的淡金光芒照在地上,令云雾中的建筑屋宇露出浅浅的轮廓。虽然仍是不明吉凶的陌生之地,但气氛已比那阴暗的山腹和无边压抑的海域好上太多了。无意中又往地面看了一眼,只见那地砖似是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看到下面另有玄机。他半跪下来,伸手拂去轻尘细瞧,这一下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见下面灰蓝色的波涛汹涌,望之不见岸边,正是方才他们被困的苦海。 “没想到这海域上面,竟然别有天地。”他摇头感叹,向姬轩辕问道:“我算是彻底服你了,你是怎么找到幻境出口的?” 姬轩辕微微一笑:“当然是靠那封信指点。” “就只凭伏羲那两句话?”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回首破膺,心中月明。膺者乃身体心口要害之地,有时也会用来代指船。那船既是少典给予的折磨,也可说是我们内心恐慌下着相的阴影所化,如果一味依赖于它,只会永远在无望的追逐中徘徊而无法脱身。”姬轩辕细细对他们说道,“除非回头在波浪中逆行而上,才有拨云见月的一丝希望。” “原来如此,如果说那片海代表我们的心障,将船毁去,则是意味着破除心中迷雾,即见彼岸之意。”方雷恍然大悟。 姬轩辕颔首:“你说的一点不错。” 祝融叹气:“我看就是伏羲亲自来此,也未必能像你说的这么清楚。虽然有些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这世上除了你,恐怕再没谁能如此了解他了,这么兜圈子的意思,你居然还能猜得出来,而他应该也是笃定你必能领会他的暗示,才敢把信写得那样云山雾笼的。” 姬轩辕这次倒没有生气,反而摇了摇头解释:“这你怕是误会他了。别忘了整个两仪阵还在少典的监视之下,他就算有心说得更详细,恐怕也没有这个时间。何况他素来不喜以书信传讯,此刻精神不济,当然是能少写一个字便少写。” “其实你就算直接用懒来形容他,我也不会在乎的。”祝融耸耸肩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对了,你怎么知道他有不喜留字的习惯?这可不是轻易显露的,除非你们相处过一段时间。” 他向来毫无遮拦,这句也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姬轩辕顿是住声,眼神复杂深沉,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 “去前面探探吧。”他突兀地结束这个话题,头也不回地率先前行。 祝融无辜地挑了挑眉毛,表情仿佛在问我又说错话了?方雷摇了摇头,略带嗔怪地瞪他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姬轩辕走了一段路,周围一片静谧,不闻丝毫烟火声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这里的亭台楼阁不如云顶天宫那般气势恢弘,外在风格虽简约,细节处却更显精致华美。走着走着,冷不防脚下踏到了一件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串植物种子编成的项链。 “嗯?这个式样,好生古老……”他正在拨弄检查,恰好身后祝融过来,见到他手中物事,脸色忽然一变。 “这是……神农的项链?!”他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得来的?” 第 112 章 “神农的东西?”姬轩辕意外道,“我刚在地上捡到的……”话说一半忽然顿住,和祝融面面相觑,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神农不是失踪很久了吗?”方雷一脸疑惑,“他的随身饰物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祝融脸色凝重:“这项链是神农的重要法器,绝不会让他人碰触。既然遗落在此,说明他定然到访过这里。” 姬轩辕心中一动:“难道这里就是少典的居所?”联想到神农出行的目的地,这个显然是最靠谱的答案。 四周雾气又变得浓烈起来,遮住了亭台屋宇的轮廓,眼前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外无法见人。姬轩辕眉头微皱,右手下意识地搓弄项链,觉得掌心有些发烫,种子链珠中似有一丝细微的灵力,在悄悄与他身上的气息融合。 “你们……有没有听到谁在说话?”他忽然问道,见祝融与方雷尽皆摇头,一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但耳边分明有人声出没,而且越来越清晰,是一个从未听过的低沉声音,在自言自语念诵什么经咒,细细辨认之下,内容似乎与阵法和秘术有关。 一只玄鸟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在他面前盘旋了两圈后,随即向浓雾深处飞去,时不时回头冲他叫两声,仿佛是要人紧跟上来。姬轩辕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在雾气中缓缓穿行。玄鸟飞过之处雾气略有消散,但映入眼帘的情景竟与方才所见全然不同,且一路走下来还在时时变化。先是一副辽阔的寰宇影像,大罗天与三界赫然都在其中。他看到了从苦海通往少典天境的秘径,而天境四周还有数道云梯一样的通路直达人神魔三界。他暗暗记住那些道路,正在感叹工程之浩大,影像忽又变成了数座高大庄重的青玉祭坛,祭坛上集合了天地日月之精华,清浊与阴阳二力在不断交汇流动,渐渐地融合至一处凝聚成一股。忽然间地面剧烈摇晃起来,烈焰从地缝中汹涌喷出,头顶苍穹开裂,霎时间星辰坠落,日月无光,天空在咆哮声中不断下坠挤压,竟似要与大地合二为一的架势。他震惊之下急忙回身奔逃,但汹涌而至的碎石浓烟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自己就要在挤压之下变成碎片,从所未有的恐惧直冲脑海,忍不住抱头啊地大叫一声。 预想之中的撕裂剧痛没有到来,反而有一双手臂牢牢地扶住了他的身体,恍惚中隐约听见有人在急呼他的名字。 “你冷静点,这是怎么了?”那声音的主人一边说,一边还在不停摇晃自己。 姬轩辕用力喘了几口气,头脑渐渐清明,眼中迷雾散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整个人仿佛虚脱一样刚从开水中被捞上来。 “手轻点,我都快被你晃散架了。”他苦笑道,安抚同伴急躁的举动。 祝融悻悻然松手,咕哝道:“我要是不用力敲醒,你就被魇住回不来了。” 姬轩辕定了定神,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宫殿的边缘,再前进两步就要摔下去了,情景着实凶险。 “我们怎么在这里?” “这得问你啊。”祝融说道,“你方才不知何故,突然就像失了魂一样往这边走,我们怎么叫都不应,只好跟在后面,不然你就要摔下去了。” 方雷掏出手帕,轻轻帮他拭去额头的汗水:“你之前的表情很是吓人,是不是看到什么幻象了?” “幻象……”姬轩辕喃喃自语,他也希望那些可怕的场景只是场荒诞的梦,但心底的不安总是挥之不去。他怀疑那很可能是遥远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实。因为身临其境的感觉实在太真切了,包括那个神秘声音念诵的内容,到现在都清清楚楚陈列在他脑海中。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条项链还握在手里,已经被他的汗水浸得湿透,里面蕴藏的一丝灵力此刻变得更加微弱,几乎细不可辨。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却是最大的可能性。 “我看到的……也许是神农留下的讯息。”他慢慢说道,“或者说,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 祝融意外道:“神农?你刚才见到他了?” 姬轩辕摇头:“不,我看到的是……”他正想把细节告知两位同伴,脚下忽然剧烈一晃,紧接着就是轰隆地动声响起。他一时还以为又堕入方才的幻觉,但看祝融与方雷均是脸色陡变,身边的屋宇横梁也在震动下开始断裂倒塌,这才发现这地震居然是真的。微一犹豫间,原本站立的平台已裂成数块塌陷,他们无奈之下只得回身快跑,但奔跑的速度却赶不上整座宫殿消失的速度,最终还是直向下坠去,摔入了海底深渊之中。 当姬轩辕再次恢复神智时,已经回到了最初与少典对峙的那座密室,暂时被封印的太极天昙依旧漂浮在半空中,一切都与先前毫无分别。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这才发现自己四肢都被藤条紧紧束缚着,无力地趴在地上。祝融与方雷也是同样的状况,一个昏迷未醒,一个虚弱不堪。这藤条上附有克制神力的魔咒,越是想要拼命挣脱,自己的力量流失得越快。 少典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冷冷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奇异的玩味。他手中把玩着一条种子珠链,正是神农遗留的那条。 姬轩辕暗叹一声,下垂的双眼似是表示对眼前的局面认命了。 “你能堪破苦海迷阵,已足以让我另眼相看。”少典缓缓开口,“像你这般珍贵的天才,为何偏偏要与我作对。” 姬轩辕沉默片刻,平静道:“也许上天生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和你作对。” “可惜啊,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见像你这样有趣的对手了。本来还想慢慢地将你驯服,只怪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少典起身向他慢慢走来,“所以即便再心有不舍,我也不能留你了。” 姬轩辕哼了一声:“你杀死神农的时候,也会心有不舍么?” 少典轻轻一笑:“你说我那倔强的徒儿?他终究是我唯一的徒弟,我怎会忍心杀他?我只是把他关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着、既听不见也看不到的地方,直到他承认错误为止。没想到他竟然趁我不备,在我的精神识海中留下了这件东西。”他看着手中项链,眼神变得阴狠起来:“哪怕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神力,也要找机会向外界传达讯息,真不知伏羲和女娲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能令他这样不顾自身,死心塌地。” 姬轩辕淡淡道:“这与伏羲他们无关。神农天性正直,一心只想保护世间众生,自然不会让那样的末日来临。” “你连那个也看到了?”少典悠然道,“那你应该比谁都要清楚,天地寰宇分久再合,一切重归混沌,根本是无可避免的命运,谁也不能阻挡。放弃抵抗才是最好的选择。” 姬轩辕皱眉:“重归混沌意味着现有的一切都会消融,连你也不例外,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少典微笑道:“若是这混沌自我的手中诞生,要它再次开天辟地,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姬轩辕死死地盯着他,慢慢道:“我明白了。原来你的野心不止于人神魔三界,你甚至想要盖过那两位创世始神,成为新世界的唯一掌控者。”他难得冷冷一笑,眼中闪过鄙夷:“简直痴心妄想,就凭你这样心胸狭窄的冷酷奸邪之辈,何德何能竟敢与烛龙盘古比肩?” 少典闻言沉下脸,掌心青光涌动,猛然向姬轩辕击去。这一掌既快且狠,直将他身体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磕在阵中的盘龙柱上,力道之大连带他怀中那块白玉令牌都被震得掉了出来,叮叮当当在地上弹了几下,一直滑到角落的阴影里。 姬轩辕沿着柱子滑到地上,浑身不停发颤,前襟咳出一大滩血,显是受伤不轻。 祝融看得心都揪了起来,焦急地想要过去查看,却是半分都动弹不得。 “我对你客气讲话,只是因为在我眼里,你暂时还有几分价值而已。”他冷冰冰地看着受伤的人,“不代表你有资格可以一再冒犯。” 祝融咬牙道:“你想做众生之首,却连这点肚量都没有?” 少典淡淡道:“万物自有其生存之位置,既然依附王者而活,王便有权处置其生死。我看女娲和伏羲就是对你们太过纵容,才会导致今日天地失和,群魔丛生的局面。” 火神气得发根直立,满心想要反驳,但缚神的藤条在不断抽取他的精力,令其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该说的都已说了,就当是满足你们临死前的好奇心吧。”少典缓缓抬手,“也算是我最后赐予的一点怜悯。” 姬轩辕缓过一口气,他勉强坐直身体,散乱的发丝下嘴角微微淌血,看起来既虚弱又狼狈。 “你说得对。我想知道的东西,已经全都到手了。”他一字字说道,“的确是该了结的时候了。” 第 113 章 少典的动作忽然顿住,他双眼微眯打量着姬轩辕,脸上虽不动声色,心底却隐约感到不对劲。 已经到了这个关口,对方居然还是镇定自若,眼中看不出丝毫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慌。从正常的本能反应来看,他未免冷静得太不寻常了。 眼前之人不过出身于弱小的人族,少典虽欣赏其才干,却从未真的将他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捉摸不透的对象,他竟然起了一丝罕见的犹疑。 “一个将死之人,就算知道了想要的一切,又有何用?”他走到他面前说道。 姬轩辕抬眼:“你觉得我会死?” 少典忍不住一笑,那表情仿佛是听到天底下最天真的笑话:“难道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姬轩辕竟然也是淡淡一笑:“你当然想杀我,可惜你杀不了我。”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不疾不徐,一副十拿九稳的态度,完全视绝境于无物。 少典揪起他的头发,把人提到眼前死死地盯住,似乎恨不得用视线挖开他的外皮,好好看清里面打的盘算究竟是什么。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吗?”他慢慢说道,“胡说八道拖延只是浪费时间。不论是伏羲还是女娲,都不会有余力来救你。” 姬轩辕说道:“既然你认为我在拖延时间,为何还不动手?”他忽然勾起唇角:“难道睥睨天下的泰皇,也会有举棋不定的时候?” 祝融在一旁听得既迷惑又焦急。虽也讶异姬轩辕为何此刻仍然胸有成竹,但更多则是为他的命运而忧心。少典性子乖戾,若是这时对他服软,即便难逃一死,至少可以不受折磨,这般嘲讽激将,还不知他要怎样让人零碎受苦。 少典的声音果然阴冷下来:“要听你一句求饶,看来还真是不易啊。”只见他右手青光微闪,五片指甲顿时变成了锋锐的利刃,“既然不识抬举,也就别怨恨接下来的刑罚了。我要先把女娲的神识从你元神中抽出,再把你的魂魄切成一块块扔进苦海,永远也别想聚合重生。”说罢手指箕张,猛然向姬轩辕胸口直插进去,火神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不忍见那接下来鲜血迸溅的一幕。 哪知甫一接触对方皮肉,指尖竟然一片冰凉,全然察不到正常身体该有的温度。少典脸色微变,手指继续用力,这一下感觉更加清晰,自己就像戳在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没有丝毫骨肉的触感。再一看姬轩辕的脸,只见他仍是那样的镇定表情,只是唇边那抹微笑中狡黠之意更深。他心里暗觉不妙,本能想要收手,哪知自己的手竟被对方的胸口牢牢吸住,竟然无法挣脱。再一使劲,体内的神力忽然像开了闸的水坝一样直泻而出,被对方源源不绝地吸流过去,越是强行抗拒,力量反而流失得越快。他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长眉犀利倒竖,将剩余力量集中在整条右臂上,只听咔啦一声脆响,右腕竟被他自己硬生生震断,这才摆脱了桎梏,一道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溅射在姬轩辕身上。 这举动虽然果决,对他自身伤害却是不轻。少典身形摇晃,脸上怒极,飞起一脚将姬轩辕踢了出去。哪知对方身体竟在半空中忽然变成了一颗五色原石,叮咚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娲灵石?!”祝融早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绝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匪夷所思。他话音才落,只见那吸足了力量的灵石滚了几滚,恰好落入两仪八卦阵中的乾位阵眼。霎时间阵中金芒大作,五彩齐炽,中心位置上方原本紧闭的太极天昙猛然张开,一道影子从中飞身而出,白玉轮光快过电闪,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少典当头压下。他正在虚弱之际不及躲闪,这一掌正中天灵要害,只打得他七窍喷血,肉骨尽裂,踉跄后退下再也无法站立,终于沉重倒地不起。 “伏羲!”他嘶吼出这个名字,凄厉的喊叫震彻苍穹,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流血的双目凝聚了新仇旧恨,恶狠狠地盯着偷袭者。 “弟弟,好久不见。”伏羲平静开口,这一击他也是尽竭了全身之力,面色虽尽量如常,身形却忍不住微晃。 又一道身影从天昙中跃出,试图伸手搀扶,却被他拒却:“不必管我,先去救他们吧。” 火神愕然看着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家伙走过来,脸上挂着气人的笑容,慢吞吞地解开自己身上的绳索。 “飞廉?!你怎么也在这里?”他忍不住叫道。 风神飞廉手里不停,嘴上也不闲着:“为了看你难得出糗啊。”他抑制不住嘴角的弧度:“想不到火神也有被包成粽子的时候,我记得上次去人界,你好像还赞过这种食物特别好吃哈。” 祝融垮下脸:“你再多扯一句废话,待会儿先出去打上三百回合。说正经的吧,你和羲皇一直藏在生死阵中么?” 飞廉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若非行此险计拖延时间,一旦敌人拿到天昙,云顶只有全军覆没了。” 祝融叹道:“我本以为太极阵能抵抗好一阵子,这次真是大大轻敌了。商羊自诩预知天下未来,可他却看不清身边的危机丛生,神界若因此一败涂地,他们又有何能耐独善其身?” 飞廉默然不答,将他身上的神缚尽数褪下,又过去依样为方雷解困,并驱除她所中的昏迷术。 祝融活动下手脚,总算站直身体,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对了,姬轩辕呢?” “我在这里。”角落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双眼弯弯地注视着他,不是姬轩辕却是谁? 祝融松了口气:“老实交代,你到底是石头还是活人?” 姬轩辕微笑:“自然是如假包换的本尊,之前那个不过是用娲皇赐予我的灵石化形出来的替身,我的本体早就变成另外的样子,用以迷惑敌人耳目。” 祝融惊讶:“难道这一路过来都是你的替身?那真正的你是在……” 姬轩辕笑而不语,摊开的手掌心里有一块白璧无瑕的令牌,正是那件伏羲令玉。 “奇哉怪也,你是什么时候替换的?我居然没有察觉,看来真是变弱了。”火神摇头沮丧。 姬轩辕转向委顿在地的少典,平静道:“这就要感谢泰皇了。正所谓世事皆有两面,被妖兽突袭虽然险恶,但那混乱的黑暗却也同时帮了我大忙。” 少典死死盯着他,冷冷道:“很好,看来女娲连自己看家本领都传给你了,当真是要与我对抗到底。可是那化形之法运使不易,你就不怕在混乱中反伤自身,亦或是被我识破诡计,功亏一篑?” 姬轩辕说道:“若是少典大人真身亲临,这点伎俩自是瞒不过你的眼睛。但此刻的你不过是千万个□□的其中之一,再加上两仪阵的影响,能力不及也不是不可能。何况现在的事实已经证明,你的确没有看出来,不是吗?” 这淡淡的反问字字诛心,就像一个耳光当面甩在脸上,痛得连牙齿都能咬出血来。 伏羲忽然缓缓插口:“因为你认定我们已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砧上鱼肉,所以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松懈了观察。我早就说过,你的弱点从来不是力量,而是骄傲。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你都是败在了这一点上。” 少典阴沉地看着他们两个,神色逐渐冷静下来,又恢复了那抹讥嘲的微笑:“罢了,这次是我失手,无话可说。不过你们不会觉得自己就此胜利了吧?” 姬轩辕双目微垂,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们有胆量去想,就应该明白最后胜利依然是我的。”他的笑容愈加欢畅。 伏羲沉声道:“你想融合帝俊之力重生为第二个盘古,那是永远不可能的。即使神族势微,另外两界也断不会容许。” 少典冷哼道:“人界与魔域也逃不过我囊中之物的命运,一切皆由时间来看吧。等到了神隐的最终时刻,天倾地陷,清浊再次交融,你辛苦建立的所有都会消失殆尽。”他忽然放低了声音,眼中竟浮现出一种奇异的伤感,“可惜那一刻,你是再也见不到了,哥哥。” 伏羲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呼唤,与千万年之前分别时一模一样语调。他怔怔地看着遁地消失的青影,忽然想到这应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个声音依旧是满怀恨意,留下的只有绝不原谅的背影。 神王长叹一声,眼角微痛,嘴里尝到了无力的苦涩,那是和少典心中那无边无际的苦海一样的味道,充满自苦的酸痛和深沉的悲哀。 众人慢慢走到他身边,飞廉轻咳一声说道:“我们不去追么?” 伏羲疲惫摇头:“这只是他众多□□之一,追上又有何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也许他说的没错,最后胜负真的不一定属谁。” 祝融眉头轻皱:“以您的全力一击,难道也对他造成不了影响?” 伏羲说道:“他在大罗天的本体虽然受了伤,却远不到危及本元的程度。我这一掌,不过是暂缓他进攻的脚步,至多不过百年,他便会卷土重来。到那时候,遭难的恐怕就不止是神界了。”他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姬轩辕身上,“我知道诸神生存日益艰辛,但今后寰宇众生的命运,真的只能仰仗你们了。” 祝融和飞廉念及从神代至今的落差,不由得黯然垂目,方雷也是轻声叹息,想起了黑暗幽都中日渐衰弱却无力自救的女娲。 伏羲正色道:“强敌在外,你们这般萎靡气沮可不行。就算少典暂时罢手,他留下的威胁却依然存在,还有魔域的动作可是未有一刻止歇,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姬轩辕忽然插言:“他说得不错。这天宫四周尚有余毒残兵的威胁,还有内应未被发现,你们哪还有空在此耽搁嗟叹。”声音虽平静,却是不怒自威,断然而不容违抗。 飞廉这时才有机会面对面正式打量他,饶有兴味地道:“我们可是在谈论你未来最大的对手,这么满不在乎,不怕他再来?” 姬轩辕说道:“我就怕他不来。只要行动便会有破绽,比起明面的交锋,沉寂于幕后才更难对付。”他忽地瞥了一眼伏羲,淡淡一笑“何况既已被拉上了贼船,就算怕也无路回头了吧。” 伏羲轻轻咳嗽一声,对他的用词不予置喙,反而是飞廉一脸惊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祝融忍笑拍拍他的肩膀:“听我一句劝,既然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你还是尽快习惯他的说话方式为好。” 第 114 章 这言语虽过于直率,却无形中冲淡了之前的沉重和沮丧,那份淡定更是在不自觉中给予了众人信心。风神不再多说,与火神交换了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心悦诚服。 伏羲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长袖一扬,将阵法屏障尽数撤去,露出天穹云海,顶上张开的金伞发出瑞霭祥光,逐渐驱散了残留的毒霾。他们从幽闭的阵中重新回到阳光的沐浴之下,一时间心怀大畅,先前那些挫败忧虑不禁一扫而空。 “句芒与后土尚在南天路战斗,你们可速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若遇见毒深者,将瓶中清露滴在他们头顶便是。”伏羲将两只玉瓶分别交给祝融与方雷,又对飞廉说道:“敲响殿前云钟,召集众神,无事者必须立到,不得有任何借口。”他顿了一顿,缓缓加了一句:“若是不肯来的,以后也不必来了。” 他们浑身一颤,躬身领命,有默契地将这里留给了姬轩辕和神王。三人渐行渐远,方雷回头望了几眼,神情迷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要有什么疑问,不妨说出来听听?”祝融说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事。”她轻轻摇头,“只是奇怪羲皇的模样,似乎和我上次觐见时有所不同?” 她这么一说,祝融方才恍悟之前相见时那细微的异样感来自何处,忍不住说道:“是啊,他为何要费力维持这幅样貌,以他现在的情况,这样不是很危险?” 飞廉忽然一笑:“如此显而易见的事,你竟然猜不出原因?” 祝融瞪了他一眼:“难道你就知道了?” 飞廉叹道:“你忘了吗,那模样是伏羲当年去轩辕丘时所化的凡身。”他也回望了一眼:“我想他是为了告别吧。” 其余二人沉默下来,脸色颇为复杂。过了半晌祝融才道:“想不到伏羲也会……” 飞廉感慨道:“天庭为凡人进阶仙身定下了七十二劫悟道,可这其中却有一劫,是连诸神自己也参不透的。” 方雷问道:“那是什么劫难?” 风神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前方若明若暗的云霞,追忆起遥远的往事。 “情劫。”他低声说出两个字,神色怅然。 伏羲在两仪阵中苦苦寻找时机,已是劳心劳力,最后那一击更是大耗其真元。为了不在他人面前展现疲态,一直勉强装作无事,待祝融他们一走,虚弱模样不禁尽显,几乎连站稳都困难。姬轩辕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去轻轻扶住了他,隐约看到不远处云雾间有座小亭,便搀他去那边暂时休息,一时间各怀心事,对坐无言。 “你来了,我很高兴。”不知过了多久,伏羲缓缓开口,“这是神界之幸,更是天下苍生之幸” 姬轩辕沉默片刻,说道:“我并非为你而来。” 伏羲轻笑:“我知道,也从未这样期盼过。不论因为什么原因,至少你接受了,这就足够了。”他说话时声弱气短,时不时轻微咳嗽,全然没有神王的威势,反倒似久病卧床的凡人。 姬轩辕微微皱眉:“既然这般辛苦,还保留这幅容貌作甚?现在小缨子他们不在,你也不用找借口装年轻了。” 伏羲双目微闭:“我只想在临走之前,重温一次旧梦罢了。” 姬轩辕眉头皱得更紧,正想问个清楚,忽然发现周身景色不知何时变了,云雾凉亭变成了清溪幽谷,金菊中呦呦鹿鸣,随着清冽的弦音此起彼伏。 这个场景?!他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随即霍然起身。 “你……”他厉声喝道,右手用力指向对方,身体竟然微微发颤。 伏羲却坦然接受他利剑一样的目光,神色恳切,甚至还有一丝期盼。 姬轩辕渐渐冷静下来,脸上第一次现出阴郁的表情,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重温旧梦……好啊,真不愧是目空一切的上神,在下佩服之至。”他一字字咬牙道,“别人屈辱的痛苦,对你而言不过是再次戏弄的玩笑罢了。” 伏羲低声说:“屈辱……难道那段日子,对你而言只有屈辱么?” 姬轩辕冷冷道:“还有欺骗和愚弄。” 伏羲轻叹:“不管你相不相信……或许身份是有隐瞒,但我绝无欺骗和愚弄之意。”他微露无奈:“你当时不也是以化名相交?” 姬轩辕冷哼一声,重重转身背对于他。 “你这是要跟我算旧账?”他毫不客气地冷笑。 伏羲叹道:“我绝无此意,总之一切都是……无心却铸成大错,纵悔之却晚矣。” 姬轩辕不屑道:“高贵的神王也会为一时兴起而后悔?” 伏羲苦笑:“当初女娲说我日后定然后悔,我还不信。等真的陷入其中,才明白无可挽回的绝望。” 姬轩辕似是有些厌倦这个话题,他闭上眼睛:“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说过自己来此与你无关,若想用这种诛心手法令我死心塌地,你选错人了。” 伏羲注视他的背影良久,目光愈加悲伤。 “你终究不肯原谅么?即使你我今后再无相见之日?”他的声音涩然。 原谅?姬轩辕被这个词刺得浑身一颤,昔日的点滴种种恍惚从眼前流过。接连失去妻子与好友的青年暗中痛心切骨,几乎快要发狂,表面上却必须做出冷静无碍的样子。为了稳定大局安定众心,站在最高处的人只能摒弃普通人的情感,让自己坚强到无懈可击。他绝不能倒下,必须一个人挑起那个梦想继续走下去,有熊的人民没有意识到,他们的首领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褪去了喧嚣的静夜中,也会一个人枯坐在阶下露出彷徨的表情,对着明月默默地滴泪。 他带着失落与颓丧去溪边缅怀亲友。在情感最低谷的时候,他听到绿茵花丛中传来了天籁仙音,比人界现有的任何旋律都要悦耳动听,竟神奇地冲淡了他满溢心中的苦闷。 好奇心让他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奏琴之人,再然后,便是一眼万年的纠葛。 心有灵犀,相交莫逆,那个人就像是老天为他量身订造的知己,是那样的聪慧博学,心境高远,最重要的是,他是如此地了解并欣赏自己的才能,既能看到他灵魂中蕴藏的雄心,也能听到他埋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柔情。他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一个人,能够集合生命中最重要三个人的优点,在他接连失去他们之后,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有不逊色巫炤的惊世才智,却比巫炤能认同他的千秋壮志;他有不亚于缙云的一身绝学,却比缙云更多了站在他身旁的勇气和自信;他自称为修行而云游四方,自由孑然一身,他也不用担心他会像嫘祖那样,忽然哪一日就因为责任而与自己阴阳两隔。 那真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长河青山兵气如虹,秋枫明月妙语辨道;兰丛中执手相授十二音,纱幕风动笑颜起,弦歌心意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完美的东西往往意味着刻意与虚假,他不是没有这样提醒过自己,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无法拒绝这甜美的诱惑,终于还是义无反顾地栽了进去。然而幻觉终不能长久,再不舍的梦也会有醒来的时候。 在名为真实的伤疤被鲜血淋漓地揭开那一刻,他曾经有多么信任和依赖他,那一刻就有多恨他! 他自以为一生一世的人族知己,竟然是他曾发誓再也不求的、那个对西陵见死不救的冷酷神明! 他始终不知他接近他的缘由为何。也许只是心血来潮,也许是为了培养对付蚩尤的代理人,他不想去深究,他只知道自己无法释怀这欺瞒。原谅?他怎么可能原谅?他恨自己的愚蠢,更恨自己如此轻易就入了彀,一想到曾经的坦诚与真心,在这些自以为是的神眼中不过是掌中蚂蚁的游戏,背地里还不知会怎样轻蔑的嘲弄,迸发的羞辱感就让他愤怒得不能自已,甚至全身的鲜血都在沸腾。 姬轩辕想到这里,不禁浑身颤抖,忽然大叫一声甩出长鞭。随着碎裂声此起彼伏,四周清溪碧荫的盛景顿时变得七零八落,再不复丝毫的温馨华美。他手下毫不留情,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抽打,仿佛发泄一般,直到最后一点影像也消失殆尽。 从来是假何曾真,那个叫太昊的人族根本没有存在过,哪怕自己用他的名字给长子取了名,也不代表任何意义。 他终于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空无一物的云端,捏紧亭柱不住喘气。 他最恨在他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偏偏只有他能让自己再一次的失态。 伏羲缓缓站起身,望着他欲言又止,脸上除了相似的痛楚之外,只有心灰意冷的绝望。 “我明白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又何苦再去追忆?”他颓然一声长叹,“我会忘了这件事,你也……忘了它吧。” 姬轩辕沉默良久,他已恢复了原本的冷静犀利,忽然回答一句:“不,我忘不掉。” 伏羲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恨永远比爱长久。”他说完这句便紧闭上嘴,再也不肯多给一个字。 神王脸上先是露出些许迷惑,随即灵光一现,眼中忽然现出狂喜。 恨比爱长久,可是若无爱,又何来恨? 正因为真的动过心,所以才无法接受,更不能原谅。 可是憎恨本身是不会变的,伏羲的喜悦又渐渐隐去,换上了失意与悔恨。女娲说得没错,错过就是错过了,即使是看上去无所不能的神,也有无法如愿的事情。 在他可以抓住的那一刻,他不曾意识到其中的珍贵;而在他想要抓住的时候,却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第 115 章 亭内气氛沉重,良久无声。一个低首黯然,另一个惆怅遥望,各自心潮澎湃,视线互不交汇。 远处悠悠传来钟鸣之声,余音久久不绝,激起云端一片惊鹭。 “诸神云集,你也该露面了。”姬轩辕平静说道,“三界动荡在即,不是耽于私心的时候。” 伏羲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们的时间的确已不多了。”他缓缓起身,面上已不见丝毫感伤,恢复了原本威严高冷的气场。 “接下来要我做什么?”姬轩辕直截了当地问。 伏羲说道:“神界易主是大事,纵然因紧迫无法举行典仪,必要的步骤还是不能少的。”他将目光投向云路彼端,“你要先经过画卦台下的涤凡池,彻底褪去凡气俗尘,再由我的太极印融合女娲赐予你的双皇神识,这才拥有接掌盘古清源的资格。” 姬轩辕疑惑:“不是只要取走太极天昙就可以拥有你的认可吗?”他抬头看了一眼漂浮的巨大金伞。 伏羲微微一笑:“那不过是我放出去误导少典的内容。在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把乾坤伞上时,我才有余力在阵中设陷,同时应付魔域那边传来的动荡。但要说尽是谎言却也未必,太极天昙中的确藏有我的神识,只是真正的天昙并非在天上,而是在你脚下。” 姬轩辕诧异低头,只看到了白茫茫的云地以及雾霭中的连绵不绝的珠宫贝阙,一个念头猛然升起:“难道真正的太极天昙……是整座云顶天宫?” 伏羲承认:“不错,所以除非他下决心毁了整个神界的根基,不然是拿不到我的力量核心的。” 姬轩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是吃准他就算知道真相,也没法下手,至少眼下不会。” 伏羲微微点头:“气候未成之下自毁城墙,岂非是白白将吞噬进化的主动权让给帝俊?毕竟神隐到来,魔域壮大是无法阻挡的趋势。” 听到这个名字,姬轩辕眉头不觉皱起,又是另一桩十分棘手的烦心事。 “如果是帝俊反过来吞噬了清源,结果会怎样?又是一个盘古?”想起先前在血涂阵通道以及古厝回廊底部遭遇的异相,他心中隐隐有个可怕的猜想,但实在不愿去面对。 伏羲暂且不答,反倒问了另一个问题:“对于魔域这个地方,你怎么看?” 姬轩辕思考半晌,说道:“很大,广阔得不同寻常,就像是无穷无尽一样,而且似乎……还在不断扩张。”他想到了原本曾在人界、如今却沉入魔域的鼎湖。 伏羲说道:“无穷无尽是因为镜中虚影环环相套,不受天地五行规则约束,一切全凭内心想像而生。就像你在做梦一样,幻想它有多大,它就会有多大。” 姬轩辕想了想道:“所以除了天星尽摇的时刻,魔物若想进入人界,只能利用人的梦境或镜子,因为虚像是无法凭空在真实中出现的。” 伏羲点了点头:“神族无法接近魔域也是同样的道理,并非力量不及,而是规则所限,就像人不可能进入自己照的镜子里一样。” 姬轩辕双目微闭:“神界魔域互为表里,天然排斥彼此,而人界则是他们唯一能够折中碰面的地方,怨不得战争频发,生灵涂炭。” 伏羲缓缓道:“魔要入侵天地,必先以吞噬人界为根基,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事实。但人族也并非没有选择的权力,正如下界古语所言,成仙了道,为人为魔,都是人心一念之间罢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续道:“如今神隐到来,下界浊物横行,一切都预示着人界空间正在不断被魔域吞噬变小,而魔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如若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现实中的规则会被镜像世界所替代,到那时眼前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姬轩辕忽然想起巫炤在梦域天鹿中说的话,如果梦境彻底取代了现世,谁又能分得清哪一边是真实、哪一边才是虚幻?如果魔域真的侵吞了人神两界,整个天地的运行规则变成像梦中那样混乱,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呢?他们真的能阻止这一切吗? 他无声地轻叹,只觉得身上责任忽然变得有如铅重。 伏羲看出他的心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无须过分忧思,清浊的强盛与衰退本就是此消彼长,正如天地久分之后必有重归混沌的时刻。一切本就是天道循环往复,即使是衔烛之龙,也不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 姬轩辕缓缓摇头:“话虽如此,可是能不能过眼下这一关都难说。你方才说要分心应付魔域,难道是帝俊已经苏醒了?” “封印虽还未彻底失效,但他的气息使得血涂阵波动越来越剧烈,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所以仪式之后你要立刻返回下界,无论如何要阻止魔域大军趁机进袭。”伏羲沉声道,“现在无论是神是人,都无力再应付一场涿鹿之战了。” 姬轩辕皱眉:“人魔边境还有辟邪族的天鹿城,也许可以联合……” 伏羲说道:“辟邪族虽然骁勇善战,但现今血脉衰微,若是安邑始祖魔亲临,也只是徒然送命而已。” “你认为这次动荡有安邑的参与?”姬轩辕心中一凛,“但他们应该轻易去不了人界……” 伏羲打断他:“如果血涂阵发动导致帝俊真的脱困,浊源侵蚀人界不过是瞬息之事,到时魔族来去自由又有何难?”他忽然深深地盯紧他:“我知道那座城池对你意义重大,但事态若真的继续恶化,为了众生命运,你也必须做出那个选择。” 姬轩辕面沉不语,衣袖下拳头紧握,过了良久方道:“……我知道了。” 太焕秘境中 北洛这些日子里一直时梦时醒,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一时身入云端一时又堕入火焰地狱的挣扎感觉,昏沉中痛苦与快乐并存,有几次他甚至痛得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呼吸了,但在那个温暖的怀抱中又一次次挺了过来。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他一定要活下去和他永远在一起,既然轮回井中那样的艰难都撑过来了,那么这一次也一定可以。他不停在内心告诫自己,你不需要恐慌,更不必退怯。因为这次并不是独自一个在忍耐,这一世的他有一个世间最温柔的爱人,会与他天涯相随,不离不弃。每每当他不由自主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听到对方低沉的鼓励声,伴随着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力量,一点点抚平他的痛苦,然后再在极乐之境中将他的每一处身体复原如初。 当正午的阳光又一次打在他脸上时,眼皮上微微传来的刺痛让他忍不住用手遮住了双眼,习惯性整个儿往身边的温暖缩去,然而下一刻皮肤上的异样触感让他不禁一愣。 这是……他努力睁开眼睛,仔细观察自己的手臂,上面的肌肉纹路光滑紧致,发出晶莹细腻的淡淡光泽。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好疼……”北洛嘶声甩了甩手,这种疼痛和之前灵体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不是那种似虚似实的晕眩感,而是真真切切来自于肌肉中神经的本能反应。他霍然坐起身,不可置信地打量自己的全身。 这是一具真实的肉身,而非依靠灵力凝聚的精神体。微风拂过的柔软,花木散出的馨香,还有身下草垫的粗糙,一切感觉都是如此真实,那种自骨子里萌生的安稳是无可替代的。 他的身体彻底复原了!北洛意识到这个事实,开心得几乎要从花床上跳起来,立刻就想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身边的爱人,却见巫炤的双目紧闭,呼吸沉沉,仍旧是一副深眠的模样。 他一定是太累了,为了救自己,这些天他几乎耗干了心血,北洛默默想道,怜爱地用手轻抚他的脸颊,眼中尽是温柔疼惜。巫炤的脸色明显憔悴了不少,连皮肤上的魔纹都显得暗淡许多,这时候还是不要吵闹他,让他多多休息为好。想到这里北洛悄悄起身穿上衣服,准备到水潭那边走走活动一下筋骨。 他来到水潭边洗净了脸,将马尾重新扎好,望着潭中自己精神奕奕的倒影,唇边不知不觉带起了微笑。想到这些天既火热又迷乱的时光,脸颊不觉微微发烫。大部分时候他的神智并不太清醒,记忆中除了耳边传来的低沉而诱惑的私语,就是斫肉蚀骨中传来的一阵阵欢愉。那感觉令他害羞得不知所措,但却毫无拒绝的念头,仿佛上了瘾着了魔一样,拼命而不停地渴求更多。 回忆让北洛不觉红透了脸,连忙用凉水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将燥热压制下去。无意间抬头瞟了一眼瀑布,忽然想到那天两人游过去见到的那个青玉祭坛,以及那个神秘的苦海影像。正好此刻无事,不如再去探上一探,若真能得到什么有用信息,也好叫巫炤开心一下。 想到这里他整肃好衣襟长剑,跳进潭中顺着上次的激流迅速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那边的湖泊之中。一切仍旧如他们上次到访时的安静祥和,只顺着小路走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那座青玉祭坛。祭坛依然摆在原位,看起来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他走过去,像之前一样把手掌放在青玉表面上,以自身辟邪气息感知并引导其中的灵力。按理说他此刻肉身复原,王辟邪的妖力运转无碍,再加上剑灵觉醒,力量更是远胜从前,哪怕是再细微的空间波动,也绝计逃不过他的捕获。但此刻不知为何,他连试了数次,祭坛内部传来的空间灵力依旧是杂乱无章,就像是有什么屏障在阻碍他的力量,不允许他接触到苦海幻境的一分一毫。 北洛眉头紧锁,无可奈何下决定冒一次险,索性将元神的一部分遁出进入祭坛内部,亲自去寻找空间乱流中的缝隙。他肉身刚复,元神与□□的融合尚稳固,这样做本来颇有风险,但想到那日巫炤急切愤怒的表情,为了能探到对他有用的信息,哪怕再危险自己也心甘情愿。 他以魂魄形态在祭坛内部游走,一边抵御空间混乱产生的风暴,一边努力搜寻蛛丝马迹。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分,终于看到前方有了出口的光亮,便急忙赶了过去。哪知一探头,眼前见到的情景却和自己想像的大相径庭。只见四周巨石墙屋林立,天空黑沉如墨染,就连四周燃烧的火焰都不能照亮半分,凶煞之气与魔雾遍布,一时竟和魔域毫无分别。 这里是……西陵城?!北洛愕然四顾,忽然听到一个尖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缙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巫炤呢?他居然没和你在一起,这可真是稀奇了。西陵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也不关心,真是奇哉怪也……诶不对,你这模样看起来似乎……” “停停停!有话一件件说。”北洛皱眉打断那只盘旋的紫羽鸟儿,“我是通过空间通道无意中闯来的,巫炤现在不在人界,过些日子就回来了。你刚刚说西陵出了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鸤鸠望着他欲言又止,一向聒噪的它居然一反常态地悄声,而且看上去似乎充满了……畏惧? “是、是有故人来……来找巫炤……”它战战兢兢地道,声音越来越低,连说完一整句话都要鼓足勇气,“他现在……就在这里。” 北洛皱起眉头:“故人?是以前巫之堂的吗?”难道是又有谁复活了?怀曦?侯翟?他一时想不出还有谁才称得上巫炤的故人,但若是和巫之血有关的人,鸤鸠又何必语焉不详呢? “不、不是他们,是……”鸤鸠把鸟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刚要继续说下去,忽然被什么吓得翅膀一缩。 “他来了,你自己应付吧!”它慌慌张张喊出这句话,整只鸟竟滚成一只球逃之夭夭了。 北洛缓缓握住身后的剑柄,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戒备地看着包围过来的几具身影,对方的气息不禁令他大吃一惊。 居然是两个天魔……还有两个始祖魔?!这些高等魔是怎么来到人界的? 这几个魔虽将他围在中心,却并没有出手攻击,反而分列站在两边,微微躬身等待,看来是要迎接地位更高的来客。 “他山月明遥相望,故地云水已非乡。”对面阴影中悠悠传来一声叹息,“辛商说得对,这里的土地早就面目全非,哪里还有什么故乡呢?” 北洛的心不觉狂跳起来,遥远的记忆在提醒他,这个声音……他听过! “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就连曾亲如骨肉的同族兄弟,或许有一天也会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可怕。”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现身,“你说是吗?辟邪王?” 北洛一瞬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难以置信地开口:“魔帝蚩尤?!” 第 116 章 今日的光明野看上去依旧风和日丽,云无月和岑缨暂时停下赶路的脚步,在清池边略作休息。只要过了下一个山头,就能看到却邪之门了。 她们在西陵耽搁了一两天之后,由于始终忧虑辟邪族的安危,待刘兄略微恢复后,便将其暂时托付给凌星见照管,自己则先行赶回天鹿城一探究竟。不知是否由于古厝回廊气息混乱的影响,西陵外不同空间交错时乱流频发,凌星见用灵符开启的空间门户总是无法投射到天鹿城附近,仿佛是被强有力的屏障挡住似的。最后还是借助了云无月在梦境中的虚实穿梭之力,才勉强将空间开到光明野的外围区域,虽然距离城池远了些,好歹没有迷失方向,只是走起来要费一点功夫而已。 “不知北洛回到天鹿城没有……”岑缨叹气说道,她没料到在回廊空间中耽搁了这些时候,外界情形已经如此严峻,甚至连神族都参与了进来。一时间既担心好友的安危,又焦虑人界的生存状况,忽然想到生死不明的小叔叔,更是愁容深锁,全不见平日的开朗阳光。 云无月了解她的心思,为避免加重她的心事,对此并不接话。她们安静地休息了半柱香时分后,岑缨起身说道:“我们继续赶路吧。” 云无月点点头,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岑缨不解:“怎么了?” 长发女子暂时不答,轻轻摆手叫岑缨先别出声。只见她又慢慢走出两步,又缓缓蹲下去用手掌触摸地面,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仿佛在小心探索什么。 岑缨更是迷惑,她也学着集中精力感知脚下,又仔细看了看周围,不过显然是一无所获。金色的草原上静谧非常,就像是睡着了的金色大海一样,无风无浪,连最细微的虫鸣兽语都丝毫不闻。但这过了头的安静反而给人一种异样的压抑,仿佛海面上暴风雨来临前的窒息。 云无月忽然转身,在岑缨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忽然一把拦腰抱起她就跑。魇魅的速度如雷似电,毫不停歇地向她们之前来的方向奔去,仿佛在拼命逃避什么似的。 “云无月,出什么事了?我们不是要去天鹿城吗?”岑缨吃惊地喊道,剧烈的风声震得她两耳生疼,不停摇晃的视角让她好不容易停止的晕眩又再度发作起来。 “别出声!”云无月低声喝道,脚下速度丝毫不停。岑缨当即闭嘴,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她从没见过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甚至还隐隐有一丝绝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慌乱?! 两人来到一处山丘之后,距离原本门户的位置尚有一段距离,但云无月却停了下来,焦急地看了一眼远方地平线的位置,喃喃自语道:“该死,已经来不及了吗?” 岑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原本碧蓝无云的天边不知何时出现了阴影,而且扩大的速度越来越快。 云无月思索了片刻,将两人身形缩小藏在山丘后,又施展蜃气在周围建立起一层又一层的障目法术,尽全力与草木化为一体。她布置的时候一言不发,袖口却在微微颤抖,岑缨虽还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已猜到必有大变,因此只是安静地呆在一旁,绝不多口一个字给同伴添乱。 云无月终于停了下来,她踌躇地看着自己设下的迷阵,似乎还是有所不满,但却没有时间更精细了。 “岑缨,我们必须要冒一冒险了。”她忽然对她说道,“你怕吗?” 岑缨握住她修长的手指,平日里体温就远低于常人的魇魅,此刻手指更是一片冰冷。 “生死有命,我不怕。”她沉着说道,反过来给云无月打气。 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欣慰,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将人护在怀里。 浩瀚无边的金色海洋终于荡起了波纹,一道道浪花自远方层叠起伏地奔涌而来,撞击在大地山岩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叫声,喷溅出的黑色泡沫遮蔽了艳阳与天空,使得金色的海面瞬间失却了原本的温柔,变得暗沉阴冷起来。 地面摇晃得越来越剧烈,震耳欲聋的蹄铁声也越来越近,其中夹杂着魔兽的凄厉的嘶吼,几乎要划破苍穹。岑缨手心满是冷汗,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连一丝儿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了。忽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响起,烟尘中潮头已经近前,岑缨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军队中飘扬的旗帜。 那上面剑与血纹的图案,她曾在入魔的北洛身上见过! 魔军终于现出了全景,密密麻麻也数不清来了多少魔。他们就像潮水一样吞噬了整个草原,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边。狰狞凶恶的气息哪怕相隔极远的距离,也足以令人筋骨酸软。 云无月的身体僵硬,即使在魔域闯荡了上千年,她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仅仅是先锋队伍中,她已经看见了不下数十只大魔,甚至还有天魔! 魔族的脚步忽然停了。前面的魔分成两列空出一条通道,过了片刻,一个身着上古武士服样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的体型高大远过今世人族,皮肤黝黑肌肉矫健,□□的独角狰昂首吐着黑气,周身威势惊人。其余的魔族纷纷低首屏息,半分都不敢擅动。 岑缨的冷汗浸湿了背后衣裳,这般强大的魔气,她只在那日崆峒山洞外的巫炤身上见过。 一个天魔走过去行礼:“乌宇大人……”他后面的话被忽然刮起的强风盖过去了,岑缨听不清楚。 男子安静地听完禀报,调转坐骑换个角度,将视线转向云无月迷障所在的方位。岑缨总算看见了他的全貌,惊讶地发现对方竟有一半的身子是焦黑的,皮骨狰狞外翻,就像是被熔岩之类的东西严重烫伤过。 他有一双比夜还要深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一直在忍受非人的痛苦,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永远都是冷冷的带着仇恨,并且闪动着像黑色狂沙一样的愤怒。 岑缨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因为她发现对方的眼神在转了一圈之后,竟直直地定在了自己脸上! 她不知道始祖魔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了。但即使再害怕,她也不能出声,更不能动弹一步,只能咬紧牙关承受着恐惧的洗礼。 她知道他只要动一动指头,自己和同伴就会在劫难逃。 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身上,却也没有揭破她们的秘密。大军鸦雀无声,等待下一步的指令,天地间的风起云涌,皆在他的一念之间。 岑缨的心口忽然一跳,她似乎在那双深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奇特的景色。一望无际的黑色沙海,悠悠轻响的风铃,还有一些模糊的面孔。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难过起来,时而酸涩时而微痛,正如那双眼睛里的黑色波涛一般,变幻莫测,令人琢磨不通。 男子终于撤回了视线,冷冷地说了一句:“继续走。”随后向前一骑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多望她们一眼。 魔族大军浩浩荡荡跟在后面,不多时消失在了山的另一面,地面只留下了杂乱密集的魔兽足迹。 云无月撤去迷障,累极靠在土丘上。两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回来,一个惊魂未定,一个精疲力竭,一时间都说不出话。 岑缨浑身上下汗津津的,就像刚被人从水锅里捞出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逐渐缓过神。 “魔族大军怎会出现在这里……”她喃喃自语,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忍不住跳起来喊:“糟了,他们去的方向……” 云无月缓缓点头,沉重说道:“是天鹿城。” 第 117 章 北洛从昏沉中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居然靠着青玉祭坛睡着了。大概是元神离体对身体消耗太大,这一觉竟睡过了大半天,天边日头已然西斜。他扶着祭坛缓缓站起,心口依旧狂跳不已,想到刚才所做的噩梦,白皙的额头不禁冷汗频出。 他梦见了魔域大军攻陷天鹿城的场景,光明野也变成了一片焦土,状况之惨烈比几年前的天鹿城陷落还要可怕十倍。 “呼……怎会做这样的梦,真是太不吉利了。”北洛不快地自言自语,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股阴霾甩出去。不过这梦境同时也提醒了他,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不知天鹿城现况如何,梦境是否已经解开,如今身体既然复原,还是尽快赶回去确认为好。可是一念及回到魔域或人界,另一桩忧虑却又立马浮现在心头。 之前他的魂魄被始祖魔和天魔包围,只道自己这次恐难脱身,想不到蚩尤竟没有难为他,只是以近来魔域内空间乱流频发为由,问了他一些血涂阵和古厝回廊的事情,半点不提自己一行前来的目的,对巫炤的下落也未详细追问。北洛警惕应答,惟恐说错了话会对巫炤和辟邪族造成不利,同时也在小心试探对方为何能自由在人界活动。蚩尤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微笑解释是由于西陵内本就有魔域通道的出入口,而现在四周残存的人界清气早被侵蚀得半点不剩,即使没有天星尽摇的力量,高等魔族破壁前来也不是难事,但只限于在西陵的地界活动。北洛听完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他们暂时还无法侵扰人界的其他地方,只是不知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久,随即又想到魔帝出山这么大的事情,天鹿城那边不可能没有反应,以辟邪族目前的实力,跟始祖魔冲突必定凶多吉少。对于他焦心的问题,对方却并未直接回答,只说一切尚在转圜之中,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巫炤和自己这位辟邪王最终的选择,之后便客客气气却不容丝毫反抗地将他的魂魄“赶”出了西陵。 北洛结束回想,闭上眼睛长吁了口气,脸上是深深的忧虑。这次的相遇唤回了一些他残存在灵魂深处的远古记忆。虽然身为剑灵时他的思维大多处于懵懂不清的状态,但偶尔也会有清醒记事的时刻。在他眼中,那时的蚩尤还残留着一丝人族的柔软,虽然残忍好战,对敌人毫不容情,但对身边的老弟兄却颇为护短,喜怒无常间还可窥视到内心的情感波动。可如今一见,魔帝的态度虽然温和,言辞背后却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的身上并没有一丝杀气,但举手投足间却散发出让人摸不透的冰冷。 北洛下意识攥紧拳头。王辟邪向来无所畏惧,可这一次他却真的怕了。正因为什么都看不透摸不出,所以才让人害怕。他完全猜不出蚩尤心里在想什么,对巫炤重建西陵的目的又知道了多少,更不清楚他现在对这个旧日弟兄的态度如何。魔域是以力为尊的杀戮世界,安邑对背离者的处置更是残酷无比,如果有一天,魔帝要带领其余始祖魔对巫炤下手,他们要如何应对?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护住爱人周全? 他带着重重心事潜水回到两人的营地,一边皱眉思索一边慢慢向树那边走去,快到时却见巫炤坐在花床边刚穿好衣服,正遍寻自己不获而面露迷惑。 鬼师披散的长发略显干枯散乱。他的双目紧闭,皮肤也苍白得有些透明,身上那些觉醒后出现的魔纹几乎已淡得看不出来。 他竟然睡了一整天才苏醒,难怪方才不见对方来寻人,否则按巫炤平日对自己的紧张,两人分开了大半天,他早就急着到处找了。北洛心里一阵疼痛,自己已很久没有见过巫炤使用灵视的模样了,如今却必须回到做人时积聚力量的状态,可见对方的虚弱程度已超过他的想像。以这样的身体状况,恢复到从前还不知要多少时日,现在出去面对那些魔头根本毫无生还可能。 巫炤在附近没找到人,起身向水潭这边走来。北洛正要过去招呼,转念却又停下了。他要趁他过来之前尽量先平静自己的情绪,不能让虚弱的他再添烦恼了。 他看着他缓缓接近的身影,鼻子不自觉感到一阵酸楚,眼中渐渐充斥了湿润。不知为什么,北洛忽然感到一阵惶然。他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景、再也看不到这个身影时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会升起这个念头,但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去细想这件事。只要脑海中稍微涉猎到一点,浑身上下就会陷入透骨的寒冷,那是他已经忘却了好多年的阴影,那种幼年时在山洞中因无助而产生的恐惧感。他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离不开这个人了,他是如此地依赖并且深爱对方,就像巫炤对他无处不在的独占欲一样。或许正是因为太在乎和太害怕失去,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才会时时刻刻更担忧别离。 北洛忽然很想放纵一次,他想冲过去扑到那人的怀里,紧紧抱着他放肆地流泪,把心底所有的担忧一口气全部哭出来,但自尊和骄傲还是让他硬生生地压下了冲动,一动不动地等对面的人走过来。 巫炤走得极其缓慢。他的身体似乎变得异常沉重,总是微低着头,每挪出一步后总要停顿一瞬再跟上下一步,不复往日优雅有力的姿态。树下距离灌木丛并不远,他却半天挨不到终点。北洛等得急切,准备过去半路迎住他,谁知刚走出两步,身体却忽然僵立在当场,呆呆地看着那人古怪的步伐,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巫炤的模样……不太对劲!他走得太过小心,仿佛需要时刻确认平安之后才能前进,就好像…… 北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自心头升起,仿佛一桶冰水猛地自头顶浇下,连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巫炤终于来到了水潭附近,冷不防一下子撞到一个人身上。他本能地绷起浑身肌肉,随即发现对方正是他找寻的爱人,神经又立刻松懈下来,温柔地问道:“你跑去哪里了?也不与我说一声。” 北洛一言不发。巫炤执起他的双手,惊觉温度竟然低得吓人,不禁皱眉道:“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么?” “我没事。”北洛简单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尾音微微发颤,仿佛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巫炤显然不信:“若是遇见了什么异常,不要瞒我。”说着伸手抚摸对方的脸颊,掌心却是一片湿冷,不由得吃了一惊:“究竟出了什么事?” 北洛握住那只手,轻轻闭上眼睛。他再也忍耐不住,两行清泪扑簌簌从脸上滚落。 鬼师仍然在不停询问同一个问题,却一直得不到回答。因为他没有注意到北洛在出声之前,其实就已经站在他身边好一段时间了;他也没有察觉爱人在接近他时故意隐藏了周身的气息,他更没有发现北洛在说出那句话之前肌肉痛苦扭曲的脸,以及缓缓在他眼前放下的右手。 “巫炤,我已经彻底复原了。”过了半晌,北洛终于再次开口,说的话却十分古怪,“你开心吗?” 鬼师大惑不解,一时弄不清他的心思,只能顺势温声道:“你是怎么了,尽说些怪话。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平安更让我高兴呢?” “那你为什么不睁眼看我?”北洛的声音干涩,他慢慢搂住对方,将额头轻轻贴上去,“你不想亲眼看到真正的我吗?” 巫炤的手一僵,下意识侧过脸,生平第一次躲开对方的亲近。 “我……现在有些不便……”他低声解释,镇静的表象下慌乱一闪而过,“先前为你重塑肉身,力量耗费太巨,等过些时日……” “可是我想看你的眼睛,我喜欢它的红色。”北洛毫不理会他的说辞,指尖抚过他的眉间,“这里并无外敌,你不需要急着积蓄力量。” “北洛,你不要太过任性,明知道现在……” “你为什么不看我?!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北洛忽然失态地喊出声,“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他的吼声嘶哑,甚至由于恐惧而破了音。即使已经预见到了那个残酷的可能,他也还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不肯死心、不愿承认。无助的青年浑身发颤,模糊的泪眼中甚至带了哀求,仿佛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样紧紧抓住爱人的肩膀。 他希望他用事实向他证明,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巫炤再也无处逃避,他轻叹一声,终是转过了脸,缓缓将眼睛张开一线。 那是一双失去了瞳孔与生气的眼睛,再无半点明亮的金红,只余下惨切的白目。 第 118 章 北洛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一时间头晕目眩,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腕,迫切地想从这场噩梦里醒来。然而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始终停留在视野中,不断残忍地提醒他这就是现实。 明明早就应该发现端倪的,为什么自己现在才看出来?巫炤脸上的魔纹几乎消失殆尽,皮肤就像蜡像一样毫无血色,就连那头深棕色的长发都褪去了光泽,变得暗淡而干枯。 这分明是当年西陵决战前见到的他,那个力量几近枯竭,随时可能化为飞灰的他。 “你……你……”北洛的声音发抖,直到此时此刻,他还是没有勇气问出那句话,依然在奢望对方的否定,告诉自己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 也许这种虚弱只是暂时的;也许这只是法术带来的表象后遗症,总之事情一定没有那么糟糕。他是西陵的鬼师,他是巫祖,他是安邑最强大的魔之一,拥有可以令天地震颤的力量,这点小小的挫折怎么可能击败他呢? 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全心全意相信的人,他不可能会欺瞒自己! 青年泪眼模糊地凝视着他,等待着期盼中的言语。然而巫炤却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简短的三个字里充满了愧疚,也浇灭了北洛最后一丝希望。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忍不住用力摇晃他嘶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王辟邪是世间最强的妖族。想要复活他,仅凭辟邪骨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巫炤低声解释,“除非是……以命换命。” 而且只能是力量与之相当、抑或是高过他的个体,才能以熄灭自己的生命之火为代价,换取王辟邪的重生。 北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颤抖着伸手触摸对方的胸口,那里面有如同人类心脏一样重要的所在,集中了魔族之力的内核。越是强大的魔,核中的魔力流转越是明显。然而此时此刻,不论他用什么方法试探,也感觉不到魔力的涌动,只有一些细微的魔气痕迹,就像木炭燃烧后剩下的灰白余烬。 余烬的力量是如此微弱,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最后的热度,变成彻底的死灰,正如北洛此刻的心情一样。 巫炤握住胸前那只发抖的右手,试图给予人一点安慰,但那冰凉的温度却更加深了对方的绝望。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北洛咬牙说道,声音阴沉得可怕,“还有奎……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终于明白在听到巫炤答应交换时,奎为何会有那样奇异的表情了,能够看穿过去与未来的王辟邪始祖,显然早就预见了这一刻。 巫炤感受到北洛拼命压抑的怒火,心不觉纠了起来,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把一切都向爱人坦白。 “是……”他冷静说道,“如果不瞒着,你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所以……” “所以你们就约好了一起来骗我!”北洛忽然抬高声音吼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敢……”他边喊边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显是悲愤到了极点。 巫炤无言可辩,只能轻叹道:“我的确骗了你。你若是忍不过,就打我一顿吧。” 北洛双目通红,右手高高举起,但看着巫炤苍白虚弱的脸颊和紧闭的双眼,这一下却无论如何打不下去。只见他僵立半晌,忽然大叫一声,抽出太岁用力向周遭砍去。剑身锋锐寒光四起,噼啪碎裂之声不绝,直砍得树木东倒西歪,枝头花叶零乱落泥,就连坚硬的岩石都变成了碎块四散飞溅。 巫炤静静地站在满地狼藉中间,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直到北洛发泄够了,颓然跪在地上,方才摸索着慢慢接近,同样半跪下来抱住他。 北洛失神地靠在对方怀里,只觉得那个熟悉的身体再也不复前几日灵肉相交时的滚热,无论怎样地拥紧摩擦,也只能感受到再有限不过的温暖。他再也忍受不住,崩溃地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抛开了所有的理智,是连灵魂都要哭出血来的凄厉。即使经历过那么多艰辛苦痛,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哭得如此惨烈。 他熬过了西陵城下的决裂,忍住了轮回井中的折磨,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只手,一步步在血泪与荆棘中走到了今天。就在他自己以为终于可以柳暗花明,从此开启幸福之路的时候,命运却残忍地告诉他,你的眼前只有绝望。 那些他本以为是新生开端的欢愉夜晚,实际却是向伴侣张开了死亡的大门。 “为什么……为什么……”北洛不断混乱地低嚎,像是在质问最亲近之人的欺瞒,又仿佛是在质问苍天的不公。 巫炤的眼皮剧烈颤抖,脸颊边的肌肉不断抽搐。他何尝不是如万箭穿心般痛苦,可现在的他却连流泪发泄的能力都没有。力量的丧失让他又变回了曾经的活死人状态,这具□□会慢慢失去它的活性,直到再次化为一缕尘埃消散。他不仅再也看不见东西,而且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还会渐渐地忘却冷热与饥饿,所有属于生命的特征都会逐步远去,直到有一天再也感受不到心爱之人的气息。 对不起,这次是真的要永别了。他轻轻地抚摸北洛的长发,在心中颤声念道,因为我别无选择。只要是面对你的事,我就会变得既胆小又懦弱。 我已经失去过你两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承受第三次,如果上天注定你我不能同生,那么这一次,就让我先放手吧。 再也无法看着你消失的背影,再也无法承受被抛下的痛苦,所以宁愿选择先行离去。 北洛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忍不住攥紧了衣襟,手背绷出青筋。 “别以为……能一切如你如愿……”他气息不稳地咬牙道,“我说过,命是我自己的,我若铁了心要放弃,你还能救我第二次不成?” 巫炤缓缓说道:“你不会的。你是天鹿城的辟邪王,绝不会轻率放弃身上的责任。”他知道这些话对现在的北洛来说何其残酷,但还是不得不说下去,或许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庆幸有这个在以前看来完全是累赘的地方,“何况我去之后,能继续守护西陵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里是嫘祖长眠的地方,你更不会坐视不理。” 北洛听罢死死地盯住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可怕的男人从来不曾改变,即使是在安排自己的死亡,也依然考虑得如此周密,态度处变不惊。为了达成目的,即使是他自己,即使是他最爱的人,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投入棋局中,强势而霸道地给自己安排好所有的选择,连丝毫拒绝的可能都没有。 “我恨你……”他一字字呜咽,几乎将嘴唇咬出了血,混合着咸涩的泪水,更是苦透了喉咙,痛到了心底。 巫炤垂下头,却仍是一脸平静:“我知道。” 他当然清楚北洛知道真相后会有多愤怒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他了。他想要爱人好好地活下去,却又不想让他就此忘记自己,为了达成双全的目的,即使他会恨自己一辈子,即使是会成为对方心中永远的阴影,他也在所不惜。 用自己的死换取北洛的生,青年一定会牢牢地记住这份痛苦,哪怕自己再也无法出现在这个世上,北洛也一定不会忘记他。这份疯狂而黑暗的爱,是自己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是那数千年的牵绊存在过的证明。 夕阳彻底消失了,夜幕笼罩了这片树林,激烈的混乱逐渐平息后,只余下了疲惫的茫然。北洛一直跪在原地,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双眼呆呆地望着夜空也不知在想什么。巫炤也一直自背后抱着他,即使双臂酸麻,却依旧不肯松手。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换命……”过了良久,北洛终于再次说话了,“那你和奎的交换条件也只是幌子了?” 巫炤摇了摇头:“说是幌子倒也不尽然。当年布下血涂阵时,我的确留了一道应对帝俊封印的机关。毕竟对于魔来说,我们只想要他的浊源之力,却并不想让他真的苏醒。”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那机关在阵法的最深处,凶险非常且有进无出。我时日无多,去了也无妨,可绝不能让你跟着一起去。” 他盘算得十分明白,只要有天鹿城和西陵的责任在,不论北洛多不甘心,也绝不会去贸然送死。 “你倒是算无遗策。”北洛对他的计划冷淡地评论,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嘲讽。 这语气似是又回到了两人初见时的样子,显得十分冷漠疏离。巫炤心中忐忑,北洛之前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但现在的态度却让他摸不透对方心中所想,不由得因此紧张起来。 “北洛,我……”他试图安抚两句,又怕说不到位让对方更加生气。若是惹得爱人提前死心决绝而去,那可就糟糕了。 “不用再说了。我累了,想休息。”北洛闭上眼睛打断他,神情疲惫,充满了拒却之意。 巫炤不敢再说,两人相互扶持着站起,慢慢向树下的花床走去。一路上谁也不出声,直至回到床边坐下,巫炤才试着打破尴尬:“你……方才去了哪里?” 北洛看起来本不想接话,但还是勉强开口:“祭坛那边,我想试着再找一下大罗天的线索。” 想到刚去时满怀期待和兴奋,如今不过半天,心情却已恍如隔世。 巫炤神色一黯,轻轻握住他的手。北洛想要甩脱,不知为何鼻子突然一酸,便任由他抓着了。 “可有遇到上次的意外?” 北洛摇了摇头:“这次没有,那边的空间似乎出了问题,传送过去的灵力总是被屏蔽。不过我的意识倒是偶然去了另一个地方,你一定猜想不到。” “那是何处?” “西陵,而且还见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来客。”北洛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巫炤听他的语音有异,眉头微微皱起:“意料之外?难道是……魔域那边的?” 北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知……”话说一半突然顿住,自己并未提及西陵目前因魔气混乱而造成通道错位的事情,怎么他却好像已经预见了一样。 巫炤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指的访客,不会是蚩尤吧?”感到掌心中伴侣的手忽地一颤,他已知自己猜测不错,连忙急问:“他有没有对你如何?” 北洛眼眶一热,明明西陵和巫之堂才是他的重要根基,他首先担忧的却是自己的安危。 “你看我好好的,就知道一切没事了。”北洛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不欲让他知道得太多,“他只问了我你如今身在何处,以及神界的动向。” 巫炤听了半晌不语,随后说道:“一定不止这些。北洛,说实话。” 马尾青年不答,将头扭向旁边,明显一副拒绝的姿态。 巫炤将他的手捧起贴在自己脸颊处,低声道:“求你了。” 这三个字让北洛心底一颤,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滴了下来。 尊贵骄傲如他,也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说出这等伏低的言语。 “蚩尤……的确还有一句话,让我务必带给你。”他轻轻依偎在对方怀中,“他说——别忘了自己的出身……安邑子民,永远不能脱离他的根。” 他记得魔帝那时的神情,带着笃定却冰冷的微笑,仿佛在嘲讽自己那个兄弟的痴心妄想。 一日为魔,则终身为魔,谁也别想逃脱这个命运,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无功。 巫炤搂紧他的肩膀,闭眼仰头向天,过了良久一声长叹。 那叹息仿佛在说果然如此,充满了惆怅,充满了对宿命的无能为力。 夜深了,他们今晚没有点火,此刻周围一片黑暗。或许是颓丧和悲切气氛的影响,连头顶的明月和星辰都不复往日的光辉明亮,更显出情景的凄凉黯淡。两人不再说话,就那样抱在一起,两只手紧紧交叉贴合在胸口,拼命汲取对方身上的气息,贪婪地享受着为时不多的平静温馨,尽量不去思考那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第 119 章 接下来几日,两人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亲密,但北洛的话却明显少了很多,往往大半天都可以不说一个字。每当练气打坐结束之后,他总是喜欢望着天边发呆,眼神深沉也不知在思考什么。巫炤心中有愧,也不想过多打扰他,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那个痛苦的话题,尽量装作无事发生,只是晚间的拥抱比起之前更加激烈。他们在竭力抓紧剩下的每一刻,为了在分别到来之前不留任何遗憾,但越是深入缠绵,心情却反而越是难舍难分。 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北洛的王辟邪之力运转基本无碍,说明灵肉结合已经彻底稳固,然而这也预示着两人必须要离开这片桃源了。 马尾青年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淡淡的金光,前面几步处是他刚刚尝试撕开的空间通道,本来只是随手一试,结果却真的一举成功了。 这下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停留了,北洛无声地叹了口气。 巫炤从他身后慢慢走过来,感知到空间交错处的气息流动,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喜悦。 “你的力量似乎更胜从前,这真是太好了。” 北洛却不像他那般开心,只接了一句:“是啊,这里距离人界如此遥远,我本没料到会这般顺利。” 巫炤听他声音有异,轻按他的肩膀问道:“你不高兴?” 北洛沉默片刻,淡淡说道:“一想到回去的各种麻烦事儿,就觉得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巫炤也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北洛不再说话,抢在他前面进了空间门户,里面道路虚实不定,周围更是一片混沌。他皱起眉头,这和预想中的情景大相径庭,简直比古厝回廊的道路还要难走,下意识地想要回去,身后的道路却已经变化得稀奇古怪,再也辨不出原来的模样,只得顺着本能继续走下去。好在这里路虽然古怪,却没有丝毫杀机煞气,因此心底也并不如何紧张。 “嗯?这里是……”北洛终于跨过出口,在看清场景后忍不住一脸愕然。 巫炤感到他的脚步停了下来,问道:“有何不对?”他虽看不到眼前发生了何事,却也察觉现在到达的并不是人界。 “遥夜湾?”北洛喃喃自语,自从离开姬轩辕的梦境之后,他没想到还能看见这熟悉的沙漠与海洋。温柔的海浪声沙沙传来,头顶明月当空,在下方的沙滩上投下了一道亮光,远处的礁石上有两三只人鱼在休憩,若有若无发出诱人的歌声。 “奇怪,我分明是向现实中人界开启的通道,怎么会来到这里……”北洛疑惑道,更何况姬轩辕梦醒后,经天轮周围的一切应该早就消失了,为何此刻又会重现? 巫炤听到经天轮三个字,也不由得皱起眉头:“难道又是那人所为?” 北洛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风铃之声,仿佛大漠商旅的驼铃,于是说道:“好像有人接近,我先过去看看,你呆在这里别动。”说完不给巫炤反对的机会,自行向那边走去。 他沿着海岸线行了一段路,探到风铃声正是来自那边的一座沙丘之后,于是三步并两步赶过去,却没见到丝毫人影。正在奇怪之际,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是北洛大人吗?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北洛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异族纱衣的年轻女子,身后站着一些与她衣饰相似之人。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阁下是……” 女子微微一笑:“寄灵族受王辟邪始祖之命,在此协助北洛大人回人界。” “寄灵族……”北洛忽地恍然,“啊,你是风里霜族长?”他一时有些尴尬,对方好歹也算故人,几年前还曾为解梦之事合作过,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自己又经历数次生死危局,着实心力交瘁,竟将对方忘了个干净。 风里霜弯腰行礼:“数年未见,大人一切安好,我甚感欣慰。” 北洛还了一礼:“风族长为何会在此处?你刚才说受奎之命又是何意?” 风里霜说道:“经天轮消失之后,我率领族人四处找寻新的安身之所,幸得王辟邪始祖垂怜,在太焕极瑶与三界的间隔处开辟了一块梦域供我等栖身。”她看了一眼海岸,“这里与三界互不通属,因此空间通道无法直达,须借道其余梦域才能回去。我和族人已探得一条捷径,愿意当前领路,使大人尽快归家。” 北洛感激道:“多谢一番好意。”他正想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巫炤,哪知身形一动,风里霜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本能地浑身一颤,竟忍不住做出了亮兵刃的架势,她见状连忙喝止。 “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他们了?”北洛下意识收敛气息,他知道王辟邪的力量过于霸道,即使自己并无他意,但之前仍有数次对其余弱小妖族造成了惊吓。但自己先前和寄灵族相处时并未有此状况,不由得心下十分不解。 风里霜犹豫片刻,似是在考虑如何措辞:“相比几年前,你的身上似是多了一股魔气,其中还夹杂着强烈的魇蜃之力,这些孩子对此十分敏感,所以才……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北洛脸上一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异样”从何而来,何况自己身上还有遗传自远古的剑灵魔力,想要瞒过别人也难。忽然想到巫炤的特殊身份,正是这群人最为忌惮的对头之一,还是提前打声招呼为好,以免待会儿见面时像之前云无月那样闹出不愉快。 “风族长言重了,我还有一个随行同伴正在那边等候,请稍等片刻,我带他过来一起上路。” 风里霜点点头,望着他欲言又止,仿佛还有什么话想说。 “族长可还有事嘱咐?”北洛直接问了出来。 风里霜低下头:“恕在下冒昧相问,大人的王辟邪之力中似乎有股气息与巫之血十分相似,不知……” 巫之血?北洛没想到会从寄灵族的口中听到这个词。 “你也知道巫之血?”他忽然想起当年初次进入罪渊梦境时,就是通过寄灵族的结晶碎片,难道说他们竟和那个远古海岛有什么关联么? “不,不知道,大概是我误会了。”风里霜言辞闪烁,不愿再深究这个话题,“大人还是先去接那位朋友吧。” 北洛疑惑顿起,正想细问下去,忽听旁边阴影处传来一个声音:“不必了,我已经到了。巫之血又如何,纵是另立门户,对于生身之处也不必如此讳莫如深。” “你怎么自己走过来了?”北洛皱眉迎上去,心想他眼睛不便还要逞强,真是让人操心不已。正待向他介绍寄灵族一行,转头却见风里霜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一副惊惧的模样,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巫炤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他虽然看不见,但却好似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包括面前这个女人的反应。 空气一时间好似凝固了一样,一行人鸦雀无声。北洛疑惑更盛,刚想问巫炤莫非你们见过,只见寄灵族长头低得更深,忽然双臂交叉横至胸前,纤细的身躯盈盈跪下,整个人伏低在黄沙之中,就像是虔诚至极的信徒在叩拜她们的神明,身边的几人也随着跪下。 “参见巫祖。”她颤声说道。 这个称呼令北洛大吃一惊,他看看风里霜,想起巫炤方才的话,心下忽地恍然。 “难道她曾经是巫……”他说了半句说不下去了,一脸的不可思议,只觉得着实匪夷所思。 巫炤平淡说道:“尔等既已灭身寄灵,你我之间再无血脉连接,行事互不相干,不必行此大礼。” 风里霜默默起身,却仍是低着头不敢多言。 “你也无须害怕,寄灵族所做之事我虽略知一二,却没有管闲事的兴趣。你们最好好自为之,不要惹及无辜之人,否则……”他伸手搂住北洛的肩膀,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森冷,那警告之意再也明显不过。 风里霜的身体微微发抖,艰难吐出一个字:“是。”她再次深躬:“请两位稍候片刻,我们先去预备一下,一刻钟后就可出发了。”说罢便带领族人匆匆离去,似乎一秒也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多呆。 北洛憋了一肚子疑问,好容易暂时又只剩他们二人,便急不可耐想要发问。巫炤早就猜到他的心思,径直说道:“你想说什么我清楚,这女人生前的确是巫之国的祭司。昔年海岛一战后,巫之国其实并未彻底灭亡,一部分如你所知去了中州陆地,还有一些人借助觉醒的巫之血力量将自身□□消融,仅以魂魄的方式游走梦境之内躲避追杀,就像是蜃族的精神领域一般。”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会那样怕你。”北洛摇了摇头,可以想像出对方当年到底给巫臷民带来多大的阴影。 巫炤沉默片刻,忽然说道:“将来我若……不在了,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与她们有所瓜葛,寄灵族并非你看起来的那样与世无争。” 北洛一脸不解,他想到刚才巫炤与风里霜的奇怪态度,不禁问道:“为什么?你说他们的所做之事,又指的是什么?” 巫炤叹道:“这件事太过复杂,一时三刻也难以说清。你还记得身为玳族勇士的那一世吗?你与另一个女子怀抱一个婴儿前来求取救命源血……” 北洛努力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婴儿?你说的莫非是……齐音?”他想起了梦中化身为天海时的种种经历。 巫炤点了点头:“不错,当年我迫于形势,不得已依仗玳族的特殊体质来保存源血之力。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婴儿时,才明白犯下了何等错误。玳族……或许这个部族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 北洛听得云里雾里:“玳族本身是个阴谋?这话是什么意思,而且又和寄灵族有何关系?” 巫炤紧抿嘴唇,仿佛对某些事难以详述,最终只说了一句:“魔域不是只有魔族和妖族,而浊源之神,或许也并不仅有帝俊。” 第 120 章 北洛沉吟:“魔域空间如此辽阔,还有许多地方未被挖掘,有未知种族倒也不稀奇。但你说浊源之神不止帝俊……这又是何意?莫非伏羲还有其它的双胞□□不成?”见巫炤摇头否认,他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那到底是谁?你快点说清楚,总是模棱两可地藏一半,不是要急死人么?”这几句话不仅没有解释清他心里对玳族和寄灵族的疑惑,谜团反而变得更多了。 对北洛的要求,巫炤向来无不依从,此刻却罕见的一脸迟疑,半晌后才勉强道:“辛商城以东百里之外,有一座龙瘟遗址,据说是来自大荒之巅的族群建立的,已有数万年的历史。你若实在想知,待眼前麻烦解决后可前去一探,想必有你要的答案。” 北洛愕然,欲待再问,却见巫炤轻轻别过脸去,竟是对此不愿再提的模样。青年不好拂逆其意,又见他一脸的憔悴和疲累,不忍再叫他伤神,只得暗暗忍住好奇心闭嘴。但心底对此总是放不下,直觉告诉自己,这背后的真相很可能又是一股滔天巨浪。 浊神……龙瘟……巫炤所说的大荒之巅族群,会和玳族或寄灵族扯上什么关系吗? 正在沉思之际,寄灵族过来回禀,说穿行梦域的坐骑已经备好,二位可以上路了。说话时一个个声音微颤,站得离二人远远的,一副惟恐惹祸上身的模样。 北洛沉默地牵起巫炤的手,目不斜视穿过寄灵族一行向海边走去。只见月光下一头高大的獍妖温顺地趴在沙滩上,身上还铺设了锦垫鞍辔。这獍妖体型比魔域常见的大了一倍有余,且通体毛发雪白,前角处微带金光,望之不似妖物,反而更像仙神豢养的圣兽。 “此獍乃王辟邪始祖所赐,助我等开拓此处梦域。”风里霜在旁说道,“乘坐它可穿行任何梦域而不受阻碍,再加上我族灵鸟前方指路,二位定会平安回到人界。” 北洛点点头,先向风里霜致谢,再把巫炤扶上獍妖坐好,随后自己也跳上去在前面坐稳,令巫炤抱住自己的腰稳定身形。那雪獍缓缓起身,低声嗷呜一声,转头向海中走去。只见它四蹄入水后竟不陷落,而是如履平地一般轻巧踏在水面上滑行。两只小巧的灵鸟在前方引路,两人身形渐渐远去,将沙滩越抛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边缘。 梦域中道路变幻不定。他们时而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漂移,时而又来到了大漠戈壁之畔踏沙而行;过了一会儿明明前方无路,眼睛一花间忽然又穿越到了山谷密林。等好不容易穿过山谷,却又是另一片月光海岸。北洛也懒得计较前方还有多远,觉得就在这样安静的二人世界中,慢慢共骑行进也没什么不好,久而久之,他索性把这当成了两人的新婚之旅,饶有兴味地享受着周围奇特又绚丽的风光。 明月悠悠,海风清朗,北洛眯起眼睛看着水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听着海浪轻刷海滩的沙沙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境平和而舒畅。这獍妖行走得很是稳当,只有细微的上下起伏,坐在上面十分舒服,再加上身后的爱人紧紧抱着自己,鼻端时不时传来他身上干净的草木气息,混合着海浪清冽的咸涩味,他满足得几乎要睡着了。 身后的巫炤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了?”北洛含糊问道,在他怀里转了个舒服的姿势。 巫炤缓缓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记得那年我带你去九井治伤,也是像这样骑着獍……我从身后抱着你……没想到今时今日,我又一次体会到和那时同样的心情。” 北洛听了没有接话,似是在努力回忆对方所指的事情,巫炤清晰地感到怀中人身体微微一颤。 “算了不提了,那么久远的事,你大概已经忘了。”男人轻咬着他的耳尖说道。缙云转世为北洛时魂魄不全,又在轮回井中受了那么多苦,想来记忆也丢失了很多,又何必令他无端费神。 北洛却轻轻拍了拍他环绕的手臂,轻声道:“不,我还记得。” 巫炤有些意外:“你记得去九井的事?” 北洛低头一笑:“我知道的不仅仅是九井……”他的声音变得惆怅起来:“只要是你的事情……缙云都记得。” 他在转世时的确丢弃了很多记忆——童年的阴影,父亲的无情,以及各种各样的杀戮与战争,哪怕是在轩辕丘和姬轩辕等人生活的某些点滴,回想起来也只余下一片片模糊的影子。 在那堆残缺不全的碎片中,只有那个披风飞扬的长发身影始终清晰,只有关于他的所有一切,缙云从没有忘记过。 巫炤拥紧自己时的气息,以及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哪怕是最细微的点点滴滴,缙云都深深藏在心底,直到今时今日,依然能清晰地呈现在北洛的眼前。 那时缙云被辟邪力量折磨得濒临死亡,可他自己心中却是异常平静,连身体的剧痛都浑然不觉。他不在乎自己有没有救,也不关心何时会到达九井,他甚至感激有这么一个身受重伤的机会,可以借着昏迷靠在那个人的怀里,再也不用违心地去想任何拒绝的借口。 那一夜的山间共骑,是缙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成了他一生一世的刻骨铭心。 巫炤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将人抱得更紧,月影掩去了他眼角的一丝晶莹。 “那你可知我那时在想什么?”他低声说道。 北洛靠在他身上,安静地等他继续。 “我既担忧又害怕,也许从来没有那样怕过。”他缓缓述说,白发青年的情况非常糟糕,也许随时都会断气,他急得恨不能一时到达目的地,可缙云的伤势却不允许急行,他只好勉力压下内心的惶急,慢慢地驱獍前进。他抱得很紧,紧到能清晰地感到缙云身上的温度,以及对方的发辫轻轻刮在胸口的瘙痒。渐渐地他心底升起一种奇异的念头,既盼望尽早赶到那里,又不想让这条路变得太短,因为只有这一刻,他才有机会卸下压抑的面具,尽情地拥抱渴望许久的对象。 也许唯有这一刻,他才有自信缙云不会拒绝他。 “我知道时间等不得了,必须尽快赶到才是……”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将两人的身影隐约和千年之前融合到一起,那略带忧伤的语调既是在说那时的矛盾,又像是在说此时的纠结,那时是为了救缙云的性命,如今是为了履行必行的责任。不论哪一次,他们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再有多么不舍,这条路也终究会有尽头。 “可我还是忍不住盼望,如果能这样抱着你,一直一直地走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那该有多好……” 他的尾音随着惆怅在风中悠悠隐去,海的另一端传来了人鱼轻柔的歌声,伴随着悠悠的驼铃声,若有若无,柔媚如骨,那靡靡之音就像是情人最甜蜜的低语,代替他们倾诉着心底的真情。 北洛睫毛轻颤,那一滴泪珠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打在巫炤的手背上。 是啊,那该有多好啊……他怔怔地望着天边的明月,任凭他们如何出身不凡威震四方,到头来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点地久天长。 可就连许多世俗凡夫都可以轻易达成的心愿,对他们而言,却是兜兜转转了数千年也依然是求而不得的奢望。 海浪黄沙逐渐消失了,换成一片白茫茫的云路,雪獍又向前走了数十里,最后在一座彩虹桥前停了下来,慢慢伏低身躯,等待两人下骑,那两只灵鸟在前方叽叽喳喳绕了一圈,随即飞入云层不见了。 “我们到了……”北洛慢慢走到桥头,已经隐约从对面的云门之内感到了人界的烟火气息,脑海中一片混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巫炤说道:“前方就是人界,我们过去吧。”他虽如此说,却没有动作,依旧安静地站在北洛身边,紧握着他的手。 他在等他做决定,并且迈出告别平静的一步。。 北洛闭上眼睛呆了一会儿,又猛然睁开,面上已不见任何忧伤缠绵,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辟邪王的坚毅。 “走吧。”他不再犹豫,牵起巫炤的手大步向前方走去,再也没有回看一眼。 第 121 章 两人步入人界,发现四周竟是一片昏暗,第一反应还以为此刻是深夜时分。但再仔细瞧去,才觉察到天边隐约有亮光透出,原来现下仍在白日,只是整个天空被黑不见底的云层厚厚遮住,导致完全看不见太阳,就像是发生了日食一样。那云看上去沉甸甸的,当头直压树顶,带来极沉重的压抑感,让人有种末日即将降临的感觉。 北洛依仗视力过人,仔细辨认周围场景,发现这里似乎是洛阳城的外围郊野,而远处的洛阳城此刻城门紧闭,墙头守卫一个也不见,里面寂静无声,整座城仿佛死了一样。他牵着巫炤的手向那边摸去,冷不防脚下踏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具尸体,身上所穿的服饰十分眼熟,正是巫之堂的样式。他心里一惊,又往前走了一段,看见道路两旁横七竖八地死了数个巫之堂的年轻人,有的胸口被划开,有的个体失去了头颅,模样都甚是可怖。 “怎么回事?”巫炤问道,他虽看不到眼前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北洛的反应明显不对劲,而且尸体身上残留的巫之血气息也令他心底一跳。 “你的一些手下死在这里,根据尸体状况来看,前后应该不到一个时辰。”北洛知道瞒不过他,索性直接告知,两人皱起眉头,均觉此事颇为异样。 “奇怪,巫之堂的人怎会来到洛阳附近,难道说……”北洛思索,心里闪过蚩尤那一行的身影,“是为了追击敌人?还是被什么原因所迫?” “情况不太妙,也许帝俊随时会冲破封印而出。”巫炤脸上闪过一丝忧色,“我们要尽快赶回去。” 北洛点点头,西陵在洛阳以西百里之外,如果真是魔族侵扰人界,此刻连这里都是一片日月无光的惨淡,那边的状况可想而知。他掌心凝聚金芒,正要撕开空间门户,却听远处树林中忽然传来一声鸟类的刺耳尖叫,紧接着一声爆炸的巨响,空气中流淌过来神魔法术碰撞时发出的阵阵余波,感知之下十分凶险。 “鸤鸠?”两人同时说出口,下一刻便不约而同向声音来源处飞了过去。 紫红色的鸟儿从未像今天这样慌乱过,它一面上下左右地飞个不停,忙不迭指挥剩余的巫之堂手下结阵抗敌,一边絮叨个没完:“我说你这所谓的正反五行大阵到底行不行啊,那些家伙看起来一点也没服软……不对,他、他他……似乎马上就要打破屏障冲过来了!啊,巫炤这该死的契约!我还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啊!” “你能不能安静会儿……我真是佩服巫炤,居然能一直忍你忍到现在。”凌星见白皙的脸上满是汗水,神情焦急到了极点,忍不住低声抱怨道:“可恶,若非这凡身法力有限,断不会让他……” “什么,你竟敢数落我的不是?等事情平息后,我非要好好教训你这小子。”鸤鸠扑棱翅膀不满地叫唤。 凌星见根本懒得看它:“你有空在这里抱怨,不如多使点力气,分明是你们太不中用了,才让这阵法连五成的力量都发挥不出。” “喂,你是在说我们西陵的实力不济吗?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巫炤,让他……哇!”它话未说完,冷不防飞过来一个断成两截的巫之堂弟子尸体,吓得它连忙闪到一旁,若非反应灵敏,险些儿将它整个压扁在地上。原来守住阵眼的人又被敌人杀死了一个,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岩石炸裂开来,碎屑四散烟尘滚滚。继震位之后,东北方艮位又破,这一下困住对方的正反五行大阵已连破两眼,阻拦的屏障愈加稀薄,这边情况已是岌岌可危。 随着烟尘渐渐散去,敌人的形貌在残破的石阵中看得明白,竟是清一色身着白钢甲胄的神界队伍,为首的头目身形魁梧,脸上有一道被魔印所伤而无法痊愈的长疤,更显得其气质霸道彪悍。只听他不屑地冷笑道:“区区蝼蚁还作此困兽之斗,简直不自量力。你们若是及时停手下跪求饶,本座心存怜悯,也许还会留你们个全尸。”说罢抬手将长兵往地上一杵,刹那间天空卷沙飞石,锋利的剑芒铺天盖地向石阵刺下,密密麻麻仿佛大军的箭雨。那屏障更是千疮百孔,再也支持不住抵挡,终于被彻底攻破。巫之堂勉强维持的阵型顿时大乱,一众弟子被冲击得溃不成军,再也无力抵挡。 事已至此只有奋力死拼。凌星见丝毫不见慌乱,和其余巫之堂弟子冲杀上去,鸤鸠则躲在一边瑟瑟发抖,偶尔伺机放个冷箭。神族来的兵士并不多,但即使是神隐时代,人族力量仍远不能和古老的神祗抗衡,何况巫之堂众人都是入门不久,血脉力量稀薄,没过多久就纷纷抵抗不住,一个个非死即伤。凌星见尽了全力,却是救不了大局,身体被打得不由自主直飞出去,眼见就要撞到岩石上头破血流。 危急时刻一道人影直飞过来,一只手稳稳接住他的后背,随即剑锋寒光乍起。对面接连传来数声惨叫,只电光石火的功夫,进攻的白甲神兵就倒了下了五六个,剩下的戒备起来不敢冒险,纷纷暂停脚步。 那首领吃了一惊,看到眼前多了一个陌生的修长身影,长长的马尾飘起,手中利刃犹带血迹,既意外又戒备道:“王辟邪?魔域的妖兽怎会突然……等等,你身上……”他察觉出对方身上不仅有王辟邪的妖力,更隐藏着一股极其强大的魔气,正是他灵魂深处最忌惮又厌恶的那一种。 “还是这般趁人之危的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蓐收真是一点没变,徒有蛮力却无头脑,连带身边的狗都毫无长进。”一个漠然的低沉声音悠悠传来,那首领忍不住浑身一颤,原本趾高气扬的脸上立刻带了难以形容的惊惧。 巫炤缓步走到北洛身边停下,双目紧闭下巴微抬,傲然面向对方。那群兵卒为他气势所摄,一个个退得更远,连大气都不敢擅出。 鸤鸠与站稳的凌星见互相望了一眼,默默和巫之堂其余人躲到他们身后,不觉都松了一大口气。 “好啊,你总算是现身了……”那首领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道,语调充满恨不能撕了对方的欲望,却又不敢动作。 北洛用剑冷冷地指着他:“你们是谁?来这里有何目的?” “吾乃金神座下第一心腹郢禹。人界大难临头,吾等以金神之名,前来消灭魔族余孽,拯救人族苍生。你身为降魔除恶的王辟邪,竟敢阻拦我等,与这魔头坑壑一气?” 北洛犀利地讥嘲:“拯救苍生?说得倒好听。那些死在林子外头的,都是你下的手吧?他们可无一例外都是人族。” 郢禹顿时恼羞成怒:“好个饶舌的妖兽!”火气上升下又是一阵金芒叮叮当当激射而出。北洛的长剑快过电闪,打掉了绝大部分暗器,但敌人出手范围太广,还是有一两支擦着巫炤的身侧而过,其中一支割断了他一缕发丝,在右脸颊上留下了一道伤痕,鲜血缓缓渗了出来。 郢禹原本只为试探,并未指望真能伤到那俩,这时看到巫炤竟然连这一招都躲避不开,先是错愕万分,随即意识到对方已是强弩之末,虽不知缘由为何,但心下顿时狂喜起来,不禁大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魔头,这个时候还敢前来挑衅本神,我现在就揭开你这外强中干的画皮。”说罢凝聚精力,全身噼啪作响,掌中兵刃陡然变长了数尺,挟带法术便要向巫炤当胸刺去。巫炤早已感到对方的杀意,欲待抬手画符阻挡,却是全身酸软无力,方才站着巍然不动已是使了大半的精力,这时连一只手臂抬起来都困难,又如何能阻挡得住。 郢禹正想一击重伤对方,忽然眼前一道光影闪过,紧接着右肩感到一阵凉意,随即是兵刃呛啷的落地之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鲜血中一条臂膀整整齐齐地落在那里,手指兀自牢牢握着自己的兵器,霎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还不知出了何事,直到深入骨髓的剧痛自肩膀处传来,半边身子都被染成了红色,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惊怒交集,咬牙按住伤口,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对面。只见那长马尾的王辟邪正护在巫炤跟前,直指自己的剑尖犹在滴血,那双辟邪族特有的金眸隐隐透出血红,显得既妖异又冷酷。 “有胆子,便再动一下试试。”低沉的少年音悦耳动听,一字字却是冷冰冰的毫无温度。 “你……你竟敢……”他气得语无伦次,全没料到区区妖族竟敢如此大胆,当众挑衅并重伤神族,而对其神出鬼没的身手和惊人的力量,更是恨恨不已。 北洛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淡淡道:“再有下一次,可就不止一条膀子了。” 郢禹被激得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要冲上去和他拼命,却听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喝止:“住手!” 第 122 章 除了北洛和巫炤,其余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只见两位神祗乘风而来,正好落在双方中间,不动声色地阻止两边火拼。 “飞廉大人,祝融大人……”郢禹对来者似乎有些忌惮,虽然脸上仍有不服之色,却还是止住脚步。 祝融沉着脸一言不发,飞廉则是一边替他止血,一边摇头说道:“你太冲动了,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恐怕你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北洛对他们的到来毫不理会,见对方暂时收手,便也回剑还鞘,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巫炤身上。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见爱人的确没受到什么伤害,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但那伤痕在白皙的脸颊上却显得极为刺眼,由于丧失了自愈的能力,那道细口此刻结了血痂,如同一件精美的玉器上出现了瑕疵,望之不觉心疼。他心底恚怒又起,忍不住冷冷地瞥了郢禹一眼,对方被他的目光扫得浑身一震,但碍于两位主神在跟前,却又不能轻举妄动。 飞廉治愈他的伤口,又是慢慢说道:“辛商虽然看来虚弱,但他的势力绝非你所看到的这么简单,更何况龙渊之事诡秘复杂,贸然行事只会令情势更加恶化。”祝融在旁哼了一声:“他是想向蓐收邀功罢了,以为杀了西陵人或是胁迫他们为人质,便可逼迫辛商就范,未免异想天开。” 郢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偏偏面前这几个却是一个都惹不起,只能咬牙低头忍耐。 飞廉向祝融摇了摇头,仿佛示意他给同僚的属下留点面子:“话不能这么说,他也是关心神界的生死存亡,虽然方法有误,却不失为一番好意。”接着又对郢禹说道:“只是蛮横行事绝不可取,若是神魔双方不幸两败俱伤,更会使人界颠覆动荡,白白让另一股势力捡了便宜。哪怕是蓐收在此,也不会允许你这般乱来。” 神将低声道:“是,在下明白了。” 祝融说道:“好了,人界留给我们处理便是,你先退去吧,这也是新王的命令。” 郢禹一脸愕然:“新王?您是说那个人族?他竟然真的……”见祝融脸色一沉,只好把下半截带有鄙夷的话咽了回去,将不甘之心暂时收起,号令剩余神兵跟随自己离开。临行前看了一眼自己断掉的手臂,又狠狠地瞪了北洛一眼,这才转身不见了踪影。 飞廉打量了一眼北洛,叹道:“辟邪族与神界关系一向紧密,你下手未免太狠了点。”刚才治疗时他已经发现,太岁留给郢禹的可不仅仅是断臂,上面还附加了一种诅咒类的暗咒,只怕难以消退的剧痛和折磨要伴随那位倒霉的神将好一阵子了。 “就算不念这份交情,好歹也看在你那位密友的份上,他如今已是神界的首领了。” 北洛淡淡道:“你是说姬轩辕吗?正是因为看在他的份上,那家伙才只是断了条臂膀而已。” 马尾青年表情漠然,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而那森冷的语气背后,更是隐隐透出威严迫人之势,令人不敢小觑。 祝融和飞廉都是在上古战斗时就了解过魔剑剑灵的不好惹之处,如今他吸收了其主人的绝大部分力量,更是与当时不可同日而语,还是不要惹怒他为好,于是迅速转了话题:“郢禹虽然行事冲动,但对于神人两界而言,西陵之事的确已经无法再拖,不知二位可有什么好办法解决么?”以他们的身份而言,向多年的对头出言恳求实在是大伤自尊,更兼透露出神界目前的衰弱无能,这还是出发前姬轩辕向他们再三保证北洛和巫炤定会帮忙出力,让自己尽管放心谈论合作之事,才会把这句话问出口。 北洛眉头微皱:“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赶回来的,才刚到就遇到了那家伙,还未来得及回西陵查看。” 祝融说道:“现在西陵四周已被强有力的结界包围,人神难近,我们也不清楚里面究竟如何。但临来前伏羲曾说,单凭上古神界封印已无法阻止帝俊脱出,看来他的复活只是时间问题了。” 北洛听罢眉头皱得更紧,正想细问封印之事,却听身边的巫炤忽然开口:“此事你们不必插手,我既然应了那只王辟邪开出的条件,自会想办法替人界平息。” 祝融奇道:“不要我们插手,难道只凭你独自个么?以你现在的状况怎么可能办到,还是说你有什么秘密对付帝俊的办法?” 巫炤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没有义务多作解释。” 飞廉若有所思:“我听说你的先祖蜃妖曾是帝俊身边以他之力化身的浊神,而他为了吸收浊气早日脱出,一直在三界寻找体质适合的执行者,难道你就是……”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感到身边空气有细微的撕裂之声,紧接着空间门户开启,一个身着紧身黑衣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径直向巫炤半跪行礼:“无忧门如梦听奉鬼师大人召唤,特来回禀。”这陌生女人不仅行动利落,神态更是沉着冷静,面对这一行妖族和神祗竟然毫无惊怯之色。 无忧门?北洛打量这个不速之客,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巫炤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过会儿再解释,对女子微微抬起下巴说道:“掌门人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是,多谢鬼师大人。”如梦虽然站起,但仍旧恭敬地低着头,身体肌肉绷得紧紧的。 “属下先前接到您的暗令,立即命门中各分舵开始四处布种,如今黑莲种子均已在吩咐的阵眼所在地种下并派人把手,绝对万无一失。”她说得十分清楚,“只是无忧门负责的乃是东北方向一带,其余地点状况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黑莲?!北洛心里一惊,难道她说的是半魂莲?瞥了一眼那两位神,见他们脸上也露出了惊愕与戒备之色,显然也很清楚半魂莲的实质与威力。 他想开口询问,却见巫炤向他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要着急,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于是将问题咽了回去,耐心在旁等他继续问话,打算之后私下细问。说来说去自己内心总是无条件地相信对方,都一起走到了这一步,巫炤绝不会突然临时改变,又要对人界做出什么毁灭的报复举动。如果真是这样,对方之前也不必答应那个条件,还特意隐瞒住自己。 他虽这么想,其他人可做不到如此淡定。祝融首先忍耐不住地喊道:“你四处播种半魂莲,究竟有何用意,当真想再次令人界入魔毁了这一切么?”若不是姬轩辕临来前反复叮嘱,面对巫炤的言语一定要冷静耐心,他差点就冲上去揪人衣领了。 巫炤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依旧慢条斯理地与如梦交谈关于黑莲所在的位置以及生长状况。 飞廉拦住他,暗示他先莫急躁,只觉得这件事听起来颇为古怪。巫炤若真有心思利用半魂莲再次兴风作浪,大可暗中秘密行事,不必要当着他们的面召唤下属将细节透个干净,此举反倒像是在等着他们去寻找那些半魂莲似的……或许他的真意是…… “辛商虽是我们多年死敌,但他一向言出必行,既然说过了会为人界解决这件事,那么我们只要交给他就好了。”他忽然对巫炤行了一礼:“多谢。” 巫炤双目紧闭,声音略带不屑:“为了人界?哼,人族死活与我何干,那是姬轩辕的事情。我已言尽于此,他若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子孙,也就别怪他们投靠巫之堂了。” 祝融却仍然急道:“他用半魂莲祸害人界,你怎么还对他道谢?” 飞廉还没解释,巫炤已淡淡道:“无他,只是因为他比某些蠢材聪明得多。” “你……”火神气得发根直竖,这混账真是几千上万年来从未变过,不仅手段难缠,那张嘴更是欠得让他抓狂。 巫炤微微挑眉:“怎么,想现在打一架?” 祝融哼道:“你当我不敢么?你这家伙先前逃了涿鹿之战,别说是蓐收,我也早就手痒了。” 北洛见状连忙阻拦:“算了,他们也是为人界着急心切,就别计较了。”毕竟以巫炤现在的身体,真要动手绝无胜算,自己肯定要相帮,那样对姬轩辕的情面又是个伤害,还是不要冲突的好。 巫炤搂住他的肩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才不会像某些家伙那样热血上头,又对祝融说道:“留着你的力气去做该做的事吧,我现在可没时间奉陪。” 火神只好悻悻地收手,飞廉则是感慨地打量他,忍不住说道:“你真是改变了不少,莫非情感的影响真有这么大?”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黝黑皮肤带着铃铛,笑起来活泼开朗的少女,心底不由得微微一酸。 “我和你若易地而处,此刻有她在身边,想必我也会忍耐退让的。”他叹息道。 这句自言自语有感而发,本没指望他人接茬,谁知巫炤竟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找她?” 飞廉怔怔地看着天边,轻轻摇头:“自从千年前的转世,她被乌宇带去魔域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的魂魄了,就连阎罗那里都查不到。”他又是一声叹息:“也许她已经不会转世了,也许她已经入了……”那个魔字始终不忍出口,最后说道:“神魔两隔,难续前缘,我又何必继续执着?” 祝融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同伴,想他这些年来颇受相思之苦,竟忍不住向敌人倾吐心事。或许是因为那位女子曾经也是安邑下的子民吧。 他摇了摇头,拉着飞廉想要离开,巫炤却忽然说道:“她早已转世,如今尚在人间。” 这句话恍如晴天霹雳,飞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这一世的她?!她现在在哪里?” 面对他连珠炮的问题,巫炤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平都烟光照残荷,湖畔铃音入相思。” 说罢再也不肯多言,携起北洛的手转身离去,巫之堂以及如梦和凌星见紧跟在后,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林中,只留下两位神站在那里,难得呆若木鸡。 北洛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呆立的飞廉,好奇道:“你们刚才说的是谁啊?既然是你见过的人,不会我也知晓吧?” 巫炤微微一笑:“不错。”却不肯说出那个名字。 北洛不满地捏了捏他的手:“又来卖关子……算了,反正我也不关心这件事。不过你竟然肯通融神界的对头,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巫炤眉毛一挑:“很简单,因为比起那两个,我更讨厌乌宇那小子。能有机会让情敌给他添堵,我何乐而不为?” 第 123 章 众人来到林中一处僻静整洁的地方,这才停下来暂作休息。趁着鸤鸠叽叽喳喳向巫炤汇报时,北洛将凌星见拽到一边,开始问起他疑惑好久的问题。 “洛阳城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和巫之堂的人在一起?” 凌星见看了一眼巫炤,见他暂时没有注意自己,这才简单叙述起自己跟岑樱和云无月如何来到西陵,又是怎样遇见了金神蓐收和重伤的刘兄。 “我们本打算等刘兄伤势稳定后,一起带他回星工辰仪社继续治疗,谁知天鹿城那边忽然传信告急,岑樱便陪着云无月姐姐先行赶回去了……” 听到天鹿城告急几个字,北洛的眉棱霍然一跳,那个在祭坛旁所做的不详之梦瞬间袭上心头。 “后来呢?” “我陪刘兄在西陵的山洞中又待了两日。那时城内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魔雾将四周遮得严严实实,不明原因的大小地震更是持续不断,整座城随时都会塌陷的样子。就在这时候,来自魔域通道忽然开启,几个陌生的魔族就那样走了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北洛猜测大约是蚩尤一行,连忙问道:“他们有没有对你如何?” 凌星见说道:“他们倒没做什么,只是令我们尽速退出西陵,说此处浊气极盛,若还想保全神智及人身,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说罢便将我们强行扔了出去,同时还有之前藏在城中密道里的那些巫之堂手下。” 他说到这里抹了一把汗,显得心有余悸:“我也在魔域走过数遭,但都是边缘地带,所见强者也无非是大魔。这一下子在人界看到这么多始祖魔,真是差点就惊破了胆。” 北洛心想人族乍然见到魔帝,的确是难以接受,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这个可怜的少年。 凌星见续道:“刘兄身上的巫之血特殊,若是贸然带他回庐山,只怕会引起门派其他人的非议,因此我就来到了洛阳城,想先托付给分社弟子照管。”他看了一眼远处死寂的城池,“哪知洛阳白日紧闭,四周竟毫无声息,我数次联系城内分社弟子,都得不到回音。本想通过裂空之法进去,可空间通道竟然无法开启,这洛阳城就像是被屏障彻底隔绝了一样。” 北洛皱眉沉吟:“而且就连王辟邪的血符都撕不开这屏障……” 凌星见叹道:“我后来又尝试了其他方法,同样是徒劳无功,真是不知里面的人现在是生是死。无奈之下只好想着先回庐山,谁知又碰上了巫之堂那波人,那只鸟说刘兄是西陵要犯,无论如何不准我带走,正争论的时候那群神又出现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凌星见无奈地摊手,“事权从急,双方只好暂时联手了,幸好你们及时赶到,否则已经撑了一天一夜的我无论如何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果真如此?”巫炤忽然走过来接下他的话,“即使我与北洛不在,全身而退这件事你还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北洛一时不明他话中之意,正想劝他不要对后辈人族太过苛刻,好歹对方也是自己的朋友,却见凌星见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用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掩盖了过去:“鬼师大人未免太看得起在下。” 虽然是一贯的轻快语气,但细心的人却可听出其中不明的紧张之意。 巫炤没有与他客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既与北洛相熟,方才又对巫之堂施以援手,我自是要看得起的。” 这句话更是令人捉摸不透,气氛一时变得诡异了起来,凌星见咳嗽了一声:“北洛,这几日耽误下来,我怕刘兄伤势有变,还是先带他回庐山了。” 北洛看了两人一眼,点了点头:“也好,到时若是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凌星见说道:“多谢,天鹿城那边情况不知如何,你还是尽快赶回去看看,我安顿好刘兄之后,便去那边与你和岑缨汇合。” 说罢也不等对方回音,径自一抱拳干脆离开,态度与之前的热情爽朗相比,意外显得有些疏离。 北洛看着他消失在空间通道中的身影,对巫炤说道:“凌星见虽然话多了点,但为人一向还不错,你没事不要吓他。” 巫炤平静说道:“是他自己多思了,我不过想道谢而已,毕竟之前在蜃妖领域中,他也帮了不少忙。” 蜃妖领域?北洛记起对战献的那时候,多亏有人除去了他身上的神缚,巫炤的意识才能与己连接成功,逃脱献的桎梏,而促成这一切的,不正是刚刚匆匆离去的少年?想起凌星见那时神秘的笑容,他忽然也好奇起来,也许这个朋友的背后,并不像自己一直认为的那么简单。现在回忆自己与凌星见相识的经过,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他主动接近并出力帮忙,慢慢赢得了自己的认可和好感,而相处了这么久,除了知道他是星工辰仪社下任掌门并身怀绝技之外,其他的居然是一片空白。 就连星工辰仪社这个门派本身,他除了听说过与朝廷有莫大关系之外,对其余的背景也毫无了解。 巫炤见北洛陷入沉思,摸了摸他的长发说道:“虽然此人不可小觑,但你不需为他太过忧心,至少目前不需要。” 北洛问道:“此话何意?难道你知道了他的什么秘密?” 巫炤说道:“不,我也只是一些猜测,任何事在没摸透之前,都不能妄下结论。” 两人正在谈话,身后传来细微的翅膀声响,鸤鸠过来回禀,已将巫之堂的幸存者安顿完毕,一部分暂时跟如梦回无忧门分舵栖身,有几个重伤的则只能先躲回无名之地,由自己和怀庆看护。 “最近要尽量低调行事,”巫炤吩咐道,“在我和北洛回来之前,不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 “回来?”北洛问道,“你这是要去……” “当然是陪你一起去天鹿城了。”巫炤眉头微蹙,“那边的麻烦估计不小,你不会以为蚩尤突然现身西陵,仅仅只是为了故地重游吧?” 北洛凝重点头,既然眼前暂时无碍,西陵又一时进不去,天鹿那边的状况就成了头等大事,自己这个离家日久的王也应该负起责任了。 人魔交界之处空间乱流日渐艰险,即使是北洛,也须稍稍绕一下路,才能将通道出口平稳设在却邪之门附近。只见光明野四周已被阴霾遮蔽,曾经梦中出现的不祥之兆竟然成了真,数十里外杀气腾腾的魔族军队安营扎寨,将天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竟然真的来了……”北洛咬牙道,那强大的魔气激得他全身神经紧绷,更是为天鹿城的命运揪心。他一个人或许还可和领头的始祖魔一拼,但余下的众多天魔和大魔,却要叫城内的辟邪们如何应对? 巫炤虽然看不见,但依靠气息分辨已然知道来的是谁,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微微冷笑:“……竟然玩这一手,果然是计算周祥。” 北洛说道:“始祖魔和天魔齐聚,不管天鹿城此刻是否摆脱幻境,都逃不过这一劫。蚩尤……他的目的是何意?辟邪族与安邑并无仇怨,他为何要忽然赶尽杀绝?” 两人来到城下,只见却邪之门紧紧关闭,一片死寂,北洛的身体微晃,当年那一幕阴影又隐隐在眼前出现,以血脉之力开门时手竟一时抬不起来,整条右臂都在发颤。巫炤默默地扶住他,轻轻握住那只手助他释放辟邪的力量,总算是打开了门户。 守卫的兵士见王上归来,原本一个个喜不自胜,但见到他身边的巫炤后又顿时紧张起来。北洛知道这会儿一个陌生人突然造访,哪怕巫炤此刻身上的魔气极淡,也难免会引起辟邪们的戒备,连忙告诉他们此人是友非敌不必在意,让他们尽快去通知霓商自己回来了。对方虽仍有疑惑,但王的命令却必须遵从,行礼之后便迅速报信去了。北洛见天鹿城已经恢复正常,虽然因外敌气氛紧张戒备森严,但行事处处有序,这才把那颗心稍微放了下来。 “北洛!太好了,你果然平安无事!”岑缨的声音自前方惊喜传来,随她奔过来的还有霓商和云无月,亲友们重逢之下都是喜不自胜。 云无月上下仔细打量他:“你的身体已经……” “复原了。”北洛朝她点点头,忍不住看了一眼巫炤,“这件事稍后再说,城外是怎么回事?这样持续多久了?” 霓商忧心忡忡道:“已有四五日了,如今天鹿城四周封闭,所有老幼都躲进了古厝回廊上层,只留下军队在城内巡逻,严防魔族攻城。不过他们倒也奇怪,一直只在光明野上扎营,暂时没有任何进攻的动作,好像只是为了困住我们似的。” 岑缨说道:“我一直在想,他们毫无征兆地忽然来袭,会不会是冲着古厝回廊来的?” 云无月捋了捋长发:“很有可能。毕竟天鹿城集体陷入梦境对魔域也有很大影响,周遭势力不可能丝毫不知。” 北洛想了想说道:“不如由我前去探一探动向,总好过在这里纠结。” “不可!”霓商连忙阻止:“对面除了始祖魔,还有众多天魔大魔,万一被他们发现,你一个人如何能抵挡?” 北洛眉头皱起,想到自身还担负着天鹿大阵的重任,也确实不能冲动,但若是由别的辟邪出马,危险性只会更大,正在犹豫之际,巫炤却忽然说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辟邪一族不过是他手中的筹码而已。” 第 124 章 黑云浓雾之下,一望无际的魔族军队严阵以待,纪律竟是意外森严有序,但连守几日按兵不动,大大违逆了魔族躁动好战的天性,还是有不少焦躁的魔忍不住窃窃私语,疑惑魔帝及首领的动向。如今神界势微,天鹿城元气未复,正是一举进攻人界的大好时机,纵然辟邪王与那一位已经归来,也绝不是安邑麾下众多高手的对手。此次汇集前来的众魔中还有些是与碑渊海关系密切的部属,西陵鬼师先前挑动魔域内乱不仅重创了辟邪族,也使得碑渊海内部实力大损,直至今日仍是一片混乱。不少实力不俗的魔暗中早对那一位心怀怨恨,再加上天生的挑战欲望,恨不能立刻亲手除之以震自身威名。然而始祖魔的命令不下,却是谁都不敢妄动,只能在后面强自忍耐,军中气氛日益紧张。 “大人,我们还是不出手么?”乌宇身边跟随多年的天魔小心问道:“辛商和王辟邪已经进了城,若他们宁死不肯投降,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等下去?” “这是蚩尤的意思。”乌宇面无表情看着远方的城池,冷冰冰地说:“好歹是当年的兄弟,即使有所背叛,也总要留些体面。哼,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两个别的没有长进,人界的那些诡谲狡诈,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天魔面上有些茫然,不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却见乌宇嘴角微带冷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古怪的不屑,就像个看透一切的局外人在看当事人演戏一般。他身上不禁感到一阵寒冷,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多有纠缠,又说道:“听说我们出来这些天,辛商城那边的沧澜会又有动作,甚至引起了赤鱬族的权力交替,不知魔帝陛下……” 乌宇淡淡说道:“那些去让蚩尤烦恼就好,我们只需等辛商出来就是了。” “您认为他真会乖乖出来吗?这种摆明了送死的事……”他的部属还是难以相信。 始祖魔眯起双眼:“辛商心机深沉且识时务,怎么可能不来呢?”说罢嘲讽地哼了一声:“他若不是这般聪明,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与此同时,北洛一行人也在巽风台上观察魔军的动向,同时估量双方实力差距,若是当真决战能够抵挡多久。但见伙伴们一个个脸色沉重,显然无论怎么想,辟邪族似乎都难逃此劫。北洛问巫炤道:“你方才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那包围天鹿城是何意?”若只是面对蚩尤一个,他和巫炤联手哪怕不敌也无所畏惧,但牵扯上天鹿城人民的性命,这肩头上的担子立刻就变得沉重起来了。 巫炤说道:“他是在等我主动去见他,或说是投降,但是又担心我不肯就范,毕竟我手中有不少他渴望的消息。”鬼师紧闭的双目微微颤抖:“因此就以辟邪族来做威胁,他认定我考虑到你的安危和立场,是无论如何不会反抗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北洛心中一紧,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的确如此……难道你真的会去见他?” 巫炤缓缓点头:“事已至此,我们别无选择。” “不行!”北洛立刻反对,“这太危险了,要去一起去。” 巫炤冷静地劝他:“你走了,这里其他人怎么办?万一我谈判失败,安邑同样会一举攻城,到时辟邪族的生死全系于你一身。” 北洛沉默下来,牙关紧咬,虽清楚他所说的句句在理,但若让自己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人羊入虎口,却是怎样都无法接受。 岑缨怯生生地插言:“其实,我们也可以想想别的法子?古厝回廊里那么大,不如先放弃天鹿城,大家找地方躲起来,等魔族退兵了再……” 这回轮到霓商摇头道:“没有人会同意的,哪怕是那些孩子。辟邪一族为战斗而生,死在战场上对他们而言是荣耀的归宿,绝不肯苟且偷生。” 云无月说道:“不管如何,我同意岑缨的看法。既然去不去都难免一战,还不如想想怎样加强天鹿大阵的防御,能多挡一阵是一阵。天鹿城是守护人魔边界,位置如此重要,我想神界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巫炤听到这句话,不禁哼了一声:“神界此刻也是混乱难支,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等待奇迹发生。” 岑缨眨了眨眼睛:“奇迹?” 巫炤不答,从怀中摸出骨笛,对着远方缓缓吹奏起来。妖异幽冷的旋律划破空气,引动四周的鸟兽狼虫都发出诡异的泣诉,天空的黑云浓雾变得更加低沉浑厚,更添几分战栗险恶。 他吹完一曲,放下骨笛静静等待,没过多久,地平线那边就响起了仿佛野兽发出的咆哮之声,似是在对他进行呼应。那声音高低起伏直冲云霄,尖厉之中充满凄怆,听得人头痛欲裂,就像是耳边拿钉子划玻璃一样。岑缨忍不住紧紧捂住耳朵,心脏的剧烈跳动让她几乎窒息,过了一盏茶时分,那声音逐渐平息下去,她才缓过一口气来。 云无月轻抚她的后背缓解,发觉她额头手心都是冷汗,眉头不禁微微一皱,眼中神色若有所思。 巫炤再次开口:“我与他们约定好了,明日此刻军前相见,在这期间群魔不会擅动,违令立斩。”感到身边的北洛气息陡然急促起来,连忙握住他的手说道:“魇魅方才所言不错,如何加强防御才是眼前头等大事,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重设天鹿大阵倒也够了。” 北洛和霓商同时吃惊道:“重建大阵?” 巫炤轻轻点头:“我不是早就说过,此阵不仅漏洞甚多,而且过于依赖王辟邪之力,重新修复之后,不仅可以提高防御能力,也不用再以王辟邪的血脉为柱石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惆怅:“本想等一切了结后再慢慢为你处理此事,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北洛鼻子一酸,紧紧反握住他的手。 “可、可是,我们只有一天时间……”岑缨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能修复整个大阵吗?” 巫炤说道:“细微之处虽来不及,但只要阵法布置得当,只有主体支架却也够用了,其余的大可等退兵之后再慢慢补足。”他说道这里忽然勾起嘴角:“你若有意,不妨给我做个帮手,这大阵布起来也快一些。好教你明白,姬轩辕那般胡为乱来,有多么误人子弟。” 岑缨张大了嘴:“我、我可以吗?”惊喜之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巫炤虽然曾为敌人,但他一身绝学却是震古烁今,不得不让人万分钦佩。只是他为人一直既冷漠又疏离,岑缨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有示好指教之意。好学之人若能得遇名师点拨一二,简直是世间最幸运之事,正所谓胜读十年书。虽然对方对前辈的刻薄语气依旧令她尴尬,但当此兴奋之际,却算不得什么了。 北洛对她说道:“这里除了你之外,旁人也没有这个能耐做他的帮手了。”说完看了一眼巫炤:“布阵前要去原来阵眼处勘察细节,你眼睛不便,我也一起去,帮你指路。” 巫炤却摇了摇头:“你难得回来一趟,想必有很多事要处理,有那小姑娘和其他辟邪带路,我不会有事的。” 北洛心想不错,霓商他们为了城中安定已经焦头烂额,自己得赶紧把这幅担子接过来才行。只好不放心地目送他和岑缨离去,约定傍晚时分在王宫相见。 北洛在云无月的协助下好容易处理完了堆积如山的事务,又去古厝回廊看望了暂时躲避的老幼妇孺,见辟邪们一切无碍,这才放心回到偏殿。此刻日色已经西斜,巫炤和岑缨还没有回来,他们便在殿外的廊沿下一边谈话一边等待。正说间忽听侍从来报,有朋友自人界来访,一看原来是凌星见。 “看到天鹿城一切无碍,我就放心了。”凌星见一看到他俩就笑弯了眼睛,“怎么只有你们在这里,岑缨呢?” “她去修复天鹿大阵了,还有一会儿才能回。”北洛说道,“你这么快就回来,刘兄应该无事了?” 凌星见说道:“他已经醒了,只是发生了点小事,他似乎还难以接受。”他没有继续解释,反而问道:“难得看你们两个话少的一直说个没完,在谈什么呢?” 云无月说道:“北洛对我说了蜃族和那位泰皇的过往仇怨,如今三界之外都变得不平静起来,难怪魔域中一些更古老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北洛若有所思起来:“你不说的话,我还不知道浊源阵营中除了帝俊,尚还有其他的古神存在,这个所谓的荒神,想来也是个棘手的角色。” 凌星见本想随口玩笑地转移话题,谁知那两人提起的名字,令他不自觉地凝固了笑容,神经也不由得紧绷起来。 北洛看到他紧张的脸色,忽然微微一笑:“对了,折腾了这么久,我还没向你正式道过谢呢。” “道谢?”少年愕然。 北洛慢条斯理道:“是啊,若不是你赠的太岁及时解除了封印,我们那时可能都要被献一网打尽了。”他难得弯起眉眼:“星工辰仪社居然有能力对抗伏羲的神符,真是不可小觑啊。” 第 125 章 凌星见听完这句话,难得沉默良久,接着整个人肩膀跨了下去,一副颇为无奈的模样。 “这句夸奖,可真是叫人难以应对啊。”他低头微微苦笑。 云无月扬起下巴:“怎么,有话直言很困难么?”她的声音虽然平静,却隐隐有威慑之意。 凌星见轻轻摇头:“因为有些话还不到直说的时候,强自而行对大家反而有害无益。”他忽然直视北洛的双眼,表情难得严肃起来:“如果我不能开口的话,你们会怎样?强迫我抖出一切么?” 周围空气忽然变得剑拔弩张,对立似乎要一触即发。 北洛坦然望着他说道:“你不想说,那就算了。” 凌星见瞪大眼睛,颇为惊讶道:“你说什么?”他又看了一眼云无月:“可是……你们这样问我,我还以为……” “以为我们会严刑拷打,还是威逼利诱?”北洛淡淡一笑接话,“虽然你的举动是有些神秘,但我知道你为人不错,既然把你当朋友,又怎么会强迫你?” “朋友……”凌星见低声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感激,“谢谢你,北洛。” 云无月在旁说道:“虽说我们不会勉强你,但眼前事态复杂,有些事不能不问个清楚。例如说星工辰仪社这个门派,究竟是何来路?” 凌星见犹豫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们,星工辰仪社存在已有千年的时间,但改为现在这个名字,却是近一百年以内的事。门中弟子众多,势力广泛,甚至与很多王公贵族都有暗中往来。你们也知道,世人大多是得陇望蜀,尤其那些富贵权势之辈,总希望这一世的享用可以长存不尽,因此对成仙永生之道颇为着迷。”他说到这些的时候,语气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漠,甚至还有点嘲讽,“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可若是贪恋富贵,尘缘不尽,又如何能清心修行甚至飞升呢?” “想要永生吗……”北洛低声重复,想起当初在永生之堭见到的景象,万奚那追悔莫及的神情依旧历历在目,不禁不以为然道:“轮回转世是天地早给人族定下的生存之道,徒自强求违逆,只是让自己平添痛苦罢了。” 凌星见叹道:“是啊,可惜人世间能看透这一点的并不多。” “那么星工辰仪社真有所谓的长生不老之法?不然那些达官贵人也不会对你们趋之若鹜。”北洛问道,“但如今神隐时代,修仙一道早就衰退甚至湮灭,延年益寿或许可以做到,但想靠修行彻底脱离□□凡胎可谓难上加难。” 凌星见低下头:“其实我们……的确有种速成法门,那就是利用法术强行抛离日渐衰老的肉身,而仅以灵魂的状态生存。” 北洛眉头轻皱,这听上去好像与寄灵族的灭身寄灵法颇为相似。但像他们那样被迫依附于他人梦境,还时不时被魇魅一族追猎,整日里活得战战兢兢,这种所谓的永生又有何乐趣可言?某种程度上和待宰的羔羊也没区别。他想起和风里霜等人的短暂接触,感觉寄灵族对于这样的永生方式非但不是自愿,而且还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态度,仿佛在不断逃避什么的样子。他隐隐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正想再仔细盘问,忽见侍卫长过来行礼道:“王上,云顶天宫那边有故旧来访,请您去离火殿瞭望台一会。” “神界的故旧……莫非是姬轩辕?他怎么不直接过来找我们?”北洛问道。 “他说此刻行动不便,只能请王上前去一会。” “好吧,他也是一天到晚喜欢搞花头……”北洛咕哝道,对旁边二人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着岑缨,我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大殿顶层,只见瞭望台上背对他站着一人,从背影看正是多日不见的老朋友。但对方的感觉已与之前大为不同,头顶金芒环绕,周身清源鼎盛,一派高贵威严的祥和之感。 “来访者可是神界新王,是否要在下列队设仪迎接?”重逢喜悦下他忽然顽皮心起,对着那人的背影开玩笑道。 对方摇了摇头,似是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多日没见,你怎地变得淘气起来了?” 北洛一边迎上去一边吐槽:“明明是你摆架子要我来亲自来见。看来你不光成仙得道,还真的做了神王,这速度不知要羡煞三界多少家伙。”他见姬轩辕脸色有些黯淡,连忙改口:“我没别的意思,其实我也明白,这个位置你并不想坐。” 姬轩辕无奈叹道:“事已至此,我实在是没得选。”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至少能以姬轩辕的身份看一下人界的大好山河,好教你知道自己当年的心血并没有白费。”他想拍拍对方的肩膀安慰下,却见他的身形轮廓有些奇怪,影影绰绰似虚似实,不由得疑惑:“你的身体……” 姬轩辕说道:“竟然一下就被你看穿了,功力也提升了不少啊。不错,眼下在这里的只是我的投影而已。神魔两界天然互克,我的真身已进不了魔域了,只能暂时以这种方式和你相见。”他也用起玩笑的语气:“如今城外情势混乱,我若贸然天鹿城中现身恐惟不便,劳烦辟邪王屈尊前来相见,真是罪过罪过。” 北洛翻了个白眼:“行了,偶尔占你一句便宜也马上就要讨回来,算我怕了你了。”他靠在栏杆上对他说道:“你平安无事就好,我总算是放心了。” 姬轩辕也仔细打量他半晌:“你彻底复原,我也甚感安慰,看来神界的王辟邪骨是用不上了。” 北洛神情一黯,又忍不住想起这复原背后的代价。为了不让眼睛泛红,他连忙转了话题:“你这么急匆匆地找我,是不是和人界的半魂莲有关?” 姬轩辕点了点头:“在来这里之前,我已和飞廉祝融先去巫炤提的那些地点看过了。”他抱臂做沉思状:“半魂莲的长势虽然凶猛,但目前都被结界包围着,力量并未外泄,所以暂时没有对周遭城镇造成什么伤害。” 北洛疑惑道:“结界?是巫炤设下的吗?” “结界边缘巫之血的流动痕迹明显,应该不会错。”姬轩辕回答。 “他说过要履行对奎的承诺,阻止帝俊觉醒。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时候培植半魂莲,总之肯定有他的道理。”北洛说道,“你若想不明白,一会儿等他回来问清楚便是。” 姬轩辕说道:“这正是我来访的目的之一。不过人界之事还能暂时延后,眼下魔族大军才是火烧眉毛,你们两个可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北洛低下头:“他正为着此事在和岑缨一起修复防御大阵,而且约好了明日亲自去见蚩尤。”说道这里他不禁握紧拳头,满脸不甘之色,似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 姬轩辕了解他的心思,轻声叹了口气:“为你做任何事他都是心甘情愿的,你若因此而自责苦恼,岂不是辜负他一番心意?” 北洛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会如此?”他侧身看向姬轩辕,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你当初邀我去神界取王辟邪骨时,是不是就已经知道复生王辟邪的代价是什么了?那时你是想牺牲自己性命来成全我们两个,对不对?” 姬轩辕也沉默下来,慢慢转头避开他的视线。他虽未回答,态度却无异是承认了他的话。 北洛忍不住闭上眼睛,自失地苦笑起来。 “他和你……都是这样……”他仰头长叹,“为什么?我到底何德何能,总是让身边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为我牺牲……这根本不值得……” 姬轩辕紧紧握住他的肩膀,缓缓说道:“不论是哪一世,你都值得……我再说一次,不论是我或他,为你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你若是因此自苦,我们反而会难过的。” 北洛不再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指尖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印记。 “既然你复原了,是不是表示巫炤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姬轩辕迟疑开口,从对方的脸色来看,他已知道自己猜测不错,不由得叹道:“北洛,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但你一定要……” 北洛抬头打断他的话:“坚强地活下去?”他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你担心我会冲动之下做蠢事?” 姬轩辕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笑容:“这……难道你……” 北洛已经收起伤感,恢复了原本的冷静坚毅:“我北洛可是不管遇到什么混账情况,都不会轻言放弃的啊。”他压低声音,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极严肃:“当初伏羲交予你辟邪骨的时,是不是连复生之法也一并传授给你了?” 姬轩辕眨了眨眼睛:“不错。” “那就好,我正好有件事想求你。” “和巫炤有关?” 北洛点点头:“其实就算你今日不来,我也要去神界找你一趟的。我打算……”他贴在姬轩辕耳边窃窃私语起来,声音收得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仿佛生怕泄露出一星半点信息给楼外的侍从们。姬轩辕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先是有些错愕,再来逐渐变得深沉,专注的眉眼显示出他的凝重。 第 126 章 两人正在密谈之际,殿外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行走得甚是缓慢。北洛当即闭住嘴,和姬轩辕拉开距离,过了一会儿巫炤便推门走了进来。他停步感知了一下,随即问道:“是他来了?” 北洛不置可否,迎上去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先去内室歇一会儿吧,我弄些灵气浓郁的饮食给你吃。” 巫炤掩去脸上的倦色,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两处阵基被魔气侵染得太厉害,要清洗后才能重建新的,所以耽误了些时间。”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哼了一声:“还不是因为某个无能昏聩之辈,连卦画的顺序都全然弄反了,整个阵基错漏百出,脆弱得跟纸糊差不多。” 北洛还未说话,姬轩辕已在身后不服气地说道:“堂堂鬼师竟出此无稽之谈,天鹿城大阵乃以归藏为实,行先天卦序,里应外合无懈可击,再加上辟邪聚金气置兑位,我何错之有?当初只是时日紧迫,我未能将草图完成才导致阵法细节有缺,你怎能以点盖面,竟说是根基错漏。” 巫炤一声冷笑:“所以我说你学艺不精还喜卖弄。当年在巫之堂,恩师真是白费一番心血教诲了。伏羲八卦以乾位开端,这归藏易却是以坤卦为首,每一像皆以气为主,正所谓地气为藏方生金杀,再以火气助长才能得势,你的构架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此阵岂能长久?” “分明是你自大狂妄还不知谦虚。五行之道以山土生金气,长火则克之,你竟以火气围金造势,简直如围棋中自填眼者一般,只会自毁根基。”姬轩辕针锋相对,语气也是丝毫不客气。 “愚不可及!归藏卦序乃为天地金水,须结合连山四季六气为引,以三元九运转换时空,根本没有五行生克的概念。” “一派胡言!连山者象山之云出连连不觉,其卦以艮为首象征山,以先天八卦图排述,不论五行生克如何释解阴阳?” “可笑,我只一句话,你这大阵若当真管用,又何必依赖王辟邪的血脉之力?”巫炤一脸鄙薄。 “大阵若当真可有可无,你以为仅靠王辟邪独自之力,就能让天鹿城几千年屹立不摇?”姬轩辕一甩袖子。 “朽木难雕,与你废话简直是浪费时间。” “彼此彼此,若非你强词夺理,以为我愿意做这口舌之争?” “停停停!”北洛被他俩吵得头晕脑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词更是听得耳朵发酸,忍无可忍跳到中间制止:“你俩有完没完,管它是什么五行什么阴阳呢,只要能用的就是好阵法。”说罢无奈地安抚巫炤:“都几千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斗气,也不嫌累。”接着扭头对姬轩辕说:“他现在精力不济,眼下又有一堆正事没谈,没用的闲话就少说两句吧。” 他面上是平等劝架,话里却显是向着巫炤,姬轩辕如何听不出来。他心中偷笑,面上却故意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声音委委屈屈:“唉,我就知道你偏心他。” 北洛被他的语气激得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口气差点噎住,暗中翻个白眼摇了摇头,又对巫炤说道:“我去给你端晚饭,你们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再争了。” “说的极是。你我正事还未了结,谁有闲心教导于他。”鬼师早被爱人的温语劝慰弄得心情愉悦,眉目间忍不住露出一丝得意,“反正他也听不懂,正所谓道不同……” “不相与谋。”姬轩辕拖长声音接了下半句。 “……”北洛头发炸毛,叉腰瞪着这两个据说是神王和巫祖的家伙,以为自己在带慈幼坊的小朋友。 折腾了半晌,最后还是在辟邪王迫人的眼神以及面沉似水的“威压”下,双方才彻底消停下来,总算能心平气和地谈话了。 姬轩辕望着北洛消失在门外的身影,正想着如何开启话头,巫炤已经出声:“你去看过那些半魂莲了?” 他如此单刀直入,姬轩辕也正好省得兜圈,点了点头道:“我好像猜到你要做什么,但还不能确定。” 巫炤沉默了下,说道:“你觉得我办不到?难道你忘了失落在魔域的鼎湖?” 姬轩辕从阳台走回大厅说:“动摇空间之力转移一座城池,这可不是凭个体能轻易办到的,就算是你我的巅峰时期都未必能成。更何况你现在……”他不便直接出口,但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巫炤的力量已近枯竭,就算是借助半魂莲,也起不到太多作用。 面对他的疑问,巫炤仍是一脸平静:“西陵可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那下面有什么,你应该清楚。” 姬轩辕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血涂阵……自上古至今存续的万千凶魂……这未免太冒险了。”他皱起眉头思索可行度,巫炤是想燃烧凶魂强行开启通往三界之外的虚空通道,再加上半魂莲的虚实转换之力协助,趁帝俊还未脱出之前将他的封印之地连着西陵城一起扔入虚空。这件事从理论上来讲未必行不通,但风险实在太大,只要一个不留神,要么是凶魂四散将人间变成炼狱,或者是人界整个也被连累吸入异空间,到那时神界和魔域也难逃劫难,跟帝俊复活造成的惨烈相比也不遑多让。 巫炤缓缓道:“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想不冒任何风险就解决此事,那是痴人说梦,我想伏羲不会没有提醒过你。” 姬轩辕深吸一口气,想起那位曾经提过的放弃二字,也许众神之主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刻吧。 “就算真用这个办法,你又打算如何进阵,如何燃烧全部凶魂,恐怕还没接近阵中心,你的魂核就被血池吞噬了。” “这阵既是我当年一手布下,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就不劳你费心了。” 姬轩辕忽然一笑:“也是,以你的行事风格,不管做什么都会留下后路的。”他想了想脸色又变得凝重:“但血阵现世的那一瞬间,周围的能量磁场必定失控,再加上半魂莲齐齐盛放,人界也少不了一场天翻地覆。” 巫炤冷漠道:“那就是你的事了,否则我又何必提前告知你半魂莲的具体所在?别告诉我你还不知如何保护你那些重子重孙。” 姬轩辕叹道:“我明白,祝融他们已经先去安排了,到时除了保护人界轨迹运行不乱,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力求万无一失。” 巫炤对此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冷漠拒绝。 “这件事的细节,北洛还不知道吧?”姬轩辕说道,“你何时打算告诉他?” 巫炤低头:“他……不必知道那么多,最好也不要去人界。” 姬轩辕一脸的果然如此:“看来你早就打定主意了,还是这么任性啊,什么都喜欢自作主张,也不怕伤了他的心。” 巫炤将脸扭向一边,沉默以待。 “魔族那边怎么办?”姬轩辕见状只好换个话题,“北洛说你决定明天去见蚩尤,莫非你已有办法对付他?” 巫炤嘴角浮起一丝讥嘲:“你是担心我若送命就没法解决人界困境了吧?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用不着你多事。” 姬轩辕一字字道:“最好当真如此,否则你会害了北洛。除非你乐见他去挑战安邑群魔。” 巫炤的眉目微微一颤:“蚩尤的心思我清楚。他围兵天鹿不过是做个姿态,警告我别再妄想欺瞒。他可以念在兄弟情分上容我,也可以随时毁了我在乎的一切。只要我把龙渊之事和襄垣的消息照实托出,相信他不至于再对一个将死之人痛下杀手。” 姬轩辕皱眉,根据涿鹿之战留下的印象,他不觉得魔帝是如此念旧好说话的对象。但见巫炤一副淡定沉着的模样,似乎对自己的未来十拿九稳,也就不便再继续追问,毕竟对方与蚩尤的交情在天倾之前就建立,可能的确比自己了解得更透彻。 他正在沉思,只听巫炤又说道:“等一切事了,也就是我走之后,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好好护着他。” 姬轩辕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即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不止如此。我是要你多注意他身边的某些人。”巫炤说道,“比如那个小道士。” 姬轩辕眯起眼睛:“你对凌小哥也有所怀疑?” “也?果然如我所料,在这方面你的直觉倒是没有退步。”巫炤一挑眉毛:“虽然我还不确定那个小道士的真正来历,但他一定和寄灵族、甚至是大荒之巅有关系。” 虽不知他是从何途径查到这些,但巫炤绝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这句一出口,姬轩辕立刻悚然警觉:“大荒之巅?” 对方点了点头:“我想伏羲一定对你提过这个地方。” 姬轩辕低头沉思半晌,郑重应道:“我知道了,北洛的事……一切有我。” 巫炤紧绷的脸色总算稍微开解了些,仿佛终于放下一件心事。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眼前之人虽是他一生的敌手,却无形中也是他信任的对象,让自己可以放心将最重要的人托付的存在。 这种奇妙的欣赏和认同,数千年中都纠缠在因理念不同而决裂的师兄弟之间,令人不禁为之感慨。 北洛端着晚食推门进来,见只剩下巫炤背对大门站在瞭望台上,一边吹风一边安静地倾听城内晚钟之声。 他把手里的条盘放在大厅茶几上,问道:“姬轩辕呢?” “神界诸事繁忙,他先回去了,说是明日辰时再来。”巫炤回答,感到北洛走到他身边,便一把将人搂紧怀里。 北洛闻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用下巴轻轻磨蹭他的肩膀,说道:“你们说了什么?不会还是吵架吧?” 巫炤低低一笑:“在你眼中我真的如此幼稚?没说什么,只是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他把脸埋在对方的长马尾中,也含糊问道:“那你呢?我来之前你们又谈了什么?” 北洛轻轻一笑,巫炤看不见,没有发现那笑容竟有几分奇特。 “也没什么,只是把该问的都问了。” 第 127 章 第二天,辟邪们准时将巫炤送到魔军阵前约一里的位置,随即便飞回了天鹿城。光明野上魔雾弥漫,杀气腾腾,让孤身只影的他看起来分外弱势。但西陵鬼师毫无惧色,不疾不徐地向群魔走去,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 他双目不能视物,凭着仅剩的一点灵感辨向识障,因此走得极是缓慢。待好不容易挨到近前,乌宇等魔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他居然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股无名之火忍不住直冲脑门,冷冷说道:“真是好大架子啊,还当自己是曾经威震西北的一城之主么?” 巫炤眼皮都不动,仰起脸平静道:“你以为看不见的家伙能走多快?” 乌宇沉默打量他半晌,怀疑道:“你到底是真瞎还是装假?” 巫炤觉得这问题十分可笑:“在这种事情上骗你,我有什么好处?” 乌宇板着脸哼道:“你一向诡计多端,谁知道又打了什么主意?” 巫炤回道:“既然如此,你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他嘴角又勾起那种讥嘲的弧度:“别告诉我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乌宇怒道:“你以为我会怕你?”说罢向身边使个眼色,两个大魔冲上去一左一右挟住巫炤,铁箍一样的五指紧紧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径直勒出了血痕。长发男人只觉得四肢百骸像被烈焰席卷而过,一时间痛得头昏眼花,嘴里满是腥甜味。他拼命忍住不发出声音,但嘴角还是有一丝血流了下来,衬着他异常苍白的脸颊,更显得整个人虚弱不已。 乌宇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他竟真的如此不堪一击,更没料到他以现在的状况,居然有胆量孤身犯险。其余大小魔头则是惊愕之余心生狂喜。魔域向来奉行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弱小在他者眼中与饵食无异,更不用说是衰弱力竭的始祖魔,巅峰强大时曾结下多少血仇,虎落平阳时就有多少凶恶的觊觎者。不说别的,光是他身上珍贵至极的魔核就足够引起群魔的疯狂争抢了。一时间平原上魔嘶兽鸣声四起,但凡有些实力称霸一方的天魔和大魔都开始蠢蠢欲动,望着巫炤的眼神就像是饿极的狼群看见落单的羔羊,若不是碍于乌宇的威势,早就扑上去将之撕成碎片了。 巫炤喘息了一会儿,待晕眩和疼痛缓和了些,这才慢慢说道:“你最好下手轻些,我要是死在这里,你可担待不起。” 乌宇冷冷说道:“现在的你连一只蚂蚁都不如,也配和我谈条件?” 巫炤淡淡回答:“我要谈条件的对象不是你,而是蚩尤。违逆他的下场,你该比我清楚。” 乌宇冷笑:“就算暂时不能动你,但你那宝贝剑灵的转世……哼哼,可就不一定了。” 巫炤沉下脸:“你敢向天鹿城前进一步,我立刻自绝于此,不论是血涂阵的秘密还是始祖剑的消息,他都别想得到一分一毫。” 乌宇咬牙:“你敢威胁我?” 巫炤慢条斯理地点头:“不错,你竟然能听出别人的威胁了,脑子倒是长进了那么一星半点。” “混账东西!”对方大怒,手中兽鞭下意识就要抽过来,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被理智阻止。始祖魔是何等的手劲,这一鞭子下去眼前之人恐怕当场就要四分五裂,化为灰烬。 他拼命按捺怒气,一字字道:“我不能杀你,却可以折磨你,让你尝遍这世间的屈辱。”说着左手一挥,身后队伍立刻列出一条通路,路的尽头是一座黑沉沉的空间之门,隐隐发出电火花的摩擦声音。 “他就在里面等你。现在我要你跪下来,然后一步步爬进去。”他狞笑着说道。 巫炤无声地一笑,那表情仿佛听到一个荒诞的笑话一样。若非他此刻双目紧闭,旁人定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巫祖常有的高傲和不屑。只见他做势迈出一步,下一刻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整个人就那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被冰住了一样。 这一幕顿时令在场的魔头们愕然,其中一个大魔小心上前试探,片刻后更是目瞪口呆。 “启禀大人,辛商他、他好像……”他极力控制面部表情的扭曲,“昏过去了……而且还陷入了假死状态。” 高等魔族在重伤虚弱时会自发休眠,肉身冰冷仿佛死去一样,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魔核的力量消耗,若是这个时候强行唤醒,立刻便会丧命。别说是折磨了,稍微伺候不周都会有麻烦。巫炤显是拿准了这群魔不会真敢在蚩尤面前对他如何,更懒得与他们继续废话,干脆昏过去落个清净,一副我看你能拿我如何的耍无赖架势。 乌宇身边的天魔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主人咬牙切齿的脸,暴走的魔焰已令周遭的士兵们战战兢兢叫苦不迭,偏偏对那个睡得一脸安详的家伙毫无影响。他也算是远古时期跟过来的老部下了,曾经数次目睹乌宇和辛商掐架的场面,大多都是以被耍得团团转结尾,心中不禁哀叹主人的心思一如既往的单纯,就算此时力量碾压对方,可在算计方面却依旧天差地远。 “都愣着看我做什么?!把他抬进去见魔帝!”乌宇气得大吼,手中的兽鞭早就捏成了一段段,恨恨扭过头去,不想再看到那张让他爆血管的脸。 蚩尤还说他改变了很多,简直是胡说八道!这阴险狡诈的王八蛋,分明还是跟以前一样厚颜无耻! 北洛坐在巽风台的崖边已近一个时辰了。自从巫炤离开之后,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定定地注视着魔军扎营的方向,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众人在后面担心地看着他,丝毫不怀疑倘若巫炤就这样去一辈子,他就能像石头一样等一辈子。新的天鹿大阵已经启用,细节不足之处都派了辟邪族的精兵把守,严防魔军时刻偷袭。巫炤临去前再三叮嘱,魔族狡诈善变,虽说暂时定了休战条约,但自己既入蚩尤之手,难保他们在谈判未成前突然翻脸。敌众我寡,若是对方大举进军,就暂时放弃天鹿外围引他们进入大阵陷阱,尽量避免正面对抗。 岑缨心中担忧,想上去安慰好友几句,却被身边的霓商轻轻拦住,冲她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北洛都不可能听进去,还不如放他自己好好安静一下。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陪他在这里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氛凝固得极其难熬。凌星见实在受不了了,见旁人都没有交谈的意思,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四处闲逛,纾解一下胸中的郁闷。刚走到山下,便感到脖颈上带的东西忽然发热,刺得锁骨皮肤微微生疼。他叹了口气,闪进一处僻静背阴的角落,低声念了几句咒语,眼前逐渐出现了一个影子。 “什么事这么着急唤我?”他抱臂看着自己的双胞胎哥哥,“现在魔域情势紧张,我忙得很。” 凌星曜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已经见到了荒神圣女。” 少年赫然变色:“什么?!你们有没有……” 他哥哥回答:“你说过要以礼相待,不得勉强。所以即使他们不肯合作,甚至还伤了一些弟子,我也没有出手。” 凌星见沉默了下,问道:“想要我做什么?” 凌星曜回答:“她说要亲自见你一面,否则绝不肯跟我们回去。” 凌星见皱眉道:“我知道了,你来带路。” 一道狭窄的空间门户由王辟邪血符开启,少年快步走进去,没有注意地面上忽然凭空多了一只鸟的影子,也随他一起飞了进去。 可是这四周并无飞禽经过,这影子又是从何而来? 门户消失了,一切又归于寂静,不远处树后走出一个身影,眼神深沉地注视着这一切,却是姬轩辕。 凌星见来到栖霞这座小院前,看着重修过的门墙上书写的方仁馆三个大字,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虽然早就猜到七八分,但眼前的事实却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院中事物整洁一如往昔,只是却不复当日与北洛来访时的热闹。屋宇内外一片安静,只有那个纤细的身影悄然立于阶前。 少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唤道:“曲夫人。” 谢柔缓缓转身,面上的笑容温柔依旧,举手投足更是镇定。她一袭素淡白衣,在微风中飘飘如凌波仙子,虽然外表已过中年,却仍是风姿优雅,不可逼视。 凌星见在她面前忽感矮了半截,或许是心中有愧,竟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凌道长别来无恙?北洛那孩子还好吗?”她轻声问道。 “他……很好,只是天鹿城事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凌星见低头说道,“夫人……我……” 谢柔缓缓道:“道长不必尴尬,若非愿意坦诚相告,我也不会请你前来。”她轻叹一声:“我从没幻想可以永远躲下去,纵是大隐隐于世,也终有被发现的一刻。能有这几十年平静的生活,我已经很感激了。” 凌星见怔怔地看着她,着实无法将这位善良美丽的女子和那些可怕的事情联想到一处,一时间觉得苍天着实残忍,为何定要将那样的身份和命运,降临到她的头上。 “当初长老救下我时并未告知身份,没想到他竟然和星工辰仪社有关。” 凌星见也不由得叹道:“我也从没想过找了多年的昊苍后裔,竟然就是您。” 第 128 章 谢柔微微一笑:“你们苦心积虑地找我,不仅是因为圣女这个身份,更是为了那一半蜚镰断刃吧。” 她说得十分笃定,凌星见也就不再强辩,试探道:“夫人既主动邀我前来,是否表示您有意相告?” 谢柔还未回答,屋内又传出一个声音:“商谈要事之前,还是先将闲杂人等打发了去吧。”说话间里面几点星芒激射而出,如流星一般一闪而过遁入林中,且无声无息,下一刻树影间砰砰落下几个人,身形扭曲僵硬,脖颈要害处一丝血迹宛然,竟然瞬间全部毙命。 这剑气犹如微风吹过无痕,恬淡柔和毫无杀意可寻,哪怕是最敏锐的精英杀手,也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着了道。正所谓神智犹在间却看到自己人头落下,双目圆睁,生机已断。 世间对剑的理解都是越凌厉越好,就像辟邪族的杀伐之剑,刃未出鞘先声势迫人;但这个人的剑意却是从头到尾不疾不徐,直到致命的那一刻,感觉到的也只有暖风拂面一样的温暖。 他已将剑气收敛到了极致,不露丝毫锋芒。若不是现场亲眼所见,就算眼力再强的高手,也只会判定这个人的剑不过是随兴养生的装饰,不具任何威胁。然而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时养生的剑法也可以封喉夺魄,甚至比戾剑更加可怕,因为防不胜防! 剑的主人自屋中缓缓走出,谢柔微笑着迎上去,对院中的尸身不仅毫无异色,面上还有几分怀念。 “快有三十年没见过你出手了,”她柔声道,“还是和我们相见时一模一样。” 曲寒亭搂住她缓缓道:“这院落已沾了血,看来的确是再也住不得了。” 他依旧身着那天所见的蓝衫旧衣,有些地方已洗得褪了色,再加上一头花白的须发,外表普普通通毫不起眼,谁能想到电光石火之间便取了数条性命。 凌星见总算从刚才的意外中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气。 “原来是‘天剑’改名换姓隐居在此,难怪长老离去前会放心将圣女交托于你。”凌星见叹道,“早知是前辈在此,那些弟子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前来冒犯。” 这些跟踪的家伙他进院时也已发觉端倪,但这些人似乎也有异术护身,以他现在的功力,无法判定他们精准藏身的位置。但曲寒亭却能毫不费力地将人揪出,仅凭这一点,两人之间就高下已分。 曲寒亭平静道:“凌小哥言过了。我与他们虽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能看得出对方也未尽全力,想来是你瞧在和北洛的情分上,极力约束弟子所致。”他瞧了一眼那些尸体,说道:“这些不像是你门下中人。” 凌星见点头:“晚辈从未见过他们,看来二位的行踪已经泄露,找上门来的不止星工辰仪社一家。” 曲寒亭说道:“既然如此,重要的话还是尽快交代清楚为好。” 谢柔应道:“你说得不错。”她再次转向凌星见:“你们要找的那一半宝物,此刻并不在我身上。” 小国师眉头微皱:“夫人将它藏到别处了?” 谢柔轻轻摇头:“二十几年前,我们偶然收养了一个重伤的可怜孩子。那孩子虽因体质异于常人而幸得不死,但妖力过于微弱,实在无法自行复原。我们无奈之下,想着试试以火攻火的法子,冒险将断刃之力用在了他身上,没想到上天垂怜,竟然真的救回他一条命。” 凌星见听得呆住:“也就是说……这宝物一直都在……” 谢柔微笑补充:“一直到现在都在他的身边。若是有谁想要,恐怕只能亲自向他去要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狡黠。 少年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不由得苦了一张脸。 “夫人此举,可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他唉声叹气,“找不到东西也罢,您肯和我们回去,那也是一样的。” 谢柔却淡然道:“不,我不准备和你们走。” 凌星见愕然:“那您叫我来是为了……” “因为你是北洛的朋友,而且为人可靠,在下行走江湖多年,这点眼力还是不会错的。”曲寒亭在一旁说道,“所以有些话只能嘱托于你。” “方仁馆学生以及栖霞村民和此事绝无关联,更不知我二人的身份,还望贵派日后不要因寻宝而滋扰他们。”谢柔正色道,“至于是否能抓我回去,接下来就要看你我双方的本事了。” 她看了一眼曲寒亭,恰好对方也回望她一眼,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心意相通。凌星见旁观之下,竟不觉有些欣赏和赞叹。 “在下有一疑问,不知当不当请教二位?”他心中忽然一动,“夫人当初决定收养那个孩子,是否就因他的身份而预料了今日的一切?” 谢柔微微一笑:“对我而言,不论他是人是妖还是魔,都只是我的孩子。” 他们足下忽然金光迸射,照得对面一时睁不开眼睛,待到光芒散去,二人已然不见踪影,只余几片落叶萧索飘过。 小国师孤身在院中呆立良久,而后悠悠地说道:“这样暂时了结,也未尝不好……毕竟日后谁知道呢?” 夜色临近,凌星见召了弟子来清理院落痕迹,叮嘱众人切勿惊动他人,又匆匆赶回了天鹿城。大家依旧聚在北洛身边等待,只是一个个神情比先前更加焦灼。他低声问岑缨:“现在怎么样了?巫炤还没回来?” 岑缨忧虑地摇头:“还是没有消息,北洛他……” 凌星见看北洛居然还是原来的坐姿,只是紧握剑柄的手背爆出了青筋纹路,脸色更是阴沉得怕人,想到之前与曲氏夫妇见面的情景,那脸色莫名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姬轩辕从后面走过来,颇含深意地扫了他一眼,说道:“如果月上中天时巫炤还不回来,我们就必须撤进古厝回廊,以防魔军破城屠杀。” 岑缨说道:“他临去时确实这么说,但北洛恐怕不肯走,我们得想个法子劝服他才好……”她话说一半,山下忽然传来地动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响,城外像是有铁骑疾驰而来。 难道是……众人心中皆惊,北洛猛地起身:“霓商,云无月,麻烦你们带领其他人撤离,我出城去看看。” “王上不可!”霓商连忙阻止,却是来不及了,只见他身形直奔下山,几跃之下便不见了踪影。姬轩辕沉声道;“我跟上去,你们且先照他的话做。” 北洛心急如焚,一路冲出却邪之门,眼前情形却出他意料之外。门外并无魔族大军围堵,只有乌宇骑着独角狰单枪匹马在平原上等候。他身后坐着巫炤,状态看上去虚弱无力,双目紧闭靠在他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北洛抽出太岁指向他,虽然此刻对方只来了一个,但毕竟是实力可怖的安邑始祖魔,绝对不可小觑。 “他怎么样了?!你做了什么?”他厉声急问。 乌宇扫都不扫他一眼,满脸不耐烦将身后那人用力拽下坐骑,巫炤被他这么一折腾立刻醒了,含糊抱怨道:“还是这般粗鲁,你就不能学着点礼貌?” “别得寸进尺,没事赶紧滚。”乌宇板着脸说道,“对你这种家伙,我已经够有耐心了。” 巫炤站直身体整了整衣服,慢条斯理地道:“在我徒弟面前,你最好注意形象。” 乌宇怒道:“你徒弟关我什么事?若被我看见,不把他碎……”话未说完,忽然听到对面传来“啊”的一声,是惊讶至极的女子声线,他顺势转头看去,顿时僵在当场。 岑缨担心朋友,又惧怕魔军,本来只敢远远在门边观望。但不知为何,那个青年始祖魔似乎给她一种奇异的亲近感,内心竟丝毫不觉害怕,不知不觉便跟了过去。 既然之前相遇他都不动声色地放过了自己,那么这一次想必也不会出手伤人,她居然有这种自信的念头。 巫炤不着痕迹地一笑,走过对北洛说道:“我昨日收了那个小姑娘为徒,你不会介意吧?” 北洛见他无恙归来,满心欢喜收剑归鞘,虽然觉得特意在此处问这话有些奇怪,但还是笑着回答:“你是说岑缨吗?她最喜欢阵法古迹之类的玩意儿,你肯好好教,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姬轩辕有些惊讶地道:“小缨子,你拜了他为师?” 巫炤不紧不慢道:“既学了我巫之堂的阵法秘技,自然是我的徒弟了。” 岑樱看了一眼姬轩辕,又看了看巫炤,迟疑道:“是的,前辈,我……”她虽拜服巫炤的才学,但念及他和姬轩辕的夙怨,谈起这件事不免有些尴尬。谁知姬轩辕反而一脸欣慰:“能得西陵鬼师指点一二,远过自己苦磨十年。你在易学布阵方面,将来一定不可限量,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岑缨欣喜道:“我知道了,前辈。” 巫炤向乌宇一挑眉毛:“你现在已经看见她了,刚才说要怎样来着?” 众人不解他为何一再用岑缨挑衅对方,正担心始祖魔会对少女不利,却见乌宇一言不发,只顾楞楞地看着岑缨,形容竟然有几分失魂落魄,不禁令人心中大奇。 北洛遥望一眼,见对面没有其余魔军跟来,心里稍微安定了点,但防备之心绝不可无,拉着巫炤的手道:“平安归来就好,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返回却邪之门。岑缨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那个始祖魔竟然还在盯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意,反而是一种复杂的纠结感,似怀念又似激动,令人无从捉摸。 她不觉停下脚步,就像先前在光明野偶遇一样,心神不由自主被那双漆黑的眼睛吸引过去。这一次在恍惚中看到了更多幻影。辽阔的黑色沙海中,有一个深色皮肤的异族少年痴痴地注视着自己,正是这样一双眼睛。 她的心猛然抽痛起来,眼眶里竟忍不住微微泛湿。 留守在城内的众辟邪见他们无恙归来,无不松了一口气。霓商说道:“刚才应垒他们回报,说是徘徊在光明野近郊的魔族已尽皆撤离,但不知是否还会再来……” 巫炤说道:“放心吧,蚩尤已经答应退兵,不会再进犯人界。” 北洛十分意外:“魔帝会这么好说话?你们到底谈了什么,竟能让他放弃这个千年难遇的机会。” 姬轩辕不太放心:“就算蚩尤自己肯退,那些跟着来的其余魔族也未必愿意。万一出了变故……” 巫炤瞥了岑缨一眼,意味深长道:“不必紧张。只要有外面那小子镇着,区区天魔就算有异心,也不敢进犯天鹿城分毫。” 第 129 章 众人满脸迷惑,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不知他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待要问得更细,却见巫炤实是疲累以极,连多站一会儿都显得困难,不知和魔帝的周旋是如何九死一生。只好先行散去,让北洛送他入内好好歇一夜,其他人则继续例行防备,以防城外状况再生。 岑缨无心休息,在城中随意漫步,不知不觉来到一处高台上。举目望去只见无边无际的海浪,这是大阵建造的护城海域,景象似虚非实,但波澜壮阔的视觉不亚于人界的真实大海。如今魔族大军退去,笼罩光明野的黑云魔雾也逐渐消散,海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澄明澈,一轮明月倒悬其中,将波纹染上些许银辉,观之心旷神怡。 “看你那么入神,在想什么?”云无月忽然现身在她身边问。 岑缨双手捧心,怔怔地看着海面,心思却已飞过了大阵和城门,遥遥系在那个不断走远的身影上。 “那个始祖魔……我有些奇怪的感觉。”她迷茫述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这是不可能的啊。” 云无月安静地听她说话,没有打断她。 “云无月,为什么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会有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呢?”少女实在难以索解。 活了数千年的魇魅平静地道:“也许你在很久以前认识他,只是现在忘记了。”她看了她一眼,“人在转世的时候,都会把上一世的记忆消磨掉,开始一个全新的人生。但是有些记忆太过强烈,哪怕大脑已经不记得了,那种感觉却已深深地刻入灵魂,在恰当的时机,就会浮现出来。” 岑缨若有所思地慢慢点头:“是啊,也许我们真的在很久以前认识彼此,而且我有种预感……我还会再看到他的。” 青年骑着狰缓步前行,忽然心血来潮地回头望去,辟邪的城池已经远得完全看不到了,他的目光却依旧停留了片刻。 身边的天魔诧异地看着主人的表情。这一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原本以为可以一举拿下辟邪以及人族,结果却毫无所得,弄得其余魔头要么垂头丧气,要么心生怨怼,只是碍于魔帝的威势,不敢有丝毫表露。他本以为主人也会同样的怒气冲冲,谁知乌宇竟是一脸平静,那双常年冰冷的眼睛里竟然还流露出了一丝……满意?! 手下忍不住打个冷颤,心道主人莫不是被那位城府极深喜怒无常的同僚传染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被扔过来一个树桩大小的魔核,周遭余烬未歇,显然是刚被剥下来不久的样子。 “我有事先行一步,这支队伍就交给你来带。”乌宇淡淡吩咐,“把这东西扔给他们看,再有胆大敢违命去偷袭辟邪城的,就是这个下场。” 天魔背上一抖,想起方才那只实力强劲的大魔,在碑渊海内部也算小有名气,却被乌宇顷刻间撕成碎片,尸骨化灰连渣都不剩。 “属下遵命。”他恭敬说道,“需要派些使唤跟着您么?” “不必,我要做些准备,独自去人界一趟。”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竟然微微勾起了弧度,看得手下更是目瞪口呆。 蚩尤站在辽阔的祭坛上,双手背后望天沉思,回想刚才在这里交谈的内容。 放任帝俊封印解除,现有的三界秩序将不复存在。安邑诸将终是因伏羲神血而生,未必能真的融合浊源之力,此刻冒进于你有害无益。何况始祖剑已经落在黄帝手中,从城府一面来讲,他并不比伏羲好应付。 为了保住你在意的东西,倒是苦心积虑想了不少理由。 其实你也料到这些,围城更多是试探的姿态,否则也不用特意等我前来。大荒之巅重新现世和辛商城中的乱象已经足够令你头疼了。 他看到那张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笃定的微笑。在他们并肩作战的时候,这种尽在掌控的表情曾令他安定,让他可以放心身后的一切而无所顾忌地向前冲。他最爱的是弟弟,但最信任的始终是他。 但处在如今的位置下,这样的表情却会令一个王者心神不宁。他已不再是自己最亲密的副手,而是一个立场捉摸不定、甚至也许随时会变成对手的劲敌。 哪怕他的力量已经日暮西山,那算计一切的深沉却仍然令他忌惮。 我要一个令我信服的保证,自己在最后这样平静说道,念在多年的情谊上,这是留给双方最后的余地。 那个男人轻轻点了点头,口吻也是同样的平静——人界平息后,那座城池和血涂阵的秘密,都会随着我永远消失。 你真的变了,我甚至都怀疑见到的是不是你。魔帝在最后叹气,半是感慨半是惊讶。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最重要的东西。在他面前,不论是复仇还是野心权势,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找到那个值得让你放弃一切的对象,这才是你真正追寻的目标吗?”他怅然说道,“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说是吗,襄垣?” 魔族退兵之后的几日,人界和神界的压力顿减,开始全心投入到最后的封印准备上。天鹿城内也为此忙碌个不停,毕竟西陵地底因古厝回廊连通这里,龙渊遗迹现世的那一刻,必然也会对辟邪族产生绝大的影响。众人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一面加固防御兵力,防止高等魔卷土重来;另一面则是加固新大阵的工事细节,忙得不可开交。 姬轩辕来找北洛的时候,对方刚刚结束与霓商的政务商讨,正独自站在乾坤枢纽上远眺。 “他竟然没有和你在一起,这倒是少见。”姬轩辕走上前说道,“毕竟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北洛静静说道:“他在和岑缨一起加固大阵,正因为时间不多了,才想尽可能地多做一点。” 他明白巫炤此举不但是为他多提供一层保护,更是为了当年迁怒造成的憾事进行补偿。 姬轩辕说道:“你没有问他关于人界封印的事?” “问了,可他总是岔开话题,不论怎么试探,他都不肯透露半点信息。”北洛低头自失地一笑,“只说到时三界都会被波及,为了辟邪族的安危,要我一定留在这里。” 姬轩辕摇了摇头:“无懈可击的理由,让你连拒绝的借口都没有,的确是他会说的话。” 北洛沉默片刻,缓缓道:“嗯,他永远都是如此。” 姬轩辕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 “你要的东西在这里。但是此物性质霸道,就算你是王辟邪之身,承受起来也极为痛苦,很有可能……” 北洛小心地接过,郑重说道:“无妨,多谢你费心了。”他不动声色转了话题,“还有一件事也要相谢。你那日教授的心法,我已和小侄子一同习练过,进展十分顺利。如今新大阵既成,天鹿剑也就不用时刻插在乾坤枢纽上了,正好可以存放我转入的力量,日后供他继位所用。” 姬轩辕闻言不语,眼中神色十分落寞。北洛低声问:“你在难过吗?” “我不知道,按道理来讲,我不应该难过。”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毕竟我一次又一次送走身边重要的人和事,一次又一次被留在原地,早就应该习惯了才对。” 北洛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忍不住也轻叹一声。他这幅模样,姬轩辕反倒安慰起他来:“别纠结了,趁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如想想有没有其他要紧的事完成。” 北洛点了点头:“我想回人界看看师父和师娘。这么久都没回去探望,实在是大不孝,更何况这次事情之后,还不知日后有没有……”他咽下后半句话,“天鹿城这边,你能不能帮我暂时照看下?” 姬轩辕却说道:“你要回方仁馆?不用去了,曲氏夫妇已经搬走,其余弟子要么已经归家,要么随着你师弟暂时迁居京城了。” 北洛吃了一惊:“什么?!师父他们搬去了哪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别慌,他们给你留了一封信。”姬轩辕取信件交给他,这是那日他派灵鸟跟踪凌星见,后来在屋内书桌上发现的。想是那些门人清理院落之后,因为凌星见的制止,并未到屋内再去滋扰,因而也就没有看到信。 北洛一脸诧异:“你见过他们?” 姬轩辕扯了个谎:“我早料到你担心他们二位,来之前就先去探望过了。谁知院落已经搬空,只找到了这封信。”如今人界大事当前,他不想多添纷争,引起北洛与星工辰仪社之间的芥蒂。 北洛展开书信,上面的字迹异常熟悉,正是曲寒亭亲手所书。他仔细阅读完毕,慢慢放下信纸,脸上神色犹疑不定。 “怎么回事?你师父他说了什么?”姬轩辕小心问道。 “师父说他和师娘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时兴起想去四处云游一段时间,叫我不要担心挂念,更不要找他们。这段时间方仁馆一切事交给罗师弟和陶师弟处理。”北洛慢慢说道,又读了一遍末段,表情陷入沉思:“师父还特别提到那串佛珠,让我一定要好好保管,不可遗落旁人之手。” 姬轩辕挑眉:“佛珠?” 北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是师父和师娘送的手串,我从小一直带在手腕上的,但是现在……” 姬轩辕内心莫名一紧,连忙问道:“现在如何?难道你弄丢了?” “那倒没有,我只是把它和无争剑一起埋在你的鼎湖陵寝了。”北洛摇头,“就在取走太岁的地方。那个地方与世隔绝,想来此刻还在原处吧。” 姬轩辕沉吟:“重要的佛珠吗?难道说……”他忽地恍然,神色微微一变。 北洛不解地问道:“佛珠又如何?你想到了什么?” “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姬轩辕不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语气竟是颇为严肃。 北洛想了想说:“当时在场只有岑缨和云无月,我也没告诉别人。” “那就好。”姬轩辕的眉眼舒展开来,“我也认为那地方既无人踏足,佛珠想来是万无一失的。” 第 130 章 接下来两人又谈了会儿话,却是关于封印帝俊的内容。这次行动非同小可,与其说是封印,不如说是借助空间运转之力,将帝俊的沉眠回廊与人界和天鹿城的连接生生切断,连带整座西陵和龙渊遗址投射到魔域异空间去。如此硕大的工程不可避免会引起时空的扭曲动荡,甚至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结局,但末日迫在眉睫,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竭尽全力,将不可为之变成现实。凌星见那边已上奏朝廷下旨,在各地修建防御避难所,尽量减少地震山火来袭时的伤亡损失。刚恢复些许元气的神界也联合了残存的修仙门派,对付半魂莲与血涂阵招来的妖魔魑魅;作为守护人魔交界辟邪一族更是不能松懈,毕竟除了西陵外,受到波及最重的就是建在古厝回廊之上的天鹿城了,好在魔帝那日退兵之后,这些天再无魔族前来挑衅,光明野一带难得风平浪静。来自不同方向的人马头一次齐心协力,不仅是为了保住人界这块缓冲净土的平安,更是为了维护现有三界秩序不被破坏。 时间过得极快,眨眼间夜色临近,姬轩辕告辞回转神界,这里又只剩下北洛一人。他没有离开去用晚饭,依旧站在原地安静地观望整个天鹿城景,似乎要把一切景色尽收眼底,再牢牢地埋进脑海中。他一边看着天空,一边取出刚才姬轩辕给的小盒子放在掌心不停摩挲,眼神变幻莫测,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又一个声音自身后忽然响起:“你又要远行了吗?”这次是云无月。 北洛的肩膀微微一颤,强自镇定道:“为什么这么说?” 云无月轻轻走近,像刚才姬轩辕一样站在他身边,却没有看他。 “当年缙云离去时也是这样。他在白梦泽水边坐了一夜,也看了一夜,好像要把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看进去。”云无月静静说道,“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北洛双目低垂,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你会阻止我吗?”他这样问道。 云无月沉吟片刻,缓缓道:“也许我能阻止,可我又觉得,我不应该阻止。” 北洛转身深深地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谢谢你,云无月。” 向来无心无情的魇魅指尖难得一颤,虽然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却不自觉地转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和我之间,永远不需要说谢。”她的声音听不出波动,却比往常低了几分,和姬轩辕当初所说的一模一样。 “这个谢字,是对那些关心我的人们,所表达的歉意。”北洛缓缓说道,“我曾经对岑缨说过,如果不后悔也就不痛苦,那该有多好。”他仰脸看着天空,夜色变得更深了,上面星星的光芒越来越亮:“我已经痛苦了很久,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所以这一次,我不要再后悔。” 云无月没有出声,良久后才道:“霓商知道吗?” 北洛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她大概已经猜出来了吧。我这个任性的弟弟自从来了天鹿,没有一日不让她操心过。” “我早就说过,一旦解决了大阵的事情,我就会让出王位。如今也算兑现诺言了。” 云无月说道:“你虽然设计好了一切,她也还是会伤心。不仅是她,岑缨、你在人界的亲人、还有那些辟邪,他们都会难过的。” 北洛低头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他声音里有愧疚也有不舍,却无丝毫动摇。 “在大事落成之前,不要告诉他们。”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伸手划开一道空间门户,闪身走了进去。云无月有些意外,问道:“你要去哪里?” “和凌星见约好了去见一个人。”北洛的声音自里面传来,“天鹿城的事已经安排妥当,另一件大事也要交代清楚才行。” 鸤鸠正在庐山脚下百无聊赖地飞来飞去,这里的仙气与它的体质相冲,令这只靠生魂过活的契约兽十分不舒服。远远看见北洛从空间通道中走出来,急忙飞上去说道:“缙云,你怎么才来啊?这个地方可真是难熬透顶,刚才差一点连我的小命都送掉了。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巫炤呢?还有你把我叫来这里做什么?” 北洛对它一连串的问题依旧采取懒得废话的态度,只淡淡说道:“叫你来,当然是为了见见你的新主人。” 鸤鸠不满地扑闪两下翅膀,咕哝道:“就这点小事也要使唤我,真是……”它蓦地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吓得翅膀都僵硬了:“等等,你刚说什么?!” 北洛不理它,径直来到一栋精致的小屋前推门而入,里面一个年轻书生正在伏案书写,看到来客不禁惊讶道:“北洛?!真是好久不见,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夤夜突访,希望没有打扰你写作的雅兴。”北洛说道,“凌星见说你在这里养伤,就想着过来看看。”他上下打量对方,神色放心下来:“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唉,这次真是多亏了凌道长和岑缨他们,我刘兄才能逃过一劫。”他叹着气道,冷不防看到北洛身后跟进来的紫色鸟儿,顿时吓得一哆嗦:“啊!它、它怎么也来了?” 鸤鸠桀桀怪笑:“好歹在西陵处了那么久,见到老朋友不欢迎一下?”眼见刘兄怕得更厉害,它内心的恶趣味顿起,若不是北洛在跟前,它早就上去啄个痛快了。 北洛拍拍刘兄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害怕,随后瞥了一眼鸤鸠,唇角弯起:“还不来拜见你的新主人?” “什么?!”一人一鸟同时尖叫,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随即迅速拉开距离。 刘兄忍不住擦了把汗:“北洛,这个笑话不好笑。”难得鸤鸠和他这次同一阵线,也是连连点头。 “没和你们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北洛平静道,从怀中掏出一枚骨片塞给刘兄,“西陵城消失后,我想把巫之堂托付给你。那些人若是愿意,可以暂时寄居在莲中境里。” 刘兄呆呆地看着手中丹书骨片,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掐了掐大腿,怀疑自己真的在做梦。 自从认识这帮来路神通广大的朋友后,刘兄就预感自己的“无聊”生活即将结束,终于能展开向往许久的多姿多彩的冒险日子。虽然之后遇见的惊险有些着实超出了想象,但仗着天生狗屎运绝佳,每每也总能逃出生天,内心依旧是兴奋多出了恐惧,甚至还庆幸多了许多精彩的写作素材。 可无论他之前怎么幻想,眼前的情景也是从未预料到的。青衣书生一脸愕然地摸着脑袋,眼睛里写满了诸如‘我的耳朵没出问题吧这怎么可能’之类的疑问。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怎么就突然成了西陵巫之堂的主人了呢? “北洛,你这是……不不不,这种事我肯定做不来。”刘兄连连摆手,之前被抓去西陵留下的种种阴影他可还没忘,尤其是旁边那只飞来飞去的死鸟更是没少折腾他,现在自己去做他们的头目,不是明摆着把人架火炉上烤。 北洛眼中含笑,声音却十分严肃:“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做冒险故事里的主角吗?现在这个机会就在眼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指了指刚刚硬塞过去的骨片,“这是鬼师以巫之血亲手所制。既是身份的象征,更是力量的代表,只要有了它,那些人绝不敢违抗你。” 刘兄听得目瞪口呆:“但、但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正所谓怀璧其罪,就算你勉强给了我,恐怕我也保不住这东西。” 北洛说道:“凌星见难道没有告诉你?经过这次死里逃生,你还能觉得自己是普通人吗?说起来我还要为这件事向你致歉,若不是你身上隐藏有巫之血的源血,他当初也不会挑中你了,害你吃了不少苦头,实在是对不住。” 刘兄惊讶道:“源血?”他忽然想起被姬轩辕所救时,对方也提到过他身上自玳族传下来的巫之血十分强力,比起常人寻仙修炼要事半功倍。 北洛说道:“这世间除了我和他,只剩你才拥有巫祖的源血之力,巫之堂任何人与你相比都望尘莫及。西陵素来以力为尊,你若不来做这个首领,还有谁有资格?”他又看了旁边的鸤鸠一眼:“何况还有它和怀庆助你一臂之力,不必担忧那些琐事会令你烦难。” 紫色的鸟儿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但碍于北洛的威势,竟是半个字都不敢说。 就因为有它在才更要担忧了好吗?刘兄在内心喊道,战战兢兢也看了一眼鸤鸠,对方虽然不停地扑闪翅膀,仿佛似之前那样随时要冲上来教训自己,但这次却多了几分忌惮。 北洛勾起唇角:“以后有谁敢不听你的话,不要客气地教训就是了,比如这样……”他忽然抓起鸤鸠向刘兄掷去,鸟儿发出尖叫,不由自主向刘兄脸上飞来。对方本能吓得一哆嗦,身上的源血力量结合丹书骨劾,桌上的笔架砚台随即升起,竟将原本威风的鸤鸠砸得抱头滚蹿,没有半点还手的力量。 “缙,缙云,你太过分了!还有巫炤那个没良心的,竟然就这么随便把契约转给别人……”好容易消停下来,它浑身羽毛已是破破烂烂,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刘兄长大嘴看着自己掌心,不敢相信刚才那股惊人的力量真的来于自身。他手臂发抖,一时脸上又是迷惑又是惊奇,就像一个刚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一般。 “好吧,虽然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朋友有求于人,做兄弟怎能不两肋插刀呢?在你托付的这段期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好的!”刘兄想着小说里那些高人侠客的模样,自信地拍拍胸膛:“不过你和那个人要离开多久啊?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把位子还给你们呀?” 北洛无声地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转身向门外走去。 “诶?北洛,你……” “保重……”那个马尾青年背对他静静说道,“接下来……一切就拜托你了。” 刘兄顿时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鼻尖忽然感到一阵奇特的酸楚,恍惚中好似看到一个幻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有过一个与之相似的身影,将什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自己后,义无反顾地独自走入了黑暗中。 他攥紧手中的骨片,竟无意识地唤出了一个名字:“天海……” 第 131 章 终于到了那最关键的时刻。浊气的蔓延再加上半魂莲的盛放,此刻的人界已是整个天空尽玄,大地阴风阵阵,就像是天狗食尽了日月后,再用它尖锐可怖的獠牙释放出无数诡秘的暗影。尤其是西陵城的周围,举目望去浓黑深不见底,天地之间只余幽冷的亡灵焰火在游荡。风沙流石不断地吹蚀地面,大小震动不断,几乎令人无法有片刻立足。 姬轩辕架起五彩防御阵挡住周围的飓风落石,对身边人说道:“前方浊气太强,我不能再继续走,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他担忧地看着四周的恶劣景象:“即使你知道西陵通往龙渊地宫的捷径,但地震如此频繁,里面的道路恐怕已经面目全非。万一你还没接近血涂阵就……” 巫炤沉声回道:“没有万一,若是找不到入径,今日就是三界同时倾覆之时。”说罢顶风向城内一步步挪去,身形虽然不稳,步履却极是坚定。 “巫炤!”姬轩辕忽然喊道,男人诧异回头,脸上微带不解。 “何事?” 姬轩辕看着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一时间眼中神色百感交集,虽然对方已经看不到了。 “你……可有什么遗愿留下?我会尽力替你去完成。”他郑重道。 巫炤低头认真思索。若真有遗憾,也只是上路前没能和自己的爱人好好道别这件事了。他离开天鹿前曾在人群中遍寻北洛,却始终不见对方的身影,问起别人,竟是谁也不知辟邪王去了何处。由于时间迫促,无奈下只好黯然动身,猜测北洛也许是不忍亲临这最后分别的时刻,为了不耽误正事,索性狠心不见,强迫自己正视即将天人永隔的残酷事实。 或许这才是最理智的选择吧。他心如刀绞,面上却强自平静道:“没有了,旧日残影终须归去,又何苦纠缠不休?”说罢再次转身,走了两步后又忍不住道:“你以后……好好护着他。” 这句话他已在天鹿城对姬轩辕讲过,值此死别之际,却又重复了一遍。不论多少年过去,他念兹在兹的仍然唯有他而已。 姬轩辕双眼低垂,轻声叹了口气。黄帝的表情十分奇特,似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你放心吧。”他再一次保证道。巫炤这才缓步前行,身形没入浓雾中消失无踪。 里面的情况果然已十分险恶,甚至比姬轩辕料想的还要糟糕十倍。电闪不断划破长空,雷鸣接连震耳欲聋,狂风如恶浪一般迎面袭来,飞沙走石间直是寸步难行。巫炤凭着仅剩的一点直觉,艰难地摸索着通往龙渊的道路,然而剧烈的地动使他不得不稍过一会儿就停步掌握身体的平衡。时间一点点过去,伏羲原本压制的力量已然所剩无几,若是不能及时赶到阵中,之前所有的布置都会功亏一篑。这里没有任何能够寻求的帮助,地狱中只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世上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有人会看见他挣扎的痛苦。但那该死的雷电和风暴却偏偏与他作对,恨不能立刻将他整个人吞噬撕裂。 该死的背叛者!你必将遭受神罚,我要把你的魂魄锁在深渊的尽头,永远不得脱离!可怕的嘶吼在黑暗中回荡,那是来自地底的狂怒。 巫炤牙关紧咬,狂风声混淆了他听觉对道路的判断,再加上血涂阵的凶魂已开始外逃,不断有棘手的魑魅魍魉开始纠缠他,妄图吸取他身上最后的魔力。长发男人拼命抵抗,只觉得气力越来越微弱,一时支撑不住脚下发软,竟踩空向一处缺口直摔了下去,碎石劲风刮得他满脸血痕。他顾不得些许外伤,将剩余的力量集中在胸腹要害之处,只盼这一下不要摔得太狠,否则就算找到龙渊入口,自己也没有力气再继续了。他生平何曾有过如此狼狈凄惨的模样,却没有心思自怜自伤,心底第一个想到的仍是幸好那人不在这里,不必面对这种可怕的折磨。 恍惚中一双手臂忽然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替他挡住狂风的侵袭。 “你太不小心了,我若是不来,看你要怎么办?”一个清澄又低沉的少年音在耳边响起。 巫炤的身体顿时僵住,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掌握蜃气营造幻境的始祖,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而不自知,否则怎么会忽然做起这等不切实际的梦来。 这个声音……这个温暖的怀抱……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北……洛……?”他颤声道,双手拼命摸索那具身体,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刻入骨髓的熟悉。 “别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与他的震惊全然相反,北洛的表情显得极为平静,“我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要不是这里的道路已经全毁,本可早一点碰头的。”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点回去!”鬼师终于反应过来,不停摇晃他的肩膀,难得失态地怒吼。 北洛怜惜地抚摸他脸上被刮破的伤痕,周身升起王辟邪自带的防御,暂且隔绝那些包围过来的鬼魅以及降下的风暴。 “回去?你让我回去哪里?外围结界早就封死,我们谁也出不去了。”他将额头轻轻与对方相抵,“我能回的地方只有这里,西陵才是我们的家。” 这句话让巫炤浑身一颤。他轻轻抱住对方,心中五味陈杂,已经明白了对方的选择。 “那你的王位怎么办?还有巫之堂……”他低声问道,语调中包含了难过与痛心,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北洛微微一笑:“那些我都安排好了。至于巫之堂,我已交给了比我更合适的人选,绝不会有半点闪失。让你打得算盘落空了,可真是对不住呢。” “你……早就决定这么做了?那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想起方才进城前的酸痛遗憾,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北洛忽然发了怒:“我为什么要提早告诉你?是谁之前自作主张欺骗我的?我这叫一报还一报!就算你有怨怼,那也是自找的!”想起之前在太焕极瑶陡闻噩耗时的痛苦,青年内心始终愤愤不平;索性这次也狠狠骗他一回,叫这个妄尊自大动不动就喜欢自作主张的男人也尝尝他那种滋味。 巫炤听得哭笑不得,忍不住将人搂得更紧。虽是被当头痛骂,他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心底溢满了甜蜜。 “你若是想教训我,不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何苦要将自己的命也一同搭上?”他低声叹道,“现在就算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北洛看着他说道:“就因为我不想再后悔,所以才要来。”他看着周围层出不穷的猛鬼恶煞,金色的眼眸无比坚定:“走吧,向我们最后的目标出发。”说罢撤去防御,咫尺之外的鬼魅瞬间围了上来,却被王辟邪的火焰烧得连声怪叫。北洛右手抽出太岁,左手拉起巫炤,脚下如离弦之箭跃起,猛然向黑暗深处冲去。他脖颈处新挂的玉珏开始发光,将雷电以及周围的凶魂不断吸入,同时借助王辟邪的转化之力将之转为己用。一时间太岁的剑气陡然增强了十倍,寒锋所到之处有切金断玉之势,震慑得四周浊气恶物不敢近前。 巫炤任凭他拉扯向前,一边协助他清理路障,一边为他指点正确的方向。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处在弱势的位置,将自己的一切尽数交给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他的至爱。他曾经跪在这里怨极他的背弃,无法原谅他的选择,由此才诞生了延绵数千年的报复执念。但此时此刻,他心底渴望的一切都重新在这里得到了满足,鬼师露出了彻底释然的微笑,他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了。 战斗一直不断,随着深入西陵内部,北洛开始觉得吃力了。凶魂数量越来越多,力量也愈发阴毒,这样源源不断被吸入玉珏,就连王辟邪的净化也有些招架不住。这是他向姬轩辕求来的宝物,进城前已将之嵌入自己的身体,为的就是尽量攫取浊气的力量,以备最后那个关键时刻所用。如今就是想要取下片刻缓解,也是无法做到。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痛,到后来就像是肌肉被硬生生撕开一般,但此刻却无论如何不能有片刻迟缓,否则不仅是自己和巫炤丧命,外面所有为这一刻努力的人们都会尸骨无存。但支撑了这么久,王辟邪的火焰却是愈来愈弱,周围的鬼魅又开始变得嚣张,几十道黑影同时围攻过来,再加上飓风飞石,他的剑气已不足以全部清扫干净,反被其中一个恶鬼獠牙趁机咬住了持剑的上臂。 忽然间身旁另一道凌厉剑气袭来,将困住自己的那只恶鬼劈成两半,动作既准且狠,同时刷刷数下,将周围的魑魅震慑开来。北洛满脸汗水,忍住痛楚望去,顿时目瞪口呆。 “你、你们……”他无比惊愕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残魂,一行队伍将他们团团护住,挡下了血涂阵凶魂的攻击。哪怕每一个的魂躯都是残缺不全,仍旧勇猛无匹,死战不退。 “怎么了?你看见了什么?”巫炤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失控,急忙问道。 “嫘祖……是她来了,还有西陵的人民……”北洛声音颤抖,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恍惚中看到那个领头的女子正持剑对他们微笑,似乎是在鼓励他们继续前进,温柔的眼光就像在看两个需要保护的弟弟,与当年一模一样。 巫炤听到这个名字也激动起来:“她在哪里?快告诉我。”说着想要冲上前一探究竟,却被北洛一把按住。 “嫘祖……她让我们快走,已经没有时间了。”北洛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已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西陵,他们的家园。即使只余下残魂,也依然要保护这座深爱的城池。哪怕要被永远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无□□回,也仍旧无怨无悔。 巫炤颓然停下动作,面上满是留恋,却仍然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我们走吧。”他低声说道,“也许很快……我们就会见到她了。” 北洛轻轻点头,咬牙背对那些西陵故旧,继续向前迈进。他们一起并肩扶持着爬上山峰,又踏过河流,终于在一座石门前停了下来。大门已经毁坏得不成样子,里面的凄厉号哭声响彻天地,似乎随时可能破茧而出。 “就是这里了,进去后反而不用担心,我曾经留下一条直通阵心的捷径。”巫炤这样说道,想走前面先进地宫,谁知被内里的阴毒煞气一冲,身体竟然支持不住,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我带你进去,你指路就好。”北洛扶起人,让他趴在自己背上,准备一路背着他走进去。 马尾青年用力推开石门,正待迈步入内,巫炤却忽然叫道:“北洛,等一等。” 他诧异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在最后到来之前,有句话无论如何要讲。”鬼师微微一笑,“它已经在我心中藏得太久了。” 他贴近他的耳边,就在那惊雷与地动山摇之中,对他说了一句话。 年轻的辟邪王仰起脸,对着眼前通往地狱的腥风血雨之路,露出了这世上最甜蜜的笑容。 黑雾从深谷中泛起,向着四面八方拓展开来,笼罩了整个大地。无数残魂和骨头鲜血奔涌而出,带着无尽的愤怒和不甘的怨恨拔地而起,将西陵城连带地宫推举到了天空。一时间河海倒灌,山倾地陷,天道毁灭,末日降临。但随着空间的转换变动,笼罩的黑雾慢慢变得稀薄起来,忽然间一道金芒从云雾中透出,将整座城池包裹在五彩轮光之中,城池的轮廓在其中渐渐褪去颜色,变成透明,血雨腥风也开始逐步消散。 佚文记载,当时附近曾有胆大的避难者好奇从地穴缝隙望了一眼天空,然后写下了令无数后人无法想像的一句话。 他说他看到了这世上最神奇绚烂的海市蜃楼。 结界外的姬轩辕站在劫后空空荡荡的山谷前,再也无法自控,泪水滴落在沙土地上。 那座壮丽的城池从此彻底消失在了传说中,连它曾经的沉睡和短暂的苏醒,都变成了神话的一角,似乎从来不曾在人间存留。 再辉煌的荣光,此刻也只剩下了零星的残石断片,湮埋在厚厚的泥土之下。 一切都结束了。 第 132 章 两个月后 鄢陵一处宅邸内,少女端坐在前院凉亭中,正伏桌认真作画。她画得很慢,时时仿佛不知如何下笔。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笔一声叹息,对着只画了一半的画像发起呆来。 院墙外熙熙攘攘,那是人群在忙碌重建的声音。尽管全力做了一切准备,但封印上古神明这件事依然对人界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失去亲人以及家园被毁的创伤依旧会留在幸存的人们心中。他们因难过而痛苦,怨念上天的残酷无情,哀怜自身的渺小无依。然而这样的人类又是最坚强不息的,他们很快就从旧日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清理废墟再立家园,继续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师兄秋文曲走进亭子,看到她桌上凌乱的纸笔,摇了摇头道:“这次整理日记画本,比你从前所做慢了许多,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岑缨又是一声轻叹,幽幽说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这些经历太深刻了吧,反而不知该如何下笔了。”她看着那张未画完的英气少侠,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几滚,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墨染。 得知那个噩耗时,已是大劫过后的第三天了。她在混乱中遇到了前来援手的云无月和凌星见,却一直不见那个最熟悉的身影。她以为他还在魔域处理纷争,毕竟天鹿城那边的情况也不比这里好多少。但两位好友的脸色却令她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几番追问之下,小国师只好无奈地征求云无月的意见。 说出来吧,她总会知道真相。 但是前辈提醒过,如今人界不平静,她的压力已经很大了,我怕…… 或早或晚都是面对,有什么区别呢? 成熟的女子静静地望着自己,那目光令她紧张得手脚发抖。 北洛……已经和西陵城一起去了。魇魅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比往常低了许多。 她的头脑当时一片空白,四肢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怎么都站不稳。在第一波悲伤的浪潮暂时平息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个结局并不感到意外,其实她已在当年的巫之国幻境中见过一次了。 只是上一次她还有和他当面告别的余地,而这一次,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他已决定斩断所有跟定了那个人,所以才会用这种方法一去不回头。 干脆利落地一了百了,甚至是有些无情,可的确是王辟邪会做出的选择。 也许他的存在自始至终就是一场梦,当年他在无名之地的树林中从天而降替自己解围,就这样突入其来地闯入她的生活,把自己带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崭新天地。 而现在,他又突然就这样地彻底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他和她的道路其实是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偶然有一时交汇,但终会分开。梦醒了,她还是做着博物学会的女学生和岑府的大小姐,继续她的人生,只是那种毫无烦恼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夜间的噩梦不再局限于吃不到的美食,多了求而不得的遗憾和生离死别。不论是对血缘相连的亲人,还是肝胆相照的朋友。 秋文曲怜惜地看着陷入哀思的她,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师妹,你也辛苦好一段日子了。今天难得休息,不如回博物学会看看。”他温声说道,“阳平那边传来了新型灵火铳的图纸,正想请你一同参详。” 岑缨缓缓摇头:“抱歉,我已和凌星见约好了,一会儿要去个很重要的地方。” “也好,能和朋友出去走走,总强过在这里一直闷着。” 岑缨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正要往大门外走去,府内一个家丁忽然赶过来。 “小姐,刚刚有个人送东西给你。”他递过去一个小小的匣子。 “给我的?”她诧异地看着手里的匣子,上面没有任何显示来路的表花印记。 “是谁送来的?” “不清楚,刚才小田在外面扫地,忽然有人过来把这个塞给他,说是要亲手交予小姐,没留下名姓就走了。” 她听得十分奇怪:“那人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模样?” 家丁说道:“不知,对方穿的长斗篷盖住了脸,看起来神神秘秘的。我们怕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想直接扔了了事,但是老管家说,还是交给小姐自己处置为好。” “谢谢费心,有劳了。”岑缨对他说道。这当口也无心拆封细查,随手将匣子塞进衣袋,便去找凌星见汇合了。 岑缨已经来过天鹿城不少次了,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也许是早就习惯了杀戮与死亡,辟邪们对战后的适应力比人类更强大。城市所有街道整然有序,已全然看不出曾经被浊气重创过痕迹,一切都已平复。 唯一不同的,就是空中飘荡着沉重凄婉的钟声,那是送别之音。 岑缨和凌星见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来到霓商和云无月身边,双方默然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此外并无多余言语。今天,全城子民都聚到了巽风台,各个面容肃穆,同时望着城门上越燃越小的橙色火焰,默默致哀。 王死后,残余的力量还会支撑王焰燃烧一段时间,但终有油尽灯枯的时候。而现在它已是行将就木,等到焰火彻底熄灭,北洛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就没有了。 人群中已响起了低低的啜泣之声。岑缨心如刀绞,视线模糊地看着那气若游丝的小火苗。它还在拼命挣扎,仿佛一个求生欲强烈的生灵,无论如何不甘离去,望之更是令人难过。 岑缨闭上了眼睛,不忍见那灰飞烟灭的一刻。 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听见预料中的大放悲声,反而变得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有些甚至在低低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讶地睁眼,发现那团火竟然还在烧,不仅没有熄灭,原本黯淡的橙色也渐渐变深。忽然间嘭的一声高响,那王焰竟平空而起直冲向上,炽热的烈焰瞬间烧红了整片天空,就像是一只重生的凤凰冲破云霄,金红的翅膀四散张开,绽出耀眼夺目的光彩,再次释放生命的绚丽。 原本陷入悲痛中的辟邪们震惊沉寂了片刻,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振屋瓦。 岑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失态地抓住身边凌星见的手臂。 “这、这这……难道说……北洛他……”她语无伦次地喊道,嗓音都激动得变了声。 凌星见重重点头:“没错,北洛他……应该还活着。”他专注地盯着那灿烂的金红色,面上虽然微笑依旧,眼眶却也不禁湿润了。 顽强勇猛的生命之火,终将逆转黑暗带来的阴霾,预示着王者再次归来。 云无月看了一会儿王焰,沉默地退出了沸腾的人群,孤身只影渐渐远去,不一会儿消失在了树影中。 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是时候重新踏上征程了。 岑缨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神情一扫方才来时的消沉低落,重新燃起了希望和动力。 虽然北洛还是下落不明,但只要知道他还活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这就足够了。她本就计划不久后出海远行游历天下,只要对方活着,她坚信他们终有重逢的一刻。 少女心中充塞了欢喜,忽然觉得心怀大畅,无意识触到怀中那个小匣子,这下总算有心情打开看看了。 她蓦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手中那块小巧玲珑刻有家徽的玉佩,一时间双腿发软,整个人遭受了今日第二波激动洗礼。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平安无事的……”她忍不住跪在地上哽咽,握住玉佩的手轻轻发抖,“可你为什么不肯来见我,小叔叔……” 将身份信物原物奉还,是想告诉我你还活着,但从此不会再回岑家了吗? “哪有这般容易……”她坚定地自言自语道,“我会把你找回来的。不管是你还是北洛,我一定会找到你们!” 姬轩辕在九重云端透过水镜看到了天鹿城变化,欣慰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真让你赌赢了啊,北洛。”他静静说道,不禁回忆起那日与对方秘谈。 你已经计划好了?有几分可行? 血涂阵是他当年借助剑灵之力所设,关于其中变化,我也有些印象。如今我自己就是王辟邪,利用里面的空间乱流在堕入异空的那一刻逃出,并非完全不可能。 自己当时心中暗喜,但想到另一件事时,又不禁有些黯然。 纵然你能拼死救他出去,但巫炤的性命还是…… 北洛低下头,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生命共享?他一脸愕然,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他借助王辟邪骨灌注魔力助我重生,那么我将之再分一半回去维持他的性命,又有何不可?横竖都原本是属于他的力量。 你想用自己的妖力温养他的魔核?自己当时眉头紧皱,理论上是无不可,但王辟邪净化之力霸道,他又是出身蜃族的始祖魔,你们俩的体质相差甚远,就算强行相连,也只能延续片刻性命,无法长久。更何况让始祖魔复原的力量,只怕把你吸干了都不够。 他看见北洛忽然一笑,我的力量不足,那加上整个龙渊又如何? 自己心中一凛,你莫不是想……不行,龙渊底下虽是血浊遍布,但他此刻如此虚弱,哪可能吸取那些凶煞之气化作己身魔力自用? 那么让别人先替他引导,而后再传给他不就好了?北洛平静地说,我记得上古时伏羲有件宝贝叫阴阳双珏,不知可否向你一借? 你是想借助封印的同时,吸取里面的阴毒煞气,再由你净化后输送给他。可是血涂阵千万年积蓄下来的凶魂岂可小瞧,我怕你到时招架不住,反受其害。 这本来就是冒险,没有多少筹码可言。青年微微叹气,我这次复活是借了那家伙的骨头,既然号称始祖,希望没有那么脆弱吧。 如果失败,也无非是与他共葬于西陵,在魔域异空中再也无法离开。他缓缓说道,能这样永远陪着他,也没什么不好。 他定定地看了挚友好久,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姬轩辕吁口长气,结束了回忆。他看了看身后白雪飘零的太昊宫,目光又变得深沉起来。 这一次轮到他去道别了。 ※※※※※※※※※※※※※※※※※※※※ 下章完结 终章 姬轩辕走进大门,里面空空荡荡悄无声息,曾经高贵神圣的神王居所,如今充满了萧索和寂寥,与他初次到访时全然不同。 伏羲躺在最里面的白玉床上,静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他看上去虚弱而苍老,皮肤颜色灰白,天地日月的光辉已离他远去,徒留衰败的躯壳。 姬轩辕忽然一阵迷茫,他想到了当年老朽不堪的自己,也是这样气息微弱地躺在鼎湖的寝宫里,拒绝了仙子带来的仙丹。他想为人完整地走过一生,不稀罕屈于他的统治之下,哪怕可以得到与日月同庚的恩赐。在他看来,永恒有时非但不是幸福,反而是一种惩罚。 他曾以为神的寿命可以永远,从未想过神也会有终结的时候,也许就连日月都有消失的那一天。那么在这世间,还会有永远不变的事吗? 伏羲缓缓侧过神,欣慰地发出一声叹息,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来了。” 姬轩辕没有说话,走过来在白玉床前的青石凳上坐下。整座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安静地看着彼此。 “看来你那位朋友赌赢了。”伏羲开口。 姬轩辕说道:“是。” 伏羲微微一笑:“我竟然有点羡慕他的勇气。” 姬轩辕慢慢道:“他尝过遗憾的痛苦,所以不想重蹈覆辙。” 伏羲怔怔地看着他:“是啊,至少他还有补救的机会。” 姬轩辕低头,气氛一时沉默。 “都到了这一刻,你仍然不肯多看我一眼么?”神王的声音苦涩又无奈,“姬风。” 姬轩辕浑身一震,伏羲叫的竟然不是黄帝,不是轩辕丘之主,而是溪畔与结拜兄长太昊畅谈天地的人族少年姬风。 他终于定睛向他望去,发现他居然还保持着当年凡身的那幅容貌,不论这有多么辛苦,不论这会给他最后的日子带来多么剧烈的痛楚。 他的心仿佛被利刃狠狠扎了一下,内里五脏俱焚。但他的表情仍旧淡淡的,就像是万年玄冰一般,连最细微的波澜都没有。 伏羲的眼中蕴含了深深的悲哀,却又有一丝意料之中的认命。也许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的外热内冷,还有那比天还要高的骄傲,以及深过大海的倔强。 “你不肯原谅也罢,我若求你另外一件事,你会答应么?”他最后说道。 姬轩辕叹息:“什么事?” 伏羲缓缓道:“我想在临死前,再听你弹一次云门天霜,可以吗?” 姬轩辕的手又是一颤,思绪恍惚飞往了数千年前。传说中黄帝得到上天垂赐稀世琴谱,将之转授族中乐师伶伦,后者据此改出了五音十二律,这才有了人族的乐声之美。然而遗憾的是,人族流传的云门曲律始终少了关键的最后一节,令之听起来总是在最炫丽的时候戛然而止,音节残缺不全。世间传言,这是上天害怕人族的音乐会跟神一样美丽,因此只肯将残本授予人王。 只有姬轩辕知道,那最后一节其实就在自己手中,因为那是姬风和太昊共创的一节,名曰昊风。只是他从未告诉任何人,当然更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弹过。 他定定地看着伏羲,脑海中转过了一万种拒绝的理由。他可以说他早就忘了曲调,可以说此刻没有琴,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然而无数的话到了口边,却还是化为了一个字:“好。” 他按捺住心潮澎湃,尽量平静道:“昔年旧音送旧人,一曲之后,日落云散,昊风永成绝响。” 说罢指尖金芒闪耀,在空中划弦成琴,端坐起奏。大殿之内天籁滚动,流水叮咚,高荡起伏连绵不绝,乃世间鲜有绝音。 何必追索,何必寻琴,琴一直都在他心中。 伏羲专注地听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慢慢闭上眼睛。 琴声幽幽地传来,是那样的温柔婉转,挑动着少年的情肠,述说着那缠绵的过去。当年写成这一节后,他曾对太昊说,此旋律虽是天地无双,却是高远凄冷,太过不接地气,不是人族该有之福音。他这般评判之时,何曾想到竟一语成谶,预示了他们最后的结局。 云门风咽起,天霜冷浸月,过后便是兰灯执残影,不复花枝头。他们以隐瞒相识,从一开始这份情就建立在欺骗上,所以执念过后终成虚妄。 是恨是悔,是爱是恨,他们之间夹杂了太多的神人对立与利益攸关,纷乱纠缠至今,又岂是一个字可以说清的? 一曲终了,姬轩辕收回琴弦,缓缓说道:“这下,你该无憾了吧。” 没有声音回答。他转过头去,看见他双目紧闭,唇边犹带微笑,全身已被一层薄冰覆盖,冰层还在不断加厚。 姬轩辕呆立半晌,第一次伸出手去,主动轻抚那已经冰透的脸颊。忽然间他看到有一滴水打在冰面上,随后有更多的水滴接连不断地落下,在冰浅浅地凹层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他又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发觉到那是自己的眼泪。几乎是刻入本能的反应,他立刻绷紧浑身的肌肉,想要压抑住情绪的失控。然而这一次却怎么都不成功,他越是自制,脸上的肌肉抽搐得越厉害,眼泪不断如泉水般涌出,到最后甚至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用再压抑自己,他终于可以揭开倔强的面具,在他再也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尽情地流露那无尽的思念,那是姬风对太昊的思念。 这一刻他不是轩辕黄帝,更不是统领天庭的神王,而是赤水河边为投错深情所苦的孤独少年。 所以他要用永远的遗憾来惩罚他,更是惩罚自己。 姬轩辕哭了一阵,渐渐地找回了冷静。他抹去泪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仪容,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失态的痕迹。 等走出这座宫殿后,他将不会再有任何泪水,因为神王是不会哭泣的。 他走下殿外的台阶,又忍不住回望去,整座太昊宫已被不断落下的雪花掩埋起来,逐渐变成了一座永封的冰雕,埋葬着最初的光辉。 他怔怔看了好半天,这才下定决心转身离开,忽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 除了各地主神、还有云顶天宫的仙官仙婢们。为首的身影手执青杖,面容慈和,正是女娲。她身边跟着方雷和祝融,后面还有些熟悉的面孔,都是曾在涿鹿之战中下界为自己出过大力的,比如风后和力牧。 女娲悲伤却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在问,他去得安详吗? 姬轩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迟疑地说了一句:“娲皇,我……”话未说完,眼前却发生了一件令他吃惊的事。 只见这位最古老的女神弯下腰,缓缓向他单膝跪了下去,紧接着各位主神和剩余的仙人均效仿行礼,霎时间云顶之上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旧日的神祗认可了新的王权,把未来交托给人神共主,迎接新时代的来临。 曾经太阳已经落下,而新的阳光在明天一早,又会重新照耀。 “师弟你看,这晚霞多美,只可惜太阳落山后就会消失。而等朝阳升起的时候,便无人会记得它了。”身着浅蓝色道袍的少年站在庐山飞来石上,望着西峰的余晖悠悠说道,声音感慨万千。 另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老成的青年摇头哀叹:“师兄啊,你火急火燎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和你一起看落日吗?请恕我事务繁忙,实在没这个时间奉陪。” 凌星见啧啧摇头:“常师弟啊,生活缺乏情趣的话,人会老得很快的。”眼看“古板”的师弟蓦地垮下脸,转身就要走,连忙把人拉住;“好好,我说正事就是。上次托你查的底细,结果如何?” 常陈说道:“师兄,你一向鲜少理会他人俗事,为何对岑缨姑娘身边的那位年轻人如此感兴趣?” 凌星见双臂枕头:“岑缨是我好友,她身边忽然有生面孔出现,出于对朋友的人身安危,我自然要操心一下。” 常陈知他没说实话,摇摇头也不再问,继续说道:“听说他是永州蓟镇宣仁庄的庄主,姓连名斐,擅长地理和航海之术,在当地很是有些名气,所以才被博物学会请为客座学者。” 凌星见沉吟道:“永州蓟镇啊……那可是个风水绝佳的好地方,据说上古时曾是祭祀风神的神地。原本此镇名箕,意味龙尾摆动时产生的风,也表示东方最后一个星宿。不过这个宣仁庄,我以前倒是没听说过……连斐……连斐……莫非……”他连念两遍,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看来岑缨这次出海远行,我可以彻底放心了。” 常陈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凌星见意味深长地道:“因为她已经有了风的指引啊。” 十年后·魔域深处 斗气纵横的原野上,两道身影穿上插下你来我往,正打得不可开交。双方都是实战经验丰富,一个力大无穷,一个则长于速度,行动快过电闪,几百之间仍是不分胜负。年长的魔因久战不下开始焦躁,竟与对方拼起了自己不擅长的速度,而魇魅化身的女子则始终保持冷静,敏锐避过冷利刀锋的旋斩,瞧准时机袖中长鞭猛然挥出,正好是敌人武器间的破绽。随着乒乓一阵乱响,对方兵刃尽数散落在地,高手间一招既定,胜负已分。 “我赢了,愿赌服输,消息拿来。”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作为对手的大魔悻悻地瞪她一眼,大喇喇往地上一坐,神情沮丧。 “不来了不来了,五年前已经输过一次,这次再败,我也无颜挑战了。”他叹气道,“想不到这些年你云无月忙于奔走魔域各处,居然丝毫没有耽搁练功。” 云无月微微一挑眉,声音仍是毫无波动:“别忘了我答应这次决斗的条件,消息呢?” “知道,许久不见,你怎地变性急了。”大魔悠然道,“根据我手下回报,此地向正南三百余里处有个忘忧林,原是无主之地,自十年前人界浩劫之后,便多了两个煞星掉落于此,一直藏身养伤至今。根据形容来看,倒是和你一直找的目标颇为相似。” “十年前……”云无月神经突地一跳,干脆说道,“多谢,告辞。” “哎,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大魔连忙叫住她,“看在咱俩交情的份上,可别说我没事先提醒你。那两个家伙不但实力不俗,而且出手狠辣,据说背后还有魔帝暗中保护,你最好别胡乱招惹。” “蚩尤吗……”云无月沉吟,向对方一抱拳,转身化作青烟消失。 那大魔伸个懒腰,索性整个躺在地上,微笑地看着魔域深蓝色的天空。 “今天的风有些奇特啊,甚至还带点血腥味。”他悠然自言自语,“看来虚假的平静要结束了,不知魔神出世后,又会带来怎样的局面呢?” 云无月急速赶到忘忧林外,发现这竟是一片华美灿烂的桃林,花香袭人,落英缤纷。第一眼望去只觉得是个普通的观景之地,毫无特异可寻,但细细辨去,才发现四周都浓浓的蜃气包围,景物似假非真,或虚或实,精细之处更胜自己当年在古厝回廊设下的白梦泽。 女子呼吸一窒,一时间反而不敢向前了。这十年间她失望了太多次,正因为太过期待,所以可能性越大,她反而越害怕会再一次希望落空。正在踌躇间,忽听到林中有人说话:“有人瞧破了我们的结界,这倒是少见。” 这声音清亮有力,透着青年男子独有的磁性,甚是悦耳迷人。云无月一听之下,只觉得热血直冲额顶,一贯沉稳的她竟尔不能自已,手中长鞭颤抖落地。 另一个低沉声音缓缓响起:“是魇族,大概是无意中闯入。只要不前进冒犯,便随她去吧。” 先前的青年说:“我也这么想。”沉默一会儿后,他又开口道:“你今天感觉如何,眼睛可还有针攒刺痛?” 对方回答:“已经好多了,甚至能感到些许亮光,或许再过几日,便能瞧见影像了。”他迟疑片刻,说道:“总是让你为我费心治疗采药,可我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 那青年笑道:“这有什么,反正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这事,你不也忘了自己是谁,咱俩半斤八两,谁也不用嫌弃谁。”他忽然一声轻叹:“反正这里只有你和我,叫什么都一样,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会……很安心。” 对方低低一笑,也是轻声说道:“是啊,我也是。” 云无月听到这里,无心无情的魇魅竟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忽然天边鹤唳声响,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白鹤在云霄中翩然飞过,正悠悠俯看那连山叶乱云封岭,天末风萧骤起,却是故人再见江湖。 【全文完】 ※※※※※※※※※※※※※※※※※※※※ 啊~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