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只想种田》 善心无善果 俞善见那婆子嬉皮笑脸的, 就知道原主在这里没什么地位,干脆不跟她废话, 取出一碟明显是中午剩下的水煮白萝卜:“这饭菜是你让人送去的?” “有得吃就不错了。” 那婆子用油腻腻的手抹了抹嘴, 不屑的说:“周家仁善,连废人也愿意养活,可惜偏偏废人难伺候啊, 真以为自己是周家的正经小姐呢?” “你承认就好, 这是本小姐赏你的!” 俞善劈手就把剩菜当头扣在那婆子脸上! “啊啊啊,你疯了?!”那婆子没想到俞善居然这么泼辣, 她被菜汤糊了眼, 尖叫着喊道:“你们都瞎了, 快拦着她啊!” 俞善不解气, 谁敢上来, 就把剩菜一滴不露的“赏”过去。 一时间人人自危, 厨房里瓷片与汤汁乱飞,鸡飞狗跳的乱成一团。 厨房里的婆子后悔不已,明明是大夫人身边的田嬷嬷交待下来, 只说给俞善一点苦头吃, 他们做下人的当然要照做了。 克扣点儿份例不是常有的事嘛, 也就是这几天做得过分了点, 至于这么疯吗? 俞善咣咣几下砸完, 把食盒一扔, 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没等人拦,扭头就出了织坊大院。 织工院外面常年有小吃摊,俞善寻了个馄饨摊, 要了一大碗皮薄馅鲜的猪肉虾皮馄饨, 就着两个烤得焦酥的油烧饼,美美的吃了一顿。 回去的时候,拐弯到西跨院,请门房给白翠娘捎了个口信,俞善又回到自己住的院子,这次,人人见她都躲得远远的,连半句闲话也不敢刺她。 看看,这就是善心无善果,人善被人欺! 俞善越发觉得自己这几天忍气吞声简直是脑子被门挤了! 冬天日短,一到晚上,窗外就北风呼啸,吹得半旧的窗楹咯吱作响。 寒气见缝插针的钻进屋里,冻得人手脚发僵。 估计是要下雪了。 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有规律的“咣咣”声,织工们都在赶活,快月末了,每月交不齐规定数量的布匹,是要罚钱的。 俞善庆幸不用在这种天气下织锦,不然这手硬脚麻的,不知会扯断多少丝线,人也遭罪。 她朝手心呵了一口气,紧搓了几下,缓过这一阵的疼痛,才又不急不慢的继续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 周家不算是苛刻的人家,一年按四季给下人们发四身粗布新衣。像俞善这样身份有些尴尬的,也是四身新衣,不过是细布裁的。 俞善今年十四,身量还没长成,旧衣年年穿不下,原主都舍给了曾经与她相处得不错的小丫头们。 现在看来,就当原主喂了狗。 把还能穿的几身衣裳叠好放进衣箱,本就不大的衣箱也还是半空。 俞善环顾四周,这屋里最值钱的陈设,就是那架上等织机,能值六十两银,可这是周家的东西,不是她的。 她能带走的,也就眼前这个衣箱了。 俞善从箱底摸出一个小荷包,尽数倒在桌上:一个孤零零的五两小银锭,散碎小银角子差不多有一两,剩下几个稀稀拉拉的铜板。 唉,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 没等她一口气叹匀,突然有人推门进来,顺势卷入的寒风吹得桌上豆大的油灯摇摇欲熄。 俞善急忙伸手护住油灯,只听得来人不满的嗔怪道:“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也不怕让灯火燎了眉毛。” 俞善无奈的唤了一声:“娘……” 话音未落,手里的荷包就被劈手拿走了。 白翠娘用两根手指拈着那轻飘飘的空荷包:“啧啧,瞧瞧,就这点家底,也敢嚷嚷着要自立门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怎么?我听说你今天终于发作厨房了?啧,早这么着,也不至于让人家欺负你。” 俞善的娘亲姓白,单名一个翠字,刚年过三十,保养得宜,身着一件洋红刻丝的银鼠兜帽披风,衬得一张粉面艳如银盘,瞧着倒像是俞善的姐姐。 白翠娘刚解了披风就是一阵哆嗦,皱眉抱怨:“这屋里也太冷了。” 说着又是一声冷笑:“怎么?看你不能织锦了,连个炭盆都舍不得给你用了吗?” 为着原主放着好好周家小姐不当,非要去当织工,母女俩不知道吵过多少架。 俞善记得清清楚楚,为免旧事重提,她识趣的闭嘴装乖巧。 见她这样,白翠娘满脸嫌弃的伸出一根涂着精致丹蔻的手指,拔拉着桌上可怜巴巴的碎银两: “还当你有多少底气,放着府城的安逸日子不过,非要回平溪村那乡下地方土里刨食。” 俞善默默把桌上的银两拢了回来,用荷包装好,放回木箱里:“我的手织不了锦了,既然不能凭手艺吃饭,回村里过些简单的生活,挺好。” “好什么好!” 白翠娘恨铁不成钢,那葱白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俞善的额角: “我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能带着你改嫁进周家?有周家养女的名头,再过两年,给你在府城找个殷实人家,还能让周家陪上一付厚厚的嫁妆。” “这样的好日子你不过,非要跑回村里立什么女户?” 白翠娘见俞善不吭声,心火直往上冒:“你若此时立了女户,嫁妆是不要想了,光一年的丁银赋税要交多少?朝廷派发的徭役你服不了,也要拿钱赎买。你再不能织锦,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什么周家养女,实在不敢当,我不过是周家雇的织工而已。” 俞善打断了白翠娘的数落,声音温和却坚决:“娘,我既无意做二少爷的妾,也不想嫁给奴籍的下人,以后子子孙孙皆入奴籍,任人发卖。” 白翠娘沉默了一下,遂切齿爆发:“当什么妾?入什么奴籍?有娘在,大太太的那些盘算都成不了!让陪嫁的下人来求娶我的女儿,好下作的手段。真当我斗不过她吗?” “娘,我信你。”俞善急忙拉过白翠娘的手,拉她坐在床侧: “只是你也要信我才行,就算不能织锦,我也能养活自己。我既然无意做妾,又何必留在周家,瓜田李下惹人厌弃。” “你可是二少爷的救命恩人!他们竟这样忘恩负义。” 白翠娘反手握住俞善的左手,轻抚着手背上明晃晃的三道寸许长的疤痕——哪怕已经过去三个多月,愈合的伤口还泛着褐红,可见当时伤得有多重。 白翠娘的泪水像开了闸似的,连连滚落:“你这缺心眼的到底像了谁!” “二少爷自己找死非要学人熬鹰,活该他被鹰抓,就算真是瞎了眼也是他自找的,平时也不见你们相处得多好,谁让你扑上去救他。” “现在你破了相,又伤了手,周家就该负责你的终身,一付嫁妆已是便宜了他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俞善垂下眼睛。 这三个月来,白翠娘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拐到这件事上来,恐怕周家大太太早就觉得她们“挟恩求报”了。 自从三年前,白翠娘以平妻身份改嫁入周家,住在周家西跨院,平时和正房的周大太太王不见王,井水不犯河水。 每次有争执,都是因为周二少和原主两个调皮孩子针尖对麦芒搞出来的。 原主舍己救人的义举倒是让白翠娘跟周大太太间的关系缓和了几天。 直到俞善的手拆绷带那天…… 眼看着三道红褐色的狰狞伤口,没被抓瞎眼却明显坏了脑的周懿行突然开口求娶,信誓旦旦要对破了相的她负责…… 呃……十一岁小屁孩说的话,俞善没放在心上,却有人当了真。 “大太太欺人太甚,你明明于周家有恩,她居然借着你手残破相为由,一边开口要纳你做二少爷的妾,一边指使陪嫁的下人求娶于你。 她还指桑骂槐的说破了相的女子,想要做正头娘子也只能选些奴籍贱民了。” 白翠娘没一会儿又哭湿了一张帕子。 对俞善来说,手背上有疤而已,和终身有什么关系? 她反而有些庆幸,周家在这事上的咄咄逼人,终于让她有了借口,回平溪村自立门户。 自食其力总比寄人篱下当拖油瓶强! “就是几道疤而已。以前日日夜夜忙着织锦,我也累得不轻。说不定歇一歇,我的手好得更快呢?” 俞善嘻笑着劝道:“娘,别哭了,其实我的运气还不错,鹰的爪子有四根呢,我这才三道疤!” “呸呸呸!”白翠娘柳眉一竖:“你这缺心眼儿的丫头,都怪你那死鬼的爹,当了一辈子的穷酸秀才,连个名字都取不好,善?哼,善心哪有善报?” 提到早逝的父亲,俞善神色黯然下来。 许是共情的原因,记忆中的俞父是个很好的人。 俞秀才虽然读书读迂了,却并不是酸腐秀才,他在生之时,对俞善这个女儿疼爱有加,比起小五岁的弟弟俞信,宠爱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惜俞秀才跟醋坊出身的白翠娘,一个整天手不释卷,吟诗做对;一个整天只关心柴米油盐,打理嫁妆铺子算盘拔得噼啪响——哪怕共同生育了一女一儿,这也是一对怨偶。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白翠娘守满了一年孝期就匆匆改嫁。 白翠娘看见俞善黯淡的神色,自知失言:“行了,你这倔脾气也不知道像了谁。我知道你认定了的事,我是没本事劝回来的。只是我白翠娘的女儿,要走也不能偷偷摸摸的走,明日一早,你随我去见大太太,当面辞行!” 说完,白翠娘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扔在桌上,就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头也不回的走了。 俞善打开那小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两张薄薄的银票——一百两,当初她娘出嫁时,惹得平溪村羡议了好几年的陪嫁银子也就是这个数了。 俞善忍着酸涩的眼,把匣子也收进木箱里。 好一注横财 第二日天气晴好, 预料中的大雪没有来。 院子里的树叶都被昨夜的大风吹得掉个精光,光秃秃的树桠直指天空, 倒显得亮堂不少。 屋里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 俞善最后把目光放在织机上流连一次。 只待辞别周大太太,就可以彻底离开了。 出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平日里凑成一堆说说笑笑, 顺便躲懒的小丫头们也不见了踪影。 俞善能感觉到,其他屋子里有人在偷偷往外看。 她一步一步的往外走, 仿佛一只即将离开牢笼的鸟儿, 每一步都变得越来越轻盈。 俞善母女俩到正房的时候, 周大太太正端坐着喝茶。 她年约四十, 相貌端庄, 唯有嘴角两道深深纹路, 让人看着有些不好相与。 跟记忆中三年前原主第一次见到时相比,除了嘴角的纹路更深之外,周大太太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穿着稳重的檀香色万字纹缎绣衣裳, 腕上缠着十八子手串, 因常年礼佛, 连身边都萦绕着檀香味。 跟一身雪青色衣裙, 满身脂粉甜香的白翠娘比起来, 更像是母女俩。 大宅院里, 消息一向传得很快。 昨晚俞善才传信给白翠娘说要走, 今天一早周大太太就明显是在等她们上门了。 白翠娘柳眉一挑:“大太太好兴致啊,这茶香气高爽,一闻就知道是沈家舅爷送来的上好老君眉。善姐儿, 也是你好运道, 临走前还能偏大太太一杯好茶。” 白翠娘向来不管大太太叫“大姐”。 她一把声音娇柔且甜,听得周大太太眉头一蹙。 再听白翠娘故意提起送来幼鹰,招来这场祸事的娘家沈二舅,周大太太简直连嘴角的纹路都深了两分:“不过是两杯茶,也值当你开口。田妈妈,给二太太和善姐儿上茶。” 俞善向来奉行多听少说,捧着杯茶只管低头轻啜——微烫的清亮茶水入口,顿时口舌生津,香留齿间。 确实是杯好茶!可惜以后是喝不到了,也不知道平溪村后山上那棵老茶树的味道是不是像记忆中那么好。 俞善这厢神游天外,那厢周大太太和白翠娘已经话锋间刀光剑影了好几遭。 没人提起昨天俞善大闹织工院厨房的事儿,仿佛这点儿小事从来不曾发生过。 “善姐儿好歹也在家里住了几年,我待她的心,和亲生女儿也没什么两样。” 也许是因为俞善主动提出回平溪村,不再“纠缠”自己儿子,周大太太到底对俞善和颜悦色了几分:“我没别的可送,这些盘缠给善姐儿拿着,回乡下买几亩地,也算是我的添妆。” 白翠娘起身,毫不客气的揭开桌上早已备好的那个托盘:两对明晃晃的银锭。 俞善心里只想替原主叫屈:废了一只手,又丢了一条命,还不值一架新织机。 白翠娘直接冷笑出了声:“原来周二少爷的一只眼就值四十两银子啊,好贱的价。” 大概在周大太太心里,俞善的一只手就值四十两。 可让白翠娘这么一说,她既心虚又有点莫名的愤怒:小儿子的一只眼,万金也买不回来! 眼看着“瘟神”俞善就要走了,这节骨眼上周大太太绝对不愿意节外生枝。 她忍着气,勉强陪笑解释道:“我听说善姐儿有志气,想要立个女户,晋朝律上说,这立女户需得名下有宅或有田才行。” 她朝身后一招手:“田妈妈,到老爷书房去,把平溪村那边小镜庄的地契取来,老爷要问,就说是我做主,把那小镜庄送给善姐儿当谢礼了。” 白翠娘听周大太太提起这小镜庄,心里却颇有些异样的滋味。 当初周老爷就是去小镜庄小住,在平溪村偶遇到了守寡的她,一番机缘巧合之下,她才嫁入周家做了平妻。 周大太太显然也知道当初的内情。 她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那庄子堵心,此时提出将小镜庄赠与俞善,打的就是把堵心的玩意儿一起打包扫地出门,眼不见心净的主意。 不管怎么说,交锋的两人达成一致,都满意的低头品茶,不再言语。 只有回过神来的俞善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天降横财?昨晚还穷得叮当响,今天就变得有田又有钱? 地契不一会儿就取来了,周老爷给的也痛快。 咳,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 一座小镜庄不过二十亩田,一座池塘,外加半片荒坡,对于周家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一二百两买个清静,了结家中这几个月来的纷争,他是再愿意不过的。 白翠娘带着俞善前脚一走,周大太太就砸了手中的茶盏:“粗鄙商户,改不了的满身铜臭,居然好意思挟恩求报。” 田妈妈连忙劝道:“哎哟,我的太太,小声点。叫人听到了,再到老爷那里嚼舌不好。” 周大太太脸色一变,更加难看起来。 她出身官宦人家,向来清高,骨子里就对周家这种经商出身,想尽办法晋身士族的豪富之家充满鄙视,也从不屑于在周老爷面前掩饰这一点。 当初她身为五品京官家的嫡女,下嫁到这商户人家,真真是无奈之举。 不过万幸,有了周家源源不断的钱财供济,她娘家也越发兴旺,没几年就接连升上四品。 谁曾想,在她面前一向恭顺有余,亲热不足的周老爷,居然在三年前拿了她一个错处,以此为契机,不依不饶的娶了这姓白的狐狸精进门,还硬是给了所谓平妻的名分。 呸,顶破了天也就是个良妾而已! 周大太太倒是有心拿捏这姓白的,可是周老爷发了话,西跨院自成一派,连吃穿用度都是单独挂帐,让周大太太无从下手。 现在内宅里不少眼皮子浅的下人见风使舵,就会往姓白的那里讨好。 若不是她娘家如今的处境不妙…… 周大太太恨恨的将手中的帕子搅得稀碎,只盼望着老天保佑,让她的大儿周懿言早日蟾宫折桂,改换周家门庭,也好让她在周家再挺直了腰杆。 更不用说,大儿入了仕途以后,也会是娘家翻身的一份助力。 周大太太啜了一口茶,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善姐儿那丫头,手真的废了?” “千真万确!”田妈妈言之凿凿的肯定道:“我叫小丫头偷偷去看过,善姐儿屋子里那架织机这几个月都没动过。” “她之前隔三差五就被乡下那帮蚂蟥吸一次血,最近几个月也没见她找人送过钱,想必是不能织锦,拿不出钱来了。” “那就好。这拖油瓶小小年纪就能织出百花锦,倒是可惜了那一手好织工。”周大太太满意的放下茶盏: “咱们周家织坊能在庐州城占头一份生意,全靠这独一份儿的百花锦,丝谱事关重大,可绝不能有半分泄露。” 言语中,狠厉尽露。 俞善是周家织坊里少数几个能织出百花锦的好手之一。 百花锦的丝谱是立家之本,极为机密,凡是能织出百花锦的织工,不仅签的有契,吃住都在这周家织工院里,就是为了保密。 田妈妈心头一跳,陪笑道:“太太放心,别说善姐儿的手废了,织不了锦,就算她手好了,每个能织出百花锦的织娘都跟咱家签了契,敢泄露丝谱出去,定叫她赔得倾家荡产,十世也还不清。她们不敢的!” 周大太太神色不明的嗯了声:“对了,解了二少爷的禁足,多派几个得力的下人跟着二少爷,别让他出城。” 说完,周大太太又闭上眼睛开始拔动着手间佛珠,口中还喃喃诵着经文,面目宁静安详,仿佛刚刚那个动了杀意的人,不是她。 “是,奴婢记下了。”田妈妈暗自松了一口气,收拾起桌上的残茶,赶紧把刚刚那一幕忘到脑后。 白翠娘行事雷厉风行,径直拿了周老爷的名帖,带俞善去衙门,一顿操作如行云流水:更改户籍,单独立出女户,顺便将小镜庄的地契也落在了俞善名下。 “马车把你送到平溪村,你直接打发张伯回来就行了。米、面、肉、炭我都给你装在车上,够你用一段时日。” “以后娘不在身边,日子就靠你自己好好过了。”白翠娘恋恋不舍的理了理女儿脸颊边的碎发,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 转身的时候,白翠娘才略带迟疑的含泪道:“替我照顾你弟弟,是我对不起他。”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上了另一辆马车,直到转过街角看不见,也没有再看俞善一眼。 当初毅然选择留下幼子,带着女儿改嫁周家。 如今眼见女儿自立门户的决定不可更改,便顺势为她争取到最好的条件。 不管白翠娘为人如何,其为母之拳拳心意,当是如此。 俞善压下眼中的泪意,深吸一口气,跳上马车,笑盈盈的对马夫说:“张伯,辛苦你跑一趟,咱们这就走了。” 终于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此天高任鸟飞。 周家是呆不下去了。 就算原主的本意只是为了救人,不求回报,但是已经被人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周大太太根本不会相信她无所求。 与其再留在周家当个吃白饭的拖油瓶,被人随意安排一生,不如当机立断,自立门户来得干脆。 鸠占鹊巢 俞善垂头看自己的左手, 也庆幸若不是废了一只手,不能再织锦, 恐怕周家不会这么痛快放人。 看着马车外的景色, 俞善摸摸自己胸口:原主有个隐秘的心愿,她如今感同身受。 这重活一世之恩,俞善一定会替原主完成这个心愿。 平溪村离庐州府城有一百多里路, 马车赶路差不多三个多时辰才到。 这里背靠着绵延大山, 山中有溪流蜿蜒而下,虽是隆冬, 不少山上都仍然笼罩着浓重的墨绿, 竹海浩瀚, 景色颇有意境。 平溪村是个上千人的大村, 村中俞姓是大姓, 全村一百多户人家, 有一半都姓俞,往上数十代,彼此间总能找出点亲戚关系。 俞善的家在村子外缘, 快到山脚下的地方。 那是当年俞秀才分家成亲后新建的一座两进小院, 周围没什么邻居, 无遮无挡。 所以, 俞善远远就看到, 本应该空无一人的俞家, 烟囱里竟冒着袅袅炊烟。 俞善蹙起眉头, 会是谁呢? 推了推院门,纹丝不动,里面紧插着门栓。 “咚咚咚——”俞善大力敲了几下, 好一阵子才有人将门开了一条缝:“谁啊?” 门里站着个面生的年轻小媳妇! 看着不到二十岁, 手里捏着块抹布,手指冻得通红,她警惕的上下打量着俞善:“你找谁?” 俞善挑眉一笑:“我还没问你是谁呢,这是我家。” 那小媳妇眼中的疑惑慢慢变成了恍然大悟,紧接着,她“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俞善:…… 再怎么敲都无人应门了。 俞善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回平溪村以后遇到的困难不会少,可是也没想到刚一回来先吃了一记闭门羹! 车夫张伯算是白翠娘在周家的得力下人,对俞善的家事也略知一二:“善小姐,要不要去你祖父家问一问?” 俞善沉吟了一会儿。 俞秀才这一辈有兄妹六人,四男两女。俞秀才行二,还有一个大姐,一个小妹分别嫁到邻村。 人口虽不多,可从当初俞秀才病故,乃至白翠娘改嫁时,为了家中资财田地所发生的种种闹剧,也不是一件两件说得完的。 俞善只知道最终结果,就是在族长主持下,俞家老宅签了放归书:白翠娘带着俞善改嫁周家; 弟弟俞信身为二房的唯一男丁,只能留在周家,跟着大伯一家过活。 家中八亩的田地,赁给大伯一家,不收田租,算是抵了大伯一家抚养弟弟俞信的花费。 这二房这空无一人的宅子也托给大伯一家照料,留给俞信长大成人之后再搬回来。 为此,每年白翠娘还要送一笔钱回来,支应这宅子的修缮杂费。 “不去老宅,我们去找族长。” 俞善思索片刻就有了决断:“说起来,我回村居住,本来也该拜访一下族长大爷爷,择日不如撞日,麻烦张伯陪我走一趟了。” 俞家现任族长俞茂山,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童生。 他是俞善亲爷爷俞茂田的堂兄,血缘关系本就不远,所以对俞善的突然到来,很是惊喜:“善姐儿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这要是在外面,大爷爷都不敢认啊。” 俞善提着白翠娘备下的四色点心和一提好酒,笑眯眯地亲热喊道:“大爷爷可是一点儿都没变。我记得您最喜欢小酌,特意买了府城最有名的玉露酒。” “善姐儿有心了。” 身为一族之长,俞茂山最通人情世故,几句寒暄之后便主动问道:“善姐儿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直接告诉大爷爷,大爷爷让你怀安叔给你做主。” 俞怀安是族长家的大儿子,也是平溪村的村长,大约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在俞善的印象中,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在村中颇有威望。 俞善苦笑一声:“说来真是惭愧,我如今有家归不得,可不就是来请大爷爷做主的。” “我母亲一直放心不下年幼的信哥儿,积郁在心。” 俞善并没有提及在周家发生的事,也没有提自己立了女户:“我身为人子女,又是长姐,理应照顾弟弟。所以打算回村中居住,可谁知道一回来才发现,家中的宅子竟被陌生人霸占了。” “居然有这种事?”听完俞善来意,俞茂山气得直揪胡子: “善姐儿别担心,咱们平溪村家风清正,向来约束村民,绝不容许任何人横行乡里,为非作歹!但是,咱们平溪村人,也不能让外人给欺负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身为族长,俞茂山不见得事事都公平公正。 但是,俞善的爹是几十年来,平溪村出的唯一一个秀才,虽然英年早逝,却在四里八乡颇有名气。 更何况俞善娘改嫁的那户人家,在府城也是大户,这次还派了车夫来送俞善。 今天这事处理不好,平溪村就要在外人面前,留下一个欺负秀才遗孤的坏名声。 这才是重名声的读书人俞茂山最不能忍受的。 俞怀安赶紧上前替俞茂山抚背,赔笑道:“爹,您消消气,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这样吧,我带着善姐儿去茂田叔家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俞善闻言,视线往俞怀安脸上转了一圈,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那就麻烦怀安叔了。” 俞家和族长家离得不远。 这会儿是下晌,农人们在田里劳作,村里路上并没有太多行人。 乡里乡亲的,除非家里没人,农家的门户都是大开,或者虚掩着的。 俞善径直推开老宅的大门,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个人,正跟大伯母孙氏拉拉扯扯。 咦,这不就是那个差点把门甩到自己脸上的小媳妇吗? 这回俞善看清楚了,小媳妇面色白净,一身水红的绸布袄裙,头上明晃晃插着支银簪,不像是庄户人家。 看见俞善进来,大伯母孙氏有些慌乱。 而那小媳妇脸拉得像谁欠了她几吊钱:“大姨,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说完拧身就要走。 “慢着!”俞善假装没听见那声“大姨”,挡住了小媳妇的去路:“怀安叔,就是她占了我家房子!” “你胡说,什么占房子这么难听,那房子是我相公租的。”小媳妇叫刘巧鸽,人如其名的伶牙俐齿: “我相公可是童生,过完年考了院试就是秀才功名!秀才公的名声也是你们随便污蔑的?” 一听涉及到一位童生老爷,俞怀安的神色慎重起来。 俞善可没那么谨慎,她逼近一步:“我家的宅子,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租出去了。契书何在?” 刘巧鸽一噎,扭身拉住孙氏的胳膊:“大姨,钱是你收的,你来说。” 在场的三个人齐齐看向孙氏,看得她满头都是汗:“这,这可是怎么说的,都是亲戚,来家借住几天,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孙氏说完好像找到了底气,又埋怨道:“善姐儿,你这冷不丁的跑回来,是信不过大伯母吗?我跟你说,宅子越没人住越荒,就得有人气才行。大伯母也是为了你们好。” 俞善气笑了,合着每年收白翠娘一笔修缮费,再转租一笔,两头通吃,胃口很好啊。 “不劳大伯母操心了,我今天回家来就住下不走了,既然没有契书,还请无关的人把宅子腾出来。” 俞善一直知道孙氏为人吝啬,就是不知道今天这事是她偷着把房子租给自家外甥女赚一笔私房,还是祖父俞茂田的意思。 “要不是图个秀才公旧宅的好兆头,谁会在这种乡下地方租房子。” 刘巧鸽伸出手心,冷笑一声:“搬就搬 ,说好的一年租金二两银,租期不到退租,要十倍奉还,赔我二十两!” 俞善还没说话,身后有人推门进来,惊讶道:“什么?一年二两银?” 孙氏明显缩瑟了一下,心虚的往后退了几步。 俞家人收工回来了。 祖母赵氏当先一步,拉住孙氏的胳膊嚷道:“你是不是藏私房钱了?一年二两银,一月就是,就是……” “一百六十六文都不止啊,祖母。”俞善笑眯眯的随口报出数来。 “什么?孙氏,你每个月可是只往家里交了一百文。”赵婆子暴跳如雷:“还没分家你就敢藏私房钱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和你爹?” “咦?”话说完,赵婆子才惊讶的问道:“善姐儿?你几时回来的?” 说话间,剩下的俞家众人一个个接连进了院子。 祖父俞茂田扛着农具走在前面; 大伯俞怀裕带着三个儿子走在后面,再往后是三叔俞怀实和三婶吴氏领着两个女儿。 还有呢? 俞善对照着记忆中俞家各人的信息,一个一个的比对: 大房的女儿俞蔓听说在镇上织坊做工; 三房的智哥儿应该还在学堂; 四叔一家也在镇上; 还有呢? 信哥儿在哪儿? 俞善突然有些紧张,到了这时,她才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等了半晌,最后进来的,是个瘦小黝黑的男孩子。 俞善的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情真意切的感受到,心里猛的揪成一团。 寒冬腊月冷得滴水成冰,这孩子的衣衫不光补丁摞补丁,还显得异常单薄,东一个西一个的破洞露着脏脏的棉絮; 裤子吊脚,露着一段细细的脚腕;扛着木锄的手,关节处都生了鲜红的冻疮。 和稀泥 虽然早有预料俞信的日子不太好过, 可仍有一团怨恨在俞善的胸口堆积着,堵得她喉头发哽。 难道八亩良田的收成, 还养不活一个九岁的小孩子? 信哥儿还没有锄头高, 就赶他下地做活吗? 这些年,老宅的人时常托人进城找原主要钱,理由简直五花八门。 不是说信哥儿生病了要看大夫, 就是说信哥儿读书要交束脩, 笔墨纸砚处处费钱; 要么就是信哥儿淘气闯祸,打伤同村的小孩, 要赔汤药费给人。 一开始原主还会相信, 次数多了, 才发觉这其中的不对。 她托人回村打听过几次, 才知道, 原来信哥儿早就不读书了。 这些银钱不用说, 都落在了老宅人的手里,一个铜板也不会用在俞信的身上。 可为什么原主知晓真相,还要继续给钱呢? 左不过是因为弟弟在人家手上, 原主只期盼着他们有点儿良心, 拿了钱就不那么苛待自己的弟弟罢了。 三年未见, 即使有了原主的记忆, 俞善也有点认不出自己的亲弟弟了。 四岁就开蒙拿笔, 六岁已经会背三字经、千字文, 粉团般玉雪可爱的信哥儿, 看起来已经和农家小子没有什么区别,瘦小黝黑,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再小些。 “信哥儿!”俞善忍不住伸出手, 想要抱抱弟弟俞信, 没想到俞信缩瑟一下,连退几步,避开了她的手。 俞善心里一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问道:“信哥儿,还认得出姐姐吗?” 俞信低着头,连看也不看俞善一眼,陌生得,像是压根儿就不记得有俞善这个姐姐一样。 那边俞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赵婆子推搡孙氏,非要让她把昧下的租钱交出来。 孙氏当然不愿意,她眼睛一转,祸水东引的嚷道:“娘,善姐儿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她是来要房子的。” 房子都要回去了,租金自然是赚不了了,刚才刘巧鸽说的二十两赔偿,更是拿不出啊。 在场的俞家人都割肉一样疼。 俞三叔先开口:“善姐儿不是跟着二嫂,啊,不,是白氏,不是跟着白氏改嫁了吗?怎么还能算我们俞家人呢?” “没错。”孙氏难得跟小叔子意见这么一致:“这死丫头片子,说不定是偷跑回来的。爹、娘,咱们还是赶紧把她送回府城吧。” “咳!”一直没发话的俞老头咳了一声:“吵吵什么,没看见你们怀安叔在吗?都进屋去!” 这会儿正是下工的时候,左邻右舍的早就听见俞老头家吵成一团,扒门缝偷听直接把门都扒开了; 爬院墙的趴满了墙头,后面还有人不断要求给自己让个看热闹的好位置。 不进屋要给全村人看笑话吗? “祖父不急,就在院子里说吧。”俞善最不怕人看笑话了,她笑着大声说:“堂屋里地方小,都是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话大家不能听呢。怀安叔,你说呢?” 话音一落,就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大声叫好:“没错,远亲不如近邻啊,有什么我们不能听呢。” 这下不光俞老头一张老脸通红,连俞怀安都心里泛苦,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当初俞家给白翠娘的放归书还是他帮忙写的,请了村中族老做见证,自然清楚二房的宅子以后要交还给俞信。 而俞家私下里把二房的宅子租出去这事,他也听到过风声。 不过当初俞秀才图清静,宅子建的离村子远,平时又没人去,既然没人说道,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他做为村长,只要等俞信成丁,有房子可接手就行了。 至于中间俞家人租出去赚点补贴,在俞怀安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俞善来。 俞家老宅在俞怀清考中秀才之后翻盖过,修得很是体面。 正面一字排开五间青砖瓦房,两侧各两间厢房,院子很大,散养着一些鸡鹅,后院打了水井,还修了灶间和柴房。 板凳不够坐,大伯俞怀裕主动让坐给了村长俞怀安,自己蹲在俞老头下首,后面一串儿蹲着他的三个儿子,父子四人都是闷声不吭。 俞三叔俞怀实手快捡了个破板凳,和自己老婆吴三婶互相使着眼色,见没人先开口,两口子也精明的等着别人先说。 三房的两个女儿俞蕙、俞蕊挤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睛在俞善身上扫来扫去,不知在议论什么。 别人不急,俞善更是不急。 一时间,满满一院子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俞老头吧嗒、吧嗒的抽完一袋烟,敲敲烟灰,才开口问道:“善姐儿这回回来,不打算走了?” “不走了,祖父,我回来孝敬您。”俞善笑着说:“我还打算接信哥儿回二房。” 俞老头还没说话,孙氏先跳起来反对道:“那不行,我养了信哥儿三年,当他亲生儿子一样,我舍不得。你说句话啊,当家的。” 俞大伯不出声,他也和俞老头一样端着个烟杆,吧嗒吧嗒抽着。 舍不得信哥儿? 舍不得二房的良田收成才是真吧? “这三年,我虽在府城生活,可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来往却是不少。”俞善把堂屋里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 “多谢大伯供信哥儿读书,这三年的束脩,大伯母先后托人管我要了六两银,纸笔钱二两。” “什么?这可是八两银啊,大嫂,你也太贪了!”俞三叔蹦起来大叫道。 不光是他,连缩在墙脚的俞信也猛的抬头,不可思议的盯着俞善。 俞大伯手里的烟杆颤了颤,好半晌没说话。 “也多谢三叔,你对信哥儿是真心关照啊。”俞善啧了一声:“信哥儿身子不好,光汤药费我就给了四回,最少一次也有四百文,总共两千八百文。” “我……”俞三叔梗着脖子刚要说话,就被俞善打断了:“也或者信哥儿身体太好了,几次打伤同窗和村中小童……” 看看信哥儿瘦小的样子,俞善字字咬着牙,冷笑着说:“听说这赔礼道歉都三叔去的,汤药费也都替我二房垫付了,后来我一分不少的还了,得有四两银吧?对不对?三叔。” 吴三婶伸手就在俞三叔的腰间掐了一把:“你藏私房钱了?不会又拿去赌了吧?” 俞三叔疼得冷抽一口气:“你这婆娘少浑说!” 俞老头脸色越发难看了,他拿烟锅敲敲桌子,厉声喝斥道:“善姐儿一个小女娃家,你们也好意思背着我跑到府城跟她要钱?” 赵氏打圆场道:“这有什么可说道的?他亲大伯,亲三叔,平日里照顾着信哥儿,不知道费了多少心,一些银钱罢了,又没花在外人身上,也值当你们争,也不怕让村长看笑话。” 村长俞怀安突然被点到名,摸摸胡子不说话。 他不说话,看热闹的村民可都啧啧有声,看俞老头一家人的眼神都不对了。 连亲侄女的钱都骗,以后啊,可得对这家人长个心眼。 “你们但凡拿了钱,有一文用在信哥儿身上,我也不说什么,谁叫他是我亲弟弟,你们是我亲叔亲婶亲伯娘呢?可你们看看信哥儿这细脚伶仃的样子,你们养不好,我自己的弟弟,我自己来养活!” 俞善这话连讽带刺,掷地有声,听得院子外面看热闹的乡亲们啧啧感叹,俞家人只觉得脸都快丢尽了。 钱是原主给的,俞善也不指望着这些蚂蟥吸了血再给吐出来。 可过去原主出的血,不能白白浪费,俞善把这事儿挑明了,也是为了一会儿讲条件增加砝码。 俞善转向村长问道:“大堂伯,当初我娘的放归书上写明了,我虽跟着娘亲改嫁,却不能改姓。是吧?” “正是。”俞怀安忍不住点点头。 “我既然还姓俞,就还是俞家二房的女儿,而我爹成亲之前,二房就已经分出去了,礼法上来看,跟老宅是两家人,自然该过自己的日子。我来照顾信哥儿,没什么不合适的。” 俞善心知这件事情难在哪里。 当初白翠娘改嫁的放归书上写得分明,在俞信成丁之前,他和二房的地,都归大房照料。 把柄只有一个,在八亩地和亲弟弟之间,要选哪个? 只要能换回俞信。 俞善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大家放心,就算信哥儿跟我过活,在他成丁之前,二房那八亩地我二房还是不收回,但是有一样儿……” 俞善指了指气鼓鼓的刘巧鸽:“二房的宅子必须收回来。” 刘巧鸽一听就炸了:“想要宅子?可以,拿二十两出来,我们马上就搬。” 话虽然说得硬气,可刘巧鸽却是绝对不愿意搬走的。 她相公秦承业,习举业以来,下场考了三次都不中。 刘巧鸽四处求神拜佛,后来有个神婆给她出了一个借运的法子,刘巧鸽这才把主意打到平溪村十几年来唯一一个秀才——俞秀才身上。 两家沾亲带故好商量,俞秀才本人又已经病故,留下个空宅不就是天意如此吗? 说来也巧,自从搬到平溪村俞秀才的旧宅,秦承业终于鸿运当头,一口气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一名童生。 只要过完年,秦承业通过院试,就可以成为秀才,光宗耀祖,她也才能跟着扬眉吐气,成为秀才娘子。 这样至关紧要的时候,刘巧鸽怎么能搬走呢? 而另一边,俞家有不少人都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俞信可已经九岁了,到十六岁成丁之前,活儿干不了多少,饭却不少吃。 白白养活这么一张嘴七年时间,要耗费多少米粮油布。 现在既可以摆脱累赘,又能继续保住那八亩地的收成,再划算也没有了。 就是可惜了那租宅子的银钱…… 俞善扫了一眼众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们已经摇摆不定了。 她的视线落在俞信身上,却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俞信蹲在角落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村长俞怀安沉吟了一下,开口说和:“茂田叔,我有个主意,不如大家听听看?” “成。你是村长,见识也多,你说吧。”俞老头性子闷,平时家里各种小事,习惯了听老婆子赵氏安排,现在遇上大事,一时间也没什么好主意。 反正,他打定主意,赔钱是不成的。 果然,俞怀安也是这个意思。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说什么赔钱、搬走腾房的,都太伤感情。” 俞善一听这和稀泥的话音,心里就是一沉…… 蝗虫过境 果然, 俞怀安摸摸胡子,接着又说: “过完年二月就要院试, 明年又是乡试年, 秦童生过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肯定要去县学或者府学进修,准备八月的乡试, 也不会在此久居。” 刘巧鸽就喜欢听这话, 抿嘴笑着点头赞同。 俞怀安这才抛出他的想法:“到院试,满打满算也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我记得怀清贤弟家的旧宅是前后两进, 后院还有一片竹林, 林中的书房, 环境很是清幽。” “当初怀清考上秀才前, 就在那里起居攻读, 想必如今秦童生也经常在那里用功。 既然这样,不如善姐儿姐弟俩住在第一进,你夫妻二人搬到第二进居住, 连后院的书房一并划给秦童生, 互不干扰。 其他水井、灶房两家共同使用, 你俩意下如何?” 如何? 不如何! 俞善和刘巧鸽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又分别把脸转开, 过了一会儿, 却都无奈的点了点头。 刘巧鸽租亲戚家的房子, 哪里拿得出来契书,最要紧是能继续住在旺相公的风水宝地,让相公可以顺利考上秀才, 当上举人, 中了进士,给她也请封个什么、什么诰命才好。 俞善则是心里清楚,不要说赔钱,光是让俞家人把收了的租钱再吐出来都不现实。 今天她能有据理力争的机会,不光是借了村长俞怀安的势,甚至还间接借了周家的势——车夫张伯就在门外等着,今天的事情一定会一字不漏的转述给白翠娘。 村长和族长都绝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连同姓的族人都不肯出面得罪一位前途无限的童生老爷,俞善一个无依无靠,不是孤女也差不了太多的女娃,凭什么跟他们作对? 俞善看来,田地什么的都是次要,眼下最关键的,是快刀斩乱麻,先把弟弟俞信要回去。 跟这相比,跟陌生人暂时共处屋檐,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忍受了。 不就是三个月时间吗?她可以忍。 双方奇异的达成一致,俞怀安也松了一口气。 俞怀清是他堂弟,又在四里八乡名声甚盛,不照顾他的家人会被人戳脊梁骨。 可秦承业年轻有为,眼看着又是一名秀才公,前途无限,贸然得罪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样和和稀泥,双方各退一步,能不损伤面子把这事情静悄悄的解决掉就好。 “信哥儿,去收拾你的东西,跟我回家了。”俞善走过去,伸手把窝在墙角的俞信拉了起来。 入手处,那小胳膊细得硌手,俞善忍不住把动作再放轻些。 俞信这次顺从的站起来,沉默着进屋,不一会儿,就拎着个小包袱慢吞吞的走出来,一双黝黑的眼睛半信半疑的盯着俞善。 俞善看了一眼那装不了几件衣衫的小包袱,什么也没说,只笑着摸摸他的后背:“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走,跟姐回家。” “啥好东西啊?你哥他们怎么没有?”孙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凑上来。 既然善姐儿傻大方,不收回田地,租钱又不用退,家里还能少一个人的嚼用,孙氏不知道有多舒心,看俞善也顺眼多了,八卦之心也盛起。 “对了,善姐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你娘当初不是说带你走,婚嫁都是她管吗?她也不要你了?”孙氏肆无忌惮的嚷嚷着。 俞善还没怎么样,俞信听到那句“不要你了”,浑身一颤,下意识就想要把手抽回来。 当初白翠娘只带走了俞善,留下年仅六岁的俞信是无奈之举。 可对于先丧父,后失母的俞信来说,所有亲近的人都遗弃了他。 “你给我闭嘴!”俞善心头火起,猛的一回头,看向孙氏的眼神充满凉意:“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俞善一腔火气正没处撒,刚要开口,却感觉到身边的俞信听到她喝斥孙氏的声音,更加瑟瑟发抖,这孩子究竟遭了什么罪,听到人声音大点儿就吓成这样? 现在不是时候。 俞善掐着自己手心,尽量把声音放缓,伸手轻轻揽住俞信:“信哥儿不怕,信哥儿不怕。” 看周围人都支起耳朵等着看她们争吵,俞善眼睛一垂,意有所指的问道:“大伯母,每个月攒六七十文,这么久下来,私房钱少说也有一贯钱吧?” 孙氏听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哪有的事,你可别乱说。” 赵婆子听了一拍大腿:“哎呀,差点把这事给忘记了。老大家的,还不赶紧把你昧下的钱交出来!” “就是,以后啊,这租钱还是娘去收的好。” 看到平时就不和的妯娌倒霉,幸灾乐祸的吴三婶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娘,我猜大嫂的私房钱都补贴给娘家了,哪交得出来啊。” 孙氏心慌意乱的辩白:“娘,我、我哪有这个胆子啊。” 赵婆子明知道是挑拔,还是一听就火冒三丈高:“反了你的,吃里扒外的东西,老三媳妇,给我搜!” 一个要搜,一个不让,还有一个煽风点火的,一时间俞家院子里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悄然离去的俞善和俞信两人。 这次俞家二房的大门虚掩着,车夫张伯帮俞善把车上的东西全搬到院子里,就匆匆告辞而去。 折腾这么一通,天色不早了,发生这么多事,他得赶紧回去跟二夫人交待。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想必刘巧鸽先他们一步到家,到后院书房跟相公秦承业商量去了。 俞善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当初父亲俞秀才突然病逝,后来母亲改嫁,姐弟分离,不过一年时间,她的家就分崩离析。 如今,她终于又回来了。 俞善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转眼就看见俞信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拘谨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俞善笑着揽过俞信:“信哥儿,你还住在西间怎么样?那是你原来的房间,还有印象吗?” 俞信摇摇头。 俞善牵着俞信的手,推开西间的门,忍不住目瞪口呆——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真正的家徒四壁啊。 “怎么会这样?” 俞善简直惊呆了:“你房里的寝具、书案呢?怎么连书架也不见了。” 那些都是俞信四岁开蒙的时候,俞秀才特意请人做的。 俞信低下头:“都被搬去老宅那里了,大伯母说,一家人不分彼此,东西放着也是白给虫蛀。之前,三叔家的智哥儿开蒙的时候,把书案书架都搬到智哥儿房里了。” 俞信没说的是,他和长房的三个哥哥挤在一间屋里,这几年连张纸都没有摸过,当初倒背如流的开蒙学问,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他怕说出来,会让俞善失望。 俞善沉着脸,把每个房间都打开看了一遍,还真是什么都没留下啊。 她的房间也一样如蝗虫过境,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百花楠木拔步床,连床幔都不见了,其他妆台、书案等用具同样是不知所踪。 想也知道肯定不是被卖,就是被老宅人私自拿去用了,这三年时间估计也糟蹋的不成样子,俞善想想就一阵恶心,真是宁可一把火烧了,也不便宜那帮蝗虫! 想必如果不是这张俞秀才专门为女儿打的拔步床太过庞大,也不能幸免于难。 某种程度上,俞善猜对了。 这张拔步床又名千工床,当初花了三年时间才做好的,至少也值几十两银子。 孙氏和吴三婶都想要,争执不下,老宅又实在没地方摆,这才“便宜”了俞善。 倒是正房的屋里新添置了一些家俬。 当初白翠娘改嫁之时,嫁妆家具是都搬走了的,这些想必都是刘巧鸽夫妻俩住过来以后添置的。 刘巧鸽匆匆从后院回来,一进来就警惕的盯着俞善:“这些东西可都是我花钱买的,走的时候可要原样带走。当初你这房子也就剩下四面墙,想喝口水连个破碗都没有。” 说到这儿她想起来:“我和相公商量过了,就按村长说的办,这三个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等相公考上秀才我们就搬。” “这屋里的东西,明日我寻人来搬到后院去,厨房里的锅碗、米面都是我们添置的,柴也是我买的,你们不许用。” “东边那口灶是我们用的,西边那个灶眼空着,归你们了。” 这刘巧鸽倒是个精明的小妇人,噼里啪啦把东西分说了个清清楚楚。 坦白的说,这样事先把丑话说得明明白白人,才是愿意跟你合作的人,不用担心她在背后搞小动作。 所以,除了第一印象差之外,又有老宅那帮人做对比,眼前的刘巧鸽还真是让俞善生不出什么恶感。 至少做事分明,好打交道啊。 俞善若有所思的盯着刘巧鸽看了半天,直到刘巧鸽有些发毛,才突然客气的笑着问道:“刘嫂子,你也看到了,我姐弟俩今天刚搬回来,什么都不凑手,不如我花三文钱,向你买一锅热水,你觉得怎么样?” 俞善说话间就真的摸了三文钱递了过去。 刘巧鸽楞了一下,看看铜板,原本有些僵硬的神色缓了下来:“这有什么不行的,你等着,水烧好了我叫你。对了,明天你要是不方便,还可以跟我买啊,热水啊,茶饭啊,价钱好商量。” “成啊。”俞善痛快的应了:“那就辛苦嫂子明天早上帮我和弟弟多煮上两个鸡蛋,三文钱两个如何?” 刘巧鸽来了精神:“不行不行,生蛋才三文两个,我替你煮熟了,怎么说也要两文钱一个。” “行,那就依嫂子的价钱。” 两个人讲价讲得风生水起,只有小小的俞信,看着眼前两个刚刚还针尖对麦芒的女人,瞬间友好交流起来,人生观受到了极强的震撼。 原来,女人是如此的善变…… 天色晚了。 怪不得人家常说,破家值万贯。 这会儿俞善无比庆幸自己的吝啬,把原来的被褥家当都带了回来,再加上白翠娘特意准备的崭新被褥、米面油炭,倒不至于太狼狈。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翠娘太了解俞家人,一早就猜到俞善回来面对的窘迫境地。 楔钉榫 俞善手脚麻利的把床铺好:“你今晚先跟姐姐睡一个屋, 这拔步床能睡四个人都不止,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 就睡在里面, 我睡外面踏脚上。等会儿我再去烧个炭盆,给屋里去去潮气。” “姐,我去烧炭盆吧。”看着忙碌给自己铺床的姐姐, 俞信的小脸儿涨得通红。 他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贴心, 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俞善静静看着小小的俞信忙东忙西——熟练的烧炭盆、帮忙抹去床架上的灰尘,直到整个床架都被擦的锃光发亮, 又仿佛不敢闲下来一样, 再把俞善带回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归置到屋里, 却没有一点偷看的意思。 没有一点九岁小孩可能会有的好奇心。 周家二少爷周懿行, 比俞信还要大两岁, 整天撩鸡逗狗, 小霸王一样横冲直撞。 俞善默默在心里比较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一样,说不出话来。 当初了解到信哥儿的处境, 俞善就动了心思。 白翠娘这三年来, 已经在周家站稳了脚跟, 她与周老爷情浓意浓, 过好日子不难。 有俞善这个“拖油瓶”在周家碍眼, 对白翠娘来说, 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而信哥儿若是无人庇佑, 恐怕不能长大成人。 所以并不需要太多衡量,俞善就下定了决心,回平溪村生活。 还好, 她回来了。 俞善勉强笑着招呼道:“信哥儿, 你来试试看,这是姐姐给你带的新棉衣,我只会织布,女红不行,这些都是请周家针线上的人做的,针脚可密啦……” “还有这些,都是府城里老字号做的点心,咸甜都有,晚上没饭吃,只能委屈你和姐姐吃点点心填填肚子了……” 俞信听俞善唠唠叨叨的一样一样东西摆出来,无意识紧崩的肩膀,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俞信摸了摸软和的新棉衣,又小心翼翼的捏起一块香甜的点心,轻轻咬上一口:一种久违的甜味充斥着他的口腔,带来一种陌生的幸福味道。 这一晚,俞信裹着松软又干燥的棉被,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 直到他听到躺在脚踏上的俞善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悄悄的爬到床边,犹豫了半天,伸出手来,轻轻的摸了一下俞善的脸颊。 确认手下的触感温热,这一切都不是梦之后,俞信心满意足的爬回被窝,不一会儿就陷入了香甜的睡梦中。 而始终闭着眼睛的俞善,却在他睡着之后,悄悄的翘起了嘴角。 原主最隐秘的心愿,就是希望可以看着弟弟长大成人,不然也不会明知道老宅的人说谎,还甘愿被他们吸血,生怕他们讨不到钱,迁怒到弟弟俞信的身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跟猪打架,不管你赢了还是办理了,它都会弄你一身污泥。 对现在的俞善来说,她无意与老宅的人继续纠缠,只想和俞信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俞善摸摸胸口,心中默念几句,也终于沉沉的睡去。 …… 第二天一早,俞善睁开眼睛就发现,床榻上竟然空无一人。 信哥儿呢? 俞善一个激灵,匆匆起身,一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吃力的抱着扫帚在扫院子。 刘巧鸽翘脚坐在灶间门口,咔吧咔吧磕着瓜子。 俞善眉头一皱:“信哥儿,别扫了。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起得这样早。” “是你起得太晚了。”刘巧鸽吐了一片瓜子皮:“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姐姐,睡到日上三竿,倒让男娃子做家事。” 俞信急忙辩白道:“姐姐昨天赶路辛苦了,多休息会儿是应该的。是我想帮姐姐分担点家事。我还会种地摘菜,喂鸡打猪草呢,姐,我不白吃粮食。” 这孩子……是怕自己会嫌弃他吗? 俞善深吸一口气,转向刘巧鸽:“嫂子,麻烦给煮四个蛋,再来两碗鸡蛋糖水。” 有钱赚,刘巧鸽顾不上嘲讽俞善,拍拍手站起来:“你等着,马上就得了。” 她果然干活利索,不消片刻就端了上来。 俞善分出两个白水煮蛋,一碗鸡蛋糖水递到俞信面前:“吃吧,吃饱了跟姐到县城去。” 说完她拿起一颗蛋,兀自敲敲蛋壳,剥了起来。 俞信看看自己面前和俞善一模一样的吃食,半晌才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学着俞善的样子吃了起来。 刘巧鸽瞪大了眼睛。 天哪!哪有女人家大早上起来,啥活儿也不干,就祸害三个鸡蛋的? 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揣着赚来的铜钱,心满意足的回后院去了。 俞善问过刘巧鸽,知道每天早上村口有骡车等着拉人,单日去县城,双日去镇上。 概因平溪村位置好,去县城也不过是远一柱香的车程,车钱都是一人两文钱,童叟无欺。所以村里人很愿意去县城卖东西,去镇上买东西。 今天单日去县城,俞善拉着俞信往村口走去。 “姐,去县城坐车一个人要两文钱的,不如我跟着车走吧?我走得快,一来一回能省四文钱呢。”俞信迟疑着提议道。 俞信心里记着呢,早上他一个人就吃了三个蛋,昨晚俞善和刘巧鸽讲价的时候他都听到了,要六文钱呢。 俞信使出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没藏起一个蛋,好留着以后吃。 在祖父家,日子过得节俭,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荤腥。 平时,堂哥堂弟们都有亲娘给偷摸着开小灶,只有他,已经记不得鸡蛋的味道是什么样了。 昨晚他很久都睡不着,生怕从天而降的姐姐是一场美梦。 其实俞信对姐姐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象,但是短短的一个晚上,这印象就变得无比真实,让人不想失去。 只是,现在二房的地收不回来,又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姐姐一个弱女子,带着他该怎么过活呢? 要不要回去求求祖父? 心存忧虑的小小俞信现在还不知道,他对眼前这个“弱女子”显然没有清醒的认识…… 俞善突然停下脚步,一巴掌揉到俞信脑袋上:“还不快跟上?让你坐车就坐车,人小腿短,等你走到县城,天都黑了。” 俞信被揉懵了,他呆呆的摸摸脑袋,突然傻笑着小跑跟上俞善的脚步。 去县城坐骡车要大半个时辰,走路可就一个时辰都不止了。 一辆骡车拉了五六个人,坐得挤挤挨挨,车厢板上还摆满了要拿去县城卖的零碎东西,快要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俞善觉得自己有点考虑不周,本来今天去县城要买许多东西,这可怎么带回来呢?少不得还要单租一辆车。 她正想着,突然感觉到车厢里有两个大婶不停的打量自己,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俞善对这两人还有点印象,一个是村东头的钱嫂子;一个是俞家本家的远房亲戚,嫁在本村的俞丽香,年纪和白翠娘差不多大,按辈分算起来,却跟俞善是同辈。 俞善在平溪村也算是名声响当当了,毕竟不是谁都能跟着改嫁的娘,到府城大户人家当“拖油瓶”。 这两人凑在一起,嘴里小声嘀咕着,眼睛却在俞善和俞信身上扫来扫去,一看就是在八卦他们的家事。 俞善被看得快要火起,正要张口,就听到“咔嚓”一声,骡车突然间失去了平衡。 俞善眼疾手快,一把托住身边的俞信。 前面俞根叔也摔得不轻,半天才懊恼的说:“哎哟,车辕断了!” 钱嫂子和俞丽香只顾着八卦,这会儿狠狠撞在一起,都捂着头大叫起来:“哎哟,怎么回事儿,看把我头撞的!” “根叔!你也是老把式了,今天这车钱可要给我们免了啊。” 俞善拉着俞信跳下车,看到前面一根车辕斜斜的断成了两半。 她拿起断裂的车辕比对了一下,想了想说:“信哥儿,能去路边帮我折一根小木棍回来吗?有你手指那么粗细就行。” 俞信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去找合适的树枝了。 还有一半路程,几个人都缠着愁眉苦脸的俞根叔退钱。 等俞信回来的时候,人都走完了。 他看到俞善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巴掌长的匕首,正一下一下削着断裂的车辕。 俞根叔郁闷的蹲在一旁抽着烟袋。 他就是愁怎么把坏了的骡车弄回家去:“善姐儿,别忙活了,我回去,到木匠那里定根新的车辕吧。等会儿我把今天的车钱退给你们。” 俞善接过俞信捡来的木棍,比划了一下:“根叔,等你抽完这袋烟再说也不迟。” 她左手不灵便,只能用手腕虚虚的按着木棍一头,用匕首细细的把它削成方形。 俞信站在一旁看得入了迷。 只见俞善几下就将断裂的车辕两端,削成左右凹凸契合的形状,对齐,插稳,再轻巧的将削成方形的木棍横插在预留的孔洞里,车辕竟奇迹般的连接在了一起。 “姐,你真厉害!”俞信觉得俞善肯定是变了个戏法,忍不住上前摸了又摸,原本断裂的车辕,现在结实的很。 俞善顺手把匕首插回靴筒里,开始揉发麻的左手——伤了这么久,左手还是没什么力气:“一个简单的楔钉榫而已,你要是喜欢,回家我教你。” 新出炉的小迷弟俞信疯狂点头。 “善姐儿好手艺啊,像你舅父!”俞根叔也转愁为喜:“咱们这就出发,你们坐稳了。” 什么舅父? 俞信迷惑的看向姐姐,他怎么不记得还有个舅父? 俞善也不解释,只是岔开话题,微笑着说: “根叔,这车辕我修好了,就是找齐茬口的时候被我削短了些,你可以暂时先用着,等有空了再去换新的也不迟。” 学还是要上的 俞根叔本来以为, 不止今天的生意黄了,还要再耽误几天不能拉活儿, 没想到俞善竟然给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你们刚回村, 肯定有不少东西要添置,今天根叔不拉其他生意了,就在城门口等着你们回家, 不收车钱!” 俞根叔高兴的一扬鞭, 骡车轻快的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超过了刚刚那几个退到车钱的村人。 “诶?这不是俞根叔的骡车吗?怎么又好了?” “根叔, 快停下让我们上去啊。” 俞根叔就像没听见一样, 架着骡车扬长而去。 到了县城, 跟俞根叔约好下晌会合的地方, 俞善带着俞信直奔铁匠铺。 大晋朝盐铁都是官营, 铁器不易得, 贵是一方面,想买还得登记户籍。 俞善拿着自己新立的女户户籍,定了一口铁锅, 几件镰锄锄铲之类的农具, 约好五日后来取。 菜刀、剪子倒是买到了成货, 就是不便宜, 零零碎碎的, 在铁匠铺就花了三两银。 俞善深深感受到大晋朝铁器之昂贵, 嗯, 或者说是感受到了她的贫穷才对。 这个感受,在俞善带着俞信一起横扫了成衣铺、杂货铺、药铺之后,渐渐加深…… 没办法, 谁能想到俞家人像蝗虫一样, 硬是只给姐弟俩留了个空屋子。 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这一笔钱实在是花的冤枉。 回来之前,俞善心里已经大概有了些思路,怎么在这寒冬腊月赚点小钱。 而她一回来就敢当机立断舍弃二房的田地,继续让长房耕种,以换回抚养俞信的权利,底气就在于手中握有一个小镜庄的地契。 来年春天,那二十亩地来是一定要请工才能耕种,太多的田地在手里,他们姐弟二人根本不可能料理。 小镜庄已经让俞善的农家生活,从艰难模式转成未来可期模式了。不然俞善也不能这么痛快的买买买。 只不过不能坐吃山空,还是得开源才行。 荷包越来越扁,手上提的东西就越来越多。 俞信好奇的闻了闻俞善刚在药铺里称出来的古怪香料:“姐,你病了吗?” “傻瓜,这是用来炖肉的。”俞善看俞信一听见肉字就忍不住咽口水,哈哈大笑着问:“饿了吧?走,咱们吃中饭去,吃完就去买肉。” 俞善挑了一家生意兴旺的酒楼,正要进去,被俞信怯生生的拉住了衣角:“姐,我、我不饿。” 要是他肚子里没有发出“咕噜”的声响,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俞善笑着摸摸他的头:“放心吧,吃顿饭的钱姐还是有的,再说,来这儿也不光是为了吃。” 俞信半信半疑的跟着走了进去。 如意居算得上县城里的大酒楼,一楼堂食散座,二楼包厢。 一进门,就有热情的小二上来招呼:“两位客官,想吃点儿什么?” “麻烦介绍几个时令菜。”俞善姐弟俩挑了个靠墙的小桌,打量着墙上挂的水牌。 这如意居做的荤菜以猪、羊、鸡、鸭为主,青州这地界水产不少,鱼、鳝、螺、蟹的菜色也有。 只不过现在天寒地冻,没什么菜蔬,水牌上写的黄卷、银芽两味菜是黄绿豆芽,除了菘菜、豆腐,就是萝卜土豆。 菜色够丰富,这如意居的生意相当红火。 最后,俞善的目光在菜色佔清的水牌上转了一转,心中打定了主意。 “来个红烧羊肉锅子,一只锔黄金鸡,再来一碗酸辣豆腐羹,两碗白米饭。”俞善点的全是荤菜,豆腐也是蛋白质。 想来也知道,俞信之所以这么瘦小,肯定是每日青菜萝卜的“功劳”,难得有下馆子的机会,还是补一补的好。 羊肉嫩而不膻,味美汤浓,这么冷的天硬是让人吃出一层薄汗; 黄金鸡皮色金黄,酥香弹牙,想必做的时候用麻油入味,一点椒麻的口感恰到好处,上桌时点缀几缕青葱丝,看得人食欲大开; 豆腐羹更是酸辣爽口,刚刚吃羊肉出的一层薄汗才落,一股微微的辣意又从胃里升上来,四肢俱暖。 这一餐饭,俞信吃得头都不抬,不光扫完了菜,最后还添了一碗饭,硬是把小肚子吃得圆滚滚。 俞善也吃得畅快,吃饱了饭才有力气继续买买买。 可是接下来,俞善拉着俞信要去的地方,他却是怎么都不肯踏入一步。 一间书铺。 极其朴素的门脸,隐隐的有股墨香飘出,把门内外隔成两个世界,隔成一道让人不敢轻易跨越的鸿沟。 “姐,父亲教我的东西,我都忘光了。”俞信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只是拉着俞善要走:“纸笔都精贵,还是别浪费钱了。” “忘了就忘了,再学一遍只会学得更快。” 俞善站在书铺门口,岿立不动: “等过两天安顿好了,我带你找间私塾,拜师读书。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读书,父亲也赞你有天分。” “再说,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太过艰难。你忘记了?当初我也是父亲亲自开蒙教导的啊。” “你要是担心银钱,就更没有必要了。”俞善看左右无人,俯在俞信耳朵边轻声说道:“放心吧,我回来的时候,娘给了一百两,专门给你读书用的。” “什么?”还没什么见识的俞信一下子就被这笔“巨款”惊到失了神,手劲儿一松,被俞善趁机拉进书铺。 家里现在别说书了,连片纸都找不到。 俞秀才当初做过批注的旧书、课业文章,估计都被搬到三房去了——毕竟俞家现在只有三房的智哥儿开了蒙。 当初俞秀才考中之后,给家里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而他又实在活得太短,不至于让俞家改换门庭。 尝过好处之后,俞家想必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再供个读书人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供天分更好的俞信? 谁又愿意吃糠咽菜,到头来为隔房的人做嫁衣裳呢? 俞善在白翠娘带回来的东西里,找到一套文房四宝,都是小号的,正合俞信用。 俞善猜,白翠娘心底深处也是希望俞信可以继续读书吧? 想必这样花费白翠娘给的一百两,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俞善按照记忆,挑了几本从前俞秀才给自己开蒙时用过的蒙书,又买了些纸笔,倒没有挑特别好的,不掉毛不涸墨就行了。 即使这样,在书铺也花了四两多银,顶得上今天他们的全部花销,由此可见,供养一个读书人,是多么费钱的事。 俞善姐弟俩大包小提的去找俞根叔会合,发现他被早上同车的几个人团团围住。 “根叔,咱们可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日里也没少帮衬你的生意,怎么说不让坐就不让坐了?” “就是啊,你看我们这么些东西,走回去都要天黑了吧。” 俞根叔只管抽着烟袋,不停的摇头:“都跟你们说了几遍了,骡车今天被人包了。” 俞善朝俞信使了个眼色,俞信人小灵活,抱着东西绕过众人先往车上一钻。 俞善两手拎着东西硬挤过去:“麻烦让让,碰伤了不管,碰坏了要赔的啊。” 听到个“赔”字,是人都下意识的往一边躲…… 俞善顺利坐上车,俞根叔灵活得不像是五十岁的人,往车前一坐,抖抖鞭子:“走喽!” 骡子听话的哒啦哒啦小跑起来,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吃了一嘴灰。 钱嫂子抱着一坛醋,提着一包盐,气得直跳脚:“哎哟,这善姐儿还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花钱这样大手大脚的,有车也不让别人坐。” 俞丽香今天来县城只是卖攒的一篮鸡蛋,这会儿挎着空篮,针头线脑的也不占分量,倒是有心情八卦: “钱嫂子,你说这丫头片子怎么这样有钱?这大包小包的,不少花啊。白翠娘肯定在周家捞了不少。” 俩人嘀嘀咕咕半天也就是过了个嘴瘾,得了,还是赶紧走吧,再说下去,到村里天就黑了。 俞根叔是本村人车钱才收得这样便宜,若是搭别人的车,一个人车费至少也要三文钱,还得绕半天路才能到平溪村,实在太不划算了。 还没进院子,俞善就听见一阵规律的“哐、哐”声。 进去一看,刘巧鸽在廊下铺了张草席,摆了张织机,趁着天光正在织布。 看长度就快收尾了,所以就连俞善姐弟俩回来,刘巧鸽也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用的是架便宜的腰机,正织着一匹本色的平纹棉布,这种腰机织出的布幅面很窄,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一匹细棉布能卖四百文,除去成本,净赚百文不成问题,手工熟练的织工一个月能织两匹布。 对农家来说,每个月两百文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所以以村中善织的女子都非常好嫁。 俞善记得村中妇人会织布的不多,倒是县城里开了几家织坊,规模都不大,大房的俞蔓听说就在镇上的一家织坊做事。 “哎呀!”刘巧鸽轻呼一声,懊恼极了:“怎么又断了!” 她捻起两截断线,皱着眉头打了个结:“还好快织完了,再多断几次,这布又要被压价了。” 俞善忍不住提醒她:“你甩梭的时候要压平一点,那样才不容易断线。还有,现在天气太冷,纱线遇冷容易折裂,还是在屋里摆个火盆,线不易断,人也少遭点罪。” “真的?你会织布?”刘巧鸽狐疑的看着俞善,撇了撇嘴道:“我这不是趁着太阳好,想着省点炭吗?啧,女人家织个布就摆炭盆,那不是白白把钱烧掉。” 土中黄金 俞善对她自轻自贱的言论腹诽不已, 但这是别人根深蒂固的想法,争论无益。 除了白费功夫吵上一架, 几句话也不会改变对方的想法。 俞善索性充耳不闻:“刘嫂子, 我订的铁锅要过几天才能做好,晚上我出食材,麻烦你给我姐弟俩煮碗热汤面吧。” 说着, 俞善拎出今天现买的白面和一提猪肉递了过去。 刘巧鸽眼前一亮, 连布也不织了:“这是上等的白面啊,你也太不会过日子了, 不年不节的, 糟蹋这白面, 可真舍得。” 再细细打量那提猪肉:“肥瘦各半, 啧啧, 你这买亏了啊, 要是我去买肉,定要那七肥三瘦的好肉才行。” 俞善被她数落着,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垮着脸假笑问道:“今晚这面, 刘嫂子打算收多少工钱?” 刘巧鸽眼睛眨了眨, 舍不得离开那白面和肉, 支支吾吾的问道:“你看这样行不行, 晚上我不收工钱, 柴火钱也不收你的, 你这面做好了给我匀一碗就成。” 说完,刘巧鸽饶是脸皮厚,也忍不住有些发热。 但是转念一想, 最近整日苦读的丈夫又清瘦了, 刘巧鸽又心疼不已。 家里银钱一直紧张,全靠她的嫁妆和平时织布补贴。 她整天萝卜青菜的不要紧,丈夫可是要进学的人,有机会是要补一补的。 没想到,俞善一口就答应了:“没问题,这面和肉足够四个人吃的,辛苦嫂子了。” 刘巧鸽一楞,没料到昨天还一脸恶相非要赶他们走的俞善,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 她利落的挽起袖子,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我的手艺你放心,保证你吃了这顿,还想下顿!” 说完,刘巧鸽匆匆搬了织机回屋,洗手做面去了。 俞信沉默着跟俞善一起搬东西进屋,几趟下来,他才犹豫的开口问道:“姐,你的手,是不是不大方便?” 俞善没想到俞信这么快就察觉到了。 现在正是冬天,俞善一直戴着自制的长护腕,像是半截手套一样,把手背遮得严严实实。 所以到现在也没人发现她的手有问题。 见俞信问起,俞善索性把护腕摘了,大大方方的让俞信看个清楚:“没什么大事,之前让鸟抓了一下,过去这个冬天,养养就好了。” 见俞信半信半疑,俞善哈哈一笑:“其实吧,是我的厨艺太差,正好刘嫂子总要做饭的,一只羊是赶,再加上咱姐弟俩也是赶,就辛苦她一起做了吧。” “姐,让刘嫂子帮忙是要付报酬的。”俞信可会过日子了,他一脸的不赞同:“姐,我会做饭,等东西置办齐了,我来做饭给你吃。” 看着俞信神色间的跃跃欲试,说话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俞善忍不住心里高兴,搂过俞信狠狠揉了一通:“真是个乖孩子,值得人疼。” 俞信涨红了小脸,拼命挣脱起来:“姐、姐,我不小了。别揉了,啊啊。” 刘巧鸽的手艺果然不错。 她先揉了面团,拿布盖上饧着; 再切几块肥肉炼油,捡出油渣拿小碗盛着摆在一边,又切了葱花炝锅,将切得薄薄的肉片快火炒香,加水煮出浓香的肉汤; 雪白的面条团在褐色的肉汤里,洒上一把青色葱花,简单却香气四溢,引得人食指大动。 俞信吃得头都不抬,俞善只吃了一口,就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刘嫂子这手艺太绝了,秦相公真是有福。” 刘巧鸽羞红了脸,嗔怪道:“哎呀,你这小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说。我不和你说了,相公也该饿了,我去给他送饭。” 说完,她拿托盘托着一碗面匆匆向后院走去,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那油渣我洒了糖的,让信哥儿拿着当零嘴儿吃吧。那糖是我家自己买的啊。” 俞善颇有些无语。 这是生怕自己觉得她占便宜吗? 俞善刚才看到,刘巧鸽趁着做饭的功夫,在灶上热了两块粗面饼子吃了,那应该就是她的晚饭。 而且,果然像她说的,刘巧鸽只做了三碗面,剩下的白面和肉都在一旁放着。 这小娘子真是……俞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俞善拎着新买回来的锄头和小铲,带着俞信直奔后院的小竹林去了。 “姐,你是要挖笋吗?”俞信有些犹豫的问:“冬天笋都藏在地下,可不好挖啊。”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上山去挖过笋?” 这些情感与记忆,对俞善来说仿佛都是自己的。 她愿意跟俞信讲这些美好的回忆。 挑了一丛枝繁叶茂,叶色深绿竹子,俞善蹲下来仔细的拔开地上的落叶: “结果那次咱们挖得太尽兴,差点在山上竹林里走失了,还是山中猎户发现了咱俩,把咱俩送回来。” “后来呢?”俞信其实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不过,这不妨碍他凑过去,看俞善找准一处,跟她一起挖了起来。 “后来当然是我挨了罚,被爹罚写一百遍‘君子不涉险地’,写不完不许睡觉。” “哼哼,你倒好,一回来就扑进娘的怀里大哭,哭到睡着,第二天醒过来爹娘都消了气,还给你炖了蛋羹压惊。” 记忆中,原主至今想起来还忿忿不平。 俞善故意气乎乎的说:“明明是你非要缠着我带你去的,偏心眼的爹娘!” “哈哈哈……”俞信大笑起来。 他的脸上绽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笑容,尽管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故事让俞信莫名的感受到了宠爱。 “再后来,爹娘就在后院种下一小片竹林,冬天的时候,爹就带着我们在竹林里寻笋子。”俞善说着,神色有些恍惚:“没想到竟然发成这么大一片。” “哎呀,真的挖到了!”俞信人小眼尖,一下子就看到黝黑的土地里,一个嫩黄色的小尖,不是竹笋,又是什么? 俞善扔下锄头,换了手铲,精心的把竹笋完好无损的挖了出来,放到俞信颠颠捧过来的小篮里:“这篮子太小了,一会儿就放不下了。” “没关系,放满了我就送回屋一趟再过来。就几步路,不碍事。”俞信摩拳擦掌的拎起锄头:“姐,你说往哪儿挖!” 平溪村附近的山上有不少竹林,可这藏在地下冬笋实在是太难挖了,村里人都是在春天去山上挖些春笋。 只是春笋虽然嫩滑,却天生带着一点苦涩,要是没有肉来配,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农家大多数都只能晒干了当笋干吃。 而冬笋的滋味就大大不同了,肉质细腻,口感柔嫩脆爽,哪怕只是清炒都能吃出一股鲜甜。 俞善昨日在酒楼看到的估清菜牌,一道是炒双冬,一道是冬笋老鸭汤。 炒双冬里的冬菇可遇不可求,但是冬笋——俞善远望山上连绵不绝的竹海,仿佛看到了遍地黄金。 俞善姐弟俩勤勤恳恳的挖着竹笋,却不知道,不远处的书房,有人站在窗口,看了他们许久。 竹林说大也不大,一晌午就挖得七七八八,幸亏俞善找冬笋一找一个准,省了许多功夫。 俞善还刻意留了一些看起来埋得比较深得没挖,不然明年竹林就没有这么茂盛了。 把最后一篮子竹笋抬进屋里,俞善看到刘巧鸽已经忙活午饭了。 这次都不用问,刘巧鸽主动招呼姐弟俩:“我看昨天的肉还有,就切丁炒成肉臊,不管是吃面还是吃饭,当浇头都是不错的。” 说着她揭开笼盖:“我这里还有些白米,平日里不年不节都舍不得吃的,今天给你们蒸了些,当顶了肉钱。今天的工钱也不要你的。” “那正好,肉臊配冬笋,滋味应该不错。”俞善挑了个粗壮肥嫩的冬笋出来:“麻烦刘嫂子给配上吧,咱们有口福了。” 刘巧鸽眼睛一亮:“哎呀,你们挖了这么多笋子呀?这笋子可不好挖,寒冬腊月的没个新鲜菜,这样的鲜货拿去卖肯定能得个好价钱,吃了多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俞善笑眯眯的剥着笋皮:“自己挖的,自己都吃不到嘴里,那才可惜呢。” 刘巧鸽撇撇嘴,嘟囔了一句:“真是一张天生的富贵嘴。” 不过反正做好了自己相公也能尝尝鲜,刘巧鸽没说什么,接过笋子转身进了灶间。 眼看着离午饭还有点时间,俞善就想把屋里的冬笋收拾出来,左看右看,她有些犯难。 家里也没有合适的大筐,要拿去县里卖,总不能再拿小篮子一提一提的运吧? “姐,村里篾匠那儿有卖大筐的,有我这么高的大竹筐只要五文钱一个。”俞信自告奋勇道:“我去买吧,我认识路。” “好啊,那就辛苦你跑一趟,回来多吃点肉!”俞善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打击俞信的积极性。 她掏出六个铜钱放在俞信手里,摸摸他的头:“多的一个是你的跑腿费,回头攒多了可以自己买糖吃。” 俞信眼睛亮亮的,大力点头,攥紧了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俞善翘起了嘴角,摇摇头,回屋继续整理竹笋去了。 结果,一刻钟过去了,俞信还没回来。 刘巧鸽已经催过两次饭了,还是不见俞信的踪影。 俞善心里不安,她跟刘巧鸽问清楚村中篾匠家的位置,匆匆出门找人去了。 太吓人了 刚一出门, 俞善就发现门外靠墙蹲着一团小小的黑影。 那蜷成一团,不是俞信, 又是哪个? “信哥儿?”俞善蹲下去, 轻轻抬起俞信的脑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可怖的青紫。 俞信的嘴角渗着血,腮帮子肿得高高的, 一只眼窝被打得青黑。 不光伤得重, 出门时俞信身上崭新的棉衣不见了踪影,里衣的袖子也被扯破了。 俞善深吸一口气, 压抑下胸口的怒气, 尽量把声音放柔和:“信哥儿不用怕, 让我看看还有哪里受伤了?” “姐……”俞信眼里闪着泪花, 羞愧的说:“姐, 我把钱弄丢了。不, 是被人抢走了,我太没用了……” “嘘,没事, 几文钱而已。咱们先回家。”俞善脱下自己的棉衣把几乎冻僵的俞信裹起来, 抱他进屋。 俞信这次几乎没有挣扎, 顺从的让俞善把他抱了起来。 俞善感觉到怀里轻飘飘的重量, 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刚才在村头榕树下遇到三哥, 还有陈小虎和刘四娃他们。”俞信被俞善用被子裹得像个粽子, 没一会儿就暖了回来: “他们拦住我, 见我手里的铜钱动手就抢。我不肯,就被他们打了。” 俞信抽哒哒的吸了下鼻涕,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姐, 我把你送我的新棉衣也弄丢了。” “三哥经常欺负你吗?”俞善拿出帕子帮俞信把鼻涕擦干净。 俞信低着头不说话。 俞三郎有个听起来很有学问的名字, 叫俞文思。 他本人却跟这个名字完全相反,只上了一年学堂就被先生赶了回来。 俞家二房的三个儿子里,大郎、二郎都很像俞大伯,性格沉默寡言,整日就是闷头干活。 这俞三郎却像极了孙氏,好吃懒做,今年十五了,农活也不正经干,天天在村里伙同几个小子东游西荡。 陈小虎和刘四娃这两个就是俞三郎的跟班。 俞善还记得,陈、刘两家都是外来户,在平溪村定居不过短短十几年,家境也一般。 见俞信暖了过来,脸色也不再青白,俞善给他端了满满一碗白饭,配上喷香的竹笋肉臊。 美食当前,俞信很快就不再抽泣,专心吃起饭来。 俞善从箱子里取出一样东西,袖在手里,笑着安慰俞信说:“我出去一趟,你慢慢吃,姐很快就回来。” 俞善出了门,空气冷洌,她深吸一口气,大步径直往村东头的大榕树下走。 那棵大榕树很有些年头了,枝条繁茂,气根从生,盘根错节构成一个个天然的树洞,村里孩子都喜欢在里面钻在钻去。 俞文思几个也不例外。 他们正在分赃。 “这棉衣咱几个都穿不了,不如我拿回家给我弟弟穿吧。”刘四娃看着俞信这件絮着厚厚棉花的新棉衣着实眼馋。 他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哪件衣服不是大的穿完小的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反正也没人给那小子撑腰,刘四娃刚才顺水推舟就把俞信的棉衣扒下来了。 “那这六文钱,你就不能分了。”俞文思才不在乎一件棉衣,能多分两个铜钱也不错。 刘四娃盯着铜钱,有些肉疼:“那,那要不我就少拿一文。反正这棉衣你俩都用不上,刚才还是我自己动手扒下来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咻”的一声,刘四娃头顶一凉,连人带发髻被什么东西钉在榕树上! “什么鬼东西?”刘四娃大叫一声,动弹不得。 又是“咻”的一声,俞文思同样被钉住发髻,不敢胡乱动弹; 陈小虎就机灵许多,见事不对就地一滚,只见一支小小的竹箭铮的一声扎进了树干。 三个人齐刷刷的看向几十步外,俞善脸色阴沉的走过来。 一见是俞善这个拖油瓶,俞文思刚刚那点子恐惧立马消失不见:“死丫头,是不是你搞的鬼!” 回答他的,是钉入发髻的另一支竹箭! 这一次,俞文思可是眼睁睁看着竹箭向自己射来的。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啊”的一声,两腿间立刻感到了濡湿。 这下,三个人都乖巧的像鹌鹑一样,不敢再乱动,生怕俞善不高兴,随手就是一箭。 更可怕的是,万一这死丫头射偏了…… 陈小虎非常识实务的躲在树后面,压根儿不敢露头。 “三哥,这几年,听说你对信哥儿很是‘照顾’啊。”俞善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却让俞文思莫名的竖起了汗毛。 这丫头从小就古怪,三年没见,好像更吓人了。 “应、应该的。”俞文思强笑着,解释道:“其实都是误会,我跟信哥儿闹着玩呢,不小心,手重了些。是我不好。” “的确是你不好。”俞善冷笑着说:“我也是跟你闹着玩呢,三哥你也别往心里去。” 她走上前去,把俞文思怀里的铜钱都搜罗了出来,零零碎碎的,也有一二十个。 俞文思一开始还想瞪眼,被俞善用箭头在面前晃了晃,瞬间就老实了。 刘四娃更是主动伸手把棉衣递了过来,连看都不敢看俞善一眼。 一点儿反抗意识都没有啊。 俞善认真想了一下,觉得还差点什么,冲躲在树后的陈小虎招了招手:“你,过来。” 陈小虎欺欺艾艾的蹭了过来。 “想像他们俩一样吗?”俞善点了点俞文思和刘四娃。 陈小虎疯狂摇头。 “我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刚才你们是怎么欺负我弟弟的,你照原样对他们做一遍。” “啊?这,不大好吧?”陈小虎咽了下口水,他在三个人里地位最低,这种“犯上”的事他不敢啊。 “你们跟我弟弟‘闹着玩’的时候,你有觉得不大好吗?”俞善盯着陈小虎:“或者你想像他们两个一样,被钉在树上凉快会儿?” 陈小虎看看俞、陈两人头皮上泛着的青光,硬是被竹箭削秃了一道。 这准头也太寸了。 万一眼前这死丫头手一抖,可不是要见血吗? “兄弟们,得罪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啊。”陈小虎是个狠人,下定了决心就咬着牙,干脆的冲两位“兄弟”脸上招呼过去。 “姑奶奶,行了吗?”陈小虎打了两拳就在俞文思愤怒的眼神里停下手。 俞善冷笑:“不够!再来!” 俞文思恶狠狠的喊道:“啊,陈小虎,老子饶不了你!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听到没有,我觉得俞三哥还不够老实,再来!” 俞善听着俞文思鬼哭狼嚎的惨叫声,眼神里泛着冷:“下次有谁再想跟我弟弟闹着玩,就想想今天。我的准头不是一向都这么好的。” 俞文思被打得像猪头一样,终于学乖了,闭上嘴再也不敢逞强。 俞善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其实要论武力,就算俞善左手还有力气,一个人也绝不是三个半大小子的对手。 今天算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先收点利息回来。 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要让这些人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一直到看不见俞善的身影,俞文思才又横了起来:“陈小虎你个王八蛋,竟敢真的打我。赶紧滚过来把我头上的东西拔下来!” 陈小虎苦着脸,乖乖照做。 重获自由的俞文思和刘四娃二话不说,按住陈小虎就是一顿暴打:“你怎么那么听死丫头的话?你小子下手挺黑啊。” 陈小虎边躲边嚷嚷:“你们又不是没看见,那丫头邪性的很,太吓人了。” 三个人打成一团,你追我赶的离开了大榕树下。 这时,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树上,翻身跳下一个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的少年。 他拔下树干上那支射空的竹箭,仔细一看就有些诧异,这小小的竹箭做工竟然相当精致! 箭身大约四寸长,质地坚硬,韧劲十足,应该是取的三年以上的箬竹,削成竹条,炮制后四片拼接而成,箭杆两头缠以丝线,再刷上一层桐油——这玩具般小小的□□,竟然用的是“三不齐”拼竹箭的做法! 做此箭的,绝对是行家。 于是少年更加好奇,俞善到底用的是什么样的弩,才配得上这样做工精湛的箭,不仅小到藏在袖中,更可以在几十步外连射三人,还能做到准头分毫不差! 看着地上散落的几缕断发,少年也忍不住头皮发凉。 他摸摸自己的头顶,咂巴一下嘴,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好吓人的小娘子。” 俞善不知道刚才还有人看了场好戏,她径直去篾匠家里买了两个大筐。 篾匠姓齐,倒也不是以此为生,只不过家中有祖传的手艺,农闲时就做些竹编赚些家用。 他家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毛竹材料,不光做些常见的篮筐,连自家用的碗筷杯碟都是竹制的。 俞善见猎心喜,买了一套竹杯,还给俞信挑了一个竹根雕成的小笔筒,那笔筒上雕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颇有野趣。 回了家,俞信见了那小笔筒果然爱不释手:“姐,真的送给我吗?” “当真啊。”俞善见棉衣上的灰印子拍不掉,干脆打算拆洗一遍。 从俞文思身上搜罗来的铜钱也全都给了俞信,权当一点利息。 “对了,我回来时顺路去了根叔家,他今天没出车,我包了他家的骡车,下晌到县城去把这两大筐竹笋卖掉,再把昨天看中的书案运回来。” 俞信听了猛的抬头,扯动了嘴角的伤口,也挡不住眼中惊喜的光芒。 俞善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跟根叔打听了,邻村的私塾不错,等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就去邻村读书。” “嗯。”俞信重重的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住,殷勤的挽起了袖子:“姐,你的手要多歇歇,这些放着我来,我会拆洗衣裳。” 姐弟俩说说笑笑,谁也没有再提俞文思。 摇钱树 过了晌午饭点的如意居里, 没什么客人。 知客无精打采的站在门口,一见骡车停在门口, 就热情的迎了上来:“请问客官几位?” “我们不吃饭。”俞善跳下车, 径直拿出一颗还沾着新鲜泥土的竹笋:“敢问小哥,这里收竹笋吗?” “收,当然收!”知客是老板的亲戚, 店里有多缺这些鲜货他是看在眼里的:“姨父!姨父有人上门卖笋。” “来了, 来了!”如意居的老板好像还兼着大厨,他匆忙从厨房里出来, 一边擦手一边接过竹笋掂了掂, 眼前一亮:“果然不错, 怎么卖的?” 倒是个急性子。 这时, 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子从店里走出来, 嗔怪着招呼道:“看你, 这大冷天的,让人站在外面像什么话,快请小姑娘进来, 喝杯热茶, 慢慢谈。” 没看见旁边飘香楼的人已经伸长脖子在张望了嘛! “对对对, 萍娘说得对。”杨老板憨厚的笑了笑, 主动搬起筐, 就要往店里放。 “诶, 你这憨子, 还没谈好价呢,怎么就把人家的货往自家搬。”萍娘显然才是这家店的主心骨,她这么一说, 杨老板也不好意思起来, 愣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俞善也笑了起来。 她昨天来吃饭的时候就观察好了,这杨家的如意居,规模不大不小,老板娘虽然精明,但是待人爽快和气,这才把如意居列入首选。 于是俞善痛快的说:“不妨事,我这竹笋是打算长期供应的,以后若是合作愉快,价钱好商量。” 说话间,她冲俞根叔点点头,俞根叔就势搬起另外一筐竹笋往酒楼里走:“杨老板,还请带路。” 见她也爽快,老板吴萍娘笑靥如花:“好说好说,妹子往里请。” 杨老板在后院空地上把筐里的竹笋逐个摆开,发现个个肥厚新鲜,笋壳紧实无损,一看就知道刚出土没多久,忍不住伸出拇指夸赞道: “挖笋的人眼光很准啊,没有白瞎了这好东西。” 他试着剥了一个,几片薄薄的笋壳下就是雪白的笋肉,掰下一小块尝了尝,味道脆嫩清甜。 杨老板满意的点点头,沉吟了一下,开口报价:“五文一斤,我全要了。” 价格虽然不高,可竹笋剥壳去根以后,净肉单价就贵了。 平时哪有人能送这么多竹笋来卖的,都是乡里人零零散散的来卖,搞得店里的菜老是估清。 杨老板估摸着眼前这两筐至少有六十几斤,至少够酒楼用上两天,他心里可是有好几个适合的菜谱呢。 俞善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要是我每两天送一次货,不知杨老板能要多少?” “一次五十斤,我先卖卖看。”杨老板虽然招呼客人不行,但是后厨的事情心里门儿清:“要是加量,我提前捎信儿给你。” “行,我们隔一天来县城送一次,下次来就是后天了。”俞善觉得这价格可以接受,便一口答应下来。 这厢到手三百多文,趁着空车,俞善果然去把之前看中的书案和配套的椅子拉了回来,又添置了些吃用的东西。 花得精光不止,还倒贴进去一些…… 问:赚得不如花得多,怎么破? 俞善在木匠铺里看着什么都好,桌椅板凳,衣柜、梳妆台,样样需要。 但是全都买齐价格太贵,只能先挑着要紧的,再慢慢配齐。 她手里剩下的钱还要好好计划一下,用在刀刃上生出更多的钱钱才行。 回去的路上,俞善数了二十文包车钱递给俞根叔: “根叔,你也知道,我家就我和信哥儿两个人,要是你愿意,不如这送货给酒楼的活儿,就包给你家。钱不多,一次抽一成,不知道根叔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那敢情好啊。”俞根叔颇有些动心。 他家里人口少,地也不多,唯一的儿子身体不好,下不了苦力。所以才省吃俭用买了这辆骡车,一家子的生计才有着落。 如今只不过是捎一趟货,就能白得几十文,确实是桩从天而降的好差事。 俞根叔一口应下:“酒楼早上不开门,那我每隔一日早晨送完人,再赶回来到你家门口去接货,也省得你和信哥儿大老远的搬到村口。” 反正以前送人到镇里或者是县城,都要等上大半天,下晌才能接人回来。 闲着也是闲着,就多跑一趟而已,等于白赚一笔,划算。 俞善和俞根叔这一老一小几句话定下章程,彼此都很满意。 俞根叔这骡车平日里是要拉人的,两大筐竹笋能占大半个车厢,肯定行不通。 与其每天都单独花钱包车,倒不如把这送货的事儿包给他家。 要俞善说,在村中居住最不好的地方,就是谁家稍微有个风吹草动,连半天都要不了,就能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 有钱赚,俞根叔明显的开始为俞善着想,比如主动到俞善家门口来接,拉上货直接就去县城,能避开村中许多人的探究。 大家一起闷声发点小财而已,俞善还不想这么快去应付俞家老宅那帮吸血蚂蟥。 再一个,现在俞善最苦恼的,就是她的左手。 疤痕什么的,俞善并不在乎。她心里也没有什么德容言功的念头。 当初周大太太说的什么女子手上有疤,就相当于破相,或许在这个时空是真理,但是俞善向来觉得,只要我不在乎,就对我无效。 只是她平时勉强可以生活自理,只要稍一用力,左手就刺痛难当,虽说她不打算靠力气吃饭,但是在村中生活,还是有诸多不便利的。 至少可以预见,每天从山上把几十斤重的东西弄下来将会是个不小的挑战。 赚银子这事儿绝对是迫在眉睫。 扣除这几日的花销,她手上大概还有三十几两银子。 信哥儿一开始读书,那一百两银也用不了多久,坐吃山空是早晚的事儿。 挖竹笋去卖虽然是无本生意,但是也只能做这么一个冬天。 冬笋难挖,可到了春天,春笋冒头,村中人谁都可以去采摘,到时候一窝蜂的拿到镇上、县城去卖,根本卖不上价。 要趁着正当季,多挖点冬笋卖钱才对。 晚上,俞善就用新买的瓦罐煮了两枚鸡蛋,在俞信青紫交加的脸上好好滚了滚,看起来总算没那么可怖。 至于从俞文思那里搜刮来的十几个铜板,俞善一股脑都给了俞信,当是补偿金。 俞信抓心挠肺的想知道自己弱不禁风(大雾)的姐姐,是怎么一个人对付三个村中有名的混小子。 俞善笑而不语,端的是神秘…… 临睡前,她才突然发觉,今天俞文思被她教训得那么惨,大房那边居然没人来找茬。 真是奇怪啊。 这么迷迷糊糊的想着,俞善陷入了梦乡。 与此同时,俞家老宅也有人在议论着俞善。 大伯母孙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当家的,你说,善姐儿到底为什么又回村里来了?” 黑暗中,俞大伯躺在那里,半晌才翁声翁气的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会想想吗?”孙氏昨天损失了私房钱,还被婆婆揪着一顿好打,正是迁怒俞善的时候: “那死丫头这么不声不响的跑回来,二房就那么两个小人丁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到时候不还得靠你这个大伯过日子。” 孙氏越说越精神,干脆翻起坐了起来:“以白翠娘那性子,善姐儿回来肯定会给她带一笔傍身钱。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手里放那么多钱,多让人不放心啊。” “诶,不是说善姐儿在周家织坊做工吗?咱们蔓姐儿在镇上布坊一个月还有半钱银子的工钱呢,不如把善姐儿也带去做工,好歹是个补贴,对吧?” “当家的,当家的?”孙氏唠唠叨叨盘算半天,越说越心热,仿佛俞善已经成了她手里一棵摇钱树。 谁知道俞大伯半晌才闷闷吼了一句:“你睡不睡了?被窝都被你掀凉了。有精神你明天多翻两亩地!” 说完,一翻身卷紧被子,不一会儿就发出沉闷的鼾声。 孙氏委委屈出的拽出一小半儿被子搭身上。 她盯着黑黝黝的房梁,思来想去的,硬是快到天亮才睡着,梦里还有许多铜钱、银锭乱飞,可惜怎么也抓不着…… 至于俞文思,也是懊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想告状吗? 想的。 但是被一个女娃娃,还是自己的堂妹教训,这事儿说出去太丢脸了。 尤其是他当时还被吓得尿了裤子…… 刘四娃和陈小虎两个肯定是不敢说出去,俞文思现在反而比较担心,俞善会把这件天大的丢脸事透露出去。 俞文思摸摸头顶那一溜光光的茬口,暗暗发恨: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也讲过嘛,那什么君子报仇,可是十年不晚!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第二天一大早,俞善去齐篾匠那里买了一根最适合她的绝佳工具——一根粗粗的毛竹扁担。 有了扁担不就可以直接肩挑两个大筐吗?根本用不上左手。 俞善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屋后竹林不能再挖了,不过,平溪村附近的山上有很多竹林。 虽说临近村落,山上野兽不多,俞善思来想去,还是让俞信拿着小手铲,自己扛着锄头,即可以当工具,又可以防身。 可是走之前想了想,俞善又把镰刀别在背上,再摸摸手臂上缚得紧紧的袖驽,自觉已经准备齐全,这才放心的带着弟弟上山去了。 吓哭小孩 冬日农闲, 村人有不少也在山上挖笋。 不过很多人都是乱挖一气,找不准位置就半天才挖出一两个, 有时候用力不当, 还会挖破,没有卖相,就只能自家吃了。 一天下来, 出了大力气, 也仅仅是够自家吃的,最多到镇上摆个摊子, 赚些小钱。 两姐弟不想惹眼, 特意走远了点, 挑了个人不多的地方。 俞善负责找准位置把地锄开, 等笋子露了头, 俞信人小灵活, 负责拿着小铲,小心的把笋子完整的挖出来。 姐弟俩合作默契十足,越挖越开心, 不知不觉就走得越来越远。 到了晌午, 俞善看着满头大汗的俞信, 心疼的说:“快坐下歇歇吧, 天色还早, 咱们吃完午饭, 下午接着再挖。” 说着, 取出一张早上请刘巧鸽烙的油饼,递给俞信:“我带了水囊,刘嫂子今天大方的很, 买饼送热水。” 俞信笑到差点噎着。 姐弟俩正吃着, 忽然听到身后竹林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俞善当下敛了笑容,抓紧镰刀,先把俞信护在身后! 俞信也一把抓起自己的小铁铲,从俞善身后探头出来,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不远处轻轻摇晃的竹枝…… 竹枝摇晃半天,钻出两个黑黝黝的小脑袋——不是什么飞禽猛兽,原来是两个和俞信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其中一个竟还是个小道士! 俞善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人吓人,吓死人啊! 两个小童各自背着一个小背篓,看见俞善和俞信姐弟俩手里拿着“凶器”,马上吓呆了,比他俩还要紧张: “我……我们没钱。” “呜呜呜,对,我们,我们就挖到两个笋子,呜呜,你们要就拿去吧。” 俞善:…… 求助:把孩子吓哭了怎么办? 她急中生智,赶紧扔下镰刀,抓起张油饼撕成两半,呲牙露出一个十分和蔼的笑容:“别哭别哭,来,姐姐请你们吃油饼!” 这招果然好使,俩小孩瞬间把眼泪鼻涕都收了回去。 这油饼是俞善出了白面和鸡蛋,又盛了半碗油,请刘巧娘摊的,面饼筋道,焦黄油香,隔着老远都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 俩小孩见俞善果然不是坏人,犹犹豫豫的接过来,各自咬了几小口,却又爱惜的把剩下的饼卷起来,揣进怀里。 “真香,我要拿回去给师傅和师兄尝尝。”小道士擦干泪痕,笑嘻嘻的说。 另外一个小童赞同的点点头:“嗯,这油饼上有好多油呢,晚上让我娘切碎了放进菜粥里,肯定一锅粥都会变得很香。” 俞信看看他俩,再看看手里的油饼,越发觉得珍惜——姐姐没回来之前,他的日子还不如眼前的两个小童。 有姐姐照顾的这短短几天时间,像是做了一个美梦,如果可以,希望这个梦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见俞信眼巴巴的望着自己,鼻尖微红,俞善仿佛知道他在想知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刘嫂子炒的肉臊还有半碗,灶间还有两张饼,晚上回去咱们自己用瓦罐煲点白米粥,配肉臊子卷饼吃!” 美食的安慰远远大于言语! 俞信听了就咽着口水直点头,瞬间把刚才那点伤感全忘记啦! 俞善冲两个小童招招手:“你俩过来,我告诉你们怎么挖笋。” 俩小孩互看一眼,疯狂点头。 他们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挖这么多冬笋。要是他们也能挖上一背篓,就能背到镇上去卖掉,赚些铜板补贴家里了。 有了俞善的指点,三个小孩比赛着挖得热火朝天,俩小童的背篓也很快就盛满了。 俞善也了解到,原来在平溪村和邻村之间的山上有座很小的道观,眼下只有小道士玄真和他师父、师兄,三个道士在打理。 而另外一个小童姓杨,叫杨黍,是村后山坡上一个小农庄的庄奴之子。 “你们住的小农庄叫什么名字?”俞善心说不会这么巧吧。 杨黍和俞善姐弟俩混熟了,早就放下了戒心:“小镜庄,我爹就是庄头。” 俞善就说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周大太太把小镜庄的地契交给自己的时候,匣子里还有庄上两家庄奴的身契! 俞善来到这里,一时脑子转不过弯,就没考虑过使唤奴仆做事,一时间竟然把这些人给忘在脑后了。 亏她这几天还在苦恼自己手不方便,做事没有帮手怎么办。 俞善记得,因小镜庄只有二十亩地,所以庄奴不多。 这两家庄奴里,壮劳力只有四五个,但是老老少少加起来也有十几个人。 她这边正想着,就听小道士吸着鼻涕问:“黍子,我师傅让我问问,快到年节了,今年你们庄上还给道观施米吗?” 道观实在是太小,就靠着邻近几个村子的信徒,东家一把菜,西家一把米这样撑了下来。论起来,周家算是最大的赞助商了。 要是周家今年没有供奉,道观恐怕连年节都不好过。 杨黍挠挠头为难的回答:“我听我爹说,我们庄子今年换主人了,现在还没见过新主人,不知道会怎么安排。 庄里上个月收的晚稻,晒干了没来得及往周家送,现在还堆在粮仓里呢; 还有湖里养的鱼、莲藕,往年都是年底才起出来,送到周家当年货,如今我爹说要问过新主人才能处理。” ?! 俞善在一旁,听得简直心!花!怒!放! 这些稻米、湖里的鱼、莲藕,现在都是她的啊! 本来以为要等到明天春天才能打理农庄,没想到周家连最后一季的收成都没要。 俞善就不客气的收下了。 别怪她眼皮子浅,都是穷闹的,嗯,没错,就是这样。 信哥儿的房间可还空着呢,老宅那边拿走的东西俞善也不打算要了,被人用过了再拿回来看着还不够呕心的,全部换新的! 换更好的! 有了钱就是这么豪! 俞善美滋滋的送走了两个小童,连声催促俞信赶紧回家:“这两筐差不多有五十多斤了,足够明天交货给杨老板。天色不早了,咱赶紧回家吧。” 她打算明天交完货给根叔,就去小镜庄,找杨黍的爹杨庄头聊聊农庄的具体情况。 然后大展宏图,走上人生巅峰! 正想得美,俞善忽然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尖叫: “啊……!” 是刚刚的小道士玄真。 俞善心里一突,紧接着就听到更恐惧的喊声: “善姐姐,救命,啊!” 是杨黍! 俩孩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越来越绝望。 俞信紧张的抓住俞善的手:“姐,怎么办?他们……” 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姐姐也是个不大的孩子啊,而且一只手没有力气,自己还是她的拖累,他怎么能开口求姐姐去救人呢? 眼睁睁看刚刚结交的两个朋友遭遇不测,俞信也是于心不忍,左右为难着,当即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这里竹林茂密,看不清楚前面到底什么情况。 呼喊声越来越近。 俞善蹙着眉头,当机立断道:“快,信哥儿,把你的手铲别在腰上,来。” 说着,她一把将俞信抱了起来,托到一株碗口那么粗的老毛竹跟前,示意他往上爬:“爬得高一点,抱紧,千万别松手,也别发出声音!” 俞信流着泪手脚不停的往高处爬去。 他知道自己磨蹭下去,只会是俞善的拖累,也知道见死不救,姐姐心里绝对不会好受。 毕竟姐姐是这么温柔善良的人啊。 说话也就是几息的时间。 俞善自认不是圣母,她首先,求的是自保! 俞善死死盯着惊鸟乱飞的竹林深处,听着两个小童踩着林中落叶越来越近的奔跑声,架起手拏对准前面,头也不回的又一次交待:“信哥儿,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下来!” 恐惧吗? 恐惧的。 俞善只觉得手脚冰凉,要靠极大的毅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面对未知的威胁,控制住双腿不要逃走。 但是她不能退。 莽一把还有可能救人和自救。 退了,就有可能四个人全部命丧当场! 最先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是小道士玄真——他的裤子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大腿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的。 俞善不等他说话,照样一把托他起来,送到另外一株粗壮的老毛竹上:“快爬上去!” “是野猪,善姐姐,我们遇到野猪了。”玄真嘴唇苍白的哆嗦着说:“它先咬了我一口,杨黍给了那畜生一铲子,救了我一命……然后我们就跑散了。” 他知道俞善这时候肯出手帮他,已经是极大的情分了,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拼命的听话往上爬:“善姐姐,你快上来吧,野猪会吃人的。” 俞善摇摇头。 不说她的手根本没有力,就算她能爬上去,她不像信哥儿和玄真这样,人小体重轻,不等野猪来撞,就先把竹子压断了。 近了。 更近了。 当一只棕黑色的大野猪嚎叫着冲到面前,暴躁的挥动着长而尖利獠牙时,俞善反而觉得头脑从未如此清醒。 她毫不犹豫扣动机关,“咻、咻、咻”三发连射,可惜野猪皮糙肉厚,连接两只竹箭都掉落在地,只有最后一根竹箭,正正插进它的眼睛! 俞善没想到的是,眼睛受伤,反而让野猪更加狂躁。 它痛苦的嘶吼着,仿佛锁定了让自己受伤的罪魁祸首,低头朝俞善直冲而来! 一猪二熊三山君 所谓一猪二熊三山君, 老人家常说,在野外, 最不能招惹的就是野猪, 其次才是熊瞎子和老虎。 就算武松赤手空拳能打死一只吊睛白额虎,碰见野猪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俞善可不认为自己能强得过武松。 可是事到临头,怕也不能退, 退了就要命殒猪口…… 只要一想, 穿过来一场,最后落个被猪吃掉的下场, 俞善的腿就不抖了。 她右手紧握锋利的镰刀, 左手臂弯紧紧攀住一棵毛竹, 就等野猪冲到跟前的一瞬间, 不惜一切戳瞎它的另外一只眼睛! 那是野猪皮甲一般的刚鬃保护之下, 唯一脆弱的地方。 说时迟, 那时快,野猪擎着巨大的獠牙,嘶吼着冲过来。 俞善脚一蹬地, 借着竹子的支撑飞旋起来, 险险躲过那腥臭的獠牙, 右手将镰刀狠狠一划, 硬是借着野猪本身的冲劲, 将刀锋勾进野猪的眼眶! 成了! “嗷——”野猪完全失明了, 它吃疼的大力晃动脑袋, 俞善手一松。 该死!镰刀卡在野猪身上,脱手了。 糟糕! 接连失去两只眼睛,野猪开始疯狂的横冲直撞起来, 瞬间就冲倒了一大片竹林。 俞信和玄真两个紧紧的抱着竹子, 两眼含泪的不敢发出声音,也万幸,暂时没有波及到他们两个。 俞善暗暗叫糟,她的袖弩一次只能连发三支箭,现在根本来不及重新装填,而且她也没有箭了。 情急之下,技穷的俞善抽出扁担,举在身前,盘算着如果野猪冲过来,就像标枪一样,串它个透心凉! 俞信见俞善没了武器,着急的把腰间手铲□□,朝俞善的方向扔了过来。 手铲掉落在俞善面前! 谁料,发狂的野猪听到了动静,它暴吼一声,掉头找准俞善所在的位置,四蹄翻飞冲了过来。 俞信万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简直目眦欲裂:“不,姐姐……” “小心,快闪开!”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俞善下意识的矮身,向旁边一滚。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羽箭带着破空声,正正射中野猪的脖子。 “吼!”一声怒吼响彻山林! 紧接着,另外一只羽箭从野猪大张的口中射入,野猪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着,渐渐没了声息。 俞善不敢掉以轻心,直到确定野猪真的死透了,才敢放松下来,靠着竹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真是老天保佑我猪口逃生! “姐姐!”“善姐姐!” 俞信和玄真两个滑下竹子,跌跌撞撞的奔到她身边,一左一右的紧拉着她不放。 不远处,一个人抱着昏迷不醒的杨黍走了过来。 俞善定睛一看,那是个皮肤黝黑,剑眉星目的少年,一身褐衣草鞋,背着一张弓。 他关切的问道:“你们不要紧吧?” 俞善摇摇头:“多谢壮士相救!这孩子怎么样?” 问的是昏迷不醒的杨黍。 少年把杨黍轻轻放下:“他没事,就是刚才受惊过度,吓晕了。” 检查过杨黍身上确实没有明显的伤口,俞善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这时发现,野猪的后腿上有一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已经凝固了。 俞善的视线在少年腰间的柴刀上打了个转,上面血迹未干,应该是这少年救下杨黍的时候,就已经弄伤了野猪,使其速度变慢,她才有机会射瞎野猪的眼睛。 真是万幸! 心里这么想着,俞善忍不住再三道谢:“我是这山下平溪村人,叫俞善,这是我弟弟俞信。多谢壮士救了我姐弟两个。” “壮士什么的不敢当,我叫奚晟,是山中猎户。你也不差啊,要不是你奋力反击,射瞎这野猪,也坚持不到我赶来。” 少年赞赏的说着,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其实上次我就在想,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袖拏?” 上次? 上次她用袖拏,是在榕树下教训俞文思三个的时候。 俞善突然有种被抓包的感觉…… “不行就算了,不勉强的。”少年见俞善脸色古怪,觉得是自己强人所难了,一张黑脸隐隐约约泛着红晕。 “不不不,没什么不能看的。”俞善大方的从右手臂上解下袖拏,她的左手有些笨拙,解了几下才成功。 奚晟看看她的手,浓眉微挑,却没说什么,接过袖拏细细打量起来。 他泰然自若的掏出三支原本属于俞善的拏箭,摸索着研究如何装填。 俞善:…… 仿佛感觉到俞善瞪得圆溜溜的目光,奚晟晃了晃手里的箭,主动坦然回答:“我捡的。” 没错了,就是那天射俞文思他们几个的箭。 俞善若无其事的别过脸去,摸摸惊魂未定的俞信:“想不想看看野猪?” 虽然刚刚野猪很恐怖,可是死了以后,就是猪肉啊! 咦? 俞信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改刚才的萎靡,嗯嗯的点着头。 他拉着同样腿软的小道士玄真,围着小山一样的野猪团团转: “哇,你看它的獠牙,比我的手还要长呢。” “呀,这野猪的鬃毛像钢针一样扎手呢,你小心点摸。” “你说这么大的野猪有多重?够全村人吃上一顿的吧。” “我觉得少说也有两百斤,你看它的腿多粗壮,比家猪大多了。炖了肯定很香……” 俩小孩全然已经忘记刚才被野猪支配的恐惧了,满心满眼都是肉、肉、肉! 玄真连腿上的伤口都忘记了。 俞善叹了口气,拆下自己左手上缠着权当护腕用的长布条,招呼玄真过来包扎。 少年看到俞善手背上露出三道狰狞的伤口,眨了眨眼,又见她并不遮掩,而是大大方方的把左手露在外面,目光又有所不同。 这时,竹林里突然呼呼拉拉钻出来四五个手持锄头、斧子的成年人! 为首的,是个约摸四十岁左右中年男子,看起来面有菜色,眉心沟壑很深; 一身本色的麻布褐衣上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脚上的草鞋也明显看出修补过的痕迹,显然家境有些困窘。 “天哪,黍儿!” 那人一眼就看见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杨黍,整个人瘫倒在地,哭得旁边人拉都拉不起来。 他们是听到竹林这边有野猪的嘶吼声,又想到今天杨黍和小道士约好来这边挖笋子,才匆匆赶来救人的。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那人痛心疾首的大哭着喊道:“黍儿!我的儿啊……爹来晚了啊。” “呃……”俞善和奚晟都还没来得及张嘴,他俩互看一眼,分明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无耐。 俩人的眼神开始你来我往的交锋: 你去解释。 不,你去。 好吧,我去就我去。 俞善赶紧劝解:“杨庄头是吧?黍子他没事,也没受伤,就是吓昏过去了。” “什么?……嗝。”这惊喜来得太快,杨庄头一个没忍住,打起嗝来:“真的?” 他赶紧把手放到杨黍鼻子下面,见儿子果然呼吸平缓,身上也没有伤痕血迹,这才知道俞善说的是真话。 再看看旁边奚晟背上的弓,腰间的柴刀,分明一付猎户的打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转悲为喜:“恩公啊,恩公受我等一拜!” 于是,这一行五个人稀里哗啦的,将奚晟团团围住,跪下磕个不停。 吓得奚晟几步跳出老远,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快快请起。” 他一张俊俏的黑脸涨得连脖子都红得要滴血,看得俞善乐不可支,很不厚道的偷笑个不停。 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大家开始收拾地上的野猪。 人多力量大,这二百来斤的野猪被几人捆好蹄子,拔出倒伏的竹子当扁担,一路挑下山去。 就连俞善那两筐竹笋也没让她亲自担着,杨庄头乐呵呵的替她效劳了。 俞善家就在村子外围,从山上下来,有一条小路直通她家,这时,天色已晚,路上没有遇到什么村里人。 一直送到俞善家门口,几人才把小道士玄真和杨黍背着,千恩万谢的告辞了。 “这野猪你打算怎么处置?”奚晟问俞善。 “一家一半?”俞善没有假惺惺的推让,毫不客气的提议道。 “行!”奚晟没有意见,毕竟今天自己没有一击得中,让这畜生跑了不说,差点就把姐弟俩给顶了。 而且还是俞善弄瞎了野猪的眼睛,这功劳绝对值得分上一半猎物。 “那你是要钱,还是要肉?”奚晟常年在山中打猎为生,怎么处理猎物熟捻的很:“野猪肉一斤三十文,这只野猪至少能卖六两银。 要钱的话,我明天把它送进城里卖掉,下晌把钱给你送来。 要肉,我卖的时候请人留出一条好肉,或是一条整腿,应该够你姐弟俩吃的了。” 不得不说,奚晟的提议又公道,又合理,考虑周全,行事间全然没有少年人的毛躁。 “还是直接卖钱吧,”俞善想了想: “想必整只的好卖,若是要人特意留一块出来,肯定会给你添麻烦。想吃肉,拿钱去买就是了。” 俞善向来不觉得野味有多好吃,皮糙肉厚的野猪整天漫山遍野的跑,不就意味着肉质又粗又柴吗? 卖了钱,到屠户那里,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买上一条肥瘦相间的上好五花不香吗? 天色晚了。 谈妥了怎么“分赃”,奚晟向姐弟俩告别。 俞善正打算向他提议,要不要去租俞根叔家的驴车。 就见奚晟一把拎起缚好的野猪,将二百斤重小山一样的猎物扛在肩头,一步一步稳稳前行,很快消失在初初降临的夜幕之中。 小镜庄 俞善以为今天受到的惊吓, 会让她彻夜难眠。 可事实上,一放松下来, 她整个人就产生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浓浓困意。 草草吃完晚饭, 和简单的洗漱之后,俞善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 在她彻底睡着之前,感觉到俞信爬到床边, 小手悄悄伸了过来, 握住她的一根手指。 俞善以为小家伙是有些害怕,迷迷糊糊的回握了一下:“别怕, 有姐姐在。” 喃喃说完, 便陷入梦乡之中。 黑暗中, 俞信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 默默擦掉眼角的泪痕, 轻声道了句:“姐姐, 对不起。” 今天他的莽撞差点害死姐姐。 若不是奚晟及时出现……俞信不敢继续深想下去。 怪不得当年娘改嫁的时候,带着姐姐,不带他。 俞信灰心地想着, 当年他是娘的拖累, 如今, 他分明又是姐姐的拖累。 他脑海里不停的回想着奚晟最后关头, 一箭射死野猪的情形;一会儿又换成奚晟将两百斤的野猪轻松扛走的画面。 这是不是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又什么时候才能够站在姐姐身前, 反过来保护她? 胡思乱想的俞信一晚上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俞善醒过来的时候, 他困极了,嘟嘟囔囔的跟俞善问了声好,又翻身睡着了。 这几天俞信都勤快的很, 一大早起来主动打扫庭院。 俞善见他今天难得贪睡, 也不吵他,替俞信掖好被子,轻手轻脚的掩上房门。 时间一到,将两大筐竹笋交给俞根叔送走,俞善便揣着小镜庄的地契,出门去了。 小镜庄建在平溪村西边的一面山坡上,土地不算多,也不算肥沃,不然也不会被周大太太拿来搪塞打发俞善。 之前俞善看地契上写着:二十亩田,一座池塘,连着半片山坡都归小镜庄所有。 等到了地方,她才发现,这地方八成是周老爷建来钓鱼用的别庄——离老远就能看见山脚下一个至少十多亩大的“池塘”。 这哪是池塘啊,明明是一座小湖了。 湖面静谧,水质澄澈,像一面上好的明镜,想必小镜庄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水面还残存着一些干掉的荷叶枯梗,能想像出得盛夏时节,接天莲叶都亭亭玉立,这莲池的风景定然美不胜收。 再往山上看,半山坡的宅院建得十分雅致,青瓦白墙,远远望去,至少有三进院落,院中树木繁茂,绿阴如盖,冬日里也不显得萧索。 俞善越看越喜欢,直到她走到山脚下才看见,那里建了几间破烂不堪的低矮泥屋,顶多一人多高,没有围院墙,敞开的门就像是一个黑洞,屋里昏暗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村里最穷的人家,住的都比这个好。 俞善楞住了,看看眼前的泥屋,又看看半山坡上的宅院,一时间有些踌躇。 她看到稻田里有人在劳作,正想开口询问,就听到旁边有人惊讶的问道:“咦,这不是俞家妹子吗?可是有什么事?” 俞善一看,太巧了,就是昨天去接杨黍的其中一人,叫邓春。 她四周看了看,杨庄头不在,有些话也不好说,便问杨庄头家该怎么走。 昨天奚晟没有贪功,向众人再三解释,俞善也有出手对付野猪。 于是这邓春对俞善也是另眼相看,没有隐瞒她: “杨家的黍子昨天被野猪吓破了胆,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半夜又起了高热,他家里人怕是在忙着准备后事呢。” 什么? 俞善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就准备后事了?还不赶紧请个大夫瞧瞧?” “俞家妹子,我们这些庄奴,贱命一条,能勉强糊□□着就不错了,哪有钱请什么大夫啊?” 邓春苦笑着摇头:“庄奴连命都是主家的,怎么可能拥有私财,没有主家开恩,连饭都吃不饱,请大夫……” 他认命的叹了口气,摇摇头:“只能怪黍子命不好。” 庄奴不比佃户。 佃户只是租种主家的田地,双方约定租种时限,与交租的比例;佃户多劳多得,收获以后交完租子,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而庄奴则签过卖身契,一年到头劳作不休,庄子上的收成他们连一斗米也分不到,主家给口吃的能活命就是恩赐。 甚至买卖起来,一个庄奴还不比一只羊,一只猪精贵。 正说着,其中一间泥屋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 俞善顺着声音走进去。 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眯着眼睛好半天才适应昏暗的光线,就看见木板床上躺着一个脸色红得像烧熟虾子一样的小童——杨黍紧闭着双眼,烧得咬着牙关,已经连□□声都发不出来了。 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小童,如今却奄奄一息,而杨黍的家人围在床边束手无策,显然已经绝望了。 杨庄头茫然的蹲在小儿子的床前,仿佛比昨天老了十岁,胡子拉茬的,两个眼睛里全是血丝。 俞善紧皱着眉头:“庄子上有没有马车或者牛车?” 虽然不知道俞善为什么这么问,邓春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原本是有两头牛的,庄子上耕地,往府城送货都靠它们,前天周家派人来把牛拉走了。” 俞善无语。 周大太太这么一个尊贵人儿,还能想起来庄子上的两头牛,这是有多恨她,才这么一点儿便宜都不想让她占? “杨庄头,你们赶紧抱着孩子去找大夫。”俞善摸出一个小银角子:“汤药费不够再来找我。我是这庄子的新主人。” 不说杨庄头一家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赶紧抱着杨黍去找大夫。 自从知道俞善是小镜庄的新主人,邓春就变得畏畏缩缩,不太敢跟俞善说话。 想起来自己刚才还大大咧咧的叫新主人“俞家妹子”,邓春就特别想给自己几个大嘴巴! 俞善倒觉得这邓春,说话条理清晰,看起来人也本分,所以想从他这打听更多的消息。 “听说庄子上最后一季的收成没有运走?”俞善知道农庄里的人都心存不安,暂时也不打算与他们多说什么,想要先看看自己的“资产。” 等看到了那七十石稻米,俞善开始理解为什么周大太太收走了耕牛,也没有拉走稻米。 实在是这些稻米品质不怎么样,俞善取了一小把,在手里搓掉稻壳,有四分之一都是空壳,剩下的米粒也不怎么饱满,可以预见,卖不上什么好价钱。 “庄上有水田十五亩,一亩地能产四百多斤稻谷;旱田五亩,每年种一季麦子,再种一季大豆。” “这池塘原本是一处洼地,周老爷让人从山上引的水,又养鱼又种荷花,费了好几年功夫,才弄成现在这样。 平时我们每一旬就往周家送些鱼虾之类的水产,年底清塘的时候,再加些莲藕之类的出产当是年货。 周老爷时不时会与三五好友,过来钓钓鱼,在别院住上几日。” 邓春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没说漏什么。 俞善算了算,周家每年给这些庄奴两成的收成作为口粮,平均下来,每人也就只有半斤粮食。 怪不得庄子上这十几个人,个个都看着面黄肌瘦的。 “这山上不是有树吗?”俞善指指山坡上零零星星的树木:“你们怎么还住这种泥屋?” 刚才俞善进杨庄头的家,不仅矮得直不起腰,就连泥屋用的稻草铺顶,也真的就是简单的用稻草铺一铺,下雨的时候肯定会漏雨啊。 邓春苦笑了起来:“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主家的啊,哦,现在是您的了。那些树木可是好东西,主家或是打农具,或是拿去卖,用处多着呢,怎么会给我们这样的人造房子呢,那不白糟蹋了吗?” 他指着自家的泥屋:“泥房子可不就得堆矮点,又不结实,堆高了会塌啊……不过胜在好修,塌了再和点泥补上就是了。” 邓春说得寻常,俞善听着,觉得庄奴们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听得出来,周老爷以前只是图这里景色好,把这地方当成是偶尔过来钓钓鱼的别院,所以并不注重庄子上的收成和出产。 现在换到俞善手里,肯定要好好规划一下,看怎么做才能最大化的利用好庄子上的各种资源。 这小镜庄以后究竟怎么管,她得好好想一想。 回到家里,俞信已经起来了,按俞善吩咐的,开始重读千字文:“……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俞善听着这朗朗读书声,忍不住会心一笑。 刘巧鸽照例坐在廊下织布,见俞善回来,冲她撇撇嘴,算是打过招呼了。 俞善:…… 说起来,她还没在家里见过刘巧鸽的丈夫,秦童生——秦承业。 这些天秦童生就在后院读书,俞善猜他多半是从后院小门出入,从来不到前院来打扰俞善姐弟。 应该是个守礼的人吧,俞善这么想着。 每天就看见刘巧鸽在忙忙碌碌,秦童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唯一的任务就是读书。 人家是要考科举的,时间紧迫,所以俞善从来没有想过,让俞信跟着秦童生读书。 “笃、笃、笃。”传来一阵敲门声:“善小姐在吗?我是奚晟。” 俞善还没回答,屋里传来一阵叮哩咣当桌椅倒地的声音,俞信兴奋的冲了出来:“是奚大哥来了吗?” 俞善:叫得这么亲热吗? “放着我来开门!”他像根离弦的箭一样,从屋里冲出来给奚晟开门。 门开了,奚晟笑得露出白牙,一拐一拐的走进来。 私塾 俞善见他走路时明显的腿脚不便, 有些惊讶:“你昨晚回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奚晟有些羞赧:“回去之后, 我义父看到野猪身上的箭孔, 问我是怎么猎到的,我就照实说了。 结果,我义父夸了你一通, 说你小小女子, 临危不惧,有大将之风; 又说我白瞎了一身功夫, 居然不能一击毙命, 连女子都不如, 肯定是平日里练功懈怠, 所以罚了我二十棍。” “不过你放心, ”说着, 他挺直脊背,咧嘴笑着说:“我皮糙肉厚的,二十棍最多也就是挠痒痒一样, 算不得什么。” 谁担心了?俞善无语。 要是没看到你痛得呲牙, 这话倒是更可信一些。 奚晟举起手里的一提肉, 笑着问俞信:“昨天就看你们想吃肉, 我把一整头野猪都卖给了县城的熟客, 回来时正好路过肉摊, 顺便买了一块肉。” 他把肉往俞信手里一塞, 又从背囊里掏出几块碎银和一些散碎的铜板: “这野猪比我们估的还要再重一些,又新鲜,一共卖了六两四钱银, 这里是一半, 你数数看数目对不对。” 俞善还没说话,俞信就迫不及待的邀请奚晟:“奚大哥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姐姐买了很多药,做出来的肉可好吃了。” “药?”奚晟有些困惑:“是谁重病了,要吃药膳吗?” “咦?你还知道药膳吗?”俞善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 她只是有些惊讶,身为山中猎户的奚晟,会知道药膳。 俞善歉意的笑笑说: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之前信哥儿见我在药铺里买了许多香料,一直觉得那些是药。其实只是一些大料茴香草果之类的,用来炖肉,味道确实不错。” “为了赔罪,不如中午你留下来用顿便饭吧。” 奚晟不以为忤,大度的挥挥手:“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能知道药膳,是因为我义父是个郎中。其实我正想问问你,你的手伤,要不要我义父帮忙瞧瞧,他治外伤很有一套。” 俞善虽然心里对治好手伤不报什么希望,却不会贸然拒绝奚晟的好意。 有枣没枣的,打一杆子吧。 不巧今天奚晟的义父出诊去了,两人约好改天再去拜访。 最终这顿午饭还是奚晟做的。 “你的手不便利,不如还是你来指点,我来做吧。” 奚晟笑得坦然:“我和义父两个大男人,衣食都要靠自己打点,我义父醉心医术,平日里这些事我早做惯了,不用跟我客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俞善见他果真动作熟练麻利,最起码刀功就行不错,肉切得大小非常均匀。 最终在俞善的指点下,午饭用新买的小砂锅做了一个红烧肉,趁着油油的锅底,又做了一个油焖笋,还烧了个菘菜豆腐汤,焖的一锅白米饭,俞善和俞信一人一碗,剩下的都被奚晟包圆了。 吃完饭,奚晟硬是洗洗刷刷,收拾好了才告辞,一点儿没让姐弟俩沾手。 他前脚出门,刘巧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着俞善,嘴里啧啧有声: “小丫头片子挺有手段啊,才回来几天就勾搭上一个。这猎户小子是看上你了吧,这么殷勤。” 俞善本来吃饱喝足心情不错,听到这话就是眉梢一挑:“刘嫂子口上积德,好歹你相公也是个童生,应该知道什么叫淫者见淫。” “你!”刘巧鸽气得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摔:“你敢说我、说我……” 她就算泼辣,也结结巴巴的,最终也没把那个“淫”字说出口。 刘巧鸽接不上话,不由冷笑道: “可怜我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别看猎户小子现在给你买肉吃,以后能不能让你吃上糠都不一定。他和他爹两个就住在山上木头搭的屋子里,没房没地的,靠什么过活?” 俞善硬梆梆的回了一句:“非亲非故的,就不劳刘嫂子操心了。” “好好好,我等着看你以后当了猎户娘子享大福。”刘巧鸽涨红了脸,摞下一句狠话,扭身就走。 终于清静了。 也不知道奚晟和俞信这一大一小走之前嘀嘀咕咕说得什么,下午一消完食,俞信就在院子里认认真真的扎起了马步,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正好,俞善整整一个下晌都霸占了书案,她伏在案前,拿烧过的竹条比比划划算来算去。 先算资源。 小镜庄过去经营不善,地不多,也不够肥沃,不光粮食产量不高,粮种的质量也堪忧,也是周家不重视,不愿意投钱的缘故。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那个十多亩大的水塘。 那也只是天生天养,供周老爷时不时赏景垂钓用的,再按日子给周家供应些河鲜水产,根本算不上经营。 再算人力。 两家庄奴,一共十一口人。 杨家三代,杨庄头年约四十,妻子米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也许是生活艰辛,又生养太多,米氏的身体不怎么好,总要卧床休息。 大儿子杨谷已经成亲,娶的就是另外一户庄奴邓家的女儿邓桃,已然生了一个儿子杨丰年,今年才三岁。 小儿子和小女儿是双胞胎,杨黍和杨禾,今年才八岁,比俞信还小一岁,平时最多挖挖野菜什么的,再帮着大人们跑跑腿。 另外一家邓家,邓春还有个老爹,已经六十几岁,做不了什么活了。他妻子早逝,除了嫁到杨家的女儿,还有一个儿子邓荣,二十来岁,娶了杨家的大女儿杨豆。 说起来,也算是这两家庄奴换了亲。 实在是庄奴的日子太苦,连命都不是自己的,附近村庄里,哪怕是吃不起饭的穷苦人家也不愿意跟他们嫁娶。 所以满打满算,庄子上的壮劳力也就杨庄头、杨谷,邓春和邓荣四个。 现在又没有了牛,明年开春耕种可是个大问题。 诚然,俞善可以让他们自己耕种,不给牲畜,就是辛苦些。 这四个“壮劳力”也是面黄肌瘦,俞善自认为不是圣母,可这压榨人命的事,她做不出。 不过这些问题都先摆在一边,俞善得想个办法,先把小镜庄谷仓里那七十石稻米处理掉。 今天俞善仔细检查过小镜庄的谷仓,修得可不怎么好。 往年,小镜庄只是在收获以后暂时存一下粮食,周家很快就会拉走。所以谷仓年久失修。 俞善很担心一旦开始下雪,谷仓会撑不住,里面贮存的稻米可就保不住了。 上等稻米可以卖到七百文一石,可是小镜庄这七十石稻米属于中下等,一石能卖出六百文就算不错了。 零卖没有门路,也没有人手;要是整卖,生面孔大笔出货,还会被粮商压价,估计最多只能到手四十两。 俞善觉得应该想个办法,把利益最大化。 她写写画画一下午,总算有些思路。就是吧,这主意有些费钱,至少要先扎个本钱才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俞善摆弄了一下午的小银锭子和铜钱,算来算去的,十足的财迷样。 第二天一大早,杨庄头拎着一只肥肥的山鸡上门来道谢。 一开门,呼呼啦啦进来两三个人,为首的杨庄头扑通一声就给俞善跪下了:“主家,恩人啊,小的全家都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快快请起。”俞善消受不起,被唬得往旁边一躲:“这么说来,杨黍是好转了?” “好了好了。昨天拿了您给的银子,赶到镇上请大夫施针开药,孩子今儿早上退的烧,人也醒过来了。” 杨庄头喜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主家,以后小的给您做牛做马,绝无二话。” 脸色腊黄的米氏也拉着一个小女童,非要给俞善磕头。 “还请起来吧,实在不必这样。”俞善不好去拉杨庄头,只好伸手把摇摇欲坠的米氏和小女童拉了起来。 “杨庄头也看到了,我这家小业小的,不算什么富裕人家。从周家手上拿到这个庄子,以后要好好经营,恐怕要做的事情会很多,到时候还希望杨庄头可以尽力协助。” 俞善觉得这杨庄头看起来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讲话不用拐弯抹角。 果然,杨庄头丝毫不吝于表示忠心。 他看出来了,眼前这女娃娃心善,有她当主家,庄上的日子肯定比以前要好过。 反正两家人的身契都捏在人家手里,要生要死都是主家的一句话,更别提只是出把子力气了。 庄户人家,最不怕的就是出力气了。 接下来的几天,俞善出出入入,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她还是没忘记,等俞信脸上的淤青一消,就带他到邻村私塾拜师了。 邻村私塾是位五十多岁,姓郑的老秀才办的,他三十岁才考上秀才,后来又屡试不中,消磨了几年,干脆回村办了间私塾。 农家子弟能供得起读书的不多,私塾也就更少,邻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送来这里,经由郑秀才考较之后,再决定是否收入门下。 得知俞信是俞秀才之后,郑秀才还特意多考较了一些,好在俞信这些天呆在家里,除了扎马步,就是闷头读书。 当初俞秀才是给俞善开过蒙的,俞信有什么疑问,俞善还可以凭记忆教导几句。 结果自然是郑秀才满意的收下俞信这个学生。 通过考教的俞信,被郑秀才吩咐填一份“关书”——在俞善看来,像是一份入学通知书,上面约定了每年的束脩五百文或是稻米八十斤。 逢端午、中秋、正旦这三节,及孔子诞辰,塾师生日这两寿,都需要另备礼物。 俞善忍不住乍舌,这样的条件,再加上笔墨纸砚的消耗,对普通农家来说,确实负担不轻。 发展大计 第二天, 俞善如约带着俞信来入学。 不仅带着关书上约定的五百文铜钱,还恭恭敬敬的奉上十条肉干、一合红枣、一合桂圆等六样约定俗成的拜师礼物, 俗称六礼。 郑秀才也满意的回赠一小捆葱和一把芹菜, 寓意希望弟子聪明勤奋。 俞善笑眯眯的收下了。 郑秀才虽然屡试不中,基础知识却掌握得相当扎实,想来应试的经验也十分充足。 据俞善打听来的风声, 郑秀才为人不算迂腐, 教导学生也有耐心,不会动不动就体罚打手板, 就是学费收得贵。 不过相应的, 郑秀才收学生也有点门槛, 不是见人就收, 宁缺勿滥。 俞善想着, 往后俞信若是能考上秀才, 有点功名傍身也好。要是不能,也没关系,至少希望读书可以明理。 反正, 一个九岁的孩子必须得去上学是俞善脑海中固定的思维。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俞善订的东西陆陆续续送到了小镜庄。 而小镜庄的庄奴们这些天也没闲着, 地里没什么活计, 正好腾出人手, 按照俞善的吩咐, 搭起了竹屋。 从山上伐来老竹, 简单的火烤杀青之后,刷一层桐油,搭建成一排三间相通的屋棚。 再用买来的石灰和上黄泥, 掺上河里淘出的细沙, 做成简易的三合土,糊在竹屋的棚壁上,就能做到不透风雨。 当俞善定做的石磨和石臼送来的时候,就直接安置在其中一间竹屋里; 中间的竹屋按照俞善的吩咐,起了两口大灶,架上两口大铁锅:一口蒸锅,一口煮锅。 那煮锅上还特意开了一个巴掌宽的缺口,要是俞善在,就可以解释,那是为了引流而特意设计的。 可庄奴们却是不懂,几乎确信年轻的主家被偷工减料的铁匠蒙骗了。 最后一间屋子是做什么用的,庄奴们也看不出来。 邓春会点木工活,做了不少竹架子摆在这里。要不是每个竹架都分很多层,数量又太多,他真以为是主家是要晾衣服用的。 最后竹屋完工的时候,已经痊愈的杨黍特别兴奋带着同胞妹妹杨禾,在三间相通的屋子里乱跑乱跳。 这俩孩子出生以来,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呢。 看得米氏的眼眶一阵发热:“当家的,你说主家就是聪明,山上砍点竹子搭成的屋子,比咱们的泥屋可要好上太多了,又高又敞亮,还不怕漏雨。 你说,咱们就守着这满山的竹子,怎么就没想起来盖两间?” “你以为砍些竹子,糊点黄泥就行了?” 多少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杨庄头往年给周家送粮食、送鱼米菜蔬,经常跟车到府城,还是颇有些见识的: “别看屋子上头铺的竹瓦做起来简单,可是主家教的方法就是严丝合缝,不透光不漏水,没有主家教,咱们哪个会做?还不是捆点秸秆搭上,该漏雨还漏得像筛子一样。” “挖地基的时候,为了防虫蛀,地底下硬是洒了半寸厚的石灰,还有掺在那什么三合土里的石灰,光这一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 “一是有见识,二是有资财。” 说着话,杨庄头也爱惜的进屋子里转了一圈,出来以后,神情希冀的说:“孩他娘,我总觉得咱们是要有好运道了,跟着俞主家,肯定有好日子过,也能住上这竹房子。” 其实俞善的想法很简单,她想把稻米加工成米粉来卖。 说起来,米粉、面条好像做法很简单。可是在这个时空,一直都是米麦同食。 人们像吃米一样,直接把麦粒蒸熟,称为麦饭。 麦饭的滋味如何俞善没试过,但是想一想就觉得费牙口。 一直到前朝才有人把麦子磨成面粉,再加工成面条、馒头,自那之后面食才发展出众多花样。 庐州府地处中原偏南,俞善不知道前世云贵地界现在有没有发展出米粉,至少这里没有。 据说一斤米可以出一斤半米粉,深加工产品总比原材料有赚头吧? 这天,趁着俞信休沐,俞善带他一起来小镜庄试做米粉。 当俞信知道这个庄子是姐姐的时候,惊讶的小嘴张得像河蚌,半天都合不上。 他可是立下心愿,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以后让姐姐过上好日子的,现在一看,有个如此能干的姐姐,他的压力好大啊啊啊…… 按照俞善事先叮嘱的,庄奴们先碾出一百斤稻米,一大早就取清水泡上,等着俞善姐弟俩上门。 俞善来了以后,净过手,伸手捏起几粒泡过的米,轻轻的一捻就碎,她满意的点头:“以后泡到这种程度就行了。” 用新石磨把大米磨成雪白的米浆,再倒进细布袋中,像压豆腐一样,用重重的石板,挤出其中的水分。 水分挤得差不多了,就可以把这些湿粉打散,再团成一个个扁扁的粉团,有成年男人两个拳头那么大。 把粉团上笼蒸熟,夹出来放进石臼里打成粿团,直到它们变成一盆白嫩嫩、颤巍巍,韧性十足的柔软粉浆之后,重头戏来了。 俞善带来了两个造型奇特的超大漏勺,说造型奇特,是因为它们没有手柄。 在大铁锅里倒满水,煮得开而不滚,俞善示意杨庄头捞起一勺粉浆,倒进漏勺里,直到漏勺盛满。 眼见往下漏的粉浆开始变得均匀,俞善才把漏勺平移到锅的上方,轻轻抖动,瀑布一般的雪白的粉浆落进开水锅里,迅速定型。 过了一会儿,烫熟了的米粉开始在水中上下漂浮,俞善示意杨谷的妻子:“邓桃嫂,麻烦开始捞吧。” 邓桃早就拎着一双长长的特制筷子,紧张的等在一旁,等着俞善一声令下,她就慌慌张张伸出筷子在大锅里搅了起来。 刚煮好的米粉柔韧无比,又长又滑,可不是那么好捞的,邓桃的筷子滑了好几回,才慢慢的找到窍门。 这时候就显出铁锅上那个引流口的好处了。 邓桃盯准锅里漂浮的米粉,一筷子夹下去,快速卷几下,顺着引流口,轻松就将米粉捞出来,流进早就准备好的一盆冰凉清水里冷却。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冷却好的米粉捞起,滤干水分,直接晾在邓春做的竹架上。 如此忙活了整整一上午,一百斤大米用完,做出一百五十斤鲜米粉,和预估的一样多。 俞善大手一挥:“今天中午大伙就吃米粉吧,做法和面食差不多,风味却很不一样。” 俞善来的时候拎着杨庄头那天当谢礼的山鸡,早上请米氏把它炖成一大锅鸡汤。 中午,每人一大碗鲜鸡汤米粉。 面前的米粉剔透晶莹,色白如雪,浸泡在金黄的鸡汤中,汤面上飘着碧绿的葱花、芫荽,热腾腾的香气四溢。 杨庄头慎重的捞一筷米粉,只觉得入口非常爽滑,再一咬竟十分弹牙,米香浓郁、韧劲十足。 再呷一口鸡汤,连汤带粉唆进肚子里,整个人暖洋洋的,一碗下去,满头都是汗。 “过瘾!”杨庄头简直是一口气就干掉了一大海碗的粉。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失态了,不好意思的抬头看,才发现人人都是吃得头也不抬,唯有小儿子杨黍发出含糊的“嗯嗯”声,应合自己老爹。 俞善也许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米粉了:“怎么样?杨庄头,这个米粉的营生可做得?” “做得做得!”杨庄头兴奋的直搓手:“这等秘方主家都愿意托付给我们这些庄奴,我们一定不负重望,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忠心。 俞善倒是没想到,杨庄头想起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保密。 手底下的人有保密意识当然是件好事。 其实,俞善并没有把这做法看得很重,因为像米粉这么简单的制作过程早晚会有人琢磨出来,但是俞善不介意先吃上一口肉。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成本。 大晋朝的一石有一百二十斤,按照一石稻米六百文算,一百斤大米的成本就是五百文。 这么算下来,新鲜米粉一斤的成本是三文零三厘,以二两一碗粉来计算,一斤粉能做五碗,卖一文钱一碗都有赚头。 就是不知道晒干以后,干米粉能保存多长时间。 俞善可不觉得光靠在镇上或者县城里这么一碗碗的零卖,就能卖完七十石稻米制作的米粉。 以后销路打开,哪怕薄利多销,也肯定要以批发干粉为主。 不过今天亲手试做了一遍,俞善倒是发现了其中不少需要改进的地方,她都一一记在心里,想着回头有了收益,再慢慢投钱进来。 下晌,杨庄头他们特别积极的又泡了一百斤大米,打算多做些米粉出来。 见他们越来越熟练,彼此间配合也算默契,俞善这才带着俞信回家去了。 还没走到门口,俞善远远就看见有人在等,还不止一个。 这大半个月相安无事,俞善几乎要忘了俞家老宅那帮人。 看样子,人家可没忘记他们姐弟俩。 俞老头蹲在石阶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杆;赵老太不耐烦的团团转,俞善看着,地上的地皮都仿佛薄了一层。 赵老太先看见姐弟俩回来,眉毛一竖,张口就骂:“小蹄子不好好在家呆着,乱跑什么?倒叫我一通好等!” 大撕一场 大半个月不见, 不说嘘寒问暖,这赵老太竟然一个照面就破口大骂, 俞善一整天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张口就想反驳, 可想了想,硬是忍住了。 赵老太再不堪也占着长辈的名头。 她自己已经立了女户,信哥儿还是俞家的子孙, 哪怕二房已经分出来, 一个孝字压下来,信哥儿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俞善忍了又忍, 只是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的问:“祖父、祖母今天怎么想起来串门了?提前捎个口信儿, 我也好在家候着。” “怎么?我们不能来?”赵老太一听这话味儿不对, 更加不依不饶:“你别忘了, 这是我们老俞家的房子, 我是你祖母, 我想来就来,就是搬过来住也使得!” “行了!”俞老头敲敲烟锅,低声喊道:“有话进去再说, 别让人家看笑话。” 赵老太这才不情愿的一侧身, 等着俞善开门, 嘴里还嘟囔着:“去了几年府城就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了?穷讲究, 出个门上什么锁, 家里是有金山银山怕人搬?” 呵呵, 别说金山银山, 有根鸡毛都得让你们捡走。 俞善实在是被当初家徒四壁的惨相吓怕了,为了避免再被蝗虫过境一次,她转头就给这大门安了个大铜锁, 只要家里没人, 出入必定上锁。 也不能怪她过分谨慎,任谁被蝗虫盯上了,都会心有余悸,小心点儿不为过。 一进大门,俞善根本没让两人进屋,引着他们走到廊下,指着两个小板凳,脸上带着十足的歉意说: “家里的家具都被搬到老宅去了,连张椅子也没留下,这俩板凳还是新添的,对不住了,委屈您老二位这里歇歇吧。” 俞老头听懂了。 他老脸一红,又抖抖烟袋,赶紧给自己点了一锅,占着嘴不用说话,顺势坐在板凳上吸了起来。 赵老太觉得俞善话中有话,听起来十分不顺耳,但是具体又挑不出什么难听的词,搞得她胸中一口气十分不顺,硬梆梆的说: “就你讲究,小孩子家家坐什么椅子,乡下人有个板凳坐就不错了。” “行了,我和你爷爷今天来是有正事。”赵老太不想跟这死丫头片子多说话,总觉得说多了心口不舒服,赶紧进入正题: “我听说,你送你弟弟去上私塾了?那邻村的私塾可贵着呢,你哪儿来的钱?”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之前俞善还有些担心小镜庄的事被老宅的人发现,又是一桩麻烦。 现在一听是俞信上学的事,她可就没什么担心的了:“我娘给的,指明了给信哥儿上学用的。” 听俞善就这么提起改嫁的二儿媳,赵老太心里更不舒服了:“她给了多少?” “五两。”俞善面不改色的撒谎。 俞信抬头看看姐姐,自愧弗如,又乖巧的把头垂下来,继续站在姐姐身后装鹌鹑。 “什么?五两?”赵老太眼睛一亮:“这么……少?嘁,五两够干什么?” 俞善敢发誓刚刚赵老太想说的是这么“多”,只不过是因为跟曾经的儿媳置气惯了,什么事都要唱唱反调。 当初白翠娘嫁进来就跟赵老太不和,起因还是一个钱字。 那时,俞秀才——俞怀清还没考上秀才,俞家实在供不起他读书了,兄弟们一个个成家立室的都有意见。 于是老两口做主,干脆把俞怀清单独分家出来,又请人给他说上一个嫁妆丰厚的媳妇,希望靠岳家的财力,继续供俞怀清读书。 而白家是商户,恰恰薄有资产,白家二舅又不是读书的料。 当年的白父看好俞怀清的前途,这才点头允婚,让白翠娘带着大笔嫁妆进了俞家。 现在俞家二房的这个宅子,就是白翠娘在成亲后,拿出自家嫁妆盖起来的。 结果宅子一盖好,赵老太就闹着非要让俞怀清这一房重新合家,跟老宅那几房亲亲香香的一起过。 当时老宅还没翻修过,不过三五房破烂泥瓦房,赵老太眼光好,相中了二房的新宅子,死活要拉着一大家子人搬进来住。 具体发生了什么俞善不太清楚,结果自然是白翠娘赢了。 可是,在这一日日的争吵消磨中,俞怀清和白翠娘两人也是渐行渐远,感情淡薄了许多。 一直到后来俞怀清考上秀才,手头宽裕,才给老宅翻新了宅子,如了赵老太的心愿,住上了青砖大瓦房。 要让俞善说,又贪图媳妇嫁妆丰厚,又要辖制住媳妇作威作福,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就像今天,肯定不仅仅是听说俞信上学的事儿,最终原由,肯定还是一个钱字。 果然,赵老太从不令人失望:“你们两个小孩子家家的,大手大脚不知节俭。 你看看这才几天,信哥儿就吃胖了一圈,庄户人家哪有这么大吃二喝的,回头把读书的钱造光了,可真真造孽了。 还不赶紧把剩下的钱拿来,奶奶替你们管着。” 本来俞善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管赵老太说什么都不跟她计较。 没想到,这老虔婆居然还敢攀扯俞信! 当初俞信从老宅回来的时候,那个瘦骨嶙峋的样子是个人看了都会心疼,她这个当姐姐的好不容易给养胖了一点,居然还被亲祖母拿来说道? 呵呵,要钱是吧?一文也没有! 俞善两手一摊,光棍的很:“钱啊……我都花完了。” “你说什么?你个败家的丧门星,那可是五两银子啊,够给智哥儿用上一年的笔墨了。”赵老太情急之下说漏了嘴。 “这关智哥儿什么事儿?”俞善故作糊涂:“咱们不是正说信哥儿读书的事情吗?” 其实赵老太不提,俞善还没想起来,三房的俞智也是在邻村私塾求学,就是从未听俞信提起过他。 看来俞信去上学的事,应该是俞智给老宅的人通风报信的。 老宅的大房和三房、四房到现在都不分家,就是为了集全家之力供应俞智读书。 之前信哥儿房里的书案、桌椅,包括俞秀才留下的书和笔记,应该都是被三房搜刮走了。 合着现在又想接着从二房吸血了? 见俞善装傻,赵老太恼羞成怒,跳起来啐了一口:“我呸!读书读书,你以为谁都能读吗?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 人家庙里的师傅都算过了,我智哥儿是文曲星下凡的金命,以后定能高中,光宗耀祖的。 别怨我偏心,人家大师也给信哥儿算了,就他那个草命,克父啊,我老俞家好不容易出了个秀才老爷,就这么被克没了。 你说,就这个命格,他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们这是白白扔钱下水啊。 不行,反正也没上几天,你去把束脩给我要回来!看在郑秀才也是智哥儿老师的份上,六礼我们不要了,光退五百文回来就行!” 俞信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话。 从赵老太说什么金命草命的时候,俞善就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赵老太口沫横飞的“克父”两个字一出口,俞信像是突然激灵了一下,一言不发,转身夺门而出。 “信哥儿!”俞善伸手拦了一把,没有拦住。 她又急又恼,霍的转身,看向赵老太的眼神像是淬了冰:“信哥儿怕不是捡来的吧?这是亲祖母能说出的话吗? 什么样的克父命,长到六岁才克?到底是哪间庙宇,哪个大师批的命,不妨说出名号来,我现在就上门,当面请教请教。” 其实哪有什么大师批命,不过是吴三婶和赵老太找的一个神婆给算的。 当年俞秀才病逝后,俞家只有一个能去读书的名额。 吴三婶眼见俞信在俞秀才的教导下,玉雪聪明,生怕自己儿子比不过,这才撺掇赵老太去找神婆算命,看看哪个孩子有高中的命格。 那神婆私下里收了吴三婶的钱,当然把三房的俞智吹上天花乱坠,几乎是观音座下的金童转世; 又反过来污蔑二房的俞信是克父的轻贱命格,一世不得出头。 赵老太信的真真的,从此之后就对俞信不闻不问,转而把俞智放在心尖上。 俞善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既然已经撕破脸,她索性不再装了: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老宅要是看不上我们姐弟俩,咱们以后就断亲,再不来往我都没意见。 要还当我们是亲戚,这种诛心的话,还请祖母不要再说。若是我再从谁的口中听到克父这两个字,别怨我到衙门说理去!大晋律曰,谤人之罪,一旦入刑,轻者服役三月,重则流放一千里!” “你!……” 赵老太一听衙门两个字,腿都是软的,哪里还能分辨俞善的话是真是假:“我……这话明明是马神婆说的,又不是我说的,要告也不该抓我啊。” “原来是马神婆啊,我还以为是什么狗屁大师!” 俞善鄙夷的呵了一声:“俞家好歹也是耕读之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了俞家的名声,祖母以后还是少听那些神棍瞎扯,免得惑乱家风。” “你!你!死丫头……”赵老太哆嗦了半天,指着俞善说不出话,气得几乎痰迷昏过去。 “咳咳!”俞老头干咳几声,敲敲烟灰,沉声开口:“善丫头,你敢不孝?” 夫妻同心 比起赵老太, 俞善更厌恶俞老头。 赵老太见识有限,一心只惦记着扒拉好处, 勉强也算是坏得纯粹。 但俞善看得分明, 别看赵老太整天乍乎得厉害,俞家真正说了算的,是俞老头这个看似沉默的一家之主。 俞老头是又想要好处, 又想要面子, 看似沉默寡言,实则躲在后面, 指使赵老太在前面冲锋陷阵。 反正争抢来了好处, 不会少他半分;争不来, 反正人们也只是议论赵老太贪婪刻薄, 说不定还要可怜一下俞老头这个老实人, 没有娶到贤妻。 其实殊不知, 这两个人才是臭味相投,夫妻“同心”。 这世道对女人本就苛刻,躲在女人身后谋求好处, 俞老头这行径实在叫俞善看不起。 “我不孝?”俞善气急反笑:“您不如去问问, 什么叫不慈。不慈不孝, 其罪均也。” 难得今天赵老太战力不继, 俞老头被逼亲身下场, 俞善不介意好好正面撕上一场。 “过去三年, 你们把信哥儿拿捏在手里, 一次次的管我要钱,祖父真的这毫不知情吗?” “二房被搬得就剩下四面墙皮,祖父没看见?” “老宅私自把我二房的宅子租出去, 租钱我是一分没看见, 祖父有替我说过一句公道话吗?” “外面天寒地冻的,祖父有没有问过一句,我姐弟俩这些天的口粮从哪儿来?有没有柴炭取暖?” “长房霸着二房的地,非要我吐口说不提前收回八亩地,才肯放信哥儿跟我回来,祖父有没有替我姐弟俩做主,好歹让长房交些租子,分一些够活命的粮食出来?”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并非俞善看不懂,只是她暂时没有能力去计较,才选择牺牲一些利益,以换回最关紧的俞信。 说她小气也好,现在不计较,不影响俞善把这些事都一一记下,等到哪天秋色怡人,再算总帐。 俞老头被说得哑口无言。 其实,以前老宅的人去府城要钱,他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俞善早晚是外姓人,这些钱在俞善手里,倒不如抠回来补贴自家。 后来,俞善回来那天,除了坚持要回俞信和二房的宅子,样样都好说话,他还当三年未见,这孩子越大性子越软和,不像小时候那么犟。 没成想,这孩子哪里是性子软和,简直是又臭又硬。这分明是有了心计,多了花花心肠弯弯绕,越发不好哄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有些陌生的孙女,依稀想起当年引以为傲的二儿子,对这个孙女有多么宠爱。 想到刚刚踏上功名路,却英年早逝的二儿子,俞老头胸中的痛惜和遗憾简直无以复加。 俞家是必须再出一个读书人的。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与资质无关。 总之这个人,绝不会是已经懂事,很可能会记仇的俞信。不能反哺,却极有可能会反噬。 未燃尽的烟灰夹杂着火星簇簇落下,落在想得出神的俞老头手上,烫得他一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他敲敲烟锅,把剩下的烟灰倒干净,兀自强撑着嘴硬:“一笔写不出两个俞字,你以后总会是外嫁女,算不得真正的俞家人,可信哥儿还要做人呢。” 呵呵,这是当面威胁上了?难得啊。 俞善不吃他这一套。 这世间向来奉行谁的拳头大,谁就更有道理。 眼下她还得站在这儿争论的这个事实已经说明,现在她的拳头不够大。 “我这个早晚是外人的孙女,没资格孝敬您二老。 不过您放心,信哥儿今年才九岁,没有成丁,等他长大了,我一定告诫他以孝为先,好好奉养长辈。” 等他长大,黄花儿菜都凉透了! “有娘生没娘教的丫头片子,真是牙尖嘴利,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的赵老太,正想亲手教训一下这个忤逆不孝的孙女,反被俞老头拦住了。 “善丫头,你可想好了,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不是一年两年,五两十两银子的事,要是供到一半再放弃,前面的花费可就都打了水漂。 不过,既然你娘那边愿意供应,我老俞家的人不会说什么,但是有一条。” 俞老头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又停顿下来,神色郑重的说:“二房的田地和宅子不能卖!这是老俞家的家业,你得把房契和地契交出来。” 原来老宅盘算的是这些东西。 俞善突然想通了。 看来自己突然回村,又坚持要回宅子,再加上信哥儿开始读书,这一系列的事件,让老宅人担心自己会偷偷变卖家产,供俞信读书。 这只能说,心中有米田共的人,看别人也是米田共。 想必如果自己不回来,俞信一个小人儿又被彻底拿捏在手里,等他十六岁一成丁,老宅的人拿到房契、地契转手一卖,谁也不会站出来替俞信出头。 交契书是不可能交的。 “且不说,这些契书根本不在我手里。”俞善根本不用考虑,断然拒绝: “当年的放归书上写得很清楚,这些产业由你们照看,契书由我娘保管,等信哥儿成丁以后,再交到他手里。 当年村长、族长和里正都签字做了见证,祖父现在要改变主意,咱们先听听村长和族长的意见。” 这种家务事,怎么好叫那父子俩知道! 要知道,对俞老头俞茂田来说,从小到大,会读书的堂兄俞茂山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幸好他俞茂山考了一辈子也只是个老童生,虽然最后做了族长,也低了二儿子俞怀清这个秀才老爷一头。 虽然现在秀才儿子不在了,可俞老头还自诩是秀才的爹,自觉隐隐压了族长俞茂山这个老童生一头。 要是为了银钱资财,把事情闹到村长和族长面前,岂不是让人白白看笑话? 当年的事都是由赵老太出面,吵吵闹闹了好些天才定下来的。有白纸黑字的放归书在手,白翠娘也不是个性子绵软的,怎么可能轻易交出房契和地契。 不过既然不会变卖,最终还是老俞家的产业。 善丫头今年也十四了,过两年一出嫁,她一个外嫁女还怎么好插手娘家的事呢? 倒不如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这么一想,俞老头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等这老两口一走,俞善马上锁门,满村子找俞信去了。 谁知怎么也找不到,天色渐晚,她开始有些着急了。 就连村东头大榕树下,俞善也细心的挨个树洞找过来,压根儿没有踪影。 意外的是,倒是叫俞善找到了陈小虎。 他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窝在一个榕树洞里发呆,脸上还带着没有消除的青紫伤痕。 看见俞善,陈小虎的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无他,这小娘子上次用小箭把人钉在树上的样子太可怕了…… 虽然被钉的不是他,可他屈从俞善的威胁,做了“帮凶”,帮她揍了刘四娃和俞文思…… 从那天以后,俞文思每回摸摸头发上的豁口,就想起这事,心里不爽就要打陈小虎几下泄愤。 吓得陈小虎这些天不敢轻易到俞文思和刘四娃面前晃悠,就盼着他俩早点儿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俞,俞大姐……”陈小虎呲溜一下从树洞里钻出来,恭恭敬敬的问好。 这人至少比她大上一两岁吧? 那一箭的威力真的有那么大吗? 不过正好。 “有见到我家信哥儿吗?”俞善觉得这陈小虎对村里的熟悉程度,恐怕要比自己强很多。 陈小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有几次正好在河边撞见俞信,他躲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偷偷哭鼻子。” 俞善心头一刺,对老宅的人又多了几分厌恶。 “其实那天我真的没动手,是俞三哥和刘四娃他们俩打的俞信。” 陈小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的解释完,突然主动提议:“不如我带你去找信哥儿吧?” “那就多谢了!”俞善打量着陈小虎,口气缓和了许多。 没跟俞文思混在一起的陈小虎,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十六七岁的农家小子,看人的目光也不躲闪,还主动提出帮忙,这让俞善对他印象好了许多。 俞善在陈小虎的引领下靠近河边大石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一阵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从大石头下面传出来。 陈小虎尴尬的站在那里,指了指大石头,转头一言不发的跑掉了。 俞善想了想,也往回走了十几步,这才转身大声喊道:“信哥儿?信哥儿你在哪儿?” 哭声戛然而止。 俞善故意往错误的方向走偏了一点,口中不停的叫着俞信的名字。 很快,俞信自己从大石头下面钻出来,站起来小声回应道:“我在这儿。” 他的眼泪已经擦干了。 俞善假装看不到信哥儿微红的眼眶,上前捂住他冰凉的手:“走吧,咱们回家。” 俞信脚步凝滞。 他不敢看俞善,只低着头,用脚尖蹭着地面,踌躇的问:“祖母说的大师……” “那不是什么大师,就是个神婆。神婆为了钱,什么样的胡话说不出来?”俞善不管俞信迟疑的脚步,只管拽着他大步往家走: “子曾经曰过的,不能人云亦云。” “咦,子说过吗?” 困惑的俞信弱小可怜,被俞善拖得一路小跑,不知道为什么跑着跑着,心越发的轻松起来。 到家的时候,他硬是出了一身薄汗,被河风吹得僵硬的手脚,很快就重新暖和起来。 生意火爆 马上就要年关了, 一进入腊月,镇上和县城就特别热闹, 几乎天天都有市集。 俗话说, 有钱没钱,过个好年。 这种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的日子,再穷苦的人脸上笑容也比往常多, 也舍得稍稍纵容一下自己, 花点小钱买个开心。 于是,有人发现市集上有一处大排长龙, 忍不住向排队的人打听: “哎, 这前面是卖什么的?” “哟, 你这几天没逛过市集吧?这家卖的是一种新鲜的吃食, 叫米粉, 有点儿像面, 比面条还白,也更爽滑……”说话的人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这大冷天的,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米粉, 只要两文钱, 还附赠一小碟爽口的泡菜; 再加一文钱, 就可以多浇一勺香喷喷的竹笋肉臊, 别小看这一勺肉臊, 笋脆肉香, 浓油赤酱的, 酱汁溶入米粉之后,口味马上就变得浓郁起来……”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听的人也吸溜了下口水:“也就两、三文钱的事儿, 我排在你后面, 也尝一回新鲜。” 足足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才轮到他俩。 米粉摊位不大,只摆了四张长桌和条凳,挤挤挨挨坐满了埋头唆粉的客人。 也有不少人心急,不愿意等位,干脆捧着一碗粉,蹲在墙角,畅快淋漓的吸溜起来。 排在前面的食客,像个老主顾一样,熟练的点道: “来一碗三两的米粉,加肉臊,对了,能多给一碟泡菜吗?你家的萝卜泡菜真是酸甜脆爽,十分利口,要是能单独卖,我都要买一坛回家慢慢吃了。” 说着,他不用摊主计算,主动递过四文钱。 在这一处摆摊的是杨谷、邓桃夫妻俩。 杨谷笑着接过铜板:“承您惠顾,一会儿我给您多盛点儿泡菜。” 摊位是一辆手推车,台面上摆着两排碗,盛好一团团雪白的米粉——小份的二两米粉两文钱,大份的三两米粉三文钱。 杨谷手脚麻利的取了一碗大份的,倒进锅边挂着的一个笊篱里烫熟——圆型的筒锅上挂了一圈这样的笊篱,锅里的水一直沸腾着,很快烫熟了米粉。 那边,邓桃已经摆好一个木制小托盘,熟练的放上一个大碗、一双竹筷和一只小碟。 她从另外一个大锅里盛出奶白的骨汤,待杨谷取出烫熟的米粉,倒入碗中,她再浇上一勺竹笋肉臊,洒上几朵葱花添点儿绿意,夹几片泡菜萝卜放在小碟子上,一份米粉餐就成了。 这几天,夫妻俩做了几百碗米粉了,配合相当熟练,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食客双手稳稳的托着小托盘,找到一个刚刚空出来的位置坐下,迫不及待的先喝了一口骨汤,汤中还夹杂着一些煮化了的碎肉,伴着柔滑的米粉一起下肚,真是十分满足。 他又夹起一块心心念念的萝卜泡菜——这泡菜的名字还是摊主说的,本来只是腌萝卜,改名叫泡菜之后,听起来味道就好了几分。 不过,这泡菜的味道和家常的腌萝卜很不一样,入口不会死咸,口感酸甜之中,还带着一丝丝的辣,跟米粉简直是绝配。 食客照常吃得一头大汗,终于喝完最后一口汤,才大呼一声“舒服”! 他对面正好是排在后面的那个食客,那人也吃得酣畅淋漓。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找到了知音。 这天结束后,小镜庄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爹,你们今天卖了多少碗?”杨谷一到家就性急的问道。 “三百二十碗。”杨庄头怕自己记混了,每卖五碗就用炭条在竹板上划上一道,他刚才数了半天道道,才算清楚卖了多少碗米粉。 这会儿又开始数到底卖了多少钱,怎么数也数不清,急的杨庄头直揪头发。 邓荣笑呵呵的走过来,自豪的挺了挺腰杆:“我今天卖了三百五十碗,幸好中午我爹及时送了一回米粉和骨汤,不然都不够卖的。” 杨谷自己的摊位摆在镇上,人没有县城多,卖的是最少的,二百八十碗。 不过这么一算,只一天,小镜庄的众人就卖了九百五十碗米粉。 俞善分别在镇上和县城安排了三个摊位。 秉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安排的都是夫妻档:杨庄头和米氏一组,邓荣和杨豆一组,杨谷跟邓桃一组,而邓春则负责给三个摊位供应原料。 这两天的生意越发火爆,每个摊位准备好的五十个碗根本洗不过来。 迫不得已把杨黍、杨禾,还有邓老爹都算上,在摊位附近借了水井不停的洗碗,这才勉强跟上摊位卖米粉的速度。 俞善吩咐他们记好帐,三天做一次总结,今天刚好是总结的日子。 大家刚坐下,杨谷就心急的开口:“娘,泡菜您再多腌两坛吧,不少人都喜欢,老让我们多夹几片。还有人想花钱单买呢。” 米氏听见有人喜欢自己腌的泡菜,抿嘴直笑:“行,白萝卜不值什么钱,就是盐、糖不便宜,好在腌制的水调一回就够用好几次,主家,您说呢?” 米氏从小被卖,对家乡唯一的印象,就是这么一味特制的腌萝卜,称为菜头生。 本来是自家吃的东西,不敢拿出来给主家尝的,还是主家提起需要一味口感爽脆的小菜,米氏这才拿出来试一试。 没想到,主家尝过以后,大为欣赏,欣然改了个名字叫泡菜,跟本地的咸菜加以区别。 主家还请她照这个口味,多想一想其他品种的泡菜,比如笋子,豆角之类的,好当做米粉的配菜使用。 “既然客人们都喜欢,就辛苦你多做些吧。”俞善也点头同意了: “回头得空了,我去订一批小坛子,到时候一根萝卜放一小坛,有喜欢的就卖给他们。” “主家,照这样下去,咱们的米粉要不够用了。” 杨庄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发愁: “前些天咱们每天能做三百斤米粉,现在一天就卖出两百多斤,白天人手都出去摆摊了,晚上最多能做一百斤米粉,存货很快就该不够用了。” 俞善点点头,这确实是个问题。 另外,这寒冬腊月的,滴水成冰,就算井水比河水暖一些,也强不到哪儿去。她看见杨黍、杨禾的小手这两天已经冻得通红,邓老爹的腰似乎也比以前更弯了。 缺人手啊…… 就连她自己也没闲着,每天上山挖笋子,也挖得直不起腰。除了供应县城如意居之外,剩下的笋子刚刚好够给米粉摊子上做臊子用。 不如,从村中雇人? 俞善突然想起了陈小虎。 他也十六七岁,算是大半个劳力,做米粉的活儿不能让他参与,至少可以雇佣他洗洗碗,搬搬抬抬的做些杂活儿。 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陈小虎当然愿意。 天知道,俞善问他的时候,他觉得就像是一块大饼从天而降。 陈小虎家里是后娘当家,每天能管他两餐饭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而且只要他在家,后娘就不停的使唤他干活。他爹怕老婆,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陈小虎宁可在村里跟俞文思他们一起胡混,也不肯回家。 庄户人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什么现钱,现在只是洗一天碗就有五文钱,这样的好事哪儿找去? 有了陈小虎的加入,众人觉得轻松了不少,至少杨黍、杨禾不必再跟着洗碗,可以照看着三岁的杨丰年,又给大家当起了跑腿的小工。 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杨庄头不断减少的头发着想,俞善主动接过每天盘帐的活计,又把碾米的活包给了村中磨房。 这磨房是平溪村的公有财产,平时由一户俞姓人家照看着。 这家人养了一头驴,帮人碾米收些许费用。 不过,本村的人若是想自己推磨碾米,只需要留少少的一些米当做费用就行了。 俞善请杨庄头出面,给的现钱,自然是碾的又快又好,省了小镜庄一道碾米的功夫。 不过磨房的驴倒是给了俞善启发,她也去骡马市买了一头用来拉磨,这样磨浆的工序也快了许多。 如此以来,小镜庄的产量又有所提升,一天能出三、四百斤米粉,库存一天天的多起来。 这天俞善盘完帐,才突然意识到,七十石稻米,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要用完了。若是想要继续做这门生意,俞善现在就得考虑囤些稻米了。 一开始只是把这七十石稻米利益最大化。 现在,俞善开始认真的考虑起,没有更好的主意之前,把这米粉当成小镜庄的一项长久生意来经营了。 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米粉摊的生意稍稍有所回落,每天三个摊位还是能卖出至少八百碗的米粉。 倒是干、鲜米粉的销量越来越大。 开始是有人买上一份两份的鲜米粉,回家按自己的口味煮食;后来,连一些酒楼饭庄都开始派人来问。 甚至一些小面档,也从一开始的羡慕嫉妒恨,转换思维,想要进些米粉回去,粉、面一起卖。 毕竟,两文钱可买不了二两白面条呢,还是米粉好卖。 最近时不时就有客人问有没有米粉卖,听他们回答没有,转头就走。 再不上米粉,他们得少赚多少钱。 和好 做小生意的人往往更精于计数。 白面价贵, 能顿顿吃得起白面的人太少了,面档卖得最好的其实是杂面, 口感总要粗糙一些。 可这米粉就不同了, 看起来比上好白面揉出的面条还要雪白,还要多一分剔透。 再听听名字,米粉肯定是用白米做的啊, 多好的东西, 还卖这么便宜,他们这些小面档就要被挤得没生意了。 幸好那些开米粉档的人不吃独食, 早早就放出风声, 可以批发干鲜米粉, 仔细算一算, 还是有不少赚头的。 自从俞善决定了要继续这门生意, 很快, 三家米粉摊位都挂出了牌子:可以直接用大米来换米粉,两斤米换一斤干米粉。 俞善算过了,一斤稻米均价五文, 可以做出一斤半的鲜米粉, 零售能卖十五文, 却要扣除柴炭、食材之类的开销。 所以, 她把一斤干米粉零售定价成十文, 超过十斤可以降一文, 超过五十斤降两文;或者直接用大米来换, 同样量大从优。 还是有不少人愿意以物易物的。 尤其是附近几个村子去赶集的人,比起花钱,他们更愿意背些稻米来镇上, 换些干米粉带回家给家人尝个新鲜。 这干米粉还能放, 自家吃起来也方便,不必次次和面揉面,太省工夫了。 于是,米粉的销量再次走俏。 这天晌午,俞善背着一篓刚挖的笋子回家。 正准备推门进去,就听到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巧娘,中午我要去县城参加文会,你去取一百文来。” “又有文会?” 俞善觉得,刘巧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为难:“只是一场文会,一百文也太多了些吧?相公,家里现钱已经不多了,还要留着来年二月与你去府城考院试,还有八月的乡试……” “行了行了,你现在怎么像个乡下妇人一般,满口铜臭,没的有辱斯文。” 那陌生的男声十分不耐烦:“等我考中秀才,这等阿堵物自有人源源不断的奉上。还不快去取了来,午时就要开宴了。” 俞善听见刘巧鸽不解的问:“相公,不是文会吗?怎么会有宴席?” “你这无知妇人懂什么?自然是有美酒才有好诗,难道光清淡不成?” 那人声音里带了怒气:“莫要再推三阻四,这次举办文会的是县学的陈举人,若是去迟了,让陈举人对我不喜,我可唯你是问!” 俞善没有听见刘巧鸽再说话。 院子里也没了声音。 俞善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该不该推门进去,又怕进去当面撞见人家夫妻吵架,两相尴尬。 这时,突然有人推门出来,差点跟俞善撞上。 这人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一身青绸长衫夹袍,乍一看相貌斯文白净,细看才发现,他脸上敷着一层粉,那粉味儿浓得俞善忍不住掩鼻。 俞善这么一遮掩,对方却以为她是在害羞,反倒颇有兴味的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起来:“你就是俞秀才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语气说不上来有些怪异轻浮。 俞善快速退后一步拉开些距离,皱着眉头没有吭声。 见俞善不回自己的问话,那人露出桀骜不满的神色,沉下脸,盯着她身上的背蒌和衣袖上沾染的泥土,十分嫌弃的呵斥道: “身为女子,不光抛头露面,还衣衫不洁,真是有愧于先人,不成体统!” 说完,他冷哼一声,甩袖就走,袖子里还有沉重的铜钱撞击的声音。 ……原来这未曾谋面的秦承业秦童生,不光是个软饭男,还他妈是个神经病! 俞善心里喊一声晦气,十分不痛快的推门进去,就看见刘巧鸽呆楞楞的坐在廊下,手里一下下抚着织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俞善看她的神色,却能猜得到几分:“那织机卖不了几个钱,留着织布还能细水长流多赚点儿。” 自从上次刘巧鸽嘲讽奚晟,两人起了争执,俞善就不跟刘巧鸽说话了,也不再托她做饭。 这段时间除了早上姐弟俩自己煮点鸡蛋,煮点粥,热些米氏做好的包子、饼充当早餐之外,其他时候都在庄子上跟众人一起吃。 算下来,两人已经有快一个月都没说过话了。 这次,刘巧鸽难得没有反驳。 “我十岁就能织锦,也曾是镇上织坊里最好的织工,我织的锦少说也要卖五两银子一匹。当初我的陪嫁,是一架上好的织机,足足花了我爹娘五十两银才买下的。” 她抬头看了俞善一眼,神色中难掩失落: “当年相公两次都考不中,想考第三次的时候,恰巧婆婆的眼睛也不行了,再也不能做刺绣的活计补贴家用。 婆婆的药钱,文会的钱,赶考的钱,笔墨纸砚样样都要钱,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深明大义,卖掉自己的陪嫁,给婆婆治病,供你相公赶考?” 俞善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刘巧鸽简直是把秦童生当成天,有口好吃的都要留给秦童生。 就连每天织布,刘巧鸽都会跑到前院,生怕织布声会吵到在后院竹林读书的秦童生。 “不卖掉又能如何?”刘巧鸽红着眼眶,伸出双手,摊在俞善面前: “你看看我的手,还能织锦吗?整日洗洗涮涮,搬搬抬抬,粗糙得一摸上织机就勾丝,我织的锦,绸缎庄出的价格越来越低,后来几匹都是我偷偷瞒着相公,到市集上摆了许久的摊才低价卖掉的。” 这双手虽然还算白晢,确实不再细滑,要俞善说,这是一双主妇手,干燥粗糙,甚至手指上还有冻伤。 手是人的第二张脸,俞善觉得这话其实挺有道理。 诗经里形容美人,第一句话就是手如柔荑。还有其他无数形容漂亮手的词语,纤纤玉手,青葱手指,十指尖尖…… 看一个女人的生活水平,就看她的手,这道理挪到千百年后都是一样的。 棉线没有丝线那么容易勾丝,即使如此,俞善不止一次见过刘巧鸽织着布,停下来拿最便宜的香脂狠搓双手。 以前周家织坊为了保护织工的手,就在织工大院里放了许多小丫头,供她们使唤;俞善这双手之前也是一样,保养得圆润细滑,肤如凝脂。 “后来婆婆去世,家里除了靠我织布再没有别的进项,守完孝,我们搬回村里,除了图这里风水好,也实在是付不起县城的租金了。” 刘巧鸽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咬着唇,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俞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难怪当时刘巧鸽死活不肯让步,哪怕跟自己姐弟俩挤着住,也不搬走。 俞善还真以为她只是迷信,图这里风水好,旺她相公。 没钱了啊,确实是个不容反驳的理由。 “那你现在怎么办?把这架织机也卖了?”俞善好心提醒她: “先不说这种腰机根本卖不上价钱,就算让你卖个一两二两,等于杀鸡取卵,以后可就坐吃山空了。” 刘巧鸽眼中闪烁着的,不知道算是希冀,还是疯狂:“我相公这次院试肯定能中,等他考上秀才,就什么都好了。我成了秀才娘子,也不必日日织布贴补家用。 相公说了,只要他能考中,以后让我当诰命夫人呢……” 俞善不得不说,这软饭男洗脑的功力真是一流。 然而她也清楚,所谓疏不间亲,更何况人家两夫妻的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以她和刘巧鸽之间的关系,说多了只会惹人厌烦。 俞善觉得无话可说,转身就要回屋,却被刘巧鸽叫住: “善姐儿,我知道你在忙什么。” 俞善脚步一顿,回头面无表情盯着刘巧鸽,等着她往下说。 刘巧鸽被她乌黑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干咳一声,赶紧解释道:“我是说,我能不能每天跟着你上山挖笋?我知道你每隔一天,就让俞根叔往外送两筐笋子去卖,我、我也想帮你挖。” 原来是这事儿…… 只要不是拿小镜庄的事情来要挟,俞善不介意听一听她的想法。 见俞善的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刘巧鸽赶紧站起来,快走过来帮俞善放下背篓,讨好的笑着说: “你看,我其实也挺有劲儿的,你就当雇我给你干活,看着给点儿就行了。” 这倒不是不行。 说实在的,每天这么漫山遍野的跑着挖笋子,俞善也有些吃不消。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累,她的左手无缘无故刺痛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刘巧鸽这个提议,其实对俞善来说,并无不可。 “那好,从明天开始,你早上跟我一起上山吧,背篓你自己准备,我负责指点地方,你来挖;挖满一背蒌,我给你五文工钱;超过一背篓的量就归你,我每斤给你四文钱。” 仔细算起来,两个人只是一些口角,并没有什么恩怨。 俞善到底还是有些同情刘巧鸽,想让她赚些外快,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毫不留情: “事先说好,我给你的价钱已经很公道了,多出来的量,你也可以选择自己拿出去卖,但是我不会再指点你笋的位置。” “哎呀,这样已经很好了。”刘巧鸽喜出望外,笑眯眯的拉着俞善的手: “善姐儿啊,我就知道你人如其名,心善得很。怪不得人家都说面由心生,你看你越长越水灵……” “好了,赶紧打住。”俞善被她肉麻得打了个哆嗦:“丑话说在前面,你不能光图快,挖坏了我要扣钱的……” “行行行,你说了算。”刘巧鸽体贴的帮俞善拍拍身上的灰尘,满口答应下来: “哎呀呀,你看都晌午了,善姐儿你饿了吧?还是你有口福,我本来准备给相公炒个腊肉,肉都泡好了,你等着,一会儿做好了我给你端屋里去!” 说完,刘巧鸽一溜烟儿的小跑到厨房去了,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俞善留。 “这小娘子,真是……”俞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词,最后摇摇头,笑着进屋去了。 意外访客 那天之后, 俞善就再没有听到院子里响起织布声,那架并不值钱的腰机不知道被送进了哪家当铺里。 刘巧鸽每天早上勤勤恳恳的跟着俞善上山挖竹笋, 走之前, 还不忘做好早食焐在锅里,生怕秦承业起床后没有热乎饭吃。 许是刘巧鸽确实手巧,除了一开始控制不好力道, 挖坏过两颗笋子, 在她手里就没有出过次品,挖得又快又好, 倒省了俞善不少功夫。 俞善见她能吃苦, 也乐得多提点一些小窍门。 刘巧鸽哪里不知道是俞善照顾她, 更恨不得掏心掏肺, 每天连前院都替姐弟俩扫得干干净净, 硬是把俞信的活儿都抢了。 俞善每天只上午有空去挖笋, 下午要去小镜庄帮手做米粉。俞信在学堂放课后也会直接去小镜庄,姐弟俩吃完晚食才结伴回家。 十次里有八次,都能碰见刘巧鸽擦着天黑, 背着堆得冒尖儿的背篓匆匆往家赶。 不管她挖多少笋子, 俞善都会如数照收, 四文一斤, 无拖无欠。 所以在刘巧鸽看来, 这就像是漫山遍野的钱, 只等着自己去挖, 这种好事,让刘巧鸽恨不得一天到晚呆在山上挖挖挖。 直到有一天晚上。 天刚刚黑透,俞善姐弟俩一回到家, 就分别占据着书案的两端, 一个算帐,一个看书,气氛十分静谥。 突然,灶间传出一阵叮零铛啷的碗碟破碎声音! 姐弟俩互看一眼。 俞善放下笔,摸摸俞信的头,安慰道:“你接着看书,我去去就回来。” 俞信乖乖的点头。 俞善想了想,从门后摸出扁担,提在手里,这才悄悄的推门出去。 灶间的门缝里透出摇曳昏黄的灯光。 俞善屏着气,轻手轻脚的走到灶间门口,吱呀一声推开,却不由楞住了。 刘巧鸽的半边脸肿得不成样子,明显透着几条指痕。她一边默默流着眼泪,一边手下不停的和面、揉面。 地上洒落了一地的饭菜,那些破碎的碗碟花纹看起来十分眼熟,正是秦承业专用的一套青色细瓷。 俞善会知道这么清楚,还是因为一起挖笋子的时候,刘巧鸽在闲聊中把家底都抖落干净了。 秦家稍稍值点儿钱的东西都被送进了当铺,连碗碟都只留了一套细瓷的专门给秦承业用,刘巧鸽自己用的是市集上一文钱一个的粗瓷碗。 所以,绝不会是刘巧鸽弄出的这一地狼藉。 “秦承业这是在发什么疯?” 俞善实在忍不住了:“你这天天供吃供喝还供出个祖宗来了?居然跟你动手,他也算是个人?!” 刘巧鸽见她进来,连忙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强笑着说: “是我不好,回来得迟了,相公他身子弱吃不了冷饭,我给他做碗热热的鸡蛋面,很快就得了。” 顿了顿,刘巧鸽又体贴的问:“天气这么冷,晚上读书是容易饿的,你和信哥儿要不要也来一碗?等会儿面下锅,我去菜地拔一把菠棱菜,昨天刚下完霜,菠棱菜甜着呢。” “外面黑灯瞎火的,你去拔什么菠棱菜?” 不知道是因为那巴掌印,还是因为刘巧鸽脸上强装的笑容,俞善只觉得自己心头火起:“菜地里沟壑不平,你也不怕摔出个好歹来。” 刘巧鸽还是一脸的笑模样,只是这笑看起来比哭还要丑上三分: “我做的菠棱菜鸡蛋面,相公可爱吃了,他就是饿了才心情不怎么好,等会儿吃完面就好了。 这些天是我不对,只顾着上山挖笋子,为了赚几个钱,害得相公饭也吃不好,又怎么会有心情好好读书……读书可是大事,耽误不得。” 俞善实在是不知道,刘巧鸽这是在试图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她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帮刘巧鸽把地上那一摊狼藉收拾了,默默的转身回到自己屋里。 这之后,刘巧鸽就只在上午出门,其他时间像往常一样守在家里,全心全意伺候秦承业。 跟俞善一起上山的时候,她也沉默了许多。 俞善也是如此。 两人刚刚有所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 还有十天就该过年了,该备的年货都已经备齐,市集上的人渐渐少了许多。 小镜庄的米粉摊位生意已经停了,众人在集中精力做干米粉。 杨庄头他们接到几个外地客商的大单,数量都相当可观,约定好年后出了正月就交货。 为此,俞善还加盖了一排带炕的竹屋,专门用于快速烘干米粉,她甚至花钱把陈旧的谷仓重新修缮一新,晾干的米粉都仔细存放好,就等年后再出货。 本来俞信和俞信两个人,也备不下什么年货,准备跟小镜庄的众人一起过年。 可是小镜庄的庄奴们以前日子过得艰难,所谓过年,也就是比平时吃得稍稍好一些罢了,从来没有准备过年货。 尤其是今年小镜庄做米粉生意赚钱了,俞善提前透露给杨庄头,打算过年的时候给每个人一些分红,这让庄奴们精神振奋,恨不得昼夜不停的做活,哪还顾得上什么年货。 其实俞善也看得出,有她在场的时候,庄奴们很是拘谨,绝不敢跟她平起平坐,这让她有些意兴阑珊,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夕夜,还是自家姐弟俩包碗饺子,一起守岁吧。 日子过得飞快,腊月二十六这天,有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访。 “周……大哥?”俞善喜出望外:“你回来了?我还以为年前见不到你了。” 门外站着一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年轻人,可不就是周家大少爷,周懿言。 周大太太娘家姓徐,是京城人士。 去年,周懿言考上秀才之后,并没有入县学或府学继续读书,而是前往京城,借住在舅家,一鼓作气考入了京城久负盛名的洛正书院,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两次。 “路上遇到风雪,迟了几日。前天刚到家,正好替白姨跑这一趟,给你送些年货。”周懿言还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模样,说话不疾不徐,让人心下安定。 周懿言的书童青杉和车夫一起往院子里搬年货。 俞善看周懿言的脸色还透着青白,显然是远途而来没有休息好,连忙让他到屋里坐:“大哥别站在院子里吹风了,进屋我给你泡壶茶暖一暖。” 进屋刚一落坐,周懿言就不由分说的拉过俞善的左手,径直拆了她手上的绷带,目光一触及那三道依旧狰狞的伤口,眉头就是一跳:“看我回去不打烂那小子的屁股!” 见俞善哑然失笑,周懿言伸手就弹了她一个脑崩儿:“我看你的脑子还不如那臭小子的,怎么不光伤了手,还被赶出来了?” “我不是被赶出来的。”俞善连忙辩解:“是我主动要回来的,我还立了女户,当了户主呢。” “哦?当了户主啊,有出息了啊。”周懿言这人看起来温文尔雅,私底下,俞善总觉得他有些毒舌的倾向: “看来是能养活自己了,那正好,一出正月十五,这石江县就会征一次河工徭役,看来俞家主你是做好准备,要下河挖泥了?” “怎会如此突然?”俞善皱眉:“十月那会儿不是刚派过一次徭役?” 平溪村所在的石江县,每年都会给每户摊派一次徭役,需服役一个月。 饶是早就做好了拿钱代役的打算,俞善确实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又征徭役。 这样一来,等里长和村长拿到上面派发下来的赋役黄册,不光她的女户身份会曝光,连小镜庄在她名下这件事,也不再是秘密。 这才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俞善不知道这下又会引出什么妖娥子。 “此次跟往年不同,凡是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成丁男子,都会被征召。若是要代役,更赋翻倍。” 周懿言显然已经打听清楚了,事实上,他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 “你弟弟还未成丁,倒无需担心。可你是女户,要小心有人趁这次徭役要求严格,与你为难。” 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名帖。 俞善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平江县衙,县丞郭四通的名字。 周懿言端起茶盏,慢慢啜饮:“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石江县里与徭役相关的一应事务都由这位郭县丞亲自督办。 我昨天已经上门拜访过他,还顺便求了一张他的名帖,他答应会叮嘱手下人照章办事,你按规矩交足更赋就行了。” 别小看这个“照章办事”,有很多时候,能够有章程可参照,就已经是最大的照顾了。 “大哥……”俞善捧着名帖,鼻子酸酸的。 周懿言前日才刚从京城千里奔波赶回来,昨天又马不停蹄的去拜访郭县丞,今天就赶着给自己送名帖,怪不得脸色这么差。 “大哥,你等着,我去买只鸡来,中午给你炖汤补一补!”俞善腾地站起来,恨不得做出碗仙汤来,马上把周懿言补得脸色红润,白里透粉! 谁料,周懿言一点儿也不感动,反而脸色非常的诡异:“你要亲手炖汤?呵呵,不了吧,我这几天累的七荤八素十分虚弱,实在是经不住你的手艺……” 清塘 这明明就是一脸的丑拒! 俞善恶狠狠的瞪了周懿言一眼:“哼, 旁人想喝的我亲手炖的汤,本家主还不愿出手呢。” “那是因为他们没上过当, ”周懿言似乎是想起了一些非常惨痛的经历:“有些当, 上过一次就足够记忆深刻了。” 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俞善这丫头,关于吃的本领全都点亮在那张嘴上了,吃的时候嘴刁, 指点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 可只要她自己一动手, 明明同样的步骤,同样的佐料, 菜的味道却一定会往未知的方向发展…… 不仅如此, 难吃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属性, 每次都能吃得人上吐下泄才是真正的“难得”。 说起来, 俞信这小家伙运气是真好。 一开始是家里没有铁锅, 姐弟俩就用小瓦罐煮点粥——粥嘛, 水加米而已,稀点、稠点、哪怕糊一点都能喝; 后来是忙得没功夫做饭,除了在小镜庄里吃大锅菜, 姐弟俩最多也就是再煮两个白水蛋。 所以从来没有领略过俞善真正“厨艺”的俞信, 才不知道自己躲过多少劫难…… 周懿言认真想了下俞善的热情款待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打了个寒颤, 放下茶盏:“行了, 茶也喝好了, 不必张罗午饭, 直接带我去拜访村长吧,然后我就回府城去了。” “拜访他做什么?”俞善嘟囔了一句,结果又挨了一记脑崩儿。 “刚跟你说过, 县官不如现管, 怎么还是不开窍?”周懿言觉得俞善的脑门儿,还是挺好敲的,大概敲多了就能开窍了吧。 俞善拗不过他,只好带路。 村长俞怀安没想到,周家大少爷会屈尊来拜访,还礼数十足的奉上一份相当丰厚的节礼,顿时觉得非常有脸面。 虽说周家的根基在府城,但是在下面几个县里都置了不少田地。 就平溪村来说,除了后山的那个庄子,还有许多地都是周家的,村中不少人都是周家的佃户。 也正是周家财大势大,当初白翠娘才得以顺利改嫁,还能如愿带走了俞善。 “舍妹在村中定居,往后还有许多仰仗村长的地方;舍妹年纪还小,性子活泼跳脱,若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村长尽管找我。”当着外人的面,周懿言总能让人时时刻刻如沐春风。 他的谦和态度,让俞怀安脸上的笑容都加深了几分: “善姐儿是个好孩子,勤快能干,又友爱兄弟,她也是我俞家的孩子,按辈分算,还是我未出五服的堂侄女,照顾她是应该的。” 说着,俞怀安用一种不能更慈祥的眼神看着俞善,要多亲切有多亲切。 ……俞善赶紧低下头假装羞涩,顺手抚平身上的鸡皮疙瘩。 其实俞怀安也是心中纳罕。 他原本以为,俞善这个拖油瓶是遭了周家厌弃,才灰溜溜的回村度日,所以就没怎么把这么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上次俞善找他主持公道,他也是看着父亲发话的份上,去和了和稀泥,其实并没有怎么偏袒俞善。 真没想到啊,这么一个拖油瓶,还是平妻的女儿,身为大妇长子的周大少不对俞善横眉冷对就是个稀罕事,这一口一个舍妹叫得亲密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妹子。 几句寒暄之后,周懿言很快切入正题:“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事要知会您。” 他将正月十五之后,县里要招募河工的事细细说了。 俞怀安听完这个消息,简直如遭晴天霹雳,神色大变,脸上哪还有半分快要过年的喜气! 这几年征的徭役都是杂役,活计也轻省,不外乎是修缮路桥,清理河渠,而且只要一个月就能服完。 每家抽一个壮劳力去服役,地里的活计也不耽误什么。 可是,一旦朝廷开始征力役,就大为不同了。 首先,力役不止一个月,时长要视朝廷的工程大小而定。 若是工期拖上两三个月,春耕怎么办? 这没出正月就召募河工,不仅意味着明年极大可能会有水患,还意味着工期紧,劳力紧,再加上天气寒冷,许多人可能这么一去就回不来了…… 就算能回来,哪次去服力役的劳工不是累得脱一层皮,有的休养个把月都下不了床,还能干得动繁重的农活吗? 听周大少爷的话风,这次徭役范围之广,恐怕符合年龄的劳力都要抽走,那村子可就空了。 就连他自家都不能幸免。 徭役,河工,水患,春耕……哪一桩都是大事。 心神大乱的俞怀安满脑子都在想征徭役的事,相比之下,俞善立了女户,并将周家的小镜庄纳入名下这两件事情的冲击,已经不算多么震撼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已经在村长这边过了明路的俞善,心头总算又放下一件大事。 她非常明白为什么周懿言要陪她一起拜访村长,还不是为了打出周家的名号,给她撑腰? 有了村长的保证,下次老宅的人若是再闹,只管搬出村长压服就是。 从村长家出来,周懿言就要回府城了。 “大哥,真的不去看看我打理的小镜庄吗?” 俞善还跃跃欲试,想让周懿言尝尝自己庄子上出的米粉:“跟面的味道很不一样,最多我让别人下厨。” “不是有你回赠的干米粉吗?我回去让人买点牛肉和牛骨,细火慢炖,熬出高汤; 除了你给的泡菜,我觉得应该再配上点儿府城六味居的小咸菜,比如酸豇豆什么的,这样口味更丰富一些; 对了,善姐儿你说,这米粉上若是再铺一层切得薄薄透亮的咸香酱牛肉,或者直接熬一锅浓香红亮的牛肉酱做浇头,滋味会不会更好?”周懿言笑吟吟的,越说越具体。 “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吧。”俞善面无表情的送客,其实心里已经口水成河。 啊啊啊,这不就是牛肉粉儿吗? 大晋朝禁杀耕牛。牛肉难买得很,没有门路的俞善已是许久不闻牛肉的味儿了。 俞善拼命压制住想吃牛肉的念头,恨恨的瞪了始作俑者周懿言一眼,偏偏周懿言还很有风度的,朝着俞善就是温文一笑。 更气了,怎么办。 两人慢慢走着,拌嘴拌了一路,很快,村口到了。 书院的假期很短,过完年,初五那天周懿言就得启程返京。 他和俞善两人都知道,这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这对半路兄妹俩却十分有默契的谁也不提,周懿言上了马车,如同平常一样,跟俞善挥手作别。 马车越走越远,俞善一直静静站在路口,等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家。 马车里,书童青杉不解的问: “少爷,你之前不是还打算把善小姐接回来吗?怎么提也不提呢?” “之前我也以为,接她回府城是最好的选择。” 周懿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着说:“可等我真正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是我多虑了。以前的善姐儿像是只被困笼中的鸟,现在……以后我不用再操心了,善姐儿肯定能过好的。” 腊月二十七。 小镜庄还留着过年前的最后一桩大事:清鱼塘。 俞善早就惦记着要好好利用这个鱼塘了,以她穷人的眼光看来,周老爷只拿这个鱼塘赏荷垂钓,简直是暴殄天物! 俞善盘算着,年前把池塘清一清,挖出的陈年淤泥,还可以堆在田里当肥料;再清理掉枯败的荷叶荷梗,等水质好了,来年可以多放些鱼苗进去; 再使人把池塘边上的堤埂滩角都重新修得齐整结实一些,春天的时候,她另有用处。 俞善多方打听才找到会清塘的人,提前落了定,约好在二十七这天开工。 按对方的要求,池塘已经提前两天放水,现在只剩下中间一点点水面,肉眼可见的鱼虾乱扑。 反正已经过了明路,俞善干脆又请村长出面,在村子里雇了十个人做短工,想争取一天干完。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小镜庄今天要清鱼塘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遍了。 村中没什么乐子,备好了年货等着过年的村民们,不管大人小孩都跑来小镜庄的池塘边看热闹。 一时间,池塘边人头攒动,比赶集还要热闹三分。 负责清塘的是父子三人,姓田,他自家也有鱼塘,却是在邻县,因此跟俞善算不上竞争关系。 俞善又承诺来年从他家买鱼苗和鱼药,田师傅父子三人更是尽心尽力。 他们带来了两身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连体水靠,两个儿子分别穿着水靠,闷上几口烧酒,像表演似的,冲着天空大喝两声,才一人一边提着渔网缓缓下水。 围观的村民像看杂耍一样,还有拍手叫好的。 俞善提前买了许多木桶,早就盛好清水放在岸边,只等那边拉起一网鱼,这边就有人接过来,按鱼的个头儿大小和品种,放进不同的桶里。 两个儿子负责网鱼,那姓田的师傅给单独请来的十个人派活儿,指点他们怎么挖淤泥。 这田师傅倒是不藏私,直白的告诉俞善:“你别小看这清塘的活计,塘底的淤泥多了不行,鱼容易害病;少了也不行,池塘渗漏,存不住水,到时候水不够肥,也养不住东西。” 俞善深以为然,任何事都是术业有专攻。田家三代人都养鱼,经验肯定比一般人丰富许多。 只是每清出一担淤泥,杨庄头都会指点短工们挑到地里,铺得厚厚一层,这番动作,倒是吸引了村长俞怀安的注意。 请托 俞怀安昨晚心焦的一整夜都没睡好, 今天干脆出来走走,权当散心。 他此时心思活络, 赶忙从人群中找到俞善, 殷切的问:“善姐儿,这塘泥是不是能做肥料用?你若是用不完,能不能给村里人也分上一些?” 农家肥多么难得, 这不要钱的肥料哪儿找去? 俞善倒是无不可:“小镜庄只有二十亩地, 肯定用不完。不过有两件事,一是我请来清淤的人就这么多, 谁家想要塘泥做肥料, 得自己去挖, 而且从哪儿挖, 挖多深, 都得听田师傅指点。” 俞怀安赞同的点点头, 想要白送的肥料,当然得自己动手。 俞善看他同意,又接着说:“再一个, 塘泥能做肥料, 只是我一家之言, 谁要是相信, 只管去用, 但是回头地里有什么问题, 都不能怪到我这塘泥头上。” “这……”俞怀安有些犹豫了。 他就是发愁来年春耕的事情, 想着要是施些肥料,多多少少能增加点产量也是好的,一时情急就径直来问了。 一听俞善这么说, 俞怀安冷静下来了, 也不禁怀疑起来:真的有用吗? 村里可从来没有人挖泥巴当过肥料呢。 俞善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会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当然有用。 陈年塘泥里有大量的腐殖质,氮磷钾含量都很丰富,是天然的有机肥料。 但是,俞善觉得很有必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哪怕再好的肥料,用多了还烧苗呢,凡事就没有个绝对的时候。 大多数人种地,就是看天吃饭,万一有个什么天灾人祸,转头就把罪过归到她头上,她可承担不起。 俞怀安思来想去,还是召手唤来几个俞姓的村民,嘀嘀咕咕说了半天,倒是有两三个人回家找扁担箩筐去了。 村民之间传话简直比刮风还快。 这边的动静不小,看到的人好奇,总要打听打听,有人听完见样学样加入挑塘泥的队伍里,也有觉得这些人异想天开的。 俞怀安心思圆滑,关系到地里一年的收成,他也担不了这个罪过,干脆就这么放点风声出去,爱信不信。 反正这些塘泥也不够全村人用,俞善只关心他们是不是听从田师傅的指点,并不关心谁来挖。 至于老宅的人,俞善看见大伯俞怀裕也加入了挑泥的队伍,其他人倒是没见。 她拿定主意跟老宅的人打交道越少越好,也没有特意去提点。 鱼塘周围挤满了人,看着,议论着,每每有大鱼出水,就有人忍不住大声喝彩,比捞鱼的人还要激动。 甚至有年轻人按捺不住,也不嫌冷,干脆卷起裤脚下水空手逮鱼玩去了。陈小虎也是其中一个,他默默的跟着杨谷和邓荣,帮他们收鱼。 孩子们更欢乐。 他们或捧着盆,或拎着桶,从还未干涸的塘泥里抓出黄鳝、河蚌、田螺……有些不足巴掌大的小杂鱼,从网子里漏出去,被欢呼的孩子们一一逮去,开心得像过年一样。 这些东西虽然没什么肉,好歹沾些荤腥,回家求爹娘多费些功夫,料理好了,解解馋也好。 平溪镇这边溪流众多,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俞善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给村中小童们添点儿乐趣。 俞善笑着看俞信也加入到小伙伴们的队伍里,他难得有几分孩子样,满身泥浆,脏得像个泥猴子,玩得不亦乐乎。 “呀,这里有莲藕!” 有人在清理干枯的荷叶藕杆,一铲子下去,铲出来半根儿臂粗细的莲藕,那断茬在黑色淤泥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白生生的,脆嫩极了。 田师傅打量了下那干枯荷田的范围,心里粗略一估:“这里大概有一亩的荷田,下面少说也有两三千斤莲藕。”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赞叹声! “坏了坏了,今年忘记挖藕了!”杨庄头一拍大腿,后悔不已:“主家,都怪我,往年这时候往周家送年货,肯定要挖些莲藕出来。今年……” “没关系,今年大家太忙了。”俞善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可惜,要是年前挖出来新鲜的莲藕送到市集上去卖,可是难得的俏货,说不得还能小小赚上一笔。 但这不是杨庄头的错。 就算想起来了,小镜庄就这么几个人,年前为了赶工米粉,人人都累得瘦了一圈,哪能抽出人手呢? 挖藕又费功夫,俞善颇有些头疼看着那片荷田。 往年不挖也就罢了,第二年还会发出新荷,今年要清塘,难道要让这些莲藕白白烂掉不成?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挖出来再说。 有了村民主动挖走塘泥,田氏父子三人腾出空来,先帮手挖藕。 还好这会儿鱼也分得的差不多了,有杨庄头看着就行。 之前负责分鱼的杨谷和邓荣腾出手来,跟杨豆和邓桃一起,再加上一个自愿帮忙的陈小虎,几人连挖带洗,把莲藕上的污泥清理掉,堆在干净的空地上。 莲藕越堆越多,终于有人忍不住过来打听:“这莲藕卖吗?什么价啊?” 杨庄头扭头去看俞善,见她微微颌首,连忙点头:“卖,当然卖,都是乡里乡亲的,镇上三文一斤,咱们这刚出水的鲜货只要两文。” “鱼呢?大小都一个价吗?” “鱼也卖,草鱼鲢鱼青鱼,哪种都有;我们东家说了,让大家过个年年有余,绝对比镇上卖得便宜。” 杨庄头这段时间做多了买卖,人也活络许多,兴冲冲的跑去把秤拿出来,当场招呼起生意来。 有人带头买,就有人跟风,没一会儿,这边就围满了村民。 毕竟是过年嘛,大家既图吉利,也图便宜,不管大小咬咬牙都能买上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回去养两天,三十晚上就能添道大菜——年年有余,多好的意头。 就这么零零散散的,居然也卖出两百斤鱼,一百来斤莲藕。 这池塘往年都是天生天养,鱼的种类和数量都不算多,十亩的池塘也就出了一千来尾鱼,倒是个头儿都不小,看着喜人。 这些肥美的鱼让俞善对自己的计划更有信心了。 有次给如意居的杨老板送笋子的时候,俞善听他提过,过年的时候,县城的饭馆就时兴做全鱼宴,甚至年夜饭也有人叫全鱼宴的席面送到家里去。 因此她跟杨老板约好了,今天一清塘,就每种鱼挑二十条给他送到如意居去。 俞善打算借着年夜饭的东风,趁最后两天,把这些鲜鱼拉到镇上和县城去卖掉。 她还记得,以前越是临近春节的那几天,已经疲软了的年货销量,总会有个小小的暴增。 希望这经验在这里也适用。 事不宜迟,趁着鱼还鲜活,两辆套好的车整装待发——一辆是小镜庄新买的驴车,由邓老爹赶着;一辆是俞根叔的骡车。 两车上都载着盛满了鱼的大桶,莲藕实在放不下,只能少少的捆了一些绑在车厢顶上。 杨谷和邓荣跟着俞根叔的车去了镇上,俞善则跟车去了县城,先给如意居送了一桶鱼和一捆莲藕。 接下来,俞善又吩咐邓老爹把驴车赶到县衙附近。 邓老爹一向沉默寡言,很是可靠,闻言也不多问,直接驶向县衙后面的巷子里,这里住的都是县衙的官吏,也包括石江县的县尉,郭四通。 这是周懿言费尽心思替她疏通好的关系,要是不好好结交,就太浪费了。 俞善敲敲门,门房谨慎的只开了一条门缝,居高临下的看着来客。 好歹是县尉,多的是人来巴结,光是过年这几天,来送节礼的人就络绎不绝。 俞善并没有提出拜访,只是递上拜帖和礼单,留下精心挑选的节礼就走了。 一桶特意挑出来的肥美鲜鱼,五十斤莲藕,以及五十斤干米粉被送进郭县尉的后院。 当天晚上,郭县尉就吃到一碗咸鲜可口的鲫鱼豆腐汤,汤色奶白,引得人胃口大开:“这汤一尝就是夫人亲手做的,还是夫人的手艺深得我心啊。” 郭县尉家人口简单,只有夫人和两个亲生的儿女,并没有小妾通房之流。 县尉的夫人姓韩,韩娘子日子过得舒心,时常会亲自下厨给丈夫和儿女做些拿手饭菜。 “这鱼是下面村子里一个姓俞的小娘子送来的。”韩娘子漫不经心的笑着,又给郭县尉盛了一碗鱼汤。 郭县尉接碗的手一顿:“姓俞?平溪村的?” 韩娘子柳眉一挑:“怎么?相公对这俞小娘子很熟啊。” 郭县尉哪能不知道韩娘子这是在想什么,赶紧笑着澄清:“不熟不熟,只是前天刚刚有人来拜访,特意托我照顾一二。” “说起来也是少见。”不等韩娘子追问,郭县尉就主动细说起来: “来请托的是周家织坊的大少爷,他想让我照顾的,是他父亲娶的平妻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是织百花锦的那个周家吗?”韩娘子被郭县尉绕的想了好一会儿:“那这俞小娘子不就是个拖油瓶吗?” “谁说不是呢。那小娘子倒也硬气,现在自己立了女户,就落户在平溪村。她这继哥哥想托我准了她赎买年后的徭役。” 韩娘子这才了然的,殷切的把汤碗递到郭县尉手上。 郭县尉放下汤碗,拉着韩娘子的手:“那等富贵人家出什么奇闻都不稀罕,娘子放心,我只是受人所托,偶尔随手为之,照顾一二罢了。” 心动 郭家的女儿名宜兰, 今年十二岁,已经很懂事了。她看到父母恩爱的双手相托, 忍不住羞红了脸, 掩嘴偷笑。 郭家的儿子郭宜年只有十岁,他可没那么谨慎,捂着眼睛大叫:“爹娘要亲亲了, 羞羞羞!” 韩娘子羞愤的抽回手, 嗔怪了郭县尉一眼:“都是你,在孩子面前也没个正形。” 还不是你先吃的飞醋嘛! 我不先把醋坛子扶正, 打翻了可怎么是好? 郭县尉哪怕腹诽也不敢说出口, 他黑脸一红, 故意板着脸正声问道:“年儿, 今天的课业做得怎么样了?吃完饭到书房来, 背书与我听!” 祸从口出的郭宜年如遭雷击, 一阵哀号怪叫,郭家的餐桌上笑声响成一片,其乐融融。 俞家老宅的餐桌上, 气氛可就没这么好了。 俞老三眼疾手快, 从几双筷子底下, 抢先夹走了盘中最后一片腊肉, 没有犹豫的塞进自己嘴里。 吴三婶收回筷子, 不满的捅了俞老三一下:“老大不小的人了, 还跟孩子抢肉吃。没看咱们智哥儿最近读书用功, 都累瘦了吗?” 俞文智眼巴巴的看着只剩下萝卜片的盘子,咬着筷子不说话。 “我昨天可是看见二房的信哥儿了,哎哟, 吃得那个胖啊。” 吴三婶意有所指的抱怨道:“这二房两个小的, 又是读书又是吃肉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钱。” 要是俞善听见这话,肯定要啐她一脸睁着眼说瞎话! 俞信瘦小的厉害,饶是补了这些天,也就看着跟村中的同龄小孩没什么区别,比起小他一岁,却白白胖胖、一脸红润的俞文智还小一圈呢。 前几天刚因为这话被怼回来的俞老头和赵老太,没有一个接话的。 “智哥儿辛苦了。来,奶奶疼你。”赵老太到底最心疼这个最有出息的孙子,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咬剩下一半的腊肉,放进俞文智的碗里。 俞文智脸上闪过一丝嫌弃的神情:“我不要,脏死了。我要吃鱼!” 叫嚷着,他随手就把那半块腊肉挑出去,扔在桌子上。 “你不吃给我!”刚刚没抢到肉的俞文思,飞快的从桌上夹走肉,恨恨的一口咬下: “就是,怎么不买鱼啊?今天村里家家户户都买了鱼,咱们家里连读书人都供得起,还吃不起一条鱼吗?” “买鱼不要花钱吗?你个天天吃白饭的,还想吃鱼,不如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给你吃肉。” 赵老太对这个游手好闲的孙子可没有多少慈爱之情。 “娘,思哥儿怎么吃就白饭了?”孙氏见儿子被训,顿时不愿意了: “地里的活儿,可都是我们大房在干,要按人头算,他们父子四个出的力最多了,他三叔整天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酸,干的也不比思哥儿多。” 被点到名的俞老三,嚼了半天才咽下那块陈年老腊肉:“娘,你也别太抠了,天天都是菘菜萝卜,吃得人嘴里淡出个鸟!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 “行了!都闭嘴吃饭。”俞老头重重的把筷子一拍:“再吵就给老子滚出去!”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吭声,埋着头猛扒饭。 俞文智虽然平时受宠,可他也很懂看眼色,知道祖父一发火,这会儿就不能再闹了。 最多晚上看会儿书,就让他娘去跟祖母要两个鸡蛋,给他炖个嫩嫩的蛋羹当夜宵。 反正全家就他一个读书人,多费心神啊,开个小灶是应该的。 俞老头这会儿心里烦躁,有个想法怎么止也止不住。 今天他也去小镜庄的池塘边看热闹了,还看到俞善和俞信都在,跟那些庄奴很熟稔的样子。 不止如此,有件事更是让俞老头惊疑不定——他分明听到那个姓杨的庄头,管俞善叫“主家”。 那小镜庄是周家的产业,杨庄头怎么会管俞善叫主家呢? 莫非,那庄子现在归他孙女俞善了? 不能吧?一个庄子少说也值二三百两银子呢,那么大一笔钱财,周家说给就给了? 倒也不是不可能。他的前二儿媳可是个不安分的,说不定怎么枕头风哄那姓周的。 周家有钱,拔根汗毛比他们庄户人家的腿还粗,一个庄子嘛,好像也不算什么? 俞老头今天可是亲眼看着池塘里捞出那么多鱼,挖了那么多莲藕,当场卖掉的铜板都有一箩筐,更别提一车车送出去的那些了,少说也能卖个二三十两银子? 若这小镜庄当真是俞善的,可不就姓俞了? 俞老头心里默默算着,那丰收的池塘,那山上的宅院,那山脚下的地…… 怪不得善姐儿不争二房那八亩地,原来已经有了庄子啊,还使奴唤婢的,日子过得比他这个当祖父的还要舒服。 正在百般思量的俞老头,心中又是抓挠,又是火热。这种时候听着家里人为了区区一条鱼吵得不可开交,可不就怒上心头嘛。 不行,他得想办法弄清楚,庄子到底在不在善姐儿的名下。 想到这儿,俞老头放下碗,清了清嗓子:“明天就腊月二十八了,老四他们什么时候从县城回来?” 俞四叔一家在县城开着一间杂货店。 那处店面本来是一处宅子,俞怀清考上秀才以后,在县学读书,不能每天在村里和县城往返,为了方便,干脆在县城里买了处小小的宅子。 俞秀才过世以后,白翠娘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宅子契书上写的是俞老头的名字,连争都没得争。 后来,老宅的人把那处宅子改出一个门脸来,前店后宅的,开起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交给读过几年书,能写会算的俞四叔经营着。 平时四房一家人都住在县城,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几天而已,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理由是不想耽误店里的生意。 今年也是一样,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四房的人还不见踪影。 赵老太提起四儿子,脸上倒是多了几分笑容: “我使人捎信儿问过了,节前铺子里生意好,买年货的人多,老四想多给家里挣点钱,要开到二十九的晌午才关门往家里赶,到家正好一起吃晚食。” 说着,赵老太笑呵呵的跟俞文智说:“你四叔回来肯定带的有肉,到时候奶给你炖大肥肉块子吃。” 俞文智听得直咽口水,终于给了赵老太一个笑脸:“嗯,奶最疼我了。以后我肯定好好孝顺奶。” 俞老头不动声色的吩咐:“既然这样,别等年三十了,二十九晚上就叫善姐儿和信哥儿来吃饭吧,好给她四叔四婶接风。” “叫那牙尖嘴利的死丫头干什么?” 赵老太还没忘记上次俞善是怎么顶撞她的,恨不得眼不见心净:“多看她一眼我就少活几年,就当家里没这个人!” “让你叫你就叫,别那么多废话。”俞老头不满的瞪起眼睛,一锤定音。 赵老太撇撇嘴,不情愿的应了下来。 小镜庄的众人,今天晚食非常简单,只有一道菜,吃的是一锅浓香四溢的烩杂鱼。 米氏细心的挑出一些个头儿不大,卖不上价钱的杂鱼,破肚刮鳞清理干净,先用小火煎得鱼皮焦黄,再加入她自制的酱料爆香,之后只需要加入清水慢炖,不消一刻钟,一股不能抵抗的香味就从锅盖边溜出来。 一碗鱼汤下肚,汤汁浓郁,鱼肉脆嫩,这一整天趟泥带水钻进骨头缝里的寒冷都消失不见了。 吃到最后,每人再来一碗鱼汤煮的米粉,真是又饱又满足。 俞信捂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撑得靠着俞善直哼哼。 小孩子吃东西没个节制,杨黍也好不到哪儿去,米氏无奈的给他揉着肚子:“以前也不是没吃过烩杂鱼,怎么就稀罕成这样了。” 杨黍哼哼着说:“以前你不会放这么多油煎鱼,烩杂鱼也没有这么香。” 可不是香嘛。 米氏手再巧,白水煮鱼也好吃不到哪儿去。 自从俞善两姐弟开始在庄子上蹭饭吃,她就把那几包香料一股脑给了米氏。 俞善还特意吩咐米氏,做饭时不要舍不得放油,她时常让杨庄头买肥肉回来专门炼油,那盆白花花的猪油就没见过底。 这放足了料的烩杂鱼才真正发挥出了米氏的手艺。 吃完晚食,众人开始盘帐。 一千多尾鱼,今天在池塘边直接卖掉了八十几条,拉到镇上卖掉了二百多条,再扣掉俞善送到如意居和郭县尉家的,差不多还有六百多条鱼。 好消息是,今天下晌鱼一拉到镇上,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光了。 俞善估计明天一早,再把鱼拉到县城和镇上,应该能全都卖完,少说也能赚二十两。 那些莲藕就不好说了。 虽然今天连卖带送,消耗掉了两百多斤,可是池塘里挖出来两千多斤莲藕,这东西既放不住,也不能晒干。 难道真要看它们白白烂掉? 俞善真心有些头疼了。 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俞善发现杨庄头在吃饭前就老在她身边转悠,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主动开口道:“杨庄头可是有什么为难事?但说无妨。” 杨庄头小心翼翼的问:“不知主家还记不记得,当时和黍儿一起遇险的小道士玄真?” “当然记得。”俞善瞬间就明白杨庄头想问的是什么了。 她还记得,当时那小道士就担心小镜庄换了主人,就没人给他们的道观施米了。 这些天一直在忙,俞善几乎忘了这件事:“往年你们给道观布施,有没有定例?” 古一针 “周大夫人每年会让我们备两百斤米, 还有一些庄子上自产的菜蔬。不过……” 杨庄头顿了顿又补充道:“夫人会让管家带个银封,单独交给观主, 瞧着像是有十两。” 这么慷慨的吗? 看不出来, 周大夫人还挺虔诚啊。 俞善沉吟了一会儿:“银子我是出不起的,还是照往年的例,给道观送上两百斤米吧, 再加上二十尾鱼, 二十斤莲藕,二十斤干米粉。总之庄子里有的, 都装上一些。” 杨庄头果然喜出望外:“哎, 我替秦观主谢谢主家了。” 他和无名观的秦观主好歹打了这些年的交道, 也担心他们失去了供奉, 衣食无继。 俞善觉得信仰也是一种力量, 平日里言谈之中, 她能察觉到小镜庄的庄奴们对天尊老爷的敬畏。 小镜庄的米粉生意做得不错,这其中杨庄头他们出了不少力。 只要这些布施能给他们带来一种心理的慰藉,从而将小镜庄的人团结在一起, 俞善并不吝于这些东西。 更何况, 若是冥冥之中真有神明, 她更加为了自己现在的生活而感激神明。 不过, 俞善觉得杨庄主对道观的事特别在意, 忍不住有些好奇:“你和秦观主很熟吗?” 杨庄主犹豫了一下, 说了实话:“实不相瞒, 秦观主略通一些岐黄之术,内子她身子一向虚弱,秦观主有时会给她把个脉, 赠些草药。虽然不能根治, 但是维持着身子不垮还是可以的。” 原来如此。 俞善对这无名观的秦观主,多了一分好奇。 不过提到岐黄之术,俞善又想起另外一个人。 之前一直说要找奚晟的义父治手,一直没空,现在终于忙完了,俞善也觉得越来越频繁的刺痛难以忍受。 一听说要去找奚大哥,俞信这小孩比谁都积极。 腊月二十八这天一大早,他主动去挑了两条大鱼,俞善则背着一篓莲藕,提着两捆米粉,姐弟俩按照奚晟给过的提示爬上北山。 奚晟和义父隐居在山上,远离村落,据他说,那里和无名道观相距不远。 俞善姐弟俩顺着小径上山,朝着道观所在的位置走,爬到半山腰时,才看到路边开垦了几片小小的药田。 穿过药田再往里走,几间木棚屋掩在林荫之下,简陋却整洁。 比较特别的是,木屋前整出一片平坦的场地,立着一只箭靶,上面正中红心扎着三支羽箭! “奚大哥!”俞信按捺不住,高声喊道:“你在家吗?” 奚晟从灶间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只正在挣扎的兔子。 俞信眼睛一亮:“呀,兔子!” 奚晟笑了一下,暂且饶了兔子一命:“喜欢就给你玩会儿。” 俞信拼命点头,把手里的鱼交给奚晟,换过他手里的兔子,抱在怀里。 正说话间,奚晟的义父拎着一把药锄从屋后转了出来。 “义父,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俞小娘子。”奚晟收了脸上的笑,恭恭敬敬的向俞善介绍: “这是我义父,姓古,他医术超群,宅厚仁心,你可以称他古神医。” 说着,他还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古神医闻言气得一吹胡子:“臭小子,好大的胆子,又拿我开涮!” 俞善笑眯了眼,上前一步:“见过古神医,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古神医一楞,忍不住笑着瞪眼睛:“行了,叫我古一针,要么就叫我古大夫。你是俞善小娘子对吗?手伤了还敢提重物?当真不要这只手了吗?东西放下,跟我过来!” 简直是三连暴击! 心虚的病人俞善谨遵医嘱,乖乖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古大夫进屋看诊。 一进门,扑鼻而来的就是满满的药香,这间木屋就像是药房似的,一整面墙高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 “坐下吧,我看看伤口。”古大夫大约四五十岁,一把美髯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位饱读诗书的儒生,而不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 俞善从善如流,把左手背上的狰狞伤口展示出来。 古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你在庐州地界,怎么会被这等猛禽抓伤的?” 俞善粗略的解释了一下当初是怎么受的伤。 没想到古大夫竟然对她赞不绝口: “当初听晟儿讲过你面对野猪是怎么临危不惧的,我还以为这小子又夸大其词,没想到不止如此,你这小娘子能舍己为人,果然是巾帼女子不输男儿。” 俞善正准备谦虚几句,古大夫出其不意的伸手捏住俞善的手背。 “嘶……”俞善话到嘴边全都咽了下去,疼得脑子一片空白,满头都是冷汗。 俞善发誓,古大夫一定是把她的每一根指骨都捏了一遍,一边捏还一边神情严肃的问:“这里疼吗……这里呢……那里疼不疼?嗯,疼就对了。” 疼得泪眼朦胧的俞善茫然抬头。 “还会疼就好,说明经络还通畅,只是没有长好。” 古大夫满意的点点头:“以后每隔一日扎一次针,扎上十次,就可以改成每三天扎一次,再加上每天敷药,不消两个月功夫就可以痊愈了。” “真的?”泪花还在眼睛里打转的俞善,觉得喜从天降。 她已经做好准备当上一辈子的伤残人士了,没想到还能有双手健全的一天。 “老夫什么时候跟病人开过玩笑。”古大夫抽出一根金光闪闪的长针:“来都来了,今天就开始吧。” 不等俞善同意,金光一闪,一根寸许长的金针稳稳的扎进她的手背——咦?居然不疼? 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俞善,只觉得一阵阵说不出的酥麻感觉从手背上传来,还不算太坏。 可惜她高兴的太早了。 随着一根根金针扎下来,她整个手背都有些发热,继而有些刺痛,就像平时发作时的那种感觉,紧接着,痛感越来越强。 古大夫看出来她神色有些不对,提点道:“痛是好事,忍着点儿。” 俞善点点头,咬牙挺着一动不动。 针灸了一柱香的时间,古大夫才满意的将金针收了起来,起身到外面熬药膏去了:“这药膏我可以一次给你一罐,够你敷上五日,记得换药!” “呼……”俞善长舒一口气。 “药敷不能停,针灸不能中断。” 古大夫又突然回转来,严肃的叮嘱道:“这期间,你的左手绝对不可以再受伤,也不能提重物,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在俞善眼中,捏着针的古大夫比提着刀还要吓人。 “咦?义父,你怎么开始给俞小娘子诊治了?”奚晟从门外进来,有些惊讶:“你忘记从初一开始,要封山禁猎三个月,咱们得下山了。” 呃……古大夫一僵,他一看见病人就见猎心喜,倒把这茬给忘了。 这下怎么办? 住在山上还好说,让这小娘子隔天爬次山也不算什么,权当强身健体了。 可他们十有八九要搬到镇上去,难不成还让这小娘子村里、镇上来回跑? “这事儿倒也不难解决。”俞善有个好主意: “平溪村旁边的小镜庄,是我的庄子,那里有处宅院现在空着,不嫌弃的话,古大夫不如搬到那边住上一段时日,我去看手也方便些,咱们两相便宜。” 古大夫不拘小节,当下就同意了。 住在村子旁边也好,还方便他时不时上山来查看药田。 奚晟当然是以义父为主,也没什么意见。 说定了这事儿,古大夫熬了一剂又黑又烫的膏药,毫不客气的把俞善整只手都糊满,再严严实实的包扎起来,包得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当俞善擎着手,无奈的走出房门的时候,俞信惊得目瞪口呆,以为她受了什么严重的新伤。 就算后来俞善解释清楚,俞信也始终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她的手,吃饭的时候还主动提出要喂俞善进食…… 这下,连俞善都觉得自己是重度伤残了。 吃过午食,奚晟送姐弟俩下山。 临分别前,他从怀里掏出几支小小的竹箭: “早就带在身上,今天才有机会给你。这些是当初你用来射野猪的□□,我都清洗干净了;当时在榕树下捡到的那支也在里面。” “多谢你这么有心!”俞善惊喜的接过竹箭:“这竹箭是我小时候和舅舅一起做的,数量不多,用掉一支就少一支。” 她举起包裹得像大粽子一样的左手:“等我手好了,就能再做些新的,这些就可以收藏起来了。” 顿了顿,俞善又笑着邀请:“到时候你若是感兴趣,不如一起?” “好。”奚晟一口答应下来,还是笑得灿烂。 俞善和俞信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俞文思正在家门口转悠。 俞信习惯使然,看见俞文思就下意识拉住俞善的衣角,紧紧挨着她。 俞善摸摸俞信的头,示意他不必紧张:“三哥今天有事儿?” 俞文思看见俞善,第一眼不是看她包得怪异的左手,而是拿眼去瞄她右手袖筒,咽了下口水没说话。 俞善一挑眉,故意扬了下右手,又问了一遍:“怎么,三哥是随便走走,无意中走到这儿的吗?” 俞文思狐疑的往后退了一步:“祖父喊你明天晚上回老宅吃饭给四叔接风!” 他飞速说完,转身就跑了。 哪儿还有半分以前欺负俞信的凶狠模样。 俞信看看自己一脸笑意十分可亲的姐姐,再看看落荒而逃的俞文思,对姐姐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发钱了 正如俞善料想的那样, 除了留下够自家吃的数量,剩下的六百尾鲜鱼拉到镇上和县城吆喝着叫卖, 只一天功夫, 就被置办年货的人们哄抢一空。 实在是因为小镜庄的池塘多少年都没有清过,鱼儿长得肥美,卖相极好。 而且这时间也卡得刚刚好, 用清水养上一天去去腥气, 大年三十就有鲜鱼吃,谁又愿意吃腌咸鱼呢。 田师傅和两个儿子多留了一天, 给清过淤泥的池塘洒上生石灰, 打算让池底暴晒一段时日再引入活水。然后又将池塘堤角都夯实整平, 修得十分结实。 父子三人合力帮俞善把剩下的莲藕全挖了出来, 总共有两千九百多斤。 这两天连卖带送, 还剩下小山一样的两千五百斤莲藕, 看得俞善头疼。 俞善用了一个晚上盘完帐,把最近林林总总的收入和支出都算清楚。 先说这一池塘的鱼,拢共给俞善带来二十七两的收入。 年前小镜庄大概卖了一个月的米粉, 平均每个摊位一天能赚二两, 扣除掉炭火、油盐酱醋和肉之类的成本, 再扣掉市税, 三个摊位的净利能有五两银。 再加上卖干米粉的钱, 俞善手上的现银超过了二百两。 只是, 现在卖的米粉原料是小镜庄囤的那七十石大米, 除了人工、工具和配料,几乎没有原料成本; 以后再做米粉就要自己买稻米了,纯利还要往下降。 早稻要等到四月播种, 七月才能收割, 在这之前,俞善需要找到一个货源稳定的米商。 这么想着,她又给自己的清单里加了一项事务。 算一算,俞善给如意居杨老板送了小二十回竹笋,刨去给俞根叔的运费工钱,一共赚了九两银子,很是不少了。 只不过,年节一过,米粉生意还有得做,可冬笋彻底过季,那挖竹笋的无本生意是不成了。 小镜庄也要重新想几个新口味的浇头。 写写画画的,事情虽然杂乱,可俞善看着帐面的一笔笔数字,心里不知不觉有了不少底气。 果然,衣是人之威,钱是人的胆。 有了这二百多两,开春以后,俞善就可以放心大胆的施行自己的计划了。 腊月二十九。 俞善带着俞信照例去小镜庄蹭午饭…… 米氏给姐弟俩做了一道汁浓味美的红烧鲤鱼,一个白生生的凉拌莲藕,还端上来一碗浅红色的甜水: “主家别嫌弃这焯过莲藕的水,冬日干燥,藕水喝了能清肠败火,还可以生津开胃,我特意加了冰糖,甜丝丝的,可好喝了。” 俞善端过那碗藕水,很好看淡淡的红色,喝一口,还有莲藕特有的清香,晃一晃手中的碗,俞善看到碗底沉淀着一些粉末,突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两千多斤莲藕了。 洗去莲藕表面的污泥,把藕节切开,再次清洗干净,两三遍后,用石磨将藕节磨碎,之后再连渣带水的用布包好,用力挤压。 用干净的水桶接着不断流下的藕汁,再不停的反复挤压布包,更多的淀粉随着汁液流出来。 “主家,你看这样能行吗?”邓春手巧,按照俞善的指点亦步亦趋,试着做一种叫“藕粉”的新东西。 “怎么感觉像是在做米粉啊?”邓荣跟在他爹身后帮手,有点犹豫的问:“就是刚好反过来了,米粉得滤干,藕粉反倒是要那些滤出来的水吗?” “你说的对,这个比米粉还要更简单些,就是得反复多滤几遍。”俞善其实也没做过藕粉。 她只知道手工藕粉需要不断的沉淀,淘洗,再次过滤、沉淀,非常繁琐,如此反复才能做出细腻的藕粉。 而且出粉率非常的低,十斤新鲜莲藕能出一斤藕粉就算不错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处理掉这些莲藕,不让它们白白烂掉。 “行了,把这些木桶放在这里沉淀一夜,明天把最上面的水倒掉,只要底下那些淀粉; 然后加些清水进去,搅拌均匀后再过滤一遍,再沉淀,我们看看到时候的状况,再决定要不要淲第三遍。” 俞善一边说,邓春一边掐着指头默默的记在心里。 庄子上除了杨庄头还识几个字,其他人大多数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邓春也不例外,刚才那些步骤他没办法写下来,只能加倍用心记住。 试做藕粉的事告一段落,俞善示意俞信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摆在桌上。 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之前你们都听杨庄头说过了吧?米粉生意做得不错,大家都出了不少力。快要过年了,咱们来发小镜庄第一年的花红。” 俞善话音一落,众人的神色各异,有人不安,有人惊喜,但是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每个人都很期待。 这十一个人里,有些是卖身为奴,有些是生而为奴,从一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农庄。 他们所需要的,所能得到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个农庄。 除了每年可以留下一些收成当成口粮,庄奴们吃的菜蔬只能靠自己开垦一些贫瘠的荒地,自己去种; 他们可以养几只鸡鸭,攒些蛋到镇上卖了换几个铜板,买些生活必需东西,譬如盐; 但是到了年尾,那些鸡鸭都要当成节礼,送去周家,每年的数量都有定例,交不够要受罚。 因为是卖身庄奴,工钱是根本见不到的,更别提花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烔烔的落在桌上那个小包袱上。 俞善笑着打开,直白的露出一串串整齐的铜板。 “这一串铜钱是一千文,咱们不论年纪大小,每人一串。”俞善拎起一串钱,见大家都楞在那里,无人上前,便示意杨黍先来领。 小杨黍兴冲冲的跑过来,沉甸甸的钱串子一入手,他就哇了一声:“好沉啊,主家,这能买多少肉?” 一千文就是一两银子,够买小半扇猪肉了。 杨庄头瞪了他一眼:“就知道吃,这些天主家三不五时就给买肉,炖骨头汤,荤腥比过去十年吃的都多,还给你吃了几顿的鱼肉呢,怎么还这么馋。 赶紧把钱交给你娘存起来,仔细弄丢了,没钱给你娶媳妇。” 怎么跟那些没收红包的家长一个调调…… 这……俞善就管不了了。 她爱莫能助的朝小杨黍摇摇头,继续往下发钱,人人有份。 发完了那一包袱铜钱,露出包袱底下几个小小的,闪着点点诱人光芒的小银锭子。 “刚才那些是过年红包,人人有份,这才是真正的花红。杨庄头,” 俞善拿起一个小银锭子放进他手里:“这是你的一份,五两银子。” “邓春,这是你的,也是五两。” “杨谷……” 正当壮劳力们人手一个银锭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俞善又继续喊名字:“米娘子,邓桃、杨豆,你们也是一样,每人五两。” 邓桃惊的手里的铜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们?我们也有花红?” “是啊,主家,我们当家的已经得了五两。这,这要是每人五两,也太多了。”杨豆有些忐忑,头一次觉得手里的钱烫手。 “为什么不给你们发呢?难道你们不是和男人们一样,天天熬夜做米粉,天天风吹日晒的出去摆摊卖米粉吗?” 俞善郑重其事的把小银锭放进哽咽的米氏手里:“没有米娘子每日操持,我们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你腌的泡菜那么多人喜欢,来年米粉换新口味的浇头也要靠你多费心,这花红是你应得的。” 这,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女人家也能像男人家一样,靠自己赚到钱了? 小镜庄三个女人手里的银锭,仿佛瞬间增加了许多重量。 对她们来说,已经不再是毫无身价的庄奴得到工钱那么简单了,这是她们靠自己的双手,得到和丈夫,父亲,兄弟一模一样的报酬。 邓桃张了张嘴,毫无预兆的红了眼眶; 杨豆紧紧攥着手里的银锭,想要感觉更加真实一些。 她的手很粗糙,满是皴裂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过度的劳作使手的关节变得粗大,乍一看,和男人的手也没有什么差别。 是啊,明明是一样的下地干活,为什么不能拿一样的工钱? 俞善完全明白她们在想什么,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给八个大人发了花红,俞善一共花出去五十一两银子。 多吗?确实很多。 一开始,每人只发一两银子,大家就已经喜出望外了。 后来的五两,他们反倒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所以,值吗?俞善觉得很值。 在俞善看来,小镜庄的众人以后就是她的固定班底了,她要确保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立场与她一致,利益与她一致,永远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说她收买人心也好,俞善要的,不仅仅是手握身契带来的威慑,而是众人发自内心的忠诚。 哪怕是利益所向的忠诚也好。 小镜庄以后赚钱的生意不止一样两样,每一桩生意都会有它或简单或复杂的机密所在。 俞善只希望,在面对外界或明或暗的压力和诱惑时,众人会像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样,来维护小镜庄的利益。 也许以后她会发觉人心难测,可就目前看来,小镜庄众人对俞善的感激已经溢于言表。 发钱使人快乐,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差不多该吃晚食了。 尽管俞善觉得老宅那边宴无好宴,还是带着俞信去了。 老宅 俞善想了想, 让俞信拎了一条两斤重的大鱼当做节礼,好歹没有空着手去老宅。 还是那句话, 只要俞信还姓俞, 只要他有科考的想法,有些世俗的礼节就得遵守,至少大面上要过得去。 为这, 俞善特意带着俞信从人最多的村头绕路过去。 这会儿没什么农活, 有些农家晚食吃得早,趁着太阳还没下山, 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村口的大青石下一起闲聊。 俞善一路上主动跟面熟的村民打招呼, 说几句吉祥的拜年话: “七大爷, 给您个拜早年!对对, 您好眼力, 我是俞秀才的女儿善姐儿啊。” “信哥儿, 快来给九婶婶问好。没错,是胖了些,也白净了。毕竟是坐在学堂里读书, 没有日晒雨淋, 咱们农家本来也就没有把这么小的孩子当壮劳力使的。” “刘大娘说得对, 这孩子像我父亲, 读书上很有天分。我娘这些年心里也挂着信哥儿, 她出钱供信哥儿读书, 不求什么功名, 只希望信哥儿能明白事理。” 原来是白翠娘出的读书钱啊…… 俞善没有错过人们互相交换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等有人感叹俞信手里的鱼有多大的时候,再透露给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姐弟俩为了给四叔接风添的菜: “虽然我们二房已经分出来了, 可毕竟是一家人, 四叔难得回家一趟,我祖母高兴得紧,我们姐弟俩也没什么可出拿出手的,带一条鱼添道菜表表心意吧。” 果然等他们一走,村民就八卦起老俞家的事儿来。 都是一个村子的,谁不知道谁家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啊。 尤其是“村中唯一的秀才的未亡人改嫁府城大户人家”这种大八卦,三年时间间隔太短,根本说不腻。 村民们都在感叹这姐弟俩出手大方,给自家叔叔接风添道菜就送这么大一条鱼,少说也值二十文,那送给老宅的节礼得多厚啊! 尤其是改嫁了的儿媳妇还出钱供俞家的子孙读书,以后若是俞信出息了,还不是给老俞家长脸? 啧啧,真傻,真大方。 俞老头真是好运道! 其实俞老头并没有人们猜测的那么高兴。 看到那条尺余长的大鱼,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想干脆开口问一问俞善,又觉得时机不对,俞老头郁闷的又抽了一袋烟。 俞家老宅这会儿前所未有的热闹。 男人们都围着四房赶回来的新马车打转,孩子们则围在四房的义哥儿身边,求他再分一颗糖。 义哥儿今年六岁,生得虎头虎脑的,肥白可爱,他穿着一身朱红色的绸子衣裳,愈发像年画上的胖娃娃。 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你们都是土包子!又脏又臭,别围着我!”从义哥儿记事开始,就在县城生活,他已经不记得在村中的生活了,也非常讨厌这些所谓的兄弟姐妹。 知道今天要回村里过年,义哥儿从一大早就开始闹,不肯上车,他娘牛四婶许诺了一堆好吃好玩的,又承诺初二一大早就回县城,才把他哄住。 平日在家里都是吃独食的义哥儿,连他姐姐俞蓉都不肯让,又怎么可能把最喜欢的糖块儿分给眼前这些一年才见一次的人。 其他人还好,俞文思见这小子不好哄,还敢出口骂他,混劲儿一起,一把扯过义哥儿腰间装着糖块儿的荷包,转身就跑。 义哥儿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他简直惊呆了,反应过来以后嚎啕大哭:“娘、娘,有人抢我的糖!” 牛四婶和妯娌们一起呆在灶间,正想找个理由不做饭,免得毁了身上的新做的绸子衣裳。 听见动静她连忙扔下拿手里装样子的一把蒜,连声问道:“哎哟,娘的心肝儿,这是怎么了?在自己家里谁敢抢你?” “是三哥!他是坏蛋!”俞文义人小记性可不差,知道是那个叫三哥的抢了自己。 牛四婶看俞文思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只能掉过头来,冲着孙氏阴阳怪气道: “大嫂啊,人都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三郎都这么大了,他欺负自家弟弟倒不要紧,出去了可没人这么惯着他,早晚让衙门抓了去。” 孙氏理亏,也暗恨俞文思不给自己长脸,只能讪讪的说:“小孩子们互相玩闹也是常事。” “还小哪?叫我说,三郎今年都十五了,能成亲了吧?” 牛四婶本来就嘴皮子利索,这几年自觉得是妯娌间的第一人,更是得理不饶人:“可怜我义哥儿老实,哪能想到一回来就被亲哥哥欺负。” “还愣着干什么?不赶紧叫你三哥回来!”孙氏说不过她,搡了一把正在烧火的俞家大姐儿,俞蔓。 俞蔓不防备,被孙氏推了个跟头,摔在柴堆上扎了手,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和俞文思是同胞兄妹,从小就是俞文思闯了祸,孙氏拿她来撒气。 今天三房的双生子俞蕙、俞蕊都陪着四房的俞蓉在屋里说话,只有她硬是被孙氏叫来使唤。 受了无妄之灾的俞蔓不敢吭声,她委屈的憋着眼泪出了灶间,正好跟进来放鱼的俞善走了个照面。 “善姐儿?”俞蔓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俞蔓在镇上织坊做工,一直到昨天织坊停工才回家,没人跟她说过俞善的事情,她还以为俞善仍然在府城周家呢。 俞蔓和俞善只相差一岁,从小到大,俞蔓就对俞善很是照顾。 俞善的记忆里,也很喜欢这个温柔细心的大姐。 “我回来有一个多月了。” 俞善仔细看看俞蔓的脸色,发觉她精神不是太好,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像是长期得不到休息的样子。 俞蔓正要跟俞善细说,孙氏在灶间又吼了一嗓子:“还不赶紧去找你三哥?磨磨蹭蹭的,等着老娘亲自去找吗?” 俞蔓笑容一滞,不敢再多说了。 俞善用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回头再聊,俞蔓勉强笑笑,匆匆出门找俞文思去了。 “大伯娘、三婶、四婶。”俞善进了灶间挨个叫了人,找了个盆儿把鱼放进去,转身就要走。 正不想干活的牛四婶连声叫住她:“哎,你这丫头往哪儿去?还不赶紧帮忙做饭?” “灶间太小,你们这么多双手,哪有叫客人动手的道理,我就不添乱了。”俞善怎么可能听她使唤,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牛四婶眼睛一转,跳起来嚷嚷道:“这丫头也忒不懂事了,我去教训教训她!” 说着,她后脚跟着也出了灶间。 就剩下孙氏和一直看戏吴三婶面面相觑。 俞家兄弟几人议论了一会儿新马车,俞四叔瞅着俞老爹正一个人蹲在堂屋门口抽烟,也凑了过来:“爹,你看咱家的马车还行吧?” 俞老头吐了一口烟圈,神色有些不愉:“一辆马车少说十几两银子,咱庄户人家,又不拉货,费那钱干啥,瞎讲排场。” 因为这辆马车,今天在村中收到不少羡慕眼光的俞四叔脸色一僵。 他就知道俞老头不会同意,所以才先斩后奏。 不过,他今天有事要跟俞老头商量,不想惹得俞老头不高兴:“爹要是不喜欢,过完年我去把马车卖了……” “行了行了,有事儿就直说吧。不用糊弄我。”俞老头眼中精光一闪。 这几个儿子里,老大是个老实头,光会埋头干活,胜在听话; 老二是祖坟上冒青烟,会读书,可惜命不长; 老三精明外露,实际上只会占点小便宜; 唯独这个四儿子才是真正的玲珑肚肠,不吭不哼,好处占全了。 像自己。 “我就知道瞒不过爹。”俞四叔殷勤的笑着:“牛氏她娘家兄弟这两年做行商赚了不少钱,大家都是亲戚,牛家想拉咱们家一把,年后有桩生意许咱们家入股,爹,你看?” “要多少钱?”俞老头不动声色。 俞四叔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一百两。” “什么?”俞老头瞪了俞四叔一眼:“咱家哪儿来那么多钱?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少跟牛家的人掺和。” “爹,话不能这么说啊。”俞四叔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成,也不着急: “牛家这两年行商生意真的是风生水起,那银子哗哗的淌啊。人家愿意让咱们家入股,也是看在了亲戚的份上。” 俞老头吧嗒吧嗒抽着烟,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那就投二十两吧,不能再多了。要是生意真成了,再把赚的钱投进去,咱也不亏。” “爹,这也太少了,一百两也只够一股。”俞四叔要的可不止这么多: “爹,你也知道我们在县城花销大,这些年赚的钱都交到家里了。要不然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年,我们就不往家里交钱了,您再给我三十两,好歹凑够半股,到时候赚了钱还不是咱老俞家的?” 老宅几房人尚未分家,当初杂货店的本钱是老宅公中出的。俞四叔每年要往家里交二十两银子。 四房人倒是一直在哭穷,可是看着他们一家人都穿上了绸衣,牛四婶和俞蓉头上、耳朵上都戴起了银首饰,俞老头就知道老四家估计眜下不少。 家里没有其他人更适合去经营那间杂货店了,反正每年的孝敬也不少交,俞老头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让他出钱是不成的:“我没钱。真要入股,就把你们今年该交的钱算成份子吧。” 俞四叔虽然没要到钱,但是这个结果也在他预料之中,倒是没那么失望。 能省下二十两也不少了。 亲事 俞四叔一直怀疑, 自家二哥生前给过俞老头不少压箱底的银两。 要不然为什么这几年老宅没什么来钱的路子,却养着这么一大家子人吃喝拉撒, 还供着一个费钱的读书人, 也不见俞老头手头窘迫。 尤其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这几年说是每年交二十两,其实回头总能找到理由, 要回个十两八两的。 如果没有私房钱, 根本支撑不下来。 刚才自己说出一百两的时候,更多是试探, 果然俞老头的神色里, 只见生气和警惕, 并没有被这个数吓到…… 所以说, 要论孝顺, 二弟俞怀清应该是兄弟姐妹里最孝顺的一个, 运道也最好,不仅百里挑一考上秀才,还让他娶到那么一个有钱的媳妇。 哪像他, 当初说亲的时候, 只说到了一个县城里做小买卖人家的女儿。 要不是他自己坚持, 恐怕要像大哥和三弟那样, 娶个粗手大脚的农家女, 在田间地头操劳几年就磋磨的不能看了。 那老话说得好, 人呐,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人生在世,不替自己算计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 所以这个事儿, 还得从长计议, 徐徐图之。至少今年不用再往家里交那二十两分红了,这不挺好吗? 俞四叔正美滋滋的想着,俞老头突然追问道:“牛家打算拉你入伙做什么生意?” 说起来这个,俞四叔精神一振: “爹你是不知道啊,就年前这段时日,县城和镇上突然兴起一种叫米粉的吃食,跟面条差不多,吃起来爽滑弹牙,那摊子前面排队等着吃的人老多了。这可是独门生意啊,那银子赚的,简直就跟流水一样。” 俞四叔说起来就一脸的艳羡: “那米粉卖得不贵,又能晒干存挺长时间,好多客商都找他们进货,想要转手卖到外地去,真是拿着钱送上门都得排队啊。所以,牛家想跟我一起合伙做些米粉拿去卖。” 俞老头有些疑虑:“既是人家的独门生意,这米粉你们会做吗?” 俞四叔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那米粉我也吃过,想来和面条做法差不多,把稻米磨成粉,再加水和一和就能做成了。 以前只是没人能想到还可以这样做,只要说破了,这些吃食做法都差不多,能有多难……” 今天,赵老太难得给了俞善一个好脸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俞善怼多了,一直占不到便宜,今天见俞善主动提了条大鱼来,赵老太心里居然莫名其妙的觉得挺惊喜,觉得俞善还算挺懂事。 不过这好脸色也仅限于没有出口恶言,找俞善的麻烦。 俞善无事可做,又不想进屋跟俞蕙她们几个寒暄。 她看见俞信正跟长房的俞文忠和俞文良两个哥哥聊天,气氛还算不错,就没过去打扰。 长房父子四人除了俞文思之外 ,另外那三个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老实性子,整天被祖父祖母指挥着,只知道埋头苦干。 连他们自己都是被压榨的对象,能对俞信多多少少有些照顾,已经是很难得了。 俞善不会理所当然的对别人要求更多。 看来饭菜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好,俞善有些庆幸自己来之前,很有先见之明的吃了块饼子垫底。 反正她是绝不会主动进灶间找活儿干的,干脆打算出门转一转。 一出门,俞善就看见俞蔓捧着手上的伤口,坐在门口发呆。 “大姐。”俞善走过去,跟俞蔓并排坐下。 “善姐儿。”俞蔓把伤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笑着说:“三年不见,你都比我还要高了。” 俞善看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忍不住有些担心:“大姐,你在镇上织坊怎么样?是不是太辛苦了?” 织坊一般腊月二十就停工了,像俞蔓做工的这家织坊,硬是拖到腊月二十八才放人,苛刻程度只这么一件事就可见一斑了。 俞蔓苦笑着说:“织坊每个月要我们交三匹布,织不完就扣工钱,织得有瑕疵也扣工钱,我们一天能睡上三四个时辰就不错了,其他时间只能坐在织机前面,一刻不停的织布。” 俞善皱眉:“这也太刻薄了,就不能换家织坊吗?” “镇上的织坊就那几家,他们同气连声,换一家也是一样的。” 俞蔓无奈的摇摇头:“像我们这样的织工,只会织些普通花色,能有工做就不错了,还有人花钱托人进织坊做工呢,” 她顿了顿,诚心劝阻道:“善姐儿,你年纪小,若是日子还过得去,就别来我们织坊做工了。” 俞善闻言惊诧:“大姐,谁说我要去镇上织坊做工?” “不是你托我问的吗?”俞蔓比她还惊讶: “之前我娘说你有心到织坊做工,特意让我问问坊主,还收不收人。我告诉坊主你在府城织百花锦的周家做过大工,坊主开出一月一两银的工钱,比我都高。” 俞善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里面的猫腻。 她不想伤了俞蔓这个可亲的大姐姐的心,也不说破,只是笑着说:“大姐,我前段日子伤了手,做不了织工了。” 说着,她把包得没那么夸张的手举起来给俞蔓看。 俞蔓大惊失色:“哎呀,怎么就伤了手呢,快给我看看。” 其实包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出个什么,但是俞蔓一脸的痛惜却是真情实意:“你说说你这孩子,怎么就伤了手呢?可千万得好好养着。” 她自己分明只有十五岁,也是个孩子,却情真意切的把俞善叫做孩子。 俞善笑了:“大姐不用担心,我已经看了很有本领的大夫,说只要养两个月就能痊愈。” “那就好。”俞蔓总算稍稍放下心来:“那年后去织坊做工的事我就替你推了,手可是一辈子的事,得好好养养。” 吃饭的时候,俞蔓特意坐在俞善左手边,替她夹菜添汤,照顾得十分细致。 席间,众人各怀心思,没有人开口说话。 孙氏按捺不住,喜气洋洋的向众人宣布:“有媒人给咱们大哥儿说亲了,说的是西边刘家坳的一户姓刘的闺女。” “大嫂啊,刘姓是刘家坳的大姓,娘家势大,不怕咱们忠哥儿回头被小舅子们欺负啊。” 牛四嫂觉得孙氏目光短浅,找个村里的媳妇就高兴成这样,忍不住要挑刺。 俞文忠翻年就十九岁了,即使农家成亲晚的小子们,也没有这么晚的。 头上公公婆婆一直不发话,光使唤父子几个干活,其他什么都不张罗,孙氏实在忍不住了,这才拜托娘家人找了靠谱的媒婆,想给大儿子说门亲事。 其实不仅是俞文忠说亲晚,俞文良今年十七,俞文思和俞蔓今年十五,接二连三的都是说亲的年纪。 尤其是俞蔓,农家女子说亲早,像她十五岁家里还不管不问的,实在是少数。 “这大过年的,急着说亲的能是什么好人家。”赵老太不屑的撇撇嘴:“等过两年,我给咱们忠哥儿说门亲事,保管是个好生养的,三年抱两。” 孙氏急了:“娘,我娘家哥哥都跟媒人说好了,初六就相看,要是顺利,明年过年前您就能喝到孙媳妇茶了。” “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老太自有盘算,娶个媳妇,连彩礼带宴席,少说也要二十两。 长房三个儿子,一个闺女,这光嫁娶就得花上小百十两。 银钱是一回事,有了自己的小家,那心思就不能往一处使了。 俞家老宅的三十亩地,还有二房那八亩地,可都得靠长房的父子三人出力耕种。 赵老太觉得她也不是偏心,只要再等两年,等智哥儿下场,考取了功名就好了。 到时候,年纪大又怎么样,有个秀才兄弟,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赵老太忍不住鄙夷孙氏的目光短浅。 这婆媳几个上唇枪舌剑,俞善的目光注意到俞蔓的脸色晦暗。 连俞文思这长房长孙的婚事,都要往后拖,更别提俞蔓这个微不足道的孙女了。 俞蔓可是每个月能赚到八百个铜板的,长房,或者说老宅都有心多留她几年,不会轻易放她嫁人。 即便谈婚事,估计彩礼钱也会叫得高高的,毕竟是有手艺的姑娘,娶了她不就等于娶了只会下金蛋的鸡吗? 俞善突然想起来,俞蔓在村里,其实有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叫何承祖。 何承祖比俞蔓还要大两岁,今年也十七了,就算他愿意,他家人会这么无限期的等着俞蔓吗? 俞善看了眼俞蔓苦涩的神色,深深为这位温柔的大姐的未来担忧。 赵老太和孙氏交锋了几句,谁都不肯退让,堂屋饭桌上的温度又降了下来。 俞老头心里挂着事,简直食不知味。 “善姐儿。”俞老头刚起了个话头,突然,刚刚一直跑得不见踪影的俞文思嘭的一声推门进来: “晚上是不是吃鱼?人家都说善姐儿给咱家送了条大鱼。” 俞文思的眼神往饭桌上一扫,竖起眉毛嚷嚷道:“怎么又是这些菜,四叔带回来的肉呢?善姐儿带的鱼呢?” 那鱼少说也有两斤半重,当然要留到年夜饭才能做,图个好意头啊。 至于肉,不是切了一些炒了放在智哥儿面前了吗? 俞老头好不容易要开口,就这么被堵了回去,气得“啪”的一声扣了筷子:“爱吃就吃,不爱吃给老子滚!” 俞文思嘟着嘴,不情不愿的坐下吃饭,不敢再抱怨。 俞老头干脆心一横,直接问出来了:“善姐儿,周家的小镜庄,现在是不是在你名下?” 除旧岁 俞老头这话一出, 俞善就知道这顿饭吃到头了。 堂屋饭桌上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将过来,俞善泰然自若的扒完最后一口饭, 将碗筷轻轻放下, 没有丝毫为难的承认了: “是,小镜庄在我名下。” “我就知道。”俞老头激动的一拍桌子:“太好了,太好了啊。” “你这孩子, 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家里打招呼, 那天清鱼塘居然还请了那么多人,你说你浪费那些钱干什么, 叫你大伯和堂哥们干, 两天就干完了。” 俞老头简直是狂喜, 家里现在有三十八亩地, 再加上小镜庄这二十亩, 还有那片池塘, 一年光卖鱼就能赚二三十两,平溪村里谁家能比得过? “走走走,带祖父去咱家庄子上看看地。”俞老头顾不得饭没吃完, 站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拉俞善往外走: “庄子上是不是还有几个庄奴?明天叫他们来家里请安, 我也见见人。别叫那些刁奴看你年纪小就糊弄你……” 刚走到一半, 俞老头看到俞善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手顿在空中, 整个人就冷静下来了。 随后, 他听见俞善一字一句, 无情的更正道:“祖父,那是我的庄子,不是你的, 也不是俞家的。” 堂屋里安静得吓人。 俞老头的脸色又青又红, 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两记耳光一样,不知道愤怒和窘迫哪个占了上风。 俞四叔的反应比俞老头还大,他跳起来指着俞善就骂: “懂不懂什么叫父母在,无私财!什么你的庄子?你不姓俞?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怎么打理庄子吗?都是一家人,不然谁会费心替你打理庄子?” “父母在,无私财?”俞善简直要笑出声了: “四叔,你说这话的时候,要不要先看看你们四房人身上的首饰和绸衣,光义哥儿脖子上的银项圈和长命锁,至少值十两银吧?” 大家的目光又齐刷刷的盯着义哥儿身上,那形形色色的复杂眼神,吓得义哥儿头一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不是买的,是他舅舅送的!”牛四嫂生怕攀扯到他们身上,赶紧澄清道。 她顾不得安慰宝贝儿子,刚才还恨不得伸到别人眼睛底下炫耀的银镯子,这会儿拼命往袖子里藏: “我们在县城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这不是为了过年走亲戚,不给家里丢脸,才咬牙做的一身撑场面的绸衣,平时干活忙里忙外,也是穿得粗布衣裳。” 俞善摇摇头:“我不关心你们到底是穿金戴银,还是衣着寒酸,说到底咱们已经是两家人了,我管不着你们,你们也管不着我。” “什么叫两家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关系到自身利益,俞三叔也横插一脚进来。 他不像俞四叔那样能写会算,当初家里要挑人去经营杂货店,他也想去,结果连帐都算不清楚,就没抢过俞四叔。 现在眼睁睁看着俞四叔一家吃的是油,穿的是绸,过得像个城里人,自己一家还是吃糠咽菜,过得像个长工,怎能不叫人心生妒忌? 但是打理农庄就不一样了,地谁不会种啊?又不用自己去种,使唤那些庄奴不就行了? 这个庄子要是归家里,他就不用再下地干活,只用翘脚当个监工就能吃香喝辣了。 可以使唤人干活种地,想吃鱼就叫人去捞一条,想吃鸡让人去杀一只,这日子岂不美哉? 俞善站起身,平静的环视着在场所有人的神色。 她知道,回平溪村以来,最重要的时刻就是现在了。 必须一次把这些贪婪的手都打回去,痛得他们不敢再伸手,不然以后叫他们缠上,就如苍蝇逐臭一般,嗡嗡嗡的永无宁日了。 见俞信想要跟着自己站起来维护她,俞善一把按在俞信单薄的肩膀上,示意他安生坐着,等着看戏。 “既然今天要把话说开,我就要当一回好人,劝大家不必再白日做梦了。” “先来说说这所谓‘一家人’的话。不是我说,实在是你们的记性太差,我不改姓,是因为我娘仁义,为了纪念亡父的恩情; 三年前我就跟着我娘改嫁,连户籍都迁到府城周家去了,记的是周家养女的名头,大家现在勉强算是同姓罢了,又何来的一家人呢?” “所以,以后别再想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要接管我的产业,我不傻。 若是以后咱们两家能互不打扰,相安无事,那逢年过节,我还可以陪着信哥儿回来送份节礼,如若不然,听说意图侵吞他人产业也是条大罪……” 俞善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衙门口朝南开,别说在石江县,哪怕是庐州府,我都不怕见官的,你们呢?” “你!你敢威胁咱们?”赵老太上次就被俞善威胁,要到衙门告她谤人之罪,着实吓得够呛。 这次见她又提这见官的话,忍不住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这话三岁小儿都会背,俞家几个男人没理由不知道俞善是什么意思。 她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威胁他们,以势压人。 借谁的势?还用问吗?当然是周家了,俞善她娘还是周家二夫人呢! 俞家现在说好听点是耕读人家,说难听点,就是泥腿子,拿什么跟府城周家斗? 俞四叔也冷静下来了。 他在县城里生活了好几年,也不敢轻言上衙门。有理有据的,进去还要被扒掉一层皮呢,更别说他们这事儿根本站不住脚。 这丫头说起衙门就跟说自己家门口一样自在,显然是有所倚仗。她性子又太倔,把她惹急了真的硬碰硬,还真斗不过她。 这哄又哄不住,来硬的,俞善比他们还硬,还能怎么样? 俞大伯担忧的看看老父亲,又看看俞善,徒劳的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劝,也不知道该劝谁才好。 俞三叔从听见衙门这两个字开始,就缩着脖子坐在那儿装死。 往常彪悍的孙氏、吴三婶、牛四婶也都鹌鹑一样,一声不吭。 这已经不是平日里,你摘我家一把菜,我拽你家一颗葱,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了。 他们争的是两三百两银子的“巨额”利益,这哪是女人家插嘴的地方? 她们全然忘记了,跟这一家子男人抗衡的,偏偏就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子。 俞老头面色青白,颓然的坐在上首,刚刚的狂喜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 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拿这个脑后有反骨的孙女没有办法了。 这会儿俞老头才刚刚想起来,那天鱼塘雇人,是村长出面雇的村中青壮。 这是不是意味着,连村长都已经知道,这小镜庄是俞善的产业了? 不由的,俞老头又暗恨村长知道这样的大事,不给他提前透露点风声,不然还可以做些准备。 哪怕换种怀柔的手段,先把俞善这丫头的心思哄过来也好啊。 一时间,俞老头又悔又恨又是肉疼,简直五味杂陈。 俞家老宅堂屋里的气氛,从未有过的诡异。 “大家都想通了,再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那就好。” 俞善见没有人再说话,拉了俞信一把:“明天年夜饭,我们就不来吃了。我们姐弟俩,提前跟祖父祖母拜年了。” 说完,她带着弟弟施施然走出了老宅,全然不理会身后传来碗碟的破碎声,姐弟俩手牵着手,径自回家去了。 年三十早上,俞善照样爬了一趟北山,找古大夫针灸、换药之后,俞善干脆邀请古大夫和奚晟父子俩提前下山过年。 她见父子俩没准备什么年货,反正庄子上人多,做饭的时候添把米,就能把父子俩也捎带上了。 古大夫不拘俗礼,有时间宁可研究医术,也不愿意浪费在衣食这种小事上,当然是欣然同意了。 奚晟有些不好意思,特意带了两只肥肥的兔子当作礼物,结果被俞信坚决留下性命,当成宠物养了起来。 这个年夜饭,是俞善和俞信团聚后的第一个新年,所以俞善决定,他们要吃点儿好的。 为这,她特意提前跟镇上的屠户定了十来斤羊肉,和一副羊骨,羊骨提前一天就炖上了,到了三十那天,已经是汤色奶白,香气四溢。 俞善只管自己盛了一瓦罐羊汤端回家里,又给奚晟父子俩也送上一罐,剩下的留给庄子上众人喝。 三十下午,小镜庄的众人聚在一起包了羊肉饺子,除了给奚晟他们送了六十个,俞善自己也端了六十个饺子回家。 她还特意请米氏薄薄的切了两盘羊肉,片了一条鱼,洗了一盘子菘菜,切了土豆片,将冻好的豆腐切成块…… 她这样杂七杂八的准备,还都是生的,搞得俞信一头雾水:“姐,我们年夜饭到底吃什么啊?” 当然是吃点好吃又安全的啊。 俞善深刻反省了下自己的厨艺,觉得年夜饭姐弟俩自己吃,做菜太麻烦,不如吃个美味的羊肉锅,烫点菜,最后以一碗羊肉饺子收尾,那就完美了。 外面天黑了,往日宁静的山村里,时不时响起零星的鞭炮声。 俞善和俞信在屋里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个瓦罐,羊汤咕嘟咕嘟的沸腾着,夹一筷子羊肉丢进汤里,涮到变色就捞出来,蘸点米氏特调的酱料,羊肉嫩滑,咸鲜宜口。 吃几口肉,就涮一筷子清甜的菘菜换换口; 冻豆腐吸饱了汤汁,又烫又香; 鱼肉更是一烫就熟,别有一番脆嫩鲜香的口感…… 最后,俞信撑得连饺子都没吃下几个。 姐弟俩吃饱了守岁。 俞信捂着圆圆的肚子,懒洋洋的靠在俞善身边,等到村中鞭炮声响成一片的时候,姐弟俩就知道,新年来了…… 藕粉 正月初一拜大年。 俞善姐弟俩两个孩子当家 , 没什么亲戚可走。 尤其是俞善,她觉得经历了大年二十九那场“团圆饭”, 她应该已经赢得了不去老宅拜年的权利…… 干脆安心睡到自然醒。 俞善睡醒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就是俞信大大的笑脸:“姐姐,祝你财源广进,事事顺心。” “好孩子, 知道姐姐最喜欢什么。来, 你的压岁钱,岁岁平安又一年。” 俞善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对准备好的笔锭如意小银锭, 这是她专门从银楼换的, 既是文房四宝花样, 又暗含了必定如意的好意头。 “谢谢姐姐!”俞信简直爱不释手, 把那对银锭小心翼翼的放进荷包里。 他今天一身崭新的墨蓝色直身长衣, 是俞善特意给他买的, 穿起来愈发像个小小的读书人。 尽管手上冻伤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那个衣衫褴褛的农家小子形象已经愈行愈远,过去三年老宅的生活也像是一场渐渐模糊的噩梦。 姐弟俩把昨晚没吃完的饺子煮了两大碗, 一人一碗吃得饱饱的, 携手出门拜年去了。 村里的熟人除了俞根叔, 也就是村长家了, 去完这两家, 姐弟俩直接拐道去了小镜庄。 刚进庄子, 杨黍、杨禾还有小豆丁杨丰年就团团围过来, 叽叽喳喳的给俞善拜年。 俞善大方的每人发了一把铜钱,三个孩子带上俞信一路欢呼跑去玩了。 小镜庄上就两户人家,也不需要串门儿拜年。 大家刚分到了烫手的花红, 正是情绪高涨的时候, 生怕那些莲藕放久了会白白坏掉,一大早吃完饭就重新开工做藕粉。 俞善倒是意外发现,古大夫和奚晟也在庄子上。 古大夫正给米氏看诊,奚晟主动给杨庄头他们打下手。 杨豆和邓桃在那排专门烘干用的带炕竹屋里忙进忙出,一看见俞善,赶紧来报喜:她们已经成功做出一批藕粉了。 “主家,你看看,这样是不是就做成了?”杨豆端着箩筐走过来:“按您吩咐的,我端着的这箩是烘干的,小桃姐端着的是晒干的。” 和后世机器做的粉末状藕粉不一样,这些手工藕粉凝结成粉白的块状以后,为了更快的去掉水分,用刀把它们削成薄片再晒干。 俞善分别从两个箩筐捏起一小块藕粉,用指尖搓开,粉质一样细腻,顺滑如脂,据说这是反复过滤了三遍的成果。 把藕粉放在舌尖上轻轻一抿,瞬间就溶化了,藕香十足。 “你们尝过了吗?烘干的和晒干的味道有什么不同?”俞善觉得从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雪白的藕粉片。 杨豆和邓桃齐齐摇头:“这藕粉以前谁也没见过,可怎么吃啊?” 俞善笑着说:“取两个碗来,再烧点开水,我给你们调点藕粉尝尝。” 杨豆和邓桃互相看看,一个去烧水,一个去找碗。 庄上众人看见她们在这里的动静,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聚过来围观。连古大夫也饶有兴趣的,捏着胡子看热闹。 俞善突然想起来:“对了,庄子上有蜂蜜或者是红糖吗?” “蜂蜜这东西精贵,一直不好买,不过倒是有红糖。”米氏身子不好,杨庄头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是买了红枣、桂圆、红糖之类的给她补身子。 俞善先晾了一些白开水,用凉开水把碗底的藕粉融化调开,这才加入滚烫的热水,不停搅拌,没一会儿,雪白的藕粉就变成粘稠的淡粉色,晶莹剔透,清香扑鼻。 这两天体力活儿都是邓荣干的,他比谁都好奇:“咦?颜色变了,看起来像米糊,但是要好看得多啊。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就你心急!”邓春嫌弃儿子不稳重,敲了邓荣一下。 邓荣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尴尬的摸摸头。 俞善也笑了,她让大家轮流近距离观察了一下:“大家都拿碗试着调调看,决窍就是先凉水后热水,这样才能调匀。” 足足忙活了两天才得了不到十斤藕粉,每个人都跃跃欲试。 俞善则专心品尝两种制法的藕粉,想看看味道上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虽然口感差别不大,但是晒干的藕粉香味要更浓郁一些,好在这几天天气还算不错,俞善打算剩下的藕粉还是晒干的好。 藕粉的出粉率确实如俞善料想的那样低,勉强能达到十比一,也就是说,最后总共能有二十五斤藕粉。 听起来不多,但是浅浅一个碗底的藕粉,就能加水调出大半碗成品来,如果拿去零卖,这二十五斤藕粉还是能分出不少碗的。 难道要像米粉似的,再摆个摊位来卖吗? 俞善头一次动了心思,想着要不要在镇上或者县城开家小小的糖水铺,或是小食店。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开店的话,本钱倒是不成问题,关键是人手。 小镜庄的米粉生意刚刚兴起,源源不断的订单都做不完,到时候叫谁去看店呢? 再说,虽然米氏的手艺不错,可她身体不大好,平时在庄子上做做饭还行,要真是开店让米氏掌勺,估计她身体要吃不消。 之前卖米粉的时候,杨庄头只让米氏做些轻省活,一个月下来,她还是累得瘦了一圈。 俞善自己上也不成啊,她的手想要治好,还得两个月。左思右想,只能暂时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没一会儿,小镜庄人手一碗藕粉,吃得香甜。 大家尝几口藕粉纯正的味道,觉得入口顺滑,满口清香;又加点米氏熬的红糖汁,更是香甜沁人心脾。 古大夫尝了一碗,满意的点点头: “莲藕味甘而性凉,虽然可以清热生津,可如果脾胃虚寒的人食用过多,必定会因为其寒性而肠胃不适,像米氏就不应多食莲藕!” “啊!”杨庄头听了大惊失色,赶紧去接米氏手里的碗:“孩子他娘,你还是少吃几口。” “不过嘛……” 古大夫大喘一口气补充说道: “这用莲藕制成的粉就不同了,除了能保留莲藕清热开胃的特性,还能滋补健脾,消食止泻; 不仅如此,老夫觉得这藕粉可以凉血、散血、止血而不留瘀,对热病血症也是食疗佳品。嗯,不错,不错。” 杨庄头听完,忙不迭又把碗塞回米氏的手里:“孩他娘,听古大夫的话,多吃点、多吃点。” 众人听完古大夫摇头晃脑的一番评价,瞬间对手里这小小一碗藕粉肃然起敬…… 唯有俞善吃完,咂舌回味了一下,遗憾的说:“要是有桂花蜜,花生碎,葡萄干就更好吃了。” 奚晟闻言,低头笑了起来。 到了下晌,他竟然带来一个新摘的蜂巢送给俞善: “这时节没有桂花,好在我以前在山中发现过好几个蜂巢的位置,我和义父都不嗜甜,除了入药别的没什么用处,既然你喜欢,取了蜜来调藕粉吧。” 在一旁的杨豆和邓桃眨眨眼,挤眉弄眼的偷笑。 俞善大大方方的收了下来:“那就多谢啦!古大夫虽然身体好,毕竟也有些年纪了,这藕粉你们也带两斤回去慢慢吃。” 奚晟笑着应下了。 “对了,”俞善突然想起:“正月十五石江县要开始征力役了,要做河工的,你和古大夫打算怎么做?” 光上次那只野猪,奚晟就分到三两多的银子,作为一个身手还不错的猎户,俞善不觉得他会出不起力役的更赋钱。 奚晟果然也是这么打算:“我打算直接交更赋代役,至于义父,他有举人的功名,不在征募之列。” “怪不得以前就觉得古大夫像儒生名士,”俞善顿时对古大夫刮目相看:“真是失敬失敬!” 奚晟无奈的说:“义父他醉心医术,当初考这个举人功名也是迫不得已,可千万别叫他知道,你知道他考过科举。” 这话说得拗口,但是俞善表示充分明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尊者讳,也不该议论长辈的私事。 更何况,谁敢惹大夫不高兴! 俞善从善如流,做了个用手封口的姿势,引得奚晟一双眼睛充满了笑意。 大年初二。 临近中午,俞善和俞信两个正在灶间忙活,突然有人敲门。 俞善去应门,一看就愣住了。 门外站着一个满脸苦相的女子,看起来三四十岁,一身粗布麻衣,还不着痕迹的打着补丁。 见到俞善,她就双眼含泪,叫了一声:“善姐儿。” “小姑姑?”俞善有些不敢认。 俞秀才兄妹六个人,除了他们兄弟四人,还有一个大姐、一个小妹,都嫁到邻村去了。 俞善记忆里,小姑姑俞馨娘和白翠娘这对姑嫂的关系处得很不错,俞馨娘未嫁的时候,也时常到二房来小住,带俞善一起玩。 只是印象里的俞馨娘是个很爱笑的女孩子,和眼前这个一脸苦相的中年女子,实在很难重合在一起。 算一算年龄,小姑姑也只有三十出头,怎么就苍老成这个样子? 对了,今天初二回娘家,怎么到了吃饭的时候,俞馨娘不在老宅吃饭,反而跑到二房来了? “小姑姑快请进。”俞善朝灶间喊了一声:“信哥儿,快出来,小姑姑来了。” “别别别,不用叫信哥儿了。我这就走了。” 俞馨娘满脸愧色,连连摆手:“以前信哥儿在老宅,我也没有照拂过他,是我这个当小姑姑的没用。知道你回来了,姑姑没别的可送的,一点心意,你和信哥儿不要嫌弃。” 说完,她把一包东西塞到俞善怀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抗争 孙氏在院子里不停叫骂, 隔壁屋里传来俞蔓呜呜咽咽压抑的哭声,哭得本想躺下歇一阵的俞老头一阵烦躁。 这些天家里闹闹腾腾的, 不是争吵声, 就是哭声,真是晦气,再好的运气都给闹没了。 况且, 俞老头也觉得儿媳孙氏做得不妥。 他披上衣裳, 冲到门口,压低嗓子呵斥道:“你在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有什么事回屋再吵。” 真是蠢妇, 没看见又有人在家门口打转想要看热闹了吗? 村里老爷们儿大多数被抽调走当了河工, 剩下的不是老人, 就是孩子, 要么就是长舌妇人, 传闲话比谁都勤快。 自从善姐儿那死丫头在这院子里大吵大闹, 叫四邻看了一回笑话,俞老头总觉得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不像以前那么尊敬了。 这些年, 俞老头作为村中唯一一个秀才的爹, 自觉走到哪儿都是有些脸面的, 村人也事事都敬他三分。 可自从那死丫头把一家人的脸面扒下来往地上踩, 这份敬意就隐隐不见了。 再加上那天, 大丫头蔓姐儿被镇上织坊的人送回来时, 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恰好被邻人看见。 这家邻人本就跟俞家有些不对付, 还不赶紧趁机中伤。 如今村中关于大姐儿的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真是把家里最后一点脸面也丢光了。 俞老头越想越生气, 干脆找到赵老太, 直白的问:“我让你给大丫头找婆家,找的怎么样了?” 赵老太白他一眼,撇嘴嫌弃道:“哪有这么快,谁家说亲不是精挑细选。而且咱们家是女方,哪有上赶着的道理?” “你还当是以前呐?”俞老头真是被这蠢妇气得直瞪眼: “没见这村里的闲话都快说到我这张老脸跟前了吗?赶紧挑户人家把大姐儿嫁出去,聘金可以少要一点。” 顿了顿,俞老头又从以前跟俞蔓提过亲的人家里挑捡: “那户姓秦的就不错,家里有四十亩地,兄弟又少,可惜说亲的是老二,以后分家分不到大头。 你去问问当初的媒人,有十两聘金就行,下个月大姐儿就能出门子。” 赵老太嗤笑一声:“那秦家后生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爹了!当初我就说有十五两聘金很不错了,大不了再多留蔓姐儿两年,工钱也有不少呢。 你非要咬死了要二十两,还要留蔓姐儿到十八才嫁,那秦家条件也不差,人家能等吗?” 俞老头噎了一下,心里还是不服气。 他大孙女俞蔓在村里可是拔尖儿的人格,长相标致,脾气柔顺,还能在镇上织坊做工赚钱。 一个月八百文,一年下来算上赏钱少说也有十两,就连村中壮汉跑去码头给人扛货赚得也不如大孙女多。 那秦家也是死心眼,多给点儿聘金怎么了?把能生金蛋的母鸡抱回家,要不了一年功夫不就赚回来了? 俞老头心烦的挖了一袋烟,闷闷的抽起来。 他接连又提了几家,都是过去这一二年主动给俞蔓提过亲,家世还算过得去的人家。 俞老头不停的降低心目中的标准,越往下数,家境越差,居然连一户合适的人家都选不出来。 赵老太笃定的摇摇头:“老头子,别费这个心思了,你说的这些都是庄户人家,当初蔓姐儿会织布,嫁过去也不用下地,婆家还指望她织布补贴家里,聘金都给的高高的。 现在蔓姐儿的消息传的满天飞,都知道她身子累垮了,既织不了布,又种不了田,那不就跟废人一样吗? 我那天可是听大夫说了,蔓姐儿的身子估计以后生养也难,就算嫁出去,多半过几年下不了蛋也得被人休回家来。 到时候,有这么个被人休弃的姐姐,家里的女孩子还要不要嫁人了?” 俞老头沉默着狠抽几口,烟锅发出明明暗暗,意味不明的光芒。 赵老太也不说话,闲闲的靠在床边,嗑着一把瓜子。 俞蔓被送回来之后,他们也是满怀希望的请了个大夫回来。 大夫给俞蔓把了脉,也说身子亏空的厉害,年纪轻轻的,竟然有油尽灯枯之象。 若是想让人无病无灾的活着,最好是先拿温补的药方调养上一两年,但是不管怎么样,人肯定是不能再受累了。 俞家人当时一听这话,心都凉了。 不光不能接着赚钱,还不能受累,这在农家,不就等于是个废人吗? 许久,俞老头敲敲烟锅,开口问赵老太:“行了老婆子,别卖关子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了,说来听一听吧。” 赵老太盘腿坐在床边,“啪”的一拍大腿:“蔓姐儿这孩子招人疼,我这个当祖母的自然要为她考虑,给她找个好归宿。 你说她现在这个身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除了当少奶奶能吃香喝辣,万事不沾手,嫁到谁家都是被休回来的命。” “少奶奶?”俞老头又是惊喜,又是疑惑的问:“有大户人家看上蔓姐儿了?” 赵老太浑浊的眼睛转了转,信口胡言道: “蔓姐儿的命就是好,我这刚托媒人去打听,就有这么一户人家,不嫌弃蔓姐儿身子差不能生养,也不需要她做活养家;还愿意出三十两的聘金,要是咱们同意,十天之内就来抬人。” “抬人?”俞老头本来越听越激动,结果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才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他勃然大怒,拿烟杆指着赵老太,手气的直打颤:“你、你居然想让蔓姐儿去做妾?咱们家的女孩儿怎么能当妾呢?我俞家可是书香门第,蔓姐儿是秀才公的侄女……” 赵老太这会儿可不气弱,她伸手拍掉俞老头指向自己的烟杆,挺直了腰杆嚷嚷道: “我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难道养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家里的名声就好听了? 我知道,老二要是还活着,考上举人、进士,蔓姐儿再怎么样也有好人家娶回去供着,可老天不长眼啊,老二早早的就去了。 老头子,咱们还有智哥儿呢,想当初老二读书考试花了多少钱你不记得了? 就舍了一个蔓姐儿吧,这三十两够给智哥儿使上两年了。” 俞老头不说话了。 赵老太哪能不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于是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瓜子壳:“那我这就去给媒人回话吧,让他们十天以后来抬人。” 从头到尾,俞老头就没问过想要抬余蔓为妾的是哪户人家。 就在赵老太要跨出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狠的叮嘱了一句:“让他们再加十两!” 赵老太一顿,点点头应了下来:“也行。本来蔓姐儿还能多赚两年工钱呢,可惜了的。” 她拉门正要出去,却不料门口站着一个人——孙氏也不知道蹲在那儿听了多久的墙角。 赵老太心里一慌,气势上就弱了下来,一个没看住,孙氏已经跳脚嚷嚷了起来: “好啊,你们两个老不休,商量着卖我的女儿就算了,卖完了还要把钱拿去供隔房的人读书! 我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没说亲呢,蔓姐儿这聘金怎么说也该是我们长房自己拿。” “你瞎嚷嚷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是不是!”赵老太着急忙慌的去捂孙氏的嘴:“智哥儿以后出息了,你不也沾光吗?” 孙氏冷笑:“我呸!什么光也比不上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两个人竟纠缠打成一团。 俞老头一看这混乱的场面,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这,这不是又要闹笑话给外人看吗?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院子里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 “天啊,快来人啊,蔓姐儿投缳了。” 此刻,俞善正赶着一群牛,慢慢悠悠的走在从石江县城回平溪村的路上。 衙门的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了。 俞善做足了准备,结果除了有人畏畏缩缩的壮着胆子,到衙门询问了一下这事情的真假之外,真正赊牛、赁牛的,居然一个也无! 这个结果俞善真是没有想到…… 在又一次被郭县尉无情嘲笑之后,俞善决定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不说春耕农时不等人,再这么耗下去,光是五百头牛每天的草料就能把她吃垮。 “什么?你要牵三十头牛回平溪村?”郭县尉有些惊讶的看着俞善:“就你那小庄子上的二十亩地,有两头牛就够了吧。” “这些牛不光是给小镜庄用的,它们可是我给大家吃的定心丸。” 俞善觉得农家大多天性谨慎,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来行事。 这种赊牛、赁牛的方式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他们听都没听过,深怕其中万一有什么坑,那就万劫不复了。 毕竟这事儿他们太占便宜了。 粮食卖给谁不是卖啊,何况俞善还保证按照官府的定价来收购粮食,不必在丰收之时,被粮商联手压价,贱卖一年的心血。 谁会平白无故做这样的善事呢? 同时俞善又觉得,农家偏偏又是最容易跟风的一群人。 比如当他们看到种什么赚钱,只消一季就不停有人跟风去种,两三年时间就能让原本赚钱的东西,泛滥成灾,然后所有人血本无归。 所以,俞善相信,只要能向人们证明这件事的可靠性,只要有人先拿到实打实的好处,这五百头牛很快就会被哄抢一空了。 于是,在俞善赶着三十头牛回平溪村的一路上,这浩浩荡荡的壮观队伍吸引了沿途几个村子不少人的围观。 人们指指点点的,自然而然的讨论起县衙里这一桩新鲜事儿。 见俞善居然敢牵回来这么多头牛,无数人心中活泛了起来:难道这事儿真的可行? 没听那丫头说嘛,衙门里的牛数量有限,要是去晚了,可就赊不着了。 对很多人家来说,要是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真的一辈子都买不起牛了。 胆子大点儿的人家已经开始讨论这牛究竟要不要赊,该怎么还钱了。 当俞善回到平溪村时,同样在村中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人们看着俞善的眼神都十分的复杂。 刚过完年,村中就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那小镜庄是俞善的私产,他们去买鱼的池塘也是俞善这小丫头,那么老些鱼卖的钱都归了这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 这些消息还未证实,又有县衙的差役和大官儿几次三番来村子里找俞善,态度都还非常和善,这倒是无意中打消了一部分人蠢蠢欲动的念头。 可这一次,当俞善小丫头,不,是俞善小娘子带着三十头健壮的耕牛出现在村口时,千百年来处在被压迫的底层,非常善于调整自己心态的农人们,迅速将俞善摆在跟村长、里长,以及她过世的秀才父亲一般的地位上。 于是俞善刚一进村,就有热心的村邻跟她讲今天村中最让人震惊的消息: “善姐儿啊,你大堂姐不愿意给人当妾,居然投缳了!” 抢人 俞善闻言眼前一黑。 幸亏奚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 才避免了人跌倒在地。 奚晟只感觉到俞善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脉膊突突跳得极快, 一张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毫无血色。 “……听说幸亏发现得早,人已经救下来了。”这位嘴快又说话大喘气儿的钱嫂子,被奚晟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钱嫂子也自知理亏, 本想在俞善面前卖个好儿的, 反倒把人吓得够呛。 她讪笑着说:“善姐儿你快去看看吧,你大堂姐正在家里闹着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呢。 不是我说, 这可得好好劝劝, 姑娘家的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还敢嚷嚷着出家, 这可是忤逆长辈, 大不孝呢!” 俞善听到大姐俞蔓被救下来了, 才终于透上来那口气。 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心口,恼怒的反怼了一句:“钱嫂子这么懂事又会孝顺长辈,可别再因为一个鸡蛋跟你婆婆打架了!那竹笋炒肉吃多了对身体也无益。” 这钱嫂子在村中的母老虎名声也是响当当的。 她把钱家老大管得死死得不说, 身为长子长媳, 既不愿意奉养守寡十几年, 辛苦养大两个儿子的婆婆, 也不愿意出钱给小叔子成亲, 还非要闹着分家。 分家就分家! 钱婆婆气得根本没有理会长子多分的规矩, 坚持把家产一分为二, 又干脆在院子中间扎上一面篱笆墙,自己硬气的跟着小儿子过日子去了。 为这,钱嫂子天天跟婆婆不对付, 整天不是撵着鸡钻过篱笆吃了钱婆婆种的菜, 就是说蛋下在钱婆婆这边的院子里,非要让钱婆婆赔给她。 终于有一天,钱婆婆忍无可忍,叫上几个老姐妹,每人手里一根老毛竹,结结实实的请钱嫂子吃了一顿“竹笋炒肉”,打得她几天下不了床,这才彻底消停了。 俞善之前要在村里请人看碾房和磨房,听说了钱婆婆整治儿媳妇的手段之后,十分叹服,于是请的人里就有一个钱婆婆,也正是看中她这份行事干脆利落。 钱嫂子眼馋婆婆这么大年纪还能接到这种美差,既不累,还每个月都有工钱入帐,这才总想找个法子讨好下俞善,没成想今天反倒拍在马腿上。 钱嫂子没想到俞善刚回村子没多久,就知道她这件极为丢脸的事,又羞又臊,众人的哄笑中掩面落荒而逃。 等俞善定下心神,忍不住有些后悔,当初就该直接把俞蔓接走,也不会害她用上这么激烈的手段。 俞善对奚晟说:“麻烦你先把牛赶回庄子上,我去俞家老宅一趟。” 奚晟有些担心的看着她,俞善却回了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奚晟只好匆匆赶着牛群先行离开。 帮俞善他们押送牛群的,还是那天帮忙押送老五的两个差役,吴志兴和张正民。 一回生,两回熟。 所以,俞善直接开口请托道:“两位差役大哥,我有件事情,想要请二位帮忙做个见证。” 吴、张二人互看一眼,都爽快的点头应承下来。 之前他们只不过是帮手押送了一趟已经被五花大绑的老五,回头郭县尉就把抓捕老五的功劳记到他们俩的身上。 那可是好大一笔功劳。 两个人都愿意相信,今天帮了俞小娘子的忙,改天他们的回报会更大。 俞善招手从人群中召来一个常跟俞信玩耍,叫丁天成的小孩,塞给他两颗糖:“成哥儿,麻烦你跑一趟村长家,就说是我请他和族长到俞茂田家走一趟。” 言语之中,竟然是连祖父都不肯叫了。 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的村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其实这会儿,村长早已经知道俞善是赶着牛回来的。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脚刚进村口,后脚就有人跑到村长家里报信了。 族长俞茂山稀奇的问儿子:“善姐儿这不会是从衙门里赁的牛吧?告示上说,赊牛、赁牛不要钱也不要利息,善姐儿还挺有魄力,就是不知道是赁的,还是赊的。” 来报信的人忧心忡忡的说:“大爷爷,善姐儿一下子牵回来三十头牛,都够咱们全村人用了。” “多少?三十头?”父子俩都楞住了。 善姐儿这不会真的把全村要用的牛都牵回来了吧? 村长俞怀安脑子一嗡,哗哗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衙门的告示已经发下来好几天了,俞怀安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若不是这四年来,杨县令在石江县的官声一向清廉,平日里施政也都颇为爱护百姓,俞怀安真要以为这是衙门想出来敛财手段了。 反正这事儿肯定有坑。 这天底下哪有不要钱的东西? 那可是牛啊!普通庄户人家若是有头牛,说亲人家都会高看你一眼。 若不是特别亲厚的关系,这牛连借都借不来。 那衙门的牛白白借给你使? 至于收粮那事,怎么听起来对他们农户更有利呢? 俞怀安之前还在感叹,这好事要是真的,他非要牵它个十头八头的,也给村子里的村民们解解燃眉之急。 没想到俞善这丫头这么虎。 “这孩子看起来精明,还是处事不深啊。” 这么一想,俞怀安坐不住了: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看看,至少也得替善姐儿仔细看一看契书,若是有不妥,得赶紧去把牛退回去。不然这么多牛,把她那庄子填进去也不够赔的。” 俞茂山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块儿去看看吧。” 好歹他也是个童生,当年的同窗还能找出些关系。 若真是有不妥,舍了这张老脸去求一求县太爷,少罚善姐儿一点吧。 父子俩正准备出门的时候,丁天成嘴里含着糖块儿,一边儿吸溜口水,一边含糊不清的说:“有人上吊了,善姐姐说让你们去茂田爷家去一趟。” “什么?” 父子俩脸上一模一样的不敢置信,正待追问,十岁的丁天成却自觉已经完成任务,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俞茂山哆嗦着手,搭在儿子肩膀上:“快,快扶我过去。这是要出大事了啊!” 确实是要出大事儿了。 俞善心里憋着火气,听着老宅院子里的哭闹喊叫声,连门都没敲,“咣当”一脚踹开大门。 赵老太被她吓得一哆嗦手一紧,生生拽下来孙氏一把头发; 孙氏一吃痛干脆把头往前一顶,顶得赵老太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把俞老头坐倒在地上。 俞老头捂着老腰,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哟,死丫头,你想吓死谁?”赵老太就知道凡事只要有这丫头自己就好不了。 “祸害遗千年,您老放心,您且死不了呢。”俞善一反常态张口怼了回去。 “你!”不光赵老太,老宅人都有些惊讶,这丫头虽然嘴利,可从来不像今天这么刻薄。 俞善没时间打嘴仗,她一眼扫过去,就见脸色苍白的俞蔓失魂落魄呆坐在地上,对谁都没有反应。 她脖颈间有一道可怖的青紫印痕,一头乌黑的长发蓬乱着散落在身前,其中一侧已经绞下来一半,地上都是参差不齐的断发。 赵老太和孙氏打得像乌眼鸡似的,偏偏三房的人一个也不见踪影。 俞善一抬眼,就看见有人影从三房的窗口一闪而过,躲了起来——原来是躲起来看戏了,也是,利益有人帮他们争,人家又何必弄脏了手。 俞善大步走过去,轻轻拉起俞蔓——她只穿着一身单衣,脚上连鞋子也没有,又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 俞善几乎要以为自己拉着的是一尊冰雕,没有半点儿热乎气。 她顺手从院子里挂着的衣裳里挑出最厚实的一件,拽下来披在俞蔓身上。 “诶,那是我的衣裳!”三房传出一声叫嚷,又马上被人捂住了嘴。 俞善连看都没看那边一眼,扶着木头人一样的俞蔓就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 “想抢人啊?” 俞蔓现在就是活生生的三十两银子,俞善一动作,赵老太和孙氏都急了,俞老头也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 俞善搀扶着俞蔓,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问道:“大姐,你说,你要跟我走吗?” 俞蔓的眼珠子动了动,涣散的眼神开始有了聚焦:“善姐儿?” “是我。”俞善轻声回应:“大姐跟我走吧?” “走?对,走,我要走,善姐儿你带我走吧。” 俞蔓抱着俞善,终于渐渐哭出声来:“这个家容不下我了,谁都容不下我,他们要卖了我啊。” 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痛,简直痛彻心扉。 俞善一下一下,轻抚着俞蔓单薄的脊背:“大姐放心,只要你自己立住了,在场的谁也卖不了你。” “你放屁!她是我生的,我凭什么不能卖?”孙氏已经被俞善绕进去了,何况她内心深处,也知道这是卖女儿当妾呢。 俞善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凉意:“孙氏,你不懂大晋律我不介意讲给你听。 人口买卖有四种,自卖、和卖、略卖和拐卖,若要良籍为奴,只能自卖其身。 只要大姐不同意不按手印,你们这些亲娘、亲爷、亲奶奶的盘算就是狗屁!” 一视同仁 赵老太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谁说我们要卖蔓姐儿为奴了?我们这是送她去享福呢。 镇上金老爷家财万贯, 蔓姐儿身子弱,土里刨食的人家谁养活的起。不如找一家有钱的, 嫁过去十指不沾水, 想天天吃人参养着都行。” “嫁过去?你哄鬼呢吧?拿的出婚书吗?妾通买卖,谁家的妾进门前不签卖身契? 我大姐就是不签我看你们谁敢逼她!你们还讲不讲律法了?!” 俞老头觉得俞善肯定是疯了。 这死丫头真是猖狂,从来就没把他这个一家之主放在眼里过。 他瞪着俞善, 双眼充血的吼道: “律法算什么?我跟你讲的是家法!我是长辈, 你们一身骨血连这条命都是我给的! 别说蔓姐儿,就是你, 我叫人牙子来一样能卖掉。到时候自有千百种样子让你按下手印!” 俞老头说着, 连自己也一愣, 一个从未有过的阴暗念头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突然间, 又是“咣当”一声, 大门又被踹开了。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你说说你还想卖掉谁?要不要把我这把老骨头也一起卖了!” 俞茂山真没想到自己这个爱面子的堂弟还能想出这么阴狠的主意。 俞家也在这平溪村繁衍生息了上百年了,不说多么门庭富贵,至少家风清正, 这么多年, 就没有俞家的子孙为奴为婢的! 俞老头也吓了一跳。 更让他惶惶不安的是,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站着两个手按腰刀的差役, 一左一右门神似的守在那儿, 盯着自己狞笑。 吴志兴摩娑着腰刀的刀柄:“老头儿, 刚才是你说的,律法不算什么? 好教你知道,大晋律上写明了, 强卖良民, 为奴婢者,绞!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老头儿你运气好,只是想强卖孙女为妾,还没卖成,这卖而未售,还能再减一等,大牢里蹲上一年就能出来了。” 蹲大牢? 这卖人不是常有的事儿吗?自已家生养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卖? 吴志兴把铁镣往他面前一抖! 俞老头吓坏了,两股战战,几乎委顿在地。 张正民则拿手在院子里点了几点:“你、还有你,我们哥俩在外面听得真真的,这卖人的事儿你们俩都有份,跟我们走一趟吧。” “啊!”赵老太瘫坐在地上直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她亲娘说要卖的。” 孙氏跳脚惊慌大叫:“放你娘的臭屁,明明是你。差爷,把媒婆叫来一问就知道,都是这老东西找媒人牵线搭桥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都别吵了,全都带回去过一遍大堂就都清楚了。”吴志兴摞完狠话,拿眼去看俞善,见她微微点头,才继续呼呼喝喝的吓唬这几个没见识的乡下人。 他没撒谎,大晋律的确是这么写的。 可这些年来,属于民不举,官不究,无人再像高祖时那样较真的执行这条律法了。 今天俞小娘子说让他们配合着演场戏,还一人给了五两银子。 一开始吴志兴心里还有些犹豫,可是站在门外听了这么久,他现在恨不得给自己多加点戏。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这吃起亲孙女来,竟然连渣都不吐。 族长俞茂山虽然人老眼可不花,他看见那差役竟然像是听俞善的指示做事,心下惊讶。 俞茂山看俞善也不像是真的要把一家人送进大牢,多半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俞茂山沉吟了一下,主动搭了个台阶:“善姐儿,听伯祖父一句劝,你祖父他们已经知错了,以后绝不会知法犯法的。 都是一家人,不如你跟这两位差爷好好说一说,饶过你祖父、祖母这一次,怎么样?” 俞茂山说着话,一双老而不浊的眼睛紧盯着俞善。 俞善一挑眉,不闪不躲,就落落大方的任他注视。 过了一会儿,俞茂山终于败下阵来,知道要是俞善不满意,就不会把今天这事儿轻轻揭过。 这孩子,看起来也很替村人着想,还知道帮整个村子赁牛回来春耕,可为什么就这么亲缘淡漠,反而对自己的亲人不依不饶呢? 俞茂山长叹一声,快步走到瑟瑟发抖的俞老头跟前,猝不及防的狠狠一个巴掌扇了下去: “你知错了吗?” 俞老头一下子被打懵了。 他都子孙满堂的人了,居然还被人当众打耳光?! 见他不说话,俞茂山下了狠心,左右开弓又是“啪、啪”两下:“再不认错,你就去县衙大牢里思过悔改吧!” 俞老头被打的嘴角渗血,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 一听见“大牢”两个字,俞老头暂时收起眼中的怨毒,哭得涕泗横流:“大哥,我错了,你德高望重,帮我求求情吧。” 俞茂山看向俞善,俞善嘴角微不可见的轻挑一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都嫌大姐是累赘,那就写个断绝书吧。从今天开始,大姐跟老宅断绝一切关系,跟我二房过活。” “不行!我不同意!”孙氏一听腾的抬起头来,脸几乎扭曲了:“我养了信哥儿三年,你说要走就要走了,半点儿辛苦钱都没出。 蔓姐儿可是我亲生的,我这个娘说不同意,凭什么断绝关系?” 孙氏想得很好,不当妾就不当妾! 就算俞蔓不能生养,做不了活,可她长得漂亮啊,慢慢找总能找到一户人家嫁过去,聘金怎么着也得有个五两十两吧? 不能叫她白养活一场吧? 俞善冷笑,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她对张正民使个眼色,张正民立马从后腰抽出一条铁链,作势就要把孙氏拿下。 吓得孙氏叽哇乱叫:“断就断!我同意了,马上就断。” 要是真进了大牢,还能有她的活路吗? 那死丫头看着命也不长了,治病还得花钱,就当没生过她! 俞善听了立刻对俞茂山和俞怀安一拱手:“还请村长和族长作证,帮忙签下这断绝书!” 又对吴志兴和张正民行了一礼:“请两位差大哥即刻取了这家的户籍,我现在就与你们进城,将我大姐的户籍从中划去!” 竟是一刻不耽误,一秒都不想让俞蔓再与这家人为伍了。 村长俞怀安很想问问俞善,把俞蔓的户籍往哪儿迁,是要迁到二房吗? 善姐儿到底知不知道,给蔓姐儿养身体是长年累月的花销,再过几年蔓姐儿要是还嫁不出去,那五倍的口算钱也不是小数目啊。 不过看俞善胸有成竹的样子,再看看父亲低垂眼帘,听之任之的默许态度,他很识趣的把话咽了回去。 心中还是免不了觉得俞老头这一家都生性凉薄。 外面吵成这样,三房的人始终躲在屋里,不见照面。 蔓姐儿那么好的孩子也能叫他们逼得上了吊,罢了罢了,说不定跟着俞善,还能让蔓姐儿挣出一条活路。 断绝书一签,从此之后,俞蔓就不再是老宅的俞家人。 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不干涉。 俞善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按了手印,大伯父虽然不在家,可有孙氏代表了长房,以后也不能反口不认。 她搀着沉默的余蔓,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出大门,谁也没有往后看上一眼。 吴张二人取了俞老头家的户籍,勒令俞老头跟着到县城去,立刻消去俞蔓的户籍,却对俞老头百般打探这户籍要落往何处,闭口不提。 这俩人都是人精,知道俞善跟俞家老宅的人不对付,当然不会吐露任何的信息。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俞老头哪儿还看不出来,这两个差役跟俞善是一伙的。 可现在看出来了有什么用?木已成舟,他也无计可施。 回到家,俞善先安置俞蔓去休息。 俞怀安父子俩就坐在堂屋,等她说话。 等俞善回到堂屋,迎接她的就是俞怀安父子俩炯炯有神的注视。 “善姐儿,那三十头牛是怎么回事?” 俞怀安被这事儿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你是赁的还是赊的?契书在哪儿?拿出来我跟你大爷爷一起帮你看一看。” 俞善摇摇头:“不必这么麻烦。” “你这孩子,这算什么麻烦,这可是三十头牛啊,做多少功夫都不麻烦。”俞怀安挥挥手:“你是不是把全村人要用的牛都赶回来了?” “是,这三十头牛除了我小镜庄那边会分走两头,剩下二十八头就麻烦村长伯伯来分配了,条件和衙门开出的一样。” 俞善抽出一叠已经书写好条款,只差签名的契书:“有意的村民可以先拿契书回去看看,考虑好了来找我签。” 俞怀安越听越觉得一头雾水:“等等,善姐儿,为什么找你签?” 俞善笑眯眯的扔下一个惊天大雷:“这些牛是我通过衙门买的啊,要收粮食的也是我,契书自然是和我签。” 俞怀安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下五百头牛的价值,算完以后,他捂着胸口说:“爹,你打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俞茂山气得哭笑不得,照着老儿子的后背招呼一巴掌,打得俞怀安呲牙咧嘴,两只眼睛亮得发光: “牛是善姐儿的就好办了,善姐儿就是咱们平溪村人,不会坑我们的。太好了啊,今年春耕不用愁了。” 俞茂山摸着胡须不经意的问:“若是你祖父他们也想用牛呢?” “那就用啊,一视同仁,契书大家都是一样的。他家这一季的收成,我要有五成的优先购买权。只多一个条件。” 俞善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祖父年纪大了,不宜过多操劳。想用我的牛,先把二房的八亩地还回来。” 还给你 俞善早几天前就在自己隔壁给俞蔓收拾好了一间屋子。 自从她和俞信商量好要把大姐俞蔓接过来, 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姐布置了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俞蔓一进门,看到屋里窗明几净, 床铺桌椅应有尽有, 还俱是新的,整个人就是一愣。 一张架子床,青色的幔帐用铜环勾着, 露出床上崭新的铺盖——余善选了花色素雅的棉布做出两套可供换洗的床褥棉被, 棉被里絮的都是新花,又好好在太阳下暴晒过, 蓬松柔软。 俞蔓坐在床边用手轻轻摩挲着幔帐上的流苏, 再躺下去, 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柔软的怀抱, 太阳温暖的气息混合干净的被褥所散发出的清新草木香, 俞蔓莫名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 俞蔓从未拥有过自己的房间。 小时她跟父母混住在一起, 木板搭的床铺她只占上小小的一团;后来大些了,就和底下几个妹妹同住一屋;等十岁上被送到镇上织坊做小工,更是和一屋的女孩子挤在一张长长的通铺上。 在这个独属于她的小小空间里, 俞蔓彻底放松下来, 多日来的惊惶和凄凉就这样消散不见, 她脑子里纷杂的念头也一一平息, 很快整个人就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 就这样, 俞蔓在二房安置了下来, 而村子里关于她愈演愈烈的流言, 只传了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原因无他,但凡热衷于讲俞蔓是非的人家,都会发现自己明明到村长那里签了契书, 却迟迟排不上用牛。 村中百十户人家, 一大半都签了契书等着用牛,那牛拢共就二十八头,再说每用上三五天,总得让牛也歇上一天吧? 于是就有这么几户人家,怎么也轮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使了牛,一会儿就耕好一大片。再看自家这一锄头一锄头累得半死,半天也翻不了一亩地,谁心里不着急? 再说就算人能等,地也不能等啊。地里已经化冻了,要赶紧耕种才行,一步慢,步步慢啊。 谁家都有朋友,一来二去总有消息灵通的明白人看出门道来,对他们点拨一二。 知道了自家总也用不上牛的原因之后,这些人家都狠狠的教训了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家人。 还有人提着些稀罕的吃食或是鸡蛋,亲自押着嚼舌根的家人到俞善家里,当面给俞蔓道歉。 如此一来,马上就能用上牛了。 有了一家反应过来就有第二家,于是没多久,村里就再也没人敢议论俞蔓的是非长短了。 俞蔓知道了以后,对俞善越发感激,她感慨道:“我这都是沾了善姐儿的光呢,不然谁会把我放在眼里,别说亲自上门道歉,不当面拿话刺我就算厚道了。” 俞善则亲自监督她喝下一碗药,及时递上一碟蜜饯:“大姐放宽心,我保证以后平溪村里不会有人敢当面给你难堪。”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口气太过自信,俞蔓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点点俞善的鼻尖:“你这是和信哥儿在一起呆久了吧,怎么说话一股孩子气。” 俞善却觉得,是她自己的想法变得不一样了。 她最初的想法,真的只是带着弟弟俞信一起好好生活,种田读书,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不知道是性格中的圆滑还是冷漠使然,俞善为人处事从来不会用很激烈的手段,对老宅那些人也只想井水不犯河水,不愿多做纠缠。 新生的念头是如此强烈,甚至俞善的心里一直对之前的生活有一种割离。 然而经历过这段时间的生活,俞善发现,总有一些人把你的容忍当成软弱,把你的善意当成可欺。 同时她也发现,在这个时空,她能做到的事情,能使之有所改变的地方是那样的多,谁说只有男儿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既然不让我岁月静好,不如我来乘风破浪。 俞善摸摸鼻尖,岔开话题:“大姐,古大夫可说了,要是你能乖乖的按他的药方准时喝药,要不了一年,你就能如常人一般行动自如;古大夫还说了,你年纪也不大,有个三五年的悉心调养,再多的亏空他都能给你补回来。” 最终还是古大夫的话,让俞蔓觉得康复有望,才彻底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安心养起病来,她唯一担忧的,就是这药费一定不菲。 虽然善姐儿说不用她操心药费的问题,然而余蔓还是将这份感激暗暗记在心里,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报答。 没有牛发愁,有了牛也发愁。 到底是僧多粥少,为了争个谁先谁后,村中引发了几次冲突,气氛越来越紧张。 往年人们耕种都是先把地整个翻耕一遍,再一起施肥播种。这么一占至少也要三五七天。 后面轮不到的人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别人家都种好了,自家的地还荒着,就心里着急,双方难免发生冲突。 什么你地多我地少,应该我先来……什么你用牛一天耕了五亩,轮到我用牛就没力气了……总之冲突的原因五花八门。 于是俞善建议,干脆把想要赁牛的人家分成四组,每一组分到七头牛。 规定每户人家只能用牛耕一天地,每天耕三亩,然后就轮到下一家;在下一次轮到之前,可以先给自家耕好的地播种施肥。 这样各家的进度都差不太多,又能一直忙碌着有活儿干,知道最多三天就能轮上一次,反而人人都能静下心来专心忙耕种。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收获时也能按照耕种时的顺序,一块田一块田的收割,不至于到时候十几二十亩地的粮食一起熟了,催命似的赶着收。 俞怀安采用了俞善的建议,果然一下子矛盾都解决了,他对这个堂侄女实在是刮目相看,之后遇到事情悬而不决,也忍不住总想问问俞善的意见。 而俞善,终于在平溪村中掌握了些许的话语权,不论是财力还是权力,都占了一席之地。 话说俞家老宅,当俞老头得知这些牛居然属于俞善之后,硬是心里难受的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他的亲孙女有这么多的牛,他这个当祖父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每日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 俞善提的条件村长已经告诉俞老头了,可他断然拒绝了! 那可是八亩上好的良田,一亩地能产四百多斤稻米呐! 就算不能卖,连当初的放归书上也写明了只在信哥儿成丁之前归老宅耕种,可六年的收成本就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少了这笔收入就是吃亏,绝不能还回去! 老天爷,你为什么不开开眼,降道神雷下来,劈死这个不孝孙女?! 可惜老天爷跟俞老头没什么交情,接连几天都是红日高悬,晴空万里,气温升得飞快,没几天就到处一副草长莺飞,春意融融之态。 地时不等人啊,俞老头心里一日比一日焦急,但他还是不肯松口叫俞善收回那八亩地去。 已经晌午了,家里只留了一个赵老太做饭,其余的人,连三房的双胞胎女儿俞蕙和俞蕊都一人拿着把锄头,被赶下地干活了。 可她们以前下地都是捡捡土块,点一下种子,或者跟在后面捡捡掉落的麦穗、谷穗之类的。有大房能干的父子三人充当主要劳力,再重一些的农活儿她们也没干过。 这猛的让她们锄地,才一天就磨得手心全是泡,第二天就血肉模糊,第三天是被俞老头连打带骂的,才哭哭啼啼的下地来了。 除了还在读书的俞文智,老宅那边有一个算一个,就连平时常常在村中闲逛的俞文思,也被俞老头硬押着从早到晚泡在地里,即便这样,他们也只种下十亩地…… 连老宅自己的三十亩地想要种完都遥遥无期,更别提二房那八亩了。 石江县山多水多,良田精贵得很,这八亩田不跟俞家原先那三十亩连成一片。 如今地的四周都已经被赁到牛的人家耕种完毕,甚至已经发出一层绿油油的种苗,更显得那八亩地还是一片光秃秃的结板荒地,寒碜的很。 再这样下去,地里的温度升得太高,万一再下一场雨,种子下去会直接泡得腐烂,根本发不了芽了。 到时候别说收成,连种子都要亏进去。 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俞老头,终于在又一天龟速的劳作之后,意识到靠自家这些人,是无论如何也种不完手头上的三十八亩田地了。 他伸手捶捶酸痛的老腰,眼馋的看着邻居家正用赁来的牛耕田。 牛悠悠的走在前面,后面只需要一个人轻轻松松的扶着犁,就能走得健步如飞,没一会儿就超过自己辛辛苦苦锄了半晌的地垄。 俞老头开始认真的思考这其中的利害:就算不把地还回去,也种不上这一季的稻子了,到时候不仅没有收获,还得白白多出八亩田的赋税,这样亏得更多。 他忍不住阴暗的想着,已经耽误到这个时候了,就算把地还回去,只靠俞善庄子上那几个人,一样来不及种完。 到时候颗粒无收,就该自己那忤逆不孝的孙女善姐儿知道什么叫“眼大肚子小,争起吃不了”了。 打点 等俞老头最后实在撑不住了, 臊着老脸去找村长要签赁牛文书时,却被告知还要再签一份夏粮的收购契书。 等他看清楚要收购夏粮的人是俞善, 心里又一次不舒坦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俞善要买这么多粮食, 可这说明了两件事:一是俞善手里有一大笔钱,二是收粮这事儿绝对于俞善有好处。 此时此刻,俞老头只想看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女栽个大大的跟头, 但凡对俞善有好处的事情, 都让俞老头心里猫抓一样的难受。 他不愿意签,俞怀安也不强求, 直接抄起刚签好的赁牛文书就要撕毁:“您不签我也正好省点儿事, 那四组人谁都不愿意有新人加进去, 人越多排队时间就越长。” “哎, 不能撕!”俞老头急得一头汗, 他也确实是没法子了。 赵老太干不了重活, 也就大儿媳孙氏和三儿媳吴氏还能顶点儿事;两个十三岁的孙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个二流子孙子俞文思荏事儿不顶; 至于光给自己赎买了徭役的老四俞怀兴,俞老头托人捎了三四回口信都石沉大海。 想也知道, 这老四肯定是县城的富贵日子过惯了, 把骨头给过懒了。年年春耕秋收四房都有借口, 躲在县城不回来。 呵呵, 不回来是吧?俞老头已经盘算好了, 年底要好好给县城的杂货店盘盘帐。 九十九步都走了, 也不差这一哆嗦。 俞老头狠狠心, 别别扭扭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俞怀安仔细的将两份契书都收好:“行,茂田叔,你被分到第四组了, 俞根叔是你们那一组的组长, 由他来分派和监督大家用牛,牛归你使的那天,草料也由你负责,可千万记得要喂精料啊。” 俞老头黑着脸,一言不发的走了。 俞怀安摇摇头,也是无可奈何,谁家要是有俞善这么个能干的孙女,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偏偏这亲爷孙俩居然将关系搞成这样。 茂田叔这人以前看着挺踏实大气的一个人,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将两份契书分别归类,俞怀安看着桌上那两大摞契书,突然有些担忧:“爹,你说善姐儿这是不是要把村里人都变成她的佃户?” 俞茂山端着茶盏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我记得小时候,你跟我讲过在前朝末年,咱们俞姓的祖先是怎么被村中地主逼得失了田地,沦为佃户。最后前朝官府的赋税繁杂,地主们又巧立名目,祖先们最后连田租都交不起,才被迫离乡背景流落到这平溪村定居。” 俞怀安像是被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吓到了,急切的问道:“爹,咱们平溪村这些年可一直没有什么大地主,你说善姐儿会不会……” “不会。”俞茂山摆摆手,示意老儿子安心:“善姐儿前些天刚买下了她小镜庄的后半面山坡,还有山后的那片山坳。我前些天遛弯儿的时候去看过了,界石都已经立起来了。” 俞怀安心说,您老要是不担心,怎么会遛上一个时辰的弯跑那么远去看界石啊…… 俞茂山不知道老儿子在心里吐槽他,端起茶杯,嗅了下袅袅茶香:“当初祖先们能在这里落户,就是因为这里山地多,荒山更多,大地主们要圈地也不会圈在这里。我看善姐儿有了钱就买荒山,这不是挺好嘛。” 俞茂山没有说出口的是,村中人家的土地买卖都要经过你这个村长之手,到时候要真是有了大肆兼并的苗头,及时扼杀掉不就行了,何必为了没影子的事情发愁。 要叫他说,善姐儿可是个好孩子,倒是自己那茂田老弟…… 若不是不好在儿子面前说长辈的是非,俞茂山刚刚就想好好教训一下自己那脑子糊涂的堂弟。 年轻的时候一起上学堂,读书比不过自己就暗地里联合人排挤自己,还自以为做得高明; 说亲的时候,自己前脚去老婆子家提亲,他后脚也非缠着家里请媒人横插一脚,虽说好在亲事没被他搅黄,但是也把俞茂山气得够呛。 后来他俞茂田生了个会读书的好儿子,走出去人人敬他三分;凡事又有他那个泼辣的老婆冲在前面争抢,他自然乐得在人前装起了好人,连自己的老儿子俞怀安都没看清楚过这位茂田叔的真面目。 哼,那些年还没少拿他的秀才儿子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我村长儿子比不上你秀才儿子还是咋地? 想起这个,俞茂山就非常不悦的瞪了老儿子俞怀安一眼:“你说你这个脑子,读书读书不成,种田种田不成,也就会当个村长,结果连人都看不准。” 俞怀安:…… 反正他也被老爹耳提面命习惯了,讨好的笑着说:“所以儿子还得靠爹您的教诲啊。您这茶叶快喝完了吧?正好今年新茶快要下来了,等清明前后,我让小五上道观后山的那棵老茶树给您采茶去。” 被俞老头一直念叨的俞四叔俞怀兴,这几天正数钱数到手软。 那天如狼似虎的差役不由分说,直接把牛家大宅给封了,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 在牛家蹭吃蹭喝不愿离去的俞怀兴两口子也被关了起来,着实吓了个半死。 俞怀兴好说歹说才花钱买通一个差役,准他派人去家里取来户籍,证明自己真的不是牛家人,牛四嫂也只是出嫁女,这才放他们回家。 后来牛宏胜被下了大狱,牛家几个少爷六神无主,又被勒令不得离开家门,想要花钱请托,找人打点给父亲脱罪都做不到。 俞怀兴暗暗觉得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于是又壮起胆子挺身而出,花言巧语的从牛家人手上骗到不少钱。 俞老头几次三番捎口信让他回平溪村春耕,都被俞怀兴无视了。 这种发财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累死累活的种那几亩地,一年才能从土里刨出来几个钱? 这天俞怀兴又来到牛府,买通了一个差役,在大宅的东边一个角门候着。 等了许久,才看见牛家大少爷牛良材怀里揣着一包东西,东张西望确认四下无人,偷偷溜了过来:“三姑父,这两天有什么消息吗?” 要说俞怀兴什么也没做,确实不太公平。他这些天跟衙门里的几个差役吃吃喝喝,称兄道弟,也打探到不少消息。 也正是如此,俞怀兴心里很清楚,这次牛家多半是真的要倒了。趁着现在还有机会,能从牛家榨出多少东西,就看他的本事了。 俞怀兴做出一付十分疲惫的样子,对牛良材表功: “贤侄啊,我花了不少钱上下打点,这才打听清楚了,现在指证你父亲犯案的,是一个叫老五的人,他已经被下了大狱。对这样的大案,县令十分震怒,下令彻查到底,我托了许多人去求情都不管用,恐怕你父亲这次十有八九是脱不了罪了。” 老五?牛良材想起来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就绝非善类。他就住在后巷,还是牛家名下的一个小院子里。 牛良材确实见过这个老五与父亲私下里来往,常常背着人商议事情,很是神秘。 想到这里,牛良材的心沉了下去。 他难掩失望,踌躇了半天,咬牙问道:“那能不能买通他,让他替我父亲顶罪?要多少钱都行。” 俞怀兴咂摸了一下嘴,摸摸下巴,心说这老五就是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一天算一天的匪类,他孤家寡人一个,要是连命都没了,还要钱有什么用? 不过这话俞怀兴也就是在心里想想,面上还是一副热衷于帮忙的样子:“贤侄说的倒是个办法,我试试去买通他,要是他能一个人把罪全认了最好,这样你父亲就平安无事了。” 牛良材点点头,恋恋不舍的把怀里的包袱往前递了过去:“家里的商行、铺子都被封了,银号也冻结了我家开出的银票,家里不记名的银票和现银都花得差不多了,麻烦姑父把这些首饰、文玩拿去当了吧。” 俞怀兴赶紧接过来,沉甸甸的一包,换手间还发出金玉相击之声,听得他心花怒放,脸上还要不动声色的安抚这个大傻、啊,不,大侄子。 他正要告辞,牛良材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俞怀兴。 俞怀兴心虚的停住脚步,只见牛良材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抽出一张纸:“三姑父,这是我父亲刚刚从衙门拍回来的一张秘方,花了一千两银子呢。您人面广,能不能帮忙问问看,把秘方转卖出去,能收回个几百两也好。” 牛良材也算精明,早已经把米粉秘方抄录了一份,想着这么贵的秘方,多少能套回来一些现银,解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俞怀兴接过来一看,止不住的心中狂喜:这就是牛宏胜那天喝酒的时候,提过从俞善手里拍来的米粉秘方啊。 一千两银子买来的秘方! 俞怀兴把它揣进怀里,滚烫滚烫的,回家盘算发财大计去了,至于什么俞老头,什么春耕播种,统统被他抛到了脑后。 其实俞老头猜得没错,这几天小镜庄的二十亩地确实还没有动工。 庄奴们每天除了忙着赶工米粉,池塘里的鱼苗也刚刚在田师傅的指点下放了进去,再加上种新藕,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地里的活计一点儿也没干。 眼看天气一天暖过一天,杨庄头急得嘴上都快燎泡了。俞善却只是吩咐让他们抽空把地深耕一遍,并不急着播种。 杨庄头几乎每天都去村里转一圈,眼看着全村的地都快种完了,地皮都绿了,他终于忍不住去问俞善:“主家,我大胆问一句,您说的那个插秧到底可不可行?” 英雄救美 俞善被杨庄头问的沉默了半晌, 才幽幽的说:“我现在说不行,还来得及吗?” 杨庄头一噎。 是啊, 种子都被主家发成寸许长的秧苗了, 现在问可不可行的,还有什么意义…… 本来他们也是听俞善的话听惯了,她说什么, 底下人就怎么做。 没成想啊, 看主家处理那些稻种,越看心里越没谱, 看得杨庄头这些天吃也吃不好, 睡也睡不香, 一做梦就是地里光秃秃的啥也长不出来……太可怕了。 看看主家是怎么折腾那些种子的吧。 往年大家挑种子, 最精细的人家也不过是一把一把的检查下种子, 把瘪的坏的挑出来, 只留下外表饱满的。 主家是怎么做的呢? 她先挑了块阳光好的地方,把地夯实,平整到打谷场那种程度, 再把种子铺开来, 堆得有一掌那么厚, 还不时的用木铲、竹耙子翻动一二。 就这么白天晒种子, 晚上再收成堆盖严实, 过了两三天才作罢, 主家说这叫“晒种”。 行, 杨庄头觉得这样也不错,免得种子受潮发霉,可之后主家的做法他就有些看不懂了。 主家挑了一个风大的日子, 用木铲一铲一铲的把种子扬起, 让它们随风飘起来,再自然落下;扬过一遍,还要把下风口飘走那些种子铲回来,再次扬风选一遍。 主家说,这样可以让风把内里不够饱满的种子吹走,能留在迎风头的那些种子都是饱满的,可以装起来留用。 而两次风选都从下风口飘走那些种子,就是达不到标准的空心种子,种下去也长不出好谷子,干脆不要了。 杨庄头以为俞善这样就算折腾完了,不,她没有。 俞善买来许多粗盐,又称又量的按比例做出盐水,浓度调到鸡蛋能漂浮在盐水里,只留出一个小尖为止。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将种子投到盐水里,利用盐水浮力,又一次撇去不够饱满的种子,剩下来的“天选之籽”才得到了两遍清水漂洗,然后浸种催芽的待遇。 杨庄头看到那么浓的盐水时,心都凉了,那菜被盐水泡过都只能当咸菜吃,种子被这盐卤水泡过还能有好吗? 他就这么一路揪着心,看俞善浸种、催芽,又在离池塘水源最近,最方便排水的位置选了一块田做为秧田——这个位置在冬天清塘泥的时候,曾经用来堆放过刚挖出的塘泥,按俞善的话说,是有机质含量最丰富的一个地块。 这块秧田被精心的耕耘过,挖得细碎平整,追加了草木灰和农家肥,整整齐齐的分墒灌水——俞善对水量也有控制,要达到既将田地浸透,又不积水的程度。 将发芽的稻种播下的后,杨庄头就一天三顿的往秧田溜达,直到秧苗发出绿油油的一层,不是想像中那样被腌成了咸菜,他才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对俞善的信心。 可惜好景不长,秧苗的长势很好,都快两寸高了,主家还不发话把它们挪到田里去。看着秧田里长得挤挤挨挨十分密集的秧苗,杨庄头又升起了新一轮的担忧…… 俞善可不知道杨庄头这么焦虑,她最近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去检查下秧苗的状态,再跟奚晟一起送米粉到河堤工地,跟张大人交流一下三合土的进展。 上次交给张大人监管的分层三合土试验非常成功,一层一层夯实的三合土堤简直硬如磐石。 张大人给杨县令展示了他和俞善的成果之后,大家一致决定在现有的竹笼卵石堰堤后面,重新打深桩,加筑一道三合土堰。 这样的做法并不冒进,又可以确保在今年的汛期石江堰多了一道防线。 俞善站在高高的堤坝之上,向远处眺望,目测有五百多米的石江堰,宛如一条巨蟒横卧两岸之间。 跟俞善相熟以后,张碚砚私下已经把钦天监的预测透露给她知道,今年会是大晋立朝以来最多雨的一年,可以预见界时石江堰受到的压力也会是历年最大的。 看着已经开始动工的三合土堰,俞善忍不住感叹:“也不知道今年钦天监预测的大水到底有多大,三合土再坚硬也不是真正的石头,如果能用真正的巨石镶砌成堤坝,想必就能做到真正的坚不可摧。” 杨绍光听了赞同的点点头,然后非常光棍的一摊手:“说得没错,但本官没钱。” 张培砚瞥了俞善一眼,慢悠悠的说:“要是不用计成本光靠想的,那不如用铜汁浇筑,更为坚固。” 虽然对俞善已经没有了偏见,但是想起那天这小娘子拿鹤嘴锹吓唬自己,张培砚就时不时要刺她一句以求平衡。 俞善非常识趣的闭嘴了,嗯,我也没钱,就这样。 俞善想了想,又建议道:“三合土堰筑好之后,趁着还未最后夯实凝固,可以再嵌上一层鹅卵石,能减缓水流。” 见杨绍光和张培观闻言齐齐的转向自己,俞善解释道:“水流撞击在光滑而坚硬的鹅卵石上,会降低对堰坝本身的冲击,从而延长堰坝本身的寿命。” 工部对每一处渠、堰、堤、坝的长宽高窄都有制式,如果是别的要求,恐怕还不那么容易满足,只是改变堤坝的表面就简单多了。而且鹅卵石易得,造价不会太高。 俞善的话现在已经有相当高的可信度,于是杨、张二人马上点头同意了她的建议。 说完公事,杨绍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有些羡慕的夸奖余善:“听说你的五百头牛已经被哄抢一空了?给老郭想个办法,把县衙那一百头也处理一下吧?他愁的胡子都快被揪光了。” 俞善那天大张旗鼓的赶着三十头牛回平溪村,沿途几个村子的人都看见了,之后都紧盯着平溪村那边的风吹草动。 后来一见连平溪村把牛留下了,村长负责牵头,让村民们分组轮流用牛,春耕做得又快又好,显然这桩好事是真的,没有陷阱。 好事不能光让平溪村人占了啊! 这次不用俞善再做宣传,附近几个村子立刻照样学样,每个村子都有人跑去县衙或赊或赁。 说到底也只是五百头牛而已,全县有数万户人家,消息一村传一村,最终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所有耕牛就抢购一空了。 俞善觉得挺稀奇:“郭大人那里可是一百头成年的犍牛,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卖完?” 要知道,她手里那一百头半大的小牛都卖得一只不剩,还挺抢手的。 小牛有小牛的好处。有些人家并不紧缺劳力,反而更愿意买一只小牛回去慢慢□□,熟悉新主人和新环境, 那些小牛都是一岁大小,再有半年就差不多长成了,到秋天正好能派上用场。 杨县令觉得是因为郭县尉不会做生意…… 郭县尉也让人打听过石江县牛市现在的价格,九两一只,有价无市。他干脆一拍脑袋,定下了八两五一只的价格。 结果到现在,除了两家只信任官府,急着用牛又不怎么差钱的人家买了,剩下九十八头胃口极好的牛无人问津,反而每天都要吃掉郭县尉一大批草料,还得调配人手去看着牛,闹得郭县尉苦不堪言。 后来他也把价格降了五百文,跟俞善一样,八两一只牛。 可俞善那边能以一年为期,分期还钱,还不要利息,同样的价格,精打细算的农家更愿意从俞善手里赊牛。 让郭县尉也拉下脸来做赊牛,他又不愿意,他整天公务繁忙,难道要为了这一百头牛,再处理上一年的银钱细务吗? 俞善恍然大悟,估计郭县尉是自己拉不下脸来找俞善,请杨县令帮忙给她递话呢。 “没问题,虽然我手里现银也不多了,但是为了给大人分忧,有再多难处也能克服。”俞善痛快的答应了,然后趁机还价:“七两五一只我就能全都买下来。” 哼哼,别以为她不知道,郭县尉这一百头可是先挑得,最健壮的牛都被他先截留下来了。 ……七两五?这不就是郭县尉从州府买牛的原价吗? 杨县令心里替郭县尉掬一把泪,面上微笑着点点头:“很好,明日你去县衙跟老郭详谈吧。” 呵呵,把跟俞小娘子打交道的事情交给老郭,果然是最明智不过的决定了。 沿着河堤,奚晟陪俞善一起慢慢走向停放骡车的地方。 他觉得俞善今天格外的开心,忍不住问道:“是有什么喜事吗?” “喜事算不上。”俞善想像了一下明天郭县尉的脸色,觉得还是应该提前练习如何收敛自己的表情:“助人乃快乐之本,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奚晟直觉事情不像俞善说得这么简单,可看她笑眼弯弯的样子,奚晟也忍不住笑着问:“快晌午了,你饿不饿?我这里有点心。” “我看你爱吃榛子酥和杏仁糖,这一包里还配了些山楂片,正好开开胃,点心吃完就到家吃饭了。”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油纸包递了过去。 俞善笑了:“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一只蓝色的猫。” 奚晟不明所以,俞善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乐不可支。 她接过油纸包就要上骡车。 突然,斜刺里有人大步走过来,直直冲着俞善喊道:“喂,那小娘子先别走!” 奚晟眉头一皱,横挡在俞善面前。 来人非常魁梧,声若洪钟,他见奚晟警惕的看向自己,不禁调侃道:“哎哟,英雄救美啊?” 生意 奚晟闻言脸一红, 却仍是将俞善挡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退让。 那魁梧汉子见状也来了兴致:“小子, 让我试试你担不担得起这英雄的名号。” 说着, 大掌竟是朝奚晟肩头拍了过来,作势要将他抓牢。 若是旁人可能还会忌惮对方的高大身形,绝不敢轻易让这汉子近身。 奚晟却是天生神力, 又常年狩猎, 哪怕与猛兽肉搏的经验也极为丰富,近身战绝对没有怕的。 他任由这高大汉子一掌抓在自己肩头, 却顺势反手一绞, 大力攀住对方的肩膀, 狠狠朝下按去! 那魁梧汉子只是临时起意, 想逗逗这小子, 顺便试试他的身手, 却不意对方使了一招“一力降十会”! 汉子就觉得肩膀上有一磨盘压了下来,自己稍有轻举妄动,这膀子就废了! 他大叫道:“小兄弟手下留情!我是来送钱的!” 俞善:……还有这种好事儿? 奚晟这些天眼见俞善生意做得辛苦(大雾), 闻言不由手下一松。 那汉子反应十分迅速, 立马抽出自己的膀子, 呲牙咧嘴一边吸气一边揉:“你这小子下手贼狠, 就是闹着玩嘛, 何必要下死手……” “送钱来的?”奚晟冷着脸提醒他。 “啊?对, 我是送钱来的。”魁梧汉子一边揉膀子, 一边转脸问俞善:“小娘子,你家之前是不是卖过米粉?就那个在河堤上摆过摊的摊位。”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俞善点点头:“没错, 是我家的米粉摊位。” 那汉子喜上眉梢:“是你家就对了, 我是石江千户所驻军,姓姜,你叫我姜百户就行了。把你们家的大人找来,咱们谈谈往卫所供应米粉的生意。” 还真是送钱来的。 俞善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我们家我就能做主,姜百户直接跟我谈就行了。” 姜百户闻言惊奇的看看俞善,又上下打量了奚晟一遍,嘿嘿笑着说:“小子,你夫纲不振啊!不过怕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小娘子好福气啊。” 他一通胡言乱语说得奚晟红着脸,赶紧去瞧俞善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羞恼动怒,才松了口气。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奚晟心里又泛起一点小小的失落,他黑着脸一字一顿的说:“还请慎言,我是俞姑娘的车夫。” “车夫啊?”姜百户揉了揉差点被奚晟拍断的膀子,咂巴咂巴嘴可惜的说:“你小子倒是好身手,当车夫也太可惜了吧?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投军到我手下来,我保你不出一年就能提小旗。” 奚晟不为所动,冷着脸提醒这个话又多又总是跑题的姜百户:“生意?” “啊?哦,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姜百户大手一拍脑门,直接说明了来意:“我们千户所想请你家每旬供应两千斤米粉,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俞善算了算,每旬两千斤,一个月就是六千斤,这个量不算特别大,现在赶赶工倒是能做出来。 而且等河工的工程结束以后,没了这边河工的订单,千户所倒不失为一个稳定的出货途径。 大晋朝是卫所兵制,这里驻扎的石江千户所兵数不多,大约一千多人而已。 俞善猜想,石江县这个地方并非什么军事要塞,石江千户所应该是专门为了守卫石江堰这个关紧的水利重地而设的。年年发河工徭役的时候,都由这个千户所派兵负责维持秩序。 不过,这些军户大多都拖家带口的,分了军田落户生活在这里,代代相传也有数千人的规模,并不亚于一个繁荣的村子。 尤其是这些年不打仗,石江县这里也不临近边关,无异族滋扰,不用出兵。 这又有军田又兵饷,军户的日子比普通百姓还要过得好。 姜百户说的应该是给军营的采买供给,附近的村子时常有卖东西给军营的先例,倒也正常,这生意能做。 不过俞善有些好奇:“现在给河工供应米粉的,算上我应该有六家,恕我直言,这米粉谁家做出来都一样,刚刚我看你似乎是专程来找我的样子?” 姜百户赞许的伸出大拇指:“小娘子果然聪明,其实是我们千户最喜欢你家米粉的配料,尤其是那酱肉,那泡菜,那酸豆角和炸腐竹,那滋味……反正伙营里的伙夫做不出来,这些配料你们也算算价格,多准备一些,到时候随着米粉一起送到营里。” 咦?很识货嘛,俞善倒是有些意外了。 当初卖了米粉配方,这些配料的制作方法其他几家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根本不看在眼里,没有一家管她索要的。 俞善觉得后世经过无数人口味总结调配出来的组合应该是有道理的。 她怕大家接受不了螺蛳粉的臭味,没敢开发酸笋;不过除了浇头之外,俞善请米娘子调了几样腌菜,在自家米粉里加入这些配料,年后摆摊时卖了一阵,果然大受欢迎。 就是不知道这位千户是什么时候来吃的。 啧,这些兵爷真是财大气粗,大量采买连价格都不问的,也不知道是不差钱,还是自恃武力不怕被不开眼的人坑。 不过俞善就喜欢这种不差钱的客户:“姜百户是个爽快人,我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三日之内,我准备好价目单和契书到营中请您过目,十五之前就能先送一批米粉和配料到营中,您看如何?” 姜百户自然满意。不过他临走前还恋恋不舍的打量了奚晟好几眼,颇有些遗憾这么个练武的好苗子,怎么就甘心做一小娘子的车夫呢? 姜百户的目光又不着痕迹的在俞善脸上转了一圈,看着这还没长开,略显青涩的小娘子,心中不由大叹:果然是美色误人啊,我老姜打光棍是对的! 在奚晟快要吃人的眼神里,姜百户识趣的收回目光,抱拳告辞了。 又接了一笔订单的俞善心情极好,跟奚晟有说有笑,一路驾着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俞善破例没有跟奚晟去河堤,而是坐着俞根叔的骡车一大早去了县城。 最近农忙,人人都忙着种地,俞根叔家的骡车生意大受影响,又没了替俞善送竹笋的收入,家中的进项锐减。 他家地少,用上牛很快便耕种完了,所以村长才选俞根叔做第四组的组长,至少不会为自家徇私。 这段时间俞善难得开口用车,俞根叔很是热情:“善姐儿,咱们今天去哪儿?” “直接去县衙。”俞善一猫腰上了骡车:“正好今天麻烦您,回来的时候顺便再拉些东西。” 县衙啊……俞根叔听着心里都打颤。 他向来知道善姐儿是有些本事的,没想到这去县衙也说得像去酒楼吃饭一样自然,言语之间忍不住对俞善多了些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敬重。 郭县尉见到俞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板着脸。 高兴的是,终于能把那九十八头光吃不用干活的活祖宗转手了; 要板着脸的是,俞善那小丫头脸上的笑意明显到再怎么掩饰,还能让他看出来开心。 这就让郭县尉很不开心了…… 他酸溜溜的对签下契书的俞善说:“恭喜俞小娘子又做成了一笔合算的买卖。” 俞善放下笔,谦虚道:“俗话说得好,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我这四五千两投进去,少说也要等上一年才见成效,现在光出不入,连个回头钱都还没见着呢。” 郭县尉一想,确实是这样,俞善不光把卖米粉配方的四千两全押在这些耕牛身上了,今天买下这九十八头牛花的七百多两,还是她额外拿积蓄投的。 于是郭县尉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这些耕牛来之不易,都是郭大人的功劳,造福的也是石江县的百姓。” 俞善见状,赶紧送上一记小小的马屁,还不忘接着诉苦道:“牲畜精贵又难伺候,每天不光要卡着时间喂上几遍的精料,还要时时清理以保持干净卫生,不然一个不小心得了瘟病,可就血本无亏了。” “可不是嘛。”郭县尉大吐苦水:“这些天光草料钱少说也吃掉我十几两!” 好了,他完全不难受了,像是扔掉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挥挥手:“赶紧把牛牵走,剩下的草料也都归你了。” 俞善笑眯眯的说:“那就多谢大人了。不过还请大人多容我几天,牛还是寄养在牛市里,应该过几天就能全都出手了。” “你这么肯定?”郭县尉虽然知道俞善那五百牛很快出手,但是赁牛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难不成她还要再挨家挨户的去问人家要不要牛吗? “哦,为了以后着想,我让人把最后那些有意向赊牛赁牛又没赶上的人记了下来,有名有姓有住址,按着名单挨家去问,应该很快就能脱手了吧。” 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后来消息传开以后,有不少来晚的人家懊恼下手太迟,没能占到这桩便宜呢。 俞善那张名单里就记了二百来号人,九十多头牛而已,要出手应该不难。 刚刚还觉得十分庆幸解决了一桩棘手麻烦的郭县尉:…… “快走快走,本官很忙。”郭县尉板着脸轰俞善。 这段时间应该没有什么事需要见到这小丫头了实在是太好了! 俞善还是很懂得“占了便宜不要卖乖”这个道理的。她忍着笑意跟郭县尉道别,郭县尉黑着脸,还是很有风度的吩咐一个差役送她出来。 今天衙门里不同往日,有许多书生模样的人进进出出,俞善有些好奇,就问送她出来的差役。 这差役深知俞小娘子是杨县令和郭县尉面前的红人,十分得脸,没见郭县尉看着是生气,还不忘让自己送送俞小娘子嘛,于是很客气的笑着回答道: “俞娘子不知道吗?再有十天就是今年的院试了,这些都是咱们石江县的童生老爷,来办理文书准备去府城参加院试的。” “多谢差大哥解惑。”俞善谢过那差役,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啊。 当初刚回来时跟刘巧鸽约定好了,她和秦童生两口子在院试之后就会搬出去。 虽然这三个月大家前后院过日子,确实是井水不犯河水。一开始俞善还花钱雇刘巧鸽做过几次饭菜,中间两人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然而,俞善因为那次跟秦承业在家门口的偶遇,对这人的轻浮作派印象极差,后来又知道这是个软饭渣男,更是呕心得不行。 也许是那晚在灶间被俞善见到自己狼狈的一面,不能再上山挖竹笋了以后,刘巧鸽就有些躲着俞善,两人本来交情就不深,后来更是没了什么来往。 就这样吧,搬走了以后估计也不会再见面了。家里终于又只剩下自己一家人了,会自在许多。想到这里,俞善又开心起来。 到后街停放骡车的地方找到俞根叔,俞善刚上车,就听到俞根叔惊讶的问:“咦,善姐儿,你看那个是不是你四叔?我没看错人吧?” 俞善揭开帘子,顺着俞根叔指的方向一看。 果然,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俞四叔躲在拐角处的阴影下,鬼鬼祟祟的拉着一个差役嘀咕了半晌,又往对方手里塞了个荷包样的东西。 那差役特意用手掂了掂份量,才满意的带着俞四叔往大牢方向走去。 俞善现在已经知道,买通老五想要谋害自己的牛宏胜,就是牛四婶的娘家哥哥。于是不难联想,俞四叔这应该是替牛宏胜打点,到大牢里看他去了。 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俞四叔在事件事情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过年的时候俞善就注意过,不说四房那辆崭新的马车,牛四婶和义哥儿身上的穿戴,根本不像是一间小杂货铺能支撑得起来的,现在想来,俞四叔两口子应该从这个有钱的牛家刮了不少油水。 但是现在牛家的案子人证物证确凿,杀人越货不敢说,一个剪径强盗罪是跑不了,能不能保住牛宏胜的小命还是两说。 这种要命的大案,牛宏胜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肯定要有所动作。 而俞四叔这种根基全无的小人物,在这种时候楞着头往里冲,会不会被卷进漩涡成为附带的牺牲品呢? 俞善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并不是十分关心,于是请俞根叔赶着马车,径直离去了。 调戏 俞善要去的下一站, 是一间看起来十分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家俱店。 跟地上布满锯末和刨花的木匠铺不一样,这家店铺光门脸就十分排场, 大开门的四扇, 店面宽敞亮堂。 进门以后,偏厅摆成普通人家的堂屋一样,八仙桌、太师椅, 花架、茶案, 这些充做样版的家具无一不精美非常;黑漆红漆,描金剔红、雕花嵌螺, 各种巧夺天工的手艺一一展现在客人面前。 伙计一看俞善登门, 立刻笑脸相迎:“这位娘子, 想要看点儿什么?” 俞善还没来得及开口, 掌柜的就热情的迎了上来, 他还认得俞善:“俞娘子, 您来得真是巧,您订的几样家什昨天已经全做好了,需要我们安排送货吗?” 俞善今天来只是想看一下进度, 没想到店家居然提前做好了家具, 这倒是一桩小小的惊喜:“那正好, 一会儿你们装好货, 跟着我们的骡车走吧。” 掌柜的人精, 一看俞善的目光在那些女儿家常用的物什上流连, 就知道俞善今天来, 是又有生意上门了。 鉴于她上一次慷慨的大手笔,掌柜的打发了伙计,亲自招呼俞善:“俞娘子今天还想看看什么?我们家又有新的图册花样, 若是在店里没有看中的, 可以从图册里挑,小号一定做出让您满意的家什。” 俞善左挑右选,最终挑中了一个嵌薄螺钿的黑漆妆匣,色泽雅致,螺壳灿若虹霞,做工精细纤巧。 她又给俞蔓挑了一个花卉纹的剔红漆妆匣,外壁通体枝繁叶茂,妆匣盖上雕着百花盛放,价格虽然令人咋舌,却让人爱不释手。 俞蔓虽然在二房住下了,身体也要慢慢调养,可俞善觉得她总是心事重重,不知道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忧。 思来想去,俞善决定送件漂亮的礼物给俞蔓,收到礼物总会让人开心一些吧? 这些妆匣上都镶有水银镜,照得人纤毫必现,俞善想着,要是俞蔓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色正在一点一点变得红润,身体在慢慢的好转,或许会变得不那么忧愁。 挑完妆匣,俞善想了想,又选了一把做工精巧的红木半月形弯梳,既能当梳子,也可以插在发髻上当成发饰,她打算送给刘巧鸽当成是送别礼物。 没了织机带来的收入,又没了挖竹笋的进项,俞善注意到刘巧鸽曾经穿过的红绸袄裙和她头上的银簪,一样一样都消失不见了。 俞善记得刘巧鸽提过,那些都是她的陪嫁首饰和布料,想来如今都进了当铺。 她和刘巧鸽相熟一场,虽然有过几次争执,到底也算有过一些交情。 俞善觉得一个人不能简单的用好人或坏人来界定,比如刘巧鸽,俞善对她的感观就很复杂,对刘巧鸽的未来亦有几分担忧。 在俞善看来,秦承业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富易妻,贵易友,他考不中还好,刘巧鸽只是生活煎熬;真的走狗屎运被他考中了,享受诰封的也不可能是她刘巧鸽。 但是非亲非故,俞善不可能做什么事去干涉刘巧鸽的人生,她做的也只不过是在临别之际,送件礼物以示祝福。 俞善结完帐,掌柜的已经安排好送货的马车,跟在俞根叔的骡车后面,哒哒的往平溪村驶去。 俞善家住在村边,好处就是可以从村外小路绕过去,而不惊动村中的人,不然这满满一马车的精美家什又要引起轰动围观了。俞善也不想出这种无谓的风头。 家俱店赶车的伙计和跟车负责安装的师傅一起,把东西一样一样搬下来,往俞善指定的房间放。 他们一进院子,竟然看见刘巧鸽跟秦承业两口子站在院中拉拉扯扯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刘巧鸽的衣衫显然经过一番撕扯,皱巴巴的,她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像是哭过一场,红肿得厉害,见到俞善和两个外人进来,连忙用袖子掩面。 秦承业冷不防被人撞破家丑,觉得有损颜面,已经很不高兴了,又看见这一趟一趟搬进屋里的家什造型简洁大方,用料名贵,显然是给这院子里唯二的读书人俞信准备的,还是整整一套花梨木! 秦承业心里又嫉又气,想他堂堂一个童生老爷还要赁屋居住,凭什么一个刚刚进学的黄口小儿就用上得花梨木的书架桌椅。 他冷哼一声,甩袖子转身就要走人,跟捧着一个花梨木书匣的伙计撞了个满怀! “哎哟!”伙计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的接住差点砸在地上的书匣,细细检查一番确认没有磕碰,才庆幸的长舒一口气:“幸好没摔坏,不然小的两个月的工钱都赔不起。” 伙计本是无心的随口抱怨,无奈日益捉襟见肘的秦承业,一听到银钱的字眼,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不顾斯文,跳起来指着伙计破口大骂: “一个穷酸下人而已,居然敢嘲笑本老爷?一个破书匣而已,我会赔不起?再过几天我就是秀才老爷了,你这种人连老爷我的一片衣角也比不上!” 那伙计搞不清楚秦承业的身份,听他自称童生老爷,吓得要死,别说还嘴,连被骂了也只敢垂着头陪笑。 这时,俞善拿着新订做的笔架进来,见秦承业毫无风度的冲伙计撒泼,怒上心头,忍不住反口连讽带刺道: “童生老爷好尊贵的身份啊,我们这院子小,您还是赶紧搬走吧,那深宅大院才配得上您,最好身边再配上十个八个随从,免得被人冲撞了您。” 正在激动的秦承业一回头,就看见俞善一张粉面含嗔带怒,她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眉眼生动,显得格外娇俏。 若是俞善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大骂一声:你眼瘸啊!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从来不看人脸色的秦承业心下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这小娘子打扮一二还是很见得人的。 今天的俞善穿着之前新做的黛绿交领襦裙,滚着赭色镶边,纹饰配色雅致得很,再搭上杨希月给她挑的樱草色八幅长裙,亭亭玉立如一枝新荷,跟上次一身半旧布衣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秦承业的怒气顿时为之一消,紧盯着俞善若有所思:“你这小娘子也算是有心计了,知道本老爷马上就要考中秀才,特意做局来引我注意是不是?” 这种局他见得多了,跟楼子里的花娘特意从窗户丢条手绢到街上招揽客人;故意不好好走路往人怀里撞,撞到了就软倒在自己怀里是一个路数。 秦承业心里得意,看来这小娘子也是看出了自己的前途,特意打扮了一番,又在自已面前露富,想要引自己看中她啊。 俞善已经被他的想像力惊呆了:“你有病吧?有病赶紧吃药啊。” 她恶心的够呛,心中戾气横生,眼睛已经在院子里寻找趁手的家伙了! 刘巧鸽深知俞善平时看着笑眯眯的,惹急了可是连野猪都敢射杀的主儿,赶紧快步走上前抓住俞善的手臂,哀求的看着她,无声摇头求她不要再给秦承业难堪。 “这种东西你也护着?”俞善厌恶甩开她的手,退后几步,离秦承业这龌龊东西远一点,冷冷的下了逐客令:“院试一过,你们赶紧搬走!” 俞善气得径直进屋,把要送刘巧鸽的发梳重重扔进妆匣深处,眼不见心不烦。 家俱店的师傅和伙计面面相觑,赶紧该搬的搬,想尽快做完活计走人。 秦承业再看那些花梨木的家什,虽然心里觉得俞信那小儿不配,却觉得俞善这样舍得给家中读书人花钱才是真正的贤惠。 他又厌烦的看向自己的妻子,刚才居然为了区区一块玉坠跟自己这个相公动手,真真是悍妇,令人耻之为伍。 秦承业鼻子一哼,甩袖走了,留下刘巧鸽呆站在院中,一阵悲从心来。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已经变卖了,还有十天就是院试,相公说要提前到府城去。 他嫌弃客栈太吵,想要赁个离考场近的院子住下。可这个时候,考场附近单门独户的院子就算还能租到,也都是天价。 再加上两人的路费,这些天的吃用花销,实在负担不起,刘巧鸽刚想劝相公找家便宜的客栈住几天,秦承业反过来质问刘巧鸽为什么不把她的那块玉坠当掉! 那玉坠是她出生之时,家中老祖母在佛前开过光,求来的护身符,刘巧鸽就算当无可当,也舍不得当掉娘家带来最后的念想。 刘巧鸽嫁给秦承业这么久,鲜少有违背相公意思的时候,两人刚刚就是为了这块玉坠在争执。 俞善坐在屋里,心情刚刚平复下来,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善姐儿。” 是刘巧鸽。 俞善板着脸把门打开,却并不让她进屋:“有什么事吗?” “我来是想跟你道个别,我们明天就启程去府城了。” 刘巧鸽刚才稍稍整理过仪容,确认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才过来的:“有些东西带不走的,我们就不要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接着用。” 说着她苦笑一声:“破家烂当的,也没什么值钱的。” 俞善不客气说得直白:“刚才你也听到秦承业的话了,这还没考上秀才,当着你的面就敢调戏于我,要是他考上了,你这秦夫人的位置还坐得稳吗?” 刘巧鸽虽然心里不好受难过,却颇为安心:“古来就有七出三不去,我为婆婆送终,守足了三年孝;要等相公考上了,又有前贫贱后富贵的说法,他休不掉我的。” 休不掉你,可以让你“病逝”啊……还可以让你“被七出”,无子、恶疾、口舌、妒忌…… 这等没有廉耻之人,想摆脱一个娘家没有靠山的妻子,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俞善知道现在说什么刘巧鸽都听不进去。 她犹豫再三,还是从妆匣里取出那枚木梳,递了过去:“明日一去,估计鲜有机会再见了,若是你有三分当我是朋友,就听我一句劝,莫要相信你那相公,记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做局 一看差役真的拿人了, 村民们还是胆小怕事的多,生怕再有什么麻烦波及到自己身上, 没一会儿就鸟兽散去, 只留下少年抱着面若金纸的俞馨娘,呜咽不已。 俞善上前帮忙扶起俞馨娘:“地上太凉,还是先把小姑姑送进屋里, 然后尽快找个大夫来看看。” 小姑姑?哭得双眼微红的少年抬起头, 有些愣怔。 俞善勉强露出个笑容:“我姓俞,叫俞善, 我爹是你娘的二哥。不过, 现在不是认亲的时候, 先照顾小姑姑要紧。” 少年点点头, 抹了一把眼泪, 两人合力抬起消瘦到没有多少重量的俞馨娘进了屋。 俞善不知道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表弟叫什么名字, 就看见柳小哥也不去请大夫,只去打了一盆清水,把帕子浸湿了轻轻给俞馨娘擦脸, 她这才恍然大悟:柳家如今这样, 哪有闲钱请大夫呢? 奚晟默不作声, 他把刚才柳永寿挣扎时掉落在院子里的那几个铜板捡了起来, 递给俞善。 俞善想了想, 又偷偷往里加了些, 凑成一把递给柳小哥:“这是刚才你……是柳永寿掉在地上的, 不拿白不拿,你赶紧用这钱去请大夫吧。” 柳小哥沉默的看着俞善手上托着满满一把的铜板,知道里面肯定有她自己的贴补。 可这会儿他没资格讲脸面, 他娘还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俞善给的这是救命钱,他将来一定会加倍奉还! 同村的大夫来的很快,这似乎不是第一次给俞馨娘治病,他熟稔的金针一下,俞馨娘便悠悠醒转。 大夫把了脉,一声长叹道:“不幸中的万幸,俞娘子及时护住了要害,没有伤及筋骨。” 不等柳小哥松口气,他又正色叮嘱道:“倒是她这急火攻心就昏厥过去是老毛病了,我也一再叮嘱要长期吃药才行,不然就怕哪一天瘀血阻窍,人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好自为之啊。” 说完,大夫留下两剂俞馨娘吃惯了的药,告辞离去。 俞善听这病情,似乎俞馨娘有点儿高血压的征兆,情绪激动血压上升就会眩晕。这个病哪怕对现代来说,也是个麻烦病,需要长年精心的控制,而呆在柳家这样的环境里,只能说一个难字。 俞馨娘一醒来认出俞善,又是一场好哭,俞善见她情绪激动,怕刺激到她也不敢多留,看着俞馨娘吃了药,便说改日再来探她。 俞善说着话,跟柳家小哥使了个眼色,佯装告辞之后,离开后院,和奚晟一起在前院堂屋坐下,等柳家小哥安置好俞馨娘再过来说话。 等人的时候俞善左右环视,这柳家外面看起来还算光鲜,里面的架子却是倒得差不多了,堂屋里空荡荡的,连家俱摆设都卖得七七八八,墙上还有挂过画的印迹,如今也是光秃秃的四面墙。 没等多久,柳家小哥就匆匆赶来,原来这位柳家表弟叫柳和昶,今年只有十二岁,长得倒是高高瘦瘦,斯文有礼,一见俞善便再三谢她出手相助。 柳和昶今日出门打柴,刚到村口就看见自家门口又围得水泄不通,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大感不妙。 他那个烂赌鬼的父亲柳永寿,时常混迹在赌坊里,三五日不着家,一回来不是打人就是要钱,时不时还会有赌坊的人上门闹事要债。 有时候柳和昶甚至大逆不道的想,倒宁可那烂赌鬼不回家,娘亲脸上还少些愁苦。 时间紧迫,俞善也不跟他客套,直白问道:“柳永寿是我指使差役抓走的,扣着他吃几天牢饭好好反省一下,所以至少两天内他不会再回来打搅小姑姑休养,不过,我想知道以后你们母子俩准备怎么办?” 柳和昶先是惊讶,听到最后,却沉默了。 他幼时祖父母都还健在,父亲虽然时常游手好闲,却没染上赌瘾,家境相当殷实。所以他从小在学堂念书,读过圣人之言,知道子不言父过,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不为世人所容的。 柳和昶抬头看看俞善,见她面色平和的等着自己的答案,犹豫再三,终于把心一横,咬牙道:“我想带我娘离开柳庄!” 他本以为俞善会看不起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声清脆的喝彩:“好!既然你有决断,那我一定想办法,让你们跟那个烂赌鬼断得干干净净。” 人不自助天难助,如果俞馨娘和柳和昶自己下不了决心,俞善根本无从帮起。 在俞善看来,第一户人家的那位大嫂,挨了打自己忍气吞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哪怕当时她强出头,那大嫂也硬气不起来,说不定会反过来怪她多管闲事。 反而是俞馨娘,不管她的初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儿子柳和昶,敢在柳永寿毒打的威胁下,仍然坚持藏起房契,骨子里说来也是一种抗争。 若俞馨娘是那种以夫为天的女子,柳永寿要什么她都双手奉上,那么哪怕是亲姑姑,俞善都不会多此一举,插手这件事。 因为即便她能帮上这一次,难道还能次次都跑来柳庄替小姑姑出头吗? 女人,能依靠的从来就只有自己而已。 俞善相信,只要俞馨娘能摆脱柳永寿,自己就能立起来,所以她愿意帮她扫清柳永寿这个障碍,既然柳和昶跟她有共识,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真的可以吗?”柳和昶闻言惊喜的抬头。 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之前有带着母亲离开父亲的想法就已经很惊世骇俗了,却碍于年纪和阅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达成目的。 俞善肯定的点头,却也把坏处摊开来讲清楚:“据我刚才听到的,柳永寿又欠了赌坊一大笔钱,数目已经大到必须要卖宅子才能填得上,所以你家这房子,我估计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就保不住!” “不行!”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俞善一回头,看见本该躲在床上歇息的俞馨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堂屋外面,也不知道她具体听到了什么。 “娘!”柳和昶焦急的跑过去,把俞馨娘小心扶进来坐下:“我不要柳家的东西,等……以后,我带你到县城去,我识字,可以找个活计养活咱们两个。” 俞馨娘面色苍白,她吃力的倚着桌子维持仪态,勉强笑了笑对柳和昶说:“你表姐难得来一趟,去灶间给表姐和这位……后生,盛两碗仙草水来。” 柳和昶张了张嘴,半晌低低的应了声是,去灶间端水不提。 俞馨娘见儿子走了,才蹙着眉,柔声又坚定的对俞善说:“善姐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柳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这宅院是昶哥儿的祖父留给他的,房契上写的是昶哥儿的名字,也是他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处,我这个当娘的没别的本事,只想把这处宅子给他守住。” 她说着,泪水滚滚落下:“好孩子,你今日不该出手的,就让柳永寿当众把我打死,让官府抓了他去,也算我这个没用的娘替昶哥儿除了个累赘,好让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俞善心惊不已,原来俞馨娘今日是抱了这样的念头,想用自己一条命来换柳永寿的命。 “娘!”只听铛啷一声,大惊失色的柳和昶失手打碎了手中的茶碗,哭着跑进来,趴在俞馨娘的膝头泣不成声:“娘,我说过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活着。” 俞善紧皱着眉头,觉得实在是棘手:“小姑姑,你也知道那些赌坊的手段,只要昶哥儿还姓柳,这宅院早晚保不住,你都舍得拿自己一条命去换那个人渣的命,难道还舍不得一间宅院吗?” 俞馨娘轻抚着儿子还十分柔软的发顶,感觉到自己膝头湿了一片,她泪眼婆娑,心如刀割,终于下定了决心,闭眼说道:“房契我藏在大门口青石板下面了。” 那地方是公爹过世之前,知道儿子没救了,干脆把宅子过给了昶哥儿,用油纸把新的房契层层裹好,和俞馨娘两人合力撬起青石板,藏在那下面的。 那地方天天踏来踏去的,任谁也想不到,是真正的灯下黑! 俞善看向奚晟,奚晟会意,走到大门口果然见门槛下铺着一整块青石板,他抓起一头稍一用力,便把大石板掀了起来,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天哪……柳和昶看得目瞪口呆,连哭都忘记了,接着便是羡慕不已,若是他也有这样的神力,这样的身手,保证叫他爹不敢再碰他娘一根手指! 打开油纸包,确认过房契完好无损,俞善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若是小姑姑信得过我,房契先由我保管,这件事也交给我来处理。” 俞馨娘当初能和白翠娘交好,天生性情里也有几分果决,她既然选择相信俞善,就会相信到底:“善姐儿只管拿去,我这个做姑姑的,这次就腆着脸倚仗你了。” 俞善见她情绪还算可以,便细细的问这宅院价值几何,对以后的打算,并旁敲侧击俞馨娘能接受的程度,比如,和离。 柳和昶少年心性,见娘亲转圜了念头,心头便去了一桩大事,他把注意力放到最新出炉的崇拜目标身上,殷勤的重新从灶间端了碗水:“大哥哥,您受累了,请喝碗水吧。” 俞善闻言停住了话头,哀怨的看了奚晟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你都干什么了?明明是我一直在说个不停,怎么这小子就对你那么狗腿子。 奚晟笑着把碗推到俞善面前:“你渴了,你先喝。” 这是谁先喝谁后喝的问题吗? 柳和昶红着脸,挠挠头:“我再去端一碗来!”说完又跑去端水了。 俞馨娘见奚晟和俞善之间不需多言就溢于言表的默契,苍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欣慰笑容来: “这个说是仙草水,其实是拿村外河滩上长得一种野草煮得,别看颜色黑漆漆的,喝起来口感还算顺滑。家里买不起茶叶,只能拿这个待客,善姐儿你多担待了。” 俞善这才注意到,面前这碗“仙草水”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黑中透红的液体闻不出什么味道,倒是光泽感十足,仿佛充满了胶质。 俞善端起来尝了一口,咦?这熟悉的口感,是……仙草?能做仙草冻的那个仙草啊。 她惊喜的问:“小姑姑,这仙草外面长得多吗?容易找吗?” “多啊,不光柳庄这里,好多靠近水的地方都生得有,一小把就能煮出一大锅水来,所以才管它叫仙草,图它带点味道,用来待客比白水强些,其实不值什么。” 俞馨娘见俞善感兴趣,她也高兴起来:“家里就有许多晒干的仙草,小姑姑让昶哥儿给你装一袋,拿回去慢慢喝。” “哎,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小姑姑。”俞善也不推辞,笑眯眯的收下了。 接下来又敲定了些细节,俞善带着一袋子仙草,和奚晟一起牵着牛回了平溪村。 事不宜迟,第二天的奔波不提,到了第三天,石江县大牢的一间牢房里,有差役敲敲牢房栅栏,不耐烦的喊道:“柳永寿!有人来见你,快着点儿啊。” 柳永寿勉强从肮脏的稻草堆里爬起来,睁开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打量着来人,一看简直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娘的,赌坊追债都追到大牢里来了吗? 柳永寿当了三十几年的人,从来没像这几天一样,受尽了皮肉之苦。 先是被差役抽碎一颗牙,又被一个疯丫头白打了一顿;莫名其妙被抓到大牢里不说,自从他进来,就像被人忘记了似的,根本没人找他过堂。 跟他同牢房的简直是个疯子,听见柳永寿喊冤,非说他吵得人睡不着觉,二话不说就抓住他暴打一顿。 柳永寿倒是想还手,可对方比他高壮多了,一条胳膊就有他大腿那么粗,可怜他被打了连喊疼也不行,不然就又是一通好打! 这两天时间对柳永寿来说,就像两年那么难熬,俞馨娘那个死婆娘也不知道赶紧来赎他,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教她知道厉害! 赌坊来追债的叫金爷,柳永寿不敢怠慢,凑过去讪笑着讨饶:“金爷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地方也进得来。” “怎么?你都能为了躲债躲到这里,我金爷就不能来?”金爷嘬着牙花狞笑道: “告诉你,这几天找不着你的人,我们赌坊可是费了番功夫才挖你出来,这里头耗费的人力财力都得算到你头上,再加上利滚利,现在你那笔债现在翻番了,六十两!” “什么?”柳永寿不可置信的扑到栅栏处,这个数目卖了房子也还不起啊:“金爷,您老明鉴啊,我不是存心要躲债,我是被人误抓进来的啊,压根儿就不关我的事!” “识相的话,就赶紧签了这些契书,以后你家的房子,包括你老婆儿子就都归我们赌坊了。”金爷看他鼻青脸肿的,一脸嫌弃: “不签也行,等你出去利息再翻番,到时候就拿你的手脚来抵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你赚了!” “那婆娘人老珠黄我倒无所谓,可儿子……”柳永寿三十来岁了只有柳和昶这么一个儿子,也不是一点儿不心疼,没了儿子以后谁给他养老送终啊。 “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啊。”金爷斜眼打量着柳永寿的手脚,冷笑着说:“看不出你这人还挺有情义,你要愿意用一只手换你儿子,我也没什么意见。” “不不不、金爷,我签,我现在就签!”柳永寿被他看得手脚发凉,瞬间觉得金爷说得对,自己身强力壮的,想要儿子再生就是了,手没了就真没了,那可不成! 金爷递进来一枝笔,手里捏着一沓文书,指着下面空白的地方让柳永寿赶紧签:“这张是卖房的,这张是你老婆的卖身契,再下面是你儿子的。” 牢里光线昏暗,柳永寿眯缝着肿眼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看到第一张上面写着“卖房契书”的字样。 他直觉到哪里不对,想把文书抽过来仔细翻翻,刚刚的差役走过来大声喝斥道:“时间到了,赶紧出去吧。” 金爷对着柳永寿一通臭骂:“别磨磨蹭蹭的,老子进来打点花的钱还没跟你算呢。不签就算了,最多斩你双手双脚!” 那……那不就成人彘了吗?柳永寿也是读过书的,他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磨蹭,赶紧抓起笔按金爷指点的位置,一张一张签下自己的大名,再按上手印。 殊不知看似暴躁的金爷,跟不耐烦的差役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微微点头,两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顺利拿到柳永寿亲笔签过的契书,出了牢房大门,差役跟金爷一前一后来到一处酒楼:如意居。 进了包间,金爷恭恭敬敬的把文书放在桌上:“吴爷,幸不辱命,这事儿小的给您办妥了。” 最上面那张文书上赫然写的是:和离书,下面清清楚楚签着柳永寿的大名,和他鲜红的手印! “辛苦了!”吴志兴把桌上的一个小包袱推过去,金爷伸手一掂就知道是足足的四十两银锭! 柳永寿欠的赌债是三十两,只演这么一场戏就能白赚十两,还能跟衙门里的差役搭上关系,金爷觉得这买卖划算得很。 他精明有眼色,看出来吴志兴还在等人,也不多话,拱拱手,揣着包袱就走了。 他前脚走,俞善后脚从隔壁包间过来,拿起那份来之不易的和离书,长长的舒了口气:“多谢吴大哥肯出面帮忙,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尽管出声!” 这是明明白白欠一个人情了。 虽然这次俞善没说给钱,可吴志兴觉得比俞善出了钱还要高兴。最难还的是人情债,这说明自己跟俞小娘子私交更进一步,是自己人了,这是好事儿! 寒暄几句,俞善也很快告辞离开,紧接着小二就端着上好的酒菜进了包厢:“这位爷,刚才的小娘子已经结过帐了,说是请您慢用!” 吴志兴一看,二凉二热四道菜,一小坛没拆封的羊脂酒,光这一小坛酒就要一两银,俞小娘子做事果然大气! 他闻着扑鼻的菜香,咽了下口水:“取一大碗白米饭来,这酒给我存着,爷在当差呢,改日来喝!” 俞善拿着和离书,没有耽搁,径直拿去衙门落档。 离老远就看见俞怀安黑着一张脸,老大不情愿的跟在奚晟身边,在衙门口等着。 见到俞善,他板着脸训斥道:“和离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女娃娃说办就给办了,怎么不回来跟族里商量商量?你爷爷他们是不是也不知道呢?” 俞善扬了扬手里的和离书,诚恳的认错,但是一点儿也不打算悔改: “大堂伯,那柳永寿滥赌成性,家里田地房子都输光了,若是不和离,下一个被卖的就是我小姑姑和我表弟,身为娘家人,若是咱们不替她出头,那柳庄还以为我平溪村无人,嫁出去的闺女可以任人欺辱!” 俞怀安被她噎得无话可说,瞪了俞善半晌,终于没好气的说:“话都让你说了,好人你也当了,我还能说什么?进去落档吧。” 俞善亲眼看着文书归档,又取出俞馨娘和柳和昶母子二人的户籍文书,经由俞怀安这个村长的手,落户在平溪村,写明了是和离归家女,从此跟柳庄柳永寿家,再无瓜葛。 善后 从衙门里出来, 奚晟赶着骡车直接拐到柳庄,俞馨娘母子俩如约等在村口, 身边放着两卷铺盖和几个小包袱,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看见俞善脸上的笑容,俞馨娘就知道事情办成了, 她心里一松, 脸上的愁苦忐忑登时少了几分。 柳和昶身上还背着个大筐,盛着满满冒尖的一筐青草, 他见了俞善就把整个筐都递过去:“娘说你喜欢喝仙草水, 我起了个大早, 去河边割了些新鲜的, 回头晒干了能喝上好久。” 咦?这仙草长得有点儿像薄荷叶啊, 唯一不同的就是叶片比卵圆形的薄荷叶多了个尖尖。俞善吃过不少仙草冻, 还真没见过新鲜的仙草长什么样。 她好奇的拽出一棵仙草仔细看,只见叶子边缘有浅浅的锯齿,上面覆着一层细细的柔毛, 把叶片搓烂, 指间有种滑腻的胶质感, 却没有薄荷那种独特的清香。 俞怀安也从骡车上下来帮手提行李, 他打眼一看那筐仙草就笑了:“傻小子, 这东西咱们平溪村的河边也不少, 又不是啥稀罕物, 还值当这么大老远的背回去?” 柳和昶的眼神暗了暗。 俞善心里一叹,小孩还挺敏感的,他能不知道这是野草, 随处可见吗?不过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又实在着急“报答”自己,唯有多花些力气,帮自己割一筐“很喜欢”的仙草来。 俞善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仙草长什么样呢,俗话说,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下晌我要用仙草做些好东西,正担心前天小姑姑给的那些不大够呢,昶哥儿这筐仙草割得及时,正好派得上用场,多谢昶哥儿了!” “真的?”柳和昶眼睛亮晶晶的,已经笑了起来。 俞善笑眯眯的点头:“当然是真的,小姑姑身子要是好点了,下午多费点心,指点我怎么煮这仙草水吧。” “行,我那是老毛病,吃了药就好多了。”俞馨娘把刚才的事看在眼里,心说善姐儿可真不像是老俞家的人啊,对昶哥儿一个孩子也这么细心。 “赶紧走吧,这还在人家村口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俞怀安拎起最后一个小包袱,焦急的连声催促道。 没看见柳庄的人已经聚了一小撮在远远张望嘛。大家都不愿意招惹柳永寿这个滥赌鬼,连带着俞馨娘母子俩在柳庄的人缘也不好,要不然早就有人上来追问了。 俞怀安心想,和离这事儿也就是俞善这小丫头快刀斩乱麻,没声张就给办妥了,不然柳永寿虽然双亲不在了,他柳家的族亲总还在吧。 就算柳永寿滥赌,也没有因为这个就跟人家和离的道理。事情谈不妥,柳庄就不会轻易放人,一直谈不拢的话,变成两个村子打群架抢人的都有,还有因为这个出过人命的呢。 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奚晟帮俞善把装满了仙草的大筐往车尾一装,车里装着行李,两侧的厢板上再坐四个人,就挤得满满当当了。 奚晟一扬鞭子,骡车稳稳的往平溪村驶去。 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反正也没有外人,俞善就把她是怎么设计柳永寿,骗他签下和离文书细细讲了一遍。 这事儿关乎着俞馨娘母子俩,俞怀安做为村长也必须要知情,避免以后有什么首尾,还得靠他这个村长善后呢。 俞善讲完,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俞怀安眼神复杂的看着俞善,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好疼……这还是个小娘子吗?花果山上的孙猴子也没她能折腾吧? “所以,柳永寿到现在还以为,他把我们母子俩卖给赌坊了?”俞馨娘声音乍一听很镇定,可她颤抖的双手暴露了此时的心情:“我也就罢了,昶哥儿可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老柳家的骨肉,他也卖了?” 俞善不敢刺激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好,很好。”俞馨娘脸上的神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她紧紧抓住柳和昶的手: “虎毒不食子,我本以为这畜生还有一分人性,现在看来,他连畜生都不如,孩子,咱们要谢谢善姐儿替咱们摆脱了那畜生,以后咱们娘俩就相依为命了。” 柳和昶回握了一下娘亲的手以示安慰,转过来定定的望着俞善:“善姐姐,你说我……柳永寿签了三份文书,一份是卖房契书,一份是和离文书,还有一份是什么?” 俞善真的惊讶了,这孩子心思很敏锐啊,她虽赞赏,却不知道该不该现在说出来:“……是一份断绝书,写着柳永寿自愿断绝与你的父子关系,将你逐出柳家,从此亲缘不存,再无瓜葛。” 这一份断绝书,俞善只打算留做后手,以防万一。她前思后想,本不想现在就拿出来的。 柳和昶年幼,就算再恨,面对亲生父亲,骨子里总会有一分孺慕之情,知道亲爹选择卖掉自己已经够难过的了,俞善不想一天之内对他刺激太过。 没想到柳和昶听了如释重负,他扯着嘴角,比哭还难看的笑了笑:“多谢善姐姐,这样我就不怕他以后落魄到门前,我还要迫于父子名分赡养他。” 好小子!俞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其事的将三份文书都交到母子俩手里: “柳家的宅子我卖给东邻那户人家了,作价五十两,本来能值五十五两的,可惜卖得太急,讲不上价,这是柳永寿亲笔签的卖房契书,以后可以证实是他把柳家的宅子卖出去的,与你们母子俩无关。” “他的赌债是三十两,我作主,又多拿了十两银子周旋此事,剩下的十两你们收好。”俞善说着,把两个五两的小银锭塞在俞馨娘手里:“以后日子还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俞馨娘知道现在推辞,俞善也不会要这十两银子的,反正已经欠了这么多,以后慢慢还吧,于是她也不推让,默默的把银子收下了。 俞怀安终于开口问道:“回村以后,你们娘俩准备住在哪儿?” “当然是跟我住了。”俞善抢着回答:“二房的宅子大,空屋子多着呢,昶哥儿可以住信哥儿隔壁,以后兄弟俩还可以互相作伴,多好。” 俞怀安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摇摇头:“小孩就是小孩,想得不长远。既然是归家女,村里可以分一块地与你母子二人建房落户籍用,地价肯定不贵,你们建两间草房先住着,关键是要名正言顺。” 俞善不得不承认俞怀安的顾虑是对的,俞馨娘母子俩在平溪村中已是无地了,再没有个宅子,户籍都落不下来:“还是大堂伯想得周全,那他们算是一畸零户,就分到我那一甲吧。” 俞怀安瞪她一眼:“不分给你分给谁?” 好吧,俞善摸摸鼻子,乖乖受教。 “还有。”俞怀安捋着胡子,想了想道:“既然姓柳的以为你们被赌坊带走了,你们母子二人暂时就先不要到县城去了,免得哪天碰见了穿帮,等过几年,风头过了再说吧。” 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以柳永寿的作死程度,没两年就得把一条命折腾进去,到时候俞馨娘他们才算是真正解脱了。 母子俩互看一眼,口中称是。 俞怀安这才满意起来,他伸手点一点俞善:“你呀,做事手段还算缜密,就是这善后做得不好。” 他冷笑一声:“等那姓柳的被放出来,宅子也没了,家里人也不见了,要怎么跟族里交待?为了掩饰自己卖妻卖子,败掉祖业,他也得往馨娘母子俩身上泼脏水,说不得会诬赖是馨娘偷卖柳家的宅子,又带着儿子跑了。所以这事必须要先一步给他宣扬出去,免得被这畜生反咬一口。” 俞善皱眉,她还真没想到这些,姜果然是老的辣啊。 于是她拱手笑眯眯的说:“大堂伯,我人小力单,思虑不周,那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俞怀安没好气的瞪她一眼:“行了行了,别整天觉得我不近人情似的,那畜生不做人事,离就离了吧,我看昶哥儿是个好孩子,馨娘后半辈子也有指望。” 从始至终,他们都很有默契的,谁也没提告诉俞家老宅的事。 大家在路上敲定了细节,俞馨娘母子俩在房子建成之前,还是跟俞善一起住在二房。 本来这些天,杨庄头他们也准备盖房,俞善想说要不要多买些砖瓦,顺便把俞馨娘他们的房子也一并盖起来,没想到俞馨娘拒绝了。 她语气柔和,心意却非常坚决:“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我们就建两间草房,不穿不漏,够我和昶哥儿住就行了,我们娘儿俩现在只求有瓦遮头,省下来的钱,我要攒着以后给昶哥儿置上两亩地,以后他慢慢就能在平溪村扎下根了。” 俞善尊重她的决定,没有再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反正以后小姑姑母子俩就在她那一甲,有什么赚外快的活计,照顾起来名正言顺。 回到村里,俞怀安匆匆离开,抓紧安排人,往柳庄宣扬柳永寿的“畜生行径”去了。 这个人要选得巧妙,闲话要传得不露痕迹,还要传得够快够广,又必须传到该传的人耳朵里,着实是个技术活儿。 奚晟把俞善他们送回二房,先把那一筐新鲜仙草拉回庄子,送到米娘子那里。 见识过俞善的“手艺”其实只是一张嘴之后,米娘子就再也不让她碰厨房的任何一样活计了,每次都是俞善动口,她来动手。 等俞善安顿好小姑姑母子俩,来到庄子上,米娘子已经按她的吩咐,把干、鲜两种仙草,各煮好了一大锅仙草水,各色糖水小料也已经备好,就等俞善开口了。 规矩 米娘子提前煲好了一小锅红豆沙, 一小锅绿豆沙,还按俞善说的方法, 渍了一碗蜜红豆——听起来简单, 做起来不仅费功夫,还费糖。 把红豆洗干净,略加些盐泡上一夜, 让豆子吸饱了水, 只煮半个时辰,将将把红豆煮熟就关火滤出, 再用雪白的砂糖拌匀了渍起来。渍上一夜, 糖就化得差不多了, 糖水将红豆渍得发亮, 像是裹了一层蜜似的。 俞善伸手从碗边捏了一小颗尝味道, 香甜软糯又有嚼头, 她满意的眯上起眼睛:“真好吃。 “能不好吃吗?做这一斤红豆就要费一斤糖。”米娘子之前放糖的时候手都是抖的:“上好的白砂糖一斤四十文,一斤红豆才十六文,这哪是吃红豆啊, 分明就是吃糖。” 唉, 吃就吃吧, 主家也没旁的嗜好, 也就吃东西的时候才像个小娘子, 哪个小娘子不爱口甜的。 米娘子提醒道:“主家, 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别忘记把碗端上, 这蜜红豆这么精贵,万一被……老鼠偷吃就太可惜了。” 没看见旁边几个小老鼠眼巴巴的盯着看吗? 从昨天开始,整个灶间都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杨黍、杨禾、杨丰年三个小家伙守在这儿, 一边看米娘子做糖水小料,一边流口水。 俞善笑眯眯拿了几个竹勺,给三个小家伙一人分了一勺蜜红豆:“灶间里有刀有火太危险,你们拿着外面吃去,等会儿再回来,还有好吃的。” 打发了小娃娃们,俞善端着碗在心里核计了一下:“这一碗蜜红豆成本是五十六文,倒是能分出将近五十勺,到时候一勺收两文就有得赚了。” “哎呀,那主家刚才还分给那三个馋猫,一勺子蜜豆顶一个鸡蛋了。”米娘子一听这是准备拿去卖钱的东西,顿时来了精神:“主家叫我弄的红薯和木薯淀粉我也弄好了,就是要的急,还没晒干呢,现在都一桶粉浆。” 主家说把只要拿红薯和木薯削皮切块,按藕粉那么做就行,果然做出来也是细细白白的一桶粉浆,估计晒干了也能像藕粉那么细腻,红薯不值钱,这可比藕粉便宜多了,就是那木薯…… 在一旁边打下手的杨豆忍不住问道:“主家,虽说木薯出粉是比其他东西多多了,就是这东西平常要泡上一两天才能吃,不然味道发苦不说,还有毒性,生木薯村里人连喂牲口都不敢用,咱们用这淀粉可是生着做出来的,不会有毒吧?” 邓桃暗暗捅了她一下,让她少说话,怕惹得俞善不快。 俞善看见了她们的小动作,笑了一下:“放心吧,你忘记做木薯淀粉的时候,不停的用清水浸泡、冲洗粉浆了吗?木薯里的毒素都溶在水里了,晒干以后的木薯淀粉就没有毒性了。更何况咱们吃之前还要把它煮熟呢。” 俞善倒觉得小镜庄的人会提出自己的质疑,倒比一开始的唯唯诺诺好多了。 她打算在县城开家糖水铺,以前只有藕粉一样,生意做不起来,如今有了这仙草,可以玩的花样就太多了。 可以做成仙草冻,切成小块,加糖水和红豆沙、蜜豆、花生、红枣、各色蜜饯一起吃; 可以做成仙草粿,像豆腐脑似的嫩嫩滑滑,一样可以加各种小料; 等她再把芋头、南瓜、红薯芋圆做出来,材料就更丰富了。 俞善需要人手坐镇糖水铺,她开始觉得杨豆就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仙草冻做起来其实非常简单,只要在煮仙草水时加入少量的碱,就能尽可能多的煮出更多胶质,之后再将淀粉浆汁加入到过滤好的仙草水中,继续小火搅拌,煮沸以后就可以关火冷却,等待凝固了。 淀粉加得多就是仙草冻,加得少一些,凝固得就没有那么成型,软嫩仙草粿的像豆腐脑一样,又是另一种口感了。 要做各种芋圆得用上木薯粉,今天是来不及了,只能试做仙草冻和仙草粿。 俞善尝试了不同的比例,总之小镜庄那天没人吃晚饭,人人装了一肚子仙草,连一开始吃得最开心的杨黍、杨禾最后看见仙草就直皱鼻子。 最后终于投出了最受欢迎的口感,俞善先记下配方比例,摆在一边。 开铺子不是马上就能成的,得先找到合适的地段,买铺子、招人手、备原料。 如今需要她负责的人和事似乎越来越多,节流是做不到了,米粉摊子不做了以后,俞善觉得糖水铺要是开张,也算开源了吧。 小镜庄的人事已经初现雏形,杨庄头管着茶园、种植等事情,邓春则隐隐的负责起米粉作坊的一切事务;米娘子负责后勤,邓老爹则负责庄子上的牲畜和碾房、磨房,盯着原料供应。 再往下邓荣、邓桃,杨谷、杨豆四个,是主要的生力军,哪里需要哪里搬。 俞善越发觉得人手不够用了,还好现在需要短工的话,可以优先从她那一甲里请人,倒也方便。但是时间久了,还是要更信得过的人来负责。 以自身带动周围,俞善可没忘记现在她可是一甲之下,辖下有十六户,不对,算是俞馨娘是十七户人家呢。 请短工的报酬,对他们来说只能贴补一时,而且是一锤子买卖,除了过些时日再把杨庄头他们的住所改善一下,也没有更多的房子可以盖了。 以现在的农业和工业水平,农家想要致富,除了种植也就只有养殖一条路可走,至少现在平溪村山清水秀的,没有污染不是。 水质好水产才会好,过年时从池塘里捞出的鱼,基本上是天生天养,味道确实鲜美。 这样的水养鸭子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还能肥塘呢。 俞善上次已经想到,请人回来专门负责看着池塘,她思来想去,干脆找到了范大一家。 俞善还记得请人去牛场盖房时,范大就四处找人换名额,想要给自家多找几个做活的机会,想来是闲着的人口多。 范大一家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惊喜非常。他们家里不光人口多,连带着房子也紧张,哪一房不是两间屋子挤上四五口人? 俞善这活计不光给钱,还包住,她提出最好是请上一房人,住在池塘边上,负责看塘,对范家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家里空出两间房,剩下的人也能住得更松散些不是? 经过范家内部的激烈角逐,最终还是范大两口子获胜。 等到牛场骏工,开始在池塘边盖看塘的房子时,别提范大有多精心了,盖出来就是给自家住的,那不等于给自家盖房子一样吗?精心点儿好,住得舒坦。 有了专门的人看塘,俞善又交给俞小五一项颇为艰巨的任务——买鸭苗。 “你让我干什么?”俞小五觉得这事儿一点儿也不体面,还试图打消俞善的念头: “你养那么多鸭子做什么?咱们这里水多,鸭子好多人家都会养上几只,养大了自家吃肉打打牙祭,养太多的话,到时拿出去卖根本卖不上价,鸭子比鸡沉,可还不如一只鸡贵呢。” 少年,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可以保证到时没有一只鸭子能够活着离开平溪村,花式做鸭大法不是吹的。 俞小五吧咂吧咂嘴,似乎有什么不好的回忆:“而且鸭蛋也特别的不好吃,有股子鸭屎的臭青气。” 俞善听完沉默了半晌,一言难尽的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鸭屎是什么味道?” 你暴露了啊少年! 一句话就成功把俞小五气走,足足三天没来见俞善。 三天以后,俞小五带着几个小孩送来一百只半大的鸭苗,从俞善手里拿了钱,昂着头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明显是气没消…… 鸭苗慢慢收着,有庄子上原本养着的大鸭子带队,每天领着小鸭子在鱼塘附近觅食,俞善还分了一部分米糠过来,专门拌了喂鸭子。 至于鸭圈就交给范大两口子负责搭建了,反正山上都是竹子,砍回来扎成栅栏,慢慢搭就行了,也不必俞善自己多费心。 俞善比较在意的反而是织坊。 她意外发现,俞蔓竟管不住手下那三十个织工。 织工院子盖成以后,晾了些时日,等桌椅板凳一配齐,三十个织工就从二房的前院正式挪过去。 人是过去了,却迟迟不能正式开工,合格的织品没有多少,俞善问起每个月能出多少方锦帕时,俞蔓总是支支吾吾答不出,只说织工们没有准备好。 俞善一早答应了韩娘子,做出样本之后再找她谈寄卖的事情,可不能正式开工,她就没有办法估计织坊的出货量,接下来的事情就无从谈起。 按说能选上的这些女孩都算手巧,那小织机操作又简单,杂色锦只是配色雅致些,根本就是不需要任何技巧的平纹锦而已。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直到那一天…… 织工院的房子建得跟普通的宅子不一样,四方院子,西面是院门,两边倒座设了灶间、茶房;东、南、北、三侧都建了三间五架梁的大通间。 目前只用了东侧的那一间而已,三十张织机就成排摆在一起,像学堂一样,俞蔓的织机摆在最前面,负责演示给织工们看。 俞善去的时候静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这会儿正该是织工们做活的时间,她刚一靠近东侧织房,就听见里面有嘻笑的声音不断飘出来。 俞蔓正挨个检查织工的成品,细心的指正她们的不足之处,她暂时关照不到的地方,就有几个织工手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动作着,聊着闲话,笑得好不开心。 俞蔓可能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匆匆结束和上一个织工的指点,走过来红着脸提高声音制止道:“郑小娥,曹菊,你们要专心一点,这里、还有这里都织错了,已经是第三回了。” 都是说过好几次的错漏,光这两个人浪费掉的材料就不少了,看得俞蔓直心疼。 曹菊是大刘村的人,她不怎么看得起俞蔓,撇撇嘴道:“你也不过是个被镇上织坊退回来的织工罢了,要不是仗着跟俞善是亲戚,凭什么管着我们啊。我还是陈里长的亲戚呢,俞善想要讨好陈里长才请我来的,识相的就别管太多,免得回头没办法跟陈里长交待。” 郑小娥笑嘻嘻的说:“蔓姐儿,我听说你之前在织坊累到吐血了?反正每个月总会有五百文,给家里有个交待就行了,反正一文钱也到不了咱们手里,何必那么拼命呢?像你似的累垮了身子,多不划算。” “你们……”俞蔓生性不擅长与人争执,自己气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时,俞善一脸平静的推门进去:“无规矩不成方圆,看来是我的不是了,事先没有说清楚。那咱们从今天开始,就好好立立规矩。” 私房钱 俞善快速的反省了一下自己在这件事里该负的责任:织坊是她要建的, 人也是她招来的,之前不管因为什么, 把这一摊子事甩手丢给俞蔓, 是她思虑不周。 万事开头难,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开荒牛。 大姐俞蔓性情温柔,对待下面的弟妹照顾有加, 让她教导这些新手织工再合适不过了。 可俞善却忽略了一点, 这些织工大部分都是平溪村土生土长的姑娘,跟俞蔓从小一起长大, 在她们面前, 俞蔓就是一个熟悉的玩伴, 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织坊的管事, 一时之间很难树立起威信来。 况且,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清楚自己的处境, 还能看得更长远。 如同突然达成了一个很难以达成的目标之后,人总会有些松懈,有些织工这么十里挑一选了进来, 又学会了织锦的手艺, 总觉得以后有了傍身的本领, 这样就足够了。 俞善觉得这就是眼界的差异了, 她们只知道做一份工, 赚一份钱, 而且这工钱还是看得见摸不着的——这边织坊发下来, 转头家里就收走了,她们手里还是一文钱也没有,生活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也无需努力。 俞善知道, 那是因为她们还没体会到,究竟这份工,这份进项能给她们的家庭地位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没关系,慢慢来,她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等她们真正体会到其中微妙的滋味,不用俞善督促,自己就会为了维持现在的地位而努力了。 不过首先,俞善要让她们有危机感。 所以她没有发火,只是面带微笑的承认自己的失误:“一开始就是我想错了,以为你们都是生手,想要给你们一点时间适应,没有拿那些条条框框约束你们。” 俞善再面嫩也是织坊的东家,她上来就自家先认错,倒教底下的织工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不过现在,我想请你们都回去,仔细看一下自己按过手印的契书,织坊每个月付你们五百文,不要求计件数量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还达不到织坊最低要求的,就会被辞退;过了这一个月的练手期,你们手下再出残次品超过一成,就要罚钱。” 俞善的话,让织坊里一片哗然,顿时人人都有了紧迫感。 好不容易进了织坊,七大姑子八大姨面前也炫耀过了,再让人赶出去可就真真没脸了。 平时粗心大意总出错漏的几个人尤其紧张,开始扳指头数究竟织坏几张锦帕就算一成。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曹菊那样,有门好亲戚;也不是人人都像郑小娥那样怕下力气,在家里更重的农活都干了,这种坐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只用动动手的好活计,也叫累? 俞善的视线从每一个织工脸上扫过,也包括曹菊:“你们每一个人之所以会坐在这里,都是因为我看中你们心灵手巧。我只说这一次,你们是靠自己的本事进的织坊,所以如果你们认为这里头有别的什么原因,那就太看轻自己了。” 刚刚听到曹菊大放厥词的人,都或明或暗的看向曹菊……看得她脸上忽冷忽热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可同时,曹菊心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美滋滋,她就知道自己从小伶俐,比别的姑娘都贤惠,俞善东家亲口承认了,这织工是靠她自己选上的。 “对了,你们知不知道,每个月完成织坊最低的要求以后,在五百文之外还有奖金,多劳多得。” 打一巴掌还要给个甜枣的道理,俞善还是知道的,她意味深长的眨眨眼睛:“而这个奖金具体有多少,只有你们自己和织坊知道。” 她说到这里,有机灵的姑娘已经开始眼睛发亮了。 俞善见有人会意,笑了笑继续说道:“织坊允许你们名下挂帐,就像钱庄似的,户头上总共有多少钱,同样也是只有你们和织坊知道,只有你们本人可以取走。” 她说得这样明白露骨,还有姑娘傻傻的一脸茫然,追问隔壁的同伴:“东家这是什么意思?” 同伴恨铁不成钢,无声的做了个口型示意:私、房、钱! 那老实孩子这才恍然大悟,嘿嘿笑了起来,摩挲着手里的飞梭眼露珍惜,简直干劲儿十足。 整个织房里的气氛都变了。原本就专心织锦的,更加聚精会神;原本闲聊摸鱼的,也收了心,专心手下的锦帕来。 不教而诛谓之虐,以前是她疏忽了,被钻空子怨不得别人,于是这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敲打了一番就作罢,若有下次,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 俞善见织房里人人都开始专心做活,满意的点点头,转身退出织房。 俞蔓跟着追出来,一脸的羞愧,无措的快要哭出来了:“善姐儿,要不我还是给你当织工吧。你信重我才把织坊交给我,我却没给你看好,连人都管不住。” “这不能怪你,也是我没考虑周全。我以为这织坊的建立,于人于已都是件天大的好事,理当人人趋之若鹜,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俞善见俞蔓熬的眼底都发青,之前好不容易养得有些红润的脸色又苍白起来,就知道她这些日子不好过。 俞蔓性子优柔,估计看自己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也不好拿这些事来打扰自己,也不知道在心里煎熬了多久,于是俞善转移话题道: “看韩娘子的衣着打扮都十分雅致,颇有品味,想要入她的眼可不容易。大姐不如帮我想想,咱们该给韩娘子带什么样的锦帕,除了锦帕,还能做些什么?” 这恰恰是俞蔓的专长,她的心思马上就被俞善带过去了,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咱们这杂色锦帕就是平纹锦,织起来简单,所以我有想过在花色上做文章,除了以前织的杂色,还可以挑出渐红、渐蓝、素白染墨等等,颜色由浅及深,或深浅交织,你看,就像这样。” 说着,俞蔓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这四方锦帕的颜色十分特别,从一纯白小角开始,如同白纸上不小心滴了滴墨,顿时氤氲开来,渐渐变得黑白交织,最后演变成纯墨色的一方锦帕。 这是无师自通的高端版渐变色啊。 俞善接过来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许久,终于赞叹道:“论起配色的功力,我不如姐姐。” 对俞善来说,再造架改良织机都比设计这样一方锦帕要容易得多。 或许小俞善可以做到,可如今的俞善知道,论古人的审美,她不及俞蔓多矣,眼前这方小小的锦帕,看起来简单,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蕴在其中。 似白纸与黑墨,似黑白围棋,又似清水濯墨,总之感觉很禅意。 俞善突然觉得,以俞蔓对色彩搭配的功力,若是她会画画,一定也会是个出色的画家。 这样想着,于是她开口问俞蔓:“大姐,你想学画吗?” 俞蔓一愣,遂笑着点了点俞善的鼻子:“你这丫头,又想到什么?整天脑子里鬼主意一个接一个的。” 她顿了顿,才笑着说:“大姐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会识几个数罢了,连笔都握不好,怎么敢肖想学画呢?” 原来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啊。 俞善将这偶然间的念头记在心里,把锦帕仔细叠好递给俞蔓:“大姐,这方锦帕到时务必要带上,还有你之前说的那几个渐变色,都带上几方给韩娘子过目。其中,我觉得还可以在锦帕上做出流苏,你看就是这样……” 姐妹俩细细商量了许久才定下给韩娘子过目的样式。就等织坊的产量稳定下来之后,统计一个数目,俞善才好跟韩娘子商议每个月寄卖的分成和数量。 等俞善回到前院,发现今天俞信早早就从学堂回来,跟柳和昶两个人坐在书案前,一个提问,一个对答,竟是在复习功课。 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竟也有了朗朗的读书声,俞善觉得这感觉还是挺新奇的。 于是她站着听了一会儿,就发现柳和昶不光提问能问到点子上,连对答也很少有错漏的地方,显然之前读书的时候,根基很扎实。 俞善也不知道柳和昶之前读过几年书,从窗口看去,他跟俞信两个小孩一问一答,乐在其中样子,看起来像个会读书的苗子,不禁有些可惜。 俞馨娘见俞善站在院子里张望了许久,有些担心她觉得柳和昶耽误了俞信读书,于是有些忐忑的上前对俞善说道: “昶哥儿不懂事,怕是耽误了信哥儿读书吧,我去叫他出来。” 俞善赶紧拉住她:“他们哥俩一帮一,有问有答的,这样读书效果不是更好?不用打扰他们。” 俞馨娘见她神色间是真的不介意,这才稍稍缓和下来,也是满脸的痛惜:“昶哥儿小时也是五、六岁就开蒙了,我公公在世的时候,一直供他读书,一直读到十岁才缀学不读了。本来蒙师都说,再读上两年就能下场一试的,可惜他命不好,摊上那样一个爹。” 俞善想了想,问道:“小姑姑,我在织坊和庄子上都需要人,你想不想来帮我做活?” 管事 听了俞善的话, 俞馨娘几乎屏住呼吸,她的手一下子就握紧了。 这些天她亲眼看到了俞蔓一个女娃娃, 身为织坊的管事是怎么打理织坊的;还有织坊里那么多年轻的姑娘, 听说每个人一月能赚五百文钱。 如果她也能做工赚钱的话,就不必担心坐吃山空了,甚至如果俭省一些, 还能再送昶哥儿去读书。 只是俞馨娘心生怯意, 诺诺的问:“我、我年纪这么大了,能学会怎么织布吗?” “不用您亲手织布。”俞善不经意的观察过俞馨娘的手, 也是一双操劳过度的主妇手, 不管她手巧与否, 现在是上不了织机的, 所以她对俞馨娘另有安排: “您看, 大姐她有些面嫩, 底下的人不大服她,织坊里正需要一个管人的,我觉得您身为长辈就挺合适。” “我?我来管人?能行吗?”俞馨娘听了心里越发没底。 “当然可以。”俞善毫不犹豫的点头:“回头我会给织坊订下新的章程, 您只要按那个行事就好。也不难, 就是平日里管束一下织工, 比如上工时不许嬉笑打闹;每个月休两天, 旷工请假要经过您的允许……以后咱们织坊要是生意好, 还要再招人, 到时候这事儿也归您管, 总之,我是想把管理织工的事情分出来,交给您负责。” 所谓知人善任, 俞蔓明显不擅长管人, 俞善觉得不能硬推着她上。 她想着倒不如把职能分开,让俞蔓专门管技术,负责锦帕的设计、把关出品的质量;再找个能管人的跟她配合起来。 俞馨娘再三犹豫着不敢点头,两只手无意识的快要绞成麻花了。 管人啊,她这辈子也没在人多的时候说过话,后院现在就有三十个织工,以后还会有更多人,俞馨娘光想一想就觉得手心冒汗。 俞善见她紧张成这样,想起来俞馨娘的疑似高血压病症,怕她情绪上来再头晕,赶紧话风一转,又建议道:“不过,您要实在不喜欢织坊,还有一桩事,就是要辛苦些。” 没想到俞馨娘反倒舒了口气,两只手也不拧了,笑着问道:“什么事?小姑姑最不怕的就是辛苦了。” “我不是想开家糖水铺子吗?就拿上次试做的仙草,搭配些其他的甜点,现在正在县城寻找铺子呢。”俞善一边说,一边拉着俞馨娘在回廊坐下: “但是开铺子要用的原料得先备上啊,像是仙草,红豆、花生这些,我想先从村里收一批囤上备用,得有人盯着这事儿吧,偏偏庄子上米粉生意不能断人,实在腾不开人手。而且要做的事情也琐碎的很,就拿仙草来说吧,村里孩子们割来的仙草,要检查有没有混入杂草,还要晒干,保存好。” 俞善说着,暗暗观察着俞馨娘的神色,见她听了脸上没有为难的表情,反而眼神越来越亮,就知道这事儿俞馨娘有信心,她觉得自己能做。 于是,俞善表现得越发苦恼起来,她故意把事情说得更难,更琐碎:“……尤其是那些圆子,要用到的南瓜啊、红薯啊、芋头啊,谁家都有,却是谁家的量都不多,偏偏这些鲜货,收来囤不好就会长芽坏掉,麻烦得很!对了,还要用到的大量的木薯粉,这东西得从山里收,做起淀粉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她握着俞馨娘的手,难得撒娇似的晃着央求道:“小姑姑,我实在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你就来帮帮我吧,好不好嘛?” “好好好,难得小姑姑还有用,只要善姐儿你开口,小姑姑肯定帮你做好。”俞馨娘被她晃得东倒西歪,赶忙连声应了下来。 “谢谢小姑姑。”俞善目的达成,笑得眉眼弯弯。 俞馨娘看着俞善笑语晏晏的样子,心里发酸——善姐儿不过十几岁的女娃娃,一已承担了照顾弟弟的重任不说,如今又把自己这个没用的姑姑也一并照顾上了。 俞馨娘不动声色按去的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泪,心里暖得一蹋糊涂。 善姐儿真的不像是老俞家的人。想到老宅的人,俞馨娘被柳永寿伤过的心里又冷硬一分。 她这几天从蔓姐儿那里知道了自年下以来,老宅的种种龌龊事,心里已经有数了。 而她亲娘赵老太这几天趁着善姐儿不在家,蔓姐儿在织工院的时候,上门找过她两回。 第一回,俞馨娘一开门,兜头就挨了一巴掌,那可是用尽了十足力气的一巴掌啊,打得她眼冒金星,嘴里发甜。 她亲娘赵老太见着她破口就骂:“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怎么不一绳子吊死在他老柳家?竟然就这么被人休了回来,这可让我老俞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有你这么丢人现眼的姑姑,我老俞家的闺女哪儿还嫁得上好人家。” “娘,我没有被休,我是和离……”俞馨娘微弱的试图辩解,却被赵老太狠狠一巴掌又拍在背上: “你老实说,柳家就这么休了你,就没赔钱?哪怕是烂船也有三斤钉吧?柳家以前可是有几十亩水田的,你给柳家两个老东西养老送终,守满了考期,他柳永寿这个畜生凭什么白白休你?他柳家的宗亲还在,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俞馨娘太清楚她娘的为人了,赵老太嘴里所谓的“说法”,并不是想给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讨什么公道,她的说法,其实就是钱! 俞馨娘心里一阵发凉,抿着嘴一言不发,柳和昶听见外面的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护住自己娘亲。 他警惕的看着赵老太——小时候祖父母还在,家境殷实,每次母亲回娘家,这个外祖母看见自己都笑得一脸慈祥,给糖给零嘴儿,待自己亲热极了。 后来家里田地慢慢都被柳永寿赌光了,母亲回门也拿不出什么值钱的礼物,从那时开始,这个外祖母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轻易难得见到一个笑脸。 逢年过节他们母子回门的时候,别说糖了,他们走了几十里路,回来连热水都难得有一口。 赵老太见柳和昶这崽子居然敢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不由恼羞成怒:“你们这一个二个的都反了天是吧?都跟俞善那死丫头学坏了,不敬长辈啊你们,等着天打雷劈吧!” 赵老太伸出干瘦的大手,一把拧过柳和昶的耳朵,就把他往门外拽:“你娘都被休回家了,你一个姓柳的凭什么赖在我们俞家吃白饭,走走走,回你老柳家去,养你不得花钱啊。” 俞馨娘见她像眼珠子一样珍贵着的儿子无缘无故的挨打,心痛无比,她扑过去抢过儿子,几乎崩溃着哭诉道: “钱钱钱,你就知道一个钱字,我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当初拿我换了一笔彩礼还不够,现在我和离归家,不吃你们不穿你们的,你还想怎么样?” 赵老太闹这么多事,就是想知道俞馨娘手里还能不能榨出钱来。 她眼睛一转,刚刚还中气十足的骂人,瞬间就捂着脸比俞馨娘哭得还惨:“馨娘啊,你以为娘心里不疼你吗?娘也是没办法啊,你三哥去当河工,被砸断了腿,偏偏官府不赔,汤药费就花了好几两啊;还有两个人讹上你三哥,硬是赔了人家每家五两银子,家里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啊。” 柳和昶捂着被拧得通红的耳朵,突然打断赵老太的哭诉,指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大声道:“外祖母,你们中午吃的有肉吧?塞牙了。” 赵老太正哭穷呢,一听自己露馅了,赶紧捂住嘴,嘬了半天,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个死孩子给涮了。 冷不防被个孩子戳穿谎话,赵老太老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见俞馨娘这个女儿变得这么不孝顺,不肯主动交待有多少钱,又怕俞善回来撞见怼她,只能破口大骂一番,悻悻离去了。 于是,等赵老太第二回来,站在门外敲了半天,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开门。 俞馨娘这次学乖了,开门前,先在门里听上半天,一旦发现是自己亲娘,干脆装作家里没人,站在门里一动不动,硬是熬到赵老太自己放弃,骂骂咧咧的离开。 相比之下,俞善这个孩子是多么的难得。照顾自己的生计,还要照顾自己为数不多的尊严,连这人人争抢的活计,都说得好像是自己帮了她的大忙一样。 俞馨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俞善的头顶,手下的秀发虽然很厚,触感却很软很软,怪不得人家说,头发软的孩子心也软,这老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屋里朗朗的读书声停了。 俞善意识到以后,猛的一回头,就看见俞信房间的窗口处,挤着两颗小脑袋,正聚精会神的偷听她和俞馨娘说话呢。 俩孩子偷听没经验,见被俞善发现,一时惊慌,手忙脚乱之下,两颗脑袋“砰”得碰到了一起,疼得他俩呲牙咧嘴捂着头直哼哼。 “活该!”俞馨娘又气又好笑,轻轻笑骂了一句。见俩孩子愁眉苦脸的,跟俞善互视一眼,笑得不行。 这天饭后,俞信偷偷的把俞善叫到一边,神秘兮兮的对她说:“姐,你知不知道,原先租咱们家院子的秦承业秦童生,他考上秀才啦!” 扫盲 俞善觉得, 就秦承业那种人也能考上秀才,说他走狗屎运都是侮辱了狗!简直是天理不容。 她一琢磨, 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咦?你是怎么知道的?秦承业不是咱们这儿的人, 院试又在府城,你哪儿来的消息这么灵通?” 俞信嘿嘿一笑:“当然是听俭二哥说的,他说秦童生、不对, 是秦秀才这个人心胸狭窄, 虽说当初争房子的时候,大堂伯为了不得罪人, 容他们院试以后再搬走, 可就怕这秦秀才有心报复, 所以这次院试名单一出, 俭二哥就托人去打听, 人果然中了。” 看不出来, 俞俭的心思还挺缜密的,嗯,破案了, 俞小五的心眼都长他二哥身上了。 俞善面无表情的吐槽道:“狗屎运, 没天理。” 不过, 她看俞信这小孩兴奋的有些不同寻常, 就知道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姐, 你先别生气, 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俞信简直是兴奋到两眼发光: “秦秀才考中以后就入了县学读书, 听说县上有家姓杜的富户想要招他为婿,又送房子又送钱的,秦秀才天天请人吃饭喝酒, 很是风光了一阵。谁知道乐极生悲, 接亲的头一天晚上,秦秀才喝多了,回家的路上跌到水渠里去了,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怎么,人死了?死了那是老天开眼啊。”对秦承业,俞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早就看出来那个不能共富贵的人,停妻再娶有什么稀奇的。就是可怜一心等着做秀才娘子的刘巧鸽,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咳咳……人没死,就是受伤了而已。” 好无情的姐姐! 俞信冷汗都冒出来了,他干咳两声,连连摇头道:“他运气不好,跌断了一条腿。不过那杜老爷也是个狠人,一看这情形,干脆把已经出门的花轿又叫了回去,说是让秦秀才好好养伤,等痊愈了再迎亲。” 俞善一挑眉头:“莫不是秦承业瘸了吧?” “你怎么知道?”俞信觉得姐姐今天太料事如神了,他看向姐姐的眼神充满了敬佩:“据说是送医馆送得太迟,正骨的时候没接好,走路的时候有点跛,虽说不严重吧,可他肢体有残,若不是有大才华,这科考的路是断绝了。” 大晋建朝之时,高祖曾下过旨意打破前朝规矩,本朝科考不限出身,前朝曾禁止商人、奴仆、伶人、皂隶的后代参加科举,甚至规矩了其三代以后才有科考的资格,可在本朝却是无碍的。 高祖也曾说过,不得以貌取人,容貌有瑕、身有残疾者,不得拒绝其投考资格,还曾亲自取过一位天生眇了一目的状元郎。可后来,这一条却执行不是太好。 概因后来的世宗皇帝最爱以貌取人,在殿试,甚至选官之时,只要是相貎堂堂都能取中,越是品貌非凡,官升得就越快。 因此从世宗皇帝开始,殿试选材之时有了不成文的标准,既所谓的“身、言、书、判”。身,须体貌丰伟;言,须言辞辩正;书,须楷法遒美;判,则须文理优长。 像秦承业这般肢体有残的,就算运气好可以通过会试,多半也会在殿试之时被黜落,那又何必取他上去,白白占用一个名额呢? 所以只要他在乡试的时候,不是才华横溢到让人惜才的地步,考官们压根儿就不会取中他——按秦承业院试时吊车尾的成绩来看,这破格录取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如此以来,注定了秦承业这辈子的功名路,一个秀才已经是到头了。 啪、啪、啪!俞善鼓掌喝彩道:“老天爷干得漂亮!没什么比得到了再失去更让人绝望了。我猜,他那有钱的岳家也泡汤了吧?” 俞信的小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服字:“姐,真是什么都如你所料,杜老爷想要找的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婿,哪舍得把女儿嫁给一个跛脚的穷秀才,知道秦秀才的腿好不了以后,当机立断收回庚帖,把秦秀才从新房子里赶了出去,转脸就把杜小姐嫁给了一个新鳏的举人。” 俞善心下感慨,不用嫁给秦承业这种人,这位杜小姐算是逃过一劫,可她又匆匆忙忙的被嫁给这位一死了老婆,马上就再娶的举人,天知道是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这个时代女子的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何曾有过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 刘巧鸽为了秦承业付出的还少吗?对方一朝出头,还没富贵就先易了她这个结发妻子,又是何其可悲。 俞信见姐姐神情有些恍惚,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轻轻拉了拉姐姐的衣袖:“姐,你没事吧?” 俞善这才回过神来,她收敛了思绪,笑着狠揉了一把俞信的脑袋:“没事,我倒是想给你和昶哥儿一个任务,不知道你们俩能不能做到。” 俞信很少见姐姐这么郑重其事的交待事情,忍不住挺直了脊背,神采奕奕的拍胸口保证道:“姐姐尽管吩咐,我一定能做得漂漂亮亮!” “你也不听听是什么事就乱点头,再说昶哥儿还没同意呢。”俞善伸手就是一个脑崩儿,弹得俞信呲着牙夸张大叫:“哎呀,弹到刚刚撞出的包了,好疼好疼。” 俞善眉毛一竖,正要给他松松皮,俞信吐吐舌头:“姐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昶哥儿。”说完,不等俞善说话,一溜烟儿就跑去找柳和昶了。 这孩子如今是越来越活泼了,真好。 俞善失笑着在院子里坐下,等两个小孩商量好了过来找她回话。 俞善之前从村中篾匠那里买来一把竹制的躺椅,就摆在院子里。平时若有些空闲,她都喜欢坐在躺椅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看看天上的云朵变幻,看看星河移转。 孟夏时节,接连阴雨,天气总也热不起来,正是舒服宜人的时候。每天只要有这么一会儿属于自己的放空时间,俞善就觉得自己可以精神抖擞起来。 俞信去说服柳和昶的时间可不短,久到俞善闭上眼睛快要迷糊过去了,两个人才一个拉一个的站在她面前:“姐,你快说说是什么事。昶哥儿光说他不成,我好说歹说才把他拉过来了。” 柳和昶显然没什么信心,站在俞善面前局促的很:“善姐姐,不管你吩咐什么我都愿意做的,只是我什么都不会,怕搞砸了你的事情。” 俞善坐起身,理了理衣衫,正色问道:“我想请你们两个,放学以后教大家识字,再教一些简单的算术。” 教人识字?俞信眼睛一亮,兴致勃勃的问:“都教谁?人多吗?” 俞善大概数了数:“庄子上的有杨庄头、米娘子他们,还有杨黍、杨禾、杨丰年那几个小的;有崔云淑姐妹,俞小五、村里的孩子们,对了,织工院的人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听课。” 这么多人?而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里里外外的算下来,人不少啊。 别说柳和昶意外,连俞信都有些退却,不太自信的问道:“那……我们该教些什么啊?” 俞善提示道:“也不必教太难的内容,就从千字文教起,只要每天教上三、五个字,讲一讲写法、释义即可;还有算术,教他们认得数、加加减减算得清楚就行了。” 其实就是个扫盲班。 柳和昶犹豫的问:“善姐姐,这么多人的笔墨耗费,可不是个小数目,长年累月下来,你吃得消吗?” “不必用笔墨,回头我给你们做块黑板挂在院墙上授课用,再做点粉笔……等做出来你们就知道了。” 俞善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随着身边每个人的角色都越发清晰,位置也越来越重要,个人能力的强弱还在其次,不识字、不识数已经成了他们最大的短板与障碍,必须扫盲: “至于大家练习,可以先拿沙盘,用竹条在上面写字,写会了再用笔墨;沙盘能反复利用,耗费也不大。我自己动手,一天就能做不少。” 俞善说完,看着两个小孩,郑重的问道:“所以,你们愿意当这个老师吗?” “我愿意,我愿意。”俞信率先表态,千字文他早就学得滚瓜烂熟了,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柳和昶略一思索,觉得俞善说得内容不难,也点头应下来了:“我也可以试一试,若是做得不好,还请善姐姐莫怪。” “很好!那就这么定了。”俞善双手一拍:“你们俩每人每个月补贴六百文,讲得好另有奖励。” “什么?善姐姐,这钱我不能要。”柳和昶以为只是做事,没想到还有钱拿,他惊讶极了,连连摆手。 俞信不缺钱,他手里还有白翠娘给的一百两,这是俞善特意交给他的,让他负责读书的开销。 可这几个月以来,除了束倄是俞善郑重其事从这一百两里取用的,其他笔墨纸书俞善都给他买了不少,俞信自己反而花费不大。 俞信想到柳和昶跟自己一起读书时,偶尔流露出的羡慕神情,就知道姐姐的第二重目的,恐怕还是想让昶哥儿赚些钱,能跟自己一同上学堂读书。 这钱他要是不拿,昶哥儿就更不会拿了。 于是俞信笑嘻嘻的接过俞善的话:“那就这么一言为定了!我们一定好好教,我现在就跟昶哥儿一起商量怎么当好这个老师!” 说着,俞信也不容柳和昶拒绝,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拖回自己房里去了。 吃坏人了 这天, 俞善又约了牙行的金经纪去县城看铺面。 上次她买山地的时候跟金经纪打过交道,觉得这人做事细致, 性子活络又不滑头, 背靠着衙门的官牙,信誉也有保证,所以这次要置办糖水铺子, 俞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一回生, 二回熟,金经纪见到回头的熟客自然高兴的很, 这次虽然不是郭县尉关照的买卖, 可金经纪已经见识过俞善的财力, 知道她只要看中了肯定会买下来, 能不能赚到佣金全看自己本事, 不会白忙一场。 所以俞善一说自己的要求, 金经纪就一点儿也不藏私的摆出手上几处房源,可惜俞善跟着去看了几回,都不甚满意。 相比一碗两三文钱就能填饱肚子的米粉, 糖水这种只是甜甜嘴, 又吃不饱的东西算是奢侈品了。所以糖水铺最讲究客源, 要开在合适的位置才会有食客光顾, 店面的位置一定要选对才行。 俞善要求买在环境好一些的地段, 铺面临街, 后面要有住所;最好带个院子, 院里要有井,洗洗涮涮的方便些;还得是甜水井,毕竟做吃食对水质也有要求。这几项要求说起来简单, 也不是那么好碰的。 毕竟环境好的地段, 住的人都有些家底和身价,卖房子的总是少数,偶尔有空出来的房源也抢手的很,根本不会压在手上。 就在俞善犹豫着要不要先租一间铺面的时候,金经纪那边有消息了。 今天要看的这处铺面就是金经纪刚刚接手的房源,他急匆匆的使人捎口信儿给俞善,让她赶紧去看,说是样样都合乎她的要求,而且价格也不贵,晚了恐怕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刚好今天俞信也休沐在家,俞善干脆带他一起去县城看铺面,照例是奚晟架着骡车,三个人一大早就出发往石江县城去了。 俞善怕俞信一个人在车厢里闷,破例没跟奚晟一起坐在车辕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突然俞信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趴在俞善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奚大哥,是不是要走了?” “是,应该就这几天吧。”俞善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的?”仔细想想,她好像没跟俞信提过这件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奚晟跟自己说过要回京城,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倒是迟迟不见动静。 有时候俞善看他还是和往常一样,陪着自己一起忙忙碌碌,一点儿远行的意思都没有,也会有些恍惚,甚至会拼命回想,那场桃林中的谈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俞信歪了歪小脑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就是觉得奚大哥最近对我的态度有点儿怪,以前我不是常常去找他习武吗?奚大哥教了我一套拳,还没教完,可最近他倒是经常主动来找我,恨不得让我一口气学会剩下的拳法。” “还有就是,”俞信顿了顿:“奚大哥会叮嘱我许多事情,当初娘要带你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反反复复的叮嘱了我许多话,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她不能在身边照顾我了,所以才那样说话,奚大哥说话的口气就和当初的娘一样,我就觉得,他可能是要走了。” 车厢里的空气停滞了一下。 俞善觉得有些心酸,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摸了摸俞信的头顶,揽过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事实上,俞善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白翠娘了。 自从她回到平溪村,白翠娘就杳无音讯,唯有大哥周懿言来的那次,据说带的年货里有白翠娘送来的东西。 可俞善仔细看了看,除了那些种子,剩下吃的用的都不大像是白翠娘的手笔,倒像是周懿言自己准备的京城特产。 府城路远,除了过年那时候让周懿言捎回去的米粉,俞善也没什么东西值得特意送一趟。 白翠娘当初就反对她回平溪村来,俞善遇到的这些糟心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白翠娘说,于是一拖再拖,俞善干脆就没跟那边通过信,也不知道白翠娘现在过得如何。 按说有周老爷在,白翠娘的地位稳固的很,不用俞善操心,可直到现在俞善才清晰的感觉到,她虽然不再需要母亲的照顾,可俞信还是个小孩子,对哪怕曾经抛弃过自己的母亲白翠娘,也有着不可抑制的孺慕之情。 俞善犹豫了,要带俞信去见见白翠娘吗? 车厢里俞善纠结不已,奚晟坐在车辕上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耳力出众,俞善姐弟俩在车厢里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出行的日子一拖再拖,连义父都笑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可他就是舍不得走怎么办? 之前奚晟告诉自己,等谷雨过后,再带俞善去剪一次茶枝就走; 茶枝剪回来了,现在他又想,是不是等俞善的糖水铺子开张了再走…… 善姐儿永远都是这么忙忙碌碌的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的身边总是会有新鲜的事情发生。 他就是喜欢看她生机勃勃的样子,所有无聊乏味的事情在她那里,立马就会变得鲜活有趣起来,万一他为了前程离开了这里,等回来的时候与她永远错过又该怎么办?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英雄,气短就气短吧,谁让此中之事,最易短英雄之气。大不了他路上赶一赶,少花点时间就是了。 到了石江县城,远远就看见城门外已经排了不短的队。 附近村子有许多村民都是天不亮就往县城赶,守在城门口争取第一波入城,好抢先把自家带来的菜蔬野味卖上个好价钱。 也有带东西少的,干脆也不进城了,就在路边摆着篮子叫卖起来,这有买有卖的,城门口自发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 俞善听村里人说,以前的县令是要收入城费的,人头费是一人一文钱;凡是提着篮、背着筐进城卖东西的村民,都要额外再交上一文钱。 像他们这样赶着车进城的,人头费不说,不管是不是拉了东西,一辆车就要三文钱。 还是杨绍光调来当县令之后,改了规矩,首先不再收人头费,其次,除非是拉着一车货物进城的,要收上两文钱之外,提篮、背筐的村民都不再额外收钱,只要在集市上按规矩交市税就行了。 此政令一下,石江县城顿时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城中比起往日繁荣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俞善才说,杨绍光真的是个好官。 看来他们刚好赶上了入城高峰期,这队有得排了。 俞善见旁边还有不少早点摊位,忍不住摸摸肚子,她想着三个人一大早上到现在也是滴水未进,干脆提议道:“不如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等会儿人少了再进城?” 俞信没什么意见,都听他俩安排。 奚晟摇头道:“我以前卖猎物经常进城,今天应该是有大集,一直到晌午进城的人都不会少。” 这么不巧?俞善皱眉:“那怎么办?” 奚晟笑着说:“要不你先带着信哥儿去吃早点,这队太长,我赶着车先排队,一会儿有什么吃的,你帮我捎点儿就成了。” “那好吧,我们很快就回来。”俞善拉着俞信跳下车,奚晟把骡车赶进入城的队伍后面。 俞善和俞信在几家早点摊位转悠了一圈,发现品种还挺丰富的,想吃稀的有豆浆、豆腐脑、各色粥品;想吃干的有蒸饼、烧饼和花式馅料的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馄饨、馎饦、米粉摊位,简直让人看花眼。 俞善倒是有心尝尝别人家的米粉做得什么样,于是拉着俞信凑近了看。 这家的米粉没舍得放肉,也没有单做臊子,怕是做的最简单的骨汤米粉,只见盛好的米粉碗里,汤面上零星飘着几点油花。 好在这时节的菜蔬也多,碗里倒是放了不少葱花、蒜苗、芫荽之类的提香,看上去绿油油得一片,倒也开胃。 见俞善姐弟俩走过来,摊主热情的招呼两人道:“二位,来碗米粉吗?两文钱一大碗,能管饱,实惠得很呐。” 俞善刚要点头说来一碗尝尝,就听见身后有人怒气十足的暴喝一声:“就是这家!咱小六子就是吃了他家的米粉,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泄的,人都拉虚脱了!” 随着这声暴喝,后面冲过来几个乡下模样的大汉,把吓懵了的摊主一把揪出来,团团围住:“你这做生意的也忒黑心了,做些不干不净的吃食把人都给吃坏了!” “赶紧赔汤药费来,我们把人都拉来了,村里大夫不管用,说要到县城看好大夫才行,万一我家小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拼了!” 一群人神情激动的要那摊主给个说法,俞善皱着眉头往他们拉来的板车上看,见那上面果然躺着个面色腊黄的少年,在这初夏时节还盖着被子,而且隐隐约约的,还从被子下面传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臭味儿。 这是吃米粉吃坏的? 俞善把目光投向那米粉摊位上清汤寡水的碗里,实在看不出这碗里除了有米粉,还有什么。 鸽子伤人 俞善将信将疑, 正当她怀疑这摊主是不是被人碰瓷的时候,旁边馄饨摊位的老板看似打圆场, 实则嘲讽的插嘴道: “哎呀, 我就说吧,让你别图便宜,那便宜没好货, 你非要图那来历不明的米粉便宜换了货源, 这才几天呐,前前后后都吃坏三个人了吧, 省那仨瓜俩子儿的, 还不够赔人家汤药费呢。” 同行是冤家, 米粉和馄饨都是汤汤水水的, 谁想吃口热乎的咸饭, 总要在这几个早点摊位里选一家。以前大家都是三文钱一碗, 端看客人的口味了,倒也相处和谐。 结果前些日子,这米粉摊的老板不知道从哪儿进了一批便宜的米粉, 硬是把价钱压到两文钱一碗。 于是许多客人问了一圈价钱, 觉得他家的米粉实惠便宜又当饱, 都跑去吃米粉了, 搞得卖馄饨和卖馎饦的生意差了许多, 心里能不憋气吗? 现在这可逮着机会了, 还不趁机踩他一脚! “你别瞎说, 那米粉不都一样?都看着白花花的,哪有什么问题?”米粉摊老板不妨被人揭了老底,满脸的苦色, 真是悔不该当初。 他怕赔钱, 试图推搪道:“我这摊位生意好,每天吃粉的人那么多,也不是人人都拉肚子,说不得是你们肠胃不好,你看我自家吃了都没事。” 刚刚馄饨摊老板的话已经让那乡下大汉火冒三丈了,听了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好啊,原来已经有人吃坏肚子了,你个黑心的居然还敢拿来卖!我家小子身体壮得像头牛,就是吃了一碗你家的米粉才拉得人快虚脱了,你快赔钱,不然咱们就去见官!” 说着,那大汉揪住米粉摊位老板不放,作势要拉他走,吓得那老板死命挣扎。 其实这大汉说得也是实情。 庄户人家赚几个钱不容易,一文钱也要仔细着花。前天他家小六子难得跟家里大人来县城一趟,孩子眼巴巴的就想尝个新鲜,他这才破例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米粉,自己一口也没舍得吃,全给孩子吃了。 没成想,还没到家孩子就开始又吐又拉,怎么都止不住,两天功夫就瘦得脱了形,今天竟开始发热,家里人这才把人拉上到县城看大夫,顺便讨个说法! 可恨这摊主明知道自家米粉有问题,还敢拿来卖,定不能饶他! 便宜的米粉?俞善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头一动,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见那边拉拉扯扯的纠缠不清,干脆伸手从摊位上捏起一根泡好的米粉仔细端详: 这米粉的颜色要认真说起来,不是那种正常的米白色,而是略微有些灰白,放在鼻下一闻,也没有寻常的米香,反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淡淡霉味儿。 正是因为这味道不明显,煮了以后加上各种调味料很容易就盖住了,所以才卖了这么久没被人发现吧,只是一些人天生肠胃弱,吃了这变质的米粉就受不住了。 小镜庄年后就没有往市面上散卖过米粉,全都专供河工和石江千户所了,所以这绝不是小镜庄的锅,莫非是另外那四家里有谁出了问题,拿霉变的稻米做了米粉? 至于拍下配方的第五家——牛家,俞善这会儿根本没考虑过他家。 当初配方刚一拍下来牛宏胜就东窗事发,俞善就没听说过牛家有开什么作坊。 牛宏胜现在还在石江县大牢里蹲着呢,听说他斥巨资从京城请了个大讼师打官司,想要挣一条命出来,似乎过了几次堂,官司还在打。 俞善听差役们八卦说,那讼师刁钻得很,杨绍光被气得在后堂拍过几回桌子了。 今天米粉是吃不成了。俞善被刚刚那事儿闹得,左看右看,看哪家摊位都心有余悸。 不是觉得碗筷没洗干净,就是觉得摊主太邋遢,最后踌躇再三,她才叫住一个挎着提篮叫卖馒头的老大娘:“大娘,请问馒头怎么卖?” 这老大娘约摸六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包着一块干干净净的蓝布头巾,俞善特意看她的双手,见指甲缝里也干净得很,这才放心下来。 老大娘笑眯眯得揭开雪白的笼布,把提篮里的馒头露出来给俞善瞧:“杂面馒头一文一个,白面馒头两文一个,糖馒头、腌笋肉馅、猪肉、羊肉馅的都是三文。” 庐州府这边习惯把带馅儿、不带馅儿的都叫做馒头,花样很多,名字就以馒头馅儿为论,什么馅儿就叫什么馒头。 俞善以前听周懿言闲话世情,知道要一直往北走,快到京城的地界才会管带馅儿的叫包子,没馅儿的才叫馒头。这就是风俗不同了。 俞善见篮子里杂面馒头多,其他馒头一样都只有两三个,干脆把除了杂面之外的所有馒头给包圆了——小拳头一般大的馒头,俞信这半大小孩一口气就能吃五六个,更别说奚晟常年习武,饭量要比寻常人大上许多。 平时就数那些白面馒头不好卖,老大娘意外遇到了大主顾,笑得合不拢嘴,从篮子边上抽出一张张干荷叶,利索的四个一包把馒头包好递给俞善。 俞善付过钱,又去旁边豆浆摊位打了三竹筒热豆浆交给俞信提上,姐弟俩也不耽搁,直接回城门口找奚晟去了。 这么会儿功夫,进城的队伍只缩短了一小截。 奚晟抱着鞭子坐在车头,见姐弟俩走过来,神色古怪的冲俞善使了个眼色,目光特意朝身后车厢瞥了一下。 俞善脚步一顿,随即把荷叶包着的馒头递过去两包,语气如常道:“有好几种馅料呢,我让卖馒头的大娘每种口味包了两个,你先垫垫,等晌午咱们一起去如意居吃顿好的。” 接着,她二话不说又往俞信怀里塞了一包馒头:“车厢里闷气,你跟奚大哥一起坐在车辕上吃。” 说完,俞善快速的一挑车厢门帘,闪身进去了,重新把帘子挡得严严实实。 奚晟神色自若的接过馒头和豆浆,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暗自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俞信虽然不知所以,却也知道听姐姐的话,坐在奚晟身边小口啜着豆浆,竖起耳朵听车厢里的动静。 此时,俞善坐在车厢里,跟对面坐着的人大眼瞪小眼:这人蓬头垢面,看着像逃荒流民似的,不是刘巧鸽又是哪个? 互相看了一会儿,还是刘巧鸽先顶不住了,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问:“善姐儿,那馒头能先给我一个吗?我忙着逃跑,饿了两天了。” 俞善先把装着豆浆的竹筒递过去,让刘巧鸽润润嗓子。刘巧鸽真的是又渴又饿,抱着竹筒一口气咕咚咕咚喝掉大半,这才抓着俞善递过去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俞善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灾民似的刘巧鸽,依稀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头戴银钗,身着水红绸布衣衫的白净小娘子,简直判若两人。 刘巧鸽垫巴了两个馒头,也知道自己饿狠了,一下子不能吃多,强忍着再伸手的欲望,抬头对俞善笑了笑:“秦承业考上秀才,然后休了我另娶,这事儿你已经知道吧?” 俞善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那你肯定不知道,”刘巧鸽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意,既像是自嘲,又像是痛快:“是我趁着天黑,他又喝醉了酒,把秦承业推到水渠里摔断了一条腿。” 俞善:……真看不出来,被逼急了,温驯的鸽子也能像老鹰那样伤人。 刘巧鸽认真看着俞善说:“善姐儿,我还要多谢你那天点醒我,秦承业那人不可信,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当时,我偷听到他跟杜家的人说,要休掉我,再把我送到城外庵堂去。” “庵堂?什么意思?送你出家?” 见俞善有些不解,刘巧鸽解释道:“石江县城外有个很出名的庵堂,专门收容行差踏错的女子,我不知道里面到底什么样,因为被送进去的女子就没有能再出来的。我怕哪天醒来,被人一绳子绑了送进庵堂,干脆假意自请下堂,说我三年无所出,自惭形秽,愿意把正室的位子让给杜小姐。” 她说着,自嘲一笑:“我陪伴了这么多年的好相公,还是很有情意的,假惺惺掉了几滴眼泪就同意了,还大方的表示,等杜小姐过了门,就纳我为妾,到时候新妻老妾一同服侍他。” 真不愧是饱读读书的秦秀才,还想要娥皇女英,享齐人之福。 刘巧鸽从怀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俞善:“善姐儿,帮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和离书。” 俞善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大大的“休书”两个字…… 刘巧鸽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她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还骗我说是和离书,明明只有两个字,不是休书,又是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刘巧鸽一咬牙,笑容有些决绝:“我不欠他什么了。” “我听话的在休书上按了手印以后,他很快就跟杜家换了庚帖,搬了新居还不忘带上我,当我是老妈子,还以为我欢天喜地等着当妾呢。所以等到迎亲的头一天晚上,我就等在他喝酒回家必经的路上,等他醉醺醺的走过来时,就那么一推……” “推完人,我就回家收拾细软跑了,后来应该是杜家的人猜到怎么回事,觉得是我害他们丢了人,咽不下这口气,想要找我这个罪魁祸首出出气,四处搜寻我。娘家我是不能回了,东躲西藏得,弄成这付样子才躲过去。” 刘巧鸽坐在车厢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也是我运道好,今天出城的时候本来被杜家的人发现了,我想着这会儿要是重新再进城,他们一定想不到,所以才往进城的队伍里钻,没想到刚好看见小猎户赶着骡车,他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我了,我就干脆躲进车厢里。” 说着,刘巧鸽掀开脏得看不清颜色,鼓鼓囊囊的衣裳,从腰上解下来一个长条的小包裹,摊开给俞善看,里面竟是十来个大大小小的银锭子,少说也有七八十两。 刘巧鸽笑了笑,对俞善说:“善姐儿,我现在有钱了,却还是没地方去,你能不能收留我?” 采蜜大盗 俞善对崔云淑的建议颇为心动。 这时节桃花、李花、杏花刚谢, 山中的萱草、荇草、野兰刚开,蜜蜂们的存货应该正是充足的时候, 此时不去打劫更待何时啊! 俞馨娘不同意她们进山割蜜, 唯恐俞善被蜜蜂蜇了去,吓唬她道: “可不敢去招惹蜂子,以前柳庄有个小娃娃馋蜜去捅马蜂窝, 蜜没捞着, 被叮得像猪头一样,全身都红肿发疹子, 还喘不过来气, 昏迷了没多久人就没了。那蜂子毒着呢, 善姐儿, 咱就用白糖吧, 咱不去割蜜啊。”那语气十成十的像在哄小孩。 俞善听着这症状, 觉得像是这孩子运气不好,因为对蜂毒过敏,引发的过敏反应。 这倒是提醒她了, 真要去割蜜的话得先做好防护, 还得请古大夫给配些解蜂毒的药带上备用才行。 说干就干, 俞善兴冲冲的回去翻出糊窗户用的薄纱, 围在斗笠上做成帷帽。不过为了防蜜蜂, 那轻纱没有像普通帷帽那般自然垂下, 而是垂到肩膀处再收拢。 不然, 到时蜜蜂从下面开口处飞进来,可不就是关门打狗,啊不对, 呸呸呸, 是瓮中捉……呃,也不对,算了还是不想了。 俞善一口气把剩下的纱都用了,还特意去村里齐篾匠那里多订了两大两小四个斗笠,拢共做出五个。 做好了,她拿着一个大号的斗笠开开心心的去找奚晟:“我们要去山上割蜜,你可要一起去?” 奚晟见她手里拿着的斗笠要大上一圈,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原本想叮嘱她小心,山中野蜂毒性大,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去,刚好我也要进山一趟。” 俞善笑得眉眼弯弯:“这么巧啊,那这个帷帽给你戴,防蜂的,我还请巧娘给裁了几双麻布做的厚手套,全都包起来就不怕蜜蜂叮咬了。我想得周到吧?” 巧娘就是刘巧鸽,原本俞善叫她刘嫂子,现在人也失婚了,再叫刘嫂子总觉得别扭,干脆上上下下都改口叫她巧娘。织坊里的织工们这些天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见面还要尊称一声巧娘子。 奚晟看她兴致高涨,也忍不住笑着夸赞道:“自然是周到的,比上次的采茶娘装扮还要周到。” “哼。”俞善听着就不像好话,下巴微抬着瞪他一眼,轻哼一声。 奚晟难得见她娇嗔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轻理了下俞善鬓边的碎发。 善姐儿似乎不怎么擅长梳头,发式怎么简单怎么来。她总是松松的将头发一分为二,简单编成麻花以后盘个双螺髻;要么就一个发髻总揽,随意的拧成一个随云髻,再披散着些肩发,以符合她未婚少女的身价。 明明已经身家丰厚,奚晟还没见过俞善给自己添置什么首饰,她最常用的就是几根发带,用来将发髻扎起来固定住,十分实用。只是她头发浓密顺滑,总有些不听话的碎发跑出来拂在腮边。 奚晟的眼神过于专注,他的手在俞善的发间停的有点儿久,俞善原本微凉的脸颊,几乎能碰触到他温热的手掌。 俞善心说这人的手心怎么那么烫,把她的面孔都烘热了。 “嗯哼!”煞风景的人来了,古大夫手里捧着本医书,走过来一脸戏谑的看着两人。 嗯,这个时候就要比谁脸皮厚了。 奚晟尴尬地红着脸放下手,俞善则若无其事的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问道:“古大夫来得刚好,还要麻烦您帮忙配几副克制蜂毒的药,我们打算上山割蜜呢。” “克制蜂毒?”古大夫闻言来了兴致,放下手中的书卷:“解毒的丸药我倒是有现成的,不过你是听说了柳庄那个小娃娃的事情吧?那个倒不是中毒,而是风邪入体。” 俞善觉得古人论症还挺有意思的,他们认为风是百病之长,风善行而数变,在风侵袭人体的时候可能夹杂着寒邪、热邪、湿邪,所以什么风邪、伤风、风寒、风热、风湿都是因风而起的病痛。 那厢古大夫已经开始斟酌起方子来了:“……嗯,防风、银柴胡、乌梅,再加些五味子,还有甘草……行了,我给你们制成丸药,带着也方便。明日来取吧。” 说着,他挥挥手示意俞善可以走了,不要打扰他制药。 俞善和奚晟互望一眼,奚晟笑着接过俞善手里的斗笠:“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一早,崔云淑在村西口等着俞善,远远的看见走过来两个人。 俞信今天不休沐,除了俞善,另外一个来的竟然是俞小五,崔云淑忍不住心生欣喜,又有些莫名的心虚——即便从未互相表明过心意,崔云淑也能确认俞小五对她的心意。 可如今,她是小镜庄的长工,而俞小五是村长家的儿子,他们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恐怕也是有缘无份。想到这里,崔云淑的心中又忍不住泛出苦意。 俞善一边大步走向前,一边不停催促身后的俞小五走快些:“好歹也是个大小伙子,脚步这么虚浮,要多锻炼啊年轻人。” “你说得轻巧,自己背上试试,善姐儿你做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俞小五把背上的木箱往上颠了颠,他抹一把头上的汗,要是能跳得动他早就气得跳脚了: “怪不得这么难得叫我一起上山割蜜,原来是想找我当苦力!不行,我不去了,已经走不动了。” 这时,俞善看到不停张望的崔云淑,故意大声招呼道:“云淑,久等了吧。” 说着,她回头笑着对已经傻眼的俞小五说:“不去就不去吧,既然走不动,你可以回去了。” “去去去,谁说走不动了,我健步如飞你看不到吗?”俞小五瞬间满血复活,背着木箱蹭蹭蹭走得飞快。 奚晟已经在进山的路口等着他们了,一见面知道了那木箱是俞善要带的东西,他就主动接过来背在身后,解放了俞小五。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阳光和煦,只是山路还有些泥泞,不太好走。崔云淑一脚深一脚浅的在前面带路,领大家去找蜂巢,俞小五紧跟着她,时不时扶上一把,生怕崔云淑滑倒。 那时,崔云淑的继母故意饿着姐妹俩不给饭吃,她饿急了进山找吃的,无意中发现了两个大蜂巢,当时没敢招惹那些蜂子,只是把位置记在心里,昨天俞善一提蜂蜜,她就立马想起来了。 按说蜜蜂筑巢离水源处不会太远,果然在经过一条潺潺的小溪之后,就不时能看见蜜蜂在花丛中飞舞着采蜜。 崔云淑辨认了一下方向,跟着总朝一个方向飞的蜜蜂,悄悄地靠近一处茂密的树丛,果然听到树木深处隐蔽的位置传来“嗡嗡嗡”的声响。 俞善示意她把帷帽拉好,手套戴上,崔云淑无声的照做,又捡起一根长棍,和俞小五两人一左一右,轻轻拨开草丛,赫然露出一个巨大的扁圆形状的蜂巢挂在交错的树枝间,上面涌动着一层蜜蜂在忙碌地进进出出。 俞小五看得一阵头皮发麻,扭头小声问俞善:“怎么办?” 奚晟直接拿出匕首,从旁边削下几根树枝扎成一束,用火折子点燃了,慢慢把冒着滚滚浓烟的树枝架在蜂巢正下方。 被浓烟这么一熏,没过多久就开始有蜜蜂往外逃窜,蜂巢上的蜜蜂也迅速减少着。 俞善见蜜蜂跑得差不多了,取出自己的匕首,轻轻割下一半蜂巢,又掏出一把小鬃刷将不愿意离去的蜜蜂轻轻扫走,清理干净以后,再从自己的背蒌里取出准备好的荷叶,把还淌着蜜的一半蜂巢包好装进背篓里。 见她弄好了,奚晟才把冒着浓烟的树枝撤下来,顺手挖了个坑将还带着火星的树枝给埋了进去。 浓烟一散,立马就有蜜蜂飞回巢穴,不知疲倦的工蜂又开始进进出出工作起来。 终于离蜂巢远一些了,俞小五不解的问:“善姐儿,费这么大劲,你怎么还留了一半不收呢?” 俞善还没说话,崔云淑先瞥他一眼:“好歹要给蜂子留点儿口粮吧?都拿走,蜂子不就都饿死了?” 俞小五被她抢白嘿嘿笑着也不生气,挠挠头问道:“那这蜂巢都弄破了,蜜蜂还能活吗?” “能。”俞善解释道:“工蜂会分泌蜂蜡,重新修补蜂巢。不过这蜂巢可真够大的,就这一半估计有小十斤。” 俞小五听了眼睛晶亮:“那岂不是已经值二两银子了?” 俞善摇头道:“这里面还有蜂蜡和一些杂质呢,得回去分离了才知道能取出多少蜜来。” “那还等什么,云淑不是说她知道两个地方吗?咱们赶紧去找另外那个蜂巢吧。”俞小五最近替俞善忙东忙西的跑腿赚钱,工钱不少得,抽成也不少赚,仍然对白得的蜂蜜特别感兴趣,连声催促。 可等到了崔云淑记忆里的第二个蜂巢的位置,大家傻了眼,连日暴雨,那蜂巢所在的树枝不知怎么断掉了,蜂巢掉落在地上,已经摔破了! 俞善见蜂巢外面还有一些工蜂绕着飞,不愿意离去,猜想里面至少还有一些蜂蛹。 她拉好帷帽,走过去拿着匕首挑起破裂的缝隙往里看,果然,运气不好,蜂后已经死掉了,巢中还有一些蜂蛹,想必其余的工蜂都离群了,只剩下一小部分不愿意离群的工峰守着破碎的蜂巢。 这时候就该大老远背进山里的木箱派上用场了! 俞善看看奚晟,奚晟会意取下背上的木箱,轻放在她面前,不等俞善动手,主动捧起破碎的蜂巢,将它放进木箱里。 俞小五惊讶极了:“善姐儿,你是神机妙算知道咱们今天能捡到蜂巢吗?” 俞善小心翼翼的把木箱盖好,没好气的说:“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引一群蜜蜂回去,自己养蜂割蜜,这纯属意外。” 说完俞善也不确定看着箱子道:“还不知道剩下的蜂蛹能不能变成新的蜂王呢。” 她本来打算割完蜜,在木箱里涂点儿蜂蜜和蜂蜡,看能不能拐一群蜜蜂回去干活,没想到还能捡到一个现成的蜂巢,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等她的油菜开花的时候,要是能在半山坡设一个蜂房,酿些油菜花蜜也很不错啊,多的不说,供应一间小小的糖水铺应该不成问题吧? 恩将仇报 俞善小心翼翼地将木箱的外盖合上, 这是她按记忆自制的蜂箱,底下留有横条形的巢门, 她刚把巢门打开, 立刻就有零星的工蜂从那里悠悠地飞进蜂箱里。 虽然看起来蜂巢就是这一两天掉落的,可里面的蜂蛹能不能成活还是两说,作为蜂群来说, 眼前这些蜜蜂的数量还是有些少。 俞善想了想, 从背篓里取出刚才割来的蜂巢,挑了一点儿蜂蜜和蜂蜡抹在巢门和巢框里:“不如咱们先把蜂箱放在这里, 说不定还能诱到更多的工蜂入箱, 等走的时候再来取吧。” 大家都没意见。奚晟围着原来蜂巢所在的大树打了个转, 挑了根粗壮的枝叉, 把蜂箱架在上面, 他解释道:“这蜂巢本来就是筑在树上的, 放回熟悉的位置,不怕蜂子找不着路。再说放高些,免得招来蚂蚁。” 俞善冲他眨眨眼:“嗯, 不错, 又细心又周到!”这是回应他昨天说自己的话。 奚晟明知道这是调侃, 嘴角还止不住疯狂的上扬。 俞小五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 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嘟囔道:“这话有什么可笑的……” 崔云淑心说这憨子真没眼色, 赶紧拉了他一把:“走走走,我记得前面有棵野樱桃树,咱们去看看熟了没有。” 俞小五乐呵呵的跟着崔云淑走了。 俞善一歪脑袋, 笑语晏晏道:“我的事情忙完了, 你呢?之前不是说上山有事,不会是为了陪我来随口说的吧?” “的确有事,就是有点儿远,我得自己去。”奚晟的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俞善那里看:“善姐儿,这里不算深山,没有猛兽出没的痕迹,算是比较安全,你跟小五他们一起留在这里摘些樱桃,我去去就回。” 咦,这也太不会说谎了吧,一看就是有情况啊。 “真的吗?”俞善轻挑长眉,故意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奚晟,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只是因为远吗?” 奚晟心慌意乱的往后一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不愿意对她说谎。 他叹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俞善说:“不止是因为远,还因为……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危险,所以不好带你们一起去。不过你信我,那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俞善敛去了笑容,以奚晟的身手和天生神力,连他都说危险的地方,她若是坚持一起去,必然会成为奚晟的负担。 “非去不可吗?”俞善皱眉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这么重要? 奚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迟疑了一下,又重重点头。 俞善笑了笑,不再坚持:“既然这样,我相信你的判断,放心吧,快去快回,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奚晟闻言心头像是搬去一块大石,不用跟她撒谎真是太好了。他再没想到俞善这么好说话。 奚晟把俞善送去跟崔云淑和俞小五会合后,独自一人往更深的山中行去。 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俞善才转过身来。 见俞小五和崔云淑二人都颇为担忧的看她,俞善笑了笑,掩去心中忧虑,伸手摘下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放进嘴里,瞬间就品尝到了樱桃甘甜微酸的美妙滋味。 “唔,味道不错。”俞善夸赞道:“这樱桃熟得真早,看起来也玲珑剔透的,像玛瑙一样。” 眼前这是一棵朱樱——果实成熟时呈现出诱人的深红色,因此而得名,如今正伸展它挂满累累果实的枝桠,慷慨的供人采撷。 “主家,你见过玛瑙吗?真的就像这樱桃一样红彤彤的,这么漂亮?”崔云淑好奇的问,她只知道玛瑙是一种贵重的宝石,还从来没有见过。 她后娘潘寡妇倒是有一些钗环首饰,不过都是些粗银、鎏金之类的,其中有一枚戒子上嵌着一颗小小的米珠,白白的,看着也没什么出奇,潘寡妇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收在匣子里舍不得戴。 崔云淑向往的看树上,心想玛瑙若是能像眼前的红樱桃一样漂亮,那真的是名不虚传啊。 俞善摘了一颗樱桃提在手里把玩:“嗯,不过玛瑙也分很多种,只颜色就有红、绿、黄、褐等等大不相同。要我说,珠宝首饰什么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还是这樱桃更好,酸甜可口。” 俞小五看似手上不停的摘着樱桃,耳朵可是一直竖着听两人说话。 他暗暗把崔云淑的话记在心上,这会儿赶紧捧过来一把精挑细选的红樱桃递到崔云淑面前:“这几颗樱桃是整棵树上最红最像玛瑙的,都给你吃。” 崔云淑红着脸接过来,招呼俞善一起分享:“主家,你也来尝尝。” 俞善笑嘻嘻连连摆手:“不了不了,你慢慢享用,我怕这樱桃酸掉我的牙。” 被她取笑,崔云淑一张粉面更是爆红得像只虾子,为解尴尬,只好挑俞小五的刺:“你摘那么多干什么?樱桃皮薄,熟成这样,摘回去根本放不过夜。” 为了在崔云淑面前表现,俞小五今天干起活儿来手脚利索,这么一会儿功夫,崔云淑背来的竹篓已经半满了。 “不碍事,都摘回去吧,大家分一分也不剩什么了。”樱桃娇气,怕压怕挤,俞善捋了把新鲜的樱桃叶,垫在刚割的巢蜜上,跟新摘的樱桃隔开:“要是有多的,我给你们做一道樱桃煎。” 樱桃除了鲜吃,做法简直太多了。庄子上最近为了研制糖水小料,红糖、白糖、各色蜜饯不要太多,做点儿什么吃食方便的很。 连本草纲目上都说,樱桃是“盐藏蜜煎皆可食,或同蜜捣作糕食,唐人以酪荐食之。” 可惜这里没有酪,俞善看过此间文人写的游记,里面提到大晋以北的游牧民族日常是有食用酸酪的习惯的,想必就是类似酸奶的存在吧。要是能做一碗樱桃酸奶酪,嗯,想想就觉得口舌生津。 大家现在已经很习惯俞善说的“我给你们做”,是“我指点米娘子给你们做了”。既然不会浪费,俞小五更是卖力摘个不停。 三个人说说笑笑,花了半晌时间,把树上红透了的樱桃全摘了,还是不见奚晟的人影。 俞善心里有些着急,中午俞小五提议去逮点儿野味烤了吃,她也没有心思,三个人点了堆篝火,简单把带来的干粮烤一烤分了,又各自喝了些竹筒装的水,能饱腹也就算了。 到了下晌,崔云淑闲不住,在这附近四处寻找能吃的野果,俞善一再保证自己就守着篝火哪儿也不去,俞小五才放心跟崔云淑一起采果子去了。 这一等就是一晌,俞善等得心慌意乱,隐隐约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想给自己找点儿事干分散下注意,又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最后捡了根树枝,蹲在篝火堆旁边,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戳着那堆篝火。 直到初夏刺眼的阳光变得昏黄,隐隐西斜,俞善才终于在奚晟离去的那条小路上,看到了一个略有些步履蹒跚的身影。 是奚晟!他受伤了! 俞善瞳孔一缩,扔下手里的木棍,提起裙子一路狂奔过去! 离近了才看清楚,奚晟形容有些狼狈,他身上沾着许多泥土和草屑,手背上还有被尖锐的东西划伤的痕迹。奇怪的是,他背上背着一个布裹的包袱——是走时没有的,却干干净净,一点儿尘土也没沾上。 一见到俞善,奚晟就把包裹往她手上递:“善姐儿,打开看看。” 俞善顾不上那劳什子包裹,急问道:“你受伤了?都伤到哪儿了?伤得重不重?” 见她满眼的焦急,奚晟笑的明亮,先给俞善宽心道:“我没事,就是腿上挨了一下而已,你放心,没见血。” 俞善不信:“什么叫挨了一下,挨了谁一下?怎么挨的?”她拉着奚晟前胸后背、上上下下地仔细检查了一遍。 初夏衣薄,若是真的受伤了肯定藏不住,俞善毫不客气的来来回回一通乱拍,看他有没有自己偷偷包扎,拍得奚晟面红耳赤几乎要手足无措了。 奚晟穿着一身裁剪简单的缁色麻衣衫裤,质地轻薄,有些地方已经刮出了口子,隐约能看到里面皮肤还有些渗血,除此之外,确实没有更重的伤势了。 真是万幸!俞善长舒了口气,然后,神智回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暧昧得搭在人家的后背上……嗯,那紧实的肌肉,流畅的线条……就,手感还挺不错的。 看不出啊,奚晟小哥穿衣显瘦,脱、嗯,摸着有肉,不愧是习武之人! 反正摸都摸了,俞善贼心顿起,若无其事的把手往上挪了挪,又往下挪了挪。 “善姐儿!”奚晟的脊背突然绷紧,他转身一把抓住那只惹事的手,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俞善,声音暗哑地说:“我……” 俞善微微仰头,目光脉脉。 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身后有人惊喜的大叫道:“奚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俞小五离得老远,又叫又跳的冲两人挥着手:“你再不回来,善姐儿就要去找你了。” 奚晟几乎是同一瞬间便松开俞善的手,免得她闺誉有损。 俞善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身,咬牙对俞小五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月的分红,没!有!了!” 什么叫恩将仇报?就是我给你和心上人制造机会,你却非要来当我的电灯泡! 只身犯险 之前牛场缺人, 俞善想要正式聘请俞小五当个管事,专门负责管理牛场的长工、短工, 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月银。 俞小五思前想后, 还是忍痛拒绝了,为这擅自决定,他还被气急了的俞怀安逮住一通好打。 俞小五长这么大, 读书不成, 种田不成,他一直没想好自己想干什么, 不过他倒很确定自己不想长久的当一个牛场管事, 所以俞善干脆换了种合作方式。 俞小五在村里不是一般的人缘好, 因此, 不管是庄子上还是牛场, 需要多少长、短工俞善都直接通过俞小五来介绍;而不管每个月用了多少人力, 算好工钱总数,俞善都会再给俞小五一份回佣,算是分红。 俞善拿这个月的分红来威胁, 俞小五还是挺肉疼的, 特别是他已经算好了这个月拿到分红, 就够钱去县城最好的银楼, 给云淑买件像样的首饰。 他赶紧小跑过来, 连声讨饶, 看到奚晟一身的狼狈, 也好奇问道:“奚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碰见野猪啦?” 奚晟摇摇头,他瞄了俞善一眼, 见俞善也正瞪大眼睛等他回答, 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下山吧。” “不是野猪啊,那是什么?狼?老虎?”俞小五没猜中,越来越好奇了:“不会是倒霉碰见熊瞎子了吧?” 奚晟有点儿僵硬,他没吭声就算是默认了,俞善倒抽一口凉气,后怕不已:“你也是山中猎户,难道不知深浅吗?没事儿干嘛去招惹那种猛兽?” 她的目光落在奚晟刚刚递给自己的包裹上——奚晟自己滚得一身泥土,却还把包裹保护得好好的,可见这里面的东西就是他此次进山的目的。 俞善轻轻将包裹打开,俞小五也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瞧,一见就哇的一声,满满的惊叹:里面赫然装着两支山参,一支紫芝,两朵赤芝。 以前总听人说儿臂粗细,俞善今天算是见识了,那两支山参果真长得像个人字,都有小婴儿的胳膊那么粗,却不像想像中那么白胖光滑。 参身上面布满了紧密细致的纹路,根须细长,虬髯交错,尽管带着黝黑的泥土,包袱一打开就有股浓郁的参味扑鼻而来! 而灵芝一大两小,都呈半圆形,最大的那朵通身皆紫,光洁的菌盖上布满云纹;那两朵赤芝显然是共生的,两朵并在一处,像孪生似的,看着喜人。 俞小五跟后面赶过来的崔云淑啧啧惊叹,俞善则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等两人欣赏过了,她轻轻将这些珍贵的药材包起来,默默地递回给奚晟。 奚晟直觉感到她心绪不佳,却不好当着人追问。天色确实不早了,四人简单收拾一下匆匆往山下赶。 俞善顺路去取自己的蜂箱,里面果然比走的时候多了不少蜜蜂,嗡嗡得蜂鸣响成一片,粗略数数得有一两百只,再加上原本蜂巢里的那些蜂脾,想必很快就可以重新组成一个新的蜂群。 若是没有奚晟遇险这件事,俞善肯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可这会儿,她只是沉默着封上蜂箱上的巢门。奚晟又把身上的包裹递给她,主动背起沉甸甸的蜂箱。 俞善接过包裹,也不怕压到樱桃了,将它小心翼翼的放在背篓最上面,一路上都走得很平稳——就为了这些东西,奚晟可是跟熊拼了场命! 从刚才俞小五猜测的时候,把熊瞎子排在最后面就可见一斑,熊啊,那可是比凶猛的百兽之王老虎还要厉害的猛兽,这傻子真是不要命了。 奚晟走着走着,就走到俞善的身边,他大着胆子轻轻碰了碰俞善的手:“善姐儿,你为什么不高兴?” 俞善反手就是一掐!痛得奚晟呲着牙也不敢甩开。 俞善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胆子很大啊,居然敢去挑衅熊瞎子,说吧,是为了人参还是灵芝。” 顿了顿,她更气了:“我又没使劲儿,你叫那么惨干什么?”奚晟手臂上全是硬实的肌肉,根本掐不起来。 哼哼,就知道,男人,没有一个老实的。 老实的奚晟乖乖交待:“人参。有一株刚好长在那只熊的领地上了,我本来想趁着白天悄悄潜过去,挖了就走,没成想运气不好被发现了,不过我没有多做纠缠,人参一到手马上就撤了。” 俞善听完倒是一愣:“这些东西都是你以前发现的吗?那为什么以前不采?” 怪不得不到一天功夫,就能采来这么许多常人一生也难得一遇的珍品。 奚晟偷偷离她远一点,挠挠头答道:“以前不缺钱啊,打猎所得就够我和义父的衣食花销了,没必要冒险。” 这个理由,很充分,也很知轻重。俞善瞬间没那么生气了。 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她是亲眼所见,奚晟向来衣食简单,确实没有什么花销的地方。那他这样不惜犯险的唯一原因,就是穷家富路。 此去京城,还不知道奚晟亲爹那边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多带些银子傍身又有什么出奇的,说不定,奚晟还要给古大夫也留一笔银子应急。 古大夫那人,对银钱好似完全没有概念。出诊的时候遇到家境好的,愿意给诊费也行,拿些米面菜蔬来抵也行;家境不好的,古大夫看着可怜就连诊费都不收了,时不时还要搭些自己制好的药进去。 俞善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粗心了,她整天忙忙碌碌的,明知道奚晟要远行,好像什么也没有过问。 这突如其来的歉意,让俞善在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都阴转晴天,对着奚晟笑靥如花的,一点儿也不见刚才伸手掐他的泼辣模样,看得奚晟受用不起,一阵心虚。 回去之后,奚晟将最大的一棵人参留给古大夫应急,剩下的药材都交给古大夫,请他炮制好了再拿去县城卖掉。 俞善则在刚得来的蜂箱里加上一块块早已做好的巢框,并把蜂箱安置在半山腰的油菜花田中间,接下来她也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只希望蜜蜂们可以静静的在那里安家落户。 收获最大的还是崔云淑,她的背蒌里装满了野果,除了俞善带回来小半蒌野樱桃之外,崔云淑那一篓少说也有二十斤的野樱桃,还有她在山中寻的蓬藟、山莓、刺泡、覆盆子等等各色野莓,嫣红黑紫的一筐,煞是好看。 俞善按五文一斤的价格跟崔云淑买下那筐果子,崔云淑连连摆手,坚决不要:“主家,我都签过长契了,给主家干活不是应该的吗?” 俞善眨眨眼,点头称是:“对啊,所以我支使你去摘野果,也没额外给你工钱啊。这钱是买果子的钱。对了,你明天记得帮我跟小五哥说一声,要是村里的孩子们采了这些莓果,也按这个价钱收。” 莓果的季节也就这么短短的几天,而且这果子不压秤,采摘着又费功夫,五文赚的是个辛苦钱。 崔云淑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她被俞善绕得有点儿犹豫,想想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但是又有哪里不太对。 俞馨娘好歹是长辈,笑着开口劝道:“云淑,你就收下吧。明天我们一起跟你进山去采果子,你还要负责带路呢。” 崔云淑不好意思地收下这一百文。到了晚上,她把钱放进床头的小钱箱里——她长这么大,也就这几个月才有自己的积蓄。 摸摸越来越满的钱箱,再看看在身边熟睡的妹妹雨淑,崔云淑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心说自从跟了主家,她们姐妹俩的苦难终于到头,好日子算是开始了。 樱桃和这些莓果都娇嫩得很,过不了夜,众人合力将它们清洗干净,分成两锅,同样的做法,一锅做成樱桃酱,另一锅做成杂莓酱。 这里没有柠檬,俞善只好在熬制果酱的时候,加了一些切得细碎的陈皮以提升风味,结果味道出奇的不错,众人尝过之后,一致认为可以归到一勺两文的那一类小料里。 等果酱熬好了,俞善特意拿热水煮过的瓷罐来盛放,密封好,不过即便这样,也最多只能保鲜两三个月,希望那时糖水铺已经开了,并且把这批果酱消耗掉。 晚上回到二房的宅子,俞善左想右想,还是赶在临睡前去找刘巧鸽说话。 “巧娘,你说,要是有人将要远行,该帮他准备些什么东西好呢?” 俞善觉得自己问得很巧妙了,没想到,刘巧鸽瞪大了眼睛,惊讶的问道:“怎么?猎户小哥要出远门了?” 这都是怎么猜出来的…… 俞善腹诽不已,既然刘巧鸽都猜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干脆和盘托出:“他原是京城人士,这几天要回家一趟,我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可以替他准备的。” 刘巧鸽上下打量了俞善一番,啧啧叹道:“你这小娘子还挺有运道的,原本以为是个山中的穷猎户,没想到啊,真是皇帝老子还有三门穷亲戚,猎户小子也有个富贵出身。不过就是这样,才难办啊。” 推销 俞善不解:“这投亲还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刘巧鸽本来都已经准备睡了, 一聊这个,她顿时来了精神, 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把瓜子, 边嗑边说: “要是去投靠富贵亲戚,自然得处处小心了。这世上还是狗眼看人低的多,猎户小子长得倒是精神, 可惜就是穷了些, 难保到了京城,不会因为穿得穷酸吃人家排揎, 看人家的白眼。” “这样啊。”俞善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 这样就简单了啊:“不过是先敬罗裳后敬人罢了, 我现在大小也算个有钱人, 这罗裳还不好办吗?” 就如同林妹妹入贾府, 即便是自己外家也要时时在意, 处处小心,请大夫熬药怕人嫌,本是钟鼎之家, 连碗燕窝粥都不敢多吃。 奚晟家里现在是后娘当家, 更别提还有个曾经跟他亲娘结冤的姨娘颇为得脸。 虽说后宅之事牵扯不到他身上, 可若是有心使坏, 她们有的是法子不动声色就让奚晟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想到这儿, 俞善一下子热血沸腾起来, 终于要宅斗了吗?简直让人摩拳擦掌! 俞善直接问:“县城最有名的成衣铺子是哪家?” “成衣铺子?”刘巧鸽惊得连瓜子都不嗑了:“我说善姐儿, 你这是送给情郎穿的,总要亲手制衣才有诚意吧?” 俞善不为所动。她的手,拿锯子刨花刀可以, 握菜刀不行;玩匕首可以, 捏绣花针不行。花钱就能解决的事儿,干嘛要为难自己。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娘子……”刘巧鸽简直败下阵来,扶额叹道:“谁要是娶了你,真不知道是享福还是受罪了。” 刘巧鸽说了两个最有名的成衣铺子:“他们专做成衣,男女老少的款式都有,连鞋袜都有现成的,最出奇的是不管脚大脚小,在店里一准儿都能找到自个儿的尺码。 她还颇为心动地说:“也就是我现在不方便在县城露面,要不然还能同去,帮你好好参谋参谋。” 刘巧鸽生□□美,只不过前些年手上无钱,日子不得不简朴,现在手头宽裕了,却又无处装扮,叫她怎能不心生郁闷。 俞善可不觉得奇怪,鞋码这东西只要多琢磨规律肯定能研究出来。 讨到了主意,俞善一会儿都不耽误,只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逛街,先谢谢啦,你早些休息。” 说完自己径直回去睡觉了,也不留下闲聊一会儿,搞得刘巧鸽捧着嗑剩下的半把瓜子很是寂寥。 三日后,奚晟去县城卖炮制好的人参和灵芝,俞小五死活也要跟着一起去。 俞善带着俞蔓,打算不光要逛一逛成衣铺子,顺便考察一下她们的杂色锦帕还可以在哪家卖,价钱如何,这才好跟韩娘子订契书。 毕竟有郭县尉这一层关系在,要俞善跟韩娘子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的谈生意,有些却不过情面;可要她大幅让利,俞善还不想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先摸摸市场上价格如何再说。 经过刘巧鸽的调(收)教(拾),又有俞善之前承诺过的,每个月除了工钱之外,奖金可以留存,织工坊里人人振奋,做起活儿来一个赛一个儿的认真。 刘巧鸽甚至无师自通的搞了个排名出来,将每个人的名字制成名牌,一溜儿挂在一块木板上,每日按出工量排个高低先后。 俞善看了觉得有意思,又承诺每个月的前三名另外有奖,这下织工们愈发积极起来。 俞信和柳和昶教大家认字的时候,不像学堂里那样从三字经教起,而是先教百家姓,再教大家写名字。 织工们能被选出来,哪一个不是机灵手巧,她们识字快得很,最先学会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每天看着自己的名字就挂在工坊门口的墙上,出出入入都能看得到,谁也不愿意落人之后,一个个铆足了劲,也不磨洋工了,也不闲聊了,努力得不得了。 其实俞善选出的这些个织工,出身农家却能保养得双手细嫩,不经劳作的摧残,原因就是她们几乎个个都家境殷实;要么就是家里人疼闺女,舍不得让干活,养得性子娇气,所以管教起来自然就难上许多。 如今多管齐下,织坊里总算是有模有样的,可以大量稳定出货了。 一进县城,奚晟知道俞善要去谈锦帕的生意,直接把她送到专卖丝绸锦缎的街上,约好一个时辰以后来接,自己则带着俞小五寻药铺去了。 古大夫医术高明,平日里跟县城、镇上几家药铺、医馆都多有交流切磋,互通有无,在这一行人面很广。 奚晟又是猎户,平时寻到药材,经古大夫炮制后,用不完的就卖到药铺里来。 药铺要是急需要哪味药材,也会托人捎信给奚晟,请他帮忙留意寻上一寻,因此,常来常往的都是熟人。 熟人之间好说话,看在古大夫的面子上,药铺老板看到那些奇珍即使见猎心喜,也不好压价太过,于是那一棵人参经店里老师傅鉴定,确认为百年老参,出价三百两买下; 那三朵灵芝古大夫一点没留,都让奚晟拿来了。其中,要以那株紫芝最为名贵,药铺出价二百六十两; 另外两朵赤芝本身是不如紫芝金贵的,个头儿也小了些,只有巴掌大小,可胜就胜在是两朵并蒂,如同孪生。时人最喜好事成双,若是拿来送人倒是好意头,药铺老板思前想后,也给了三百两的高价。 若不是另有用途,奚晟本身并不过于重视钱财,他觉得价格还算公道,也没再还价,遂顺利成交。 这总共八百六十两,药铺老板给了八百两的通兑银票,剩下六十两付了现银。 出了药铺,俞小五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奚晟身后,像是在做梦一般:“老天哪,我只知道人参、灵芝是宝贝,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值钱,不行,明儿我也要上山寻一寻,哪怕只找到一棵也发达了。” 奚晟瞥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击道:“山中的猎户不少,我在山中狩猎几年,拢共就见过这么几样山中珍品长了许多年没被取走,你知道为什么吗?” 俞小五睁大眼睛摇摇头。 奚晟笑了笑:“那朵紫芝生在峭壁之上,一棵枯死老松的根底下,若是不冒粉身碎骨的风险,根本摘不到。” 天爷啊……!俞小五光想一想就觉得嗓子发干。 奚晟再接再厉地吓唬他道:“刚才那棵老参,是从熊瞎子巢穴的洞口挖来的,为了挖这棵参,我还被熊瞎子拍了一掌,险些命丧熊口。为了三百两,你愿意去跟熊瞎子打上一架吗?” 俞小五吓得哭丧着脸,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我怕是一打照面就被熊瞎子给拍扁了。奚大哥,我看出来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还是老老实实保住这条小命要紧。” 见把俞小五吓住了,奚晟暗暗舒了口气。总算不用怕这小子冒冒失失的往深山里跑了。 财帛动人心,刚刚那笔钱常人看了都难免心浮意动,有跃跃欲试的想法实属正常,所以奚晟才要及时打消俞小五的念头,免得他宝贝没寻着,再把一条小命填进去,到时善姐儿又少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就不好了。 那厢,俞善的感受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进绸缎庄,就有女伙计迎了上来,她显然训练有素,虽然见俞善和俞蔓衣着不算华贵,还是十分热情:“两位娘子请进,不知今日想看点什么?” 俞善直接问道:“我们想看一看锦帕,有什么可以挑选吗?” 生意虽小,伙计面色不变,笑着领她们到专门放置锦帕的位置,并一一介绍起来。 俞善看了那些锦帕,只能用叹为观止来形容…… 小小一方帕子,工艺繁复:有销金——饰以金线、泥金——金银箔薄片调入生漆后点在帕子上画图案、点翠、穿花——饰以花纹、嵌八宝、串珠绣,以零星宝石在花蕊或鸟兽的眼睛处做闪色,工艺简直美不胜收; 若是论图案就花样儿就更多了,有十样锦、八宝花、鸳鸯、喜鹊、蝴蝶、花草虫鱼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若论形状,还有有同心结,有方胜地,或长或方各自不同。 俞善本来觉得着自家的杂色锦可以推陈出新,可是等见了这家绸缎庄的出品之后,只能甘拜下风。 如此看来,杂素锦只胜在新意而已,怕是只要一上市就能被人学了去。因此,必须先备好大量的货品,赚上这第一波红利才行。 俞蔓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好在如今一个织工每天最少也能织上三方,手脚麻利的能织出五方锦帕,织坊一天就能出货百十方,到现在已经囤了小两千方的锦帕了。 欣赏完了,俞善先指着一方白底的素帕:“请问这一方锦帕作价几何?” 伙计业务熟练的介绍:“一方素帕五文钱,您若是想要加锁边、绣字、绣花什么的,可以单加钱,小号有绣娘按您的要求做。” 俞善默然……这不就是定制吗?业务精细到这种程度,谁说古人不会做生意。 俞善干脆取出一方杂色锦帕问:“这样的锦帕你们收吗?” “您这素帕花色特殊。”伙计这才明白过来俞善是来兜售自己的锦帕,她犹豫许久,这个超出业务范围了啊…… 要说是素帕吧,偏偏它是有花色的;可它又不能按绣花、销金的那些工艺来算钱。 伙计不敢自专,赶紧请出掌柜的。 掌柜的姓林,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她一见杂色锦的鲜亮颜色就喜欢上了:“小娘子,这种锦帕你有多少?想要卖多少钱?” 她看俞善和俞蔓的年纪都不大,以为是她们自己织的,想来量也不会太多。 俞善没有直接报价,而是先说数量:“除了这一种,我还有九种不同的间色,第一批您可以先每一种颜色拿上十方,若是卖得好,下次拿货数量可以再往上加。” 看这意思,这小娘子家里怕不是开织坊的吧? 听俞善谈吐有理,思路清晰,林掌柜也不由正视起来,开口邀请道:“是我眼拙了,没想到两位小娘子还是做大买卖的人,咱们别光站着了,到后面茶室里详谈吧。” 头面 林掌柜显然很能耐得住性子, 客气地请俞善和俞蔓在茶室落坐,又让伙计上了三盏香茶后, 这才进入正题:“这数量倒是没问题, 不过我要先看每种颜色的样品,再决定要不要。” 这锦帕看着确实有新意,就是不知道客人们买不买帐, 第一批拿一百条试试水也好。 俞善闻言对俞蔓点了点头, 俞蔓起身,打开随身的小包袱, 把九条不同色系的杂色锦帕平摊在桌上。 林掌柜蹭的一下站起来, 逐条的细细看过来, 手一下子就握紧了——这生意必须要谈成! 俞善一直紧盯着林掌柜的神情动作, 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变化, 心中越发有底气了。 林掌柜暗暗后悔刚才没忍住, 有些失态,她佯装镇静的坐回去,端起茶呷了一口, 才不动声色的问:“不知小娘子想卖个什么价?” 刚才俞善听伙计介绍了各种锦帕的价格, 已经在心里斟酌过了, 于是报了一个中档的价格:“一方杂色锦帕作价十五文。” 林掌柜略微沉吟了一下, 她有信心拿杂色锦做噱头卖个可观的价格, 不过做生意嘛, 这价格还是要谈一谈的…… 她笑着从桌上拿起一条锦帕, 上手摩挲了一会儿:“这比素帕也差不了多少,无非是用花色丝线来织就罢了,你一下子往上翻两倍, 未免赚得太狠了吧。” “素帕用的本色白丝, 我这彩丝成本就贵上不少。”俞善笑眯眯的抽回锦帕:“而且我的这份巧思就值这个价钱啊,更何况您看看这锦帕的颜色,是不是配得很雅致,这就是眼光了。又有巧思,又有眼光,十五文一条不算贵了。” 林掌柜恋恋不舍的把目光从锦帕上收回来,仍然摇摇头道:“素帕的行价就是五文一条,你这一条锦帕无字也无花,开到十五文的进价,我们赚不了多少,不划算。” “我看店里绸缎花色如此繁多,又都很时兴,就知道林老板是个有眼光的人。”俞善先小小的奉承一句: “帕子嘛,其实还是光帕子用着舒服,可惜素帕不好看啊;那些销金点翠的,光看着漂亮,却不怎么实用,擦在脸上多剌人啊。我这杂色锦帕可是新意十足,既好看又实用,谁见了不想买一条回去在小姐妹间炫耀一下?想必很快就能在这石江县风行起来。” 林掌柜心中说,一看你个黄毛丫头就是没开窍,谁家买上百文一条的销金帕是回去擦汗用的? 都是姑娘家将帕子轻拈在葱白的指间,或是娇娇儿的往手镯里一塞,岂不衬得皓腕凝霜雪? 或用来传情,沾染上些许脂粉香气的帕子用来送情郎,握在手中温软如同心上人的柔夷,多有情调。 俞善见林掌柜的意动,又加了把火:“除了我们自家亲戚的绣坊,您是我找的第一家绸缎店,若是这个价格您接受的话,我可以保证,整个石江县,就你们两家店里有卖这杂色锦。” 绣坊跟绸缎庄的客人不完全重合,互相竞争还小一些。相当于让林掌柜的绸缎店做唯二的独门生意了。 林掌柜也在心里合计,若是十五文的进价,她就要卖到二十文以上才有赚头。以后销量大了,薄利多销还行,可要是卖不动,她就白白搭了地方和伙计,等于是给眼前这小娘子销货了。 俞善自己心里也有一本帐。 等三个月的试工期到,每个织工一天最少要能织四条锦帕才算完成基础任务;要是按每月五百文的工钱来算,等于一条锦帕的工费是四文钱多一点儿; 现在一条锦帕的丝线成本是不到两文钱,如果以后收不到便宜的丝线,这个成本估计就要涨到三、四文左右。 若是不算盖织坊、做织机的本钱,按十五文每卖掉一条锦帕,俞善能赚八、九文钱,而且只能在做独门生意的时候赚上这么一波,回头等市场上有了仿制品,大家互相一竞价,赚头就没有这么多了。 林掌柜好歹也管着一家绸缎庄,区区一百块锦帕的生意,哪怕是亏了她也承受得起,她倒是想赌一把,看这杂色锦到底能不能给绸缎庄打响点儿名气。 “行,就按你说的价钱,一方帕子十五文。在下次进货之前,你不能供给第三家。”林掌柜痛快拍板同意了,不过她嫌弃的蹙眉道: “就是这杂色锦听着实在是太不入耳了,咱们得先给它改个名字!有个好听的名字,小娘子们买的时候掏钱也更心甘情愿些。可惜已经有了霞光锦在前,不然,你这杂色锦可真如霞光一般,五光十色,让人一见难忘。” “那不如就叫流光锦吧,流光溢彩,光彩满溢。”俞善显然也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建议道。 “好!就叫流光锦!”林掌柜合掌笑着赞同:“小娘子可识字?咱们写一份契书,你最早什么时候能供货?” 这厢俞善谈妥了生意,忙着签契的时候,那厢奚晟和俞小五正在银楼街上徘徊。 刚才陪着奚晟卖了人参和灵芝,俞小五就支支吾吾的说自己想逛逛银楼。 奚晟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小子今天一定要跟车进城,原来是想买首饰送给心上人。 他一挑眉,二话不说把骡车赶到这条街上来。 这里有县城最气派的银楼,两层的铺子,一楼卖散碎小件,也做些金银兑换的生意;二楼是雅座单间,如果有富贵人家的家眷来看首饰,一般都是请上二楼,在包间里坐着慢慢挑选。 俞小五一进门,就先问有没有玛瑙首饰,那天崔云淑说的话他都听见了,既然要送,当然要送人家的心头好。 热情的小二马上招呼他落坐,一样一样的取出首饰摆在俞小五的面前: “客人,您真是有眼光,这玛瑙可是佛教七宝之一,不光漂亮,戴了还可以辟邪呐。您看这枚戒指,缠丝玛瑙的戒面,纹理流畅,颜色分明,只要三两银。” “您再看这对玛瑙的银耳环,上面是南红珠,质地细腻,颜色鲜艳无杂质。这个不贵,一对儿只要五两银。” 小二滔滔不绝的介绍着,边说边往外一样一样的拿首饰,什么玛瑙地的压裙环佩、镶玛瑙的银簪……俞小五眼花缭乱的拿不定主意,突然觉得自己囊中过于羞涩了。 这几个月来,俞小五给俞善帮忙赚的钱,除了一开始大手大脚的花销了一部分,如今他攒了十两银子,手头儿前所未有的宽裕,自觉得腰杆都挺直了许多。 俞小五原本身怀巨款,信心满满地想着能给崔云淑买件像样的首饰,没成想,当头就被泼了盆冷水——除了戒指和耳环他还买得起之外,那支镶玛瑙的银簪就要十两,而那块压裙居然要十二两! 俞小五突然怀疑,自己冒然拒绝给俞善做管事,是对还是错了。 他好像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能干,忙乎了几个月,居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买不起…… 奚晟站在俞小五身后,心不在焉的,眼神不停的往旁边的首饰上看。 掌柜的原本闲闲站在一边,见奚晟气质不凡,对那些银质的首饰看都不看,眼睛只盯着金玉首饰瞧,于是笑着上前来招呼道:“这位小哥,是不是也想看点儿什么啊?小老儿可以帮你介绍一番。” 奚晟想了想,径直开口问道:“有没有好点儿的头面?” 哦?居然不是要一件两件,一开口就是头面。 哪怕是掌柜的自觉得并不势利,也有种看走眼的感觉,他笑得更加真挚了:“当然有,二位客人楼上请吧。小二,上两盏香茶来!” 俞小五正犹豫不决,稀里糊涂的就被拉着一并上了二楼,进了个雅间。 这里布置得像富贵人家的厅堂,进门就是一扇屏风,除了居中的桌椅,墙边还摆着卧榻引枕,墙上挂着字画,香炉里焚着雅香,处处透着富贵的气息,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再转脸看看奚晟,对面前的富贵作派好似视而不见,只管端坐在桌边,等那掌柜的取首饰来,于是俞小五也学着奚晟的样子坐下来,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压压惊。 掌柜的回来得很快,身后跟着两个小二都手托锦盘。 示意其中一个小二将手中托盘稳稳地放在桌上,掌柜的这才介绍道:“公子请看,这套金镶红蓝宝的头面可入您的眼?” 奚晟定晴望去,只见盘子里金光闪成一片,大大小小数下来,足有二十几件形态不一的首饰。 耳环、戒指之类的自不必说,盘子正中央最显眼的是一枝金累丝镶红蓝宝的观音挑心,其他的花钿、顶簪、掩鬓、压梳满满当当放了一盘子。 看得俞小五忍不住惊呼:“天爷啊,善姐儿得长多大个脑袋才能戴完这一盘子首饰?” 掌柜的笑了笑解释道:“越是富贵的人家,这发髻就梳得越高,自然就能戴得下这些首饰了。” 他瞧着奚晟的神色,越发心里有数:“不过若是送年轻姑娘,小老儿倒是建议您看看这一盘。” 说着,早就候在一旁的小二送上另外一个托盘,掌柜的一揭盖布,只见里面只放着寥寥几样发饰而已,和刚才那盘子金光富贵全然不同。 一对金镶白玉掩鬓簪雕成莲叶样式,精巧纤细; 一支通体莹润、毫无杂质的玉簪,水头十足,簪头也雕成莲叶状,最吸引人的是莲叶之下还藏着一尾嫣红的俏色小鱼,好一副鱼戏莲叶图。 掌柜的觑着奚晟的神情,笑得越发热情:“公子,那套金镶红蓝宝的首饰作价四百两,这白玉首饰倒可以单卖,一对掩鬓簪一百两,这支玉簪作价三百两。” 俞小五先不干了:“掌柜的,你莫不是欺我们不懂行情,你这一大盘首饰,怎么倒和这三样首饰一样贵了?” 掌柜的也不恼,笑呵呵的解释道:“小哥儿别看这套金累丝的首饰样式多,拢共用了不到半斤的金子,只上面镶的红蓝宝石和手艺值钱。” “而这几件白玉首饰就不同了,正经的羊脂白玉,通体无暇,更难得的是这三样首饰是用一块儿玉做出来的,勉勉强强能算做一套了,用来送人最合适不过,最衬青春少艾的小娘子。” 奚晟直接付了四百两的通兑银票,喜得掌柜的将一对南红的玛瑙耳坠添做搭头,奚晟转手就送给了俞小五。 出了银楼,俞小五突然停住脚步:“奚大哥,你冒那么大险采来人参灵芝,就是为了卖得银钱,给善姐儿买首饰吗?” 奚晟笑了笑:“我要离开一段不短的时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必善姐儿及笄之时也不会在她身边,这根玉簪是我送她的礼物。” 俞小五沉默了一下,取出五两银子递给奚晟:“这耳坠也是我想送给云淑的礼物,得是我自己花钱买来才行。” 送别 奚晟和俞小五赶车回到绸缎街的时候, 刚好接着俞善跟俞蔓两人,大包小包的从一家成衣铺子里出来。 俞小五见了咂咂嘴, 摇头叹道:“看来善姐儿逛起街来, 也跟我娘我姐差不多嘛。”都是进回城,恨不得搬座山回去。 俞善瞪他一眼,俞小五缩缩脖子, 殷勤地跑上前接过包裹放上骡车。 这里离糖水铺子不远, 俞善还请奚晟顺便拐过去看了看店铺改造的进展。 糖水铺用的工匠都是金经纪给介绍的,还算可靠, 活儿做得也细致, 按照俞善给出的图纸做得分毫不差。 原本用来当杂货铺的门脸被扩开一倍, 俞善直接占用了宅院的西南一角改成铺面, 铺子里又重新粉刷一新, 亮堂许多。 不过这地方仍然不大, 在铺面门口隔出柜台后,铺子里也摆不了几张桌子了。 于是,除了店铺正中央中规中矩的摆着四张小方桌, 俞善又请木匠做了三张又窄又长, 与墙面同宽的条案, 充当后世吧台的样子——就是比吧台矮一些, 分别摆在南、北、西三侧的墙边。 她还让工匠在这三侧的墙面上都开了窗户, 窗楹做成活动的, 卸下来以后, 里面窗户糊着一层薄纱,既美观,又能防尘防虫, 以后客人坐在靠墙的位置上, 就能透过窗户欣赏街上或院子里的景致。 院子里的老桂花树还在,俞善让人重新砌了精美的花坛把它围起来,地面都用青石重新铺过一遍,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俞善打算做前店后舍的格局,第一进院子除了南侧留的灶间外,所有的屋子都隔开来,做成雅间,以后要是有女客不好意思堂食,就可以在后面雅间品尝甜品。 第二进院子才是留给铺子里的店员歇息的地方,毕竟县城晚上会关城门,每天从县城到平溪村一来一回的不是很方便,除了以后要在县城里招的小二之外,小镜庄里不管谁来看糖水铺都需要个住处。 领着其他三人把院子四处转了个遍,俞善颇为自信的问:“这铺子如何?” “还行吧。”俞小五又砸砸嘴,摇摇头道:“就是小了点儿……” 俞善扔给他一把眼刀!恨不能给他的缺心眼儿堵上! 俞小五嘿嘿一笑,他刚才起了心思想要找个活计,看了这糖水铺就心中一动,于是期期艾艾地问:“善姐儿,你打算请谁来看这间铺子?” 人选确实还没定,俞善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挑挑长眉:“怎么,你想来糖水铺做事?” “嗯。”俞小五蚊蚋般轻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说:“之前那个牛场的管事,不是我嫌弃不好,只是、只是……” “只是不适合你,是吧?”俞善见他找不着合适的词,干脆替他说出口。 俞小五拼命点头。他就是不甘心呆在平溪村,一直想要出来见见世面。他突然觉得,俞善这间糖水铺就是一个最适合他的良机。 俞善痛快的答应了:“行啊,你要是愿意,这些天可以多往县城跑几趟,先帮我看着这边的铺面的改造。只是这掌柜一职,你还做不了,我想着好歹要找个年纪略大些,镇得住场面,算帐又快又好的。” 俞善说的前两样要求,俞小五还有些不服气,听到最后一样算帐,他不由的心虚泄了气。 俞小五这几个月倒是经常算工钱,就是时不时会算错,长进着实不大,他也不在意,最多就是多算几遍,算得慢一些罢了。 而这些天俞信跟柳和昶教人识字和算数,俞小五觉得没什么用,就没怎么去过。 听去过的小孩子说,他们一天学三个字,再做三道数术的题,无非就是学加加减减,却实用的很。 听了俞善的话,俞小五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因为这个而当不上糖水铺的掌柜,他一早就去听俞信他们讲课去了。 可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俞小五垂头丧气的应了下来。 “掌柜的每天都只能坐在柜台里看着铺子,你要做的事也很关紧啊。”俞善见他一副可怜相,又笑着安慰道: “别的不说,首先这铺子里要用的碗碟得找个窑口专门烧制,印上咱们的名号;以后铺子开起来,需要的各种原料你要负责去收购、采买,货源不能断,你这个二掌柜也很重要呢。” 俞善打算让掌柜的负责管人和钱,二掌柜则管原料采买和供应,业务不重叠,分工合作。 二掌柜?俞小五一听就又精神了:都当上二掌柜了,大掌柜还会远吗? 见他一会儿蔫了吧唧,一会儿又生龙活虎,连俞蔓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完铺子,四人回村不提。下车的时候,俞蔓笑着拉俞小五先下骡车,给俞善和奚晟留下单独相处的时机。 奚晟干脆把骡车又驾到那处桃林里。 上回来的时候还是桃花灼灼,如今已经硕果累累,虽然还未成熟,青桃仍旧挂满枝头压得沉甸甸的。 这桃子哪怕熟了口感也十分酸涩,现在没熟更是无人来摘,整座桃林都幽静的很,正好方便二人叙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俞善觉得奚晟自上次谈过话之后,一直没有动静就很奇怪。 倒也不是催他出发上路,而是俞善打听了一下,大晋的武举也是三年一次,先乡试,再会试,最后是殿试。 而今年刚好是文武乡试年,若错过八月在原籍京城的武举乡试,奚晟就要再等三年才有机会参加考试。 “我……”奚晟闻言面色微红。他总不好说,我放心不下你,舍不得走,打算路上赶一赶,好多点时间陪在你身边……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上次在县衙大堂,一个小小的座位就给了奚晟一记当头棒喝——他若一直是白身,虽说能靠武力护住俞善不受伤害,却护不住这世上许多比武力更甚的恶意。 “我……”奚晟每次面对俞善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笨口拙言,他干脆从车上取了锦盒递了过去:“我打算明日就出发。” “怎么这么突然?”俞善没想到他说走就走这么干脆,她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楞在当场。 奚晟见她楞住也不接锦盒,干脆自己把锦盒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三样精美发饰。 今天俞善梳的是双螺髻,鬓边依然有调皮的碎发垂落下来。 奚晟取了一只精巧的荷叶样式金镶白玉掩鬓,伸手轻轻拢起俞善一缕散落的发丝,将掩鬓轻插在她的发间。 “呀……”俞善轻呼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她难得羞赧,红着脸任由奚晟将两侧的掩鬓簪插好,才嗔他一眼,故意问道:“好看吗?” “好看。”奚晟口中答得郑重,眼神又过于真诚,真诚得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看得俞善心跳如擂,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奚晟拿出那枝俏色的鱼戏莲叶白玉簪,轻声道:“你及笄之时我恐怕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也不能为你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这枝玉簪算是我提前送你的生辰礼物,善姐儿,你说好不好?” 恐怕不仅是生辰礼物,还是定情信物吧。 俞善接过那玉簪,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尾嫣红的俏色小鱼,又指了指自己:“俞。” 又用玉簪轻轻点了点奚晟:“奚。” 奚晟不妨被她撞破心思,忍不住越来越窘迫。 而俞善则在奚晟越来越红的面色中笑语晏晏:“鱼(俞)戏(奚)莲叶间,是也不是?” 她笑得明媚,发间的金镶白玉荷叶也丝毫不能夺其风采,反而衬得她秀发乌黑,眉眼间多了几分与平时不同的娇俏可爱。 奚晟只恨俞善尚未及笄,不能亲手帮她插簪。 “刚好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只是不如你送的有意义。”俞善拉着奚晟到车厢处,取出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石青色的丝绸圆领长袍,袖口是银蓝的束口箭袖,领口、袍角均绣着简单的花纹滚边,看起来十分素净又利落的一件衣裳。 奚晟大概看了看,俞善从夏装备起,四套夏衣、四套秋装,褙子、外袍也备齐了,鞋靴各一双、甚至还有两身细白叠布做的中衣,两套练功夫穿的劲装,打眼一看就知道全部都是自己的身量。 没有用特别花俏的绣花图案,每一件的用料都显得低调而贵气,配色也雅致。款式也没有选常见的儒生长衫,而是盘领窄袖,叫人一看就觉得穿上之后肯定不会累赘,行动方便。 俞善一件件的展示给奚晟看:“……可惜成衣铺子里可选的余地不大,我逛完两家铺子才选出这么几件适合你的,你又生得高大,幸好成衣铺子的人知道把尺寸留有余地,都不用改小的,你回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善姐儿……”奚晟心中滚烫一片,再也忍不住,将俞善轻揽入怀:“谢谢你为我操持这么许多。” “啊。”俞善小小的轻呼一声,却没有挣扎,她将脸孔放在奚晟的胸膛,静静的听着那颗心脏为她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 苦衷 俞善回家的时候, 手里把玩着两个小小的青桃,俞蔓见了忍不住笑她:“这东西又不中吃, 你摘它做什么?” 往年村里的小娃们倒是会摘了青桃当弹子用, 大人们都知道这桃子不好吃,倒也没人呵斥他们浪费果子。 俞善可不是为了吃。她先用匕首把桃子青涩的果肉都剥掉——虽然桃子还没熟,桃核已经很坚硬了, 上面纹路深浅不一, 有拇指般大小。 俞善用猪鬃刷把桃核仔细刷干净,从自己的工具箱里翻出雕刻刀来, 就坐在回廊下, 借着夕阳西斜的光线, 一下一下精雕细琢。 第二天一大早, 朝阳初升, 奚晟拜别了义父, 背着行囊从小镜庄山上下来。 昨天能和俞善相处一整天,还有机会与伊人单独告别,他已经心满意足, 正想静悄悄一个人上路, 就看见出村的路口, 停着一辆骡车——驾车的是新任车夫钱多宝, 坐在车尾那个笑盈盈的, 不是俞善又是哪个? “就知道你会一个人悄悄的走。”俞善略带戏谑的笑容像是在说, 还不是被我逮到个正着? 奚晟快步走到她身边, 低声认错:“我是怕你难过。” “怎么?怕我送你的时候掉眼泪啊?”俞善挑了挑眉:“哼,你想多了。” 奚晟低声笑了起来:“是、是,在下自作多情了。 俞善对他上下一打量, 皱眉问道:“你这是打算步行上京吗?”按脚程算, 步行的话明年也到不了啊。 这个时候交通不便,旅途又条件艰辛,想要出趟远门,几乎没有人会单枪匹马的独自前行,速度还在其次,关键要考虑人身安全。 这路上荒山野岭不少,也不会十分太平。要么自家人多势众,有车有马再带着一帮护院;要么就花钱,托庇于行商的队伍,跟人家一起走。 再要不然,就得去镖局托人身镖,哪怕路上遇到一二剪径强盗,凭着镖局的面子在,即便损失些买路钱财,至少于性命无忧。 看奚晟的样子,是打算一个人进京城啊。 果然如她所料,奚晟答道:“我本想先到县城,去骡马市买匹马来代步。你放心,我一路上单人快马,只走官道没什么大问题。” 像是看出俞善的担忧,奚晟自嘲的笑了笑:“凭我的户牒上的记录,好歹也是官宦子弟,途中可以歇在驿站,安全又便利。” 俞善点点头:“那好,我正好顺路,先送你到县城去。别想多了,我正好要去一趟县城罢了,顺便送你一程而已。” 她刷地一把挑起车帘,径直上了车:“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那亲爹的名头总算有点儿用途了,不用白不用。” 奚晟失笑,跟着她也弯腰上了骡车,跟俞善相对而坐。 平时都是他在前面驾车,和俞善这样共乘一车还是头一回。 刚进车厢,奚晟就有些纳闷:不知为什么,原本能坐好几个人的车厢今天显得格外狭小,只要他略微一伸腿,就能有意无意地碰到一双小巧的脚。 奚晟屏住呼吸不敢造次,努力将一双长腿蜷缩起来,可是,他的膝盖又开始顶到俞善的膝盖,初夏薄薄的衣裳仿佛带着身体的热度,没一会儿,奚晟就开始觉得膝头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车厢里的空气暖烘烘的,让人头晕目炫。 俞善看得清清楚楚,奚晟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有汗水渗出了…… 俞善忍不住伸手过去,这个时候,奚晟突然也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握住,谁知这才发现,俞善手里握着一张帕子,刚刚是想要给他擦汗而已。 奚晟尴尬极了,是他会错了意,如今握着也不是,松手,也不是。 俞善扑哧一下笑出声,顺势从自己手腕上扯过一条红绳系在奚晟的手上。 “这是什么?”奚晟好奇的抬起手仔细看,原来红绳上吊着一尾桃核雕成的小鱼,那小鱼不过拇指大小,活灵活现的,圆润可爱。 俞善也抬起手,跟奚晟的并在一起:“你看,我也有一只,这桃核是从那片桃林结的桃子里取出来的。现在还不是最漂亮的时候,等戴得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剔透,越来越漂亮的。” “那我们戴够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好不好?”奚晟望着那两条随着车厢摆动而互相嬉戏的小鱼,轻声问道。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到带着气音,如羽毛般拂到俞善的耳边,让人忍不住想要翘起嘴角,忍不住想要点头说:“好。” 那两只交握着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小鱼们相伴着,摇摇曳曳地游了整整一路。 有些人就是这样奇怪,他在的时候你仿佛并不在意;等他走了,你才会发现那里空荡荡的,少了一个让人安心的存在。 目送奚晟上马远去,俞善没有再去送行,反正早晚会有重聚的一天,她努力不去在乎这一时的分离。 县城西面的骡马市一如往常那般生意兴旺,人来人往。唯独有一处冷清的,就是牛市。 本来年初耕牛涨价,石江县又闹牛荒,当时俞善和奚晟来这里买牛,就发现根本买不到,也没什么生意好做。 后来,俞善直接请郭县尉从府城搞来了数百头牛,或租或卖的,附近有打算买牛的,都从俞善手里便宜赊了牛,买不起的也都赁牛熬过了春耕。 说起来,俞善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市场,想必直到现在牛市的生意都很惨淡也跟这个有关。 俞善跟奚晟说来县城有事是真的。之前负责牛场的人跟她说,这些天有好几头牛都食欲不振,不光吃不下东西,看样子精神也有些萎靡。 她的牛场里雇佣的短工居多,平时清洁牛舍,喂牛放牛,干干力气活儿倒还算就手,一旦遇上跟牛有关的问题就抓瞎了,干着急找不到原因。 俞善想着,还是该从牛市上雇两个懂行的回去,因此才走这么一趟。 好巧不巧,俞善又看见上次来的时候,想要高价卖牛给他们的老汉。 那老汉还是手里端着一杆烟袋,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脸上的皱纹仿佛比以前还要深。 这可是牛市上的老人儿了,想必人面很广,于是俞善上前打招呼。 老汉显然还记得这个没事儿跑到牛市上来捣乱的小娘子,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说:“又是你,怎么,还来买牛?现在便宜了,八两五一头。” 看来生意是真不好做了,老汉这么不喜俞善都还不忘记拉生意。 俞善摇摇头道:“我今天不买牛。” 话未说完,老汉就吹胡子瞪眼地挥手赶她:“去去去,不买牛你一个女娃娃往这里瞎跑什么?别耽误我做生意。” 俞善深吸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是来雇人的。牛场的管事,一年十二两,包吃包住,做得好年底有分红,谁愿意干?” 空气好像静了一霎。 好几个牛经纪都哗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小娘子此话可当真?敢问是哪里的牛场?” “我去我去,管吃管住的,牛场在哪儿都无所谓啊。” “小娘子,我也愿意去,我不光会做经纪,还会给牛看病呢。” 咦,会给牛看病?这个好。 俞善的目光顺着就看向说话那人,正要详细的问,就听见“嗯哼”的一声重咳,原本还争先恐后的牛经纪们都噤了声。 还是刚才那老汉,他一清嗓子,倒教人们不敢争抢了。 俞善看出点儿意思来,原来在这牛市里,这老汉还是个“市霸”,看起来挺有威望的样子。 她也不动声色,笑着问那老汉:“老丈想必在这里人面广,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介绍呢?放心,我不让您白忙活,介绍成了,我可以按市价付中人费给您。” “若要说给牛看病嘛,在这牛市上,我敢认第二,还没人敢认第一呢!”老汉敲敲烟袋,一脸的自得:“小丫头,你这个价钱请个普通的管事还行,想要请个会给牛看病的不行,那等于是两份活儿,价钱嘛,得加倍!” 嘶,这老汉看着精瘦,胃口倒是不小。 上回就觉得这老汉有些贪财,今天一见,不光贪财,还很贪心。 这样的人,就算人面再广,再会给牛看病,俞善也不敢请啊,不然这哪是请个管事回去,分明是请个活祖宗。 俞善不打算花钱买气受,于是婉拒道:“老丈,我本小利薄请不起您这尊大佛,您要是不介意,我想跟这几位经纪聊一聊。” 那老汉哪里不知道这是被人拒绝了,他气得老脸通红,把烟杆一收,转身就走。 剩下几个经纪面面相觑,然后又围上来纷纷自荐。 钱多宝跟了俞善半天,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他走过来招呼几个经纪,叫他们明日到平溪村的小镜庄来见工。 俞善这样安排,也是为了让这些经纪们看一看牛场的环境,毕竟平溪村离县城不近,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住过去。 记完地址人们就散了,唯有一个姓汤的经纪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后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俞善面前,陪着小心道: “俞娘子,您大人有大量,别怪那高老头。他这个人虽然脾气差,可论起给牛看病的本事,他确实没吹牛,当真是有一手的,而且他贪财也是有原因的。” 俞善有些诧异:“什么原因?”不是她八卦,按说同行是冤家,能让这汤经纪站出来为他说好话,看来高老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汤经纪既然已经开了口,干脆一股脑全说了:“高老头也是可怜,他儿子儿媳接连过世,白头人送黑头人有多凄惶就不说了,好歹给他留下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偏偏那孩子还是个病秧子,天天靠药吊着命。” 见俞善有些动容,汤经纪又接着说:“高老头为人的确是有些贪财,只是这几个月赚不到钱,他急得不行,再没钱买药,他孙女恐怕……” 遍地开花 时人重儿不重女, 知道高老头能尽力救治一个病恹恹的孙女,确实让俞善对他的印象有所扭转, 可她还是摇摇头道: “我出的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生意归生意,不是施舍,即便我同情高老丈的境况, 也不是他狮子大开口的借口。我惨我有理, 这到哪儿都行不通。” 汤经纪原以为小娘子都面软心慈,没成想, 他一番声情并茂的说话被俞善硬梆梆的给撅了回来, 倒教他脸上讪讪的, 有些挂不住了。 俞善笑了笑, 递了个台阶过去:“我知晓汤经纪也是一片好心, 不如这样吧, 你既然跟高老丈相熟,明日可以跟他一起来见工。至于工钱嘛……” 汤经纪满怀希望的看向俞善。 “……是不会加的,不过我之前也说了, 做得好年底还有分红。而且, 我庄子上还住着一位神医, 不妨让他带着小囡来看看, 说不定神医有办法医治呢。” 汤经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听她这么一说, 重新又燃起了希望, 连连作揖谢过俞善。 他刚入行的时候险些被人用病牛坑骗,幸亏高老头儿指点过他,这才免去一场破财的祸事, 这份恩情今日他总算是还上啦。 高老头就坏在那个脾性上, 偏偏他资历最老,牛场大部分的经纪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指点,承过他的人情,希望这倔老头能顺利过了这一关。 既然把糖水铺的装修交给俞小五,俞善就当真打算撒开手不管了。她今天进城也不再去糖水铺查看进展,而是让钱多宝把骡车赶到郭县尉家。 俞善特意带着跟裕凤祥绸缎庄签下的契书,想给韩娘子过过目,顺便谈一谈跟韩家绣坊合作的细则。 今天难得郭县尉也休沐在家,听下人通报是俞善请见,他忍不住问自家娘子:“你真要跟俞善那丫头一起做生意啊?” 韩娘子连声吩咐下人去请俞善进来,闻言转身瞥他一眼:“俞小娘子聪慧过人,她那杂色锦也确实让人眼前一亮,说不定还能带带我那绣坊里的生意,有何不可?” “可、可,当然可。”郭县尉摸摸胡子,不敢多言了:“走吧,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听听。” 闲话少说,俞善一落座,就干脆的把签好的契书递了过去:“娘子请看,我那杂色锦帕又找了一家绸缎庄合作售卖,还改了个名字叫流光锦,这是契书,上面写明了整个县城只有你们两家售卖流光锦。” 韩娘子接过契书细读,郭县尉也凑过来看,发现俞善大咧咧地把写明了出货价的契书直接拿来了,忍不住一挑眉头:“你这丫头,做生意怎么这么实诚,不像啊。” 不像什么?我一直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好不好。 俞善笑眯眯地说:“做生意当然要以诚信为本,以质量为先,以服务为宗旨,这样才能做得长久。更何况娘子又不是外人,自家人更要坦诚相见,杀熟可要不得。” “杀熟……”郭县尉捏着胡子,把这两个字琢磨半天,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韩娘子快速把契书看过一遍,轻轻放下,笑着问道:“我这绣坊可是要跟绸缎庄一样,按十五文一条的价格收购?” 俞善早就想好了:“娘子是自家人,我这里有两种法子,您不妨听一听看哪种更合适。一种自然是跟绸缎庄一样进价,一样定价,县城这么大,绣坊跟绸缎庄的客人并不完全重合,互相竞争不大。” 俞善见韩娘子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发表意见,心里揣测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种法子,就是您当初提过的寄卖,由我们织坊自己定价,不管售价几何,卖掉多少,都按两成给绣坊提成。” 俞善之前也打听过了,石江县这里的绣坊经常有人拿绣品来寄卖,绣坊通常都按绣品的价值收一成或一成五不等的寄卖费。 锦帕这种东西小,出货量大,想必绣坊的伙计要出不少力才卖得好,俞善留出两成的寄卖费,已经预留了给伙计的辛苦钱。 韩娘子显然也想通了这一关节,她伸手虚虚地点一点俞善笑道:“你呀,真是个心思玲珑的小娘子,这样吧,我那绣坊也不大,自家养不了几个绣娘,铺子里还是寄卖的绣品多,你这锦帕也按寄卖来算吧,就是有一样。” 她顿了顿,眼风扫了下郭县尉:“我那女儿宜兰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学着怎么打理铺子。不过她性子腼腆,我想让她专门负责打理你这流光锦的生意,练练手,哪怕能跟着你学到一分半分我就知足了。至少赚多赚少都不要紧,反正全归她当个零花,善姐儿觉得如何?” 这是想让郭宜兰在出嫁前学习怎么打理嫁妆铺子吧? 郭宜兰是个性情温和的小娘子,很好相处,俞善当然没意见了。再说,寄卖于她也有利,有更多发挥的余地。 郭县尉有意见,他担心女儿沾染这些商贾之事,应付不来。可他张了张嘴,又被韩娘子眼风一扫镇压了回去…… 于是,韩娘子叫下人拿来笔墨,当场跟俞善也立下契书,还把郭宜兰也叫出来,跟她说明事由。 郭宜兰虽然高兴以后有正当理由可以出门,可也有些担心自己做不好,她心里暗暗决定,明天就下帖子请自己的好友杨希月过府一叙,请她一起参谋参谋。 流光锦的事情说完,俞善就要告辞,郭县尉主动站起来:“走吧,本官正好要出门一趟,顺便送你出去。” 韩娘子一看就知道他有话要避着人说,还是嗔怪道:“都说了通家之好,在家里还说什么官不官的,善姐儿喊你一声叔父也是应当的。” 俞善笑嘻嘻的略施一礼:“是,有劳郭叔了。” 郭县尉脸皮抽搐地点点头:“嗯,走吧。”说完,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途经郭府小花园,郭县尉果然停下脚步,挥挥手叫下人退得远一些:“善姐儿可知道,最近不光县城,连下面的村里都有好些家新的米粉作坊出现,专门大宗批发米粉的铺子更是层出不穷。” 俞善却没郭县尉预料的那样惊讶。她心说,果然来了。 自从上次过了公堂,俞善就知道这配方会很快流传开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郭县尉略带同情的看着俞善:“我使人去打探过,人家都是花钱买来的米粉配方,又是正当买卖,无可指摘;而且卖家很是小心,没有留下身份。自从上次你当堂说出配方里的关窍,这次卖出的配方都看不出任何标记,也就无处追查是从哪里流露出来。” “你要有个准备,想必要不了多久,这米粉的价格会一落千丈,利润没那么大了。”郭县尉见她不说话,也很是遗憾。 这小丫头一个人单打独斗的不容易,即便平时行事有些心计,他气过了也就算了,仔细说来,这丫头给县衙也带来不少好处,眼下她最主要的一桩生意坏了,着实令人同情。 俞善想了想,问道:“这事情那四家已经知道了吧?他们怎么说?” 郭县尉赞赏地看她一眼,小丫头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处:“那四家虽然口头上说不知情,但是我想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毕竟每一家都说既然配方早已从牛家泄露,他们也收到了赔款,就不打算追究此事了。” “不追究?”俞善沉吟了一下,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啊。” “什么?”郭县尉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是好事?” “对啊。”俞善确认地大力点头:“还记得我以前跟您说过,米粉会变成石江县的支柱产业吗?只靠这几家发展速度太慢,当然是米粉作坊遍地开花,家家户户都会做米粉来得更快了。” 郭县尉盯着俞善说话时的神情,只见她的眼睛熠熠生辉,一点儿也看不出强颜欢笑:“有成本在那里放着呢,价格不会回落太多的。况且出货量越大,外地行商就会来得越多,名声才会越响。想必要不了多久,整个大晋就都会知道,有石江米粉这一方便美味的存在了。这于整个石江县来说,的的确确是一桩好事。” 郭县尉语滞了,他本以为俞善这小娘子会沮丧,甚至搞不好还要当场垂泪,唯独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洒脱,甚至是真心高兴。 俞善不在意的挥挥手道:“其实这事情爆发的时机刚刚好,就我庄子里那几个人,天天做米粉早就累得不行了,既然那几家都不在意,回头我就直接跟村里合作,建个更大的米粉作坊,出货量大了,我才好联系行商直接卖到外地去。” 行吧,既然俞善都不觉得这是个坏消息,郭县尉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有一件事。”郭县尉此时的神色凝重:“这些日子雨水渐多,就没个停的时候,石江堰的水位也一涨再涨,若是能平安度过这次汛期,杨大人会正式向朝廷为你请功,奖励你进献三合土的功劳,可若是石江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剩下的话,郭县尉没有说,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复杂信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俞善神色平静地点头说:“好,我明白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她相信由三合土夯实的堰坝,强得过那一筐筐堆砌而成的沙土鹅卵石。 郭县尉见状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他也不过是白提醒一句罢了。 第二天,如约前来见工的牛经纪就有四、五个人,其中就有腆着一张老脸,还有些挂不住的高老头。 俞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扫了他一眼,眼神就落在高老头身边一个弱不经风的小丫头身上。 她的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怯生生地藏在高老头身后,直到高老头慈爱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小丫头这才探出头,一双圆圆的大眼好奇地看向俞善,那神态,像极了一只呆萌的小猫咪。 俞善被萌得一捂心口,啊!失策了,这可爱的小丫头完全抵消了高老头那神憎鬼厌的性格带来的负面影响,怎么办? 看病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俞善注意到高家的小囡胸口起伏不定,像是透不过气的样子, 心头一动:“这孩子是自己爬上山的?” 牛场所在的这个山坡虽说平缓, 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爬起来还是很费力的,更何况是一个身体不大康健的孩子。 高老头原本对着自家孙女一脸的慈爱, 听了俞善的话瞬间变脸。他以为俞善是嫌弃自家孙女, 眼睛一斜道:“那是自然,不过一个小山坡而已, 我窈娘身体好着呢。” 真是好心被雷劈, 若不是看着小囡乖巧, 俞善真是不耐烦跟这老头说话:“我是看她咳得厉害, 额间多汗, 显然刚才累着了;你听她呼吸急促, 唇色还有些发乌,不如先去找古大夫看一看,至于见工的事情一会儿再说。” 高老头听了也是心里一惊, 赶紧拉过小孙女仔细察看一番, 发现俞善说得果然不错。 他又是擦汗又是喂水的, 哄着小囡道:“乖窈娘, 咱们先去看大夫再去看牛啊, 来, 爷爷背你去。” 怪他大意了, 想着乡下空气清爽,今儿又是个难得的好天,就让孩子多走了几步, 若是因为这个犯了病, 那可就是罪过了。 让杨庄头带着剩下的几个牛经纪先进去看牛,俞善则带着高老头和高窈娘去找古大夫。 古大夫最近清闲得很,村民们平日里就是找他看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若不是俞善给他在别院旁边辟了几小块地让他种些草药,他都要闲得无聊了。 俞善几人到的时候,古大夫正在药田里除草,一见高老头背上的高窈娘,神色瞬间变了:“快背进屋里来,她要喘不过气了。” 高老头咬紧牙关一路小跑,匆匆跟着古大夫从偏门进了别院。 古大夫就住在这三进宅院的最后一进,带着个花园,只要把跟前院连接的垂花门一封就是个独立的小院子,很是清幽,花园院墙上还有个偏门方便出入。 古大夫把人引到自己的诊室,示意高老头把呼吸越来越急促的小囡平放在榻上,急急取出金针对着膻中、定喘、天突等穴位稳扎下去,之后轻提慢捻好一阵调理,高窈娘终于透上气,原本憋得发青的小脸渐渐又红润起来。 不光高老头抹了一把汗,连俞善看了都暗舒一口气。 她建议高老头带人来看病,实在是对古大夫的医术有信心,可若是因为这一趟让这小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又怎么过意得去呢。 古大夫给高窈娘细细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甚至让她坐起来,叩了叩后背辩听声响,一番问诊之后,才对满脸期盼的高老头下结论道: “医书有云,‘喘以气息言,哮以声响名’,若喘气间喉中有声,则为哮症;我看这娃娃呼吸急促,咳喘不停,喉间又有痰,应为喘症;正所谓哮症必兼喘症,而喘症不必兼哮,这孩子运气好,只是单纯的喘症而已,虽然要花些时日调理,但是有得医治。” 高老头楞了半天,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反而急切的追问道:“不是哮症?不是肺痨?” 古大夫确凿地摇头:“不是,只是先天不足,小儿喘症而已。若是精心养护着不犯病,长大了也能于常人无异” 俞善听了这一长串医证,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高窈娘应该是天生的心肺功能弱,得了小儿气管炎之类的病,还达不到哮喘的程度;虽然咳嗽得厉害,也不是什么痨病,真是万幸了。 毕竟哮喘哪怕是后世也是无法根治的麻烦病,而肺痨在这种药物水平的时代,没有特效的联合药物治疗,也堪称绝症了。 古大夫提笔刷刷写了张药方,又自顾自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就把药给抓齐了,五剂一提利落地捆好交给高老头:“三碗水煎成一碗,一共三十文。” “三十文?”高老头激动的大叫一声:“五剂药三十文?” 俞善有些不高兴了,她是知道的,古大夫平时给村民们开药都是能省则省,若是自己采来的药里能凑齐药方,就少少的收上一些诊费,连药钱都不收了。 莫非这样高老头还嫌贵?俞善再一次后悔不该为了眼馋那看牛的本事招揽这姓高的老头,她打定主意一会儿直接让这祖孙俩下山。 没想到,高老头哆嗦着上前一把抓住古大夫的手:“神医,您不光是医术高明的神医啊,还是好心肠的菩萨。” 被这么个满脸皱纹还眼泪鼻涕一把抓的老头殷殷相对,古大夫忍不住生生后退一步! 高老头浑然不觉得,他神情亢奋,高兴得脸红脖子粗:“我这乖囡生下来胎里就带着病,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城里大夫看了几位,有说我这娃儿是哮症,没得医了;有说她是痨病,活不长,病还会过人,让我早早舍了她,免得自己也被染上;神医,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我的乖囡有救的。” 这要是在城里,哪怕不算诊费,三十文有时候连一剂药钱都不够。古大夫这五剂药才收了三十文,怪不得高老头如此激动。 他再三谢过古大夫,转脸就对俞善诚心躬身道:“俞娘子,谢谢您介绍这么好的大夫。您不是要找个牛场干活的吗?我会给牛看病,工钱就按您说的来,我绝不还价!” 他一把年纪,俞善赶紧闪身不敢受他的礼,只笑着说:“既然这边窈娘好些了,咱们先去牛场看看环境吧,若是以后在牛场做工,少不得窈娘也要同住,环境得要适合她才好。” 高老头这才醒过神来,对啊,他今天是来见工的,除了他自己还来了四个牛经纪都眼巴巴等着呢。 这几个月牛市生意惨淡,俞娘子这牛场其实是个好去处。人家说了只招两个人,可还没说要请自己做工呢。 饶是高老头也难得老脸一红,尴尬地伸手去摸自己的烟袋:“您说得是,说得是,那现在咱们就去牛场吧。”心里却是暗暗鼓足了劲儿,一会儿要好好露两手震震俞善。 古大夫见状突然出声制止道:“这孩子先天心肺不全,平日里要格外注意不能受凉,也闻不得刺激浓烈的气味,比如说这烟。” 话虽然说得婉转,却让高老头更尴尬了,他讪讪地把装了一半的烟袋又塞了回去:“不抽了,为了乖囡,我以后不抽了。” 高老头抱着已经好转的高窈娘出了诊室,俞善留了一步,对正在清理金针的古大夫说: “您也知道,我最近名下多了个果园,这几天正准备带人去接收。我想了又想,打算在果园里套种一些药材,不知道您到时候方不方便跟我们一起去探探果园的地形,看到底适合种哪些药材。” “哦?果树下还能种药材?这倒是从未听说过。”古大夫手一顿,瞬间就来了兴致。 他这些年经常将采来的药材自己分株种植,很是积累了一些经验,也因此才能给乡邻们提供更多便宜药材,一听俞善有此意,还是从未听闻过的在果园套种药材,他当然愿意走这一趟。 跟古大夫约定好后日出发,俞善领着高老头翻过山坡往北面半山腰的牛场行去。 话说刚刚那四个牛经纪一进这牛场,当场就被镇住了,十几丈长的牛舍还是第一回见,居然还是青砖砌成的,上面怪模怪样的挂着不少草帘子。 今天太阳正好,短工们拿着特制的长叉把牛舍顶上的草帘子都卷了起来,让整个三合土夯实而成的舍内地面都暴晒在阳光底下。然后借着大好太阳,把牛舍里的地面、食槽、留的便沟都冲刷干净,洒上石灰水,暴晒消毒一番。 除了这超大的牛舍,牛场背面地势高些的地方一字排开建了饲料库、干草棚、和青贮池,离牛舍稍远的地方,还建了一个专门隔离病牛的小牛棚。 这牛场可真大啊!四个牛经纪参观了一圈,纷纷意动起来,哪怕不能留下做工,只要跟俞娘子打好关系,以后帮着她联系生意光靠卖牛也不少赚啊。 山谷里苜蓿草长势正好,俞善要求每天都要把牛群赶到山谷里活动,让它们自己吃些青饲料,唯有那几头精神不太好的病牛被留在牛场的小牛棚里,牛经纪们一到,就被径直领过去给牛看病。 四个人分散开来,挨个看牛,又是掰嘴又是看牙的,看完以后面面相觑的谁都不想先说出口,生怕被别人参考了去。 杨庄头一看这也不是办法,干脆把人领得远一些,再一个一个叫回来,让他们分开说结论。 其实他们说得是对是错杨庄头心里也没谱,正发愁呢,俞善领着高老头祖孙俩回来了。 高老头找了个干净平坦的地方,先轻轻地放下高窈娘,大步走过来,围着几头牛转了一圈,摸摸肚子,看看尾巴,又掰开牛嘴看了看舌头,轻描淡写地下结论道:“看到没有,这尾巴偏向一边,舌头鲜红,还有这眼睛……” 他轻手拽过一头牛脖子上的缰绳,指着硕大的牛眼示意那几个经纪围过来看:“看见牛眼上充血的这三条竖着的血痕了吗?是紫红色的吧?以后都认准了,这都是怀孕的母牛才有特征。” 俞善傻眼了,怀、怀孕? 人员齐备 所以这些牛并不是生病, 而是要生小牛犊了?平白担心了许久的俞善简直一言难尽…… 难得看见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高老头觉得总算扳回一城! 他胸有成竹地在几头“病牛”面前转了转, 炫耀起自己的眼力, 一头头牛挨个指过去: “这母牛怀胎大概都是九个月左右,你看这三头牛,大概怀上五个月了, 要单独加料喂养;” “这两头, 已经四个月了;还有这三头,日子稍浅一些, 两个月而已, 千万不能累着它们, 这个时候最容易滑胎了。” 他前边踱着步子讲, 那几个牛经纪后边跟着凑过去察看, 比较月份大小的不同之处。 高老头被人簇拥着, 讲得眉飞色舞,他转脸对俞善说:“你得把托崽的母牛单独挪出来分槽照料,免得被其他牛冲撞。还得多喂些特殊调配的精料, 少喂些稻草, 不然产完崽的母牛容易病瘫。” 他洋洋得意地把“特殊调配”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显然是等着俞善主动请教怎么个特殊法。 居然会产后瘫痪这么严重?俞善心里一突, 神色渐渐认真起来。 几个牛经纪也都没听说过这等骇人之事, 围上去仔细询问, 高老头偷偷往俞善这边瞄了一眼, 特意提高声音道: “怀崽的母牛啊,那不能喝冷水,得是温水才行……精料配起来可麻烦了, 要加点儿盐、玉米、糠麸……哎, 你们是不是喂酒糟了?那个不能再喂了啊……” 他说得头头是道,牛经纪们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高老头脾气这么坏,在牛市还这么有威望,大概就是因为他不藏私,脸色虽然臭,却乐于指点其他人。 那边是大型教学现场,这边杨庄头趁机凑过来,低声向俞善回报刚才见工的结果: “除了这姓高的,刚才还有个姓汤的牛经纪也说对了。其他几个人里头,我看那个姓刘的经纪还算老实,直说他不会给牛看病;另外两个人都是瞎蒙的,油嘴滑舌,居然有一个经纪信誓旦旦说这些牛得的是疫病!” 俞善听了忍不住一哂,哪里都少不了这种不懂装懂的投机之人。 现在小镜庄的人基本上都各司其职,没有一个闲着的,除了邓老爹能时不时过来转一圈,牛场用的全是从村里雇佣来的短工。 俞善原本只打算雇两个懂牛的人做总揽,现在既然这些母牛需要单独照料,很快还会有小牛犊降生,恐怕要再加一个人才行。 听完杨庄头的话,人选基本上就已经定了。 杨庄头会意,把那两个被淘汰的牛经纪好言送走,还依俞善所言,每人给了二十文的车马费。 那两个经纪虽然心里不大痛快,但是人家都这么周到了,今天也算是没有白跑,他们就算有什么怨言也忍了下来:这么大的牛场,以后少不得还有交道的时候,能先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原本给看牛人准备的三间砖瓦房已经建好了,还配上了简单的家什儿,俞善特意使人在外面扎了一道半人高的篱笆墙把院子围起来,免得被闲逛的牛冲撞过来。 院子里修了茅房,也有灶间,锅碗瓢盆都是齐全的,灶间门口还摆着两口大水缸,除了没有打井,需要到山脚下的小溪打水,住的条件算是相当舒适了。 看着崭新又宽敞的砖瓦房,汤经纪和刘经纪都难掩的神色激动,原本想着山里条件差,他们都做好准备凑合着住了,没成想这屋子竟然比自家住得都好。 唯独高老头,抱着紧紧搂着他脖子的高窈娘,神色间有些犹豫。 这新屋子是好,可窈娘一个小女娃,跟另外两个大男人一起住在这荒山野岭,是不是不大合时宜? 正想着,俞善指着那三间砖瓦房道:“这里是你们值夜时住的地方,牛场早晚都离不得人,正好你们有三个人,可以排一下班,每天夜里都要留两个人值守,以备不时之需。” 还要值夜啊?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 俞善笑了笑说:“这样算下来,刚好每人每个月值二十天的夜班,放心,我会另付值夜费,一晚二十文。其余时间你们可以和家人一起,住在山脚下庄子里。” 值夜有钱收?山脚下还有住处? 来时他们倒是看见南面的山脚下有个小村落似的地方,还以为是村里的房子,难不成也是给他们的住处? 不怪他们把小镜庄当成一个小村落,实在是因为如今的小镜庄今非昔比了。 不说溪边的磨坊和碾房,光制作米粉的作坊跟专门晾晒米粉的屋子就建了两排,人来人往的一派欣欣向荣。 小镜庄的人这小半年跟着俞善不少赚钱,不光是月钱,再加上去年年底那人人都有份的五两银子的分红,细算下来着实攒了些钱。 于是前些时日盖完牛场,泥瓦匠又接下了给小镜庄众人盖房的活计,因为要盖的房子多,工期紧,他还特意找来了几个自己的同行一起赶工。 之前俞善把小镜庄的别院借给杨庄头他们暂住,这几天人们才陆陆续续的搬回属于自己的新家。 最近小镜庄的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走起路简直虎虎生风——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这些卖身为奴的庄奴,有朝一日还能住上气派的青砖大瓦房。 现在的小镜庄可以说是焕然一新,原本低矮潮湿的泥屋全都推翻了重盖,邓家和杨家各起了一个大院子。 这两家的人口都不多,又彼此换了亲,关系紧密,亲如一家,因此两个新院子也紧挨着建在一起。 他们商量好了,都先用青砖盖成一字排开的三间大屋当成主屋,眼下够住就行。两旁厢房的位置留着先不盖,等以后手头有了更多的钱,再慢慢地全都用青砖盖起来。 见识过牛舍用三合土铺地的好处,小镜庄所有新屋的地面都是用三合土夯实而成,又干净又齐整,还容易收拾,最重要的是,这可比用青砖或是条石铺地便宜多了。 俞善有先见之明,早就预料到以后牛场还要雇工,得给人提供一个长久的住处。因此,她让泥瓦匠盖出一模一样的连排房屋,前面还带着院子。 这种连排屋已经盖好一排了,总共有六间;像高老头和高窈娘这祖孙俩,就可以分到其中两间,用篱笆隔墙跟其他屋子隔开,再单独盖出柴房和灶间,就可以不受打扰的清静住下了。 至于茅房,俞善统一让人盖在连排屋的下风口,分男女两厕;水井则是打了一口公用的,平时吃水担水倒也方便。 后面的连排屋还在慢慢的盖,未来一定会有更多人入住。远远望去,这俨然已经是一个崭新的小小村落了。 “要是大家觉得没问题,我下晌就让人来盖灶间和柴房,再扎上篱笆隔墙,一两天功夫就得了。”俞善向来不吝于对自已人大方: “汤经纪和刘经纪现在也能一人分上两间暂时住着,等后面那排新屋盖起来,大家再搬过去也行,还能多分两间屋子,住得宽敞些。” 汤经纪名良才,家中有一双跟高窈娘年纪差不多大的儿女。他站在连排屋前面,看看整洁宽敞的崭新房屋,又看看杨庄头家的孩子们已经围过来,笑嘻嘻地请高窈娘一同去玩耍,不由意动。 汤良才忍不住在心里算了一笔细帐:一家人若是搬过来住得比在县城还宽敞;县城的房子租出去,每个月少说也能再赚个几百文。 左右汤娘子在县城也就是帮人浆洗缝补,人累得不轻,只能赚点儿零花,有这租房子的几百文贴补,家里的进项不减反增,娘子整日忙忙碌碌的,如今也总算能歇上一歇。 念头转动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汤良才连声应承下来,对着俞善作揖道:“谢过东家,小的这就回去跟家人商量搬家事宜,很快就可以上工了。” 被他抢先一步,名为刘成仁的刘经纪为人憨厚,脸涨得通红跟着表忠心道:“东家厚道,小的一定好好养牛,不辜负东家的厚待!” 幸亏留下来了,一年旱涝保收的有十二两银子进项,可比他们一单一单的卖牛,磨破嘴皮子,跑薄鞋底子强多了; 再加上每个月值夜的四百文补贴,又有新屋住,还能带着家人一家团聚,这样的好事,怕是只有梦里才有,还有什么好求的。 高老头笑呵呵地蹲在一旁,刚才高窈娘细声细气地主动要求下地,跟杨黍、杨禾、杨丰年三人玩得开心。 在县城的时候,高窈娘自小身体不好,和巷子里的小孩们玩不到一块儿去。高老头每天出去贩牛,就出钱请邻家的妇人带着高窈娘,谁知越带性子越胆怯。要是以后住在这庄子里,孩子有玩伴,就不用整日关在家里了。 高老头抽出烟杆摩挲了一下,忍着烟瘾对俞善拱拱手道: “以后牛场里有什么疑难杂症只管包在我身上。能跟神医住得这么近,窈娘的病也有了指望,老汉再没什么可求的了。你说我都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还不是为了我那乖囡看病吃药。我知道神医施了这么便宜的药材,多半也是看在东家的面子上,老汉不会不识好歹的。” 总算让这倔老头心服口服了,俞善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真是不容易啊,都说有本事的人格外难相处,也没遇到过高老头这么难相处的。 俞善想了想,还是开口提议道:“说起来,高老丈擅长给牛看病,经验也更丰富一些,以后他不仅要负责怀孕的母牛,将来那些小牛犊说不得也要您多多费心,因此,您的年俸我做主给加到十五两,再任命您做个牛场的管事,不知汤经纪和刘经纪意下如何?” 俞善以为这两个人多多少少会有些不满,没想到,汤、刘二人正在因为三人的工钱一样而心生忐忑呢。 对这两个牛经纪来说,高老头也算是半个师傅了,跟他拿一样的工钱,汤、刘二人都有些心虚,一听俞善主动提到此事,两个人都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有许多地方要继续请教高管事,东家放心,高管事的吩咐我们一定照做,不会有任何不满之处。” 这说得是不会,而不是不敢,看起来真的是心悦诚服,俞善放心了: “既然这样,就请三位辛苦一些,咱们头一件关紧的事情,就是先把这一百来头牛都筛上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更多怀孕的母牛。若是有,全都送到小牛棚去单独喂养,那里本来就是为隔离病牛准备的,有单独的栏槽,地方宽敞。” 三人都承诺尽快回城收拾行李,家里人可以慢慢搬家,他们恨不得马上就开始上工。 后来筛查的结果也确实出乎俞善的意料,整个牛场居然有十二头怀孕的母牛,最早四个月以后就该有新生的小牛犊了。 当初赁牛的人家把牛退回来的时候,俞善就注意到,被退回来的以母牛居多,怕是那些人觉得母牛力小,一样的价钱买下来不划算。 如此细算下来,整个牛场有八成左右都是母牛,倒是很合适搞成一个繁育中心,更别提有了小牛以后,随之而来大量的牛奶供应。 俞善可是要开糖水铺的,到时候有了牛奶,离奶茶还会远吗?俞善都要馋哭了,想要实现自己的奶茶梦,那是指日可待啊。 又是一天过去了,这时节田里的各种作物都开始疯长拔高,该挂果的挂果,该结穗的结穗,地里的农活多了不少,追肥除草都离不了人。 饶是这样,每到傍晚俞信和柳和昶授课的时候,俞家二房的整个院子都坐得满满当当,人多的插不下脚。 现在谁不知道,只要识了字,学会算帐,俞善姐儿的牛场需要雇人的时候就会优先考虑呢。 就连各家的女娃娃也来得不少,现在村里再没人管女娃娃叫赔钱货了,没见那些织工们一个个的都坐在最前面,听得最认真吗? 她们这些小丫头、小媳妇,轻轻松松织一个月锦,挣得可比一个壮劳力多多了。 人人都觉得自家女娃娃也不差,天天去听课先混个脸熟,要是让俞善姐儿看上了,等到下次织坊招工的时候,就直接招进去了也说不定啊。 于是这段时间,平溪村里许多人家都已经习惯了,干完地里的活,赶紧回家吃饭,然后趁着天还未黑,拖家带口的往村西头的俞善家里赶,有些还会自带板凳和沙盘呢。 反正一天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这免费的识字和术数课,学会了都是自己的。 这天吃过晚食,俞小五一看时候不早了,草草扒完碗里最后几口饭,摞下筷子一抹嘴就要出门:“我吃好了,爹、娘,你们慢用。” 他娘姓康,是个性情柔和的女人,见小儿子干扒了一碗饭,菜也没吃两口,心疼地拦道:“吃这么点儿哪行啊,再喝碗汤吧,好歹顺顺肠子。” “哎呀,娘,我来不及了,去晚了抢不到好位置,现在听课的人太多,有些人都趴在墙头上听课呢。”俞小五嘟着嘴抱怨了两句,一溜烟儿的往门外去,谁知,跑了几步他又调头回来,一拍脑袋懊恼地说: “对了爹,善姐儿问你什么时候有空,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话我可是带到了啊,哎不行,我真的该走了,你有空就自己去找善姐儿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刮到门外去了…… 俞怀安气得一拍桌子:“这臭小子,当年老子花着真金白银送他上学堂,也没见他这么认真过。这不要钱的课倒是听得兴起!” 康大伯娘重新把碗筷递到俞怀安的手里,温言劝道:“小五能上进是件好事啊,总比以前到处闲逛强得多吧,多读书好啊,读到肚子里都是他自己的。” 俞怀安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你说善姐儿到底看上这小子什么地方了?居然请他去当县城铺子的管事?” 他实在是看见小儿子就头疼,这小子整天毛毛躁躁的,也不知道到底像谁?! 康大伯娘显然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咱小五好歹也有个正经差事,很可以拿得出手了,要我说,赶紧叫媒婆来给他说一门亲事,定了心就好了。” 俞怀安却摆摆手道:“还是再缓一缓吧,糖水铺子不是还没开起来嘛,等过段时日,看看这小子到底能不能挑起事儿再说吧。眼下一事无成的,拿什么去说亲,没得耽误人家姑娘的终身。” 康大伯娘闻言只能把急切的心思再往下压一压。 俞小五可不知道他走以后,他娘险些又起了给他订亲的心思,更不知道这回是靠他爹才险险地逃过一劫。 他赶到俞善家的时候,崔云淑在前排早早的就占好了位置,她右手边坐着妹妹小雨淑,左边那个板凳显然是给自己留的啊。 俞小五压抑着心中喜意,到俞信那里领了沙盘,径直就往崔云淑那边走,不动声色地挨着她悄悄坐下。 崔云淑哪能不知道这么个大活人坐到自己身边了,只是佯装不知罢了,她低着在膝头的沙盘上,用竹条一笔一笔写着昨天刚识的字。 就是俞小五的眼光也太直白了,盯得人脸皮直发烫,崔云淑被他看得一朵红霞从脖子染到脸颊,再爬到耳朵上,映得耳垂上挂着的南红珠子越发鲜艳了。 崔云淑手一抖,直接写坏了一笔,字不成字,忍不住羞恼得嗔了俞小五一眼,俞小五终于醒过神来,涨红了脸,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顶,终于收回目光,翘着嘴角也在沙盘上专心写起字来。 把这一幕收入眼中的俞善两眼望天,哼了一声:每一只狗的死亡,没有一对情侣是无辜的…… 教子 吵吵闹闹的小儿子一走, 俞怀安耳根子倒是清净了,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的, 总觉得善姐儿那边又要出妖蛾子了怎么办? 不能怪他多想, 俞善名下那一甲的十几户人家都快成她的长工了。 虽说平时小五也会介绍村里其他人去做工,但是俞善用的最多的还是分到自己名下,隶属于七甲的那些人家。 之前农闲的时候, 七甲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善姐儿那里做工, 赚了不少贴补。俞怀安可是听说了,当初被调出七甲的两户人家都后悔了呢, 还露出话风, 想要再调回七甲归俞善管。 如果仅仅是雇人做工倒没什么, 就怕万一善姐儿有意让村民卖身投奴, 说不得真的会有些眼皮子浅的应承下来, 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草草地用过晚食, 俞怀安跟俞茂山坐在堂屋,父子俩一人手捧一盏清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爹, 你说善姐儿这冷不丁找我, 到底有什么事呢?” 是牛场的事?是作坊的事?还是她新得的果园子?总不会是甲长当着不过瘾, 又有什么新要求吧?俞怀安越想越坐立不安。 俞茂山啜了口茶, 老神在在地说:“不知。瞎猜什么,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嘛?” “哦, 爹, 那我去了啊……” 俞怀安觉得老爹说的对,当面一问不就知道了嘛。不过这心里有事,还是别隔夜了, 免得晚上老惦记着睡不着。 于是, 俞怀安匆匆干了杯中茶水,出了门却又放慢脚步,背着手故作镇静,慢悠悠的往俞善家走去。 走这么一路,俞怀安突然发现,平日里成天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闲话的人少了。 这眼看着太阳都快落山了,还时不时有人着急忙慌的一溜小跑:“哎呦,村长啊,对不住了,我已经迟到了,先行一步啊。” 这是村东头的一个俞姓远亲,三十来岁了,俞怀安还没见过他这么慌慌张张的样子呢。 远远跟着那个俞姓族人一起到了俞善家,俞怀安突然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院子…… 刚才那族人也不讲究,从旁边捡起几块砖石垫脚,果真如俞小五所说趴在墙头上,听得津津有味,嘴里还念念有词。 院子里面传来的是信哥儿的声音:“……三五一十五、四五二十、五五二十五……” 这是俞善友情提供给俞信的教材——九九乘法表,每天课程结束的时候,俞信和柳和昶都会领着听课的村民一字一句的诵读一遍。 俞怀安听了半晌,觉得这个口诀甚好,就像童谣似的,朗朗上口,忍不住也跟着诵读起来:“……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 念完九九乘法表才算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俞信站在黑板前面,朝着众人一躬身;村民们也站起来,七零八落地一还礼,再齐齐道一声:“谢师傅!”之后才鱼贯而出,显得井然有序。 俞怀安立在院门外等了许久,总算等到能进去了。 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俞小五那个逆子正立在那儿,低头正跟一个姑娘笑着说些什么,两人挨得很近,那姑娘脸上红霞一片,一看就知道两人关系很不一般…… 这臭小子!想不到居然自己找了相好的姑娘。俞怀安刚在心里笑骂一句,就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咦,那姑娘不就是差点儿被卖给人牙子的崔家女娃娃崔云淑吗? 先不说她爹崔有旺品性如何,也不提她那个搅家精似的后娘潘寡妇,只说这丫头自己,是跟俞善签了十年的长工契没错吧? 俞怀安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下意识用力清了清喉咙,惊得俞小五一个激灵,看清楚来人是谁,赶紧堆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爹,你怎么来了?” 俞怀安心里乱糟糟的,他也不看忐忑的崔云淑,只板着脸对俞小五说:“你不是说善姐儿有事找我吗?善姐儿人呢?带我去见她吧。” 说着,他一把拉过俞小五往后面织工院走去。 被彻底无视的崔云淑脸上甜蜜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她紧咬着嘴唇,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挪动半分。 俞小五被一路紧拽着,踉跄到后面织工院门口才挣脱出来,他心里挂念着崔云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恳求道:“爹,我中意崔家的云淑,你去帮我提亲吧!” 俞怀安本来打算佯装不知,先把今天混过去再慢慢思量,既然崔小五当面问了,他也干脆地拒绝道:“不行。你娘已经跟媒婆打过招呼了,要给你说一个好人家的女儿。” 俞小五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反问道:“云淑怎么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了?” “她是善姐儿家的长工吧?这十年的卖身契可不是白签的。”俞怀安情急之下,先把最致命的一条拿出来说。 俞小五听到这理由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笑嘻嘻地抱上俞怀安的胳膊:“爹,这你不用担心,善姐儿当时只是为了让云淑摆脱她那个不靠谱的爹,这才行的权宜之计,回头跟善姐儿好好说一说,花点儿钱解了契就行了。” 俞怀安甩开牛皮糖似的俞小五,烦躁地踱了几步:“那也不行,你也说她爹不靠谱了,她这有娘家还不如没娘家,早晚会成你的拖累。” 俞小五这才明白过来,他爹竟是不同意他和云淑,忍不住有些急了:“我不怕拖累,到时候她嫁给我就是我的人,娘家什么境况,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善姐儿现在还没嫁呢,不也跟老宅的人没什么瓜葛了吗?” “你们能跟善姐儿比吗?”俞怀安简直想敲开小儿子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装得浆糊: “咱们远的不说,只说你两位嫂嫂。你大嫂嫁进来的时候,带着六十两的压箱底银,五亩水田,一付嫁妆少说也值一百两;你二嫂家里是清贫些,嫁妆不及你大嫂丰厚,可她是秀才的女儿,识文断字,她爹又有秀才功名,时不时也能指点你二哥做学问。” 俞小五不耐烦地反驳道:“好好的你提大嫂二嫂做什么?云淑和她们又不一样。” 俞怀安深吸一口气,再三提醒自己儿子是亲生的,要慢慢教才行。他耐心解释道: “你别以为爹是贪财的人,咱们家好歹也有百亩田地,算是薄有家底,可你别忘记了,你是小儿子,分家的时候只能跟你二哥一起平分三成的家产。以你二哥的资质早晚能进学,有了功名就不愁生计;可你呢?” 俞小五闷闷不乐地问:“我怎么了?我也很能干啊,善姐儿还请我到糖水铺做事呢。” 俞怀安无奈的长叹一声:“十五亩地,听起来好像是不少,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多半还是把田佃出去给人种,收些租子度日罢了。等有了家小你就会明白,这衣食住行哪样不要花钱,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有个家底丰厚的妻子才是你的助力。” 见俞小五还要反驳,俞怀安冲他摆摆手:“就算你不在意,你也要为崔家女娃想一想,门当户对才是福,她若是一穷二白的嫁进来,要怎么在妯娌间相处?” “什么门当户对?”俞小五气冲冲地大声喊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一个钱字。你放心,我一定挣出一份身家来,云淑也不会比两个嫂嫂差!” 说完,他转身就走,刚才他就这么被爹拽走了,云淑一定不知所措。 一对自觉苦命的小鸳鸯互诉衷肠去了,留下俞怀安看着倔强的小儿子离去的背影,重重皱眉,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也知道崔家女娃是个好孩子,从小没了亲娘,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还能护好年幼的妹妹。 他说这些不过是先让小儿子有个准备,男主外女主内不是一句虚话,小五和崔家女娃的事情若是让孩子他娘知道了,那才是一桩真正的大事。 “大堂伯,今天怎么有空来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俞善就站在织工院的大门里,她突然开门打招呼,吓了俞怀安一跳: “是善姐儿啊。你让小五捎话,说有事跟我商量,我反正也无事,过来找你聊一聊。” 俞善笑了笑:“既然来了,顺便到织坊转一转吧,这批织工已经是熟手了,我打算过些时日再招一批织工,到时少不得还要麻烦大堂伯帮我张罗。” 至于招多少人,就要看第一批锦帕卖得怎么样了,不过这些细节,俞善没打算跟俞怀安解释。 刚才俞怀安跟俞小五的谈话她不小心听了个全程。为人父母的,什么都想给儿女最好的,她理解。 但是俞善觉得这根本就是个话语权的问题,俞小五吃家里的,住家里的,自然也要服家里的管;什么时候他能立下属于自己的业,就有权利成他自己想要的家。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崔云淑,等她成长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人们自然会看到她本身的长处,从而包容她出身的“短处”。 俞怀安还真是头一次进俞善的织坊,越看就越觉得,俞善一个女娃娃,能白手兴家做到现在的地步,真是强过不少大老爷们。至少要让他选,他宁可选俞善也不想要俞小五那个憨货当儿子! 参观完织坊,俞善直接转入正题:“我那米粉作坊打算扩大规模,想问问村长,有没有兴趣以村里的名义入上一股。” 扩张 米粉的方子经过牛家的那桩官司算是彻底流传开了。 先前牛家带头, 不知道偷卖了多少份出去;其余四家拍到方子的大户眼见捂是捂不住了,都在趁这最后的机会高价往外卖方子, 共同保密协议彻底作废。 俞善从郭县尉那里得知, 县城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都开始兴建米粉作坊,毕竟乡下就守着田地,直接从村里收稻米加工要便宜得多。 米粉配方会越来越不值钱, 最终变成石江县家家户户都会做米粉也只是早晚的事。 既然没有了保密的必要, 和村里合建作坊,扩大规模, 打响名气, 抢占市场份额就显得势在必行起来。 俞怀安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闻言也没有露出特别兴奋的神色。 他反倒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你那方子不是高价卖给了县城的几家大户, 旁人用不得?老四还因为这个事儿被你……咳, 是吧?” 这事儿俞善可不能认, 她正色道:“俞怀兴被判苦役,是因为他触犯了大晋律罪有应得,与我毫无干系。他用霉变的稻米来制米粉, 险些吃死人, 因制假、售假两罪并罚才被判两年苦役。这是县衙的大人依足了大晋律的判决, 绝无阴私之处。” 编排谁也不敢编排县令大人啊!俞怀安老脸一红, 讪笑着描补道:“是是是, 大堂伯老糊涂了, 就是这么一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 你这方子村里能拿来用吗?” “不是直接给村里用。”俞善耐心解释道:“而是我要建一个更大的米粉作坊,村里可以入上一股。” “建更大的作坊?”俞怀安虽然心动,却遗憾的摇摇头:“那得花多少钱?村里可没钱。” “不用村子里出钱。”俞善请他到堂屋坐下, 拿出纸笔算给他看: “可以拿地和人工来抵。比如村中划出一块地, 每一户都出劳力把作坊建起来,等作坊开工以后,可以优先从出过劳力的人家里选人去做工,选中了每个月都有工钱,哪怕选不中,到了年底,家家户户也都有分红。” “这……”俞怀安捏着胡子沉思起来,听起来似乎可行啊。 叫村里人出力建作坊倒不算什么,年年县里都会往村中摊派徭役,家家出劳力都已经是惯例了,好说得很,更何况这算是给自己忙活,更不会有人不满。 如此以来,村中当真能不出一分一毫就换来米粉作坊的股,以后只要作坊不倒,就长长久久的有分红入帐,对一穷二白的平溪村来说,是个不错的营生啊。 俞怀安突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问:“善丫头,你是不是已经瞧中村里哪块地了?我先把丑话说到前头,这作坊再好,耕熟了的田地是万万不能毁的啊。” 庄户人家把地看得比天重,垦一亩荒地要花费多少心血,毁田造作坊是绝对不行的! 俞善笑吟吟地保证:“大堂伯,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 她确实一早就相了一块地。 小镜庄本就是个小庄子,建在山脚下,自身土地有限,除了耕田之外,没什么扩张的余地了。 如今,邓、杨两家的新院子占了些地方,再加上在建的连排屋——俞善估计以后还会雇人,要留些地方盖更多的连排屋当员工宿舍。 偏偏以后还要做糖水铺子,要熬仙草水,制仙草冻;要做各种糖水小料。 如今只是做木薯、红薯淀粉,就经常要和米粉作坊抢地方用,以后铺子开张就更铺排不开了。 于是,俞善在村里左逛右瞧,相中了村西靠近大山脚下的一片空旷的河滩地,她有意把米粉作坊整个挪过去,庄子上原本的小作坊就留给糖水铺专用。 那片河滩地是村里的地盘,看着地势平坦,只要挖几锄头就会挖到许多碎石,根本种不了庄稼。不少人试图开荒都无功而返,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地。 俞善去看过了,那地方虽然临水却土质坚硬,盖房子是不碍的。 俞怀安恍然大悟:“原来你看中那里了,嗯,倒是个不错的位置。”只要不占耕田怎么都好说。 “村里把那块地划给我,再出人把作坊建起来,我可以分出两成股给村里。”俞善循循善诱的画着饼: “到时候年年有分红,有了钱村里就能买些祭田,哪怕以后作坊倒了,祭田可还在呢,出息稳定,能代代相传。” 一门心思盘算着有钱以后怎么修祠堂的俞怀安,突然觉得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有成算。谁知俞善马上就提到了祠堂: “……又可以修缮祠堂,把村塾设在祠堂里,花些钱请个先生来,村里的孩子们就不必花大价钱跑到别人村里求学了。倒不是说让他们都去考科举,只要孩子们读几年书,识些字、会算帐,不当睁眼瞎,长大了也不只土里刨食这一种出路。” 这年头都是长子继承七成家产,家中儿子多了,只能眼看着其余的孩子日子越过越差。要是读文断字又识数,哪怕去县城讨生活也比旁人多些优势。 俞怀安张了张嘴,被俞善描述的一通美好前景说得心里咚咚直跳! “若再有盈余,赈济村中鳏寡孤独,使其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时日久了,咱们平溪村可不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仁善之地。”俞善一直觉得俞怀安这个村长当得不贪不横,就是有些爱名声。 果然她这话一出,俞怀安就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行,就按你说的办!就是这两成是不是太少了些。” “那就三成!”俞善原本就留了一成的余地等着俞怀安讨价还价:“到时候还要请大堂伯出面,作坊要用的稻米从村里收购,让村民们不要把稻米往外卖。” 今年石江县零散的米价比往年要贵,大宗的稻米根本就买不到。俞善当初就担心拍到方子的两家大粮商会垄断原料,如今一看,可见她不是多想。 从这遍地开花的米粉作坊来看,到了夏粮收获的时候,石江县又会掀起一场争抢收购粮食的大战! 有春耕时她拿牛当引子定下的稻米,再加上村中这上千亩地的出产,就不必担心原料短缺的问题了。 “好好好!就三成,这事儿交给我,我去说。”俞怀安坐不住了,他在俞善家的堂屋踱着步子,细细思量起来:“这新作坊要建的房子可不少啊,碾房、磨房都要用牲口拉磨,那这买牲口的钱?” “不用牲畜,我打算在河边建水轮,利用水力拉磨、舂米,这样不需要喂养牲畜,水力不比畜力,忙的时候能做到昼夜不停。” 俞善看中这块地还有个妙处,那里紧挨着山,环绕平溪村的那条溪流就从这里蜿蜒而下,因地势高差还形成了个小小的瀑布,水势湍急,刚好可以利用上。 “水磨房么?”俞怀安听说过,却从不曾见过:“听说是挺便利,可咱不会啊,你知道有工匠会建这个?” “不是水磨,而是水碓房。大堂伯请稍等。”俞善笑了笑,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俞怀安,转身回了自己房里,没多久就端来个一尺多高的复杂模型。 “书上记载,汉代时就有人用水力舂米了,既有用一座水轮带动一排碓头舂米的连机碓,又有一个水轮带动九盘磨同时转动的水转连磨。” “而古时一位汤姓县令为治下百姓发明了既能舂米也能磨面的水碓磨,就像这样。” 俞善说着,用手拔动模型正中间的木制水轮,轮子上的叶片全是些宽宽的木板,中轴很长,左边连着好几个木杆。 随着俞善拔动木轮,左边的那几根木杆便同时错落着上下起伏,俞怀安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若是这木杆下面装的是石锤和石臼,可不就能舂米了吗? 而木轮中轴的右边一端则带动了三个齿轮缓缓运转,齿轮连动之下,又拨动下方九个小磨盘不停转动。 果然是又能舂米,又能磨面!俞怀安仿佛看见平时白白流动的河水,为人所用,带动着水轮永不停歇的做工,既不需要吃喝,也不需要休息…… “这……这也太省钱了。”俞怀安的着眼之处永远这么朴实:“善姐儿,你这东西做得虽好,可咱村里不缺人,不如还是分开来建,一个舂房,一个磨房。” 俞怀安作为村长,太熟悉村人的脾性了,作坊一建起来,想要做工的人不会是少数,他已经无师自通的学会多预留几个“岗位”了。 “那行,分开建吧。”俞善只是一时技痒才做了这么一个连动水碓的模型出来,她隐隐担心枯水期的水力带不动两边同时工作。 可怜她一个学机械工程的到了这连电都没有的地方,也只能玩玩水力了。 当年毕业以后考上村官,俞善在一些很偏僻落后的村子里走访的时候,就见过这种不通电也能用“古老遗迹”,那时候她见猎心喜,很是研究了一番原理,可没想到自己还会有用到的一天…… 俞善对那块地早有规划,她在纸上画出河流走向,标出需要建水轮、舂房、磨房的位置。 她又向俞怀安细细介绍了米粉的制作流程,比如蒸制裸团,打浆,漏粉煮粉、晾晒等环节,都要分开建出单独的工房。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小工程,粗略估算下来以后作坊的工人就需要几十号人。 知道为什么配方不需要再保密,俞怀安松了口气,这样就不怕谁眼皮子浅,再偷卖配方,被铁面无情的善丫头送去做苦役。 可他在心里粗算一下,也倒吸一口凉气,按俞善这么个用法,不光不用怕名额不够分,他还得想想农忙的时候劳力不够该怎么办。 生女有用 俞怀安答应等到下次村中议事, 由他出面,跟村中族老、村老、其他甲长交待一下具体事宜, 界时俞善也会出席, 若其他人有什么不明之处,可以由俞善亲自解释。 俞善欣然同意了。 前些时日,村中凡是需要甲长参加的议事, 俞善次次不拉, 都列席参加了,却从来都是去了主动坐在下首, 捧一杯清茶, 只听不说话。 反正也没有人问她的意见, 俞善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当她的壁花就好。 老实说, 见她这样“识趣”, 原本心里有些不舒服的其他甲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看不见罢了。 哼,别以为他们不知道,村民里有不少人都在说酸话, 说她俞善姐儿多会给自己那一甲的村民扒拉钱, 倒衬得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无能了。 俞善对他们的态度心知肚明, 却从不计较, 以前计较了无非是多生一场闲气, 如今嘛, 根本不用计较。 那些看不起她是女子, 不屑跟她说话的人,如今不仅要认认真真听她说话,还巴不得她多说一点儿, 谁让她马上就要变成大家的财神爷呢。 就像平日里求神拜佛, 只要能实现心愿,没人在乎拜的观世音菩萨是男是女……只要能领着大家发财过上好日子,没人会计较财神奶奶是个女人一样的道理。 直到夜色降临,借着油灯的光亮,这一老一少才粗略地谈拢了合作的内容。俞怀安这会儿已经完完全全把俞小五那档子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他满脑子都是作坊、作坊、作坊,村里要有自己的作坊了…… 拎着俞善友情提供的灯笼,俞怀安回到家才发现,老父亲俞茂山破例没有遵循日落而息的习惯,挑着盏油灯,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打棋谱。 俞怀安顿时心下明白,原来老父亲只是看起来气定神闲,心里的好奇恐怕不比自己少半分。 “爹,我回来了。”不敢劳老父亲久等,俞怀安赶紧进堂屋打招呼。 “嗯。”俞茂山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捏着个棋子,递过去道:“坐下来杀一盘吧。” “哎,好。”俞怀安心说老父亲还挺沉得住气,他却是心浮意动,把棋子攥在手里,迟迟落不下去。 俞茂山见状扔下棋子,叹了口气:“行了,说说吧,善姐儿找你商量什么事?” 俞怀安赶紧竹筒倒豆子全抖落了个干净,完了还啧啧感叹道:“爹,你说咱们老俞家怎么就出了善姐儿这么个能干的女娃娃呢?难道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哎呀,咱两家可没出五服呢,怎么就没落到咱们家呢?” 说着,俞怀安又想起来不省心的小儿子俞小五了,恨不得拿他跟俞善换过来才好: “就那块河滩荒地,啥也不能种,连二十两银子也卖不出;咱们村子里的劳力又不贵,就算善姐儿雇人盖房又能花几个钱?就这么点儿东西,村里就换来三成的干股,三成啊!这可是源源不断能生财的作坊,善姐儿一口应下来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了。” 俞茂山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笑着道:“你之前不还担心善姐儿这么雇人做工,怕她把村里人变成自家的长工?甚至让他们弃良从贱,入了奴籍?现在不还是同样的结果,村民到作坊去做长工,你怎么就不操心了呢?” 俞怀安楞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能一样呢?这作坊村里也有份,等于是给自己做活啊。不能算长工吧?善姐儿也犯不着再把人给买下来啊。” 大晋自立朝起,对所有地方官的任职情况都是三年一考评,其中一项重要的考核标准,就是治下人口数量有无增长,良贱比例是否失衡,为的是约束地方豪强大户无止境的兼并土地,逼良为贱,蓄养奴婢。 这考核标准自然是由上而下的传递,县令对下面村子的考评也会参考这两个指标。 每年夏收之后,缴纳口算钱的同时要重计黄册,若是哪个村子突然大量流失村民,或是有大量弃良从贱的,村长轻则问责,乃至重罚惩处不等。 就连崔云淑那样正正经经签了长工契的,到时候也要上报,她的口算钱该由俞善来交。 因此俞怀安才惴惴不安地,担心俞善在村中收买奴仆。 俞茂山摇摇头,笑着问道:“这作坊还没影儿呢,你是不是已经因为这三成股,把作坊看成是村里的产业,打心眼儿里觉得善姐儿是自己人了?” 俞怀安艰难地回答:“是。善丫头本就不是外人,我……” “这就是她聪明之外。善丫头在村中毫无根基,又是个女娃娃,看似是村中白得了三成股,却也把整个平溪村牢牢地绑在了跟作坊一致的立场上,谁要是想使坏,或是打这作坊的主意,咱们村里这一百多户老老少少就先站出来不依了。” 俞茂山虽然考运不济,一辈子都只是个老童生,却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你还保证不许村民往外卖稻米,只能卖给作坊。虽说善丫头承诺了作坊会以实时的官价收购,村民们不会吃亏,又何尝不是她把整个村子的田地都变成了作坊的稻米提供地,从此以后,不必担心会缺人手,不必再费心四处收购稻米,不用担心买来的稻米作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开始闷热,俞怀安听得额头上汗都滴下来了…… “不过嘛……”幸亏,俞茂山结结实实吓了他一番,见好就收: “善丫头心里还是有村子的,虽然她不待见老宅那些人,我观她行事还是颇为照顾乡邻,三成股子不算少了,听你说的,那作坊规模也不会少,村里的日子以后要好过了。” “是,爹说的是,我看善姐儿也没什么坏心,都是为了村子好。”俞怀安也不知道是安慰他爹,还是安慰自己。 “行了,你去睡吧。我人老了,走了困就再熬一会儿。”俞茂山重新捡起一颗棋子,冲俞怀安摆了摆手: “等收了第一笔分红,就按善姐儿说的,先把祠堂修一修,请个先生来坐堂吧。咱们村里的孩子也该好好培养一下,多读些书,多明白些事理,看看其中有没有好苗子。说不定村中能否兴旺,就看他们这一代了。” 又是一天清晨,天气越来越热,鸡叫过三遍天色就已经大亮,村民们陆陆续续起身,准备吃过早食,趁着凉快赶紧下地。 地里的活儿一天忙过一天,庄户人家的孩子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帮家里的忙,喂鸡放鸭打猪草什么的,都是做惯的活计。 女娃娃也格外当用,小的时候可以生火、捡柴、洗衣、洗碗,长到灶台高,就能踮着脚帮家里做饭了。 天还不亮,范丫就静悄悄地起身,准备生火做饭,她一动,同一张炕上躺着的二丫也惊醒了,见姐姐起身,她也不睡了,赶紧推搡了一把脚头上兀自睡得流口水的三丫。 姐妹三人依次起身,范丫从缸里舀了瓢水分别倒给二妹、三妹洗干净脸,看看天色不早就赶紧进灶间生火去了,二丫带着三丫去后院摘菜。 现在青黄不接,米麦都精贵,范丫往锅里下了半把麦仁,煮到开花,才又小心翼翼地往水里加了两把玉米糁子,看起来没那么清汤寡水罢了。 这时,二丫捧着一簸箕洗干净的菜进了灶间,三丫跟在她身后,四岁的小人儿,捧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菜南瓜。范丫利索地拿刀把南瓜剁碎扔进汤里,等煮得差不多了,再抓起两把菜往汤里一搅和,早饭就算做得了。 范丫先从锅底捞一碗最稠的菜粥摆上饭桌,又捞一筷子咸菜撒在粥上添个味儿;然后才给眼巴巴等在身后的二丫和三丫一人盛上一碗,俩小丫头也不上饭桌,就迫不及待地蹲在灶间里,顺着碗沿吸溜起来。 这是一天之中她们能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了,因为爹娘都还没起身,姐姐做主给她们一人分上一满碗饭食,到了晚食,有娘看着,就只得半碗了,盛得稠了娘还要骂她们赔钱货,费粮食。 范丫家里有姐弟五个。她爹娘连生了三个赔钱货,才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从此心肝儿肉一般,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娇惯着。 她娘自从一举生下俩儿子,自觉扬眉吐气,腰杆子也硬了,除了精心照料着两个儿子的吃喝拉撒,家里大小事儿都不沾手。 范丫是家中长女,从小就给底下四个弟妹洗尿片,现在她娘翘起手不干活,范丫只好整日里带着两个妹妹,担水劈柴、烧火做饭,不到十一岁的小人儿,倒比她娘还忙。 上次织坊招人,范丫大着胆子去试了。她早慧又手巧,俞蔓不过演示一遍,范丫就马上学会了,织得像模像样的。 可惜从小劳作,她的手粗糙得和村中妇人也差不了多少,手上几道反复皲裂的口子,上了织机没一会儿就刮断几根丝线,结果自然淘汰。 回去之后,范丫被她娘连嘲带讽的说了几句,气得狠哭了一场,哭诉若不是因为手粗得刮断丝线,连俞蔓都夸她手巧,天生是个织锦的好苗子。 这话说得无心,听者却有意。 范丫她爹叫范二,正是俞善那一甲范大的弟弟。范家人口太多,日子不好过,各房算是分产不分家,吃喝都是自顾自了。 自从大哥在俞善那儿找了个养鸭子的活计,范二羡慕之余就琢磨上了,想着怎么也寻个长久的活计才好。 听大闺女这么一说,范二简直醍醐灌顶——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活计,自家闺女可以啊。 大闺女手巧能干,就是因为手太粗没被选上,他可是听说了,以后织坊还会招人的,那还等啥? 范二咬咬牙,掏出家中微薄的积蓄,到镇上寻了间这辈子都没进过的脂粉铺,厚着脸皮请小二介绍一番,最后狠狠心买了两盒最便宜的手脂。 范二还花了两文钱,从小二嘴里掏出个不要钱的秘方来:先用淘米水泡手,再细细地抹上手脂,像大闺女这样的年纪,要不了多久,双手就能退去茧子,重新柔嫩光滑起来。 当然,关键还是别干活! 于是,一大清早的,当范丫的娘又在屋里扯着嗓子喊:“大丫,去把你弟弟们昨晚的尿片搓了,再去外面井口提桶干净水来,我要洗脸!” 喝了一肚子菜粥,正拎着锄头要出门范二先不干了:“你这懒婆娘,自己没手吗?什么事儿都央着大丫干!你那老脸不洗也罢,那俩臭小子都快三岁了,赶紧把尿片子给我戒了!以后除了洗米洗菜和缝补的活计,大丫、二丫和三丫什么重活儿都不许干!” 不然他好不容易狠心买来手脂不又白费了? 当家的发话了,范丫她娘再不情愿也只能重新接过家里的活计操持起来。 范二则喜滋滋地想着,谁说生闺女没用的? 等大丫在织坊里做工,一个月少说五百文,要是三个丫头都能进织坊,那一个月岂不是有一两半? 他范二离发达不远啦! 果山 这天俞善也起得很早, 她今天要视察新产业——是时候去看看从牛家得来的那座果山了。 果山的地契到手以后,俞善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过去接手, 就是想事先打探下具体情况, 有了思量之后再做定夺。 那果山可不比小镜庄这种只有两户庄奴,二十亩田地的小庄子。从地契上看,果山光占地就五百亩, 实际上包括四个小山头, 一大片河滩地,光庄奴的身契就七十二张。 这么多地, 这么多人, 总要提前想好了怎么安排才妥当。 于是, 俞善特意雇了俞根叔的骡车, 不光带上今日休沐的俞信, 还特意提前邀请了古大夫。 为了保险起见, 俞善还把小镜庄得力些的人手,杨庄头、杨谷、邓春、邓荣都带上了,大家分别坐上钱多宝跟俞根叔驾的骡车, 一行九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当初郭县尉特意从牛家的产业里挑出这个果山, 就是因为它离平溪村也不算远, 坐骡车过去只要半个时辰。 一路晃晃当当到了果山外, 俞善老远就看见有一道石头砌的一人多高的围墙挡住去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高大木门, 门的样式很简单, 只涂着黑漆,门上的铜环闪着锃亮的光。 嚯,好生气派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哪家山寨呢。 不过, 现在这围墙和大门都是自家的,俞善除了心里腹诽两句牛家狗大户,居然下这么大本钱修围墙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怨言。 杨庄头眼馋地看着人家高高的围墙,六尺宽的气派大门,满含酸意地吐槽道:“这一看就花了不少钱呢,不就是个果园子嘛,有什么值得偷的,这么严密防备着,别再把偷儿招来。” 俞善忍不住看了杨庄头一眼,她怎么硬是从这话里听出了幽怨的味道…… 不怪杨庄头心生酸意,他们小镜庄就挨着平溪村,连个围墙也没有,原先周家老爷也就夏天荷花开得正好时,过来赏花垂钓住上几天,除了别院修得精致些,没有一样能跟这果山比的。 自觉已经是主家心腹大将的杨庄头,竟然无端生出一股危机感! 杨谷很有眼色地跳下骡车,小跑过去敲门。里面似乎有门房,这边刚拍了两下,就听见里面有人出声询问:“谁啊?” 杨谷回头看了俞善一眼,见她点头,才高声喊道:“是你们新东家来了,平溪村的俞娘子。” 里面扑通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翻了,那人声音慌里慌张地回话道:“哎哟,不知道是主家来了,小人失敬,主家莫怪,小的这就马上开门。” 话音一落,那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犹犹豫豫地支吾道:“宋、宋庄头早就盼着主家来呢,小的还是先去通报宋庄头,让他亲自来迎主家进门!” 说完,竟自顾自一溜烟儿的跑了! 杨庄头皱着眉头,转脸对俞善道:“这人怎么回事?怎么有让主家立在外面,等他一个庄头的道理?” 俞善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心里却清楚,看来这位宋庄头对果山有着绝对的掌控力,连个门房听到新主家来,都不敢擅自开门,显然也是这位宋庄头事先交待过的。 俞善倒是没等太久,那位宋庄头一听说俞善来了,门房还把人晾在外面,自己跑回来通报,就气得差点儿梗过去:这他娘的是要害我啊! 平时见这门房老实听话,就交待他多留心点儿,新东家什么时候到了马上过来通报他知晓,不得有误。 谁能想到这憨货居然不让新主家进门,先跑回来通报了呢? 宋庄头简直是连滚带爬,一路狂奔着过来,他打开大门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跪地不起,也不看对着的是谁,咣咣咣就是三个响头:“主家,小的来迟,劳主家等久了,请主家恕罪!” 杨庄头几个面面相觑,好家伙,真是能屈能伸,光这一打照面就先磕上三个响头的利索劲儿,就显得这宋庄头是个忠仆了! 杨庄头正深感自己心腹的地位不保,俞善冲他一使眼色,杨庄头皮笑肉不笑地上前把人给搀起来:“主家大度,不怪罪你,宋庄头还是快快请起吧。” 宋庄头就势起身的时候,眼睛往杨庄头身上一睃。 刚才听他也口称主家,就知道应该也是新主家俞娘子的下人,看这人身上穿得虽是麻衣,却是不打补丁的细麻;手上有老茧,显然也是下过苦力的人,脸颊上却有肉,来搀扶自己的手也有劲儿,可见平时吃得不错。 人嘛,只要吃穿都能顾得上,人生大事就圆满了一半儿,宋庄头略一思量,这长久以来悬着的心,总算有三分归回原处:看来新主家不是个苛刻的人,他们应该有活路! 其实,俞善迟迟不来庄子上接手,最忐忑不安的就是果山的庄头宋贵了。 他们离县城远,又是按季节产出的庄子,有时候一连几个月跟城里都没什么联系,身为庄奴又不能无故出去闲逛,消息闭塞的很。 这牛家坏了事,甚至都没派人来告知他们庄子转手他人了。 还是鲜桃的时节到了,宋庄头左右等不见县城安排人来收货,干脆上县城想要请见管家,问问今年何时来收桃。 去了才发现牛家大门紧闭,怎么也敲不开,宋庄头惊疑之下,才从邻居处得知,牛家家主坏了事,牛大少也摊上官司了,产业卖得七零八落的,大宅卖了,就连他们这果山也被抵给其他人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其实这果山到牛家手上也就几年的功夫,这几年庄奴们的日子着实不好过。 先是让庄奴们从河滩上背石头建围墙,紧接着又叫庄奴们挑土搬砖,建起一座大宅院,总之,一年到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要是再换个主家,会不会还不如牛家呢? 宋庄头为人还算有几分精干,找到衙门花点钱买通一个书办,这才查出来原来果山被过户给一个平溪村的女户,新东家姓俞名善,是个还不满十五岁小娘子…… 宋庄头查出来以后心都凉了,这么小年纪立了女户的小娘子,多半都是无亲眷长辈可依附,虽说不知道这小娘子有何本事能从牛家的败落里分一杯羹,可她会经营果山吗? 会不会果山一到手,马上倒手贱卖掉?他们这庄子上小百十口人,又会不会被新主家分开卖掉呢? 宋庄头终于惶惶不安,心急如焚,谁知左等右等,楞是没人来接手,这姓俞的新主家竟是连看都没来看一眼。 这让宋庄头更是坐实了念头: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 要不然这春夏时节,正是果山最忙的时候,接二连三的樱桃、杏、李、枇杷都熟了,眼见桃子也快该摘了,怎么就不见人影呢? 俞善可不知道宋庄头心里戏这么多,进了大门她就弃车步行,一路上由宋庄头引着,到了一处比小镜庄别院还要大得多的院落门口。 许是刚才宋庄头交待了,这院子门大开着,门外立着两个妇人,同几个年轻人垂手候在一边。 “主家,这是小人的贱内,姓黄,平时这宅院是她和儿媳在打扫;这是小人的儿子和外甥:宋吉、宋利;黄石、黄瓦,他们是这院子里的听差和门房,给管家老爷跑腿什么的,还算得用。” 一个管家也能称得上是老爷,看来牛家真正的主子从来没有来过这果山,不然也轮不着一个管家狐假虎威。 随着宋庄头一一点名,几个年轻人规规矩矩地跟俞善行礼:“见过主家。” “主家好。” 机灵一点儿的顺势又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小的黄石,见过主家!” 俞善心里疯狂吐槽宋庄头任人唯亲,面上却是不显,她微笑着依次点头,算是见过。 看她这么随和,宋庄头的心又落回两分,只余下五成担心了:那就是俞善此行的目的,这果山到底是留是卖? 俞善一路走来,已经发现为什么牛家要特意建一堵围墙把路拦住了。 这里的山势环抱,形成一个凹字,其中三面环山应该都是果山的地盘,只要把凹字上面一封口,这一处就完完全全是牛家的地盘了,除非特意绕到后山翻过来,等闲没有人能进得来。 就一座果山而已,至于搞得这么隐蔽吗? 俞善等人在宋庄头的笑脸相迎下进了宅院的大门,一进门,俞善就觉出这里和小镜庄不同之处。 小镜庄是周老爷附庸风雅的小住之处,处处透着精致,或许是为了方便邀请友人来同自己共同垂钓,三进院落修得都能住人,景致陈设都有所区别。 而这果山的宅院虽然用料极好,修得却粗犷。 进门就是一座嶙峋假山,绕过去后视线才豁然开朗,同样也是三进院落,厅堂这一进左右少说也有十米宽,宽六七米,大块的青石板铺地,左右各有一条回廊通往后面的院落,除此之外,整个院子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堂屋的陈设倒还算气派,规规矩矩地摆着条案、桌椅,一水儿的红木家具,除了正上首的一对太师圈椅,下面两溜椅子粗数数得有十把,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大的排场,需要同时接见这么多人。 俞善腹诽着,挑帘进了东套间。 东套间倒是不空,临窗摆着张长榻,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帐册、文书,俞善上前随手抽了一本儿翻翻看,就明白过来了:这里是牛家管事用来盘帐的地方,显然是没料到这庄子突然会转手,连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都没收走。 果然,宋庄头凑过来小声道:“以前管家老……管家来盘帐的时候,都是歇在这里的。后面才是给主家建的住处,不过主家从来没来过庄子上,也就从来没住过人。” 后面两进院落显然是分别给男、女主人修的,一进种的草木多,一进种的花木多。 这里不愧是果山,回廊两侧都种着郁郁葱葱的各色花果木,俞善也只认识常见的桂花、石榴、樱桃、山茶、茉莉、桅子…… 倒是古大夫,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的趴到花木上闻闻看看,嘴里念念有词:“嗯,木香,根茎可入药……棣棠,化痰止咳,利尿消肿,可解毒……缫丝花,果实酸涩,可解暑消食;根酸涩,收敛止泻,用于痢疾、痔疮出血。” 俞善:…… 辛秘 本来宋庄头见这人行事怪异, 心里还有些发怵,一听这是个大夫, 顿时肃然起敬。 他看古大夫对这些花木感兴趣, 连忙讨好地笑着说:“大夫可是喜欢这些花?那真是来对地方了,咱这果山除了果树,就是花木多。” 宋庄头一边说, 一边自豪地指了指远处的山上:“从前咱果山只有果树, 前边牛家接手以后,拉来了许多花木苗, 让小人们见缝插针地种在山上, 现在你去看看, 那山上没有一寸地是空着的, 全都种满了, 年年光卖花儿都不是小数儿呢。” 他说着话, 眼晴的余光偷偷觑着俞善的神色,心说听到这庄子能挣钱,新主家总该思量思量, 不会仓促地卖掉庄子了吧? 俞善闻言, 果然盯着宋庄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 只不过她想的是另一桩事。 之前她托郭县尉从衙门里抽调出果山历年来缴纳赋税的记录, 详细查阅了一遍。 这宋庄头说得不错, 牛家确实接手了果山没几年, 从接手后的税单上看, 每年缴税的数额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并且只有贩卖水果所得,什么卖花的收入, 可是一概没提啊。 如今不是百花盛开的季节, 俞善远望着山上一片茂密的植被,看不出哪些是花,哪些是树。 这宅院俞善不打算搬来长住,所以粗粗看一眼,知道修缮得当,庄奴们尽心维护就行了,她想直接上山看看果园和这凭空冒出来的花圃。 宋庄头一直小心揣摩着她的神色,见状忙殷勤地说:“主家,要不让小的带您一行人到山上转转。” 俞善点头应允,宋庄头高兴极了,忙不迭叫人道:“大吉、大利,赶紧去抬肩舆,主家要上山巡查了。” 肩舆?啥东西?轿子吗? 俞善一头雾水,上山为什么要抬轿,嫌路太好走了吗? 宋庄头见俞善不明所以,神色迟疑,以为她是有些怕,赶紧哈着腰笑着解释道: “主家是精贵人,登高爬山这种累人的事儿,自然有小的们效劳。您放心,以前牛管家来果山巡查,回回都是我家大吉大利抬着肩舆上山的,他俩早就历练出来了,上山下山都稳当得很。” 宋庄头虽然不懂什么叫如履平地,意思是表达到了。旁边的宋吉、宋利一听招呼,赶紧小跑着从门房抬出一顶早就准备好的肩舆。 俞善一看就乐了,这不就是滑竿吗? 从前爬山,时常在景区看见有体强力健的轿夫招揽生意,滑竿的样式简陋,用杯口粗的竹竿制成,就像是用竹竿把一把没腿儿的竹椅子抬了起来。 可能是怕俞善嫌弃以前牛管家用过,这竹椅擦得油光锃亮,上面还铺着崭新的坐垫,手艺很不错,用细小的碎花布头拼成水田样式,显见是花了心思的。 俞善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宋庄头的好意:“不碍事,我也是走惯了山路的,还是跟大伙一起走路吧。” 她扭头问看傻眼了的俞信:“你要坐吗?” “不用了不用了,”俞信拼命摇头:“我和姐姐一起走路就好。” “劳烦宋庄头前头带路,咱们这就上山。”说完,俞善牵着俞信的手,一转身先出了院子。 宋庄头没想到这马屁竟没拍响! 他仔细揣摩了一下,觉得俞善似乎没生气,这才略微压下心里的不安,低声对自己浑家黄氏道: “你和儿媳妇也一起跟上,跟紧点儿,若是主家体力不济,也好搀上一把,我们都是大老爷们不好近前伺候,你们娘们儿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娘们儿?”黄氏闻言冷笑着横了宋庄头一眼:“现在就是个比你闺女还小的娘们儿成了你的主家!你不服气咋地?!还不是上赶着拍人家马屁,哼!”说完,一甩头也昂首出了院子…… “哎,你这婆娘!”宋庄头楞了半晌,懊恼地一拍大腿:“……这、我不就是顺嘴了,随口说说嘛,我错了还不行,你可千万别在主家面前浑说啊……”赶紧追着黄氏认错去了。 唉,风水轮流转呐,换了个主子,这婆娘也敢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了。 他愿意腆着脸拼命讨好一个比自己闺女还小的女娃娃吗?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大家子人的身家性命都握在这个未及笄的小娘子手里。 现在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好歹能保住一家子团圆,万一要被卖了出去,骨肉生离,那才是人间惨事,所以,再怎么厚着脸皮也要讨主家的欢心才行。 往山上去要途经庄奴们居住的小小村落,俞善见到不少小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只有两三岁,他们远远地打量着俞善一行人,脸上的神色好奇又不安。 俞善一看庄奴们住的房屋,又看看孩子们瘦骨嶙峋的身架上挂着的破烂衣裳,就忍不住看了杨庄头一眼。 这些庄奴可比当初杨庄头他们看起来惨多了,看来牛家没少压榨他们。 果然,杨庄头眼中也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们可是刚刚住上崭新亮堂的大瓦房,这猛地一见熟悉的污糟泥屋,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得悄悄地掐上自己一把,才能醒悟眼前这泥屋不是自家的,自家已经跟着主家过上好日子了。 俞信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人思已,他紧紧抓着俞善的手,不肯松开,俞善察觉到他的不安,安慰地拍了拍俞信的手背。 宋庄头怕这些小孩碍了俞善的眼,作势要赶他们散开,被俞善制止了。 俞善就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小孩,以前杨黍、杨禾他们虽然穿得麻衣上补丁摞补丁,好歹缝补得整齐,洗得也干净。 眼前这些小孩简直像是小乞丐,头发脏得起络,脸上全是污泥,教人看不清楚面目。小一点三四岁的娃娃有许多光屁股的,瘦得肋骨外翻;大一点知道羞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料也只是堪堪能遮蔽身体而已。 俞善又把目光转到宋庄头身上,上下一对比,这次目光就不是很友善了:“庄奴们日子这么艰难,难为宋庄头还能穿得这么光鲜。” 宋庄头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主家明鉴,小的也就这么一身见客的衣裳,还是以前牛管家赏下来的,小的绝没有贪庄上的钱!不信您可以查帐,在宅院里伺候的人都能发衣裳,免得污了贵人的眼。” 要说宋庄头一点儿没徇私,是假的。 能在院子里伺候吃得好穿得好,绝对是个好差,宋庄头自然要把好处都留给自家人。 可要说贪庄子上的东西,宋庄头绝对是不敢的,前任东家的管家牛管家,那可个既精明又毒辣的人。 当初他们被使唤着背石头砌围墙,有人运气不好被塌方的围墙砸成重伤,他家婆娘跪着求牛管家大发慈悲给她男人请个大夫,事情没成,人还反倒被牛管家狠踹了几脚,踹得吐血,说是嫌她弄脏了自己的鞋…… 那倒霉的庄奴拖了几日生生给拖死了,他婆娘也伤得卧床不起,牛管家嫌晦气,把他家剩下的人拉出去卖给人牙子,自此一家子再无音讯,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宋庄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卖可怜道:“主家,咱们果山不比那些种庄稼的庄子,能留些收成自用。这山上能用的地都被用来种果树花木了,粮食一点儿没有,除了屋前屋后找些空地种点儿菜蔬,我们一年到头都靠刨野菜填饱肚子。” 俞善皱眉:“据我所知,按照惯例,庄奴们至少能分到两成的收成。果山虽然不产粮食,可出产的果子卖出了钱,你们也能分到两成吧?这出息应该比种地还要强些才是,怎么就如此艰难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谁叫咱们是奴仆呢?还不是任人家搓圆揉扁。”宋庄头苦笑着说: “东家只要看看宅子里的帐本儿就明白了,说是我们庄奴能拿两成,可是这果子运出去,到底卖了多少钱是牛家说了算的;卖得了钱也不肯直接给我们,而是按高价换算成粮食,美其名曰我们庄奴身份不便,还省得我们多跑一趟。就连那么贵的粮食也是掺了不少杂质,根本不值那么高的价钱。” 宋庄头知道,自己能不能赢得俞善的信任就看今天了,他声泪俱下道:“牛家不光克扣我们,还像牲畜一样使唤我们,您看看,那河滩上的石头都被我们捡光了,要不是您接手了庄子,我们还得接着卖苦力。” “哦?牛家还想让你们做什么?”俞善顺着宋庄头的话问道。 宋庄头心中叫不好,万一说了新主家也让他们继续当苦力怎么办? 可俞善就盯着他等回话呢,宋庄头咬着牙快速的思量着,最后把眼一闭,脱口而出:“牛家想让我们在河滩上挖个大池塘!” “哦。”只是这样而已吗?俞善没兴致了,池塘她也有,面积还不小呢。 不过,牛家真是不把庄奴当人看啊,在河滩上挖池塘那是容易挖的吗?真真是累死人不偿命。 俞善真心觉得,要是把人品摆在一边,能把区区一座单纯的果山搞成这样立体化综合种植,再加上未来的鱼塘养殖,不得不说牛宏胜已经是她见过的最会赚钱的人。 宋庄头见俞善兴致缺缺,又回想起那一大家子的遭遇,更坚定了他抱紧俞善大腿的决心。他咬咬牙,低声对俞善说:“主家,我知道牛家的一个秘密,是跟花木有关的。” 俞善一挑眉,想不到事情居然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啊:“哦?你说说看,是什么样的秘密,值不值得一听。” 金茶花 “小人有回听见牛管家跟心腹说, 送来的花木里头有一种极名贵的花,还吩咐花匠小心养着, 牛老爷有大用。” 宋庄头见俞善没有屏退众人的意思, 只好又把声音往下压低了些:“说是养得好了,那花可以当贡品,牛家就能一步登天了!” 贡品?真的吗?这牛家的野心可真不小啊…… 不管是真是假, 俞善听了简直好奇心爆棚。别的不说, 她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奇花异草,能让牛宏胜觉得珍贵到连皇帝也没有, 可以当贡品的程度呢? 究竟是一个乍富的行商臆想着“东宫娘娘烙大饼, 西宫娘娘剥大葱”, 还是这花果然有其珍稀之处? 宋庄头见俞善根本没有想像中那样狂喜, 只是面露好奇而已, 心里又沉了三分——这所谓的底牌, 其实只要俞善接手庄子一段时间肯定能发现,他现在说出来,不过是提前卖个好而已。 话都说了一半了, 宋庄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当初牛家还送来两个种花的师傅, 指点小的们怎么种花;那花木一批一批的送进来, 都是小的领着庄奴们种的, 唯独那一批格外不同, 是两个种花师傅自己亲手种下的。” 俞善想了下, 问:“那两个种花师傅现在人在何处?” “还在山上住着呢。”宋庄头一指山脚下有一处格外不同的草屋: “他们俩亲手照料的花木也就那么几棵而已, 还单独在花丛旁边搭了个草棚子住着,吃穿用度都是牛管家差人送上去的,等闲都不许我们靠近。不过, 这都三年了也没见那几棵花木开花, 所以庄上没人知道那花到底是什么样子。” 俞善心中腹诽,这花三年都不开,莫不是个哪吒…… 她越来越好奇了:“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带路吧,我们也去开开眼界。” 宋庄头如闻天籁,呲溜一下站起来:“哎,主家请,山路不好走,您多小心。” 说着,他招呼自家婆娘赶紧上前伺候:“黄氏,还不过去搀着点儿。” 俞善瞬间享受到了八十岁老太的待遇,黄氏和她五大三粗的儿媳妇一左一右护法金刚一样,把俞善护了个严实,就连弱小无辜的俞信都被挤得退了一射之地。 杨庄头等人一看连忙紧跟其后,就连宋吉、宋利都抬着空肩舆走在后面,就等俞善体力不支,随时可以抬上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山,宋庄头殷勤地向俞善介绍山上的花花草草:“主家要是早来一个月,就能看到这满山的玫瑰、蔷薇还有月季。如今山上最多的就是桅子跟茉莉,都香得很呢。” 俞善一路走来,惊叹这些人真会见缝插针,哪怕是摇摇欲坠的泥屋,也被随处可见的花草所包围着。就连上山的小路两边也都植满了花木,想必鲜花盛开之时一定是美不胜收。 美则美矣,可是反过来想一想,牛家宁可把所有的空地种满能卖钱的花草,也不留给庄奴们种些能果腹的菜蔬。 庄奴们哪怕天天被这些美丽又不能填饱肚子的鲜花所围绕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幸福的事。 “主家,不是小人吹嘘,咱这山上的果子种类全乎儿的很,什么桃子、李子,杏子、樱桃,枇杷、苹果、梨、葡萄,只要是石江县这地界能种出来的果子,这山上都有,您要是喜欢吃果子,能一年到头都不落空。”宋庄头不遗余力地介绍着庄子的好处。 俞善确实喜欢水果,她更觉得牛宏胜是个强迫症,非要把各色果子种满一遍才安心,就像他非要把这庄子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充分利用上一样。 俞善摇摇头:“一味贪多也不行,每种果树习性都各不相同,样样都种,怕是不好打理吧?” “呃……”宋庄头闻言瞬间语滞,新主家看着年纪小,还真是句句问到点子上。 在牛家接手之前,他曾受上上一任主家重用,负责管理果山的庄头。 那时候山上果子的种类还没这么多,就忙得不行;果树需要分开打理,枇杷黄完樱桃红,李子、杏子刚过季,桃子又熟了,庄奴们一年到头没个停歇的时候。 可现在只要能让他重新再管着果山,累成狗他也愿意啊。 “那如今这些果子可有固定的去处?是靠自己去卖,还是有相熟的果商?”俞善深知,哪怕是现代,生鲜生意也不好做,更何况是运输不便的古代。 宋庄头面露难色:“这些年果子到了季节,都是牛家差人来拉,至于卖给谁,小的也不清楚。” 牛家给他们分帐用的帐册也是随便编的,要不然他们这些庄奴也不会被坑得那么狠。 牛家自己就是行商,应该是自家有销货的路子。俞善心下微叹,恐怕现在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了:“那下一批马上要成熟的果子是什么?” “白桃。”宋庄头毫不犹豫地回答:“山上有二十亩白桃眼看着就要熟了,桃子不经放,小人正想请主家拿个主意,这桃子该怎么卖;摘了桃子,马上就该收葡萄了,也是放不住的果子;紧接着就是黄桃……” 俞善想了想,又问:“那你之前可帮主家管理过果山?可有相熟的果商?” 宋庄头闻言心头一跳,手心直冒汗:“不瞒您说,在牛家之前,这果山一直是小的替主家打理。” 他直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不敢再有隐瞒,也不敢光挑好的说,老老实实回答道: “只不过,小的以前相熟的果商已经有几年不联系了,不知道还做不做这一行生意,也不知道还能联系上几个。若是主家愿意给小人机会,小人一定不辜负主家的厚望!” 俞善有意放权,又不敢轻易相信这个油嘴滑舌,很会见风使舵的庄头。 她沉吟了一会儿,对宋庄头道:“那你就先去找找以前的路子,我派杨谷跟着你跑跑腿儿,学学怎么销果子。” 突然被点到名的杨谷一愣,被杨庄头暗自推了一把,才醒过神来,傻笑着点头称是。 杨庄头一直担心主家接手了新庄子,就不再重用自己,眼下见俞善肯给儿子机会,当然要让那傻小子赶紧接着。 虽然知道俞善这是信不过自己,派了个人看着他行事,宋庄头还是激动得双手直打颤: “是,小的一定不会让主家失望的!这位就是杨兄弟吧?我跟你说,这销果子可不比平时卖菜,那是有窍门儿的……”竟是高高兴兴地一搂杨谷的肩膀,称兄道弟地拉关系去了。 俞善可没宋庄头那么乐观。 果山的地契一共是五百亩,还有那么一大片河滩地,这么多样果子,恐怕每样只能种个三四十亩,算是小果园了。 这数量不上不下的正尴尬。她没有牛家那样的行商路子,自己拿去零卖,量太大;直接卖与果商,量又有些少,人家不重视。 且决定权都握在别人手里,万一遇到恶意压价,不想把果子烂在自己手里的话,就只能硬着头皮便宜往出卖。 叫俞善说,还是先卖鲜果,再想办法深加工自产自销才是赚钱之道。 说话间就到了那间草屋前,有两个五、六十岁的老花匠正站在花丛前,全神贯注地修枝剪叶,简直细致到每一枚叶片。 这就是那丛珍稀到能当贡品的花木啊……数量不多,只有三棵而已,长得倒是高大,足有六尺高,枝条茂盛,叶片葱绿油亮。 “咦?”杨庄头看了眼那花木,忍不住凑近摸了摸叶片:“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花木,这不是茶树吗?” 这些日子,没人比杨庄头更了解那些茶树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两个花匠,年长一些的那个出声厉喝道:“别碰!” “哎哟!”杨庄头丁不防被吓了跳:“这有什么可宝贝的,不就是茶树吗?我们庄子的山上要多少有多少。” 虽然茶园还没成形,可扦插的茶苗都越长越高,杨庄头相信假以时日,小镜庄肯定能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百亩茶园。 老花匠冷哼一声:“睁大你的眼睛看仔细了,这不是茶树,是茶花!而且是……算了,你们快走吧,离这儿远一些。” 宋庄头尴尬地小声对俞善说:“主家,庄子易手的事情好像还没告诉他们俩。” 这真不能怪他们,平时牛管家根本不让他们接近这里,这两个花匠也从不跟庄上人打交道,也因此,到现在这俩花匠都不知道主家已经换人了。 宋庄头着急地对两个花匠道:“这是咱们的新主家,牛家已经把庄子转手给俞娘子了。” 老花匠闻言,眯起眼睛看了看俞善,神色淡淡地说了声:“见过俞娘子。”之后又拿起花剪,一片一片地痴迷于修他的花木去了,十分傲气淡然。 俞善也不生气。有本事的人是要恃才傲物一些的,何况这花匠年纪也大了:“敢问花师,这茶花开时是什么样的?” 既然知道是茶花,无非也就是十八学士之类的名贵品种,说能当贡品是夸张了些,皇帝什么样的奇花异草没见过,恐怕是牛宏胜坐井观天了。 听到她尊称花师,老花匠终于神色缓和了一些:“此乃金茶花,茶族皇后,举世罕有;以其花开之时金黄耀眼,色泽夺目而得名。其形如杯、如碗,其花仿佛透明蜡制而成,油润晶莹……” 他如梦呓般描绘着,浑浊的老眼盯着眼前的花丛,仿佛已经见到上面开满了他口中所说的金色茶花。 杨庄头听了半天忍不住嘟囔道:“你亲眼见过?” 滔滔不绝的老花匠像是被猫抓了舌头,半晌才艰难地答道:“……没有。” 花痴 现场的气氛不能更尴尬了。 老花匠一脸的青红不定, 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中的傲气消散一空, 人也不复淡然, 竟变得十分颓丧。 年轻点儿的花匠更通人情世故,知道要对金主客气一些,遂站出来打圆场道:“主家莫怪, 我师兄是个花痴, 并不是有意冒犯。” “噗!”俞善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就算知道此花痴非彼花痴, 可一想到把老花匠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往花痴二字上靠拢, 就觉得莫名好笑。 她极力维持礼貌, 让自己不要边咳边笑, 不然笑止不住, 还会咳得更厉害。 俞信莫名其妙的看着肩膀疯狂抖动的姐姐, 实在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可笑的。 黄氏跟了一路,等着搀扶主家却没等到,俞善一直走得稳稳当当的, 这下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了:“大妞, 赶紧给主家顺顺气。” “哎!”被她称为大妞的儿媳妇脆生生的应下, 照着俞善后背“啪、啪、啪”就是三记猛拍, 险些把俞善拍得背过气去! 嘶……这是练得铁沙掌吧……俞善疼得呲牙咧嘴, 却歪打正着, 既止住了笑, 也止住了咳。该,叫她笑别人,真是现眼报…… 黄氏瞪了大妞一眼, 当初瞧中这五大三粗的儿媳妇就是因为她有把子力气, 身为庄奴,力气大能干活才是最紧要的。 就是这儿媳妇也太憨了些,主家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是你能放开力气去拍吗?别给人拍出个好歹来,她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年轻些的花匠也看着不年轻了,像是五十来岁的样子,其实人不过四张开外。他和老花匠如出一辙的皮肤黝黑,饱经风霜: “主家有所不知,我们的师傅最喜四处游历,探寻奇花异草。他曾经在桂地一处瘴气氤氲的山谷中,发现过一种罕有的金色茶花,师兄刚才转述的,其实就是当年先师所见金茶花盛开时的美景。先师还千辛万苦采来了那茶花的种子,想要自己培育出金茶花,可惜他年势已高,没来得及实现就染病过世了。” 就连宋庄头都不清楚这两个花匠的来历,而杨庄头等人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这石江县,众人像听故事一样听得入迷。 那花匠继续讲道:“种子传到我师兄弟二人手中,一直珍藏着秘而不宣,却不知怎地被牛家知晓。那时,牛家在花市行里搜罗名贵种的茶花及擅种茶花之人,一打听到我二人手里有奇花异种,便使了下三滥的手段,将我二人设计为奴,又约定好,只要能成功种出金茶花,就会放了我们的身契。” 听到师弟讲这憋屈的往事,老花匠干脆扔了花剪,蹲在地上也不吭声。 其实,当年花木行里谁不偷偷笑话师傅说大话,异想天开,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金色的茶花呢? 世人皆知,那茶花的花色或白或粉,或深红或浅红,深浅不一,哪怕紫色山茶也是有的,可就是没有人见过黄色,更别说是金黄色的茶花了。 师傅种了一辈子的花,爱花如命,他的话,老花匠是深信不疑的。 他坚信师傅带回来的种子,只要能开花,就能证明当年师傅所言不虚——这世上真的有色灿如金的茶花,所以哪怕牛家强取豪夺他也不在意,一心只想把这金茶花种成。 可惜,当年那十几颗种子许是存放的时间过久,最终只发出三株花苗;他又用了六年的时间,勤勤恳恳将花树养得如此茂盛,却不知为何,迟迟开不了花,天知道他有多想向世人证明师傅是对的。 俞善想了想,不确定地问:“这茶花是不是用种子发出幼苗之后,过了一两年才移栽过来定植于此的?” “是啊。”老花匠闷闷地应道:“按说茶花最多三年就能开花了,可我种了六年,养护得何其精心,就是不见它有开花的意思。” “金茶花娇贵,喜酸喜湿,耐贫瘠却又喜肥,换土定植以后少说也要三五年才会开花,你拢共养了六年,中间还移栽过,不开花太正常了。”事实上,俞善不仅见过这金茶花,还泡水喝过不少呢…… 那泡出来的茶汤与其花朵一般金黄,汤色透亮,冲泡之后浮于水中的金茶花仍然能久泡而不变色,极为漂亮。 金茶花号称有四百多种营养物质,除了能美容养颜抗衰老之外,还能抗三高,提高免疫力……总之就是好处多多。 从前为了在落后的地区扶贫发展,几乎所有经济作物、观赏作物俞善都粗略的研究过。 种花种菜种果树、种油菜、种茶、种中草药,再做一些配套宣传的方案:什么“油菜花开,最美的村庄……”,什么“高山出好茶,云雾缭绕似仙境……”,连招揽游客的口号都一并搞定了。 这金茶花因为经济价值高,俞善还真是打过主意,后来因为地理位置实在不适合才放弃的。 金茶花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这大环境石江县倒是符合。 它喜欢排水良好的酸性土壤,又喜欢荫凉有光照的环境,俞善看看这山势的位置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虽然理论上有所不同,既然老花匠是种茶花的好手,想必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是不会弄错的。 只是这土壤酸碱度就不好说了。俞善蹲下身,从花树根部抓起一把黝黑松软的泥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问宋庄头:“庄子上可有绣球花?” 宋庄头殷勤答道:“有的。不知主家喜欢粉的还是喜欢蓝的?小的这就叫人移几盆最漂亮的给您装上。” 俞善摇头,指指眼前的茶花树:“劳烦你带人移植几棵栽在这茶花下面,若是花开出来是红色,就说明是碱性土壤,需要调节;若绣球花开是蓝色,说明土壤恰恰是茶花喜欢的酸性土壤,那就要从别处找这花不开的原因了。” 老花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俞善:“主家亲眼见过这金茶花?” “本草……”俞善话说一半,想起来这时不知道还有没有本草纲目,又含糊地改口说: “我曾看过前人的游记,的确有人见过金黄色的茶花,跟你师傅所说不差,游记中也提到过一些花不开的原因,比如这土的酸碱性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倒也简单,用绣球开花的颜色就可以验证。” 虽然不甚了解什么叫酸碱性,不过宋庄头、杨庄头等人不会在此时不识趣的追问,而老花匠是根本不在乎。 对他来说,只要新主家俞善说她见过金茶花,信他能种出金茶花就足够了,这是支撑他信念的一根新支柱。 如今正值初夏,是绣球花陆续开放的季节,老花匠听完俞善的话也不颓丧了,从茅草屋里抄出一把花锄,兴致高涨地说:“不必劳烦宋庄头了,我知道哪儿有绣球花,我自去刨了来种。”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牛管家之前威胁他,今年牛家给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到了年底金茶花再不开,就要刨了这三棵茶花,再把他们师兄弟二人卖去西北苦寒之地为奴。 苦寒老花匠倒不怕,只是那里戈壁千里,寸草不生,终年看不见一点儿绿色,这对于同样爱花如命的老花匠来说,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惩罚。 两个花匠都姓陆,人称陆大、陆二,其实他俩今年都不过四、五十岁,就是因为常年日晒雨淋,有些老相而已。 陆大自去山下花田里刨绣球花,留下尴尬又激动的陆二搓着手,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主、主家,我师兄他不是……” 俞善了然地摆摆手:“我明白,他是花痴嘛,与常人有所不同是正常的。” 说着话,俞善还忍不住笑了一下,搞得陆二总觉得那笑里有别的意思。 俞善看看眼前枝繁叶茂的三棵金茶花,又看看被陆大陆二修枝剪叶散落了一地的零散枝叶,心里微动:“你们下次剪枝之前,让宋庄头使人通报我一声,等我到了再修枝剪叶,切莫擅自动手。” “是,主家。小的记下了。”陆二的性子明显不像陆大那么倔,十分识时务,即便俞善没有说明原因,也顺从地应承下来。 俞善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宋庄头:“庄上有多少茶花?” 宋庄头对这些倒是烂熟于心:“有一亩是种的红山茶,金心大红,这几年年年都开花,长势正好;还有一亩是原先牛老爷从各种搜罗来的各类名种,小的不懂这个,也认不全。反正这几年开花的不多,有些一开花就被牛管家移走了。” 俞善闻言点头,一亩的茶花量倒是够了。 没错,她打定主意,想要直接从这不开花的金茶花上取枝,嫁接到其他茶花上,若是养护得好,说不定今年就能开花。 交待陆二等待绣球花开的期间,可以先隔段时间浇上一些腐熟的豆饼肥,俞善等人继续往果山深处走去。 宋庄头操心不已的二十亩白桃亟待收获,看完了这金贵的金茶花,他就迫不及待想要请俞善去桃园转转。 还没走到桃园,就见一个黑瘦的十来岁的少年哭丧着脸,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见宋庄头就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舅舅,我闯大祸了,咱的桃树要死了。” 二八分 且不说宋庄头闻言又惊又惧, 俞善对他任人唯亲的程度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是把妻子、儿媳、儿子、外甥,一个不漏的全都安排上了啊。 若是把这庄子比做村子, 那庄头儿毫无疑问就是村长般的存在, 甚至更有权势,不仅掌握着庄奴们的口粮分配,还可以随心所欲的编排分配活计, 甚至庄奴们的婚嫁等人生大事都在庄头的管控之中, 说一句土皇帝也不为过了。 这宋庄头如今看起来是很苦闷,那是因为牛家买下庄子之后, 有个牛管家从天而降生生压他一头。 他行事处处受阻碍, 又短了油水, 自然就觉得不如意, 不过就这也没耽误宋庄头把自家亲戚都安排上好去处, 可见此人善于钻营。 俞善觉得, 以前小镜庄杨、邓两家之所以关系融洽,杨庄头又凡事亲历亲为,没什么特殊之处, 大概是因为小镜庄实在太小, 庄子上人口也太少。杨邓两家互为姻亲, 又穷得很平等, 自然就不分彼此。 而果山这个庄子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俞善来之前翻看过七十二张庄奴的身契, 发现其中没有十岁以下的孩童, 而刚才他们进山之前, 俞善一路上少说也看见十来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 究其原因,应该是牛家隐匿了人口,往小了说是不愿多交口算钱;往大了说, 就算庄上随意死伤几个庄奴, 按官面上的人头算也容易瞒报混过关。 再有就是,庄子上的明帐有问题。 明明山下稍微平坦些地方都改成了花田,宋庄头也亲口说过,庄子上只卖花一项都不少赚钱,帐册上却是没见这块儿收入。 这其中具体能有多少出息,俞善得找到真正的帐本儿,查了往年的细帐才能知道,她觉得不能单凭着宋庄头一张嘴说,毕竟对这宋庄头的人品,俞善还要存疑一段时日。 越是即将重用之人,越不能至信,尤其是宋庄头这种心思活络之人,线放得太松太长,风筝容易脱手。 要是果真再重用这宋庄头,俞善就不得不考虑一下如何约束,防范他欺下瞒上了。 身在此间,俞善摆在明面上的短板就是身为女子,年纪轻不足以服人,还无长辈可依靠,她要特别防备别人以为她可欺,便欺上一把。 心思流转只是片刻之间的事,俞善可不知道,宋庄头此时根本不敢看她的神色! 正要带新主家去看桃园,桃园就出了这样的大事,还是亲外甥闯得祸,宋庄头简直魂飞魄散,吓得一身白毛汗都出来了。 他心中大呼老天爷不给活路,还不得不打起精神,一把将哭得瘫倒在地的黑瘦少年拽起来,大声喝道:“你哭什么,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姓丁,叫丁小川,是宋庄头唯一亲妹子家的孩子,今年才被挑进桃园帮忙。 他前些日子学着给桃树疏果剪枝,不知道哪儿弄错了,被他修剪过的二三十棵桃树居然全都出了胶。 师傅教的时候特意提过,桃树一旦开始大量出胶,就离枯死不远了。 这些七、八年生的桃树正值盛果期,最是值钱的时候,拢共二三十棵啊,别说他这个一穷二白的庄奴小子,就连他舅舅宋庄头也赔不起! 丁小川呜咽着把事情一讲,宋庄头听了也是嘴里泛苦,心里发凉:“主家,小川这孩子今年才进的桃园,是我的不是,没把他教好,他还小呢,您要罚就罚我吧!” 说完,他拉着丁小川扑通一声跪在俞善面前,垂着头一副认打认罚的姿态。 “当家的!”黄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直到看见宋庄头要顶罪,这才尖叫一声,扑过去一边哭喊着,一边捶打这不自量力的老东西:“你拿什么来认罚?为了你外甥,你不要自个儿的命了?” 宋庄头不肯拿这孩子顶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让俞善高看他一眼:“先起来吧,到桃园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再说罚不罚的。” “哎!小的这就带路!”宋庄头知机,一听俞善的口风,就知道事情还不到绝望的时候,他抹了一把汗,拖起吓得鹌鹑似的丁小川,脚底生风往桃园走去。 到了桃园,丁小川把众人带到出胶的桃树前,耷拉着眉眼解释道:“师傅说了,桃树只留下四到六根老枝结果就行,分枝多了,结出的果子不大也不甜,所以我除了留下最粗的六条枝干,剩下的全都剪了。” “我还说过屁是香的,怎么没见你天天去闻呢?”他师傅是个瘦高个儿的中年人,和果山的其他庄奴一样,也是双手粗砺,黑瘦得厉害,被丁小川气得几乎绝望: “我说你怎么干活这么快呢,交待你细细地修,慢慢地剪,你倒会省事,一下子给我剪完了!那桃树受得了吗?你小子手脚还挺麻利,不声不响嚯嚯了二三十棵!” 他是负责看桃园的,一个疏忽桃树就出大问题,主家肯定也不会饶过他啊,这小子真真害死个人! 从此人暴跳如雷的怒骂中,俞善才听明白,原来修剪桃树不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已经定型的盛果期桃树,剪枝是有讲究的,多次修剪才是正理。 这丁小川不管不顾的一下子剪到位,桃树就伤着了,这是创伤性的出胶,而且出的胶,俞善看着还挺熟悉,这不就是桃胶吗? 这东西,能吃啊…… 桃胶可是做糖水的好材料,采了回去,糖水铺不就多了道桃胶银耳红枣莲子羹吗? 倒是错有错着。可俞善想了想,有错是一定要罚的,这件事处理得不好,只会给人留下心慈手软的印象,日后若是有人再犯错,也指望着自己轻轻放过。 于是,俞善觉得要先找个台阶下,转脸看看古大夫:“这是桃胶吧?” “不错!桃胶又名桃花泪。”古大夫凑上前摘下一点桃胶,径直放进嘴里尝了尝,捏着胡子,晃着头背诵医典:“桃树、杏树皆可出胶,其枝、皮受损之时,久则溢胶,味甘苦,性平,能和血益气,口含则生津止渴。” 宋庄头一听就精神了:“大夫,这桃树出的胶,难不成是味药?” 是药好啊,只要能用、能卖钱,小川这孩子也算是歪打正着立了一功啊! 多多少少挽回些损失,哪怕让主家打一顿记个教训,也好过打死泄愤,甚至卖出庄子,与家人生离。 看桃园的黑瘦庄奴也傻眼了,桃树极易生胶,只不过受损以后出得更厉害而已。这桃胶要真是味药,以前他们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许多? 丁小川也不哭了,满怀希冀地看向俞善。 “是药,更是一味补品。取下来拿桑灰水泡去杂质,再捞出晒干即可封存。”谁知古大夫又道: “可惜这桃胶乃桃树精华所化,出胶以后树势轻则衰弱,重则枯死,出这么多桃胶,这些树今年怕是挂不住果子了。” 众人果然看到桃树下散落了一地的落果,枝叶也微微泛黄。宋庄头和丁小川原本已经稍稍松了口气,又提了起来。 “桃树出胶总归对树的寿命有碍,为了桃胶故意损毁树木更是杀鸡取卵,要不得,以后桃园暂时还是只收些天然的出胶,绝对不可割树求胶。”俞善一锤定音,几人连忙收敛神色,开口称是。 “不过,”她清咳一声,又接着说:“好在这次只是因为修剪不当,而不是染病。总之,先把桃胶采了,再给剪枝的截面涂些药,受损的桃树多施肥将养些时日,看看能不能救回来吧。” “是、是,小的马上就做。”看桃园的黑瘦汉子名陶福,见俞善也不提罚他看树不力的事情,庆幸自己过一劫,赶紧连声应下。 宋庄头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还傻呆呆的丁小川,按着他齐齐跪地向俞善讨饶:“主家,给这小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吧,认打认罚。” 俞善赞同地点头:“是要罚,而且是重罚。” 宋庄头看准了俞善心软,故意作态,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俞善沉着脸对丁小川说:“念在你这次是无心之失,而且是初犯,这二三十棵桃树,要浇水、施肥、上药全由你一个人打理,精心看护不能再出半分差池,你可服气?” “服!小的谢主家,以后一定听师傅的话,不会再这样的犯错了。”丁小川重重一磕,抹了把眼泪,他快吓死了,以为主家会把他卖掉。 见把这小孩吓住了,俞善也暗舒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十三四岁的孩子,除了吓吓他,让这小孩长些记性,难不成真的喊打喊杀?唯有罚他多出些苦力罢了。 除开这些受损的桃树,整片桃园已经硕果累累,拳头大小的桃子表面覆盖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白里透红,十分诱人。整个园子都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桃香。 俞善对宋庄头说:“桃树易生虫,等采摘了桃子,你使人试着在桃园里养些鸡,即可以让鸡吃掉果园里的杂草和害虫,鸡粪又可以为土壤提供肥力,日子久了,卖鸡也是一笔进项。” 她以前吃过老乡家里用这种方法养出来的鸡,整天充分户外锻炼,又吃虫、草天然食材,鸡肉又结实又嫩,炖出的鸡汤也金黄喷香。 更妙的是树上的桃子,养分足,格外的脆甜,老乡还给起了个名字叫鸡屎桃……嗯,总之除了名字一切都好。 “这……”宋庄头闻言有些犯难,嘴里像吃了黄莲般发苦。 庄子上一点儿现钱都没有,鸡苗这一笔钱还不知道从哪儿出,再让庄奴们替主家喂鸡,又添一份辛劳。 俞善看他吞吞吐吐的,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你放心,鸡苗钱由我来出,到时候卖鸡的钱,我与庄子二八分,庄子可以按照惯例留下两成。” 这下,不光是宋庄头,连看桃园的黑瘦庄奴都蹭地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俞善! 俞善像是看不见他们眼神中的惊喜和迟疑,只说道:“我这个人最重规矩,以后凡是庄子上的产出,庄奴们该得的两成,一文钱也不会少。同样的,我这个人眼里不揉沙子,你犯第一次错,无心之失我可以容你,若再有第二次……” 她话虽未说尽,宋庄头已经听懂了其中未尽之意。 他刚才亲眼目睹了俞善对丁小川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从俞善进庄子的那一刻起,宋庄头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心底里庆幸这是他们的新主家,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是,主家,小的们以后一定尽心尽力。” 人才 既然俞善明确表态庄子不会卖, 还会照足了规矩将所有出息与他们二八分成,宋庄头一直以来悬着的心就落到实处了。他身上的浮躁不安一扫而空, 更多了几分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热忱。 宋庄头心说, 摊上这么个小娘子当主家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虽说板起脸看着也吓人,到底是心慈手软, 坏了二三十棵桃树也没有喊打喊杀。 只是罚些苦力而已, 活该那毛躁小子吃个教训,就连他这个亲舅舅都看不下去了, 更何况庄子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主家的财物呢。 而且新主家本人看着年纪小, 却极有主见的样子, 不然也不会提出在桃园养鸡这样的好主意——既不费什么饲料, 又不用庄奴们买鸡苗, 等于只要多花点儿力气, 就能平白多一笔进项,多合算呐。 宋庄头突然觉得有了盼头,果山庄的好日子指不定就在新主家身上了。 接下来, 但凡俞善有所问, 宋庄头简直是知无不言。 他自出生起便在果山庄长大, 幼时运气好, 曾被挑去主宅当小厮。年轻时的宋贵就是个机灵人儿, 趁着在主宅伺候的机会, 与管事们混了个脸熟, 还学了认字和计数。 后来到了年纪,蒙主家开恩给配了个能干的媳妇,宋贵就干脆谋了个差事, 回果山庄当小管事, 这一年年资历熬下来,竟也当上了果山的庄头,宋贵摇身一变熬成了宋庄头。 要不是最后果山庄被原来的东家卖与牛家,可以说宋庄头也是走上过人生巅峰的人呢,由此可见,此人不是一般的能干。 这三面环抱的果山庄,大大小小的果园子加上花田拢共有十来处,既然来了,俞善想粗略地都看上一遍,好做到心中有数。 按宋庄头说的,等卖完桃子,接下来就该收获葡萄了。于是看过桃园,俞善特意让宋庄头领着,一行人翻过这座山头又去看了葡萄园。 今年俨然又是一个丰收年,葡萄粗壮的藤蔓上挂着一串串指头肚儿般大小的青色葡萄粒,估摸着再过个把月就可以采摘了。葡萄比桃子还不耐放,更要提前找到合适的买家。 果山庄还种了二十亩的黄桃,好在黄桃熟得晚,往年都是收了葡萄才开始采摘。 再接下来就是苹果、梨、石榴、柑橘、柚,这期间还要抽空收茉莉、月季、桅子和桂花,到了年底还要卖一波茶花,果真如宋庄头所说,一年到头都不落空,没个闲着的时候。 俞善心想,何止这些,还有自己种的西瓜和甘蔗,小镜庄那三亩荷田的莲蓬,入秋以后的莲藕……到那时小镜庄人人都另有差事,俞善原本是想要雇短工的,如今倒是省事了,少不得要从果山庄调人。 这随意一逛就错过了午食,黄氏眼见在这儿派不上用场,请示过俞善之后,干脆带着儿媳妇下山整治了一桌好饭,拿食盒子提着送到山上来。 原本宋庄头惶恐的很,这寥天野地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哪能委屈主家跟他们这些村汉似的,蹲在地头吃饭呢?可是俞善执意如此,他也只好听凭作罢。 杨庄头他们没有那么讲究,随意在附近找一处干净的草窝子,径直坐下歇脚, 俞善倒觉得今天晴朗又多云,太阳没那么毒辣,正适合野餐。于是就着自家带的竹筒,倒些水净了手,跟俞信、古大夫三人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席地坐下。 抬着肩輦跟了一路的宋吉颇有眼力见儿,还特意把肩輦上的靠背跟座垫子都拆下来,请俞善垫着坐下以免着凉;俞信年轻火力壮,把垫子让给了古大夫。 宋庄头见大儿子有眼色,能在主家面前露脸,不由老怀甚慰。他这辈子能当个庄头儿就算是到头了,儿子们的前途才更要紧。 主家这么年轻就有两个庄子,以后肯定是前途无限啊。更别提主家身边还有个读书人模样的弟弟也是年幼,说不得提拔个书童、小厮什么的,用人的时候多着呢。 虽然他们是后来才跟着主家的,可得力的手下有几个都不嫌多,只要能入主家的眼,还愁儿子没有出头的机会吗? 宋庄头美滋滋地盘算着,没等多久,黄氏和儿媳妇大妞就拎着几个食盒子上山来了。 黄氏有意在俞善面前露一手,特意宰了只小公鸡,她问过俞善能吃辣,直接拍了青椒下锅,旺火快炒,炒得鸡肉焦香嫩滑,又辣又香,还专门把鸡腿儿和翅膀都给俞善盛出来。 仓促之间也没什么好菜,黄氏还整治了一道油爆小河虾,小指长短的河虾掐头去尾,先过一遍热油,把虾子的壳炸酥,再配上青蒜爆炒,一盘子红是红,绿是绿,看着就很诱人;咬一口虾子壳酥香,肉紧有嚼劲儿。 古大夫就爱这一口,连称这是道上好的下酒菜,可惜现在没有酒可下,甚是遗憾。 再取一块儿厨房里存的腊肉,先把腊肉切成薄片,在锅里用小火煸出油脂,再把一根根去筋掐段的嫩芹菜切成小段一同大火翻炒,看起来油亮脆嫩,清爽解腻。 杨庄头他们就拿这芹菜腊肉下饭,每人一大碗,吃得心满意足。 汤就简单了,庄上孩子们捞虾的时候,常常会抓到一些小毛鱼,刺多不中吃。黄氏干脆用油把小鱼煎得两面金黄,直接加水炖得肉烂骨酥,等炖成一碗奶白的鱼汤,盛的时候小心拿笊篱滤去鱼刺和鱼骨,只留下鲜香的鱼汤,再撒上几片碧绿的芫荽提味儿。 俞善喝了一碗觉得果然只见鲜美,全无半点鱼腥味,真是香浓味美,看来黄氏的手艺跟米娘子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算是各有千秋。 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干脆把汤碗一放,笑着问道:“黄娘子可能识字、算帐?” 宋庄头讪笑着,刚想说不会,出乎意料地,黄氏一把扯过宋庄头,自己挺身而立,面带骄色地答道:“回主家的话,小的识字,也会算帐。” 宋庄头急了,在主家面前哪能这么瞎说?于是瞪她一眼,呵斥道:“就你识那几个字,比睁眼瞎强点儿也有限,怎么敢在主家面前说自己识字?还有,你哪会算什么帐?说出来,不让人家真正的帐房先生笑掉大牙!” 黄氏也急了:“我怎么就不识字了?我家那满满一本菜谱的字我都认识,少说也有几百个字吧?平日里家中大小花销人情不都是我在记帐?” 黄氏家里原本是祖传的厨艺,后来突逢变故,她爹关了自家的小饭馆,带着一家老小投身果山庄原本的主家。黄氏从小就在厨房里当烧火丫头,她爹就是大厨。 既然都卖身为奴了,也不讲究什么传男不传女,黄老爹干脆把家传的手艺连带食谱都教给黄氏,顺带着也教会了闺女认字和算帐——当厨子的,算不清楚帐可还了得,那是擎等着亏本儿啊。 所以,黄氏答说自己识字和能算帐,原本就不算是夸口。 俞善也没指望找个文采斐然的考科举,能认识菜谱上的字,算清楚厨房里的帐就够了:“我打算在县城开个糖水铺子,这几日就要开张了,还想请个人看铺子,不知道黄娘子愿不愿意试一试?” 糖水铺子的人手俞善已经想好了,有米娘子和俞馨娘坐镇大后方,领着雇来的秦婆婆、秦娘子这婆媳俩打下手,专门给铺子提供仙草冻、芋圆、珍珠、糖水小料之类的半成品; 外面有俞小五负责跑采购,铺子里留杨豆、邓荣夫妻俩在后厨帮忙;前堂店内除了崔云淑之外,俞善还在村中招了个叫曹广达的少年负责跑堂。 这孩子在竹荪事件中,被他爹动手逼问,硬是挨了顿打也没吐露半点儿不该说的话,小小年纪讲义气,口风也紧得很,俞善很看好他,招人的时候第一个就让俞小五把他雇来了。 只是这负责坐镇的掌柜,俞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若是外面请一个,不知根知底的,俞善不大放心,本来想着自己上阵,支应一段时间,可巧儿让她遇到这黄氏。 眼前的黄氏性子爽利,又识字又能算帐,厨艺也非凡,想必区区糖水更是不在话下。 俞善瞧着黄氏身上的衣裳虽然旧,却浆洗得整齐;身为做吃食的人,不光指甲缝里干干净净的,叫人看着放心,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整个人都透着利索劲儿。 最关键的是,俞善看中她根本不怕宋庄头,神色中没有普通庄户女人对当家的那种畏畏缩缩的敬畏和盲从。 不过初初见面,除了知道黄氏厨艺好,胆子大,性子活泛,不甘居于人后之外,俞善还对她不太了解,不敢冒然把掌柜一职交给她。 所以只说请她看铺子,至于做掌柜什么的,还是等磨合上一段时间,大家彼此都熟悉了,再做定夺吧。 即便如此,黄氏听了俞善的邀约,还是又惊又喜:“在县城的铺子做工?我一个庄户出身的女人家能行吗?” 别看黄氏不乐意宋庄头叫她娘们儿家的,事到临头,她自已先心生胆怯,犹豫着不敢答应。 花果山 多少女人都是被身边的人洗脑, 洗着洗着,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给困住了。 俞善暗自叹了口气, 笑着鼓励道:“有什么不行的, 别说看铺子了,县城还有不少女掌柜呢,人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不比旁人差。” 俞善自己打过交道的女掌柜就不少, 如意居的吴萍娘,裕凤祥绸缎庄的林掌柜, 连郭县尉家的韩娘子都经营着自家的绣坊: “我铺子里本来就是男女伙计都有, 更何况我这是间糖水铺子, 想必以后多半是做女客的生意, 请女子看店更容易跟客人打交道。” 一听原本就有女伙计, 黄氏先松了口气, 心说这话不假,服侍上门的女客人,男伙计哪有女伙计用着顺手呢? 不过, 人家县城跟这乡下地方就是不一样, 女人也能当掌柜的呢。 黄氏还犹豫着, 宋庄头扯扯她的袖子, 压低声音道:“你个乡下庄子的婆娘哪儿去得了县城的铺子?别丢人现眼了, 几十岁的人了, 安安生生的不好吗?赶紧回了吧, 别让主家等着。” 他不说话还好,一出声反而激得黄氏心生不平,她拽回自己的袖子, 回瞪了宋庄头一眼:“那你可瞧好了, 看我当不当得了这县城铺子的伙计。” 说着,黄氏像是坚定了决心,向俞善福身行礼:“小的谢主家信重,愿意一试,也一定不辜负主家的信任。” 她以为俞善是瞧中了自己做饭的手艺,虽然不知道俞善说得那个糖水究竟是什么东西,可她家传的菜谱里也颇有几道甜口的菜肴和汤羹,做吃食嘛,万变不离其宗,黄氏有信心能把这糖水做好! 宋庄头苦着脸,对于黄氏越过自己擅自应下主家,他是敢怒不敢言。 本来得主家重用是件好事,哪怕重用的是他哪个儿子也行啊,怎么偏偏就是他家婆娘呢? 这黄氏走了,家里的饭谁烧?衣裳谁洗? 难不成以后这婆娘就自个儿进城享福,抛家舍业地丢下这一大家子人不管了? 再说了,铺子里有男有女的,做工也就罢了,难道要混居一处吗?成何体统? 对这些事情,俞善早有思量:“我城中的糖水铺是一处两进的宅子,头一进拿来做生意,第二进才是给铺子里的人准备的住处,毕竟男女有别,东西厢房是隔开的,东厢给男伙计住,西厢住的都是女伙计。” 俞善对还晕陶陶的黄氏说:“屋子也分给你一间,不过果山庄离县城不算远,平时你还是早上进城,晚上回庄子上来,如果特别忙或者天气不好,在城中也好有个落脚的住处。” 一听黄氏每天都能回家来,宋庄头的脸色倒是好看了许多。而俞善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惊喜异常: “我想着,咱们庄上的果子种类那么多,倒是很适合开一家果子行,专门卖自家产的鲜果,细水长流地应该也有不少赚头。现在庄子上没有大宗的出货门路,在店门口挂个招牌,写明了也能批发,说不定还能给庄子上招揽一些生意。另外,庄子上的时令鲜花,也可以搬一些在店里寄卖。” 宋庄头喜不自禁,开店做生意可比留在庄子上面朝黄土背朝天体面得多,这样的好差事,说不定还可以便宜自家人,让他儿子或者外甥进城去。 他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下,主动对俞善建议道:“小的心中倒是有几个适合开这鲜果行的地段,不过这同一家店里又卖果子又卖花的,以前没有先例。一般城里人想买盆花或者是花木苗,都会到城南的花市去,跟花木有关的店都开在那儿。” 城南花市那地方,俞善以前找种子的时候去逛过,每次去都觉得热闹的很,尤其是逢初一、十五的花市集,人多的说一句摩肩接踵也不过分。 花市上主要卖两种花,一种是真花,一种是假花。 那两条长街上不仅有各种卖盆花、花木苗、果树苗的,还有不少种子店,就连卖纸花、绒花、绢花的也在那儿摆摊开店,很有聚焦效应。 以至于石江县人只要想买花木,最先想起的就是去花市,可想而知那里的铺面要比旁处贵上许多。 所以除了店面,几乎家家都在城外有自已的苗圃,以应付大宗买卖。 花市的门面也起一个展示的作用,门脸越大就证明自家越有实力,没实力只抱着两盆花蹲在路边售卖的也有。 俞善自认没实力……她也不想花这份冤枉钱,她眼下还是很穷的呀! 于是,俞善很光棍地说:“衙门也没有规定,一家店只能卖一样东西吧?不成咱们就起个名字叫花果山,既卖果子,也捎带着卖卖花,只要税金交足了,衙门应该不会管的。” “这……”宋庄头惊呆了,细想竟又觉得十分有道理,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主家的意思是?” “我觉得没必要去争那个人气。”俞善绝不承认是因为没钱,她觉得那种小区水果店就挺好: “还是该开在住家多的地方,而且要周围人家稍稍富裕一些的地段。若是日子过得艰难,也舍不得花钱吃果子;太有钱的人家自已就有庄子,不会从外边零散着买,只有那些殷实的小康之家,才会光顾咱们的花果行。” “嘶……主家说得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宋庄头细细琢磨了一下这里头的差别,忍不住佩服地连连点头。 俞善又说:“铺面的门脸不必太大,咱们可以先开上一家试一试,若是果子卖得好,还可以在城中其他位置照样多开上几家,如此薄利多销,销量应该不会差的。” 光县城里就住着上万人口,生意要是好了,庄子上那点子水果不怕消耗不掉。 “那这寻铺子的差事,我就全权委托给你了。”俞善不怕放权,搞不好宋庄头比她还希望这铺子能开成: “我在县衙的牙行有一个相熟的经纪,姓金,你可以去寻他,让他在你中意的地段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铺面。你相中了再叫我去看吧。” 宋庄头惊呆了,置产这样重要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的交给自己了?!这可是少则几十两,多则上百两的花销啊! 宋庄头久违地感到一阵热血涌上心头,一时间就连黄氏要去县城铺子做工的事情都被他抛到脑后,满心都想着一定要把这事儿办得漂亮,好叫主家看看,他宋贵是个极为能干、极为可靠的帮手! 杨庄头全程目睹了宋庄头的欣喜若狂,他撇撇嘴,这一刻,竟极为同步的跟宋庄头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哼,饶是你再会表现,我们小镜庄的人才是最早跟着主家,最受主家信重的手下! 且不管这两大庄头明里暗里别苗头,吃过午食,俞善一行人开始下山往河滩走去。 宋庄头走在前面殷勤地介绍道:“主家您看,多好的地啊,也就是今年雨水多,往年的河滩比现在还要大上许多呢。” 俞善看着眼前少说也有三十亩的河滩地,心生感慨。 不得不说,牛家当初逼果山庄的人捡石头砌围墙,倒是给俞善做了件好事,目所能及的河滩都被清理得干净平坦,连个拳头大的石块都难见到。 原本牛家打算把河滩直接挖成鱼塘,可这做法也未免太劳民伤财了。 俞善看着,除了远处有一大片水沼之外,这块河滩地的土壤湿润,又不怎么积水,虽然是沙土地,倒也还算肥沃,花花草草生得十分茂盛,这地等到明年用来种西瓜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在俞善来回打量着河滩的时候,宋庄头心里还有些担忧,生怕俞善会像牛家一样,要求庄奴们卖命,生生挖个池塘出来。 杨庄头站在他身后,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似的,低低地嗤笑一声:“哼,放心吧,我们小镜庄就有个十亩的大水塘,又养荷花,又养鱼,还养了鸭子,主家不会让你们挖池塘的。” 宋庄头冷不防被看出小心思,讪笑两声:“老哥哥误会了,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杨庄头斜着瞥他一眼:“你这个人就是小心思多,实话跟你说,主家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人,她一是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二个也是把咱们庄奴当人看呢。” 宋庄头心里一动,笑呵呵地转过身,脸上笑成一朵花,亲亲热热地拉着杨庄头道:“老哥哥,以后咱们可是一个槽里刨食了,你可要照顾照顾小弟啊。” 杨庄头难得把眼睛一瞪:“一个槽里拴不住两头驴,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说完抽手就走,气得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宋庄头险些憋出内伤。 俞善最后交待给宋庄头两件事: “庄子上现在的人口,你要重新写一份名单给我,不管年龄大小,男女老少,一律到衙门办出身契来,总之我的庄子上不能有黑户。” 宋庄头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大晋律写明了,即使是奴婢、庄奴,无故死伤主家也要罚钱。 当初那个被塌方的围墙砸成重伤的倒霉庄奴,人死了以后牛管家只叫人拉出去随便埋了,根本没有去衙门销契。 然后,牛管家随手在名册上,用庄子里一个没上过身契的小孩顶了那人的名字,如此以来,即便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必报到官府,更不用被衙门罚钱。 这样草菅人命、为富不仁的人家,也活该他牛家倒台! 俞善留下二十两银子给宋庄头办理身契的事,又叮嘱他另外一桩: “我看庄奴们房前屋后都种满了花,其实很不必要这样。不过那些花若是白白刨了也可惜,小镜庄那边草木不盛,你使人把花分批移栽到小镜庄去,空出来的地,就让庄奴们自行种些果腹的菜蔬吧。” 此话一出,不说宋庄头,连跟在后面的宋吉、宋利,大妞都难掩脸上的激动神色! 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啊,现在这天气撒一把菜籽下去十来天就有的吃了,哪怕暂时缺粮食,能用菜糊糊混个肚饱也是好的。 所谓乐极生悲,俞善接下来的话,宋庄头就没那么欢喜了: “既是要到糖水铺做工,黄娘子这两天把家里交待一下,就到小镜庄住上几天,先学学怎么做糖水吧,不出意外的话,糖水铺赶在五月节前就要开张了。” 发言 回到小镜庄, 俞善总觉得杨庄头比平时还要兢兢业业,走了一天的山路也不嫌累, 径直上山看他的茶田去了。 俞善哪知道手下的两大庄头别起了苗头, 定要争个第一能干心腹的头衔,她叫住杨谷、邓荣二人交待道: “你们俩也去学学怎么赶车吧,还是照钱多宝的例, 请俞根叔抽空教一教。学会以后, 杨谷每隔三五天就可以自已赶车去果山庄转一转,看宋庄头那儿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记住多看, 多问, 多动手。” 之前钱多宝跟俞根叔学赶车, 俞善是给了学费的, 友情价, 不贵,只要一百文包教包会。反正学成了也不会跟俞根叔抢生意,俞根叔乐得赚一笔外快。 杨谷会意, 在宋庄头取信主家之前, 果山庄那边还是需要个自己人时时察看。 “邓荣也是一样, 虽说等铺子开张了, 你跟杨豆就住在县城, 不过学会驾车, 来回运送货物什么的也方便。” 俞善说着, 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多置办一辆骡车,不然事情越来越多,总是铺排不开, 老雇俞根叔的骡车, 耽误人家的生意也不是办法。 反正学车便宜,又不用像驾校似的科目一二三四过关斩将的考试,俞善马上拿定主意,等置办了新骡车就把杨豆、邓桃她们都送去学一学,有急事随时都能顶上。 对了,还有信哥儿,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御不就是驾车的本领吗?提前学一学总没有坏处。 不过,俞善倒是没错过杨谷和邓荣二人脸上压抑不住的兴奋,看来爱车是古今中外男人的通病,毕竟骡车也是车啊。 糖水铺终于修缮完毕,眼看要开张了,俞善很是期待。她有意赶在五月初一开张,原因有二。 一是立了夏,天气越发的炎热,若是逛街累了或者想找个歇脚的地方,还有什么比吃一碗冰冰凉凉又甜丝丝的糖水更适合消暑的呢? 此间也有专门卖饮品的铺子,统称为饮子铺。有高档些的老字号店铺,也有街边小贩挑着一副担子售卖,卖得饮子种类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简单些的有紫苏饮,薄荷饮,藿香饮,豆蔻饮;名贵些的有犀角人参饮;甚至爱喝两口的还有雪泡梅花酒,百君浆等拿酒调和的饮子…… 大多饮子铺都是选药食同源的材料,用诸如桂花、菊花、桑叶之类的花草枝叶,甚至是有甜味的药材,譬如甘草、枸杞入饮。 将数味药草、花果混和,用或泡、或煎、或煮、或腌的手法精制而成,时人本着“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想法,喝饮子不光为了解渴,更为了保健,像是天然的草本茶。 想从这么多花样丰富的饮子铺中脱颖而出可不容易,所以俞善不开饮子铺,而是另辟蹊径开了间糖水铺,就只有一个简单粗暴的目标:不求强身健体,只求好喝…… 第二个原因:五月端午是大节,从五月初一开始,县城就陆陆续续地大集小集不断,人气旺盛,俞善舍不得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而且按照惯例,每年到了五月端午正日子那天,在石江边上都会有一场由衙门出面组织的赛龙舟盛会。 界时石江县辖下各个村子都会派一只队伍出赛,赢了的队伍能享受到县太爷亲自接见的殊荣,每人还能分到一两银子的丰厚奖励。 这样的盛会,到时必然行人如织,俞善打定主意把原先的三个米粉摊子改造一下,改成饮子摊位。 等端午那天,兵分三路到石江边上售卖糖水,趁机赚上一笔不说,顺便还能替县城的铺子打响名气。 不光俞善惦记着端午节,从果山庄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村中议事的日子。这议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年村里的龙舟队到底能不能赢。 平溪村参加了这么多年的龙舟赛,可从来没赢过呢,听说今年县太爷特意把头名的奖励翻了番,赢了的话,每人能得二两银子! 村中上了岁数的村老、族老,有些年轻时还亲自参加过龙舟赛,说起来那都是兴致勃勃,信心满满,你一言,我一语的出着主意,怎么才能把龙舟驶得更快一些。 俞善照例敬陪末座,听他们聊得兴高采烈,也不说话,只管自己低着头喝茶——估计过会儿就没空喝了。 俞怀安坐在上首,心里急着商议米粉作坊的事,奈何大家不配合,说个赛龙舟而已,简直没完没了。 要俞怀安说,与其眼馋那看得见摸不着的二两银子,还不如说说村中建米粉作坊的大事呢! 他看俞善小小年纪竟能沉得住气,悠闲地喝茶,觉得自己也不能输人,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这帮大老爷们儿议论得差不多了,赶紧咳上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村里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善姐儿,就由你给大伙儿说说吧。” 啥好事?跟俞善姐儿又有什么关系? 自从这俞善姐儿当上甲长,就没在村中议事的时候插过话,大家也就索性当成没她这个人似的。 如今是有什么好事落在这小丫头片子头上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渐渐安静下来,等着看俞怀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跟俞怀安一并坐在上首的陈里长也抬起眼睛,隐晦地往俞善那边扫了一眼。 俞善感觉到许多探究的视线,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茶盏,开始徐徐抛出香饵:“想必在座的已经有人知道了,我的庄子上有个米粉作坊,生意还算过得去。” 村老、甲长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生意好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消息不怎么灵通的,好奇地问:“啥是米粉?这生意赚不赚钱?” “当然赚了!善姐儿你也太过自谦了!”俞小五本来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谁叫他是村长家的傻、啊不,小儿子呢,一直悄没声儿地坐在堂屋外面晒太阳。 他等得都昏昏欲睡了,才听见俞善说话,连忙跳出来,发挥自己捧哏的作用:“你们没听说吗?从去年开始,县城就时兴一种米粉吃食,那方子就是善姐儿想出来的,她的米粉作坊可是咱石江县头一份儿呢。” 有消息灵通的早知道这事儿,甚至有人知道俞善的四叔就是因为开米粉作坊被下了大狱。 可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只知道这丫头名下有个庄子,后来还建了个织坊,怎么又冒出来一个米粉作坊啊?! 这、这丫头也太能招财了吧?众人心思各异,看向俞善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同。 俞善谦虚又矜持地含笑道:“如今整个石江县的米粉生意都兴旺起来了,外地来进米粉的客商络绎不绝。我听说,好几个村子都起了米粉作坊,咱们平溪村也不能落后于人啊。”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为了造福乡邻,我想在村中建一个更大的米粉作坊。我负责出钱,村里负责出地、出人建作坊;等建成了,新作坊的三成份子就归村里所有。 有了这部分出息,村里就有钱了,不光可以给村民们分红,还可以拿来修祠堂,买祭田,办村学,甚至请个先生回来,让村里的娃娃们免费念书识字都行。” 短暂的沉默之后,村长家堂屋的屋顶简直要被声浪掀翻: 有村老激动不已,生平头一次用赞赏又慈爱的目光看着俞善道:“这的确是一桩大好事,是咱们平溪村兴旺之兆啊!正所谓生女肖父,我就说善姐儿像俞秀才,你们不记得了,以前俞秀才也和气的很,考取了功名还愿意教村里孩子们认字。” 有人在心里算帐,犹豫着到底划不划算:“村里又是出地,又是出劳力的,只能换三成分子,是不是少了些?” 有人算盘打得精,不待俞善开口就替她答道:“不少了,村里的地能值几个钱?咱们到城里,到码头扛包做活卖力气又能赚几个铜板?这作坊可是能生财的,米粉生意若真像小五说得那么能挣钱,可不就跟抱着一只下蛋的母鸡似的,村里不亏!” “是啊是啊,作坊就建在村里,善姐儿以后不还得在村里招人做工吗?织坊那些小丫头们可不少赚,咱村的人以后也不用出去赚那苦力钱了。” 附和赞同的人不少,可惜,也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掺杂其中: “这三成份子少了些吧?也太小家子气了。我看村里可以占上一半。” “没错,她一个女娃娃家,到了外面总要受人欺负的,在村子里建作坊,受乡邻庇护,给些份子倒也应该,以后还得指望村里人给她做活呢。对了,那织坊的份子是不是也该有村里一份?” …… 俞善一挑眉,她倒是想过有人会贪心不足,可她还在这儿坐着呢,当着她的面,图谋她的作坊,合适吗? 明明是她提供了做工的机会,还想用这个拿捏她,是不是有点儿太不把她看在眼里了? 俞小五眼睛一转,大声问俞善:“善姐儿,你新得的庄子不是有百十个庄奴吗?人手足够用了吧?怎么新作坊里还要招工啊?” “嘶……”好几个人听了这话都倒抽一口凉气!连刚才一直神色自若的陈里长都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百十个庄奴的庄子得有多少地?值多少钱? 已经有了百十个捏着身契,让往东不敢往西的听话庄奴,俞善姐儿还有必要从村里招人吗? 吸杯 在坐的都不算蠢人, 听懂了俞小五说这些话的言外之意。 他们要是得寸进尺,惹得俞善姐儿不高兴了, 人家干脆把大作坊改建在自家的新庄子上不好吗? 俞善在心里夸了俞小五一句神助攻, 面带为难地答道:“我正为这事儿头疼呢,本来想着乡里乡亲的,有好事当然要先紧着自已人, 可新庄子上那么多庄奴, 总不能让我白养着他们吧?倒叫我左右为难了。” 一时间,堂屋里反倒静了下来, 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再也没人睁着眼说梦话了。 陈里长也万分庆幸, 得亏这俞善姐儿是个女娃娃, 不然以她的资财, 怕是要把自己这个里长给顶下去了。 族长俞茂山人老成精, 哪里看不出来孙子俞小五是在给俞善造势。 他瞪了嬉皮笑脸的俞小五一眼,沉声开口道:“既然是件好事,就这么定了吧。左右作坊也不占什么好地, 就村西面那片碎石河滩地, 总也种不出东西来, 一直荒着, 作坊就建在那儿最合适。” 老族长轻易不发话, 他一开口, 立刻挽回了这尴尬的局面:“另外, 建作坊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出人,如此到了年底, 会从村里的出息里分润一部分, 算做分红,若是谁家不愿意出力,谁家的分红就没有了。” “做工的事情以后再说,作坊还是善姐儿占大头,用谁不用谁都由她说了算。” 俞茂山一锤定音,直接说起了细处,这可是大家切身利益所在,一个个不再说那些有的没的,都屏息认真听了起来。 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建作坊的事情就这么得到了村老们和其他甲长的一致同意,其他种种可以从长计议。 今日议事比往常都要久,好不容易把事情商议下来,众人的热情高涨,一鼓作气就要把家家户户出人盖作坊的名单定下来,然后尽快破土动工。 没办法,天时不等人,过了五月节,很快就要开始夏收了,到时谁家也抽不出人来盖作坊。 所谓夏收有五忙,割打运晒藏,这是农人们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不光人忙得脚不沾地,还要祈求风调雨顺,吃干吃稀全看这个把月的功夫和运气了。 今年雨水太多,预料之中收成本来就不如往年,有经验的老农们每天都会在地里打转,盯着庄稼的变化,麦子水稻一旦焦黄就要开始抢收,不然一场雨就能把半年的辛劳白白拍在地里。 夏收之后,紧跟着就是秋播,这一收一种,少说也要耽误一两个月的功夫,少赚多少钱呐。 议完事,俞善起身要离开时,竟有好几个人破天荒地主动招呼她,态度自然又不失亲近,俞善都一一回应了,礼貌又不带丁点儿尴尬。 她看到还有些人磨磨蹭蹭的坐在那里不走,就知道他们还有别的话要私底下聊。 不过俞善一点儿也不在意,管他们聊什么呢,反正不会再聊龙舟赛了吧…… 俞善一出村长家大门,就看见俞小五蹲在门口,冲自己挤眉弄眼的,看样子,竟是专门在等自己。 俞善先竖起大拇指,给小孩一个认同的赞赏:“今天捧哏捧得不错!” “捧啥?”俞小五听得一头雾水,他心虚的摸摸鼻子,讨好地笑着说:“善姐儿,其实吧,铺子里有点儿小意外。” “什么意外?”俞善闻言马上停下脚步,离五月初一可没几天了。之前她把铺子里的事宜交给俞小五,这小子千万别关键时刻掉链子。 “没什么大事,真的。”俞小五赶紧坦白:“是窑场那边,你指定的那种什么吸管杯,他们说从来没见过,烧不出来。” 原来是这事儿啊……俞善心里一松,又追问一句:“那其他定做的碗碟呢?” 俞小五赶紧摇头:“那些都没问题,窑场已经按时交货了;我检查过,碗碟烧得都精细,咱们糖水铺的标记和纹样都对,唯独那个叫吸管杯的,窑场大师傅说烧不出来……” 糖水铺里需要的碗碟量大,开瓷器铺子的店家自已就有窑场,遇到俞善这样的大客,还特别提供定制,不管是形制还是纹样,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挑选。 俞善干脆订了三百套细白瓷的敞口小碗、小平碟、茶杯茶盘、瓷勺、筷托,外底全都打上“仙客来”糖水铺的名号,内底绘着一朵线条简约的仙客来花。边沿绘着简单的水波纹样,看起来也是雅致。 至于吸管杯,她曾经见过一只名为秋操的古玩荷花杯,杯身是卷起的粉色荷花瓣形状,杯底有孔,绘着栩栩如生的花蕊,杯身一侧附着的碧绿茎管是中空的,直通杯底的孔洞,可以吮吸杯中的饮品,相当于这杯子的造型自带吸管。 在俞善看来,这杯子不仅造型别致,更是一种很风雅的饮具,正适合放在铺子里供女客使用,免得有些饮品用勺子吃不方便,直接捧碗喝又略显粗鲁,用吸杯又斯文风雅,还不会破坏口脂。 俞善猜想,搞不好俞小五自己都没听明白吸杯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依葫芦画瓢的转述窑场的师傅听不懂倒也很正常,少不得还得自己跑一趟窑场。 事不宜迟,反正窑场就在县城郊外,离得不远,俞善心心念念惦记着荷花吸杯,也不等明天了,干脆下晌就让钱多宝驾着骡车,带俞小五一起跑了趟窑场。 窑场好找的很,就建在一片低矮的山丘旁边,离老远就能看见那里烟囱耸立,飘着袅袅青烟。 俞小五果然人面广,不过是来过两三趟而已,就已经跟窑场的人混熟了,看门的一见是俞小五来了,还笑着打了声招呼,就干脆地放他们的骡车进去。 一进窑场,俞小五根本不用人指路,带着俞善径直奔向其中一个正在冒烟的窑口:“那里正烧窑呢,这时候甄师傅肯定亲自在窑口守着,咱们直接过去找他吧。” 甄师傅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精神矍铄。 天气本来就热,哪怕已经封窑,一靠近正在烧制的窑口就让人觉得热浪滚滚。 俞善都觉得要是再靠近些自己头发都要焦了,那甄师傅倒没事儿人似的蹲在窑口看火,转脸一看见俞小五不由地一阵头大,中气十足地轰他赶紧走: “你这后生怎么又来了,我说过了,做不来你那劳什子吸杯。老汉做了一辈子瓷器,哪个拉胚的学徒敢做那等怪模样的杯子,白费坯土,定要讨得师傅一通好打!” 俞善赶紧上前,亮了亮手中包袱,笑眯眯地说:“甄师傅先别急,这回我带了东西过来,你只要看过就明白这杯子是什么样的了。” 甄师傅一见是个小娘子,怕她脸皮薄,倒不好像轰俞小五那样直接赶走了事:“有什么花样赶紧弄吧,我还忙着看窑呢。” “好咧,您稍等。”俞善三两下打开包袱,取出一张刚刚摘下的荷叶,那荷叶碧绿青翠,就是中间被挖了一个小孔,去掉了茎杆。 俞善让俞小五捧着荷叶,自己又抽出一根荷叶茎梗,一头伸到荷叶底下接上那个小孔,一头弯上来像杯子把手一样:“甄师傅请看,这就是我要的吸杯,只要把荷梗这里做成空心管子,就可以直接用它从杯中吸水喝了。” “哦,原来你要的吸杯是这么个模样,倒也、倒也有几分巧思。”甄师傅一下子看懂了这粗糙的演示背后所代表的意图,也迅速领略了其中的妙处: “用这吸杯饮酒喝水,如同饮荷露,品花蜜一般,倒也风雅,果然不错!不错!” 就这么一瞬间,甄师傅心里已经有了好几个比这荷叶、荷花更有意趣的造型了。 “那甄师傅,我这吸杯可能做了?”俞善就知道这里头并没有多少关窍,只是此时的人们极少用吸管这种东西,一时想不到罢了。这不是一演示,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吗? “能做,就是贵,一个吸杯五十文。”甄师傅明白是明白了,这杯子做起来工序可不简单。 尤其是那吸管,细细小小的一根,还要做成荷叶茎梗般弯曲自然的形状,稍有不对整个杯子就毁了,可以预见会报废不少胚子,这损耗得算进去。 俞小五先不干了:“甄师傅,这个价也太贵了吧,一个碗也就五文钱而已,我们铺子才跟你们订了三百套瓷器用具,好歹也是单大生意,您老可不能随口开价啊。” 整套瓷器用具里,最便宜的是碗,只要五文,小平碟一个九文,茶杯一个十二文,瓷勺三文,筷托两文,最贵的是茶盘,一个要六十文,俞善也只做了二十个而已,一整套下来也不过将将十两银子。 她一开始可是盘算着做上二百个吸杯呢,若是按五十文的价格,光这一项就要十两银子,跟那三百套用具一样贵了,超出预算了啊。 俞善想了下,开口道:“我这荷叶吸杯只要细白瓷,不用上色釉,算起来只是手工上麻烦一些而已,一个二十文的价格更公道些。” 她倒是想要原版秋操杯那样栩栩如生的艳粉荷花造型,连金色荷蕊都画得纤毫必现,荷梗碧绿逼真;无奈囊中羞涩,只能往雅致简朴的路线上靠拢了。 若只是白瓷,俞善还是选荷叶的造型,跟荷花比起来,荷叶的工艺应该更简单才是,这甄师傅突然狮子大开口,莫非是想…… 果然,甄师傅面不改色地提议道:“我倒是有个更便宜的法子,不如你们把这吸杯的图样卖给我,这一单生意我就做个主,二十两全给你们免了。” 面包窑 二十两全免?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肉包子啊! 俞小五的眼睛噌一下就亮了, 一看就是心动的模样,偏他还记得这事儿得俞善拿主意, 于是一双眼睛看过来, 不停地眨巴眨巴,好像在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接着啊! 俞善看了都担心他一不小心会抽筋,当即回了个眼色, 让他稍安勿躁。 其实这吸杯也没什么技术含量, 没看她拿个荷叶荷梗,给甄师傅比划一下就全明白了。 更何况现在除了印书, 其他东西也没什么知识产权可言——哪怕大晋律里写明了翻印违法, 甚至书商在扉页上印着“书已存案, 不许覆板”的版权声明, 盗印之事也屡禁不止——今天摆上架卖得好, 明天跟风翻版就一窝蜂全来了, 要查证追究也相当困难。 所以今天甄家烧完他们这一单,回头自已随意改个造型,俞善也说不出什么来, 既然人家主动提出来, 又愿意给补偿, 还算是光明正大了。 一个吸杯而已, 她也是拾前人牙慧, 给了就给了。不过, 俞善想要的不止这二十两银子。 她的视线从眼前不断冒着浓烟的窑口一扫而过, 答非所问地笑着问甄师傅:“敢问窑场可有会砌窑的工匠?” 甄师傅手一顿,才若无其事,开玩笑似地反问道:“莫非俞小娘子想砌窑自己烧瓷, 开铺子专门卖这吸杯?” 虽说这吸杯有几分巧思在里头, 可要是因为这么点儿东西就敝帚自珍,冒冒失失地自己开铺子……甄师傅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 “哪里哪里,隔行如隔山,我岂会如此不自量力。”俞善摇摇头:“实不相瞒,我就是爱吃烧饼,想自家砌个大烤窑专门烤烧饼吃,所以那窑不必像瓷窑这般烧得太热,也不必太大,能平着摆下二十个大烧饼就行。”俞善说着,拿手比划了一下。 甄师傅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俞小娘子这么爱吃烧饼的吗?二十个比脸还大的烧饼啊,吃得了吗? 原以为这俞小娘子想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只不过是砌个烤窑而已,也不抛费什么,窑场里工匠都是现成的,最多也就花一天的功夫,再搭些砖罢了。 他们这么大的窑场,连同时烧制上千件瓷器的大窑都有,这小娘子要的小小烤窑实在是不值一提。 俞善见甄师傅的神色松动,就知道有戏,赶紧打蛇随棍上,拿手里的荷梗径直在地上画示意图: “甄师傅请看,我想要的烤窑是这样的……” 俞善按照前世网红面包窑的模样,画了一个方灶圆顶带烟囱的烤炉样子: “……等炉子里温度上来了,就把火移出来或是摆到炉膛一边保持热度;把炉膛擦干净以后,直接把面包、把烧饼胚子摆进去,利用炉子里的余热把它烤熟,所以炉壁一定要厚实,底面要用一整块平滑耐烧的石板,容易清理;而且我要的烤窑内膛不算小,砌得不对容易塌方……” 这烤窑俞善也不是不懂原理,就是耐火砖不好找,普通砖窑买来的砖块只能用来盖房子,砌烤窑没几天一准儿给烧裂了。人家瓷窑用的红砖耐高温,应该是特制的。 还有面包窑的那个穹顶,不是专业的工匠砌不出大炉膛。若是自己砌,最多也就放三四个面包,俞善可看见了,眼前这瓷窑的穹顶少说也有三、四米宽,工匠的手艺着实了得。 “俞小娘子只管放一百个心,这才哪儿到哪儿,有我们的工匠出手,保管叫它塌不了。”甄师傅胸有成竹地摆摆手: “不过,你说的这种把窑内烧热以后就撤掉炭火,不见明火,只用余温的叫白窑,烧一次只能用一天,忒费劲了;倒不如我直接给你改成黑窑,底下加个炉灶,等烧好了,底下灶里填上一根柴或几块炭烧着,就能保住热力不变,到时候你想连烤上三天三夜的烧饼也使得。” 顿了顿,甄师傅疑惑地说:“我年轻时走南闯北,也见过吊炉烧饼,不过人家的烧饼都是竖着贴在炉壁上,你要这平摊着放的,我看着倒像是小号的砖窑。” 俞善笑了笑正待解释,甄师傅干脆挥一挥手:“算啦,你不用说,我也不问。我只管把这烤窑给你砌出来,咱们就算两清了。” 甄师傅心里门儿清,俞善说的这种小烤窑热力不够,除了烤些吃食,旁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要不是用来烧制瓷器,他可不操心俞善到底是要烧汤还是烤饼。 “好,甄师傅,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俞善心情极好,不仅省下二十两银子,还目的达成,她仿佛已经闻到久违的面包、蛋糕、饼干、匹萨的香味了呀! 唯一不美的就是,重新给吸杯打样、拉坯还需要几日光景,哪怕窑场现在就开始烧制,也铁定赶不上五月初一开张了。 俞善想着是不是回去雇人多削些细细的竹管,暂时充当吸管用。 出了窑场,俞小五终于憋不住了:“善姐儿,还是你厉害,拿张荷叶随便摆一摆,就给店里省了二十两银子!” 这是摆一摆的事儿吗?这叫创意好吗?很值钱的。 俞善简直槽多无口,她突然想起来俞小五好像也不会赶车:“我打算专门给糖水铺置办一辆骡车,再让去铺里做工的人都学一学怎么赶车,等大伙儿都学会了,以后每天从县城来回也方便,你要不要也跟着俞根叔学一学?” 搞不好俞根叔还能凑成一个驾驶培训班呢,干脆一起教了,多省事。 俞小五的反应果然同杨谷、邓荣如出一辙:“学学学,当然学,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钱多宝都能学会赶车,没道理我这么聪明还不会啊,岂不是被钱多宝比下去了!” “……”坐在前面安静驾车,一直没有存在感的钱多宝委屈道:“小五哥,我就在前面坐着呢,我可听见了啊。” “听见了我也是这么说,没道理你都会了,我还不会啊。”俞小五丝毫没有不好意思。 他自认为是平溪村第一,不对,得把善姐儿刨出去,好吧,第二聪明人,俞小五绝不允许有什么事情是别人会自己不会的。 刚才来的路上他就眼馋钱多宝会赶车了,坐在前面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执着细鞭,驾着骡车多么威风凛凛啊! “平时跟信哥儿学认字不见你这么积极。”俞善嘟囔一句:“我可记着呢,某些人说过要好好识字,还要学算帐,将来要当大掌柜呢。” “咳咳!”俞小五心虚地看向车厢外面,假装自己没听见。 “对了,”他想起一件事,提醒俞善道:“说起来,快要五月节了,你给信哥儿的先生准备好节礼没有?我娘早就替我二哥备好了一份节礼,我瞧着还挺丰厚的。” 什么节礼?俞善愣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来,原先给俞信拜师的时候,曾收过一份关书,那上面写得是每年除了束脩之外,逢三节两寿——即是端午、中秋、正旦这三节,还有孔子诞辰,塾师生日这两寿,都需要另备礼物。 过年的时候,俞善还记得给郑先生送一份节礼,这段时日东奔西跑竟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端午节只要吃粽子就好了…… 幸好今天有俞小五提醒,还有几天功夫,应该来得及准备。 郑秀才这个老师对俞信十分看重,平时教导也用心,俞善觉得这礼确实不能轻了,赶紧打探道:“你娘都准备的什么?” “都是寻常东西,两条腊肉,两只母鸡,五十个粽子。”俞小五一家从他大哥开始就在郑秀才处读书,尤其是他小时候没少吃郑秀才的戒尺,所以熟得很: “以前我大哥、二哥都在郑秀才那儿读书的时候,还得送双份节礼呢,虽说如今只有我二哥一个人,可他又分在上舍,我娘说礼重一些,先生平时也好照拂一二。不过,家境差些的学生也有不准备东西的,就干脆多送一个月的束脩。” 郑秀才的私塾是自己开的散馆,教书的先生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位童生也在坐馆。 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过去读书,学生人数着实不少,郑秀才就按年龄、进度把学生分成三等,即“外舍”、“内舍”和“上舍”。 五六岁刚开蒙的孩童都称为蒙童,还有像俞信这样初入学堂的新生,哪怕年龄偏大些也会被分到外舍,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起,渐渐再加上对《诗经》、《尚书》等书的背诵。 私塾初一、十五都有小考,另外还有月考、季考……花样名目不比后世少。蒙童若是考试成绩好,就会被提升到内舍;而内舍生若是每年一次的岁考考得好,又会升入上舍。 像俞俭那样已经被先生允许下过场考试的学生,自然是在上舍;而俞信这样刚读了半年书的十岁孩童,还混在外舍学千字文呢。 过年时俞善送了米粉、莲藕和鲜鱼,之后听俞信说米粉郑秀才吃着还好,那这次就可以再送一些。 莲藕和鲜鱼如今是没有的,池塘里的鱼和鸭子都不到出栏的时候,要另外准备些东西才行。 俞娘子 送礼可是个真正的技术活儿, 并不是送得越贵就越好,最好是能投其所好, 送到别人心坎上。 郑秀才在乡间一直风评不错, 不是那种死要钱的势利眼,一味的贵重不光对送礼的人是个负担,收礼的恐怕也不会觉得特别贴心。 不过应节嘛, 粽子、米粉一类的吃食肯定是要准备的, 庄子上喂得母鸡再提上两只就不算简薄了,俞善就是觉得还欠点儿意思, 颇为苦恼。 真是没想到, 自己还能遇到身为学生家长, 给老师合法送礼物的难题。 想了一路也没什么好主意, 等到了家中, 正好赶上俞信从学堂里回来, 俞善干脆直接跟他打听:“信哥儿,你知不知道郑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 “郑先生?”俞信正要摘下书囊,闻言颇为紧张地握紧了包带:“姐姐怎么突然想起来问郑先生了?是听说什么了吗?” 咦?小伙子, 你这个问法, 好像有什么情况啊? 俞善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语意模糊地反问一句:“你说呢?” 谁知, 她这随口一诈, 竟诈出真话来, 俞信不安地绞着包带:“先生只说让你这几天有空去一趟学堂, 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何事,真的,姐姐, 这几次外舍考试我都得了头名呢。” 俞信今天刚被先生郑重其事的叮嘱过, 一定要俞善亲自走一趟,心里正没底呢,偏偏这个时候俞善突然问起来郑先生,可不叫他更加不安吗? 这是,被叫家长了?俞善感觉还挺新奇的。 “既然考得好,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好学生在老师眼里一向有特权,更何况信哥儿平时又不是惹事生非的性子。 俞善倒是不担心俞信会闯祸,就是真的闯祸了,也要先弄清楚事实如何,分个是非对错才行。 她反过来安抚忐忑不安的俞信:“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你不用担心,我明后天抽空走一趟就是了。” “嗯。”俞信大力点头,同时长舒一口气:姐姐没有生气就好。 俞善顿了一下,才扬眉笑道:“嗯,其实我是在准备给郑先生的端午节礼,想投其所好来着,所以才问问他平时都有什么喜好……” 啊?!俞信震惊地看着冲自己笑嘻嘻的姐姐,原来是他不打自招了啊! 俞信一脸的哀怨,乖乖地答道:“先生平时就喜欢看看书,种种花,我好几次都听见师娘说他在房前屋后种的花,白占着地方,不当吃不当喝的,还不如刨了种两畦葱蒜,自家吃着也方便……” 郑先生夫妻俩都是庄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家里穷,郑先生负责读书,郑师娘负责下地种田,精打细算的日子过惯了;后来郑先生中了秀才,日子宽裕好过了,他心疼妻子,干脆把家里的地佃出去,只留一小块种些菜蔬自家吃。 郑师娘小半辈子都操劳惯了,闲不住,整天琢磨着哪里多开二分地再种点儿什么才好,看见郑秀才种那不当吃喝的花花草草就鄙视不已。 喜欢花啊?这还不好办吗?果山庄那边别的没有,花花草草多的是呢。 既然师娘喜欢实用的,那干脆就送两棵果树,既能赏花观景,又能摘果子吃,不算白占地方。 俞善是这么想的,正打算再跑一趟果山庄挑两棵好树,可巧儿到了第二天,宋庄头就来了,不光拉来两大车花草,还把自家婆娘黄氏给一并捎了过来。 之前俞善交待了,让黄氏赶在糖水铺开业之前到小镜庄来,先跟俞馨娘、米娘子她们先学一学怎么做糖水,哪怕心里再不情愿,宋庄头也得如此照办。 黄氏倒没什么不情愿的,只用一天功夫就把家里的事儿安排利索,收拾了个小包袱,催着宋庄头赶紧送她过来。 反正家里孩子都大了,连大儿媳妇都娶了,那大妞除了人憨些,交待给她的事情哪一样不是做得妥妥当当?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黄氏心里憋着一口气,心说当了一辈子老妈子,没在你心里落下半点儿尊重,宋福你等着瞧,看我能不能在你之前受主家重用? 这厢,黄氏摩拳擦掌,给自己定下远大目标,要早日当上糖水铺的大厨。 那厢,宋庄头向果山庄的庄奴们转达了新主家俞善的意思——房前屋后的花草都可以挖掉,空出来的地每家能分上一亩,以后可以随意种些菜蔬自家吃。 庄奴们闻言无不感恩戴德,庆幸新主家是个宽厚性子。 一听说这挖出来的花草是要给主家送过来的,庄奴们纷纷主动挖起花来,还专门挑长势最好、开得最漂亮的挖,棵棵花根底下都带着碗口大的泥团,生怕移栽过来养不活,平白给主家添晦气。 难得遇到这么宽厚的主家,他们还希望能长长久久的,再也不把庄子卖给其他人才好。 果山庄原有两辆骡车是平时拉货用的,挖出来的花木把这两大车装得满满当当不说,剩下拉不完的花,庄奴们或挑或抬,由宋庄头和两个小管事领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朝平溪村慢慢走来,一路上风头无两,吸睛无数,围观的场面堪比乡间送嫁妆。 而且,这风头也没有白出。沿途就有人见宋庄头他们拉的花好,忍不住心动上前询价。 宋庄头想起俞善说过会在城中铺子里卖花,就知道主家也有意做这花木生意,当场讨价还价,结果一路上经过三个村子,倒是卖出十多棵花木。 言谈之间,听说宋庄头他们除了花木,还有果木园子,也有人想要移栽几棵果树。 这事儿宋庄头就不敢自专了,只说自己只是个庄头儿,做不了主,请有意想买果树的人留下住址,言称等问过主家的意思再给人回话。 就这么一路打听着到了平溪村,刚到村口,宋庄头一行人就被拦住了。 村口大青石下,一年到头都有村中老人在纳凉闲聊,看见生人进村总会多盘问几句,更何况宋庄头一行十来个大男人,个个身强力健的,还都是生面孔。 于是,有人警惕地询问道:“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要找谁?” 宋庄头只知道俞善家住平溪村,可真不知道具体住在哪儿,又是头一回来拜见主家,只好陪笑问道: “我们是果山庄的人,敢问这平溪村的俞娘子家住在哪里?” 什么果山庄?没听说过啊。县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庄子不少,若非紧挨着,庄户人家谁会去留意那些大户人家的庄子叫什么名字。 问话的人与旁人相视一眼,笑着说:“这村里有一半人家都姓俞,你找哪个俞娘子啊?” 宋庄头顿时头大不已,只得仗着胆子说出俞善的名讳:“便是姓俞讳善的俞善俞娘子。” “哦,你找善姐儿啊。”可巧,问话这人也姓俞,辈份还挺高,算一算俞善还得管他叫一声九大爷。 俞九爷拿烟锅指指村西面的远处:“善姐儿家就住在村子最西头儿,靠山脚下那一片就她家一处大院子,你沿着路过去,肯定不会找错。” 路是指了,可这身份还得问清楚,要不然万一不明不白的放一伙子歹人进村,还给人指明了路,俞九爷觉得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 “那你们是她什么人啊?找善姐儿一个小姑娘家做什么?” 看这架势,莫不是善姐儿改嫁到府城的那个娘亲,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不像啊,谁家会送这么多花木呢?哟,别说,这花木真不错,一棵棵的长势都挺茂盛,看着挺喜人的。 宋庄头既然知道了村子里盘根错节的有许多俞姓人家,眼前这老头儿又把主家叫做善姐儿,肯定是俞姓族亲无疑。 他不敢怠慢,赶紧拱一拱手,表明身份道:“老丈,我们都是俞娘子庄上的庄奴,听娘子的吩咐,来给娘子送花木的。” 俞九爷:…… 旁边围观的村民:…… “庄子?”俞九爷愣了好半天才张开嘴:“你们、你们这么老些人,都是善姐儿的庄奴?” 不是,俞善姐儿什么时候在村外又多了一个庄子? 平日里,村口闲聊八卦的一个主要话题,就是俞善姐儿的身家几何。 大家伙儿替她算得可清楚了,而且乐此不疲:小镜庄的二十亩田地,一座大鱼塘,还有她大手笔买下的整个山头,建的牛场,那么老些牛…… 今天大家刚刚添了个新话题,就是俞善开的那个米粉作坊,和她要与村里合建的新作坊,这可是人人有份的大好事啊。 这八卦还像滚烫的汤圆含在嘴里没降温呢,就、就又多了个庄子? 什么时候庄子也像萝卜白菜一样不值钱,说买就买了? 宋庄头一看就知道这些人不知道内情,他也不敢冒然将主家的事情随便讲给人听,只能含含糊糊的一低头:“小的带几个人给主家送东西,不敢多耽误,这就去了,多谢老丈指路!” 说着,领着十来个庄奴,赶着两大车花草进了村。 有好事的闲人自告奋勇要给宋庄头他们带路,一路上话里话外都打听宋庄头他们的庄子在什么地方,有多少地,又有多少庄奴。 宋庄头是什么人哪,话说得滴水不露,没叫对方打探到什么有用的事情,反过来,他倒是打听出不少俞善的情况。 于是心中更加佩服!主家这发家的速度也忒快了吧?不愧是秀才公的女儿,和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不一样真是太正常了! 不过,宋庄头最眼馋的就是主家的那个牛场,听说有一百来头牛呢,那以后他们翻耕花田,岂不是也能用上牛了?不必再靠庄奴们一锄头一锄头的挖地,省多少力啊。 片刻之后,负责引路的闲人跑回村口,绘声绘色地跟众人学道: “刚才那个是庄头儿,姓宋,他一见着善姐儿就带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安,那十几个大老爷们儿呼啦一下跪了一地呢,还说善姐儿,不,他们叫主家,说主家是个大好人,给她磕头呢。” 听八卦的人犹觉得不过瘾,追问道:“他们说没说那庄子有多少地?值不值钱?” “那我哪儿能知道呢?”闲人琢磨了一下,刚才走了一路,那姓宋的庄头好似说了许多话,细想想竟没一句有用的。 “这个事儿嘛,我倒是知道。”突然有个老头儿得意地插嘴道:“我儿是五甲的甲长,昨日村中议事的时候,他亲耳听见俞小五说,善姐儿新得的庄子有几百亩地,上百庄奴呢。” “嘶……天爷啊,善姐儿竟然这么有钱?”在场的人很难想象,平时他们看着进进出出的俞善姐,竟是个大财主? 看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身上穿戴也不甚讲究,最多也就是几身细棉衣裳,置办了辆骡车而已,连个下人也没有,平时看见人不摆架子,笑眯眯地叔长爷短婶子好的跟大家打招呼。 现在想想,善姐儿都这么有钱了,竟然还对他们这么客气,真是难得!以后他们还能管善姐儿叫善姐儿吗?是不是太不尊重了? 若俞善是个男的,他们还能学学人家叫一声俞老爷,可她就是个小丫头片子,不叫善姐儿叫啥? 哎,别说,刚才那个姓宋的庄头口称俞娘子,倒是个挺尊重挺体面的叫法。 不管村口这些人心里是如何震惊,八卦又以何等速度在村里快速传播,俞善这边好不容易让十来个庄奴都起了身,把他们引进院子里,先把一部分花木卸下来。 花匠陆大轻易不会离开那三株金茶花,今天跟过来的花匠是陆二。 他问过俞善的意思,指挥着庄奴们挖坑的挖坑,挑水的挑水,将带来的花木先挑最好最合适的,把俞家二房的院子内外种满了花草,连织工院不例外。 等这边种完了,再把剩下的花木拉到小镜庄种上。 此时,宋庄头和黄氏两个人,正欠着半个身子拘谨地坐在堂屋,尽管俞善让他们坐下,他们还是怕身上的泥弄脏了主家的椅子。 宋庄头定定神,把刚才在路上卖花木的事情说了,然后从怀里掏出卖花木得的五两银子,双手奉给俞善:“主家,您点一点,刚好是五两银子。” 俞善大略看上一眼,随手抽了个一两的小银锭,又递了回来:“这是庄子上该得的两成。” 宋庄头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他哆嗦着手接过那个小小的银锭,仿佛有千斤重——主家果然说到做到,该是他们的两成,不管多少都分给他们了!以后果山庄有好日子过了! 宋庄头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焕发出亢奋的情绪:“主家,刚才路上还有两个人问咱们果树卖不卖,小的把他们家住哪里都记下来了,您看?” 俞善知道他这是看到希望,有了十足的干劲,也不戳破,笑着说:“当然卖了。我看有的果园里树种得很密,其实也不利于果树挂果,不如疏一部分出来卖掉,我们自己也可以再扦插新的果苗,变成一门长久的生意,就是这价钱要好好合计一下。” 这些宋庄头熟:“果树和花一样要分品类,一般都是按年限卖的,比如说桃树,一年的苗只要二十文一棵,三年的结果树就要一百五十文了;上次那样七八年的盛果期桃树,一棵能卖二两银。” “价钱居然相差这么大?”这方面俞善真的是外行。 难得主家有疑问,宋庄头笑着解释说:“小苗好移栽,却不容易活,所以卖得便宜;树的年头越长,根就越深,须子也多,咱们都是把根附近的土块一起挖出来包上,当天挖当天运,越大越难弄,咱们这赚的也有一份辛苦钱。” 俞善明白了,卖掉一部分果树也好,她还惦记着跟古大夫商量在果园里种药材的事情,疏一疏果树正好腾出些养分,滋养药材。 “对了,我在这边山上还有个牛场,一会儿你们到庄子上栽完花木,顺便可以从牛场拉两车粪肥回去,看着哪些果树该施肥,该用就用,无需吝啬。” 俞善突然想起自家牛场就有源源不断的肥料产出,现在可好了,不用担心粪肥堆成山了。 宋庄头听了更加激动,这不要钱的粪肥可是难得…… 他正美滋滋的想着,谁知俞善紧接着又补充道:“……这粪肥的价钱和旁人的一样,你记得做好帐,算是果山庄这边的成本吧,到时候从本钱里扣除就行了。” 啥?不是免费的吗?宋庄头惊呆了。 许是宋庄头控诉的眼神过于明显,俞善摸摸鼻子,干咳一声解释道: “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虽然牛场和果园都是我的,可毕竟是两盘帐,不能混为一谈。不过你也不亏,我牛场的粪肥平时都是卖给乡亲们,很便宜呢,再说,施肥多了果园也会高产,花小小的成本,你的分成也会增加啊……” “是。小的明白了。”宋庄头艰难地回答道。 他心说,难道这就是主家变得有钱的原因之一吗?哪怕是左手倒右手,这该算的帐一分也不少啊。 俞善想了想,又交待宋庄头道:“我要给信哥儿的先生送端午节礼,你这两天从庄子上挖两棵果树来,最好是一棵桃树,一棵石榴树,不必太大,但是树型要漂亮,这两棵树的钱你也记在帐上,算是我买走了,回头这钱也要从我那份儿的分成里扣掉。” 跟这一批回收再利用,不产生盈利的花木不一样,那两棵果树俞善是准备拿来送礼的,自然要算出价钱,记在帐上,不然不就变成了占庄奴们的便宜吗? 宋庄头又见识了一次俞善的“斤斤计较”,半晌说不出话来。 俞善见他一时接受不来,给他时间让他好好品品其中的差别,干脆站起来对宋庄头和黄氏道: “你们先坐一坐,我去灶间烧点儿水。一会儿大伙儿忙完了,你们也帮着给每人给倒碗水喝吧。” 说着,俞善起身出了堂屋。 宋庄头沉默了许久,才问黄氏道:“你说主家身边也没个丫头伺候着,连烧水都要自己动手,像什么话,不如从庄子上挑两个小丫头过来伺候着吧。” 走后门 什么叫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在场所有人都司空见惯的神色,让俞善深刻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本身她只是好奇怎么纳田税, 才跑来围观的。谁知道, 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俞善眼睁睁看着金黄的稻谷从铁斛里满出来,淌到事先铺好的油毡布上,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 刚刚那小吏为什么要在铁斛底下铺这玩意儿。 敢情人家是准备工作做得好, 业务熟练啊。这溢出来的稻谷不用说,也是“损耗”的一部分了。 一斛只能盛五斗, 而俞九爷家的田税一共要缴十八斗, 三五一十五, 不巧, 第四斛还要再倒上三斗才能缴完。 据俞善目测, 想要堆出斛顶那个尖, 少说也要多倒一斗稻谷,所以等于前三斛俞九爷家已经多缴了三斗稻谷,那这第四斛又该多缴多少呢? 凭心而论, 那官制的铁斛做得十分细致, 内、外壁上都有刻度, 标明了从一斗至五斗的刻度线, 只是被人用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第四斛了。还差三斗。 俞九叔家的两个儿子咬着牙往下倒谷子, 没过了铁斛内壁上标记着三斗的位置, 那小吏还不叫停。 他家二儿子憨直, 见状有些发急——家里准备用来缴纳田税的粮食只多不少,可手里袋子都快见底了,自家分明已经交足了田税, 他舍不得往里倒了。 大儿子倒有几分成算, 心一横,从弟弟手里扯过只剩下个底的麻袋,干脆一股脑全倒了下去,将将没过四斗的线。 “纳粮三斗。”小吏见状才满意地唱数:“……完税。下一个。” 那大儿子把空麻袋胡乱团在手里,紧拽着隐隐有些不忿的弟弟,退到一边等候。 排在后面的村民赶紧抬着粮食上前,对眼前这一切见怪不怪。 俞善快速在心里算了一下,十八斗的田税,硬是多交了四斗,等于多交了两成的税还不止。 俞九爷始终哈着腰站在程主薄的案前,盯着他手上的一方小印“哒”地落下,这才心下大定。 他颤巍巍地伸手,在那红色的印记旁边仔细按下自己的手印,又千恩万谢地接过一张完税的凭证,退了回来。 路过俞善时,俞九爷甚至朝俞善笑了笑,那笑容轻松得很。 有在一边等候的村民围过来小声询问:“九爷,今年加得多不多?” 俞九爷隐晦地比了个手势,嘴里压低声音道:“不多,不多。” 旁边的人心领神会,互相交换着眼神,也有人叹息着摇头。 俞九爷忍不住小声地叹了句:“知足吧,眼下这位杨大人清廉,比前头的那个强多了。” 俞善简直惊呆了,如此盘剥,难道还算好的? 俞九爷已经六十几岁了,在村里算是高寿的老人,光他见识过的县官就有十来个,相比之下,这几年的日子是最好过的。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哪怕杨大人自己再清廉,还能拦着不让底下的人沾沾荤腥? 俞九爷的想法朴实的很:天底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衙门对他们庄户人家,任凭到啥时候都少不了盘剥。 运气不好,上头的官贪一些,层层剥下来,他们庄户人家的日子就难过一些;运气好了,碰上个清官,能约束着手下人少压榨一些,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年。 眼下的日子已经是顶好的了。 俞九爷的想法代表了许多庄户人家的想法:吃亏是福,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缴了今年的田税就好,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 其实,俞善也不是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杨绍光是外来的官,哪怕他是世家子,到了地方任上,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为官再清正,也不能保证底下的胥吏个个两袖清风。 毕竟县令手底下能办差的,都是这些本地的胥吏,杨绍光还要指望他们去干活,才能政令通达。 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这些胥吏许多都是父传子,子传孙,在衙门里那一套门路都是祖传的手艺,哪怕只是无品无级的小吏,却有实打实的权力。 能压制住这些积年老油子为他所用,已经算他杨绍光有本事了。 换成一些毫无根基,只会读书的县令,甚至会变成吏强官弱——身为县令,却反过来被衙门里的吏官架空挟制,只能当个摆设,碌碌无为地熬过任期。 只是,懂归懂,俞善还是心里很不舒服。 她甚至突然想到,若是有朝一日信哥儿也考上秀才、举人、进士,有幸也得授官,是不是也会面临今日杨绍光所面临的难题?到那时,信哥儿会是个好官吗? 俞善胡思乱想的功夫,缴纳粮税的队伍还在缓缓前进着。 有些村民带来的稻谷“不够”,还被勒令回家去取。反正这收税的地方就在村头,一来一回也不耽误多少功夫。 俞善看了一会儿,总算知道为什么衙门这么体贴周到,要上门收税了。 本来她还想着,干嘛不让百姓们直接把粮税送到衙门里呢?明明还要费事运回去。 现在明白了,原来就是为了图这份“方便”啊。 俞善也总算想清楚,为什么自己跟杨庄头说准备三十斗稻谷时,杨庄头脸上会有那个欲言又止的神色了。 呵呵,三十斗哪儿够啊。 俞善用目光从长长的队伍里找到杨庄头,他带着杨谷和邓荣,推着一车粮食,粗略一估就知道肯定超过三十斗了。 终于轮到俞善缴税了。 杨庄头他们推着粮食到小吏那儿称量,俞善则往程主薄面前一站,就见一直没抬过眼皮的程主薄,看看面前的黄册,眯了眯眼睛,终于屈尊降贵抬头,打量了她一番。 “俞善,年十四,女户,名下田地二十亩,山地三百三十亩,林地五百亩……山地、林地免税,田税共计三十斗。” 程主薄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却像是往沸腾的油锅里到了一瓢水,惊呆了层层围观的村民们。 虽然他们背地里没少议论过俞善姐儿的身家,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偏偏今天竟然从衙门的人这儿得到证实——俞善姐儿真是有钱啊,比他们想像的还要有钱。 许多人看向俞善的眼神儿都变了。能让他们敬畏得不仅仅是权势,还有钱财。 哪怕现在俞善再随口说个竹荪值钱,也绝不会有人敢上门逼她交出采摘、保存的法子。 家中没有长辈,姐弟相依为命又怎么样,许多人都还记得俞善名下那百十口庄奴呢,那可是捏着身契,叫往东绝不往西的奴仆啊。 夏收的时候人家挥挥手,就有身强力壮的庄奴可以使唤,要是谁再不长眼跑去碰瓷,呵呵…… 别人咂舌俞善的身家,程主薄则感叹,这小娘子真会置业,哪怕名下有几百亩地,可交不了多少税啊。 别看俞善名下又是山,又是林的,按大晋律规定,山地和林地的出息都不必纳税,这次需要她缴税的只有那区区二十亩田地。 人们置产的时候,有田地绝不会选山林。毕竟跟能产粮的正经田地比起来,山、林都属小道。只要不是把山地垦荒了种粮食,就不必交税。 不过,俞善也不是一点儿税都不必缴,譬如果山庄的桃园所产的桃子: 如果俞善选择在县城或是镇上的市集摆个摊位,慢慢卖桃子,只需要向坊市交一份摊位费; 如果她大批量的把桃子卖给其他商家,这买卖行为就要缴纳一笔三十税一的商税。 而现在,俞善把自家产的桃子制成了桃脯与桃酱,放在自家的糖水铺里卖,自然不必缴税;只是轮到糖水铺按石江县的规定,以铺子的收入缴商税罢了。 同理,俞善把小镜庄的北坡开辟成茶园,只要她不往外卖茶叶,留着自家慢慢喝或是送人,谁也管不着,除非她开始往外卖茶叶,才要交够足额的商税。 要自己从无到有地整治一座荒山要花费几年的功夫,像牛宏胜那样“丧心病狂”地把整座山林都辟成果园的,也纯属少数。 这一类有稳定出产的山庄林地本来就不好买,还可遇而不可求。至少以俞善现在的身家是买不到,也争不过别人的。 这会儿才能看出来,杨绍光和郭县尉做主,把牛家的果山庄作价一千两赔给俞善,摆明了是要让她占个大便宜。 更何况俞善本身就擅长经营,果山庄在她手上慢慢会变成一个聚宝盆。 程主薄念完俞善这一户记录在黄册上的信息,确认无误就示意那边的小吏开始称量。 站在程主薄身后的差役恰好是熟人——与俞善打过几次交道的吴志兴,还曾配合她,整治过小姑姑俞馨娘的丈夫柳永寿。 刚才吴志兴为了避嫌,只跟俞善用眼神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此刻他迟疑了一下,走上前两步,俯身凑在程主薄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俞善能感觉到程主薄听着话,眼神想要往她这边打量,又生生的控制住了。 等吴志兴说完,程主薄轻咳一声:“俞娘子,请上前签字……按手印吧。” 竟是不等小吏称量过田税,就径直盖了完税的红印,言语十分客气地示意俞善上前。 那边负责称量的小吏很有眼色,根本不用程主薄发话,见杨谷和邓荣抬着麻袋,刚刚倒满铁斛还不及溢出的时候,便大声道:“纳粮五斗!” 于是,俞善这三十斗田税称量了六次,次次都量得精准极了,极为公道。 最后,杨庄头赶来的车上,还剩下满满一麻袋的稻谷没用上。 俞善再一次感觉到各色复杂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真是奇怪了,为什么她这个按规矩交税的,反而感觉像是在走后门呢? 照顾亲戚 俞善提起笔, 草草地在红印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 程主薄伸头一看,还笑容满面地夸赞一声:“俞娘子的字甚有风骨啊。” “大人谬赞了, 风骨谈不上, 只是略识几个字罢了。”俞善礼貌地谦虚了一句。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这笔字也就是中规中矩的水平,能得到程主薄开口夸赞, 可能是反差太大造成的——刚才还说让她按手印就好呢, 估计是觉得她就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姑。 俞善可没错过自己写下名字的时候,程主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诧异。 如此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 小吏那边已经称量完毕, 照例唱了“完税”。 程主薄又和蔼地对俞善说:“我同郭县尉也是多年的交情, 你既是他的亲戚, 大家就是自己人嘛。以后若是有什么事, 郭县尉太忙顾不上的话, 可以直接来衙门找我,同找郭县尉是一样。” 亲戚?我跟郭四通郭县尉郭大人是哪门子的亲戚? 俞善一头雾水。 她还不知道,因着杨大人和郭县尉两个对她的照顾, 现在衙门里都在传, 说她是郭县尉的夫人家里的远房(穷)亲戚…… 之所以没人怀疑她是杨大人的亲戚, 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杨大人家在京城, 乃世家大族出身, 八杆子也打不着她这个小小的农家女。 对此一无所知的俞善忍住了满心的疑惑, 面露感激地行了一礼:“小女在此先谢过大人关照!” “好说, 好说。”知道是关照就行了,程主薄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满意地捋着胡须, 颌首笑道。 做好事哪有不留名的。 凡事都要讲究个礼尚往来嘛, 今日他主动对郭县尉的亲戚照顾一二,等到他日若有什么事求到郭县尉头上,也有个现成的人情可以请托。 俞善哪知道程主薄这是上赶着要给自己“施恩”呢。 她笑得脸皮都快僵了,终于熬到称量完毕,取了完税的凭证,立刻跟程主薄告辞。 “下一个。”小吏喊道。 俞信就排在俞善的后面,闻言赶紧上前。 这还是他头一回以户主的身份自己来缴纳田税,说起来还有些小小的紧张呢。 父亲俞怀清过世以后,二房的田地就托给大房照料。 那时老宅又没分家,年年都是带着他走个过场,负责按个手印,顺带着就把二房那八亩地的田税一起缴了。 俞善没走太远,就站在一旁,看着俞信一个小人儿偏偏要做大人样,泰然自若地上前给程主薄行了一礼:“晚生俞信见过大人。” 程主薄听着是个孩子的声音,不由地又抬起头来,见果然是一个身穿长衫的孩子,又听他自称“晚生”,就知道俞信正在读书。 程主薄下意识就坐得端正了一些,这也是他骨子里对读书人的敬畏。 不为别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眼前虽是一个小小的读书郎,谁又能保证过上几年,不会变成秀才、举人呢? 只是客气一些罢了,总没有坏处。 程主薄一翻黄册,才发现这个叫俞信的孩子,其已故的父亲竟然还是个秀才,可谓家学渊源,是个读书种子啊。 再仔细一看,咦,居然跟刚才那个俞善小娘子竟然是同父同母…… 不是,那为什么俞善小娘子立了女户,这孩子小小年纪还未成丁就又自立一户呢? 这情况有些复杂,程主薄一时有些懵了。 他把手中的黄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才清咳一声,含糊地回应道:“不必客气,你有礼了。” 程主薄一边说着话,一边忍不住抬眼去睃刚才跟他说小话的吴志兴:什么情况?这也是郭县尉的亲戚? 吴志兴一脸无辜地看着程主薄:亲姐弟啊,姐姐是,弟弟肯定也是啊。 行吧。程主薄倒无所谓,不过八亩地罢了,几斗米的事儿,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于是他又大手一挥,啪地盖下印章:“……俞信,年十岁,不成丁,名下田地八亩,共计田税十二斗。俞小郎,上来签字吧。” 这边签着字,那边还是杨庄头几个人,一起抬了准备好的粮袋上前称粮。 那负责称量的小吏跟程主薄他们之间早有默契,凡是对完鱼鳞册和黄册,程主薄叫直接签字的,都是不能克扣的对象; 反之,则要等小吏称量完田税,等这些泥腿子缴够数了,小吏才会唱“完税”,然后程主薄那边再叫人按手印,取凭证。 其实不光是他们这样行事,衙门里分别派了几队人到乡间收税,都是如此操作的,这已经是不成文的默契了。 不过,这些手段也就是用来对付这些升斗小民罢了,真正家有良田千顷的大地主,根本轮不到他们上门收税盘剥,那都是上官们要管的事了,里面的水只会更深。 程主薄想着想着,暗自伤怀:可怜他钻营多年,也不过得了一个主薄之职,还要在这里风吹日晒,坐在一帮泥腿子中间,计较着一升一斗的得失。 他又不由地高兴自己今天卖了一个人情给郭县尉,那可是杨大人面前的红人啊。 程主薄盼望着自己知情识趣地关照了郭县尉的亲戚,日后郭县尉能回报这个人情,多多的提拔他才好啊。 对对于这一切毫不知情的俞善和俞信两姐弟来说,今天算是托郭县尉的福,沾了不少光。 尤其是俞信,最后一斛那两斗田税,刚刚挨到铁斛上二斗的那条线,小吏就叫停了,比起俞九叔一家的待遇,岂止是好了一点点。 姐弟俩走的时候,吴志兴跟程主薄打了招呼,追上来跟俞善说话。 程主薄巴不得吴志兴多跟对方提点自己今天的照顾,当然是痛快的允许了。 吴志兴今日是公差,他穿着一身差役的衣裳,挎着腰刀,还有几分威风,往俞善姐弟俩身边一站,像门神似的。 旁边等着纳粮的队伍里,本来有人脚下蠢蠢欲动想来拦住俞善打听,也被吓得赶紧缩了回去。 村里向来就没什么秘密,但凡有人聚集的地方,消息就传得飞快。尤其是今天,各家各户都派了人来缴田税,人特别的齐。 刚才俞善名下的田产曝光,那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村子。 就这一会儿功夫,该知道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自然也就传到了俞家老宅人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大家都亲眼目睹了衙门里的大人对俞家姐弟俩的照顾——交税不受盘剥,这事儿比之前听说衙门专门派人来抓贼的冲击力还大。 别人心里怎么想不说,俞老头是按捺不住,想要让俞善去跟那个收粮的大人求个情,结果脚都迈出来了,硬是被吴志兴给吓了回去。 俞老头还记得就是这个差役,伙同善丫头上门吓唬他的时候真是恶形恶状啊。 俞老头简直是恍然大悟,原来俞善那死丫头那么早就在衙门找到了靠山啊,怪不得敢这么六亲不认的,看来是一直有人在背后撑腰。 可仔细想一想,俞老头又觉得后怕,万一这死丫头一狠心,果真把他这把老骨头也弄到大牢里走一遭怎么办? 他可不像老四那么年富力强,搞不好就见不着外面的太阳了。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这么一想,俞老头去找俞善的心思就又淡了几分。 这段时间老宅的日子实在是难过。 今年年景不好,收成赶不上往年不说,春耕时老宅的劳力不够,有几亩地压根儿就没种东西,可荒田照样要交田税呀。 说来也是倒霉,家里向来最顶用的老大恰好就在夏收时受了伤,能干的大郎也去了河堤服役,家里缺劳力,不得不雇人收庄稼,已经是多花了一笔; 老三借着腿伤,整日里躺在床上不事生产,也是个光吃不干活的货; 老四一家子被分了出去,又带走了四亩田地,俞老头至今想起来还心头割肉一般。 饶是这样,老四那个没良心的还不知足,昨日又回老宅闹了一场,振振有词地说地虽然分给他了,可今年夏收的粮食不在他手上,那今年的夏税就不该他交,非赖着要老宅替他交那四亩地的田税。 一家子吵吵嚷嚷地闹腾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邻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偷偷地把村长俞怀安给叫过来评理。 俞怀安向来看他们一家子不顺眼,这回可逮着机会了,也向着老四那个逆子说话,说什么这夏税收的就是上一季的收成,老四既然没得粮食,那田税就还得老宅再交一回。 哼,说得倒轻巧,这里外里的算下来,老宅还剩下的那点儿粮食够不够这么一大家子人嚼用啊? 如今城里的宅子铺面都没了,少了杂货铺的补贴,就剩下地里的收成支应着,智哥儿读书的钱从哪儿来? 这一天天的下去,总有一天坐吃山空!难道,不让智哥儿读书了?倒是能省下一大笔开销…… 这个念头刚一起,俞老头灼热的眼神就忍不住盯向程主薄,还是当官好啊。 没看见俞怀安跟陈里长两个平日里在乡间高高在上的人物,都只能站在程主薄的身后候着,连个座儿都没有。 而更让俞老头挪不开眼的,是程主薄手里拿着的那方印章——那印章时不时落下,一个庄户人家辛苦一年能剩下多少,全都掌握在那小小的一方印章下面。 所以还是权势好。 俞老头越看越眼热,他不由重新坚定了信念:现在老俞家有两个读书苗子,就算智哥儿考不上,还有信哥儿呢。 一笔写不出两个俞字来,俞善那死丫头再犟,最后还不是得替老俞家养活出来一个读书人,她赚的钱还是花到俞家人身上了。 不论智哥儿、信哥儿哪一个考出来都好,到时候他就是秀才公的爷爷,举人老爷、状元郎的祖父…… 为什么俞老头下意识里开始考虑智哥儿会考不上,俞善不得而知; 就像俞老头也不知道,俞善名下所有的产业写得都是俞善的名字,俞信人小主意正,早就言明了姐姐挣来的家业就该是姐姐的,与他无关。 不仅如此,俞信还告诉姐姐,既然他和那八亩地都要辛苦姐姐来照管,那二十几石收成自然也辛苦姐姐笑纳了,希望姐姐不要嫌弃。 毕竟他只是一个还要靠姐姐养的小孩啊。 吴志兴跟姐弟俩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 他左右看看确保没人能听见的时候,才压低了声音对俞善说:“你那前小姑父最近在县城又惹出乱子了。” 人情 我前小姑父? 俞善恍惚了一下, 才终于想起柳永寿这个人……渣来。 恕她没有把精力浪费在人渣身上的习惯,自从小姑姑他们母子俩逃离了柳家的火坑, 俞善几乎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 不过, 俞善很意外,吴志兴怎么会突然提起柳永寿。而且看样子,还是特意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 之前柳永寿这个滥赌鬼欠了赌坊一大笔银子还不上, 非要逼俞馨娘交出祖宅的房契, 好让他卖宅子还赌债。 俞馨娘不肯,就被柳永寿好一通毒打, 而这一幕刚巧被俞善撞见。 俞善一怒之下, 干脆请当时随她一起去柳庄收牛的差役吴志兴、张正民两人, 以夫殴妻至伤的罪名, 请柳永寿吃了几天牢饭。 同时还将计就计, 请托吴志兴找了赌坊的金爷做局, 诓柳永寿签下卖宅子的文书、以及跟俞馨娘的和离书。 至此,俞馨娘母子俩才算是脱离苦海,而柳永寿则一直以为自己将妻儿、祖宅全都卖给了赌坊抵债。 所以, 这个人渣被放出来以后不好好安生过他一穷二白的光棍儿日子, 又存了什么坏水? 俞善是这么想的, 也是这么问的:“他又干什么了?” 吴志兴只看俞善在意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上回给柳永寿做局, 是他经手的, 他心思缜密, 既然帮人做事, 就要讲究首尾干净。 吴志兴深知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像柳永寿这样的烂赌鬼,哪怕输个精光底掉, 只要放出去, 总有一天还会栽在一个赌字上。 因此他多交待了金爷一句,柳永寿此人若是有什么动静就及时言语一声,他也好拿消息送给俞娘子做人情。 果不其然,没白交待那一句,总算派上用场了。 “金爷跟我传话,说柳永寿一直在追问他自己的妻儿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 吴志兴顿了顿,面露犹豫之色,接下来的话可是有些不好听,当着俞善一个小娘子的面,他也是不大说得出口。 谁知,俞善仿佛知道他的为难之处,冲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吴大哥,为着我们家的事让您费心了。不过我得知道是什么事,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付。所以,您不必顾虑,只管说吧。” 是这个道理!藏着掖着也没用,还是挑明了说吧。何况俞娘子也不是一般的小娘子。 吴志兴点点头,这才继续道:“那柳永寿说,把人卖给赌坊这帐他认,现在就是想找到人在哪儿而已。” “咳,他说他婆娘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哪怕卖到下等的……地方,一天也该有些进项,合该拿给他这个夫主用,他不嫌弃钱脏。” 吴志兴觑着俞善的神色,见还是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咽了咽口水才又说道: “还有柳家小郎,说是能识文断字的,若是卖到哪家大户当下人也使得;而且下人每个月都有月钱,也该拿来孝敬他这个亲爹。” 吴志兴当了这么多年的差,无赖见得多了,无耻成这个样子的还真是生平罕见:“……这柳永寿赌瘾大得很,一天不赌就手痒;偏偏他手里无钱,穷疯了,天天跑去赌坊缠着金爷,非要追问他妻儿的下落,金爷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让您知道,想听听您的意思。” 俞善真是听得又气又呕心,这柳永寿就像一只咬不到人却能恶心人的癞□□,这叫她如何能忍? 卖掉自己的妻儿不算,还打算继续压榨,从身处火坑的他们手里抠钱。 更让俞善不寒而栗的是,柳永寿恐怕一早就打过那样的主意,不然不会算计得那么清楚。 若是没有她设局在先,早早就让小姑姑和昶哥儿脱身,恐怕她们总有一日会落到柳永寿说得那种不堪的境地。 现如今,小姑姑俞馨娘跟昶哥儿顺利落户在平溪村,名下虽然没有田地,可也已经跟村里买了一块宅基地,打算入了秋就先请人盖两间屋子,好把家安下来。 这样平静而美满的生活,才刚刚过上几天,俞善绝不允许柳永寿那个无赖来破坏。 柳永寿觉得自己最近运道不好,就是从输掉一大笔钱开始的。 从前打过多少回婆娘都没事,偏偏那天,莫名其妙就因为什么夫殴妻的罪名被抓进大牢里,又糊里糊涂地“卖掉祖宅”、“卖掉妻儿”抵了赌债。 从牢里被放出去以后,他无处可去,一回村才意识到自已无家可归了。 原先属于他的青砖大宅现在归了东邻,东邻号称是从赌坊手里加价买来的,房契一应俱全,容不得他抵赖。 虽说那卖宅子的手印是自己按的,可柳永寿后来想想,总觉得自己当时在牢里被金爷那么凶神恶煞的一逼就慌了神,只一心想着脱身,完全没想什么后果。 回到村里才发现,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好像一夜之间全柳庄的人都知道他赌输了家业,连唯一的儿子都抵给赌坊了。 其实这该归功于俞怀安,得知俞善做的手脚之后,果断把事情彻底宣扬出去。 柳永寿这等败家的行径,被族里狠狠行了一通家法之后,就打发他凑合着在柳氏祠堂外的一间破茅屋里过活。 柳永寿脸皮也厚,整天游手好闲啥也不干,到饭点儿就跑到村子里同姓的族人家里,东家蹭个饼子,西家蹭碗稀粥,饥一顿饱一顿的,总算是勉强果腹了。 可这一来二去的,更是招了同族人的厌弃,等他再上人家的门,多半就吃的是闭门羹了。 在村里混不下去,柳永寿又好手好脚地,想到外面讨饭都不成。他实在没办法,只能跑到石江码头去扛大包,卖苦力。 偏偏这人又干不来重活,一天赚那几个铜板的辛苦钱,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往赌坊里走一遭,就盼着哪天时来运转可以,发一笔横财! 可惜有赌必输,输多赢少,柳永寿赌红了眼,闹着要赊帐,赌坊知道他现在穷得叮当响,自然是不肯借钱给他。 于是柳永寿穷到末路,竟然把主意又打到被他卖掉的妻儿身上。 赌坊的金爷被他纠缠了几回,本来打算教训他一顿,后来想起吴志兴当时的嘱托,干脆又把话传过来,声称等这边有了回复再行事。 对见过大风浪的金爷来说,一个柳永寿而已,在他眼中就跟只臭虫没什么两样,轻轻松松就可以捏得死死的。 他知道当初吴志兴也是受人之托。 混他们这一行的,三教九流什么样人都有,最值钱的不是银子,是人情,是人脉。 金爷既看中了吴志兴是衙门里的人,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使唤得动吴志兴,所以干脆把主动权推过来。 俞善闻言沉思了一会儿,她觉得这个金爷也没安什么好心。 当初找此人办事,就是因为柳永寿在他的赌坊里欠下巨债,为了做局让俞馨娘母子俩离开,不得已而为之。 为此,俞善在三十两连本带息的赌债之外,又额外多付了十两银子,当成金爷做那场戏的酬劳,也算是人钱两讫,互不拖欠了。 俞善觉得,这金爷之所以放纵柳永寿这样蹦跶,恐怕还是想从吴志兴这边下手,把俞善给找出来,好卖个天大的人情给她。 至于什么是天大的人情,呵呵,人命关天啊。 恐怕只要俞善这边稍加暗示,那金爷就有百般手段可以料理了柳永寿,而与此同时,俞善也就有个把柄捏在了这位金爷的手中。 至于这个把柄可以用来做什么? 也许这金爷现在还没想干什么,只是想未雨绸缪地先弄几道护身符,可俞善却十分不愿意授人以柄,日后再受制于人。 金爷既然能在三教九流中混出头,心狠手辣也在所难免;能稳稳当当地开着赌坊,说明此人行事肯定不乏手段。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无异于刀尖起舞。 对付柳永寿这种人品低下的人,俞善可以把自己的道德底线一降再降。因为在她看来,为了亲人安宁,哪怕使些手段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可这不意味着,她没有底线。 俞善既不打算要了柳永寿的一条烂命脏了自己的手,也无意再跟这金爷打什么交道。 柳永寿是要解决的,却不该是用那样的方法。说不得这件事还要再麻烦村长俞怀安亲自出面。 俞善很快理清了思绪,她将吴志兴请到家中,取了二十两银子出来: “这其中十两是谢过吴大哥挂心此事,若不是有你及时警示,哪天让那无赖找上门来也是一桩麻烦。” “另外十两,还请吴大哥捎给那位金爷,就说我谢过他为此事保密,接下来就不必麻烦金爷出手,我会自己解决的。” 意思就是给金爷的封口费了。 “哎,这怎么好意思,俞娘子这是把我当外人了啊。”吴志兴笑着搓手推拒了一番,见俞善是真心要给,这才高兴地接了下来,拍着胸膛保证道: “俞娘子放心,我一定把银子和话都带到。若是那姓柳的不老实,敢来这里闹事,你只管到衙门里找我,找老张,哥几个送他再进去吃几天牢饭醒醒神!” 俞善笑着送走了吴志兴,人刚出院子,她脸上的笑容就敛了下来。 俞信担忧地说:“姐,那姓柳的就是块滚刀肉,万一叫他知道,小姑姑和昶哥儿不是被卖了,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 刚才俞善和吴志兴的谈话也没避着俞信,俞善也没有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这会儿院子里没有旁人,知道今天要收田税,俞信托柳和昶跟先生请了假,俞馨娘则去小镜庄做活了。 每天一大早,俞馨娘先张罗完昶哥儿和信哥儿的早食,送两个要上学堂的小孩出门,就到小镜庄上跟米娘子一起准备糖水小料。 有秦娘子婆媳俩帮着打下手,这活计不算累,又足够的重要。 毕竟是卖吃食嘛,食物味道好不好才是最重要的。 米娘子擅长厨艺,味道拿捏得十分精准,可惜身子骨却不太好,受不得累;而俞馨娘经古大夫诊治调理过一段时间,身体渐渐康健起来,一如既往地手脚麻利,厨艺也仅次于米娘子。 有她们二人配合把关,俞善几乎不需要为糖水铺的食材准备操什么心。可以说,糖水铺的成功,俞馨娘跟米娘子二人功不可没。 俞善觉得俞馨娘跟初见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最重要的还不是她能赚多少钱,而俞馨娘知道自己有用以后,整个人焕发出的那种光彩。 呵呵,柳永寿既然敢蹦出来,就别怪她一把按回去,按得死死的。 六月黄 今天事发突然, 俞善觉得还是应该找俞怀安商量一下。 毕竟当初她设计柳永寿时,就原原本本地跟俞怀安坦白过, 对方也算是知情人。 事实上, 这位大堂伯没有她想像中那样迂腐。 身为村长,俞怀安自有一套老练的处事之道,甚至还补上了她行事的不足之处, 迅速地在柳庄埋下流言的种子, 占据了道德制的高点。 都已经抬脚走到门口了,俞善才想起, 这会儿俞怀安跟陈里长都在村口, 陪着程主薄收田税呢。 于是, 俞善想了想又吩咐道:“榴香, 帮我把桃脯、桃酱各取两罐, 晚上我有用。” 总不能空着手上门, 这两样都是乡间少见的零嘴甜食,拿来送人刚好。 榴香本来一直坐在廊下做绣活,见俞善终于有吩咐, 赶紧利索地应了。 看看天色还早, 俞善干脆交待俞信在家里好好温书, 又把榴香留下来看家, 自己则带着何二妞往小镜庄走去。 何二妞整日无事可做, 闲得发慌, 正拿了个剪刀蹲在墙角给花树除枝, 一听俞善叫她,马上丢下手里的活计,跟在俞善的身后亦步亦趋, 一言不发地紧跟她。 这些日子在俞家吃得饱, 穿得好,何二妞好像比原先又长高了一些,脸颊上也有了肉,不再是刚来时那副瘦条条的样子。 之前来家的时候,俞馨娘特意给她俩做的合身新衣裳,何二妞的裤脚都已经放过一回边了。 俞家什么都好,就是主家俞善老是忘记她们两个丫头的存在。 何二妞见过有钱人家的小姐,那贴身丫环都是跟进跟出的,只有自家小姐,有时候出门一整天也不记得带人,光留着她俩吃闲饭。 这闲饭是越吃越心慌啊,没用的人怎么呆得长久? 俞家的宅子不算大,又不用她俩上灶,剩下些杂活儿还不够俩人分的。 榴香好歹有女红手艺,这些天只要得空了就给主家绣鞋面。 唯独她,除了吃得多力气大之外,硬是没什么优点,平时在家里连她娘看着都发愁。 何二妞是好不容易才给自己找了个打理花树的活计,好显得有用些,生怕哪天主家后悔,再把她送回家去。 别的何二妞都不怕,就是怕回去以后再过吃不饱的日子。 乡间的路上,两边都是刚刚秋种过的田地,借着丰沛的雨水,播下的种子都已经发芽了,田里绿油油地一层。 就连稻田里也不例外,尤其是那些跟着俞善学插秧的稻田,禾苗已经三寸高了,长势喜人。 难得跟着主家出一回门,生性跳脱的何二妞走在路上,像放了风似的,忍不住往稻田里看。 以前在家里吃不饱,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上山下河,到处寻摸能吃的东西,所以山中有什么可吃的野物,何二妞是记得门儿清。 俞善察觉到何二妞蠢蠢欲动的,就差趴到刚插过秧的稻田里去了,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呢?” 何二妞一脸惊喜,眼勾勾地指着稻田说:“主家,你快看,田里有蟹子!” 咦?俞善顺着她的手指,往稻田边走近了些,果然看到田埂上趴着一只张牙舞爪地的小螃蟹。 其实说小也不算小,据俞善目测,这螃蟹得有二两重了,壳子浅青,肚腹灰黑,那钳子挥舞得不怎么有力,一看就不如成年的大螃蟹那么威风。 俞善正要说,可惜时节不到,要等到秋风起,蟹脚痒时,那螃蟹才会壳满黄肥……哎,不对啊。 忙归忙,勿忘六月黄。 俞善突然想起,这时节,恰好是吃童子蟹的最佳时机啊。她整天忙来忙去,竟然把这美味给忘记了。 所谓的六月黄,不就是到阴历六月时,壳软味鲜,黄满肉肥的童子蟹吗? 何二妞见俞善也不反对,大着胆子两步走到田边,一伸手就稳稳地捏住螃蟹的背壳,捉起来递到俞善面前。 俞善伸出手指按了按蟹壳,发现果然还有些发软。看来今年天阴的时候多,螃蟹晒不到太阳,出塘的时间也晚了一些,就是不知道蟹黄多不多。 美食当前,俞善来了兴致,笑着对何二妞说:“你跑得快,赶紧回家拿两个篓子,把信哥儿和榴香都叫来,咱们多捉些蟹子好晚上吃。” “好哩!”何二妞不知道想到什么了,几乎是流着口水应下来。 她长手长脚跑得快,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又在俞信和榴香两个还没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拎着两个背篓跑回来了,那篓子里还装着两把不知道从哪儿抽的晒干的秸秆。 哟,准备挺充分啊。俞善一看就眉头轻挑,跟何二妞相视一笑,同时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等俞信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姐姐毫无形象地蹲在田埂上,一会儿指着块土坷垃大叫:“这里,这里,有一只大个儿的!” 一会儿指着水里某个冒着气泡的地方喊道:“我看见它爬过去躲在水里了,就是那个吐泡泡的位置!” 何二妞脱了鞋袜,挽着裤腿,光脚踩在田里,俞善指哪儿她就走过去,看准了以后伸手那么一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就束手就擒了。 俞善抽两根稻草,搓一搓递过去,何二妞拧巴拧巴三五下就把一只螃蟹五花大绑,丢进俞善身旁的竹篓里。 主仆俩一个负责找,一个负责抓,配合默契,这才多大功夫,那背篓已经半满了。 哦,抓螃蟹玩啊。村里小孩没什么乐子,有时候会抓几只螃蟹,一人分上一只,叫它们互相打架。 怎么姐姐也喜欢看螃蟹打架吗? 俞信看了那么多螃蟹头皮直发麻:“姐,这东西出水太久就死了,玩的话咱们一人一只,明天想玩就再捉吧。” “玩?”俞善用一种慈祥的眼神看着傻弟弟:“晚上姐姐给你,嗯,姐姐请米娘子给你做道好吃的。” 这东西浑身都是硬硬的壳子,咬也咬不动,又没几丝肉,有什么好吃的? 俞信将信将疑,不过向来只要姐姐说是好吃的,那就一定没错!于是他也脱了鞋袜加入了抓螃蟹的队伍里。 待抓够了满满两大篓,带来的秸秆都用完了俞善才住手。 到了庄子上,这两大篓蟹子也让众人惊呼了一阵。 俞善先把蟹子倒进大盆里,用清水泡上,再拿丝瓜瓤一只一只按住洗去壳上的泥沙。 何二妞会抓蟹,又不怕被钳,干脆当仁不让地也坐在盆边刷得一个劲儿:“可惜这时节的蟹子吃着有些发苦,再过两个月就好了,扔水里煮一煮,那蟹黄满满能香得流油。” “蒸?太暴殄天物了吧?”俞善知道秋天的蟹子就是吃个原汁原味,黄满膏肥的时候,吃的就是一个鲜字。 可这时候的蟹子,还没有完成最后的脱壳,蟹壳还没有完全变硬,不如秋天的螃蟹那么肥美。 若是直接清蒸,蟹黄甚至会有微微的苦味,肉质也不鲜甜,只有先炸后炒才能体现六月黄独特的美味之处啊。 俞善打算做一道面拖蟹,一道毛豆炒蟹。 其实大家都挺好奇这螃蟹有什么新吃法,不管是水煮的,还是蒸的大家都吃过,唯独没试过俞善说的做法。 洗净之后,大家齐上阵,七手八脚地按俞善说的,揭开后盖,去了蟹腮、蟹脐和蟹心,切成两半之后在刀口沾上干面粉,小火热油,把螃蟹煎得红通通的,颤巍巍的蟹黄也凝固定了型。 何二妞就蹲在灶间,眼睁睁看着米娘子又煎又炒,锅里渐渐冒出奇异的香味,嘴里喃喃自语道: “老天哪,放了那么多油来炸螃蟹,不好吃简直对不起那么老些油啊。” 忙活了一通,就到晚食的时间了。 今天人很齐,蟹子一半做成面拖蟹,一半加了毛豆爆炒,因为人多,两大篓子蟹全都用上了。 很快桌上就没人聊天了,人人碗里都放着块蟹子,大快朵颐。 不会扒壳也不要紧,那壳子本来就薄,又有些炸酥了,一咬就口感酥脆,更显得里头蟹肉嫩滑。 那蟹膏金黄的半流淌着,软滑甘香,何二妞以前只吃过水煮的螃蟹,哪怕是最肥美的时候,也不如眼前的面拖蟹,咬一口香得流油啊! 她咬一口面拖蟹,夹两颗入味的毛豆,吃得简直泪流满面:呜呜呜,以前的螃蟹都白吃了啊…… 俞善尝了一块,就问米娘子道:“锅里还有没盛出来的螃蟹吗?帮我夹两盘子装食盒里,一会儿我往村长家走一趟。” “哎,有的。这两大篓螃蟹呢,怎么吃得完。”米娘子脾胃不大好,是众人里唯一浅尝辄止的。 俞善笑着说:“咱们也有这么多人呢,每人最多两只就全都吃完了。” 她又再三强调道:“螃蟹这东西必须吃新鲜的,死了就有毒素,绝对不能吃,也不要隔夜,趁新鲜大家打打牙祭吧。” 因为要给俞怀安送螃蟹,快速地吃完晚食,俞善叫上俞信,一人提着一个食盒,往俞怀安家走去。 到俞怀安家里,他们家果然还在吃晚食。 今天俞怀安帮忙收田税,回来得晚,他是一家之主,家里人要等着他开饭,所以吃得比平时要晚得多。 俞善恰好把两盘螃蟹送过来当添菜。 俞怀安见她这个时候来家里,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也草草吃了几口,就摞下筷子,把俞善和俞信带到堂屋说话。 听俞善讲了今天吴志兴递过来的消息,以及她的打算,俞怀安先是气得大骂了柳永寿一通,半晌消了气,才犹豫地问俞善: “为了对付这么个滥赌鬼,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真的舍得吗?” 各生欢喜 代价这种事, 端看为之付出的对象是谁。为了小姑姑和昶哥儿,俞善觉得还是值得的。 于是, 她笑了笑说:“这东西如今也不算独门生意了, 又不花咱们一文钱,给了他们,我能保证咱们还会有更好的。” “此话当真?”俞怀安眼睛一亮, 听出俞善的言外之意, 又惊又喜,他就知道这个堂侄女有本事。 俞善笃定地笑着点点头。 俞怀安只沉吟了一下, 便当机立断地说:“既然如此就给他们一份, 倒是便宜柳庄的那些人了。事不宜迟, 咱们明天就去柳庄, 你和我一起去找那柳氏族长详谈。” “行。明天辰时我叫骡车来接您。”既然说定了, 俞善也不多坐, 站起身来告辞道: “本来还给您准备了两罐桃脯、桃酱,想让您尝个新鲜,晚上来得急忘记拿了。明早我放在车上给您捎过来, 这两样东西糖水铺卖得特别好呢。” 这话一点儿也不掺水分, 糖水铺制作的桃桃茶在县城众多饮子铺里是独一份的口味, 卖得十分火爆;用桃酱做浇头的雪花酪也大受欢迎。 许多客人尝过充当小食的桃脯以后都赞不绝口, 表示想要单独购买。 俞善干脆又从窑场订了一批小瓷罐, 按一罐一斤的量单独包装, 往外卖桃脯和桃酱, 没想到销量竟然不错。 俞怀安一听是糖水铺里卖的东西,也有了兴趣,并未推辞。 俞小五这个采买管事做得有模有样, 一天到晚的不着家, 俞怀安有意多关心一些,又不知道从何处着手,既然是糖水铺的出品,他可得好好尝尝。 俞信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姐姐跟村长说话,一看姐姐这是不打算带他玩了,赶紧出声哀求道:“那我呢?姐,我也想去。” 俞善也不说什么小孩不该掺和大人事之类的话。 她就把眼睛一瞪,很没有心理负担地吓唬弟弟道:“今天要交田税已经误了一天课了,明天再借故不去学堂,小心郑先生打你手板!” 俞信哭丧着脸,下意识就把手往回一缩:……简直心有余悸好吗? 要知道,学堂里可是有体罚的,刑具就是在学堂正前方的墙上,高高搁置的一条戒尺! 那戒尺长不过九寸,厚六分,宽一寸有余,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也不知被郑先生用了多少年了,反正是打磨得通身光滑,色泽红润富有光泽,几乎都盘出包浆了…… 郑先生向来奉行的是严师出高徒,平日里倒是对学生们呵护有加,谆谆教导,可若是谁敢在课业上有所倦怠,墙上挂着的戒尺也不是摆设! 就连俞信这样刻苦的好学生,都曾因为在课上问答不出先生的问题挨过戒尺。 虽然只打了一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当戒尺高高扬起,落在手心里的那一下带来的火辣辣的刺痛,都不及整个教室的同窗围观的眼神所带来的异样,让俞信久久难忘,只好愈发努力,再不敢随便犯错。 见俞信瞬间摆正心态,不再要求逃学同去,俞怀安心里酸极了,这咋就不是自已家的孩子呢? 看看人家的孩子多听话,而且听说这信哥儿才去了学堂没几天,就已经升入内舍了,真真和他爹俞怀清一样,是个读书种子。 想当初,俞小五这臭小子在学堂几乎天天都要挨手板,还俨然一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赖皮样子,记吃不记打。 这次挨完打,下次该犯的错照犯不误,说他几句就嚷嚷什么,大不了多挨几下戒尺罢了! 俞怀安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熟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 还好还好,这臭小子读书不成,运气倒是好,跟善姐儿处得亲姐弟似的,如今在那糖水铺里当采买,居然做得也不错。 善姐儿大方,竟然舍得每个月给小五开出二两的工钱,说是糖水铺的生意要是兴旺,年底还另有花红。 俞怀安现在也看开了,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小五子不像以前一样,整天在村里招猫逗狗,有点儿正事干他就谢天谢地了。 说起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俞怀安想起自家的事,也是一阵伤怀。 就为着小五这一年二十四两的工钱,家里还闹出过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 俞怀安家里还没分家,按时下的规矩,各人赚的钱都要归公中所有。 老大俞仁以后是要继承大部分家业的,负责留在家里种地,管着一帮佃户自不必说。 老二俞俭还在读书,听郑先生说算是有些天分,少说能考取个秀才的功名——可别管以后有什么成就,如今是只有花钱的份。 三兄弟里只有小五子俞礼没成家,也只有他月月都有进项。 原本俞怀安和妻子康氏都想着孩子大了,大小也是个管事,在外面应酬难免要有花销,手里一点儿钱都不留也不像个样子,因此打算让小五每个月只交一半月俸到公中就好。 没想到,大儿媳和二儿媳居然对此颇有微词。 二儿子一心读书,眼睛也没盯着自家弟弟辛苦赚来的银子,反倒没什么意见。 最让俞怀安心寒的是,老大居然任由他媳妇在长辈面前闹腾,自己却一言不发,看样子,竟也是同意他媳妇的想法的。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俞善家所在的二房是怎么老宅那边闹成现在这样的?无非是因为不患寡而患不均也。 俞怀安看别人家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轮到自己家,才猛然发现原来分歧早就存在了。 或许是因为小五之前一直不事生产,也或许是二儿子一直花家里的钱读书,无底洞似的耗费着银子。 究其根底,人人都有私心,这是孩子们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心不再往一处使了啊。 这些道理俞怀安都懂,可老大身为长子,不说帮扶兄弟也就罢了,如今父母犹在,就对兄弟们这样斤斤计较,等他们百年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呢? 俞怀安自觉得虽不是什么聪明人,可也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如此短视。 以后二弟有了功名,你要不要人家关照?三弟眼看着混出头了,搞不好比土里刨食挣得更多,你要不要去沾光? 两个亲弟弟,日后一个有权势,一个有银钱,还愁你在村子里没有地位吗?一个村长、甚至族长难道不是手到擒来? 俞怀安百般叹息,反倒是俞小五做了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决定。 俞小五知道因为自己的月俸惹得家中不和,特别大方的表示既然没分家,可以把工钱全都交到公中去,需要什么花用他再跟家里要。 不过,那臭小子也算是知道留个心眼,糖水铺年底有分红的事他连提都没提。 经过这一遭,俞怀安的心也偏了,干脆也绝口不提这一茬,就当给小儿子留点儿私房钱好了。 不过,他心里也算是隐隐有了打算,所谓树大分枝,硬压着不分家的话,那俞家老宅家宅不宁的惨痛教训就是前车之鉴。 罢了,眼下老父亲还在世,老人家讲究个儿孙满堂,什么时候老人不在了,也是该分家的时候了。 俞怀安如此想着,甚至有点想借酒浇愁。 他满怀心事地晃晃悠悠回了饭堂,却惊然发现俞善送来的两大盘子螃蟹,居然一点儿也不剩!连一颗毛豆都没剩下! 本来还想配点儿小酒的俞怀安郁闷极了,只好遗憾地按捺下想喝两口的心思。 他一边回味着晚上吃到的美味,一边寻思着明天是不是打发俞小五重操旧业,去水田里摸两只螃蟹回来…… 第二天一早,俞怀安和俞善谁都没带,只让钱多宝驾着车去了柳庄。 不同于平溪村这样的杂姓大村,柳庄只有几十户人家,九成以上都姓柳,村民间彼此亲缘牵绊,受宗族影响很深。 柳庄的历任村长都是柳姓族人,比起平溪村来,柳氏族长的权势最大,几乎是一言堂。 若是平时,俞善肯定会觉得这样森严的宗族制度会让人窒息,如今,她只想好好利用这种森严。 柳永寿把俞馨娘母子俩卖掉的流言在柳庄传得无人不知,柳氏族长也和其他族人一样深信不疑。 对于柳永寿的人品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绝对是那个混帐能做出来的蠢事! 因此,当俞怀安带着俞善上门的时候,柳氏族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糟了,事情终于传到平溪村了! 于是,有些想避而不见…… 结为姻亲,不仅仅是两家的事,更是结二姓之好。 柳永寿这个丧心病狂的狗东西,居然干出这种把人卖掉抵赌债的事情,这比无缘无故地把人休回家还要过分一百倍,简直是把整个俞姓人家的脸面和尊严往地上踩啊。 就算是欺负绝户也没有这么过分的,更何况人家姓俞的又不是没人了,俞馨娘自己就还有三个兄弟在世,跟俞氏的族长也是没出五服的近亲。 一想到俞家对此会有的反应,柳氏族长头皮都麻了,又在心里把柳永寿翻来覆去怒骂一百遍! 可转念一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要把这事情说清楚,这才把人请了进来。 一见到黑着脸的俞怀安,柳氏族长的目光先往他身后瞟,见并没有想像中的一群手持棍棒的壮汉,也没有蛮不讲理的刁钻妇人,甚至连俞家的族长都没有来,先就松了一口气。 至于跟在后面的俞善,看着就是个无害的小丫头,硬是被这柳氏族长忽略掉了。 他红着老脸,心一横,利索地把头低了下来认错道:“老哥哥,是我们没有教好孩子,对不住你们老俞家啊。” 俞怀安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既然知道错了,你们准备给个什么说法?” 柳氏族长一噎。 人都已经卖了,就算找回来也……还是跟我们柳姓的孩子一起卖的,我们也是受害者啊,还能有什么说法? 这种不痛不痒的反应俞怀安一早就想到了,他冷笑道: “呵呵,我听说柳永寿那个混帐王八蛋到现在日子还是逍遥的很哪,日日泡在城中赌坊里,简直乐不思蜀,原来你柳氏的家风就是如此,干了六亲不认的丧良心事,一点儿惩罚都没有。” 柳氏族长被喷了一脸唾沫,他咬着牙,干脆地说:“明日、不,今日我就派人把那畜生抓回来,当着你的面,再行一次家法给老哥哥消消气!” 言下之意是我已经行过一次家法了,这可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多打一次。 俞怀安听了不置可否,简直是无动于衷,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柳氏族长也忍不住火气上升,果然招手吩咐多来几个人手,马上套车,进城去把柳永寿抓回来! 等人走了,柳氏族长才重新堆出笑容:“老哥哥,人我是肯定会罚的,你看……”是不是就这么算了? 若是俞馨娘真的被卖了,俞怀安绝对不会轻易饶了这姓柳的。 可如今,他却是没心思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你不用再假惺惺地做戏了,我来是告诉你们一声,万幸馨娘母子俩命不该绝,被那畜生卖掉以后,还未脱手就被我们平溪村的人看见,直接花大价钱从赌坊手里赎了出来。” 人找到了?那可太好了! 柳氏族长急急追问道:“昶哥儿是不是也找到了?” 那毕竟是个好孩子,对于从小就好学懂事的柳和昶,柳氏族长总还有几分真心在。 俞怀安神色微微缓和了一些,轻嗯一声算是承认了:“他们母子俩现在就在平溪村,我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你让柳永寿亲手写一份和离书,从此我俞家的馨娘跟你们姓柳的没有半分瓜葛!” 柳氏族长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被俞怀安伸手制止了: “别提什么再当一家人,我们不敢再让自家闺女跟一个畜生继续过日子,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保不齐哪天再被卖一次,连哭都来不及。” 其实,柳氏族长也知道和好如初的希望不大。 俞馨娘嫁到柳庄这么多年,伺奉公婆,抚育幼儿,跟邻里的关系也处得好,谁不夸赞,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凄凉,说实话,柳氏族长也觉得和离是最妥当的。 至于什么休弃之类的话,他更是想都没想过。 俞馨娘曾给公婆两人送终,是给柳家戴过孝的媳妇,属于三不去里的“与更三年丧”,按律法规定不可休弃。 再说,是他们柳家人理亏在先,恐怕只要他一开口流露出这么个意思,明天俞家的老少爷们儿就有正当的理由来柳庄,把祠堂砸个稀巴烂。 “行,和离书我一准儿能拿到手。”柳氏族长拍胸膛打包票道:“那昶哥儿什么时候送回来?” 这是柳家的血脉,哪怕和离也没有跟着娘走的道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俞怀安反倒不急了,他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感觉到柳氏族长的眼神快要把他戳出个窟窿来,才不紧不慢地说: “昶哥儿要跟着馨娘,继续在平溪村生活。” 柳氏族长像被烫到了一样,腾地一声站起来:“这绝对不行,我柳家的孩子怎么能流落到外姓人家……” “柳族长,我表弟这次若是真被卖了,也是在外姓人家当牛做马地过日子啊。”俞善笑眯眯地刺了他一句: “之前怎么不见你们着急去找呢?人是我们找到的,给我表弟赎身还花了一大笔银子,想要昶哥儿回柳庄也行,这银子没有叫外姓人出的道理,你说是吧?” 柳氏族长这才注意到跟俞怀安一起进来的这个小丫头。 她自称是柳和昶的表姐,看年纪,看这气度,恐怕是俞馨娘早逝的那个秀才哥哥家的女儿。 好歹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怎么这般牙尖嘴利? 柳氏族长面色难看,根本不想理睬这丫头片子,却硬是在俞怀安虎视眈眈地注视下,艰难地吐了个字:“是……”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俞善笑得更甜了:“你们什么时候把银子给出一下?不多,也就花了三十两。” “怎么会这么贵?!”柳氏族长可是知道的,柳永寿那笔赌债也不过三十两,把一座宅子抵了已经是亏了,还要再加上两个大活人。 这怎么算一个昶哥儿也值不了三十两啊。 “一看柳族长就不会做生意,这买东西的进价和卖价能一样吗?”俞善脸上笑容不改,嘴里说得话却气人得很: “我表弟知书达礼,相貌堂堂,人家赌坊当然识货了。再说了,什么叫奇货可居?看准了你要买,别说开价三十两,人家就是开价一百两,你是买还是不买?” “我都不说给小姑姑赎身的钱了,谁叫一笔写不出两个俞字呢,可既然柳和昶要回柳庄,没道理叫我这个外姓人出钱啊,这三十两你们什么时候给结一下?” 竟是连表弟都不叫了…… “这……”柳氏族长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丫头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赌坊明知道你会把人买回去,岂能不坐地起价?就算人家狮子大开口,开价一百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啊。 三十两啊,族里就算出得起这份钱,谁会愿意把钱花在柳和昶的身上呢? 现如今那柳永寿是地也没有,房子也没有,又整天游手好闲,把孩子赎回来以后,不还得靠族人们养活着吗? 柳氏族长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扔掉也不是。 俞怀安见他犹豫,赶紧添柴加火道:“人都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跟着馨娘过活才是真心为了孩子好。况且你放心,我们也不给昶哥儿改姓,他还是你柳家的人。昶哥儿不是会读书吗?以后村学开了,还能送他免费去读书。” “平溪村要开村学了?能免费念书?”柳氏族长闻言大吃一惊,连连追问道:“你们村里发财了?” 说起来,平溪村的日子是不如柳庄富裕的,即便如此,连柳庄都供不起免费的村学、族学,平溪村是怎么做到的? “是要发点儿小财。”俞怀安毫不掩饰地说:“这可要多谢善姐儿了。” 柳氏族长顺着他的目光,愣愣地看向正襟危坐的俞善。 俞善矜持地冲他微微一笑:“不瞒您说,年前在石江县时兴起来的米粉,那方子是我卖出去的。如今,我在村里建了一间米粉作坊,村里占三成分子,每年都有大笔分红进项,只是开个村学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嘶……平溪村的运道也太好了吧? 柳庄离石江县城近,米粉他是知道的,还买过不少干米粉回家,吃起来也方便。 真是想不到,那米粉竟然是眼前的小丫头弄出来的。那哪是白花花的米粉啊,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 俞善在柳氏族长眼中,瞬间变得银光闪闪起来。 除了赞叹俞怀安走狗屎运之外,柳氏族长心里忍不住设想:若是柳永寿跟俞馨娘不和离,那柳家就还是俞家的姻亲,说不定那米粉作坊也能…… 柳氏族长的心思乱转,不难看出他在想什么。 俞善和俞怀安对视一眼:要的就是他乱想,甚至怕他不敢想。 这柳氏族长果然没叫人失望,也真是能想常人之不敢想,他思索了一阵,硬是没能抵抗住诱惑,厚着脸皮开口问道: “老哥哥,你看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若不是因为永寿那小畜生行差踏错,现在还是姻亲呢。不过只要有昶哥儿在,咱们总归是一家人。我们柳庄的青壮也不少,你们那作坊里还要不要人?” 呃,你完全可以再大胆一些啊。 这个俞善设想的不大一样,她看看俞怀安,俞怀安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捏着胡子笑道: “这是村里的生意,已经定下村里百十个人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从村外招人。毕竟那米粉的方子知道的人不多,值钱着呢,得要保密啊。” 柳氏族长闻言,眼中流露出不可抑制的失望之色。 “不过嘛……”俞怀安见火候已到,终于抛出诱饵道:“若是柳族长能答应我一个条件,以咱们的关系,那密方就算白送你一份又何妨?” 柳氏族长岂会不明白俞怀安是故意在吊自己的胃口,只是密方握在别人手里,他还真是不得不咬这个香饵:“老哥哥有什么条件只管提!” 俞怀安慢条斯理地说:“毕竟是亲戚一场,我也不想事情闹得太难看。我只希望柳永寿这个人,日后可以安心在村里种田。” “只是这样?”柳氏族长不敢相信俞怀安居然提了一个这么简单的要求。 “对,只是这样。毕竟和离以后就是两家人了,各走各路,正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不希望再有人打扰到馨娘母子俩,不知柳族长能不能做到呢?” 这种条件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啊。 柳氏族长一口便应了下来:“老哥哥,你放心,我保证柳永寿以后不会再离开柳庄半步。馨娘这孩子苦了这么许多年,以后只管去欢喜!” 礼尚往来 双方谈妥了条件, 余下的谈话内容就完全充斥着俞怀安的各种花式炫耀…… 柳庄因着离石江县城近,村民们时常能进城卖个菜蔬, 打个零工补贴家用, 日子比平溪村富裕得多。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 身为村长,俞怀安跟这柳族长打过几回交道,对方那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 叫俞怀安现在回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 这回终于叫俞怀安逮着机会压那柳族长一头, 恨不得叫对方马上羡慕嫉妒恨! 虽说村里的米粉作坊还未建成,可俞怀安之前从俞善那里听了不少关于作坊运作的详情, 连这门生意的利润如何也一清二楚, 所以一点儿也不耽误他吹牛。 反正要把米粉秘方给出去, 为了加重这秘方在柳族长心目中的份量, 俞怀安又稍微夸大了那么一两分, 讲得是天花乱坠。 不光柳族长听得两眼放光, 连俞善坐在那里听完全程,都有些恍恍惚惚。 她连茶都忘记喝了,突然怀疑自己做的不是一门手工制米粉的小生意, 而是在淘金矿, 简直一本万利! 不过, 柳族长是信得七七八八, 心中果然对这米粉的秘方更看重了几分。 其实, 单单靠俞怀安的几句话效果没这么好, 主要是因为这几个月来, 离县城最近的几个村子都陆陆续续有了自己的米粉作坊,柳庄还没有。 周遭这么大的变化,柳族长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遣人去打听过, 一份米粉秘方要卖上百两银子, 简直贵得令人乍舌。 村里没那么多闲钱。就算有,又不是少了个作坊日子就不能过了。凭白无故说要花那么多钱去买个方子,再开个什么作坊,大多数人安于现状,是不会同意的。 哪怕他是族长也不好不顾大家的意思,一笔花掉那么多钱。 现在好了,有人主动把不要钱的方子送上门来,合该他们柳庄要发这笔财。 柳族长一边想,一边很遗憾地打量着端坐在一旁的俞善,视线还特别在对方的手上多停留了好一阵——多好的小娘子啊! 柳族长是个略通相面,深信命理的人。 他见俞善的一双手生得细白,不似庄户人家出身的姑娘那般粗糙,反而手掌柔软,指节纤长却不见骨,手背上还有几个浅浅的富贵窝,俨然一双抓金手! 俗话说,手小抓万金,抓金又锁银,这是福相啊。 刚才一直听俞怀安暗示,说这俞善小娘子有本事,还得了县令大人和县尉大人的青眼,平日里颇受照顾。 本来柳族长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不过听俞怀安一口一个杨大人,三句话不离郭县尉,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也不由得他不信。 虽然柳族长平日里不大看得起女人,他却笃定有旺夫命,抓金手,娶个好媳妇能旺三代之类的说法。 不是说米粉方子就是这俞善小娘子想出来的吗?俞馨娘可是她嫡亲的姑姑呢。 若是没这一出龌龊该多好,以后这带着抓金手的小娘子也嫁到柳庄来,不就该轮到他们柳庄兴旺了吗? 于是,柳族长不经意间,对于俞馨娘和柳永寿的和离又上了点儿心——这事儿如果处理得干净利索,说不定过两年,他心里想的事情能成真了呢? 柳族长打定了主意,面上更加热络,不光跟俞怀安说话时开始捧着对方,还和蔼地招呼俞善别光喝茶,多尝尝点心。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了半晌,俞怀安终于过足了瘾头,站起身要告辞了。 双方约定三日后来拿和离书。 只是时下若是女子归家,夫家是要归还嫁妆的。特别是俞馨娘这种和离归家,而不是被休弃的女子,就该按着嫁妆单子,把嫁妆分文不少地带回家去。 当初俞馨娘出嫁的时候,俞怀清已经考中秀才了,不光柳家给的聘礼多,俞馨娘的陪嫁更多,她嫁过来时晒嫁妆的风光,连柳族长都记忆犹新。 不说别的,白翠娘身为嫂子,从私房里拿了一副银头面送给小姑子添妆,单这一样就值二十两。 可柳永寿那厮连祖宅都赌没了,俞馨娘的嫁妆更是早早的填进柳家的无底洞,花用得分文不剩。 没想到,柳族长竟主动大方一回,提出由村里做主补上十两银子,权当对俞馨娘嫁妆的补偿。 这个数目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初小姑姑陪嫁的十之一二,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总比没有得强,俞善当即就笑眯眯地谢过柳族长,替小姑姑应了下来。 人家送来一张生财的方子,只求和离这种小事。礼尚往来而已,柳族长也乐得花些钱买个好感,捏着胡须笑呵呵地点着头,于是双方都很满意。 俞善他们的骡车出村的时候,刚好在村口,跟捉柳永寿回来的那些人迎面错过。 县城那么近,又有俞善友情提供柳永寿的藏身之处,柳庄的人驾着车,几乎是冲城中金爷开的那家赌坊直奔而去。 本来怕赌坊的打手出面制止,他们还特意多带了几个人,没想到,赌坊的人一看他们是去抓柳永寿的,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特别顺利就把人给抓回来了。 俞善从车厢窗口往对面的板车上望去,就看见柳永寿被五花大绑扔在车上,就像头天刚吃过的螃蟹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为了防止他呼救碍事,村民们甚至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看不清颜色的布团。 就在两辆车交错的那一瞬间,柳永寿漫无焦点的目光恰恰和俞善探究的眼神撞在一起。 他的眼中先是闪过一阵迷惑,紧接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恨意,整个人不顾被捆得结实,剧烈挣扎起来,像极了被扔进蒸笼后垂死挣扎的螃蟹。 见他不老实,负责按住他的柳庄村民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刮过去: “都要进村了,你又闹什么妖蛾子?出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连累得全村人现眼。留点儿力气吧,族长可说了,要单独为了你开一次祠堂呢。” 一听开祠堂,柳永寿不知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然后神情灰败,像条死鱼一般瘫倒在板车上,一动不动的,再不做无谓的挣扎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俞善,目光始终平静。 从此以后,俞馨娘跟柳永寿和离这事儿算是在柳庄也过了明路。 俞善一开始也觉得自己的处理办法两全其美:有和离书在手,小姑姑母子俩可以跳出火坑;柳永寿那边也以为母子俩已经被卖到别处去了,不会来平溪村骚扰他们。 说真的,凭柳永寿作死的程度,俞善觉得这人蹦跶不了几年,早晚要把自己给玩儿死。 所以她想着,小姑姑他们只需要安心在平溪村生活几年,待事情过去,也就不用再顾忌这个人渣,重获自由了。 直到柳和昶开始上学堂,俞善才想明白自己的计划有多么不尽人意,多么的漏洞百出。 首先,人言可畏,现在柳庄人人都以为小姑姑母子俩是被卖掉了。 卖身为奴可是贱籍,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贱籍的情况下,就算几年以后小姑姑母子俩再露面,也背负着一个不大体面的名声,难道要他们见人就辩解自己是良籍吗? 其次,昶哥儿读书那么好,过两年总要下场一试。 按规矩,考生入场之前报名要查明籍贯,查证是否良籍;如实填写父祖三代的履历,确保其身家清白;同时,还要找人作保才有资格入场。 所以昶哥儿不可能绕过柳庄这些人,悄悄地投考。 若是柳永寿早死早托生也就罢了,万一他祸害遗千年,昶哥儿还能为了这个人渣一直拖着不去考试吗?甚至要一直顶着个贱籍的名声,不能洗清。 大堂伯说得对,难道听见蝲蝲蛄叫,就不种庄稼了?为了躲一个柳永寿,小姑姑母子就得躲在暗处生活吗? 所以,俞馨娘母子想要光明正大地走回康庄大道,柳永寿这个障碍必须搬走。 要让对方不出来碍事,俞善借用了宗族的力量,她也不知道这是阴谋,还是阳谋。 也许最终事情的结果会超出她的想像,可俞善觉得,她不会后悔。 刚回到村里,俞善远远就看见稻田里有不少小孩弯着腰在找什么东西,除了阵阵惊喜的叫声,时不时还传来呼痛的声音。 田埂上大喇喇站着一个人,也不下田摸蟹,专门负责东一个、西一个地指派那些小孩,不是俞小五又是哪个? 俞怀安一看清楚那是谁,一张老脸马上就黑了下来。 可怜俞小五对此一无所知,兀自神采飞扬地指挥道:“那块泥下面肯定有一只,我都看见螃蟹吐的泡泡了。” 他刚指了一处,马上就有个小孩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拿木棍挑开泥块,眼疾手快按住一团灰褐色的东西,惊喜地大叫道: “小五哥真厉害,这只螃蟹个头儿好大!” 俞小五面露得色:“那是当然,我在田里抓螃蟹逮泥鳅的时候,还没你呢。” 自从俞小五去石江县城“上班”,就没多少空闲跟村里这些孩子们混在一处玩闹了,自然连带着一起赚外快的机会也少了许多。 他自己都忙得团团转,有时还要住在县城,不是每天都回村里,哪还有空当他的孩子王呢? 不过昨天晚食尝过俞善送去的螃蟹,向来有生意头脑的俞小五发现,这又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反正稻田里螃蟹太多的话,还会胡乱挖泥刨地,搞得禾苗扎不下根,漂起来白白烂掉,影响稻子的产量。 不如把它们抓出来,能打打牙祭不说,城里肯定有人识货,说不定还能再赚点儿零花钱。 俞善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十几个欢腾的孩子,转脸问俞怀安道:“大堂伯,咱们这边水田里螃蟹很多吗?” “多啊。”俞怀安也是郁闷:“这东西又不中吃,一茬一茬地抓又抓不完,尤其是稻子刚出苗的时候,根浅苗嫩,就怕被这些蟹子给祸害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平日里咱庄户人家吃个螃蟹最多拿水煮一煮,倒点醋去去腥,谁像你似的,用那么多油又炸又炒的,好吃是好吃了,就是费油。所以这么些年了,竟没发现还有这种吃法。” 俞怀安说着,又想起昨晚那螃蟹炒毛豆的滋味了。 他朝俞小五那边张望了一下,心说只要这臭小子晚上能带着一篓螃蟹回去,就能免了一顿打! 俞善遗憾地摇头:“要不是今年太阳晒得不够,到这个时节早就没有六月黄了,小五他们最多也就能挣上半个月的钱。再想靠这螃蟹挣钱,至少也要等到八月半以后了。” 新的领头羊 从前螃蟹满田爬的时候, 俞怀安只嫌它们烦。这玩意儿祸害庄稼不说,壳子又硬又难搞, 一波一波的怎么也除不尽。 如今发现这螃蟹要是做好了, 其实还挺好吃以后,他竟然觉得有些遗憾。 要再等一两个月才有得吃啊。 “那这东西能腌起来慢慢吃吗?”俞怀安的第一反应果然承载了吃货大国的灵魂。 不怪他能想出这个主意,夏天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里都是蔬果疯长, 自家人吃不完, 偏偏拿到市集去卖又卖不上价钱。 所以趁着这丰收时节,村民们常常会把吃不完的新鲜的菜蔬, 比如茄子、豆角、南瓜、甚至是萝卜缨子之类的, 或蒸或焯水, 然后摊开来晾晒成菜干, 捆好挂在屋里阴凉的地方保存着。 等到冬天没有新鲜菜的时候, 这些干菜就能派上大用场了。不管是炖着吃, 炒着吃都行,好过整个冬天只有萝卜白菜那样寡淡。 而且家里有条件的话,还可以买些肉来一起炖, 用吸饱了油脂的干菜下饭味道一流, 比肉的滋味儿还足呐。 还有一种方法, 就是把菜腌渍起来, 制成咸菜或是酱菜——石江卫所的葛千户喜欢吃小镜庄做的米粉, 到现在还定期采购, 很大程度上就是沾了米娘子做的那些配菜的光。 每次送米粉去卫所时, 米娘子都会根据时令,变着花样的弄出几小坛精心腌制的泡菜一起送过去,那边始终照收不误, 显然是很受用。偶尔遇到特别喜欢的口味还会直接点名, 让下次多送两坛。 现在做米粉的人那么多,小镜庄还能保住这单长期的供应,那些不起眼的小咸菜功不可没。 那么话说回来,螃蟹能腌着吃吗?答案是能的。 滨海一带的生腌海蟹风味独特,鲜而不腥;而平溪村出产的这种稻田蟹,可以直接用白酒或是花雕呛了,渍成醉蟹。 美味倒是很美味,可这稻田蟹就生活在泥泞的田里,俞善担心会有寄生虫——这玩意儿除非高温,用酒、盐、醋什么的泡一泡可是杀不死的。 这年头缺医少药的,再为了一口可有可无的吃食,感染上什么难缠的疾病就麻烦了。 于是,俞善干脆地大力摇头道:“六月黄就适合这么煎炸炒着吃。” 俞怀安遗憾地讪讪一笑:“哦,原来如此。” “不过嘛……”俞善紧接着说:“等到过了八月半,蟹黄会更加凝实。蟹子肉肥膏满了以后,咱们可以把吃不完的螃蟹蒸熟,把蟹黄和蟹肉都拆出来,加些猪板油熬成一味蟹黄油。” “蟹黄油?”俞怀安听得一楞一楞的:“那是什么?” “拌饭神物啊!”俞善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不管是拌饭还是拌面,热腾腾地淋上一勺当浇头都极为鲜美,甚至可以拿来包包子、做菜,提鲜的效果好极了。有了这蟹黄油,就真正可以做到一年吃到头儿,四季有蟹子吃。” 听到这里,俞怀安的喉头可疑地动了一下,然后腾地一声大步朝着俞小五那边走过去。 也许是他走路过于风风火火,正空着手、掐着腰指挥一气的俞小五,就看见面前的小孩拼命地朝自己挤眉弄眼。 他后背一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老爹正朝自己大步走来…… 不对啊,自己今天这么老实,又没玩泥巴,做得又是正事,为什么要心虚? 俞小五定了定心神,颠颠迎上来,很狗腿地献殷勤道: “爹,我看昨晚那炒蟹您都没吃到几口,所以今天特意多抓了几只;等到后晌我再亲自去菜园子里摘点儿新鲜毛豆剥了,晚上让我娘搭配着那么一炒,我再陪您喝上两杯……” 前面几句说得还像句人话,俞怀安听的老怀甚慰,谁知越听越不对味,气得他直瞪眼:“滚,毛都没长齐还想骗老子的酒喝,老子用得着你陪。” 顿了顿,俞怀安指了指眼前已经几乎装满了的五六个竹篓子:“差不多就行了,你们还能一次把蟹子都抓绝了啊。那秋后还吃什么。” 秋后?俞小五转脸看一看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俞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到了秋后,有比昨晚的面拖蟹更好的做法啊。 于是,他嬉皮笑脸地对俞怀安说:“爹放心,今年的蟹子特别多,我们只捡大个儿的抓,到了秋上又会长起来一波。” 俞怀安仔细往稻田里一看,还真是啊,蟹子确实不少,至少比往年多得多。 有不少禾苗都被螃蟹挖断了根,有气无力地漂在水面上——这是螃蟹成灾了啊。 俞怀安可惜地看着田里长得稀稀拉拉的稻子,对秋收的担忧顿时涌上心头。 俞怀安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径自回家去了,也不再管俞小五这帮孩子们怎么胡闹。 俞善突然看见在稻田里弯着腰,勤勤恳恳忙着捉蟹的人里,竟然还有个陈小虎。 说起来,最近确实不见陈小虎跟俞文思他们一起厮混了,这娃是改好了? 村子里像他这么大的人,差不多都早早的成家立业,陈小虎是没人替他张罗,成天孤家寡人一个,玩伴不多。 所以之前他才经常跟俞文思和刘四娃混在一起,整天撩鸡逗狗的,没少干招人讨厌的事。 年后那会儿,陈小虎去河堤服徭役时被砸伤了胳膊,好不容易回到家来,又被他那个糊涂爹胡乱分家给赶了出去。 陈小虎身为长子,分到的家产还不如同父异母的弟弟,只分到可怜巴巴的两亩地不说,还耽误了农时,根本来不及种庄稼了。 这一连串的变故好像让陈小虎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他终于果断了一回,干脆把分到的那两亩地租给俞善种甘蔗,又反过来被俞善雇佣,负责照料那两亩甘蔗地。 俞善时不时的过去转一圈,发现陈小虎的活儿干得着实不错,地里杂草都清理得干净,浇水施肥都很及时,甘蔗的长势良好,现在已经有一人高了。 看这架势,俞善估计要等秋收以后才能收割,而且到时候,甘蔗应该是越长越甜,不管是鲜食还是榨糖都是不错的选择。 经过这一季的种植,明年就可以留下足够的茎芽当做种子,俞善看果山庄上还有一大片河滩地空着,不如来年全种上甘蔗。 实在是因为随着糖水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在红糖、白糖、甚至冰糖上花费的钱就越多。 俞善觉得,或许等收了甘蔗,可以试着自己用甘蔗熬糖,哪怕一开始产量不大,至少能让糖水铺省下一笔买糖的成本。 陈小虎知道,俞善跟俞文思不对付,所以自从被俞善雇佣了以后,他很自觉的,也不跟俞文思和刘四娃一起厮混了。 他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时除了照料那两亩甘蔗之外,也无事可做,一来二去的,反倒跟村里的孩子们渐渐要好起来。 自从俞小五去县城的糖水铺子做事以后,村子里的小孩们群龙无首,结果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陈小虎,倒隐隐的成了这帮孩子们的带头人。 陈小虎远远地看见俞善站在田埂上,连忙就着田里的水,把手上的泥涮干净,又胡乱在身上擦干水珠,这才走过来跟俞善打扫呼: “善姐儿,听小五说你喜欢吃螃蟹,等会儿我直接送一篓过去吧。” 俞善也挺好奇:“你们抓这么多螃蟹做什么?这东西放不住,而且死了的蟹子有毒,可千万不能吃啊。” 陈小虎连连点头:“小五已经跟我们说过了,等晚上我们把螃蟹放在木盆里吐一吐泥,明天一早我就送进城去,看能不能卖出去。” 看来带着孩子们赚零花钱这事儿,俞小五也把担子交给陈小虎了。 俞善笑着说:“既然是要拿来卖钱的,那我可不能白要你们抓的螃蟹。” 俞小五大咧咧地插嘴道:“没事儿,算我送的,我一会儿按谈好的工钱付给他们就行。不单是你,晚上我也要带一篓蟹子回家,也是我自个儿出钱的。” 原来俞小五跟陈小虎商量好了,村里的小孩们每抓上三只蟹子能得一文钱,最后能得多少钱,只看他抓了多少蟹子,公平得很。 现在俞小五财大气粗,这一笔工钱就由他先垫上;陈小虎拿不出本钱,只能出劳力。 明天早上,他负责拉着蟹篓跟俞小五一起进城——俞小五去糖水铺上工,陈小虎则负责给蟹子找买家。 得了钱,要先扣除掉付过的工钱以后,剩下的两个人平分。 听起来倒是挺靠谱的。 既然要收人家的螃蟹,俞善也不白拿,干脆给了几句很实用的建议: “你们卖蟹子的时候别去市集,那里识货的人少,也卖不上价钱。要多去酒楼问一问,这种时令食材,大厨肯定喜欢。” 她说得都是难得的经验之谈,陈小虎听得连连点头。 俞善笑了笑:“再不然,有的大户人家养着厨子,对这六月黄也一定不陌生,所以你们还可以到大户人家的后门处转一转,看能不能碰上人家的采买。” 别的不说,县衙附近就有好几个富人聚集地。 也许是图挨着衙门治安好,反正只俞善知道的,包、米两家粮商就住在那附近,牛家曾经的大宅也离得不远。 除了这些大户人家,县衙那一片住的全是靠衙门吃饭的各种大小官吏,他们有俸银,有外快,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滋润多了,也都是不愁吃穿的主儿。 想一想交田税时的情形,俞善觉得还是挺应该多从他们手里赚点儿钱的。 “你们也悠着点儿抓,要是不好卖,就干脆再耐心等上一两个月;等到了秋天,你们抓了螃蟹可以直接卖给我。” 精明人 俞善没好意思白拿人家辛苦抓的螃蟹, 更何况陈小虎送来的还是吐过泥沙,洗刷干净的螃蟹, 一看就费了不少功夫。 她想了想, 到底还是把面拖蟹的做法抄了一份交给陈小虎:“要是卖不动,就跟酒楼的大师傅说,买螃蟹送菜谱。” “这也太贵重了。”陈小虎把双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迟疑了半天还是不敢伸手接下:“这……不大合适吧?” 哪怕是个乡下妇人会做几道拿手菜, 也是要世代传下去的,里头的决窍不会轻易告诉外人, 更何况这是正经的菜谱? 陈小虎今天可是听俞小五炫耀了整整一天, 昨晚俞善送去他家的蟹子有多美味。 这种菜谱应该能拿去换钱吧?善姐儿就这么给自己了, 是她大方, 可自己要是装做不懂就这么接过来了, 也太…… 陈小虎没读过书, 没办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果俞善知道的话,会用自尊心来形容。 陈小虎也算是经历了一些人生大事, 从受伤, 到被分出家门自己谋生, 都让他迅速的成长起来。 他自己顶门立户了以后, 不再是那个村中人人看了都要皱皱眉毛的二流子混混, 反而长出了几分自尊心。 俞善看他这么一犹豫, 真切地笑了起来:“这个只是以防万一罢了。咱们也不能小看了酒楼的大厨, 他们什么样式的菜没见过,道理都是一通百通的,有时候只是想不起来这样东西, 可以套用那种做法而已。” 所以这菜谱对专业人士来说, 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珍贵。 陈小虎听了,这才郑重地接过菜谱:“善姐儿,大恩不言谢。要不是你赁了我那两亩地,我连今年的田税都交不起。如今又想办法帮我找生计,我真是……” “那你可要努力赚钱了。”俞善无情地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感谢:“交完田税,可马上就要交口算钱了。你已经成丁,口算钱要交足一百二十文。” 啊?陈小虎闻言一僵:糟糕,他已经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谁知,俞善还没说完:“你今年也算是单独立了一户,就分在七甲。身为你的甲长,我得提醒你,哪怕你定等为下户,也要交上五百文的户税呢。” 今年开春征徭役之前,平溪村就更新过一次黄册户籍,是俞怀安和陈里长带着黄册,跟衙门的差役一起上门核查的,查验得十分的严谨。 俞信名下虽然田多,可他身为不成丁的畸零户,跟陈小虎一样被定为下户。 而俞善虽为女户,当时名下却有一个小庄子,所以被定为中户,夏收之后要交一两的户税; 可想而之,若是明年春耕前再更新一次黄册,按她现在的身家一定会被定为上户的。 就像村长俞怀安家,那是妥妥的上户,其户税要再翻一倍,足足二两银。 这也是为什么,村里很多人家不愿意分家,宁可几代人凑在一起过活。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是分产也不分家。 就像分到俞善那一甲的老范家,子孙众多,各个房头实际上已经各过各的了,连饭都不在一锅里吃,可名义上还是一家子,就为了省钱。 实在是因为只要分了单独的户头,就得多交一份户税,老范家兄弟几个,哪怕都是下户,也要多交不少户税。 这下可好,俞善这么一提醒,再炎热的天气也阻止不了陈小虎额头上不停飙出的冷汗了:这加在一起总共是多少钱来着?得卖多少只螃蟹才能赚回来? 见他终于开始焦虑,俞善达到目的,满意地点点头: “到了县城可以先去一家叫如意居的酒楼,问问他们要不要螃蟹。那家的老板姓杨,我和小五都跟他打过几回交道,为人处事还算厚道。他要是能全都吃下来,你也不用到处找买家了,这生意拢共也做不了几天,没得耽误功夫。” 陈小虎终于不推辞了,他再三谢过俞善以后,又赶紧趁着天光,一脚踩进水田里抓螃蟹去了——突如其来的六百多文就这么悬在头顶上,让他紧迫感十足,能多抓一只就多赚一只的钱啊。 其实,俞善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在这些事情上多花费心思。 如今各个村子都已经交过田税了,她也要开始按照当初赁牛契书上约定的条款,找当初那些人家,挨家挨户按时价收购稻米了。 说来也是奇怪,往年夏收之后,随着大量的新粮上市,粮价总会往下跌一些,这是一年中粮价最贱的时候。 比如年前那会儿一斤稻米六文钱,一般到了这个时候降到五文、甚至四文才是正常的。 可兴许是今年石江县开了太多米粉作坊,每一家作坊都抓紧时间抢购稻米,囤原料,结果米价不降反升。 衙门里给的官价算下来还是六文钱一斤,可粮商的收购价却已经标到七文了——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粮商出的价钱反过来比衙门的还高。 俞善没有购买高价米,她和俞信的稻田今年都没有减产,囤的旧米用完以后,刚好拿自家产的稻米顶上。 另外,哪怕村里的米粉作坊还没盖好,俞怀安也已经知会过村民们,谁家的稻米都不许往外卖,要留着给村里的作坊当原料。 他还特意发话,说谁家要是敢贪图外面粮商开的价钱高,私自偷卖稻米给外人,今年米粉作坊的分红就没有谁家的份了。 等作坊建好,到了要用粮的时候,村里也会按市价跟大家结算的。 因此,平溪村倒是没有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村民们的想法也很实际:有便宜当然还是自家人占了的好,卖给谁不是卖啊。 更何况,村里的作坊买他们的粮食,省了钱,不就等于利润变多了吗? 村里赚的钱多了,到时候家家户户分到的钱也会变多啊。 惹怒了村长,不光年底的分红没有了,怕是每家一个在作坊做工的名额也要泡汤了。 特别是那些家里田地少的,收成也少,算一算就会发现,其实拢共也没有多少差价。 所以他们当然乐意听村长的话,甚至还主动盯着那些家里田地多的村民,不叫他们偷卖粮食。 一时间,大家都很守规矩,倒是风平浪静。 三天以后,俞善准时到柳庄拜访柳族长,一方面为了取和离书,顺便看一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处置柳永寿的。 另一方面,柳庄也有几户人家当初跟俞善签了契书,她得去把粮食收回来。 取和离书这种事情,俞怀安身为长辈,当然还是要到场见证,免得柳族长仗着辈分欺负俞善年轻不懂事…… 他照例跟俞善同车过去,只不过今天有些特别的是,刚走到一半,俞怀安远远地看见前面岔路口停着两辆骡车,后面跟着一串儿手推板车,旁边或站或蹲的,足足有二十来个壮汉在等人的样子。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俞怀安见过,那不是善姐儿那果山庄的庄头吗? 宋庄头得了俞善的口信儿,特意在庄子上精挑细选了二十来个庄奴,专门带着两辆骡车和十辆运水果的手推车来运粮食。 俞善倒是没多想,她只是怕收的粮食太多不好运,没想到,他们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刚靠近柳庄就被拦下来了。 柳庄的人也警惕的很,生怕这是来寻仇的,把俞善他们拦住以后,就有人飞快地跑去跟柳族长通风报信了。 俞怀安一看竟然闹出这样的误会,瞪了俞善一眼。 俞善心虚地摸摸鼻子,讪讪笑着说:“要不让宋庄头他们先在村口等一会儿吧,咱们先去找柳族长把正事儿办了。我也好当面跟柳族长解释清楚这只是个误会。” 俞怀安想了想,觉得也只能是这样了。 其实,他心里觉得柳族长那老狐狸,八成会以为俞善这是有心要带人来施压。 不过也算是错有错着,万一柳庄这些人非要偏袒柳永寿那个畜生,正好已方人多势众,可以好好顺势出口恶气! 这么想着,俞怀安甚至隐隐有些期盼柳族长那老东西处事不公了! 柳族长听了村民报信儿,一张老脸阴晴不定,不过等俞怀安和俞善到来的时候,他又堆出了满脸的笑容,主动将备好的一个匣子推了过来: “这里头的和离书上,有柳永寿的手印和亲笔签名;另外那十两银子,是咱们那天说好,对馨娘的补偿。” 俞善主动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果然不差,她脸上的笑容终于真诚了一些:“谢柳族长主持公道。” 柳族长捏着胡子笑道:“何必这么见外,不如就叫我一声柳伯伯吧。虽说你姑姑归家,可昶哥儿毕竟还是柳家人,这是斩不断的血脉亲缘,对不对?” 俞善还没开口,俞怀安偏偏煞风景的打断他们的话头:“柳永寿人呢?” 柳族长面不改色道:“人已经按照族规行过家法了,现在安置在祠堂后面,让他养伤之余,顺便反省一段时日,其他的要看他什么时候改好了再说。” 这说法很宽泛,也留下很大的可操作的余地。 俞善提出一个要求:“我能去看看吗?” 柳族长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勉强:“那祠堂建得有些年头了,年久失修,多少有些阴冷,小娘子都娇弱,进去难免会有些害怕啊。” 俞善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柳族长。她是一定要亲眼看见柳永寿的下场的。 见她坚持,柳族长只好示意两个族人带俞善过去。 俞怀安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安稳地坐着,丝毫没有诚意地跟柳族长道歉:“哎呀,你看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是我们考虑不周了,本来今天是带人来运粮的,没想到会吓着贵庄的人。” 柳族长在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却不由自主地被俞怀安所说的话吸引——运粮吗?原来春耕时,那个免费给人赊牛的傻冒儿,就是俞善小娘子? 不,现在不是傻冒儿了。 是个人都知道,今年的粮价疯涨,人家是做了一笔划算的买卖,简直大赚特赚啊。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俞怀安大吹特吹俞善名下的牛场,心里却十分羡慕她的好运气。 其实,那购粮的契书柳族长也看过了,约定的是夏收之时,俞善可以用官府的定价,收购农户所抵押的田亩出产的五成。 往年的官价只会比市价高,所以当时他还笑那傻冒早晚要吃大亏,真是没想到,今年正好相反。 一石稻米一百二十斤,眼下官价跟粮商开出的价码,只一石就差了一百二十文。 全县跟她签订契书的有多少人?签了多少亩?一百亩?五百亩?还是上千亩? 这么多粮食,俞善哪怕是直接转手倒卖给粮商,差价少说也有几百两吧? 俞善可不知道在柳族长心里,她从一个傻冒儿进化成了精明人。 她正被柳家的两个族人领着,来到所谓的祠堂后面,却发现那不是什么养伤的房间,竟是一间私设的牢房。 齐聚 哪怕韩娘子同意了郭宜兰和杨希月两个小姐妹的平溪村一行, 也没有不打招呼,径直跑到人家家里的道理, 这不是为客之道。 之前俞善递来的贴子里写的是初十待客, 今天已经是初八了。 要不是两个小姑娘太心急,其实不过就是多等一天而已。 那些蕾丝小样就是初八这天的晌午才送到郭府的,郭、杨两个小姑娘分头行动, 分别请示过家人, 一旦征求同意,又要遣下人互相对一对消息。 这整整一下午, 就见郭、杨两家的下人来来回回地跑着, 互相传递消息, 简直跑断了腿, 这才商议停当。 两家人商议妥当了还不算完, 又要派人赶在天黑前, 把明日就上门做客的消息送到平溪村去。 韩娘子倒是一百个支持两个姑娘多跟俞善接触的,她也挂心那叫蕾丝的花样儿到底好不好学。 反正她是看出其中大有可为,已经派人打探丝线的消息去了。 毕竟也是一门难得的手艺, 韩娘子没想着白要。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些计较, 只等着看三个小姑娘是怎么谈的, 结果如何, 然后再做定夺。 而杨希月是跟着叔叔、婶婶小住, 她要出门, 自然要征求自家婶婶的同意。 杨绍光的夫人姓萧, 也是京城出身的世家女,跟杨家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按着京城的风俗, 世家子弟本来成亲就晚——这还是高祖时带起来的风气。 他老人家当年就把皇子公主们一个个都拖过十八岁才赐婚, 私下里跟亲近的人说什么有利于优生优育,于是消息传出来,京城的世家也有样学样。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不少老牌世家延续着让子弟们晚婚的习惯。 想当年,杨绍光也是专注于读书考试,硬是拖过了二十岁才跟这萧氏的小姐完婚。 哪知道,本来成亲就晚,两人却一直没要上孩子,请了京中的圣手名医分别给夫妻俩诊脉,都说身子康健得很,只是子女的缘分未到而已。 哪怕杨家子孙众多,杨绍光只是幼子,没有承嗣的压力,家里也不催着要抱孙子。 可萧氏成亲了好几年还膝下空虚,自己的压力就挺大,时间久了,人也郁郁寡欢。 后来,杨绍光考中之后,被分到这石江县来赴任。这山长水远的,应该适合放宽心境。 于是,杨家很通情达理,也不拘着萧氏在京城为公婆尽孝,而是打发他们夫妻二人同来任上,为的也是让小夫妻俩多相处,好早点儿要上孩子。 而杨家的小一辈里头,萧氏最喜欢的就是杨希月了。 她刚进门时杨希月才七、八岁大,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杨希月又长得粉团一般,玉雪可爱。 萧氏也算是看着杨希月长大的,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一腔感情都倾注在杨希月的身上,两人的感情非同一般。 去年杨希月在京城惹上一些是非,刚好萧氏当时在京城,直接就把杨希月带到这石江县来小住,也算是避避风头。 杨希月在石江县朋友不多,她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刚收到俞善的帖子就跟萧氏请示过,萧氏当时就同意了。 这会儿不过是要提前一天而已,萧氏并无不可,答应得也很利索。 倒是杨希月心满意足地离去之后,萧氏的陪嫁丫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娘子,四小姐所说的那个姓俞的小娘子,是不是就是姑爷曾经提到过的叫俞善的村姑?” 萧氏闻言一楞,丈夫的确提过几回姓俞的小娘子,还夸赞过对方见识过人,不似闺中女子。 当时杨希月也在场,一听自家叔叔夸自己的朋友,简直是与有荣焉,随口就附和着,把她的“善姐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给夸了一遍。 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萧氏想起来了,她下意识就把与杨希月交好的朋友,归到晚辈那一类去了。 想着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再聪明能干也是有限。 京城里什么样惊艳绝伦的人才没有,怕也是叫那个村姑的出身衬托着,才让人觉得她格外的出挑罢了。 这会儿丫环不提还好,等她特意把这姓俞的小娘子点出来之后,萧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十来岁的小娘子,可不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萧氏心口莫名地一闷,她甚至无意识地,把手里的帕子一下子就攥紧了。 说起来,就算比萧氏大两岁,杨绍光的年纪也不是很大,不过二十来岁而已,还未蓄须呢。 要叫萧氏说,现在的杨绍光自是成熟稳重,比一般的毛头小子看起来更有魅力。 虽说杨绍光洁身自好,后院里向来干净,并无妾室通房,只萧氏这个正妻一人。 可萧氏多年求子不得,哪怕别人不提,也正是敏感多心的时候,被丫环这么一提,倒叫萧氏把俞善这个名字给记在心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太阳刚出来,天气还不是很热,郭、杨两家就备好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郭府和衙门的后宅,在巷子口聚到了一起。 郭宜兰从马车窗口往外看,见杨希月竟然没坐在马车上,而是一身利索的水红色骑装,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头枣红色的骏马上。 而杨家的马车上不光坐着杨希月的丫环,竟然还有杨希月的婶婶,萧氏一行人。 郭宜兰心思细腻,她只是轻轻呀了一声:“你怎么想着要骑马了?” 杨希月爱惜地摸了摸骏马的鬃毛,撇撇嘴,心有余悸地回答道: “上回坐着马车去平溪村,这一路颠簸得啊,我浑身都快散架了,现在想想骨头缝里还酸痛着呢。我可不要再受二道罪了,还不如干脆骑着马过去,这会儿日头又不晒,一路骑马有风还凉快。” 其实这只是原因之一,之二就是早上她正要出门,婶婶突然也说自己想出门散散心,径直就带着丫环、仆妇一起,说要同去平溪村。 杨希月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有多想。 只是虽说县衙的马车宽敞,能坐得下这么多人,杨希月还是觉得马车里人多,有些气闷。 这才干脆叫马夫套上一匹自己骑惯了的马,打算骑马过去。 郭宜兰向好友露出一个了然又无奈的神情。 她还未说话,就见郭家马车的车窗处又露出一个小脑袋来——郭宜年知道姐姐要去平溪村玩,硬是缠着韩娘子,跟家里的夫子请了一天假,也跟着上了车。 所以,郭家的马车里也是坐得满满当当,除了郭宜兰的丫头,还有郭宜年和他的丫头、奶娘。 再加上两辆马车上充当护卫的车夫,当真是人不少啊…… 两个好朋友无奈地互相注视了一眼:我们是真有正事,不是去郊游的好不好? 可惜人微言轻不顶用。 两人到现在还以为没人知道绣坊被坑了一把的事情,自然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在没找到真正解决问题的法子之前,暂时也不敢直言,去平溪村是为了找俞善出主意的实情。 于是,杨希月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又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城。 出城的时候,也是杨希月最先看见,在城外通往平溪村的那条路口,竟也停着一辆衙门里的马车,像是专门在等着自己一行人。 那车厢外,百无聊赖站着的不正是自家七叔杨绍光,还有郭宜兰的爹爹,郭县尉吗? 见到自己一行人过来,杨绍光先行招呼道:“你们也太磨蹭了,明明就是差不多时候动身,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怎么,七叔他们也要去平溪村? 杨希月暗自腹诽:今天这是怎么了?人人都要往平溪村跑? “七叔,你这县令当得也太懒散了,竟不去衙门应卯。”杨希月嘟着嘴嚷嚷道。 萧氏坐在马车里,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了,知道这好好的当值日,丈夫竟然也要往平溪村去,心里顿时喝了一大缸醋似的,酸涩不已。 杨绍光笑着对杨希月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我这是为了到底下村子里体察民情,这也是我这父母官应有的职责之一。” 对七叔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杨希月毫不客气的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厢,郭县尉抓住逃学的小孩一枚。 就见他大步上前,一把揭开车帘子,压低了声音,吹胡子瞪眼地教训了逃课的郭宜年:“……胆大妄为!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再出发时,萧氏换到了杨绍光的马车里,夫妻两个共乘,一路上有说有笑; 郭县尉难得有空,跟郭宜年坐在一个车厢里,顺便在路上考校儿子的功课;郭宜兰则负责在父亲暴怒的边缘,救弟弟一命。 两家的下人则都集中到了杨家的马车上,杨希月还是一马当先,走在三辆马车的最前面。 其实这回路上倒并不怎么颠簸,一路上都平顺得很。 从石江县城到平溪村的这段路,是经县城里的大户做善事认捐修缮,以工代赈雇了流民修整过的。 如今,不光路面夯得结结实实,平整了许久,就连路边的沟渠都顺带着清过一遍,里面流淌着清凌凌的水。 杨希月还在路边看到了一座七叔曾经提到过的那种功德碑。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哪年哪月,因为水患,灾民流离失所,某善人出钱粮雇佣灾民,修整了这条路。 而这会儿不年不节的,碑下居然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陶碗,里面不知道是谁供奉了几块粗点。 如此看来,这些路的修缮确实给百姓们带来了实惠。 而不管当时的初衷是什么,那些出了真金白银的大户也确实得到了,需要这条路的百姓们的感念。 杨希月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她忍不住想着,或许这就叫做两得其所,两全其美吧。 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地进村,几乎引来了全村人的瞩目。 好在杨绍光和郭县尉他们上次去过俞善家,这次不需要人带领,就直接把马车驶到俞家二房门前。 而前一天快天黑时才得到回信的俞善,一看门外这三辆马车,再粗略地数一数需要招待的人数,当下心里就是一句好家伙! 你们这是要来吃大户啊! 看着冲她笑眯眯的杨县令和郭县尉,俞善心说,原先她想用来招待杨希月和郭宜兰的法子不怎么适合了。 来的客人身份都尊贵,这么多人要是全进院子,也不能让他们像村民听课时那样,乱糟糟地随意坐在小板凳上,这样招待贵客也不礼貌。 于是,俞善也不招呼众人下马车,干脆把人都直接引到小镜庄上。 这时节,小镜庄那个十亩的池塘风景正好,塘中的荷花映日,荷叶华盖亭亭。 池塘边有一大片垂杨柳林,如今也是垂着万千碧绿的丝绦。 哪怕是盛夏时分,柳树成荫,又有微风从池塘上面吹过,算是一处难得的避暑圣地了。 重徭重赋 俞善打开那个小包袱, 发现里面是两双鞋。 一双黑面白底的千层底男鞋,是俞信的尺码; 另外一双是女鞋样式, 应该是给自己的——漂亮的水红色缎子鞋面, 鞋头绣着栩栩如生的蝴蝶,只是看线色,像是断断续续做了很久的样子。 当初俞馨娘出嫁, 正是俞怀清考中秀才, 俞家最风光的时候,所以给这小姑姑说的人家, 家境十分殷实。 不只俞家陪送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嫁妆, 白翠娘给小姑子添妆, 就添了一整副银头面。 按理说, 俞馨娘不至于过得这样窘迫。 充满疑惑的俞善追出门口, 俞馨娘早就走得没了踪影, 她只好按捺下心思,暂时作罢。 初三一大早,俞善是被冻醒的。 她一睁开眼, 就觉得窗外比往常透亮许多, 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突兀的冷风就灌进来, 冻得俞善一个激灵, 人彻底清醒过来。 外面茫茫一片刺眼的白:竟是下雪了! 前几天明明天气晴朗, 这雪下得毫无预兆。 屋里气温很低, 俞善冷得打了个哆嗦。 她赶紧去看俞信,却发现他脸色潮红得很不正常,伸手一摸额头:入手滚烫, 少说也有三十九度。 “信哥儿, 快醒醒。”俞善推了推俞信,俞信却只是双目紧闭,皱着眉头无力的哼哼两声,醒不过来。 俞善一把拽过自己的被子给俞信裹好,然后几下穿好棉衣,跑到后院“嘭嘭嘭”的敲门:“刘嫂子,快开开门。” “这是怎么了?”刘巧鸽披着衣裳,一脸惊讶的开了门,呵气成霜:“呀,居然下雪了。” 俞善一脸焦急:“我弟弟有些发热,你能不能帮我看着他,我好去请大夫。” “成,我现在就过去。”刘巧鸽一口答应下来:“你赶紧去吧,不过这鬼天气,镇上大夫的病人多,未必肯来村里。” “我知道哪儿有大夫,辛苦刘嫂子了!”俞善带刘巧鸽到房里守着俞信,她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没踝深的积雪往小镜庄跑。 这一路上,她的鞋子里灌的全是雪水,脚也冻僵了,钻心的寒意顺着脚底涌上来,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冻得透心凉。 俞善先跑到杨、邓两家,把他们叫醒。 这一夜至少降了二十度,小镜庄的庄奴们住的泥巴房子更不保暖,俞善本来打算年后给他们起新屋的,没成想居然降温了。 连俞信都发热了,俞善有些担心杨黍、杨禾这些小孩子。 邓春冻得嘴唇都变成青白色:“主家,我爹也在发热,叫不醒了。老杨,快去看看孩子们。” 杨庄头哆哆嗦嗦的来应门,他苦着脸:米氏和杨丰年都发热了。 邓桃抱着啼哭不停的杨丰年,焦心不已。 俞善当机立断:“先把邓老爹、米娘子和孩子们带到那排带炕的竹屋里去,那里暖和,再烧些热水,有姜的话最好烧些姜汤,我去山上宅院请古大夫。” 众人穿上最厚的衣裳,忍着冷,纷纷动作起来。 他们忍不住庆幸,幸好今年有俞善照拂,人人都添了厚衣裳和新的铺盖,不然怕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古大夫听俞善描述了病症,来的时候就带着不少对症的草药。 他给邓老爹、米氏都把了脉,又看了哭闹不止的杨丰年,断定他们都是因为天气突然变化,温度骤降而引起的发热。 简单来说,就是冻着了。 古大夫留下几剂草药来退热,叮嘱小镜庄众人怎么煎药,就要往俞善家里赶。 刚才下山时古大夫就险些滑倒,奚晟见路上厚厚的一层雪,生怕古大夫会摔上一跤,干脆强行把他背起来,迈开大步冲了出去。 气得古大夫一路吹胡子瞪眼,可奚晟不为所动,硬是背到地方才肯放古大夫下来。 若不是此时正焦心,俞善真是要笑出声来。 被颠了一路快要散架的古大夫来不及生气。 他给俞信一把脉,沉吟着说:“信小哥儿的底子还是有些亏空,这又着了凉。所谓内里亏损,外感风寒,内外交加才会发热恶寒。 我来开几剂药,先退热吧,内里的亏空要以后慢慢补回来。” 他的医术果然高明,一剂药下去,俞信就开始发汗,热度也慢慢下去了。 俞善若有所思:“古大夫,这药是不是专门退烧,发热的人都适用?” 古大夫自信的点点头:“若是普通的风寒发热,老夫可以保证,一剂退热,三剂下去就彻底好了。” “那还请古大夫多抓几剂。” 俞善拿了药,直接去了村长俞怀安家里。 村长一家也冻得不轻,族长俞茂山年纪大了,也有些微微发热。 俞善去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在喝姜汤发汗:“善姐儿怎么来了?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俞善把那几剂药递了过去:“早上起来我弟弟发热,正好北山上的古大夫正在小镜庄小住,我请他多开了几剂专治风寒发热的药。 若是村民中谁急需要大夫,可以去小镜庄请古大夫,也可以直接拿了药回去煎,还请村长代劳了。” 去请大夫,是要付诊金的;直接拿了这些药,就不用花钱了。这其中的区别,俞怀安还是分得清楚的。 村民的家境贫富不一,有些家贫的,生了病宁可挨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去看大夫。 但是今天这天气变得实在诡异,村长心里清楚,若是什么都不做,说不得有些体弱的老人或孩子就直接去了。 他长叹一口气,老怀欣慰的感叹道:“善姐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大堂伯替村里的乡亲们谢谢你了。” 俞善回来平溪村之后,跟村长俞怀安打过几次交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俞善面前自称堂伯,释放了明显的善意。 哪怕上次周懿言特意来拜访,村长也是表面上客套,其实心里并没有把俞善当成自己人。 今天,俞善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 平溪村如今就是俞善和俞信的家,经营出个好人缘,绝不是个无用的主意。 他们姐弟俩可以相依为命的生活,却绝对不能与世隔绝,孤立无援。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无声无息的带走了村中两位老人。 还没过完年,村中就挂了白,过年欢快气氛瞬间变得十分低迷。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没过几天,石江县要征徭役,召募河工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村中人心惶惶,压抑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随着这个消息流传开来的,是这次徭役是力役,不再是每户出一个人,而是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成丁男子,都会被征召。 若要花钱代役,更赋翻倍。 力役更赋一般要花六百文赎买,也就是一石稻米的价格;翻倍就是一千两百文。 一个人就要两石稻米,一大家子若都不去服役,来年不到夏粮收成,就要断顿了。 可是河工徭役繁重,这鬼天气又这样的冷,去了也不一定有命回来。 如此进退两难,村中几乎家家可闻哭声。 尤其是一大家子里头,总要留人在家里照应田地,这有人去、有人不去,为了争不去的名额,亲兄弟打破头的都有。 古大夫前几日忙着看风寒发热,这几日倒是看了好几个外伤的病人,他也是感慨无限,却也无可奈何。 身为大夫,他治不了人心的病。 这一天,村长俞怀山,里长陈康盛,连同石江县衙门的两个衙役,一起带着赋税黄册登门。 这黄册就是户籍,以户为单位,详细的记载着辖下人口的籍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等信息,非常详尽。 黄册每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每到征赋税、徭役的时候,村长和里长就会以此为准,按户征收。 住在二房同一个屋檐下的俞善和俞信姐弟俩,严格来说,是两户人。 “你叫俞善?” 里长辖下这些人家里,只有俞善这么一家女户,还是个不大的女孩子,不由查问的更加严格: “你今年十四,原本就是平溪村人,后来随母改嫁,户籍转除到府城,之后又在去年新转收进来的女户,我说的可对?” “正是。”俞善落落大方的上前应答。 这些变更都有记录在案,没什么不能说的。 里长点点头:“我看你名下有一座农庄,有田二十亩,庄上有庄奴十一口,数目可对?” “是的,数目很对。”俞善开始有些惊讶,这些信息竟然如此完备。 里长又点点头,提点她道:“佃仆为贱民,不入黄册,不征赋税,然而,你虽为女户,却衣食颇丰,定你个中户,你可有异议。” 大晋朝按户等来定税级,分等级征税,有上户、中户、下户之分。 俞善名下有不少佃仆,被定成中户虽然要多交一些赋税,却还是受了照顾的,于是她摇摇头:“没有异议。” 村长忍不住在一旁提点说:“虽然你庄子上的佃仆不用服役,但是每年的口算钱可是要缴的,你可别忘记了。” 口算钱就相当于人头税,每年八月,一年一算。 俞信这样不足十六岁不成丁的孩子,计做“小口”,每年只要交二十文;等以后成丁了,光每年的口算钱就要一百二十文了。 而俞善这样的女户,要交足三倍的口算钱…… 她名下的十一口庄奴,口算钱折半,又是六百多文出去了。 小鬼难缠 其实, 如果俞善没有立女户,她这个年纪根本连口算钱都不必交。 大晋朝立国之时, 为了禁民间溺杀女婴的恶习, 高祖曾定下律令: 凡男丁,年满三岁就要开始交税;而女娃从一出生就不必交税,直到出嫁后才视为丁口, 由夫家交纳。 但是为了促进人口, 又规定了,女子如果年满十八还未出嫁, 就要交五倍的口算钱, 一年六百文, 一直交到三十岁, 界时若是还嫁不出, 就不必再交了……因为可能是真的嫁不出了…… 同时, 大晋朝为了防止世家富豪过多的蓄奴,以至于人口流失,无人耕种, 收不到赋税, 规定了主家要给自己名下的奴仆交口算钱, 只是数量可以折半, 也算是两相角力的折中之举。 真不是俞善小人之心, 她一直都想不通, 为什么周大夫人当初连小镜庄的两头牛都牵走了, 却肯留下这么多庄奴的身契。 现在想来,俞善自己觉得这些人是帮手,恐怕周大夫人觉得这些人有老、有幼、有久病不愈, 就算拉去人市上卖, 也卖不出价钱,是大大的负担才对。 如果俞善不善经营,只是坐吃山空,那么等着她的就是十一口需要填饱的肚子,以及年复一年的口算钱,拖累会越来越重。 可惜,周大夫人失算了。 俞善觉得杨庄头他们很能帮得上手,相比之下,那折半的口算钱根本不算什么。 俞善朝一行来人施了一礼:“小女年幼,今年的力役想要赎买,还请里长、村长,以及两位差役大哥行个方便。” 说着,她摸出两个荷包,给那两个差役一人塞了一个。 村长和里长都左顾右盼,装做没看见。 虽说这赋税之事,办事都有章程,可小鬼难缠,每到这种时候,往往都是衙门里的差役大发横财的机会。 里长是这些年已经见怪不怪了。 村长俞怀安现在拿俞善当自己人看待,心也偏了,见到这一幕,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觉得俞善很通人□□故,比为人方正的俞秀才处事还要强上三分。 那个胖些的差役隐晦的掂了掂手里的荷包,觉得至少有二十文,心中满意,正要点头,被那个瘦些的差役撞了一下,使眼色叫他到一边说话。 “我看过了,这家以前的家主是个过了世的秀才,现在就这么一个立了女户的小丫头,和一个未成丁的小子支撑门户,又没靠山又正好有钱,咱们就这么轻易放过去了?” 瘦差役说话间,眼中满是贪婪。 能住这么宽敞的青瓦大院,名下有地、有佃仆,还曾经有个秀才爹,肯定能榨出不少好东西。 二十文是打发叫花子吗? 好不容易遇到两只肥羊,不狠宰一顿也太可惜了吧? 胖差役生性谨慎,知道这个瘦差役向来做事手段狠辣,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生怕被他连累,这才透露一二: “平溪村这一家姓俞的女户,是临行前郭县尉特意交待过的,要我们‘照章办事’。兄弟,你好好琢磨琢磨。” “当真?”瘦差役迟疑不定:“这家和郭县尉是什么关系,能让郭县尉替他们出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胖差役横他一眼,看瘦差役还是不怎么情愿的样子,又冷笑着说: “我还能骗你不成?要不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才懒得提醒你。好在这家人也懂规矩,荷包收了就收了吧,再多,就是把郭县尉的脸面往地上踩了。” 比起在差役们中的威望,连县太爷的话都不如县尉的好使,毕竟县尉专管治安、缉盗,是他们这班差役的顶头上司。 县太爷三年一轮换,可县尉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人脉关系盘根错节,势力颇深,连县太爷有时候都要仰仗县尉去做事,施行他的政令。 正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 “还是老兄你受郭县尉赏识,这等事宜都托你来办。” 瘦差役还是有些不甘心,酸溜溜的说::“兄弟,你跟我交个底,这小娘子长得挺水灵的,跟郭县尉是不是……” “哎,打住打住,这话出得了你口,可入不了我耳。” 胖差役正色道:“谁不知道郭县尉后院可有一座好大的葡萄架,你乱说话,回头传出去,那葡萄架塌了……” 瘦差役想了想也打了个哆嗦:“你看我这张破嘴,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就这样吧,就准她赎买。” 瘦差役悻悻的把荷包揣了起来,给余善名下记上一笔,当场就要收钱。 虽然有周懿言提前跟郭县尉打过招呼,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俞善刚才看到这两个差役窃窃私语时,眼神在她身上瞟过几回,尤其那个瘦差役,目露贪婪,她干脆决定破财免灾。 双倍更赋一千两百文,俞善直接给了个银角子。 瘦差役当场拿用银戥子称了,发现果然多了不少,已经有一两五钱重了,不消说,多出的三钱银子也是孝敬他们俩的,这才心里终于好受些,轻轻的放过了俞善。 俞信就简单多了,他本来就未成丁,征徭役也征不到他头上。 只是二房名下有八亩地,如今记在俞信头上。 俞信现在又从老宅分出来单门独户的过日子,若真论起来,跑不了也是个中户。 村长跟里长当初都见证了白翠娘的放归书,知道这八亩地现在其实由大房种着,干脆给俞信定了个下户,只待他成丁以后,再升为中户。 两个差役刚刚不少拿好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他们这么记下了。 俞善和俞信谢了又谢,等送这一行人出了门口,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位家主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事情还算顺利,可这难缠的小鬼,让俞信心中更是坚定了要考取功名,以后给姐姐撑腰的决心。 事后,俞善又专程备了份礼,带着俞信到陈里长家走了一趟,谢他在俞信定户等时给的照顾。 礼多人不怪,陈里长见这姐弟俩知情识趣,受了恩惠知道报恩,心里也受用,当下决定不为难的时候,可以对姐弟俩照顾几分。 就算再不情愿,也没人能与官府的政令抗衡,到了初十,该定的名单都已经定了。 老宅除了俞文思、俞文智不足十六岁,俞老头超过六十岁,不在服役之列以外,大堂伯俞怀裕和大堂哥、二堂哥,三叔俞怀实都要去当河工——俞老头不愿意花钱赎买。 倒是四叔俞怀兴,在村中连面都没露,不声不响的自己交了钱,可以不必服役。 陈小虎就比较倒霉,他刚好满十六岁,底下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都不够年龄。 他后娘只肯出粮食,把他爹的徭役给免了,根本懒得管陈小虎的死活。 陈小虎年前在俞善这里洗了一个月的碗,原本赚到一百五十文钱,觉得是一笔巨款。 可是没成想遇到这一档事,一百五十文连个更赋的零头都不够,陈小虎只得认命,等着十五一过,当河工苦力去了。 自初三以后,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 之后虽然天气放晴,气温却是一直没上去。积雪融化后又冻成坚冰,河面一直飘着浮冰,河水冰冷刺骨,可想而知那河工的活儿有多苦多难。 话说,力役倒是有一桩好处,是不必自带干粮,由官府管吃喝——至于吃得怎么样,就要看各地官府的良心了。 总的来说,有良心的不多…… 所以有经验的老人,都会给自家儿孙带些充饥顶饿的大饼、馒头、炒米之类的。 干着顶辛苦的活儿,再吃不饱,是件要人命的事。 俞善见陈小虎有家跟没家似的,也没人替他张罗,心生同情,请米氏给陈小虎准备了一套换洗的厚衣裳,和十来张耐放的大饼,以及一小罐泡菜。 陈小虎临行前一天还自觉得凄惶,收到俞善送的大包袱时,哭得像个泪人,指天发誓以后再不欺负俞信! 俞信:…… 过了正月十五,石江县的河道正式开工,对俞善的直接影响就是,不管是镇上还是县城,市集上人都少了许多,除了还有外地客商来下订单,米粉摊位的生意清淡了不少。 这一天盘完帐,杨庄头忐忑的来问俞善:“主家,咱们这米粉摊位还摆吗?已经连着三天,连二百碗都没卖出去了,我说的是三个摊位加起来的总数啊。” 俞善早在第一天摊位上没卖完所有米粉的时候,就有所察觉了。 她问杨庄头:“你知道平溪村的人,在哪一处做工吗?” 杨庄头楞了一下才答道:“我听来吃米粉的客人说,这次石江县有两处工程,一处是加固石江堰坝口;一处是给北渠清淤;每个村子服役的人都会排在一起,咱们平溪村的应该都在大坝上。” 俞善了然。 北渠是专门用来给石江分洪,减轻压力的人工渠段,长度几乎穿越整个石江县。 这又是加固堤坝,又是给北渠分洪渠道清淤,恐怕今年真的会有大水过境。 她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明天三个米粉摊位,只留下省城的一处,杨谷和邓荣的两处摊位,分别摆到这石江堰和北渠的工地上,咱们的摊位跟着河工走。” 石江堰 冬日菜少, 现在没有了冬笋,俞善干脆把米粉浇头改成酱肉汁。 先将肥瘦相间的肉切成细丁, 在锅里爆炒到微微焦黄以后, 再加入米氏自己腌制的黄豆酱炒香,然后添水小火慢炖,不时加以搅拌。 一直炖到大部分的肉彻底融化在酱汁里, 油脂彻底激发出酱的香味, 这时酱肉的口感也会浓郁起来。 因为是酱汁,算下来成本比原来的竹笋肉臊还要便宜许多, 俞善干脆直接定价大碗肉酱米粉三文, 小碗肉酱米粉两文。 第二天, 石江堰河工现场, 俞善主动跟着杨谷、邓桃夫妇来摆摊, 顺便也看看这修建于高祖时期的石江堰坝。 石江是大岠江的一条大支流, 以石江县为分流源头,绵延七百多里,横贯四县, 其中石江县做为它的起点, 也因此得名。 石江县山多水多, 这条石江与它的各条支流, 就是最主要的水源。 然而每到雨季水量增加时, 石江就会泛滥成灾, 滋扰沿岸百姓, 令其深受水患。 数百年来朝代更迭,石江一贯如此,直到本朝初立时, 高祖一力主张, 耗费无数钱粮以及民夫心血,修建了石江堰,并硬生生靠人力挖凿出一条北渠,将泛滥的石江水分流出来,引至其他支流,沿途灌溉滋养了无数土地。 后来数十年间,石江堰坝经过不断的加固、北渠也经历了数次拓宽延伸,才形成今日的规模。 俞善看着眼前堪称宏伟的工程,心里忍不住将石江堰与举世闻名的都江堰相比,同样是前无古人的水利工程,同样惠及了无数百姓。 然而赞叹归赞叹,真正的河工做起来可没那么好受。 堰坝加固可以靠牛马拉来一筐筐沙石; 清理河道却要趁着枯水期,将河底淤积的泥沙淘干净,要靠人力将一筐一筐百十斤重的泥沙挖出、背上岸运走。 做了几天的河工,在泥沙里滚过几遭的俞三叔已经累得浑身打颤,两只脚浸在泥水里太久,直到小腿以下都没了知觉。 俞三叔呲牙咧嘴的啃着吴氏给烙的大饼,一边啃一边在心里大骂这婆娘吝啬,烙饼一点儿油盐都不知道放。 这饼搁了几天,硬梆梆的能把地上砸出个坑。费半天劲才啃下来一点,咽下去的时候直拉嗓子。 官府的饭清汤寡水的不当饱,不到晌午就饿得人透心凉,趁着歇口气的功夫,有干粮的都在抓紧时间吃东西。 此时,若是站在堤坝的高处往工地上望去,简直一目了然。 来服役的人分化很明显,像俞大伯他们这些老庄稼把式做惯了体力活儿,不管是挖河泥,还是挑石头,手脚都还算麻利。 可若是像陈小虎、俞三叔这样没怎么认真干过农活,平时偷懒耍滑惯了的,没几天下来就手麻脚软,整个人像废掉似的,拖拖拉拉怎么也干不快。 来巡视河工的石江县令杨绍光紧皱着眉头:“再这样下去,进度肯定是要延误的,到时候上头怪罪不说,若是耽误了农时,影响了今年的收成就是你我之过了。” 紧随其后的郭县尉小心回答道:“大人,以往每年的杂役,来服役的都是家中的壮劳力。这次征发力役来的人多,这数万人里有老有小,参差不齐也是常理。” “唉!”杨绍光重重的叹一口气:“我又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不过是心中忧虑罢了。 年前工部勘察河道,发现北渠积沙严重,钦天监又上奏说今年雨水丰沛,恐有水患,这才匆忙决定急召河工徭役,工期如此之紧,你说……唉!” 郭县尉回禀:“大人放心,加固堰坝是重中之重,我们已经选出能干的民夫送到堰坝上,等到石江堰加固完毕,再把这些人调到北渠去清理河道,想必速度能加快几分。” 杨绍光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赞同道:“你做的对,石江堰关系到下游四县数十万百姓的安危,绝不容有失。” 两人沿着河岸漫步,正说着话,一股突兀的香味飘了过来。 “什么味道?”杨绍光吸了吸鼻子:“河工的伙食做得还不错嘛。” 郭县尉心说,河工那饭食也就是勉强管个饱而已,怎么可能让你闻到这么霸道的肉香。 官府每次征召杂役做工程,都有精明的百姓跟着摆摊卖吃食,估计这次也不例外。 这么想着,没顾得上吃早饭、饥肠辘辘的郭县尉也忍不住四下里张望起来,终于发现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摊位。 那摊子上有两口敞开的大锅沸腾着,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浓郁的肉香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样冷的天气里,摊位上方有一片白白的热气蒸腾着,在一众拎着篮子叫卖馒头大饼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暖和热闹。 这时正是半晌,还不到河工放饭的时候,摊位上却已经坐满了人。 数万人的工程只靠县城衙门那班差役是看顾不过来的,负责巡逻、监工之责的,来自于驻扎在石江县的卫所军。 这些官兵既不差钱,又不受约束,闻到俞善这边摊位上的肉香,就趁着轮班休息跑来唆一碗粉,然后手暖肚饱热乎乎的回去监工,什么都不耽误。 郭县尉看他们吸溜吸溜吃的正香,肚子忍不住咕咕叫起来,就是觉得那一碗碗雪白的米粉有些眼熟。 他仔细一想才恍然大悟,过年的时候娘子煮过一次的,可不就是这叫米粉的食材吗? 郭县尉想起来了,这米粉还是平溪村那家姓俞的女户送的节礼。 对方很细心,特意在节礼的礼单中夹了张纸,详细写了米粉该怎么泡发,怎么煮食,当时娘子把那张纸给他看了,确实美味又方便。 莫非这米粉摊位,是那姓俞的小娘子开的? 正想着,郭县尉听到 “咕”的一声,不是自己肚子发出的声音,吧? 他转头看向杨县令,杨绍光脸一红,尴尬的解释道:“我早上出门急,没用朝食。” “那正好,下官陪您过去体验一下民情吧。”郭县尉笑眯眯的给上司递了个台阶。 杨绍光见那摊位上忙碌的夫妻二人衣着、手脚都算整洁,摊位上摆的厨具、碗筷也都挺干净,不见半点儿油污,于是矜持的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都穿着普通的长衫便服,身边没有长随,两个负责保护他俩的差役也被打发的远远跟着,因此落座的时候,除了杨谷招呼了一声,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河工开始这些天,多的是这样文士打扮的人跑来看石江堰,有的看完还诗兴大发,当场吟诗作对,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俞善呢? 她正坐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听一个老兵口若悬河的吹嘘自己经历过几次的河工工程: “不是我吹牛,我当兵二十年,这已经是我第六次来石江堰做监工了,这回可是最冷的一次。” 如果只是每年循例做的河道清淤,根本用不到当地卫所的兵来负责监工,只有这样大范围召募数万河工,才需要卫所的官兵出动。 这次数也太频繁了吧? 俞善不解:“为什么北渠这么容易淤塞?” 老兵一拍大腿感慨道:“这我要是知道原因,还当什么大头兵啊?肯定是上报工部的大人们,讨个封赏去了。” 杨绍光和郭县尉互看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是啊,北渠常常淤塞,每次清理花费甚巨,朝中甚至有人建议废弃北渠,不再往这个无底洞里投钱。 虽然说这话的人无知,由此也可见,北渠的问题如何让人头疼,简直是毁誉参半。 俞善想了想今天自己对石江堰和都江堰的比较,若有所思的说: “我以前曾见过一处堰坝,规模可以跟石江堰相媲美,但有所不同的是,那处堰坝多了一处溢洪道,使江水形成环流漩涡,能将砂石带回到外江,大大减少了内江的淤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旁人可能会把俞善这样小姑娘的话当成风,听过就算; 可对于正在为此忧心不已的杨绍光来说,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盏微弱灯火,虽然希望渺茫,却总比没有的好。 杨绍光当下激动的站了起来,连郭县尉都没能把他拦住,大声问道:“小娘子此话当真?” 俞善一回头,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犹疑了一下,才斟酌着开口: “准确的说,小女是在一本书中见过这样的堰坝,不论各方面都跟眼前的石江堰很相似,唯一的区别就是那处溢洪道,书中管那处叫飞沙堰,顾名思义,是起到排砂作用的。” “但是书中所写的情况并不能直接拿来用,事实上,江的走向,水的流速、河道宽窄都会有影响,这飞沙堰只能当成一个参考,不能凭小女一面之词就下定论,小女也确实担不起这个责任。” 俞善说得有理有据,落落大方,倒叫杨绍光高看她一眼。 郭县尉微皱眉头,上前一步询问道:“你家住何处?可是姓俞?” 俞善听他这样问,已经对二人的身份有所猜测,她恭敬的施了一礼:“小女平溪村人,确实姓俞,家父乃康平七年的秀才俞怀清。” 大生意上门 俞善之所以改口, 说自己是在书中见过飞沙堰的作用,原因不单纯是为了推卸责任。 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家女, 上哪儿亲眼见过规模堪比石江堰的水利工程呢? 俞善猜想, 询问她是否姓俞的文士应该就是郭县尉,而能让郭县尉隐隐奉为上位的,自然是石江县的一把手, 县令大人了。 既然已经失言被人听到, 俞善没打算搪塞过去。 如果自己的建议真的可以稍稍改变现状,以后石江县的百姓不也受益吗? 若是北渠不再常年堰塞, 先不说少受水患的威胁, 百姓们至少可以少服几次徭役。不然再过几年, 等俞信长大了, 难道也要时不时被征召来做河工吗? “我是在家父的藏书里看到这种堰坝的。” 仔细斟酌了一下, 俞善继续说道: “可家父不幸已经过世, 如今那些藏书散佚一空,我只能凭记忆将那处堰坝的构成画下来,以供参考, 具体是否可行, 还请大人与擅长水利的人商讨。” 郭县尉见口出狂言的俞善不止不惊慌, 还敢主动要提供图纸, 心里非常不喜: “你这小丫头好不知天高地厚, 数十年来, 工部那么多擅长水利的官员都对这北渠堰塞无计可施, 单凭你一个小丫头的只言片语,你知道大人要为此担多大的干系吗?” 余善一挑眉头,她本就性子平和, 若非必要, 轻易不与人为难。 只是郭县尉的话难得激起她心中的好胜之情: “郭大人没听过,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什么叫术业有专攻吗? 前人的经验于我们来说,既是基石,也是指路明灯,让我们可以借鉴他们的成功,反省他们的失败,看得更高更远。” “你怎么知道我姓郭?”郭县尉颇为惊讶,他仔细想了下,自己确实是第一次见这俞小娘子,刚刚也并没有自报家门。 当然是因为你先问我是不是姓俞啊…… 石江县只一个官府中人,能直接把米粉跟我是不是姓俞联系在一起。 俞善冲他高深莫测的一笑,并不多做解释: “当然,站在郭大人的立场上,为杨大人多考虑一些,确实无可厚非。所以,小女只是说,可以提供那处堰坝的构图以供参考,最后用或不用,都由大人们定夺。” 郭县尉已经顾不得追问俞善怎么认出县令杨大人了。 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用或不用都由我们来定夺,说了半天,你这是一点儿责任也不肯担啊。” 俞善无辜的眨眨眼:“小女子年幼无知,只是偶然见过一副图,把这图画给大人看而已,其他什么也左右不了,不知道要怎么担责任呢?” 郭县尉没想到她这么口齿伶俐,噎到无语。 杨绍光已经留任过一次,跟郭县尉共事也有四年了。 他难得见这老伙计吃鳖,忍不住暗暗笑了起来:“行了,就如你所说,成与不成,都与你这个小女子毫无干系,不过若真是事成,嘉奖也与你无关,到时候你可甘心?” “甘心。小女子所做的不过就是画一副图,不成,于我无损;成了,于百姓有益,于我的乡邻亲人有益,小女子为何会不甘心呢?”俞善笑着回答,神色坦然。 “好!”杨绍光抚掌大笑: “你只管画来与我看,本官向你保证,不管结果如何,绝不牵连到你。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修建这溢洪道可以起到排出砂石的作用,本官一定向朝廷为你请功!” 郭县尉有些急了:“大人三思,怎么可以听信这小娘子一面之词。” 杨绍光倒觉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俞小娘子说得好,用与不用,全在于本官,既然想有所作为,当然要做好准备,付出不成功的代价。” 换任何一个老奸巨……啊,不,是老成的县令,恐怕不止不会听取俞善一个小娘子的意见,还会重重的呵斥于她。 可这杨绍光杨县令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年纪,因为才愿意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之前三年的任期,他兢兢业业的劝课农桑,就因为这石江水患,考评得了中——虽然得以留任,却终究心中不甘。 试想一下,自高祖以来,数十年间都无人能解决的难题,若是在他的任期治下解决了,该是多么闪亮的政绩。 想到这些,杨绍光心中一片火热。 “米粉来了!” 杨谷听这边动静不对,生怕主家惹怒这两个自称本官的人,连忙端上来两碗肉多酱少,浇头十足的大碗米粉:“客官请慢用,这两碗算是小的孝敬官爷的。” “这怎么行呢?吃饭付钱天经地义,本官岂能占这样的便宜!” 本就饥肠辘辘的郭县尉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喷香米粉,忍不住喉间滚动了一下,义正言辞的说:“这米粉多少钱这一碗?” 杨谷本不敢收钱,他偷偷看向俞善,见她轻轻点头,这才笑着报价:“大人,两大碗米粉,一共六文钱。” “三文一碗?”郭县尉还没说什么,杨绍光先皱着眉头问:“你这摊主,可是故意少报了价钱?” “没有没有,不信您问问这些官爷,大碗米粉三文一碗,小碗只要两文,童叟无欺。” 杨谷微微躬身介绍道:“小的年前在镇上摆摊也是这价钱,这米粉是我们主家给的方子,庄子上自制的,十分物美价廉,量大批发更便宜,还有许多外地客商慕名来买呢。” 杨绍光见旁边吃得正香的兵士纷纷点头作证杨谷所说不假,这才放心的抽出一双竹筷,专心吃了起来。 这一试,倒是被米粉爽滑浓郁的口感惊艳了,杨绍光忍不住矜持的称赞:“确实美味!” 郭县尉嗯嗯了两声,吃得头也不抬。 他实在是饿了,又在河堤上吹了半晌冷风,对他来说,味道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大冷天的,几口热食下肚,整个人舒服多了。 杨绍光显然也是同感。 他们忙着吃米粉,俞善坐在摊位上,干脆从怀里抽出一个本子,又从摊位上取了一根炭笔写写画画起来。 炭笔是俞善专门做来给米粉摊位记帐用。 在外面摆摊用毛笔不方便,一开始杨庄头他们都是拿炭条来划道道记数,手上经常弄得乌黑,要反复的洗手,实在是麻烦。 而且卖吃食的,干净卫生最重要,手上黑乎乎的客人见了多倒胃口。 俞善特意用削成合适大小的竹片夹住炭条,再缠上布条,制成简易的炭笔,这下用起来既干净又方便,很受小镜庄众人的欢迎。 为了方便对比,俞善先画出眼前的石江堰的简易俯瞰图,分别标明江流、石江堰、北渠的位置; 然后她凭借记忆,画出都江堰的构成示意图。 先是三大部分的名称与其功能:鱼嘴分水堤四六分水,飞沙堰溢洪道二八分沙、宝瓶口在鱼嘴的基础上二次分流,控制进水流量; 然后,俞善又细细画出百丈堤、人字堤等附属工程的位置。 她甚至画了一张水流平面图,以示意飞沙堰是如何利用表层水流和底层水流的特性,形成环流漩涡来排砂的。 俞善很清楚,面对如此复杂的水利工程,没有可以完全复制的完美方案。 她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详细的传达信息,把都江堰历经千年验证可行的无坝引水方案呈现出来。 俞善画图没有什么美感,胜在简洁准确,让人一看就明白。 她的速度很快,杨绍光和郭四通吃完一碗米粉的功夫,俞善就已经画好了,还有时间贴心的写上了几句详细的注释。 杨绍光饱读诗书,字画双绝,他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小儿画图,几乎不想伸手接过来…… 郭县尉没读过多少书,反倒觉得俞善画得不错,至少一看就明白了。他接过图纸,当下就照着眼前的石江堰,心中默默对比起来。 两人结了帐,带着俞善画的图,又继续巡视河堤,这一次重点就是先看地形与江流走向,看这图纸上所画的都江堰,有几分可以套用在石江堰上。 杨绍光打算回去就临摹一份图纸,快马寄回京城工部。 之前因为石江县水患,他结识了几位擅长水利的朋友,最好集思广益来验证下这份图纸的可行性。 走到半路,杨绍光突然停下脚步,问郭县尉:“每天供应数万人的河工伙食,可有什么困难?” 困难多了…… 缺人,缺钱,缺粮…… 郭县尉心里吐槽再多,也不敢全吐槽给上峰听。 好在杨绍光自己心里也清楚难处不少,他不待郭县尉回答,便有意提醒道: “我看刚刚那摊主的反应,这米粉生意估计是俞小娘子的。 工地的河工太多,伙上每天和面擀面来不及,偶尔直接煮些米粉倒是方便省事,既能饱腹又有热的汤水,还省了烧汤的功夫。这大冷天的,河工们吃得暖和,也能好受些。” 跟聪明人说话,倒是不必说得太透。 郭县尉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打算下晌就去平溪村找这俞小娘子谈谈给河工工地供应米粉的事宜。 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俞小娘子好运道,这可是一笔真正的大生意! 秘方 “你刚刚说什么?”郭县尉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是太累了, 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你不想做这单生意?” 俞善无奈的笑笑:“大人,不是我不想接下官府的这桩生意, 而是没能力接啊。” 郭县尉黑着脸, 心里疯狂吐槽老上司没事找事,干嘛为了照顾这小娘子,主动送一单大生意上门, 关键人家还不领情! 想他郭四通, 还从来没有在送钱的时候吃过闭门羹! 俞信今天休沐在家,他适时的给这位突然登门的大人奉上一盏茶, 紧挨着姐姐坐下。 俞善拿出纸笔, 给处在暴怒边缘的郭县尉算了一笔帐:“敢问大人, 现在整个石江县有多少河工?” 郭县尉犹豫了一下, 才皱眉回答道:“两万有余。” “河工做的是重体力活儿, 一顿饭咱们就按三两米粉来算, 一斤大米最终能做出五碗三两的米粉。”俞善说着,认真看了郭县尉一眼。 郭县尉眉头一松,觉得这小娘子对自己还是挺信任的嘛, 等于间接告诉他一斤大米能出一斤半的米粉。 这等机密事宜俞善都肯透露, 郭县尉被拒绝的不快瞬间消散了许多。 俞善在纸上不停的计算给郭县尉看: “两万河工想要吃一顿米粉, 得要四千斤大米的原料, 就算做好鲜米粉直接运到工地煮食, 省了一道晒干的工序, 我庄子上这几个人也要赶工七、八天才能做出来。” 郭县尉看着俞善写下来的几个关键数字, 也不说话了。 他不得不承认,俞善拒绝他是对的。 这时,郭县尉反倒因为俞善没有贪心的一口应下, 而对她多了几分欣赏。毕竟不是谁都能抵挡住一大笔钱财的诱惑, 做到量力而为。 “既然这样,本官就回去复命了。”郭县尉失望的告辞。 虽然他不想给上峰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可俞善有钱不赚,他也没有办法。 “不过嘛,这生意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做……” 郭县尉没想到俞善的话风一转:“我庄子上现在还有六千斤的干米粉囤货。” 过完年没两天,杨庄头他们就把两千多斤莲藕全制成了藕粉。 俞善特意到县城订了二十个细瓷的带盖小罐,一罐一斤的,把那二十来斤辛苦得来的藕粉分装起来。 之后小镜庄众人又开始集中精力做米粉,十几天功夫就攒了这些库存。 郭县尉先是眼睛一亮,不过转念一想,这六千斤听着多,按俞善的算法,还不够河工们吃上两顿的,有什么用呢。 俞善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笑着出主意:“大人有没有想过,好东西既然做不到人人都有,不如搞一个奖励机制。” “怎么奖励?你且说来听听。”郭县尉一楞,觉得这小丫头的鬼主意怎么这么多。 俞善循循善诱:“大人明鉴,这么多人在一起做事情肯定有快有慢。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河工都有任务量,若是有的话,不如大人可以规定,先完成当天任务的,就奖励他们吃点好的,比如一碗热乎乎的肉臊米粉…… 这好的饭食数量有限,先到先得,想必总会有人为了吃点好的,更加努力的干活,这样对整个河工的进度也有益处。” “就这?吃点好的?会有用吗?”郭县尉根本不掩饰满脸的狐疑。 “当然会有用,民以食为天啊,大人。” 俞善肯定的点点头:“大人不要小看这一点点改变,不信的话,只管试试就知道了。我这米粉好吃不贵,做起来也方便,这桩买卖大人不会亏本的。” 郭县尉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笔帐。 县里给河工伙食做的预算,每顿饭一个人是三文钱。 俞善的干米粉一斤零卖十文,据说是因为他们是大订单,还主动优惠到一斤干米粉八文钱,够五个河工吃一顿——话说,一斤大米可不够五个壮劳力吃上一顿的。 就算加上配料、柴炭、人工,平均下来一大碗米粉的成本还不到两文钱。 先不考虑俞善所说,能激励河工加快进度,只从帐面上算,这桩买卖确实划得来。 可惜就是米粉的数量太少了。 郭县尉遗憾的看了俞善一眼,终于点头同意道:“那就先买下这六千斤米粉吧。 另外,你的庄子上每天还能供应五百斤干米粉吗?现在看来,工期至少还要两个月,你慢慢做,有多少河工那里收多少。” “能。”俞善一口应下。 紧接着,她想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先露出一个笑容。 郭县尉现在一看见她这个笑,心里就一咯噔,直觉这小丫头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其实吧,要想供应整个河工的伙食,也不是不行。” 俞善的手指在桌上有规律的轻点:“我还有个更好、更长远的主意,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听一听。” 郭县尉今天先是失望,做好准备空手而归; 后来,又本着有一点儿比没有强的心态,应下一桩买卖; 现在俞善又反口说有办法可以供应整个河工的伙食,郭县尉不悦的再次拉下脸:“有话就说,本官很忙。” 要不是今天受杨大人的嘱托,要不是周懿言年前重礼相托,郭县尉早就拂袖离开了。 俞善其实是临时起意。 昨天她跟杨县令交谈一场,发觉杨绍光此人还比较清正,是个难得能为民着想的好官。 而且,这郭四通是周懿言请托来的关系。 以周懿言的性格,如果不是事先查过此人正直可信,他是不会将这个人介绍给俞善的。 基于对这两个人品性的信任,俞善借机提出了她筹谋已久的计划: “为了供应河工伙食,我愿意把米粉的配方卖给石江县本地的商家,到时候几家一起供应,想必很轻松就可以吃下整张订单。” 郭县尉失态的手一抖,他顾不得茶盏翻了,正色问道:“你愿意出售秘方?” “正是!”这个问题俞善已经想了很久了。 她没有靠山,不可能独霸米粉的配方。 更何况,米粉的制法也不算特别高深,早晚都会有人试出来,霸着不放没有意义。 杨庄头他们摆摊的时候,已经被人言语试探过很多次,甚至年节过后,还有人摸到小镜庄这边来,鬼鬼崇崇的打探消息。 正好今天郭县尉来访,给了俞善一个绝好的机会,把早晚会变成烫手山芋的下蛋金鸡,卖出一个好价钱! 正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俞善当机立断,打算借一借衙门的势,把米粉配方脱手。 “郭县尉,我想请您和大人帮小女一个大忙。”有求于人的时候,俞善的态度是很端正的: “为了能够供应河工伙食,我自愿将米粉的配方卖给五家本地的商户,并与他们一起合作,给河工供应米粉。” “不是。”郭县尉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对县衙有什么好处?” “好处不止一桩啊!” 俞善面不改色的列举道:“这第一桩好处,县衙可以用便宜的价格,给河工供应更好的伙食,若是可以鼓励河工们加快进度,就是第二桩好处了。” 郭县尉听完想了想,勉强点头同意。 “其三,经由衙门的手转让这米粉配方,不管成交价如何,我都愿意出两成的契税。” 听到一个“税”字,郭县尉精神一振。 最近衙门太缺钱了,只是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收到一笔税额,预测数目还不少,郭四通太能接受。 “这其四,更是一桩长久的好处。”俞善示意听得认真的俞信,给郭县尉换一盏新茶。 “咱们石江县水田多,每年稻米产量不少,可惜品质却不怎么好,多是中下等稻米,卖不起价钱,如果把稻米加工成米粉,这其中的利润自不必我说。 现在已经有不少外地客商从我们庄子上大量采买米粉了。 如果以后,这平溪米粉能够在全国打响名气,成为咱们石江县的特色,不仅能为石江县扬名,还能成为支柱产业,吸引到更多的外地客商,衙门也能从这米粉买卖中收到更多税款……” “支柱产业?”郭县尉在嘴里默默念了一遍。 他叫俞善描述的美好前景吸引住了,不由站起身,激动得团团打转,越想越觉得可行。 所有这些设想的前提,就是俞善愿意贡献出米粉的配方! 郭县尉神色复杂的打量着俞善,心中赞叹这小女子真是有气魄。 多少人抱着秘方,一传就是几辈人不撒手,她可好,说卖就给卖了。 不过这事对县衙有好处,郭县尉当然不会反对。 “等我回去禀告知县大人,后日,不,明日就给你一个答复!” 郭县尉也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性子: “你放心,杨大人绝不会叫你吃亏的。我先回去了,明天顺便叫县衙的帐房来跟你结那六千斤米粉的帐,现银结帐,无拖无欠。” 郭县尉火急火燎的走了。 俞信有些不解的问俞善:“姐,我听人说,秘方是很珍贵的东西,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为什么你要把米粉的配方卖了呢?” 俞善伸手拉过俞信,耐心的解释:“你我都只是平民百姓,无权无势又手握生金蛋的秘方,只会招来祸事。眼下正好有机会,让衙门做中人,将秘方公道的卖一个好价钱,这对你我来讲,是件好事。” 忽悠 俞善可没漏掉刚才郭四通话里强调的关键信息——现银结帐, 无拖无欠。 恐怕这就是她愿意贡献出秘方,换来的明晃晃的照顾了。 升斗小民跟衙门做生意, 最怕就是拖欠。 那可是衙门, 你敢天天去要帐吗? 把帐随手一记,就是拖着不给结算,搞不好拖过三年, 县令一换, 你管谁要帐去? 新来的主官还会认这些旧帐吗? 俞善无意把俞信重重保护起来,之前的经历让俞信懂得了人心的复杂, 现在, 俞善也要把世情展现给他看。 俞信听懂了俞善的解释, 也正因为如此, 他更加感到挫败。 身为平民百姓, 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他们姐弟。 最近杨庄头跟俞善禀报说有陌生人在小镜庄周围出没, 四处打听,姐姐俞善表现出的隐隐忧虑,他都看在眼中。 现在姐姐又说只要卖掉配方, 他们的麻烦就没有了, 俞信其实心里半信半疑。 明明就是姐姐做出的米粉, 为什么姐姐不能靠这个赚钱? 觊觎别人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对的, 为什么反而是姐姐退让, 卖掉秘方以求平安呢? 俞信再天资聪慧, 也还不到十岁, 虽然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他不打算说出来,让姐姐更添烦恼。 看俞信的情绪有些低落, 俞善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放心, 米粉的配方只是小意思,姐姐还有许多其他秘方,等配方卖了钱,咱们就有本钱把它们一样一样做出来了。” “嗯,我知道姐姐厉害着呢。”俞信重重的点点头,他想了想又说:“姐,刚才那位郭大人这么照顾我们,又愿意出面帮我们找买家,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俞善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她忍笑点头赞同道:“确实是个好人!” 用起来还很顺手呢。 其实,今天俞善是把郭四通给套路了。 郭四通是带着一桩大生意来的,刚来的时候,他满脸都带着“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的神情。 如果这个时候俞善接下生意,就等于欠了郭四通和衙门一个大大的人情。 更别说,想要衙门出面,帮她找米粉配方的下家,不用想都知道,郭四通一定会断然拒绝。 既使俞善能用同样的理由去说服郭四通,这人情却是明明白白欠下了,总有一天要还的。 所以俞善一口就回绝这桩大生意。 她的拒绝瞬间打乱了郭四通的思路,反而开始担心自己会因为完不成上峰的吩咐,而遭受责罚。 这个时候,俞善再提出一个聊胜于无的替代方案——小镜庄库存的六千斤米粉,郭四通就会觉得是意外之喜。 以至于,最终结果其实还是郭四通一开始的预期:俞善可以接下石江县河工的米粉供应。情况却变成俞善帮了郭四通的忙,双方的角色完全发生了转换…… 在这种情况下,俞善再请求郭四通出面,为自己的米粉配方找到下家,就完全是郭四通心甘情愿的答应她的要求了。 尤其是像俞善说的那样,帮她卖掉米粉配方,衙门也有不少好处,郭四通就算知道这件事俞善的好处占大头,情绪上也不会有什么抵触。 等俞善细细的把这里的套路,掰开揉碎了解释给俞信听,小俞信简直整个人都被震惊了。 刚才明明我也坐在这里,为什么我看到听到的,和姐姐讲的有这么多差别?! 俞善用现身说法,给俞信上了非常有意义的一课,成为他白切黑路上的一个重要转折…… 不过俞善觉得,郭四通这种老于世故的人今天只是一时没转过弯,回头若是细想,肯定能发现自己套路他。 说到底,还是她看见机会,太心急了。 嗯,还是得想个办法赔罪,平息一下郭四通的怒气才好。 与此同时,也有人夸奖俞善是个好人。 郭四通带着俞善安利给他的美好前景,兴冲冲的赶回石江县衙,三言两语就想要原样安利给杨县令。 讲完以后,郭四通还意犹未尽的感叹道:“这俞小娘子虽然鲁莽了些,心地还是善良的,愿意为了造福百姓而舍弃自家秘方,确实是个好人。” 杨绍光的神情跟俞善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忍笑忍得十分怪异:“你觉得她是个好人?” “确实是个好人。”郭四通一语定音。 “好吧,这小娘子心地确实不错。那,你觉得这事儿她吃亏了吗?”杨绍光换了个问法。 郭四通刚要点头:“那当然……不吃亏。”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在杨县令似笑非笑的表情下,若有所思:“她一个小丫头,带着个没成丁的弟弟单门独户的过活,本来也架不住别人觊觎秘方。 想必她也早就有意出售米粉的配方,只是一直有所顾虑。 这下可好,有衙门出面,谁敢仗势欺人,强买强卖?想必一定能让她卖一个公道的好价钱。” 敢情这是拿衙门当挡箭牌啊,怪不得这俞小娘子主动提出给两成中人费…… 郭四通也就是当时被牵着思路走了,光看到了衙门的好处,现在想明白了,忍不住老脸一红。 杨绍光抚案大笑:“还不止如此,她最后接下河工的米粉生意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她帮了你一个大忙?” 郭四通艰难的点头:“……是。” 杨绍光又追问:“你知道中下等的稻米多少钱一斤吗?” “五文。”郭四通熟悉庶务,粮价自然不在话下,一口答出。 杨绍光再往下算:“她一斤干米粉卖八文,这里头有六成的利,她赚得少吗?” “不少……”郭四通整个人要烧起来了:“这俞小娘子钱没少赚,配方顺利出手,让我觉得自己欠了她好大一个人情,还觉得她是个好人……” 郭四通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这是老猎手栽在小狐狸手上! “哈哈哈,你老郭也有今天!”杨绍光终于不忍了,笑得直打跌:“人不可貌相啊老郭,不愧是秀才之后,这小娘子可真真有意思。” 你们读书人肚子里的弯弯绕可真多! 郭四通被老上峰笑得脸色发黑,一脸的怨念。 “老郭不要多心,我今天说这些,只是提醒你,以后跟这俞小娘子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 杨绍光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终于正色说道: “不过这小娘子说得也没错,说起来特产,像沁州黄米,龙山小米,蔚州桃花米都颇名气。 偏偏这石江县山多水多,粮食不算丰产,品质也一般,若是这米粉生意能做出名气,人们提起来就会想起庐州府的平溪米粉,就少不得如这俞小娘子所说,能成为石江县的支柱产业。” 郭四通也认真起来:“那大人您是打算听从俞小娘子的建议,做这平溪米粉了?” 杨绍光摸了摸刚刚蓄起的胡子:“啧,你说,干嘛非要叫平溪米粉呢?叫石江米粉岂不是更好听?” 郭四通:“……” 俞善觉得,既然是送礼赔罪,当然要送到人心坎儿里才行。 还有什么比石江堰更让杨绍光和郭四通忧心的呢? 俞善打算做一个石江堰的模型,送给杨县令和郭县尉,当是赔罪礼物。 小镜庄年前建过两次房子,留下许多木料和工具。俞善选了几块木板,想要钉成一整块大的托盘。 这几次换药都是古大夫亲自做的,俞善的左手被包得很严实,她干脆用左手手腕固定住木板,勉强用两根手指夹住钉子,右手拿着铁锤,高高挥起,正要落下! 锤子被人抽走了! 俞善抬头,奚晟不赞同的摇摇头:“要让义父看到你手还没好就敢动锤子,少说也要多扎一遍针。” 俞善想了想那酸爽的滋味,生生打了个哆嗦。 她乖乖站起来:“那你帮我个忙行吗?” 奚晟笑得明亮:“当然可以。” 俞善指挥着奚晟先订好一大块托盘作为基底,又用剩下的石灰、黄泥掺着河沙拌了一小堆三合土,想要堆出石江两岸的河道,以及石江堰坝。 奚晟应该也观察过石江堰,他的手很灵巧,往往俞善一说,他就能准确的做出她想要的样子。 俞善羡慕的看着奚晟,三两下轻轻松松就拿木头削出石江堰堤的样子,恨恨的说:“再过一个月,等我手好了,我要先做上十个八个模型过过瘾。” 奚晟故意在她眼前手腕一抖,转个刀花:“到时候我一定送你一把最趁手的工具。” 俞善眼前一亮:“一言为定!” 两个人通力合作,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做好了模型。 第二天,果然一大早就有差役上门,召俞善到县衙,有事相商。 俞善绕路到小镜庄取了模型,奚晟主动提出送俞善过去: “怎么好劳动差役大哥做这些粗重的活计,东西是咱们俩个一起做的,要是中间有什么差池,你来说,我来补救。” 于是,奚晟一只手轻巧托起模型,跟俞善一起来到县衙,杨绍光和郭四通已经等候多时了。 郭四通还忘不了昨天被俞善忽悠,见面就嘀咕:“小丫头故弄玄虚,这是带了个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还盖着块布?” 俞善笑眯眯的施了一礼:“我这是给大人赔罪来了。” 她毫不掩饰的说透了,郭四通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俞善找了个桌子把模型放下去,一揭布,杨绍光和郭四通的目光就被吸引了。 骡马市 郭四通指着连河堤上的巨石都还原了的模型, 连连惊奇:“这……这不就是石江堰吗?” 沙盘上的模型从石江堰上游的河道开始建起,不光有堰坝、附堤, 连带北渠都做得一模一样。 杨绍光摇摇头:“你再仔细看看。” 郭四通闻言定睛细看, 发现确实有所不同。 这模型按照俞善在图纸上画的那样,在石江堰分水口的下游,北渠与石江之间的堤岸上建出一道人字堤, 还修了能够起到排砂作用的所谓飞沙堰。 等杨绍光和郭四通都细细看过一遍模型, 俞善才提出请求:“还请大人找个有水的地方,咱们可以接上水, 试试看这飞沙堰的排沙效果。” 杨绍光像是没听见似的。 他若有所思的观察着“河道”的质地, 伸手敲一敲, 发现竟然十分坚硬, 又试着抠了一下, 硌的指甲生疼…… 杨绍光讪讪的搓了搓手指:“这沙盘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如此坚硬?你刚才说要倒水,这假河道不怕水吗?” “这个叫三合土,不怕水的。”俞善心头一动。 她摇摇头, 笑着说:“三合土的质地相当坚固。我做模型只是为了演示, 所以这批三合土的强度不够, 如果经过合适的处理, 三合土甚至可以用来修建城墙, 抵御洪水, 效果比单纯的泥沙要强上许多。” 郭四通一听就心急想问三合土是怎么做的, 又要怎么处理才会更坚硬。 话到嘴边,他看到杨绍光只是神色淡淡的点头,把话题揭了过去, 于是又生生忍了下来。 昨天的经历告诉他, 跟这位俞小娘子打交道的时候,绝对不能心急。 一行人来到县衙后院,这里有一口水井。 奚晟轻松的放下手里的沙盘,惹得杨绍光和郭四通特意看了他一眼,目露欣赏之意。 他们俩刚才为了估量三合土的重量,都亲手试过这沙盘的重量,着实不轻。 这年轻人如此举重若轻,想必力气极大,再看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下盘极稳,倒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俞善取出一袋细沙,撒在模型河道里。 奚晟挽起袖子,打上来一桶水,缓缓倒入模型的河道中,随着水流越来越大,“河道”中的泥沙也被卷了起来。 泥沙顺着水流,从分水口一分为二,一部分流进“石江”,另外一部分分流进了“北渠”。 就在这时,进入“北渠”的水流卷起一个小小的漩涡,相当一部分的泥沙竟然被这漩涡卷起,顺着飞沙堰重新流回“石江”! 看着两边河道数量有明显差异的泥沙,郭四通激动的大声喝彩:“太好了!居然真的有用!” “啊,原来郭大人一直不信小女啊。”俞善笑着说: “真实的河流情况要复杂许多,我只是做一个演示,具体的还要靠工部善于水利的大人们实地勘察。” 她伸手将木制的“飞沙堰”拔下来,又从袖中取了两个小小的模块,堵在河道上,完全还原了现在的石江堰! 不用俞善多说,奚晟拿出一袋装好的泥沙,重新倒入河道源头,又做了一遍演示,这一次,北渠河道中沉积的泥沙明显比刚才要多很多…… 这下不用俞善再说什么了,杨绍光觉得这沙盘上的演示足以说服前来勘察的人,认真考虑俞善给的图纸。 他一拱手,正色朝俞善行了一礼:“石江堰和北渠两处工程,惠及沿岸四县数十万百姓,水利一事,功于当代,利在千秋,俞娘子此举大善,请受绍光一拜!” 杨绍光深施一礼,俞善急忙侧身避开: “杨大人不怪罪我年幼无知,还愿意听信于我,这份信重小女无以报答,如果能为乡亲百姓们做点事,小女也觉得十分欣慰。” 见俞善态度还是非常谦逊,神色间没有丝毫的轻狂得意,郭四通和杨绍光这才放下心来。 能和一个有分寸、知进退的人打交道,总是一件令人舒心的好事。 “既如此,本官就收下这沙盘了。” 杨绍光虽然心急三合土的配方,总觉得不好表现得太过贪心——刚刚收下人家小娘子的一份大礼,总得先有所回报,再谈其他吧? 他轻咳一声,给郭四通使了个眼色。 郭四通连忙笑眯眯的对俞善打保票:“之前小娘子说过有意出售米粉配方,我和杨大人商议过了,既然小娘子打算把配方卖给五家,不如由我们出面,约上十户有意的商家来比一比价格,价高者得,总得给他们个机会表示一下诚意,以后才能做好这桩生意。” 姜还是老得辣,根本不用人指点,郭大人都学会拍卖了。 这种方式对俞善有利,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约好三日之后,把那十家有意米粉配方的商户约来县衙,由郭四通亲自主持,外加订立契书一条龙服务。 俞善心满意足的留下沙盘告辞了。 郭四通在他们走了以后,十分不解的问杨绍光:“大人,为什么不直接问这小娘子有关三合土的事?” 因为我怕现在问,这小娘子狮子大开口啊,到时候,本官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了本官觉得吃亏,不答应又好像显得本官很小气…… 杨绍光瞥了他一眼,轻抚胡须:“顾名思义,三合土想必是用三种东西混合而成,只看就知道其中有两样是黄泥、沙子,这第三样东西倒是有点蹊跷。” 郭四通凑近了仔细看,突然有些困惑:“我倒是觉得这三合土闻着有些刺鼻,似乎有股石灰的味道。” “难不成是石灰?那造价可不便宜啊。” 杨绍光最近被花钱如流水的河工工程刺激到了,曾经只知风花雪月,不闻柴米油盐的读书人,现在头一样想起的就是钱。 “俞小娘子说它可以抵御洪水,甚至修建城墙,如此坚固,用来建堤坝,估计能用上许多年。” 郭四通会算总帐:“用石灰总比浇糯米汁、蛋清造价来得便宜吧,也比现在一年年翻修加固,往无底洞里投钱划算得多。” “大人,不如三日后,等那俞小娘子拿到卖米粉配方的钱,我再与她详谈吧。” 郭四通很有些跃跃欲试:“知道了材料,还得知道如何配比,俞小娘子说还能比现在更坚固呢。” 之前是他大意了,下次再与俞善打交道,他定然不会让这小娘子牵着鼻子走了。 “好啊!老郭啊,就看你的了!”杨绍光真诚的拍了拍郭四通的肩膀。 啧,就是不知道俞小娘子到时候又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呢? 正所谓能者多劳,又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本官好忙,还是让老郭跟俞小娘子打交道去吧,呵呵呵呵…… 现在天色还早,俞善没有直接回平溪村去。 谢绝了差役送他们回去,俞善和奚晟来到县城最西面的骡马市。 这里靠近县城西门口,专门圈出一大块地来做骡马牛羊的交易,方圆占地一里,按照牲畜不同分了几个区。 在骡马市里一路打听,俞善两人想要找到卖骡马的地方。 虽然大晋朝自高祖立朝开始,就对女子的束缚较少,现如今风气也算开放,街上也能看到做工的女子。 可是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来逛骡马市,俞善还是收到了不少打量探究的目光。 虽然她向来打扮的简单利落,却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年轻的姑娘家。 俞善现在年纪不大,如果做男装打扮,正是雌雄莫辨的时候,看起来也不会有多少违和。 可俞善就是愿意穿着女装在外面行走,让大家接受女子天经地义也能出门办事的事实。 顶着各色目光,神色坦然的俞善慢慢的逛着,身材高大的奚晟默默的走在她的身边。 俞善想再给庄子上添一头驴子和一头骡子。 未来小镜庄的米粉出货量会越来越大,去村中的碾房有时候遇到村民们碾米,需要排队,用起来总不是时时顺手。 耽误过几次功夫以后,俞善大手一挥,干脆打算再自建一间碾房,买头驴子来拉碾。 骡子则打算用来拉货。 俞根叔还做着跑镇上、县城拉人的生意,俞善有需要送货的时候,都是提前跟俞根叔商量,请他抽空多跑几趟。 偶尔为之还行,现在接下供应河工的米粉生意,以后说不得每天都要往石江堰那边送米粉,总得有自己的骡车,送货才方便。 不过,这些马儿可真好看啊。 俞善羡慕的看着旁边那些神骏的马匹,再看看这边的骡子、驴子,总觉得马儿要威风许多。 可是理智告诉她,马的速度虽然快,要是用来拉货,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骡子个大,既有驴的负重能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和耐力,是非常适合用来拉车的役畜,哪怕用来拉犁也使得。 若非如此,当年俞根叔也不会花大半家当来置办一辆骡车。 最重要的是,骡子比马便宜许多。 见俞善依依不舍的把目光从一匹鬃毛飘逸、四蹄雪白的骏马身上挪走,奚晟轻声笑了许久。 俞善收回目光,瞪他一眼:“买不起,还不许我多看两眼吗?挑骡子和驴子的重任我可交给你了啊,帮我挑两头身强力健的,拜托了。” 买不着 奚晟知道俞善买骡子是为了拉货, 又见她这么喜欢马,干脆挑了一只两岁半的马骡, 身架高大, 长得像马,肢蹄强健,当然价格也不低。 卖家打眼一看就知道两人里面, 俞善才是做主的那个。 他笑呵呵的大力拍一拍骡子的脖颈, 自吹自擂起来:“小娘子,看看我这大青骡子毛色多亮, 牙口多齐整, 你买回去, 至少能使役上二三十年, 绝对不亏。” “驴骡吝惜着点儿用, 能用上三十年还差不多;这马骡最多也就用上二十年, 就得荣养了。”俞善也试探着上前摸了摸骡子短小的鬃毛,发现挺扎手的。 骡子很温顺的站在那儿任她摸来摸去。 嗯,亏不亏俞善现在还不知道, 她就觉得这骡子性情是真好, 刚刚被主人这么大力的拍打都不发脾气, 被自己捋毛也不反抗。 刚才那匹马可是傲娇许多, 马主摸摸鬃毛它都不高兴的咴咴了两声。 嫌货才是买货人。 俞善这么挑刺, 卖家一点儿也不生气, 还笑眯眯的跟她分辩:“可是马骡力气比驴骡大多了, 您是买回去拉货吧?尽管用,拉个五百斤的车不成问题。” “力气大,食量也大吧?光喂它就得多花多少草料。” 庄子上现在已经喂了一头驴子, 骡子的食量只会比驴子更大。 俞善掰着指头估算, 越算越心疼:“一天就得二十斤草料,外加十斤玉米吧?比喂驴子费多了。” 一听俞善还打算喂玉米,卖家就知道这位是不差钱的主儿,也爱惜牲口。 他虽然是卖牲口的,也愿意替这些生灵找个好去处,于是谈起来更加诚心。 最终,俞善以六两的价格,买下了这头马骡;又在卖家的热情推荐下,以五两的价格买下了一只毛驴。 旁边卖马的见俞善眼也不眨的就大手笔买下两只牲畜,也笑呵呵的上来招揽生意: “小娘子,不再看看我这匹马吗?你看它毛色鲜亮,四蹄雪白,给小娘子你拉车,出门多有面子?” 这是匹好马,少说也要二三十两银子,平时不光要大豆、黑豆,干、青草料精料饲养,还得分出一个人来专门照顾它。 这么精贵的东西,俞善就算勉强买了,回去也养不起啊。 她笑着婉拒道:“大叔,自古宝马配英雄,骏马也以遇良主为幸,您这马神骏,用来拉车也太可惜了,您是说笑罢了。” 虽然被俞善拒绝,没有做成生意,可马主人听到她这夸奖的话,简直笑得开了花:“说得好!多谢小娘子吉言了,我就再等等这马儿的良主吧。” 离开骡马区,奚晟把骡子和驴子都牵在手里,神色古怪的问俞善:“我看你也挺会说话的啊,怎么就得罪那郭县尉了?” 见俞善挑起眉头看向自己,奚晟才解释道:“我见那郭县尉看你的眼神,警惕的很,像是在你手里吃过亏,你一个小娘子是怎么得罪他这县尉大人了?” 咦,怪不得是猎户,感觉还挺敏锐的嘛。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俞善就把自己头天是怎么套路郭县尉的,又细细讲了一遍。 奚晟听完佩服的竖起大拇指:“果然女中诸葛,连郭县尉这等老狐狸都被你绕进去了。” 俞善微笑着问:“怎么?你不觉得我心眼太多吗?” 奚晟直觉俞善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不像她笑得那么好看…… “有心眼又不是什么坏事。” 他想了想,还是照自己的心意实话实说了: “我觉得,你一个小娘子能挑起门户,不光养活自己和弟弟,还能送弟弟去读书,已经比许多大老爷们强多了。更不用说,你一个人把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俞善并不满意这答案:“这和我心眼多没什么关系吧?” 奚晟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这世道对女子的要求颇为苛刻,你既然担起了家主的重任,旁人就拿你当家主看待,不该再以后宅女子的标准来要求你。” 犹豫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更何况,我只是觉得你聪慧,并不觉得你心眼多。” 说完最后一句话,奚晟赶紧快走几步,俞善楞在原地,只看到了他红透了的耳朵尖。 这意思是,自己既然尽到了义务,就该享有相应的权利吗? 站了一会儿,俞善才笑着喊奚晟:“哎,走错了,我还要去看牛呐。” 两人来到贩卖牛的区域,忍不住都傻眼了,这里空荡荡的,连根牛毛都没有。 俞善连忙请教一位蹲在这里抽旱烟的老汉:“这位老丈,敢问这里为什么没有牛啊?” 那老汉抬起眼皮看了看俞善,吧嗒吧嗒猛抽了几口旱烟才开口说:“丫头,这牛可是精贵牲口,叫你家大人来谈吧。” 俞善也不恼:“老丈,我们家我能当家,您跟我讲一讲吧。” 老汉这才正眼看了看俞善,这一看,又看见她身后的骡子和驴,对俞善的家底有了点信心,总算愿意多跟她说几句了: “县里征河工把劳力们都征走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见俞善点头,老汉敲敲烟袋:“这征召河工哪一次不要干上两三个月?今年春耕肯定是缺劳力,这一耽误可是一年的收成。 一头牛能顶两个壮劳力,有些家底的人家砸锅卖铁也要买头牛回去,先把今年春耕应付过去再说。 这些天,连没长成的牛犊子一牵来就被抢着买走了,哪还轮得到你们来挑捡。” 原来有人下手比自己还要早。 俞善遗憾的看着眼前又空荡又冷清的牛市,深深后悔没早点想起买牛的事。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笑着问老汉: “老丈,这牛市都没人了,您还守在这儿,想必是有门路能弄来牛吧?” 老汉意外的看了俞善一眼,也不否认,慢吞吞的说:“现在想买牛的人可多了去了,这牛不便宜啊。” 俞善面不改色:“您只管说来听听。” 老汉斟酌着开价:“一头犍牛少说也要九两五。” 俞善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可奚晟常年要到镇上和县城卖猎物,对肉价和牲畜的价格很是熟悉。 他皱着眉头说:“怎么这才几天,就比年前贵上一两五了?这价涨得也太快吧?” 老汉不经意这里头还有个熟悉价格的人,他确实是看这两个人似乎有点钱,又年纪小,像是心急买牛,所以把价钱开高了些。 老汉尴尬了一下,面露不悦的轰俞善两人走: “就这价格还不一定能买到呢,还得我去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人卖牛。走走走,小孩子家家的,不诚心买就别乱问价。” 没买成牛,俞善回去的路上,一直忧心忡忡的。 这老汉虽然开价不实诚,可空荡荡的牛市就在那里明摆着呢,石江县现在缺牛是一定的。 牛的价格既使不像老汉说的涨那么厉害,可以肯定的是,以年前八两的价格是买不到一头牛了。 俞善自己的庄子上至少就要买两头耕牛,不然一边做米粉,一边靠人力耕种,就小镜庄这几个劳力根本顶不住。 据俞善所知,村中百十户人家,有牛的不超过五户。 河工抽调走了各家的劳力,这繁重的春耕只靠老弱妇孺能行吗? 所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春耕耽误不得。 又有说法,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村中乡亲们这个冬天是吃干还是吃稀,就看春耕的收成如何了。 俞善的脑海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正在慢慢成形。 说起牛,石江县城有一户姓牛的人家,刚刚收到郭县尉发来的请柬。 这正是牛四婶的娘家,这两三年把行商生意越做越大,一跃成为石江县纳税大户的牛家。 郭县尉一心记挂着俞善的三合土配方,张罗起卖米粉配方的事就格外积极,请柬当天下晌就发了出去。 他办事的原则十分简单明了,翻一翻县中纳税的薄子,直接把请柬发给去年纳税排前十的人家,请他们三日后来衙门参加米粉配方的暗投。 出价前五的人家可以得到石江县最时兴、最赚钱的米粉配方,同时还可以获得石江县河工供应的独家合同一份。 这米粉配方赚不赚钱还在其次,能有个机会跟衙门搭上线,搞好关系,哪怕是花钱买来一张废纸也划得来啊,就当是纳捐了,花点钱就能换来县太爷的青眼也十分值得。 更何况,他们在县城里消息灵通,年前石江县兴起了一种叫米粉的吃食,大家都有所耳闻,这门生意要是真能赚钱岂不是锦上添花? 如此盘算着,那收到请柬的十户人家纷纷回信,表示对米粉配方很有兴趣,三日后一定会准时参加。 唯有牛家家主牛宏胜,收到请柬的时候,一张黑脸惊疑不定。 他恨恨的把请柬拍在桌子上,险些把桌上一盆煮得烂糟糟的米粉扫到地上:“你们这帮废物,不是打保票这东西很好做吗?浪费了老子这么多精米,这做出的是什么玩意?” “还有你们!不是说这米粉生意,是几个乡下人搞出来的吗?没什么根基,能叫衙门出面替他们卖配方,这还叫没根基?你们是不是想害死老子?” 拍卖 下人们噤若寒蝉, 谁也不敢吭声,生怕招来自家老爷的怒火。 要说赚钱的头脑, 牛宏胜算是头一份儿了。 从一个小小的行商, 到一手一脚的挣出这份家业,牛宏胜靠的就是对赚钱独到的眼光,以及旁人不能及的狠辣手段。 当初牛宏胜偶然在县城闲逛时, 看到米粉摊位前大排长龙, 他立刻就对这门生意多了几分关注,还特意让下人暗中守着, 数出那两个摊位每天能卖出多少碗米粉。 虽然不知道一斤稻米能做出多少米粉, 但是牛宏胜拿面粉的比例估计了一下——用一斤面粉大概能和出一斤四两的面条, 就算是按照这个出成, 那米粉摊位也不少赚。 更何况, 牛宏胜瞧不上那些零七碎八的散客生意, 那才能挣几个钱! 米粉这东西最关键就是能晒成干粉,贮存时间长,卖到外地最合适不过了。 他瞧中的, 是那些拿着钱却买不到米粉的外地客商, 这不等于是让白花花的银子流走吗?看得牛宏胜直心疼! 只要让他掌握了那个关键的配方, 充满雄心壮志的牛宏胜可以肯定自己能把米粉生意做到全大晋每一个州府! 可惜那些乡下人不识抬举, 他几次让下人们去打探口风, 甚至许诺重金, 谁知道那些乡下穷鬼竟然不为所动, 说什么也不肯透露米粉的配方。 后来,牛宏胜干脆花大价钱请了积年的面案老师傅,还给他们尝了干、鲜米粉, 想让他们照着样儿研制。 哪知道, 白花花的稻米倒是出了不少,那帮蠢货做出来的所谓米粉,不是一煮就断,就是在水里化成一锅稠乎乎的米汤…… 后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叫牛宏胜查出来,这米粉出自平溪村那边一个犄角旮旯的小农庄。 一帮乡下人能有什么靠山? 不过是白白浪费怀里的金鸡,赚那仨瓜俩枣的,不如拿来他这里,才能让金鸡源源不断的生金蛋! 谁成想,牛宏胜还没来得及下手,那帮穷鬼居然搭上县衙的门路,还要搞什么拍卖,价高者得,那得多花多少钱? 牛家也是这两年才暴发起来,勉勉强强刚够得上收这请柬的第十名尾巴,论财力,论底蕴,根本没办法和其他那几家相比。 牛宏胜在家里大发了一通脾气,却发现自己无计可施,县衙是他能惹得起的吗?他敢使手段逼那几家不来出价吗? 现在唯有寄希望于其他几家石江县的大户,看不上这小小的米粉生意了。 只要一想到自己看中能赚大钱的生意有可能会泡汤,牛宏胜的心里就像猫抓一般难受。 三天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 坐在县衙会客偏厅里牛宏胜,简直坐立不安。 他已经许久没有过这种敬陪末座的待遇了,见了这屋里哪一位都要陪着笑脸,这滋味真他娘的难受! 牛宏胜抓耳挠腮的想知道都谁愿意出价,出多少,大家要是能联起手来,一起出一个低低的价格,不互相竞争也好啊。 何必互相竞价呢?还不是便宜了一帮乡下人! 可惜,在座的各位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县尉郭大人不来,大家只是闲谈,反而对他们来要做的正事,只字不提。 这些大户人家祖祖辈辈生活在石江县,各家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多多少少都有些恩怨。 好几家言谈间打着机锋,都是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现在能有机会压对家一头,有谁不愿意? 事情就朝着牛宏胜最不情愿的方向,一路脱疆而去。 约定的时辰一到,郭四通准时出现。 他和众人寒暄几句,很快进入正题:“想必这几天,大家都对米粉生意有所了解了,大家都事忙,不如直接出价吧。 你们把心目中的价格写在纸上。因为是暗标,咱们有三轮出价的机会。每次出完价,我都会公布一次排名,以最后一次排名为准,前五名可以得到这米粉的配方。” 大家面面相觑,这,衙门也太精明了吧? 这是逼着大家相互竞价啊? 牛宏胜急了。 他见无人说话,又着急自家利益,只能硬着头皮当了一回出头鸟:“郭大人,我们对这米粉生意一无所知,不如让卖家出来,大家当面聊一聊如何?” 他顿了顿,看看四下众人多多少少都露出赞同的神色,顿时觉得有底气许多:“至少也要让我们知道其中的利益几何吧?” 立刻有人附和:“就是啊大人,这话说得有理。不知道能赚多少钱,可让我们怎么出价呢?” 也有人冷嘲热讽:“呵呵,某些人就快把家业败光了,就指着这桩生意壮大家业呢,可千万要谨慎行事啊。” 被他笑话的人暴跳如雷:“怎么?你瞧不起谁呢?这点儿银子我们包家会出不起吗?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哎哟,快让我看看包大户的汗毛有多粗吧。” “你!” 小小的偏厅里乱成一锅粥。 “嗯哼!” 郭四通清清嗓子,见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才慢悠悠的说: “既然你们都想知道,本官倒也不是不尽人情。这米粉制成了,能有六成的毛利,现在大家可以好好出价了吗?” 六成?! 牛宏胜心里是又惊喜,又难受。 喜的是,事实证明他确实有眼光,看中了一门赚钱的生意;难受的是,这下人人都知道这生意赚钱,他还能顺利拿到手吗? 本来还有人觉得今天这一出,搞不好是衙门敛财的一种手段,现在听到郭县尉这么说,忍不住眼前一亮。 六成的毛利可真是不少了。 这生意做得! 石江县最有生意头脑的十家大户神色里都多了几分认真,他们互相看看,对竞争对手多了几分敌意。 很快,第一次出价结束了。 牛宏胜排名第八……他可是咬着牙出了二百两,二百两啊,居然排名第八?! 这些人都疯了吗? 偏厅里的□□味儿更浓了。尤其是不大和睦的那几家,看对方的眼神都冒着火星。 所谓同行是冤家,包、米两家都是粮商,在这小小的石江县明争暗斗了几十年,都想吞下对方的生意,好独占石江县的米粮生意。 尤其是这门米粉生意,太适合粮商做了。 粮食生意本来就有利可图,现在只不过多一道工序就能再多六成的利,为什么不做呢? 第一轮出价,包家家主自觉刚刚受到了羞辱,一咬牙报出了五百两的高价,暂列第一。 米家家主出了四百两,排名第三。 郭县尉报出了第一轮竞价的排名后,米家家主被包家家主反过来好一通嘲弄,第二轮竞价干脆翻番,出了八百两的高价,终于可以高居第一! 这下,轮到米家家主咬牙切齿了,他为雪前耻,在最后一轮竞价里直接出了一千两!可惜惨居第三…… 包家家主学聪明了,直接出了一千五百两,仍旧高居最后一轮报价的头一名! 可是他也高兴不到哪儿去,第二名才出了一千一百两,他足足多出这四百两银子,真是好不肉疼! 米家家主也意识到这一点,前五名都能拿到米粉配方,自己还比那姓包的少出五百两! 哈哈哈,姓包的才是真正的冤大头! 坐在屏风后面看完全程表演的俞善简直叹为观止。 她原以为,对一份完全不知前景的生意,每家能出上二三百两就是极限了。 郭四通果然是只老狐狸,他熟知人心,又太清楚这些人之间的恩怨了,竟然用这种手段逼他们互相竞价。 这么拼命,也不知道是为了衙门的那两成佣金,还是自己抛出去三合土的配方…… 当然,落到好处的俞善是没有任何抱怨的,她打算除了三合土配方,再送杨、郭两位财神大人一份厚礼。 最终报价出来了,第一名是粮商包家,一千五百两; 第二名是一家姓卢的大行商,一千一百两; 第三名是粮商米家,一千两; 第四名是做茶叶生意的陈家,九百五十两。 第五名,则是心疼的快背过气去的行商牛宏胜,九百两。 郭四通满意的算了算这五个人出的总价,发现衙门这回一倒手就能收入一千两! 嗯,郭县尉郭大人头一回感受到了赚钱的美妙…… 没有投中的五家,有出了两次价,觉得不划算,主动放弃出价的; 有的是觉得隔行如隔山,不想轻易涉足; 还有一时犹豫,出价少了的,现在只能遗憾的看着。 郭县尉打量了一下众人的神色,慷慨的说:“为了公平起见,本官会用前五名出的总价算一个均数,也就是说每家都是一千零九十两,你们可愿意?不愿意的,由第六、第七名顺位补上。” 包家家主腾的站起来,大力赞同:“我包家愿意,大人英明!” 就是嘛,一模一样的配方,凭什么他家要多出几百两?! 姓卢的行商少出了十两,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米家、陈家和牛宏胜这三家,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到底不愿意为了这百八十两跟郭县尉唱反调,都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这下可好,又多出了一百九十两。 这可是白花花的一千零九十两啊……即便是配方到手,牛宏胜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了。 赊牛 其实刚才紧张的气氛一褪去, 大家就冷静下来了,面对这么高的价格, 多多少少都有些后悔。 无奈上首坐着的郭县尉就虎视眈眈的看着, 谁也不敢反口。 牛宏胜环顾四周,发现刚刚出价第六名的一位于姓行商也虎视眈眈看着自己。 于行商第三轮出价时,手软了一下, 以五十两之差, 屈居第六名,错失商机。他跟牛宏胜在生意场上还有过几次较量, 双方不算和睦。 牛宏胜知道如果自己不同意郭县尉的提议, 第六名就要顺势补上自己的位置了, 所以还是咬牙签下契约。 这五家的契约一签, 剩余五家就告辞离开了。 郭县尉绕到后厅, 请出在屏风后面等待已久的俞善:“这位俞小娘子会把配方详细的写给你们。” 怪不得拍卖之前不叫大家见人, 就是这个小娘子一转手赚了五千多两? 各人心思浮动,琢磨什么的都有。 大晋朝在外面做奔波生意的女子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比较少见, 大多数以一些人家的主母, 或者寡妇居多。 未婚女子出来行商的, 都有父兄保驾护航, 很少像俞善这么孤身一人抛头露面的。 尽管大家意外于俞善的年轻, 卢行商和米粮商, 以及茶叶陈都还有些气度, 拱手见过俞善。 牛宏胜的脸色更是青白黑红,精彩得紧:这,这比一群乡下人赚了自己的钱还要让人讴心!就这么个小丫头片子, 赚了自己一千两啊, 把她卖了能值一千两吗? 包粮商也是心堵得不行:“我们这一千多两银子就换来一张轻飘飘的纸,你这小丫头赚钱也太轻松了些。” 俞善知道他们心里不痛快,但是财神爷都是值得包容的……于是笑着说:“我的米粉作坊就在平溪村,你们每家都可以派上两个人来学,我的人会手把手的教他们怎么做米粉。” 看到有些人的眼珠子直转,俞善就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又似笑非笑的接着说: “不过咱们有话在先,我的人也忙,只有三天时间教你们,三天一过,各位就只能自己按着配方琢磨了。所以这送来学习的人,不光要自带稻米,还请大家务必选些聪明又手巧的。” 包粮商不屑的抱怨:“为什么要自带稻米?都收了我们这么多钱了,还在乎那一星半点儿的稻米吗?那能值几个钱?” 俞善坚持道:“我们乡下人最怕浪费米粮,若是诸位派来的人能认真学,不糟蹋材料,我会让他们回去的时候带着相应份量的米粉。 如果他们有意拖延或是浪费米粮想给谁添点儿堵,那就对不起了,后果只能自己承担。” 郭县尉就坐在上首端着一盏茶有滋有味儿的品着,看这口舌锋利的小丫头,一阵连消带打,打消了某些人不该有的念头。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别人也吃在这小丫头手底下吃憋,他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有些人的念头倒是流转起来。 平溪村,姓俞? 牛宏胜突然想起,自家三妹的夫婿不就是平溪村人吗?那村里好多人家都姓俞,沾亲带故的,莫非自己和这小娘子还是亲戚? 牛宏胜眼睛越来越亮。 亲戚好啊,大家要都是亲戚,透露个配方有什么不行的?难不成还真要收自己这么多钱不成? 要是早些知道,他还用折腾那么多有的没的? 牛宏胜拿定了主意就安心起来,打算回去就跟三妹夫好好打探一下,眼下嘛,自然是先给这俞小娘子留个好印象。 可惜事与愿违。 郭县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眯眯的催促道:“既然契书已立,大家不要耽误,还是赶紧将银钱交割清楚,俞小娘子也好尽快安排大家学怎么做米粉。 不说别的,两万河工一顿饭就能消耗六千斤米粉,大家早点学会,就能早点儿供应河工,也能早些赚钱不是吗?” 这话说得有道理。 本来有意要拖一拖的,听了这话,也心急起来。 供应河工这张饼就那么大,别人早吃一口,自家就少吃一口,当然是越早下手越好啊。 包粮商又嘟囔了几句:“一千两银子呢,就这么说给就给了,也赚得太容易了。” 米粮商忍不住刺他:“难怪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越做越差,人家又没求着你买,刚才那一千五百两不是你自己喊出来的?哼,顺子,去粮铺帐上支上一千两的银票来,老爷我可是讲诚信的人。” 剩下几个人纷纷让下人回去取银票,连牛宏胜都不例外,在他看来,这钱也就是过一手,出得也没那么心疼。 俞善一一收了银票,核验清楚之后,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清单和配方每家一份,发了出去。 清单上详细列举了做米粉需要的工具,像碾房、磨房之类的,都要提前准备;漏勺是特制的,俞善也画了图样。 她自问样样准备的周全,也算是对得起这高价的专利费了。 拿到配方和清单的这五家都答应明天一早就送人到平溪村去学做米粉。 他们匆匆离开,抢占先机去了,从这一刻起,这五家都是竞争对手。 这五人谁也没把俞善的小作坊放在眼里。 不过是机缘巧合弄到一个能赚钱的方子,也不知道是靠什么关系让衙门出面,卖个高价。 跟这俞小娘子钱货两讫以后,恐怕再也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了。 偏厅里只剩下俞善和得意洋洋的郭县尉。 郭县尉清清嗓子,一脸矜持的摸着胡子,擎等着俞善来道谢。 俞善一笑,非常识趣的把事先说好的两成佣金,也就是一千零九十两银票奉上:“多谢郭大人替我主持。若不是大人,小女还卖不了这么高价的转让费。” “嗯,你知道就好。”心情舒畅的郭县尉摸摸胡子,正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到三合土上。 俞善又将一张纸轻轻放在郭县尉面前的桌案上:“小女那日回去,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三合土恐怕于水利有用,所以特地把配方写下来,献与大人,希望能派上用场。” 这,这也太顺利了! 郭县尉一时激动,揪下一根胡子。嘶!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他十分慎重的拿起纸来细看。 杨大人猜的没错,三合土的配方果然是将生石灰、黄泥跟河沙按比例混合而成的。 俞善之前提到的特殊处理,就是需要不断的翻动、捶打这些原料,多堆放一段时间使生石灰熟化,与其他两种材料充分融合;然后趁混合物没有硬化的时候,再次翻动、捶打…… 捶打熟化的时间越久,三合土的效果越好。根据干湿度,需要几天到十几天不等。 “这……这也太笼统了吧?”郭县尉眉头紧皱:“怎么判断你说的这个干湿度呢?” 俞善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握在手里,可以捏成团,再一揉又能散开这种程度。” 郭县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俞善想了想,主动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在哪里做这三合土?” “这个嘛,杨大人和我打算在河堤上搭个棚子,专门用来做,呃……”郭县尉不假思索的就顺口回答了,答完才不好意思起来。 咳咳,配方还没到手,他们就已经想好怎么做了……说出来显得有点儿心急啊。 还好俞善并不热衷于揭人短,她非常大方的提议: “如果大人不嫌弃,我愿意每天送米粉的时候,跟车到工地上,顺便看一看三合土的状态,提醒工匠什么时候该翻土搅拌,不知大人觉得……” “好好好,这样甚好!”郭县尉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小人之心了,俞小娘子多么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啊。 “那就一言为定了!大人准备好了尽管派个人知会我一声,我第二天一准去工地那边听用。” 俞善觉得现在气氛正好,也铺垫得差不多了,可以进入正题了: “郭大人,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郭四通瞬间头皮发麻:来了来了,果然不如所料,坑来了! 俞善见他戒备的样子,突然想起奚晟说过,郭县尉对自己有些警惕。 于是,她笑得更加明亮:“其实这件事,还跟县里的民生息息有关。” “哦?真的吗?”一听事关民生,郭县尉神色严肃了许多,但是还是半信半疑。 “真的真的。”俞善赶紧把石江县闹牛荒的事情,跟郭县尉讲了: “春耕的重要性,根本无需我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石江县今年春耕必定缺劳力,唯一解决的途径就是耕牛。” “耕牛可不便宜啊。一头至少也要八两,普通农户根本置办不起。” 郭县尉最近忙得确实没有关注过耕牛荒这样的小事,就算注意到了,他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本来嘛,又有几户农家买得起耕牛呢? 若是能买得起耕牛,还能交不起更赋吗?交了更赋,家里不就能省出一个劳力,春耕的问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啊。 这就是郭四通没有务过农,想当然了。 家境贫寒的农家,宁可压榨自己的劳力去当河工,也舍不得拿钱粮出来交纳更赋;至于买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多少农家几代人的梦想就是能够拥有一头耕牛,去服徭役是为了省钱,买耕牛可是置办家产,这其中的区别可太大了。 俞善将这其中的差距解释给郭县尉听,听得他沉默了许多。 俞善觑着郭县尉的神情,小心翼翼提议道:“若是衙门可以出面,赊牛给农户,再让他们分批还钱,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万字章 “赊牛?”郭县尉眉头皱得快要能夹死蚊子了:“这牛怎么赊啊?从来没有过先例的。再说, 衙门最近缺钱厉害,也没有那么多钱拿去买牛。” “衙门没有, 我有啊。” 俞善眨眨眼, 把手里还没捂热的一沓银票推到了郭县尉面前: “这里有四千三百六十两,我出个整数,四千两, 少说也能贩来五百头牛。 衙门只需要出面找到门路就行, 石江县征徭役,缺劳力, 闹牛荒;周边其他几个县, 还有府城可不缺。” 郭县尉毫无形象的张着嘴, 呆坐在座位上, 半天说不出话:“你出钱?” “嗯, 不过我也只出得起这四千两, 剩下这三百多两我还有其他用途。” 俞善也是被今天拍卖的价格惊呆了,五千多两啊,看到这一叠银票的同时, 她直接有了新的想法。 见郭县尉还是不能接受, 俞善干脆更明白的解释道: “想要赊牛的农户可以在衙门登记, 先把牛牵回家, 再以一年为期还清欠款, 没有利息; 或者农户也可以在春耕过后把牛还回来, 也没有利息, 更没有租赁费用,等于白用两个月的耕牛; 当然,要保证这期间不胡乱使役, 要是把牛累坏了, 或者累病了,就得原价买下。” 郭县尉没想到俞善已经考虑得这么仔细了。 不过,他还是深深怀疑道:“那你这么做的好处在哪儿呢?别告诉我你是人如其名,大发善心。” 是的,俞善又不是圣母,这样占用一大笔钱,做这样一件有风险的事,利益在哪儿呢? 俞善还指望着郭县尉出面去外面贩牛呢,当然不吝于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讲给他听: “大人明鉴,我是这么打算的,凡是从我这里免费赊牛或是赁牛的农户,都要保证夏收的时候,交完赋税剩下的粮食里,至少以市价卖给我五成。 我也许不会真的买走五成,但是我有优先购买权,我说不要,他们才能卖给其他人。” 郭县尉把这话在心里打了一个转,终于恍然大悟:“你这丫头,真真狡猾!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收购夏粮?” “话不能这么说啊,大人。我又不光是为了自己,这么做,总算是能为石江县的普通农户做件好事吧?” 俞善脸皮没那么薄,该争取的利益是一定要争到的: “我也是为求自保。您刚刚也看到了,拍到配方的粮商就有两家,一旦夏收的时候他们把持着石江县的稻米价格,或者干脆把着货源,我这米粉生意可就彻底受制于人了。” 郭县尉也不知道是夸她居安思危好,还是疑神疑鬼的好:“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抢先定下农户的收成?” 按照俞善的计划,用耕牛租赁权换粮食购买权,到夏收的时候,轻易就能买到成千上万石的稻米,至少一年她都不用担心稻米的来源了。 “我用这五百头牛能换回来的量,也就够自己作坊用的,不会对石江县的粮价有什么影响。” 俞善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 “况且我可是一文钱也没收,白白把牛给人使役两个月呢;若是从我这里赊牛,八两银子一年的利钱又能省下不少,多划算的买卖,大人您说对不对?” 郭县尉被她问的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大喊一声:“不对啊!” 俞善一脸无辜的看着郭县尉。 “好你个小丫头,你又忽悠我。”郭县尉气得拿手指着俞善:“你想要牛,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干脆,什么条件都不提,主动拿出三合土的配方,还这么好心要天天去河堤盯着三合土的进度,原来是想骗我去给你贩牛!” 俞善面不改色,笑眯眯的解释:“大人言重了,哪里说得上一个骗字呢,您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我啊,毕竟还有那么多农户能受益呢,您说对不对? 除了我,谁会舍得压这么多钱,买牛借给不相干的人用?” 郭县尉在心里算了一笔帐。 春耕至少要两个月功夫,可犁地最需要耕牛的就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做不完,就会误了地时。 一头耕牛可以供好几家轮换着使役,俞善要真是愿意买来五百头耕牛,至少能惠及两三千家农户。 至于她说的稻米优先购买权,郭县尉倒没觉得有什么。 粮商收粮不也是这么收的吗?更何况俞善还强调,这是交了赋税以后剩下的五成。 只要能收足了赋税,郭县尉才不在乎农户们把剩下的稻米卖给谁。 可今年要是什么都不做,耽误了农时,收不上来赋税才是大事吧? 郭县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煎熬过,一时觉得俞善这个主意好,她愿意出几千两的本钱,做一件对石江县有利的事,他没有理由反对啊。 一时又气愤这小丫头回回算计自己,算盘打得也太响了,还不是要靠自己辛辛苦苦到别的县贩牛? 想他身为堂堂县尉,莫不是要沦为牛贩子? 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郭县尉一咬牙:“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他一溜烟的跑了出去,步伐矫健的不似中年人……走的时候还不忘把三合土配方抓在手里…… 看方向,肯定是去前衙问杨县令了。 俞善坐下端起茶盏,慢慢品了起来。 要说一点儿也不担心事情的结果是不可能的,只是能做的她都做了,现在就耐心等结果吧。 这耕牛的事,对农户、对衙门、对她都有好处,是件三赢的好事。 杨大人又是个爱民的实干家,应该不会反对。 事情如果真的不成,她手里也有四千多两现银,实在不行就找外地的粮商买稻米,最多也就是贵一些。 杨绍光今天特意留在衙门里,就是为了第一时间知道三合土的进展。 见郭县尉拉着个脸,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杨绍光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三合土配方没到手。 要么就是俞善狮子大开口,提了一个很难满足的要求,所以这老郭气不过,跑来告状了! 脑补了无数念头的杨绍光,不动声色的放下手里的公文,云淡风轻的笑着问:“老郭,找我有事儿?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吗?” “嗯,顺利倒是顺利。”郭县尉胡乱点点头,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太好张口。 杨绍光眼睛一亮,又心一沉:这老郭怎么这个表情? 莫非自己看错了俞小娘子,她真的提什么无理的要求了? “那三合土?”杨绍光也不故作矜持了,先问自己最关心的。 “这是配方。”郭四通把那张重若千金的纸递过去:“俞小娘子还答应每天去工地帮工匠检查三合土的软硬,直到熟化成功。” 杨绍光匆匆一扫,大为惊喜:“俞小娘子确实是个大方的小娘子,本官没看错她。” 呵呵,原来杨大人也有天真的时候。 郭四通酝酿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开口: “大人,你说,要是有人愿意花钱买五百头牛,让石江县愿意买牛的农户赊上一年,不要利钱;或者是免费租给石江县的农户,度过春耕,这事儿……” “咦,还有这种好事儿?” 不等他说完,杨绍光就惊喜道:“是哪家大户?” 郭四通别扭的说:“是,俞……小娘子。” “她哪儿来这么多钱?五百头牛,少说也要好几千两吧?” 杨绍光突然意识到什么,倒吸一口凉气:“她那米粉配方居然卖了好几千两?” 郭四通脸上闪过一丝自得:“主要还是下官安排得好,包、米两家粮商向来不和,牛、于两家行商生意上也有过几次较量,下官只不过稍稍推波助澜,他们就争抢着出价,衙门这次中人费就赚了一千零九十两。” “……”杨绍光赞许的拍拍郭四通的肩膀:“老郭啊,我就知道,跟俞小娘子打交道的事,交给你准没错。” 郭四通被上官称赞,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但是他还是心里别扭:“大人,俞小娘子说她可以出四千两用来买牛,但是这牛,得靠县衙去买,石江县最近闹牛荒,连城西牛市都空了。” “有这种事?”杨绍光也开始觉得事态严重起来。 一头耕牛少说也能顶两个劳力,如果石江县连耕牛都开始短缺,只能说明春耕的时候劳力会更缺。 俞善真是他的福星,适时给他提了个醒。 杨绍光沉吟了一下:“把衙门这一千两中人费也投进去,用来购买耕牛。 西北那边贩过来一千头耕牛,马上就到府城了,我写封信,你现在就出发,趁别的县还没下手,先哭哭穷,把牛买过来,就用这五千两,能买多少买多少。” 郭四通立刻答应下来,为上官分忧是理所应当的,他一点儿都不为难! 为着这耕牛,也为着俞善贡献出三合土的方子,杨绍光觉得至少应该当面谢过俞小娘子,于是跟郭四通一起回到偏厅。 事后回想,杨绍光觉得自己就是多余开口问了一句:“俞小娘子立下如此大功,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本官一定通容。” 没想到,俞善一点儿不见外的打蛇随棍上:“既然大人这么问了,那我就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绍光:“……无妨,小娘子尽管说来听听。” 俞善殷勤的笑着问:“不知道县衙对荒山买卖可有什么说法?” “荒山?谁没事买荒山干嘛。你现在又不缺钱,想买地攒些家业,直接买良田多好。” 郭县尉见她有了钱还这么抠,十分不解,不过还是尽心回答了: “石江县这边除了水多就是山多,按山头大小,不超过一百亩的,一亩地一两银子;超过一百亩的山地,一亩地八分银子。” 他善意提醒道:“但是山地和田地又有所不同,如果你是用来开荒种粮食,三年之内不交税,三到五年交一半税,五年以后就要定田等,交足赋税了。” 普通百姓除非遭遇变故,等闲不会卖地;那些有家底的富户就更不会了。 石江县这地方人口迁徙又少,土地流动不大,除非自己去开荒,否则很难买到连成一片的良田。 这也就是为什么,俞家二房那八亩地被老宅的人看得那么重。 俞善在心里算了算,比起一亩良田六、七两的价格,这荒山一亩一两算是价格厚道。 但是架不住荒山面积大啊,俞善估摸着自己那半片山坡肯定超过一百亩不少呢。 “我名下的小镜庄,地契上只包括向阳的这面山坡,和山脚下那二十亩地。我想买下背阴的半坡,还有背面山坳里那一块荒地。 我打算在那个地方建个小牧场,等过些天种些牧草,春耕以后收回来的牛就养在那里。” 这倒是可行,反正山荒在那里也毫无用处,俞善只要不拿它种粮食,就不必交田税。 郭四通用眼神询问了下杨县令,见杨县令暗暗点头,他这才打包票道: “这等些许小事,我代替大人应承下来了。一会儿你拿着条子去衙门的牙行,跟他们约个时间直接去平溪村量地吧。地契之类的,牙行的人会给你办妥的。” 说着,他小声嘟囔:“牙行才是真正的中人,以后这等小事不要来问我和大人,我们都很忙的。” 俞善笑着答应了。 大晋朝的牙行都在衙门有备案。 牙行经纪还要从衙门取得资质,才能负责买卖房屋院落、田产荒山之类固定资产的买卖。 所有交易都要通过牙行办理契书、办理过户,衙门才承认合法性。 也因为立朝时就是如此,现在大晋朝对契书看得很重,要俞善说,就是官方很重视契约精神。 事情谈妥,俞善拿着郭县尉开的条子,去找牙行一位姓金的经纪。 金经纪一看县尉大人亲笔写的条子,十分热情,当即爽快的跟俞善约好,明天就带人去平溪村,为她量地定界石。 俞善一走,郭县尉像是虚脱了一样,顾不上形象的瘫坐在椅子上。 杨绍光看他心力交萃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俞小娘子做得这些都是好事啊,至少于百姓有益,你怎么如此郁闷?” “这小娘子做的哪件好事,都不忘记捎上自己一份,顺便给自己谋点好处。” 郭县尉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体:“坏了,我是不是没告诉大人你,俞小娘子免费租赁耕牛的条件?” “她还有条件?”杨绍光眉头挑得高高的。 原来不是大发善心啊…… 郭县尉像是找到了知音,一时间大吐苦水,杨绍光听得津津有味。 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 他倒觉得世上需要像俞善这样不纯粹的好人。 好人俞善回平溪村去了,全然不知道县城还有一个惦记着自己的坏人。 牛宏胜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就是派人去请自己的三妹婿过府一叙。 他以前做小行商的时候,倒觉得跟这个妹婿聊得来,喝个小酒,吹吹牛解个闷儿倒也不错。 当年这妹婿还有个有出息的二哥,年纪轻轻就考上了秀才,要不然他也不会钻营的把妹妹许配给一个乡下人。 后来牛宏胜的生意越做越大,再看这个开个小杂货铺,办什么事都畏畏缩缩的乡下人三妹婿,就有些看不上眼了。 偏偏三妹和三妹婿这对夫妻喜欢钻营,没事儿就往牛府跑,总喜欢占点小便宜,实在让人厌烦。 不过今天,牛宏胜倒是不介意让他们占便宜了。 酒过三巡。 “来来来,贤妹婿,满上满上!” “大舅哥,你也喝!干了!” 等俞老四俞怀兴喝得醉醺醺的,牛宏胜才意味深长的感叹道:“我就羡慕妹婿你,有门好亲戚啊。” “大舅哥,你就是我最好的亲戚了,咱哥儿俩好啊,再干一个。” 俞怀兴难得喝这么好的梨花白,“滋儿”的一口又干了,干完还不过瘾,开口骂旁边伺候的丫环: “要你们这些下人干什么吃的,没看见爷们儿的杯子都空了嘛,满上满上!” 又趁丫环倒酒的时候,抓着人家的手揩油不放。 牛宏胜脸色阴沉了一下,对俞怀兴这种行径很是看不上。他按捺住脾气,挥挥手让身边伺候的人都下去,只剩下他和俞怀兴两个: “妹婿,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有一门亲戚,是个叫俞善的小娘子。” 俞怀兴手一顿:“提那丧门星干什么?” 牛宏胜却没听漏这话音,他大喜道:“这么说,这俞善小娘子确实是咱们家的亲戚了?” “何止啊,她是我亲侄女,就是我那秀才二哥的女儿。”俞怀兴过年的时候盘算落空,心里不痛快到现在: “一个小丫头片子,硬是从她水性杨花的娘手里抠过来一个庄子,我们这些亲叔叔想帮她打理庄子,她还不识好人心。嗐,提起她就扫兴,来来来,咱们接着喝。” “妹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牛宏胜故作神秘的按下俞怀兴的酒杯:“你这侄女有能耐着呢,前年在县城卖得那么火的米粉摊档就是她的! “什么?”俞怀兴酒醒了一半,他手里的酒杯“铛啷”一声滚落在地:“那咱们还瞎试什么?白白浪费那么多稻米!直接管她要方子啊?” “你说要就要?那米粉方子有多值钱你知道吗?” 牛宏胜眼睛盯着俞怀兴,一字一顿的继续爆料:“你这侄女真是好本事,不知道怎么搭上了石江县衙郭县尉的关系,光这一个米粉方子,卖给县里的五家大户,足足捞了五千多两!” “天爷啊,五千两?!”俞怀兴这辈子也不敢想这么多钱,他喉咙发干,干咽了一下唾沫: “这善姐儿脾气硬的很,过年的时候为了个一二百两的庄子就已经跟家里闹翻了,声称谁也管不着她,再管她,就要跟我们断亲呢。这、这么多钱,我们要是伸手,她还不跟我们拼命啊?” 俞怀兴也有难得聪明的时候,要睡一觉做个美梦才能梦到的事,绝不去瞎想。 没用的蠢货,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哄不住! 牛宏胜在心里骂了一句。 “实不相瞒,这米粉方子我也买了,花了一千多两。” 看着这个喝得酒虫子一般窝囊的妹婿,他压了压心里泛起的烦躁,继续循循善诱: “就算关系再不好,咱们毕竟也是亲戚,不过就是个方子,哪有跟亲戚收钱的道理,就不能跟她讲和一下?” 谁知道,俞怀兴一个劲儿的摇头:“这死丫头谁的话也不听,脾气犟着呢,我可不去她那儿找气受。” 说着,他扒着牛宏胜的胳膊凑过去,满脸讨好的神色,他一口酒气喷得牛宏胜直泛恶心: “大舅哥,你刚才说你已经拿到米粉配方了?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的,这生意得算我一份啊,我连钱都出过了,你不能不认帐! 哥、你是我亲哥,你拉小弟一把,我日子过好了,你亲妹妹的日子才能过好啊,大舅哥……” 牛宏胜气得简直想踹这无赖一脚! 什么叫你也出钱了?你抠抠索索的就出了一百两,也就是老子的一个零头罢了! 牛宏胜白搭上一桌上好的席面和一坛好酒,就得来这么一个结果,再想想那打了水漂,拿不回来的一千零九十两,他的心都在滴血。 一千零九十两啊,五个人就是五千四百五十两,全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 一个乡下丫头而已,就算使手段搭上县尉,县尉会替她出头几回?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最终贪婪战胜了理智,被这五千两银子冲昏了头的牛宏胜,心中闪过一个狠辣的念头。 看看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俞怀兴,牛宏胜嫌弃的起身离席。 他招手叫来心腹:“你去后街,悄悄把老五给我叫过来。” 心腹应了,转身就去办事,面上并没有多少波澜。 自家老爷的手段他见过不少,总之,有人要倒霉了…… 正月就要过完了。 俞善觉得是时候计划一下小镜庄春耕的事宜了。 她晚上找到空闲,终于想起来把周懿言年前给她带来的大包裹拆开,里面是一包一包的种子。 以前俞善就很喜欢周府花园里的花,织锦织得累了,就到花园里去走一走,每次发现陌生的花花草草都要看上半天。 周懿言每次从京城回来,都会带些稀罕的种子,却从不直接告诉俞善究竟是什么种子。 他总会附上一道谜语,让俞善去猜;如果猜不出,或者没见过,就让俞善在屋里用花盆养养看,最后究竟能长成什么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俞善现在有田有地,周懿言以前带种子都只有一小把,现在每样都有一大包。 俞善随手打开一包,咦,这个她认识啊,这不是西瓜子吗? 放种子的油纸包里夹了张字条,周懿言飘逸的字体写了一首很接地气的打油诗。 俞信凑过去,第一眼就赞叹不已:“呀,周大哥这字写得真好!” 他接着念着谜语:“望去青腾腾,走去腾腾青,敲开花墙门,个个着红裙。这是什么?” 俞善突然发现,俞信好像没吃过西瓜,看了谜面也猜不出是什么。 她笑着摸摸俞信的脑袋:“傻孩子,把这个种好了,今年夏天你就有口福了。” 俞信小心包好这包西瓜种子。 俞善又打开另外一包:这种子长得有些奇怪,个儿挺大,黑油油的,每一颗种子尖尖上还挂着点儿白。 俞善去看油纸包里的字条:青枝绿叶一树桃,外长骨头里长毛,有朝一日桃子熟,里长骨头外长毛。 桃子?不,不是。 俞善用指甲扯了扯那种子尖上的一点白,发现能扯出丝来:是棉桃! 这是棉花种子。 虽然石江县这边有人织棉布,棉线却是从兴州府那边运来的。 庐州府这里没有人种棉花,倒是有人种桑养蚕,可惜平溪村这边竹子多,并不养桑树,连带着村里会纺人都少。 这些都是题外话。 俞善也不知道在平溪村种棉花能不能成,但是她知道棉花和西瓜这两样东西,非常适合套种在一起。 反正有五亩旱地,不妨拿一亩出来,试着种一种,即便棉花种不成,也不耽误西瓜的收成,算是一举两得了。 接下来这一包种子俞善就不认识了。 这包看起来比别的都要大,掂一掂却轻飘飘的,很没有分量。打开来一看,原来里面装的是芦苇花絮般的绒毛,里面夹杂着许多非常细小的卵圆形小颗粒。 这也是种子?看起来比芝麻粒还要再小一点,密密麻麻的藏在花絮里,抖一抖就像细沙一样,落下来一层。 纸条上写着的谜语也很让人费解:头戴雉鸡毛,身穿紫绿袍,一朝遇着铁将军,脱下旧袍换新袍。 俞善想了半天没有猜出来这是什么种子,她都猜不出,俞信更没有头绪了。 于是俞善打算只试种一点,等弄明白是什么再说,免得浪费。 最让俞善惊喜的,是最后一包种子:棕黑色的小圆球,外表光滑,俞善为了确认,还往嘴里放了一颗,一嚼之下,发现苦苦的。 她趁俞信不备,往他嘴里也丢了一颗,苦得俞信真皱眉头:“唔,这是什么种子,怎么这么苦。” “这可是好东西啊,以后长出来能榨油。”俞善拿起纸条看上头的谜面,上面果然写着:飞入菜花无处寻。 这不就是油菜花吗? “油?”俞信听到这苦苦的种子能榨油,立刻眼睛一亮。 时下人们吃的大多是猪油,花生油、芝麻油的价格比猪油还贵。 要是能榨出菜籽油,可要经济实惠得多啊。 俞善当下就立刻决定,这一包油菜花种子,要种在小镜庄山坡上向阳的那一面,到时候青竹映黄花,一定美不胜收。 这几天,小镜庄里的米粉作坊又有了大变样。 庄上现在有两只驴子,一只大青骡子。 俞善干脆放弃原先的磨房,挑了个离河边近的位置,分别重新盖起一间新的碾房和一间磨房。 后面下风口又搭了一间牲口棚,平时驴子拉完磨,直接就可以牵回棚里休息。 俞善特意将这两个地方跟原来的作坊隔开,还有一个目的。 她打算雇佣村里的人,来做碾米和磨浆这两道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工序,然后再将磨房处理好的米浆直接送到原先的工坊去,由小镜庄的人处理需要保密的环节。 除了用这种方式节省人力之外,俞善将原先的磨房改成专门压过滤水分,压湿粉的地方; 所有的灶和蒸笼、煮粉的铁锅数量全都翻倍,小镜庄的人只做技术工种,于是每天制作米粉的数量直接就翻了一倍。 虽然不能一口吃下个胖子,但是俞善也在有意识的扩大作坊的产量,这样以来,每天至少能出货一千斤的干米粉。 河工生意必然要有小镜庄的一份。 春天也是养鱼的好季节。 算算时间,鱼塘也已经抽干快一个月了,经过暴晒和冰雪覆盖,俞善觉得有什么病菌也该被杀死了。 田师傅那边捎来口信,说已经替俞善准备好了青、草、鳙、鲢、团头鲂等等各色鱼苗,每样五百尾。 俞善明年还打算多做些藕粉,于是计划把藕田扩大到三亩。 她特意托田师傅帮她寻些粉藕的藕苗,这种粉藕口感更糯,淀粉量也更高,想必做出的藕粉品质也会更好一些。 田师傅要她这两天先把池塘水加满,还让俞善在鱼苗下塘之前,再用鱼药清一次塘。 俞善收到田师傅捎来的所谓鱼药,有两包看不出是什么内容,有一包倒是挺熟悉:生石灰…… 第二天一大清早,送俞信去了学堂,俞善去鱼塘放水,看水流缓缓注入塘中。 突然杨豆跑来,说有一位姓金的牙行经纪来访。 俞善随手就把几包鱼药先搁在一边,打算等晚些时候鱼塘水注满了再来放药。 金经纪非常专业,他带着两位手下,很快粗略测量出结果: “俞小娘子,这小镜庄背阴的山坡,足足有一百五十亩,如果算上后山山坳的那块荒地,要超过一百八十亩了。” 俞善觉得还是在预料之中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郭县尉那张条子的缘故,金经纪说话十分客气: “俞小娘子,我在衙门翻阅过你名下小镜庄的契书,阳面这半片山坡当时就按一百五十亩算的,所以现在您要买下阴面这半片山坡,一百五十亩是少不了的。” 俞善本来也就无意耍些小手段占便宜,她点点头:“没问题,照实记录就行。” 金经纪见她通情达理,心里就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做好准备,这小娘子会仗着郭县尉的关系,软磨硬泡要求自己少计些亩数,或者把价格算便宜些。 本来荒山就不好卖,几十年荒在那里无人问津,现在居然有人要买,金经纪就怕这里面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提照顾,比自己还要公事公办。 金经纪瞬间觉得这趟跑得轻松,之前的半片山坡是因为事先有记录在案,他也不愿意多做手脚。 测量山坳的时候,却是主动给松松手,俞善目测这金经纪手一挥,几乎把整个山谷都给圈进来了。 金经纪还主动提点俞善: “这片山谷两侧都是石头,也就山坳那一块稍稍平坦些,听说俞小娘子打算在这里养牛,这荒山野岭的,就算把栅栏稍稍挪一些也不要紧的,我们兄弟们把界石打在两端,您只管用,还是只算山坳的那些亩数。” 最终计算价格,俞善买下这些土地花了一百四十四两。 确实贵得咋舌,却很值得,俞善已经计划好怎么建一个世外桃源了。 而光跑一趟就能赚到不少佣金的金经纪心情也很不错,这俞小娘子一出手就是一百多两买一片荒山,怎么看都像是个值得搞好关系的大客户。 于是,不用看郭县尉的面子,金经纪都主动表示:“俞小娘子,等我回去一定尽快把小镜庄的契书,按照新的边界范围标注好,不用再麻烦您跑一趟,新契书办好了,我亲自给您送过来。” 俞善也挺欣赏金经纪办事麻利。 送走金经纪,俞善坐在小镜庄的山上,一边欣赏自己名下的新资产,一边在心里默默规划怎么建牛棚,在哪里撒草籽种牧草。 许是想得过于专心,奚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俞善身后,一板一眼的说:“义父喊你去换药。” 俞善被吓了一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奚晟眼疾手快拉住俞善,俞善惊魂不定的大力拍拍胸口,瞪他一眼:“这荒山野岭的,人吓人,吓死人呐。” 奚晟尴尬的摸摸鼻子:“是义父看到你上山了,特意让我来提醒你,今天该行针换药了。” 今天也该俞善事事顺利,简直是好消息不断。 行完针,俞善觉得左手的酸痛比以前轻了许多。 古大夫给她把了脉,啧啧感叹:“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依老夫看,每三□□一次针,再扎五次,就该痊愈了。” “真的?太好了。”俞善喜不自禁:“古大夫的医术真是千金难换!” 古大夫咂咂嘴,意犹未尽的说:“千金就算了,把你那藕粉再给老夫分一罐吧。” 俞善大方的说:“这有什么不行的?让奚晟跟我到庄子上搬藕粉吧,十斤重的罐子,吃完了再搬!以您的医术,请您吃一辈子藕粉都行。” “哈哈,这可是你说的,老夫是不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的。” 古大夫看俞善,是越看越喜欢;再看自家呆头鹅一样的小子,整天闷葫芦似的,真是没法儿比,越看越生气。 于是,俞善和奚晟一起下山,经过鱼塘,她发现水已经注入的差不多了。 俞善突然想起,田师傅交待的鱼药还没放,她干脆让奚晟先进庄子: “那藕粉都是杨庄头收着的,你去找他直接搬两罐回去,自家做的东西,不值什么,难得古大夫好这一口,让他慢慢吃。” “田师傅让我撒鱼药,我绕着池塘走一圈,撒完了再去找你,有件事跟你商量。” 奚晟点点头,留下俞善一个人,抱着三包鱼药,绕着池塘散步似的,走几步、撒一把;走几步,又撒一把。 越走越远,清过淤泥的池塘虽然深,但是水清且无鱼,显得水质清澈。 俞善走着走着,就在水面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影。 她以为又是奚晟,笑着回头说:“喂,同样的招数两次就没用了,这次可是吓不到我的。” 谁知,就在这时,那人影朝她重重挥拳,力道之大,硬是带起一阵厉风。 俞善下意识的把头一偏,侥幸躲了过去。 她定晴一看:一个蒙着脸的陌生人,身材魁梧,吊稍眉,三角眼里透着凶光!正如同盯上猎物的鬣狗,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 俞善转身就要跑,眼角余光瞥见那人正从怀里抽出闪着寒光的匕首,再度朝自己狠狠刺来! 俞善想都不想,抓在手里的一把鱼药就撒了出去! 好巧不巧,那一把刚好是生石灰,满满的糊了歹人一脸! 趁对方视线不清,动作迟缓,俞善深吸一口气,大声呼救:“抓人啦,有小贼!” 她一边喊,一边跑,一边手下不停的把三包鱼药往身后洒,那人紧追不舍,被一把把的鱼药劈头盖脸的全招呼到脸上了。 幸运值耗尽,俞善今天出门没带袖箭,连个反击的武器都没有。 子曾经说过的,三十六计还是跑为上策! 那歹人又气又急又疼,睁不开眼,也不敢揉。 他对俞善是一肚子的怨毒! 想他老五什么风浪没见过,今天居然在一条小阴沟里翻了船,小贱人不讲江湖道义,居然用暗器! 主家有交待,必须要了这小丫头的命! 以主家的狠辣手段,小丫头不死,死的就是自己。 眼见是追不上了,老五眯着生疼又视线模糊的眼睛,脸上尽是毒辣,他掂了掂匕首,朝俞善的后心掷去。 “善姐儿趴下!小心!” 奚晟听到俞善的喊声,没有丝毫犹豫就狂奔出门,还没跑到俞善面前,就让奚晟看到如此目眦欲裂的一幕。 俞善对奚晟有绝对的信任,她第一时间矮身就地一滚,那匕首擦着她的脖子破风而过! 好险! 奚晟只来得及看了俞善一眼,确认她没事,之后他脚尖轻点地,接连几跃挡在俞善面前,一脚飞出将那歹人踹下池塘! 生石灰被水一泡,发出滋滋的声音,那歹人发出凄厉惨叫声简直穿透天际。 伤感情 小镜庄众人也匆匆赶来。 他们虽然落后奚晟一步, 反应也不慢。 尤其是邓荣和杨谷手里抄着锄头和扁担,连杨豆和邓桃手里都举着做米粉用的大铜漏勺——若是论重量论趁手, 这可是绝佳的凶器! 等他们纷纷赶到池塘边时, 就看见主家口中的贼人已经像煮熟的鸭子一样,泡在池塘里惨叫。 那贼人满脸都是被遇着水的石灰灼烧以后燎起的水泡,尤其是两只眼睛红肿不堪, 甚是可怖! 嘶,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惨了吧? 可等他们看到地上掉落闪着寒光的匕首,对贼人仅有的一丝怜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俞善成了他们的主家, 小镜庄的日子就越过越好。 他们甚至相信, 更好的日子还在后面。 所有小镜庄的庄奴都没办法想像, 如果让他们回到没有俞善当主家的日子, 会是什么样子。 想要伤害俞善, 就等于是要伤害他们所有人! 这份同仇敌忾让大家对贼人格外的冷酷, 等贼人老五终于被七手八脚拉上来时,一肚子池塘水灌得他七荤八素,简直去了半条命。 贼人老五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米氏跟在后面, 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看到他这副惨样, 当下心有不忍:“主家, 这、这人不会要死了吧?要不咱们还是报官吧?” 什么?报官?! 果然最毒女人心!听起来柔柔弱弱的像个好人, 一开口就要老子的命啊! 贼人老五像脱水的鱼一般, 死命扑腾起来:“知道你们得罪的是谁吗?识趣的就赶紧放了老子,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呵,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 俞善冷笑:“赶紧说来听听, 这往日无冤, 近日无仇的,谁这么想要我的命?” 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俞善真是心有余悸。 自己这种田经商文风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加入了江湖寻仇元素,险些害自己丢掉小命! 偏偏老五的嘴巴像紧闭的蚌壳一样,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不能供出牛宏胜来,不然照样是个死。 自从他搭上牛宏胜,私底下替他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牛宏胜别看是个正经生意人的模样,其心狠手辣还在自己之上。 老五毫不怀疑,一旦牛宏胜觉得自己成了他的威胁,会毫不犹豫的杀他灭口。 “杨庄头,去告诉古神医,不必来了。” 俞善朝杨庄头眨眨眼,又用手点了点躺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老五:“这贼人死不悔改,医好他的眼睛也是为害百姓。” 杨庄头会意,高声应和:“好哩,古神医医术高明,用在这种人身上太浪费了。” “慢着!”老五眼睛看不见了,耳朵还挺尖:“这里有神医能治我的眼睛?” 突然变成了瞎子,岂有不慌的道理? 老五刚才一直强撑着,其实心里煎熬异常,进退两难——招供是个死,可等他变成了瞎子,成了一个对牛宏胜毫无用处的废人,牛宏胜也绝对不会理他的死活。 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先保住自己才是明智之举。 “好了,我说!”老五咬牙:“是牛宏胜!是牛记商行的牛宏胜让我来的。” 俞善眉头一跳,怎么会是牛宏胜? 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的人物。 这个人她只见过一次而已,除了那天拍卖米粉配方,没有任何交集。 莫非,就是为了配方? 那也不对,现在配方已经不是独家秘方了。除了她自己,还另外四家都有同样的米粉配方,牛宏胜没有动手的理由。 “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呗。” 既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老五干脆倒了个痛快: “牛宏胜在生意场上向来如此,正当生意抢不过人家,就杀人越货;有时候这边银钱两讫,转头就暗地里设下伏埋,趁着荒山野岭把钱货抢走。 那牛宏胜一面是商,一面是匪,不然你们以为他一个小小的行商,是怎么只用两三年时间就积下这么大的家业,成了石江县的大户?” 在场的人都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样的惊天秘闻。 奚晟眉头紧锁,担忧的问俞善:“你的米粉配方,是不是卖给牛宏胜了?” 俞善沉着脸微微点头,除了她自己和俞信,还没什么人知道这个消息。 也就是说,如果今天老五得手,也不会有人联想到牛宏胜的身上。 老五冷笑着说:“牛宏胜说了,你一个小孤女,手里攥了五千多两银子。比这更少的钱,他都下过杀手,更别提你这样的肥羊,不宰了都对不起我们……啊……” 他话没说完就惨叫起来。 “你话太多了。”奚晟冷着脸道。 不知道他怎么出手,看似随意的在老五身上戳了一下,老五就瞬间冷汗连连,痛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知道了谁是幕后指使,老五就没什么用了。 不过俞善仍然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当真请了古大夫给老五看了眼睛。 古大夫检查以后,摇摇头:“你该庆幸最后是掉到了池塘里,而不是拿水去洗眼睛。虽然有石灰水侵蚀,但是大部分石灰都在池塘里稀释掉了。 老夫给你配点药敷一敷吧,你这眼睛以后视物不会太清楚,但是也不至于会失明。” 听一自己不会变成瞎子,老五终于把心咽回肚子里。 可他也没有放心多久。 恰好有两个差役来通知俞善,到河堤上监工制作三合土,听说了这桩大案,两个差役简直狂喜——揖匪才是他们的本职,抓到大贼才能立功啊。 他们都是积年办案的老手,很清楚像老五这样的人,不会一开始就敢犯下这样的案子,说不定是个大盗! 若能从老五嘴里再审出一两桩其他的陈年旧案,这妥妥是现成的功劳啊! 而且谁不知道,现在俞小娘子是杨大人和郭县尉眼前的大红人。 这人敢对俞小娘子动手,兄弟们当然要把案子办得漂漂亮亮的,大人们知道了又是一件露脸的功劳! 两个差役通知到俞善,任务就算完成了,于是主动请缨把老五押回衙门受审,欢天喜地的押着他走了。 奚晟的脸上藏不住心事,一看就是有话要说。他脚步迟疑,很快就落在众人后面。 俞善见他欲言又止,也特意落后几步。 等大家都走远了,奚晟才主动提出要送俞善去河堤: “如今恰好封山,我正闲着无事,俞小娘子可否能考虑雇佣我这个无猎可打的猎户?” 他生怕俞善会拒绝: “郭大人给你派的活计不是一天两天做得完的,你这样每天都要跑河堤,也不是一趟两趟,恐怕邓老爹的身体吃不消。” 俞善大笑:“你敢说邓老爹的坏话,小心他知道了不给你好脸色。” 庄子上就数邓老爹年纪老迈,连当了祖父的杨庄头都算是精干。 一开始邓老爹怕俞善嫌弃自己不能干活,反而处处拼命表现。 俞善察觉以后,特意宽慰过他几次,挑明了一定会让他在庄子上安度晚年,邓老爹才稍稍安心下来。 奚晟尴尬的摸摸鼻子,他也不习惯背后说人,只能默默在心里跟邓老爹说了声抱歉。 奚晟心一横,干脆直说了: “有个心存恶念的牛宏胜躲在暗处,我,我们不放心,不如在事情结束之前,就让我来当你的车夫如何?” “你怎么不劝我,不要抛头露面往外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俞善含笑故意问道。 奚晟不赞同的摇摇头:“难道因为一两个恶人的觊觎,就不过自己的日子了?若是因为几个毛贼就惶惶不安的度日,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来保护你的安危!”奚晟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再有贼人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 奚晟向来沉稳,俞善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骄骄之色。 俞善笑起来:“其实刚才我说有事与你商量,就是想问问你,这段时间要不要帮我驾车送货。” 俞善也知道以邓老爹的身体,每天来回几十里路,几百斤的米粉搬搬抬抬的恐怕吃不消,她思来想去,就觉得奚晟是个合适的人选。 本来她还怕奚晟觉得自己请他赶车是看低了他,会不高兴,没想到奚晟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嗯,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是俞善还是很高兴他们的目的可以一致:“既然是请你当车夫兼职保镖,那月银可是要发双份?” 奚晟笑的明亮:“东家看着给吧。” “哎呀,那要是给的少了,岂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俞善突然促狭之心大起,微笑着说:“嗯,谈钱伤感情,不如还是白干吧。” 奚晟的脸瞬间爆红。 咦?俞善愣了一下,我说什么了? “嗯哼,我说怎么不见人影,原来是在跟小娘子谈感情!”古大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捏着胡子戏谑的说。 “义父!”奚晟一张黑脸已经红的几乎要滴血了。 俞善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无意间调戏了人家小少年…… 奚晟替小镜庄送货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俞善只是说一说,哪儿会让他白干,果真给奚晟开了一个月十两的双倍月银。 不过好在这往河堤送米粉的活计,最多只需要干两个月。 不然等回头山林解封,不用奚晟说,俞善也不好再使唤他当车夫。 骡车都买好了,还是要尽快给小镜庄找一个真正的车夫才好。 都水官 自从俞善无意中“调戏”了奚晟之后, 心虚了好几天。 如果不是必须要跟着送米粉的骡车去河堤,她都打算一段时间不见奚晟, 先避避风头。 原因无他, 这已经是“事发”之后的第三天了,奚晟一看到俞善,还是耳朵尖发红。 奚晟本人倒是若无其事的, 看起来很是正常, 唯独那红得能滴血的耳朵尖出卖了他…… 咳咳,俞善装的比奚晟还若无其事, 两个人别别扭扭的, 好几天才恢复正常。 对于杨县令授权俞善来监工制作三合土这事儿, 衙门里头的反应褒贬不一。 尤其是管辖河工水利这一块儿的官员, 都很不服气。 虽然郭县尉负责率领一班差役, 来维持河堤工地的治安, 具体的水利事务却不归他管。 衙门里专管河堤事务的都水官,姓张名培砚,他也看过俞善的飞沙堰图纸, 并且很不以为然。 现在杨县令又听从俞善的蛊惑, 搞什么三合土, 这更让张培砚愤怒不已。 在他看来, 这不光是浪费已经很紧张的人力物力, 更是荒谬的妄想之举。 自古治水都有定例, 但凡修建堰坝, 必然用竹笼盛满卵石堆筑而成,此乃“柔作”之法,重在疏淘。 竹笼的椒眼、卵石间的缝隙都可以让水通过, 能在洪水暴发之时, 用以柔克刚的手段,减缓水势。 而如果这俞小娘子调配的三合土,真如她所说,其坚如石,可抵御洪水,那无疑于是水利中另外一派——“坚作”派的理论。 坚作派在这数百年来总是试图找到一种金刚不坏的材料,可以一劳永逸的筑堰修堤,然而无数事实证明,这是一种痴心妄想。 洪水暴虐之时,简直摧枯拉朽,势不可挡,任何铁石坚作都无法抵抗。 正是秉承着这样的想法,当张培砚又一次见到俞善指挥河工们,反复捶打以竹笼为底盒的三合土时,终于忍不住,面露鄙夷的呵斥道:“哗众取宠之辈!”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所有听见这话的人,都齐刷刷的把目光转向俞善…… 俞善:…… 她无语望天,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最近犯太岁。 俞善承认,不光把手往别人的地盘伸犯忌讳,打破了人们的认知真理,同样很容易受到质疑。 可是实践出真知,想知道一件事情到底成不成,至少也要看到结果再下定论吧? 俞善只停顿了一下,根本不理会他,继续指点那些河工: “今晚再让它们最后凝实一次,记得把样品土块留出来,留做对比。明天我们试一试把把这批三合土分层夯实以后的牢固程度。” 张培砚没想到挑衅不成,反被无视。 这比俞善像个泼妇一样骂他一顿还难以忍受,张培砚顿时火上浇油: “水利之事关系重大,绝非儿戏。你可知道石江堰一旦决堤,会危及下游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为了一已私利,罔顾万千百姓的性命,你承担得起这样的罪过吗?” 俞善转身,认真看了张培砚一眼。 这位张大人据说只有四十岁,看起来却像是饱经风霜,少说也有五十多了。他常年日晒雨淋的皮肤十分黝黑,脸上沟壑纵横,显得异常苍老。 听说这位都水官张大人常年巡视石江县境内的河段,每年的检修、岁修都非常认真仔细,还常常与河工们同吃同睡。 俞善的视线扫过他的双手,身为官员,张培观的手却和大多数河工一样,指缝里夹杂着泥沙,关节粗大,布满了老茧。 俞善内心一叹,她不怕与人争执,只是跟张培砚这样真心热爱水利的人争执,总有些自相残杀的感觉。 好吧,是时候自我证明一下了。 俞善干脆从河工手里拎过一把鹤嘴锹,朝着张培砚大步走了过去…… 围观的人们惊呆了。 “俞小娘子,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 这是什么样的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人命吗? 这几天共事的河工自以为跟俞善比较熟悉了,没想到这小娘子看着每天笑眯眯的很好说话的样子,一生气就要抄家伙动手啊! “使不得啊,俞小娘子!” “张大人,何必跟个孩子置气,还是快避一避吧。” 男女有别,而且没人敢伸手拦手持“凶器”的俞善,张培砚身边的人只好连忙拉着他往后撤。 张培砚不意俞善居然这么嚣张,不止不认错,还想行凶。 他拼命挣扎着不肯退让,气得浑身发抖:“真真是小人行径!小人行径!你就算打杀了本官,本官也是这么说,你休想越过本官,危害石江堰!” 俞善几步就走到张培砚身边,她高高举起鹤嘴锹,用尽全力向下一砸! “当”的一声,鹤嘴锹砸在一块已经阴干的三合土块样本上,竟然发出金石相击之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俞善置若罔闻的当当当连敲了三四下,鹤嘴锹只在三合土块表面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痕迹,整个一尺见方的土块坚如磐石,完好如初! 人群像是停滞了一个瞬间,之后,无数惊叹声纷纷响起。 “天哪,土块居然能这么硬!” “俞小娘子没骗人啊。” 张培砚不挣扎了,他楞了一会儿,跳脚大叫道:“快放开本官,让我过去看看。” 等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俞善主动递出手里的鹤嘴锹,张培观不接,扭头吩咐一个河工道: “去拿把锄头来,要最大的!” 俞善:……好吧,你高兴就行。 她忍不住提醒道:“张大人,这一块儿是前天留下的样本,可能没那么结实;我们今天又翻过一遍土,硬度只会更高。” 张培砚像是没听见一样,两只手握住锄头,使出最大的力气一锄头掘了下去! 这一次,三合土块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然而整个土块还是完整的! 张培砚的脸上闪现着一股奇异的光,他看向俞善的眼神,再不见一丝一毫的鄙夷,而是充满了热切: “俞小娘子,本官误会你了。这三合土真是造福水利的神物! 你刚才说还可以更加坚硬?来来来,天气寒冷,我们到那边茶棚喝杯热茶,坐下慢慢详谈。” 刚才他恶语相向,俞善都毫无感觉,这会儿热情洋溢的张大人,硬是让俞善平白无故打了个哆嗦…… 既然已经证实了确实如俞善所说,三合土反复捶打、熟化、夯实以后,坚硬如石,张培砚开始对俞善提供的飞沙堰图纸抱以极大的兴趣。 “飞沙堰是一条溢洪道,因为要靠水流之力将大部分的泥沙带回外江,其中的关键其实只有六个字。”俞善想了想说道。 “哦?”张培砚兴致更浓,简直求知若渴:“哪六个字?” “深淘滩,低作堰。”俞善紧接着解释道: “所谓深淘滩,为的是保证汇入北渠的江水流速,河道掏挖得要深,这样才可以保证内江水量够多,流得够湍急,卷起更多泥沙。” “所谓低作堰,是指这飞沙堰筑得不能过高,当洪水来临时,超过堰堤高度的水流会流回外江,如此北渠内江才不会洪灾泛滥。” 见张培砚听得入神,俞善才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堰的作用始终与坝不同。 坝是建在江流、河口的屏障,防止洪水泛滥,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完全挡水。 而堰是为了改变水流的特性,引导灌溉,防范洪水,有时候,甚至是为了加深水道的深度以通航运。 超过水位时,江水会漫过堰堤流走,所以堰堤承受的洪水之力会更小。” 俞善尽量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词汇来描述:“如果是大坝,我绝对不敢提出用三合土来建坝,更不敢断言它能拦住洪水,自然之力只会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可怕。” “可如今我们是要用来修筑堰堤,过量的洪水本来就会直接漫过堰堤流向下游,承受的压力会小很多。 而三合土比竹笼装着鹅卵石要结实多了,也不必年年都重新更换竹笼。” 俞善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石江县此地,几乎随处可见竹林,盖因这座石江堰是由竹笼装着鹅卵石堆筑而成,而且每年都需要更换竹笼,所以征发河工才会如此频繁。 石江县的人甚至可以用编好的竹笼来抵一部分赋税,因此这里几乎每个村庄都会特意留一片竹林。 张培砚干了十多年的水利,俞善所概括的这些,他无一不赞同。 详谈了一个时辰,喝了四五盏茶,张培砚已经对俞善改观,甚至有相谈甚欢的感觉。 当他对比了每一次翻动、捶打三合土之后,俞善吩咐河工们留样的土块,张培砚正式要求参与进三合土的实验里。 俞善走的时候,张培砚还再三叮嘱她早点儿到,不要忘记明天有分层夯实的试验…… 俞善跟奚晟会合的时候,已经是午食时间了。奚晟早就已经交了货,等了许久。 “等久了吧?”俞善抱歉的说: “之前杨谷他们还在河堤上摆了米粉摊位,现在小镜庄人人都忙着做米粉,连摊位都没时间摆了,不然我们可以去吃碗米粉当午食,吃饱了再赶路。” 奚晟估计了下距离,提议道:“你要是饿了,咱们只用一柱香的功夫就能到镇上,半个时辰就能到县城。” 从河堤回小镜庄,骡车要赶上一个多时辰的路,俞善上午用脑过度,这会儿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那就去镇上吧。” 奚晟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蒸熟的栗子递了过去:“我在山里捡的野栗子,蒸熟了吃,粉糯香甜。你先拿来垫一垫,我们很快就能到镇上。” 他这几天每天都带些小食,今天才派上用场。 看俞善接过去,剥了一颗吃得香甜,奚晟微笑着将车赶得更平稳一些。 义父说的没错,姑娘家就是喜欢吃甜哒! 杨希月 有了这么一把香甜的小栗子垫底, 俞善终于捱到了镇上。 挑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两人点了一条斤把重的清蒸江鱼, 鲜香无刺;一盘炙羊肉, 皮酥肉嫩;一道黄酒鹅脯,汁浓味美。 两个无肉不欢的肉食动物点菜,唯一跟素菜沾点边儿的是一味金汤豆腐里的配菜…… 俞善本来饭量就不小, 在奚晟面前也没打算装小鸟胃, 她放开了享用美食,足足配了一大碗饭才吃得心满意足。 奚晟干脆在俞善吃饱放下碗以后, 又添了两碗饭, 将三菜一汤一扫而光! 嗯, 光盘好, 这小伙子以后跟谁成了一家人, 家里就再也不怕剩饭了。 两人用完饭, 俞善突然想起快要开春了,俞信还没有春衫呢。 当初他从老宅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的破烂衣裳俞善是绝不会让俞信再上身的。 而且这个冬天小俞信也长高了不少, 俞善干脆打算找家布庄, 扯些花样时兴的布, 给自己和俞信都做上两身春裳, 而且天气渐渐暖和, 鞋袜也要换成单的了。 奚晟也恰好有事, 他把俞善送到一间叫瑞昌荣的布坊门口, 这布坊人来人往的,看起来生意不错。 两人约好一个时辰以后,还在这布坊门口见面。 来布坊的女客居多, 门口招呼生意的也用的是女伙计。 伙计眼尖, 见俞善是从骡车上下来的,虽然打扮得简单,手指、耳朵上都光光的,没戴什么首饰,身上衣裳用的却是光泽上好的细布,不像是没钱的主儿,马上热情的迎了上来: “小娘子里面请,今日有新到的绸缎,花色时兴;还有上好的松江布,质地细密柔软,染色鲜亮。 小号虽然是镇上分店,花色跟县城总店都是一样的,在咱们镇上是独一份呢。” 这伙计果然口齿伶俐,看俞善是生面孔的新客,先不露声色的点出自家的优势——在县城也有店面,就能比别人更时尚一些。 俞善微微点头,跟着女伙计进店面看布去了。 那厢,奚晟有些犯难。 他没骗俞善,他确实是有事,就是想找家糕饼铺,买些点心、蜜饯什么的,好每天都带上一些。 哪怕不像今天这样临时充饥,也可以在送货路上无聊的时候,给俞善当零嘴,解解闷。 今天那一包蒸栗子是他在山中打猎的时候,经常歇脚的一棵老栗子树上摘下来的。 难得那些栗子经过一个严冬,还有寥寥的几个挂在枝头,又有厚厚的刺壳保护,栗子肉还算香甜。 虽然见俞善不嫌弃这蒸栗子简陋,可奚晟自觉得不好意思。 刚好这会儿俞善不在,他赶紧找了家糕饼铺,可面对各色造型的甜咸点心,才突然发现,他连俞善喜欢吃甜、还是吃咸都不知道…… 糕饼铺的老板见奚晟这窘迫的样子,笑呵呵的打趣道:“你这后生是买来送给心上人的吧?我这铺子里点心口味全,还有各色蜜饯干果,你想买点儿什么呢?” 奚晟只犹豫了一瞬间,就下了决定:“那就每样都来一点儿吧,全包成巴掌大的小包。” “……”这下轮到老板窘迫了:“后生,不是我不想做你生意,我这点心蜜饯少说也有几十样,全买回去那姑娘吃得完吗?放坏了多可惜。” 见奚晟还会脸红,糕饼铺老板又乐起来了: “这样吧,后生,我挑卖得最好的给你每样一块,四五样包成一小包,等那姑娘哪样儿尝得好了,你再来光顾我的生意如何?” “多谢老板,如此您费心了。”奚晟从袖中直接掏出一小块碎银,递了过去。 糕饼铺老板见他也不问价,出手又大方,高兴的挑了卖相最好的糕饼,再按奚晟的要求,精心包好,每一包都是甜咸搭配,有糕饼,有蜜饯也有干果,弄得十分精美细致。 瑞昌荣布坊里。 伙计见俞善专看细棉布,便重点推荐了几种鲜艳的染色:“小娘子是买来做春裳吗?你看这匹石榴红的松江布,多鲜亮的颜色,今日刚一上架就卖得只剩下这一匹了呢。” 大晋朝的高祖真真是位神人,他登基之后,大力推广棉花种植,并且从中亚引种改良了棉花的品质。 棉花本身就比桑麻容易种植,又高产;而棉布又比丝绸便宜,比麻布舒适。 于是在高祖的推动之下,棉织工艺继承了丝织的技巧,很快发展起来,甚至历史重演,松江地界照样发展出了质地优良,柔软细腻的松江布,闻名全国。 本来未经染色的棉布被称为“白叠”,除了用来做寝衣,并不怎么招人喜欢,可自从高祖亲口称赞白叠布洁白无垢,白棉品性高洁之后,一下子就被士子们最先接受,争相穿着。 后来又历经几十年,棉布的染色技术也发展了起来,人们就更喜欢棉布了。 俞善细细看过摆着一排棉布的货架,这些经由天然草木取色染成的布匹色彩自然,近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气。 而且其色彩种类也不少,藕荷、葡紫、水红、秋香、姜黄、黛青、月白……称得上是琳琅满目,色泽雅致。 不过像伙计推荐的这一匹鲜艳的石榴红,颜色的确算是少见。 俞善一问价格,忍不住乍舌。 刘巧鸽织的平纹棉布一匹才卖四百文,这一匹石榴红的松江棉布虽然幅面宽一些,但显然是名气在外,染料难得,一匹就要卖一两银,直接翻了一番还要多。 俞善自己平时经常要往田间地头来回跑,穿的都是耐造的棉布衣裳。 这松江布金贵,轻薄细软,挑些本色的白叠做寝衣倒是舒服,买这么贵的布来做衣裙,平白挂坏了也是可惜了东西。 何况俞善也没有相中这石榴红的颜色。 这边俞善刚刚摇头婉拒了伙计,旁边就有一位穿着红衣的小娘子迫不及待的扑上来,抱着这匹布不撒手:“她不要?太好了,最后一匹归我了。” 原来竟是虎视眈眈的在一旁盯了许久,俞善一说不要,她就赶紧开口落定。 俞善好奇的看她一眼,那红衣小娘子还美滋滋的冲俞善一乐:“幸亏你不要,谢谢啊。” “不客气……”俞善看她最多跟自己同岁,却稚气未脱,性子活泼。 这红衣小娘子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衣饰皆精美名贵。 一对拼成小兔子模样的珍珠耳珰色泽莹润,还用细小的红宝石装饰成兔子的红眼睛,十分可爱;她身上的红裙还有织金裙襕,用料金贵不说,做工也很复杂。 难得这出身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性情还这么好,明明就很喜欢,硬是等到自己说不要,才出声买下。 俞善也忍不住对她心生好感。 倒是那小娘子身边的丫环,小声提醒她要注意形象:“小姐,你收着点儿,不就是一匹布嘛,奴婢都说了,让县城的布店调货送上门就好,您还非要亲自到这镇上来买。” 红衣小娘子不在意的挥挥手:“坐在家里要人送货上门有什么意思,不就跟在京城一样吗?哪还有这种捡漏的乐趣。” 丫环低声嘟囔着抱怨她:“您也就是看在这乡下地方没人管,找个借口想出门就出门,回头叫太太知道了,又要说奴婢伺候不周了。” 红衣小娘子显然被丫头抱怨习惯了,也不以为忤,笑嘻嘻的说:“你不说我不说,太太远在京城怎么会知道?好了好了,我打算用这个做一身石榴红的寝衣,睡觉的时候也要漂漂亮亮的。” 好臭美啊……俞善听着失笑。 她不再关注那主仆俩,只管挑了几样适合俞信的颜色,自己则挑了一色蓼蓝,一色月白,打算配成一套衣裙;一色黛绿,一色暖灰,又是一套。 她刚挑好,就看见红衣小娘子一脸可惜的看着自己:“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尽挑些素色,比我娘还老气。 要我说,最好看的是这匹石榴红,你让给了我;剩下的就要数那匹樱草色的最为亮眼,可惜我不喜欢黄色。 你是要做襦裙吧?拿这樱草色做条裙子,配你刚才挑的黛绿色做件交领,那才显眼好看哪。” 俞善回平溪村这么久,还没遇到过跟自己同龄的女孩,像这样聊些衣服啊、配色啊之类的闺中闲话,倒是有点儿以前和闺蜜们一起逛街的感觉。 她不想抚了小姑娘的好意,微笑着从善如流,果然让知客把暖灰色,换成红衣小娘子说的樱草黄。 红衣小娘子见俞善肯听从自己的意见,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找到了知音: “哎呀,难得有人喜欢我配的色,我叫杨希月,家住京城,现在在石江县探亲。县城的这家布坊说今天镇上这家分号有新货到,我是特意来买这匹石榴红的松江布。你呢?” 为了一匹布这么拼的吗?俞善心里流了一滴冷汗。 “我叫俞善,是平溪村人,今天来镇上随意逛逛。和小娘子真是有缘。”俞善笑着自报家门。 红衣小娘子杨希月的神色未变,她身后跟着的丫头一听俞善是乡下村姑,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生怕这村姑借杆往上爬,缠上自家小姐。 自家小姐性子疏朗,手面也大方,以前可吃过不少暗亏呢,所以太太把她放在小姐身边,千叮万嘱要防有心人再骗到小姐头上。 那丫环拽拽杨希月的袖子:“小姐,时候不早了,布也到手了,咱们还是回家吧,不然姑太太要等着急了。” 杨希月显然和这丫头的主仆关系不错,并没有因为丫头打断自己跟俞善说话而发火,而是半是不情愿半是撒娇的抱怨道: “来到这里都没什么可玩的,也没朋友,今天好不容易才遇到个有意思的姐姐,就让我多聊两句嘛。” 那丫头很擅长应付自家主子,低声慢语哄了几句,杨希月就开口跟俞善告辞了:“俞姐姐,我先走了。你有空来县城的话,记得到县衙来找我玩啊。” 杨希月的丫头听了反而稍稍放心了一些:平头百姓谁没事儿敢到县衙这种地方找人玩? 她又隐隐的把俞善上下扫了一遍,心说今天也就是这乡下村姑运气好,能跟自家小姐说上几句话,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以后恐怕是再也不见了。 县衙?姓杨? 不会这么巧吧? 俞蔓 看杨希月的年纪, 不太像是杨绍光的女儿。不过能开口邀请自己去县衙玩的,应该是杨绍光家的亲戚吧。 俞善只当是一场偶遇, 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打算下次要是去县衙,就如杨希月所说,专程到县衙后宅去拜访一次。 毕竟难得遇到跟她同龄, 又很对脾气的女孩子呢。 杨希月走后, 俞善很快挑好了自己需要的布料。 她在女伙计的介绍下,这么一排一排逛过去走得很快, 凡是看中意的料子都取下来, 交给候在一旁的小伙计抱着, 没一会儿就抱了个满怀, 这份爽快劲儿, 看得女伙计心花怒放。 布坊里自有成衣人, 也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俞善比划了一下俞信的个头儿和身形,那裁缝师傅就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尺码。 一听俞信是个小小的读书郎, 裁缝师傅还主动建议俞善都做成长衫, 穿起来更体面。 俞善没同意。 虽然她不会让俞信下地干重体力活儿, 也不打算让俞信万事不沾手, 长成个一心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平时休沐只要俞信愿意, 不管是去跟伙伴们下河爬树, 还是要留在小镜庄帮手做米粉, 甚至主动陪邓老爹喂驴子、给骡子刷毛,只要俞信能做和愿意做的事情,俞善都没有干涉过他, 甚至非常鼓励他读书之余, 多些其他的爱好。 所以俞善还是坚持让裁缝师傅做了四套长衫,两套短打,长衫给俞信上学堂时穿,短打的衣裳方便他平时活动。 不是俞善势利,人是要靠衣裳,尤其是学堂里一群半大的孩子在一起,家境大多也都不差。如果只有俞信整天麻衣芒鞋的到学堂去,搞不好会有些不开眼的欺负到他头上。 做家长的,能让孩子避免的事情还是要尽量避免。 虽然没用绫罗绸缎,俞善买的都是上好的细棉布,把小俞信打扮得很是体面。 除了外裳,俞善还给自己和俞信各订了两套本色松江布的寝衣,和几双布袜,最后一算,这一趟大采购连布带手工足足花了三两多,这还是俞信身量小,不怎么费布。 俞善付了钱,挑了款式和压脚花样,又量了尺寸,直接把布料留下,跟裁缝师傅约定好十日以后再来取。 这会儿时间还早。 奚晟可能只是听义父说过,小娘子们逛街花的时间长,所以给俞善留了整一个时辰。 没想到俞善速战速决,连挑布、到选款式不到半个时辰就搞定了。 这一带都是织坊、布坊、成衣铺子,还有些店铺卖得鞋袜之类的,看着做工也不错。 来都来了,俞善打算一家一家逛过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折返回来,跟奚晟会合。 逛街果然费钱。 来之前觉得似乎没什么要买的,可逛着逛着,俞善手上就拎满了零七八碎的东西。 她不能换手,没多大会儿就有点儿拎不动了,干脆打算回到布坊门口等奚晟来接。 突然间。 “让开让开,别挡路!” 俞善被人大力撞了一下,拎着的大包小包险些脱手散落。 她有些火大,怎么自己好好走路,撞了人的还这么有理呢? 俞善正要跟对方理论理论,忽然发现身后撞过来的是一群人,他们抬着一个年轻女子,匆匆忙忙的要找大夫。 那女子年纪真的很轻,双眼紧闭,牙关紧咬,面色苍白里透着青,一副不大好的样子。 不对,怎么这女子有些眼熟? 俞善来不及生气,她再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是大房的堂姐俞蔓吗? 俞蔓在镇上织坊做工,怎么会突然搞成这么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正想着,那群人已经跑远了。 俞善赶紧一路小跑跟上,追到医馆。 坐馆大夫平时在这小镇子上,看得大多都是头疼脑热,一见这阵仗也有些慌乱。 等来的人七嘴八舌那么一说,大夫才知道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这才定下神,伸手给俞蔓一把脉,发现其脉象微弱,又很紊乱,沉吟了一下说: “无性命之忧。不过这小娘子从脉象上看,是累得狠了啊,把人的底子都掏干净了,伤了根本,抬回去少说也要静养个一年半载的,绝不能再劳神。 最好能用一些滋补的药养着,不然恐怕有碍寿数,也不利于生养。” 这么严重? 送她到医馆的那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一使眼色,扔下一把铜钱:“麻烦大夫给叫辆车,让车夫送她到平溪村俞怀裕家。这是诊费,多的就当车钱吧。” 说完,竟是纷纷要走。 大夫也急了:“你给的这些也就刚够诊费,再说,无亲无故的,你们把人扔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儿? 我先给她行针,把她弄醒,再灌一碗提神的药,之后你们自己雇车赶紧送她回家去吧。” 医馆的小伙计们很有经验,拦着不让那群人走。 他们见走不了,也只好作罢,擎等着大夫开方熬药。 俞善过年的时候就见俞蔓脸色不好,当时只知道是织坊每个月给织工规定的布匹数量过多,完不成只好熬夜,久而久之,织工的身体就熬垮了。 俞蔓在这家织坊从小工做起,少说也做了五六年的工,如今人一倒下,看样子织坊是想撒手不管啊。 俞善站在人群里,眼看着大夫给俞蔓行了针,她的脸色稍稍回复了些许血色,睫毛轻颤,人果真是醒了过来。 织坊的人见了立刻松了口气,他们刚才急着走,就是怕人死在织坊里,织坊怕是要被讹上呢。 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办了。 反正人已经做不了工了,织坊又不是善堂,不养活闲人,还是直接辞掉了事。 织坊的人动作很快,等着熬药这点时间,就已经雇了一辆驴车,又有人从织坊收拾了俞蔓的东西,不多,除了铺盖,也就一个小包袱。 等俞蔓喝了药有力气动弹,织坊派了两个人跟车,就要把俞蔓往家里送。 俞善见俞蔓确实清醒了过来,除了脸色不太好之外,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她又盯着织坊的人送俞蔓上了驴车往镇外走,这才快跑回布坊门口找奚晟会合,叮嘱他车赶得快一些,一定要跟上织坊送俞蔓回家的那辆驴车。 奚晟一听,先是紧赶慢赶追上去,然后不远不近一路缀在后面,一直跟到俞家老宅附近,见织坊的人确实把俞蔓平安送进家门口,俞善才打破一路上的沉默,请奚晟赶车回小镜庄去了。 俞蔓对老宅唯一的作用,就是她每个月能在织坊赚到的工钱。 为此,老宅那边根本不顾俞蔓翻过年都要十六岁了,连亲事都不肯给她张罗。 虽然大晋朝成亲的年纪晚,可姑娘家大多数是十四五岁就先说定亲事,然后赶在十八岁要交五倍口算钱之前嫁出去。 要是拖到十六七岁再说亲,适龄的好人家都被订完了,能说到什么好亲事。 如今俞蔓的身体垮了,既做不了织工,也干不了重体力活儿。 别说给她吃些补药养身体,恐怕老宅那边第一个念头就是随便找户人家,把俞蔓嫁出去,还能省出一份口粮。 至于能找到什么样的人家,俞善从不对老宅的人抱什么希望。 想到可亲的大姐姐俞蔓即将面临的命运,俞善的胸口就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闷的透不过气。 该怎么办呢? 我又能为俞蔓做些什么? 最近这些时日好不容易相安无事,我若是出手管了这事,会不会又被老宅那帮人缠上? 俞善心中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 其实在镇上她就应该出面的,只是当时那种情形,恐怕只要俞善一开口认下俞蔓,织坊的人就会把俞蔓扔给她,撒手不管了。 出于这种顾虑,当时俞善才选择冷眼旁观。 此刻的俞善,为自己的冷酷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的俞善,直到吃晚食的时候还是漫不经心。 把新买的鞋子拿出来给俞信试过大小,俞信脚踩了踩新鞋,犹豫着开口问道:“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俞善想了想,觉得这也算是家事,俞信年纪虽小,也是家中的一份子,他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 于是干脆把俞蔓病倒,被织坊辞退的事情讲了一遍。 俞信听了,心里也很不好受。 不光是对俞善,对下面这些弟弟妹妹,俞蔓这个大姐也总是亲切的。 当初俞蔓每每从镇上回家,总会带些好吃的,因为知道交给家里的那些也分不到俞信的手里,俞蔓都会偷偷的给俞信单独塞上几颗糖。 那些甜蜜的糖块,是俞信在老宅为数不多温暖的记忆之一。 “姐,我们能帮帮大姐吗?”俞信小声问道: “要不,从我读书那一百两里扣些出来,给大姐看病好不好?我怕那些人不给大姐吃药。” “我可以不用那么多笔墨的,我有同窗拿水在桌上写字,也能练得不错。” 俞信这会儿心情十分忐忑。 感情上,他想要帮助大姐俞蔓。 但是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要靠姐姐俞善抚养,他又有什么立场要求俞善把大姐的事情也扛在身上呢? 俞善摸摸俞信的脑袋,摇头不赞同:“不能直接给钱,给了也用不到大姐身上。大姐又病着,不能自己去请大夫,也不能自己熬药,最好是能想个法子,把她接出来慢慢调养。” 既然姐弟俩意见一致,都想要帮助俞蔓,俞善反而放下了心里的负担,开始认真谋划这件事情。 接下来,就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赶在老宅出妖娥子之前,把俞蔓接出来。 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牛牛牛 郭县尉的府城之行非常顺利。 考虑到今年石江县多征了一次徭役, 河工那处少说还要两个月才能做完,又有杨绍光的亲笔信诉苦, 讲了春耕的难处。 结果自然是会哭的小孩有糖吃。 官府从西北那边调来的一千头牛, 果真卖给石江县六百头,其中五百头是两三岁的成牛,搭上一百头一岁左右的小牛。 价格倒是便宜, 不论大小, 一律只要七两五一头牛。 郭县尉虽然不满意搭的那些小牛,但是他也知道就要春耕了, 整个庐州府下属十来个县, 都盯着这一千头耕牛。 要不是杨县令的世家出身, 跟知府大人私交甚笃, 又凭借着他的座师在朝中的地位, 不然根本不可能弄走这其中的一大半。 所以郭县尉非常识趣的全要了下来, 价钱也没敢多砍。 这些牛领回来,临时安置到县城西面的牛市上,瞬间把一个空荡荡的牛市挤得满满当当。 俞善喜爱的望着这些牛, 一头头的皮光水滑, 铜铃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看着就招人喜欢。 杨县令已经把如何赊买耕牛、租赁耕牛的告示发了出去, 但凡有意愿的农家, 要带着自家的户籍和田契一起, 到衙门里来签契书。 契书要签两份, 一份是关于牛的租赁或买卖合同;另外一份则是预签的收粮合同。 上面写明了夏收之时,要根据田契上写所的亩数,将其收获的五成优先卖与俞善; 只有到时俞善出具了不予购买的凭证, 农户才可以把粮食卖与他人。 至于粮食的价格, 俞善承诺界时会以官府的定价收购。 如今万事具备,只差卖牛了。 郭县尉奔波了几天,连头发里都沾着草料。 他找到正在看牛的俞善,一脸严肃的问:“听说你前两天遇刺了?是因为拍卖米粉配方得的那五千两银子惹来的祸事?” 说着,郭县尉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发现俞善毫发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拍卖米粉配方这事儿,他确实推波助澜用了些手段,为的是推出一个高价来,好让俞善心甘情愿交出三合土的配方。 结果竟然因为这笔横财给她招来祸事?! 好不容易才跟俞善这精明的小丫头人情两清,若是因为他一招不慎给俞善招来祸事,怎么感觉好像又欠了她点儿人情呢? 郭县尉简直沮丧。 尤其是本县的治安与捕盗之事,正是他这个县尉的职责,不管他在杨县令面前有多么得用,出了这种事,就是他这个县尉的失职! 郭县尉深深感受到被打脸的痛苦。 因此,他对幕后主使牛宏胜更加恼怒:“牛记商行好大的胆子!在本官眼皮子底下还敢动这种心思,真当本官是摆设了?” 发完脾气又询问俞善:“你们抓到的那个老五,当真招认过,牛宏胜曾指使他劫杀过路客商吗? 俞善点头:“千真万确,当时小镜庄的众多庄奴和猎户奚晟都是证人。” “可恨!”郭县尉捶拳大叹: “差役把那老五抓回衙门以后,他又反口不认了,只肯承认他跟牛宏胜一起喝酒时,听到你手里有一笔横财,这才见财起意。 就连去劫杀你,也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跟牛宏胜无关。” 俞善这些天本来就奇怪,为什么一直没有传出牛宏胜被抓起来的消息,现在她知道了,原来变故在这里。 俞善摇摇头,叹道: “那老五也不傻,当时他被石灰水弄得半瞎,我们用古大夫能治他的眼睛为饵,诱他说的实话。 更何况跟我们说了,不痛不痒的,对他没有半点儿妨害。” 俞善见郭县尉听进去了,便将这其中的利害分析给他听: “其实除了这一桩事老五被抓个正着,无法脱罪之外,那些劫杀客商的罪名随便哪一桩认了就是死罪,他是傻了才会承认。 就连他想杀我这件事,也只是个未遂而已,罪责并没有多重。可他要是敢把牛宏胜也牵扯进来,想必在官府要了他的命之前,牛宏胜就会先下手为强了。 毕竟是他自己说的,牛宏胜的手段狠辣还在他之上。” 郭县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经年审案,这些事情的道理,只要静下心来,其实不难想明白。 只是他刚从府城一回来,手下差役就赶紧来报了这桩大案。 郭县尉是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歹人如此大胆。 这几年石江县的治安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不至于到这盗贼公行的地步吧? 偏生这老五现在咬死了不肯招供,又耐得住刑,过了几遍大刑都挺过去了,再动大刑就有屈打成招的嫌疑。 这让郭县尉颇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感觉。 啊,不对,谁是狗!呸! 现在见到俞善,郭县尉突然联想到一个人。 他灵机一动,有了个好主意:“俞小娘子,本官想跟你借一个人。” “什么人?” 俞善看郭县尉一脸兴奋的坏笑,突然也心有灵犀:“你不会是想请我想的那个人,再用我想的那个法子吧?” 她绕口令似的说得复杂,但是两只常玩聊斋的狐狸,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郭县尉嘿嘿一笑,第一次夸赞俞善:“连你也想到了,就说明我的主意还不算太坏嘛。” 俞善无语的小小翻了一个白眼:“这事儿你问我也是白问,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自己去跟他聊,具体要怎么做你们俩商量。” 反之这损招与我无关就对了。 问清楚奚晟在哪儿,郭县尉兴冲冲找奚晟共商大事去了。 是夜,被关押在大牢里的老五险些遭蒙面人灭口。 当时他正在熟睡,突然有一种汗毛竖起的危机感。 老五常年刀口上舔血,对危险有种近似于野兽的直觉。 于是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就地一滚,才发现自己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一个蒙面人用闪着寒光的利刃割了喉咙。 老五一边死命挣扎,一边大喊救命! 也幸亏县衙大牢里重犯不多,看押老五的差役警醒,发现这边的动静也大声叫嚷出来。 蒙面人一击不中,干脆阴恻恻的撂下一句狠话:“把你的嘴闭紧了,不然就让你变成死人!” 虽然没有提任何名字,可老五就是知道,这是牛宏胜那不讲信义的老小子买凶杀他灭口来了! 老五后怕极了。 他岂会不知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也是当过贼的,知道就算今日侥幸逃过了,下次可能就没有这么好运气。 那牛宏胜是一向奉行无毒不丈夫,一旦动了杀心,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通了这一点,老五心一横,连这一晚都等不及过去,抱着牢房的大门拼命嘶喊: “我招啊,大人,只要饶我不死,我什么都招。” 郭县尉笑着无声谢过假扮蒙面刺客的奚晟,连夜给老五录了口供,又让他签字画押。 第二天一大早,石江县衙门的差役难得全体出动。 他们兵分两路,一路按照老五的口供,去荒山野岭挖受害者的尸骸; 另外一路差役则拿着县令大人的批捕文书,直扑牛记商行牛宏胜的大宅,将还在小妾温香暖玉环绕中的牛宏胜抓个正着! 消息传出,众人哗然。 县城谁不认识牛大行商?居然是个杀人越货的衣冠禽兽! 这桩大案轰动了整个石江县,消息不胫而走,甚至还传到府城去了。 可惜,牛宏胜花大价钱请了最好的讼师脱罪。 最终的物证,也只能把拦路设伏,抢劫货物的罪名跟牛宏胜联系在一起,而真正动手杀人的罪名,反而全都被老五背了。 也因此,老五的证词不起什么作用。 案子最终拖了半年,杨绍光无奈之下,只能饶牛宏胜一命,判他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 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最关键的,是从府城买回来的牛该怎么分。 “什么怎么分?”面对俞善的询问,郭县尉装糊涂:“当然是按出资数额来分。 五百头成牛,你占四百头,衙门占一百头; 一百头小牛,你占八十头,衙门占二十头。非常公平。” 俞善又不是不识数:“我出了四千两,按七两五一头牛算,该得五百三十三头牛。 零头我就不跟郭大人细算了,这四百八十头牛之外,您还得再补给我五十三头牛才对数。” 郭县尉不肯:“我是七两五一头买的不错,不说加价卖给你,怎么也要按去年牛市的价格来算吧? 这样吧,还是八两一头牛,我吃点亏,把小牛全都给你,总数还是五百头,怎么样?” 你这是吃亏吗?你这明明是在占便宜。 俞善腹诽不已。 不过,要是没有杨县令和郭县尉,自己这批牛是不可能买到手的。 她痛快点头:“就这么成交。只是我有个条件,你得饶给我一批草料,至少够这五百头牛吃上十天的。” 郭县尉表示并无不可。 他本就是带着草料回来的,牛都卖给俞善了,他还要草料干什么? 两人终于意见达成一致。 俞善想得很好,十天时间,这些牛怎么着也该分光了吧? 省得她还得操心从哪儿找草料喂牛的问题。 然而,事情却不像俞善想得那么顺利。 惊蛰时节,春雷渐启。 所谓“春雷惊百虫”,伴着阵阵春雷,大地开始复苏,渐渐开始有了春意。 天气乍暖还寒,一场春雨之后,有经验的老农都开始蹲在地头,查看田地里是否已经化冻。 今年家家的劳力都不足,地只要一化冻,就马上要开始春耕了。 俞老头用了一晌午时间,在自家的三十八亩地里转了一圈,往年看着这些土地只会让他骄傲不已,今年的滋味却有所不同。 这可怎么种啊? 家里最主要的劳力就是长房的三父子,偏偏今年被征了河工。 就连惯会偷奸耍滑的老三也不在,不然多少也是个劳力。 俞老头早几天已经托人送口信给县城的老四俞怀兴,让他回家来帮家里春耕,没成想这口信儿如泥牛入海,至今也不见回音。 俞老头愁眉苦脸回家,一进屋就听见大儿媳孙氏叫骂的声音:“你说你怎么就不死在织坊呢?好歹也能给家里赔一笔钱,现在作这副死人样子给谁看呐?” 痊愈 俞善不知道的是, 这世上的人,向来是没有最无耻, 只有更无耻。 当天晚上, 秦承业倨傲的让刘巧鸽去告诉俞善:二房的这间旧宅也就算了,若是俞善能带着名下的庄子和地嫁过来,他不介意给俞善一个良妾的身份。 现在小镜庄是俞善名下私产这件事, 已经在平溪村传开了, 秦承业自然也听到过风声。 不过嘛,就算薄有资产, 那也只是个小庄子而已, 一个父母皆无的农家女, 能嫁与秀才老爷做良妾, 不用签卖身契, 还能让她那弟弟与秀才老爷以亲戚相称, 秦承业觉得自己已经很慷慨大方了。 他甚至想好了,到时俞善一过门,若是肯做小伏低柔顺的求他一求, 自己倒是愿意不计前嫌, 指点指点她那读书的弟弟, 毕竟小舅子如果出息了, 以后在官场上于他自己也是一份助力。 刘巧鸽听完秦承业的话, 在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之后, 定定的望着自己陪伴了多年的相公, 许久没有出声。 哪怕是今天下晌秦承业逼迫她卖掉玉坠,甚至跟她动了手,刘巧鸽都不像现在这样, 觉得秦承业嘴脸丑恶。 俞善跟她关系好的那段时间, 曾经很认真的劝过她,别再惯着秦承业,那就是个软饭渣男。 这话刘巧鸽当时听不懂,现在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 可不是软饭吗?他秦承业哪一餐饭不是自己辛辛苦苦挣回来,又亲手做好捧到他面前的? 至于渣男,这么一个无用渣滓的男人,不是渣男是什么? 刘巧鸽热乎了多年的心,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冷了下来。 她垂下眼睛,软言乖巧的应了下来:“相公明日就要启程赶考了,善妹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种事儿不如等相公高中安定下来以后,再正正经经找个媒人去说,既显得有诚意,也给善妹妹做足了脸面。” 竟是想要用个拖字决。 秦承业心里不太愿意。 他现在就缺钱,那俞小娘子手里应该是宽裕阔绰的,今晚她要应了,明天自己去赶考,她拿出百八十两给未来相公花用,也不算什么吧? 可刘巧鸽坚持不肯现在去找俞善,说的话偏偏又合情合理,秦承业无从反驳,又不好自己当面去找俞善提,于是只当刘巧鸽是心中嫉妒,想要把这事情往后拖,发了一通脾气后,满肚子不高兴的自己去睡觉了。 刘巧鸽心说好歹夫妻一场,我这是救了你一命,敢叫俞善姐儿知道你这样打她的主意,别说赶考了,我怕你跟那野猪一样,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总算看清了枕边人真面目的刘巧鸽心底悲凉,却也清楚自己除了秦夫人这个名头,一无所有,也无计可施。 家中疼爱她的父母已经过世,当初嫁出去的时候,家里给的丰厚陪嫁全都填了秦家的无底洞,若真是和离了,光带着一张嘴回去,看哥嫂的脸色吃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就算现在刘家小有薄财,日子不难过,也没有白白养活她一个和离女儿的道理,搞不好被哥哥嫂子重新嫁一户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过得可能还不如现在。 还好就快熬出头了。 刘巧鸽咬牙想着,相公这一次一定会高中的,等他中了,以前说过的田地宅院自然都会有了,到时候他们夫妻俩就在府城过日子,而俞善在村中生活,离得这么远,相公估计也想不起来,于是一切就都会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夫妻俩走的时候,俞善佯装不知呆在屋里,没有出面送行。 见秦承业还是面有不甘,刘巧鸽干脆悄悄的把钥匙放在廊下,夫妻二人雇车带着行李,往府城去了。 至此,这间宅子总算只剩下俞善一家人亲近自在的过日子。 二月十四是俞信的十岁生辰,俞善打算好好给他庆祝一番,那套家俱就是俞善给俞信准备的生辰礼物。 俞信刚回二房的时候,几乎晚晚都要发噩梦,于是俞善一直也没跟俞信分房睡。反正那拔步床十分宽敞,光脚踏都有一米宽,姐弟俩一个睡床,一个睡榻,像是另类的上下铺。 每每半夜,遇到俞信紧闭双眼噩梦连连的时候,俞善都会及时醒过来,伸手拍拍幼弟的后背以示安抚,或是抓住他冷汗津津的小手,直到俞信放松平静下来,重新入睡才放手。 这些时日,俞善觉得俞信整个人开朗多了,也鲜少再有夜惊发作。 她觉得是时候让小男子汉自己住了,于是趁着给俞蔓准备房间,悄悄去县城的家俱铺子落了定。 等家俱送过来,俞善又和俞蔓一起,专趁俞信不在的时候一点一点布置妥当。 俞信每天早出晚归的去学堂,几天下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地方不对,直到他生辰那天。 这天俞信正好休沐,俞善一大早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面是米娘子一大早起来和的,汤也是米娘子提前一晚拿瓦罐焖了一只老母鸡,连味儿都调好了。 俞善只要负责把面下进汤里,盐都不必放,一碗油亮喷香的鸡汤长寿面就成了! 俞信呼噜呼噜吃完这一大碗明显不是姐姐手艺的面,面不改色的夸奖道:“好吃!谢谢姐姐!姐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真的吗?”俞善听得心花怒放。 哼哼,就该让周懿言也吃上一碗,看他还会不会嫌弃自己的手艺:“吃好了咱们去看看你的生辰礼物。” 说着,高高兴兴的领着俞信往东厢他原本的房间走去。 俞信站在自己原本的房间门口,突然有一种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恍若隔世感,他想起来了,爹娘都在的时候,他儿时的房间就是这样的。 这里的每一样摆设都和当初爹娘布置的一模一样。 临窗光线最好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案,案头文房四宝、笔架笔筒一应俱全,书案后面是一张扶手圈椅,还配了一张脚踏。 靠墙一侧放着宽而长的书架,另外一侧设了张矮塌,塌上一张小几还摆着棋盘。 俞信一件件打量过去,忍不住喉头一哽,扑到俞善怀里,呜咽着叫了一声:“姐。”之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俞善感觉到腰间一阵濡热,就知道小家伙这是哭了。 这套家俱的确是俞善按照记忆里,爹娘给俞信布置房间时的样式做的,桌椅床铺都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材质被俞善升级了——原本的家俱不过是榉木,而俞善选的花梨木则更胜一筹。 色泽黄润鲜艳,手感细密光滑,又天然带一股泌人的香气,走进房间就觉得木香淡雅怡人。 当初俞善发现家俱被搬空的时候,就暗暗下定决心要给俞信更好的东西。 还好她做到了,以后他们会越来越好的。 今天除了俞信的生日,还有一件大事。 俞善的左手,可以拆绷带了。 为了防止俞善偷偷做不该做的粗重活,古大夫不光每次都把她的左手包得严严实实,还教会了俞信怎么换药,怎么打绷带,务必做到让俞善一根小手指都动弹不得。 若不是天冷,俞善恐怕还真受不了这罪。万幸,终于让她在天气转热之前,等到拆绷带的这一天了! 可惜没有高兴太久,俞善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只是拆个绷带而已,会变成大型围观现场。 古大夫还住在小镜庄的别院里,俞蔓身子弱爬不了山,俞信陪姐姐上山的时候,正好经过庄子。 大家一听俞善今天拆绷带,纷纷摞下手里的活,浩浩荡荡的跟着姐弟俩一起上山。 古大夫看到这么多人一起出现,破天荒的没有发火,他示意俞善坐在对面,二话不说剪开绷带,一圈圈拆了起来。 大家默不作声把两个人团团围住,几乎是屏住呼吸,许多双眼睛都紧盯着那一圈圈掉落下来的绷带,搞得原本还算平静的俞善,紧张到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古大夫的膏药似乎还有祛除疤痕的作用,俞善手上原本可怖的鹰爪抓痕,已经淡成浅浅的褐色。 俞善惊奇的摸了摸,发现之前受损的皮肤已经愈合。 俞信也好奇的伸手感受了一下:“咦?要是闭上眼睛,根本感觉不到这些疤痕呢。” 奚晟也想……但是不敢,他只是眼巴巴的盯着俞善的手…… 即便这样,古大夫看起来还像是不太满意:“受伤的时日太久,治疗的日子又太短,我再给你配上些祛疤的药膏,接着擦上一段时日,保证痕迹全消。” 这样才能不负他神医之名嘛。 其实外表如何俞善并不是特别在意,她只关心手能不能恢复。 杨豆和邓桃一左一右站在俞善身后,心急的催促道:“主家,你动一动手。” 俞善试着缓缓活动了下手腕,接着是手指,果真如古大夫说的那样,不再无力,不再有刺痛感,手指活动如常,就像没有受伤时那样灵巧! 看她笑眼弯弯的模样,就知道是大好了,众人围着古大夫,好话不要钱似的成箩筐洒下来。 古大夫心中得意,捏着胡子笑得谦虚,深觉总算对得起俞善小丫头这两个月源源不断的鱼羊肉蛋,和那两大坛藕粉的供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庄头按俞善的吩咐,带着庄上的人到地头集合,却意外的发现俞善居然扛着一把锄头,笑眯眯的等着自己。 杨庄头大惊失色:“主家,就算您手好了,咱们这么多人,也没有让您亲手种田的道理。” 俞善却抓起一把土捻了捻,问杨庄头:“这些年庄子上的收成是不是越来越低?” 杨庄头急忙辩白:“主家是不放心咱们吗?咱们真的没有偷懒,一样的耕种,一样的水肥,可稻谷和麦子的收成就是越来越少。” “放心,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俞善示意他稍安勿躁: “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数年都耕种同样的作物,本来就会愈长愈差,因为同样植物的根生长在差不多深度的土层中,把那一层的养分都吸取走了。尤其是连续用自已留的种子,产量也会越来越低。” “怪不得您今年要从粮商那里买稻种。”杨庄头似懂非懂: “为什么不能种一样的东西?那水田本就要种稻谷,旱田是种一季麦子,然后种一季玉米和大豆,从我会种田开始,就是这么学的,平溪村所有的庄户人家差不多都是这么种的。” 大片的田地大家舍不得浪费,都用来种稻子和麦子,玉米、大豆,这些粗细粮食都可以用来抵纳赋税; 至于花生、芝麻什么的,人们都是在小片的田垄上少少的种上一点,够自家吃就行了,免得耽误了粮食的收成。 “我明白传统就是这样。”俞善点点头:“所以今天咱们来试试不一样的种法,间种和套种。” 杨庄头心里一咯噔,又来了又来了。 自从水稻秧苗长到三寸余长,在俞善的指点下,插秧种活了以后,杨庄头终于安下来的一颗心,突然又提了起来…… 纯种田 提起插秧这件事, 杨庄头简直要掬一把老泪。 小镜庄那一片的水田还好说,离村子远, 村民等闲不从那里经过, 自己人怎么种都没人能看得见。 可主家新收回来那八亩地就不一样了,紧挨着村落,地的四邻都有村民在耕种。 本来那块地的归属就是一桩大八卦, 今年从俞家老宅还给二房以后也迟迟不见有人来耕种, 眼看一天比一天暖和,四邻都以为他们是放弃不种了。 结果没想到啊, 都迟到这个份上了才开始动土, 还不像大家那样规规矩矩的播种, 而是拿着那么老长的青苗往水田里插! 小镜庄的那些庄奴到底会不会种田?! 村民们连屁大点事都能传成一窝蜂, 更何况是种田这样的大事, 这种前所未闻的荒唐种法? 大家都当成笑话一样四处乱传, 搞得平溪村的人围观了一遍不说,连邻村的好事精听说这等新鲜事,都要来瞧个热闹。 可怜杨庄头他们种了几天, 就像耍猴戏一样被围观了几天。 有人只是好奇打听一二, 有人破口大骂说他们糟蹋种子糟蹋地, 还有些心眼多的, 怀疑他们奴大欺主, 欺负俞善这个不会种地的小娘子! 天可怜见, 杨庄头就是太听俞善的话, 才一把年纪落个被人指指点点的田地…… 就连村长俞怀安都被惊动了。 他老人家沉着脸背着手到地边巡视了一圈之后,找到俞善详谈了一番,这才出面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了, 杨庄头他们得以安生的把地种完。 好歹稻子总算是种完了, 小镜庄这边拢共就二十亩田地,侍弄完十五亩水田,旱地还有五亩。 要按杨庄头说,这个时节水田种完稻子,旱地上应该种一季麦子,等收获之后,再改种一季秋玉米或是大豆。 可俞善不同意! 俞善问过了,去年庄子上的水田平均一亩能产四百多斤稻谷,不到三石半,这个产量已经是小镜庄的庄奴们精心伺候的结果了。 因为庄奴们可以留下每年收成的两成做为口粮,产量越高,他们才越不容易挨饿,自然是不敢不精心。 庐州府这个地界算是得天独厚了,雨水丰沛,土地肥沃,小镜庄的土地还是中等田地,产量也就这个样子; 别说跟现代动不动亩产过千斤的杂交稻比,若是往西北走,那些土地贫瘠,旱涝不定的地方,一年亩产不到两石的比比皆是。 要俞善说,不光是肥料、农药跟不上,过于单一的连种方式和种子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每到收获时节,农家总会选出自家收成里最饱满的部分留做下一季的种子,他们习惯了用自家的留种。 可是种子一代代下来品种退化,自留种的质量会变得参差不齐,各种抗逆性也会越来越差,产量自然会一年比一年更低。 精明的农家虽然不懂这个道理,却会总结经验,最多留种三年就从粮商处买一回种子来更换。 这些俞善没办法跟杨庄头他们解释清楚,就像跟他们解释近亲结婚的害处一样,只会让杨庄头他们觉得天方夜谭。 更何况不止是杨庄头他们不知变通,许多农户都是一连多年只种那些东西,没有新尝试也就没有风险,土地越种越贫。 其实最好是能把田地空置一年,再多施肥料以积蓄地力,可这样做实在太过浪费,俞善打算还是间作套种更适合一些。 她一早就计划好了,拿周懿言送来的种子,先间种一亩西瓜和棉花。 现在还不知道平溪村这里的气候适不适合种这两样作物,至少在记忆里俞善长这么大,唯有在府城周家的时候,暑天吃过西瓜。 当时整个织工院也就分到几个西瓜,十分精贵的样子,只有大工们的食盒里才会放上一个小小的果碟,一人分上两三片尝尝新鲜而已。 当年小俞善还特意留了几粒种子,试图在周府的花园里种西瓜来着。 后来被小霸王周懿行发现她频频往花园跑,于是跟踪她发现了刚长出秧苗,干脆使坏,连根带秧统统拔掉,气得小俞善还跟他干了一架。 也不知道周懿言特意送她一包西瓜种子,是不是因为想起了他弟弟周懿行当年做的顽皮坏事,特意补偿俞善的。 剩下的四亩地,俞善打算在小麦中间,间种玉米、大豆和红薯。 “您再说一遍,你要种什么?”杨庄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追问。 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觉得主家是真不懂种地啊…… 俞善说的话,大家其实是听懂了一部分的,觉得产量低是因为地力不够。 可放眼整个平溪村,除了那些有上等水田的人家,他们庄子的产量已经算很不错了。 更何况从种一样东西,改成种四样,地力的消耗不是更大吗? 俞善能解释清楚,因为作物根系的深浅不同,它们是从不同地层吸收养分的—这个能看到,有比较,又好理解; 可她解释不清楚,作物间不同微量元素的吸收和释放,是互助互利有助于产量提升的。 于是俞善想了想,干脆斩钉截铁的说:“我从书上看来的,这样把各种作物搭配种在一起,产量会变得很高!” “书上还有教种地的?”古人向来敬畏字纸,一听是书上说的,本来反应极大的杨庄头,马上半信半疑起来。 俞善一下子就找到思路了,她坚定的点点头:“没错,书上不止有教人种地,还教人养牛、养马,养鸡鸭鹅;甚至酿酒、酿醋书上都有教授呢。” 这么一说,俞善自己也觉得,下次到书铺时,该买上一套齐民要术,农政全书之类的当做为参考,毕竟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或许自己还能从中取得更多的经验。 既然俞善信誓旦旦这是从书上学来的法子,杨庄头总算把心放下来一半,可他还想最后挣扎一下:“那……要不一亩种西瓜和棉花,三亩种麦子,留一亩给主家你套、套种?” 听他的口气,像极了无奈的家长哄不懂事的孩子玩。 “你要实在不放心,那不如这样。”俞善知道杨庄头也是一片好心,干脆笑眯眯的跟他讨价还价: “这剩下的四亩地咱们都种上麦子,其中两亩地间种玉米、红薯;另外两亩地间种玉米、大豆,到时候看看哪一种产量更高。而且也不是非要一起种,先把麦子和玉米种上,其他的等天气热一些再说,这样人力也能排的开。” 这等于是松口让步,从四样作物一起种,降低到三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退让,杨庄头更不放心了。 种地可是大事,地误人一年啊,祖祖辈辈总结下来的经验,让主家这么儿戏的改来改去,真的可行吗? 想起插秧时被众人围观的恐怖,杨庄头就是一哆嗦。 不过他敏锐的发现,俞善是坚持要在四亩地里都种上玉米,忍不住劝道:“主家,玉米这东西也不算好吃,又不能顶饿,用来顶税的话,一石玉米才顶四斗稻米,折合的太狠不合算,您种这么多玉米干什么?” 俞善沉默了一会儿,意有所指的答道:“玉米喜水,今年会是雨水极其丰沛的一年啊。” 杨庄头不做声了,他突然想到主家跟县衙的大人们相熟,最近又经常跑河堤,再想一想衙门突然一反常态的征发河工徭役,杨庄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都白了。 半晌他才重重的叹口气,扭脸吩咐众人:“杨谷,你去和邓荣一起把玉米种子搬过来;杨豆,你看着主家别让她亲自下地!” 好吧,俞善也不是一定要亲自动手种田。 旱地拢共就这五亩,冬天的时候不光用塘泥堆过一次肥,前些日子又用牛深耕过一遍,土壤松软的很。 俞善按照一垄玉米、一垄麦子、一垄红薯或大豆的规律起了垄,杨谷和邓荣作为主要劳力,都是种田的老把式,当之不让的照着俞善的划分播种起来。 打发邓桃回去帮邓春和邓老爹看着作坊,杨庄头领着女儿杨豆,打算亲自去种那一亩西瓜和棉花。 这两样东西谁都没有种过,但是棉花肯定喜阳,俞善干脆划了一米的行距,留得宽宽得,充分保证光照,然后打算在两行棉花中间种一行西瓜。 西瓜种子着实不多,瓜子皮又那么厚,俞善怕直接种到地里不发芽。 于是她又泡又发的,仔细的用湿布包了种子,放在温暖的灶旁养着,每天在家里用温水喷一次,等了五六天终于见它发芽,这才放心的让杨庄头帮忙,移种到地里去。 俞善只是动动嘴,小镜庄的人硬着头皮按她的吩咐种了下去了。 这期间,不知道为什么,村长俞怀安和族长俞茂山都破天荒的来小镜庄转过好几趟,专门盯着他们干活。 吓得小镜庄的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毕竟他们也心里没底,这样种到底能不能行。 到底还是俞怀安沉不住气,把俞善找来焦急的问:“善姐儿,你这真的不是胡闹吗?这种乱种一气,搞不好到最后什么收成都没有。” 俞善明白空口无凭,想要说服别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很有耐心的又解释了一遍: “我教杨庄头他们插秧的时候,不也有人说我是胡闹吗?您现在再看看我田里的秧苗,是不是比别人的长势都好?” “之前我跟您和大爷爷讲过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间种套种一定可以提高产量的。之前没有先例,所以我愿意先做个示范给大家看。等收成的时候,我会请村长伯伯和大爷爷,以及村中族老们过来见证,这间种、套种之法绝对是可行的!” 俞小五 俞怀安还在皱着眉头思考俞善的话, 俞茂山人老成精,早就看出来俞善这丫头其实主意拿得稳稳的。 别看她现在柔声细语, 好似在极力说服他们父子二人, 其实这不是先斩后奏吗? 地都已经按照她的想法种下了,难道他们现在还能硬说不同意,再让人把种下去发了芽的种子扒出来不成? 罢了, 既然这孩子主意拿得正, 就让她试试看吧,左不过是几亩地的收成, 反正这孩子有出息, 现在也不靠着土里刨食。 况且, 万一像她说得那样简单, 所谓轮种、间种、套种之法, 只是每年轮换着种些不同的东西就能提高产量, 那可是值得上报朝廷的利民之法,说不得还能获得嘉奖啊。 想到这儿,俞茂山瞪了一眼还在皱眉苦思的老儿子俞怀安:“行了, 别琢磨了, 种子都已经种下了, 耐心等上几个月, 自然就见分晓了。” 说完, 老人背起手, 在田间踱着步子, 悠悠的往家溜达。 俞怀安这才反应过来,他一拍额头:“对啊,你种都种下了, 我还纠结什么?”说完吹胡子摆摆手, 也准备回家歇着了。 “大堂伯,其实我还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俞善笑脸盈盈拦下俞怀安: “春耕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别的村子都是直接跟我签的赁牛或是赊牛文书,咱们平溪村这二十八头牛是我直接送回来的,签的都是赁牛契书,现在想要问问村里,有人想要买下吗?” 俞怀安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回头春耕结束不用牛了,我使人在村里传一声,谁家想要牛到我这儿来报名,先报名的先挑。” 就这么简单! “还是大堂伯有威望,有您出面,这事情一准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俞善该说好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含糊:“那谁家要是想赊牛,找我换一份契书就成了,也按之前衙门通告的规矩来,八两一头,一年内还清,不收利息。” 说到牛,俞怀安倒是想起来了:“我看你小镜庄后面的那片山坳也圈起来了,是准备做什么用?养牛吗?” 俞善点点头:“对,我打算在那里建个养牛场,到时恐怕还要在村里请人,帮我建几排牛棚。” 这些事情小镜庄的人手不够做不过来,在村里请人,就绕不过平溪村的这两位实权人物,所以俞善一早就在村长和族长跟前透露过自己的打算: “那些赁走的牛再过几天就该陆陆续续收回来了,我打算先在那片山坳撒上些牲畜爱吃的草籽,春天雨水旺,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能长起来了。在这之前,恐怕要雇村中孩子们每天帮我割草喂牛。” 嗯,做事还算有条理,俞怀安捏着胡子赞许的点点头。 农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文铜板,俞善之前在村中请人帮忙都是一日一结清,价钱不低,且无拖无欠。 现在可没什么童工之说,农家小孩本来每天都要捡柴、打猪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衬家里,现在能赚些零花补贴,又不是什么坏事。 况且以后村子旁边就有牛场,就算村里不是人人有牛,这近水楼台的,到了农忙时节也容易赁到牛帮忙耕种,总会方便许多。 俞怀安思来想去,觉得俞善的牛场对平溪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于是他提醒俞善道:“现在没那么忙了,村中半大的孩子们都闲着呢,没事儿让他们帮你撒草籽去,跟玩儿似的,有一天功夫就干完了。” 顿了顿,他干咳了一声补充道:“那什么,你小五哥比你大几岁,办事还算有几分牢靠,对村子也熟,让他跟着你跑跑腿吧。” 说完,俞怀安也跟老族长似的,背着手,踱着步子回家去了。 这是……给自己送帮手来了?恐怕有帮手的意思,也有几分把自己看牢的意思吧? 俞善摸摸下巴,看来是她折腾的动静太大,让村长和族长对她不大放心啊,这俞小五既是帮手,也是现成的耳报神。 俞怀安一路上都在反复权衡自己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 俞小五,大名叫俞礼,是俞怀安的小儿子,今年刚十七岁。 正所谓小儿子大孙子,俞小五本人聪明伶俐,也是备受家人宠爱长大的。可正是这个小儿子让俞怀安操碎了心。 大儿踏实可靠,继承家业是没有问题的;二儿读书有天分,虽然下过一次场没有考中,但是先生说再拘他一年,明天就能再下场考童生试了; 唯独这个三儿子俞小五,读书吧,不是那块材料,供他读上几年识得些字也只能作罢了。 后来想着干脆送他到镇上或者县城当个学徒,学点儿手艺傍身,可俞小五这孩子虽然机灵有悟性,却耐不下性子慢慢磨手艺,师傅考察一段时日都婉言把人退回来了。 一般人家分家都是长子占七成,其余诸子均分剩下的三成,俞怀安有三个儿子,等他百年之后,俞小五也分不了几亩田产,到时候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又该如何养活自己呢? 这次家里花钱赎买徭役花了不少钱,大儿和二儿还好,没什么怨言,两个儿媳虽然不敢当面抱怨,私下里都觉得小儿子是吃白饭的,反正也没事做,为什么还要给他花这笔钱。 俞怀安前思后想,最终决定把俞小五送到俞善这里来,不拘做点儿什么,哪怕能帮俞善喂喂牛,能当个牛倌也好啊,胜过他整日像个孩子王似的,跟村子里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瞎玩。 之前俞善在他面前透露出口风,想要在村子里请人照应牛场,俞怀安就动了心思想要徇个私。 今天总算厚着脸皮开口请托,明天就把整天闲逛的臭小子赶到俞善那里当长工去! 第二天一大早,俞善家的门被敲响了。 她一应门,就看见俞小五带着七、八个小到八、九岁,大也不超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等在门外。 俞小五见门开了,冲俞善一抬下巴毫不客气的问:“俞善是吧?我是你小五哥!听说你想雇咱们做活?” 哎哟,这口气,很桀骜不驯啊。 俞善目无表情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俞小五:…… 门外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大的那个眼巴巴的问道:“小五哥,善姐姐是不是不雇我们了?” 最小的那个只有八岁,瘪着嘴就要哭:“那我是不是没糖吃了?”小五哥带他们来之前可是说过的,干活就有钱,有钱就能换糖吃了。 俞小五没想到俞善这么不给面子,一句话没说就甩脸子给他们看。 俞小五本来就不情愿当什么牛倌,尤其是跟在村中出了名的拖油瓶俞善手底下干活,这俞善还没有自己大呢。 他是谁啊,他可是村中大名鼎鼎的俞小五,以后是要做大事的! 哪个孩子见了不亲亲热热的喊一声小五哥,要真成了牛倌岂不是惹人笑话?以后还怎么服众? 俞小五干脆想走,但是回味了一下昨天晚上老爹俞怀安印在他屁股上的巴掌印,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忍气吞声的又伸手拍了拍门: “俞、善姐儿,我是俞小五,我爹让我来帮你干活的。” 俞善就呆在门里没走开,听见这孩子总算学会好好说话了,硬是又等他敲了两三遍门,才慢吞吞的再次打开门,直接报价:“十岁以下的,每天两文钱;十岁以上的,每天三文钱。” 孩子们听了都眼睛一亮! 大人们农闲的时候出去找活儿干,一天也赚不了几文钱,更何况根本就没有人愿意花钱雇这些孩子。 本来他们都商量好了,至少一天一文钱,没想到俞善开价就超过他们的心理预期,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俞小五心里也挺高兴,觉得俞善出得价钱高,是看得起他们,说话时口气总算缓和了不少:“我们今天就能开始干活,你想要我们做些什么?” 俞善看看这一群参差不齐的小萝卜头,沉吟了一下:“十岁以上的孩子都回家拿上镰刀,负责割杂草,十岁以下的孩子只负责捡石头,把草场范围里的乱石清理一下就行了。” 这活计简单,农家孩子谁干不了? 俞小五眼睛转了转,又追问道:“要是干的人多,这价钱会变吗?” 还挺精明啊,俞善笑了:“我那片山谷满打满算也不过四十亩地,不然我就算你四十个人工,一半大一半小,总共一百文包给你,你负责带人替我清理干净如何?” 俞小五,他算不过来数…… 他召过来几个大点的孩子,围着蹲在地上,拿根树枝又写又划的,算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的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吃亏。 一头牛每天少说也要吃上三十斤的鲜草,草木茂盛的时候还可以放牧,但是冬天必须要贮存足够量的草料。 俞善以后可能真得靠这帮孩子割草来提供青料,所以她确实用得上俞小五和村中孩子们的帮助,自然乐得现在跟他们搞好关系: “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了,不过这是咱们头一回打交道,如果你们能在三天内干完,我再多出十文以示奖励。” 心思浅一些的孩子已经激动的抓住俞小五的袖子摇来摇去,想让他快些答应下来。 俞小五也很满意自己谈出来的第一笔生意:“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八卦 “姐, 我能不能也跟着一起去?”俞信在屋里听到动静,见有这么多村里的孩子一起, 也想要跟着去。 今天他休沐, 本来是要去小镜庄看杨庄头种西瓜的。 姐姐在泡种子之前,剥过两颗西瓜子给他吃,瓜子皮又黑又硬, 里面的果仁却白生生的, 嚼起来很脆很香很好吃。 姐姐说西瓜更好吃,皮绿瓤红, 不管口感是沙甜还是脆甜, 都像一兜甜水似的, 到了夏天把西瓜镇在井里, 咬一口又凉又甜, 水气十足, 可以消暑生津。 能不能消暑俞信不知道,可他听得口舌生津倒是真的,还被姐姐好一通笑话…… 俞信平日里每天上学堂都独来独往, 今天一见到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难得起了玩心, 想要跟着一起去山谷。 俞善向来是不禁他玩耍的, 遂点头答应了:“去拿上镰刀, 再把我给你订做的手套戴上一双, 不然仔细割了手没法儿写字, 又要被郑先生骂的。” 俞信吐吐舌头,乖乖找手套去了。 他有一次跟着杨黍上山去打柴,不小心被柴刀划破了手, 好几天动不了笔, 郑先生气得不行,还把姐姐俞善叫过去臭骂了一顿…… 俞信还以为姐姐从此以后就要拘着他,不准他上山玩耍了。没想到姐姐一回来就去镇上,找裁缝订做了几双粗麻手套。虽然麻布粗糙些,好歹护着手不容易受伤,之后他休沐的时候,还是想干什么就可以去干什么。 俞小五看看俞善,又看看跑进屋的俞信,撇撇嘴说:“你弟弟去归去,他可是去玩的,不是干活,就算干活我也不给他算工钱啊。” 俞善气笑了:“小五哥的帐倒是算得精明,放心,信哥儿就是去玩的,不用你给他出工钱。” 俞小五才不管俞善的口气是不是嘲讽更多一些,他听了很是满意,等俞信再出来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嫌弃了:“人齐了,咱们走吧,曹广达、蒋立南……” 他点了几个超过十岁的孩童:“你们回家拿镰刀,剩下的人回家拿个篮子或者筐,然后到村西头集合,咱们最多等一柱香的功夫,过时不候。” 俞善分明看见俞小五拉着一个叫曹广达的孩子嘀咕了几句,那姓曹的孩子没忍住看了俞善一眼,被俞小五揉了一把脑袋,才一溜烟飞快的跑走了。 没过多久,曹广达后面跟着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子,气喘吁吁的小跑过来集合,那女孩一手拎着把生了锈的镰刀,一手紧拽着个最多六七岁的小女孩,两个人都没敢看俞善,低着头就往队伍里挤。 那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面黄肌瘦的,头发也又细又黄,有点儿像是俞信在老宅时的样子,身上衣衫破烂而短小,露着细细的手腕脚腕,她妹妹看起来要好一些,不过也是一脸的菜色,怯生生躲在姐姐身后。 俞小五见俞善的视线落在姐妹俩身上,赶忙走过来挡在前面:“你自己说的一百文把活儿包给我们,只要三天能干完就再奖励十文,可没规定我找谁干啊。” 说着,他对着那群孩子大声说:“云姐儿姐妹俩只算一个工,收一份钱,你们谁有意见?” 孩子们齐刷刷的摇头:“小五哥,我们没意见。” “就是,云姐姐干活儿可麻利了,小雨也乖得很,不会添乱的。” 还有试图跟俞善讲情的:“善姐姐,云姐儿她们可惨啦,她后娘趁她爹去河工干活不在家,不给她们姐妹俩饭吃呐。就让她们留下来吧,我们保证不耽误干活。” 被称做云姐儿的女孩子也咬着嘴唇,一脸期盼的看向俞善:“我在家什么活儿都能干,力气可大了,不会拖大家后腿的。” 俞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怕自己嫌弃这姐妹俩是女孩子,不能干活…… 俞善心里暖了一下,语气放缓道:“既然活计包给你们了,想跟谁一起搭伙干都随你们,只要能按时完工,我没意见。” 孩子们小小的欢呼一声,俞小五见人齐了,意气风发的一挥手:“走吧,咱们赚钱去!” 于是,一群孩子排着队,浩浩荡荡的往小镜庄山后的草场走去。 路上遇到的村民,有好奇的拦下他们询问,知道这些孩子都是俞善雇来给自家牛场干活的,还是俞小五带着头,众人反应不一,或羡慕或嫉妒,由此产生的想法也不得而知。 不过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从这以后俞善姐弟俩走在村子里,凡是遇到的人都会笑脸相迎,亲亲热热的叫上一声:“善姐儿、信哥儿。” 俞善买下的那片山坳中间有一片平缓的地势,虽然杂草丛生,乱石却不多,还有条溪流淙淙穿过,正是这条小溪绕过山坡,成为俞善那座池塘的活水源头。 山谷中原本就生长着一丛丛非常茂盛的狼尾草,这也是俞善一开始看中这片地方的原因——狼尾草也能当喂牛的青料。 因此俞善只要求俞小五他们割掉那些藤蔓杂草,捡走大块儿的石头,打算清理好以后,她再用牛翻一翻地面,撒上买来的苜蓿草籽。 紫花苜蓿虽然营养丰富,堪称“牧草之王”,其实却并不太适合用来喂牛,最多只能占饲料的两成左右,不然牛吃了会胀气。 所以俞善才会要求杨庄头种那么多玉米,除了因为玉米喜水,生长过程中会大量的消耗水分,以对抗过多的雨水之外,玉米秸秆也能切碎发酵了当干饲料用。 有这两种青草加上玉米秸秆,四十亩的草场够俞善喂上一百多头牛了。 俞善给孩子们辨认了界碑的样子,确认出草场的范围,俞小五主动挽起袖子,领着大伙儿一起动手割起杂草来。 这些孩子虽然大的大,小的小,干活都不含糊,也没有偷懒的。 俞善在心里默数了一下,加上俞小五还有云姐儿姐妹俩,一共有十一个孩子,以十岁为线,正好是大小各一半。 也是,再小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再大点儿的孩子要么家里给找了出路,要么已经当成正经劳力在家干活了,也就这群半大不大的孩子,才会天天跟着已经十七岁还无所事事的俞小五,东奔西跑混日子。 云姐儿姓崔,名云淑,如大家说得那样,她做活十分麻利,一会儿功夫就割出一大片干净的地面; 她妹妹雨淑提个小篮子,认认真真的跟在姐姐身后,把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捡起来,捡够半篮子再吃力的提到一旁堆成石头堆。 俞信看她人小腿短走得踉跄,过意不去,主动帮小雨淑提篮子,她还很乖巧的向俞信道谢:“谢谢少爷!” 俞信吓了一大跳,还没有人这么叫过他呢。小镜庄的人习惯了叫俞善“主家”,在俞善的要求下,也只是叫俞信做“信哥儿”。 于是俞信结结巴巴的回答:“不、不客气。”然后逃也似的跑回姐姐身边。 俞信一边干活,一边小声跟姐姐八卦崔家姐妹俩:“……她们娘刚过世三天,崔大叔就把隔壁村的一个寡妇接回来了,那寡妇还带着个男孩,比雨淑妹妹还大一岁呢,长得跟崔大叔可像了,改了个名字叫崔大宝,大家都说那就是崔大叔的儿子,崔大叔对崔大宝比亲生的还好……” 俞善挺意外的看了俞信一眼,这孩子天天看着挺严肃正经一小孩,没想到对村中八卦也这么纯熟。 俞信丝毫没有察觉姐姐的目光,拿镰刀又割下一长串藤蔓,拽成团扔到一边,接着八卦道:“……崔大叔一家就他一个人要服徭役,他一走,那寡妇就把云姐儿姐妹俩赶到柴房,就是不给她们饭吃。村里人都知道,连村长伯伯都去说过那寡妇两次,可她厚着脸皮,当面答应的好好的,扭过脸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俞善终于忍不住问道:“我说你天天不是上学堂就是在家,要么就呆在庄子上,从哪儿听来的这些八卦?” 俞信小脸一红,小声说道:“村子里跟我一起上学堂的,除了三房智哥儿,还有村长家的老二,俞小五的哥哥俞俭,村里的大小事儿他知道的可多了,所以有时候一起下学,路上都是他在讲,我听着,不知不觉就……。” 俞俭?俞善脑子里跳出一个大小伙子的形象。 郑先生的学堂分了几个班,除了刚开蒙的孩童,像俞信这样稍有基础的,跟俞俭那样下过场学生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班。 俞俭今年都十九了,连媳妇都娶了,跟刚十岁的俞信也不是一辈人啊,恕俞善没有第一时间把他当成俞信的同龄人看待,原本还以为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集呢,谁知道会这么有话聊…… 估计俞俭也是一肚子八卦无人可讲,刚好碰见一个俞信,虽然一个村子里住着,却什么消息来源都没有,刚好满足了俞俭讲八卦的要求。 好吧,问清楚了八卦的来源,俞善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她伸手弹了下俞信的脑门:“这些八卦你在我面前讲讲就行了,尤其别当着云淑姐妹俩的面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们也会伤心的。” 俞信疼得嘶了一声,嘟囔着说:“知道了,我也就跟姐姐讲过而已。” 俞善一想,那倒也是,俞信上了几个月的学了,这还是头一回在自己面前讲村中的是非,确实算是口严了。 俞善动了恻隐之心,把云淑姐妹俩叫到跟前:“我庄子上最近缺人,你们要不要帮我做事,每天三文工钱,管一日三餐。” 新鲜事 管饭吃? 小姑娘崔雨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们不必挨饿了!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眼巴巴望着姐姐。 这些日子她和姐姐就是靠东家一个馒头,西家半碗稀粥这么熬下来的, 有时候半夜她饿得狠了睡不着, 姐姐就搂着她,流着眼泪说要是能出去找个活儿,就能挣钱买吃的了。 可是村中哪有什么活计, 姐姐想到镇上找活, 又不放心把她留在那个家里。 崔云淑却并没有像妹妹那样欣喜若狂,她下意识的紧抓着妹妹的手, 仿佛怕俞善会生气, 小声问道:“善姐姐, 我、我能先跟小五哥商量一下吗?” “当然可以。”俞善知道她跟自己不熟, 不敢轻易相信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所以她并不以为忤, 相反,还为崔云淑的这份谨慎感到欣慰。 处境如此艰难,还能保持头脑清楚, 不被小恩小惠蒙蔽, 这样的孩子才不容易被骗走啊。 崔云淑飞快的跑到俞小五面前, 告诉他俞善的提议。 不能怪她多心, 后娘不止一次撺掇她爹卖掉姐妹俩, 幸亏她爹爱面子, 怕村子里的人说闲话, 这才一直犹犹豫豫没有真的把她们送到人牙子那里。 后娘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说,被卖掉的话,她们姐妹俩就掉进福窝里, 吃香喝辣, 擎等着享福了。 崔云淑虽然长在乡间,没有什么见识,也知道后娘嘴里没有好话。 如果被卖掉,还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凄凉的命运等着她们,至少,她们姐妹俩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也正因如此,崔云淑对所有陌生人都是戒心十足。 俞小五大步走过来,皱眉看着俞善:“你是真的缺人要请云姐儿,还是可怜她施舍她?要是后者,那大可不必,我们不是要饭的。” 俞善也收敛神色,淡淡的答道:“云姐儿刚才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而不是替她做决定吧?就算我是可怜她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现在不是迫切的需要我的这份施舍?你这么以已度人,一口回绝掉,就是为了她好?” “你!”俞小五羞恼:“我是为了……” 他张了张嘴,突然发现无话可说,俞善说得没错,就算今天云淑姐妹俩能挣上三文钱,又顶什么用呢? 崔大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那恶寡妇把持着家里存心就是要让姐妹俩挨饿,俞善提的这一日三餐正是姐妹俩需要的。 俞小五有些后悔,又说不出反悔的话,崔云淑担忧的看着他,转身向俞善深深行了一礼:“善姐姐别生气,小五哥是为了我们姐妹着想才有所冒犯。” 俞善安抚的冲她笑了笑:“云姐儿放心,我并不是施舍你们,而是我的庄子上现在真的很需要帮手。只是些厨房的活计,洗菜择菜,刷洗锅碗瓢盆而已,不难做的。” 俞善也不是滥好心,现在庄子上人人都忙,米娘子一个人操持十来个人的饭食,身体确实吃不消。崔云淑要是能帮米娘子打个下手,倒也两相适宜。 俞善轻抚了下小雨淑黄黄的小辫子:“庄子上有和你妹妹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你去做事的时候,她也有伴一起玩耍,所以不用担心。做好了饭,你们姐妹就跟庄子上的人一起吃。崔大叔要是回家了,你随时可以辞工……” “善姐姐不用再说了,我愿意做的。”到现在崔云淑哪儿还听不出来,俞善纯粹是好意,于是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善姐姐管我姐妹吃饭已经很好了,不敢再要工钱。” 做人要知足,帮厨的活计又不难,管两个人的饭食已经很不错了,哪儿值得挣那么多钱?崔云淑不敢再贪心。 而且她们姐妹现在就住在柴房,除了一床破铺盖,身无长物,有钱也没地方可藏,早晚便宜了后娘。 俞善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工钱肯定是要给的,我替你记在帐上,等于存在我这里,等你什么时候需要了,只管来取。” 说着,她笑着点点俞小五:“小五哥随时可以查账,看我有没有昧下工钱。” 俞小五挠挠头,难得涨红了脸,崔云淑含着泪道了谢,一时间,皆大欢喜。 自觉错怪了俞善,俞小五虽然说不出道歉的话,接下来的活儿却做的格外认真。 那一片草场,孩子们用了三天时间果然清理的干干净净,俞善也果然履行诺言,多给了十文的奖励。 没了大块的石头阻碍,俞善让邓荣赶着牛把空地粗略的耕了一遍,之后又花钱请俞小五带着这群孩子帮了一天工,撒上苜蓿草籽。 不是俞善不想种更适合牛吃的牧草,就连这点儿苜蓿种子都是她跑到县城才找到的。 这里的人们固守习俗,只种自己熟悉的作物,本地没有的作物种子流通性非常差,种子商无利可图,都不愿意进新花样。 周懿言捎给她的西瓜、油菜、棉花和不知名的作物种子,俞善在县城铺子里跑遍了,连见都没有见到。 说起那不知名的种子,俞善试着催发了一半,好在都长出了芽。 俞善把它们种在盆里摆在院中,好水好肥养了一个多月,直到它们长成绿油油小种苗,还是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植物。 俞善把这批珍贵的小苗种在小镜庄山坡上向阳的一面,时不时就去浇水施肥观察一番,可惜到现在仍然辨别不出种类。 西瓜、棉花种子交给杨庄头以套种之法遂一种下;油菜种子还不到时节,俞善不敢浪费,打算等天气再暖一些,在阳面的山坡上种一季春油菜,等收获了更多种子,秋天的时候就可以大面积的扩大种植了。 现在俞善名下小镜庄的那座山头,阴阳两面山坡加起来,足足有三百亩,大晋律写得分明,除了田地之外,山、泽的产出都不必交税,这也是俞善买山头,不买田地的原因之一。 俞善一早都计划好了,到时候向阳的一面种上油菜花,又能赏景,又能榨油,简直一举两得;至于向阴的一面嘛…… 整整一座山头,俞善估计这帮孩子慢慢干,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清理干净。 她跟俞小五好好谈判了一场,以二两银子的价格把活计包给他,划出山坡上几片比较平坦,土壤比较肥沃的地方,要做到这些地方没有大片的藤蔓杂草和乱石——这些东西都会阻碍耕犁。 俞小五连着接到几笔生意,正是信心爆棚的时候,痛快的答应下来。 这次俞善给的价钱高,俞小五瞬间财大气粗,可以花钱请人了,他打算召集村中更多的大孩子们来干活。 俞善只管验收成果,才不管俞小五请谁去做。 就是村长俞怀安的心情不怎么美妙。 他本来是想让俞小五跟着俞善,老老实实的当个牛倌,没想到有了俞善源源不断的派活,俞小五越发整日跑得不见人影,村中孩子被他带着胡闹的越来越多。 偏偏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加上孩子们每天干完活儿都能拿上几文钱回家,村民们乐得有个贴补,也无人抱怨,只有小算盘落空的俞怀安暗自郁闷。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下多了也犯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雨淅沥沥,大雨哗啦啦,这天就没个放晴的时候。 原先像看猴戏一样看杨庄头他们插秧的村民们,渐渐觉出了那八亩插秧田的好处所在。 俞善他们育出的秧苗,足有两拃长,根粗苗壮,虽然移栽得晚,却显得比旁边种子播种的水稻秧苗强壮许多。 特别是插秧以后正值返青期,需要深水护苗,这雨水下得正是时候,俞善家的稻田长势非常好。 可这连日阴雨下,村民们用种子直播的秧苗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 有些种子没发出苗来,有些是秧苗根系扎得浅,雨水一泡就烂根了,倒得东缺一片西短一块的,稻田里长的像个疤瘌脸。 反观俞善家的田地,宽行密株,秧苗整齐,绿油油茂盛的一片,看得人羡慕不已。 村民们忙着补苗不说,有了旺盛的雨水滋润,田里的杂草长得飞快,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来除草,再一对比旁边插秧的稻田,杂草数量明显比他们田中少得多。 眼见着杨庄头他们走一遍轻轻松松就拔光了不成气候的杂草,当初笑话他们的人,都深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这等打脸快事可不常发生,人们的闲话像当初那样,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又传得附近几个村子都有人来看新鲜景儿。 这件事很快被当成个新鲜八卦传到杨绍光杨县令耳朵里。 杨绍光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干脆召来了老下属郭县尉:“老郭啊,最近你和俞善那小丫头打过交道吗?” 郭县尉黑脸一皱,眉头一拧,无语望天心中叹息:这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小丫头又折腾出什么事了吗? 上官还等着回话呢,郭县尉定了定心神,摇头答道:“最近河堤那边快要收尾了,事情繁杂,倒没有听到俞小娘子有什么动作,不知大人指的什么?” 织机 杨绍光三言两语把俞善在平溪村搞出一片插秧稻田的事情讲了一遍。 郭县尉越听越安心, 嗯嗯,原来是农事啊。 他心里放松又不想让上官看出来, 脸上还是一幅十分为难的样子:“大人, 你看我一个县尉,管的是治安揖盗,这农事确实不归我管啊。要不我去把韩县丞请来, 您跟他好好商议一番……” 与本地土生土长的郭县尉不同, 韩县丞是杨绍光带来的幕僚,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举人, 很受杨绍光的信重, 平日里替他处理文书, 还分管着石江县的钱粮农耕事务。 没想到, 杨绍光完全不理会他的祸水东引, 还大力拍了拍郭县尉的肩膀:“老郭啊, 一事不烦二主,你都跟俞小娘子打过几次交道了,熟人好办事啊。这插秧之法到底是什么情况, 别人不好说, 俞小娘子肯定会跟你直言不讳的。” 是啊, 她还会忽悠我答应一堆条件, 等我回来说给你听的时候, 再被你笑我太天真…… 郭县尉这次学精明了, 与其一个人面对心眼多多的俞小娘子, 不如拉着杨大人一起面对。 他反过来握住杨绍光的手,一脸真诚的建议:“大人,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如我们同去, 亲眼看看俞小娘子的插秧之法好在哪里,是否值得推而广之。” 杨绍光:……老郭不好忽悠了啊。 “也好。”杨绍光想了想,觉得正好可以巡视一下石江县的春耕情况,遂点头应承下来:“那就走一趟吧,你我二人轻装简行,不必惊动其他人。” 结果两人刚牵了马走到衙门口,就被一个娇俏的声音喊住了:“七叔,你们要去哪儿?” 杨、郭二人一回头,一辆马车里露出两个小脑袋,一个是杨希月,一个是郭宜兰。 杨希月跟着七婶婶从京城来石江县小住,旁人都不认识,一些富户家的小姐上赶着巴结她,反而让她瞧不上眼。唯一投契的,也就是县衙里跟她年纪相仿的郭宜兰了。 本来今天杨希月约着郭宜兰上街逛水粉铺子,顺便找点儿好吃的,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自家七叔了。 她见杨绍光没有带差役,必然是私服出行,不管去哪儿,肯定比她们自己逛那早逛过八百遍的街有意思,便闹着要一起去: “七叔,带着我们一起去吧,我和宜兰保证乖乖的不给你和郭伯伯添乱,是吧宜兰?” 郭宜兰性子腼腆些,想去又不敢像杨希月这般缠人,只拿眼睛偷偷瞧父亲郭县尉,那忽闪忽闪的小眼神,分明就是也很想去的样子! 郭县尉一下子就心软了:“大人,她们连马车都是现成的,就叫她们跟着吧。反正俞小娘子也不是外人,说不定她们小女孩之间还挺有话聊呢。” 杨绍光可是领教过自家侄女的缠人功力,不答应她再过一个时辰也走不了。 好在又不是什么大事,跟着就跟着吧,只是他又点了两个差役随行,一起往平溪村慢慢行去。 今天俞善难得休息,有点儿属于自己的悠闲时间。 奚晟果然依照承诺,在她的手痊愈之后,送了一件十分趁手的工具: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那匕首不过俞善的巴掌长短,材质乌黑,刀刃雪白,单薄而锋利。 俞善一时好奇,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对着刀刃轻轻吹了口气,断发随之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呀,好锋利的匕首,果真吹毛断发。”俞善简直爱不释手,她赞赏不已,学着奚晟的样子,握住匕首朝空中一刺,又一挑。 奚晟摇摇头认真道:“不是这样的,你仔细感受我的手势。” 说着,他伸手轻轻的扳正俞善的手腕:“这是反握法。” 接着,他的大手虚虚的空握着俞善的手,突然引她向前一击:“刺!” 再带着俞善的手腕一转:“抹!” 不知不觉间,奚晟已经半拢着俞善,自己却毫不知晓,他神色专注的引领着她感受使用匕首的动作:“……挑、格、扎……” 奚晟一边演示,一边解释道:“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手持的兵器越长,攻击范围越大,威力自然也就越大;可又有一寸短一寸险之说,短而诡,更能兵行险招,出奇不异,对你来说,这匕首用来护身是再好不过的了。” 俞善听了,笑着回头道:“这么好的匕首送给我也太浪费了些,我不过就是用它做些木匠活而已,没的埋没了它。” 这时,奚晟才察觉他离得太近,近到他能嗅到她发间的香味,在她回头的瞬间,甚至可以将她纤长细密的眼睫数的分明…… 俞善一转脸就看见奚晟急忙退后几步,耳尖红得滴血,结结巴巴对她说:“……物尽其用……只要能派上用场就不算浪费,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奚晟逃也似的告辞了,留下俞善一头雾水看着他瞬间消失的身影。 今天难得放晴,院子里阳光正好。 奚晟带来不少小块的木材,再加上一些后院砍来的竹子,廊下草席上也铺得满满当当。 俞善从之前带回来的的箱子里,翻出一套被布包得严严实实,刷过桐油仔细保养过的木工工具。 这些工具曾经属于俞善的舅舅,白川霁。 说起来,小时候俞善跟着白家舅舅做过不少木工活儿,就连她珍藏的□□和那套小竹箭都是白川霁的杰出之作。 尽管白家姥爷嫌弃这个儿子不务正业,白家舅舅却乐在其中,而且特别喜爱钻研各种兵器,尤其是□□。 小时候俞善人小力弱,臂力不足以拉弓,白家舅舅就专门给她做了小号的□□,虽然威力不足,射程也只有十米远,胜在上弦不费力气,竹箭还可以自动落槽,做到三箭连发! 可惜在俞信出生的那一年,白家姥爷过世,白川霁跟白翠娘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吵了一架,之后人就不知所踪,这些年来音信全无。 收起回忆,俞善拿起一块木头,用炭笔仔细在上面画出线条后,抄起工具,按照心中描绘了许多次的样子,动手劈凿起来。 俞蔓在二房休养了这些时日,俞善万事都不让她沾手,搞得她无事可做。 见奚晟走了,俞蔓干脆出了房间,坐在廊下看着俞善忙活,顺便手里拿着一块素帕子,一针一线的锁着边。 姐妹俩谁都没说话,各自做活都十分认真入神。 仲春时节将过,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太阳晒在身上暖意融融,院子里无人说话,气氛却很舒服惬意。 过了许久,俞蔓不经意的一抬头,目光却被俞善吸引了:她手下不费一钉一锤,用许多小小的零件拼接成型的,居然是一架小型的织车! 那还不是农家常见的普通腰机,而是织坊里常用的数十两才能购得一架,织得锦缎的上好织机: 四四方方的机架,带着脚踏,有连杆,有小小的飞梭……总之,除了它小得只有一个妆匣大小,一切部件都跟真正的织机一模一样。 俞善的确是按照周家织坊那架织机的样子做的模型。 那些时日她整天呆在织工院里,手又受了伤无事可做,每天就是研究屋里那架可以织出云锦的上好织机。 织机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观察得清清楚楚,如今不过是缩小比例做出来而已,下一步,就是实现当初种种设想的时候了。 俞蔓忍不住开口问道:“善姐儿,这织机真的能用来织锦吗?” 俞善刚刚完成最后一个零件,她将梭子递给俞蔓:“等明儿我去镇上买些丝线回来,到时大姐不妨试上一试。” 话音刚落,俞蔓的眼睛里刷的一下就有了神采。 此时的俞蔓,看起来不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前些天俞善在她脸上看到的忧愁简直一扫而光,她整张面孔像是在发光:“善姐儿等着,我去取丝线来!” 说着,她用俞善从没见过的速度,一溜烟跑回房间,没多大会儿就拿出几个小捆的杂色丝线团,看起来像是用剩下的废线拼接卷成的,色彩斑驳杂乱,给正经的织机肯定是用不了了,不过俞善这个玩具大小的织机倒是不妨碍。 俞蔓挑出一团递给俞善:“这是我平时用剩下的丝线,本来想攒着绣帕子用,没想到还能派上这用场。” 说着她自嘲的一笑:“也就是这些废线不值钱,不然织坊的人也不会把它放进我的行李里。” 俞蔓负责在综框上缠绕经线,俞善将丝线绕在梭子上作为纬线,姐妹俩通力合作,这小小的玩具样的织机没多大会儿就准备就绪,可以开工了。 可能也是另外一种的近乡情怯,俞蔓面对着孩童玩具般的织机,手里拿着梭子,半天没有动作。 俞善现在终于了解,为什么俞蔓前些日子会闷闷不乐了。 俞蔓原来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身体担忧,而是因为她每日无所事事,不能再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织锦…… 今天也算是误打误撞,让俞善知道了俞蔓的心结所在。 其实古大夫说过俞蔓还年轻,只要好好吃药休养,不过于操劳,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在俞善看来,一个人的心理健康跟她的身体健康一样重要。 “大姐快试试看,这个织出来的效果如何。”俞善笑着催促道。 指正 俞蔓九岁开始织布, 还从来没有试过在这么小的织机上做活。她紧张得像个新手,笨拙的穿梭引线织了起来。 织机虽小, 效果却不差, 伴随着细微的“哐当、哐当”声,一块色彩斑斓的小小锦布渐渐成型。 在俞善看来,俞蔓织的这块锦, 更像是一块不用裁剪的帕子, 由于丝线太杂,反而织出了杂色锦的效果, 像是一副打翻了色盘的油画, 色彩混乱而和谐。 由此也可见, 俞蔓的审美眼光相当在线, 即便是一团团废线, 用的是普通的平纹织法, 也能让她搭配出最协调的颜色。 好不容易又碰到织机的俞蔓织得非常入神。这玩具般的织机太小,她一开始用得不太顺手,没过多久就渐渐找到了手感, 她穿梭如飞, 动作之中独有一种韵律。 俞善索性坐在一旁, 一边歇息, 一边欣赏, 看俞蔓没多长时间就织好一块方方正正的“帕子”。 完工以后, 俞蔓小心翼翼的将锦帕拆下来拿在手里细细欣赏, 细密柔软,光滑如丝,跟她之前做事的那家织坊的出品相比, 除了窄小一些, 竟然没有什么不同。 俞蔓激动的感叹:“善姐儿,你这手艺也太厉害了,这、这就是一架真正的织机啊。” “大姐的手艺也不差啊。”俞善看着她手中的锦帕,突然若有所思,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这时,杨绍光一行人轻车慢行才到了平溪村。 村口大青石下早晚都聚着一群人在闲话,连着苍蝇飞过都要被议论三声。 一进村口,就有村民打听这一行人的来历,虽然杨绍光刻意低调,可他们这又是马,又是车的,还有两个差役随行,虽然都穿着便服,气势还是不同。 郭县尉之前来过俞善家里,并不需要人带路,可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一路往村长家跑去,闲话八卦去了。 有人啧啧感叹:“要说起俞秀才家的善姐儿,可真能折腾啊,你们听说了吗?那庄子,那牛场,要值多少钱啊……” “可不是嘛,善姐儿是挺能干的,她回村以后给大家伙找了不少营生,我们家小二子这些天给善姐儿做活,可没少赚铜板呐。”有个妇人口快,半是炫耀的脱口而出。 “对,我也听说了,赚了多少啊?快说来听听。” “我听说得要找俞小五接活才行,善姐儿的活计都包给他了。” “俞小五招去做活的尽是些孩子吧?真是胡闹,咱们身强力壮的,不比孩子们能干吗?怎么不招咱们啊?” 一听到铜板大家就来了精神,都要细细打听,毛孩子们都能赚到叮当响的铜板,没理由他们赚不到啊。 无意中说漏嘴的那妇人已经反应过来了,谁不想赚钱?要是都去了,她家小二子才十一,能抢得过这些人吗? 见大家都目光炯炯的等着她开口,那妇人赶紧站起身来:“哎呦,看我这记性,日头这么老高了,该回去做饭了,走了走了,下次再说。” 嘁,谁还不知道谁啊,不就是怕被人抢了活计嘛。众人心里有数,纷纷打起算盘来,是该直接找俞家的善姐儿说情,还是该找俞小五的门路呢?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平静如水的村子里,虽然俞善做出的新鲜事儿一桩接着一桩,给大家添了不少谈资,但是最让人关心的,还是自己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自古以来议论女孩子,说不了几句总要拐到她的亲事上去。 有心眼儿多的已经想到了:“哎,你们说善姐儿今年也该十五了吧?谁要是娶了她,那不等于娶了个金疙瘩?有田有宅,还有那么大的一座牛场呢。” “想什么美事儿呢?那些家业可都姓俞,老俞家二房不是还有信哥儿吗?怎么会叫一个丫头片子带着家业便宜了外姓人。” 说得也是,可家业带不走,这挣钱的手段能带到婆家去啊。 有心思的不会说出来,免得徒增竞争对手,没心思的大家议论几句过了嘴瘾也就罢了。 春耕已经接近尾声,人也没有那么忙了,还是回家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从善姐儿那里讨个活计才是正经。 俞善家的大门虚掩着,郭县尉示意一个差役去敲门,来应门的俞善,手里还捏着俞蔓织好的那方锦帕。 杨希月一早就趴在马车车窗往外张望,几乎是俞善刚一露面,她就认出来,不由惊喜的大叫一声:“俞家姐姐!我是希月啊,之前我们在布庄有过一面之缘的。” 顿了一下,她就再次惊喜的赞美:“俞家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真是漂亮。” 俞善一愣,她确实没想到门外来人是这么奇怪的组合。 有过一面之缘的杨希月和杨绍光果然是亲戚,只不过他们跟郭县尉一起同时出现在自己门前,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马车里又走下来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净白的小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长得跟郭县尉有七分相似,但幸好是美化版的。 这是,组团来春游了? 俞善醒过神来,先回答杨希月的问题:“杨妹妹,真是巧!没想到又见面了。这是一块锦帕而已,给你看看。” 说着她把锦帕塞进跳下马车,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杨希月手里,又笑着向众人一一问好,迎他们进院子:“杨妹妹,县令大人,郭大人,这位郭妹妹,快快请进。” 郭县尉见她一口叫出郭宜兰的身份,忍不住摸摸胡子,示意差役守在外面,看着马车和马匹,自己跟着后脚进了院子。 院子里的木料、工具都还凌乱的散放在席子上,没收起来,杨绍光和郭四通见了忍不住互看一眼: 怎么俞小娘子还会木工活? 大人,我也是刚刚知道啊。 杨希月拉着郭宜兰,好奇的东摸摸西看看,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架小小的织机吸引了:“呀,这是什么?” 郭宜兰擅织,一眼瞧出来那是架缩小版的织机。 不过,喜欢小巧的东西是可爱女孩子的通病,她也忍不住凑上前去:“希月姐姐,这是架织机,你手里的锦帕,应该是用这个织出来的,你看,上面还有一块锦帕没织完呢。” 织机上确实还卷着俞蔓没有收工的第二块锦布,因为又换了几卷残线,这块的颜色又有所不同,还是杂色锦,颜色却更鲜亮,更招杨希月的喜欢。 杨希月比了比手中的锦帕,越看越喜欢,她觉得这种杂色锦帕很特别,比平日里见的纯色素帕子,和绣着花的帕子都漂亮,她都好喜欢怎么办? 俞善拉过立在一旁手足无措的俞蔓: “大姐,不如你来教教杨家妹妹和郭家妹妹,怎么用这架小织机织锦帕?” “好,善姐儿你有事尽管去忙。”俞蔓见了生人有些紧张,但是跟两个小女孩打交道她是不怵的,随即点头应下。 俞善觉得杨绍光和郭四通两个大忙人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平溪村,正好两个小姑娘对小织机这么感兴趣,干脆请姐姐俞蔓招待她们两个,自己则招呼杨、郭两位大人堂屋里上座,给他们个机会说说正事。 杨希月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各色美锦她穿得就多了,还从来没有摸过织机呢,这织机看起来又像玩具似的,她跃跃欲试的欣然点头。 郭宜兰知道自家爹爹是有正经事做的,也抿嘴笑着答应了。她也很好奇这小小的织机,跟家里的有什么不同。 等杨绍光和郭四通上座,俞善奉上一盏茶后,才安心落座,直截了当的询问道:“二位大人今日有空前来,是为了水稻插秧之法,还是间作套种之法?” 什么?还有所谓的间作套种之法? 杨绍光和郭四通又意味深长的互看一眼: 老郭啊,你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 大人啊,农事真的不归我管啊…… 杨绍光轻咳一声,先挑主要的说:“本官和郭县尉今天来巡视春耕,走到平溪村,就顺便想来见识一下这传得沸沸扬扬的育苗插秧之法,看看究竟好在哪里。” 说得真委婉。 俞善撇嘴轻笑:“这个过程有点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大人请稍等。” 说着,她回房间取来了自己一早整理好的文书,没有提任何要求,大大方方的递给杨绍光: “这是我从选种、育种开始所有的步骤,包括秧苗入田之后,灌水返青的注意事项都记在里面。” 杨绍光接过来翻了几下,神色逐渐变得慎重起来:“这里记录的似乎不全……” “是的,种稻子看起来似乎简单,可接下来分蘖期、抽穗期每一个环节都不容忽视,还没来得及验证的内容,自然都未添加。”俞善适时补充道: “其实这些都是我从农书上看来的,自己又有一些想法添加在里面,这法子到底好不好,要等今年夏收的时候看水稻的产量才能确定。到时候我会补全这份记录,界时再请大人指正!” 你这方式前所未有的,究竟对不对,本官也指正不来啊……杨绍光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郭县尉那种微妙的心情。 视察 俞善今天意外的很好说话, 什么条件都没提,就直接把如何选种插秧的方法贡献出来了, 倒让杨绍光突然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俞善浑然不觉杨绍光的想法, 她是真心想要在石江县推广移栽水稻的。 这里每年春天都雨水丰沛,听俞根叔说,像今年这般, 接连不断的雨水把种下的稻种沤烂, 秧苗泡坏根的事情时有发生。 确实,直播水稻省时省事, 种子一撒就完事了, 光人力成本不知道省了多少。 相比之下, 移栽插秧就要麻烦许多。 “不瞒二位大人, 插秧之法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俞善觉得一件事情想要做成, 只说它的好处是不成的, 还必须要让人知道底线在哪儿,于是坦言相告,把缺点一一道来: “首先, 就是费时费力费人工, 不光要育秧, 还要占一片秧田;等秧苗长到足够高再移栽, 又要费一遍功夫。虽然农家人力不值钱, 可像今年这种特殊情况下, 劳力紧张, 就还是直播更适宜一些。” 听到俞善字字句句说得都是插秧移栽的法子不好,郭县尉反而起了好奇心:“那你为什么还要多费这一遍事呢?” 俞善笑了:“好处是这样精心侍弄,移栽以后稻秧根强苗壮, 抗性更高, 例如石江县雨水多,这些天阴雨连绵,村子里许多稻田就经不起淹,我稻田里的秧苗丝毫不受影响。” 这事儿也是谈资的一部分,郭四通和杨绍光都是听过的。 “且插秧可以做到疏密有度,不会像直播撒种那样,疏的疏,挤的挤,过疏的要费时补苗;撒得过密,稻子挤成一团,根系又扎得浅,很容易倒伏。” 俞善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撒种的时候,还要特别防着鸟儿、老鼠偷食种子,被偷走几粒种子,就有一片出苗不齐;秧田小容易看护,损失也少一些,等长成苗插到地里就不怕了。” “要教你这么说,除了耗费人力之外,插秧法居然没有其他缺点了?”杨绍光听得仔细,也都听懂了。 他一个世家子,不说五谷不分吧,至少当县令之前是不辨菽麦的,能做到如今这一步相当的不容易。 俞善摇摇头:“自然是有缺点的,又要育苗,又要移栽,移栽之后秧苗的根系多多少少会受损,灌水返青也要三五天才能缓过来,这耽误的都是稻子生长的时间,所以移栽插秧会比直播晚几天收成,但是又好在这稻子的口感上更胜一筹。” 杨绍光听了放声大笑,对郭四通说:“老郭,你瞧瞧,俞小娘子的话术了得,口口声声说着插秧之法的不足,然而每项不足都有一桩好处来补齐,倒叫人难以取舍啊。” 俞善听他点出自己的小心思,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笑眯眯的辩解道:“大人,正所谓卖花夸花香,想要别人的认同,还是得当夸则夸,尤其要不怕丑,自卖自夸。” “不过多说无益,二位大人跟我到田里转一圈,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俞善诚邀杨、郭二人亲自下田走一趟:“我在村中有八亩水田,都是中田,恰好可以用来做参考;而且那块地包在四邻中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也动不了什么手脚,等到夏收大人对比一下产量就知道了。” 杨绍光敏感的察觉到俞善话里有话:“你的意思是,插秧之法,还能提高产量?” 由不得杨绍不心动,往大了说,能够提高稻田产量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往小了说,界时上报朝廷,不仅是俞善的功劳,更是他的政绩。 俞善指了指杨绍光面前摆着的手册:“产量的提高不是哪一件事就能决定的,从选种开始,我就做足了功夫,但都是些人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我敢担保,夏收时,我的田里产出一定会比旁人高。” 俞善很清楚,最能提高稻米产量的,其实是育种。然而这件事没有十年八年功夫,没有科学的手段选育和足够的运气能找到适合的株本,是不可能马上实现的。 她只能从人力可及且立竿见影的方面入手,譬如选种,譬如插秧。譬如积肥。 杨绍光和郭四通今日虽然是便服出行,可都穿着官靴,底厚帮高不怕泥泞,俞善一说,他们二人便欣然同意了,反正眼见为实,这才是他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走到院中,俞蔓和杨希月、郭宜兰聊得气氛正好,两个小姑娘在俞蔓的指点下,轮流上手试过小织机,过足了瘾。 俞蔓答应帮她们一人织一块锦帕。 两个小姑娘像寻宝似的,在俞蔓收藏的废线团里翻翻捡捡,找出自己钟意的颜色,全然不觉得这是连织坊的人都不屑一顾的废线。 跟她们打过招呼,杨希月和郭宜兰都觉得织锦帕比下水田更有趣些,于是俞善领着杨、郭二人出了门。 刚一出门,居然看见村长俞怀安颇为焦虑的在她家门口远远的张望…… 之前在村口有人看见杨绍光一行人,直觉是几个大人物,便连忙跑到俞怀安家中报信儿。 对俞善这丫头,俞怀安是一时觉得她能干,一时觉得她不安分,心中老是七上八下的,所以一听到消息就赶紧跑过来看看情况,若真是大人物,少不得要他这个村长坐陪,免得俞善丫头不知深浅,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门外有差役守着,俞怀安之前想要过来敲门,结果被差役驱赶了,于是远远的候着,一见俞善出来,便迎了上来。 俞善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腹诽,面上还是笑盈盈的替俞怀安引见杨绍光和郭四通。 一听这两位居然是县尊大人和县尉大人,俞怀安吓得腿都软了:天爷,善姐儿这是烧对了哪柱香,引来这两路神仙! 既然俞怀安来了,俞善也不好就这么让他离开,干脆邀请他同行:“大堂伯,两位大人想要看一看村中春耕进行得如何,不如您也一起走一走,给大人们介绍下村子的情况吧。” 能有在县令面前露脸的机会,俞怀安哪会白白浪费,当然是欣然在前面带路:“二位大人,请这边走。” 这种场面杨、郭二人应对如常,客气的寒暄着往俞善那八亩水田走去。 正如俞善所说,跟旁边良莠不齐的稻田相比,俞善那八亩地连成一片,颇为壮观,田中秧苗齐壮,株距适宜,跟旁边疤瘌头一样的水田相比,这稻田的秧苗宽窄均匀得让人看得十分舒服。 杨绍光瞬间就觉得出这移栽插秧之法的好处来了,对俞善所说的增加产量也有了更大的信心,一切只待几个月后见分晓。 看完稻田,俞善看了看天色,暗中思忖一下,开口邀请道:“二位大人要是不嫌弃,不如到我小镜庄上用个简单的午食,下晌再顺便到庄上看一看之前提过的间作套种之法。” 她不说,杨绍光也惦记着这事,实在是他从未听闻过,而俞善现在折腾出的新鲜事儿,又都很值得期待一下。 俞怀安主动请缨,领着随行的一个差役回俞善家请杨希月、郭宜兰,俞善带着杨、郭二人先到庄子上看米粉作坊。 郭四通当初可是一手操作了俞善的米粉配方拍卖,还拍出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他早就想见识下俞善名下这间日进斗金的米粉作坊了。 如今俞善的米粉作坊可不比从前那三间小竹屋,那三间小竹屋已经全部改作晾晒米粉的地方。 新起的作坊里,光一字排开蒸灶就有四个,煮灶也是四个,离老远就能看到烟囱上白烟袅袅。 原先用来打粿团的石臼,俞善觉得太费力气,用木头架子改做成脚踏臼,果然省时省力不少。 没办法,庄子上人手少,一切都是为了提高效率。 俞善他们去的时候,杨庄头他们全都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忙乱,却也都各能司其职。 工坊里雾气蒸腾,俞善就没有让杨绍光他们进去,只是站在外面从窗口往里瞧,其中一个不可言明的原因也是为了卫生。 就是郭四通对杨庄头他们头上统一包着的深蓝头巾和身上穿着的罩衣颇有微词:“俞小娘子,你这些下人怎么穿得古古怪怪的,真是不伦不类。” 俞善当初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杨庄头他们接受每次进工坊要换上罩衣和头巾的:“大人,这工坊里做得都是些入口的东西,洁净是最基本的要求。您想啊,要是工人们做米粉的时候,不小心有根头发掉进去……”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本官明白了。”郭四通觉得再听下去,就不能再愉快的唆米粉了。 他认真的想了一下,觉得回去就让娘子照样给家中的厨娘包上头巾……再一想厨娘那常年油腻腻的围裙,嗯,罩衣也来上一件吧! 中午米娘子使出浑身解数,烧了一桌子好菜,庄子上自家养的鸡、鱼不说,俞善特意让米娘子做了一道酸菜炒米粉。 米娘子自家腌制的酸菜咸淡适中,洗去多余的盐分之后,脆爽可口;与煮过的米粉一起炒制,酸爽筋道,跟煮米粉的口感又不相同,郭县尉自己就吃了一大盘! 俞善特意指点米娘子给小姑娘们做了两道甜口的吃食,一人一碗调藕粉不必说,还有一样,是煎糍粑。 说起来也简单,米粉作坊里捣的现成裸团,米娘子取了一点,用小石臼重新细细捣过,还加了把干桂花进去提香。 之后她把拍成巴掌大小的糍粑块用油煎成两面金黄,撒上黄豆粉,再淋上粘稠香甜的红糖汁,一道桂花红糖糍粑就做好了。 俞善唯一可惜的是没有用糯米来做,不然糍粑会更加软糯,不过即便这样,杨希月还是大呼今天这一趟来得太值了,新买的绣鞋沾上泥巴也在所不惜。 奉命种田 乡间食材不多, 这顿临时准备的午食在俞善看来算是比较丰盛了,有鱼有肉, 有菜有饭, 有藕粉有点心。 米娘子的手艺虽然只是乡野风味,食材质朴,摆盘样子也不够精美, 味道却是不差, 吃得宾主尽欢。 在席坐陪的俞怀安屡屡冲俞善使眼色,使得眉头都快抽筋了, 俞善看不明白他的意思, 索性只当自己没看见。 后来还是私下逮着空, 俞怀安才恨铁不成钢的数落俞善道:“你这孩子, 平时看着挺机灵的, 回村来还不忘给你大爷爷捎瓶玉露酒。这请县尊大人吃饭, 多好的机会,你也不说上点好酒,顺便多敬大人几杯。” 多少事儿都是酒桌上谈成的啊, 这交情都是喝出来的, 越喝越有。 俞善无语的看着俞怀安:“大堂伯, 咱们就是吃个工作简餐, 吃完下晌还有正事呢, 推杯换盏的像什么样子, 再说了, 是你去跟杨大人划拳,还是我去跟郭大人猜枚啊?这多不合适。” “什么餐?唉呀,你说说你要是个男娃子该多好。”俞怀安听了满心的遗憾, 再一次感叹不已, 不然攀上了这两棵粗壮的大树,何愁不长得蔽日遮天: “也是不凑巧,信哥儿今日不休沐,要能提前知道大人们来村中私访,该叫他请一日假在家里候着的。能让大人们考校一下信哥儿的学问,先混个脸熟该多好,考童生试可就在县里,县尊大人说了算呢。” “呵呵,大堂伯考虑得真是周全啊……”俞善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白眼,心说平时真看不出来,您老还挺会钻营啊。 吃完饭,俞蔓跟郭宜兰还在交流织锦的小技巧,杨希月刚刚学会用小织机,兴致正浓,也听得津津有味,她们一边聊一边在庄子上散步,权当消食。杨豆、邓桃前后悉心招呼着,又带她们到池塘边看景儿。 俞善则让杨庄头跟着,带杨、郭二位大人去看自己的间作套种田。 “你说你种了什么?”俞怀安之前只知道俞善是改了地里的作物,把不同的东西种到了一起,他没想到这丫头这么胆大,居然敢在一块地里种三样东西! 也幸亏他之前不知道,不然一定会阻止俞善这么瞎折腾的,从他几近崩溃发出一连串的拷问就可见一斑了。 “啥?这边是麦子跟玉米大豆混着种,那边是麦子跟玉米红薯混着种?这么多东西种在一起还能长得好吗?” “这一亩种的啥?棉花和西瓜?啥是西瓜?” “你这丫头太冒失了,咱们这十里八乡的就没人种棉花,万一种了不长呢?岂不是白白浪费一亩地整年的收成?” 都不用杨绍光和郭四通开口,俞怀安一个人的火力就足够俞善招架的了。 种都种了……亲手种下这些作物的杨庄头如今已经完全被俞善说服了,而且盲目相信自已的主家不会有错。 “俞村长,主家弄这个可不是混种,是间种、套种!”杨庄头挺身而出,反过来把俞善讲的那套根深根浅、地力互补的理论,用自己的话讲了一遍,还特别强调: “这是我们主家在书上学来的法子,绝对可靠,之前没有人这么种地是因为他们读书少!” 嗯,读书少啊…… 听了这话,读过不少书的杨绍光和自诩半个读书人的郭四通,纷纷把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俞善…… 俞善心中有粮,一点儿不慌:“杨庄头说的没错,这些并不是我首创,早在西汉的《氾胜之书》中,就已经有了瓜、薤、豆的间种记载。所谓区种瓜法,就讲了如何在瓜区中间种薤和小豆。种薤到五月瓜熟,薤可拔卖之,与瓜相避;又可种小豆于瓜中,亩四五升,其霍可卖。(注1)” 郭四通一听有出处,就转而望向杨绍光,想要求证一二。 杨绍光面色十分尴尬,他四书五经读得多了,但是农书就……咳,不在涉猎范围之内啊。 俞善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在杨、郭二人的知识盲区,反正书上真的是这么记载的:“南北朝时的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又记述了桑树与绿豆、小豆的间作,在葱中间作胡荽,在麻田里间作芜菁,在树荫下种蘘荷,在桑树下套种芜菁子等等,无不充分利用了土地。” 杨绍光本来还略微有些尴尬,谁知越听越入神,石江县的现状就是这样,山多水多,就是良田不多,农家性俭,有丁点儿土地就要妥善利用上。 做了这些年的父母官,杨绍光又岂能不知,接连不断的轮作,肥料又跟不上,会导致田地一年比一年贫瘠,产量一年低过一年? 可哪户农家舍得把地空上一年只求恢复地力?收成少,总比没收成强吧? 若俞善所说是真的,不用空置就能恢复地力,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一桩? 杨绍光暗暗决定,回去就买一套农书细细揣摩,若属实,这间作套种之法必然要在石江县大力推广。 俞怀安本人没读过许多书,见杨绍光这种默认的反应,心里已经是对俞善的言论信了五成,可还是有些嘴硬: “要照你这么说,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那为什么没人照做呢?咱们祖祖辈辈种田都是按时节轮着耕种的,也没什么不好。” 俞善苦笑着说:“大堂伯,农家有几人识字?您也说了,种田的经验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又有几人会花上几两银子买本书回来照着种田?若真有这种败家子,不怕被家里人打断腿吗?” 刚刚还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俞怀安老脸一红……没错,也就是俞善这庄子自己说了算,若是小五子敢这么胡闹,自己头一个饶不了他! 俞善见在场几人的神色有所松动,若有所思,趁热打铁说服道:“至于读书人,整日四书五经不离手,反正科考又不考种田,农书上记载的内容再珍贵,也都是杂书,就算看了也是猎奇而已。” 正准备回去“猎奇”一番的杨绍光:“……咳,咱们还是来说说棉花的事吧,本朝高祖将其传入大晋版图之后,就令西州、江南、海南这三地大力种植,你确定石江县这地界也能种?” “能种。”俞善肯定的点点头:“棉花喜热、好光,石江县这里春夏光照也充足,现在种下去,八九月间也就能采收了。” 杨绍光蹲在田间,认真察看了俞善指给他所谓棉花苗,确实已经发出肥大的叶片,长势还不错的样子。 他可知道棉花产量极大,能带来的收益也相当可观。松江那地界就是借着大力推广种棉、产布,成了江南一带有名的富庶地方,松江布也声誉鹊起成了一方特产。 若是石江县也能做到家家户户种棉、织布,以织助耕,百姓的日子当然会好过许多,至少自家穿衣就不成问题了。 说不得石江县从中县一跃成为上县的契机,就在其中!杨绍光如此想着,心中跃跃欲试,火热不已。 现在他又有些遗憾,要足足等上一年,才能看到俞善所说的结果是否属实。别说时间不等人,人也耗不起时间。 三年一任期,他这已经是第四年了,明年推广下去,要等到下半年才能看得到政绩。 “大人,如今一亩水田产稻四百斤,一斤五文,等于产出是二两银。”接下来,俞善给杨绍光算了一笔经济帐,更是坚定了他的决心: “一亩棉花产出二百斤籽棉,少说也能加工出六十斤皮棉,一斤皮棉六十文,这就是银三两六钱,已然是种水稻的小一倍利了。剩余的棉籽还可以榨油,榨过的饼渣能用来喂家禽家畜,甚至沤肥,相当有利可图啊。” “好、好!”心动不已的杨绍光抚掌大赞:“你好好种,等收获之时,本官定然要看你的成果。” 俞善笑着拱手:“这是自然,小女定不负大人重望,会好好记录各种数据,奉命种好这试验田。” 郭四通在一旁看着他二人一唱一和,好不默契,心说好会顺杆爬的俞小娘子,明明是自己拿主意胡乱种的,现在又变成了奉命种田。 这下她名下的插秧田,和小镜庄这几亩间作套种的田地又都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奉县太爷之命种田的俞善小娘子,又可以地位超然了呢。 这会儿,跟棉花一起套种的西瓜能不能种成,大家已经不关心了,只要证明棉花在石江县能种成,且产量不低,对俞善来说就是大功一件。 尤其是俞怀安,啥是西瓜?冬瓜、南瓜不都是瓜,最多种好了也就是桌上多道菜罢了,不值得关心。 倒是郭四通,他远远看见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割藤蔓,捡石块堆出石垄,心中一动:“俞小娘子,你这是准备垦田吗?” 俞善大力摇头:“怎么会呢?我这荒山一座,摆着也浪费,打算收拾了种些东西。” 郭四通忍不住吐槽:“这不就是垦田吗?” 这话俞善可不能认同,毕竟垦荒得来的田只能免征三年,之后渐渐就要交足赋税了:“大人放心,我这山上肯定不种粮食,虽说山泽出产都不交税,自用就不说了,若是这山上的产出拿出去售卖,我会依律交税的。” “好了好了,老郭啊,俞小娘子向来遵纪守法,做事依足了律法,最多也就钻个空子而已。”杨绍光心情极好,打趣俞善道:“别的不说,本官可等着三伏天吃你的西瓜消暑了。” “没问题,等种成了,大人的西瓜管够!”俞善信誓旦旦的打着保票,语气轻松,她还不忘郭四通:“郭大人也是一样,到时候我挑皮薄个儿大的给宜兰妹妹送去一筐。” 郭四通没好气的说:“那俞小娘子好好种,我可等着你的西瓜了。” 一直战战兢兢的俞怀安见到这个情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真是看不出来啊,这丫头还有这样的造化,与贵人相交如此不卑不亢,偏偏贵人们对她还青眼有加。 当初俞善回村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这丫头放在眼里,俞家老宅的确对她姐弟二人多有不公,自己身为村长也只是和和稀泥,想着随便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早知道这丫头有这么一天,那时说什么也要替她主持公道。 这厢俞怀安对俞善的印象进一步改观,那厢俞善就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 白骨伞 吃饭的时候, 俞善见杨希月和郭宜兰都很钟意香甜的藕粉,干脆给她们一人搬了一坛, 放上马车带走。 当初那两千多斤莲藕最终制出二百五十几斤藕粉来, 俞善本想摆个摊位卖藕粉糖水,苦于实在腾不出人手,只好作罢。 剩下的藕粉用带盖的细瓷小罐密密封装保存到现在, 除了古大夫十分喜欢吃, 俞善多送了他两坛之外,庄上还存了足足二十整坛没吃完呐。 俞善并不吝啬, 既然藕粉对身体有益, 庄子上每家都分到了不少自用, 米娘子自家吃得多, 手艺也练出来了, 调出的藕粉质地细滑, 晶莹透明。 米娘子喜欢拿干桂花做了桂花红糖汁调味儿,又特意炒了香喷喷的花生芝麻碎撒在上面,又甜又香, 怪不得见惯好东西的杨希月也食指大动, 连吃两碗才罢手。 俞善心下觉得这藕粉生意还是做得的。 到了九月新种的莲藕就能出水了。今年俞善把藕田扩大到三亩, 估摸着得有小万斤的产量。 哪怕是送到州府, 鲜藕也不可能有那么大销量的, 还是得做成藕粉来卖, 所以在这之前, 俞善得给自家藕粉找个销路。 她把这事先记在心里,送走了杨、郭一行人,又叫住正要离开的俞怀安:“大堂伯, 我想在村里雇一批人。” 其实私人雇佣自然不算什么, 只要谈好价钱,两家愿意就行;可要是在村里大量雇人,就越不过村长和族老们,不然回头也是麻烦,不如事先打过招呼,以示尊重,更何况她要雇的人也有些特殊。 俞怀安今天托俞善的福,有幸跟县令、县尉两位大人一起同桌吃饭,还亲眼目睹了两位大人对俞善有多么和颜悦色。 他已经打从心底里,不把俞善当成一个单纯的小辈来看待了,闻言和善的笑着问道:“善姐儿想雇多少人?你尽管开口,再缺人也不怕,村里出面替你雇人也行。” 说得十分慷慨,表露出无底线的支持。 俞善也笑了笑:“那先谢过大堂伯了!我知道虽然春耕快要结束了,地里还是有不少活计的,所以只打算雇一些村中的女孩子和妇人,想要办个小小的织工作坊。” “办个织坊?”俞怀安听了不由一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他今天见俞善跟县令大人一路上都说得是田里的事,还以为俞善想要雇人去种她的荒山,没想到这八杆子打不着的,怎么又要整什么织坊了? 到底是年轻啊,做事情没个常性,这想一出是一出哪能行得通? 俞怀安皱眉摇头,给俞善好好算了笔帐:“一架普通的织机就要一二十两银子,你之前在府城周家也是做过织工的,那上好的织机没个五六十两恐怕不行吧?” 见俞善赞同的点头,不像是一点儿意见听不进去的样子,俞怀安心里舒服一些,接着说道: “正经办个织坊可不比自己在家摆张织机织布,怎么着不得置办上二三十架织机?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善姐儿,我今天也看见你那米粉作坊了,听说还接了衙门的生意,许是不少赚钱,可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别怪大堂伯说话难听,咱们比不过那些城中的大织坊,一次扎这么多本钱下去,稍有不慎可就血本无归了。” 俞怀安这人平日里虽然势利了些,做事圆滑了些,但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也确实是为她着想。 俞善谢过他的好意,可态度仍然十分坚持:“大堂伯放心,我这织坊预计规模不会太大,也要不了那么多本钱,甚至找来的人只要手巧学东西快,本身不懂织布也没关系,我可以现教。” 俞怀安顿住脚步,面露踌躇:“你打算教雇来的人织布?” “是织锦。”俞善纠正道:“不过没错,我只雇村中的女娃和妇人,而且可以现学现教。” 俞怀安动心了,不管织布还是织锦,可是一门难得的手艺啊。 家中女孩学会一个就能教会其他人,就算嫁到别人家去,至少还能教给自己的女儿,这是能传家的手艺。所以村中寥寥几个会织布的女孩子婚嫁上根本不愁。 俞怀安想起自家两个儿媳其实一直闲在家里,整日不过洗洗衣、做做饭,喂喂鸡、打扫打扫院子而已,做完那点家务也都闲着无事,要是能去学会织布的手艺,每个月少说也能赚些零花,贴补一下她们自己的小家也好啊。 “不过,你打算把织坊设在什么地方呢?”俞怀安一动心,态度就明显松动了,只是他仍然有其他的顾虑: “你那庄子上怕是不合适吧,虽说现在民风开放,女子也有外出做事的,只是你那庄子上壮年男子也有几个,这非亲非故的一起做工,说出去总是不太好听。” 俞善是既然决定要做就要思虑周全的性子,短短时间她已经盘算好了: “这个大堂伯不必担忧,我打算买下二房院子后面那块地,把院墙扩出去,后院起上一排房子充做织工工坊,这样一来,进出还是从我家大门,织工每日来我家上工,连村子都不必出,大堂伯觉得如何。”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心血来潮,小俞善不仅擅织,像俞蔓一样,她也真心喜爱织锦。于是,织坊一直在俞善的计划里,只是正如俞怀安所说,不光开织坊需要的本钱多,那么多织工又从该哪里找? 大织坊资本雄厚,都是挑有资质的幼童签了长契,从小培养,年纪越大的织工越值钱,她们有长契在身,轻易不会跳槽,别的织坊想要挖人成本极高。 自己无意中做这个玩具般的小织机倒是给了俞善新的想法,小织机被她简化了许多工序,虽然织不出许多花纹,上手却极其简单,非常适合用来培养新手。 连杨希月这大小姐都能在短时间内学会织锦帕,村中手巧的女孩子又差到哪儿去了?肯定也能很快上手。 而且从杨希月和郭宜兰两人爱不释手的反应来看,这杂色锦帕色彩斑斓,应该还是有市场的。幅面窄反而成了它的优点,带着天然的封边,不用剪裁,不必自己动针线锁边。 这样另辟蹊径,只卖锦帕之类的小件,不跟大织坊形成竞争,应该能给自己这小织坊争取来发育的时间,积累资本和手熟的织工。 而且也不用担心新手手拙会糟蹋丝线,听俞蔓说,光镇上织坊都积压了不少不能再上机的废线。 织坊不愿意把剩下的线接头延长,那样会在锦布上产生节点,影响品质,这么成年累月的积攒下来,数量着实不少。 自制织机,再加上收购没人要的废线,俞善觉得自己的织坊建起来成本会是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不过这些倒没有必要解释给俞怀安听。 俞怀安听了俞善的提议,摸着胡子沉思了好半天:“这样吧,我回去先查查黄册,你家后面那块应该是无主的地,靠山近,也不值什么钱,买下来应该是不成问题的。等我先跟族老们透透口风,若是他们不反对,你这织坊想开在村里,也是给村民们做了件大好事。” 俞怀安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其实已经觉得这事有八成稳了。 族老们要是知道了这样的好事,又怎么会反对呢?反正亏钱也是俞善自己的事,真正替她考虑的人又有多少。 谁家不想多几个会手艺的姑娘?把自家亲戚塞进俞善的织坊还来不及呢。恐怕到时候想要进织坊的人太多,善姐儿还要考核把关往下刷人呢。 把说服族老这件事托付给俞怀安,俞善就回去放心准备了,这事情急不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妥的,她有足够的耐心来筹划。 春雷响,万物长。一场场的春雨浇下来,眼看着四面山上不同冬日的萧索,渐渐变得绿意浓郁起来。 这天一早,俞小五又领着他的孩子军来找俞善和俞信姐弟俩,一开门就看见孩子们人手一个背篓或提篮,手里拎着木锄小铲,做足了准备。 俞小五跟俞善打过几次交道,渐渐觉得俞善这人还不错,自觉得应该带着她姐弟俩一起玩:“听我二哥说,今天信哥儿也休沐,我们打算上山挖些春笋,再捡些菌子,你们可要同去?” 俞信自然是想去的,他看看姐姐,俞善也觉得上山玩一天也不错,虽然不打算再挖春笋卖钱,捡些新鲜菌子自家吃也挺好,遂点头同意了。 姐弟俩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每人一个背篓,人手一把小铲。 山上又刚下过雨,有些泥泞,菌子倒是因为这雨水滋润长得不错。眼尖的孩子们一会儿就能捡上半背篓。 茂密的竹林里长年有厚厚的竹叶覆盖,也长出不少菌子,俞善看到有样东西挺眼熟,指了指问俞小五说:“你们怎么不采那个?这里有一大片呢。” 俞小五眼神古怪的看着俞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认识吧?那可是白骨伞,有毒的,吃了会变白骨!” 山八珍 呵呵, 真的吗?吃了会变白骨这么玄幻?你莫不是在驴我?俞善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十分一言难尽…… 俞小五见她不信,怕她真的捡回去吃, 非常尽责的一脚下去, 把面前一棵伞裙洁白如玉,长势正好的竹荪踩了个稀巴烂! 俞善简直内心泣血尔康手:……小五哥你脚下留钱!!!这是竹荪,山八珍之一, 又是四珍之首, 不管怎么排,它都营养丰富, 滋味鲜美, 关键是富贵人家都喜欢, 它能卖钱啊啊啊! 俞小五一脸正义的振振有词:“这东西毒着呢, 我不踩死它, 过一两个时辰它也会自已倒地溶化了, 你说说,这白骨伞毒得连自己都能溶掉,毒性得有多大!” 俞善暗自吐槽:那是因为人家身娇肉贵, 对环境要求苛刻, 一旦绽放不及时采摘, 当然会自溶腐化。 俞小五见俞善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 还是一脸的可惜, 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开导她: “善姐儿啊, 有道是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这菌子闻着虽然香,可闻一闻就会让人头晕眼花,别说吃了。好多年前, 咱村子里有一家子就是采了这种菌子吃, 险些连命都没了。” 俞小五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另外一丛:“你瞧,这种叫黄骨伞,伞裙是鲜黄的,虽然颜色不一样,没有这白骨伞毒性大,可还是照样吃不得。咱们不差这一口菌子啊,一会儿我把我采的蘑菇分你一半。” “谢谢啊……”俞善对这份慷慨的好意简直无言以对,她顿了顿:“小五哥,我是认真的,这种菌子叫竹荪,是一种很名贵的山珍,它不仅能吃,而且城里还卖得非常贵!” 俞善把“非常贵”这三个字说得非常重,希望能引起俞小五的注意。 可她解释了半天,俞小五还是半信半疑:“那为啥村里老人们都说,以前吃过这种菌子的人都中毒了啊。” 俞善走到一棵伞裙初初绽开的白色竹荪面前,蹲下来轻轻捏住上面的乌黑的菌盖,稍一用力就摘了下来,她把那菌盖递到俞小五面前:“你看,有毒的是这菌盖,只要摘掉它,剩下的白色部分是可以食用的,而且味道还很鲜美呢。” 俞小五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俞善只用一句话就把他要说的全部堵了回去:“府城大酒楼里一碗竹荪鸡汤能卖四十文,里面最多只放了两棵竹荪。” “嘶……”俞小五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要真是如果,刚才自己那一脚岂不是生生踩没了许多铜板? 他心疼的照着踩过竹荪的那条大腿“啪”就是一巴掌,简直恨不得时间可以倒流。 俞善忍住笑,又指了指那黄色的竹荪:“这种鲜黄色的又叫杂色竹荪,确实是有毒的。” 俞小五终于找回一点面子:“嗯嗯,我就说嘛,老人们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但是……”俞善一个大喘气接着说道:“黄裙竹荪它是一味中药,主燥湿杀虫,能治足癣,止瘙痒。嗯,简单的说它能用来治脚气。” 俞小五眼都直了,直白的概括道:“意思是,它也能卖钱?” “说的没错。”俞善赞许的点点头:“黄裙竹荪虽然不能吃,可卖到中药铺里,估计价钱也不会太低。” 俞小五眼睛开始发光了。 他扭脸望着连绵了一整座山头的竹海,天知道这里面长着多少竹荪,村里人都说它有毒,从来没有人想过摘来吃,更别说拿到外面去卖钱了。 要不是今天善姐儿告诉他,他们还会继续让这所谓的山珍白白烂在山里无人知晓,那烂掉的是菌子吗?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俞小五曾经听自家童生爷爷说过一个文气的词,叫暴殄天物,现在根本不用先生教,他无师自通的深深明白了这个词代表的意义。 俞小五激动的搓着手:“那还等什么?赶紧叫大伙回来摘啊,这白骨……不是,这竹荪只要开了伞,不摘下来没一会儿就倒地化掉了。” 俞善示意他稍安勿躁:“小五哥,竹荪好摘,可是不容易保存啊,鲜竹荪即便摘下来,只不过几个时辰仍然会腐化的,除非马上把它烘干,拿干货出去卖才是正理。” 俞小五一听觉得有理,村里不是没有小孩子贪玩摘过这竹荪,的确是没过多久就会腐化,被大人发现了,还会因为不听话玩毒菌子而捎上一顿打。 可这烘干怎么弄?各家各户都是土灶,怎么烘?难道为了几个菌子家里不开火做饭了?没有这条件啊。 俞善适时提出她的建议:“小五哥也知道我有个庄子,庄上正好有可以烘干的地方,如果你愿意,不如让孩子们采来这竹荪,我按鲜菌子的重量照价收了,再自家烘干拿去卖。” 俞小五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买卖做得! 他整天领着孩子们在村子四周爬山涉水的,可不止是玩耍那么简单。 有时候运气好逮到野味,或是摘到口味好的果子,还有就是春夏时采到的菌子,要是品相好,份量大一些就会拿到镇上去卖,得了钱再按贡献来分,这一套俞小五他们简直是熟门熟路。 俞善说得有理,光靠他们是没办法烘干的,鲜竹荪拿到镇上去卖,几个时辰内卖不完就烂掉了,也是白白浪费,不如听俞善的意见,直接卖给她。 这样有什么风险也是俞善担着了,对他们来说虽然赚得少些,却是旱涝保收的好事。 精明的小五哥只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他欣然同意道:“行啊,这事儿简单,我就能做主答应你,就是这个价钱该怎么算呢?” 俞善掂了掂手中刚摘下来的鲜竹荪,又递给俞小五:“我估摸着,十个鲜竹荪就有一斤重,但是这东西水分极大,如果烘干的话,至少也要三百只干竹荪才有一斤重,送去县城卖,大概能卖上一两银。” “这么值钱?”俞小五忍不住匝舌:“城里的有钱人可真会吃。” 俞善心想,这是继“城会玩”之后的“城会吃”吗? 不过她还是要辩白一句:“即便不谈营养如何,竹荪的味道脆嫩爽口,很是浓郁,用来做菜真的很提鲜,等下次我请小五哥和孩子们一起,到庄上尝一尝竹荪宴如何?” “那感情好啊。”俞小五笑眯眯的答应了:“交情归交情,价格可是不能少啊。” 俞善:“……那是自然。不如咱们先来谈谈价钱吧,小五哥打算以什么价格卖给我呢?” 俞小五神色一正:“善姐儿,等我算一算哈。” 说着,他又蹲在地上,照旧拿起一根树枝写写画画算了起来。 俞善上次就有些好奇他是怎么算的,见俞小五算得专注,悄悄走到他身后看了起来。 只见俞小五先是画上十个点算做一堆,代表十只鲜竹荪;然后他用一个圈把这十个点圈起来,又一个一个的画圈,画到三十为止,这就是代表三百只竹荪了。 接下来他的动作,俞善就看不懂了,就看见俞小五拎着树枝,在每个圈上点着,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数些什么,总之过了好半天,俞小五才犹犹豫豫的抬头问俞善: “善姐儿,这鲜竹荪一斤就能卖三十三文啊,就十个就能卖上三十几文,那我刚才一脚踩下去,就等于踩没了三文钱啊。” 大哥,你还没忘记那棵竹荪吗?你们年年让这么多竹荪白白烂掉也没见你心疼成这样啊? 俞善抚额:“小五哥,你看看这漫山遍野的,多少个三文钱啊,别惦记了啊。你打算多少钱一斤卖给我?” 俞善问这话也有几分故意在里面,她也想看看俞小五知道了竹荪的真正价值,会开上个什么样的价钱。 俞小五谈起生意来,很是正经:“善姐儿,若是没有你提醒我们,可能我们真的永远都不知道这竹荪能卖大价钱。不过人情归人情,生意咱们还是要正经谈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能拿这个卖人情给你。” 俞善也正色回答他:“这个我自然是知晓的。” “那就好。”俞小五不经察觉的微红了脸,他还是觉得有些惭愧:“这样吧,一斤鲜竹荪我们卖十五文。” 俞善挑了挑眉头:“你想清楚了?刚刚的价格我报给你了,这可是便宜了一倍啊。” 俞小五十分坚定的点头确认道:“菌子这东西干的很不压称,我估摸着三百个也不一定能烘出一斤来,虽然说不能卖人情给你,可总不能叫你吃亏吧。再说你还得负责烘干,那人手、柴薪不都得花钱吗?这东西叫成本,我懂。” 他停顿了一下又神色苦涩的说:“善姐儿你是做大事的人,你去卖,肯定比我们去卖,更能卖得上价钱。我们这一看就是乡下人模样,年纪也少,别说去县城,就连去镇上卖东西,人家都会压我们的价。” 俞善看着俞小五的模样,就知道以前这种事情应该是时有发生。 俞小五做事大方,俞善倒不好叫他太过吃亏了:“那不如这样,今天你们先按十五文一斤的价格卖给我,我回去试着烘干一批,等称了重量,算过成本,咱们再来算算到底什么价格更合适,你看成吗?” 俞小五明亮的笑了:“我看成!” 问心 涉及到这么一笔大数额的银钱买卖, 俞善和俞小五两个人还能和和气气的很快谈妥,自然是彼此都很满意, 相互间又多了一分信任。 事不宜迟, 竹荪不等人。 俞小五招呼上自己带来的十个孩子,很是花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他们,再三向他们保证现在再去摘白骨伞, 回家肯定不会挨打。 俞善又趁机给大家演示了一遍怎么摘掉菌盖, 怎么去除根部:“大家一定要注意,动作要轻, 鲜竹荪非常脆嫩, 破损了就坏了品相。” “另外, 这黑色菌盖上的孢子有毒, 摘除的时候尽量不要沾到白色菌柄, 也不要让竹荪沾上泥土和枯叶, 那样很难清理干净,会影响品质。” “还有一点要注意,这竹荪根部的小白环也要摘掉, 不然吃的时候会影响味道。” 孩子们听得懵懵懂懂, 尤其是听到这没人敢摘的白骨伞, 改了个名儿叫什么竹荪, 大家都不以为然; 可等到俞小五说, 每一棵竹荪的身价有三文钱, 孩子们乐疯了, 有心急的直接哗啦一下倒空了背篓,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就在这时,俞小五神情严肃的止住这帮孩子, 认真告诫大家: “善姐儿告诉你们的可是赚钱的窍门, 虽然这漫山野生的竹荪人人都能采,可咱们既然用了善姐儿的法子,我也已经答应过善姐儿,咱们采的竹荪都归她。做人要讲信用,这采竹荪的窍门也不能随便外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小五哥。这窍门我谁也不说,连我娘都不说!” “善姐姐,我们摘的竹荪只卖给你。”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应下来,见俞小五点了头,这才四散开来,满山找竹荪去了。 俞善突然一拍脑门:“哎,我忘记提醒他们采摘过竹荪的地方,土和枯叶都要盖好,底下的菌丝还能接着长。” 俞小五这次自信的笑着说:“放心吧,我们常年在山上采菌子,这个道理最小的孩子都懂,菌子只要留着下面的根和腐土,来年还能再长一丛。就跟想要母鸡下蛋,得在鸡窝里留着引窝蛋一样的道理。” 好吧。看着骄傲的小五哥,俞善也是一笑。 她只是担心他们急着赚钱涸泽而渔,要是挖得太狠了又不注意保护,以后山上长不出竹荪,村里也会少一项稳定的来源。 留下俞信跟着俞小五一起采菌子,俞善先回庄子上准备秤和铜钱去了,这次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孩子们对她还没那么信任,又大多数人不识字也不识数,记帐信不过,拿到真金白银孩子们才能更放心。 这两个月米粉的出货量大,光靠自然晾晒根本来不及。俞善一早把原先的三间竹屋作坊改成了烘干米粉的专用工棚,每间竹屋里都砌着坑床,用来晾晒的竹箩更是备下了不少。 俞善交待邓春把烧热的炕床腾空,再准备好一批干净的竹箩,刚忙完这些,俞小五就带着几个孩子找来了,每人都背着一个盛得满满竹荪的背篓。 俞小五怕俞善觉得自家太急切,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怕这东西放久了不新鲜,也怕积得太多你们弄不过来,刚摘上一个时辰就让他们凑一凑,先送来一批。” 俞善毫不吝啬的竖起大拇指:“小五哥做事就是想得周到!这样也好,我们一批一批的做,还可以试试哪种方法最好。” 俞小五得了夸赞,兴奋的脸都红了。他爹成日里嫌他游手好闲,做啥啥不成,还是善姐儿慧眼识人,知道他小五哥能力不凡啊! 一篓一篓的称了重,俞善公事公办,认真挑出刚才说明过会不合格的竹荪:有被粗手大脚捏破的,有被菌盖孢子污染得太狠的,还有夹杂了太多泥土枯枝的,七七八八也有一小堆。 俞善虽然检查得认真,给钱却很痛快,当场按十五文一斤的价格给了铜板——每个孩子手里都捧着一两百文的钱袋子,简直不知所措。 俞小五则瞄了眼那一小堆被俞善淘汰的次等竹荪——那一堆俞善也给了钱,可一斤只有五文,他心里不由的十分可惜,虽然没说什么,却打定主意,一会儿再跟孩子们强调一遍,要仔细,要小心,不然浪费的都是铜板。 揣着叮当响的铜板,孩子们热情高涨的跑回山上。 现在还不到饭点,俞善见崔云淑眼巴巴的守在一旁,横竖暂时闲着没事做,干脆把自己的背篓和小铲借给她,让她带着小雨淑上山赚外快去了,自己则叫上邓桃和杨豆帮手处理竹荪。 将竹荪尽量清理干净,摊开来一棵棵分层摆放在箩筐上,排列整齐。俞善伸手感受了一下炕床的温度,见大概有个四五十度的样子,这才把竹箩挨个放上坑床,静置等着烤干。 理论上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却发现有很多细节太难掌握。 竹荪这东西也真是娇贵,低温烘干出来是漂亮的白玉色,温度只要稍稍高那么一点,颜色就会加深变黄,看起来卖相不是那么洁白完美。 若是心急不小心把温度升得太高,竹荪就干脆被烤成褐黄色,干巴巴的一看就卖不上价钱了。 俞善试了几次才掌握住温度,她又试着用线把竹荪串成一串,挂在屋檐下,想看看风干的效果。 其实俞善心里清楚,石江县这里春天雨水太多,湿度大,想要自然晾干的可能性不太大,所以不想浪费,只试了一串,其他还是以烘干为主。 俞小五的采竹荪队伍最后发展到十五个人,如此采了两三天,俞善才攒到十斤烘干的竹荪,等它们稍稍回软之后,按一斤一包的份量,仔细拿油纸包好。 这么费劲才烘干的竹荪,俞善舍不得随便拿背篓装,还特意找了个大木箱盛着,防潮防虫。 这天晌午,俞善特意在庄子上等着奚晟。 自从她帮张培砚调配好三合土,开始投入使用,河堤那里就没有俞善能帮到忙的地方了,自然也不必再每天都去。 这些天,奚晟还是每天独自驾着骡车到河堤送米粉。 可由奢入俭难,没了俞善同行,奚晟这些天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不习惯,今天难得在庄子上看见俞善,奚晟老远就忍不住露出笑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直晃人眼。 俞善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奚大哥,明天能不能麻烦你往河堤送完米粉,再送我去趟县城?我想找个地方把新做的干竹荪卖了。” “当然没问题。”奚晟一想到又可以跟俞善共盛一车,心里的喜悦就怎么也压不住。 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到吃午食的时候,被古大夫一眼就看出来了:“怎么,又跟善姐儿说上话了?” 今天午食吃的是竹荪鸡汤,米娘子炖好了送来一大碗给父子二人,古大夫刚喝完一碗,只觉得滋味鲜美,齿间留香。 “嗯。”奚晟楞了下,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故作镇定的说:“善姐儿找我有事,明天让我陪她去趟县城。” 古大夫不置可否,轻轻放下碗筷,过了好半晌才说:“晟哥儿,这么久了,你的心结还未解开吗?” 奚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神色淡然的答道:“义父,我本没有心结,又谈何解开呢。” 古大夫长叹了一口气:“晟哥儿,你是个好孩子,善姐儿也是个好孩子,可她还是个能干的孩子,虽说不招人妒是庸才,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奚晟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黯然起来,不知不觉间,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下颌也绷了起来。 古大夫站起来,走到奚晟身边,轻轻的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晟哥儿,善姐儿无根无基,又在短短时间里挣下这份引人垂涎的家业,没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已经算这村中民风淳朴了。” 民风淳朴?想起俞善刚回村时,老宅人的贪婪,村民的无视,村长的偏颇,奚晟不认同的撇了下嘴角。 若不是善姐儿误打误撞跟郭县尉、杨县令有了交际,就这些人能忍得住不动手?呵。 见他不服气,古大夫并不以为忤,更险恶的人心他都见过,平溪村这点儿人之常情的风波根本不算什么。 他继续开解自己的义子:“以后善姐儿手中的东西会越来越招人眼红,你看看这竹荪,往年烂在山上一文不值,她一出手,等于送了一条无本的财路给平溪村民。” 奚晟听了,脸上与有荣焉的神情压都压不住,看得古大夫一阵心塞: “晟哥儿,善姐儿是个天生的女陶朱,往后,她只会挣得更多,积下更大的家业,招来更贪婪的对手,没有相应的实力,你觉得光靠她一个女儿家,靠她还未成丁的弟弟,又能护得住多久?” “难道要指望她在杨县令那里的三分薄面吗?你又焉知,有了足够的利益在前,杨家不会率先吞下她的家业?” “你的位置又在哪儿呢,晟哥儿?是安心在山中做你的猎户,还是给善姐儿赶车?” 这一连串的发问,让原本心生欢喜的奚晟沉默下来,他无言以对,如遭雷击。 人心嘈杂 第二天, 俞善发觉奚晟一路上都出乎寻常的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就奇怪了, 从俞善第一天认识奚晟, 他都是从容自若,笑容明亮,还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低落。 俞善觑着奚晟紧绷的下颌, 突然很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难道, 是因为山林快要解禁,奚晟想要辞工, 又不好意思跟自己开口? 说来也是, 奚晟手上功夫了得, 如果重新做回猎户在山林中狩猎,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 岂不是胜过每日来应卯做这无聊的车夫? 俞善突然有些懊恼, 本来只是临时请人帮忙的,没想到拖了这么久,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其实俞善早就想着给庄子上雇一个正式的车夫, 只是这个人必须要可靠才行。 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而奚晟又一直表现得太可靠, 让人不由的信重, 结果事情一多, 这事儿就彻底被抛到脑后去了。 奚晟这车夫虽然大材小用, 也做得尽职尽责, 一丝不苟,让她省了不少的心,所以俞善开始琢磨, 是不是能为奚晟做些什么补偿。 俞善想得入了神, 殊不知奚晟看着她的侧颜,眼里除了掩不住的倾慕,满满的尽是迷茫。 于是一个有心事,另外一个也添了桩心事,就这么两相安静,沉默了一路,只剩下骡子得得的蹄声回响在小路上。 奚晟先熟门熟路的把车上米粉送到河堤,又应俞善的要求,直接把她送到县城的如意居。 做生不如做熟,去年卖笋子时俞善跟如意居的杨老板合作很是愉快,如今想要卖竹荪,第一个想起来的,当然还是如意居。 有段日子没跟杨老板打交道了,门口的小二一见俞善,险些没认出来。 老板娘吴萍娘倒是眼尖:“哎哟稀客啊,看我眼拙的,一段时日没见,俞小娘子愈发水灵,都叫人不敢认了。今天来是吃饭还是……?” 俞善拍拍车上的箱子,笑着说:“当然是有好东西了,只因咱们和杨老板是老熟人,先来看看如意居收不收。” 她笑得信心满满,吴萍娘一看好家伙,以前送笋子都是拿背篓随便一装,现在居然这么郑重其事的拿木箱装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好宝贝。 当下也不敢怠慢,径直让奚晟把马车赶到酒楼后院,她招呼着俞善,小二则一溜烟跑进后厨找姨父杨老板报信儿去了。 杨老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围裙,一见俞善,就急匆匆的问:“俞小娘子,今天又有什么新货?” 吴萍娘嗔怪道:“你这急性子是怎么也改不了了,俞小娘子念旧,有了好东西想着咱们如意居哪。” 俞善取了一包干竹荪递过去,杨老板眼前一亮:“哟,确实是好东西。” 他接过来伸手一捏就知道这是批好货:“嗯,色泽玉白,个儿大肉厚,干燥有韧劲儿,小娘子这处理得不错。” 赞完了,杨老板又凑近深深一闻,菌香扑鼻,显然是一批新货,心中的满意又多了三分。 他沉吟了一下,开出价钱:“这竹荪确实不多见,嗯,一斤我能出一两银。” 俞善听了这价格,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摇摇头:“杨老板,你看我这竹荪,棵型完整,无断无碎,都是新鲜采摘下来马上就烘干的,而且你看这菌盖、这根我都提前处理过了,你泡发了直接就能用,不用再处理第二遍。” 杨老板翻捡了一下,发现确实如俞善所说,便痛快的又加了一成:“这样吧,每斤我出一两一钱,你总共有多少?我全都要了,你就不要再卖给别人家了。” 杨老板就算做生意实诚,心里也会打小算盘呢:虽说石江县这里竹林不少,可知道竹荪能吃,又懂得怎么处理的人可不多。 每年都有农家零零散散的送过来一些竹荪,量太少,菜做不了几道,品质也不行。不是放久了不新鲜,就是不知道摘菌盖,混放在一起把菌柄也染得臭烘烘的,洗完碎糟成一团,做成菜品相也不好看。 杨老板年前卖过竹笋菜,过年的时候做过全鱼宴,已经尝到噱头的好处了,如今有了这大批的干竹荪供货,他就能以竹荪为题,做上十道八道竹荪菜,开个名符其实的竹荪宴。 杨老板美滋滋的想着如意居再次客似云来的场景,等他的竹荪宴在石江县打响名气,如意居就能坐稳县城第一酒楼的名头了。 说到这儿,杨老板突然想起来:“那菌盖你是不是都摘了扔掉了?下次记得存上一批,也烘干了带过来,那个我也按一样的价钱收。” “啊?杨老板要那东西干什么?”俞善有些疑惑:“菌盖不光闻起来臭,关键是它有毒啊。” 杨老板得意的笑了:“这小娘子就不知道了吧?那菌盖摘下来以后,只要在清水里多冲洗几遍,把那粘臭的黑液洗掉后,也照样能吃;而且菌盖的香气独特,有人就好那一口呢。” 好吧,这个俞善还真是不知道。而且她已经可以想到,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俞小五之后,小五哥又要为白白扔掉的铜板,心疼的无以复加了。 杨老板在心里核计了一下菜谱,继续提要求:“小娘子要是方便的话,有新鲜的竹荪也可以送来些,那个滋味更鲜;对了,还有新鲜的竹荪蛋,要是能采来我也要。” 俞善觉得今天真是开了眼界,这个也有人吃吗? 竹荪蛋就是菌包还未长开时,形状圆圆得像蛋一样,外面还覆盖着一层蛋壳似的膜,由此得名。 这竹荪蛋要赶在清晨极早的时候采摘才行,难倒是不难,只不过嘛…… 俞善一脸的嫌弃:“呃,那个也很臭的好吗?” “啧,拿鲍汁煨出的竹荪蛋小娘子吃过吗?用东海产的溏心鲍鱼,与高汤同煲煨汁,文火慢煲上一天一夜,直到鲍汁变得金黄粘稠,再取来煨这竹荪蛋。” 杨老板说到痒处,简直眉飞色舞:“竹荪蛋最考验师傅的手艺,处理得好,那臭青气只会变成菌香。待煨好了,一口咬下去,层层口感都不同——外面的菌皮裹着一层胶质,咬下去滑溜脆爽,中间的菌盖嫩里带着竹香,最里面的竹荪呈一团绵状,极其脆嫩,渗入鲍汁以后更是鲜美异常啊。” “好了好了,我懂了,杨老板不要再说了。”俞善突然觉得自己好饿,简直前心贴后背的那种饿。 杨老板哈哈大笑,他说得自己一时手痒,起了炫技的心思:“俞小娘子,眼看该吃午食了,不如留下来,我拿竹荪给你做几道好菜,你也尝尝鲜。” 吴萍娘也热情相邀:“没错,试试你杨叔的手艺,要是吃得好,回头还要仰仗俞小娘子供货呢,你杨叔虽然要求多,可他手艺着实不错。” 俞善恭敬不如从命,拉着奚晟先尝了一顿竹荪宴。 竹荪玉兰片,以高汤煨之,色泽洁白,清香诱人; 竹荪汽锅鸡,菌子玉白,汤色金黄,清脆腴美,味道鲜浓; 竹荪银耳,一味松脆,一味细糯,两味相杂,滋味爽口。 …… 俞善大快朵颐,痛快的享用了一餐美食。如意居不愧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杨老板的手艺不是盖的,竹荪也不愧是珍贵的烹饪材料之一,整顿饭吃下来,就是一个鲜字了得。 俞善越发觉得平溪村能有这么一片竹林盛产竹荪,实在是天降财源,平溪村的人有福了。 回去的路上,俞善的心情很好。奚晟不忍破坏她的好心情,一直忍到快进村的时候才提醒道:“这几天,村中不少孩子都靠给你采摘竹荪挣了不少铜板。”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俞善不知道奚晟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 “财帛动人心,这几乎白捡的钱来得太过容易,反而使人贪心。”奚晟点到为止,不再细说。 他只想让俞善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个准备而已,免得对她打击太过,伤了她的一片赤诚之心。 奚晟知道俞善对那些孩子们很好,白白指点他们一条财路,也没有狠压价码。 估计俞善今日回去就该发现,村中这几天已经快闹翻天了,不管大人小孩,只要所有手上没活儿的,都一窝峰冲上山捡竹荪去了。 他们觉得俞善从中赚了不少,可不打算把自家采来的竹荪卖给俞善,都盘算着自家晒干烤干了,拿去县城卖,这样才能赚到最多的钱。 俞小五那蠢货只管得住那十几个孩子,可管不住村中的老老少少,就算他爹是村长也不行。 林子大了还什么鸟都有呢,这村子里百十户人家,上千人口,形形色色的什么样人都有,村长管得了天管得了地,还能管着不让人发财吗? 被村里人一通霍霍,争着抢摘,俞小五那帮孩子们昨天就没采到多少竹荪,还不敢跟俞善明说。 俞善也以为是竹荪采过一茬,要等下一茬长起来才有,所以没多问。 现在经奚晟这么一说,俞善感觉到事情可能不想自己想的那样简单了。 她有心叫来俞小五问一问究竟怎么回事,顺便跟他说说杨老板今天提的要求。 骡车刚走到自家宅院门口,还没下车就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此起彼伏的喊着:“哎,你们看,善姐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凭什么 俞善家住在村尾, 又靠着山,平时除了上山的村民, 门前连路过的人都很少, 向来清静,今天这人声嘈杂的程度,到底是来了多少人? 俞善正要伸手揭帘子下车, 就听见外面各种声气的抱怨, 不绝于耳:“哎哟,善姐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就是就是, 我们这都等了上一晌午了, 瞎耽误功夫啊, 你说你一个女娃子, 不好好在家守着, 乱跑什么。” “没错, 现在耽误的这哪是功夫啊,要是上山又能采上几十文的竹荪了。” 俞善的手停在半空,不动了。 奚晟一看四周围上来的人, 眉头就是一皱, 沉声对车厢里说:“人太多, 别下去。” 俞善轻轻嗯了一声, 只思付了一下:“直接去村长家。” “好。”奚晟惜字如金, 直接一甩鞭子, 赶着骡车掉头就走。 围上来的人群惊呼着被骡车冲得四散, 都怕碾到自己,吓得慌不迭往后退,还有人不甘心, 冲着车厢大喊: “哎, 你这人怎么回事?把车往哪儿赶啊?善姐儿你躲什么?大家伙有正经事要问你呢。”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随声附和。 俞善听得简直要气笑了,怎么搞得像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合着自己成坏人了? 她听出来了,那里头声音最大的是钱嫂子,看来钱嫂子想要赚钱的心一直火热,听起来急切的很呐。 骡车脱离人群的包围,俞善才揭开车厢的帘子,环顾神色急迫的众人:这里头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村子太大了,许多人她都没打过交道,也照样堵在她家门口。 俞善冷淡的抛下一句话:“看来是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这么多人找我,哪说得清楚,直接来村长家吧。” 说完她把车帘一放,也不理人,奚晟默契的一抖缰绳,骡车小跑起来,把还来不及述说来意的众人甩在后头,面面相觑:“怎么办?善姐儿躲着不见人啊。” “还能怎么办,上村长家堵她去,这竹荪是天生天长的,山是大家伙的,那钱不能让她一个人赚了啊。” 脸皮薄点,明白点儿事理的有些犹豫了:“也、也不能这么说吧,要不是善姐儿告诉那些孩子竹荪能吃能卖钱,咱也挣不着这些钱啊。” “那是她自己想赚钱才说出来的。”就有人睁着眼说瞎话,非把道理往自己那边掰: “再说了,咱们也没想怎么样啊,就是让她把怎么保存竹荪的法子说出来罢了。这财路都点出来了,再多教教咱们又有什么呢?就是嘴皮子一张一合,说几句话的功夫。她都那么有钱了,何苦跟咱们争这点儿利。” 就算有人心里觉得这道理不太对,被这气氛一挟裹,也有些利益冲头了。 自从那一天参与了采摘竹荪的小孩,每人捧着一袋子铜板回家,村里就像是烧开了锅的水一般,沸沸扬扬的,消息传得飞快。 有些孩子没心眼,虽然俞小五再三强调了不许把怎么摘竹荪的法子外传,可还是经不住家里大人哄,一个二个的,有被套话的,有被大人巴掌伺候,不得不交待的,总之短短两天功夫,村里就传播了:山上那种叫白骨伞的菌子能吃,能卖钱,而且是大价钱! 可等到他们真的摘回来,却发现没那么简单——这竹荪实在是太娇贵了。 好不容易在山上采了一天,攒了一背篓,下晌回家才发现,这竹荪采下来以后还会继续开裙,大半天下来,大多数竹荪都已经熟得快要溶成一滩了。 好,吸取教训,采摘上一两个时辰就赶紧回家晾晒,却发现日头不够毒,晒着晒着又糟了一大半。 那就干脆快火烤干吧!架上柴,烧旺火,他妈的这样还是不行! 竹荪用柴火烤了以后,干是干了,就是颜色焦黄不好看,还薰得一股子燎柴火味儿,拿去镇上干货铺卖,人家看了就嫌弃得不行,根本不收。 有村民发现自家根本处理不了之后,干脆不费这功夫,想着直接拿到镇上打算卖新鲜的好了。可在镇上、县城的菜市上逛着买菜的人里,认识竹荪又能吃得起的能有几个? 这鲜卖的价钱还不如俞善给的高呢,而且早上采摘的竹荪,晌午前卖不掉同样会烂在自已手里,一来二去,竟远远不如直接卖给俞善来得方便又实惠。 到手的利不如想像中大,就有些村民不甘心,觉得俞善瞒着大伙儿不地道:“都是乡里乡亲的,她爹俞秀才也是我看着光屁股长大的,那可是个孝顺的孩子,怎么到了善丫头这儿,性子这么独啊?” 不服气的人就想要讨个说法,是让善丫头烤竹荪的时候,顺手替自己烤了也行,还是让她把烤制的法子告诉自家也罢,反正就是得有个说法,不能看着大家伙瞎折腾,赚不到钱吧? 于是不少人都跟在骡车后面,浩浩荡荡的往村长家里去了,也有人被俞善刚才那毫不掩饰的挖苦刺激到了,站在原地半晌,突然一拍脑门儿,像是想通了什么,羞愧的回家去了。 骡车脚程快,到了地方,奚晟刚把骡车停稳,俞善就从上面跳了下来,显得格外的杀气腾腾。 奚晟这会儿不担心她滥好心了,倒是颇有些担心她跟那么多人起冲突,会有危险 :“我是跟你进去,还是在这里等你?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进去吧……” 见他纠结不已,俞善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奚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实话实说:“很像……” 俞善闻言就是一笑,那笑容和平时格外不同,奚晟觉得自己没看错,真的就是带着点儿杀气:“你在这里等我就行。放心吧,今天挨欺负的也不会是我。我就是觉得,老虎不发威,真有人当我是吃素的了。” 俞善承认,她这个人容易心软,看见别人受苦,总想力所能及的帮上一把。这是缺点吗?这样有错吗? 是。有的。 当你处在一个别人不可及的位置时,你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会被看成是善心善行; 若没有足够的实力镇慑他人,别人只会觉得你是滥好心,好欺负,甚至会愤怒于你的高人一等,然后试图把你拉回到跟他们一样的境地。 俞怀安作为村长,消息自然灵通,更何况家里还有个俞小五跟竹荪这事儿牵扯颇深。 他收到风声说,有些贪心不足的村民到俞善家去堵门时,俞小五这个逆子正梗着脖子跟他争吵:“爹,你身为村长这事儿就该你出面,他们就是看善姐儿好欺负才敢去堵门的,换成里正家里的发现竹荪这事儿,谁敢堵到里正家门口?” “你个毛孩子懂什么?这事儿不急。”俞怀安也不是不管,只不过他上赶着去管多没面子?怎么也要俞善求到门上来,他再出手更名正言顺一些吧? “你就是和稀泥和惯了,不敢揽事儿!”俞小五哪知道他老爹这种虚荣的心态。他当俞怀安真的不管,急得抄起家里镰刀,又掂掂院中的锄头,琢磨着哪个趁手: “你不管我管!二哥说了,善姐儿这是对我有知、对,知遇之恩,这些年了,整个村子就她一个瞧得起我的,我得给她撑腰去!” 说着,俞小五选中了锄头,拎着就要出门,一拉门,俞善尴尬的站在门外,举着手正要敲,见俞小五热血上头的样子,突然阴霾的心情消散了许多。 俞怀安追过来,气得声音都劈叉了:“你这个憨货,还不给我滚回来!” 然后他对俞善点点头:“善姐儿来了?有话进来说吧。” …… 等村民们一步步走过来时,俞善已经在村长家的堂屋高高上座,手里捧着一盏茶,悠闲的喝着,十来个人涌进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众人相互看看,谁也没敢先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俞善给了他们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仿佛她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小孤女,而是像村长,里长那样的人物。 俞善只轻轻的吹了吹茶叶,惬意的呷了一口:“大堂伯,你家的茶叶是谁炒的,手艺可真不错。” 俞怀安还没开口,俞小五插话道:“我采的我采的,我们家的茶年年都是我去北山上采的,然后花钱请山上老道士炒的。” “是吗?那老道士帮人炒茶还要收钱?”俞善故作惊讶的问:“不该免费替你炒了吗?” 俞小五像看白痴一样看她:“凭什么啊,你想什么美事呢?炒茶可是那老道士的独门手艺,连看都不叫人看一眼,花钱请他炒茶还得排队呢,我们村子离得近,平时多有走动,才每年都能排上号。” “哦,原来是这样啊……凭什么呢。”俞善轻轻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的说: “现在就有人觉得,我合该白白告诉他们采摘竹荪的决窍,合该告诉他们处理竹荪的秘方,合该免费替他们做好干竹荪,让他们去挣钱,他们想得就很美啊。” 这话就像巴掌一样打在来人的脸上,不少人的脸色都青红不定,想反驳却发现,该说的话都叫俞善和俞小五一唱一和的说过了,他们再说什么都是无理取闹。 俞善像是没看见他们的神色,转脸叮嘱俞小五说:“今天杨老板的要求你可记清楚了?回头告诉孩子们,他们采来的竹荪,我还按一斤十五文的价格收,但这个价钱仅限于你和那十五个孩子,其他人有找你来卖的,一斤我只出十文。” 人群里立刻有人不服气的嚷嚷道:“凭什么啊?都是一样的竹荪,凭什么我们采的就要少那么多钱?” 俞善淡淡的看了那人一眼:“就凭你自己去卖,也卖不了十文钱。要么你不去采,要么采了自己去找销路。我这儿就这个价钱,爱卖不卖。” 说着,她抬头看向神色不一的众人:“听说还有想要干竹荪的,可以,到庄子上去换,五十斤鲜竹荪换一斤干竹荪,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这,这也太黑了吧?烤一斤干的哪要得了五十斤……”有人不满的嘟囔着说。 “怎么?我的秘方就该免费给你们用?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吗?我的人不要工钱?烧的柴薪,锅灶的损耗,哪一样不是钱?”俞善一边串的质问,简直咄咄逼人。 她一硬,他们反而软了。 甲长 本想着一个未及笄的小娘子罢了, 就算有几分小聪明又能强到哪儿去,只要趁着人多势众, 逼她一逼, 不怕她不说出其中的关窍。 又或者,只要这小娘子心慌意乱之下答应了用高价收货,大家就有的是法子让她知道什么叫一口唾沫一个钉, 必会让她按说好来办。 没成想, 这小丫头一个照面没打,麻利的跑去找村长撑腰了。 一鼓作气, 再而衰。众人这一路上越走越没底气, 人也越来越少——好几个精明的见势不对都悄悄溜走了。 剩下的人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散去, 一起商量好了, 既是当着村长的面, 还是他们俞姓人, 也不能太过得罪,有什么话可以先好好说,村长也得讲人情不是?谁知这俞善姐儿反过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看看那俞家的小丫头, 还大模大样品上茶了!见人进来连动都不动, 平日里除了里长, 村民们谁坐过村长家堂屋的正座?有几分脸面的也是欠着半个屁股坐在下首, 喝碗水罢了。 偏偏村长还一付听之任之的样子, 明摆着是要护着他们俞家老姓的人啊。 村中杂姓而居, 俞是大姓, 村长也姓俞,大家突然想起来,俞善跟村长好像还未出五服呢。 见俞善铁石心肠, 没有一点儿妥协的意思, 钱嫂子眼睛一转,装起了可怜,小娘子嘛,气性大,硬的不行就试试软的吧。 她用帕子一捂脸,呜呜的哭上了:“善姐儿啊,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也就是几文钱的事儿,你家大业大不愁吃喝,就当是可怜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乡亲吧。” 俞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钱嫂子,你家在村东,我家在村西,少说也隔了一里地呢,谈不上什么近邻吧。” 钱嫂子嗖的一下拉下干干的帕子,羞恼得眉毛倒竖:“善姐儿,真的不念乡亲情份了?” “要是没有我点出来白骨伞是竹荪可以卖钱,你们还有机会站在这儿跟我吵闹?你们刚才堵在我家门口的样子,可不像是要跟我讲乡亲情份啊?” 这种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太过糟心,俞善有些索然无味起来,她自认为该说得都说了,面无表情的对俞小五说: “小五哥,收竹荪的事情我交给你了,章程我也给出来了,谁要是还觉得吃亏,就把他家的名字记下来了,算做黑名单,以后不收他家的就是了,免得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人一听就急了,啥黑名单,听着就不像是好事儿,走了走了,再呆下去也占不到便宜。这小丫头软硬不吃,再呆下去连那一斤十文钱的价都没了。 更何况她有村长撑腰,惹恼了村长才是大事,交赋税派壮丁的时候随便压压手,自家就吃不消。 有人带头离去,没一会儿,这些人就走得七七八八,钱嫂子走之前还怨恨的看过俞善一眼,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殊不知道被俞善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 俞善知道被勾起的贪心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打消,今天只是暂时平息了而已。 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别看好像她说了许多话,给那些人难堪,其实,真正让他们心生退却不敢得罪的,却是坐在那儿只字未发的村长俞怀安。 更让她难受的是,今天她的确是借了村长的势才有说话的机会,如果刚才在自家门口她下了车,势单力薄的,那些人连这个说话机会都不会给她。 俞善还是提起精神,朝俞怀安行了一礼:“多谢大堂伯,今日与我撑腰。” 俞怀安摆了摆手,他今天从头到尾连一句话也没机会说,村里闹出这样的事情,他这个村长脸上也无光。 “对了,善姐儿。”俞怀安突然想起:“我和村中族老们商量过了,他们同意你在村中开设织坊,也都愿意送一两个家人去试工。” 俞善沉默了一下:“对不住了大堂伯,经过今日一事,我恐怕更愿意把织坊开在镇上或者县城。” “什么?”俞怀安有些着急了。 之前他在村中议事的时候,把织坊的事情一说,向村中族老阐明了这其中的利害,又隐晦的提点了俞善在杨县令和郭县尉面前有多受重用,族老们几乎是无人不赞同。 眼下这桩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情,竟然因为几个蠢人闹事要黄了? 俞怀安站起身来,急得团团转:“善姐儿,若是因为今日的事那大可不必,你放心,那几个人贪心闹事是他们不对,大堂伯知道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的。” 俞善流露出黯淡的神色,摇摇头道:“大堂伯,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没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只要他们觉得我好欺负,这种事情就免不了。” 俞怀安听出她话中有话,干脆不绕弯子了:“那村里要怎么做,你才会改变主意?” “我要当甲长。”俞善刚刚脸上的黯然一扫而光,俞怀安看得眉头一跳,就知道她刚刚是装给自己看的。 俞善神色平静的看向俞怀安,语气却十分坚定: “我是村中单门立户的女户,黄册在录我名下有二十亩田,三百多亩山地,想必不只在村中,在咱们这一里甲中也已经是前十了吧?原就该给我一个甲长的位子。” “这……”俞怀安语噎,说行也不对,说不行也不对。 大晋朝的户籍控制颇为严格,并实行里甲制,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一里之中可推赋税较多的前十户,或是田产最多前十户为甲长,其余百户均分为十甲,分归十个甲长所管理。 里长和甲长的职位,每年都会按各户的丁粮赋税和田产的增减重新编排。 里长负责管束所属的人口,统计丁口田产的增减,监督丁户的生产事宜,跟村长一样,有调解民事纠纷的管辖权。 甲长则负责自己这一甲十户的具体事宜。俞善若是成了甲长,名义上就有十户人家是归她所管辖的,这还在其次,关键是成了甲长,是一种身价的象征。 俞善的要求合情合理,即便按山林地折半成一百五十亩算,加上小镜庄原有的二十亩田,她名下有一百七十亩田地,绝对能排上本里甲的前十。 就算不按田地算,她名下的米粉生意今年也交了不少税,即便按赋税算,俞善也是前十。 如果她是个男丁,合该给她一个甲长的位置,可她是个女娃啊?哪有女娃做甲长的? 若是她名下的生意再扩张,再买更多的田地,等她有了这一百一十户里最多的田产出息,难道还要给她一个里长做吗? 俞善知道以俞怀安优柔寡断的性子,今天是不会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的,他为了不担责任,肯定会带着自己的要求,再跟村中族老和里长商议。 对俞善来说,当了甲长就可以正式参与村中事务,村中族老们有事要商议的时候,她身为里长就能列席,就有投票决定的权利。 她要的是甲长的身份和话语权,而且志在必得。 俞善站起身来,像平时那样笑得无害:“大堂伯好好想想,我不着急。织坊我是肯定会开的,只是开在哪里有待商议罢了。织机我会先找人做着,大概有半个月功夫就能做得了。” 说着不着急,可言下之意,给不给甲长的位置,只给他们半个月的功夫商议。 “不过要是决定要村中开织坊,我还得提前收拾房子,不然就得提前个五天进城赁房子。” 俞怀安瞪瞪眼睛,好嘛,这又少了五天时间。 俞善恋恋不舍的又嗅了次杯中的茶香,觉得这茶炒得着实不错:“我的织坊虽然规模不大,每个月打算先付给织工五百文的月银,做得好再按件数计算奖金,多劳多得。以后生意好了,月银还会再往上加。” 俞怀安心想,这小丫头是故意的吧?一个月就有五百文,比自家有个会织布的婆娘还强;还多劳多得,怕不是要一个人顶两个? 可明知道俞善是故意的,就是想让自己和村中族老舍不得织坊,从而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俞怀安还是心动了。 他家的两个媳妇现在整天袖着手,一分进项也没有,若是都能进俞善的织坊,每个月家中就多进项一两银,天底下哪儿找这好的事情去呢? 不管俞怀安如何纠结,俞善告辞出了门。 俞小五紧跟着她出来,忐忑不安的对俞善道歉:“善姐儿,这事儿确实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他们真的不是故意说漏嘴的,曹广达一开始不肯说,被他爹打得脸都肿了;还是最小的那个金家小久,他才八岁,被他娘哄着说出来了,这两天大伙儿气得没人理他。” “我不怪他们。”俞善安抚俞小五道:“也别再生金小久的气了,本来我也没有打算把这事瞒着不说,只是想着先谈好出货的路子,弄清楚合适的收购价再跟村里人大批收货……他们说得没错,这竹荪天生天养,谁都可以摘。只不过……” “事已至此,还是不说了。”俞善顿了顿,摇头失笑:“说起来,小五哥,有件事还要拜托你。” 俞小五见俞善还有事情拜托自己,就知道她是真的没生气,原本颓废的脸上顿时笑得像开了花:“你说你说,我一定给你办到。” “我看今天你家的茶叶着实不错,等你下次采茶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桃林叙话 奚晟一直等在门外, 见俞善好好的走出来,才松了口气。虽然刚才看那些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们没占到什么便宜, 可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俞善上了骡车, 一反常态的懒懒往车厢上一靠,脑袋抵着车厢壁想事情,脸色看着还好, 就是只字不发。 奚晟想了想, 一抖缰绳,骡车没有直接回小镜庄, 也没有回俞善家, 而是往村外驶去, 沿着山间小路不知道要去哪儿。 俞善对奚晟有十成十的信任, 并不怕他突然把自己拉去卖了, 还是一动不动懒洋洋的想着心事, 也不说话。等奚晟停下车喊她下来,这才慢悠悠的跳下车了。 刚一下车,俞善就被眼前的美景震住了, 她竟然不知道平溪村还有这么一片桃林! 如今快到阳春三月, 将近半亩的桃林, 枝干扶疏, 花朵累累, 已然盛开了一半。桃花灼灼, 枝叶蓁蓁, 眼前的花海如锦如霞,一阵细风吹过,就有无数粉白花瓣簇簇落下, 仿佛一场桃花雨扑面而来。 桃林就在一条潺潺的溪水旁边, 花瓣落进流水里顺流而下,这桃花流水美得蜿蜒,俞善心底那点儿委屈,一下子就被眼前的美景抚慰了。 奚晟跟着俞善在桃林里漫步了几乎一刻钟,两人一前一后,虽然彼此之间不说话,可俞善知道奚晟就在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心下十分安定,可以静静在这罕无人迹之处,欣赏美景。 走了一会儿,出了一身薄汗,那点子郁气仿佛也随之消散,俞善心情一好,本能发作开始琢磨:“这是谁家的桃林?” 奚晟:……一片好心被人辜负,还以为她要消沉几天,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快就没事了。 俞善要知道他想什么,肯定会告诉他这叫治愈系疗法,满血复活!现在元气满满哒! 奚晟失笑回答:“这是一片野桃林,也就是开花能看,结出的果子又小又酸,村里孩子都不吃,只捡去当弹子打弹弓玩。” “这样啊……那其实可以……”俞善眯起眼睛,本想张口说些什么,生生又咽了回去。 奚晟知道她主意多,准是又想起了什么,只是刚经过这一遭事,怕是不愿意再说了,于是也不追问,转而突然提起: “俞小五说的北山上的那几棵茶树,年年都有许多附近的村民去采茶,时有摩擦发生,每人还得不了几斤生茶。我也知道一个地方有茶树,而且那里人迹罕至,不用与人争抢。义父喜茶,我往年采来送去老道那里炒过,滋味很不错。” “真的吗?”俞善闻言来了精神:“据说茶叶的品质讲究个时节,所谓明前雨前,而且以清明之前采的明前茶为最佳,芽叶细嫩,味醇形美。眼看日子就快到了,不如就这几天咱俩上山一趟怎么样?” 奚晟听了简直是意外之喜,他眼睛已经亮了,还要若无其事的问道:“就你我二人?” “对啊,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喊上小……”俞善以为奚晟嫌人少,正要说喊上俞小五。 奚晟截断她的话,飞快的说:“你我二人就好,咳,那个……山路崎岖,人多了我看顾不过来,若是明日不下雨,就定在后天一早我去接你。” “好啊,一言为定。”俞善笑眼弯弯的应下了。 她今天两次听人提起老道士,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老道士,可是北山上无名观的秦观主?” 俞善记得无名观跟奚晟父子俩在北山上的药庐相距不远,之前救过的小道士玄真就在那里修行。 “对,就是他,那老道士炒得一手好茶,就是惯会装神弄鬼,声称每年只替二十个人炒茶,每人不超过五斤,结果搞得物以稀为贵,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争抢着请他。” 奚晟提起那老道也是一言难尽,他们和道观做了几年邻居,对老道的性子不说十分了解吧,也算是七七八八了: “其实是因为这老道太懒,嫌对着锅灶太热太无聊,又舍不得把秘方外露,为免太多人求上门来,故弄玄虚找出来的借口罢了。他自家还炒了不少茶,每逢有人去道观布施,就送上一包当做回礼。” 咦,自己过年的时候还给秦观主送过布施呢,俞善仔细想了想,当时杨庄头好像是说过老道士有回礼来着,也不知道当时自己随意一接,放到哪里去了,莫非也是茶叶? 回味了一下刚才在村长家喝过茶叶的滋味,哪怕是去年的陈茶,茶汤也很清亮,清香爽口,回味甘甜,俞善打算回去好好找一找。 走得累了,俞善想要歇歇脚,奚晟搬来一块干净的青石,让俞善靠着一株桃树坐下休息,自己则袖着手,背过去依树而立。 俞善看不见奚晟的神色,却知道他的关心自己,又不会因她做事的方式小看她,于是半是倾诉,半是理清思路,把自己刚才对俞怀安的小小要挟讲了一遍。 奚晟听完没有指责她离经叛道,也没有对她想要做甲长的豪言壮语表态,只是问道:“如果他们当真执意不肯让你甲长,你当真会把织坊设到县城吗?” 一下子就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恐怕……不会。”俞善沉默了一下,苦笑着摇摇头: “托高祖的福,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出去做活也不会遭人非议。城中女子机会多,有手艺的可以织布、卖绣品,或是摆个食档卖些小食;没手艺的做个帮佣帮厨,甚至替人洗衣、找个缝补的活计都能挣到些嚼用,唯有村中的女子……” “她们的机会太少了。”俞善看向奚晟,眼神里说不上来是无奈,还是悲悯: “她们中的一些人,一辈子都不曾到过县城,最多也就是从一个村子嫁到另外一个村子。眼界受限,也没有接受教……读书识字的机会,明明在家做姑娘时,整日被使唤得忙个不停,还要被骂赔钱货,吃白饭的,出嫁时被娘家换一笔彩礼,连嫁妆都没有,嫁到夫家又要遭人白眼。” “等嫁了人,又要操持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家境好一些的有嫁妆傍身,有几分底气;运气不好的话,进门就被收了嫁妆箱钥匙,美其名曰替她管着,连买根针都要伸手跟夫家要钱。” 俞善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会不会吓到奚晟,她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了,急需一个发泄的渠道: “我只是想着,别人给的,随时都可以收回去,就连女子的嫁妆,遇到不要脸的夫家也照样留不住;可手艺不同,学会了一门手艺就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不管到了什么境地都能靠自己赚钱,哪怕是为了让她能源源不断的赚钱,也要好好捧着。” 其实看过刘巧鸽、俞蔓的遭遇,俞善现在连这一点也不敢肯定了,但是她的初衷就是如此。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俞善还是想争取把织坊建在村里。女子命运多舛,她管不了太多人,却想要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量多的改变一些命运。 奚晟听了半晌没有做声,俞善几乎以为他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莫名其妙的,心口有些沉闷。 谁知过了许久,奚晟绕过桃树,转到俞善面前,认真的看着她,他脸上这些天以来的迷茫全都消失不见,笑容明亮:“你这样很好,我很……钦佩。” 那“钦佩”两个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儿,含糊的很,仿佛他原本要说的,不是这个词。 奚晟脸上浮现出一种俞善从未见过的神色,那是一种对她充满信心,同时又充满了自信的笑容: “不过一个甲长而已,你想做就去争取。若说女官,前朝有六局二十四司,专门处理后宫事务;本朝即便精减了许多职位,宫中仍然设有六局一司,有数百名有品阶的女官协管后宫。” “不止是宫中,托高祖朱皇后之福,太医署也有许多有品级的女医,你若去过府城的太医署分院,就会发现在那里坐诊的女医、医女和医婆。” 奚晟侃侃而谈,列举了许多本朝女子为官的例子,用来佐证俞善的念头并没有什么离经叛道之处。 自相识以后,俞善还从未听奚晟说过这么多话,见他绞尽脑汁就为举个例子哄自己开心,俞善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好了,我知晓了,多谢你的鼓励,就算为了实现心中所想,我也不会灰心的。” 说着,俞善神情自若的伸出一只手,示意奚晟拉她起来:“麻烦帮个忙,我的脚麻了。” 看着伸向自己的纤纤柔荑,奚晟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他犹豫了一下,用拿滚烫炭团的姿势,隔着衣服捏着俞善的手腕,用力将她拉起来。 春裳轻薄,掌中那纤细的手腕和微凉的肌肤不可避免的透过薄薄的布料,从他的手下传来陌生的触感。 奚晟用最快的速度撒手,结结巴巴的扭过头:“你歇一会儿,我、我在车边等你。”说完,竟然落荒而逃。 俞善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不是又调戏了奚晟一次…… 塌方 世人都说, 儿女都是债,无债不来。 俞怀安深以为然, 自己一定是前世不修, 欠了三儿子俞小五这个憨货很多钱! 那俞善姐人都走了,这憨货还在院子里跟着他,一个劲儿的催他主持公道:“爹, 咱村里族老们每个月逢十不是要议事吗?明天正好二十, 善姐儿的事你记得跟族老们说啊,可千万别忘记了啊。” “说什么?这事儿就办不成, 有什么好说的?你以为村里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吗?” 俞怀安现在深深后悔, 当初就不该主动把儿子送上门, 本想着让俞小五跟着俞善在牛场寻个活计, 结果事儿没见成, 人嘛倒是没几天就被笼络走了。 他恨不得请出家法把这逆子抽醒:“你是不是昏了头了?这十里八乡哪有女娃娃当甲长的?” “怎么没有?”俞小五梗着脖子嚷嚷:“我上回还听二哥说, 大刘村就有一个甲长是女的。人家都可以,善姐儿这么能干凭什么不行?” 俞怀安一愣,想起来了, 别说, 还真是的。 但是他怎么可能轻易认错:“刘寡妇死去的男人就是甲长, 她家里五个儿子, 又没分家, 所以让她暂任甲长, 等回头分了家, 甲长就该换成她大儿了。再说,那刘寡妇都五十多岁了,跟善姐儿那十来岁的女娃娃能一样吗?” 到底是心疼老儿子, 他耐着性子语重心长的解释:“你想想看, 甲长名下要分管十户村民,指点他们按时节耕种,督促生产,善姐儿一个女娃哪做得了这些?村里谁又愿意分到一个女娃娃名下?” “我就愿意!那你把我分出去好了,我愿意让善姐儿当我那一甲的甲长。”俞小五死不悔改,眼睛瞪得牛眼那么大:“我知道大嫂二嫂早就惦记着要分家,干脆把我分出去吧,大家都高兴。” “你!”俞怀安一抬头,发现两个儿媳都站在灶间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刚才俞小五主动嚷嚷着要分家,她俩脸上的喜色俞怀安都看得清清楚楚。 俞怀安心里不高兴,直接吼了一嗓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做饭?一会儿老大收工,老二放学,男人们都劳累了一天,还要让他们饿着肚子等饭吗?” 两个儿媳唯唯诺诺的挨了训,像鹌鹑一样缩回灶间,开始做晚食。 俞怀安烦躁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看见俞小五那张脸就心塞,干脆背着手出去散心了。 黄口小儿根本就不知道这事情的复杂之处。 平溪村是杂姓村,虽然俞姓是大姓,却不像大刘村那样,八成以上的村民都姓刘——族长、村长、族老、里长全是他们刘家人,牢牢把持着村中各项事务,简直就是刘家的一言堂,那寥寥几户杂姓人家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官府规定必须要一百一十户人家才算做一里,而且那些无力承担徭役的鳏寡孤独,被称为畸零户的,都刨除在外,不能算在这一百一十户里。 就像俞信那样不足十岁的小儿自成一户,也是畸零户,不占这一里的名额。 平溪村所有的人家加一起,刨去畸零户之后,达不到官府规定的一百一十户,大刘村趁机把他们村里的杂姓人家拔过来十几户,这才凑做一里。 里长陈康盛就是大刘村的人,因他家田地多,很有些家底,于是大刘村的杂姓村民抱成团,隐隐以他为首。 陈康盛跟刘姓人向来不大对付,双方角力之下,陈康盛和十几户杂姓村民干脆被分出来到平溪村这一里,偏偏他还当上了里长,算是变相的一种补偿。 这里头大刘村、平溪村、陈里长这三者间微妙的利益交换不可言说。 还有件事,俞怀安已经想到了,但是不好跟俞小五直说。 每年到了夏收之时,交纳完赋税以后,里长都会统计这一年迁入迁出的人口变更,田地买卖等事务,依此更新黄册,然后再按丁粮赋税的交纳多寡重新编排顺序,重新指派本里的十位甲长。 本来嘛,农家人口流动不大,田地买卖也不频繁,这些人选很可能几年、乃至十几年都不变。 可是谁让今年俞善回村了呢? 要按田产来算,十个现任的甲长里,俞老头俞茂田本来就是勉强掉车尾,还是看在已故俞秀才的面子上,让他做了个甲长。 如今俞茂田的老宅那边又少了二房的八亩地,田产出息缩水不少,俞善要真成了甲长,最可能挤掉的就是她亲爷爷俞茂田的位子…… 俞怀安心想,这一家子的恩恩怨怨村中无人不知,最近好不容易消停些,要真是这样,村里就又要热闹了。 俞怀安心中所想,俞善不得而知,反正她对甲长的位置是志在必得。 想要在村中错综复杂的人情势力网中分一杯羹又谈何容易,俞善很清楚这事儿不可能一蹴而就,也已经做好准备中间会有不少波折,无非就是多费些手段罢了。 于是第二天,俞善按部就班的依着原定计划,找村中木匠订制织机零件去了。 没错,就是零件。 当初她只是随手做了个迷你织机,虽然功能简化,却是完全按照周家织坊那六十两银子一架的织机框架等比缩小而成,用的还是脚踏提综的方法,比起刘巧鸽用的那种靠手提综的腰机,确实先进了许多。 因为可以用脚来踏板提综开口,织工的双手完全得到解放,只需要做投梭、打纬的动作,效率提高不少。 可如今同样的构造用在这小织机上,却是不合用了。 这小小的织机摆在台面上,不过妆匣大小,如何用脚踏? 单独占用一只手来按“脚踏板”,另外一只手负责投梭,不就跟腰机的用法一样了?效率必然大大降低。 俞善思来想去,觉得有两个选择:一是将脚踏板改成手控摇杆,把摇杆置于织机上方或侧面,只是这两个位置操作的时候虽然便利一些,却还是要占用一只手,效率提高不了多少; 还有一个选择,俞善想到了台式的缝纫机:将小织机置于台面,脚踏板分离出来,单独置于台下,通过履带连动,照样可以做到脚踏提综开口,界时织工的双手解放出来,依旧是操作如常。 平溪村中就有木匠。 林木匠在村中接的生意总是些零散碎活儿,东家一张凳子,西家一个箱子,今日难得接到这样的大生意,不免心动。 只不过嘛…… 林木匠看着俞善给出的图纸,愣了半天没有说话:“俞小娘子,你这桌子上,确定要掏出这么大一个洞?” “确定。”不掏洞我怎么安履带,放织机啊,俞善点头:“尺寸我都标出来了,您尽管做,第一批我要三十张桌子,不知道价格上……” 这是价格的问题吗?谁家桌子做得这么窄小,上面还掏一个大洞啊? 好在林木匠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他想起来俞小娘子说了这只是第一批订单,样子怪是怪了些,保不准生意后续有来,所以只好屈从于大主顾的自由发挥: “要是用老榆木来做,一张五百文,我保管做得结实,光滑无刺;若是想再刷上一层红漆,就得再加两百文,颜色鲜亮好看不说,还能防水又防污。” 俞善想像了一下自家织坊里一片红彤彤的景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红漆就不必了,加一层清漆就行,每张我再多出五十文。” 清漆有什么可看的?虽然遗憾这小娘子品味不佳,林木匠到底不好鄙视大主顾,忙不迭的点头应下了这桩生意。 搞定了桌面这个简单却大头的部分,俞善将小织机的构造拆解开来,整体设计全部采用榫卯结构,木件之间靠凹凸结合的方式连接,一根钉子都不需要。 将特别精巧的零件留给自己做,织机上其余的部分,俞善请俞根叔架着车,连跑了镇上三家木匠铺子,每家只做一部分零件。 因数量又不是太多,俞善给钱也大方,于是全部约定好了五日后取件。 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奔波,为了织机的事跑了大半天,村中族老们议事究竟说得什么,俞善无从得知,也并不关心。 她一心惦记着明天要去采茶,一看今天风和日丽,猜想明天也该是无雨天晴,就开始为第二天上山采茶做准备。 什么龙井毛峰碧螺春,毛尖瓜片铁观音,各色茶叶中的珍品俞善都喝过不少,可还从未试过亲手采茶呢。 知道鲜嫩的茶叶怕脏污,她特意取了一个干净的背篓,在里面仔细铺上干净的棉布,又给自己准备了一身方便活动的短衫衣裙,俞善心情跃跃欲试,突然有种春游的感觉。 她正心情愉悦的收拾着东西,突然有不速之客登门。 俞小五一脸的苍白,神色惶恐:“善姐儿,大事不好了,河堤工地上塌方,咱们村被砸伤了好几个人。” 眼看着河工徭役到月底就能结束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无妄之灾 俞善不想显得太过冷酷, 然而事实就是,除了一开始的震惊, 她并不像俞小五表现得那么担忧。 毕竟平溪村去服河工徭役的人里, 没有她关心的至亲好友。事不关己才能客观冷静,那俞小五为什么这么焦虑不安? 据俞善所知,村长家也是花钱赎买的, 并没有人去服役, 那俞小五着的是哪门子急? 她皱眉问道:“伤的全是平溪村的人吗?伤势如何?” “就是那么倒霉,咱村里的人都在一处做活, 塌方下来就那么一块, 砸到的几个全是咱们村的人。” 俞小五急得团团转:“轻伤的当场就料理了, 伤得重的有三个, 刚才差役们用板车拉回来了, 其中就有你三叔, 被砸断了腿;还有一个是陈小虎,他伤势最轻,只砸伤了胳膊;还有就是……” 他突然顿住不说了。 “还有谁?”俞善越发好奇。 俞小五艰难的回答:“还有云淑、雨淑的爹, 崔大叔, 他伤得重, 被砸着膀子了。回来的时候是抬着进屋的, 坐都坐不起来了。” 哦, 怪不得俞小五急成这样, 原来是崔云淑的爹也出了事。 俞善早就觉得俞小五对崔云淑格外不一般, 时常惦记着照顾一二,显然崔云淑对俞小五情意也不是无动于衷,这一对儿分明是彼此有意。。 只可惜, 这两个人的家境悬殊太大, 村长俞怀安给俞小五说亲事的时候,千挑万选的,估计根本就没考虑过崔云淑这个在后娘手底下艰难讨生活的女娃。 俞善之前听说俞小五接连两次都搅黄了自己的亲事,原来根源是在这儿啊。 不过她还是很奇怪,试探着问道:“其实吧,这事儿跟我关系不大啊?你找我来是……” 俞小五难得忸捏起来:“我不是想着,你跟衙门里的差役熟,想看看能不能请你帮忙去打听一下,问一问衙门那边有什么章程没有?这人已经伤了,后面的汤药费总要有个说法吧?”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村里人多嘴杂,再说这男女有别,我不方便替她出这个头。” 俞善瞬间懂了,这是替崔云淑问的,想托熟人还在其次,主要还是想让自己当个障眼法。 举手之劳,倒是没什么不可以。 俞善想了想说:“我出面替你们问一问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别说今天来的差役我不一定认识,就算之前打过交道,也不过是面子情,最多人家给我三分薄面能公事公办罢了,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衙门特殊对待。” 她肯答应帮忙,俞小五已经喜出望外了,他对云淑那点心思不敢叫人看出来,不然村里闲言碎语的,唾沫星子能把人淹了。 他皮糙肉厚的不怕人议论,可云淑一个女儿家不一样,她又没有亲娘护着,平日里稍微有个行差踏错的地方,就得被后娘揪住一通好打。 俞小五现在还没把握一定能说动自己亲爹同意这门亲事,所以特别怕这份心思暴露在人前。 就怕到时候万一闲言闲语的议论一起,崔云淑那个糊涂爹听后娘挑拨几句,再为了面子,随随便便把崔云淑胡乱给嫁出去。 事不宜迟,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了,既然答应了,俞善就干脆跟俞小五一起出门,直奔崔云淑家。 她还是第一次到崔家,没想到崔家的家境其实看起来还不错,正房也是青砖瓦房三间,就是两边的偏房建得有些怪,下面起的砖墙只有一半,上面接了半截泥墙,又搭着个稻草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俞善猜想,也不知道是不是主人家本来想一口气起成砖房,盖到一半才发现没钱了,这才拿半截泥墙充数。 她猜对了,崔云淑的爹崔有旺,极爱面子的一个人,耳根子又软,当初在酒桌上被人一激就夸下海口,要一口气盖它五间青砖大瓦房。 酒醒了以后,崔有旺明知道自家银钱不够,为了圆吹出去的牛皮,还是硬着头皮动了工,果然盖到一半就囊空如洗。 最后还是盖房的工匠出的主意,先把堂屋用青砖盖起来,剩下两边偏房先这么凑合着,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只管把上面的泥胚拆了,用青砖接着盖齐就是。 崔有旺找了台阶下,五间房子就这么凑凑合合的盖起来了,然后这一凑和就是许多年。 俞善和俞小五到崔家的时候,俞小五特别自觉的跟在后面就进去了,只当他自己是俞善的跟班。 恰好这时差役还没走,一打照面,发现运气不错,果然是熟人,又是押送过老五,帮俞善吓唬过俞老头的吴志兴和张正民两人。 看见俞善进门,吴、张两人也觉得挺意外的,笑着跟她问好:“俞娘子,见到你正好,还省得我们兄弟俩多跑一趟。” 俞善挑眉,听这意思,是特意找自己有事吗? 张正民从怀中掏出一张便签,双手递过来:“来之前郭县尉交待我二人,把这封信交给娘子,说请娘子多费心了。” 俞善打开一看,这是一封匆匆写就的便笺,字迹潦草,显然郭县尉在写的时候心绪不佳,仔细一读,俞善的脸色也黑了下来。 她一边看,吴志兴一边笑着解释说:“大人听说受伤的人里,还有娘子您的亲眷,怕纸上说得不明白,特意让小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讲清楚,免得娘子误会。” 还有什么可说的啊?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俞善一看就糟心得不行。 这些人哪里是因为塌方受的伤,分明是因为俞三叔偷懒才白遭了这么一回罪。 工程确实接近尾声,之前俞善跟张培砚建议,在堰坝表面嵌上一层鹅卵石,可以减缓水流对堰坝本身的冲击力。这建议张培砚采纳了,因此,工地上每天都要运送一大批鹅卵石。 偏偏鹅卵石这东西表面光滑,都是拿小竹篓装了,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卸车的时候再由河工们一篓一篓的背到工地上,拆开了使。 每一组河工要用的鹅卵石得自己去背,俞三叔就分到这么个活计。 他们到运送石头的牛车旁边往下搬背篓的时候,俞三叔估计是嫌高处的篓不好拿,非要从下面掏,拿走一篓不显,刚拿走第二篓,整整一车石头都塌了下来! 崔有旺和陈小虎两个运气不好,正好站在俞三叔身后,一个被掉下来的一篓石头砸断了锁骨;一个抬手去挡,被砸断了胳膊。 反倒是俞三叔眼疾手快的往地下一蹲,没被石头砸到,可拉车的牛被惊到了啊……受惊的牛胡乱往前走,拉着车径直从俞三叔身上碾过去,生生压断了他一条腿! 俞善总算明白所谓的“塌方”是怎么回事了。 而且郭县尉在信笺里解释了,按照先例,像这种由河工失误造成的事故,衙门里不追究他们耽误河工进度都算是手下留情了,至于汤药费什么的,衙门分文不赔! 不仅如此,郭县尉还说,既然是俞三叔造成的事故,那合该由他赔偿无辜被牵连的陈小虎和崔有旺,衙门是不负责赔偿的。 郭县尉知道俞善跟老宅人不和睦,还在信里问她有没有觉得大快人心一点…… 好吧,俞善是觉得俞三叔活该,心里是有那么一丁点痛快!可这不是有两个被牵连的人吗? 陈小虎那孩子也是倒霉催的,胳膊断了不说,想让俞三叔赔他汤药费,俞善觉得有点儿悬。 俞三叔那就是个貔貅性子,向来只有他从别人兜里掏钱的份儿,得了钱不是送进赌场,就是自己吃喝玩乐花个精光。俞家老宅又没分家,这笔烂债估计还要落在老宅的头上。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崔家。 听着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痛苦□□声,看崔云淑拿个盆子进进出出的忙活着照顾她爹,潘寡妇坐在门口捏个手绢,高一声低一声的嚎着,光见声音不见眼泪,真真是乱成一团糟。 这事儿不能管。 俞善干脆转身看了看一脸殷切望着自己的俞小五,把看过的信笺塞进袖子里:“回去再说吧。” 说完,她跟两个差役拱手道谢,谢过他们送信,只跟崔云淑打了声招呼,其他什么都没说,拉着俞小五就走了。 俞小五虽然心里着急,也知道俞善可能另有原因,乖乖的跟着她出了崔家。 来到无人处,俞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跟俞小五讲了一遍,诚恳的向他致歉: “对不住了,这事儿我肯定是不能插手的,你也知道我跟老宅那边关系不好,能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烧了高香了,要是我掺和进这件事里,老宅那边止不定想怎么把这笔烂帐算在我二房头上呢。” 说完她指点俞小五:“这也不算是一件小事,不如还是请村长出面,三家坐下来好好谈谈条件,我三叔可能是真的没钱,但是我爷爷有啊,反正老宅也没分家,不然崔家估计是一文钱也拿不到手。” 俞小五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俞善说得在理,匆匆忙忙回家找他爹报信儿去了。 成了 这会儿, 俞怀安正在家中主持议事,列席的不光有里长陈康盛, 还有村中五位族老、村老, 再加上十位甲长,堂屋里坐得满满当当,大家喝茶的喝茶, 抽烟的抽烟, 整个堂屋里云雾缭绕的。 这种循例的议事每个月有三回,其中的村老、族老是按朝廷律令, 从村中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中选出德高望重之人担任的。俞茂山既是俞氏一族的族长, 自然也占了一个族老的位子, 有资格一起议事。 巧得很, 今天说得也是黄册变更的事情。 陈里长手里拿着一张清单:“咱们这一里过往一年的变动不少, 先说人户, 有孤寡老人去世,销户两例;有户主病逝,老婆带着孩子改嫁, 销户一例;” 他看众人都听得认真, 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说完了销户, 再有就是, 新迁入的女户一例;对了, 还有一例是户主叫俞信的, 他今年已经年满十岁, 不能再算做畸零户了,等过了夏收变更黄册的时候,得把他从畸零户里划掉, 正式算做一户, 看看到时把这两户编入哪一甲。” 这女户和畸零户说得可都是俞茂田家的人,他们家这几个月给村里贡献的话题可是不少…… 堂屋里顿时窃窃私语起来,不少视线或明或暗的都朝俞老头扫去,看得他周身不自在,黑着脸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杆,只当自己没听见,也盼着千万不要把那两个孽障分到自己这一甲才好。 一位黄姓村老有个闺女嫁到大刘村了,于是陈里长说话他向来第一个捧场:“这加加减减的,算起来还少一户人口,咱们这一里是不是得从别处再分过来一户?” “那倒不必。”俞怀安接上话,摇摇头说:“平溪村的陈大槐家前些日子来找我,说想把他家大儿子陈小虎分出去,让他立户单过,如此一来,还是正正好的一百一十户。” “把大儿子分出去?”陈里长捏着胡子,脸上微微有些惊讶:“向来分家都是长子得七成,那他家的田产怎么分?” 说起来,这陈家也是持家不正,分家不公。 俞怀安叹息着解释道:“他家田产不多,拢共也就十亩田地,那陈小虎今年十七了还未说亲,他底下有两个异母的弟弟,他爹的意思是留下四亩田给自己老两口养老用,剩下的六亩让陈小虎再跟两个弟弟均分,所以分给他的能有两亩地……” 哦,两亩啊,还都是地,不是水田……这出息可就差远了,这哪是给长子分家啊?分明是把前头老婆生的碍眼孩子给净身出户了啊。 单靠两亩地的出息,要吃喝穿用,要交赋税、交口算钱,能把他自己养活了都算不错了,还想说亲娶媳妇?慢慢煎熬着打光棍吧! 不过怎么分家都是人家的家务事,只要不把人分到自己手底下,在场的也就是听一听、议论两声罢了。 几位甲长心里都犯嘀咕,这陈小虎分出来也是个下等户,最好别分到自己这一甲来。 尤其是缺了户的那三个甲长,把这新增的三户拉出来比了又比,暗暗在心里琢磨着该把谁要过来的好。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坏处,也各有各的好。 陈小虎眼看是个大小伙子了,壮劳力一个,可惜名下地太少; 俞信一个半大娃娃名下就有良田八亩,可惜年纪太小,耕种都要靠他姐姐张罗,变数太大; 俞善嘛,虽说是个女户,可人家名下有庄子有庄奴,听说还有一盘生意经营得挺红火,比自家日子过得还好,你说到时候谁指点谁呢?这人能干了,又服不服管?种地这事儿,跟个姑娘家说得通吗? 啧,这三个,哪个都不想要…… 要知道,甲长之间也是较着劲的,里长陈康盛年年都把这十个甲长排出名次,谁名下的村民田地出息最高,谁是最低的,人人都心里明镜似的,都想分到最能干的甲长手底下。 虽然一个虚名既不当吃也不当喝,可庄户人家会种田才是本分,排名最靠前的甲长谁不称赞是种田的好手?连走路都带风。 话说回来,谁又愿意老给人当垫底呢?所以,这三户人选还是要好好斟酌一下。 陈里长也没什么意见,既然恰好能把人户补齐,自己还省得操心了呢,于是点点头把这事也记下,今年自己这一里的人户变更也就这样了。 说完了人户,再说田产出息。 陈里长又拿起另外一张清单:“去年平溪村和大刘村,咱们两个村子的水田产量都比往年要低,一亩水稻平均不足三百五十斤,最好的有四百斤,差的却只有二百来斤,各甲长可要多上点心,好好督促自己那一甲的村民勤着点儿除草施肥,照料好自家田地。” 说到这儿,自然而然的就有人提起来俞善搞得水田插秧:“……说是连衙门的县令大人跟县尊大人都亲自来视察过,也没有加以申斥,看样子是很看好这插秧之法,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儿。” 有人嗤之以鼻:“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种田,尽搞些哗众取宠的事。莫不是看她长得有几分姿色,把县令大人给迷上……” “嘘,别瞎说!”旁边有关系好的及时捅了他一下,把这人没出口的话给捅回去了。 陈里长也黑了脸:“你当这是在你家炕头闲聊?县令大人也是你能信口污蔑的吗?” 他虽然及时喝止了,却是因为这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言语中牵涉到了县令大人的清誉,而不是因为这人出口成脏,看见个姑娘就往下三路想,伤了人家姑娘的闺誉。 说到俞善,陈康盛倒是想起来俞怀安提过的织坊一事,他突然来了精神:“对了,这俞善姐不是要在平溪村中设立织坊吗?不知她打算招多少人?若是平溪村中招不够的话,大刘村那边也有许多手巧的姑娘媳妇,反正两村离得也不远,来往都方便,叫她们过来试试也无妨。” 当然无妨了,门槛低,月银高,还不用离家,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 在座知道这件事的,都把着消息没有外传,就是想要喝一道头汤,谁家没有两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谁不想送自家亲戚进织坊? 织坊还没建起来呢,你大刘村的人就想来抢? 几个早就有意的族老互相交换着眼神,打定主意这肉得烂在锅里,好处不能让大刘村抢了去。 什么?善姐儿那丫头要开织坊? 俞老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儿,他捏着烟杆的手有些发抖,倒不是因为激动,纯粹是气的——这死丫头真打算跟老宅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啊?!都是血脉至亲,有了好处不想着自家人,反倒白白便宜外人?真真是女生外向! 不提织坊还好,提起来俞怀安就觉得头疼。 他本来不打算说的,既然当着大家的面被问到头上,那就干脆说出来大家伙一起头疼吧。 横竖最后不是自己一个人做决定,反正好处大家都有份,回头织坊的事情要真是黄了,有错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善姐儿说了,织坊第一批招人,要招三十名织工,每个月她给月银五百文。” 说到这儿,俞怀安停下来看了看众人的神色,见果然人人都是难掩的激动,他心里叹了口气,心一横,把俞善提的条件说了出来:“……而且这五百文是一开始的价钱,善姐儿还说,要是做得好,会按每个织工出成品的量,再单加奖励。不过,她是有条件的……” “俞善说,想让她把织坊开在村里,就要给她一个甲长的位子,不然她就要往镇上或者县城去了。” 刚刚还在热烈讨论织工待遇如何优厚的人们,像被掐住脖子似的,瞬间鸦雀无声。 开什么玩笑?!一个女娃娃要当甲长?那把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比到哪儿去了?给十个织坊也不行啊。 不过,真的不行吗? 镇上织坊一个织工能赚八百文,在村里织坊做上几年,手熟了以后,再到镇上或者县城的织坊寻个活计,一年就能给家里赚上十两银; 再不济自家添张织机,自家织布拿去卖,也不少赚啊,这可是管用一辈子的手艺。 要说心眼儿活,平溪村里也是有能人的,已经有好几个人直白的把视线集中在俞老头身上了…… 谁都知道俞老头家今年又少了八亩田,俞善这个女户的名下可是有一个庄子外加一个山头的,按田产算,俞善那丫头合该顶了俞老头的位子啊。 反正他们老俞家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换个人当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甲长又不是朝廷正经任命的职位,不过是村中一个管事儿的,空有个名头罢了,都是一个村的,有什么打紧呢? 而且俞家二房就这么一儿一女,让当姐姐的代管几年,回头等俞信长大了,姐姐又出嫁了,那甲长的位置也可以直接传给俞信嘛,还是他们老俞家的人。 俞老头一看众人打量他的目光,就知道他们是盘算着把自己挤下去了……拿他的位子给村里人换一个织坊,他们当然乐意了。 俞老头呕得几乎要吐血,那死丫头真是生来就克自己! 就在这时,俞小五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报信:“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他三言两语把事情一讲,众人看俞老头的眼神就更加同情了——真是天降横祸啊!这三个人的汤药费外加赔偿,可不是个小数目。 俞老头这么个精明人,能想不到这一点吗?他急火攻心,想要站起来赶紧回家看看,却忍不住一阵目眩头晕,眼前一片黑。 偏偏俞小五这个时候还不忘给俞善拉好感:“……本来河工那里进度就紧,咱们村硬是被牵连着少了三个劳力,人家差役大哥都说了,要不是看在善姐儿的面子上,衙门里肯定要追究俞家三叔的误工之责。” 原来俞善姐在县令大人面前这么有面子……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堂屋里听到这话的,谁不得在心里重新掂量掂量俞善姐儿的份量? 连陈里长心里也活泛开了,那俞善姐都说,织坊要的三十个人只是第一批,说不得以后还要有第二批、第三批。 若是大刘村也能占上一些名额,不过一个甲长而已,她想当就让她当。咱也不是瞎任命,县令大人不都来看过她种的地吗? 而且既然如此,不如把人人都不想要的下等户,还有那些鳏寡孤独不能任役的畸零户,都划拔到她那一甲里? 一个女娃娃,有个甲长做就该知足了,这里头的弯弯绕,谅她也不懂。还省得年年都要因为这些人的归属跟我闹。 采茶 俞老头焦心不已, 缓过来这口气就匆匆忙忙回家,查看三儿子俞怀实的伤势去了。 他不在, 堂屋里的气氛为之一松, 大家说话也就更方便,更自在了。 既然大家的想法一致,很快就定下章程, 由俞善接任俞老头甲长的位置, 唯一不同的是,她名下分的人户得有所变动。 原本俞老头那一甲人户是齐的, 陈里长沉吟了一下:“既是新甲长, 正好新增的两户都分到她那一甲吧, 反正俞信还是她亲弟弟, 同在一甲也好有个照应。” 这意思就是多出来两户可以挑走, 缺户的三个甲长高高兴兴的挑走了两户家境最好的。 剩下那个甲长还算机灵, 又问:“那茂田叔还要留在那一甲吗?” 当然不成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把爷爷分在孙女的手底下,到底谁管谁啊?而且他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僵, 在村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不如就让茂田叔来我这一甲吧。”好歹俞茂田那一大家子人丁兴旺, 名下田地也不少, 这样就正正好分完了。 有的甲长一看, 也想把自己名下不大好管教的村民换过来, 被俞怀安出声制止了:“行了, 差不多就得了, 有你们这么逮着一只羊使劲儿薅的吗?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善丫头可不是个好惹的。” 见有人不以为然,俞怀安心中自嘲:行吧, 都是精明人, 不撞南墙不回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不管有没有人把俞怀安的话放在心里,总之俞善这一甲的人户就算这么定下了。 陈里长在这十户之外,还多划分了六户带管的畸零户过来,这是每一甲分管了几户,只不过俞善这一甲特别多而已:有婆媳两个寡妇带着个八岁小娃过活的;有六十几岁鳏夫独个儿过日子的……反正就是没有壮劳力。 俞善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甲长之位已经要到手了,也不知道这位子还附带着一个大坑。 她高高兴兴的准备好明天春游采茶要带的东西,还特意捎上水囊和充饥的点心。 第二天一大早,天不亮俞善就起身,吃得饱饱的等奚晟来接,果然雾气未散奚晟就来敲门,一见俞善的打扮忍不住就笑了。 俞善莫名其妙的低头查看自己的装束——挺好的呀,很适合爬山啊。 脚上是一双厚底耐磨的高帮鞋,盖着脚背;一身结实的蓝布衣裳,短衫外面扎着腰带,连腿裤也用布条扎得紧紧的,免得有小虫子钻进去;俞善还仔细的用一块蓝底百花的头巾把发髻包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树枝茂密,刮了头发。 奚晟看俞善似模似样的背着竹篓,如果不看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真要被当成是山里的采茶娘。 一路上,奚晟看看她就偷笑,一开始俞善还会羞恼的瞪他一眼,被他笑得次数多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任他笑去。 两个人徒步上山,越走越偏僻,俞善按脚程估算,他们大概率已经越过北山,往更深更人迹罕至的地方走了。 四周山林茂密,遮天蔽日的,让人分不清楚方向,也没有真正的路,全靠奚晟在前面带着走。 一路上都有不知名的虫鸣,俞善甚至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更深的山中猛兽的吼声,时不时还能看到泥土上印着新鲜的兽爪痕迹。 俞善心说,怪不得奚晟说这茶树年年都没人争抢着采摘,没有他这样的功夫傍身,谁也不敢往这么深的山里跑啊。 山路崎岖,雾气并没有随着时间散去,越往山里走,反而雾气越浓。 仲春时节山里处处苍翠,再加上这缭绕的云雾,俞善也看不出来哪棵是茶树,只是跟着奚晟,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山上走,猜测他们越爬越高。 奚晟似乎很习惯在山间行走,几乎健步如飞,他在前面带路,又好像背后有眼睛似的,总能在俞善一脚滑空的时候适时的托她一把。 歇息过三回,喝了半囊的水,就在俞善觉得快要到极限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是一片悬崖,就在崖边长着五棵枝桠茂盛,翠绿欲滴的茶树,树冠沉浸在淡淡的雾霭中,周围清新静谧,茶叶的清香顺着微风飘散,萦绕山间。 好不容易看到茶树,俞善却站着没有动,她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眼前的美景,才幸福的深呼吸,再长长舒一口气,似乎要把胸口浊气全都吐出去,直到胸腔里充满了带着茶香的空气。 奚晟也不说话,抱肩静静看着,今天有俞善在,这看惯了的山景又变得格外不同。 山里气温低,这些茶树常年笼罩了高山雾气之中,现在刚刚萌出鲜嫩的新芽。 奚晟身手敏捷,看俞善开始要动手采茶,几下就攀到最高的一株茶树顶上,打算帮她采摘。 俞善见他伸出大手就要往下捋叶子,急忙阻止:“哎,这叶子还细嫩,既然赶上了好时节,咱们只摘取一芽一叶,不然就瞎搭了这么好的茶树。” 一边说,一边演示给奚晟看:“你看,就这么用两个指尖夹住新梢,轻轻摘下来……喏,就是这样。” 奚晟目不转睛的看她认真的一手扶住枝条,一手伸出细长的手指,用食指和拇指夹住细嫩的芽叶,手心朝下,轻轻用力的那么一摘,就把摘下来的芽尖笼在手心,笑着伸过来给自己看。 嫩绿的茶叶芽尖就那么躺在她白生生的手心里,从未见过的青翠欲滴。 奚晟突然觉得心漏跳了一拍,他慌乱的点头,翁声翁气说了声:“知道了。”再伸手摘,果然是俞善说得手法。 可惜他手掌大,力气也大,明明看准了一芽一叶,谁知摘下来就是一把碎渣,茶叶被他揉得不成样子……要么就干脆不小心,手扶着扶着,连整根枝条都折下来…… 没一会儿,看得俞善又好笑好心疼:“好了好了,要不我自己摘吧,有这么几棵茶树,光底下伸手可及的那些叶子就够我摘上满满一背篓了。” 奚晟拍拍手上的茶叶碎渣,尴尬的摸摸鼻子,摇头说道:“上面的叶子长势更好。” 俞善闻言退后几步,几棵茶树的树冠挨个儿细看过来,果然如奚晟所说,茶树最上面的叶子可能晒得太阳多,长势确实最好。想不到这人粗手粗脚,心还挺细。 怎么办呢? 俞善跃跃欲试的伸手:“要不你拉我一把?我爬到树上去摘?” “那不行,太危险了。”奚晟连连摇头,断然拒绝了俞善的无理要求。 这几棵茶树就长在陡峭的崖边,有些树干甚至都已经伸展出去了,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自己是有功夫在身,奚晟可不敢叫俞善冒这个险。 他想了想,干脆抽出把匕首,那匕首比他送给俞善的那把要大上一圈,只看闪着寒光的刀锋就知道,应当是同样的削铁如泥。奚晟刷刷几下,专挑那些长势最好的茶树枝条,齐齐截断,整枝一起扔到俞善面前…… 很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俞善还不及出声阻止,奚晟就已经干净利落的截了七八根枝条,仿佛知道俞善在想什么,他不在意的笑着说:“放心吧,这里少有人来,我截的都是副枝,明年的新茶只会发得更旺。” 行吧,截都截了,也别浪费了。俞善也不矫情,将那些最好的茶芽摘个精光,光剩下带着大叶片的半秃枝条。 不过,俞善捏着手里的茶树枝条,转了几下,脑海里突然有个模糊的想法——她在小镜庄背阴的那面山坡,光照充足又不会太晒,本来就是为种茶准备的。 原本俞善打算四处寻一寻,看周围有没有茶园卖茶树种苗,可以买些来种。可打听了几家茶园,人家一听她要的数量,就知道这以后是竞争对手,根本不卖给她,要么就是只卖种子。 接连碰壁,俞善都想着是不是把小镜庄的北坡也一起种上油菜算了,可眼前这茶树给了她新的想法。 没有人卖给我茶树苗,我可以自己扦插啊! 可想而知,眼前这几株茶树母本的品质绝不会差,用它们的枝条扦插出的茶树,滋味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更何况茶树用扦插,比播种更能保持原株的特性,这本来就是一条靠谱的路子。 俞善越想越高兴,把自己的想法跟奚晟说了:“……奚大哥,一会儿麻烦你挑那叶子长得多,多帮我剪几条下来。” “这有什么难的。你等着。”奚晟干脆也不下去了,又截了十来根枝条扔下去。看这棵树有些稀疏了,他又跑到另外一棵树上,最后足足截了百十根枝条。 眼见快该晌午了,俞善还站在树下采茶,这是个细致活儿,一芽一叶这么摘着最费功夫,一两个时辰过去了,俞善也只采满了半个背篓。 奚晟一看时辰不早,该吃午食了,吩咐俞善道:“你就呆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附近找点儿吃的,不会走远,马上就回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奚晟拎着只灰兔子回来:“咱们中午就吃这个吧。” 说着,他挑了个下风口,升火烧烤,也不用俞善帮忙,动作麻利得很。等猎物烤出油脂滴在火上发出滋滋声,肉香味飘了出去,不远处丛林也发出沙沙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老道士 茂密的树丛中, 悉悉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东西体形不会太小……不, 还不止一只, 俞善头皮一阵发麻,这深山老林里的猛兽就没几样容易对付的,更何况是一群。 她一个激灵, 瞬间起身戒备, 一伸手拽下袖口扎着的绑带,露出小臂上绑着的弩, 架起来对准那一处树木, 颤声问道:“奚大哥, 你听到了吗?有东西过来了。” 俞善努力冷静思考, 竹箭的威力虽然不大, 但是用来刺伤野兽的眼睛绝对是够了, 她心里清楚上回能射瞎野猪,是有几分运气在的,只希望这一次运气还站在她这边。 没想到奚晟的反应出乎意料, 他忍笑收回目光, 不仅没有站起来戒备, 反而稳如泰山的坐在原处, 慢悠悠的给手里的兔子翻了个面:“放心, 那不是野兽, 是人。” 奚晟倒觉得颇有些遗憾, 还以为她会躲在自己身后,没想到小娘子的胆子太大了,可尽管害怕, 她还是第一时间站出来与自己并肩。 想到这里, 奚晟的眼神越发柔软。 人?俞善瞪大眼睛,看树木摇晃得越来越厉害,终于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一个小小的身影先钻出来,紧跟其后是两个葛巾野服的道士,他们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前面的老道士看起来有六十几岁,已经须发皆白,却气质清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后面的中年道士光从相貌上看,跟那五大三粗的姜百户不相上下,他体魄魁梧,相貌憨厚,手里拿着一根长棍做戒备。 俞善仔细一看,那小人儿不就是……小道士玄真? 真的是他!那另外两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无名观的秦观主和玄真的师兄。 一打照面,秦观主就朗声大笑:“奚小哥,真的是你啊,我就说嘛,老道士的鼻子不会闻错,离大老远就闻到你的烤兔子香。” 好吧,这一张口,秦观主仙风道骨的形象完全破灭了,只看他喜滋滋的凑到火堆旁边,垂涎欲滴的盯着奚晟手里烤得金黄的猎物: “哎呀呀,我就说嘛,什么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合该我老道士今日有口福,又能尝到奚晟小哥你的手艺。你看,我一来,你这就烤好了。” 奚晟面无表情的抬眼看看他,伸手扯下一根兔子腿,秦观主眉开眼笑的刚要伸手去接,谁知奚晟手在半路上一转,递给了俞善。 俞善笑眯眯的接过来,嘶好烫,不过小小的咬上一口,咦,果然手艺不错,烤得外焦里嫩,火候刚好。 她刚才奚晟在山中采来不知名的植物叶子,混着调味料把兔子里里外外都揉搓了一遍,这会儿烤好了肉质鲜嫩,毫无腥膻不说,还带有一种特殊的植物香气。 俞善一边吃,忍不住伸出大拇指! 老道士毫无形象,响亮的咽了下口水,奚晟终于受不了他眼巴巴的等在一旁,先撕下另外一条后腿递给小道士玄真,又扯下一块兔子肉递给孙师兄,这才把一条前腿儿撕下来递给老道士。 老道士接过来一口咬下,然后闭上眼睛摇头晃脑的品尝着美味,俞善深深怀疑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配上一葫芦好酒,那就人间至高了。 一只兔子其实没有多少肉,大家打打牙祭,之后又各自拿出干粮充饥。 吃饱喝足以后,秦观主才捻着胡子笑着点了点奚晟:“怪不得这两年我来这里摘茶叶,越摘越少,我就知道是你这小子发现了这几棵茶树,不然旁人也没这个本事摸到深山里。” “你说你偷摸摘了就算了,还敢面不改色的把茶叶拿来给我炒,生怕我发现不了还是怎么着?嘿嘿,今天可算被我逮个正着。” “秦观主,吝啬也要有个限度,这怎么能叫偷呢?茶树长在山上自然人人都能采,什么时候变成你家后院的了?” 奚晟一挑长眉:“更何况你也不吃亏啊,替人炒茶已经收了高价不说,要收五斤鲜茶叶才给人一斤干茶,明明最多四斤就够了。” “咳咳,老道我人老眼花,手颤脚麻,炒茶炒得那么辛苦,损耗大一些也很正常嘛。”秦观主被人捅破私下里昧茶叶,一点儿羞赧之色也没有,坦荡极了。 普通农家自己炒茶也就是等鲜叶晒蔫了以后,简单拿铁锅杀杀青,做不到像老道士炒得那么精制,所以他克扣两成,声称损耗大一些,也没人发现什么。 秦观主吃完一抹嘴,腾的站了起来,腿脚麻利的很,一点儿也不像他刚刚叫嚣的那样虚弱:“行了,吃饱了,这就去采茶吧,一会儿天黑了我那点儿驱兽药可挡不住山里的野兽觅食。” 俞善定晴一看,果然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戴着一枚做工简陋的香囊,散发出刺鼻的香味,想必这就是魁梧的孙道士之外的另一重保障了,怪不得一老一小能走到这么远的深山里。 俞善心想,看来老道士还是有点儿压箱底的手段的。 秦观主走到茶树旁边一看就楞住了,他围着几棵茶树团团转了几圈,捏着胡子眉头紧锁:“咦?怎么今年的茶树稀疏了许多?” 俞善听了暗叫不好,心虚的后退两步…… 小道士玄真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拉拉师傅的袖子,指了指俞善背篓旁边的地上那一堆枝条:“师傅,你看。” 老道士一转头,这才发现地上捆好的一大扎修剪整齐的茶树枝条正好好的摆在那里,他顿时一脸天塌下来似的痛不欲生:“天尊在上,你们两个摘茶叶就摘茶叶,怎么如此暴殄天物!” “观主见谅,我们并不是故意糟蹋东西。”俞善连忙解释:“我在平溪村有个山头,打算采些茶枝回去扦插成茶园,这才每棵树捡着旺盛的副枝采了一些,不过您请放心,我们有分寸的,修剪以后,枝条只会分得更多,保证今年的茶叶能发得更好。” 其实懂点儿花艺的都知道扦插的技巧,但是之前还没有人用在种茶树上,这东西一看就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了,整整一面山坡也没法儿拦着不让人看,所以俞善也没打算保密,只是准备在细节上多下功夫。 “茶园啊……”老道士听了沉吟了一会儿,仍然肉疼得不行:“好吧好吧,你剪都剪了,老道士我还能说什么?” 小道士玄真见师傅好像生气了,又拉拉师傅的袖子,怯生生的替俞善说好话:“师傅,当时是这位女善人跟奚大哥一起,从野猪嘴下救了我啊。” “哦?你就是平溪村小镜庄的新任庄主,俞庄主?”老道士恍然大悟,刚才还很不待见的神色,立马变得十分热切:“老道儿还没谢过俞庄主年下送的年货,那个米粉味道着实不错,做起来也方便。” “那……不嫌弃的话,我再请杨庄主准备一些,您只管去庄子上取,算是我施给道观的?”俞善闻弦意而知雅意,主动提出来又布施一笔。 “无量天尊,怎么好意思又让俞庄主破费呢?那恭敬不如从命,老道儿多谢女善人慷慨解囊。”秦观主熟稔的拱手行礼,客套话说得极溜,端的是业务熟练。 一时间气氛重新变得非常融洽。 其实吧,俞善还是挺眼馋老道士那一手精妙的炒茶手艺的。 之前听俞小五说过老道士有多宝贝他的手艺,炒茶时轻易都不让人看见,是人都会敝帚自珍,更何况老道士炒出的茶真真不是凡品。 俞善有心想等茶园发展起来,专门请老道士来炒茶,可又想起奚晟说过老道士为了偷懒,硬是有钱不赚,定下一个每年只炒二十个人的规矩。 明明杨庄头之前说过,那无名观的香火并不算旺盛,要靠着布施才不至于断顿,俞善实在是想不通老道士守着这么一个日进斗金的手艺,为什么还会挨饿。 不过现在说起来话还长,她的茶园连个影子都没有呢,俞善自然不会现在提起请老道士炒茶的事,先把关系搞好总不会错吧? 她那一背篓采得七七八八了以后,俞善干脆帮秦观主他们采起茶来,见她主动帮忙,秦观主的脸色更是好看多了。 低处的茶叶采得差不多了,秦观主他们也不敢托大冒险爬树,还是孙道士把小玄真架在脖上,又采了一阵,三个人的背篓都满了才停下来。 五人结伴,下山时的速度就快多了,一背篓的茶叶看起来多,实际上也没有多沉。倒是奚晟一个人背着百十根枝条,小山一样压在背上,看起来最为辛苦,可他还是行动矫健的在前面开路。 直到分别的时候,秦观主示意俞善把背篓交给孙道士,他骄矜的对奚晟说:“奚晟小子,别说老道吝啬,替俞庄主炒茶,老道我分文不取,免费替她炒了!” 奚晟没说话,往西边张望起来。 秦观主看他神色凝重,忍不住好奇的问:“你看什么?” 奚晟认真的答道:“我在看,原来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出来啊。” “你!臭小子,就冲你这句话,下次你师傅找我下棋的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秦观主好不容易忍疼充一回大方,还被奚晟无情嘲讽,心情极不美好,气哼哼的一甩袖,飘然远去。 孙道士憨厚一笑,一手接过俞善的背篓,一手牵着师弟玄真,快步跟上自家师傅。 俞善目送他们远去,奚晟忍不住问她:“我看你对老道士很是客气,为什么啊?他又贪吃又贪财又吝啬,还常常耍滑头。” 俞善指指那三个人的背影:“我听杨庄头说,那个姓孙的道士就是老道士年轻时捡来的弃婴,说是师徒,却是当儿子般一养就是几十年;小道士玄真也是十年前他从襁褓中就捡回来的,硬是拉扯到现在这么大,不知道要费多少银钱米粮。” “一个吝啬的老道士尚且有这样的善心,那他的大善就盖过了他的小恶,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茶园雏形 有过养花经验的人都知道, 扦插讲究个随剪随插,最好是趁着枝条新鲜, 这样成活率更高。 回到小镜庄, 奚晟一放下背上的茶树枝条,俞善就赶紧招呼米娘子他们去取锋利的剪刀来,自己则进厨房, 先找来几块干净的笼布, 用清水浸湿,再小心翼翼的把那些枝条盖起来保湿。 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让小镜庄的人都紧张起来, 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听俞善安排。 杨庄头带着杨谷、邓荣拎着锄头上北坡, 去修整一会儿要种茶苗的地。 北坡上的杂草藤蔓已经被村中孩子们清理干净, 邓老头这些日子只要得空, 就牵着牛慢慢把平整的地方都犁出来了, 现在只需要稍微修整一下就能下种。 今天枝条数量不多, 三人手脚麻利,没多大功夫就整出最平整的半亩地,别说碎石, 就连大点儿的土块都没有, 杂草残留的根茎也被细心的耙走。 泥土耙得疏松以后, 再拿大块木板把表面轻轻压平, 一眼望过去, 这半亩地平得像水面一样。杨庄头种了大半辈子地, 从来都没这么仔细过。 俞善有些苦恼, 这年头没有生根水,也没有消毒液,万一剪下来的插穗扦插以后不会生根, 烂掉了岂不白费功夫? 权衡之下, 她心一横,还是试试土法自制生根水吧,总比没有强。 于是径直拉着奚晟进了厨房,叮零铛郎捣鼓半天,奚晟神色怪异的端出来两个大盆:一盆看似是清水,透明无色,闻一闻隐隐约约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另外一盆则是极淡的浅褐色。 杨杏好奇的凑上去一闻:“咦?主家,这水里怎么有股酸酸的味儿?这是,放的醋?那一盆呢?” 她伸手在透明无色的那盆里沾了一点儿,尝了尝,眼前一亮,又万分疑惑的问:“甜的啊,莫非是糖水?” 猜对了! 俞善偏偏笑而不语,还做了个“嘘”的手势,摇头示意。 杨杏一下了就看明白了,主家的意思是要自己保密。她忍不住笑着捂上嘴,重重的点点头,不再言语了,还主动抄起刚磨好的锋利剪刀:“主家,你说怎么剪吧?” 邓桃也抄起把剪刀,两人齐齐望向俞善,就等她一声令下了。 俞善抽出一根将近一米长的枝条拿在手里:一般用这样一根完整的茶树枝条作为插穗,称为枝插法里的长穗扦插,这样取材倒是方便了,就是太费插穗。 北坡差不多有一百五十亩,能种茶的面积少说也有一百亩,要全用这种长条枝插,估计悬崖上那几棵茶树被自己薅秃了也不够,到时候吝啬的老道士还不得找自己拼命啊? 想想这个结果就觉得可怕,俞善打了个冷战,她打算用短穗扦插育苗,这样用材最省。 俞善拎起剪刀,从枝条根部由下往上,几乎是剪起穗落:“你们看,这样一根短茎就是一个插穗了,带有一片完整的叶片,和一个米粒大的腋芽,差不多三指长就够了。” 说着,她刷刷几下剪出几个短短的插穗,递给杨豆和邓桃两个当样本:“一般茶树枝条的一个节就刚好是一根短穗,要是节与节之间距离太短,就把下面的叶子和腋芽剪掉,只留上面的一叶一芽。看明白了吗?” 两人连连点头,表示看懂了。 于是她俩负责剪,俞善负责整出来插穗,把它们浸泡在自制的生根水里。 俞善也不知道糖水和醋水哪个效果好,反正是试验,她打算干脆一半一半,到扦插的时候把不同生根水泡过的茶苗分成两片,观察一下到底哪一片会长得更好。 到底是仓促间的决定,事先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刚扦插下去的茶穗不光要勤浇水,还不能晒太阳,苗田里还得搭棚子遮蔽阳光。 于是,杨庄头他们整完地,又扛着几根竹子上山,打算在地边打桩搭棚子;邓春和邓老爹则手下不停的编着草席,回头直接盖在棚子上做顶,反正这次只有半亩地,剩下的他们可以抽空慢慢做。 大家这几个月齐心合力协作惯了,做起事情来听吩咐,动作极快。俞善她们刚把插穗剪好,山上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一百二十根枝条,大概剪出了两千多根短插穗。 俞善在整好的田里,用树枝划出大概有一乍长的行距,她在前面划,杨豆拿着水瓢在后面细细的浇水,整个划完以后,前面的泥土已经稍稍干到不沾手的程度,刚好可以扦插。 俞善伸手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就这样密密的成排扦插,每根苗穗间隔一个手指就够了。” “这么密?会不会不通风啊?能活吗?”热爱种地的杨庄头发愁的看着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家,简直是愁容不展。 主家啥都好,就是这地种的,太让人揪心了,就这么一根短短的小树枝,带一片叶子一颗芽,就能长成茶树? 俞善笑眯眯的安抚道:“放心吧,现在只是育苗而已,等这些短穗生了根,我们再移栽就好了。” 杨庄头琢磨了一下,平时种菜育苗倒也是这么个道理,那菠棱菜一把菜籽撒下去,也是发成一片,然后再间苗移栽;嗯,那就没错了,估计这种茶啊,和种菜差不了太多。 说服了自己,杨庄头主动揽下活计:“反正也没多少,主家你就别动手了,我和杨谷、邓春、邓荣,一袋烟的功夫就弄好了。你们就站在旁边看着吧。” 紧赶慢赶,这两千多穗茶苗连半亩地也没占完,终于在天黑之前干完了。浇透了水,把棚子一搭好,交待杨庄头每天早晚都要浇一次水,俞善这才放心的回家去了。 其实种花俞善倒是有经验,这茶树扦插她也只是听人说过,亲手实践还是头一次。 等过几天看到底能不能成,能成的话,少不得还要对那几棵茶树下手……俞善诚心向天尊祈祷,希望到时候不会再碰见老道士吧。 第二天,俞小五上门报信,陈里长他们已经同意了俞善的条件,愿意给她一个甲长的位置,而且顶的还是俞茂田的甲长之位。 俞小五像一个合格的细作一样,偷偷跟俞善告状:“……你是第七甲,二甲跟六甲换走了你那一甲最好的两户人家,田地多,壮劳力也多,那样的人家是非少,每年的赋税都不少交。” 俞小五一边说一边觑着俞善的神色:“其实后来他们还想接着再换,被我爹制止了,让他们别太过分,毕竟那两家还能说是顶信哥儿跟陈小虎的名额,要是再多换,就等于是欺负人了。” 噢,是怕自己生村长俞怀安的气吧?俞小五平时老跟俞怀安闹别扭,关键时候,这也算是隐晦的为自己亲爹开解了。 俞善了然一笑:“行,我知道了,还要多谢大堂伯替我说话。” 俞小五见俞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还肯喊自己父亲一声大堂伯,于是又高兴起来:“我就知道善姐儿你又能干又大方,我跟你说,我都想让我爹把我分出去立户,再分到你那一甲了,可惜我爹不同意。” 俞善听了差点呛到,果然是粉到深处自然黑,你夸我夸得我都不好意思翻脸啊,她只得干笑:“呵呵,真是多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了。” 你小子可千万别因为这个跟你爹闹分家,不然村长还不得恨死我啊啊啊! 既然甲长的位子到手,俞善信守承诺,开始着手在村中建立织坊了。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俞善又雇了俞根叔的骡车,挨家到镇上的木匠铺取走了自己订做的零件。 来木匠铺定家具、定盆、定桶的多,定这种奇形怪状的物件,还明显只是一部分零件的就比较少见了。 有一家木匠铺的小学徒见一个姑娘家来下定的时候,就留心俞善这张单了,后来怎么琢磨也看不出那零件是做什么用的,今天见俞善来取,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娘子,您这订的到底是个什么物件啊? 俞善一挑眉,笑着摇摇头:“保密。”于是不多言,拎着装好的零件就告辞了。 见她没有怪罪,等俞善前脚出门,那木匠师傅长舒一口气,回头就一巴掌打到小学徒头上,瞪眼喝斥道:“人家客人都把零件分开做了,明摆着不想叫人家知道她做的是什么,偏生你还瞎打听,还不赶紧干活去?” 骂走了小学徒,那木匠师傅心里其实也很好奇,他都琢磨好几天了,自己做的到底是什么零件?可惜百思不得其解。 啧,不管是什么,反正应该是个非常紧要的东西吧?说不定能值很多钱…… 这个“非常紧要”的东西,当天晚上就派上了用场——俞信、俞善和俞蔓三个人团团围坐,玩拼接玩具玩得不亦乐乎。 前院空屋子多,安好了织机可以先放置起来,俞善开始张罗建织工院子的事情,倒是俞蔓,自告奋勇要去镇上帮忙联系丝线。 她这段时间一直认认真真的吃药,古大夫医术高明,俞蔓自觉得身子骨已经好了不少,最起码能像个正常人似的来回走动,没有大碍。 善姐儿对她有大恩,这织坊她也想要贡献一份力量。 好歹在镇上呆了几年,镇上那几家织坊库里存的废线该找谁去买,还有大批的丝线进货该找哪家铺子,俞蔓心里都一清二楚。 俞善见她有了目标,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不像前些日子那样颓废灰暗,自然乐得俞蔓能重新站起来,干脆给了她一笔银两,放权给俞蔓让她尽管大胆去做。 盖房 织坊的院子, 俞善一开始打算直接设在自家后院,就在竹林后面再扩建一进院子, 可等泥瓦匠都找好了, 她又有些后悔。 织坊每天都要开工,就算织机再小,也会有“哐、哐”的织布声不绝于耳, 平日里还好, 等俞信从学堂里回来,织坊也已经下工了。 可要是信哥儿休沐在家时, 织坊又不停工, 岂不是吵得没办法看书? 自己这个位置选得不大好啊…… 俞信见姐姐一脸犹豫的拿着图纸画了又画, 问清楚缘故, 告诉俞善他并不介意:“姐姐不必担心, 其实我还挺喜欢听着机杼之声读书的。” 他顿了一下, 才笑笑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娘就会在家里织布,那声音让我觉得很熟悉, 这几天大姐也在家里织布, 我并不觉得吵, 反倒觉得更容易看得进去书。” 你是把织布声当成白噪音了吗, 孩子? 一时间, 两人都没有说话。 俞善和俞信平时都不怎么提起白翠娘, 这在姐弟间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 当年白翠娘改嫁, 是想把两个孩子都带走的,可俞信是二房唯一的男丁,虽然寡妇改嫁不受世情所诟病, 可没有改嫁带走别人家男丁的道理。 要么白翠娘留在平溪村守寡, 就可以儿女双全;要么,就只能舍下俞信,带走俞善。 白翠娘不愿意后半生都困在平溪村,终于为自己考虑,狠心选择了后者。 她的选择,恐怕永远是横亘在姐弟俩心中的一根刺——被选择的和被放弃的心里都有一根刺。所以,俞信是曾经的俞善心中唯一的执念。 还好,现在一切都很好,俞善笑眯眯的摸摸俞信的小脑袋,突然被摸头的俞信一脸无奈。 嗯,现在也不算是小脑袋了。半大小孩长得飞快,现在十岁的俞信跟俞善站在一起只差一头,俞善觉得应该要趁着自己还能够得着的时候,多摸摸这毛茸茸的小脑袋。 尽管俞信说不介意,俞善还是把屋后的地多买了两亩,这样可以把院子圈得更大,织坊的房子也能建得更远一些。 要是回头织坊搬了地方,这里就改建成一个更大的花园好了。 在村里建房,买地还不算花销的大头,抛费最大的是材料和人工,不光费钱,也更费劲。 俞善跑了几个地方才发现,这里盖房不像现代那样,建材市场逛一逛,包送货上门,一条龙一站搞定,这里所有材料都要自己一样一样的凑齐。 农家盖房子不容易,要是建砖房的话,还能跟砖窑买砖,要是泥胚房还得自己慢慢打泥胚,毕竟请人打胚还得花钱,能省则省了。 俞善恰恰相反,她是能省事则省事,直接从砖窑订了一大批青砖,总算是解决了一样。 可用来上梁的整根木头就不那么好弄了,村子里盖房用的木头大多数都是靠自己攒的。 山上的林子不能说砍就能砍,除了深山老林里的树,附近的山地都归村里所有,那些树都是有主的。 村里会把山地分给村民,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那片山上种一些树,分家的时候,谁家分哪几棵树也要事先说好。这样代代传下来,不管是盖房上梁,结婚打家具,老人打寿材就全都有了。 能当房梁的整根木头不是没有卖的,只不过俞善要的急,木匠铺报了个惊人的大价钱,最后还是俞怀安出面,跟村中人淘换了一些现成木材,人家也不趁火打劫,不用俞善给钱,回头寻机会慢慢给人家补回去就行了。 这还是俞善第一次见识到村中讲人情的一面,这让她对在村中建织坊更加有了信心。 再一个,请人盖房是件大事,光靠一两个泥瓦匠那得盖到什么时候去?村里人盖房都是互相帮忙,不要工钱,但是要管人吃饭,还要用好饭好菜来招待。 其实要论人情的话,俞善跟村里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交情,再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她更愿意工钱两讫,这样互不拖欠。 不过俞小五说,别的事情花钱请人还行,唯独在村里盖房,人家愿意来帮忙,说明是给你面子,你人缘好,要是你提给钱,岂不是等于把别人递过来的脸面往地上踩? 所谓入乡随俗,俞善马上改口,请吃饭就请吃饭,到时候白米饭大馒头管够,顿顿有肉! 既然条件这么好,俞小五自告奋勇,说请人的事包在他身上,保证让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俞善要盖房了。 俞善又想着到时万一人多,自家厨房那两孔灶忙不过来,从庄子上做好送过来又太远,干脆提前在院子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个棚子,砌上土灶,又跟村中屠户订了半扇猪肉,约定好开工第一天给送过来。 头一天开始挖地基,泥瓦匠笑呵呵的递过来一把铁锹:“东家,这第一铲得要你们自己亲手挖,图个喜庆吉利。” 俞善接过来铁锹,转身就递到俞信手里:“来来来,你小娃娃家手气旺,你来挖一铲。” 这个俞信擅长,他接过铁锹,非常慎重的挑了一处泥土看起来最松软的地方,用尽全力狠狠往下一铲,顺利的起了满满一铲子的土! “恭喜东家,大吉大利啊!”泥瓦匠满口恭维说着好话,俞信笑得小脸红朴朴得,很是兴奋。 俞善以为来帮忙的村民了不起就是一二十个,没想到,他们这边开工的鞭炮一放,陆陆续续来了四十多个人,他们有的面孔熟悉,有些俞善也很陌生。 这些村民也不用俞善招呼,盖房的事情他们比俞善还熟,一个个不用吩咐就挽起袖子,该挖地基的,该运砖的,该挑水的,听俞小五这个总指挥安排得井井有条。 来的不光是村中的爷们儿,女人也来了十来个,帮忙洗菜切肉,和面蒸馒头,手脚麻利的连米娘子都比不上。 她们一边做活,一边聊天八卦,说到高兴的地方,一个个纵声大笑,好不开心,俞善觉得自已家这附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唯一不好的就是,俞善觉得有时候自己也是她们议论的话题之一,每次自己走近想帮忙干活,她们就噤声互相使着眼色,等自己一走,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搞了几次之后,俞善就很少凑过去跟她们一起做活了。 钱婆婆也在俞善家帮忙,她悄悄把俞善拉到一边说道:“傻丫头,就你心眼实在,我看屠户家是不是送来半扇猪?这几个人,哪用得了这么些肉。” 俞善诚心请教,钱婆婆觉得自己的话对她有用,脸上也都是笑容:“我跟你说,大骨头剔下来熬汤,用那汤炖菜,再加些肥肉片就算是一道上好的荤菜了。” “把肥油剔下来炸了,既有炒菜的油,又有剩下来油渣,这油渣焦香金黄,解馋着呐,拿来炒菜,也是荤菜一道。” “其他的肉或炒,或红烧,每顿饭能有两个荤菜就算是咱们村里待客上好的菜色了,更何况你准备的米都是白米,面也是白面,这足够了。” 这都是些诚心的建议,俞善反过来握着钱婆婆的手,笑着说:“多谢钱婆婆指点,多花费还在其次,要是跟别人家不一样过了头,倒弄得以后的人家没法儿请客,我年轻,家里也没个长辈指点这些人情世故,还请婆婆多帮我费心了。” 她一客气,钱婆婆本来就感念俞善给了自己一份轻省的活计,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现在更是高高兴兴的招呼着几个大婶把猪肉给料理了,该炸的炸,该腌的腌。 就这样,有了这么许多帮手,织工作坊很快就盖起来了。 本来据俞小五说,上梁不光要选日子,还要请客,不过俞善这盖的也不算是自住的房子,干脆省略了这个步骤,只是拿黄历选了个宜上梁的黄道吉日,放了一挂鞭炮就算庆祝过了。 盖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盖好了也不能马上就用,与此同时,俞善开始在村里见工了。 见工地点就设在自家前院,俞善放出话去,只要想进织坊的都可以来报名试试看。 陆陆续续来的都是村中十岁以上的姑娘,和刚成亲的小媳妇,其他年纪大一些的倒是很少见。 其实最后选中的也差不多是年纪小的姑娘和年轻的媳妇,就这种低标准,俞善还没选够自己想要的三十个人。 原因无他,在农家生活,哪个女娃不是从小做活?就算不下田,也要日日喂鸡喂猪,上山打猪草,捡柴,下河洗衣裳,哪一样是轻省的活计? 大多数来见工的女孩子都是年纪轻轻,两手老茧,摸一把丝线就刮断几根,这要怎么织锦呢? 俞善突然想起当初刘巧鸽含泪说的话,嫁了人当了媳妇,反倒不如当姑娘时那样,手粗得连丝线都刮的时候,她连织锦这项唯一擅长的事都做不了。 最后被录用的女孩,都是村中家里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估计平时做活也少,茧子没那么厚,稍微养养就能上织机。 俞善干脆让她们先在前院学怎么用织机,一开始上机用的是棉线,还吩咐她们买些油,记得回家日日涂一些,希望日子久了能把手养回来。 最后实在凑不齐人,俞善只得请陈里长出面,在大刘村也雇用了五个女孩子。 牛棚 趁着现成的泥瓦匠, 俞善干脆把山坳里的牛场也改造了一下,倒是没有全部拉上围栏——好几十亩地, 全围起来那代价太大了。 石江县不缺雨水, 今年的雨水尤其多,太阳就那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消极怠工,十日里最多上工三天, 露个脸就回去歇着了。 俞善觉得山坳里不大适合建牛棚, 低洼处容易积水,万一夏天暴雨淹了牛场不说, 潮湿的环境也不利于保证卫生, 影响了牛的健康, 搞不好弄出什么疫情就麻烦了。 于是她在山脚的缓坡上挑了一个地势稍高, 背风向阳的位置, 圈出三亩地作为棚户区, 白天在山谷里放牧,晚上把牛赶回来,也好安排人巡逻守夜, 容易看护。 这个位置离山脚下的溪流水源处也近, 周围没有树木遮挡, 地势开阔, 最妙的是, 从牛棚处往山下望去, 整个山谷的动静都一览无余。 俞善虽然没养过牛, 可她见过大规模的养牛场啊,一字横开的牛棚整整齐齐多气派。 于是俞善拿着她绘制出的图纸,跟泥瓦匠交代她的要求:“这个位置, 建三间砖房, 给值守牛场的人住,把灶间、茅房什么的都给配齐……然后在这个位置建牛棚,先砌出四面一人高的砖墙,就是从这头到那头……” 俞善带着泥瓦匠硬是走了小两百步:“长18丈,宽3丈,两头都留着门。” “只要一人高?这也太矮了吧?”泥瓦匠越听越糊涂:“东家,容小的问一句,那三间砖房容易,就是这半截墙的长条屋子……您跟我交个底,这建的到底是个什么?” 要不是俞善说两边有门,这简直就是两堵矮墙啊,谁家屋子建成这样? 他心说,我这是什么运气,之前碰见个打肿脸充胖子建了半截房的崔有旺,他脸上无光,难道我盖半截房就有面子了? 当初被同行笑话了许久,好不容易大家忘得差不多了,怎么又来一个要建半截砖墙的? 至于俞善之前说的盖牛棚,泥瓦匠根本不信,谁家的牛棚是这样的? 虽说这牛精贵吧,村里人建牛棚都是就地取材,造型随意,基本上都是拿木头或者竹竿插在四个角上当柱子,四圈围栏一立,再加上个秸秆编的稻草顶,配上石槽喂食饮水就算搭好了。小镜庄以前那两头牛也是这待遇。 “建的就是牛棚啊?而且我要建成半敞开式的,半截砖墙上面每隔五尺,你给我砌出一根柱子,到时候我在柱子之间要挂帘子用。至于屋顶,不用瓦,只用龙骨搭成顶棚,再用草毡一盖,我要随时能揭开的那种。” 俞善不管他信不信,只要求他一定要按自己的图纸来做:“至于牛棚里面,中间和两边一共有三条通道,中间的通道两侧你给我挖出两条一尺宽的浅沟来……” 泥瓦匠听得晕乎乎的,俞善看他也记不住,干脆把图纸塞给他:“你留着看吧,该建多少尺寸我都标好了。” 泥瓦匠尴尬的摆手:“东家,我不识字……”其实心里有些忐忑,怕俞善因为他看不懂图纸,就不用他了。 虽然这小娘子要建的房子模样怪了些,可工钱真是没少给,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活儿还挺多,刚干完一单活计,这不,下一单马上就来了,眼看着还不是个小活儿。 没想到俞善很好说话,她干脆的收回图纸:“那还是麻烦师傅,先把外面的砖墙砌好吧,要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你多问着点儿,我每天都会来这边转一转。” 泥瓦匠见生意没黄,忙不迭的点头应了下来,怪就怪吧,能有活儿干比什么都强。 俞善心想,自己是得要勤来盯着点儿,这些牛太金贵了,现在她也很囊中羞涩啊。 她算过帐,别看自己好像赚了很多小钱钱,这连花带用的,盖完房、做了织机,再给牛棚留出预算之外,手里楞是没剩下多少现银,其他全都押在那几百头牛身上。 之前卖米粉配方的钱,全都投进去了不说,还搭进自己几百两积蓄,这个想要全部收回成本,得要一年以后了。 五百九十八头牛,当初直接赊买的占了一大半,有三百六十八头;眼看着春耕结束,赁牛的那些人,有人觉得还是家中有牛更好,又变了心思,于是有一大半想要转成赊买。 俞善统计过了,自己这牛场拢共要收回一百一十头牛,这么大的数量,不把牛棚建得好一点儿怎么能行呢? 这年头兽医难寻,真是有什么疫病,一传就是一大片,那就真是血本无归了。 所以砖砌的房子地基结实,没有水一淹就倒塌的风险,虽然造价是贵一些,可抗风险能力大大提高了。 俞善还打算把牛棚里的地面全都夯实,铺成三合土的牛床,不光防潮,打扫起来也方便,免得到时候一片泥泞,牛整天在污泥里踩来踩去,蹄子容易发炎。 事实上,俞善已经写信问过张培砚,对方回信说,河工那边已经在收尾了,有剩余的三合土的材料,俞善要是想要,可以便宜点儿卖给她,也算是对她贡献方子的一点儿小福利了。 至于其他的奖励,至少也要等今年的汛期结束,看看石江堰能不能抗住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再说。 俞善当然乐得接收这批便宜的三合土,她是真的没钱了,能省一文是一文啊。 知道俞善要建的牛棚是这样的,邓春私底下问杨庄头:“谁家牛棚是这样盖的?这比人住的都要好了,也太过了些吧?你怎么不劝劝主家呢?” 庄奴们住的还是泥胚的房子,除了过年时俞善发的人人有份大红包,这几个月还给他们发月钱,如今小镜庄人人口袋都鼓鼓的,吃穿用上都改善了不少。 可一个是因为忙,日夜赶工米粉,忙着春耕,种茶苗,再一个也是因为盖房这事儿,就算是他们花钱,也要主家同意了才行,毕竟庄子上的土地每一分都是主家的。 杨庄头早看出来了,自家小主人心善,真的是把他们当人看,要是自己去说,俞善没可能会不同意,正因为这样,他才犹豫,这不是占主家的便宜吗?主家对他们够好的了,再得寸进尺就真的是人心不足了。 再说了,他们都忙着盖房了,庄子上的活儿怎么办?谁来干田里的活儿?谁来看茶园?谁来做米粉? 还是先将就着吧,等不忙了再说。 不过杨庄头没打算把话说那么明白,他只是淡淡的耷拉着眼皮,一边找扁担水桶,一边说:“主家那能是一般人吗?她做过的事哪一样没成?米粉谁做出来的?插秧不是也成了?间种长得不好?那山上的茶苗,当初都觉得不会活,不照样长出了根?” 杨庄头把扁担往肩膀上一挑:“她就算是拿金子给牛打个食槽,也一定有她的道理,你呀,就别瞎操心了,有这功夫跟我上山担水浇茶苗去吧,一天两遍水呢,不能耽误。” 邓春被他一连串的质问说得哑口无言,讪讪的说:“我这是为了谁啊?主家好了咱们才能好,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明白?算了算了,你等我找根扁担,我跟你一起去挑水。” 事实上,俞善还真想过庄奴们的房子该重建了,苦于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就没有个闲着的时候。她想说等河工结束,就不再赶工那么多米粉了,每天空出一半时间,给小镜庄的人也盖上敞亮的砖房! 这次盖牛棚,单靠泥瓦匠也是不够的,还得雇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俞善干脆把自已那一甲的人都召集来,开了第一次见面会。 俞小五可能觉得他算是自己人,厚着脸皮非赖着不走,也要旁听,俞善也懒得赶他,只好由他去了。 只见俞小五就跟店里的小二似的,但凡来人他都能跟人打上招呼,一口一个叔、婶、爷、侄,叫得好不亲热。 他在村子里本来就人缘好,不光孩子们喜欢,老人们也都喜欢这么喜庆的孩子,大人们就算看在俞怀安面子上,也不会对他冷脸相对。 没一会儿,俞善就觉出来了,留下俞小五还是有用的,本来一脸木然进门的人,被他寒暄几句,都能露出几分笑容,整个气氛就轻松许多。 加上俞信、陈小虎这两个新户,算上六户带管的畸零户,一共十六户人家,新甲长有请,多少也要给个面子,家家都派了个人来。 等人齐了,俞善也不说废话,径直问道:“我在村外小镜庄的山后建了个牛场,现在正想请人帮忙盖牛棚。” 她话一出口,顿时就有些人脸色变得不好了,这新甲长吃相也太难看了吧?刚上任就要我们替她干活? 俞善一看就知道他们误会了:“一天五文钱,管一顿饭,每家都有一个名额,要是家里不想出人,或者是没有人手,你们可以自己商量着把名额让给别人。” 咦?不是要我们做白工?这、这是好事儿啊?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儿。 俞善感觉到这些刚才还很不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目光,纷纷变得热切起来。 你好我好大家好 历时两个多月的徭役已经静悄悄的结束了, 家家户户回来的人都累的瘦脱了形,但是好歹没有伤及根本, 养一养就能补回来, 性命无忧。 杨绍光确实是个好官,没有克扣河工的伙食,也没有为了赶工拼命的驱使他们卖命干活。 所以, 除了几场小小的事故, 有几个河工受伤之外,今年河工徭役时间虽然久, 竟然没有死人, 也算是万幸了。 俞善名下那一甲里, 就没有家境好的, 家家都选择了去服役, 现在人齐了, 也是时候跟大家见见面了。 现在春耕差不多结束,在座的家里地都不多,活计早就干完了, 有些人家闲着的劳力不是一个两个啊。 俞善给出的每家一个名额, 就像掉进油锅里的一滴冷水, 整个院子都喧腾起来。 “田老爹, 你都六十多了, 身子骨又不好, 不如这名额就让我们家吧?”说话的这家姓范, 其实家里人口、劳力都不少,就是地太少了,吃饭的嘴多, 出息又少, 哪能顾得过来呢?日子穷得是叮当响。 眼看有这样的好事,可惜一家只收一个人,范大就开始劝那些畸零户把名额让给自家。 田老爹是鳏夫,虽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年老体弱,根本种不动地了,家里两亩薄田年年都租给村中的人耕种,靠收些佃租维持生计,平时再做点东西拿到集上去卖,赚些补贴。 难得有个赚钱的机会,田老爹哪会轻易让出去?听了这话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老汉我年纪虽然大,可手脚还是麻利的,只要俞甲长不嫌弃,叫我搬砖都行。” 俞善哪敢真叫一个颤巍巍的老人去搬砖:“田老爹,您会编草毡子吗?我那里需要大量的草毡子当帘子和盖棚顶,要是行的话,您就干这个吧,工钱按天算也行,按件数算也行。” 编草毡子又不费力,坐在那儿动动手就行了,田老爹见俞善愿意让自己去干活,还照顾自己老迈,连忙感激的应下来:“庄户人家,哪儿有不会编草毡子的,不是我老汉自夸,我这辈子就没买过鞋,你看我脚上这鞋,都是自己编的。”说着,他炫耀似的把脚伸出来,让俞善验证自己的话。 俞善一看,怪不得田老爹这么骄傲,果然是有些手艺的,他脚上这是一双做工细致的蒲鞋。 比起平常那种只有底和绑带的草鞋,蒲鞋的底更厚实防滑,也有鞋帮和后脚跟,样子和布鞋差不多。 会编蒲鞋的人不多,编这么一双蒲鞋不仅需要技巧,也比编一双普通的草鞋要费功夫的多,拿到集市上去卖,价钱自然也能卖得稍微贵一些。 许多人买不起布鞋,就买双蒲鞋备着,平时下田都是穿草鞋,有事出门的时候再换上蒲鞋,体面又大方。 不光穷人家喜欢,一些文士也常以布衣蒲鞋为美,虽然从选材到做工都会更精细,可夏天穿着实是轻便消暑。 有这样的手艺,让田老爹编个草毡子确实不在话下。 俞善笑着夸赞:“田老爹既然有这手艺,估计每天能编不少草毡子。那我就不好再按天付钱,占您便宜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平时您会编草鞋去卖,家里一定存了不少稻草吧?” 田老爹心里直打鼓,还是点头道:“是存了不少,除了稻草,还有玉米皮,蒲草,蔺草、竹麻……” 果然很专业。 “那要是您用自己的材料编,一张五尺五寸宽,三尺三长的草毡子我给您五文钱,要是用我准备的材料,同样大小的草毡子我给三文钱。” 等于一张草毡子的手工费是三文,稻草钱就给了两文。 主要是庄子上的稻草不多了,之前存稻草是为了冬天喂牛,幸好入冬前牛就被周大夫人派人牵走了,不然连这点儿稻草也没有。 虽说这东西价贱,可这时节不对,想大批量的买也买不到,集市上卖的草毡子没有刚好尺寸合适的,反正得找人编,不如直接请田老爹来做。 难得田老爹因为做着卖草鞋的营生,跟佃户商量好,每年都把自家地里的稻草杆给留了下来。这样俞善不必再东奔西跑的买稻草,也能让田老爹赚点儿小钱。 田老爹比划了一下俞善说得那个大小,觉得自己一天能做仨!毕竟做鞋的时候,稻草要又捶又搓的处理好了才能用,编草毡子可不用,特别省事,直接扎捆就行。 草鞋一双一文、两文钱,一双蒲鞋也能卖个三文,可那费功夫啊,田老爹一天才能编好一双,处理材料又得用上一天,还不是每次赶集都能卖出去。 田老爹觉得是有个金窝头砸到自己怀里来了,笑得露着缺了的牙:“那敢情好啊,我先用甲长备下的材料,等用完了再用我自家的材料吧。”言语间还挺为俞善着想。 他二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商量完,等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村民们羡慕得眼都红了。 人人心里有一盘帐,原想着这田老爹老迈,甲长不爱用,没想到人家的手艺值钱,一天要是做上两张草毡子,就能比他们多赚一倍! 这下,本来打算好要出个壮劳力的人家,都有些犹豫了,想着这个名额是不是换自家老人去,毕竟草毡子好编,谁家老人不会呢? 俞善看他们窃窃私语的,有些心思浅显的都浮在脸上,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都是穷闹的! 她想了想,换了个要求:“这样吧,我需要的草毡子不是个小数目,光靠田老爹一个人恐怕两个月也编不完,我做个主,每家可以再出一位五十岁以上的老人,请田老爹领着一起编草毡子。” 人们又是惊喜,又是犹疑,这种白费力气的事情,田老爹能干吗? 俞善当然不会让田老爹白做工:“你们用的材料由田老爹出,每编一张草毡子,田老爹也给你们三文钱,之后我还是用五文钱的价格跟田老爹买,但是交给我草毡子,质量要由田老爹把关。你们想一想,愿不愿意。” 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在心里算数,这样一来,其实还是村民们赚三文的手工钱,田老爹当当监工,赚两文的材料钱,谁都不亏! 算清楚这笔帐,几乎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闲着也是白闲着,家家户户除了去牛场干活能赚五文,编草毡子还能多一份收入,哪怕一天只编一张,就又是三文钱。 一天八文钱的进项啊!家里还能省下两个人的口粮,真是太划算了。 没错,村里农闲的时候,都是一天吃两顿,既然俞善说管一顿午食,已经有人打算这一餐尽量吃的饱一些,最好一顿能顶一天,这样把另外一顿的口粮省下来,家里人也能多吃一口。 村民们高兴,田老爹更高兴,家里那么老些稻草用不完的话,等夏收的新稻子下来,旧的就得拿去沤肥了。 现在一张草毡子的材料能卖上两文钱,那光稻草钱他就能赚多少?算不清,反正赚完这一笔,省着点儿花,他手头上能宽裕两年。 大家的心思不一,可有一个想法是相同的:这个甲长换得真好! 十六户人家里,陈小虎伤了胳膊,啥也干不了;俞信还要上学堂;田老爹去编草毡子了;还有一户是姓秦的,婆媳两个寡妇,带着个小娃娃。 秦婆婆去编草毡子,秦娘子二十来岁,俞善挑了她和另外一家一位方大嫂专门做饭,算是把做饭这事儿也安排好了。 最终有十四个人编草毡子,十一个人去牛场盖房,俞善又让俞小五用同样的工钱,一天五文在村里请了九个帮工——都是家里盖房时去帮过忙的,当时看他们给人免费帮忙做活都很细致,人也踏实,现在花钱雇佣,对方自然是更加用心。 把事情说定,村民们喜气洋洋的走了,脸上的笑容跟来时的木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陈小虎愁眉苦脸的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的缀在最后面,俞善开口叫住他:“陈小虎,你留一下。” 只见陈小虎无端端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拱手求饶:“善姐儿,俞甲长,要是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虎子吧,你一叫我大名我就天灵盖发凉。” 就是当初在大榕树下被俞善吓到,落下后遗症了。 俞善失笑:“行,虎子,我想问问你,你分到那两亩地打算怎么种?”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陈小虎简直要哭出来了:“姐姐,都这个时节了,还能种活什么?我算是看清楚了,什么叫后娘养的,那可是我亲爹啊,把我净身赶出家门不说,还分给我两亩光秃秃的地,叫我以后可怎么活?” 陈小虎家分家也是一场闹剧,他爹花钱赎买了徭役,却没给陈小虎赎,又趁着儿子去服徭役不在家,给了两亩地,把大儿子打发出门。 这还不算最绝的,本来他家劳力就不足,他后娘生的两个弟弟年纪小,今年春耕又难雇人,陈老爹一个人种不了十亩地,分给陈小虎的,就是两亩光秃秃还没开过耕的荒田…… 正所谓不误农时,陈小虎本来也不是多勤劳能干的庄稼把式,今年他那两亩地,注定绝收了! 俞善问他:“要是我准备租你那两亩地一年,该付你多少租金?” 去意 租地?陈小虎再也想不到俞善叫他留下来是为了这个。 原本他还以为是俞善见他可怜兮兮的, 不嫌弃他断了胳膊,要请他做工呢。 不过, 租地也行啊, 多少能赚个补贴,就那两亩地放着也是白白的荒一季,到了夏收的时候, 该交的田税还得交, 到时候还得自己交口算钱,还有修房子的钱也没着落…… 陈小虎他爹给他分了一间偏房, 连带着半间柴棚, 这就是分家契书上写的“长子分房一间半”了。 陈小虎受伤被送回家的时候, 他爹直接就让他回自己家里, 再一看, 连新院墙都围好了, 硬是单门独户把他分了出去,特别干脆利落,呵, 这倒是挺积极。 想想就心寒, 自已亲爹还不如善姐儿, 知道他要去当河工, 还送了他御寒的厚衣裳和一包干粮。反正善姐儿不会害他, 租就租吧, 别说一年, 租十年都行。 陈小虎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拍着胸口痛快的放话了:“别人我不敢信,善姐儿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还提什么租钱, 这是打我脸呢,不就两亩地嘛,只管拿去用。” 嗯,怪不得当初陈小虎能跟俞文思他们混在一处,这充大方的混子口气掩都掩不住。 俞善听得拧着眉头:“你要是这么说,我可不敢租了。亲兄弟还明算帐,我要是分文不出拿了你的地,我成什么人了?” 这小子心眼儿太活,明知道自己不会白用他的地,偏偏还要在嘴上卖个人情给她。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自己要真是不给租钱,直接用了陈小虎这地,哪怕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明天村里就能传出她刚当上甲长霸占了人家的地! 俞善冷下脸,扭头就要进屋:“行了,当我没说过,你走吧。” “哎哎……”陈小虎自知失言,赶紧拿手轻打自己嘴巴:“瞧我这张嘴,一高兴就没个把门儿的。其实是我不知道该收多少租,我家的地年景好的时候,种麦子一亩能收个两石半,咱们村里佃租都是成租,惯例是五成,你看着给吧。” 这不是算的很明白吗? 俞善粗略在心里算了一下,开口道:“我不用你的地种麦子玉米那些,所以不能按平常的成租来付,这样吧,那两亩地我出二两银,租期一年,明年春种前,把地耕开了还给你。” 这个价不算少了,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跟白来的一样。 陈小虎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自己伤了胳膊,老俞家那边还没说好怎么赔偿,这么些天了也不见提赔钱的事儿。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有这二两银,他就能缓过来一阵了,把那一间半破房子修一修,垒个灶间,再修个茅房,自己这个家,日子好歹也算是过起来了。 俞善看了一眼陈小虎的胳膊,又问他:“你现在有事做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陈小虎心里吐槽却不敢说出口,只闷闷的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我雇你给这两亩地浇水施肥,再加除草,活儿肯定不重,一年一两银子,干不干?” 俞善心说闲则生事,这孩子拿了钱要是整日没事干,四处闲逛,可别又跟俞文思他们混在一起干出什么坏事,那就麻烦了: “平时你要没事,也可以到庄子上转转,看杨庄头那儿需不需要帮手,手不方便就替他跑个腿什么的,我会交待杨庄头的,在你手好之前,报酬是管饭,行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段时间让他多往庄子上跑跑,呆在群众的眼皮子底下,等手好了再让他干点儿轻省活儿,总之,没空出去闲逛就好了。 地里的活儿是有数的,浇水施肥加除草,一年也做不了几次,算下来这个工钱着实不低,就是平常多往田里转一转,多上点儿心罢了,在庄子上替人跑跑腿还能管饭,陈小虎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一回家冷锅冷灶的,当然是愿意的。 两人约定好明日去村长那里签契书。生计有了着落,陈小虎走的时候挺胸抬头的,走路都带风,也不再是愁眉苦脸的一脸丧气相。 他走了以后,俞善也出了门,径直去了小镜庄的南坡。这一面朝阳的山坡上,春油菜已经撒种种下了,长出一片片嫩绿色的小苗。 那些出得过于密集的小幼苗本来是要剔掉的,可种子太难得,俞善都没舍得吃爆炒油菜苗,每一棵小菜苗都精心的挖出来移栽了。 算着时间,等到七月底八月初就能收获第一批油菜籽,这样等到了九月,紧接着又能种一茬冬油菜,一年两熟,等明年收得菜籽多了,可以狠狠的榨一拨油!吃一回炝炒油菜苔! 油菜苔碧绿脆嫩的,轻轻一掐就断,洗净后先拿菜籽油炸了红红的辣椒,再稍微一炒,就马上出锅——盘子里红的辣椒、绿的菜苔,夹杂着星点的几朵黄花苞,看着颜色就让人食指大动。再挟根菜苔尝一尝,端的是香中带辣,辣中带脆,脆里又透着嫩,简单又美味,口感棒极了。 俞善继续往山顶阳光最好的地方走,满眼看过去都是小油菜苗绿油油的圆润叶片,只有一片不一样:那里长的小苗瘦长一株,举着三四片芦苇似的叶子,窜得有一拃高。 俞善是后来才知道周懿言送过来那一大包不知名的种子是什么,倒不是因为她认出了长出的幼苗,而是因为她猜出那个谜语的谜底了:甘蔗。 猜出来以后,俞善回去翻出来剩下的半包种子,盯着琢磨了半天:这灰扑扑的芦苇花絮里,包着密密麻麻像棕色小芝麻粒儿似的种子,居然是甘蔗? 恕她眼拙,吃了那么多年甘蔗,还不知道甘蔗的种子长这样,难道种甘蔗不是砍成一节一节带种芽的段,直接埋在田里就能长出苗吗? 后来俞善还是从那些花絮上猜想,估计甘蔗长到一定程度,会在顶梢开出像芦苇花一样的花穗子,然后结出一串串种子来。 既然现在这种子能发芽,又能长成实生苗,长势看着也挺好,那应该也能长出甘蔗,吧? 所以,要种吗? 还是种吧!大胆尝试,真种不成,最多也就是亏掉二亩地的租金和肥料……俞善心想,没事没事,我到时候肯定不心疼。 第二天,在俞怀安的见证下,俞善跟陈小虎签了赁地的文书,然后招呼大家把那二亩地深耕了一遍,施上肥,再把山上的小甘蔗苗,给小心的移栽到地里。 想着甘蔗万一要是长成了得有一人多高,俞善直接让杨庄头他们种的时候留出三尺的行距。 这么小的苗,居然要留那么宽的行距,是不是有点儿浪费啊? 听俞善吩咐完,邓春就看了看杨庄头,杨庄头现在已经认命了,俞善说啥他干啥,绝对没有异议,倒是让等着解释的俞善好不习惯。 嗯,突然有点儿失落是怎么回事…… 上次扦插完茶穗,杨庄头带着人在茶苗地的旁边,又细细翻出了一亩地,这次先施上底肥,再扎好遮阴棚,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俞善才请奚晟带着自己,还有杨谷、邓荣两人一起,又上山采过一次茶枝。 这次去的时候,俞善几人是特意背着肥料上山的,给每株茶树的底下都施上了肥。 虽然适当的剪去茶树顶端的枝条,可以让侧枝发得更茂密,茶叶的产量和质量都会更好,俞善还是担心自己破坏茶树的平衡。 这野生的茶树不知道在悬崖边长了多少年了,长出的茶品质又那么好,万一被自己霍霍了多可惜。所以剪完了还是给每棵茶树都“补一补。” 两次扦插的小茶穗,在杨庄头精心看护下都种活了。这些时日他每天都按时浇水,确保土壤湿润又不粘手;还每天定时揭开遮阴棚的顶盖给茶苗通风,就差睡在那一片茶苗地里看护着了,悉心得不行。 俞善知道肯定扦插活了,但是不知道具体长得什么样,干脆把一株茶苗□□检查,发现已经顺利生根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杨庄头谴责的目光下,乖乖把茶苗重新种了回去…… 茶苗田离山上的宅院不远,话说,河工徭役结束以后,奚晟不必每天再运送米粉,也就没有每天到庄子上来。 俞善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奚晟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想来这个时间山林也已经解禁,奚晟是去打猎了吗? 俞善正想着,不由有些出神,蓦然身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要踩到茶苗了。” 俞善一个激灵,抬头看向来人,微笑道:“奚大哥,好些日子不见啦!” 许是她语气里带着欣喜,好像很高兴看到自己,奚晟的眼中闪过笑意:“嗯,这些日子有点儿事,不在山上。” 原来是不在,怪不得这几天都没见人。 俞善没多想,她揭开遮阴棚的一角,指着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茶苗,开心的说:“你看,咱们种的茶苗都生根了,等过几日老道士采过了雨前茶,咱们再去当一回偷枝……再去采一回茶枝。” 奚晟听她生生拗了回去,又听她说“咱们”,忍不住低笑出声来:“行,老道士爱讲究,喝茶只喝明前、雨前茶,等过了谷雨再去就不会遇到他了。” 奚晟心中暗想,自己也就能再陪她这一次了,看俞善笑得明媚,他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努力让自己收回目光来,垂下眼睛想,不能再看了,再看说不定自己真的会动摇。 善姐儿开的养牛场价值几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茶园也很快就要种满山坡,义父说得对,眼下还可以靠着杨县令和郭县尉的威望压制着那些蠢蠢欲动的手,可若是这份家业发展到,连杨、郭两家也忍不住伸手呢? 她走得太快,而自己起步太迟,要奋起直追才可以跟随上她的脚步,伴随左右。 俞善完全不觉奚晟的心思,她还在跟奚晟分享自己的“偷枝计划”:“……等快到夏天的时候,才是剪枝的最佳时机呢,到时候估计茶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去剪一回,那个时候的茶叶品质不成,铁定不会碰到老道士,我也不是怕他,主要是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我心虚……” 奚晟看她说话时眉眼之间神采飞扬,心知到了那个时候,他是肯定不能陪她一起去了,于是莫名的,突然这会儿就开始担忧她的安危: “到时候你去找一趟老道士,他手里有驱兽药,老道士人不怎么样,做出的药还是很好用的,你们早去早回,白天猛兽本来就不怎么活动,有了那驱兽药你们的安危肯定多一重保障……” 他没发现俞善闻言已经隐了笑容,凝眉望着自己,只管絮絮叨叨的叮嘱俞善: “最好叫上孙道长跟你们一起去,他虽然性子憨直,可生得魁梧,有把子力气,手上功夫也不差。不过你去借人借药,老道士肯定会狮子大开口,你别心软,太过分的要求千万别答应,免得老道士胃口越来越大……” 俞善轻声打断奚晟:“你要去哪儿?” 奚晟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犹豫着开口:“我……” 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善姐儿!”山脚下,俞小五不停的朝他们挥动着双手,生怕俞善听不见,又蹦又跳,喊得声音劈叉了:“善姐儿,快下来,救命啊。” 买卖 什么事能让俞小五急成这样? 俞善和奚晟对视一眼, 看懂了对方的意思:若真是急事,还是救命要紧。 虽然话还没说完, 可俞善知道, 奚晟要走这件事是肯定的了。她压下心中的异样,干脆开口邀请道: “奚大哥要是有空,不如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吧?等看完了, 咱们回来再接着聊好不好?” 有多少事都是因为阴差阳错, 该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错过的,俞善不打算留下什么遗憾, 所以她打定主意, 今天一定要听完奚晟的话。 其实她不说, 奚晟也会一起去看个究竟, 看到底什么事能让俞小五急得火烧房子似的, 对俞善有没有危险。 他会意的点点头, 两个人也不耽误,匆忙往山下赶去。 能叫救命,自然是人命关天。 正所谓人生四大累, 打堰、脱胚、拔麦子、侍重疾, 这打堰可不就是修大坝嘛。 河工的日子辛苦又熬人, 俞老三受不住累, 一时偷懒, 害得两个人受伤, 他自己也断了一条腿, 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让吴三婶和俞蕙、俞蕊姐妹俩伺候着。 俞老头不肯承认善姐儿一个赔钱丫头片子能胜过自己,他认定了是因为俞老三这件事, 害得他把甲长的位置给丢了, 气得干脆什么都不管。 至于衙门,河工自己失误耽误了工期,不罚就是好事了,哪还有什么赔偿。所以无辜被牵连受伤的崔有旺和陈小虎,只能等着俞老三自己来赔。 俞怀安倒是跑过俞家老宅两趟商量这事儿,都被推诿过去,只要一说起赔钱,人人都装聋作哑,结果到现在都没个说法。 陈小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崔有旺不一样,他拖家带口的,家里几张嘴等米下锅。 崔家最近愁云密布——当家的崔有旺被砸了膀子,坐不起身,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伺候。 这侍重疾又哪是什么轻省的活计,潘寡妇没两日就嫌弃这照顾病人的活计又累人又腌臢,能避就避。 除了抹身、擦屎接尿这些近身的活儿,崔云淑这个十四岁的女儿避嫌做不了,其他的潘寡妇一概不沾手,崔云淑两姐妹像奴仆似的被使唤得团团转。 崔云淑在庄子上帮工的活计自然是不做了——河工徭役一结束,庄子上只剩下卫所这一单大生意,赶制米粉的活计也缓了下来。 俞善暂时不打算接固定的大单,好让大家都歇一歇,于是杨豆和邓桃能腾出手来帮米娘子,崔云淑帮工的活计也没有了——正好她也确实忙得离不开家了。 崔有旺一回来,潘寡妇不敢不给崔云淑姐妹俩饭吃,当着亲爹的面,这后娘再心毒,面子情也是要做的。 她打着女儿孝顺爹天经地义的旗号,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都丢给姐妹俩做,这还不算,俞家老宅的赔偿久久谈不拢,眼看就坐吃山空了。 崔家的日子本就不富裕,要不然崔有旺也不会因为心疼几个钱,自己去服河工徭役。再加上春耕的时候,潘寡妇花高价请人耕种了自家的田地,把崔家微薄的积蓄花得河干水净。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崔有旺卧病在床,光汤药费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没钱了怎么办?潘寡妇把目光盯向亭亭玉立,秀丽可人,已经初显风姿的崔云淑…… 反正小丫头崔雨淑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家里的各样活计都能上手,既然家里缺钱,不如干脆把吃白饭的大丫头卖了,赚上一笔钱补贴家用,留着小丫头在家里做活,岂不两全其美。 潘寡妇算盘打得响,她捏着帕子在崔有旺的病榻前嘤嘤哭了一场,把家里的难处述说一遍,崔有旺就闭上眼睛默许了。 这儿女都是债,老婆才能陪自己白头。更何况是一个丫头片子而已,潘寡妇生的可是自己的独子,孰轻孰重,他心里有数。 前脚潘寡妇找来的牙婆进门,后脚小雨淑就溜出门,着急忙慌的找俞小五通风报信去了,俞小五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去找俞善救命。 听完事情的原委,俞善皱着眉头,心说这潘寡妇和崔有旺真真是脸面都不要了:“这种无灾无祸的年景,哪有动辄就卖儿卖女的道理?” 俞家老宅当初想要摆脱俞蔓这个病秧秧的累赘,好歹还披了一层婚嫁的遮羞布,像崔家在这种不算艰难的年景就张罗着要卖女儿的,实属少见。 俞善不客气的问俞小五:“这种有碍村风的事情,你不去找村长,来找我干嘛?” 俞小五啪得一拍脑袋:“对啊,我一听到消息就想着赶紧来找你想办法,倒把我爹给忘记了。” 这件事,村长确实能管得到,虽说卖儿卖女是自家事,可崔家这事儿不光有碍平溪村的村风,跟俞家迟迟不肯赔钱的事儿是连在一起的,村长当然要出面管管了。 俞善示意俞小五附耳过来,低声叮嘱几句:“……你赶紧回去,就跟村长这么说。我先去崔家拦着,至少能不叫牙婆把人领走。” 俞小五听完,千恩万谢的谢过俞善,拔腿就往家跑。俞善和奚晟也不敢耽搁,径直往崔家去了。 崔云淑看似柔弱,实则性情刚烈,她一知道后娘叫了牙婆,干脆把自己锁在柴房里,抄了把砍柴的镰刀在手里,谁叫也不出来。 牙婆看不见货色,又岂会轻易开价,双方僵持不下,俞善到的时候,在门外就听见牙婆不耐烦的对潘寡妇说: “潘娘子,你家这小娘子性子也太烈了,万一我买了她回去,她却寻了短见,那我岂不是人才两空?这买卖不划算啊。” 这牙婆姓黄,潘寡妇赔笑道:“黄婆婆您□□人的手艺是这个!” 说着,她伸出大拇指,殷勤奉承道:“我家这丫头就是惯坏了,性子欠收拾,您买回去只管□□。不是我卖花赞花香,我们家大丫头长得可人意儿,您买了□□好,只管往出卖,绝不会亏本的。” 万不得已要卖孩子的人家,要是心疼孩子,都会求牙婆给自家孩子寻个好去处,卖到富人家为奴为婢,总比被卖到黑矿当苦力,卖到青楼楚馆倚人卖笑要强得多吧? 潘寡妇这言下之意就是不管黄牙婆往哪儿卖了,只要她收到钱就好。 黄牙婆饶是做多了这行,心下也对潘寡妇鄙夷不已,怨不得是后娘,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不心疼。 黄牙婆心里虽然感叹,可她毕竟个生意人,看崔家小丫头的样貌,就知道这家的大丫头容色不会差了,是个可造之材。 她心说:自己只是个牙婆,要怨,只能怨你运道不好,投身到这样的人家,遇上一对铁了心要卖掉你的父母吧。 这样想着,黄牙婆给身后两个打手使了眼色,示意他们干脆把柴房那摇摇欲坠的门卸了,赶紧把人抓出来,看了货,银钱两讫就可以带人回去了,免得夜长梦多。 在村里收人是要冒风险的,万一遇见刁民,他们这几个人可不够人塞牙缝的。 那厢,俞小五找到村长俞怀安,缠着他去替崔家云淑出头:“爹,那潘寡妇心如毒蝎,肯定要把崔家大姐儿卖到腌臜地方。咱们平溪村民风淳正,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过卖儿卖女的事情了,这可是衰败之相,影响运势的,不吉利啊。到时候万一被别的村子撞破,肯定要笑话我们的。” 不得不说,毕竟是亲父子,俞小五就知道自家爹爹虽然怕麻烦,喜欢和稀泥,可是向来最爱面子,听他这么一说,俞怀安果然踌躇起来。 沉吟了一会儿,俞怀安才下定决心:“那就去看看吧,崔家一个杂姓人家,当初容他们家在村里居住已经是给足面子了,不能让他们这样胡来。” 崔家的柴房年久失修,两个打手能被挑来陪着黄牙婆到村子里来收货,当然是身强力壮,没几下就踹开门,把拼命挣扎的崔云淑揪了出来。 两个打手按住崔云淑,黄牙婆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仔细察看一番,又毫不顾忌的伸手拉开崔云淑的衣领,摩挲了下身上的皮肤,果然十分满意: “嗯,总算你没说大话,这丫头的皮子虽然黑了些,手感却细腻的紧,回去拿秘方养一养自然就白了,到时候肯定招客人喜欢。” 崔云淑听她这么语气轻佻,就知道等着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去处,脸色都白了,羞恨得简直要一头撞死才算干净。 潘寡妇眼中闪过一丝痛快。 自己刚过门的时候,这丫头没少给自己难堪,村里人人都说自己当初守不住寡,偷汉子生了个野种,虽然她现在嫁给孩子爹,总算是名正言顺了,可那帮子村妇还是对她指指点点的,那些闲话不是这死丫头传出去的又是哪个?这下可让她报了仇了! 潘寡妇见黄牙婆满意,狮子大开口:“这丫头长得不错吧?十两银子不二价!” 黄牙婆啐了她一口:“十两都够买头牛了,这丫头瘦巴巴的,浑身也没几两肉,我最多出六两。” 潘寡妇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我好吃好喝的养到这么大,养得这么水灵,少说也要八两。” …… 这两人就像街市买菜一样,当着崔云淑的面讲起价来,好像她们买卖的是一只鸡鸭,而不是一个人。 俞善本来只想站在门外等俞小五叫来俞怀安,谁知道越听越生气,直到这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讲价声,和崔云淑压抑的呜呜咽咽的哭声混在一起,钻进耳朵里,像带刺似的,让人没办法无动于衷! 俞善实在忍无可忍,干脆无需再忍,她抬起脚咣当就是一下,径直踹开崔家的大门! 黄牙婆被唬得一哆嗦,险些大喊饶命! 上次她去一个村子里收一个烂赌鬼的女儿,谁知道那一家子亲戚众多,知道自己是牙婆,十几个村民拎着锄头堵在村口,就是不让自己带人走,最后别说人了,连买人的钱也没收回来,她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好容易逃了一条命出来。 这次她学聪明了,知道带两个打手来应付这帮刁民,还是被吓得不轻。 俞善一进门,黄牙婆就顾不上害怕了。她眼前一亮,职业病开始发作。 眼前的小娘子,一身布衣不掩殊色,虽然年纪还小,可黄牙婆敢断定,这是一个美人胚子。 她额头饱满而光洁,巴掌小脸白皙得发光;寻常姑娘家眉色皆淡,要用螺黛描绘成新月那般弯弯的模样,而她不同,眉色黑得恰到好处,又根根分明,眉梢细长根本不需要描画,一对柳叶长眉浑然天成。 最妙的是那一双眼睛,就算蕴着怒火也是含嗔带怒,其中波光潋滟。 黄牙婆这时候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这姑娘,定能卖上个大价钱! 青桃 黄牙婆这种打量货物的目光让俞善浑身不舒服。 她都察觉到了, 奚晟自幼习武,五感比常人更加敏锐, 又怎么会察觉不到, 他皱着眉一个侧身,将黄牙婆肆无忌惮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奚晟一动,把黄牙婆的目光也吸引了过去——这是个眉目疏朗的少年, 虽然皮肤黝黑, 却剑眉星目;他身姿挺拔,整个人都透着勃勃生机。 黄牙婆忍不住暗暗赞叹, 这穷乡僻壤的, 居然接连出了两个上等货色, 看穿戴都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她忍不住一时心痒,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两个…… 没等黄牙婆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潘寡妇扯着一把尖嗓子直嚷嚷:“你们什么人啊,闯到我家里来想干什么?” 被人撞破她要卖掉继女,潘寡妇心里多少有些发慌, 她扯了扯黄牙婆, 讨好的笑着说:“黄婆婆, 夜长梦多啊, 我吃点儿亏, 说定了就七两!别理会那些闲人, 赶紧让死丫头按下手印。” 有过前车之鉴, 黄牙婆也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她从怀里掏出现成的契书,也顾不上填崔云淑的名字和身价, 直接强行抓起她的手, 就要按下手印! 崔云淑被两个打手死死按住肩膀,无论怎么挣扎都脱不了身,她眼睁睁看着手上被涂满鲜红的印泥,就要印上契书,眼神中透出一股绝望。 俞善气笑了:“嘿,真当我们是死人啊?” 她一把扯过那身契文书,看到上面明晃晃写着“卖身契”三个字,粗粗一眼扫过,还有“……自愿卖身……任凭处置,生死各安天命……”的字样,忍不住一阵热血上头,三两下把契书撕得粉碎,兜头扔了黄牙婆一脸! 黄牙婆被人坏了好事,气得直跳脚,指着俞善破口大骂:“哪儿来的小娼妇,多管闲事,敢从我黄婆婆手上抢人!你们两个是死人啊,快点儿抓住她。” 两个打手面面相觑,纷纷松开崔云淑,作势要来抓俞善。 奚晟怎么可能让人碰到俞善,对付这种不入流的打手他连招式都不需要,一把一个,像拎小鸡仔似的径直抓起两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大力掼到一边。 “你个小黄毛丫头,毛都没长齐,就敢跟你黄婆婆乍翅!”性子再烈的小丫头黄牙婆都见过,还不是被她□□得服服帖帖的! 那些买来的丫头们要生要死还不是她一句话?黄牙婆作威作福惯了,咽不下这口气,扬起巴掌朝俞善脸上狠狠扇下去。 俞善一点儿尊老的意思都没有,冷着脸对准她膝头狠狠的就是一脚,黄牙婆腿一软,俞善顺势一搡,把她跟潘寡妇推作一堆,两人都摔了个眼冒金星。 …… 俞怀安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本应该是凶神恶煞的打手,鼻青脸肿的蹲在墙角不敢动弹;来买人的牙婆捂着老腰,嘴里不知真假,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俞善大马金刀的坐在院子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嚣张的活像个恶霸,奚晟就站在她身后,尽忠职守,只要看见谁有逃走的迹象就把人抓回来,扔到墙角继续等着。 见有人来了,黄牙婆也不哼哼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向俞怀安:“大爷啊,我可是正经的买卖人啊,你们不能这样扣着我们。” 俞怀安生怕那混着胭脂水粉的眼泪鼻涕沾到自己身上,连忙避开。 黄牙婆一下扑空,又摔了个嘴啃泥,她气得索性不装了:“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虽说我这买卖说出去不好听,可也是正当生意,遇到饥馑的年景,收一个人就能换全家人活命的口粮,也是活人无数的……” “呵呵,要不要叫你一声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俞善毫不客气的讽刺道: “别人我管不着,牙行经纪多了去了,可你是专做往腌臜地方送人的吧?行,这我也管不着。那大晋律上写明了良籍为奴,只能自卖自身,你的契书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吗?可你哪只眼睛看到崔家姐儿愿意了?” 俞善拉起紧紧挨着自己,不敢走开半步的崔云淑,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只要崔云淑不愿意,你们没人能带得走她!” 俞怀安一看黄牙婆难堪的脸色,就知道俞善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打算把崔家姐儿往那些下流地方送的。 本来这卖儿卖女是自家事,俞怀安也不想管太多,只是这潘寡妇把继女往火坑里推,说出去不好听啊。 小五难得说对一回,虽说现在不讲究什么从一而终,可村里的女娃娃被卖到那种地方,这于整个村子的风气都有碍。 俞怀安黑着脸,他不好直接跟潘寡妇说话,只好站在院子里往堂屋吼了一嗓子:“崔有旺,还喘着气儿吗?怎么家里让个女人做主呢?” 这话说得,俞善毫不掩饰的翻了个白眼。 屋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许久,疼出一脸汗的崔有旺,面色苍白扶着墙慢慢踱了出来:“俞村长,有事儿啊?” 俞怀安本来不怎么生气,这会儿反而被他激出三分真火来:“怎么,莫非你伤的不是膀子,是伤着耳朵了?院子里闹成这样,你一个大男人缩在屋里,都不知道管管?” 崔有旺嘴唇嗫嚅几下,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崔云淑扑通一声,含泪跪在崔有旺面前:“爹,后娘她要把我卖到脏地方去,爹,别卖掉我行不行?我能干活,我还能挣钱。” 小雨淑也跟姐姐一起,并排跪在爹爹面前,抱着崔有腿苦苦哀求:“爹,别卖掉姐姐,我去山上捡菌子卖,给家里赚钱好不好?” 崔有旺别过脸,不去看崔云淑的眼泪:“这都是命啊,闺女,谁叫咱家穷呢。你看爹现在伤成这样,有日子不能干活;你听话,就算是为了弟弟妹妹有口饭吃,跟着黄牙婆去了吧。” 黄牙婆脸色一喜,正要开口帮声劝崔云淑:这姓崔的丫头越看越是个好胚子,身价也便宜,她是真不想错过。 “咳!”俞善重重的咳了一声,黄牙婆脸皮一僵——死丫头一开口,那后生就要打人,长得俊俏有什么用,下手忒黑! 她人在屋檐下,只好乖乖闭上嘴,不敢再出声。 俞善笑着对崔有旺说:“崔大叔在村里名声一向不错,谁不说崔大叔为人勤恳,日子过得红火,你看家里这青砖大瓦房,村子里拢共也没有几家盖得起来。” 崔有旺没想到她开口就夸,楞了一下,心底却是受用的。 “不过名声这东西,积攒着难,要垮掉却是像一瞬间的事儿。”俞善笑了笑:“今天云淑要是被黄牙婆带走,明天不光是村里人,恐怕连大刘村都知道崔有旺家出了个窑姐儿……” “行了,你别说了。”崔有旺阴沉着脸说。 其实他一直想的是送闺女到大户人家当个丫头什么的,到时候闺女享福,每个月还有主家发的月钱、赏钱,也能接着补贴家里。 今天黄牙婆一上门,外面吵起来,他听着觉得不对,可又不想跟潘寡妇当众争执,免得让人觉得他当不了家,丢面子。 现在听了俞善的话,崔有旺才真真是一身的冷汗,说得对啊,大姐儿要是被卖到窑子里,人家会怎么笑话他这个窑姐儿的亲爹? 到时候还有什么面子可言?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尽了! “其实我也不是想要卖掉孩子,不过是日子艰难,你看我这伤……”崔有旺试图解释。 “我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俞善极其善解人意的点点头,她扭头就直接问俞怀安:“大堂伯,俞怀实到底什么时候赔钱?” “什么俞怀实,那是你三叔。”俞怀安瞪了小丫头一眼,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他沉吟一下:“这事儿我去说,三天之内一定给你们个答复。行了吧?” 崔有旺点头:“哎,那再好不过了,有劳村长。” 潘寡妇眼看这事儿要黄,又嘤嘤的哭上了:“实在是家里山穷水尽了,难道我就是那心狠的后娘吗?当家的伤成这样,就算赔了汤药费,家里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日子也没法儿过啊。” 这是还不死心啊! “男人们说话,哪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插话的道理?”俞怀安终于忍不住喝斥道。 潘寡妇委屈的捏紧的帕子:“那俞家的小娘子不也是个女娃娃……” 俞善毫不客气的打断她:“你能跟我比吗?你凭什么跟我比?” 她直接跟崔有旺说:“崔大叔,你看我那里也挺忙的,想雇云淑和雨淑两姐妹做工,村长可以做见证,签十年的长契,不知你意下如何?” 崔有旺迟疑了,做工倒是可以,家里还少两张嘴吃饭,可这十年长契一签,到时候云淑都已经二十三四岁,是个老姑娘了;雨淑倒是十六七岁,正好嫁人,这…… 俞善见他心动,继续说道:“卖掉她们两姐妹,于崔家名声有碍,帮我做工就不一样了,只是长工而已;不过这十年,我管吃管住,她姐妹二人的一切都要听我这个主家的安排,包括婚嫁。” 俞小五一听就急了,这怎么能行呢?要是这样,他和云淑还怎么…… 他一激动就要上前跟俞善理论,被奚晟从身后一掌捂住嘴巴,唔唔的说不出话。 俞善指了指崔家的半截砖房:“崔大叔也知道,我家正在盖房,若崔大叔愿意,我可以帮崔家把两侧的砖房盖齐。” 崔有旺一听,急切上前求证,不料扯到伤口,他疼得呲着牙追问:“此话当真?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就换两个丫头给你做十年工?” 尤其是小丫头,才七岁,等能派上用场还要好几年吧。 “当真,只要崔大叔点头,我保证给你把偏房也盖成气派的青砖大瓦房。”俞善说得斩钉截铁:“除此之外,我再出五两银子,只要崔大叔现在就签长工契。” 俞善之前听泥瓦匠八卦,崔家两边偏房的地基都已经打好了,半截砖墙用的也是上好的青砖,现在只差上面的半截砖墙,还有屋梁、瓦片那些。 俞善这些日子盖房子,粗略算一算,也就是十两银子的事儿。 再加上五两现银,一共十五两,买断姐妹俩十年的光阴,这是俞善能想出来唯一一个不让她们入奴籍,又能摆脱崔家的办法。 最终,黄牙婆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走了,连那个小的也被俞善霸占了去。 十年?十年以后黄花菜都凉了!无机可趁的黄牙婆,打又打不过人家,又当着人家村长的面,她不得不把这口气咽下去,气急败坏的带着两个打手走了。 俞善留着她,就是让她亲眼看着崔家两姐妹跟自己签下契书,好死了这份心,免得回去再想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骚扰云淑和雨淑两姐妹。 事情至此,潘寡妇就算有心留下小雨淑在家里做杂活儿,也由不得她了。 长工契书是俞怀安写的,一式两份,崔云淑姐妹俩这次是心甘情愿的按下了手印,崔有旺身为一家之主,也按下手印,把自己两个女儿赁出去十年。 俞善收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书:“明日我就把钱送过来,先让人来量房子,保证一个月以内给你盖好。” 崔有旺这下心气儿彻底舒服了。这两间半截屋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了,无奈家里一直凑不齐钱重新盖。 这下好了,家里少了两张吃饭的嘴,又有了现银,连儿子以后结婚的新房也有了。 崔云淑按完手印,也不哭了,她抹干泪痕扭头进了柴房,出来的时候身上背着自己的小包袱,默不作声给崔有旺磕了三个头,起身以后,拉着小雨淑头也不回出了家门。 崔有旺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暗暗想着这丫头走得这么干脆,果然是没良心的赔钱货。 崔云淑摸着包袱里一个硬硬的布包,心里踏实得很。跟着善姐儿,她一点儿也不怕。 而且,之前她把在山上采竹荪,给俞善做帮工赚的钱全都偷偷攒了起来,就藏在柴房里面——这里潘寡妇是绝对不会进的。 这个家以后她是不会再回来了,她的积蓄自己带走,绝不会留在这里便宜潘寡妇一文半毫! 见证这一切的俞怀安不由心下叹息,先有父慈才有子孝啊。 三岁看到老,这两个丫头原本算是孝顺的,可崔有旺这个人死要面子,又一心偏着潘寡妇和她生的儿子。潘寡妇这个人能靠住吗?以后有他崔有旺后悔的时候。 把崔云淑两姐妹先送到庄子上,交待清楚之后,俞善和奚晟又来到上次看过桃花的地方。 这个时节,缤纷的桃花已经落尽,桃叶碧绿,一个个拇指般大小未熟的小青桃缀满枝头。 俞善看它们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忍不住伸手摘一个下来,送到嘴里轻轻一咬,嗯,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从口中蔓延开来。 俞善被酸得直吐舌头,奚晟看她犯傻,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这毛毛躁躁的,更让人不放心了怎么办? 打破了沉默之后,奚晟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偏偏张不开口。 还是俞善大大方方的问:“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一个月后。”奚晟把心一横,决定全盘托出:“我要回京参加武举乡试!” 他开了口,就像打破了某种桎梏,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觉得容易多了:“我虽然跟义父在这里定居,可籍贯却在京城,想要参加武举乡试,就要回到原籍投牒报考,在京城从乡试到会试、再到殿试这么一级一级考下去,如果我都能通过的话。” 奚晟解释得详细,俞善却注意到一点,她低声问道:“那……你的家人,还在京城?” “嗯。”奚晟极其轻微的点了点头,转脸看向轻缓流过的溪水。 俞善突然心中一阵后悔,这滋味堪比刚刚鲁莽咬下去的那一口小青桃,又酸又涩,她忙开口:“有些事,你可以不说的。” 然而奚晟早就想好了,该把一切都讲给俞善听:“我外祖少年得志,不到二十岁就金榜题名,他才高气傲,做了几年翰林就辞官回乡,办了个书院,我亲生父亲跟我义父,都曾是我外祖的入室弟子。” “我母亲自小聪慧,能诗擅画,是远近闻名的才女,比起我那只知道舞枪弄棒,一心向武的舅舅,母亲自小就是外祖的掌上明珠,在她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 “外祖他为人开明,既然母亲喜爱读书,我父亲和义父又都是他的入室弟子,情同子侄,于是常常在家中设课,将三个人一视同仁的教导。后来恐怕你也猜到了,日久生情,我父亲求娶了我母亲,他们青梅竹马,又诗文唱和,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 “我外祖看中父亲的才华,不嫌弃他出身寒微,将掌上明珠下嫁,但凡有点儿良知的人,都该知恩图报的吧?可惜他老人家看错人了。” 看奚晟的神色,俞善本来能想到这个结果的,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奚晟朝她寂然一笑:“我外祖是有才华,可他只做了几年官而已,人脉不丰,性情又不算圆融。或许在我父亲科举之时还有帮助,等他考上进士,出仕做了官,我外祖的影响力就微乎其微了。” “外祖常说,母亲是最肖他的孩子,他说的没错,母亲不光才华像他,更像他一样心如傲莲,沾染不得半点尘埃。父亲做了官以后就扔了诗书,醉心官场,他开始四处钻营,对此母亲很是不喜,他们夫妻间的情分本就有了裂痕,直到父亲纳了上峰的庶女为妾,更是渐渐陌路。” 奚晟的唇角始终噙着一个嘲弄的笑容,俞善觉得,这看起来很不像他。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察觉,尽管听起来似乎云淡风轻,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俞善还是发觉奚晟的语调越来越快,他两手不自觉的紧握着,青筋迸现。 俞善不知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奚晟有多大年纪,可若说当年的事没有对他造成伤害,是不可能的。 “我母亲至死都没有原谅父亲,谁知她去后一年,我父亲根本没把当初那小妾扶正,而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官职更高的岳父,从此升官发财,光耀门楣……” 讲到这里,奚晟脸上一直挂着的嘲讽笑容,忽然化成一种冷酷的恨意: “我是被外祖亲自上门领走的。我母亲去后,他很伤心,没过几年身体就衰败了,弥留之际将我托付给义父。” “我祖父去的时候,义父已经考上了举人,他最终还是对医术最有热忱,后来干脆不考了,带着我四处游历,遇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就定居几年。” 奚晟说完,眼中的冷意逝去,他看向俞善,神色才慢慢平缓起来:“义父总说我不肯回京是在逃避,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他要比母亲和父亲都年长几岁,却没有父亲那样的考运,屡试不中。母亲过世之后,我有一次听义父喝醉了,哭着说他本来是打算等考中进士再跟祖父提亲的,谁知母亲和父亲已经两情相悦,而且我父亲一路考中进士,顺利的让他望尘莫及。” “义父不希望我像他一样抱憾终生,我也不想,你明白吗?善姐儿。”奚晟声音愈发低沉,他的目光坚定的注视着俞善,唇边一抹苦笑:“我只想你知道我的心意,并不需要你现在应承些什么,只希望我的运气比义父要好。” 俞善心跳得很快,她第一次在人前失去言语的能力,这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的感觉很是新奇。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红了脸的,面颊上滚烫的一片,许久之后,等那热度稍稍退去,就在奚晟以为俞善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轻声说道: “你想做什么,就只管放手去做,不要急于做什么承诺,我……年纪还小,最多,我等你回来,你说好不好?” 奚晟看着她,俞善也不避让,两人交换着眼神,许久,奚晟突然伸手拂去她额边的一缕乱发,低声笑着答道:“好。” 郭叔叔 俞善突然想起还住在别院的古一针:“对了, 古大夫跟你一起去京城吗?” 现在她才从奚晟口中知道,原来古大夫的本名叫古逸真, 古一针是他行医之后, 病人为表达感激之情送的雅号,没想到古大夫听了之后非常喜欢,干脆也自称古一针了。 奚晟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小丫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义父, 真是大煞风景…… 他敛了敛有些飘乎的心神:“我想劝义父跟我一起去, 可他说,不耐烦见到我爹那个……人。” 嗯, 后面被他咽回去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其实俞善觉得, 古大夫不去也好:“你走以后, 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还是让他别回北山了, 出入不方便。别院空着也是空着, 平时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有古大夫就近住着,觉得方便多了呢。” 奚晟知道话虽如此, 俞善肯定也是看古大夫有些年纪了, 不放心他一个回北山去住, 这是好意, 他领:“好, 我回去再劝劝义父。不过走之前, 除了去山里采茶枝, 还有件事情我要陪你一起去,等事情结束了再走。” 俞善有些莫名:“什么事?” “陪你一起把牛收回来。”奚晟还是今天经历了黄牙婆这件事才想到的:“我恐怕你那一百多头牛要收回来,不会太顺利。”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一头犍牛少说也值八两银, 就像今天我们能扣着黄牙婆, 我怕你去别人村子里收牛,也会有人为了昧下这头牛,纠集村民,把你扣下了。” “哦,这件事啊,你想的没错,其实我也觉得不会那么顺利。”俞善一怔,狡黠的笑了笑: “所以当初签契书的时候,除了平溪村之外,我都是让人带着户籍文书和田契去的衙门,契书上写了如果无故逾期不还,或是牛在他们手里有什么损伤甚至死亡,要按八两一只的价钱赔偿,没钱的就拿名下田产来抵。” “作为抵押,他们的田契都在衙门的牙行里押着呢,牛还回来才能换回田契。为这事儿,我还多付了官家牙行一笔中人的费用。” 她怕奚晟有什么别的想法,还是温言解释道:“说起来,要不是这几年杨大人的官声不错,大家对衙门颇为信任,还挺难成事的,我要了他们的田契做抵押,也只是一点点防人之心而已。” “咦?”奚晟惊奇的上下打量她许久,终于摇头笑道:“终于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了,我也总算能稍稍走得放心些。” “呸呸呸,真是童言无忌,什么叫走得放心!”俞善忍不住嗔他一眼:“不过该做的苦力还是要做,我打算到时候从衙门借几个差役,你要是担心就一起去,而且这次真的是做白工。” “好的,东家!”奚晟一本正经的拱手:“有事但凭吩咐,小的在所不辞。” …… 俞善给的工钱足够,又顿顿管饱,还有下一桩给崔家盖房子的生意在等着,泥瓦匠干劲儿十足,领着二十个人诚心卖力赶工,不过十天就把牛棚盖得七七八八,反倒是田老爹那边负责的草毡子,因为数量太多,还没编齐。 杨花柳絮随风舞,雨生百谷夏将至。 谷雨一过,夏天就来了,连轻薄的春裳穿在身上都觉出闷热来,雨水也明显变得更多,不再像春天时那样细雨如丝,而是一颗颗结结实实的砸落下来。 当初赁牛的文书上约定,春季谷雨过后就归还耕牛,这些天,陆陆续续有农家如约将牛牵到衙门,换回自家田契。 郭县尉让差役捎口信儿给俞善,大意就是让她赶紧把她的牛牵走,不然就要收俞善草料钱了! 行吧!俞善干脆让泥瓦匠先紧着牛棚的一头盖好,打算边盖边安置领回来的耕牛。 于是,俞小五手下的娃娃们,又多了一样打牛草的新活计。 这段时日,村里人去山上挖竹荪赚不到多少钱,去得人就越来越少。 前一阵子挖的人太多,竹荪毕竟是天生天养,被挖得七七八八,等下一茬长起来总要点时间。 那些孩子每个人心里都记了几个盛产竹荪的菌窝,每天早起上山跑一趟,晌午之前把竹荪交到小镜庄米娘子手里;下晌再上山割草,给牛场送青料,忙忙碌碌的,外快却是不少赚。 按俞小五的话说,最近村子里连打孩子的都少了,一个个在家里看到能赚钱的孩子都是笑脸相迎。 俞善则跟奚晟一起,每天都去县城一次,带回当天归还的耕牛,直到最后,数一数,还差五、六家,怎么也不见主动来还。 俞善心想,果然被奚晟料中了啊……行了,还得去衙门借人,这事儿啊,还是要求到郭县尉头上。 想起郭宜兰上次来做客时喜欢吃藕粉,俞善别的没拿,只带了两坛子藕粉上门。 那些藕粉之前拿油纸封得严实,又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存着,轻易不去动它,俞善打开一罐藕粉查看过,保存得很好,口感还是一样,没有发潮结块,也没有发霉变质,这才放心拿去送人。 既带了礼物,直接去衙门就不是太方便。俞善请奚晟直接把车赶到郭县尉家里,想着放下礼物,通禀一声就能走了。 没想到,门房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说是郭县尉的夫人韩娘子,居然破天荒的请俞善进去坐坐。 俞善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门房:“是夫人请我进去吗?”确定不是郭宜兰? 门房依稀记得这小娘子年前来过一次,那时自家娘子只让收下名帖,连门都没让进。 刚才自己进去通禀,向来沉稳的主家娘子竟然喜形于色,连声吩咐请进来,看来这小娘子短短几个月时间混得不错啊。 于是门房面上恭敬的说:“是我家娘子有请,小娘子跟小的来吧。” 俞善去内宅见女眷,奚晟倒不好跟着:“我就在门口等你出来。” 俞善点点头,跟着门房进了郭宅。 这宅子前后三进,格局精巧,本身占地不算大,可相比之下在县衙附近算是一处不小的宅院了。 俞善一路走来,见处处收拾得精致,花木茂盛,又不显逼仄,由此可见,女主人是个擅长持家的人。 进了内宅,韩娘子和郭宜兰居然都在,见俞善进来,郭宜兰一改往日的羞涩,迎上来握着她的手,感激道:“善姐儿,多亏了你之前送我的藕粉,不然我弟弟就遭了大罪了。” 原来之前春夏交接,天气多变,郭宜兰的弟弟郭宜年染了风寒,上吐下泻的,每天灌一肚子的苦药,吃了药就吃不下饭;可空着肚子吃药,肠胃一受刺激,又把药汁全都呕了出来,药性不能发挥,连下泻都止不住。 如此恶性循环,小小的一个人儿,没几天就折腾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连米粥都克化不动了。 后来郭宜兰心疼弟弟,病急乱投医,做了碗稀稀的藕粉,放了不少蜜糖,调得香甜可口,郭宜年终于有了胃口,吃了两天藕粉,总算能喝下去药了。 韩娘子担心这藕粉吃了影响药性,请大夫来验,发现藕粉居然还有些调理肠胃,止泻的作用,真是歪打正着。 眼见郭宜年病情好转,韩娘子本来就打算,再找俞善花钱买些藕粉,没想到就是这么巧,俞善自己上门拜访,又送上两罐当做礼物。 韩娘子这些时日一直听郭县尉提起俞善此人,如今一见,觉得这小娘子果然不错,越看越顺眼,哪像自家相公说得那么讨人嫌。 她笑得和蔼亲切:“可见俞家小娘子跟咱们家有缘,宜兰,有空下帖子,多请俞小娘子来家里作客。” 俞善欠身行礼,谢过韩娘子好意:“娘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善姐儿就好,我和宜兰妹妹上次在我家庄子上见过一面,也是一见如故,若是以后在县城呆得烦闷,娘子尽管带着宜兰到平溪村走一走,住上几日散散心也可以。” 俞善看到郭宜兰手里拿着的,恰好就是上次送她的杂色锦帕,也觉得很巧:“对了,宜兰妹妹,我在村里设了一间织坊,就用上次你见过的那种小织机,打算专门织杂色锦,你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去参观下织坊。” 郭宜兰本就擅织,韩娘子的陪嫁里也有绣坊,专卖些大小绣件,绣帕之类的,上次见自家女儿回来时带着这方杂色锦帕,韩娘子当时就觉得特别。 这会儿听俞善说开了专门的织坊织这种杂色锦,韩娘子不由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既可以给自家铺子带点儿新花样,也算是帮这俞小娘子一把。 她沉吟了一下,提议道:“说来也是巧了,我有一间陪嫁的铺子,专卖绣品,在县城也小有名气,你的杂色锦帕若是还没有下家,可以先拿到我的铺子里寄卖。” 俞善注意到,韩娘子说的是寄卖,等于不管自己定价几何,韩娘子的绣铺只收一些佣金,赚大头的还是自己,这确确实实是在向自己示好了。 她没有佯装推辞,大方接受了这份好意:“多谢娘子,今天我真的是来做客的,还有事要拜托郭县尉,改日我拿些锦帕样品来,给您过目之后,咱们再商议具体事宜,不知您意下如何?” 韩娘子就是喜欢她这份爽朗大方,听了她来找郭县尉的来意,忍不住笑道:“衙门的事我虽然不插手,可你这要求也不算什么,借几个人罢了,你直接去衙门找你郭叔叔,他一准儿答应。”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县衙里,新鲜出炉的“郭叔叔”莫名的打了个冷颤…… 竞争激烈 韩娘子体贴入微, 见俞善今日有事,也不多留她;又怕俞善一个小娘子自去衙门求见, 会被值守的差役为难, 不替她通禀; 韩娘子索性让家里的下人跟着跑一趟,直接把俞善送进衙门见人。 于是难得偷闲的郭县尉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俞善堵在自己工房里…… 看着“从天而降”的俞善, 听家里下人回禀是自家娘子交代的, 一定要把俞小娘子送到,郭县尉挤出的笑容都扭曲了:“行了, 回去告诉娘子, 就说人送到了, 事情一定给她办妥, 让娘子放心。” 郭家下人一走, 郭县尉的笑容就渐渐消失, 斜眼瞥着俞善,哼哼冷笑:“说说吧,怎么哄得我家娘子这么开心。” 变脸好快!最近自己也没怎么得罪郭县尉啊……是吧? 俞善心里翻了个白眼, 小小嘟囔了一句:“告诉你好让你偷师吗?” 郭县尉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俞善赶紧笑眯眯的改口:“我说韩娘子温婉可亲, 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亲近。” 郭县尉听了神色微霁, 自得的点点头:“嗯, 算你小丫头有点识人的眼光。” 俞善看着郭县尉, 一时起了促侠之心, 笑眯眯的说:“所以难得娘子赏识, 不嫌弃我乡野出身,愿跟我结个通家之好,让我以后改口叫她婶婶呢, 郭叔叔!” “什么?”郭县尉噗的一口把茶水喷了满满一桌案…… 还好俞善闪得快, 躲过了这一喷,好险好险。 “咳咳咳、咳咳……”郭县尉被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好半晌才咬牙道:“呵呵,当不起俞小娘子这句郭叔叔。” 他黑着脸:“借人是吧?可以,给你拨十个人够不够?一人一天补贴一百文,由你来付,这是凭条,你拿上从外班房的快班调人,催租赋税的活计他们都做熟了的,去吧去吧。” 就差没说俞善碍眼了,简直想让她尽快消失…… 郭县尉觉得很郁闷,他已经很忙了好不好,每次碰上这俞小娘子都要做白工,还总被杨大人取笑…… 县衙有上百在编的差役,分内外班房,各自负责的职责也不同,内班职责简单,就是县令的私人护卫,负责保护县令大人的安全; 外班房的职责要复杂的多,又细分为壮班、皂班和快班这三班差役: 壮班主要负责看门守库,在衙门里头各项打杂的一应事务,把着城门、监狱、库房等地; 皂班负责在县令升堂审案时维持法纪,拿着杀威棒站立两旁,威慑犯人,打打板子,押解犯人什么的; 而所谓快班即是捕快,他们既负责刑侦查案、缉拿罪犯,巡街守夜、维持治安,又负责催缴田租赋税等等,若有抗税不纳的,可以直接抓人,权利着实不小。 别看郭县尉黑口黑面的,办事却不含糊,直接派给俞善的就是捕快班的得力人手。 “呃,我用不着那么多人,再说这补贴也太贵了吧,十个人一天就要一两银子。”最近花销太大,俞善试图讨价还价:“其实我最多要六个人就够了,还有那补贴……” “补贴不能少,六个人就六个人,借给你三天时间。”郭县尉无情的打破了俞善的小心思。 他越想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家娘子突然跟俞善结成“通家之好”,内情不会这么简单,他得赶紧回家问问娘子,可别被俞善小丫头绕进去了。 嗯,他现在还不知道韩娘子已经主动提议,要跟俞善合伙做生意;郭宜兰心心念念要参观平溪村的织坊;郭宜年听姐姐说,俞善姐姐的庄子上有个池塘,正缠着韩娘子等他病好了,要去钓鱼玩呐…… 俞善拿到郭县尉手书的凭条,果真在衙门外班房调到六个差役。 这其中有她还主动找了相熟的吴志兴和张正民,约定好明天一大早出发,按照名单上的顺序,挨个拜访欠牛不还的那六户人家。 吴志兴看了郭县尉的手书凭条,知道每天还有一百文名正言顺的补贴,对俞善更是热情,信誓旦旦道:“小娘子放心,是这些人家不知好歹,真真是辜负了娘子的善心。明日您只管看兄弟们怎么教训他们!” 差役的月俸不多,主要是靠赚些外快,再收些孝敬,揩些油水。跟俞善打了几次交道都有所收获,这其中又有郭县尉的面子人情在,吴志兴和张正民都乐得表明态度。 “那倒不必。”俞善赶紧澄清:“当初跟他们签的有契书,内容都是杨大人亲自看过,也认可了的,我只需要他们按契书的内容履行即可,很不必麻烦诸位差大哥,免得影响大人的英名。” 听俞善抬出杨绍光,这些差役倒是有些收敛,不知心里怎么想,反正个个口中称是,都说明日一定依足了规矩做事,必要叫那些刁民按契书上写的来做。 俞善听了终于舒一口气,她选择拖到最后才来找郭县尉借人,也是觉得衙门这些披着官衣的差役,说得好听是官,有一些却比匪还要恶,是好是歹全看个人品质,实在难以把握。 不过话又说出来,剩下这几家不出意外全是刁民,用来对付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回去的路上,奚晟能感觉到俞善的情绪不是很好:“是事情谈得不顺利吗?郭县尉不愿意借人?” 俞善摇摇头自嘲的一笑:“不是的,事情很顺利。也许是因为太顺利了吧。” 奚晟露出不解的神色。 俞善想了想,还是把心里不舒服的地方说了出来:“……像这样以势压人并不是我的本意,如今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恶霸,勾结官府去欺压良民。”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奚晟失笑:“你自然不是恶霸,他们欠人东西不还,也不算是良民啊。” 俞善纠结的说:“我只是在想,万一明日真的有人把牛弄丢了,或者是养死了,所以才还不出来的话,我真的要把他们抵押的田产当成赔偿,据为已有吗?” “我总是说按契办事,其实我也知道,人人都依法做事,这是一件非常理想化的事,哪怕在我……许是千百年后都很难做到;” “可如果就那么轻轻放过,不让他们赔,以后人人都知道我可欺,欺软怕硬是许多人的本能,到时恐怕人人都会来欺我骗我,我会寸步难行;可如果让他们照赔,没有了田产,他们又会沦落到何等境地呢?” “其实看崔云淑姐妹俩就知道了,乡下人家靠天吃饭,靠土里刨食,若是老天不给生路,土里刨不出,第一个动的念头绝不是卖掉金贵的田地,而是卖孙女、卖女儿、卖侄女,用无足轻重的女娃娃的命换一家人的生路。反正日子好过,女儿家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日子过不下去了,最先遭殃的必然是女儿家。” 俞善一口气说完她的纠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就开始向无量天尊祷告,希望明天遇到的都是赖着不还的刁民,让吴志兴他们吓唬一番,顺顺利利的把牛收回来了事。” 说着,俞善突然表情恶狠狠的攥紧拳头:“以后等我发达了,手底下一定要豢养一大批凶神恶煞的打手,指哪儿打哪儿,收放自如!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俞善不是好惹的,一听见我的名头就闻风丧胆,谁也不敢在我面前做恶!” 奚晟听了半晌才低低的笑出声来:“无量天尊!这算是你俞善姐儿以身证道,要以恶止恶吗?” 俞善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像是被戳扁的气球似的,那口郁气总算是散了。 奚晟驾着车,突然把速度放慢了不少,叫她往外面看:“善姐儿,你仔细看看街道两旁摆的那些摊位。” 这是县城里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路两旁有许多小食摊位,包子馄饨面条水饺应有尽有。从摊位上挑着的招旗上看来,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家米粉摊位,数量已经和面档差不多了,甚至有的摊位是米粉面条同时在卖。 家家米粉摊位都像当初俞善他们弄得手摊车一样,大汤锅里滚水沸腾,四周沿圈挂着烫米粉用的笊篱,一般都是夫妻二人摆档,一个负责做粉,一个负责收钱端碗,合作默契。 奚晟对俞善说:“你看,若是没有你做出的米粉,也不会有这些摊位,一个小小的米粉就给这么多人带来生计,善姐儿,你能做到的事情远比你想像的还要多。” 俞善没有说话。 她一手挑着车厢的帘子,专注的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生活,街两边形形色色的小食摊位,每看到一家米粉摊位,她脸上的笑容就增加一分。 俞善心想说,好吧,姑且干了你熬的这碗鸡汤…… 不过她同时意识到有个坏消息,照这情形,恐怕小镜庄的米粉摊位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年前他们做的是独家生意,三个米粉摊位一天少说能赚二两银。 如今配方卖给五家,打破了垄断,河工的那单生意结束之后,小镜庄的生产速度慢了下来,但是显然,其他对手没有降低对外出货,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竞争变得愈激烈起来。 只从这一条街上数到的米粉摊位数量上推断,小镜庄的米粉零卖生意很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俞善忍不住开始琢磨,那该做些什么呢? 坐吃山空 突如其来的危机感, 让俞善在回程的路上,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收支平衡问题。 她现在最大的资产就是已经赊卖掉的四百八十八头牛, 价值三千九百零四两, 可惜这笔钱看得见,摸不着,要到明年二月底才能全部收回; 其次就是养牛场了, 现在每天都在烧钱, 只见支出,不见回报!俞善算是体验到, 当初郭县尉手里砸了九十八头牛是多么的痛苦了…… 这一百来头牛每一只都是大胃王!每天吃掉的青料、玉米等干湿饲料少说也有二十斤! 如今每天米粉作坊碾米出的米糠都拿来充当一小部分饲料;为了让牛吃的健康又省钱, 俞善还找了豆腐坊和酒坊, 长期收人家的豆粕、酒糟, 加在饲料里。 好在山谷里撒的苜蓿草籽发起来长势很猛, 俞善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能放牧了。 她现在就盼着赶紧夏收, 到时就能存上大量的秸秆、稻草,等到秋收又可以收些玉米和大豆的杆茎,包括收完油菜籽的油菜秸秆都能当冬储饲料的原料用, 这些东西如果只用自家地里收获的, 都是现成的免费饲料, 就是得花些功夫。 于是, 俞善在心里记上一笔:得在牛场加建一个超大的贮料区才行。 至于鱼塘, 据田师傅说那三亩藕田, 到七八月就能采收, 不急着卖的话,能一路慢慢收,直到年底都有鲜藕卖; 可惜那些鱼苗刚撒下去两个月, 怎么也要等到年底才能起塘。 之前小镜庄里人人都忙, 撒出去的鱼苗都是天生天养,也没有特别去照管,俞善突然觉得还是应该雇两个人专门照料鱼塘,最好再养上一大群鸭子,不光鸭蛋、鸭肉能卖钱,鸭粪也能肥塘,赶紧把小鱼喂肥了,年底才能渔获大丰收! 说起来,杨庄头他们住得离池塘还是有些远,平时万一有什么事恐怕照应不到,如果另外雇人看塘的话,还得在鱼塘旁边再起两间房子供人居住。 于是俞善又记上一笔:雇人,加盖看塘的房子…… 再算下来,就是供应如意居的山货收入了。 别看竹荪金贵,量却实在是不大,又要翻捡又要烘干的颇费功夫,除去跟俞小五他们的分成和各种成本,俞善从竹荪上赚的着实不多,每个月最多十两而已。 而且这笔收入和之前的冬笋一样,过季就没有了。按照她的估计,最多还能再赚一个月,就要再等来年了。 山上的茶园现在还只是那一片茶苗田而已,想要出苗圃正式移栽,恐怕要等到深秋时节或是来年春天了,而等到真正能产茶,还要再过两年时间…… 好在茶园一旦成形,盛产期少说也有三十年,俞善安慰自己说好茶不怕晚,谷雨时节已过,可以放心大胆的再上山剪些枝条回来扦插更多的茶穗。 她上次去的时候注意到,有两棵茶树许是树龄太长,树冠上枝条过于茂密,盘虬卧龙似的,长得几乎纠緾在一起,萌发出的茶叶芽叶明显小了许多。 俞善打算下次去的时候,把那两棵茶树深剪一下,剪下来的枝条也别浪费,带回来看能不能扦插成活,简直一举两得。 不过……不对啊,俞善越算越心慌。 她仔细又捋了一遍,发现除了每个月供应石江卫所那六千斤米粉和配菜,能有小五十两的稳定收入以外,就没有其他收益了。 因为下个月就没有竹荪那十两的进项了,反而是等着花钱的地方,多得像筛子一样。 如今不摆米粉摊位,也没处换米,做米粉用的都是买来稻谷自己碾米,所以其实卖米粉这五十两里,只有六成的纯利…… 不算不知道,俞善突然意识到,她如今竟然是在坐吃山空?!赚钱迫在眉睫! 好在今天跟韩娘子谈妥了寄卖杂色锦,这些时日织坊招的三十个织工已经练手练得七七八八了,还是择个吉日,尽快开工吧,赚钱的织机跑起来啊! 这一路的盘算,导致俞善下车的时候,脸色比上车时还要难看。 奚晟以为俞善还在为明天收牛的事情闷闷不乐:“善姐儿,若不然明日你就不要去了,我跟那些差役们一起去,保证把事情办妥。” 俞善闻言收了收心神,她轻捏着自己有些发闷的眉心,微微摇头:“我当然信得过你,只不过当初的契书都是我亲手签的,我不走一趟不太合适。” 她语气一顿,又笑着说:“你就当我矫情好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就算知道事情难做,我也不能退。如果退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等逃避成了习惯,或许哪一天我就会只想躲在别人的背后,只会把难题推给别人去面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我不是别人啊。我愿意站在你的身前,替你去面对一切你不愿意面对的困难。 奚晟看着眼前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姑娘,不管说着多么成熟世故的话,她眉眼间还存着稚气。 她仿佛不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不知道若是自己做出泪盈于睫的姿态,一定非常惹人怜爱,让人想要主动帮她解决一切难题。 奚晟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家中姨娘向父亲撒娇,就是那样的姿态,如同菟丝花一般,柔弱的仿佛只要人轻轻一掐,就能截断它汲取养分的纤细藤蔓。 反而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她从来不屑于利用自己的容貌去博取什么。 她该强硬的时候强硬,该咄咄逼人的时候绝不轻易放过,哪怕耍手段也耍得光明磊落,跟她在一起,你似乎会忘记她是个女子,她有着让自己欣赏的强势和果断。 奚晟没有再劝,既然是她想做的事,那就没问题。他点点头:“好,那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第二天,吴志兴他们果然应俞善的要求,六个人都穿上捕快服,全套的穿戴,官靴、腰刀一样不少,就这么一路走来简直威风凛凛。 俞善跟他们一同走在乡间路上,不管迎面碰上谁,对方只要一看清楚对面来的是什么人,无不转身撒腿就跑,胆大一点的也会远远的避让开来,于是这一路上,连个跟他们打照面的人都没有。 怪不得人说民不与官斗,哪怕是几个根本不入流的差役,也能让乡下村民吓成这样,俞善真是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好在她之前设想的情况都不存在。当初能动心思去赁牛,都是家里田地数量不少,怕耕种不及时的。 更何况有田契押在那里,这六户人家倒是没想要侵吞赁来的耕牛,其实都是本着再拖欠些时日,就可以再白用一段时间的心思,单纯想要占着便宜而已。 没成想,便宜没占几天,倒引来了这几尊活阎王,这可如何是好。 来的六个差役都是往年催更催赋,在乡间跑惯了的,甚至有的差役还跟这六户人家打过交道,基本上都是一打照面,那些村民就脸色大变,吓得直哆嗦。 知道了俞善他们的来意以后,这六家都乖乖的主动把耕牛牵出来,连话都不用啰嗦,这实在顺利的出乎俞善的意料。 他们生怕俞善会记恨,明年不再赁牛给他们,不管心里怎么想,口中却是连连道歉。 不仅如此,这些人还非常自觉的拿些铜钱来塞给差役,差役们也不推辞,乐呵呵的受了,这一送一收简直熟门熟路。 虽然俞善平时有事麻烦到这些差役,也会塞钱,可仔细想想,她始终是用一种小费的心态来打赏,这些人更像是贿赂,以防报复。 差役们的收入一部分就来自于这些油水,惯例如此,俞善无可指摘,她冷眼看着,每个差役少的有五文,多了十文不等,对农家来说,真的不是个小数目的。 这便宜没占到多少,反而出了不少血,又能怪谁呢? 有一家的大嫂心疼白白给出去的铜板,攥着手里空了的荷包,红着眼睛抱怨了几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我的早早还了人家的牛,也不至于还要白出这几十文的钱,这都是我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出来的,我容易吗?” 谁知,她男人刚才还点头哈腰的恭维着差役们,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大嫂嘴角渗出了血,破口大骂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老子的!老娘们头发长见识浅,母鸡打鸣你还想当我的家?少胡咧咧,赶紧给老子滚去做饭去!” 那人骂完又像变脸似的,堆出满脸的笑容,向差役连连道歉:“差爷们,家里老娘们不懂事,您们多多包涵,夏收的时候还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那大嫂捂着脸,连哭也不敢,低头进了灶间。没有不可置信的怒视,也没有争吵,似乎家常便饭一样,就这么生生忍了下来。 那些差役们也仿佛司空见惯,没有一个当回事的,嘻嘻哈哈虚应着出了那家的大门。 俞善在那家门口停了一会儿,冷淡的在那家的名字上,划了一个叉号。 奚晟知道她最看不惯这些事,忍不住伸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仿佛安慰似的。 俞善笑了笑:“我没事。”其实有没有事,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 这个村子叫柳庄,离县城很近,交通便利,不管是去做个小买卖,还是打个零工什么的都很方便,所以村民大多家境不错,算是个富村。 俞善把它排在最后一个,本想着事情做完以后,差役们就此回城,她和奚晟牵着牛回村也便宜。 没想到预计三天才能做完的事情,居然一天就做完了。既然任务顺利完成,俞善也没有在小事上抠索,还是按照当初约定好的三天补贴,一人三百文照付。 牵着六头慢吞吞的耕牛,一行人刚要出村,就见村口一户人家门前聚满了人,看不清楚里面什么情况,只能听到女人的隐忍的哭声和拳脚打击皮肉的声音。 村风不正 围观的村民不少, 人们指指点点的,可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劝架, 反倒议论起这家的八卦来: “那柳永寿又打婆娘了?这次是为什么啊?”问话的人急着看热闹, 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还能为什么,又赌输了呗。说是没钱还赌债,回来拿房契想要卖房, 他婆娘把房契藏起来了, 说什么也不肯交出来,这不就被教训了呗。”这人看样子很了解柳家的事情。 “啧啧, 真是造孽啊, 这老柳家以前也是咱们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 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 染上赌瘾就六亲不认, 活活气死了老父母, 现在彻底没人管了。”话里虽然说着遗憾,口气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 “哎,那不是挺好吗?随便怎么败坏家业都没人拦着, 上次他家那五亩地不就是贱价卖给你了吗?怎么, 没占够便宜, 这次又想买柳家的房子?”还是那个很了解柳家的人, 语气听起来不怎么高兴。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占便宜, 我不买他哪儿有钱还债?还不上赌债人家赌坊可是要剁手剁脚的, 就算我是赶个巧宗儿,也解了他柳永寿的燃眉之急不是?”幸灾乐祸的那人冷笑道: “哼,难道你就不想买他家的房子?这可是村口的位置, 前后两进方正的大院子, 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院子里还有一口甜水井。我可是知道的,你住他家隔壁,早就想着把房子买下来,给儿子分家住。” 原来那个解内情的,是这柳家的邻居,他被人戳破心思,羞恼的压低声音:“是又怎么样,一会儿房契拿出来,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俞善凝神听了一会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这柳庄的风气怎么这个鬼样子,光这一会儿就被她碰见两起家暴不说,看见人家家里打架,村邻不说劝和,反而惦记着要趁人之危,低价买断人家的家产。 所谓村邻,不说睦邻友好吧,怎么听起来互相之间的仇怨还不少,村风歪成这样,这柳庄给俞善的印象非常不好。 一个村子的村风,就是俞善让俞小五忽悠俞怀安的那些话,也不全是假话,一村之风如果歪了,潜移默化之下歪风只会愈演愈烈,人人见样学样。 就像今天,这么多围观的人,没有一个出来喝止那该死的家暴男,反而视若无睹,可想而知,打老婆在这柳庄恐怕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院子里面叫骂不停,打得越来越狠,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那女人的哭声也渐渐微弱,实在不像样子。 见没有人出头,俞善扒开人群挤进去,奚晟把手里的牛绳往一个差役手上一递,紧跟在她后面。 只见院子里地上躺着一个人事不知的女人,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用衣袖遮脸,以手抱头蜷缩在地上,看不清楚面目。 “哎,俞小娘子,闲事莫管啊!”吴志兴和张正民见她不听招呼就钻进人群,无奈的互看一眼,也跟着挤了进去。 他们俩与她打的交道多,知道这小娘子有时候会管管闲事。 反正俞善对他们向来大方,说好的报酬向来只多不少,这次只做了一天的事,反倒拿足了三天的钱,他们正想表一下心意,算是正好瞌睡遇上了枕头。 罢了,既然小娘子心善,就替她管管看吧。 看热闹的人们突然被人扒开还想发火,可扭头一看吴、张两人身上的捕快服,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让开一条路。 吴、张两人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大声喝止道:“喂,干什么呢?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他人可是犯法的!” 里面打人的柳永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就是看起来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似的,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一身衣裳不知道怎么揉得像团咸菜叶子,还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他打人打得红了眼,听见有人居然敢多管闲事,冷笑一声,下手愈发狠毒,又重重踢了一脚那可怜的女子,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谁他娘的狗拿耗子敢管老子的事儿?老子打的是自己的花彩礼娶来的老婆,打得天经地义,天五老子也管不着……” 话没说完,张正民一记腰刀狠狠抽在他的臭嘴上,生生把剩下半截脏话打了回去! 就见柳永寿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他“嗷”的惨叫一声,吐出一颗混合着血水的碎牙,整个人扑倒在地,捂着腮帮子杀猪般惨叫不已。 吴志兴斜着眼睛冷笑道:“敢在你差爷爷面前自称老子,我看你是活得太舒服,想到县衙大牢松松筋骨了吧?” 张正民干脆从后腰抽出铁镣,咣当一下扔到柳永寿的面前:“识相的就自己戴上跟我们走一趟吧,别劳你差爷亲自动手。” 差爷?柳永寿本来以为误骂了赌坊来收帐的打手,正想耍赖蒙混过去,没想到自己得罪的居然是衙门里的差爷!这可要了命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见果真是差爷,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也不装了,翻身跪好,不停的求饶道: “差爷,二位差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不不,小的这对招子是用来出气的,是夜壶,求二位爷别跟小的一般见识。”说着一通磕头如捣蒜,磕得咚咚响。 俞善看得目瞪口呆,这柳永寿求饶认错端的是行云流水,也不知道是做过几百次了,赌徒的底线真的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 俞善上前想要扶起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女子,却意外发现这女子紧闭双眼,苍白消瘦的面孔越看越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电闪雷鸣之间,她突然想起来了!是小姑姑!年初二去过二房给她送鞋的小姑姑俞馨娘。 轰的一声,俞善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她指尖发凉,颤抖不已,忍不住一阵后怕:若是她今天没有多管闲事…… 俞善爆了句粗口,她气得直哆嗦,左右看看院子里没有趁手的东西,干脆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不管不顾朝着这名义上的小姑父柳永寿,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好打:“……你大爷的,这么喜欢打人,挨打是不是更爽?” 柳永寿跪得端端正正,冷不防被俞善打懵了,他凶相毕现,刚要起来还手,就看见奚晟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视线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吴志兴冲他扬扬手里的腰刀,张正民抖了抖手里的铁镣,柳永寿又泄了回去,抱着头老老实实挨打,口中不停的惨叫着。 就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叫声:“娘、娘!” 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满头大汗的背着捆柴,焦急的冲进来:“娘,你怎么样了?” 柳永寿像是看到了救星,他动作敏捷极了,一个健步扑过去,故意往少年身后躲:“儿啊,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一步,爹要被人生生打死了啊!” 那少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眼中闪过一丝愤恨,脚步一转,躲了过去,让柳永寿扑了个狗吃屎! 少年扔下柴,小心翼翼的把昏迷的俞馨娘抱了起来,两眼含泪:“娘,你醒一醒啊,我说过了,那畜生没有人心,他眼里只有赌,没有我们,他要卖就让他卖,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啊娘!” 柳永寿捂着脸,忿忿的辩解道:“这宅子本来就是老子的东西,我卖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我也不是故意要动手的,是你娘非要藏着房契不给我……” “你闭嘴!”少年疯了一样冲他大喊:“我没有你这种畜生不如的爹!” 俞善看到连围观的人群里都有人偷偷抹泪,可柳永寿看着这娘儿俩,脸上的表情有气愤,有狠毒,有厌恶,唯独就是没有后悔! 俞善现在就后悔刚才后里拿的不是刀! 她想了想,走到吴志兴面前,低声说了一句话,吴志兴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又跟张正民耳语两句。 两人互看一眼,干脆一人像抓小鸡仔似的,把柳永寿提起来,一个人拿起铁镣,作势要他手上扣,冷笑着说:“柳永寿,跟我们哥俩走一趟吧!” 柳永寿万万没想到差役真的要把自己抓走,他挣扎着从怀里抓出几个铜板,谄笑着往两人手上塞:“哎,差爷、差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的没犯事啊,小的就是打老婆而已,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吴、张二人不为所动,也不跟柳永寿废话,把他一锁就往外面押。 外面看热闹的村民有些犹豫,毕竟是从村子里拿人,这要是普通人,肯定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把自已村里的人带走,可押人的是衙门里的差爷啊,这柳永寿莫不是真的在外面惹了什么官非? 村民们惊疑不定,就这么稍稍一迟疑,柳永寿就被吴、张二人押走了。离老远还能听他在大叫:“小的冤枉啊,差爷,差爷小的马上就有钱孝敬二位了,等我卖了宅子就有钱了,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差爷!” 谁的宅子 看来这包银子就是刘巧鸽给自己留的后路了。 刘巧鸽捏起一枚银锭掂了掂, 冷笑着说:“老娘这些年在秦家当牛做马,光陪嫁都不止这个数。他嘴上说得好听, 休了我却是一文钱都没补偿。既然他不给, 我就自己拿。” 俞善看着那一小堆白花花的银锭子,一方面想拍手喝彩说干得漂亮;另一方面又觉得无语极了:大姐,恐怕这笔银子才是杜家追你的原因吧。 想也知道, 秦承业吃人家的, 住人家的,花用也是人家的, 你收拾细软跑了, 拿走的当然是杜家的银子啊…… 只要秦承业事后一回想, 肯定能想起来当时有人推他。 知道了这一点, 再结合一出事后刘巧鸽就逃得无影无踪, 其实不难猜出来, 秦承业摔断腿的事情是谁做的。 大婚当日新郎倌出事了,杜家的花轿吹吹打打出了门才又折回去,丢人丢大发了; 人家杜小姐本来能嫁个前程无限的年轻秀才, 最后被迫嫁了个鳏夫举人, 也确实挺委屈的, 杜家生气在情理之中。 想来这杜家在秦承业身上投入不小, 如今这个号练废了, 杜家想要泄愤, 紧咬着刘巧鸽不放, 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再正常不过了。 可转过来想一想,要不是杜家贪图前程, 诱人停妻再娶, 又怎么会自取其辱? 所以这一饮一啄,今日所食苦果,全是往日自己亲手种的恶因! 俞善只是身为女子,同情杜小姐的遭遇,对那杜家却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 好在杜小姐已然匆匆出嫁了,杜家要是够聪明,就不会在“前任”的问题上过多纠缠。 眼前这点儿银子对杜家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大数目,还是让刘巧鸽苟着吧,先避过这一波风头再说。 俞善无奈的让刘巧鸽赶紧把银子收起来:“我们要进城去,你先打理一下吧,别让守卫以为我窝藏了什么奇怪的人。” 刘巧鸽现在这副逃荒的样子,多半是自己故意弄出来的。车上有清水,她拿了俞善的帕子,打湿以后先把露在外面的手、脸擦干净,再把头发梳整齐,看起来就清爽多了。 紧接着,刘巧鸽脱掉外面那层脏兮兮的衣裳,她里面竟然还套着一件干净的外裳,这么三下五去二的收拾利索,除了闻起来臭了点儿,刘巧鸽看起来又是个正正常常的小媳妇了…… 马车顺利进城,金经纪一早就在衙门口等着了,见到他们便笑脸相迎:“哎呀,我就说嘛,今天不巧有大集,县城里人多得很。你们肯定是被堵在城门口了吧?” 寒暄一番,金经纪带俞善他们往一个方向走,据说要去看的房子离得不远。 刘巧鸽不方便露面,静悄悄的躲在车厢里,俞善干脆和俞信一起跟金经纪步行过去,奚晟赶着马车跟在后面慢慢溜达。 金经纪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介绍那房子的好处:“说起来这处宅子,真是为您量身定做的一样,处处都妥帖。它临近县学又闹中取静,附近住的以读书人居多;而且这宅子是那巷子口的第一家,前任主人脑子活络,干脆把临街的这面院墙拆了改成铺面,开了间杂货店,生意很兴旺呢。” 俞善一路走来,也觉得这位置确实不错。这宅子在一个丁字路口上,铺面前东西向是一条大路,往西去是县学,沿街铺面都是书肆、字纸铺子,只卖笔墨纸砚和书籍,清雅幽静; 往东去是几家布庄、银楼,专卖绫罗绸缎、金玉首饰,做得是富家太太小姐们的生意,从客源上来说,再理想不过了。 再说这宅子本身,黛瓦白墙的两进宅院,外表看起来简洁大方;往里去的巷子由一条青砖小路蜿蜒着一通到底,沿途几株参天大树将巷子拢在绿荫下,郁郁葱葱的,看着就清爽。 只是,俞善越走越觉得这地方眼熟,她转头问金经纪:“敢问前任主人姓什么?是哪里人士?” 金经纪两掌一击,惊叹道:“可真是巧了,前边那个开杂货铺的跟您同姓,也姓俞。听说人家是发财了,嫌这院子窄小,另外置了大宅院,索性连杂货铺也不开了,所以才便宜脱手的。您接过手来就是现成的铺面,只要重新布置一下,马上就能开张。” 俞善听了脚步一顿,沉吟起来。 金经纪见她不走了,心生不妙,小心翼翼的询问道:“俞小娘子,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啊?” 俞善的嘴角扯出一抹微笑:“金经纪,恐怕今天要麻烦您白跑一趟了,这宅子,八成是我们家的。” 饶是金经纪在这一行浸染已久,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等怪事:“俞小娘子可是在说笑?您家的宅子,怎么会……” “说来话长了。”俞善总不能实话实说,是她死去的亲爹孝顺过了头,瞒着自家娘子把房契落在已经分了家的亲爹名下,然后又不幸英年早逝,这宅子干脆就归了公中,跟孤儿寡母没半分相干了。 俞善想了想,递过去一两银子:“金经纪,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内中详情就恕我不能透露了,您刚才说宅子的主人已经搬走了,能不能带我们进去看看?” 金经纪本来以为今天白跑一趟,还黄了一桩买卖,正心生沮丧,没想到买卖不成还有进项,马上热情的说:“当然没问题,钥匙我都带着呢,咱们来都来了,您尽管看。” 这宅院要价一百两出头,买卖成了他的中人费是三两多,卖家那边最多再打赏一些,可这光带人看看房就有一两的好处费,他绝对不亏! 俞善一进院门,马上就确定了,这里就是以前俞秀才置下的那处宅院——院子里一大棵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那口甜水井的井沿上还有小时候俞善刻的小花。 俞善还依稀记得那口甜水井的水质上佳,口感非常清甜,只是其他的地方经过改建,早已经面目全非。 院子里也凌乱的很,看来俞老四一家真的是发了财才搬家的,许多家俱都扔下没带走。俞善甚至认出两件原本属于二房的旧家俱,估计是当初四房瓜分到的那些,如今也不稀罕了。 俞善不禁要想,一个开杂货铺为生,还要往家里交钱的俞老四,究竟发了一笔什么样的横财呢? 俞善念头一转,作揖请托道:“金经纪,实不相瞒,现在住这宅子的是我一个亲戚,您能不能帮我查查他家现在搬到哪儿去了?” 金经纪就是看在那一两银的份上也会据实相告,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消息,他痛快的答道: “你这亲戚真真是发大财了,搬去东城那边一处三进大宅院,那可不比这种小宅子,每一进光正房就五间,东西厢房加倒座,少说也有十来间屋子呢,后面还带一个小花园,假山池塘样样俱全,那宅子能值这个数……” 金经纪说着,隐晦的竖起一个巴掌:“他买了几个下人都是经过我们牙行办的身契,我们还说这位俞老爷是城中新贵呢。” 俞善看了一挑眉头,呵呵,鸟枪换炮了啊,好一个城中新贵,好威风的俞老爷。 也不知俞老头知不知道他在乡下一锄头一锄头的刨地,他的四儿子已经在城里住上大宅,使奴唤婢的当上了老爷。 既然心存疑问,俞善继续打探道:“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位阔绰的俞老爷做的是什么营生?” 金经纪面带难色,他们吃的就是这碗消息饭,知是知道的,只是不能随处乱说,怕惹来麻烦。 他犹豫了一下,看看反正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 “小娘子有所不知,你这亲戚可是有一门厉害的姻亲,前段日子刚被抓起来的牛宏胜牛老爷您认识吗?这位俞老爷可是牛老爷的妹婿,关系近得很呐。听说牛家倒霉了以后,俞老爷跑前跑后的在衙门里托关系,着实花费不少……” 金经纪也不说破,只重重的点了“花费”两个字,俞善就明白了,俞老四这是趁着跑关系的时候,自己大捞特捞,从摇摇欲坠的牛家身上吸血,狠薅了一把羊毛啊! 他们之间狗咬狗俞善管不着,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俞善突然想起今天在城门口遇到的那桩劣质米粉吃坏人的事情,她有了不同的想法。 拍下配方的另外四家都花了重金,他们跟自己一样,绝对会爱惜羽毛,想把这桩米粉生意长长久久的做下去,就不会只做一锤子买卖,自砸招牌。 所以,和俞善之前想得不一样,问题应该恰恰就是出在了牛家。 牛家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手上握着一张重金拍来的配方,能不打它的主意吗?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牛家托俞老四开了米粉作坊,还是他们擅自卖出了米粉配方,俞善已经可以断定,那劣质米粉的案子,牛家和俞老四都脱不了干系。 俞善又转身打量了一次眼前的宅院,越看越觉得这地方合适,她志在必得。 于是,俞善又往金经纪手里又塞上一两的小银锭,诚心拜托道:“麻烦经纪把这宅院在手里压上几日,别给其他人买走了。回头我要过户的时候,还请您来办,该给的中人费一文都不会少。” 她说得自信,仿佛这宅院已经是囊中之物。 金经纪虽然在心里已经脑补了无数争家产的剧情,还是笑呵呵的应下了俞善的要求:“俞小娘子放心,这宅子现在在我一个人手上,拖他三五七日不成问题,我等着您的好消息!” 米粉案 既然俞善看中了这宅子, 就没有必要再去看其他家了。待她看完,金经纪重新锁好门, 跟姐弟俩作揖告别。 他走了以后, 俞信站在宅门前,忍不住再次回头打量——他对这里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原来四叔用来开杂货铺的宅子不是公中的,是爹置办下来的?” 以前四房的义哥儿每次回平溪村, 都会跟他们炫耀县城的房子有多好, 杂货铺里又有多少好吃的东西。义哥儿有时还会拿一荷包的糖块,要大家围着他讨好半天才每人发一小块。 那时候, 俞信一次都没去讨过糖, 但是他却很羡慕义哥儿备受父母宠爱的样子, 也很羡慕义哥儿口中的县城生活, 现在乍然听说这宅子原本是二房的, 心情颇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是啊。不过, 过去的事情不重要了,信哥儿放心,这宅子很快就能收回来。”俞善摸摸鼻子, 决定给亲爹留点儿面子, 这笔上一辈的烂帐还是以后再讲给小孩子听吧。 她笑着拍拍俞信的肩膀道:“一会儿你和奚大哥一起, 先带着刘巧鸽到如意居等, 我突然有点事儿要去一趟县衙找郭大人商议。” “嗯, 姐姐只管放心去, 我会跟奚大哥说的。”俞信也知道刘巧鸽现在不能露面, 如意居的杨老板算是熟人了,相比之下要方便许多。 俞善到衙门口请差役通禀的时候,郭县尉正焦头烂额的忙案子, 一听来人说是平溪村的俞小娘子求见, 简直头大如斗。 他眉毛一竖,连连挥手道:“不见不见,就说我忙着办案,没空见她。” 来通禀的差役收了俞善一小块碎银,说起好话来尽职尽责,他嬉笑着说:“禀大人,俞小娘子说了,知道您忙,她这次不是为了私事来找您,她是来报案的。” “报案?”郭县尉噌一下站了起来,眉头皱得夹得死蚊子:“谁又得罪这小娘子了?” 那差役凑上前来小声道:“大人,衙门里最近不是接了好几桩米粉吃坏人的小案子吗?我刚才听俞小娘子的口风,说得恰恰就是这件事,而且她手里有线索可以破案!” “哦?当真这么巧?”郭县尉半信半疑,不敢相信线索就这么从天而降了。他刚才发愁得,就是这几桩跟米粉相关的案子。 不到十天时间,县城里已经出了五六起食客吃完米粉,上吐下泄,甚至高热不退的事情了。有些苦主谈不拢赔偿,气不过就把做米粉的摊贩告上衙门。 类似的事情出得多了,惊动了杨县令,为避免更多人受害,杨县令吩咐郭县尉要尽快破案! 当初俞小娘子说得不错,这几个月,石江县衙门光从米粉生意上就收了不少税,而且形势一片大好,这小小的米粉,真的要成为石江县的支柱产业了。 毕竟拍下配方的另外四家都财力雄厚,不是俞善的小镜庄这种几个人的小作坊可比的。 尤其是那包、米两家粮商,像打上擂台似的,配方一到手就立刻派人手到小镜庄学习怎么做米粉,之后购置碾房、磨房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没多久就能大批量往外出货了。 小镜庄那几个人,能供上河工和卫所两单生意就已经很吃力了,可包、米两家财大气粗,开得都是百十人的大作坊,出货量极大。 他们又借着囤有大量稻谷的便利,成本低廉,不光很快占据了庐州府的市面,还迅速的把米粉销往其他州府,简直是大赚特赚,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这一两个月,石江县已经吸引来不少生意嗅觉灵敏的外地商人,他们都是主动寻来,要批发米粉的。 眼看着石江米粉的名气要打响,这种时候却毫无预兆的,接连出了几起米粉吃坏人的案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郭县尉敏锐的预感,若是这些看似微小的案子不赶紧找到源头,并将风险扼杀在摇篮在,石江县刚刚打开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会毁于一旦。 郭县尉踌躇着原地踱了几步,半晌又坐原位,他清了清喉咙,矜持地吩咐道:“既然是来报案的,也不好不受理,本官还是拨冗一见,带俞小娘子进来吧。” 俞善一进来,郭县尉就干脆屏退左右。 俞善也直接开门见山,把对牛家的怀疑说了出来:“……除了牛家,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会傻到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既然牛家人现在出入都有人看守着,那经办这事儿的人,只有可能是突然暴富的俞怀兴。” “这俞怀兴是你亲四叔,你父亲的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没错吧?”郭县尉认真听完,神色古怪的盯着俞善,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他是不是得罪你了?能让你这么……大义灭亲。” 郭四通总觉得这俞小娘子对亲情淡漠,似乎除了她弟弟俞信,她对每一个姓俞的人都似陌生人一般冷漠。在这个亲亲相隐也不为罪过的世情之下,显得格外……奇特? “郭大人,看您这话说得,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您都说了,这是大义,那为了大义,为了咱们石江县的支柱产业不被破坏,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灭亲呢?”俞善面不改色,把正义的话说得铿锵有力。 郭县尉还是头一次见人把告密的事情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居然想不开要跟俞小娘子比脸皮厚,是他输了!甘拜下风! 俞善正色道:“城门外那家米粉摊位的老板,跟卖劣质米粉的人接触过,我建议还是从这些摊贩身上入手,先找到他们进货的来源,再找这些黑心作坊跟牛家、跟俞怀兴之间的联系。” 郭县尉摸摸胡子,摇头道:“牛家的少爷不会亲自去卖配方,你四叔应该也不会傻到自己出面吧?配方都是一样的,一旦外泄,你又怎么证明是牛家泄露出去的呢?他们到时必然还要狡辩,说是从你这里,或是从其他四家那里泄露出去的也不一定。” 俞善笑得胸有成竹:“那就麻烦大人,下晌派个差役跟我回去取一样东西,您看了就知道该怎么证明了。” 郭县尉挑了挑眉,这小娘子还挺自信,罢了,都信她信到这一步了,派个人跟她跑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拿着郭县尉的办事凭条,俞善先回如意居跟奚晟、俞信、刘巧鸽会合,简单吃过午食,这才驾着骡车,用凭条直接从衙门接了个负责跑腿儿的差役一起出发。 他们出城的时候天色还早,所以城门口倒没排队。 可俞善看见有两个家丁装扮的人,就守在城门口,眼睛在出城的人脸上扫来扫去,尤其是看到女子,总要多盯人家两眼。 碰见马车他们不敢造次,可遇到骡车、牛车,这二人就大模大样的,还要把车帘掀起来看看里面人的模样。 这是杜家的人早上没搜到刘巧鸽,还不死心,特意在这里守株待兔吧,只不过这也太嚣张了些,家风如此,怪不得能做出夺人夫婿的事情来。 刘巧鸽也瞥见那两个人了,她吓得面色苍白,简直要缩成一只鹌鹑,恨不得把自己头脸都蒙起来。 俞善佯装无事,跟同坐一车的差役笑着说:“麻烦差役大哥跟我们跑一趟了,等取了东西,我再让骡车送您回城,免得让郭大人久等,耽误了差事。” 那差役一听不用自己靠腿脚赶路,自然乐得轻闲。 他看见俞善一掀车帘,见要出城门了,于是主动跳下车,跟守门的差役打招呼道:“我跟车去给郭大人办点事情,去去就回。” 见是自己人,又是给郭大人办事的,守门的差役连车厢都没看,十分干脆的放行了。 那两个家丁见状,有些摸不清骡车主人的身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也没敢上前来搜查骡车。 于是俞善一行人顺利的出城,往平溪村去了。 等那差役取了俞善给的一叠文书,马不停蹄的赶回县城,交给郭县尉以后,郭县尉一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俞善当初跟那五家签的契书吗?这东西内容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可看的? 直到他读了俞善的手书,又快速的把五张配方放在一起,细细的一对比,简直恍然大悟:“好个俞小娘子,原来还留了这么一手!” 郭县尉简直精神大振,立马吩咐手下捕快分头去找那些犯事的米粉摊贩,按俞善说得法子,一点点追溯回去,不怕牛家和俞怀兴不露出马脚! 有了线索,那些摊贩既然当初贪图便宜,都不是什么有胆之人,被经年审案的老手一吓唬,就什么都招了。 甚至还有人主动表示,愿意引卖给他们劣质米粉的人出来,以做赎罪,好换取轻罚一些。 总之郭县尉办事还是稳妥的,没过几天,俞善就收到消息,郭县尉已经召集了其他四家拍下米粉配方的家主,还有犯事的牛家大少爷,俞怀兴等人,多方人马齐聚一堂,对质这说小不小,影响恶劣的劣质米粉案! 升堂一 话说两边。 俞善提供完线索, 心安理得地将破案难题丢给郭县尉,顺利地把刘巧鸽带回了平溪村。 俞善之前特意在织工院设了一间休息室。房间不大, 陈设也简单, 屋里靠内墙横砌了一张大通铺,连左右两侧靠墙都摆着卧塌。 一进门的侧手边摆着木盆、香胰子、铜镜、梳子之类的可供人洗漱的清洁用品,总之, 不追求美观, 只讲究实用,目的就是最大限度的可以多容纳几个人休息。 屋子里铺盖都是新的, 将刘巧鸽暂时先安置下来, 待她洗漱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 俞善才坐下来, 跟刘巧鸽好好谈了谈。 刘巧鸽这些日子躲躲藏藏的, 除了一包银子之外身无长物,她的身量跟俞馨娘差不多,俞馨娘借了身干净衣裳给她先穿着, 好歹收拾得清爽利索。 俞善觉得刘巧鸽看起来虽然比之前消瘦一些, 整个人却有种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饶是性子泼辣, 刘巧鸽还是被俞善上下打量得脸皮发烫, 嗔怪道:“你这眼睛里怕是带着钩子吧, 看得人怪不自在的, 不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有什么可看的?” “当然是觉得你好看,才多看几眼。”俞善毫不吝啬的夸赞道:“看你学会为自己而活,知道你能为自己打算了, 替你高兴而已, 这样很好。” 刘巧鸽闻言神色黯淡:“好什么,像我这样被人休弃的妇人,连家都没有了,根本无家可归。” 有父母双亲在的才是家,疼爱刘巧鸽的双亲已逝,只有哥哥嫂子的家,怕是容不下她了。 俞善本来无意提及她的过去,老是揭人伤疤,又怎么会愈合呢?所以她只提未来:“那你有什么打算,落户在平溪村吗?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大伯母孙氏是你大姨?” “说是大姨,叫着亲热而已,孙氏其实是我嫂子的姨,我也跟着混叫一声罢了。”刘巧鸽昨晚上其实已经想好了: “我那一包银锭一共是九十五两,我想拿出五十两来买地,再花上二十两起几间屋子,应该就能把户籍落下来了。我有手有脚的,挣的肯定能养活自己,还能剩下二十五两的压箱银以防万一。” 刘巧鸽扳着手指一样一样算,说完,她满怀期待的看向俞善:“善姐儿,我看到你后院盖的新织坊了,几十张织机呢,你要不要招人做活?虽说我现在手皮粗糙,摸不得织机,能有个杂扫的活计也行。我就是想跟你在一块儿,总觉得心里踏实。” 俞善心说难道我是能带来安全感吗…… 她倒是觉得刘巧鸽性子泼辣,敢说敢做,很适合做织坊的管事,有她跟俞蔓一个管人事,一个管技术,就不怕那帮织工再起小心思了。 俞善摇头拒绝道:“杂工不行,我已经请过人了。”刘巧鸽闻言,不由面露失望。 谁知,俞善拉长了声音道:“不过嘛……”刘巧鸽猛的抬头,目光炯炯的看着俞善。 俞善笑眯眯的说:“织坊还缺一个管事,专门负责管织工的。你要是愿意,工钱每个月一两银,试工三个月……” “我愿意,当然愿意了。”刘巧鸽不等她说完,忙不迭的答应下来,生怕俞善反悔的样子。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俞善失笑着摇摇头:“三个月以后,要是你做得好,也愿意留在织坊,就可以像我大姐一样,拿织坊的分红,但是要等三个月以后,咱们再具体谈分成数是多少。” 反正不管现在俞善说什么,刘巧鸽都是连连点头。 俞善略微想了一下道:“那这几天你先跟我大姐了解下织坊的事务,认认人,等过几日我再宣布你是织坊的新管事,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先熟悉一下织坊。” 直接就宣布刘巧鸽是织坊的管事,恐怕底下有人阳奉阴违,至少要给她几天准备功夫,先观察好手底下织工的性情如何,以后才好管人。 给织坊招到新管事,俞善总算放下心头一桩大事。 另外,她已经打算好了,请钱婆婆家的小儿子钱元宝到庄子上当车夫,这几天正请俞根叔教钱元宝怎么赶车,怎么伺弄骡子呢。 钱婆婆母子俩名下地也不多,这段时间钱婆婆在小镜庄的磨房帮工,也不少赚工钱,就是没什么闲功夫去打理田地,光靠钱元宝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钱婆婆有意干脆把那几亩地佃出去,给小儿子钱元宝也找个活计。 俞善见钱元宝老实能干,就动了心思雇他专门做车夫,以后送送货什么的,就不必麻烦奚晟了。想来他走之前,也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整天跟自己东奔西跑的,耽误不少功夫。 没过几日,郭县尉叫了个差役通知俞善第二天到县衙去听审案,怕有人狗急跳墙,奚晟少不得跟俞善一同前往。 到了衙门才知道,今日居然不是在后堂问案,而是杨县令正式开堂审案,俞善作为证人,被传唤了! 不算以前旅游参观,俞善还是第一回站在明镜高悬的衙门正堂里。能近距离观看审案,俞善异样的兴奋,连奚晟都察觉到她莫名的情绪高涨。 郭县尉在一旁看着,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别人进了公堂都吓得萎缩着,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这俞小娘子真真怪胎一个,居然像看景儿似的,高兴得都不知道藏藏脸上的神情,一会儿叫杨大人见着她这一脸看戏似的模样,保管要治她一个藐视公堂! 杨绍光今日穿戴着七品青色鸂鶒服,头戴乌纱帽,神情严肃的端坐在正堂之上,座下一旁有书吏执笔记录,堂下两班差役身着皂色衙役服,手抵杀威笞杖,笔直的站成两排,如鹰瞵鹗视。 随着杨绍光一拍惊堂木,喝道:“升堂,带被告牛振海、俞怀兴!” 两班差役将手中棍子敲击青石地面,发出阵阵响声,口中齐齐喝着:“威武……” 这堂威一下,本就萎靡不振的牛振海、俞怀兴二人,像是吓破了胆的鹌鹑似的,瑟瑟发抖,根本不要人提,“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堂下。 杨绍光也不看这两个人的窘迫样子,又是“啪”的一声脆响,拍下惊堂木:“带原告武大川,武六子。” 俞善定晴一看,咦,居然是熟人啊,郭县尉找来的这对原告苦主,恰恰就是那天在城门口见过,找米粉摊位老板算帐的乡下大汉。 他身边跪着一个小少年,看脸色还腊黄着,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看来就是那天躺在板车上,被一碗劣质米粉放倒的倒霉孩子武六子了。 俞善隔空看向郭县尉,见他会意微微冲自己点头,就知道事情如预想那般,进行得很顺利,不由低头会心一笑。 证人席上不光是自己一个人。 俞善瞧着还有包家、卢家、米家、陈家的四位家主,他们既是被盗用秘方的苦主,又是证人,都被传唤了。 这四位家主好歹是城中有头脸的人物,杨绍光特别关照,每人给了个座。 家主们都带着随从下人,呼啦一大堆人站在那儿,倒是不显得俞善一个小娘子站在那里有些打眼了。 见了俞善,也不知道他们是没认出来,还是自矜身份,除了包家家主略微冲她一点头之外,其他三位家主都当她空气一般,招呼也没打一个,简直视而不见。 面对这样的轻视,俞善也不恼:反正钱货两讫,愿意打声招呼是交情,不愿意搭理人就当成是买卖,没什么值得她不高兴的,于是专心听杨县令审案。 倒是奚晟心中有些不舒服,刚才俞善进了公堂,是有差役搬来一张凳子,请她落座。 俞善见凳子只有一张,自己坐着,奚晟就要像跟班一样站在后面,干脆拒绝了,宁可和他一起站着看审案。 奚晟心想,还是要尽快上京,哪怕为了让她以后不像今日这般受人轻视,也要尽快考取功名才行。 果然俞善所料,牛家大少跟俞怀兴纷纷大喊冤枉,不肯承认是他们泄露了米粉秘方。 毕竟在签下的合同里写得分明,若是私自泄露秘方,要十倍偿之! 当初拍下这秘方就花了一千两银子,十倍赔偿岂不是要万两?牛家现在快要山穷水尽了,哪里来的一万两银子好赔偿?真要是被证实是他们泄露的秘方,就只能卖掉祖宅和作为根基的田地了。 这两样可是牛宏胜连坐牢都不忘使人传话出来,坚决不许牛大少变卖的两样家产! 知道他们不会轻易认罪,郭县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五张配方,屏退了闲杂人等,再将它们一一发回到牛大少爷,以及四位家主的手里: “诸位,请看一看你们手中的秘方,是不是当初从俞小娘子手中拿到的那一份,可千万要看仔细了,一个字都不能错过。” 几位家主面面相觑,不知道郭县尉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都依言仔细看了下来。 足足过了有一柱香的功夫,他们才逐个确认手中的配方无误,就是俞小娘子亲手交给他们的那一份。 没想到,配方还在自己手里,俞小娘子这是留的有备份吗?那为什么要留五张呢?配方这东西,不都一模一样吗? 升堂二 “当然不一样了。”俞善作为证人, 站上公堂:“回禀大人,请出示证物!” 杨县令准了。 郭县尉特意找来一张桌子, 将家主们确认过的秘方, 一张张依次排开,请众人过目。 俞善指着第一张配方,对包家主说道:“这一张是包家的。请看这一句话, 是不是写着‘一个时辰’?” 包家主起身上前, 顺着俞善的指点看去,点头道:“确实, 上面写着米浆压干要一个时辰, 确定不再滴水为止嘛。” 俞善继续指认:“那请卢家家主过目, 这第二张配方, 是不是卢家的?” 卢家家主也是一头雾水的走到案前, 矜持的认下自家的配方。 米家家主有些按捺不住了:“俞小娘子, 怎么大家花一样的钱,你还给了不一样秘方吗?孰优孰劣,你总要给个说法吧?” “米家主还请稍安勿躁, 秘方这东西, 知道的人少才是秘方, 一旦泄露出去, 人人都会做, 还有什么金贵的呢?”俞善笑道: “你们花了大价钱, 我总要保障你们的利益, 同样也是保障我自己,总不能让你们以为,是我泄露出去的, 对吧?” 就见米家家主神色尴尬, 包家主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踩自己宿敌的机会,火力全开地嘲讽道: “米丰啊米丰,我就说你小人之心了吧,人总不能挖自己墙脚吧?人家俞小娘子自己也有米粉作坊,秘方泄露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米家主涨红了脸,气哼哼的不再说话,看来他私下里没少怀疑这劣质米粉是俞善的小作坊里搞出来的,甚至怀疑俞善又拿方子出去变卖。 最后一家陈家原本是茶商,当时应郭县尉邀请来拍米粉配方,纯属是想跟衙门搞好关系,他们的作坊规模也是最小的。 虽说赚得没有其他几家多,这劣质米粉案对陈家的冲击也最小——他们的米粉都随着自家的茶叶渠道,卖到其他州府去了,如今消息闭塞,一时还没传播那么远,影响也不大。 待四位家主和牛家大少牛振海分别认下自家配方,俞善冲郭县尉点点头,郭县尉朝堂上的杨县令拱手请求道:“大人,还请下令,带案犯上堂!” 这次被带上堂的几个人,都是黑心作坊的主人,模样看起来可就没有那么从容了。 他们也不知道在大牢里呆了几天,蓬头垢面的,手上还戴着枷,上堂来被水火棍笃笃的那么一吓,纷纷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 郭县尉请出证物,又让这些作坊主一一确认自己买到的秘方,待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将那几张秘方交给四位家主传阅:“诸位可以自行观阅,看看这秘方究竟是谁家的。” “是牛家!”包家主惊得跳了起来,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之处。 刚才俞小娘子指给他看的地方,他家的秘方上写米浆要压“一个时辰”,而眼前这张秘方里只有那句话不同,里面说米浆要压“五刻钟”,虽然时间长短不大一样,但是最终都说要压到不滴水为止。 他手下的师傅一开始还严格按照配方上说的时间来,后来做熟练了,都直接看米浆还滴不滴水,谁还管压多长时间呢? 原来这时间是假,只要压到不滴水就成了,俞小娘子是按照他们当时出价的高低,从“一”到“五”编了个时间,目的就是防止泄秘! 秘方何等重要?!不管做的时候如何,谁家卖配方不是原样抄一份,一个字都不会错漏,又怎么会留意到这种细微之处,是人家做的标记。 牛振海见无从辩驳,当场瘫倒在地。 他双眼一闭,突然扑过去,恶狠狠的捶打身边跪着的俞怀兴:“都是你这小人,枉我叫你一声姑父,你居然偷了我家的秘方,私自拿去贩卖牟利!这一万两不该我牛家赔,该你赔才对!” 俞怀兴刚才还在侥幸,一万两啊!幸亏该要赔钱的是牛家,跟自己这毫不相干,没想到,一转眼这把火就烧到了他身上。 他百口莫辩,只能大喊冤枉:“大人明鉴啊,是牛振海亲手把秘方交给小人,让小人去变卖的,小人只是跑腿儿的,卖方子得来的钱都交给牛振海了,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放屁!”牛振海双目充血,咬牙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东城的宅子是怎么来的,卖方子的钱你克扣了不少吧?” 谁知俞怀兴听了,惊喜大叫:“大人你看,牛振海自己都承认了卖方子的钱他也收了。” 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气得杨县令一拍惊堂木:“莫要喧哗!俞怀兴,就算这配方不是你偷盗所得,你也逃不了干系!来人,带周旺上堂。” 本来嘴硬的俞怀兴一听这个名字,瞬间吓得脸色灰暗,委顿在地,像一滩烂泥。 等周旺被带上堂,二人都怕对方往自己身上推卸责任,争相开口,结果越说越多,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交待了个底朝天。 俞怀兴手里有秘方,又见米粉生意那么赚钱,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插一脚进去? 他跟这个叫周旺的人一拍即合,他出秘方,周旺出本钱,两人合开了一家米粉作坊。 只不过,这时节本就青黄不接,米价正是贵的时候;包、米两家粮商都开始做米粉生意以后,连带着米价都水涨船高,涨了不少。 买了高价的米,利润自然就薄了。俞怀兴是个精明人,他念头一转,低价买了不少陈米,洗干净掺进好米里,做出的米粉照样白生生,根本看不出来。 谁知道,钱是赚得多了,人却越来越贪心,米也越买越陈。 最后,俞怀兴为了图便宜,甚至开始买那种发霉的陈米,陈米掺得太多,最终米粉做出来就带着一股霉味儿,正经的行商谁也不愿意进货。 俞怀兴和周旺这两个人都没路子把米粉销到外地,于是只能在本地找买家,还专门找那些喜欢贪便宜的小摊贩。 霉变的大米有毒性,脾胃稍微弱一点儿的人吃了都会上吐下泄,腹痛不止,天网恢恢,事情最终暴露。 大晋律令中对制造、销售假冒伪劣的食品、药物处罚得很重。 若商人售卖变质的食物、药品,致人生病、中毒者,徒一年;若此毒食不幸致人死亡的,商人将以杀人罪论,被判处绞刑。 于是,杨县令判罚:牛家违反契书,私自泄露秘方并以此牟利,勒令其按照契书上所说,“十倍罚之”,罚银一万两! 俞怀兴参与贩卖秘方并以此牟利,罚没其所得牟利部分。 而这一万多两将会平分给蒙受损失的苦主:包、卢、米、陈四家,以及俞善。 那几家从俞怀兴手里买配方的作坊主,除了两家确实是不知情,所制的米粉也没有变质,杨县令判他们当堂释放之外,其他人都与俞、周二人一起被罚! 而俞怀兴和周旺,不仅故意制作劣质的米粉,还将其流入市场,光是报官的受害者就多达七人! 除了罚没所得,赔偿苦主之外,杨县令还判罚:“俞怀兴、周旺二人,制劣质米粉,徒一年,杖二十;售劣质米粉,徒一年,杖二十;两罪并罚,共徒两年,杖四十!” 天爷啊,竟要徒两年?还要打四十大板? 此时的坐牢可不是让囚犯舒舒服服的呆在牢里,而是发送到矿山、煤场、石料场等需要重劳力的地方,服高强度的劳役两年。 那种地方可不是人呆得,身体弱一些的,两年下来有没有命在还是两说。 牛振海听了只觉得解气:“忘恩负义的小人,活该你有今天!” 这下,俞怀兴和周旺吓到涕泗横流,连哭喊都做不到了,抖成筛子,匍匐在地。 而因为劣质米粉来报案的七个苦主,每人可以获赔白银二十两! 武氏父子俩都懵了,整个审案过程除了他们出场,连喊冤都不用,就能分到这么一大笔赔偿? “小人谢青天大老爷!”武大川一点儿也不惜力,诚心诚意咚咚磕了几个头。 他高兴的摸着儿子武六子的脑袋,大声笑道:“好小子,真是有财运,你这一碗米粉吃得太值了!” 武六子也嘿嘿傻笑,二十两啊,确实值得,家里都能添两头牛了! 俞怀兴此时满心苦涩。 他先前以筹钱开米粉作坊为由,从俞老头手里拿到城中宅子的房契,转到自己名下,还没来得及变卖。他一直是拿从牛家揩油得来的钱花用着。 如今县令要查封他名下的所有东西,什么东城的宅子,米粉作坊,包括他刚从俞老头手里骗来的这一间宅院,都打了水漂了! 不,不对,还有希望! 俞怀兴状若癫狂的突然朝俞善膝行着扑过去:“善姐儿,善姐儿!我是你亲四叔,咱们是一家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帮我跟县令求求情,说不告我了行不行?我把那间宅子给你!” 奚晟眼疾手快,一把揽过俞善,飞起一脚将俞怀兴踹开,两班差役这才反应过来,用水火棍将他牢牢叉住! 这人是俞小娘子的亲四叔? 几个家主,包括牛振海,看俞善的眼神瞬间就变得不一样了:该不会是…… 俞善没有理会众人怀疑的目光,她冷眼看着俞怀兴:“霉变的东西你自家会吃吗?不知道严重的话能吃死人吗?你该庆幸没有闹出人命,不然按照大晋律就是一个绞立决!” 俞怀兴闻言打了个哆嗦,终于清醒了一些。 俞善冷笑:“我已经自立门户,现在说什么一家人也未免太牵强了。另外,那宅子本就是我二房的,你们鸠占鹊巢太久自己都忘记了吧?如今我不过是要取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居然这么绝情?众人心里的那点儿怀疑刚刚升起,瞬间烟消云散。 俞怀兴被差役们制住,堵住嘴,想要破口大骂却呜呜得说不出话,简直恨得两眼通红! 最终,牛家那一万两还需要时间筹措,而俞怀兴名下东城的那间宅子作价五百两,县学那间小宅子作价一百两,统统罚没; 那周旺一穷二白的,几乎所有的钱都投到作坊里了,那米粉作坊作价八十两,他家的宅子只值四十两,两人共计七百二十两。 扣除赔付七个苦主的一百四十两,俞怀兴的财产只剩下五百八十两,可以用来赔给包、卢、米、陈、俞善这五个人。 而俞善什么都没要,只要了那间作价一百两的二进宅院。 瓜分 俞善遵守承诺, 拿到官府的判书和原房契之后,果然还是找金经纪来过户了。 若说以前金经纪看俞善, 只是回头熟客, 最多再加点儿有郭县尉关照的加持,现在嘛,他见到俞善恨不得把脸上笑出花儿来。 这些天, 那桩米粉案传得沸沸扬扬的, 衙门里谁人不知。金经纪消息灵通,自然清楚俞善在其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牛家可是城中有名有姓的大户啊, 这些天居然沦落到卖房子卖地, 好不凄惨。可以说, 这牛家就是倒在俞小娘子一个人手上的。 而且那座宅子可是她亲四叔的, 俞小娘子说了要弄到手, 转眼就真的弄到手了。那倒霉的俞家四叔听说已经宣判, 过些日子就要送到采石场服劳役去了。 嗯,俞娘子的手段真是让人胆寒,啊不, 是佩服, 让人佩服! 不知不觉间, 金经纪已经在心里, 把俞小娘子, 升级成了俞娘子。 俞善可不知道金经纪把她脑补成天凉王破似的女霸王。 将新房契转成自己的名字, 接过宅子的钥匙, 俞善照常例付了中人费。只是,她总觉得今天的金经纪除了特别热情之外,收钱的时候手还有点儿抖, 脸皮也有点儿抽搐。 真是奇了怪了, 前几天给他塞银子的时候收得还很痛快呢,今天怎么看着古古怪怪的? 啧,莫非这金经纪外强中干,看着年纪不大,别是有什么暗疾犯了吧。 于是,俞善好心端出前世的鸡汤灌溉他:“金经纪,银子是赚不完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能讳疾忌医,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去看看大夫。” “呵呵呵呵,谢过俞娘子,在下会留心的。”金经纪笑容僵硬的应承下来,还要多谢俞善的关心! 既然宅子到手,就得赶紧布置装修了。一事不烦二主,金经纪在县城人头熟,俞善还想请他介绍县城的工匠: “……我需要两个泥瓦匠,两个木匠,最好是能马上开工。原先的杂货铺用来开糖水铺不大合适,我要把后面的院落也一并改了,工钱随市价,高一些也不要紧,活儿要做得细致才行。” 做掮客也有佣金可收,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金经纪精神一振,马上又笑脸如花:“俞娘子放心,我认识几个很不错的工匠,等我找齐了人就去村子里知会您。” 本来事情谈妥,俞善就要告辞了,金经纪犹豫再三,还是出声叫住俞善,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兮兮的问道:“俞娘子,你听说了没有,牛家这几天在变卖家产?” 俞善挑眉:“听说了呀,您的意思是……” 金经纪一听就知道她不懂这其中的门道,笑了笑,指点道:“牛家坏了事,想要卖宅子卖地筹那一万两,这事儿几乎人人都知道了,趁火打劫的可着实不少。” 俞善对牛家可没什么同情之心:“墙倒众人推而已,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金经纪要说的不是这个:“牛家可是有不少让人眼馋的产业呢,别的不说,光我知道,牛家在县城郊外那二百亩连成片的上好水田,当初是花了好几年功夫,用了不少手段才连成片的,光买下就花了不止两千两;后来有人出到一亩十二两的价钱,牛家都没卖;可这两天,牛家大少已经把那片水田降价到九两一亩了,还没找到人接手,大家都知道牛大少急着筹钱,想抻抻他,把价钱压得更低而已。” 俞善听了忍不住乍舌,平溪村那里普通的水田也就是六七两一亩,牛家这片水田居然能值十二两一亩,可见除了连成一大片,便于耕种管理这个优点之外,土地本身也相当肥沃,应该是难得的良田。 “热衷于打压价钱的人里,应该有包家和米家吧?”俞善觉得他们不愧是生意人,算盘打得贼精,先是低价买下优质资产,回头再从牛大少手里拿回赔偿的现银,等于是一里一外赚了两道。 “不止,几乎所有城中大户都在伸手,想要借机瓜分牛家的家业。您也知道,咱们石江县山多水多,像牛家那样连成大片的良田可不多,这可是值得传给子孙后代的家业啊,等闲不会有人卖的,实在是机会难得。” 金经纪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俞娘子是真的傻,还是过于清高,不屑于做这趁火打劫的事情: “哪怕您对田产不感兴趣,那牛家的铺子呢?石江县城说大不大,城里热闹繁华的地段就那么几个,好位置的正经的商铺但凡空出一间,眨眼就被抢着买下了,您也可以先找人便宜买下牛家的铺子,回头再等着收他赔偿的现银,少说能赚上两成!” 金经纪这次真的是好心提点俞善,恨不得手把手教她怎么利益最大化。当然了,若是俞善有意,他可以代她去跟牛家大少谈。 这俞娘子根本就不知道,就因为郭县尉关照过她,她在杨县令面前也得脸,所以来衙门里办事少受了多少刁难。 不然光办契书一事,除了正常的中人费之外,还得给书办等人出润笔费,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也就是俞娘子了,只有她打赏别人的份,没人敢索贿要钱要到她头上。这俞娘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俞善却无意掺和进这场犹如秃鹫进食般的盛宴里。 她不是假装清高,她只是太清楚自己的实力了,那就是没有实力…… 现在谁都想从牛家分一杯羹,殊不知这是烧红了的炭团,没有金刚护体,还是别伸手为妙,免得回头烫伤了自己。 谢绝了金经纪,俞善从办理契书的地方,转道去了郭县尉的工房——今天可是破天荒的,郭县尉主动差人告知俞善,办完事去找他一趟。 俞善一进去,郭县尉从堆成山的案牍里抬头,只看了她一眼,就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你自己看看,合不合心意。” 俞善一头雾水,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石江县城郊外,一片山林外加一块河滩地的地契。 “这是……”俞善心里隐隐有个猜测。 而郭县尉证实了她的想法:“你若是愿意,这张地契作价一千两,牛振海会再给你一千两现银,算是他私自盗卖秘方的赔偿。” 太打脸了吧,她可是刚刚跟金经纪说不想掺和到牛家变卖家产的事情里。 不过在商言商。 俞善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这份号称价值一千两的地契,有些不大满意:“郭大人,这山林加河滩拢共五百亩,按照市价也只值五百两而已,作价一千两我太吃亏了。” “呵呵,你还有吃亏的时候?放心吧,让谁吃亏,也不会让你吃亏的。”郭县尉气到笑: “牛家是行商,生意做得广而杂,那山上全是他们自家的林子和果园,年年都往外贩卖木材跟生果,出息不少,而且光那些果树都值不少钱,一千两银子你不亏。总之你要是同意,那些山上的出息全归你了,外加林场、果园里几十个奴婢的身契。” 俞善听完,快速在心里核算了一下,之前她去苗圃询问茶苗的时候,也顺便问过果树的价格,三年生的果树,有些品种好的一棵就要二三两银子,数量再稀少一些,五六两一棵的都有。 所以哪怕这一片山林上只有个十亩的果园,她就不吃亏。 俞善痛快答应下来:“行,我同意,就作价一千两!” 见她这么干脆利落,郭县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小丫头,总算没白白浪费他的一片好意。 牛家的这片山林虽然离县城远,离平溪村可不远,又不打眼,又有细水长流的进项,俞善小丫头选这个再适合不过了。 “同意你就把契书签了吧,地契、身契和另外一千两的银票我已经放在匣子里了。” 说完,郭县尉最终还是没忍住,叮嘱俞善道:“像现在这样就做得很好,不要掺和到他们的争抢里头,有些东西太扎眼,抢到手也拿不住,反而招人惦记,何必呢。” “郭世叔说得对,侄女受教了。”俞善笑嘻嘻做了个揖:“劳郭世叔费心了,侄女感激不尽。” 郭县尉顿时垮了脸:“行了行了,本官还要办公呢,签完契书就赶紧走吧。”这小丫头真是顺眼不过一时,非要惹你生气才行。 俞善前脚拿了东西出衙门,擦肩而过的,是闻讯匆匆赶进县城的俞老头。 俞怀兴被衙门抓起来以后,连他在城东的大宅也被查封了,老四媳妇牛氏娘家、婆家都出事,简直六神无主,又无处可去,只好带着义哥儿哭哭啼啼的回平溪村,找俞老头拿主意去了。 俞怀兴一直跟老宅说,用卖掉杂货铺的钱跟人合伙开了家米粉作坊,甚至还往家里拿过两回钱,说是作坊的盈利,哄得俞老头正做着全家发财的美梦。 谁知道晴天霹雳,老四他居然被下了大狱! 俞老头难得进城一趟,还是搭得俞根叔的骡车到城门口,又步行一路询问才找到县衙的。 刚刚县衙门口一晃而过的,他看着像是俞善,又有些不敢认,觉得那死丫头怎么会出现在衙门这个地方,稍一犹豫,俞善就上了自家骡车,出城去了。 花钱打点了看守牢房的差役,俞老头才得以进入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见到真正囚首垢面的俞怀兴。 “什么?是善丫头害你坐牢的?” 螫手解腕 大牢里光线昏暗, 俞老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阴云密布,默不作声听俞怀兴喊冤:“……米粉的秘方是俞善那死丫头不知道从哪儿弄的, 她搭上衙门郭县尉的路子, 把一张秘方拍卖给五家,赚了五千多两银子呢。” 俞怀兴一边说着,一边觑着他爹的脸色, 见俞老头还是铁青着脸, 没什么大反应,才小心翼翼道:“我大舅哥也拍了一份, 这不是他出事儿被关起来了嘛, 我那外甥想要筹些现银捞人, 我当姑父的就好心帮忙, 把那方子给卖出去了……” 见俞老头的脸色越发难看, 俞怀兴咽了口唾沫, 继续七分假三分真的往下编:“这不是后来咱们自家也开了一间作坊嘛,想必就因为这个,碍着那死丫头的眼了, 非说我做的米粉有毒, 把作坊都给查封了, 还把我下了大牢, 要服两年的苦役啊!爹, 你救救我, 花钱赎我出去吧, 不然儿子怕是要死在采石场了。” 之前俞怀兴为了牛宏胜的事上下打点的时候,得知原来从先帝开始,朝廷有一项仁政, 可以赎刑, 即是可以花钱赎买刑期。 据说要是身上有爵位,官职,还能拿这些虚名来抵,不过官老爷的命贵,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没那么值钱,一年刑期只要三十两银子就能赎买。 俞怀兴苦苦哀求道:“爹,只要六十两我就能回家了,爹,别让我去采石场,我听说好多人熬不过一年就活活累死了啊。” 俞老头听完,下意识的想去摸烟袋,手一下子落了空,才想起来这是在大牢里,进来的时候烟杆、火石都被收了。 他现在心焦得很,迫切需要吸袋烟压一压。老四的话里有多少水分,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当爹的能不清楚吗?他嘴里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 不过即使是一半,也足够让俞老头心惊了。 什么时候善丫头手里有了一张能卖到五千两的秘方?原来县城里人人都吃的米粉,是俞家人弄出来的。 还有跟衙门的关系,善丫头居然能让县尉大人出面替她张罗着敛财,还能左右衙门,想抓谁就抓谁? 俞老头心里真是煎熬的厉害,就算看不惯俞善那个不孝不悌的死丫头,他也不得不承认,若孙女俞善是个男儿身,他一定会穷全家之力,供书教学好好栽培她。 可惜啊,实在是可惜,一个丫头片子,偏偏还倔得很,软硬不吃。最棘手的是,她的户籍根本不在俞家,现在又有衙门里的大人撑腰,俞老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还未成形就折沙沉戟。 许是俞老头沉默了太长时间,俞怀兴忍不住追问道:“爹,你听清了吗?那赎刑的事只要六十两,我这些日子往家里拿的银钱也有二三十两吧,您再给我添点儿……” “你想都别想!”俞老头本来就还在肉疼县城的那座二进宅院,现在听见这六十两,简直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俞怀兴见俞老头不为所动,也变了神色:“爹,您想过没有,要是我坐牢服苦役,有个犯了法的亲叔叔,咱智哥儿还怎么进学啊。” 对啊,智哥儿……俞老头犹豫了,儿子那一辈眼看是都不行了,孙子那一辈还有个智哥儿,是俞家翻身的唯一希望了,智哥儿的名声绝不能有瑕疵。 俞怀兴赶紧添了把柴:“爹,就算咱家没有银子,善姐儿那死丫头有啊,她白得了咱们一套宅子,牛家还得赔她两千两!两千两啊爹!只要她手里漏一点儿就足够了。” 俞老头只觉得两个耳朵嗡嗡得响:“你还有脸提那宅子,当初骗我说是要卖掉宅子筹钱开作坊,结果呢?要不你这改家玩意儿,那宅子也不会让死丫头弄走,一百多两啊。” “爹,也不能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我,这宅子本来也就落不到你名下。”俞怀兴忍不住提醒俞老头他当年的功劳。 当初俞怀清要去县城买房,俞怀兴自告奋勇陪着二哥同去,等到什么都弄好了,只差换契书的时候,他巧舌如簧劝俞怀清要“孝顺”。 那时候,就因为赵老太非要搬到二房的新宅与他们合家,白翠娘坚决不肯,跟老宅的人大闹了一场,撕破脸皮闹得很难看。俞怀清总想着家和万事兴,心里苦闷得很。 于是,俞怀兴拉着二哥俞怀清到酒馆里,小酒一喝,借着酒意连哭带诉的,说爹娘因为他们夫妻的不孝伤透了心,他们夫妻俩住上了气派的青砖大瓦房,却留老爹娘在泥屋里受苦。 俞怀清最厉害的就是读书,于人情世故上哪是俞怀兴这种人精儿的对手,他心又软,也是真心孝顺,结果喝得醉醺醺又被俞怀兴那么一哄,县城的房子就落在俞老头的名下了…… 俞怀清在酒醒了以后也后悔,却不敢把真相告诉性情刚硬的白翠娘,就这么一年瞒一年,最终还是在他死后才被白翠娘发现,县城的宅子原来是在公爹名下。 俞老头从大牢里出来以后,蹲在无人的角落里,连抽了三袋烟,直到手不再打颤,这才慢慢朝城门走去。 风气严谨的村子里,突然出了一个要坐牢的人,弄不好全村人的名声都跟着受牵连。 村长俞怀安大叹流年不利,也因此,他和族长俞茂山都同意,替俞老头跟俞善这祖孙俩说合说合。 俞小五去叫俞善的时候,冲她挤眉弄眼的:“善姐儿,你可小心一些,我怎么看都觉得今天像是三堂会审。” 他去镇上看戏的时候,那戏文里就有三堂会审,今天他爹、他爷爷,再加上善姐儿的爷爷,三个黑着脸的老头子坐在堂屋里严肃得很,看着就跟戏台上审案那三个官一样。 “还三堂会审,我又不是玉堂春。”俞善小声吐槽了一句。 俞小五没听清楚:“谁?” 俞善哑然一笑,忘记这里没有这出戏了,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俞善和俞信如约来到村长家。 有些事情就该趁早做个了断,论吵架,哪怕是一对三她也是不带怕的。 …… “怎么到了现在,你们还觉得是我害俞怀兴进的大牢呢?”俞善觉得俞老头简直是冥顽不灵:“是我让他偷卖秘方吗?是我让他去买霉变的大米吗?是我让他把变质的米粉卖出去的吗?” 俞老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心里清楚,四儿子是能干得出这些事情的,可问题就是,俞家不能出一个坐牢的人。 俞老头艰难的开口央求道:“善姐儿,算是我这个当祖父的厚着脸皮求你一次,你跟衙门的大人说说,把你四叔放了吧。” 俞善气笑了:“我怎么不知道这衙门是咱们姓俞的开的?想抓谁就抓谁,想放谁就放谁?还有没有王法了?” 俞老头见俞善不上套,干脆指着坐在一旁默默听他们争吵的俞信道:“你就算不为别人,也要想想你弟弟吧,有个坐牢的亲叔叔对他有什么好处?信哥儿也在读书,以后进学的时候,要查三代亲眷身家是否清白的。你也不想累得信哥儿不能进学吧?” “他不能进学,三房的智哥儿一样不能进学。”俞善冷笑一声:“祖父不会忘记你大力栽培的智哥儿吧?有个坐牢的亲叔叔对他可是没什么好处,小心俞怀兴累得他不能进学。”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原样奉还,俞老头气得脸都白了。 听到这儿,族长俞茂山清咳两声,俞怀安会意,赶紧打圆场道:“既然官府都已经下了判书,怀兴肯定有做得不妥之处,咱们今天就先别争论了,主要还是说一说怎么补救吧。” 俞善脑子没坏,不打算去补救别人的错误,更别提俞怀兴这么快就坏事,里面有她的推手:“祖父要是真想把俞怀兴捞出来,可以,花钱去赎买啊,这种轻罪是允许赎刑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俞老头干咳一声,苦兮兮的说:“两年的苦役就要六十两,家中实在拿不出钱来。善姐儿,你能不能……?” “不能。”俞善冷淡的拒绝了:“您没忘记,俞怀兴偷卖的是我的秘方,坏的是我的生意吧?要我说,有个简单又便宜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 族长俞茂山一直闭目养神,没有说话。听了俞善的话,他猛的睁开眼,一双老眼中不见浑浊,反而精光毕露。 俞善丝毫不怯,仍然说出了她的想法:“若是真的害怕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们可以把俞怀兴除族啊,到时候,他既不是俞家的人,当然不会连累到俞家的名声了。” 俞老头腾得站了起来,哆嗦着手指着俞善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我看该除族的是你!” “何必除族这么麻烦,”俞善笑着一挑长眉:“祖父不会不记得了吧?我回村以后立的是女户,咱们本来就不算一家人了。” 不管俞老头怎么说,俞善第一不肯去说情,第二不肯当冤大头,还坚持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俞怀兴除族。 殊不知,这想法,跟族长俞茂山不谋而和…… 只要将俞怀兴除了族,就不必担心他一个犯人会影响整个平溪村俞姓人家的名声,又可以杀一儆百,给村里后面想要做坏事的人一个警醒。 终于,族长发话了,一锤定音:“就照善姐儿说的办吧!茂田啊,所谓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何干?为害于身也。你还有一家子人要看顾呢,就螫手解腕吧。” 赡养 俞老头再不满意族长的决定, 也无可奈何,除非他们全家都不想在平溪村呆下去了。 他已经六十几岁了, 前几年白头人送黑头人, 没了一个最有出息的秀才儿子;如今再亲手把一个正值壮年,能给他养老的儿子逐出家门,难道他不心疼吗? 可就连俞老头也不得不承认, 善丫头说的对, 想要智哥儿完全不受影响,将俞怀兴除族才是一了百了。 善丫头现在有财有势, 信哥儿哪怕不去考科举, 也能当个财主安安逸逸过一辈子, 智哥儿可是老宅唯一的希望, 耽误不得, 一丝丝的险都不能冒! 其实俞老头已经察觉到, 刚才村长、族长都向着善丫头说话,这让他忍不住想起善丫头刚回村的时候人微言轻,说话无人肯听, 连自己的房子都要不回来。 现在轮到自己头上, 实在叫人灰心泄气。俞老头终于想起一句话,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 山水有相逢…… 到了今时今日, 俞老头已经清醒的知道, 他是绝无可能将俞善的产业据为己有了。 就在不算太久之前, 一得知俞善名下有个小庄子,俞老头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庄子姓俞。 可现在,那价值几千两的养牛场, 价值五千两的米粉配方, 还有牛家的两千两赔款……这份产业已经大到,让在土里刨食一辈子的俞老头,根本不敢伸手的地步。 更何况,这善丫头活似一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软硬不吃,俞老头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再加上有衙门的大人当靠山,俞老头不自觉的对这个孙女多了一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敬畏。 俞善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偻佝,神色颓然的老人,难得的说了几句真心话: “祖父,所谓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今年已经六十多了,何必拉着这个,扯着那个,生拉硬拽的凑成一家人呢?” 俞老头无力的摆摆手:“你不懂,一家人就是要拧成一根绳子,劲儿往一处使才能把事情做成。你别怪我如今偏心智哥儿,你爹当年能考上秀才,也是我硬拉着他的哥哥、弟弟一起拼了命才供出来的。” 说得轻巧,分家?分了这个家就散了,人人都为自已的小家打算,俞家就再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若不是这些年他狠心压着大房、三房下死力苦干,压着老四在城里赚钱交回老宅,智哥儿读书的钱从哪儿来? 俞善心下一哂,俞老头的做法确实不公,却有用,毕竟当年她亲爹是受惠的那个,也是现成的例子。 打一巴掌要给个甜枣,俞善看看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大家说话的俞信,想了又想,才下定决心道:“既然今天人齐,咱们不如借这个机会,正式谈一谈二房对老宅的赡养吧。” 她话音一落,屋里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俞善——她对老宅的态度人人都看在眼里,众人实在想不到,俞善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好不容易才把老宅那些人的贪心打压下去,俞善其实也并不想出这个钱。 只是有因就有果,她倒无所谓,可俞信是正经的俞家二房,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在别人眼里一笔写不出两个俞字,只要俞信还想走读书的路子,老宅就永远是他的掣肘。 如今,俞善要将这掣肘化为已用。 她突然转向俞信,提高声音郑重问道:“信哥儿,待你成丁之后,就要开始代父亲赡养祖父、祖母了,你可愿意?” 俞信冷不防姐姐提到自己,他没有丝毫犹豫,马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朝上首的俞老头施了一揖道:“孙儿自是愿意的,赡养祖父、祖母乃天地人伦之事,孙儿愿替父亲尽孝!” 不说俞老头作何反应,族长俞茂山首先颌首赞道:“信哥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茂田啊,你老来有福了。” 俞老头听了笑容僵硬地说了句:“是啊。”就不再说话了。 呵呵,这孝心,他八成是享受不到了。 离俞信成丁还有六年功夫呢,他今年都六十二岁了,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他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还是两说呢。 俞善见到俞老头那副言不由衷的样子,就知道这条件并不能让他满意,于是笑了笑接着道:“若到了那时信哥儿还是白丁,不管家里其他人如何,他都会按一年二两银子来孝敬祖父、祖母。” 俞怀安听了忍不住点点头,很厚道了,村里分家的,尤其是分出去的儿子孝敬老子娘,好些人一年都没有这个数。 “可若到了那时信哥儿能考上秀才,那么赡养费就会变成一年十两;等信哥儿考上举人,这个赡养费就翻一倍,变成一年二十两。” 俞善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俞老头的神色,见他果然极力在遮掩自己的惊讶,还听得越来越认真,便放心继续说道: “若他以后有幸能考上进士,出仕做官,赡养费就再翻一倍,一年四十两,这个钱,由我来担保,只要您和祖母在世一天就不会中断。” 堂屋里一片寂静,连俞信这个当事人都没有出声。 俞怀安皱着眉头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干脆还是自己开口:“善姐儿,你说的这个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说句不好听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咱们暂且不说考上进士以后做官的事,人都说穷秀才、穷秀才,哪怕信哥儿考上秀才,一年能不能赚来十两都成问题,你叫他该怎么付这笔钱呢?” 俞善还没说话,俞信就站出来认同姐姐的决定:“大堂伯,我同意了。姐姐这样安排,想必也是对我的一种鞭策。” 俞信现在最信重的人就是姐姐俞善,他亲眼看着姐姐是怎么一步步挣下如今的身家,虽然他不像姐姐那样能干,但是既然姐姐觉得他能做到,就一定能行! 俞老头抽出烟袋,点燃狠狠的吸了一口,在缭绕的烟雾中拉长了声音道:“这个数儿……少了些吧,善姐儿一张方子就值多少钱?那山上的牛场又值多少钱。” 原来还是惦记着这些呢。 俞善笑眯眯的说:“哦,那些都在我的名下,与信哥儿没有半分相干。” “嘶……”俞老头一惊,被烟锅烫着了手,着急道:“信哥儿才是二房男丁,你一个早晚要嫁出门的姑娘家,怎么能霸着家里的产业呢?” 就算那些产业不归老宅,归信哥儿也行啊,不还是姓俞?死丫头就是死丫头,连亲弟弟也不让。 “祖父这话说得,叫人不明白了。”俞善早就过了跟俞老头生气的劲头,笑得坦然自若:“这些产业都是我挣来的,在我名下有什么稀奇呢?” 偏偏这时候,最该出来争抢的俞信也笑呵呵的点头赞同道:“没错,都是姐姐的。我一穷二白,除了一座宅子,八亩地之外,什么都没有。不过祖父放心,我会好好念书的,争取早点儿孝敬您一年四十两银子。” 俞老头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这大饼画得挺好,想要吃到嘴里可就太难了。 可就算这样,总比没有的强。心底深处,俞老头也知道,哪怕是俞信一个六年后的承诺,有了俞善打包票,也是一个可靠的承诺。 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在村长俞怀安,族长俞茂山的见证下,俞老头跟俞信重新订立了一份赡养的契书,内容就是刚刚俞善所说。 将签字画押的契书仔细收好,俞老头难得给了姐弟俩一个笑脸:“信哥儿好好念书,祖父等着你一年四十两的孝敬。” 俞善听了简直无语望天:行吧,也勉强算是一种美好祝福吧。 只希望有这么一根萝卜在前面吊着,俞老头能约束老宅的人,不要时不时跳出来找存在感。 俞老头回到老宅,几房人都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等待多时的赵老太围上来,急切的追问道:“怎么样?他们答应帮忙了?” 俞老头默了一瞬间,见众人都眼巴巴的望向自己,心一横回答道:“族里要把老四除族了。” 牛四婶一听,绝望的两眼一翻,瘫倒在地上,义哥儿也吓得哭喊起来。这些天他也黑瘦了不少,没有了装满糖块的荷包,身上的绸子衣裳变成了乡间常见的麻衣,银项圈跟长命锁都不见了踪影。 赵老太急了:“那老四说得花钱买罪的事情呢?死丫头肯出钱吗?县城的宅子呢,她退回来了吗?” “那叫赎刑。”俞老头顿了顿,干咳一声,摇头沉声道:“老四也该吃些教训了。县城的宅子……” 对啊,县城的宅子他连提都没提出来……俞老头下意识摸摸怀里似乎还滚烫的契书。 他也怀疑信哥儿单靠那八亩地,很难付得出商议出的赡养银子。当初二儿子倒是考上秀才了,不还是花得比赚得多? 就算信哥儿天赋过人会读书,那笔赡养银子恐怕还是得靠俞善那死丫头出。 宅子在手里的时候,老四一年也就拿回来二十两,还要找诸多借口弄回去一些,现在真要因为宅子跟善丫头闹翻,太不划算了吧? 俞老头没好气的说:“宅子的事情不说了,本来也是二房的宅子,就当还给二房了吧。” 赵老太心疼得脸都抽抽了:“那间铺子一年也能赚二十两银子呢,没有了它,咱智哥儿读书的银子从哪儿来?能值一百多两的房子啊,就被那丧门星拿走了?不行,你去把它要回来!” “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俞老头刚刚受够了气,终于可以逞一回当家作主的威风:“以后你们没事儿少去二房晃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去找馨娘。还有你……” 他指了指缩头缩脑的孙氏:“你也不许再去找蔓姐儿要钱,总之以后跟二房井水不犯河水,谁要敢不听,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老宅人听了面面相觑,参差不齐的应承下来。 最终,俞老头只出了三十两,替俞怀兴赎了一年的刑期,毕竟两年刑期太长,就怕俞怀兴受不住艰辛有个三长两短。一年刑期也好,总要教他吃点教训。 而俞怀兴这一支,则在族长开了祠堂之后,正式将其从族谱上除去。 小满 小满小满, 江河渐满。 这段时日,天像是被捅了个大窟窿似的, 雨水不停的倾泄落下, 连流经平溪村的那条小河水位都上涨了不少。曾经有一次俞信躲在那里偷偷哭泣的河边大石,也有一半淹没在河面之下。 原本老话说,“小满动三车, 忙得不知他”, 这所谓三车,即是水车、油车与丝车。平溪村这里无人养蚕, 也没人种油菜, 油车、丝车都无从动起。 若是种了冬油菜, 现在就该是收菜籽榨油的时候了, 可惜俞善今年种的是春油菜, 要等秋天才能收获。 而这个时节, 麦子将将开始灌浆,麦粒儿只是小满,还未完全饱满, 正是需要车水灌溉的时候, 可今年村民们不仅不急着浇水, 反而时不时就到田间地头查看, 生怕哪块地积水太多, 淹了麦子。 就连田里的水稻也不能幸免。一些农户撒种子时点得太多, 秧苗挤在一起, 既不通风又不透光,根发得不好,稻子生得又细又弱, 雨水一泡就成片的倒伏。 相比之下, 俞善的田地里情况就好得太多了。 俞善的四亩间作田里种的都有玉米,现在正是渴水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受涝灾的影响,长势喜人。 而她的水稻田在插秧时就注意了,疏密有度,插秧苗的根系发达,目前的雨量对俞善的水稻田来说没什么影响。 村民们被下个不停的雨水折磨得焦头烂额,情急之下,倒是想起俞信那八亩水田的特殊之处来。 几乎每天都有不少人围着那八亩水田仔细琢磨,看那田里的水稻秧苗一棵棵整整齐齐直挺挺的,都暗暗打定主意,明年也要弄这水田插秧。 没过几天,俞茂山、俞怀安父子俩一前一后特意登门找到俞善,开门见山的问:“善姐儿,这插秧法你可愿意教给村里人?” 俞怀安说起来还有些窘迫,当初就因为这稻田插秧,他可没少听人说俞善的风凉话。 现在一见这法子可行,以前说过难听话的村里人,又有好些都求到他这里,想让他这个村长出面跟善姐儿说说情,把这法子教给大家。 谁家没有点儿种田的决窍,不都是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学去一星半点儿的,自己就没了优势?这么空口白牙的就大咧咧让他去跟俞善要插秧的法子,他一张老脸挂不住啊。 没想到,俞善倒是很痛快就答应了,她原本也就没打算藏私: “我自是愿意教的,而且这插秧法我已经写成册子,呈给杨县令过目了,就等今年夏收的时候记录一下产量,验证过这法子可行,想必到秋种时,杨县令就会下令在全县推广这插秧法了。到时候大家学会了,就可以自行决定该用哪种法子。” 按说插秧和直播各有利弊,只是以现在的农业水平,直播全靠人力,不是种田好手,很容易种得不均匀,就会出现如今大片倒伏的情况。 俞善甚至见过有人为了偷懒,一把一把的往田里撒种子,秧苗种得太密不仅容易倒伏,抢不到营养自然生得细弱,产量也不高。插秧法别的不说,至少能种得均匀。 直播水稻易生杂草,也吃肥,农家肥可是稀罕物,施肥跟不上,产量就不如插秧高。 可话反过来说,直播水稻种起来确实省事,还省去了育秧的时间,所以,端看大家怎么取舍吧。 一听俞善这话,俞怀安反倒放下心来:“那好那好,就等过了夏收吧,到时候,杨县令可还要来看看这稻田?” “关系到民生,自然是要杨大人亲眼看过可行,才好往下推广。”其实俞善也不知道杨绍光到时候会不会来平溪村,不过俞怀安倒是提醒她了,到时候会试着邀请一下。 俞茂山埋怨的看一眼老儿子,颇有些痛心:“村里有些人家实在不成样子,你这个当村长的别光想着不得罪人,该敲打的还要敲打。庄户人家就是土里刨食,你看看那些人,地里稻子倒得茎都折了,真是白瞎了种子钱。” 俞善本想说,反正稻子已经折了,救不回来倒不如拔了空出些位置,直接在稻田里养些鱼好了,这样除了渔获的收入之外,还能给水稻增产,弥补上原先的损失。 可后来念头一转,俞善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当初的竹荪事件,她不过是见到个可以赚外快的机会,随口一提,教了孩子们怎么采竹荪,最后闹成那样大的一个乱子,说不灰心,是假的。 更何况这稻田养鱼也无人做过,万一中间有什么错漏,俞善觉得恐怕又是一场麻烦,还不如照例是自己到秋种时试过了,再往外传播也不迟。到时候恐怕自己不说,也会有人照样学。 这样想着,俞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一再承诺等插秧之法经过了杨县令的认可,就亲自为村民们讲解。 俞怀安得了肯定的答复,高兴的说:“对了,善姐儿你那牛场的厩肥打不打往外卖?要是卖的话,你给个价格,我让村里人自己上你那牛场运。” 牛粪?想起那些每天反刍吃个不停,吃得多也拉得多的牛,俞善就一阵头大。 当初建牛场的时候,俞善特意设计了两条沟渠专门容纳牛的排泄物,以保持牛棚里的清洁。 其实最好是再建个沼气池,这样才可以充分利用牛粪。可俞善想了又想,觉得现在的工艺水平达不到,而且沼气这东西太危险,一个弄不好是要出大事的,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果,谁会知道一头牛每天能排泄二三十斤,一百头牛每天可以制造出一座壮观的粪山! 杨庄头倒是挺开心,兴冲冲地把小镜庄的地,跟俞信的地都厚厚的施过一层肥。 可在牛场堆肥发酵堆出的小山还有好几座,而且目测还会越来越多,俞善真的很怀疑不赶紧处理掉,牛场就要变粪场了…… 她赶紧点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一车五文钱,只管叫他们来拉吧。” 这价格不贵,看来善姐儿没有怪罪村里人的意思,今天等于两件事都达到了目的,俞怀安父子俩心满意足的告辞了。 俞善见时间还早,干脆到庄子上看看糖水备料备得怎么样了。 这些天,俞馨娘、米娘子、秦娘子婆媳俩,还有崔云淑几个人一直在做琐碎的准备功夫。 她们收来了大量的新鲜仙草,晒干后仔细存好。做生意不光用量大,也要防着仙草过季以后,无原料可用的情况。 其次是红薯粉、木薯粉,米娘子她们已经做出几百斤备用。 比起藕粉高达十比一的出粉率,只要四斤鲜木薯就能出一斤淀粉,不愧“淀粉之王”的称号。 俞善让米娘子用木薯粉试做了南瓜芋圆、红薯芋圆,可惜这个季节没有芋头,不然还可以做些真正的芋头芋圆。 最值得骄傲的是,她居然把奶茶里的珍珠给琢磨出来了。 将红糖水煮沸,趁热再加入木薯粉,一边倒一边不停的搅拌,一直到锅里的糊糊变得黏稠成团为止,之后就可以愉快的搓小珍珠面团了。 搓好的小珍珠团撒上木薯粉防粘,等煮完就是熟悉透明的红糖小珍珠了,口感软糯又有弹性! 俞善粗粗算了下成本,一碗仙草糖水最贵的成本就是糖,其次是红豆花生之类的配料,再其次才是人力。 反倒是糖水里最关键的配料——仙草实在太便宜了,一些干仙草煮水再加些红薯淀粉而已,就变成了晶莹爽滑的仙草冻,一碗下来连一文钱成本都要不了。 不过俞馨娘说,哪怕她们常年喝仙草水的也想不到,居然只要加一点点碱,和一些红薯淀粉就能把仙草水变成仙草冻,实在是新奇的很,也不容易被人学了去。 俞善打算给一碗仙草糖水定价五文钱,一开始有原味、红糖味和桂花味三种口味可选。 然后再推出各色自选小料:红豆沙、绿豆沙、煮花生等等一勺一文钱;蜜豆、糖莲子、各色芋圆、珍珠一勺两文钱,客人可以自己搭配,端得是丰俭由人。 俞馨娘有些担心客人嫌贵,吃得人不多收不回成本:“善姐儿,你这糖水里加得全是好东西,本钱太高了。就不能换些便宜的材料吗?” “小姑姑,这跟米粉生意不一样,咱们做的就是有钱人的生意,他们嘴刁,不是好东西才吸引不了客人。”俞善摇摇头:“而且这里头最贵的就是糖了,放少了味道不够甜也不行啊。” 俞馨娘已经好多年没买过糖了:“那要是换成蜂蜜呢?能不能便宜些?” 俞善苦笑着说:“蜂蜜也不便宜啊,白糖一斤四十文,红糖要便宜些,也要二十五文一斤,蜂蜜就更离谱了,一斤两百文呢。” 其实俞善觉得这个价钱倒也正常,毕竟物以稀为贵,现在都是野生的天然蜂蜜,数量稀少。 俞馨娘听了直乍舌:“以后你还是少让我们试吃吧,听了这价钱,我是心疼得吃不下去了。” 崔云淑这些天在庄子上住着,干活手脚麻利,很招人喜欢。庄子上的人对她很和气,相处久了,她胆子也大了些,忍不住小声道:“主家,我知道山里什么地方有蜂巢,不如我带你进山里割蜜吧?白来的,不要钱。” 开张 挑丫头啊……说起来, 上次主家去庄子上就没带丫头,今日来家里一看, 这么大个院子居然也没个伺候的人, 确实不太像话。 黄氏迅速在心里扒拉了一遍人选,庄子上十岁以上,还没说人家的小丫头还挺多。 她只恨自家就两个臭小子, 也没个闺女, 不然铁定给主家送过来,妥妥地能占下第一贴身大丫头的身份。 “你说, 大妞她妹子怎么样?”黄氏想了半天, 斟酌出这么一个人来。 大妞就是她精挑细选的儿媳妇, 一家子都在庄上, 知根知底的, 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她妹妹二妞今年十三, 跟主家差不多年纪,正是当用的时候。人也勤快的很,家里各项活计一把抓, 省得挑了年纪太小的丫头任事不知, 还要主家费心调_教。 宋庄头听了有些迟疑:“二妞确实不错, 就是吃得多些, 她一个瘦巴巴的丫头胃口足足能顶上两个壮汉, 忒费粮食了, 就怕主家嫌弃。” “那是家里的饭没油水, 吃糠咽菜的总也不饱,可不就吃得多吗?”黄氏倒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短处: “咱主家这样有钱,人也宽厚, 还怕养不起一个小丫头?二妞胃口是大些, 可她也能干啊,别看瘦条条的,比大妞的劲儿还大呢,以后跟着主家搬搬抬抬的,一个能顶俩。” 宋庄头咂摸了一下,点头称是:“那行,我回去跟亲家说一声,要是他们愿意,就把二妞报上去吧。而且光这一个不够,最好是多选几个让主家挑挑。” 虽然这么说着,宋庄头可不觉得亲家会不愿意。 庄奴家的女孩能有什么好前程,万一被主家挑中了放在身边伺候,那才是撞了大运呢,谁家要能出一个主子身边的丫头,一大家子人都要跟着受惠。 黄氏又随口说了几个人名,宋庄头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去就跟她们家里人提。 他突然又正色叮嘱黄氏道:“不过挑丫头这件事儿,咱们只是先替主子打算到前头了,至于身边要不要放丫头,还得主家点头才行,咱们可不敢擅自替主家做主。你以后去县城铺子里当差,也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可不像在家里,啥事儿都由着你自己当家做主。” 黄氏轻啐了他一口:“说得我跟那起子没见识的蠢人一样,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当过你的家?” 夫妻俩拌了几句嘴,俞善就回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盛满了开水的大铜壶。 之前盖织工院和牛棚的时候,总要招待来帮忙的人吃饭,家里备了不少粗瓷的大碗,正好摆开来,晾上水招待过来送花木的庄奴。 等庄奴们干完了活,俞善觉得这些花木种得实在精细,虽说是移栽,却丝毫没有萎靡的样子;就连挖坑时带出来的土坷垃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不见一丝杂乱,于是俞善干脆又大方地一人赏了五文钱——就当是走这几十里路,又忙活了一天的辛苦钱了。 庄奴们收下来,又是一番感恩戴德自是不提。 对于宋庄头说得,从庄子里选两个丫头的事,俞善也有几分意动。 不为别的,当初俞蔓搬进二房的时候身子不怎么好,倒也罢了;可等到俞馨娘母子俩住进来,不知道是因为寄人篱下,还是忙碌惯了轻易不肯闲着,俞善从此以后,几乎捞不着家里的任何一项活计。 做饭自不必说,没人愿意让俞善进灶间……以前俞善姐弟俩自己不开伙,经常到小镜庄蹭饭吃,要么就是米娘子做好了给送过来。 如今,俞馨娘天不亮就起身,做早食、洗衣服、扫地,还轻手轻脚的,等俞善睡醒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像被田螺姑娘打理过一样,纤尘不染。 搞得俞善现在只要换件衣裳,立马就要随手洗了,不然俞馨娘一准能发现,恨不得连亵衣都替俞善洗干净。 俞信好几次都红着脸来找姐姐,吞吞吐吐地想让俞善委婉一些,跟小姑姑商量商量,不要再替他洗亵裤了…… 可俞善说不出口,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俞馨娘都在尽力完成自己当长辈的义务,尽力像照顾儿子一样,照顾善姐儿,信哥儿和蔓姐儿。 要是贸然开口拒绝了这份好意,俞善怕俞馨娘会伤心,又怕她一边忙家务,一边忙着做糖水铺的活计,身体会吃不消。 不过,若是二房有两个小丫头,平时做做杂活儿,洗洗衣裳,俞馨娘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歇一歇了? 吩咐丫头不要洗主家的亵衣,可比婉转地要求亲姑姑不要这么做容易多了吧? 俞善点头赞同道:“你想得很周到,那就挑两个人送过来吧,手脚麻利一些,爱干净就成。不过,一定要她们家里人同意,她们自己也愿意才行。” 人各有志,十来岁的小女孩离开父母家人已经够忐忑了,还是要讲究个心甘情愿才好。 黄庄头连连点头称是,贴身伺候的丫头可不就讲究个忠心,主家这样的要求太正常不过了。 于是,黄庄头拉着两车粪肥,带着庄奴们回去了,到庄子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上山找俞善说的,树型好看的桃树与石榴树。 而黄氏则在小镜庄安顿下来。 她住进了俞善使人盖的联排屋,自已单独一间房,屋子是新盖的,里面的家俱也都是新添置的,简单又齐全,黄氏都舍不得把自己打满补丁的铺盖往床上放。 她站在窗明几净的青砖瓦房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直到觉得疼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住得也太好了吧? 来之前,黄氏也曾想过条件会艰苦,可转念一想,再苦还能苦过庄子上的泥屋?大不了就睡柴房。 可如今眼前这崭新的屋子让她像是做梦一般,恨不得把宋福那老东西叫回来,亲眼看一看她的新屋! 黄氏来的时候是米娘子亲自接待的,闲聊之间她才知道,原来主家接手这个庄子也才不到一年,变化却是天翻地覆。 原先这些人过得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一样的吃糠咽菜,一样住得是穿风漏雨的破烂泥草屋,可看看如今,小镜庄的庄奴们一个个身穿细麻新衣,气色红润,显然吃得不错,还都已经住上了青砖大瓦房! 黄氏终于开始期盼未来的日子,小镜庄的今天就是她们果山庄的明天!她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早日学会做糖水! 说话间已经到了五月初一,仙客来糖水铺开张的日子。 这天,俞善特意使人到村中篾匠处,订了两个竹子编的一人高的细腰竹篮,然后又让果山庄的人采了些颜色鲜艳的鲜花,自己动手做了两个大花篮摆在铺子门口。 紧接着一挂鞭炮引来无数路人瞩目,糖水铺就正式开张了。 有路人经过看见那两个鲜艳的大花篮,目光顺着就落到糖水铺的招牌上:“这是家什么铺子?糖水?没听说过啊,开业酬宾,买一送一,这敢情好,走走走,进去尝一尝!” 俞小五紧张地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听见好几个路人都是说着这样的话,然后抬脚就进了铺子,忍不住对俞善说: “别说,你出这个买一送一的主意还挺管用的,就是太费钱了。咱们得亏本吧。” 俞善笑了笑:“所以这活动只做三天,能留下多少回头客,能不能打响名气,就看咱们的本事了。” 铺子里现在除了仙草糖水,还卖藕粉糖水——庄子上那十来坛存了半年的藕粉终于派上用场了。 俞善计算过成本,当初做藕粉,要十斤生莲藕才洗出一斤藕粉,成本就是三十文。 一斤藕粉又大概能冲出二十碗,不算人工的话,一碗纯藕粉的成本连两文钱都不到,便宜得很,可是藕粉跟仙草糖水一样,贵的同样是浇头。 别的不说,光糖水铺消耗的红糖、白沙糖、冰糖、蜂蜜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如今还不到桂花开的时候,俞善只好从外面买来干桂花,专门制出配藕粉的桂花蜜。 又拿冰糖化水渍了枸杞,冲藕粉的时候各自放一小勺,再洒些花生芝麻杏仁之类的坚果碎,成本就冲到八文钱一碗,为了不亏本,俞善干脆给这桂花藕粉标上十二文一碗的价钱。 不过,食客中也不乏识货之人:“这藕粉晶莹剔透,桂香扑鼻,食之口感顺滑,清淡又不甜腻,倒是很合我的口味,不错不错!” 也有人大热天不耐烦吃热乎乎的藕粉,专门找冰湃的饮子喝:“把你们招牌的糖水端上来一碗,记住要多多的放冰啊。” 时下已有刨冰这种消暑盛品,用刨子刨出冰屑,洒上蜂蜜、蔗浆或直接拌些白糖供人食用。 虽说已有了硝石制冰,可毕竟硝石不便宜,制出的冰也不如天然冰块那般干净无味,所以如今夏天消暑用的冰,大多都是冬天凿了藏在窖中,待到三伏天热再开窖取用。 不光官府和大户人家有冰窖,民间还有专门做卖冰生意的。 去年冬天俞善没有窖冰,等她从窖户买冰的时候,简直肉疼不已,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挖个大冰窖,今年冬天伐冰、藏冰,有多少弄多少。 俞善站在门口,突然也对俞小五说:“记得一会儿在水牌上加一句,糖水里加冰可以,要另外加钱!” 雪花酪 俞小五像是不认识俞善似的, 上下打量一番,摇晃着头, 嘴里啧啧有声:“怪不得人都说无商不奸, 无奸不商,真想不到啊,好心大方的俞善姐儿刚开了铺子就变得吝啬起来。” 见他故意做怪样子, 俞善瞥他一眼, 为自己辩白道:“我这不叫吝啬,叫合理的成本控制好吗?你算算咱们买冰的价钱, 这还不到伏天呢, 到时候冰价只会更贵。” 俞小五负责糖水铺的采买, 冰什么价, 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想起来也是一脸的肉疼。 俞善哼笑:“等到三伏酷暑, 人人都嚷着要多加冰,那本钱就海了去了,到时候血本无归你这个二掌柜可别找我哭。” “再说了, 这冰是能随便乱吃的吗?价钱贵还只是其次, 客人吃坏了肚子, 咱们这铺子恐怕刚开业就要关张了。这能吃进肚子的冰, 我还要费事重新制一遍。” 俞小五只不过吐槽一句, 就被俞善加倍喷了回来, 理亏得连连作揖:“是是是, 是我没想清楚就乱说话。不过,客人说要多加冰,咱们就说加钱, 会不会, 会不会……” 俞善细细琢磨了一下,确实觉得不大妥当。其实,铺子里的仙草冻、糖水都是在井里湃过的,已经是沁凉十足,足够消暑了,不过耐不住有的客人就爱吃口带冰的。 “你说得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了。”俞善设身处地的品了品,马上从善如流道:“那这样吧,咱们单加一个种类,叫雪花酪。” “雪花酪?是刨冰吗?名字倒是怪好听的。”往年盛夏时节,俞小五来县城,见识过小贩拿棉被包住木箱,走街串巷的兜售碎冰。 那碎冰就真的只是碎碎的冰块,便宜得很,一文钱一小盅,再多花一文就可以撒上些许白糖甜甜嘴。常常有穷人家的孩子们合买上那么一小盅,四五个孩子分食,每人都能在酷暑难耐之时含上一口凉凉的冰块。 俞小五曾经也尝过那份凉意,还很不幸的吃坏过肚子,后来才知道,那些碎冰是整个儿的大冰块出窖时,用冰锥子凿出的碎屑。 小贩们时常守在窖户们的冰窖门口,趁着有冰块出窖时,或买或捡得来的下脚料,所以便宜得很,就是不大干净,有些碎冰甚至掺杂着冰块外面保温用的稻草和泥土,肠胃弱的吃了肯定要窜稀,不知情的只会以为是受不得凉罢了…… 俞善摇摇头否认道:“不是刨冰,窖里的冰只能用来冰镇,不能直接吃下肚。”直接用冰块刨出冰屑倒是省事,可俞善不敢冒这个险。 冬天窖冰都是直接取的天然冰块——从结冻的河面上凿出冰块,再拉到冰窖储存。直接吃的话,就等于把河水吃到肚子里去了,十分不卫生。俞善还担心食品安全,客人吃了会闹肚子呢。 “制雪花酪的器具得要定做,首先要做一个放满冰块的大木桶,里面放上一个盛满凉白开的小号圆铁筒,只要不停的晃动那个圆铁筒,里头很快就会结出一层层的冰碴,像冰沙一样,比刨出的碎冰细密得多,又有些像雪花,所以名为雪花酪。” 其实那圆铁筒里还需要安上能起到搅动作用的浆片,好将筒壁上凝结出的冰碴刮下来,这样不停搅动,很快一筒凉水就会变成一桶细碎的绵冰,口感更要甚于刨出的碎冰。 俞善已经在心里画好了图纸,事不宜迟,她摩拳擦掌地打算一会儿就把样子画出来,赶紧找家铁匠铺做制冰筒。 做雪花酪的话,可以玩得花样不要太多了,铺子里等于又多出一整个系列的甜品。 俞善越想越觉得这个冰品系列很值得做:“咱们铺子里的糖水小料都是现成的,直接把做好的冰沙铺在碗里,再浇上不同的糖水浇头,就可以做绿豆雪花酪,红豆雪花酪,仙草、八宝……回头等果山庄的果子收了,还可以做时令水果雪花酪;以后遇到喜欢吃冰的客人,就推荐客人直接点一碗雪花酪好了。” “这样好,明码标价,比起客人想要加冰就得加钱合适多了。”俞小五觉得这主意着实不错,既满足了喜欢吃冰的客人,自家也不亏本。 俞善突然心有感触,怪不得俞小五这小子人缘好,最起码在人情世故方面,他比自己敏感的多,尤其是这些细微之处,自己想得就多有不足。 时下人的流动性很低,一间铺子若是想长长久久地做街坊生意,口碑很重要,她一味的想着成本,却失了一分人情味儿。 想必以后有俞小五在铺子里帮忙,就能很好的弥补自己在这方面的短处。 临近晌午,外面越来越热,糖水铺里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爆。 不知道是冲那买一送一的开业酬宾,还是新店开张,逛街的人们路过,看到了都愿意尝个新鲜,店里四张小桌很快坐满,靠墙的吧台桌也渐渐坐满了新奇的顾客。 刚刚嚷着要吃冰的客人也终于等到了自己点的招牌糖水:什锦仙草冻。 糖水刚刚端上来,客人就好奇的咦了一声:这碗下怎么垫着个铺满碎冰的大盘子? 客人不满的冲端上糖水的跑堂曹广达嚷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要的是多加冰,你们怎么把冰铺在碗下面了?” 曹广达刚才已经被俞小五特意叮嘱过,面上笑容不变,轻声解释道:“客官,小店新开业,雪花酪系列还没上。不过,您既是喜欢吃凉的,就怕这冰直接吃了会闹肚子,掌柜的特意吩咐拿冰给您湃上,肯定凉意十足。” 这话倒是平时家里人叮嘱得差不多,年年都有吃冰吃得闹病的人,自己喜欢吃冰这个毛病,也被家里人劝解过几次。 所以,客人虽然不大高兴,但是见店家舍得把糖水碗铺在满满一碟子冰上,显然不是吝啬那几个冰钱,而真的担心自己吃了闹肚子,这才神色缓了缓,注意到跑堂的小二话里提到了一个新鲜词: “这雪花酪是何物?可是冰做的?” 曹广达现学现卖,绘声绘色地把自己刚从俞小五那儿听来的雪花酪的美味之处讲了一遍,光看他向往的神色,根本听不出他连见都没见过,刚刚从别人嘴里知道这雪花酪是啥东西。 客人听得直咽口水,彻底不记得生气了:“好好好,这个雪花酪你们倒是赶紧上啊,到时候我一定来捧场。” 光冲着干净这一条,自己就得多来这糖水铺捧场,没见店家这么大方,大价钱买来的冰,都只是铺在碗下,不叫客人直接吃进肚子里嘛。 行事这么大气的店,用料肯定错不了,那雪花酪也一定值得期待! 这客人不再说话,而是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招牌什锦仙草冻来,仙草水他喝过,仙草冻还真是头一次见。 这糖水碗里色彩缤纷,煞是好看:有乌黑嫩滑的仙草冻,浸在蜜色糖水中,上面铺陈的配料看起来也很丰富,有红豆、绿豆、花生、蜜枣;还有些自己从没吃过的橙、黄、白三色芋圆,一种看起来很圆润的被店家称为珍珠的小丸子。 碗沿被底下的冰镇着,泌出冰凉的水珠来,客人不再犹豫,抓起勺子盛了满满一勺放进口中,仔细品尝了一会儿,突然惊奇地睁圆了眼睛,含糊地赞叹道:“嗯,好吃!” 爽滑、软糯、弹牙,这几种不同的口感奇异的融合在一起,甜蜜又冰凉的味道让客人忍不住一勺一勺的尝试下去,很快一碗糖水就见了底。 本来今天酬宾的买一送一是可以存在店里,下次来再品尝的,这也是俞善制定的贴心规则,怕客人若是独自前来,连买带送的两碗糖水会吃不完。 这客人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或许下次来再试试其它口味的糖水,这会儿也不打算留了,直接招呼曹广达:“小二,这招牌什锦仙草冻,再来一碗!”居然已经把糖水的名字记住了,说得一字不差。 俞善和俞小五见了相视一笑,这么受欢迎的话,看来糖水铺暂时是能在县城站住脚了。 到了下晌,店里的人一直不见少,连后面院子里的雅间也用上了。 见曹广达和崔云淑忙不过来,俞善和俞小五都亲自下场帮忙招呼客人,顺便记下忙乱中的种种不足之处,等回头再拿出来跟大家说说,好一一改正。 一直忙到店里备下的各种食材依次见底,这才不得不把店提前关了,赚钱上头的众人都很遗憾,明明离晚食还有些时间,这得错过多少生意啊! 外面闻风而来的客人们也很遗憾,有些人是听朋友介绍,这里新开张的一间糖水铺子,糖水做得美味又有新意。特意跑来品尝,却发现竟然已经售磬关门了! 本来还是可尝可不尝的,这会儿反而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早点儿来尝一尝仙草糖水的滋味如何。 不消说,照这个劲头,明天肯定要准备更多的材料才行。东西太多一趟拉不完,俞小五刚学会赶车,自告奋勇先回村里拉一批东西过来,等明天一早进城的时候再拉一批。 俞善一看还有点时间,找了家铁匠铺把做雪花酪要做到的圆铁筒和浆片、铁轴之类的零件定了,顺路又拐去裕凤祥绸缎庄。 距她们把流光锦帕送来已经有十来天了,这期间,韩娘子的绣坊都已经补过一次货了,林掌柜这边一直不见动静。 一见到俞善,林掌柜柳眉高挑,扬声笑着招呼道:“真是想曹操,曹操到,我还说使人给你捎个信儿呢,可巧儿你就自个儿来了!” 跟风 有日子没见, 俞善本来还担心跟裕凤祥的生意有变,见林掌柜神色间的欣喜不似作伪, 这才笑着应道:“知道你生意兴隆, 无事当然不敢来打扰。” 林掌柜嗔怪着飞了俞善一个眼神:“哎哟,那真是借你吉言了。” 几句寒暄,彼此觉得差不多了, 才开始进入正题。 还是将俞善请到上次详谈的茶室, 林掌柜开门见山地说:“想必你也看到了,流光锦帕卖得确实不错, 不知道你们织坊还有多少存货, 我裕凤祥全要了, 花色不限。就是这价钱嘛, 不能按十五文一条了, 得重新谈。” 俞善闻言不动声色, 心里却是有了一点疑问:既然林掌柜这么爽快的要包圆,那为什么前些日子不见动静呢? 头一批一百条流光锦帕,韩家绣坊只用五天时间就卖完了, 第二批补货直接就拿了五百条。 论铺面大小, 韩家绣坊可远远比不上裕凤祥, 这边绸缎庄只会卖得更快。所以, 林掌柜这边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才耽搁这么多天呢? 林掌柜从开口提出买断所有的流光锦帕, 就一直留意着俞善的神色。 见她小小年纪, 乍然听到这么一大笔生意从天而降,竟然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反而显得若有所思, 就知道这事情有些棘手, 恐怕不会像东家吩咐的那样顺利。 当初林掌柜被俞善送来的流光锦帕一眼惊艳,货物到手之后,第一时间就把锦帕送到东家面前。 她们绸缎庄也有自己的织坊,这种流光锦的织法并不复杂,只是平纹而已,只因为色泽鲜亮,一摆出来当天就卖掉二三十条。 既然卖得这样好,自家织坊又显然能织,又何必花大价钱从别人手里进货呢? 在商言商,她既是裕凤祥的掌柜,自然要替自家织坊打算。 东家果然也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商机,马上安排织坊中的熟手,仿着流光锦的样子,选用上好的各色丝线织了一匹出来。 不过,算上人工、丝线、裁剪帕子时的损耗,一条流光锦帕的成本竟然便宜不了多少,还要占着织机和人手,这笔细帐算下来,竟是不如直接从俞善手里大宗进货来得便宜。 倒是这份巧思可以借来一用,按照正常幅宽织出可以裁剪衣料的流光锦,岂不是更加添彩? 林掌柜还记得东家漫不经心吩咐下来的样子: “果然是乡下织坊没什么见识,不过小小的锦帕,能有几个利钱,就当是养着一个专门替咱们做工的织坊罢了。 你看那锦帕未锁边,显然是特意整块织出来的,就知道她们那小作坊用的恐怕是腰机一类的窄幅织机,既织不快,量也大不到哪儿去。 你去跟那坊主商议,有多少货,咱们裕凤祥全部包下来,先占个独一份还有点儿意思,别让这流光锦卖给其他铺子就成了。” 有了这么一出波折,林掌柜才耽搁了几天功夫,没来得及跟俞善商议进第二批货的事情。 不过这些曲折内情,林掌柜没打算告诉俞善。 她今天只想按照东家的吩咐,把俞善手里的流光锦帕全吃下来,也算是照顾照顾她这小织坊的生意,回报她这份巧思了。 俞善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不瞒您说,我亲戚家的绣坊这些日子生意也是好得不行,第二回拿货直接上了五百条,这才没几天,又催着我们赶紧上货呢。” 一听绣坊那边生意好,林掌柜心里就是一紧。 实在是因为这流光锦的心思虽巧,却太容易模仿,随便哪个织坊看一眼就能跟风织出来。 现如今,自家织坊里成匹的宽幅流光锦已经开工了,如果等到出货的时候,遍地都是这流光锦,还怎么卖个好价钱呢? 流光锦的事可是她亲口跟东家建议的,若是赚不到钱,自己非但没有功劳,恐怕最后还要跟着吃挂落! 不行,还是东家说得对,一定要把货源先拢在自家手里,尽量能压几天是几天吧。 这么想着,林掌柜笑得更加热情:“俞小娘子也是个痛快人,既然这样,我也爽快些,咱们原先商议好的价钱不变,你们有多少存货,我都要了。” 林掌柜越急切,俞善越觉得其中有问题,把货源垄断无非两个原因,一是要垄断市场,坐地起价;二就是…… 俞善心思流转,不过片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裕凤祥自己要做流光锦了。 所以当然不希望她这边再卖更多的货物出去,避免吸引了哪家织坊的注意,加入到竞争行列里去。 其实,俞善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流光锦一经面世就很快会被跟风,她能赚到最多的,就只是这第一茬钱。所以她把存货囤到一定数量,才出来找寄卖的铺子。 如果裕凤祥开诚布公的跟她谈,花些钱把这流光锦的创意买下来,俞善觉得还是有商量的。 她一早就想清楚了,自己的小织坊资本不够雄厚,哪怕明知道织正常幅宽的衣料能赚得更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把这创意卖个好价钱更实际一些。 可是如今看来,裕凤祥是根本不把她这小织坊看在眼里,想要蒙混过去了。 既然这样,她也只好佯装不知,跟对方蒙混着谈了。 俞善故意做出迟疑的神色:“全都要了?真的吗?我们可是攒了半年的货,足足有一万来条呢。” 不想让林掌柜了解到她们织坊真正的实力,俞善面不改色的睁着眼说瞎话。 其实,织坊的织工们如今都练出来了,一人一天织上五条锦帕都是平常,一个月就能出货四五千条。 过去这段时间,俞善又有意囤货,两三个月的功夫只囤不卖,可不就囤出这么庞大的库存了。 林掌柜着实没料到,听完也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么多?” 她原本觉得俞善手里有个一两千条锦帕就撑破天了,左不过二三十两银子的事儿,如今听说居然有这么多,心里就有些打退堂鼓了。 俞善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道:“不瞒您说,我是刚刚接手织坊,没什么经验,货就囤得多了些,正缺钱周转呢。我今天来就是想看您这边还要不要进货,不要的话,我们就再多找几家店铺,积少成多慢慢寄卖呗。” “不可!”林掌柜情急之下,连忙出声阻止道,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拿帕子按了按额角的虚汗,她挤出几分笑容道:“一万条就一万条,我们裕凤祥也有不少店面,完全吃得下这批货。” 俞善好心纠正道:“是一万来条,准数儿大概是一万一千吧。” “呵呵,不过一万一千条而已,不多,不多,总之你有多少我全要了。”林掌柜哪儿敢让俞善拿着流光锦帕,挨家挨户的找店铺寄卖。 做这一行生意的都眼毒,到时候难保有谁和自己一样,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商机。 别说一万来条,就是两万来条她今天也要咬牙全部吃下,不然就坏了东家的大事了。 林掌柜极力按捺住焦急的心思,催促着赶紧跟俞善签下新的契书。 俞善长了心眼,逐字逐句地看过契书上写的内容,上面仍旧只说买卖,只字不提关于流光锦花色的转让,同样的,也就没有限制俞善继续用这流光锦的花色。 这是吃准了她们是小作坊,产量有限,翻不出大浪啊。 俞善心中微微泛冷,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跟裕凤祥打交道了。 拿上一百两银票的定钱,俞善承诺明天一早就把锦帕如数运过来。 林掌柜的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东家的嘱托,虽然多花了些银两,但是这锦帕如此受欢迎,慢慢儿卖总能卖得完,她们裕凤祥家大业大,压这点儿银两算不得什么,不能因小失大才是正理。 回到平溪村,俞善特意到织坊,找到俞蔓和刘巧鸽,把一百两银票递了过去:“我把库存的一万一千条锦帕全都卖出去了,这是定钱,你们收好入帐吧。一会儿收工,留几个人把锦帕包好,明天一早我让钱多宝来把货拉走。” “天哪,这是卖给谁了,怎么一下子卖这么多?不会是韩家吧?韩家绣坊那五百条还没卖呢吧?” 刘巧鸽自觉是外人,平时在织坊只负责管人、管货,这银钱数目和采买一般都是俞蔓管着的,不过这不妨碍她连珠似炮的一连串问话。 俞蔓接过银票,当着俞善和刘巧鸽的面打开柜门上的锁,拿出帐本认认直真记了一笔,又取出一个带锁的匣子,郑重地把银票放进去。 盖织坊的时候,俞善特意给俞蔓留了一间屋子专门办公用,这里布置得像书房似的,书案、书架一应俱全,还添置了一面带锁的柜子,专门放帐册、银票之类的贵重物品。 后来刘巧鸽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硬是又摆上一张桌子,要和俞蔓一起办公。 平时三人要商量什么事情,就在这间专门的办公室里,说话不用避人,倒也方便。 “不是韩家。”俞善摇摇头说:“是裕凤祥的林掌柜,不过这恐怕是最后一锤子买卖了,以后咱们的锦帕还要另寻出路。” 俞善把自己的推断讲了一遍,又笑着安慰沉默的着两个合伙人道:“织坊开工这两三个月,就数这笔生意最大,如今帐面上纯利也有□□十两了吧,不如咱们庆祝一下?” 俞蔓还没说什么,刘巧鸽啪的一拍桌子,气愤地说:“明明是咱们想出的东西,就这么白让她们用了?” “往好了想,裕凤祥替咱们一把清了库存,迅速回本。有了赢利就可以加大投入。”俞善的心态还算平和: “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流光锦说白了就只是用杂色丝线织就,本身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即使不是裕凤祥,也会是其他人跟风仿制。” 刘巧鸽知道俞善说得对,还是心有不甘:“那就这么算了?” 不等俞善回答,俞蔓突然开口问道:“善姐儿,那咱们端午节的准备还做不做了?” “做,当然做。”俞善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漂漂亮亮,替流光锦打响名声!” 织坊 这人就怕比较。 之前甄家窑场看中了俞善提供的吸杯样式, 大大方方的直言相告,也愿意花代价买下, 端的是光明磊落。 所以哪怕知道卖吸杯的样式能赚一笔小钱, 俞善也不会生出找其他窑场兜售的念头。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如今织坊的规模太小,本钱不够, 织工们又全是新手, 根本做不了宽幅的流光锦。 但凡林掌柜提出来,俞善肯定会卖她这个面子, 也会帮着出谋划策给些意见。 跟甄家窑场比起来, 裕凤祥想要用流光锦的花样, 却不肯直说, 反而瞒瞒骗骗的做法, 叫人心里好生不舒服。 俞善想起临走的时候, 林掌柜还不忘叮嘱她,攒够下一批货记得照旧拿到裕凤祥去。 既然如此,俞善觉得自己也没有义务替她们保密, 为裕凤祥抢占市场留下先机。 她在心里算了算帐, 对刘巧鸽说:“离端午没几天了, 跟织工们说, 端午之前这三天, 一天超过五条锦帕的, 工钱翻倍。” 如今既然清了库存, 又要赶工,多出来的部分索性工钱翻倍,刺激一下积极性, 不然端午节当天肯定不够卖。 织工们现在每个月要定量完成一百五十条锦帕, 超过的数量,俞善会按照一条四文钱计件付工费,翻倍以后可就变成一条帕子八文钱了。 刘巧鸽咂舌,倒也没说什么,应了下来。 想了想,俞善又补充道:“这几天的午食多加一个肉菜,一定要让织工们吃好;还有记得每隔一个时辰,让她们出来院子里活动活动,至少休息够一盏茶的功夫。” 做织工虽然没有做绣活那样费眼睛,可要是长期坐着不动,关节还是很容易出问题。 刘巧鸽点头说自己记下了:“其实咱们的伙食本就不差,三天吃一回肉,天天菜里都有油有蛋,没看年纪小的那几个织工,来了几个月都开始抽条了吗?一个个养得粉面桃花似的。” 俞善笑她:“巧娘子可是在说自己?我看你最近气色也不错啊,红粉绯绯,人面桃花……” 刘巧鸽下巴一勾,眼波流转,得意地笑了起来:“能看出来就好,我那些脂粉可不是白涂的。老娘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过得滋润着呢。” 刘巧鸽生性就爱美,现在有钱又有闲,不能去县城逛街不打紧,她托俞善、俞蔓带回来不少衣料和脂粉,自己给自己做了好几身衣裳了,颜色怎么鲜亮怎么来。 她现在十指纤纤,用凤仙花捣汁涂成鲜红寇丹,身上正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纱质罩衣,配上她给自己化的桃花妆,就衬得刘巧鸽双颊红润,粉若少女,完全看不出丁点儿下堂妇的凄惶,整个人都焕发出新的光彩。 “倒是你,也太简朴了些,没个东家的样子。”刘巧鸽把俞善从头看到脚,也就对她发间的金镶白玉掩鬓簪点了点头,其他的一概瞧不上眼: “今儿个糖水铺开张,你身为东家,是不是还亲自招呼客人了?不是我说,你现在出门不说前呼后拥吧,小丫头至少要带上两个贴身伺候着,没得堂堂一家财万贯的小娘子,还要亲手给人端茶送水,简直辱没了你的身份。”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催她带上小丫头?俞善认真想了一下,犹豫道:“也……没有万贯吧?” 眼见刘巧鸽闻言,眉毛都竖了起来,俞善赶紧换了一脸更真诚的神色,拼命的点头:“是是是,你说的对,我一定改!” 这样类似的说话,俞善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只要她不承认,刘巧鸽就能从各个角度一直说到她认错为止! 辩解无用,赶紧低头认错,图个耳边清静才是上策。 俞蔓在一旁听的偷偷抿嘴直笑:善姐儿现在认错越来越快,转脸还是我行我素,把刘巧鸽的话当成耳边风。 “还有你!”刘巧鸽调转枪头,把俞蔓这条无辜的池鱼也拉了进来: “你好歹也管着一家织坊,咱们卖的流光锦那样光采照人,偏偏你打扮得那样素净,说你是织工也有人信。以后裕凤祥的生意没了,咱们总不能还指着善姐儿去找门路吧?” 俞蔓本来还玩笑着,渐渐听得神色认真起来。 见她正色,刘巧鸽这才满意了些:“善姐儿现在忙得脚不沾地,咱们俩不光得把织坊撑起来,这销路也要试着自己去找一找。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裳,咱们穿得光鲜些,出去谈生意人家才不会把咱们当成乡下丫头,听都不听,直接给轰出来。” 俞蔓把这话仔仔细细地在心里思忖一遍,忍不住握上刘巧鸽的双手:“巧娘说的是,我不能总是缩在善姐儿身后,明儿我就出去找新的寄卖铺子。” 刘巧鸽一脸的孺子可教,反握回去:“这就对了嘛,一会儿我就给你量尺寸,裁新衣,我那儿新衣料多着呢。” 看着她俩突然热血上头,俞善赶紧表态:“倒不必这么着急,当务之急还是先把端午节的货物准备好。” “对了,新招来那二十个织工学的怎么样了?”俞善关切地问道。 “比第一批服帖得多,也都肯吃苦下力。现在差不多人人都能一天织够三张帕子了。”俞蔓说着,忍不住笑着起来: “我按你说的,从第一批织工里挑人出来,老人带新人,结果如今连带着第一批织工做事也都认真得多。我看那些没能带上新人的织工都憋足了一口气,想要下次也能被挑中带新人呢。” 都觉得能被挑中带新织工,就等于师傅带徒弟,这是做得好的织工才有的荣誉,这下不用俞蔓再说,人人都攒足了劲儿盼着织坊什么时候再招人,好有机会证明自己呢。 织坊这第二次招工,只招二十个人,比第一回少,来应聘的人却比头一回还要多。 其中不乏范丫那样,自身心灵手巧,上一回只是因为双手粗糙被淘汰,如今养了两三个月,双手恢复细嫩直接就被选上了。 只要选上每个月就有五百文,这样活脱脱的例子在前,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转眼就养尊处优起来,每天不必再下田耕种,分到些洗衣做饭,缝缝补补的轻省活计,傍晚再到俞家二房院里学学认字识数,日子好过了不少。 倒是许多原先满山疯跑着玩耍的男娃,突然之间仿佛失宠了一般,什么捡柴挑水打猪草之类的粗活,本来都是家里姐妹们的活计,全都落到他们头上去了,都没时间玩啦! 这回大刘村照旧选上五个人,俞善从始至终都没有出面,完全交给俞蔓和刘巧鸽两个全权负责,好让二人进一步在织工们心里树立起威信。 值得一说的是,老宅那边也有人来见工。三房的俞蕙、俞蕊都来试了。 自从俞四叔被送去服劳役,俞善又跟俞老头谈妥了以后赡养的条件,这段时日老宅消停的很,俞蔓也不知道是她们自己偷偷来的,还是老宅那边的意思。 她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来问俞善的意思。 俞善想都没想,告诉俞蔓一视同仁就好,选得上是她们的本事,若是不成,也不必有任何偏袒之处。 结果俞蕊选上了,俞蕙反而落选了。俞蔓原本心里还有些忐忑,觉得以吴三婶的性格,搞不好要来闹。 谁知道,一切风平浪静。吴三嫂没来闹,俞蕊也十分乖顺地每日上工放工,规规矩矩的,完全不见以前在家里拔尖要强的样子。 到如今,俞蕊一天也能织上三四张帕子,善姐儿说的那个废品率还不高,估计三个月试工期一到,肯定能留下来。 俞蔓不知道的是,老宅接二连三的出事,家底都快折腾干净了。 先是没了俞信的八亩田,今年春耕庄稼也种得不好; 上半年雨水就没个停的时候,可想而知夏收的粮食不如往年多; 再加上俞三叔服河工劳役时偷懒,害得陈小虎跟崔有旺受伤,赔了两人一大笔汤药费; 最后就是俞四叔这根千斤稻草,害得老宅不光没了间一年进项二十两的杂货铺,还多花了三十两银子给俞老四赎买了一年的劳役。 俞老头手里的银子流水一般哗哗淌走,干涸见底,再供俞文智读书就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了。 知道俞善的织坊又招工,俞老头左思右想,才派俞蕙、俞蕊这两个孙女来应征织工,想着若是成了,一年就能有十二两银子的进项,足够支应俞文智读书的花销了。 没成想,好事只得一半,只有俞蕊一个人进了织坊,俞蕙竟是没选上! 这下,不光俞老头耳提面命,吴三婶也在俞蕊耳朵边不停地念叨,她的工钱是要供智哥儿读书的,只有等智哥儿出息了,她这个亲姐姐才能说得好人家,有好日子过。 俞蕊整日战战兢兢的,还生怕俞善、俞蔓两个找个由头把她撵出织坊呢,她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哪儿还敢像以前在家那样乍翅儿。 三人把织坊的事情商议过一遍,第二天一早,库房里的一万一千条流光锦帕就如数装车,运往县城裕凤祥绸缎庄。 这回,俞蔓没有让俞善再跟着多跑一趟,而是亲自跟车送货,跟林掌柜的交接清楚,银货两讫,面对林掌柜或明或暗的打探,硬是半点儿口风也不露的完成了这单生意。 俞善很是高兴,不为这一单生意,而是为俞蔓终于立起来,可以独当一面了。 不过俞善也没闲着,初二、初三两天,她都坐镇糖水铺,总算是顺利的度过了前三天试营业。 五月初四,宋庄头把说好的两棵树运了过来,俞善则收拾好一早准备妥当的节礼,拜访郑秀才去了。 节礼 跟着宋庄头一起过来的, 还有他从果山庄给俞善挑的两个丫头:一个就是他儿媳妇何大妞的妹子,何二妞;另一个是庄上有个姓吕的小管事家的闺女, 吕榴香。 两个女孩都是十三岁, 何二妞倒比俞善还要高些,皮肤晒成了小麦色,看着瘦条条的, 细手细脚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 唯独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也不怯生, 站在那儿腰背挺得笔直。 吕榴香则是庄户人家里少有的肤色雪白, 跟俞善问好时声音细细柔柔的, 样子很文静, 再加上她眉眼生得秀气, 看起来倒像是个小家碧玉。 她也的确是家里娇养着长大的, 她爹吕管事前几天跟着大伙儿一起来平溪村给主家送花木,见俞善年纪虽轻,行事大方有章程, 对庄奴们也和颜悦色, 大热天的还特意给他们烧水喝, 最后又给了赏钱, 是个难得的好主家。 因此, 回去一听宋庄头说要给主家挑丫头, 吕管事主动就把吕榴香的名字给报上了。 他虽是个管事, 也毕竟只是庄奴出身,家里条件比旁人强点儿有限,再心疼闺女也寻不到什么好前程, 不如把孩子送来跟着主家, 最起码吃穿用度都比在家里强些。万一以后运气好,能当上主家的陪嫁丫头,少说也能当个管事娘子,这一辈子就不愁了。 何二妞更不必说,家里孩子多,她爹娘是一对老实头,也没什么成算,知道宋庄头想要送何二妞来当丫头,喜得差点儿给宋庄头跪下来。 俞善注意到,何二妞长手长脚的,身上衣衫补丁摞补丁,裤子短得吊着脚,手腕也露出一大截; 吕榴香穿得就齐整多了,乍一看,她的衣服上袖口、裤脚都精心绣着花草纹路,细看才能发现,那凡是绣了花的位置,都是为了打补丁、接长短,只不过她做得巧妙,让人一眼看不出罢了。 俞善心说,若这衣裳是她自己缝补的,那这姑娘的绣活儿可真真不错。 俞善猜得没错,宋庄头介绍这两个丫头的长处时,就说道:“何二妞的胆子大,力气也大,她从小在山上跑,活脱脱的猴子转世,灵巧得很,主家要是有什么力气活儿,或者是找人跑腿,只管让她去干,一个人能顶俩大男人。” 又指着吕榴香说:“榴香丫头在果山庄是出了名的巧手姑娘,她的绣活儿能拿到县城绣坊卖钱呢,主家以后需要什么缝缝补补,譬如裁个衣裳,绣个花草什么的,这丫头都能干。” 说着,他还自以为隐晦地,往俞善那没甚花纹的细棉布衣上扫了一眼…… 那天来平溪村一看,宋庄头就知道主家是新富,没什么家底,吃穿皆不讲究捧场。 俗话说得好,三代为宦,才懂穿衣吃饭。不过新富也有新富的好处,总好过为富不仁的前主人牛家。 况且产业少,主家才会多花心思经营果山庄,以后庄子上出息多了,他们庄奴也能跟着受益。 俞善感受到宋庄头欲言又止的目光,简直乍毛:……我只是简(抠)朴(门)而已,到底碍着你们谁了? 她深吸一口气,简单问了两个丫头几句话,譬如她们家中都还有哪些人在,是不是愿意到她身边当丫头之类的。 两个丫头回话时虽然一个声音清脆,一个声音软糯,不难听出她们俱是条理清晰,口舌伶俐之人。 两个女孩子都很机灵,抓住机会表了忠心,愿意呆在主家身边伺候。 俞善很满意,直接每人赏了一两的见面银子,又告知她们以后每个月还会有一百文的月钱,然后把人交给刘巧鸽先照看着,她还要忙着出门给郑秀才送节礼呢。 宋庄头机灵起来是特别会办事,他不光带来两个丫头,还从桃园里采摘了一批桃胶,用古大夫留下的桑灰汤方子,将桃胶浸泡洗净,去除杂质,然后晒干水分,才拿干净的竹筒封存着带了过来。 不仅如此,宋庄头还从桃园里精心挑出来一筐早熟的鲜桃,说是庄上孝敬主家俞善的。 俞善见那筐桃子个个都比拳头还要大,白里透红,果香扑鼻,忍不住尝了一个,发现果然脆甜多汁,细嫩无渣,当下决定给郑秀才的节礼里添上一篮子鲜桃。 于是,这端午节谢师用的四色节礼备齐:十斤干米粉,六十个粽子,一筐鲜桃,两只老母鸡。另有一辆车上装着两棵果树,这两辆骡车载满节礼,一前一后往大刘村驶去。 端午是个大节。如今天气越发炎热,暑气蒸腾,就须辟邪祛病防暑。 一路上,俞善看到家家户户都在清扫门户,门头插上一篷新鲜的艾草,空气中也弥漫着炙烧艾草的香气,意喻着除旧秽,驱瘟神。 大刘村就在隔壁,不到一柱香功夫就到了。 郑秀才的私塾建在他家后院,类似于俞善建的织坊,都是从后院扩建出去,用一道门与前院自住的宅子隔开,然后再单独开一个门供学生出入,平时郑家人还是走前面的大门,互不相扰。 明天就是正日子,许多家长都赶在今天过来送节礼,郑家门口一直有人出出入入,访客络绎不绝。 郑秀才正在见客,只见家中仆人跑进来奉上一张礼单,禀告道:“先生,有位姓俞的小娘子送来两车节礼,其中一车还是两棵树。” “哦?”郑秀才微微一愣,接过礼单,先看署名,才知道原来是俞信的姐姐,再草草看一遍礼单,他吩咐家仆道:“请俞小娘子进来说话。” 家仆口中称是,恭敬地退下。 那客人也是学生家长,见郑秀才要见别人,也赶紧识趣地站起来告辞。 俞善这两辆骡车刚过来就吸引了不少眼神,东西一搬下车,就有人忍不住跟自家送的节礼比较起来。 乡下地方什么都缺,就是山上不缺树,咋还有人节礼送树的呢? 那母鸡、粽子倒也还罢了,大家送的节礼差不多都有这两样,最多也就是把母鸡换成两条腊肉。 米粉也有不少人都认识,不值什么钱,就是那篮子鲜桃太惹眼了! 若是再过半个月,一篮子桃子也不值几个钱,关键是这时节桃子还没下树,一篮水灵灵的桃子可不就显出心思,脱颖而出了吗? 大概古今中外的家长心思都是一样的,生怕对师长不够尊敬,会带累到自家孩子。 恰好这时,郑家下仆出来请俞善进去,说是郑秀才有请。 旁边的家长瞬间投来羡慕的眼神:来拜访的人太多,郑秀才可不是谁都见的。 大家见状都暗暗下定决心,下回的节礼也要这样别出新裁才好! 俞善可不知道自己招了众人的眼,她吩咐跟车的宋庄头按郑家下仆的指示,把装着树的骡车赶进大门。 钱多宝把另一辆骡车停在门口,帮忙提着米粉和粽子,俞善自己则一手拎着桃篮,一手提着两只扑棱翅膀的老母鸡,跟着进了院子。 恰好这时候,俞老头也来替俞文智送节礼,把俞善送来的东西看了个清楚,沉着脸半天没说话。 俞三叔被失控的牛车压断一条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动弹不得呢,只能靠俞老头自己来送节礼。 今年家里银钱不就手,就随大流送了二十个白米粽,二十个黄米粽,再加上两条腊肉,这礼不上不下,东西送到郑家人手里他就出来了,自然也没见到郑秀才。 俞文智脸上嫉恨的神色一闪而过。 自从俞善这拖油瓶回到村里,就带坏了老宅的运势,破财的事一桩跟着一桩,连带着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倒是她一个丫头片子,又是牛场又是作坊的,日子越过越富。 怪不得先生总是夸奖俞信,原来他姐姐俞善这么舍得花钱送礼,反观自家送的东西,那般简薄,根本就不考虑先生会怎么看待他! 俞善怎么就不是他亲姐姐呢?俞蕙、俞蕊那两个没用的,连应聘织坊都只选上一个!那织坊还是俞善开的呢! 俞文智垂下眼睛,片刻之后,才一派天真地咂着舌头问道:“爷爷,善姐姐什么时候到老宅送节礼啊?我听先生说,尊师与敬老一般重要,她肯定是先给郑先生送,再给您送。您可是她亲祖父,如今善姐姐这般有钱,送给您的礼肯定比送给先生的还要多。” 俞文智知道二房早就跟老宅闹僵了,这里头的恩恩怨怨不是一两件,俞善可不是省油的灯,恨不得跟老宅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今天都初四了,她八成是压根儿就不记得往老宅送节礼吧? 呵呵,他们姐弟一体,都是二房的人,做出这么不知礼的事情,到时候,他可要在同窗和先生们面前好好说道说道,他俞信只知道巴结先生,连自家亲爷爷、亲叔叔这些穷亲戚都不看在眼里了。 到底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俞老头没说什么,他憋着一口气,背着手扭身就往家走。 他知道刚刚俞善并没有瞧见自己,哪怕她现在发了财,出息了,到底还是晚辈,自己好歹身为长辈,也没有自降身份,主动招呼孙女的道理。 可俞老头听了智哥儿的话,心中偏生隐隐有了期盼,暗自希望这个有出息的孙女能主动送上台阶,往老宅送一份节礼。 他早就不抱希望能掌控住二房这个孙女了,所以接二连三听村里人说俞善名下又多了什么样的家产,心里连半点儿波动都没有。 他也早就想通了,俞善有了钱,就能供二房的信哥儿一路读书赶考,到时候光宗耀祖,光彩的不还是老俞家的祖宗? 况且信哥儿进了学,他就能享受相应的供养,考得越高,供养就越多。 当初说好的,信哥儿能考上秀才,养老银子一年就给他十两;考上举人,一年二十两……族长和村长一同见证过,签字画押的赡养文书,容不得二房不兑现。 所以,俞老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二房能跟老宅重新有了走动,大家还是亲亲香香的一家人才好…… 郑秀才不是头一回见俞善了,自从看中俞信的资质,他就对俞家格外关注,也打听到了一些风声。 本来是怜惜他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没想到俞信的姐姐这样能干,如今连大刘村都有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在俞家的织坊做工。 虽然心爱的学生境况变好,没了辍学念不起书的危机,郑秀才又生出新的担忧来——就怕有这么个擅长经商的姐姐,会带偏了俞信的心智,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反而跑去做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倒是后来,他见俞信在学堂一如既往的用功,似乎家境如何对他没有半点儿影响,除了吃穿上体面些,这学生沉稳一如从前,没有什么改变,郑秀才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又见到俞善,郑秀看见传言中身家万贯的姐姐也一如从前那般简朴,并不是他想像中那样,一朝暴富就得意忘形的姿态,脸上不自觉的就带出了和蔼的笑容: “前些日子我让俞信请你过来,是有件关于他前程的大事,想要与你商量一下。” 俞善闻言手一顿,把茶盏放在桌上,正色聆听。 郑秀才见她重视弟弟的学业,心中又满意了几分,这才开口道:“俞信最近几次月考都是外舍的头名,我想将他调到内舍来。” 咦?这是好事啊?!俞善舒了一口气,也忍不住替弟弟高兴。 三房的俞文智读了三年的书,到现在还在外舍晃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考进内舍。 反倒是信哥儿,虽说中间耽误了三年时光,这才重新读书读了半年,就得到先生的认可,主动调他到内舍,说明信哥儿果真学得不错。 俞善听俞信大概讲过,学堂里的外舍向来只是收些蒙童,教些“三百千”之类的启蒙学识,每年束脩五百文; 进了内舍就要开始读四书,也要学习如何写文章,束脩相应的一年涨到二两。 不过如今对俞善来说,学费根本就不是事儿。 当然,高兴归高兴,俞善不忘客套地说:“还要多谢先生教导,我替信哥儿谢过先生了。” 郑秀才仔细观察着俞善的神色,略微踌躇了一下,还是直接问出口:“不知你对俞信的期望如何?是希望他一直进学,以后能有所作为;还是想他早日下场,好拿个秀才的功名。毕竟这样对你姐弟二人来说,也算是有个庇护。” 家里人丁单薄,这姑娘又是个女户,希望早日有个靠山,倒也无可厚非。可郑秀才还是心中忐忑的盯着俞善,等她回答。 俞善脸上笑容不变,不加思考地对郑秀才说:“当然是打牢基础,以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了。先生放心,只要您觉得信哥儿有资质,就只管培养,我身为姐姐,一定会供他读书,不会做拔苗助长的事情。” “好!好!这就好!”郑秀才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 问这个问题之前,他心里还提着一口气,生怕俞善会选让俞信尽快下场。 想要早点儿拿到秀才功名,就有取巧的方法。不过是多背一背往年的程文,把历年来他收集到的秀才文章拿去,一篇一篇的背下来,模仿他人写文章的套路,这样过个一两年就下场,总能混个童生的名头,再过上一两年,运气好也能考上个秀才。 可这样的做法,也就仅仅止步于此了。满肚子都是别人的文章,又怎么能算是真正的做学问? 若是俞善选了头一种,想让俞信走得长远,那他也有长远的教法。郑秀才这么许多年才遇到这么一个好苗子,实在是不想放过。 兵分两路 从俞善这里得到想要的答复, 郑秀才整个人都放松了,他拈着胡子心情愉快地问道:“听说你还送来了两棵树?都是什么树?” “一棵桃树, 一棵石榴树。我还带了花匠来, 就在外面候着呢,先生一会儿若是有空,不妨指个位置, 我好教花匠把树重新种下。” 俞善笑着说:“我前些日子刚得了一个庄子, 各色果树和花木都有。听信哥儿说先生平日里得闲了,喜欢伺弄花草, 可惜不知道您都喜欢什么花, 就干脆先送两棵树来充当节礼。改日让信哥儿陪着您到我那果山庄上走一走, 赏赏花草, 权当是踏青了。” 俞善想, 信哥儿难得能遇到这么一位好老师, 能对他尽心教导,全心全意替他谋划前程,往后她也要对郑秀才更多些孝敬才好。 所谓“天地君亲师”, 说的是敬天法祖, 是忠君爱国;是孝顺亲长, 是尊师重教。 时人讲究的“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 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师生之间, 尤其是入室弟子与授业恩师, 更是犹如父子般亲密的关系。 远的不说,奚晟的父亲就曾是他外祖的入室弟子,所以才能不避嫌的与他母亲一同读书,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虽然郑秀才没有提出将俞信收入门下, 可他是俞信的启蒙恩师,入学之时曾领着俞信对孔夫子的牌位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意义自然不同。 俞善的提议果然挠到痒处,郑秀才一听就来了兴致。他确实钟爱花草园艺,当下坐不住了,要先去看看俞善拉来的两棵果树。 郑秀才很快在院中挑好位置。 根本不用郑家人动手,宋庄头直接带着花匠陆二和钱多宝一起,熟练地挖坑种树一气呵成。 为了让果树尽量多的坐果,庄奴们年年都会对山上的果树摘心打顶,枯枝老枝也一并剪除掉,再经过宋庄头的精心挑选,送来这两棵果树虽不太大,却株形优美,枝条疏密适中,颇具美感。 待树栽种好了,郑秀才欣赏了一会儿,捏着胡子赞道:“到明年春时桃花灼灼,夏时榴花似火,不错不错,想必明年老夫赏花的时候,又能得几句好诗了。” 不光郑秀才满意,郑师娘知道这是两棵能结果子的树,并不白占地方,也挺高兴。 桃子吉祥长寿,又能辟邪化煞;石榴红红火火,多子多福,都是吉利的果树,这俞家小娘子选得着实不错。 顺利送出一份皆大欢喜的礼物,又跟郑秀才在俞信读书的事情上达成一致的看法,俞善觉得今天挺圆满的。 她总算能放下心来,回家准备明天糖水铺和织坊一起到石江边上出摊的大事了。 糖水铺的摊位准备了三个。 以前小镜庄出米粉摊用的三辆手推车都已经改造完毕,车上多加了一排带圆形孔洞的置物架,专门用来放糖水小料碗。 原先用来煮汤和煮米粉的两个大铁桶,现在一桶用来盛煮好的仙草冻,一桶用来盛调好的藕粉。 两个铁桶都用更大号的木桶套上,外面还裹了一圈小棉被,俞善打算明早出发的时候,奢侈地在木桶与铁桶之间放上冰块,这样天气再热也不怕,冰镇的糖水更能吸引客人。 俞善担心光这两样糖水不够解渴,特意还让米娘子煮了消暑的绿豆汤和酸梅汤,煮好之后都装在瓮里,连夜镇在井中,明天好一起拉过去售卖。 准备好了喝的,吃的也不能少,过端午节又怎么能没有粽子呢? 红枣的,蜜枣的,八宝的,豆沙的,这些常见的馅料是基本款。 俞善想起来,原先米娘子用来做米粉浇头的那个卤汁味道就不错,干脆让她按那个味道卤了几十斤肉,切成小块包在粽子里,做成颇有新意的卤肉粽。 反正织坊里不缺丝线,每种粽子都拿不同颜色的丝线缠上以示区分。 小镜庄的众人加上黄氏、崔云淑、秦婆婆、秦娘子,还有给牛场、织坊帮厨的大娘们齐齐上阵,大家一起动手整整包了一天,大灶旺火煮个不停,最后每种口味的粽子一辆车能分上一百个。 晚上该吃晚食的时候,大家已经累得做不动饭了,干脆吃的就是白日里包的粽子。 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先伸手拿缠着红色丝线的卤肉粽。 没办法,大家都忍了一天,实在是太好奇了。米娘子做的卤肉已经香得让人流口水,再做成咸口的卤肉粽子会是个什么味道呢? 这一试不打紧,大家都对这新奇口感惊艳不已,最后一致拍板,连夜再多包上一些卤肉粽,至少要把煮好的卤肉全都用完,别的不敢说,至少这卤肉粽明天一定大受欢迎! 糖水铺的摊位,就按照原先小镜庄出米粉摊的分配:杨谷、邓桃夫妻俩,搭上崔云淑出一车;邓荣、杨豆夫妻俩,搭上俞小五出另外一车。 米娘子、俞馨娘都要坐镇小镜庄继续做糖水,好随时补货,不能跟着出摊,俞善就把黄氏和被叫来帮忙的宋庄头,再搭上曹广达分管着一车。 至于织坊那边,所有织工连着赶工三日,最后织出七百来条锦帕。 俞善干脆给均分成三份,明天也摆上三个摆位,就跟糖水铺的手推车摆在一起,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明天可想而知,石江边上肯定人山人海,到时候龙蛇混杂的,织坊里能派出去看摊的又都是姑娘家,俞善实在不敢冒险,干脆把两家摊位摆在一处,说不定还能互相吸引客源呢。 唯一麻烦的就是,除了俞蔓可以带两个织工管着一个摊位之外,另外两个摊位都迟迟找不到人管。 原先刘巧鸽倒是自告奋勇,可俞善担心杜家不死心,还在四处寻她,要找她麻烦,尤其是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俞善更不敢冒险让刘巧鸽出去露面。 如此盛况自己竟然只能缩在家里?!这下可把刘巧鸽郁闷坏了,又在心里把断了一条腿,至今还杳无音讯的秦承业翻出来骂了一遍! 俞善最终还是从织工里挑了两个人专门负责一个摊位,就是原先第一批织工里,不服俞蔓管教的两个刺头儿:曹菊和郑小娥…… 原因很简单,但凡性子腼腆一点儿都当不了刺头儿,这要是在外面遇上麻烦,俞善至少不担心这俩姑娘会吃什么大亏。 况且,自从俞善挑明了织工们超额完成任务会另外算钱,还可以存在织坊的帐上当做织工们的私房钱,曹菊和郑小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埋头苦干,哪儿还有闲功夫磨牙扯闲篇,连上茅房都是一路小跑着来回的。 所以当俞善告诉她们,选中她俩负责摆摊卖锦帕时,俩人都觉得这是受东家器重,高高兴兴的一口就应了下来。 最后一个摊位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人选,俞善干脆打算自己负责,正好带上两个新上任的丫头,人手倒是够了。 最后,俞善又把忙着种甘蔗的陈小虎找出来,雇他一天功夫,专门负责在几个摊位之间跑跑腿,传一传消息,当一回信使白鸽。 万事齐备,如此忙忙碌碌一整天,晚上好容易躺在床上准备养精蓄锐的俞善,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 翻来覆去半天也想不出个头绪,俞善心说,都这样了还想不起来,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罢了,等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吧。 于是,完成了自我暗示的俞善,十分心安理得地陷入沉沉的梦乡。 正月初五。 石江县城里,刚刚开张三天还半卖半送的糖水铺,只正式营业了一天,就歇业关上了大门。 有吃顺嘴了的客人上门,想来一碗糖水,就看见大门上贴着张告示,上面写着,仙客来糖水铺休业一天,端午节在石江边上摆摊! 这敢情好啊,客人本来就打算吃完了糖水再去石江边上看赛龙舟,既然这样,还是直接去江边上找吧。 俞善一大早起身,各种东西收拾停当,就要奔赴江边。还没出门呢,竟然有人上门给她送礼! 这倒是新鲜。 把人请到堂屋坐下,俞善见对方还拿得有礼单,接过来一看:咦,怎么送礼的竟是陈里长? 俞善仔细回想了一下,她拢共也没跟陈里长说过几句话,而且这礼还很不简薄呢:两匹夏布,一百个粽子,两包茶叶,一匣子香囊。 俞善放下礼单,随手把装香囊的匣子打开:一股芳香开窍的味道扑鼻而来,比起古大夫亲自给她抓的香囊,少了一分药味儿,多了几分芳香。 看来陈里长想得周到,充分考虑到她是个小娘子,投其所好啊。 六个香囊都是半个巴掌大,做得精致小巧,有憨态可掬的虎头、猴子、大公鸡样式,也有葫芦、六角、荷包样式,穗子上还挂着丝线缠出的五彩小粽子,俞善一见就喜欢上了。 节礼既是送来了,没有给人退回去的道理。 俞善请来人稍坐,赶紧喊杨庄头回庄子上收拾出四十斤干米粉,把五种口味的粽子一样数二十个出来,再添上一篮子鲜桃。 这临时凑一凑也只有三样东西,俞善想了想,又回屋找出个匣子,取了六条流光锦帕搁在里面,总算凑够四色节礼,对来人客气地说: “我身为小辈,本该主动向陈里长问安的,反倒劳里长费心送来如此丰厚的节礼,真是惭愧。我准备了小小回礼,还望里长不要嫌弃,改日我再亲自登门道谢。” 送走了陈里长家的下人,俞善突然灵光一闪,她终于想起来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是什么事了! 俞善摸着下巴,把目光落在准备好一起出发的俞信身上…… 俞信:……好不容易盼来的休沐要泡汤了吗? 练摊儿 俞信突然有一种被盯上的不祥预感, 果然,就听见姐姐俞善笑眯眯地对他说:“信哥儿啊, 辛苦你跑一趟老宅吧, 二房今年的节礼还没送过去呢。” “啊……”俞信听了浑身一僵:糟糕,他把老宅的人彻底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实在是因为签过赡养文书以后,老宅就彻底消停了。就连祖母赵氏、大伯娘孙氏都不再上门找小姑姑和蔓姐姐, 一边哭闹一边打人一边伸手要钱了。 俞信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姐姐已经自立门户也就算了,他可是割舍不断的亲孙子, 端午讲究尊师敬老, 于理而言, 他是很该往老宅送一份节礼的。 俞善倒觉得不费什么事, 顺水人情而已:“刚好陈里长送来一份节礼, 你就数四十个粽子带上……还有这两包茶叶也拿上……那桃子剩下的不够一篮子, 就别拿了,留着咱自己吃吧……再把庄子上的米粉拎上二十斤,嗯, 这才三样东西……” 东拼西凑的, 还差一样, 俞善仔细在脑海中搜罗一遍, 看家里还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对了, 之前不是买了半扇猪来做卤肉嘛, 应该还剩下不少, 叫杨庄头给你切上一块儿提上,总算是凑够四色节礼,说得过去了。” 俞善想得通透, 信哥儿以后读书举业, 必须要有个好名声。 再说,只看在俞老头这段时间真把老宅的人给管住了,没有再蹦哒出来恶心人的份儿上,俞善也觉得这份节礼送得很值。 说着话,俞善伸手从陈里长送来的匣子里拿出一只五彩的大公鸡香囊,给俞信系在腰间:“这个最威风,最衬你了。” 什么节礼不节礼的已经被抛在脑后,俞信的眼睛就盯着自己腰间的大公鸡香囊,小脸皱成了一团:“姐,最威风的明明是那只大老虎啊!”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在俞信的坚持之下,俞善重新给他换了个香囊,算是抚慰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老宅众人的压力。 这个时候,小镜庄众人已经收拾停当,准备要出发了,因为这事儿不得不先停下来。 杨庄头又急匆匆回庄子上弄来二十斤米粉。不过他使了点小心思,特意分成两个竹筐装着。本来米粉就松松散散的占地方,两个竹筐往那儿一堆看着就分量十足。 那半扇猪上最好的部分都已经被做成卤肉了,剩下排骨之类的不值钱,拿来送人不像话,没办法,杨庄头只得分出一整条猪腿,看着才像个样子。 本来直接用骡车把节礼拉到老宅是最省力的,可这样的话,别人看不见啊。 不用俞善吩咐,杨谷和邓容两个笑嘻嘻地上前,每人抄起一根扁担,杨谷担起两筐米粉;邓荣则把装满粽子的竹篮和猪腿分别系在扁担两头。 俞信看了也是一笑,会意地双手捧着茶叶匣子。 于是三人晃晃悠悠地,从人最多的村头一路打招呼过去,务必确保更多的人都瞧见俞信给老宅送节礼。 这节礼得三个人才能拿了,一看就丰厚! 看见的人谁不羡慕俞老头好运道,孙女能干,孙子孝顺,家底殷实出手大方: “看看人家送那条猪腿肉多厚实,少说也得有个一二十斤吧,腌起来够吃上半年!” “也不知道那两个筐里装的什么,反正看着份量不轻,没看那挑担子的庄奴一步一步走得吃力嘛。” “哎,你们瞧,信哥儿手里的匣子装的是啥?看他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该不会是装的银锭吧?” 有人羡慕,也有人暗地里笑话俞老头眼拙的,竟然把一个会读书的孙子赶出家门,那么能赚钱的孙女也没拢住。 不然一把年纪了还下什么地,整日吃香喝辣当个老太爷也够了,哪像现在,也就能沾到些蝇头小利而已,这才是真正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绕了一大圈,杨谷和邓荣才把俞信送到俞家老宅,告诉他一会儿钱多宝赶车回来运东西的时候,再把他接上一起送过去。 俞信这才安下心来,打算赶紧把送节礼这事儿办完,好早点儿到石江边上找姐姐去。 这会儿俞家老宅的气氛可不怎么融洽。 昨儿俞老头从学堂回来就盼着二房来送节礼,眼巴巴地等到太阳落山也不见有人登门。他心焦又憋气,一晚上功夫嘴角就燎了个大泡,今天一大早起来,疼得心气儿更加不顺了,瞧谁都不顺眼。 俞老头一沉下脸,老宅众人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本来和村里人一样,俞家人一早也要去石江边上看龙舟赛的,可是俞老头不发话,谁也不敢先走。 唯独俞三叔,昨天经自家儿子俞文智回来添油加醋的那么一学,心里本来就又妒又恨的很不爽快,听到俞老头在院子里找茬发脾气,顾不得自己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隔着窗户嚷嚷道: “我就说那两个小崽子最没良心了,连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穷秀才都上赶着巴结,有好东西也不说孝敬自家亲爷爷、亲叔叔,反倒拿去给外人。这种不孝的小畜生哪配读圣贤书!”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大门外,俞信抬高了声音,用左右邻居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声喊道:“祖父,端午安康啊,我是信哥儿,我来给您送节礼了!” …… 因耽误了功夫,俞善一行人赶着骡车,推着小车,紧赶慢赶地,终于在太阳升高之前赶到了石江边上。 尽管赛龙舟要正午时分才开始,长长的河堤上已经聚焦了不少人,摆摊叫卖吃食、饮子也不少。 俞善离得老远就已经看中了几个适合摆摊的位置——离江边近,行人多,又有大树荫凉遮挡。 时候不早了,她吩咐大家按事先分好的组合,分散开来,赶紧支上摊位。 每一辆糖水推车都挑着个幡旗,上面用大字绣着“仙客来”的名号,下面一排小字绣着店铺在县城的地址。 幡旗之下还单独挂着个大大的“冰”字,叫人看了下意识就觉得凉爽,没一会儿就开了张。 俞善带着两个丫头,跟黄氏、宋庄头、曹广达一处摆摊。 客人吃着糖水,宋庄头还不忘跟客人介绍,自家这仙客来糖水铺就在县城,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常去。 黄氏手下不停地调着糖水,瞥见宋庄头干活卖力,总算消了气,给了老东西一个笑脸。 每个摊位都带着个小泥炉,支上锅把煮熟的粽子热一热。 别的粽子只有糯米香,可卤肉粽一加热,硬是弥漫出一股霸道的肉香,也吸引了不少鼻子尖的食客来尝鲜,一来二去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而旁边的织坊摊位,更是一摊开就惹人注目。 俞善让人做两根长长的竹竿,插在摊位两侧,挑起一串用流光锦帕做成的彩色幡旗。在江边微风的拂动之下,锦帕随风摇曳招摇,流光溢彩,吸引了无数游人的目光。 有人离老远见着了,绕路也要过来逛一下,看看到底卖得是什么东西。 看得人多,买的人自然也就多起来。 端午节时兴用五彩丝线编制成绳,戴在身上以求辟邪,纳吉祈福,于是织坊为了端午节,特制出五彩的流光锦帕,五色斑斓,很是应景,果然也卖得最好。 不少姑娘一买下来,就欢喜地直接把锦帕系在腕子上,这可比自家编的手绳好看多了。 还有些富贵人家从路边经过,前脚一串儿小轿抬过去,后脚很快又派个下人回来买锦帕,二十五文一条的价格也不嫌贵,一买就是二三十条的大买卖! 俞善左右看看,江边儿不管是提着篮子叫卖自家的吃食,还是摆摊做生意的,跟自家的摊位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她带来的吕榴香和何二妞也很能帮上忙。 何二妞力气大,包揽了所有搬搬抬抬的活计,闷声不吭地埋头干活,连一旁的糖水摊位都照顾上了。 吕榴香看着面软,口齿却伶俐,好些客人都是她接待的,无一不是高高兴兴拿着锦帕离开的。 俞善正高兴着,就听一个笑呵呵的声音问道:“俞娘子,生意兴隆啊。” 俞善一回头,只见穿着便服的杨县令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他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满脸惊讶的郭县尉。 俞善下意识四周张望一圈,看见有两个同样穿着便服的差役,就候在不远处护卫着,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今天石江边上人山人海,品流复杂,想也知道杨县令不会只身犯险。 郭县尉注意到俞善的目光,小声嘟囔了一句:“人不大,心眼挺多。” 今天可是祭祀祈福的大日子。他陪着大人正在江边巡查,离老远就看见这边两个摊位前面人多,还彩旗飘扬的,这才过来看看。一看,竟然又是俞善! 他就是想不通啊,以俞善眼下的身家,怎么还像个贫家小娘子似的,抛头露面地出来摆摊呢? 啧,这俞小娘子就是一个字,贪财! 俞善挑挑眉,却没说什么,笑眯眯地问杨县令要不要来一碗糖水,或是来碗消暑的酸梅汤。 杨绍光点点头:“就酸梅汤吧,本官、我待会儿还要过去主持龙舟赛,不好多耽搁。” 那边,黄氏早就手脚麻利地盛了一碗酸梅汤奉上,也不忘给郭县尉端上一碗。 俞善给宋庄头使了个眼色,努努不远处的两个便衣差役。 宋庄头顺着俞善的目光打眼望过去——人群中立着两根笔直的柱子,再往二人脚上一扫,官靴啊……那眼前这位自称本官的就是…… 他心里一哆嗦,脸上却是不显,赶紧颠颠地端了两碗酸梅汤,给两个差役送过去。 杨县令也不矜持,就端着碗,站着呷了一口沁凉的酸梅汤,笑着赞叹:“这个方子不错,酸甜清爽,生津止渴。嗯,有乌梅,山楂,陈皮,桂花……似乎还有些洛神……” 俞善赶紧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尝破不说破,要保密啊,大人。” 杨绍光大笑起来。 他出身世家,自来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这一碗小小的乌梅饮做得倒是颇合他的心意,于是决定包圆:“还有什么消暑解渴的饮子,一并送到那边观景台吧。” 天气太热,就算是给差役们的福利好了。 “好,多谢大人照顾小店生意!”俞善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大人用过早饭没有?要不要试试小店的卤肉粽,口味咸香软糯,肥瘦相间恰到好处。” 她正说着,刚好旁边也有客人要了一个卤肉粽。 黄氏三两下剥开粽子叶,露出里面被糯米包裹着酱色十足的卤肉,油脂已经完全将糯米浸润,晶莹剔透的,引人食指大动。 杨县令闻到香味,觉得早食吃得也不是很饱,马上从善如流:“那就尝一个吧。” 郭县尉:说好的你很忙,还要主持龙舟赛呢? 姻缘 最后, 杨县令举止优雅地品尝了一个卤肉粽,鉴于世家子的举止风度, 俞善只能从他的眉眼神情上来判断——味道不错! 郭县尉就比较好懂了, 他风卷残云般扫了两个! 要知道为了显得实惠,每个粽子都包得有俞善的拳头那么大,里面裹着的卤肉少说也有一两。 若不是怕糯米吃多了不消化, 郭县尉估摸着自己还能再来一个。 无肉不欢的他心想, 吃了这么多年粽子,从来都是些枣啊、豆啊、花生之类的馅儿, 怪腻味的, 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往粽子包点儿肉呢? 吃完第二个粽子, 郭县尉语重心长地对俞善说:“你韩姨这两天正念叨你呢, 既然是通家之好, 逢年过节也要互相走动走动, 今年就算了,明年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俞善:懂了,你喜欢吃卤肉粽, 明年节礼里一定有! 杨绍光吃完粽子, 有条不紊地净手、漱口, 这才慢条斯理地问:“再过一个时辰龙舟赛就要开始了, 你们可要过去看看热闹?” “当然要看了。”俞善笑着答道:“听说今年参加的队伍格外的多, 就冲着今年大人给头名立下翻倍的花红, 我们平溪村特意做了条新船呢, 说什么也要争一争头名。” 她这边的锦帕摊位,短短一个时辰就卖出去百十条,只剩下几十条而已, 估计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卖完收摊了。 龙舟赛是正午时分准时开赛, 而且全县的参赛队伍要分成好几个组,几轮比试才能决出冠军来,俞善觉得自己应该能赶上。 杨县令到底还有不少事要忙,只在糖水摊位上略微歇了歇脚,就要继续巡查去了。 临走前,他还拿了一张俞善特意放在手摊车上的名片,上面写着仙客来糖水铺在县城的地址。 那卡片不过巴掌大,是用硬质的桑皮纸裁出来的。 杨县令看完翻过来,发现背面也有字,写的是糖水铺的招牌出品:什么八宝仙草糖水、芋圆仙草糖水、桂花藕粉等等。 背面还有一枚红色的印章,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凭此卡片进店,可以兑换任意一碗糖水…… 上午但凡光顾的客人,俞善都让宋庄头给他们发一张名片。有了这个兑换的印章,这张卡片就相当于一碗十来文的糖水,轻易不会被丢掉的。 只要客人拿着卡片找到仙客来,就能免费得一碗糖水。以后熟门熟路的,搞不好就能成为糖水铺的常客。 这也是俞善执意要到江边摆摊的一个原因。她就是看中今天江边人够多,既是摆摊,又是给自家糖水铺做宣传了。 郭县尉凑过来看了看印章下面的小字,默默地过去也抽了一张,塞进袖子里…… 杨大人看看他,转头笑眯眯地对俞善说:“哎呀,差点忘记会帐了。对了,送酸梅汤的时候,记得配上一二十个碗,把价钱都算在一起,直接找郭大人会帐吧。”本官出门身上从不带钱。 郭县尉:……大人,难道我就带吗?我也没有多少私房钱的呀。 郭县尉看看俞善灼灼的目光,无力地摆了摆手:“算吧算吧,改天到县衙来找我拿。” “多谢郭大人!”俞善爽快地应了一声,一盘帐算得又快又好:“一碗酸梅汤十文钱,这一翁能倒五十碗,不过刚才卖了几碗,就给大人算个整数,四十碗好了,一共四百文。连这瓮也给您带上,再加上二十个碗,一共是一百二十文,承惠总共五百二十文。” “倒是不太多。那就把绿豆饮子也一起送过去吧。”杨大人好心提醒道:“别忘了我们刚刚喝的那些,还有粽子钱呢,本官好歹是个父母官,不好吃白食的。” 郭县尉笑得脸都僵了:“大人说的是,不用跟大人客气,一并算上吧。” “绿豆饮子一样算四十碗吧,八文一碗就是三百二十文。”俞善心情甚好,帐算得飞快:“那承惠总共九百一十文。” “就算一两。”郭县尉难得大方一回。他生怕自家这位狭促的大人又出什么妖娥子,连声催促道:“大人,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快走吧。” 杨大人点点头,面带微笑继续巡查去了。 他们一走,俞善就让曹广达和宋庄头一起搬着装有酸梅汤、绿豆饮的瓮,自己则捧着一摞碗,好把东西送到观景台去。 照今天的阵仗,不光县衙的差役倾数而出,恐怕还要从石江卫所调兵来维持秩序。 不然眼前这乌鸦鸦的一片,到处挤得都是人,光靠百十个差役恐怕是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还没到正午,就卖光了两样东西,俞善觉得兆头不错。 送完东西,她让宋庄头和曹广达先回摊位,自己一抬脚,拐到另外两处摊位看看情况如何。 曹菊和郑小娥的锦帕摊位前挤得水泄不通,生意居然比她那边还要好! 这俩姑娘也不怕生,生怕摊位上飘扬的锦帕彩旗不够吸引人似的,主动招揽着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几句话就说得人心花怒放,摊开荷包买买买! 俞善真心服气了,看来还是要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别看这俩姑娘刺儿头的时候一说话就气得人肝疼,说起好听的也能把人夸得找不着北。 江边的人越多,糖水摊位的生意就越好。今天太阳大,晒得人汗津津的,光那一个冰字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越到中午,粽子卖得越快,糖水也是一碗接一碗的往外卖,俞善注意到,看起来就口感爽滑的仙草冻要比粘稠的藕粉更受欢迎些,一大桶都快见底了,藕粉还有大半桶。 跟曹菊她们搭伙的是杨谷、邓桃两口子和崔云淑。 邓桃只负责专心做糖水;杨谷主要负责招呼客人,端送糖水和收拾碗筷;崔云淑这些天术数学得好,算帐又快又准;三个人忙而不乱,配合得很有默契。 看他们这边没什么要帮忙的,俞善又去找俞蔓和俞小五那一伙人。 尽管这会儿人潮熙攘,俞善也觉得自家摊位上拉着锦帕做成的一串彩旗格外好找。 “你们那酸梅饮子到底什么时候能送到?这都已经半个时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站在糖水铺的摊位前,翁声翁气地大声质问着:“某还有军务在身,耽误不起功夫。” 那大汉宽肩厚背,一身精壮的腱子肉把身上的军服绷成合身的模样,单薄的俞小五站在一旁,硬是被衬得像个无辜弱小…… 俞小五收了人家的定钱,哪儿舍得退回去。他搓着手,陪着笑解释道:“快了快了,马上就送到。还请军爷稍等片刻,不如先来坐着,一边等一边吃碗糖水怎么样?不要钱,算我给军爷赔罪了。” 这微弱的解释可不能让人满意,那大汉实在是等得不耐烦了,蒲扇一样的大手挥舞着:“糖水?不用,那等子甜腻腻的东西,某可吃不惯。” 俞善离远处瞧着那大汉的背影有些眼熟,听那粗犷的声音也似曾相识,她赶紧加快脚步,上前朗声问道:“前面可是姜百户?” 大汉听见有人叫他,回头探究竟,俞善一看,果然是熟人,这不就是当初替石江卫所订米粉的姜百户吗? 说起来,这石江卫所可是小镜庄米粉作坊的大客户,一旬两千斤米粉,到现在还没断。 如今邓春管着米粉作坊,每逢初一、十、二十都会准时送米粉到卫所,彼此合作了几个月,关系还挺融洽。只是后来他们只跟伙房的人直接来往,倒是没再跟这姜百户碰过面。 俞善笑着问:“这可是许久不见了。姜百户今天也来看龙舟赛吗?” “咦,俞小娘子?你怎么也在这儿。”姜百户见到俞善就是一愣。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姜百户对俞善的印象却是颇为深刻,毕竟做生意的小娘子可不多见,尤其是她那个车夫,简直天生神力,身手也了得,是个习武当兵的好苗子,实在让人念念不忘。 姜百户只是看着憨直,其实人很精明强,转念一想就笑着问:“这糖水摊不会是你开的吧?怎么如今不摆米粉摊,反倒卖起这劳什子糖水了,这东西看着就不中吃,也不当饱啊。” 说着话,姜百户的眼神就往俞善身后睃,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哎,你家那个很能打的小车夫呢?” 俞善面色不改,神色如常地答道:“他今天没来。姜百户找他有事?莫不是有兴趣想与他切磋切磋?” “不不不,某只是随口问问,哈哈哈……”姜百户心说上次一时不察,被那小子在我膀子上狠拍了一掌,回去肿了十来天才消,我是吃饱了撑的才想跟他切磋! 俞小五趁机凑过来,小声对俞善说:“善姐儿,我把带来的那瓮酸梅汤全卖给他了,又多收了他两瓮的订钱。一会儿钱多宝送货过来,把你们那边的酸梅汤直接匀给我们吧。” 俞善瞪他一眼:“东西都没到,你就敢瞎往外订,这万一碰上个脾气暴躁等烦了的,还敢把摊子砸了呢,我看你到时候上哪儿说理去。” 话是这么说,不过早上他们走的时候,米娘子她们已经在熬新的酸梅汤和绿豆饮了,算着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在井里降温湃好,该送过来了。 俞善忍不住有些担心,说好了钱多宝过来的时候会把信哥儿也捎上,这迟迟不到,难不成是信哥儿在老宅受了什么气,耽搁了吗? 压抑着心中突如其来的焦虑,俞善笑着招呼姜百户坐下来等:“百户先坐下歇歇脚吧,不如您给指个地方,若是有什么军务不妨先去忙着,等会儿酸梅汤运过来,我们直接给送过去您看怎么样?” 说着话,俞善喊了一声俞蔓:“大姐,麻烦给姜百户拿两个卤肉粽子尝尝鲜。” 这边的锦帕生意没那么红火,俞蔓带来的两个织工就已经足够支应了。倒是糖水摊上客人不断,杨豆和邓荣忙得脚不沾地。 俞蔓一听招呼,赶紧依言剥了两颗粽子送过来。 她拿着白瓷小碟往姜百户面前轻轻一递,姜百户脑子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小娘子的手怎么这样好看…… 莽夫不莽 姜百户虽是武人也知礼节, 行事很有分寸。 他飞快地抬头道了声谢,眼睛的余光从俞蔓脸上一扫而过, 又赶紧收回视线。 老大个人了, 突然觉得胸口砰砰跳个不停,竟莫名其妙有种两军对垒时,热血上头的感觉。 姜百户有些庆幸, 自己留着一把浓密的络腮胡, 遮住了脸上涌起的血色。 他胡乱从桌上筷筒里抽了双竹筷,小心翼翼地夹起俞蔓亲手端来的这盘粽子, 咬上一口, 咸鲜醇厚, 滋味香浓。 姜百户抬头就要赞好, 他张了张嘴, 却遗憾地发现, 俞蔓已经转身回到锦帕摊位上,招呼起其他客人来。 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俞善,若有所思地盯着姜百户, 见他突然变得神色恹恹, 那怅然若失的样子真是由不得人不多想。 俞善突然一个激灵, 她仔细打量着姜百户, 刚才还高声大气说话的人, 突然间安静得有些反常, 仔细看, 甚至还有些扭扭捏捏的。 难不成……俞善心说不会吧? 她看向姜百户的目光里,瞬间就带了挑剔——对想拱自家白菜的猪是要严格一些。 俞善有些拿不准姜百户究竟年龄几何,实在是这人生得五大三粗, 又满脸胡子, 不大看得出年纪,也不知他家世如何。 若只是论身份,姜百户倒可以称一句年轻有为。 大晋朝的军队编制实行“卫所制”,一府设所,几府设卫。一个卫指挥使,所辖军士有数千人。 通常一卫之下,设有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满额约有五千六百名兵士;而千户所之下,又设十个百户所,百户之下又有总旗、小旗数人,再往下就是普通兵士。 兵士皆称为军,编有军籍,乃世袭制,平常驻防练兵,于当地屯田休养生息;战时则脱离卫所管制,由上头将领直接统率,调配卫、所的兵士作战。 大晋朝自立朝以来,对军户的管控是既严格又宽松。 严格在于,为防止上层军官的盘剥,朝廷在军中设有一支专门的巡查,不定期四处暗访,察看有没有冒名顶替;有没有吃空饷;军户名下该分的屯田是不是足额,有没有被上头侵占之类的。 一旦抓到有违例之事,严惩不贷。 因此,若无战事,军户们只要安心练兵、屯田,每年如数交足定额的军粮即可,头上又没有其他盘剥,日子倒比一般农户还要好过些。 而且朝廷制定的政策也宽松,军户要世袭,一代人里只要有一个顶了军籍就行,其他人虽然算做余丁,可还是民籍,甚至不耽误读书科举。 除非这家中顶了军籍之人战死,会再挑一余丁补上,不然就和寻常百姓无任何区别。 若后继无人,或是想脱离军籍也简单,把名下分到的屯田交还,再交一笔数目可观的销籍钱,就可恢复民籍; 除此之外,有上进些的,只要凭军功升到五品,也能自动销去军籍,晋阶官身了。 不仅如此,五品的品阶还可以传给下一代,到了第三代虽然无品阶可以继承,却与普通民籍无异,不再算是军户了。 高祖制定下这一系列既严格又宽松的军籍制度,使得大晋朝军户日子不难过,所以每隔几年招一次兵,报名的人还不少。 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要一人从军,就能分到五十亩田地,足够全家垦荒耕种,找一条活路。 百户乃是正六品,不仅名下有五十亩军田,手下还至少管着百十个兵士,如此看来,这姜百户称一句年轻有为,不算是夸张。 俞善想着想着,就有些走神。 这些军队制度都是奚晟走了以后,俞善一点点打听来的。 奚晟进京已有月余,连古大夫那里都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京城虽说名义上是他的家,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更别提奚晟摊上的那个还是渣爹,还不知道他回了京城要受什么磋磨呢。 那个家里若真有奚晟的容身之处,也不至于让他小小年纪就跟着古大夫游历四方了。 武举与乡试同期,都在八月,每三年一次,也不知道奚晟准备得怎么样…… 俞善一时间分了心,人看着就有些恍惚。 俞蔓见到她出神的样子,快步走过来,担忧地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声喊她回神:“善姐儿?善姐儿?这是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俞善一惊,收回纷乱的思绪,映入眼帘就是俞蔓略带担忧的神情。 俞蔓生的温婉秀丽,虽出身农家,却因为自小就在织坊做事,不受日晒雨淋,肤色细腻而柔白;不过,许是之前身体亏空得厉害,她的唇色总是淡淡的粉白,显得有几分柔弱。 反观姜百户……啧,俞善不厚道地想着,只看外表两人就不太搭,这组合堪称美女与野兽了。 那厢,姜百户的耳朵竖得直直的,俞蔓一开口他就听得清清楚楚,心里还美滋滋的想着: 哎呀,这小娘子真是体贴入微,还知道关爱妹子;不光人长得好看,这把声音也清爽得很,听在耳朵里就让人觉得舒服。 不像他娘介绍来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说个话像蚊子哼哼似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还有些小娘子说个话也捏着嗓子,就好似有谁在她声音上撒了一把腻乎乎的糖粉,听起来粘粘乎乎,叫人不爽快。 虽然盘子里有两个粽子,可对于经常吃大锅饭狼吞虎咽的姜百户来说,再怎么努力细嚼慢咽,也是很快就吃完了。 他有心想找俞蔓说几句话,又怕唐突了人家小娘子,万一觉得他是个登徒子,对他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姜百户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好主意! 他把嘴一抹干净,腾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迈到锦帕摊子前头,瓮声瓮气地径直问俞蔓道: “这位小娘子,可否跟我介绍一下这些锦帕。” 俞善看得一头黑线,心里吐槽:你这搭讪手法也太老套了吧,今天摊位上这些锦帕花色都差不多,有什么可介绍的。 谁知道,俞蔓认真地问他:“敢问百户大人,是准备送给谁的?” 就听见姜百户神态自若地答道:“我今年二十有二,还未娶亲,也没定亲,我买来送我老娘!” 俞善:……你报户口呢?人家问你送谁,谁管你多大了,有没有媳妇! 由不得俞善不佩服,这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大龄单身男青年的身份挑明了,还显得他很孝顺。 俞蔓听了这好似有些不太相干的回答,也有些愣怔:“啊?哦,那这几条花色偏稳重些,送给老夫人都还算适宜。” 姜百户一口气买了二十条锦帕! 但凡俞蔓指过的那几条,都被他收入囊中,最后付帐的时候,还直接给了一块一两的银角子,大方地说不用找了。 俞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这摊位是织坊的,又不是给她一个人的,况且之前也有富贵的客人随手打赏,都记在帐上了。 只是,俞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她总觉得那军汉虽然守礼,言语间也并无唐突,可目光里就是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灼热,叫人不大自在,说不上几句话就想脸红。 幸好姜百户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知道今天先在俞蔓面前露上一脸就好,至于其他的,前路漫漫,来日方长啊。 没过多久,钱多宝终于赶着骡车送货来了,一车拉了三瓮酸梅汤,三瓮绿豆饮。 卸完东西,俞善这才让俞小五跟姜百户收了余款,又直接让钱多宝和俞小五拉上三瓮酸梅汤,跟着姜百户送货去了。 俞善见跟车一起过来的俞信神色间没有什么异常,衣衫整齐,也和早上过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才放下心来,想着等到晚上无事,再问问老宅那里具体什么情况吧。 时间将近正午,江边上锣鼓声渐起,越发人头攒动起来。 顺着喧天的锣鼓声,人们都往江边上挤过去,时不时暴发出阵阵的喝彩声——龙舟赛开始了。 俞善笑着拉起俞信的手:“你倒是会算时间,来得刚刚好。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走吧,咱们去看龙舟赛去。” 大抵来这石江边上都是为了看赛龙舟,这会儿吃饭、买东西的人都少了,俞善干脆发话,每个摊位只留了一个人看摊儿,剩下的人都去看热闹吧。 大家嘻嘻哈哈地或是猜枚,或是抓阄,很快就定下留谁看摊,其余众人结伴往人多的地方挤去。 江边人太多了,他们来得又迟,没有好位置。俞善突然发现,能看到最多的不是龙舟,而是后脑勺。 尽管如此,好些人踮着脚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最开心的就是小孩子了,可以坐在大人的肩膀上,一览众山小。 俞信人小鬼大,羡慕地看看别的小孩,还遗憾地摇头叹了一声:“要是奚大哥在就好了。” 俞善狠狠地把那小脑袋揉成蓬蓬乱,气得俞信哇哇乱叫。 虽然最后也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直到回去的路上俞信还是很兴奋。 几轮比赛下来,平溪村今年又是惜败,只得了第三名。 不过好在今年杨县令特别慷慨,前三名都有奖。不光给头名发了二两银子,第二名有一两;平溪村得了第三名,龙舟上的每个人都有五百文可拿,不枉费村里特意造的新船。 端午过后,当天的盛况还是在整个石江县津津乐道了好几日。 只不过,有些人的心情就没有这么美妙了。 裕凤祥的林掌柜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巴掌大的桑皮纸片,上面几个大字写着:平溪村流光织坊,主营业务流光锦…… 流民 林掌柜也是后来才听说, 端午那天,一帮乡下人就在石江边上摆了个寒酸至极的摊位, 居然也卖出了不少锦帕。 知道以后, 林掌柜彻底慌神了,天知道买了锦帕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行家?有没有人像裕凤祥一样,看出这流光锦的商机?有没有开始跟风用彩色丝线织出流光锦…… 更让林掌柜气愤的是, 俞善她们在卖锦帕的摊位上摆了这种桑皮纸片, 见人就发。说是叫什么名片,就好似拜贴一样, 清清楚楚地写着她们那小织坊的名字, 居然就叫流光织坊! 这岂不是让人一听就知道, 流光锦是这家织坊出的?那她们裕凤祥这一大批还没开始卖的流光锦, 岂不是为别人的织坊打响名气? 搞不好还要被消息灵通的行家们笑话她们裕凤祥, 自降身价去学一家乡下织坊。 偏偏这样重要的消息, 林掌柜还不好隐瞒下来,她只得硬着头皮向上通报,求东家给个主意。 如此办事不利, 裕凤祥的东家气极, 把林掌柜叫过去骂得狗血淋头:“……你去告诉那家小织坊的人, 这流光锦的名字以后不许她们再用了, 也不许她们再织任何一片流光锦!” “这……”林掌柜闻言迟疑了一下:“东家, 那姓俞的小娘子一开始就说过, 除了咱们绸缎庄, 她还把锦帕放在一家亲戚开的绣坊里寄卖。我后来着人去查了一下,那间绣坊是县尉郭四通的娘子开的陪嫁铺子。” “哦?”裕凤祥的东家闻言抬了抬眼皮:“这么说来,那姓俞的丫头是郭家的亲戚?” 林掌柜沉默了, 她的话虽未说尽,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乡下小娘子也有靠山,不是随她们心意就能揉圆搓扁的。 裕凤祥的东家冷笑了一声:“那又如何,一个县尉而已,不入流的小官,我裕凤祥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 “是是是。”林掌柜深知自已这位东家心气一向高傲,若不是因为做错了事被罚回老家思过,也不会屈就在这小小的石江县城,替家族打理生意。 她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陪着小心答道:“一个小小的郭县尉的确不足为惧,不过他是杨县令的心腹,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咱们没必要为了一间乡下的小织坊,冒风险把这事情闹到杨大人面前。” 裕凤祥的东家不说话了。 他被罚回老家之前,家里人把石江县本地有些名望的大户都提点了一遍,又再三耳提面命,绝不能得罪杨绍光。 别看杨绍光眼下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实际上,他家世显赫,在朝中又有个当阁老的座师当靠山,可想而知其前途不可限量。 今年已经是杨绍光在石江县任职的第四年了。 若不是他运气不好,去年该调任之时,被突如其来的石江水患坑了一把,考评降等,只得留任,如今绝不会被困在石江县这个小地方。 明眼人都知道,等这一次三年任期一满,杨绍光是必然要升迁的。 一个小小的织坊不算什么,一个郭县尉也不在话下,唯独这杨绍光……可是不大好得罪啊。 林掌柜觑着东家忽明忽暗的脸色,主动解围道:“东家,其实也就是个名字而已,小的倒觉得这流光锦名字过于流俗,也不怎么入耳。东家您文采斐然,不如再给咱们的五色彩锦重新取个名字吧?” 这样掩耳盗铃的说法,倒叫裕凤祥的东家脸色好看了许多。 他沉吟了一下,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摇晃着脑袋道:“古人诗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那就改叫霓虹锦吧,哼,便宜她们了。” 这个“她们”,也不知道是说谁,林掌柜也不打算深究。 她好不容易安抚下这位心高气傲的东家,并不想节外生枝,只要目的达到就好,霓虹锦就霓虹锦吧。 说到底,是她轻敌,小瞧了这乡下的小织坊,小瞧了那姓俞的小娘子,才被人借机摆了一道。 好在如今这事便算是了结了,想必以后,也没什么地方会跟那乡下织坊打交道。 俞善可不知道,她狐假虎威地借着郭县尉和杨县令的名头逃过一劫。这几天,她的心思也不在织坊上。 端午节过后,天就没放过晴,接连三日都是倾盆大雨,一刻都没有停歇,天幕阴沉得像要坍塌下来。 村民们脸上已经不见半点儿过节时的喜悦,不少人都穿着蓑衣,挽着裤脚泡在田里,一见有积水漫过庄稼,就赶紧凿开沟渠泄水,免得半年的辛劳,全家人的口粮毁于一旦。 到了第四日,雨势才稍微减缓一些,不过还是淅淅沥沥的,下得人心烦意乱。 俞善看这情形,干脆也不等了,冒着小雨让钱多宝驾车出行。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得去一趟县城,把果山庄所有庄奴的身契重新在衙门里录上一遍,补齐身契。 端午之前,宋庄头就拿来了庄上所有人的名录,也去衙门疏通过关系,现在只需要果山庄的新主人俞善,亲自到衙门走一趟就行了。 正好俞善还要去衙门找郭县尉讨债,顺便拿回卖酸梅汤那一两银子。 骡车刚走到石江城外,俞善就听见前面赶车的钱多宝一阵惊呼:“天哪,怎么有这么多流民?” 流民?俞善闻言皱紧了眉头。 她挑起车厢的帘子往外张望,只见石江县城外面,平时摆摊的地方都不见小贩们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不知从何处而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城外几乎三步一岗,比起平时,戒备森严了许多。 俞善看到站岗的不光有差役,有些人身上明显是军服,就知道连石江千户所的兵士都被调用来当守卫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如此严阵以待,恐怕不光是在防备这些流民引起什么乱子,或许,已经有流民出过乱子了。 一见有骡车行过,有不少流民都围上来,男女老少都有,他们纷纷在嘴里哀求着,求骡车里的人大发慈悲,施舍点儿吃食。 钱多宝也没多大年纪,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他一看跟着骡车蹒跚而行的流民里,甚至有比他娘亲还要年迈的老人,看着都快走不动路了,顿时有些心软,就忍不住想伸手到怀里,把他娘给准备的饼子掏出来,分给那些老人。 俞善从车窗里看到,那些流民正眼巴巴地盯着钱多宝的动作。 前面的流民已经伸出了手,后面的流民等不及,想要挤到前面去;更远处,有更多的流民见到这边能讨到东西,已经迫不及待的往骡车的方向赶来! 俞善狠狠地一跺脚,厉声喊道:“别给东西,赶紧走!” 遇险 俞善已经说晚了。 情势急转直下, 变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 “哎,你们别抢啊!”钱多宝慌了, 他手上的两个饼子刚掏出来, 还来不及递出去就被几只瘦骨嶙峋的手同时抓住,互相抢夺起来。 可两个饼子又哪里够分,后面什么都没拿到流民愈发着急, 哀求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兄弟, 再施舍点儿吧。” “少爷,好心的少爷, 你看我娃娃几天没吃饭了, 您发发慈悲吧。” 钱多宝现在才觉出情势有些失控:“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多, 你们别挤了。” 他试图大声喝退那些流民, 可那微弱的声音瞬间就被苦苦哀求的声浪淹没了。 有饿红了眼的流民,直接挤过来上手撕扯起钱多宝的衣襟,试图从那里找到更多可以充饥的食物。钱多宝被几个人同时拉扯得东倒西歪, 手里的缰绳差点脱出去。 更有甚者, 还有人趁乱想要从后车厢爬到骡车上来, 一掀车帘, 正正好和俞善警惕的目光撞在一起。 俞善很难形容那与自己对视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绝望中滋生出的疯狂, 还是走到末路, 孤注一掷的凶狠。 许是没想到这车厢里空荡荡的, 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只坐着一个衣着不算华丽的小娘子,那流民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茫然又迟疑, 不过很快就重新被狠辣占据: 这小娘子身上的首饰应该还值几个钱, 只要抢过来卖了就有活路了! 一不做二不休,那人伸出污脏不堪的手朝着俞善的面门抓过来。 俞善来不及多想,她只知道不能叫这人上车,于是当机立断,猛地一脚踹在那人肩头! 那人虽是个成年男子,可好些天没吃饱过了,力气本就不足,被俞善踹得倒抽一口凉气,径直向后仰了过去。 俞善趁对方吃痛,又补上一脚直接把人踹下车! 然后,她迅速反身扑到车头,伸手一把抓住钱多宝的后衣领把人往后抢,另一只手拽起他紧攥在手里的缰绳就是一抖: “驾!” 拉车的大青骡子突然被这么许多人围住,正在很不安地喷着鼻子,俞善一抖缰绳,它马上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俞善已经顾不上考虑突然狂奔的骡车会不会伤到涌过来的流民了,现在不是烂好心的时候,万一被流民包围,她和钱多宝都不会有好下场。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此时距离城门处不远,看门的守卫这两天见惯了这样的情况,反应极快,骂骂咧咧地就抄家伙上马,一路飞奔,挥舞着手中的棍棒,驱赶着骚动起来的流民。 狂奔的骡车很快突出流民的包围圈,失去了目标的流民也在官兵的驱赶下很快散去,神情麻木地继续蹲在泥地上,茫然地等待着。 这过程说起来惊心动魄,其实从头到尾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消弥于无形之中。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里,瞬间激起四溅的油花,之后便恢复了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犹如一潭死水。 至于那水面之下是不是有更大的风暴在酝酿,在伺机爆发,此刻谁也不知道。 惊魂未定的钱多宝,哆嗦着站在城门底下,半晌才醒过神来,他后怕地直抹眼泪:“善姐儿,我、我就是看他们可怜,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变成这样。” 俞善勉强扯起嘴角,冲他安抚地摇摇头,没说什么。 是啊,谁又能想到才短短几天的功夫,还在热热闹闹举办龙舟赛的石江县就变成了遍地流民,一副人间惨境了呢? 眼看就要夏收了,按说早已经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哪怕扒野菜也能混个肚饱,这些流民又是从哪儿来的? 想到这段时日连绵不绝的阴雨,又联想到端午节时,石江堰那上涨了不少的水面,俞善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就在这时,俞善听到身后有个粗犷的声音,不确定地喊道:“俞小娘子?” 俞善一回头,巧了,竟然又是姜百户。 姜百户正在当值,听到这边的动静才过来看看,没想到出事的竟然是熟人。 “真的是你啊!”一见到被流民围攻的人真是俞善,姜百户脸上瞬间带了紧张,他直往俞善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吗?没别人了吧?” “还有个车夫,不过我们都没什么大碍。”俞善既然已经觉察了姜百户对俞蔓的心思,自是不难猜到他在担心什么:“多谢姜百户关心了。” “大家都是熟人,关心也是应该的。”姜百户一点儿也不见外,直接把自己划到熟人的行列里。 俞善心说咱们拢共也没见过几回面,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变成好朋友吗? 他们正说着话,刚才骑马去接应俞善二人的兵士回来了,没好气地开口训斥道: “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还敢在流民堆里停留,也不怕把自己折进去!今天算你们运气好,昨儿个有辆马车离得太远,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马车上能拿走的东西都被抢得一干二净,车夫重伤,女眷身上别说首饰了,就连衣裳都差点儿让人扒了去。” 说着,那兵士拿眼睛在俞善身上睃了一遍,见她衣裳丝毫不乱,发间的首饰也还在,就知道这姑娘运气好,只是受了场惊,这才放缓了口气: “幸亏昨天出事儿的是个快七十的老封君,连重孙子都有了,不用顾及什么名节,若是像你这样的小娘子……哼。” 他没说出口的是,那老太太年势已高,又吃了一场惊吓,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俞善还没怎么样呢,钱多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善姐儿、不,东家,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他是真的知道错了,也知道怕了,刚才若不是善姐儿拉了他一把,他就要被那些流民给拽下车了。 见钱多宝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兵士瞪大了眼睛,悻悻地不再说话。姜百户则亲自送俞善他们进城,极为热心周到。 城中看起来比往日冷清许多,街边许多摊档,原本都是摊主从乡下挑来新鲜的菜蔬进城售卖,如今全都空着。 不过路上的行人也不算少,许多铺子前头还排起长队,尤其是米粮铺子和药铺,更是反常的生意兴隆。 虽然杨县令一直没让外面的流民进城,可石江县本身也是常年饱受水患之苦,城中百姓都有经验,开始自觉地囤米囤面,防时疫的药家里也要备上几付,以防不时之需。 到了衙门,俞善先办正事,找到专门负责人口的书办,把果山庄庄奴们的身契正式备了案。 原本俞善手上只有七十二张身契,可宋庄头交来的名单里,连大人带孩子足足有九十三人。 细算起来,一旦在衙门备了案,到夏收的时候,光给庄奴们交口算钱这一项,俞善就要多花不少钱,更别提在衙门里立身契也要多交一笔契税钱。 可她还是宁可多花钱,也要把所有庄奴的身契都办好。原因很简单,奉公守法而已。 俞善可是看过大晋律的:隐匿人口,徒三年,犯者笞五十……所以,从牛家手里接过的这个隐患,还早日消除为好。 办完这件事,俞善请了个差役帮她找郭县尉通传一声,说她有事求见。 等了半天去通报的差役才一路小跑着回来,笑着说郭县尉正跟杨大人一处商议事情,让俞善直接到后堂去见。 此时,郭县尉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忙到两眼无神。 差役来通报的时候,他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跟杨绍光抱怨道:“大人您看着吧,俞善小娘子一准儿是来讨债的,啧,好歹也是个有钱的小娘子,怎么还惦记着我那几百文的债呐。” 杨大人好心提示道:“不止吧?我记得你说过,要给人家一两银来着。” 郭县尉无语凝噎:大人啊,你到底是向着谁? 于是俞善一进来,郭县尉就郑重其事地递过来一小枚银角子:“杨大人可以作证,欠款已清啊。” 俞善笑眯眯地接了过来:“清了清了,谢郭大人。” 后堂的桌案上堆满了公文,想想城外的情况就知道县衙现在有多忙,俞善正要告辞,杨绍光却出声叫住了她: “听说你刚才在城外遇到流民了?” “咦?”俞善惊奇叹道:“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郭县尉忍着困意,掩口遮住哈欠:“刚才有差役回来换班,这流民之事事关重大,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来禀告大人了。” 原来如此,俞善了然地点点头,把刚才的经过讲了一遍。 郭县尉听了都替这丫头后怕,见俞善表现得轻描淡写,他不赞同地摇着头: “今天算是你们运气好,可不要心存侥幸。若是有你以前的那个小车夫跟着倒还好,我听说现在这个还没怎么着呢,就吓得直掉眼泪,也太……” 他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大人叫你来,一是为了表示安抚,二是告诉你,最近没什么关紧事,不要再往县城跑了。” 俞善看看郭县尉,又看看杨绍光,见杨绍光也微微对她点头,不由的心头一暖:这是好意,她要心领。 既然说到流民,俞善忍不住问道:“大人,城外的流民是哪儿来的?怎么突然就聚集了这么多人?”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县衙不组织赈灾? 城外的流民少说也有数千人了,恐怕还会越聚越多,放任不管是要出大事的。这样简单的道理,杨大人他们没理由不明白啊。 郭县尉为这事儿忙了两天了,说起来也是满满的吐槽之意:“石江上游有一道河堤决口了,有两个县遭了水灾,其中一个还不归庐州府管,上头正在跟那边儿扯皮呢。”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俞善瞬间明了。 杨县令轻咳一声,郭县尉这才觉得自己失言了,神色讪讪地,俞善只当自己没看见。 赈灾说起来简单,粮食谁出?花钱安置了本府的百姓倒也没什么,可那流民里有一半是外府之人,事后帐该怎么算?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没水吃,看来现在就是两个和尚谁都不愿意去挑水的局面。 俞善试探着问道:“既是不能代替其他州府赈抚灾民,那大人要不要试试以工代赈?” 杨、郭二人齐刷刷看过来,俞善理了理思路,继续说道: “这‘以工代赈“是自古以来常有办法,最早见于晏子春秋中,‘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赈民’。县里可以雇佣灾民做工,灾民也能得以生息,可称得上是一举两得。” 主意倒是可行,只不过…… 郭县尉紧皱着眉头:“流民那么多,还有不少老弱病残,衙门能用他们做什么啊?” 安民计 “以工代赈啊, 本朝确实有过先例。”杨绍光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沉思起来。 别人或许不清楚, 他却知道得非常详尽, 当年高祖的陵寝就是以工代赈修建而成的。 前朝末帝昏庸,内不能清吏治,外不能御强敌。而高祖正值年少热血, 干脆振臂一呼, 带兵起义,南征北战了十余年, 登基之时也仅仅年过三十。 那时, 经过多年兵祸, 百姓正需要休养生息, 偏偏老天不给活路, 一年接着一年, 不是水灾就是大旱,甚至雪灾、蝗灾、地龙翻身接连发生…… 可以说,大晋初初立朝的十年间, 简直灾祸不断,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杨绍光从家中记载的本朝辛秘录中得知, 当时新朝初立, 百废待兴, 处处都需要钱。为了赈灾款项的出处, 朝中也是吵成一片。 最后还是高祖发了狠, 下旨开山建陵。其实,彼时高祖正值壮年,还远不到修建山陵的时候。 朝中再没钱, 皇帝说要修陵寝, 谁敢推脱?怎么也得拨出款子来。 只是,高祖并没有依惯例从民间征发劳役,而是让受了灾的流民们充当役夫,每日能发两餐糊口;等灾难过后就马上停工,用军队遣送灾民回乡。 以至于后来,一有灾祸发生,流民们就自发地往京城方向走,因为他们知道在高祖山陵处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有一条活路可走。 如此修修停停,高祖的山陵足足修了十年还未完工,而且越修越大,几乎将整座山体挖空。 之后老天终于当个人,开始风调雨顺,陵寝就停工了二十年之久,直到高祖过了六十岁才开始重新修建。 只是,在杨家的辛秘录中记载,当时有传言,说高祖一开始修建陵寝是个幌子,那时朝廷一穷二白,以工代赈的钱,是悄悄挖了前朝的帝陵,变卖其中的奇珍异宝得来的。 杨绍光私以为这传言是有几分真的。不然为什么前朝帝陵在京郊东山,本朝的帝陵就建在京郊西山,相距不远。 要知道,前朝不过两百年就覆灭了,那风水也不吉利啊。 总之,高祖陵寝的修建,前前后后跨越了有三十几年,据说地宫修建得很大,陈设却并不奢华。 相传,是高祖为了避免重蹈前朝的覆辙,临终前下令不许殉葬,也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以高祖的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足以证明这以工代赈的法子是绝对可行的,就算事后被人弹劾,杨绍光也确信有现成的理由可以自辩脱罪。 他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俞小娘子能想到这个法子,那不知可有什么良策?” “有啊。”俞善听了精神一振:“只要有人,可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二位大人如果不介意,我能坐下慢慢说嘛?” 此时正是午膳的当口,刚才在后堂议事的师爷和县丞等人都去用午食了,空着几把椅子,俞善不见外地随便挑了地方坐下,先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衙门现在有钱吗?” 郭县尉闻言捂住心口,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衙门穷得很。” 没钱还说得这么大声,吓唬谁呢? 俞善深深地看了郭县尉一眼,啧啧地摇着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郭县尉:…… “只要有人,没钱也没关系。”俞善赶在郭县尉炸毛之前说道: “修桥铺路,功德无数。我的建议就是从灾民里征劳力,去修桥,去把各个村子到县城的官路拓宽、夯实,能用三合土或石板铺一遍更好。最好路的两侧再挖出排水沟,免得多下几天雨就把路给冲毁了。” “嘶……都说了衙门没钱了!”杨县令还没说话,郭县尉就牙疼似的抽了口凉气: “你这丫头口气可不小,就算征流民做工不要钱,可总得管饭吧?还有修路造桥要耗费的种种物料,你知不知道这要花多少银钱?” “总归不会是个小数目。”俞善认真的回答道。 殊不知,她的神情越认真,郭县尉就越认为她是在儿戏,郁闷地对杨绍光说:“大人,还是算了吧。她就是个小娘子,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找她出主意,咱们也是一夜没睡,急昏头了。” 俞善也不着恼,她也转脸对杨绍光说:“大人,衙门里是没钱,可城中多的是有钱人啊。” 见杨绍光始终神色如常,听到这里才微微一挑眉,俞善笑了: “咱们也不提什么募捐,不要他们白捐钱。只要在衙门口挂上一个认捐榜,将事情原委说清楚,再把各个村子到县城之间的路标注出来,估算一下修路所需的费用。若是有人认捐,就将那条路的命名权让给对方。” “命名权?什么意思?立碑吗?”郭县尉好像琢磨出点儿意思了。 “郭大人这主意出得妙啊!”俞善大为佩服地冲郭县尉竖起大拇指: “就是立碑,凡是认捐修路或铺桥的人,就在路边或桥头立上一块石碑,不仅刻上对方亲自取的路名,还要记下这一段佳话,写明其善举不仅赈济了灾民,还造福后人,好让以后每个走在路上的人都能看到。” 杨绍光和郭四通互看了一眼:听起来确实可行啊。 官路不比私路,是归官府所有,百姓们可以随意行走,不像私路那样还要收钱,也不允许任何人侵占。可如今只是起个名、立个碑而已,又不坏规矩。 按说修路是由归工部管的,每年往下拨款子,可这大笔的款项也是多少年才有一回,平时拔下来的钱最多也就够修修补补的,做不了什么大事。 若是借这个机会,筹上一笔钱,再加上现成的劳力,不光赈济灾民的口粮有着落,还能防止灾民聚集闹事,又能将年久失修的路彻底整修一遍,岂不是三全其美? “这种扬名立万的美事,最好有个出头鸟,不,是典范才对。”见两人都有些意动,俞善又继续出主意: “不知道城中大户家里最近有没有什么喜事?比如说,有没有哪家的长辈要过寿?” 郭县尉就是石江县人,和本地的大户人家打交道由来已久,知道得更清楚:“有,下个月是卢家老太爷的六十大寿。” 俞善想起来了,卢家是大行商,当初拍卖米粉配方出价排到第二名,比同是行商的牛家根基更深厚。 当初卢家能给郭县尉面子参加米粉拍卖,说明双方关系也很深厚。 俞善冲郭县尉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大人,您说要是有人跟卢家透个口风,提一提,如果他们送一条路给老太爷当寿礼,还能在石碑上刻上缘由,譬如:此路乃为卢家老太爷贺寿积福而修建,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看见,感念卢老太爷的慷慨善心,是不是比往庙里送香火钱更有意义,更能保佑老太爷长命百岁?” 郭县尉看看杨绍光,见上官微微点头,就知道这事儿大人也同意了,于是干脆地应下来:“行,这事儿我来办。” 爱攀比是这些大户人家的通病,卢家老太爷有儿子送的贺寿路,米家老太太没有,那合适吗? 若是米家老太太都有了,那米家的宿敌包家,岂不是要认捐一条更长更贵的才能找回脸面? 你捐一条土路,我捐一条石板路,说出去就比你更高一头。 贺寿可以捐一条路,那添丁进口,为小儿积福是不是也可以捐一条呢? 郭县尉已经开始在心里扒拉合适的人选了,他仿佛看见了城中大户争相认捐的美妙场景,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一扫之前的愁眉苦脸。 杨绍光心说,主意是不错,只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他用手指敲敲桌面,清了清嗓子道:“就算此事进行的顺利,从认捐,到准备齐修路的物料也要一段时日。你们也看到了,如今城外的情况就像是火_药桶,稍稍有点儿火花就能爆发出大事来,可是拖不得啊。” 没有上头的命令擅自开仓放粮,他不仅乌纱不保,恐怕连老师也保不住他的项上人头。 更坏的是,就算放粮,也不够所有人活命。 就算不计较灾民的原籍何处,就算他杨绍光拼死开仓放出一批救命粮,可如今还没收夏税呢,以石江县那点儿微薄的粮食库存,只是杯水车薪而已,又够舍上几顿稀粥? 到时候不仅救不了多少人,恐怕还会令分不到粮食的流民更加骚乱。 而且,两个县的灾民可不止眼下城外的数千人,一旦石江县开仓放粮的消息传出去,搞不好会有更多的灾民迅速往石江县涌来。 界时拿不出更多的粮食,又不能立即将人安排去做工,愤怒饥饿的流民们聚集在城外,群情激愤之下恐怕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城外的灾民马上能吃饱饭呢? 虽然杨绍光没有指望俞善一个小娘子可以给出答案,俞善却意外地,一早想好了能解渴活命的近水在哪里: “大人,眼下就要开始夏收了,年年夏收都像是跟老天抢粮食,今年雨水多,天晴的日子有限,就更是如此了。” “这我知道,所以呢?”杨绍光早已经不是不通农事的世家子了,他知道夏收时,一场大雨就会让一年的收成泡汤。 “所以,如果把灾民们组织成一支支的抢收队,再把他们分散到全县各处帮咱们的百姓抢收如何?” 直到后世,还有这种在麦熟时节成群结队外出,专替别人抢收割麦子的人,俗称“麦客”。他们如同候鸟一般,沿着麦子陆续成熟的地域不断迁徙,寻找雇主,替人割麦,一路走一路收。 许是大晋朝户籍管理严格,这里没有麦客,夏收农忙时给人做短工的,就只有那些自家无田无地的本地百姓。 据俞善所知,夏收时想雇一个壮劳力当短工负责抢收,一天的工钱行价是一百文,为了抢人,还时常会竞相涨价。 除了给工钱,主家还得管饭,饭食要吃好,白米白面不得止,要做到顿顿有肉,短工才会卖力气干活。 即使这样丰厚的条件,也常常会因劳力不够而请不到人,庄稼收割不及以至于损失收成。 如今,城外的流民可不就是现成的短工吗? 石江县这里每年都是麦子、水稻接连成熟,收完麦子收水稻,一连大半个月都有活儿干。 流民里的壮劳力可以去抢收麦子、水稻,老人孩子可以跟在后面捡麦穗,拾稻子。 不说有一口饭吃,能干些的搞不好还能攒下一笔钱,等灾祸过去,回乡后东山再起的本钱也有了。 而只要熬过这半个多月,修桥铺路的善款和物料都应该可以到位,不愁无处安置这些流民了。 安置 原本杨绍光召集手下属官和幕僚们, 连夜商议抚民之事,也是意在选出几个合适的地点设置粥棚——先安排好人手和地点, 只等上边一发话, 赈灾的粮食一运到就开始施粥。 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两个州府的上官吵个不停,互相推诿, 一时半会儿是不用指望有赈灾粮拔下来了。 既是等不得, 就干脆不等了。唯有自助者,才能得天助之。 这安抚流民的政策初初定下, 还是有不少细节要考虑的。 头一件事就是要遂个录下流民的户籍。 虽然石江县不允许流民入城, 可俞善觉得, 城外的流民最好还是按户籍分而置之。 遇到这样的天灾, 运气好的话, 能整个村的人结伴往外逃。可逃难之路何其艰险, 难免有与亲人、村邻失散的风险。 所以,她建议杨绍光先统计户籍,在城外划出几个营地, 把同乡的流民安置在一起, 好互相有个照应, 不至于让落单的妇孺孤立无援。 还有一层用意俞善没说出口, 那就是, 人在自己的亲人、和熟悉的人面前, 心中总会有一丝底线约束着, 只要不是面临绝境,就不会生出孤注一掷的念头。 而且,知道了户籍, 在成立抢收队的时候, 人员分配也容易均衡。 譬如,最多有五六个同村人可以编在同一支抢收队里,人数多了就要打乱分散到其他队伍去。 这样,既能防止流民抱团聚众闹事,也能防止本地百姓仗着人多对流民有所欺压,算是一把双刃剑。 这建议杨绍光一听就同意了。 官场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若是因为赈灾之事有什么扯皮背锅的事,空口无凭,有了这份灾民名单就能证明石江县的功劳,也是他的护身符。 第二件事,抢收夏粮之事迫在眉睫,总不能让流民们一家一户的去跟本地村民谈雇佣条件,还是得靠衙门把石江县每个村子的村长,和里长都召集过来,统一商议。 谈妥以后,再由衙役带着流民组成的抢收队,分散到各个村落里去。 第三件事就是,对流民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工钱,而是活命的粮食。 铜钱虽好,可毕竟不能挡饱,流民们又不能进城,有钱也没处买东西,倒不如直接收粮食当报酬。 杨绍光打算定下来规矩,凡是雇佣流民抢收的农家,必须要拿粮食来抵工钱,一天一结,不能拖欠。 全县十几个村子,每个村子按田地的多寡,分上一、两支上百人的抢收队,就能安置下两、三千个流民。 编进抢收队的流民,自然有村民负责包饭;除此之外,一人每天一百文的工钱,换成白米有二十斤,白面也有十四斤半,若是换成粗粮就更多了,足够保全家人不被饿死。 而且,乡间麦收之时,大人在前面割麦,家中的老人和孩子常常跟在后面捡拾麦穗。 人难免有疏漏,按乡间惯例,凡是主人家拾过一遍的麦田,外人再去捡,不管多少都能带走,一天下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收获的。 如此,又可以安置下一部分体弱的流民,哪怕用捡来的麦穗换两个粗面饼子吃,也能混饱肚子。 这些类似的细节越说越多,杨县令和郭县尉也顾不得去吃午食了,径直挽着袖子记录了起来。 等县丞和幕僚们用完午膳回来,就惊然发现后堂议事厅竟多了个小娘子! 而且这小娘子还跟县令、县尉两位大人一起,占据着桌案写写划划,三人的神情俱是认真。 这是……走错地方了?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听说大人的侄女也从京城来县里小住,这位难不成是杨小姐? 有人倒是在县衙见过俞善几回,还记得上次有桩案子召她上过大堂呢,知道眼前这个不是什么大人的亲戚,的确就只是个村姑而已。 不过,这姓俞的小娘子怎么在县衙就像在自家堂屋一样自在,见他们进来也只是起身问声好,很快又神情自若地跟大人讨论起赈灾的事情来了,倒叫他们觉得是自己走错过地方了。 见他们踌躇着不敢进来,杨绍光还神色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不再想什么小娘子不小娘子的,赶紧鱼贯而入,坐下来一起商议起赈灾具体的细节了。 后来听到俞善说话有条有理,言之有物,众人这才都收了对她的轻视。 直到天色不早,沉迷于公务的杨绍光这才想起来,俞善还住在城外,该回家了。 赈灾一事商量得七七八八,杨绍光心情大好。 他沉吟了一下,干脆亲自送俞善出了后堂,然后问道:“听说你今日重新给自家庄奴上了身契?可是多花了不少银钱?” “是的,该花的也不能省啊。庄子我刚刚接手,正好重新梳理一遍。”俞善一点儿都不奇怪杨绍光的消息灵通,要是衙门里的事他一概不知,那杨大人这个县令也太失败了。 杨绍光赞许地笑了笑。 郭四通常在他面前抱怨俞小娘子爱财,是个锱铢必较的性子,在他看来,俞小娘子在大事儿上还是拎得清的。 既然如此,还是值得提点一番的,也算是回报她今日出谋划策。 杨绍光意有所指的说:“最近城外涌入这么多流民,连人牙子的生意都好了不少。不过,还是不能贪小便宜,等流民散去,衙门会清查各家有没有豢养私奴。” 所谓私奴,多数来源不正,都是或强卖、或掳掠得来的,没有原先的良籍就办不了衙门里正式的身契,只能被人私下里蓄养以充做奴仆,就如同果山庄之前那二十几口人,生死都不会有人过问。 只是这样的私奴价格便宜,民不举官不究,下等的烟花地和需要大量苦力的矿山等地,总有这样的存在。 俞善连忙撇清道:“多谢大人提醒,我向来奉公守法。这隐匿人口的罪行,可是要徒三年,笞五十的,绝不敢明知故犯。” “那就好。大晋律读得不错。”杨绍光心情好,难得夸赞俞善一句。 俞善心里犹豫半天,看左右无人,趁机问道:“大人,石江堰可还安稳?” 由不得她不怕,决堤的后果,只要看看城外惨相就知道了。一场大水淹到来,谁也逃不掉。 杨绍光敛了笑容,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三合土的方子还是你给的呢,怎么现在才开始害怕,早干嘛去了?” 俞善要不是亲眼见过石江堰是怎么修的,就真被他唬过去了:“大人要讲道理啊,都水的张培砚大人说过,今年的大水是百年不遇的灾情,那三合土堰只是加筑的第二道防线而已,这责任重大我可担不了啊。” 杨绍光见吓不住她,就说了实话:“张大人这几天压根儿就没回城,天天呆在石江堰勘察水情,我打算再征一次徭役,听张大人指挥,继续加固堰坝。” 其实现在再怎么加固,也只是拿些沙土卵石袋堆高河堤,作用聊胜于无罢了。 上游已经有两个县决了堤,今年石江县有幸得了三合土方子,在原先的堰坝之外又加了一道三合土堰,已再无人力可为之处。 若是这样还抵挡不了这百年难遇的洪水,那也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总之他这个县令是誓与堰坝共存亡的。 现在劳力这么紧缺,要是还征徭役,那村里各家各户能参与抢收的劳力就更少了。 俞善想了想问:“如果再从流民里征一批身强力壮的,上河堤一起加固堤坝,可不可行?” 杨绍光想了想,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可以再议。” 行吧,这事儿俞善觉得自己就不用再操心了,能给的建议她都给了,于心无愧就好了。 “你回去路上小心些。”杨绍光说着,干脆指了两个差役护送俞善回平溪村,然后就要转身回后堂,又顿了顿道:“若是三合土堰真能抵抗这百年一遇的大水,我就上报朝廷,替你请功。” 坐上骡车,两个差役骑上马一左一右护送俞善离开县城。 这次路上非常顺利,经过来时那片流民聚集的地方,那些流民远远看见穿着差役服,挎着腰刀的官府中人,都安静得像鹌鹑一样,没有丝毫骚乱的意思。 如果不是来时俞善见过他们试图劫持骡车的样子,真是想像不出来,原先也是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被逼到绝境会那么凶狠。 快到平溪村的时候,俞善就请两位差役先回去复命了。然后她让钱多宝把车赶到大刘村,这个时候俞信应该快要下学堂了。 最近路上不太平,俞善觉得,她这个家长暂时还是应该接送学生上下学比较稳妥。 谁知,学堂一散学,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止俞信一个人,还有抱着崭新书囊的柳和昶。 一见俞善,俞信就开心地冲了过来,拉着脸兴奋得红红的柳和昶,跟俞善报喜道: “姐,你知不知道表哥今天来学堂考学,不光通过了先生的考校,而且先生直接把他跟我一起分到了内舍。” 亲兄弟 俞善都不知道这俩小孩什么时候安排好的一切, 居然不声不响的办成一件大事啊。 她当然不吝于表扬,笑眯眯地恭喜小表弟:“昶哥儿好样儿的, 最近读书真是用功了, 晚上姐姐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补一补,想吃什么随便点!” 柳和昶在俞家住了这么久,早和俞善熟稔起来, 闻言也不推辞, 只笑嘻嘻地说:“谢谢姐姐,我吃什么都行, 只求姐姐不要下厨。” 俞信立在一旁, 一听到“补一补”这三个字就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突然心有余悸。 虽然现在有小姑姑跟米娘子包揽了厨房, 可他还是没少被姐姐的厨艺“荼毒”。 俞信尤其害怕姐姐说“补一补”, 姐姐煲的所谓“爱心汤”, 明明用的都是好材料,偏偏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嘿,这两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 居然联手嫌弃起我来了! 俞善板着脸威胁道:“磨蹭什么?还不赶紧上车!再不上车我今晚就负责下厨。” “不要啊, 姐姐, 我们这就上车!” “对对对, 姐姐手下留情, 我们知错了。” 两个臭小子嬉笑着乖乖爬上骡车, 钱多宝只等大家坐稳, 就一扬鞭,骡车轻快地朝平溪村驶去。 他们这边欢声笑语,殊不知学堂门口, 俞文智站在拐角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心中又嫉又气。 学堂里的学生一般都住在附近村子里,除了一些家境殷实的,会有骡车、牛车或是家人来接,大部分人还是步行回家,快则走上一柱香,慢则走上一个时辰都是常事。 俞三叔腿摔伤了动弹不得,爷爷俞老头年迈,接送不了,俞文智这些日子都是和同村的孩子一起走路,倒也已经习惯了。 可就怕人比人啊,今日一见,他还是止不住的心里发酸。 今天学堂里都传遍了,有个姓柳的小子,不光通过了郑先生的考校,还直接被分进了内舍。 柳这个姓可不多见,他当时就觉得心生不妙,如今一看,那个姓柳的果然是他小姑姑家的儿子,算起来也是他的表哥。 可是凭什么,姓柳的小子虽是表亲,比起他这个姓俞的,分明是个外人! 为什么俞善宁可来接一个外人,也不说顺便把他一起接上,明明他才是同姓的亲堂弟。 俞文智固执地认为,是因为二房如今发达了,就看不起老宅的人。 就如同端午那天,二房送个节礼还姗姗来迟,搞得爷爷心情不佳,害得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吃了爷爷的挂落。 而且,最后送来的那份节礼比起送给郑先生的简薄了许多,真真是势利! 俞文智因为接送的事情心生不满,俞善可是全然不知。 因为,俞善真的是没把老宅的人放在心上,她压根儿就没想起来三房的俞文智也在郑先生的私塾里读书。 毕竟俞善现在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整天忙忙碌碌的,怎么会分出心神放在一家子极品身上呢? 俞信和柳和昶这两个表兄弟,倒比同姓的兄弟看着还亲。 俩人一路上都开心地聊着学堂里功课的进度,两颗小脑袋对在一起,时不时还把各自的书拿出来翻一翻比对一下。 俞善见他们这么用功,也是心生感慨。 按说这个时候学堂的课程只上到一半,不是特别出彩的学生,郑先生是轻易不会收下的。 怪不得小姑姑一直念叨着让柳和昶重新回学堂念书,能直接升入内舍,这孩子天资果然不错。 不同于俞信幼时由父亲开蒙,没读多久的书,之后很快便被迫扔下书本三年之久;柳和昶五岁开蒙,由家中祖父供读了五年,认认真真一直读到十岁,基础扎实的很。 只是这对难兄难弟的境遇有些相似,算一算,柳和昶离开学堂也有两年了,这次足见他平时自己用功的程度。 每晚俞信温习功课的时候,柳和昶必然跟他一起读书,连先生布置的课业也会主动自己做一份,晚晚读到油灯燃尽才舍得去睡觉。 “要不是信哥儿把我做过的课业拿给先生看,先生也不会主动提出让我到学堂去考校学问。”说起自己入学的事,柳和昶将功劳分给俞信一半。 不过,虽然没有说出口,他心里最感激的还是表姐俞善。 表姐不仅出谋划策,帮他们母子俩彻底摆脱了赌鬼父亲柳永寿,还给了他们安身之处。 如今,母亲手里有卖房子还债剩下的十两银子当积蓄,心里就有了底气;每个月替糖水铺做工,还能再挣一份工钱。 就连他每天教乡邻们识字、认数,表姐每个月也给补贴六百文,这两份工钱加在一起,母子俩手头宽裕不少。 吃住都由表姐接济,又有稳定的进项,如此,柳和昶才有信心能负担得起重新入学堂的钱——哪怕心知这些钱是表姐特意找由头发到他们手上的。 不仅如此,有了这每天教书的情分在,他和母亲很快被村里人所接纳。 所有人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甚至笑称一声“小先生”,见面都客气的很,也没有谁当面给母亲难堪,故意提起和离之事说难听的话。 柳和昶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所以,他一定要和俞信一起,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可能报答那些善意的恩情。 当晚,小镜庄果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好的,庆祝柳和昶成功入学——当然,不是俞善主厨。 之后,每天早上钱多宝都架着骡车把俞信、柳和昶两人送到学堂,下晌又准时在学堂门口等着,接他们回来。 很快,村长俞怀安受县令大人召见,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就找到俞善私底下详谈了一次。 于是很快就变成了,骡车每天早上在村口等着,村里几个在郑先生那里读书的人,都一起坐骡车上学,同进同出,不叫任何人落单,包括村长家的俞俭和三房的俞文智都是如此。 即便俞善没有跟大家收钱,算是免费接送,可俞文智心里还是不开心——不过是人人都有的待遇而已,不过是顺水人情!他们不坐,俞信和姓柳的也要坐,横竖都是走一趟,又不费什么。 俞善可顾不上探究这些小事,县里的糖水铺子又停业了——这些天,城中东西越来越贵,有闲心吃糖水的人也越来越少。 俞善也不放心再让到糖水铺做工的人冒险跑来跑去,干脆又挂了一张暂时歇业的牌子。 虽然俞善跟自己说,她只负责出主意,可还是忍不住时刻关注着县里对流民的处理。 杨绍光办事果然有一套,光是登记户籍一事,就可见县令大人做起事来,灵活变通,手段百出。 一开始衙门出了公告要登记户籍,哪怕在流民堆里再三敲锣宣告,还是有许多流民心怀疑惑,不敢去登记。 杨绍光一看来的人数寥寥,干脆又宣布,凡是来登记的,可以领一个杂面馒头。 这下可好,流民们几乎是争先恐后的抢着登记户籍,杨绍光干脆连开了十条队伍,不过两天功夫就把城外的流民们统计清楚,按其原本的户籍将人分开安置。 因为这样,城外还上演了许多意外重逢的戏码,流民们这才意识到此事对他们也有利,渐渐的不排斥衙门的号令,变得乖顺起来。 兵分两路,郭县尉依计划所言,逐一去城中大户那里游说,劝他们认捐修缮官路,进展也非常顺利,同时居然还有意外之喜。 往年为了积福,也为了博取善名,这些大户人家也会自己设粥棚,做出舍粥救助灾民的善举。 只是今年的情况格外不同,流民太多太容易生乱,一个不留神就要惹出大事情,谁家也不敢出城招祸。 不少大户见城外流民众多,也开始担心起自家的安危:万一流民太多,发生暴乱攻入城内,只靠那几个家丁护院是护不住自家的。 于是郭县尉游说完认捐之事,本来只想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谁知一开口化缘,居然收获颇丰,很是收到几批救命的粮食,使衙门不至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三天之内,杨绍光风行雷厉地按户籍编出三十只抢收队,每只队伍一百人。 抢收队的人选得很均匀,执行得也很细致,保证登记在册的每一户流民,都至少有一人入选。 有些运气好一大家子逃出来的,能选上两、三个人进抢收队,只是和其他同乡一起编进了不同的队伍里,避免他们自家人抱团。 与此同时,全城铁匠铺一起赶工,终于赶在开镰之前,赶制出三千把镰刀,由差役们负责运送到田间地头,开始劳作就人手一把发下去,收了工再逐一收回。 管得虽然严格,却没有人抱怨。 流民们都知道这生的机会来得不容易,他们是上辈子行善积德才能遇到这样好的县令,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走,又岂能不好好珍惜,非要去走那一条不见光的死路呢? 俞善还记得恰恰就是开始夏收的那一天,平溪村来了两只由百个流民组成的抢收队。 同时列着队,在亲人依依不舍目光下离开村庄的,是上百个被征召到石江堰服徭役的村民。 夏收忙 五黄陆月天, 焦麦炸豆时。 滚烫的热风一卷,田间的麦子就被吹干了似的, 齐刷刷变了色。前几日还泛着青的麦穗一夜之间变得金黄焦熟, 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紧张焦虑。 年年到了这时节,学堂里都会放假。 毕竟乡下的学堂,有不少学生家中都是务农的。到了这龙口抢食的时候, 连念书这等大事都得往后让, 家中劳力不管大小,有一个算一个全得下地。 就算干不了体力活儿, 帮家里大人送个食水、捡个麦穗啥的还是能干的。 不过, 当俞善看着俞信、柳和昶两个小孩都换成一身短打, 像模像样的拎着镰刀就要下地, 还是接受不能: “咱们家里就那点儿地, 宋庄头一早就安排好十几个庄奴过来帮忙抢收, 两三天就收完了,哪用得着你们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亲自下地,仔细再被麦芒扎了手。” “姐, 纸上得来终觉浅, 我得教教昶哥儿怎么收麦子。”俞信熟练地扣了一顶斗笠到柳和昶的头上:“外面的日头可毒了, 一天就能把人晒脱皮, 还是戴着的好。” 俞信小小年纪在老宅被使唤了三年, 别说收麦子, 农活样样干得来。 柳和昶就没这份“好运气”了, 他家里人口少,原先几十亩田地都是佃给别人去种。 后来祖父、祖母相继过世,他爹开始滥赌, 输完了家中积蓄, 头一样卖的就是家中田地,没过两年一亩都没剩下。 也正因为这样,柳和昶平日里挑水劈柴,到县城找些零散碎活儿糊口,啥都干过,就是没干过农活。 俞信一听马上好为人师,非要带着柳和昶下地收一回麦子,感受一下什么叫“锄禾日当午”。 柳和昶更是跃跃欲试——夫农,天下之本也,以前学堂里的先生讲过,即便是一心读书,也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指不定哪场考试就会出与农事相关的题目,他得做好准备。 俞善见劝不动这两个一心要体验生活的小孩,干脆指出不足之处:“你们两个不比经年老农,手上、脚上都没半点儿茧子,先把那草鞋换了,割过的麦茬可是锋利的很,能直接透过草鞋底子把脚给扎烂。” 平时两个小孩都是穿着千层底的布鞋上学,就是因为要下地,怕糟蹋东西才特意一人换了双草鞋。 见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俞善又继续挑刺:“把手心、手腕、脚腕都拿布条缠上,不然你们俩细皮嫩肉的,被麦芒扎了也够几天难受的。”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她肺腑之言,血泪教训啊。 曾经的俞善也没干过农活,可她去过那些特别穷的山区农村都是靠人工收割的。 俞善一开始特别积极地帮老乡收麦子。只不过,她在地里呆了半天就事故不断,创下了被镰刀割伤,被麦茬透过凉鞋扎破脚,对麦芒过敏身上大片红肿一个礼拜才消下去的纪录,被当地的乡亲广为流传,笑话了好几年,提起她就是“那个不会干农活的女娃娃”…… 见俩小孩不以为然,俞善摇摇头:哼哼,不听老人言,有你们两个小子吃亏的时候。 杨庄头是个有经验的庄稼把式,他大清早站在麦田中间,随手掐下一个麦穗,合掌搓了,再使劲儿一吹就麦壳四散,粗糙的掌心只剩下圆鼓鼓的麦粒,扔进嘴里嚼一嚼,又硬实又饱满,就知道是时候收获了。 他给宋庄头带来的庄奴们分配活计:“你们几个先从这片地开始收,每人一垅,把这两垅留给少爷和表少爷。” 庄奴们喏喏称是,弯腰下田很快干起活儿来,就是时不时会偷偷抬头,往俞信和柳和昶那边瞄一眼——少爷们有福不享,居然非要跟他们一起下田,真是稀罕事儿。 割麦子不仅是个急活儿,还是个体力活儿,一天下来,腰酸背痛都是轻的;咬着牙坚持到第二天,手和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三天下来,保你全身没一处不是酸痛的,实在叫人吃不消。 整日麻木机械地不停挥舞着镰刀,手上若没有经年老茧护着,一准儿磨得全是水泡,碰一碰都钻心疼。 哪怕戴着斗笠,一身皮子也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发烫脱皮——可即便这样,心里也愿意,至少遇到的是晴天,总比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扑下来,把到了手边儿熟透了的粮食扑到地里强。 过去三年,俞信年年都下地割麦抢收,所以心里有准备,可柳和昶是头一回干这么磨人的辛苦活儿。 其实一开始还好,割着割着,他的胳膊就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到眼角,蛰得眼睛发烫,让人忍不住流下更多眼泪。 那眼泪混着汗水一起滴落在尘土里,砸成一个个小小的坑,柳和昶这才真真切切理解到什么叫做汗滴和下土。往日他觉得颇为辛苦的事情,居然连这农活儿的十分之二三都赶不上。 乃至于这份心得体会让柳和昶往后不管如何发迹,也没有再浪费过一粒盘中餐。 村中家家户户都在抢收,田间没有人说话闲聊,所有人都埋头奋力干着手中的活计。 全家最重要的劳力负责割麦,在地里排开,每人负责一垅齐头并进,只听见“嚓嚓嚓”镰刀割断麦秸的声音。伴随着这整齐的声响,麦子一片一片齐刷刷倒地。 麦子一落地,后面的人手脚麻利地抽出几根长长的麦秸,一搓一扎,熟练地把麦子捆成小捆儿,竖在田边,等着凑够两担,就一扁担挑起送到晒场。 不过,割麦的时候也有一份乐趣,尤其是田地挨在一起的人家,男人们都在默默比拼着谁更能干! 检验一个庄户人家是不是能干,就看这个时候了,好的庄稼把式能把其他人远远的抛在后面,一天割了几垄麦子,全村人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俞家老宅也是全家出动,除了俞三叔因为断腿还在家里躺着,其他人都被俞老头赶到田里干活去了。 俞家老大俞怀裕今早一起身,就送走了大儿子俞文忠——本来该他去服河工徭役的,大儿心疼他,知道他今春服徭役时累得狠了,到现在腰也没好利索,所以自告奋勇顶了家里摊派下来的名额,跟着河工队伍上石江堰去了。 俞怀裕割完一垄麦子,直起身子揉一揉僵硬的腰,回头一看就狠狠皱起了眉头。 今年家里劳力不够,大儿子不在,只有二儿子干活还算得力,能紧紧跟上他的速度,将将割完了一垄麦子。 可三儿子俞文思这个懒货,有一下没一下的,连半垄麦子都没割够,而且他割过的地方麦穗掉得最多,这得浪费多少粮食? 孙氏一个人负责他们父子三人的田垄,跟在后面捆麦子;老三家的吴氏跟在爹的后面,爹年纪大了割得慢,可她捆得更慢,也是刚刚收了半垄多点儿。 至于老四家的牛氏就更不像话了。 老四被抓走罚服劳役,城里私下置办的宅子、作坊都没了,下人们该卖的卖,该遣的遣;牛氏又没娘家可回,只得带着一儿一女回来村中居住。 这也就罢了,可这牛氏天天在家里挑三捡四,又嫌村里脏,又嫌吃得不好,总之整日还是拿捏着一副少奶奶作派。 赵老太看不惯她好吃懒做,孙氏、吴氏嫌自己干得多吃亏,家里现在整天乌烟瘴气闹个不停。 今天好不容易把牛氏也赶到地里,她也好意思,一把年纪了推说自己不会干农活,非要领着几个孩子干起了捡麦穗的活计,还慢吞吞的绣花儿一样,只肯伸两个手指头。 还有三房的智哥儿,蕙姐儿,四房的蓉姐儿,一个个都似身娇肉贵的少爷小姐一般,胡乱捡一遍就算完事了。 他们捡过一遍的地里,还漏了不少麦穗呢,没看见后面跟着拾第二遍的流民们,那胸前挎的布兜都快满了吗?这是白白把粮食往别人怀里扔啊! 俞怀裕看得心都在滴血! 今年家中格外艰难,春种的时候他和大儿、二儿都不在家,爹他们种田种得稀稀拉拉的,后来被水一淹收成就更差了。 这也就罢了,等他回来才发现,家里居然还有几亩地没种完,硬是白白空着,看着叫人心疼。 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汤了。越是这样,爹越不舍得再拿粮食出来,请那流民组成的抢收队。 明明劳力不够,除了拼上命不停的干,他还有什么办法? 俞怀裕长叹一声,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只能重新弯下腰,低下头加快速度,争取快点儿干,干快点儿。 俞怀裕这辈子就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话,向来都是爹说什么就是什么。 当年供二弟读书,他没话说; 后来供三房的智哥儿读书,他也没话说; 他不过是出门服了一场徭役,回来才知道闺女差点儿被胡乱嫁出去,差点儿寻了短见,幸亏人被二房的善姐儿接走了。 俞怀裕偷偷地跑过去远远地看过几次,却从来没跟俞蔓说过什么,也没动过接她回来的心思。 不是他不心疼闺女,而是他这个当爹的没用,善姐儿是个有本事的闺女,她能给蔓姐儿的才是最好的。 难道接回来,让孩子继续呆在这个鸡犬不宁的家里,再被胡乱嫁人吗? 俞怀裕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从未像现在这样茫然过,胸口里像是憋着一团从前不曾有过,不知从何而来,也发泄不出去的怨气,不,也许更像是怒火。 他憋闷地手中越割越快,突然,“哎哟”一声,小腿上半天才传来钻心地疼,鲜血淋漓地流了满腿——平溪村有名的庄稼把式俞怀裕,居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把自己给割伤了! 想分家 俞怀裕一受伤, 只剩下俞二哥俞文良一个能干的劳力,简直是独木难支。剩下的俞家人, 没有一个能顶事儿的。 就算俞老头再肉疼, 除了拿粮食出来请抢收队帮忙,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可惜,那两只流民组成的抢收队抢手的很, 一早就被提前报过名的村民分完了。俞老头说得太晚, 根本就轮不着他。 谁都知道今年雨水多,怕老天万一不作美, 一场大雨拍下来就什么都没了。人人都想趁天气好早点儿把粮食收完入库, 早日安心, 恨不得直接请上十个八个人, 一天收完。 所以村长俞怀安不得不立下规矩, 每户最多只能请三个人, 而且最多只能请三天;田地多收不完还要再请的,就得重新排队。 算算日子,俞老头还得等上六七天才能轮到。 心急如焚的俞老头发了狠, 家里几个大人、包括十岁以上的孩子每人一把镰刀, 逼他们下地割麦, 任谁哭喊也不松口, 直言谁不下地干活谁就滚蛋! 饶是这样也割不完。俞老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来不及收的麦子熟透了, 白白炸在地里。 俞老头又是心疼, 又是煎熬, 短短几天而已,眼看着就老了十岁的模样。 俞怀裕也心疼收成啊,他倒是想下地继续干活, 可他小腿上巴掌长的一道伤口, 深可见骨,天气又热,不好包扎,也不好贴膏药,只能薄薄地抹上一层药,晾着伤口。 古大夫去给他看腿换药的时候,再三警告他绝对不能下地,更不能沾染上脏东西,不然伤口恶化,恐怕整条腿都保不住了,吓得俞怀裕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倒是歇了几天。 俞老头实在没法子,厚着脸皮求到村长俞怀安那里,想让他帮忙说合一下,请俞善把庄奴借给老宅用上一用。 村里人都见到了,今年俞善和俞信的地一早儿就收完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庄奴不过花了两天功夫就收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正赶着牛犁地,从从容容为秋种做准备呢。 俞怀安听了眉头紧皱,都是庄户人家,他也心疼白白浪费掉的粮食,可他实在不愿意掺和进这件事来。 要叫俞怀安说,既然早已经分得清清楚楚,就干脆当成两家人那么过,各自清清静静的过日子多好,谁也别打扰谁。 俞善那丫头无理还能犟三分呢,更何况这事儿是俞老头又占便宜,又不占理,若是他为这事儿去游说俞善,搞不好又要被那丫头顶撞得肺管子疼。 见俞怀安不愿意替自己出这个头,俞老头才捂着心口,狠狠心大出血道:“你去跟善丫头说,我不白用她的人,只要人愿意来,就算是我按市价雇的,要钱要粮食都行,还顿顿管饭。” 俞怀安听着这条件才像话,于是勉为其难跑上一趟,劝俞善道:“你别怪我多事,就当是心疼心疼地里的庄稼吧。退一万步说,咱庄户人家,再大的恩怨也没有收成大。” 这话说得在理,俞信和柳和昶都深有体会。 俞信还好,胳膊、腿上被麦芒刺得又痒又红,难受了两天。 柳和昶是下完一天的地,当天晚上就累得鼾声如雷,第二天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了。他后脖颈还被毒辣的太阳晒脱了皮,这两天疼得碰都不能碰,难受得紧。 有两个小孩在一旁看着,而且既然说好了是按市价雇佣,俞善觉得也没什么不行的。 反正她的收成都已经在晒场上晒着了,秋种的事没那么紧急,还是可以腾出几个人手的。 于是,俞老头按照一天一百文的价钱,从俞善这儿雇了五个庄奴,这钱也不白花,只两天功夫就把老宅剩下的庄稼给收完了。 因为这外快不算是庄子上的收成,倒不必按二八分的规矩,俞善大方地跟庄奴们五五分成,直接进项五百文。 庄奴们也高兴,他们人都是主家的,就算主家让他们白做工也没什么好说的。 难得主家这么大方,他们只忙了两天就能收入五百文,也是难得的外快了,更何况这两天吃得也好,顿顿都有肉呢。 一时间所有人都很满意,除了为数不多的积蓄又去了一两多银子的俞老头。 知道俞怀裕受伤以后,俞蔓的心里很不好受。 从小到大,她娘孙氏只偏心哥哥们,对她不怎么好。可她爹却是心疼闺女,以前她每次从织坊回家来,她爹都会默不作声地夹些好菜给她。 俞蔓还记得,以前她爹偶尔到镇上,都会特意到织坊寻她,给她带点儿山里的稀罕吃食。 尤其是每年麦子快熟的时候,她都能吃到她爹捎到镇上的烤麦子——在麦子刚熟,还泛着青黄颜色的时候就拔下来,直接把麦穗放在火上烤熟。 那烤出来的颜色焦黑是不怎么好看,可只要搓掉外面烤焦的麦芒,里头筋道焦香的烤麦仁是儿时难得的美味。 乡下孩子零嘴儿少,俞蔓就爱吃这一口儿麦香十足的烤麦子,她爹也确实年年都让她吃到了。 俞蔓心里念着亲爹的好儿,趁老宅的人都去地里割麦,连留守在家里的奶奶赵氏都去地里送饭的时候,俞蔓悄悄地拎了个食盒上门,去看望受伤的父亲。 一进门,俞蔓的眼泪就下来了。 就看见俞怀裕的床头,只摆着一碗清水和两张干巴巴的粗面饼子。 夏收时节人人都累得狠了,为避免身体亏空,村里家家户户都吃得好,平时舍不得吃的肉,舍不得放的油,舍不得用的白米白面全招呼上了,村里的屠户家能比平时多杀一头猪。 俞善进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还散落着新鲜的鸡毛,地上洒着未干的鸡血,就知道今天家里肯定杀鸡炖汤了。 结果,别说鸡肉,她爹都受伤了,硬是连一碗鸡汤都没混上。 还有那两张粗面饼子是怎么回事?她爹只是暂时不能干活了,又不是彻底残废了,至于这么苛待吗? “您这几天就吃这个?”俞蔓忿忿地把那干饼子推到一边,从食盒里端出一碗奶白的骨头汤:“爹,你赶紧喝吧,喝了伤口好得快。” 说着,俞蔓又从食盒下一层,端出一大海碗浇着肉菜的白米饭塞到俞怀裕的手里:“爹,你尝尝,这卤肉是庄子上米娘子的独门秘方,香得很呢,比县城的馆子里做得还要香。” 俞怀裕捧着碗,有些犹豫地说:“蔓儿啊,你自己在二房都是……再给我拿这些东西,怕是不好吧,别惹善姐儿不高兴了,对你不好。” 俞蔓笑得眼里含着泪:“善姐儿不是这么小气的人,知道我要过来看你,骨头汤是她特意交待米娘子炖的,说是以形补形,喝完好得快。” “哦,哦,那就好。”俞怀裕喃喃地说着,低头挖了一大勺卤肉饭塞进嘴里,又尝了一口骨头汤,嘴里顿时充满了从未尝过的浓厚鲜香:“嗯,真香,肉好吃,饭也好吃,这汤炖得真好。” 俞怀裕天生嘴拙,说不出什么新鲜词,俞蔓能过来看他,就已经够让他高兴的了,自然是什么都好好好。 俞蔓看她爹像是几天没好好吃饭的样子,一味的狼吞虎咽,忍不住在心里反复权衡着俞善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从很久之前,三房、四房就是扒着大房她爹、她哥父子三人在吸血。 以前四房在县城做买卖,虽说不在家里住,可每年粮食是不少拿的。四房人的口粮都是从家里拉到县城,倒省了他们自己再买。 说是每年往家里交二十两,实际上四叔那个人精明的很,总能找些理由往回抠些钱,所谓的二十两也不见踪影,也没见爷爷俞老头贴补在家里。 至于三房,三叔就跟她三哥俞文思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能偷懒就偷懒,地里的活儿不正经干,还时不时爱去赌个钱,还不上赌债就从家里偷些粮食去卖,总之偷鸡摸狗的不干正事。 三房的智哥儿读书,是她爷爷的心尖尖,老宅又没分家,不管读书有多少花销都是家里出的,那这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智哥儿买个砚台二两银子,她大哥今年都十九了还没说亲,她爷奶连说亲的五两银子都不想掏,只想按着她爹,她大哥、二哥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干活。 哪怕是成亲晚,村里谁家也没有像她家这样,把孩子的亲事拖到这么晚的,她大哥十九,二哥十七,再不赶紧说亲,连个像样的媳妇都找不到了。 俞蔓把心一横,干脆对她爹直说了:“爹,你们还是分家吧。” “咳咳咳……”俞怀裕冷不丁听到这话,被呛了一下,咳嗽不止。 他的手抖着指向俞蔓,惊骇极了:“你这丫头,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话来了?” 俞蔓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也不再有顾虑,把俞善曾经给她分析过的道理,一条一条拿出来说服她爹: “您是长子,按说分家的话,家中田产您占七成,当然,我爷奶还是要跟你过的。” 见俞蔓并没有大逆不道说不赡养老人,俞怀裕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可看起来还是不愿意谈这分家的事。 俞蔓把其他几房一直在依附着长房生活的道理掰开揉碎了,细细讲给她爹听了一遍: “……家里的田地都是祖产,再这样下去,三叔、四叔迟早把家业都败光了。倒不如干脆分家,他们再败也有限,反正是分给他们自己的家业。您和大哥、二哥都肯吃苦,说不得过几年还能给家中祖产多添置上几亩地呢。” 善姐儿说得对,她爹这个人跟她爷一样,对土地有执念,从这方面劝有奇效。 俞蔓见这话终于她爹起了效果,整个人都有些意动,又往上狠添了一把柴火: “咱们庄户人家,忙完这夏收秋种,就到了说亲的好时候了。我大哥今年十九,错过了这时候,明年就是二十岁,和他年纪相当的姑娘不是有了婚约就是已经嫁了,还怎么说亲?难不成您要给他说个小寡妇吗?” 俞怀裕听了难得把脸一板:“嘿,怎么说你哥呢?” 俞蔓知道,这就是她爹真正把话听进去的表现,于是带着歉意笑着说:“是我心急说错话了还不行吗?不过理儿是这个理儿,您这几天正好也闲着,还是好好想想吧,耽误了我哥的终身大事,小心回头他可怨您。” “怎么会呢,忠哥儿可是个好孩子。”俞怀裕心里对大儿子还是骄傲地,知道心疼人,主动要替自己去当河工,那可是又累又危险的活计,真是个好孩子。 大儿子也就是像了自己,不会争也不会抢,只知道埋头苦干。这样的孩子受了委屈,会不会像自己现在这样,也感到心寒呢? 由已思人,俞怀裕想到这里就躺不住了。 他暗自下定决心,等秋种一结束,就马上探探爹娘的口风,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打算给忠哥儿说亲。 若是今年还没有,那就别怪他替自家孩子考虑,非得争一争,主动提分家了。 桃脯 只要粮食还没入库, 夏收就不算完。把熟透了的庄稼顺利从田里收回来,还只是第一步而已, 接下来就该晒麦子了。 每个村里有晒场, 而且,晒场上哪一块分给谁家用都是定例,就跟祖产似的, 到了分家的时候, 家里的晒场都要拿出来说道说道,分一块儿出来才行。 小镜庄的晒场是一早就碾好了的, 就设在庄子上。 杨庄头他们之前挑了块平整的地面, 趁着下过雨的地面湿润, 用大石碌碡一遍遍把泥土地碾得平整光滑, 跟镜子也不差多少了。 庄奴们把一扎扎麦捆子整整齐齐往场上一堆, 堆满之后, 再依次将麦捆子解开,一圈圈如水波般地摊开,摊成一个个同心圆圈。 待暴晒之后, 又有庄奴吆喝赶着牛, 拉着大石碌碡一圈一圈地走起来, 来来回回地碾麦子, 直到脱落下来的麦穗散开, 这时候, 空心的麦杆子也被碾得软塌塌的。 此时, 再用木叉将光秃秃的麦杆挑开,垒成一个个小山丘般的麦秸垛,一边垒一边踩实——这可是好东西, 许多村民一整年要穿的草鞋都是从这里头来的。 在村里, 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会浪费。村民们习惯拿干秸杆当烧火的引子,许多人还拿来沤肥。 俞善则打算把秸秆都妥善存起来,等过冬时掺和其他青贮料来喂牛。 尤其是等到冬天,牛场还能再添十来头小牛犊,算一算牛的食量,俞善觉得很应该从村里收购一批秸秆囤起来。 不光麦子的杆能当饲料,玉米秆、水稻秆、花生秧子一样能用。 俞善都盘算好了,等到盛夏时节,再把专门给牛场种的苜蓿多收割一些,制成青贮,如此样样周全,端看到时牛场能不能顺利度过第一个冬天的考验了。 话说,从碾麦子开始,俞善的牛场又热闹起来——光靠人力推着大石碌碡实在是太费劲了,租头牛拉着不是更省力吗? 就守着那么大的一个牛场,俞善收的价钱也公道,租一次牛轻轻松松一两天就能干完的活计,何乐而不为呢? 把麦秸秆挑走之后,碾场上剩下混着碎秸秆和糠粃的麦粒,还要再做处理,要趁着有风的天气,靠人力用木锹一下一下的扬谷才行。 这活计不仅累,期间只要风向一转,谷壳就会扑头盖脸沾得人满身都是,开得人灰头土脸不说,还抓挠得不行。 俞善看完整个收获的过程,只是无限唏嘘——这也太原始了。 她记得,不仅在汉代时就已经有了专门用来扬谷的扇车,后来的天工开物中,更是记载了一种闭合式的风扇车——有曲柄摇手用以鼓风,还设有进、出风口,保证整个扬谷过程干干净净的。 只要在摇动手柄鼓风之时,把粮食过一遍风扇车,干净饱满的谷物便直接从出粮口落出,而剩下干瘪的糠粃稻壳则随着风,一起飘出风口,简单利落又干净。 却不知道为什么平溪村这里,还保持着最原始的纯手工收割方式,费时又费力。 俞善不知道是因为平溪村闭塞,还是农具的历史有什么不一样的进程。 总之她回去就写了个备忘录,哪怕今年已经来不及了,也要提醒自己明年一定要提前制一些利于农事的工具。 譬如脚踏式的打谷机,还有手摇式的风扇扬谷车,如果家家户户都能用上,又能节省多少人力。 不过,俞善转念一想,夏收是赶不上了,不是还有秋收吗?何必再耽误一年的功夫。 她兴冲冲地花了几个通宵,连夜画出几张图纸,自己手里留下一份,另外一份则打算送给杨绍光。 俞善一开始就不打算拿这些农具赚什么钱,而且,在她手里想要推广开来,恐怕还要耽误上一两年,送到杨绍光手里就不同了。 杨绍光是父母官,劝课农桑乃份内之事,只要试验过那些农具有效,能节省人力,恐怕只要他一纸令下,等到秋收时,俞善设计的打谷机和扬谷车就能在整个石江县派上用场了。 春争日,夏争时,五黄六月争回耧。 农时不等人,所谓的双抢,不仅要抢收,夏粮颗粒归仓;还要抢种,秋粮种足种满。 总之这农历五、六月最是辛苦,边收边种,一刻也松懈不得。 这时,村里就已经有人家觉出插秧的好处,一早就学俞善那样,专门开出一块秧田育苗。 水田里前脚收完稻子,后脚就能把长成的秧苗种上,这中间少说也节约了个把月的功夫。如此早种早收,就不怕到了深秋因突然降温而减产了。 而旱地收完麦子,可种的东西花样就多了,玉米、绿豆、红豆、芝麻……都是热苗子庄稼,早种一天就大不一样呢。 既然俞善已经在插秧这件事上证明了她的方法可行,俞怀安也分出几亩地,学她间作套种。 他还听了俞善的建议,直接往秋玉米地里套种了不少作物,搭配着种了大豆、绿豆、红薯还不算,连南瓜,大蒜、黄瓜、花生都各种了一垅。 俞怀安可是亲眼见到,连俞善自己都是这么种的,而且由不得他不信服,春时俞善套种的那两亩地,把收成均下来,就是比别的地产量高。 连向来行事谨慎的村长都这么做了,平溪村有不少村民都跟起风纷纷拿出一两亩地,依样画葫芦,跟着这几个搭配种。 要种庄稼就要翻地,这期间,俞善的牛场里又陆陆续续地卖出十余头牛,剩下的除了怀孕的十几头母牛,大多都赁给附近村子里的人秋种用了。 尤其是平溪村,近水楼台先得月,许多人家都从俞善这里赁到了牛。 这次俞善是按市价来算租钱,而且还很慷慨地许诺村民们,可以拿粮食抵扣,反正米粉作坊里再多的原料都能消耗得完。 因为有庄奴们兢兢业业的劳作,俞善和俞信名下的田地都顺利地度过了夏收秋种。 俞善还很仔细地记录下她那些插秧稻田每一亩的产量,以及那几亩间作套种田地里,各种作物的出息,毕竟她可是“奉命种田”呢。 杨绍光曾经说过,要是经过验证,插秧法和间作套种之法确实有利于提升产量,他就会在全县推广这些种植的方法。 至于说杨大人曾经许诺过的诸多奖励,俞善私以为杨大人如今已经债多不愁了,空头银票倒是开了好几张,硬是没有一张兑现的…… 不过好在,还是有人兑现承诺的。 这天,俞善收到一个好消息——甄家窑场终于把她要的吸杯烧制完毕,而且还腾出人手来,要兑现替她砌面包窑的承诺了。 其实说起来,还是因为流民的缘故,最近县城里各家铺子都停业了,窑场也闲了下来,没什么生意。 甄师傅闲来无事,倒是发挥了一番自己的手艺和创意,替俞善烧制出一批超过她预期的吸杯。 就如俞善所要求的那样,整个吸杯是细白瓷质地,造型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捧莲叶,由竖起的莲梗作为吸管,不过甄师傅特别在吸杯底部的孔洞之上,烧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螃蟹! 那小螃蟹八爪支起,刚好把吸杯的孔洞藏在肚腹之下,看上去意趣十足。 俞善看了甄师傅送来的几个样杯,除了小螃蟹,还有小鱼、青蛙,个个造型都活灵活现,让俞善十分怀疑,最近窑场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生意,甄师傅才会忍不住技痒,在她的吸杯上练手,搞出这么多花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受益的人是她,俞善可不会傻到抱怨什么,她还特意写了一封回信,专程谢过甄师傅,顺便把他的审美和手艺大大夸赞了一番。 如此吹彩虹屁的好处就是,甄师傅被捧得心花怒放,干脆大手一挥,把窑场的两个擅长砌窑的老师傅都给派过来,随俞善调遣,还提供了一批则窑场特制,专门用于砌窑的耐火砖。 俞善一早就在小镜庄看好了砌面包窑的位置,两个老师傅听完俞善的要求,只用了三天功夫就砌出一个成品来——窑顶椭圆,窑室呈长方形,俞善估摸着八寸蛋糕至少能摆得下二十个。 而且,不同于俞善说得利用窑炉的余热烤制食物,老师傅们特意在窑底加上了添柴加炭用的炉膛,可以保证大量连续的使用。 俞善满意极了,她心中一动,特意多花银子,请两位老师傅在别处多砌上一个。 两位老师傅倒是不介意,反正来时甄师傅就交待过,窑场最近没活儿,只要俞善提的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让他们都尽量满足。 反正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都已经砌过一个了,再来一个也没什么,俞小娘子又不是不给钱。 于是,两位老师傅又多花三天时间,熟门熟路地多砌了一个面包窑,这才带着俞善送上的大红包,功成身退。 这多出来的面包窑,不在小镜庄,而是砌在了果山庄。 俞善之所以节外生枝,要多砌这么一个烤窑,是因为一个坏消息:果山庄那满满一果园的桃子,眼看着全都要熟了,却剩下半园子卖不出去。 原先宋庄头找到了几个买主,倒是顺利的运走两批;这流民的乱子一起,新鲜的果子是彻底运不出去了,有两家买主直接毁约,宁可赔了双倍的定金,也不敢再收果子,白白烂在自己手里。 这下可把宋庄头给急坏了,眼看着枝头渐熟的果子越来越他实在是没办法,才只好硬着头皮找到俞善这里。 俞善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不过她比宋庄头想得开,脑子也转得快:既然鲜果子卖不出去,干脆制成耐放的果脯吧。 于是,果山庄的面包窑砌好之后,先开火烤窑,几经实验摸索出合适的温度,什么蛋糕比萨的都先搁在一边,烧热了窑炉,先日夜不停地烤桃脯吧。 黎檬子 果脯什么的并不难做, 无非是把毛桃洗净之后再去皮去核,要么直接切成两半, 要么切成条块, 像腌咸菜那样,拿白糖渍在干净的瓷缸里,一层糖一层桃肉这么铺着, 渍上一天就能杀出浸着桃香的糖水。 若说做果脯有什么缺点, 费工费时还在其次,最主要是太费白糖。 俞善亲眼看见, 她使人往瓷缸里撒糖的时候, 宋庄头硬是把一双不大的眼睛瞪成牛眼;她每让人撒一把糖, 宋庄头的眉毛都要跟着抖一抖, 简直肉疼得无以复加。 好在那渍出的糖水也不会浪费。俞善让人用竹笊篱滤过以后, 把糖水倒进锅里, 用小火熬成粘稠的糖汁,此时再把渍好的发软的桃块扔进去,煮上一盏茶的功夫就捞出来放凉, 拿去晾晒。 天气热也有天气热的好处, 如果阳光正好, 把煮好的桃块儿摊开在干净的竹箩里, 时不时翻个面, 暴晒个五天左右, 差不多就能晒干了, 就是颜色上看着黯淡一些,其实味道大差不差,只是不大好看而已。 可惜这天气虽然闷热, 晴天烈日却是难得, 几乎每天都要下雨,晴半天、雨半天的叫人心烦。 这时,果山庄新砌的烤窑就能派上用场了。 俞善叫人烧了个低低的温度,把晾得有些粘手的桃干送进窑里慢慢儿烘烤,这烘出来的桃脯颜色透明金黄,煞是好看,咬上一口,外皮筋道弹牙,内里果肉软糯。 至于这桃脯的口感,更是酸甜清香,并不是外面蜜饯铺子里卖得那种一味甜得发齁的味道。 这桃脯的酸味从何而来?秘决嘛,非常简单,自然是加了柠檬汁。 俞善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此时这里的人们将柠檬叫做黎檬子,又称益母子、里木、檬子、药果等等等等,总之别名多得很。 这果子似乎在不同地方的叫法都有所差异,也怪不得她之前四处打听柠檬,压根儿就没人听过。 这黎檬子果山庄上种的就有,不多,二十几棵而已,连宋庄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野生的,还是何时从别处移栽的,总之就生在后山的一块僻静角落里,哪怕它一年几熟多次开花结果,也少有人去摘。 只因着这树结的果子味极酸,不太好卖,平时没什么人打它的主意,庄奴们最多会拿它挤出酸果汁来拌菜吃,至少省了醋钱。 若是有谁胃口不好,或是有孕在身的妇人害口,也会切一个黎檬子泡水喝,酸是酸了些,到底能开胃,想必这就是益母子这个名字的由来。 这还是之前俞善在果山庄到处闲逛,想要找到一种合适的带刺灌木移植到牛场,围着种上一圈充当篱笆,才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宝贝! 用白糖渍桃子时,加入些许黎檬子的汁,去了皮又切成块儿的桃子就没那么容易变色; 熬糖汁煮桃子时,再加入黎檬子的汁,桃脯的味道就会从纯甜变得酸甜可口,细心品尝的话,还能品到一种特殊的清香。 总之,宋庄头尝了以后大为惊艳,声称比县城蜜饯铺子里卖得还要好吃。 以前,他们果山庄出的各种果子也会卖给县城的蜜饯铺子,那些年,宋庄头没少吃人家当成回礼赠送的蜜饯,如今回忆一下,总觉得不如自家的桃脯耐吃。 牛家接手了庄子以后,有自己销果子的门路,原先熟来熟往的店铺全都断了买卖来往。 宋庄头这回急着找买家,倒也去曾经熟识的铺子问了,殊不知人家一早就重新找到新的果园供货,都婉言拒绝了。 有店家念着旧情,说让他明年赶早,今年货源都已经定好,实在是吃不下了。 宋庄头嚼着一片烤好又放凉的果脯,越吃越觉得口舌生津,他突然间有些庆幸,还好今年果子没卖出去,不然哪能做出这么好吃的果脯呢? 真想不到啊,这无人问津的黎檬子居然还有这样大的用处,若是果山庄以后做蜜饯生意,这小小黎檬子岂不就是自家的独门秘方,一般人谁又能想到呢? 想到这儿,宋庄头这些天因为滞销的桃子而沮丧的心情,又瞬间明亮了起来。 怪不得蜜饯能卖那么贵,整治一回居然要耗费那么多贵死人的白糖。 只看一次俞善教果山庄的人做桃脯,宋庄头马上就理解了,人家贵有贵的道理;再想一想庄子上以后可能要靠这个赚钱,宋庄头更是心花怒放。 明眼人粗粗一算,就能算出来,这做蜜饯的利可比单纯卖鲜果子大多了,损耗也少,还不赶时令。 往年这个时候,谁家的桃园不是一天能熟上几千斤桃子啊,石江县又能有多大?都挤到一块儿往外卖,能卖上高价吗?卖不掉就白白烂在园子里,太可惜了。 若是能自己把果子做成果脯蜜饯,搁在铺子里慢慢儿卖,不止利大,那样的话,该多么的从容啊。 也不用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急赤白脸地找买家,越是丰收越高兴不起来,辛辛苦苦了一年,种出的果子还谈不上价钱, 左右主家已经说了,让他在县城找适合开鲜果铺子的店面,到时候就在自家店铺里辟出一块儿来,顺便卖卖这蜜饯,不也挺合适的吗? 宋庄头这厢在琢磨着怎么跟俞善开口,俞善那边又指导果山庄的庄奴们熬了些桃子酱出来。 没办法,桃子实在是不耐放,偏偏今年桃子丰产,二十亩的桃园还剩下一半的果子没卖出去,枝头硕果累累,反倒成了一种沉重负担。 哪怕为了加快速度,把煮好的桃子送一半到小镜庄那边去烤,也赶不上每天桃子成熟的速度。 光靠两个烤窑制作桃脯还是太慢了,俞善也是绞尽脑汁怎么尽快把这些桃子处理掉。 熬果酱可是大量消耗果子的最佳方法,而且,工序没有那么繁复,桃子去核切丁,同样是加了糖和黎檬子的汁,先渍出糖水桃汁来。 因为看到果园里的桃子红彤彤的,实在好看,俞善还特意把削下来的红色桃皮留着煮水,等到水变成淡淡粉红的颜色再把桃皮捞出,弃之不用,改把渍好的桃丁倒进去,小火慢熬不停搅动,待到收汁粘稠便成了。 同样加了黎檬子的汁,这样熬出来的果酱看起来是可可爱爱的蜜粉色,质地晶莹又有光泽。 俞善空口尝过,在浓郁的桃子甜香中,还带着黎檬子特有的香气,这蜜桃酱的风味也是甜中带酸,很有层次,同样让人赞不绝口。 这桃子酱哪怕不单独拿出来卖,糖水铺也能用得上。 可怜她的糖水铺没开张多久就关门歇业了好几回。虽然这段时间糖水铺子不开,也不妨碍她为糖水铺囤新货。 俞善已经想好了,等到重新开张的时候,铺子里就上一款主打新品,拿沁凉的茶汤为底,冲调这酸甜可口的蜜桃酱,再配上弹滑的珍珠,干脆就叫冰冰珍珠桃桃茶,想必一定能大受欢迎。 大赦天下 靠着郭四通从城中大户“化缘”得来的那些粮食, 杨绍光这个穷酸县令总算有米下锅,顺利地支撑了几天。 熬到抢收队到下面村子里开始干活, 石江县城外压力骤减, 初现的流民乱相稍稍受控。 其实杨绍光心中清楚,那流民中并非全都是无辜百姓,还是会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浑水摸鱼的。 譬如在登记户籍之时, 总会一些人声称逃难时走得急, 没来得及带户牒文书;或者又说逃难的路上户牒丢了等等诸多借口。 没关系,杨绍光下令, 但凡遇到这一类人, 除非可以找来三个相识的、能拿得出户牒的人来作保, 验明其身份;不然就会被单独分到一处营地, 受到更加严密的看守, 留着慢慢甄别身份, 而且这样的人,抢收队是绝对不会收的。 不怪杨绍光谨慎小心,因着他这一严谨的举措, 居然还从流民中抓到一个朝廷通缉了许多年的大盗! 这大盗也是倒霉, 犯了案后隐居在小县城里, 谁知道会突逢水患, 害得他也不得不跟着百姓们一起逃难。 本以为藏身于流民之中会很隐蔽, 哪怕再趁机犯点儿小案, 也追究不到他的头上。 谁他娘的知道这石江县县令如此多事, 居然动用了驻军,把流民看守得牢牢的不说,还拿食物诱惑这起子饿到发疯的流民, 只要登记户籍就给发吃的。 这下子他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想躲着不去登记户籍吧, 偏偏那些兵爷一个个眼光贼准,先把流民们围起来,出来登记一个归置一个,然后越围圈子越小,最后由不得他了,只好硬着头皮试着蒙混过关。 这一试,就露出马脚了。 这大盗也是委屈:他娘的老子长得这么丑,居然还能被人认出来!还是一百两的悬赏太香了,能叫你们宁愿记住老子这张丑脸! 大盗的待遇就是不一样,直接被关到石江县大牢的最深处——这里守卫最严,通常用来关押的都是重刑犯。 大盗被扔进重刑区一看,咦,除了他,这旁边牢房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大盗光棍的很,既然石江县的县令是个多事的大好人,那以他的罪名,公事公办的判最多也就是被流放,啧,孤家寡人一个,到哪里偷,啊不,到哪里过日子不是过呢? 遇上个好官,最起码不用担心对方被仇家收买,就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黑牢房里被人下黑手害了性命。 于是,大盗很有闲心的凑过去跟那“邻居”套近乎:“哎,这位……大兄弟,在这么个小县城,你能犯什么大事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来听听呗?要不我先说,我嘛就是偷了点儿东西,也没什么大事,居然通缉了老子这么多年……” 大盗絮絮叨叨了老半天,他的“邻居”才从一堆脏兮兮的稻草里坐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犯什么案子,错就错在家里空有资财,却没有根基,被这狗官盯上了,这才诬陷于我,想要趁夺我家业罢了。” “哦……”大盗也不知道信了没信,他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起“邻居”,可惜除了对方的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那……他们诬陷你什么罪名啊?” “杀、人、越、货。”那“邻居”慢吞吞地,用一种奇异的语气答道。 他那恨得咬牙切齿的腔调,仿佛每说一个字眼都要撕扯下对方一块血肉。 大盗缩了缩脖子,他刚才后脖颈儿都起鸡皮疙瘩了:这邻居恐怕不像他自己说得那么纯良是被冤枉的…… 哎呀,他可是个本分人,偶尔妙手空空罢了,这要碰见真正的恶人,那是惹不起躲得起,还是敬而远之吧。 于是,大牢里的这个角落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盗的那个邻居却没有再躺下,而是如同雕塑般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心中的雄雄怒火仍然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俞善!杨绍光!你们给我等着,我是不会就这么认命的。总有一天,我牛宏胜要叫你们百倍偿还! 流民组成的抢收队在石江县各个村子参与劳作,前后一共忙活了十几天,最后还有一部分人被留下来帮忙秋种,其他人又分成几只队伍,开始修缮官路。 果然如同杨、郭二人预计的那样,那认捐榜几乎是一挂出来,就被城中各个仁善之家瓜分得干干净净。 今年大灾,虽然不能像往年那般,设粥棚施粥以显善名,可眼下有更好的东西让他们展示自家的仁善。 县城郊外的那几条路是最先被抢完的;其次就是城中各大户跟哪个村子里有亲,就优先选了那个村子通往县城的路段。 毕竟往上数个几辈儿都是亲戚,如今自家这一支风光了,给村中修一修路,然后在村头立上一块功德碑,好让村民们能长长久久的记得自家的好处,祖宗也能看得见,真是两全其美。 有人出钱出粮,流民们又有活儿干,哪儿还有空闹事啊,一个个规规矩矩地每天白日干活,晚上回到分好的营地,绝不乱走瞎逛,乖顺的很。 哪怕这时候上头州府终于扯完皮,发来了赈灾的粮食,可除了那些做不动活的老弱病残,也没有多少壮年的流民愿意排队去争抢那稀得能照见人影儿的薄粥。 虽然修路干的是体力活儿,可是衙门一开始就把劳工的人数和口粮算得足足的。本着慈善的名声,那些掏钱的大户也都慷慨的很,一点儿不打折扣。 所以他们修着路,反而顿顿都能吃上干的。晚上再把从嘴边儿省下来的干粮带回到城外营地,还能分给一家老小。 就连妇人们也有不少能找到活计的,衙门用来施粥的粥棚,不管是煮粥还是分食,用的厨娘都从流民中现雇的。 每一条修路的队伍也是如此,负责做饭的都是从流民里找出擅厨的妇人,这动辄几百人的饭食,需要的厨娘还不少。 如此一增一减,衙门施粥那边就减轻了不少压力,真正老弱的流民反而可以多分到一些救济。 流民们在初初踏上离乡背井的道路之前,并不知道将来命运如何,如今,他们却十分确信,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全家人一起活到回乡的那一天! 如此,一场酝酿着风暴的流民之祸,竟然就这样消散于无形之中。 除了赈灾的粮食,杨绍光还收到朝廷发来的旨意,皇帝因此次百年不遇的大水,有感于天,十分惶恐,因此颁布赦令,大赦天下。 杨绍光拿到公文之后,坐在书房里半天,心中百般滋味,感慨非常:当今陛下实在是仁善得太……草率了些,登基不过十余年,已经大赦了十几次,几乎是遇事即赦。 登基、立后、立太子、公主出降……封神、出巡、边关大捷……日蚀、冰雹、祈雨……现在又加上水患。 固然,有此性情宽厚的天子是臣子之福,是天下百姓之幸事,可是一想到大牢中那些囚徒,杨绍光就十分不情愿放他们出去,免得这些恶徒又为害百姓。 尤其是那个牛宏胜! 此人花重金从京城请来个刁钻的大讼师,过了几次堂之后,连杀手老五的证词也被对方驳倒。那杀人越货的罪名,如今只剩下个越货而已。 杨绍光一直拖着案子没判,如今遇到大赦,却是不得不判了。 算这牛宏胜运气好,能遇到大赦,罪减一等,逃过一命。 杨绍光心有不甘,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干脆提笔写下判词,判牛宏胜罚没家产,因大赦,由流放三千里,罪减一等改为流放两千里,发配琼州,并至配所服劳役三年。 至于刚抓到的那个大盗也一并判了,由流放两千里,罪状一等改为流放一千里,发配岭南,至配所服劳役一年。 其余本县囚犯,三年以下劳役的,减两年;五年以下三年以上劳役的,减三年。 …… 很快,便有差役负责押解着两个流放的重犯,往琼州方向去了——路经岭南时,先把大盗放下,交给配所,然后再带着那牛宏胜继续上路。 至于县衙其他服劳役的囚犯,凡是减了刑期以后服役期满的,悉数释放。 于是某个早上,平溪村里竟又有差役出现。 这次,两个差役押着一个蓬头垢面,带着枷锁的瘦弱男子,在村民们窃窃私语中敲响了俞家老宅的大门: “家主俞茂田,俞怀兴可是你家中四子?” 俞老头盯着那个脏得看不清楚眉目,被枷锁压得站都站不稳的男子看了半晌,有些不敢认,只颤抖着声音连连承认道:“是、是,差爷,敢问可是我四儿出了什么事?” 一个差役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非也非也,你们运气好,赶上万岁爷为民祈福,大赦天下,罪减一等。杨大人有令,凡判三年以下劳役的,可减两年刑期。” 俞老头听到这儿,原本心中一喜,可笑容还没泛到嘴角上,一道简单的术数题目便在心中得出了答案:这劳役三年减两年只剩下一年,那若是原本只有两年劳役,岂不是…… 果然,那差役笑眯眯地继续说道:“你儿子俞怀兴的两年刑期已经赎买了一年,剩下一年直接给赦了,叩谢皇恩吧。” 俞老头哆嗦着嘴唇问道:“差爷,我儿原本也只有两年刑期,这一减应该是直接减没了才对,那之前赎买的银子……能、能不能退回来?” 差役闻言径直敛了笑容,斜着眼睛瞥了过来,语气瞬间变得不善:“你说呢?” 是啊,向来只有衙门收钱的份儿,谁见过往外吐钱的? 可那是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还不如要了他这条老命呢! 俞老头顿时顾不上心疼没了人样儿的儿子,先止不住的肉疼起来。 分了 自家大门口站着两个满脸凶相的差役在虎视眈眈, 哪怕再心疼,俞老头也只能忍气吞声, 先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叩谢皇恩, 还要搭上两个小红包,点头哈腰地谢过两位差爷,不辞劳苦送俞怀兴回来。 民不与官斗, 在俞老头看来, 这些衙门里的差役都是披了官皮的豺狼,赶紧打发出门算了, 留得久了是要咬人的。 两个差役掂量着到手的外快, 犹不足兴, 又毫不掩饰地打量了一番院中的青砖大瓦房——看着家境挺殷实啊, 怎么才给这么点儿? 本来趁着释放囚犯, 就是这些差役发财的机会, 逮着一只看起来挺肥的羊,怎么也要趁薅一把羊毛下来。 其中一个冷笑着说:“看来咱们哥俩儿就多余跑这一趟,被人家当成叫花子打发了!” 俞老头见这俩差役变了脸色, 嘴里泛苦, 咬咬牙喊老婆子赵氏回屋里又拿来一串钱, 强撑着笑脸塞到二人手上。 俩差役这才心满意足地叫俞老头签了文书, 然后把俞怀兴脖子上的枷锁一卸, 径直走了。 肩膀上猛然一轻的俞怀兴踉跄一下, 倚靠着大门就滑了下去, 气若游丝地对急匆匆跑过来搀扶自己的赵氏说: “娘,赶紧给我炖只鸡补一补吧,儿子惨啊, 几个月没闻着肉味儿了。” 官府的采石场使唤起他们这些服苦役的犯人可是毫不手软, 连掺着麸子的黑面馒头都不给吃饱,没见短短两三个月功夫,就把他熬成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如今,家里的鸡都是孙氏喂着的,她一听俞老四这话赶紧赔笑道:“他四叔,前几天农忙,家里已经把公鸡和不下蛋的老母鸡都杀了,现在只剩下几只下蛋鸡,每天都下一只蛋呢,杀了也太可惜了。” 俞老四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竟然遭拒,直接把脸一垮:“老俞家什么时候轮到老娘们儿做主了?家里的爷们儿连只鸡也吃不得了?” 小叔子说话如此不客气,孙氏被噎得满脸通红。 赵氏恶狠狠地瞪了孙氏一眼:“还不快去把那只最肥的芦花鸡杀了。”她也心疼下蛋的鸡啊,可她到底更心疼老儿子。 原先四儿子养得富富态态,就像城里那有钱的老爷,如今被折磨得又黑又瘦只剩下一把骨头,可不正该好好补一补。 “慢着!这鸡不能杀!”吴三婶一直躲屋里偷偷瞧着院子里的动静,见小叔子一回来就作威作福,终于忍不住了。 这些天,家里人人都要下地,抢收抢种的累去了半条命。好不容易地里的活儿计都忙完了,偏偏四叔这个时候回来,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叫人心里好生不舒服。 虽说什么时候大赦天下不是人能控制的,可吴三婶就是心里不痛快,忍不住就要刺上两句: “还好意思要吃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立了多大的功劳呢。人都说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家里出了这么一号人物,把咱们老俞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她冷笑着问道:“一只鸡事小,不是说四叔已经被除族了吗?就这么直接回家来,不大合适吧?” 什么?我被除族了? 本来还梗着脖子要好好理论一番的俞怀兴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转向俞老头:“爹,这是真的吗?族里居然这么绝情?” 他好不容易才撑着一口气回来,族里竟然把他除名了? 没了宗族,他活着是无根浮萍,以后死了就不能入祖坟。那戏文里写的,孤魂野鬼不受祖宗庇护,四处游荡无处可归,是何等的凄惨? 俞老头心虚地把目光转向一边,不敢跟四儿子对视。 当初族长对他晓以利害,说得很明白,以后智哥儿要科考,身家就一定要清白,虽说只是叔父,可毕竟是坐过监牢的,不是什么光彩事。 本来平溪村村风淳正,多少辈子人也没出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不肖子孙,还是狠狠心,当断则断,干脆把俞四叔这一支除族了事。 俞怀兴一看亲爹这副模样,就知道三嫂说的除族之事是真的了。 明明天气炎热,俞怀兴的一颗心像是浸在冰水里一般,四肢俱冷:完了,全完了。 他耳朵里嗡鸣不已,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古大夫被请到俞家老宅,先给俞老四扎了针,把了脉,知道他这是累得身体有些亏空,又一时气急攻心才晕厥过去,其他的没什么大碍,于是留下一副固元醒神的方子。 反正是走一趟,古大夫顺便给老大俞怀裕的伤腿换了次药,又检查了一下俞老三腿骨愈合的情况,这才收了诊金告辞离去。 俞善听古大夫讲了到俞家老宅出诊的情况,忍不住啧啧感叹:“谁看病跟您似的,走一趟看三个病患,那这诊金是按一个人收,还是按三个人收啊?” 古大夫摇摇头,捏着胡子,笑而不语。 “不会吧,真被我说中了?”俞善惊讶极了:“他们真的只给了一份诊金?脸皮怎么这么厚呢,吝啬也要有个限度吧?” 这俞家老宅的人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你克扣谁不好,居然敢克扣大夫! 幸亏是遇到古大夫这样宅心仁厚的,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凡遇到个小心眼儿的大夫,人家开方子时稍微偏一偏,不需多做手脚,只改上一两味药就能让你的病情再拖上十天半个月,多吃十副八副贵药也好不了。 因着俞怀兴提前被释放回来,俞家老宅又乱成一团,最后听闻是又分了一次家,这次是单独把四房的俞怀兴一家四口分了出来。 按习俗惯例,分家长子独占七成,剩下的家产由其他诸子均分。 俞家二房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分出来了,不算作数,眼下俞家老宅拢共有三十亩地,俞老大占二十一亩,剩下的九亩,俞家三房、四房各四亩半。 俞怀兴这些年一直在县城开杂货铺子,已经多少年没干过农活了,俞老头也不敢把地都交到他手里,于是做主把一亩地作价六两银子,四房分得四亩地,再补上三两现银。 老宅的房子是俞老头的心头宝,无论如何都不会分的。至于该分给四房的那一份,俞老头跟村长商量了一下,花了几个钱,把村北头两间无主的茅草屋买了下来,算是给了四房一个容身之处。 其他的农具、口粮都不值钱,俞怀兴没有过多纠缠,他只要求俞老头把公中的银子拿出来,把他应得的一份分出来…… 中间的过程如何俞善不清楚,她只知道,最后俞怀兴是阴沉着脸,揣着分家所得的十三两银子——其中还包括四房放弃那半亩地补偿的三两,带着哭哭啼啼的义哥儿和蓉姐儿,搬到村北头儿的破草屋去了。 可惜,哪怕老宅只剩下大房和三房,俞老头还是没有把剩下的两家分开。 俞善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也不由的心中泛起一股寒意:看来俞老头是铁了心,要把大房跟三房死死绑在一起了。 真是由不得人不佩服,俞老头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有了四房分家的先例在,若是把三房分出去,也只不过是分到五亩地而已,最多私下里能从俞老头那儿多得些现银补贴。 可钱是死的,总有花光的一天。 只要一天不分家,家里那二十六亩地的出息就牢牢掌握在俞老头的手里,怎么花、给谁花都由他分配。 大房的父子几个就得继续给三房当牛做马,给三房当垫脚石,用血汗为三房的智哥儿铺出一条登云路来。 俞家老宅分家的后续俞善没有再继续关注,反正矛盾一直都在,端看什么时候爆发出来了。 这边抢种抢收一结束,那边以工代赈就马上开工。 身强力壮的流民大多数都被编入修路的队伍,连从平溪村往县城去的这段路也有城中大户认捐了。 为了把流民分得散一些,杨绍光使了个心眼,吩咐他们修路时,要由远及近的修。 于是,修路的队伍每天早上从县城外面集合出发,先走到平溪村,再开始干活,就这么一路往县城方向修去。 流民中也不全都是拖家带口,然后有幸被选上做工的;还有许多无人照料的老弱妇孺,甚至是孤儿,都在自己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他们也不光指靠着衙门施舍的一天两碗稀粥——流民太多,那样只能维持着饿不死罢了。 为了谋生,他们尽量在白天的时候走得远一些,冒险进山找吃的,或是找些能卖钱的野物。 这些人的活动也很规律,每天早上随着修路的队伍到平溪村来,然后进山,等到傍晚再跟着队伍一起回城外的营地。 俞善见过好几次,发现这些弱小的人似乎也在抱团,常来平溪村的这二三十个老人和小孩都是熟面孔,其中隐隐以一个叫“鲁哥儿”的十三四岁的少年为首。 俞善观察了几天,干脆雇佣了这只以孩子和老人为主的流民小队。 活计也是现成的,俞善一直打算给牛场扎上一道篱笆。 她本来打算用竹子扎,后来发现牛一撒起欢来,那单薄的竹篱笆简直不堪一击,牛一不小心走得远了,还得使人满山遍野的找。 用砖石砌围墙倒是结实,就是成本太高不划算;俞善觉得,倒不如用天然的篱笆。 后来,她在果山庄找了半天带刺的植物,觉得枸杞和玫瑰都不错。 于是,俞善打算干脆一样种上一圈,形成两道天然的带刺篱笆,种得密密的,这样就不怕平时牛场给牛放风的时候,再有四处闲逛结果走失的牛了。 鲁哥儿 鲁哥儿其实并不姓鲁, 他也不知道自己本来该姓什么,只知道自己还在襁褓中就被扔到一处破庙门口。 自有记忆以来, 他就是被寄居在破庙里的老乞丐, 用讨来的百家饭一口一口喂长大的,据老乞丐说,他的襁褓就是普普通通的棉布包, 上面没有特殊的花纹印记, 里头也没有留下什么字条交待他的生辰和姓氏。 于是,鲁哥儿就随老乞丐一起姓鲁, 一老一小以祖孙相称, 相依为命。 可惜好景不长, 鲁哥儿长到九岁上, 那年冬天特别冷, 老乞丐年老体弱没熬过去, 从此以后就只剩下鲁哥儿一个人。 要按说破亩附近的三教九流都跟老乞丐有些交情,少不得要照拂一下年幼的鲁哥儿,可这照顾得有点儿偏, 鲁哥儿别的没学会, 江湖黑话倒是学了几句, 跟三教九流的切口也对得上来。 而且, 他还跟着破庙附近的偷儿学了些傍身的手艺, 虽说还没出师, 可鲁哥儿是认认真真苦练过三年的, 基本功都齐活儿了,就在偷儿师傅都说可以下手一试的时候,得了, 城外河堤决口了, 大家一起逃难吧。 这一路上跌跌撞撞的,鲁哥儿不仅护住了平时在破庙附近活动的小乞丐们,还收下了几个跟家人走散了的小孩儿,就这样一路有惊无险地,一二十个孩子抱着团儿才活了下来。 鲁哥儿心知,他们这一群人里只有孩子不成,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软柿子。于是,他还有意找上几个孤身带着孩子的老人和女人,与他们同行。 这样至少乍一看,二三十个人里有六七个大人,一些大家族带着孩子出逃也就是这样了,好歹有个震慑,至少不会让人一看就起坏念头。 收麦子水稻的时候,鲁哥儿这一群孩子就靠捡麦穗、稻子,然后跟地的主家换粗粮饼子或是黑面馒吃。 现在夏收结束,白天他们领完衙门施的稀粥,一群人跟着修路的队伍到平溪村以后,马上结伴进山,只要找到能吃的东西,不分贵贱全都凑在一起,就地生火煮了,一人一碗,吃完了下晌再出山。 所有人都空着手,跟着修路的队伍回到县城外的营地,再去排队领上份例之内的第二碗稀粥。 这主意是鲁哥儿出的,眼下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再好的东西,哪怕能卖再高的价钱,留在他们手里也保不住,不如全都吃下肚,用来保住一条小命的好。 也正是因为这样,不是没有人打过吃现成的,抢他们的主意,只不过这群孩子一看就身无长物,有两个用来煮东西吃的粗陶破罐子还豁着口,一看就不值什么钱,抢都没什么好抢的。 再加上石江县这边管得严,城外的营地是划片儿的,每一片都有当兵的一天到晚的站岗围着,营地里有什么争执打架的事,不论青红皂白全都抓去打板子。 那姓杨的县令还颁布了一系列极为严苛的政令,其中一条就是关于掠卖人口的,但凡抓到,杀无赦。 不得不说,这政令很及时地吓住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算动了坏心思的,也不敢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些孩子抓走换钱。 有一天,一个孩子刚进山就被蛇咬了,鲁哥儿在平溪村附近活动了一二十天,早就知道这附近有个大夫,二话不说,背起那孩子就往古大夫呆着的别院跑。 俞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上鲁哥儿的。 古大夫在屋里给那孩子驱毒,十几个孩子围在小镜庄的别院门外,哭哭啼啼地不肯散去。 鲁哥儿也挂心着那个被蛇咬的康哥儿,可他还是拼命地做出一副冷静的面孔,信心满满地对自己的同伴们说道:“我一早就听说了,这位姓古的大夫是个神医,有他给康哥儿治蛇毒,肯定没问题的。” 见小伙伴儿们陆陆续续都不再哭了,鲁哥儿才催他们赶紧走:“与其大家都饿着肚子耗在这儿,不如你们赶紧进山,今天除了找些能吃的东西,也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咱们不能让人家大夫白白替康哥儿看病吧?”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们谁的身上都没钱,拿什么来付诊费和药钱呢?于是这只小分队的大人、小孩全都抹干眼泪,又进山去了。 说通了大家离去,只剩下鲁哥儿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像浑身失去了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在别院门口的石阶上,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中间,半晌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俞善本来想要进去别院找古大夫,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半晌,才对挡着自己去路的鲁哥儿道:“你还好吗?” 鲁哥儿像是被惊到了,整个人瞬间就紧绷起来,他迅速地一抬头,俞善才看清楚,原本以为这小孩哭了,其实没有,他的脸上干干的,连眼眶都没红。 鲁哥儿的目光隐晦地在俞善身上一打量,就知道眼前这位不是庄奴,应该是这庄子上主家的人,他赶紧起身让开:“小的没事,谢……谢过小姐关心。” 声音里也听不出一丝的异常。 俞善是真的开始欣赏眼前这个看似还是个孩子,其实已经是个少年的鲁哥儿。 她观察了好几天了,那么多人里,有老有少,却全都隐隐以眼前这个少年为主,而且他们的策略也很有效,势单力薄的情况下,装进肚子里才是最稳妥。 “我是这边儿庄子的主人,姓俞。”俞善开门见山地问:“我想请一些人帮我种些带刺的植物,活儿比较辛苦,要先清理石头,再挖坑,还要挑水、浇水……” 她话没说完,鲁哥儿的眼睛已经瞬间变得晶亮,忙不迭应承下来:“我们愿意,东家,小的姓鲁,您不嫌弃,就叫我一声鲁哥儿吧。” 谈判过程非常的顺利,不管俞善开始条件,鲁哥儿都是一口答应下来,丝毫不带犹豫。 没人愿意雇佣流民做工,皆因不放心他们无根无基的,万一做了什么坏事,或是偷抢了主家的东西跑了,连找都没处找去。 所以,他很珍惜这份从天而降的活计。 俞善以前也请过村子里的小孩们帮忙,这次她出的价钱也很公道:十岁以下的孩子一天两文钱,十岁以上三文钱,一个大人五文钱,每天管两顿饭,粗粮,但是管饱。 鲁哥儿对这条件非常满意,只不过,他也有一个条件:他想让俞善把每个人该得的工钱记在帐上,什么时候活儿干完了,他们要走的时候再一起取走。 俞善有些好奇地问:“你就不怕我替你们存着存着,就干脆眜下这笔钱,不给你们了?” 鲁哥儿年纪不大,却十分通人情世故,他面不改色地笑着说:“您能这个时候请我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孩做工,多半不是图我们便宜,而是有心做善事,想帮我们一把,又怎么会眜下这几个铜板呢?” 先是小小的捧了俞善一把,鲁哥儿又笑着说:“就算没有工钱,我们还能顿顿吃饱,这不比半饥不饱地嚼野菜强吗?怎么算我们都不亏的。”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经过古大夫的诊断,咬了康哥儿的应该是一条无毒的菜花蛇,清理过伤口,又喝了两天药就好了。 康哥儿捡回来一条命,很快也加入到干活的队伍里。 于是,这群孩子早上一到平溪村就直接上牛场干活,人手一把俞善发的竹铲,先沿着俞善划出牛场外面要栽种篱笆的范围,把那一圈碍事的石块先清理干净,再说挖坑之类的事情。 而俞善准备要栽种玫瑰和枸杞,都直接从果山庄移栽——果山庄种了小十亩的玫瑰田,直接挑长势好的移种就行。就是枸杞要麻烦些。 眼下,枸杞子已经开始陆续地熟了,正是采摘的时候。而且,枸杞子的果期特别的长,还要分批采摘,从初期到盛果期,再到末期,得有四、五个月的功夫。 所以这时候很不适合动土,贸然把枸杞移栽走了,能不能成活是一回事,俞善也怕它们挂不住果,白白错过一年的果实,就太可惜了。 而且,果山庄的枸杞原来都是后山上野生的,后来自己发成了一大片,从来也没人管过。 往年这些枸杞结了果子,村子里的孩子们会当成野果子摘来吃,觉得甜丝丝的,味道很不错。 直到俞善说那枸杞子是药,能卖钱,宋庄头才瞪大了眼睛,懊恼了半天,第一句话就是:“坏了,那长了枸杞子的后山是无主的地,不算是咱果山的庄的东西啊。” 俞善:……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是野生的,那就让庄奴们先摘果子吧,等到果期过了,就把一部分枸杞树先挖了移栽到庄上。 至于原来野生的枸杞树丛,俞善也没打算叫宋庄头他们挖绝,至少要留上四分之一在原处。 若是因此数量不够,就扦插枝条好了,左右枸杞和玫瑰一样,都是很容易就能扦插成活的,过上几年,果山庄就能有自己的枸杞树林了。 果子一茬一茬熟得太快,庄奴们还要做桃脯和桃酱,忙不过来。于是,鲁哥儿他们又多了一项任务,每隔几天就要到果山庄去,摘枸杞子。 这可是个又累人又费神的活计,好在那些孩子们也不怕辛苦,而且正好趁着人小灵活,在长满了刺的枸杞树之间来去自如,效率极高。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这天,俞善一出家门,正好遇到坐在她家门口的鲁哥儿。 俞善以为鲁哥儿是找自己有事儿,没想到,鲁哥儿神色凝重地指着她家院墙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郑重地问道:“东家,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抓贼 我能得罪什么人? 俞善被鲁哥儿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 问得有些发楞。 她顺着鲁哥儿指的方向望去,乍一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之处。 可是见到鲁哥儿仍然执着地指着那一处, 俞善干脆走到墙角下, 蹲下来细细观察起来。 二房的宅子建成也有十几年了,院墙是用青砖砌的,结实整齐, 但是年头儿久了, 难免有轻微风化的痕迹,再加上夏日里闷热潮湿, 墙角生了些许青苔。 若非要说鲁哥儿指的那个位置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其中几块青砖上面, 有几道浅浅的、孩童涂鸦似的细小条纹, 浅到若不是有心去找, 根本不会注意的那种。 俞善努力辨认了一番:其中一块砖上画个五个呈梅花状排列的小圆圈;还有一块砖上画了个四方形, 里面有一个叉号…… 鲁哥儿也走过来,蹲下来逐个指给俞善解释道:“……这个梅花形的标志,是说这家是肥羊, 很有油水;这个四方形里的叉号, 表示这家人都是老弱妇孺, 家中没有成年男子, 容易对付……” 鲁哥儿一边说着, 一边偷觑着俞善的神色, 见她虽然看起来震惊, 却并没有如想像中那样大惊失色,这才把心中的担忧往下压了一分。 鲁哥儿犹豫了一下,指着最后一条弯弯曲曲有些像闪电的符号, 还有些稚气的脸上神情肃穆: “这个符号, 是告诉同行避让,他们已经踩好点子了,会很快动手。” “很快?”俞善拧着眉头问:“有多快?” “三天之内。”说完,鲁哥儿就不再出声,心思忐忑地立在一旁等俞善开口询问。 俞善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 平溪村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大村,不说路不拾遗吧,至少是偷鸡摸狗的事情不多,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这种“专业案件”发生了。 盯上她的会是什么人,目的又是什么呢? 为了牛场?作坊?织坊?这些东西搬又搬不走,偷儿的目标不都是现银吗? 说真的,俞善把几处摊子都铺得大,她平时待人手又松,并没有抠着钱不放,所以家中其实并没有多少现银。 每个月的固定收入,除了供应石江卫所的六千斤米粉,就是在韩娘子店里寄卖锦帕的收益。 最近一次有大笔的进项,还是把那一万多条锦帕全都卖给裕凤祥之后,收入的□□十两现银。哦,对了,还有端午节摆档赚的那不到三十两……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对方认为自己是一只肥羊呢?远的不说,村长家,还有大刘村的陈里长家,那家底都要丰厚得多啊…… 俞善这边还在苦苦冥思,那边鲁哥儿见她半天不说话,脸色已经白得不成样子了,心里抓挠着,泛上来全是细细密密的后悔。 不是后悔向俞善指出那些暗号的意思,而是后悔自己曾经真的差点就当了偷儿。 东家好心请他们回来,不问来历,可他要怎么解释自己看得懂那些黑话暗号呢? 俞善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一抬头才看见鲁哥儿的情绪不对。她转念一想,就知道这小孩恐怕身世来历有些复杂,不过俞善并不在意。 孤儿出身,无依无靠的,要养活自己,还要求他品格纯良无暇的话,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呢? 俞善真心觉得,一个愿意在逃难的路上带着一大串拖累,护着那么多人求生的孩子,本性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鲁哥儿,这件事情我得谢谢你,不光谢你看破此事,更谢你愿意开口告诉我。” 俞善先郑重道谢,紧接着就是安抚:“你把心放宽,安安稳稳地放进肚子里去。只要灾情不退,你们不急着回乡,我这儿就一直有活计请你们来做。” 鲁哥儿闻言,果然紧绷着的肩膀就松了下来。 接着,就看见俞善笑眯眯地冲他招手:“你过来细听,我还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鲁哥儿将信将疑地侧耳倾听,没一会儿,他的眼睛里就先是惊奇,而后带出笑意来。 …… 仲夏夜晚,天气闷热得很,屋里烤了一天,热得呆不住人,反倒是外面有风还凉快些。 麦场上还晾晒着各种粮食,就有许多人干脆拎上一领席子到麦场,直接铺了睡在地上,既方便看场,也能乘凉。 稍微讲究些的人家则搬一张竹床,搁在自家院子里,床的四角点上驱蚊的草药,孩子睡着也不受蚊虫叮咬之苦。 这天晚上,天上既无星光也无月光,夜幕低沉,村子很快便陷入寂静之中。 果真有一伙蒙面贼人在夜色的掩盖下,偷偷潜入平溪村。他们显然事先踩过点儿,由两个人带路,径直摸到俞家二房的宅子外面。 他们显然配合默契,一路上也不说话,只靠手势相互沟通着。 其中两个人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嗖”地往墙上一抛,再一拽,感觉到牢固了,便率先爬了上去。 不过是寻常的村屋而已,围墙并不高,两人拽着绳子借力,脚蹬着墙,没两步便爬了上去,扒住墙头,然后…… “啊!”“哎哟!”两声凄厉的惨叫齐响。 天色太暗,底下人看不清楚那两人的情况,压低了声音焦急询问:“老四、老五,怎么回事?” “他娘的,你们怎么探的路,这墙上插着刀呢吧?”其中一个蒙面贼抱着手痛得钻心。他刚才一伸手扒墙头,手掌就像是被利器划了一下,肯定见血了。 底下负责探路的人,疑惑地辩解道:“老四你别胡说,我们前天才来过,就是普通的院墙,怎么可能有刀。” 有人察觉到不对,连声问道:“老五怎么不说话?咱们这么大动静,院子里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警惕的贼已经心生退意了:“人家八成是事先有防备了,这点子扎手得很,咱们还是撤吧。” 这时,墙上的老五才气若游丝地求救道:“救命啊,我、我刚才直接骑墙上了,大腿根儿让扎了,一点儿也不敢动弹啊。” 被扎的位置太寸,搞不好随便动一下,下半辈子就完蛋了啊…… 院墙里确实安静得诡异,没有人出声,也没有点灯,仿佛他们这么多人闹出的动静,都不足以惊醒这家人。 “不行,谁都不能退!”其中一个贼人戾气十足:“我今天必要剐了那姓俞的小娘皮,以解我破家之恨!” 都到这份上了,墙内不过是一院子妇孺而已,不足为惧。 还有可靠消息说,这家的小娘子有几千两的家资啊,做完这一票足够他们到外地避风头,逍遥一段时日了。 更何况这家的位置偏僻得很,到现在也没有外人发现他们进村了。 指不定那些妇孺这会儿已经吓得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不敢出声,恨不得只靠墙头上的那些小手脚把他们吓退呢。 “手脚都麻利些,赶紧干完就走!”还是贪婪占了上风,领头的瞬间下了决断:“你们俩,把老五弄下来;你们,在墙头上垫两个能进人的位置出来。” 两个贼人不顾老五的反对,粗手粗脚地直接把他拽了下来,一个人捂住老五不住惨叫的嘴,一个人点了个火折子照向老五的大腿根儿:好家伙,这墙上真是有刀片啊,豁出来那么大一个口子,这会儿正流血不止。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贼人们总算看清楚了,这家的院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圈碎瓷片,每一片都磨得极薄,极为锋利,怪不得最先上去的两人会中招。 看清楚是什么就好办了,两个贼人一个垫成人梯,一个爬上去用刀把将碎瓷片敲掉几块,总算腾出来位置方便自己人爬进去。 四人贼人同时上墙,他们互看一眼,轻巧地提刀跳进院子,然后……同时发出惨叫! 这家人是不是有病,在院子里头靠着墙根儿种着一丛丛带刺的东西,可扎死个人呐。贼人们不敢挣扎,越动扎得越疼。 领头的听见四个兄弟的惨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家人必是察觉了他们要来,一早做了万全的准备。 人家已经有了防备,再继续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呢。 看着仍然漆黑一片,鸦雀无声的院子,领头的再不觉得那里头是一院子待宰的肥羊了,只觉得那是一只无底洞般的大嘴,等着把他们都囫囵吞下去。 他心知这地方是不能呆了,风紧,还是赶紧扯乎吧! 可那戾气十足的贼人不干:“老大,凭着过去的交情我尊你一声老大,这事儿是我的私怨不假,可过去我也没少给你们带肥羊,干完今天这一票,让我报了仇,咱们就两清了。” “这样了你还惦记着报仇?”领头的冷笑一声:“过去是过去,别以为我傻,兄弟们过去也没少当你手里的刀,替你铲除生意上对手。一批货你拿着当饵,卖了抢,抢了卖的,能过手好几道,不是靠兄弟们帮衬,你牛宏胜能短短几年当上石江县数一数二的大户?” 不等他们内哄完,有贼人战战兢兢地插嘴道:“老大,牛爷,你们听,院子里的兄弟们没动静了。他们是不是……” 领头的一狠心,恨恨地跺脚:“老子认栽,咱们赶紧走!”竟是连“兄弟”也不要了。 他话音未落,周围瞬间亮起无数支火把。 贼人们慌乱不已,领头的一看那些举着火把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村民,而是一个个穿戴整齐,挎着腰刀的差役,心中就是一凉,仅有的一点儿侥幸也落了空。 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他们一早就落入了人家的圈套,被人团团包围了。 原本漆黑一片的院子也突然间亮如白昼,院门突然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沉声道: “牛宏胜,你伙同盗贼,在流放路上偷盗钥匙,打伤差役后私自逃窜已是罪加一等;如今又勾结盗贼,妄图抢劫民宅,简直罪无可恕!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结案 农忙抢收总算告一段落, 田间地头也只剩下些零碎活计。村民们闲了下来,傍晚到俞家二房听课的人也重新多了起来。 倒也不全是为了听课, 有不少村民是借着由头, 跑去看俞善家的院墙——那传说中克制了贼人的利器! 原来,是俞善悄悄让鲁哥儿带人把粗瓷碗打碎,磨成锋利的瓷片, 再用三合土固定竖着插在墙头。 那粗瓷颜色黑漆漆的, 晚上天色一暗也看不出个究竟来,贼人可不就中招了吗? 有好事的村民还特意踩着□□爬上去试了试, 结果发现那碎瓷片片锋利如刀! 怪不得那天半夜有个贼人叫得特别凄惨, 听说还伤到了男人最痛之处, 嘶……真是想一想都觉得狠辣。 本来嘛, 俞善家里没个顶梁柱的男人, 又发家太快, 即便是村民里有人受她的恩惠,愿意承这份人情,感激她;也架不住有人眼红这份家业, 心生妒忌, 蠢蠢欲动的有些别样的想法。 经过这一遭, 至少平溪村本村的人都彻底消停, 啥想法都没有了。 光是敢在墙头插刀的这份狠辣就叫人胆寒。 还有俞善家院子里头, 顺着墙根儿还挖了条三尺的深沟, 里面堆满了带刺儿的“荆条”——俞善本来就打算叫人移栽玫瑰和枸杞, 正好碰上果山庄送来了头一批,干脆先包了根,堆在沟里当陷阱。 没想到就这种简易的陷阱, 一下子就逮到四个蠢贼! 大晚上的, 冷不丁地掉到刺窝里,看也看不见,爬也爬不出来,越挣扎越挨扎。那四个贼人被差役拉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哭爹喊娘的,着实被扎得不轻。 村民们去听课的时候,还看见庄奴们一边整理压断的枝条,一边在往沟里填土呢。 都说俞善姐儿年纪轻轻的,这手段也太……啧啧。 不过私下里腹诽几句得了,谁也不敢在俞善面前说三道四,谁叫人家上头有人呢。 要不是俞善在县衙有面子,人家凭什么派十来个差役来保护她家的宅子啊? 村民们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那天夜里办案的差役们,其实提前一天就已经到村里了,硬是埋伏在俞善家四周守了整整一夜,白白吃了一夜的露水,也没等来贼人。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才终于把现身的贼人一网打尽。 平日里,乡邻们谁跟县衙里的差役打交道不是小心翼翼的? 差役们到乡间,走访揖盗的时候不多,多半是因为登记黄册、催征赋税之类的公务杂事,还个个趾高气扬,根本不拿眼风儿扫他们这些泥腿子,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抓贼抓得这么尽职尽责? 呵呵,要俞善说,她没那么有面子,全凭村民们脑补。 事实上,鲁哥儿指出那些标记有不妥之后,俞善也没逞强,直接走了一个良民该走的正常流程——到县衙报案去了。 这一去倒是歪打正着,郭县尉那边正焦头烂额,他刚刚收到消息:牛宏胜在押解流放的路上,勾连着另外一个同被流放的大盗,趁差役不备偷走钥匙,开了枷锁,然后逃之夭夭。 这两厢的消息相互一印证,俞善有八成肯定,应该就是牛宏胜这疯狗咬住人不放,逃走了还心有不甘,伙同一帮贼人报复她来了。 郭县尉一听她的推测,觉得十分有道理,这才抽调了十来个差役守了一天两夜,果然在第二天的半夜等到了牛宏胜和他的同伙! 差役们本来已经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结果有了俞善事先的种种布置,根本没有想像中的困兽之斗,兵不血刃就把一干凶神恶煞的贼人捉拿归案了。 郭县尉本来因为押送逃犯不利,眼看着要倒霉,这下子不仅一雪前耻,还立下大功! 对身为县令的杨绍光来说,也真是瞌睡送上个枕头。 他原本就一心想把牛宏胜的案子钉死,却苦于没有他劫杀过路客商的实证,再加上正好遇到天下大赦,不得已,才让牛宏胜逃出一条生路。 而这次抓到的,恰恰就是与牛宏胜多次“合作”的盗匪! 大刑之下,杨绍光又从其中挑出一两个人许以利诱,结果盗匪们互相攀咬,招供招得十分痛快。 人证俱全,又是抓了个现行,这次的案子证据确凿,即便是再好的讼师也打不脱这官司了。 根据盗匪们的口供,郭县尉还带着一班差役,把他们藏在山上的老巢翻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地端掉了一个常年洗劫过路客商的贼窝。 最终,杨绍光依例,将手上沾染过人命的贼人都判了极刑,其中也包括牛宏胜。这案子送上刑部审明,最后复核下来,判的是斩立决,秋后行刑。 算起来唯一漏网的,就是当初和牛宏胜一起押解,偷走钥匙开了枷锁逃走的那个大盗。 此人倒是警醒,一脱身就跟牛宏胜分道扬镳,重新消失于人海之中。 郭县尉不无遗憾地说:“此人倒是狡猾,没跟牛宏胜搀和在一起,不然这次铁定也跑不了。不过他刚刚从通缉榜上下来没几天,又要挂上去了,赏金还提了一番。” 言语之间似乎颇为失落,本来抓到逃犯立了一功,被逃犯走脱又是一过,功过相抵,郭县尉只落下个寂寞…… 县衙后堂里,俞善正坐在郭县尉的对面,看他故作落寞,只笑着喝茶不说话。 这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乘啊,俞善可是知道的,因为除了多年的匪患,杨绍光还替郭县尉向朝廷请功了呢。 别小看了这点儿功绩。 县尉之职十分微末,在石江县这样的中县是九品;若是在一个下县,就要落到从九品去了。 郭县尉不是科举出身,只是占了祖籍石江,世代为胥吏的便宜,被杨绍光赏识,才任命为县尉。跟正经科举出身的人相比,他其实没有多少往上晋升的可能。 县尉是县令的僚属,除非杨绍光一路高升都带他上任,对郭四通来说,一个九品县尉就到头了。等下一任县令到任,或许这县尉还会换成其他人来当。 若是有上头的嘉奖就不同了,不管杨绍光卸任之时带不带他走,郭四通在下一任县令到任之时,保住县尉之职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而这一切,也多亏了俞善当机立断,看到那奇怪的暗号就果断到县衙来报案。 郭县尉破天荒头一回觉得看见俞善是这么地顺眼…… 这桩案子算是结了,俞善作为苦主和人证,今天是来做结案的。 她听完后续的案情,喝完茶,在最后的卷宗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告辞离去了。 今天郭县尉没有特意派差役送俞善回平溪村,俞善也没什么担忧。 因为进城时她就发现,城外的流民虽然还未散去,原本绝望的气氛却已经不复存在了。 城外各个营地已经被管得井井有条,壮劳力都被拉去修路了,无人闹事;有了朝廷拔来的赈灾粮,粥棚也还持续开着,只要有一口吃的,剩下的流民都很服管,生怕坏了规矩被赶走。 城外的秩序恢复以后,城内恐慌的气氛便好了许多,许多关张多日的铺子都重新开了张,小贩们也纷纷开始走街串巷。 俞善顺势让糖水铺子也重新开张了,原本有些清淡的生意,却在她推出了“雪花酪”系列后,突然火爆起来。 有了这段关张的日子做缓冲,俞善在铁匠处订做的两套用来做雪花酪的冰筒都已经完工。 雪花酪做起来也简单,在大木桶与小号铁筒之间的夹层填满冰块,过段时间,就开始转动铁筒,里面的凉开水会越转越糨,最后变成绵绵雪白的冰沙。 为了省力,俞善在铁筒外面安了皮带,又做了个简易的传送杆,跟铁筒盖上的桨片连动在一起。只要用脚轻踏,铁筒就能一直左右晃动,筒里的桨片也能一直刮动筒里微微凝结的冰沙。 盘中奶白色的冰沙打底,入口即化;店里红豆沙、绿豆沙之类的浇头是现成的,若是喜欢口味清爽的,就浇一些黎檬子的汁,带来酸甜的口感之余,还有一股清香扑鼻。 之前果山庄自制的桃脯、桃酱都派上了大用场,不管是浇在冰沙上,还是制成沁凉的珍珠桃桃茶,都大受欢迎。 仙客来糖水铺重新一开张,就有不少客人是拿着俞善她们在端午节摊位上发出去那种桑皮纸卡片进店的。 俞善也让黄氏她们按卡片上写的,给持卡进店的客人都兑换了一碗任选口味的糖水。 当时一共发出去将近六百张卡片,上面写得是限三月之内兑换。其实没几天,店里就陆陆续续回收了一两百张,这其中有不少都成了回头客。 如此,糖水铺子的生意又渐渐红火了起来。 今年夏收已毕,虽然雨水不调,年景不如平常,可跟两个遭了水灾的邻县比起来,倒也算是仓禀充实。 只是对于庄户人家来说,米粮入仓不代表着丰收,因为大晋朝施行的一年两税,夏收之后朝廷就该依例征收夏税了。 事实上,从夏收开始,人们就纷纷揣测着,今年的赋税,县令大人会怎么收,收多少。 淋尖踢斛 说起来, 大晋朝的赋税种类也不少,据俞善所知, 她接下来要交的就有田税、人丁税、户税等等, 计算方式更是繁杂多样。 依着往年的惯例,最先开征的是田税。 这田税一年两缴,夏收之后缴一回, 秋收之后还要再缴一回。 最简单的缴纳方式, 是直接用米、麦来抵税,称之为“本色”; 而折算成银钱, 或是用丝、麻、布匹之类的实物来代替的, 称为“折色”。 例如白银六钱五分, 可折米一石;棉花一斤, 可折米二斗……具体到每种实物是怎么折算的, 朝廷向来有定数, 还时常随着年景不同进行变更。 其实,朝廷给的只是个折算标准,各地的物产和物价都有不同, 到底是缴东西划算, 还是缴米、麦划算, 不光人人心里都有一盘细帐要算, 还要看那一地的县令当年如何规定。 也正因如此, 从夏收一开始, 石江县里人人都眼巴巴等着杨绍光颁发政令。 石江县不产桑麻, 也无矿产,除了银钱,夏税多半是缴米麦——按朝廷的惯例, 麦子还比稻米要贱一些, 一亩要多缴一合。而实际上,石江县这里的麦子却是比稻米价贵,因此大家都只缴稻谷。 其实,俞善也巴不得今年可以收折色,给钱多方便啊,这样省下来的稻谷,可以直接供应作坊。 自从收完夏粮,俞怀安就开始安排村中的一部分青壮,动工修建米粉作坊了。 俞善还去河滩的工地看过,事关自家利益,村民们都很用心,只十几天功夫新作坊就已经初现雏形,想必要不了多久,村里就能开始生产米粉了。 一旦开始投产,稳定的原料供应就是个大问题。 这几个月以来,俞善明显感觉到自己能收购到的稻米数量越来越少,价钱也越来越贵。 究其原因,除了做米粉生意的人越来越多,稻米供不应求之外,应该是同样在做米粉生意的包、米两家粮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卡她的原料供应。 所以,除了卫所的固定长期单子之外,俞善没有贸然去拓展新的米粉销路,就是怕万一签了契,自家反而因为原料短缺而供应不上,要赔违约定金不说,还伤了自家的信誉。 好在春耕的时候,从俞善手里免费赁牛、赊牛的人家,都跟她签过收购夏粮的契书,保证交完田税剩下的粮食里,最少要以市价卖给她五成。 俞善按照那些人家用来抵押的田契数量计算过,即便是平均亩产只有三石,她至少能以平价收购到五千石以上的稻米。 而且跟村里合建米粉作坊之后,就意味着平溪村所有人家的米粮,都会优先供应给作坊使用,这样一来,米粉的原料将不再成为问题。 所以,如果杨绍光今年允许石江县的农户以折色缴纳田税,至少平溪村的村民们都能留下更多的米粮,大力供应米粉作坊了。 不过俞善也不是太担心,一般来说,除非遇到朝廷需要大量的粮饷供应边疆、或是需要大规模赈灾时,才会强硬的规定只收本色的田税;寻常年份,都会允许本色、折色并收。 这些年,大晋朝边关无战事,也算是四海清平,因此田税收得不算重,而且收得是定额。 西北等苦寒之地亩产不高,往往每亩只收一斗的税;而江南鱼米之乡,地产富饶,一亩就要收到两斗。 庐州府这地界不算丰产,取折中之数,每亩要缴一斗半的田税。 俞善用自家今夏的粮食产量算了一笔帐,平均每亩水田有三石半的收成,一斗半的田税就意味着大概百分之四的税收比例。 可平溪村其他人家的收成还不如俞善家多,每亩最多只有三石谷子,算起来,田税比例要升到百分之五了。 其实,往年村里也有人能种出三石半的亩产,偏偏今年雨水不调,于是,在一片减产的哀叹声中,俞善家地里多出的半石收成就格外地显眼。 别小看这一亩地多产半石粮,这可是实打实的粮食啊。 积少成多,一亩多半石,家里要有个五、六亩地,就能多收三石粮食,等于平白多出一亩地的出息。 村民们的想法也朴实得很,什么插秧法,直播法,能种出更多的米粮的就是好方法! 一早在秋种时就跟着俞善学插秧法的村民们,自然是觉得押对了宝;没有跟上风的都暗暗记在心里,明年一定要跟紧了俞善的动作,早早地开辟一块秧田,好育苗插秧。 其实细致一些的人都会发现,不光是水田的稻子收成高,就连俞善家的小麦、玉米收成也比旁人家高些。 也不枉她从选种开始下功夫,还冒着天下大不韪的风险,特立独行,搞了个间作套种,如今总算到了出成果的时候。 毕竟不是所有间作套种都能提高产量的,为避免有人胡乱跟风,俞善一早已经把适合在一起间作套种的作物组合写了下来,跟记录下来的产量一起送给了杨绍光做参考。 接下来的事情,她人微言轻说了不算,只等着看杨绍光怎么在石江县推广吧。 俞善想得很美,可惜天不随人愿,杨绍光很快颁布政令,今年石江县的夏税只收本色。 俞善一边暗暗心疼要交出去的稻米,一边吩咐杨庄头把要缴纳的数量提前准备好。 俞善只想着按规矩交税天经地义,没有多想其他的,也就没有注意到杨庄头欲言又止的神情。 听村长俞怀安说,往年衙门收税都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上门轮流收,至于什么时候轮到平溪村不好说,总之不会超过八月。 果然,七月初三一大早,负责收税的胥吏就带着登记着田地的鱼鳞册,还有记录着人口的黄册,领着衙门负责收税的小吏和维持秩序的差役,浩浩荡荡出现在平溪村的村口。 来平溪村收税的是衙门的一个主薄,从九品,别看官职不大,村长俞怀安和陈里长可是一大早就恭恭敬敬地在村口候着。 俞怀安还特意在村口为此人设了书案和座椅,也不知道从哪儿弄的细瓷茶具和上等茶叶,还备了一份精致的茶点,打点得很是周到。 等人到了,刚一落座,俞、陈二人又立在那主薄身后,随时听候调遣。 那主薄姓程,虽然说不上神情有多桀骜,至少面对殷勤的俞怀安和陈里长时,神色十分的骄矜持重,官腔拿得很足。 很快,第一户人家用手推车推来了要缴的粮食。 俞善认得这家人,也是姓俞的本家,家境还算不错,大概种有十来亩田地。 那程主薄先是在鱼鳞册上确认了这家人的田地亩数,又问了田地周围四邻的姓名,以及土地的等级是上田、还是中田或下田,问得非常详细,好与鱼鳞册上记载的信息一一对照。 这家人派了家主老爷子上前回话。 平时声气挺足的一个老头儿,见了这九品的主薄,简直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缩肩膀耸背的,不管那程主薄问什么都哆哆嗦嗦的满口“是、是、是”,不敢有丝毫质疑。 这边问着话,俞善看见小吏们拿了一大块油毡布铺在地上,又有两个差役吃力地抬上来一个底小口大的方斛。 俞善一看那方斛眉头就是一跳,无他,怪不得刚才那两个差役抬得这么费劲,这是一方货真价实的铁斛啊! 那方斛通身都是铁铸成的,绕着斛口还铸着一圈字,写明了这斛的容量是五斗。 俞善不由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些书,所谓的“淋尖踢斛”,不就是小吏们在征粮收税的时候,要求百姓把粮食倒进斛里,满得冒尖,再故意用脚狠踢那满当当的斛,好让斛里的粮食倾出来一些。 这部分洒落的粮食分明是百姓们多交的,却被称之为损耗,实则被吞进小吏们的腰包里,中饱私囊了。 俞善还曾经读到过,有小吏长年苦练那一脚踢斛的本领,力求快、准、狠,一脚就达到斛虽不倒,粮食洒落最多的境界。 可是,眼前这铁斛少说也有几十斤重,再加上装满五斗粮食也有六十斤,这百十斤的重量,哪怕小吏们练成无影脚,一脚踢上去,脚还好不好不知道,恐怕铁斛是纹丝不动的。 俞善很快想到,铁斛的好处还不止这一桩。 她还读到过,有小吏为了多贪粮食,会把官制的方斛挖薄,反正是木头制成的,底和四壁挖得只剩下薄薄得一层,就可以让百姓们多交些粮食。 现在官斛改成铁铸的,这法子恐怕也行不通了吧? 俞善突然有预感,这种狭促而有效的主意,多半还是由高祖制定流传下来的。 高祖啊,可真是……俞善想着,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来。 俞善这么想着,那边已经问完了话,开始倒粮了。 就听见程主薄毫无感情的声音,语调平平地念道:“……地十二亩,每亩一斗半,共计十八斗……” 伴随着这声音的,是饱满而干燥的稻谷粒哗哗流入铁斛的声响。 俞善就看着那俞姓本家的两个儿子,用粗糙的双手抬起装满稻谷的麻袋,小心翼翼地往铁斛里倒着……倒着…… 明明已经倒满了斛口,俞家的两个儿子没有停,旁边看着的小吏也没有喊停,不远处坐着的程主薄更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俞善就看见金黄的稻谷迅速填满了铁斛,堆得冒尖,像流水一样漫了出来…… 俞家两个儿子这才停下来,迟疑地看着一旁的小吏,那小吏不置可否径直报数道:“纳粮五斗!” 祠堂 柳庄的祠堂比平溪村那间年久失修的祠堂气派得多, 三进两院,坐北朝南。 整间祠堂以青石砌成, 院子里的地面、四面墙壁皆用得是厚厚的石板, 十分坚固;就连屋顶都用石板拼砌而成,石板上还活灵活现地雕凿着各种吉祥的鸟兽。 祠堂重地向来不许女子进入,更何况俞善不仅是女子, 还是外姓人, 按理说更没有踏足祠堂的资格。 不过,既然族长发话了, 只好折中一下, 破例允许俞善从祠堂一侧的小门进入, 好避开议事的前堂和摆着祖宗牌位的中堂。 迈进小门, 就是一条幽静的甬道。 俞善默默地跟在两个柳氏族人后面, 顺着长满青苔的石板路, 走了许久,才来到柳氏祠堂最后一进院子里。 刚一进到这里,俞善就感觉到有些阴凉。她轻抚了一下手臂上突如其来的鸡皮疙瘩, 打量着院子里那几棵两人合抱的大树。 茂密的树冠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 所以院子里并没有多少暑气, 反而凉嗖嗖地, 还异常地安静。 最后, 俞善的目光停在院子中央一口幽深的窄井上, 那井口黑洞洞地, 像是无声大张着的怪兽的嘴巴。 这一进的屋子常年不见阳光,墙角青苔从生。 尤其俞善眼前的这一间,门锁得紧紧的, 没有窗户, 只留了一个送饭的窗口,还只能从外面打开,每次给里面的人送完饭,又会重新紧闭起来。 一个柳氏族人上前敲敲窗口,打开以后朝里头喊了一句:“柳永寿,你那什么……” 他转过来看着俞善,为难地挠挠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俞善才对。 按说柳永寿原本是这小娘子的姑父,但一会儿说是人被柳永寿卖掉抵赌债了;一会儿又听说是因为这柳永寿烂赌,他家婆娘由族长做主,和离归家了。 不管哪个说法是真的,恐怕这小娘子都不大愿意再叫柳永寿一声姑父吧? 于是,那个族人含糊了叫了一声:“……来看你了。” 屋子里半晌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传出一个虚弱却惊喜异常的声音: “馨娘!是你回来了吗?你快跟族长说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快让族长放我出去!太好了,馨娘,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 里头那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嘴里不干不净地还夹杂着一些脏话,听得俞善眉头皱成一团。 许是情绪太激动,只听见“扑通”一声,小屋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同时伴着柳永寿的惨叫,却始终不见有人在那狭小的窗口露面。 俞善有些疑惑,其中一个族人尴尬地说:“柳永寿滥赌,甚至卖了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和宅院,族长说他违反了族规,对他行了家法,罚他在祠堂面壁思过。” “谁知道他胆子那么大,不好好反省自己的错处,当天晚上就想外逃,被祠堂的护院抓了回来,又吃了一顿家法。可惜他这次运气不好,被打断一条腿,关在这里悔过。” 另一个族人也心有余悸:“族长说了,以后族里谁再敢踏进赌坊一步,就直接打断谁的腿,再把他逐出族去。” 族里已经几年没有行过家法了,族长这次的火气不小,一定要当着全族人的面惩处柳永寿。 这份火气在柳永寿外逃失败之后,更是火上浇油,不然怎么会那么巧,打个板子把腿都打断了。 其实说起来也蹊跷,族长怎么有闲心管这种事儿。 村里喜欢赌钱的不是一个两个,那柳永寿又不是第一天烂赌,怎么族长早不管晚不管,偏偏在他输光了家财,妻离子散之后才管,还罚得这样重,实在是叫人想不通。 俞善听了他们的解释,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也许柳族长一开始并没有想下那样的重手,柳永寿不逃还好,这一逃,反倒叫柳族长觉得颜面受损,干脆严惩一番,履行了跟俞善的约定不说,顺便还能让柳族长出一口气。 俞善才不管前因是什么,她十分满意这个后果。 人家柳族长拿好处办正事有信誉,实乃言而有信的大丈夫也。 迟迟不见有人进去,屋里不停歇的哀求声,已经从夹杂着脏话,变成了咒骂,又从咒骂变成了哀嚎。 “馨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赌了,你就替我向族长求求情吧,给我找个大夫养养伤。” “馨娘,你怎么还不进来?是不是嫌老子残了不愿意伺候。” “俞馨娘,你这个臭x子,老子不嫌你脏,还让你回来,你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 听着屋里痛苦的呻吟声、叫骂声,俞善突然一哂,她没有兴趣再看柳永寿的惨相了。 真正过了明路的和离书到手,俞馨娘母子俩的名声也已经澄清,这个人从此以后跟俞馨娘母子再没有半点儿干系。 回到柳族长那里,俞善发现他和俞怀安两人竟然“相谈甚欢”——主要还是柳族长负责吹捧,俞怀安负责吹嘘。 既然确认了柳族长遵守承诺,俞善也依照当初的约定,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米粉配方交给他,并且言明过程中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去平溪村找她。 柳族长等的就是她这句承诺,顿时正中下怀,笑呵呵地接过这份能生财的大礼。 在俞怀安和俞善告辞之后,柳族长的心腹不无疑惑地问道: “族长,那柳永寿再怎么说也是姓柳,就算他拿妻儿抵债又怎么样?咱们这乡间日子过不下去了,典妻卖儿不是常有的事吗?何必要听平溪村那姓俞的小丫头,把人打得那么狠。” “呵呵,你懂什么。”柳族长迫不及待地翻阅着手里的配方,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经过柳永寿这事儿,你还没看明白吗?赌乃破家之祸,正好趁这机会,教村里的老少爷们都紧紧皮子,别一个二个的,有点儿钱就喝酒打老婆,我那天还看见他们就在村口设赌局来着,到底是也不是?” 心腹没想到会那么巧,被柳族长撞见,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柳族长冷哼一声:“所以我要杀鸡儆猴,偏偏还有人上赶着给报酬,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呢?” “族长,您真是英明。”心腹赶紧奉承道。 “再者就是……”柳族长捏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听说吗?昶哥儿可是个有天份的孩子,不过去了平溪村几天,就重新又进了学堂,还被先生奖励,直接给升到内舍去了。” 那心腹不无羡慕地说:“那是他命好,哪怕遇上了烂赌的爹,也还有个有钱的亲戚能供他读书。“ “这么好的读书苗子,以后也是我柳家振兴的希望,名声绝不能有瑕。”柳族长认同地点点头,突然又变得得意起来: “叫他们俞家人供去吧,等昶哥儿哪天进学中举当了官,不照样还得回咱们柳家的祠堂给祖宗叩头烧香。” 所以,他柳族长的偏袒从来都不是免费的。 这一切俞善都不得而知。 她回到村口跟宋庄头会合,领着的一帮庄奴,按名单走访了柳庄的几户人家。 待他们说明来意,有的人家二话不说,指着粮仓里码得整整齐齐,一早就准备好的一半儿收成,痛痛快快地卖给了俞善。 俞善也不叫人吃亏,直接给了对方两个选择。 一是按着官府的定价,即一斤六文的价钱收购; 二是按米商开出来最新的粮价,一斤七文来收,但是农户要再跟俞善原样签一份秋粮的购粮合同。 俞善说:“咱们还是约定,待到收了秋粮以后,我以官府的定价收购你家到少五成的粮食。” “事实上,如果到那时,时价低于官价,那我也不会让你们吃亏,依然是按官价收购。” “若时价还是高于官价,我可以像现在这样高价购粮,条件还是咱们再续签一季这份契书。” 这样对农户来说几乎没什么风险。这个包赚不赔的提议,让好几家农户干脆地签下了新一季的购粮契书。 其实那些差价并不重要,对俞善来说,哪怕是按官价收购,也贵不了多少银子。重要的是,此举可以保证让她掌握更多的原料供应。 哪怕整个平溪村以后会变成作坊的产粮地,可俞善还是不敢把宝押在一处,她觉得自己应该掌握更多的供粮渠道,好以防万一。 回村的路上,俞善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俞怀安:“大堂伯,咱们村的祠堂,有井吗?” 俞怀安听了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地方又不住人,要井干嘛?” 他突然一拍脑袋:“你说得对,以后咱们的作坊赚了钱,祠堂要翻新成咱们的村塾,到时候请了先生恐怕就要请人家住到祠堂后面了,不好叫人家吃水不方便啊,这井还是要打一口的。” 刚说完,他以后又开始担心:“不行啊,村塾里到时候都是些小娃娃,弄口井万一哪天再让哪个皮猴子掉进去,那多吓人,不妥不妥,还是把井打到别处吧……” 这一路上,俞怀安就絮絮叨叨地纠结以后祠堂的井打在哪里的问题,全然没想起来,平溪村的祠堂现在还只是个勉强不漏雨的一进土院子…… 俞善就这么听他唠叨了一路,越听紧绷的肩膀越放松,嘴角反而含了一抹笑容来。 粮仓 这天, 俞馨娘又在小镜庄忙到后半晌才回家。 夏天日头长,此时天色倒还早, 只是到了每天该授课的时间了。 俞馨娘惦记着今天要学新字, 看天色差不多了,就把一摊子收拾利索,跟小镜庄的人一起回来听课。 俞信跟柳和昶这俩孩子早就商量好了, 一天一轮, 换着讲课,今天轮到柳和昶。 如今柳和昶已经历练出来了, 不像一开始那样怯场, 哪怕是亲娘也坐在下头听课也一样。 他还是稳稳地站在黑板前头, 取了根粉笔, 端端正正地写下今天该学的千字文里的几个字:“上和下睦, 夫唱妇随。” 柳和昶写完便拎起竹子做的教鞭, 挨个儿点着黑板上的字,开始释义: “上和下睦,和, 协调也;睦, 亲近也;这句话指上有和, 下有睦, 长辈与晚辈之间要和睦亲近。” “夫唱妇随, 唱字通倡, 是指夫妻本是一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丈夫倡导的妻子一定要拥护。” 他讲上半句的时候, 大家还听得认真, 可讲到“夫唱妇随”时,就有人在下头吃吃地偷笑:“你这娃娃毛都没长齐,懂什么叫夫妻一体吗?” 也有人跟着起哄笑道:“就是就是,昶哥儿莫不是想娶媳妇了?连夫妻相处之道都这么一清二楚。” 他们这授课随意的很,听课的人不固定,但是来来回回的,能坚持下来的就是那么一两拔人。 时间久了,大家彼此间都熟悉亲近起来,偶尔开个玩笑也无伤大雅。 所以柳和昶被人打趣了也不恼,就是有些羞红了脖子,故作镇静地维持着秩序: “看来今天讲的这两句大家都听懂了,那太好了,本来只用把‘上和下睦’这四个字写十遍的,既然大家都学得这么快,干脆今天把‘夫唱妇随’也顺便写上十遍吧。” 罚抄写,永远是老师“教育”学生的杀手锏……屡试不爽! 果然就连“学生们”的反应也是一样的。 院子里哀嚎声一片,刚才多嘴的那两个人被大家好一通埋怨:“叫你们多嘴!现在好了,大家一起挨罚。” “足足八个字啊,一天四个我都记不住!多亏那上、下两个字是以前学过的,那夫字我也会写……咦?还好还好,只剩下五个字了。” 听着那高兴劲儿,就像是白捡了三个字一样…… 柳和昶就站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底下老老少少的学生们抱怨,心坚如铁,绝不松口。 一开始,他和俞信是从百家姓讲起的,除了教人写名字,只教一些常用字,什么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之类的。 那时村里人来听课,多半是冲着后半截的算学课来的。 字嘛,学会了自己的名字,签契的时候不用按手印,那多长脸。 但是好像识了字,也就这点儿好处了。他们又不读书,字认多了没什么用处。 倒是学会了加减乘除的用处很大,那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进城买卖东西一下子就能算清楚帐了,不被人坑,也不当冤大头,因此村民们的积极性很高。 后来还是郑先生知道此事之后,给他们提了建议:不光要使人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单纯的认字没有什么意义,只有教人理解其中的含义,才能使人明智。 于是,两人开始正经地按着蒙学的样子,用三字经、千字文授课,除了告诉村民们字怎么写,还要讲解其释义。 结果很意外,不光听认字课的村民越来越认真,被家人送来听课的小娃娃也多了起来。 这些小娃娃的态度比那些大人认真多了,一个个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怀里的沙盘,一遍一遍地描着黑板上的字,绝不偷懒。 柳和昶走到母亲俞馨娘身边,见她只写“上和下睦”四个字,却绝不写后面那句夫唱妇随,不由的脚步一滞。 柳和昶注意到,自己停留的那一瞬间,俞馨娘手里的竹笔也是一顿,脊背绷得很紧,他才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别处去了。 随着暮色渐渐降临,今天的课也讲完了,村民们嘻嘻哈哈地依次离开。 只剩下自己一家人的时候,俞善才把俞馨娘和柳和昶一起请到堂屋。 俞怀安早就等在这里了,他亲手把真正过了明路的和离书,交到俞馨娘的手上: “这份和离书是真正的一式三份,柳家一份,衙门里收档一份,这一份你自己收好吧。” 从前俞善骗柳永寿签下的那张和离书只有一张,拿去衙门入了档之后又原样拿回来,也收在俞馨娘的手里,好在关键时候拿出来自证。 如今这一份才算是明正言顺,只等俞善再托一次吴志兴,悄悄把该归到衙门的那份真正入了档,这件事在官面上才算圆满。 俞馨娘立刻明白过来,恐怕这几天善姐儿往外跑,就是为了帮自己拿到真正的和离书。 她心里一沉,就凭柳庄那些人惯常处事的样子,善姐儿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让自己顺利拿到这轻飘飘的一张纸? 这不是休书,而是和离书,族里甚至还出了十两银子,这一切都很不寻常。 柳庄从来没有过和离的先例,哪怕快被丈夫打死,最好的结果也是娘家人接了休书,把自家闺女领回去,嫁妆也没能如数带走。 几年前还有一例,是新嫁过去的媳妇,没两个月男人就害急病死了。 婆家等了两个月,确认新媳妇没有怀上遗腹子,再加上其娘家人一直在谈要把人接回去的事,结果有一天,新媳妇突然就暴毙了,说是她晚上出去在村里瞎逛,不小心落水淹死的。 先不说这新媳妇整天大门不出的,何况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娘家人知道了不依又能怎么样,最后不还是灰溜溜地把嫁妆拉走了事,婆家人高高兴兴地把这新媳妇跟自家儿子合葬了。 俞善向来觉得,自己的事情,自己绝对有知情权。 所以面对俞馨娘的疑问,俞善也不瞒她,就从吴志兴找来示警开始,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我亲眼去看了,柳永寿就被关在柳氏祠堂的最后面,听他的族人说是伤得不轻,怕是一时半会儿,再难出来捣乱了。” 话虽这样说,其实俞善心里隐约觉得,伤得那样重,又呆在那样潮湿阴凉的环境里,要是再拖着不给治,柳永寿怕是难熬过这一关。 她向柳族长提出的要求,是柳永寿以后在村里种田,不能出柳庄,不能再去骚扰俞馨娘母子。 柳族长有一百种达到目的的法子,却显然选择了最干净利落的一种。 所以俞善才觉得,柳族长是真正的大丈夫,无毒不丈夫啊…… 不过她们是既得利益方,俞善不会在这个时候,假惺惺的替柳永寿叫屈。 她觑了一下俞馨娘和昶哥儿的脸色,见两人皆没有不忍之色,这才继续往下说道: “柳族长说叫你们只管在平溪村住下,逢年过节需要祭拜祖宗的时候,昶哥儿别忘了回去就行。” 柳族长这么看中柳和昶,总要笼络一二,恐怕这也是事情得已快速解决的原因之一。 俞馨娘只觉得手里的和离书有千斤重。 她实在很想问俞善,到底答应了柳族长什么条件,才能办妥这件事,张了张嘴,却觉得没有脸面问出口。 不管多大的代价,善姐儿都已经给了,他们母子俩眼下是万万还不起的。 几句轻飘飘的感谢不疼不痒的,只是安慰自己的话罢了,俞馨娘根本说不出口。 她伸手轻抚着面前的和离书,好半晌才收了眼泪,露出一个笑容只说以后的事:“咱们可以放心安家了。有了这十两银子,就可以多订些砖瓦,多盖两间屋子,以后给你娶媳妇用。” 柳和昶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对柳永寿更是连问都不问,他神色沉静,只有在母亲开口以后,才笑着应和说: “房子不急着盖,那院子可要圈大一些,反正挨着善姐姐家,这周围都是空地,以后儿子出息了,咱们还可以再一进一进的加盖。”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盖房子的事,俞怀安本来捏着胡子,笑呵呵地听他们商量,这会儿倒是被提醒了: 不如趁着现在善姐儿家周围没人住,先给老二和小五子各占上一块宅基地,免得以后这周围越住人越多,再想占就来不及了。 尤其是俞小五,看样子以后他的前程如何,就要看善丫头能走多远了。 俞怀安也想通了,反正早晚要分家,老话说得好,远香近臭,各个房头还是不要掺和在一起住,分开得好。 俞善这批粮食收得很顺利。 有了灵活两便的收购方案,百姓们怎么算都不吃亏,俞善还签下了两千多亩的秋粮供应契书。 随着大量的粮食入仓以后,杨庄头他们也没闲着。 尽管去年冬天刚修过粮仓,实在是架不住今年雨水太多,杨庄头怕新粮受潮,干脆在收夏粮之前又修了一回。 米粮皆怕潮湿,因此粮仓的地面全都用三合土重新铺过一遍,经过几次夯实,简直平滑如镜,也不返潮。 可随着运回来的粮食越来越多,原先小镜庄的粮仓肯定是不够用了。 连专门为作坊新修的粮仓都赶不及俞善他们运粮回来的速度,几乎是刚修好一座就囤满一座。 新粮仓是俞怀安带着村中青壮一起修建的,因为离河很近,俞怀安狠狠心,用上了最好的砖石,把库房修砌得像宅院一般。 宅院三面都是用来存粮的房间,十间一排,墙上留着对应的通风用的小窗,院子中央留了足够的空地,方便以后晒粮用。 人心齐力量大,粮仓建得很快,装满粮食之后,俞怀安还特意安排了村民,日夜不停地守着那些珍贵的粮食。 现在村里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站在粮仓前面,看着一袋袋粮食入库——庄户人家能想到最安心的场景莫过如此。 粮食堆得多了,要操心的问题也多。 稻谷虽然有坚硬的颖壳,却极易生芽,又不耐高温。 本来收粮时就连遇阴雨,如今又是盛夏,这一湿一热,稻谷很容易爆腰,以后碾米的时候,米粒随着裂纹拦腰而断,产生的碎米太多,出米率就低了。 想要在这盛夏之时将稻米入库,着实是一桩麻烦。不仅要担心受潮,还要特别注意防虫。 杨庄头他们原先每年的粮食入库,很快就被周府运走了,谈不上贮存,而自家吃的粮食能填满瓮就不错了。 村民们也是一样,家家都有地窖,可作坊的粮食太多,挖地窖显然不现实,最终还是建了粮仓。 如今面对如此数量巨大粮食,杨庄头和俞怀安都束手无策。 最后还是俞善又请托了郭县尉一回,给村里介绍了个衙门里专门看管粮库的老吏,这才学到一些窍门,把作坊的原料好好保存了下来。 报喜 寅时刚过, 天色渐渐大亮,俞善家的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住在东侧耳房的何二妞和吕榴香最先惊醒过来。 吕榴香好像还没睡醒, 抓着被角楞坐在床上, 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何二妞一激灵,赶紧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地一边披褂子, 一边往大门口跑: “是谁?有什么事?” “是我啊!”门外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又惊又欢喜:“我是牛场的老高头儿, 来给东家报喜的,昨天半夜牛场有两牛头下崽了, 母子平安啊, 哈哈哈哈哈!” 听声音这是快欢喜疯了啊…… 何二妞原本急促的脚步一下子就放缓了。 她不紧不忙地把褂子穿好, 抹了抹糊在眼角的眼屎, 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拉开门栓: “既然都母子平安了, 您至于这么着急吗?天都没亮透呢,东家还没睡醒呢。您大清早的这么个敲门法,吓得我到现在心还扑通乱跳着呢。” 高老头麻利地进了院子:“东家还没起呢?” 他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看天色, 好像是有些理亏, 他讪笑着说:“我这不是看天亮了, 就赶紧来跟东家报喜嘛!好让东家也早点儿高兴高兴。” 说着, 高老头儿指着自己硕大的黑眼圈抱屈道: “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就是贪觉, 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 为了给牛接生, 楞是一宿没睡,不也熬下来了?” 何二妞张了张嘴,硬是没抢过话头, 被高老头儿继续用一种骄傲地神情炫耀道: “你可不知道啊, 昨天半夜里,那两头牛一前一后的发动,都赶到一块儿去了,哎哟,把我给忙活得啊,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儿……不过幸好不辜负东家的嘱托,总算是顺利接生了,俩小牛犊子壮实着呢。” 何二妞已经忘记自己刚才想说什么了,她唯有胡乱一抱拳,说了句:“恭喜恭喜!” 高老头笑呵呵地回她一礼:“哈哈哈,同喜同喜!” 何二妞:…… 俞家二房的前院不算太大,他们俩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地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俞善已经被吵醒了,也听见了高老头开心得意的魔性笑声…… 早在检查出那十二头怀孕的母牛时,俞善就把照顾母牛的活计单独托付给了高老头,还许出了优厚的条件: 除了每年十五两银子的年俸之外,高老头每成功接生一只小牛犊,且母子平安的话,俞善就奖励给他五百文。 昨晚有两头牛,高老头算是成功赚到了一两银子,到现在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连熬夜也甘之如饴。 想到新生的小牛犊,俞善马上精神了。她立刻起身,穿衣梳头,打算跟高老头儿一起去牛场看看。 院子里,高老头还对着早就想回去补觉的何二妞,唠唠叨叨地吹嘘自己的功劳: “……其实我一早就发现那几头母牛不对劲儿了,前些天就不好好吃料,还老在棚里时卧时起的,显得很是焦躁不安,我还特意检查了一下,又没病没痛的,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是要生了啊……” “……我干脆就在牛棚里守着,就怕哪天夜里突然发动,你看看,果然被我料到了吧?幸亏我发现得早……” “哎哟,这两天在牛棚里睡得不安生啊,我这一把老骨头是哪儿哪儿都疼……” 作为牛经纪,高老头儿看牛是一把好手;作为牛倌儿,他的经验也丰富得很,一发现迹象以后,就马上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高老头儿一边儿拿着俞善发的高薪,一边儿还有奖励在前面吊着,怎能不尽心尽责。 他干脆把小孙女高窈娘托付给米娘子照看,自己卷着铺盖直接睡到牛棚里的稻草堆上,就那么守着棚里的母牛过夜。 硬生生守了两个晚上,果然昨天半夜叫他等到了,成功接生了一公一母两头小牛犊。 接生完以后,高老头儿拿出一早就准备好了盐、糖、麸皮,用温水拌匀了,喂给虚弱的母牛;然后又清理好牛棚,眼看着刚出生的小牛摇摇晃晃能站起来走路,马上就兴冲冲跑过来报喜,根本没注意天色。 瞌睡不已的何二妞听得两眼发直。 她站在院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眼巴巴瞧着正房,特别希望俞善能赶紧出来替自己解围。 俞善果然没有辜负她的盼望,穿戴整齐推门出来,就笑着对高老头儿说:“您辛苦了。走吧,咱们一起上牛场看看。” 话音未落,旁边屋子里又是“吱呀”两声,俞信和柳和昶不约而同地推门出来,生怕俞善把他们给拉下了: “姐,我也要去看小牛!” “善姐姐,我也醒了,我能一起去吗?” 呵呵,这被吵醒的不是一个两个啊。 高老头儿见何二妞一脸地“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才忍不住老脸一阵发红。 既然都起来了,那就一起去吧,俞善还能说啥。 反正这会儿离上学的时间还早,去牛场看完小牛再回来拿书箱也不迟。 何二妞一看主家都去,自己也不惦记着回去睡了,跑进屋胡乱拿水洗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追上大伙儿,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俞善的身后。 要说何二妞的心思也简单的很:她不能没有用处。 反正只要东家没发话说不让跟,那就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呗。说不定跟着跟着,哪天主家就习惯用她了。 一路上,高老头儿又把跟何二妞炫耀过的话,原样儿向俞善等人讲了一遍。 这老头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贪财,爱面子,好夸耀……咳,至少本事还是有的。 他信誓旦旦地对俞善说:“有三头母牛怀孕的日子都差不多,这两头都生了,另外那头我看也就是这几天了,东家您放心,今儿晚上我还住在牛棚里,保证第三头也能顺利接生。” 这高老头儿平日里看着身体还好,可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已经连着几夜休息不好,俞善不敢再叫他操劳,于是赶紧表态道: “这些天您确实是辛苦了,我看汤管事和刘管事这段时间跟你学了不少,也该叫他们练练手了。不如这样,晚上您就睡在牛场值夜的屋子里,叫汤管事和刘管事轮流到牛棚里守着,有什么动静马上就去叫您,不耽误什么事的。” 其实一开始兴奋的那个劲头儿过去以后,高老头儿确实感觉到一阵疲惫,既然东家体贴,他也就顺势领情了: “成,反正平时也是两个人守夜,那这几天就改成他们俩分别跟我搭班儿吧。” 说定了后续的值夜事宜,俞善一行人来到牛场。 怀孕的母牛不在大棚里,而是在旁边盖了一排单独的宽敞牛舍,每一头都分开安置了,新生的小牛犊就跟着母牛在一间牛舍里呆着。 高老头照料得精细,每一间牛舍都收拾得干净利索,哪怕母牛生产时又是排粪排尿又有血污,高老头见不得牛棚里腌臜,顺手就都清理干净了。 俞善见那两头母头精神还不错的样子,都已经开始吃高老头精心搭配的饲料了,于是放下心来,去看旁边的小牛犊。 小牛犊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圆溜溜的大眼湿漉漉地,见这么多人来围着自己看也不害怕,依偎在母牛的身边,已经无师自通地开始吃奶了。 倒是那母牛,虽然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的宝贝儿笨拙地嘬取,却时不时地警惕看看牛舍里这些陌生人。 俞信跟柳和昶一人守着一只小牛犊,心里喜欢得很,看得十分眼馋。 碍于母牛,两人又不敢上前去摸,只好围着小牛团团转,盯着人家吮吸的动作,连小牛的尾巴甩一下都要发出一阵惊呼。 俞善看着小牛大口大口吞咽的样子,眨眨眼,若有所思地问高老头儿道:“像这种刚出生的小牛,吃奶一般要吃到什么时候?” “一般都是三个月吧,不过,差不多七天以后就可以给小牛犊子加精草料了。”高老头蹲在那里,一边摩挲着自己的烟袋,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 自从古大夫说他抽烟会影响高窈娘的健康,高老头儿就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给戒了,唯独就是没扔掉这根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伙计。 累狠了的时候,心烦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摸摸烟袋,仿佛这样就能让他觉得精神很多: “这小牛吃的草料我也可以配,让它们一边吃饲料一边喝牛乳,等什么时候小牛能连着一天吃上二斤的干草料,差不多就是时候断奶了。” 高老头儿说完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俞善道:“母牛生产了以后,这奶量可是不少啊,其实小牛犊子根本吃不完的。东家,这牛乳能不能、能不能卖一些给我?” “哦?”俞善有些惊讶,她好奇地问:“你要牛乳做什么?” 怕东家以为他在搞怪,高老头把心一横,合盘托出道: “我想给窈娘喝。东家放心,我要的不多,一天一小碗,够给窈娘喝就行了,绝不会耽误母牛给小牛喂奶。” 俞善更好奇了,她倒不是小气舍不得给,只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的人喝牛乳呢。 明明古诗有云:“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人家白大诗人以雪水煎茶,以牛乳煮粥,生活多么讲究,多么有情调。 人家甚至还会做“乳和地黄粥”这样暖胃养生的菜肴,怎么到了本朝,用牛乳者寥寥无几,莫非是高祖他老人家不爱喝奶茶吗? 好像在大晋朝,人们都觉得羊奶更补。 羊为五畜之首,且“羊”通“养”,人们认为食羊为养,连羊肉都比猪肉一斤贵上十几文呢。 周家离府城最近的那个庄子上就喂了许多羊,每天都要送一桶新鲜的羊奶入府。 俞善在周家时,听说周大夫人每天都要喝羊奶,还时常拿羊奶敷脸、沐浴,期望可以容颜焕发。 不过,既然大家都不喝牛乳,为什么高老头儿会知道牛乳的好处呢? 俞善好奇地问道:“你以前给窈娘喝过牛乳吗?” “喝过的。”高老头摸着烟杆儿,有问必答: “以前在牛市,偶尔能遇到有农户牵着刚生产完的母牛去卖,母牛一般离了小牛几天还能产奶,我就趁着人家的牛没卖出去,每天花钱买上一小碗,回家煮沸了给我窈娘喝,好补补身体。” 不等俞善追问,高老头儿就把自己那一套理论说了出来:“都说羊奶养人,可那牛不是比羊壮实多了吗?所以没道理牛乳不养人啊!” 对,没道理。俞善听着忍不住点了点头。 高老头见她居然认同自己,顿时有了精神:“你看那小牛犊子多大的个头儿,刚生下来就能站,一天喝上几斤奶,长得飞快。说明这牛乳是有益处的,哪怕能在我窈娘身上起到十之一二的作用,我也知足了。” 高老头儿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孙女高窈娘哪天能壮得像小牛犊子一样。所以他才厚着脸皮跟俞善开口讨要牛乳。 俞善暗暗叹服,不得不说啊,高老头的这番理论还真是有几分道理在其中。 高窈娘属于天生体质弱,那至少加强营养是没有坏处的。她以前又喝过牛乳,想必也没有乳糖不耐受。 不过照高老头儿的说法,以前都是碰运气,牛市上有就买一碗,没有的时候居多,不能连续供应。 可现在就守着牛场,高窈娘那么个小人儿,就算一天早晚各一杯牛乳这么养着,也不抛费什么。 俞善这么想着,又把目光放在俞信跟柳和昶身上:嗯,这两个小孩看着也不是很壮实的样子,干脆一起,每人早晚一杯牛奶喝起来吧。 于是,正在悠悠闲闲吃着草料的两只母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正在千方百计跟小牛犊互动的俩小孩,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一阵发热……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 见两只小牛犊分别吃饱了,母牛也不吃料了,开始轻轻地抵着小牛,不停地在它们身上舔着,直到舔得皮毛干干净净,油光水滑。 一听俞善说要找个桶,何二妞腿长脚程快,很快翻过小山坡,从小镜庄的厨房取了个干净的桶回来。 大家怕母牛紧张,自觉都退到牛舍外面,只剩下高老头儿自己拎个桶在里面呆着。 好在高老头天天照顾这些母牛,母牛们对他很熟悉,也就容许他轻轻挤走了大约半桶的牛乳。 高老头估摸着差不多了,也怕耽误了小牛的口粮,拎出来递给俞善说: “一开始母牛的产奶量没有那么大,再等过上半个月就多了,等下晌我去山脚下割点儿咱们种的苜蓿喂它,那个催乳效果好。一头牛每天少说能有二十斤牛乳,最多的时候得有三十斤。” 俞善有心要把奶茶和乳制品加到糖水铺的食单里,她更关心这些母牛的产奶周期:“小牛三个月就能断奶了,那母牛的产奶期有多长?” 高老头想了一下:“大概十个月吧。” “这么久?”俞善心里算了算,假如小牛三个月断奶,那就还有七个月的时间是可以大量供应的。 若是十二头母牛全部生产,高峰时期牛场一天少说也有三百斤牛乳,供应一间小小的糖水铺是足够了。 把装着牛乳的桶拎回小镜庄,正好是庄子上的人们都起身,该做早食的时间了。 米娘子按俞善说的,刷出一口干净无油的锅,把牛乳倒进去,再用小火把牛乳煮沸。 一开始还不显,等雪白的牛乳开始微微沸腾以后,表面结出一层微黄的奶皮,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从锅里飘出来。 因为俞善说要多煮一会儿,米娘子怕锅底会糊,于是拿着勺子在锅里轻轻搅动几下。 锅里的牛乳晃动起来,碰到滚烫的锅沿,瞬间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时,一股更浓烈的微焦奶香味迸发出来,引得本来等着吃饭的小孩子们,纷纷顺着香味儿围了过来。 除了高窈娘、俞信、柳和昶三个,庄子上的孩子,杨丰年、杨黍、杨禾,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碗香甜可口的牛乳,喝得津津有味的。 剩下的牛乳不多了,众人只得拿个勺子,两三个人分食一碗。 “怎么样?能以牛乳为原料,做几道新口味的糖水吗?”俞善喝完碗里最后一滴牛乳,问糖水铺最重要的两个人物。 虽然她可以提很多建议,但是俞善有一种预感,哪怕不用自己干涉,小姑姑和米娘子也能想出一些很不错的点子。 果然,俞馨娘和米娘子互看一眼,都肯定地笑着回答道:“没问题,三日以后尽管来试新品吧。” 大锅饭 那么一小碗牛乳可不当饱, 大家也就是尝个味儿,早食还是要吃的。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 要是赶回家做饭, 怕是要误了俞信、柳和昶上学的时辰。 俞善估摸着这会儿食堂的饭该做好了,干脆领着他们俩,熟门熟路地去了小镜庄的食堂蹭饭。 是的, 现在小镜庄包伙食的人太多, 原先的厨房太小不够用,俞善干脆在庄子上设了个食堂。 其实, 还有个不好宣之于口的原因就是, 以前庄子上人少, 且都是自己人, 大家做什么都很随意, 倒也无所谓保密。 如今, 庄子上短工、长工都有,一到吃饭的时候全都一窝蜂似的往厨房那边跑。 庄子上最核心的位置就是米粉作坊和料理糖水的小厨房,偏偏都跟大厨房建在一处。 俞善不想让太多人到这边来乱转, 免得一来二去人多眼杂, 于是直接在充当员工宿舍的联排屋后头, 专门另盖了一处食堂。 宽宽敞敞的三间瓦房, 一间当灶间, 一间当储藏室, 一间摆上桌子、条凳, 充当餐厅,既整洁又干净,这样哪怕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 也能让大家安安稳稳的吃顿饭。 食堂外面还专门打了口水井, 平时吃水用水都极为方便。 俞善要求来吃饭的人自带碗筷,吃完以后,各自去井口洗好自己的碗筷。 一开始俞善说建个食堂,杨庄头他们还怕太过抛费;久而久之,大家都意识到有了这食堂的好处。 自家升火做饭再怎么手脚麻利,少说也要半个时辰;吃完再洗洗涮涮的,这前后加起来,只一顿饭就要往里搭上一个时辰的功夫,一天三顿饭就是三个时辰。 现在多方便,掐着时间,到点儿了人往食堂一坐,吃得是现成饭;吃完把碗一洗,抹抹嘴就能去上工,每天能省出多少功夫,多做多少事。 农忙的时候,甚至有几个脑子活泛的村民主动找到俞善,想要交些钱,跟小镜庄的人一样在食堂吃饭,这样就家里就能省出一个劳力去抢收了。 难得有个创收的机会,俞善让米娘子自行定价,若是有愿意来吃食堂的村民,一律欢迎。 好在有以前卖米粉的经验打底,米娘子小心翼翼核算了许久,才算出了早食两文,午食、晚食按荤素,设成三到五文不等的价格: “早食虽说都是粗细粮掺着吃,可每天都有干有稀,两文钱的价格正合适。” “午食、晚食按主家说的,每天都有豆腐菜,三天吃一回蛋,五天吃一回荤,菜蔬是顿顿都有,连炒个青菜用的都是猪板油,三文钱一顿也就是够个本钱,乡里乡亲的没什么赚头。” 俞善算是亲眼见证了米娘子的变化,看她如今连帐都算得清清爽爽,心里也替米娘子感到高兴。 量少了确实不赚钱,积少成多就有赚头了。 俞善不是一时兴起开个食堂过家家,以后村中作坊建成了,在里面做工的有上百人,俞善打算在新作坊那边也设一个大食堂。 村民们做工又不包饭,那个大食堂到时候就算是对外营业了。有这么个小食堂练手,想必以后米娘子接手大食堂会更加顺利吧。 以后的事暂且不提,眼下食堂越受欢迎,活计就越重。 除了要给在牛场做活的人提供伙食,还有鲁哥儿那群孩子们,再加上小镜庄原本这十几口人,中午还要给织坊的织工们送一顿午食……每天光是搬运需要的粮食和菜蔬,就不是个轻省的活计。 米娘子虽说管着厨房这一块儿,要料理这么多人的伙食,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可惜小镜庄的人各自都另有事做,不能替她分担。所以俞善干脆长期雇佣了秦家的婆媳二人。 秦娘子婆媳俩是俞善这一甲的畸零户,两个寡妇带着一个不成丁的小儿过活,实在艰难。 她们原本在庄子上打零工,俞善看这婆媳俩干活细致,又干净卫生,关键是口风密实,在糖水铺帮了这么久的忙,也没有出去说三道四的,可见其人品端正。 签了长契以后,她们平时可以做糖水铺的活计,到了饭点儿就帮米娘子操持饭食,算是给厨房固定增加了两个员工。 如此,米娘子那边压力骤减。 精细的功夫有人做了,至于食堂的粗重活计,俞善那一甲里就属范家的劳力最多。 她已经请了范大两口子看鱼塘,这回干脆又把范二雇来,一日三餐给米娘子她们这群娘子军打打下手,干些搬搬抬抬的重活儿。 范二原先做梦都想跟他哥似的,在小镜庄找个长期的活计,如今总算心愿得偿,真是高兴得得一蹦三尺高,比他闺女范丫让招进织坊还高兴。。 虽说这活儿是琐碎了些,报酬也不如范大的多,可毕竟只是饭点儿的时候忙,平时不耽误他种庄稼啊,范二自己倒是挺满意的。 几十号人的大锅饭做不了那么精细,早食就是玉米稠粥和杂面饼子,配上米娘子渍的小咸菜,爽口又下饭。 这边食堂允许大家吃饱管够,因此人们都不着急,照规矩排成一队,很有秩序的挨个儿上前打饭。 俞善也随大流,排了一小会儿,便捧到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 她慢慢地小口啜着,第一口就喝到了薄薄的粥皮,再喝一口,就尝到了玉米清甜的味道,还有今年的新米特有的香气。 米娘子过日子仔细,虽说庄子上不缺稻米,她也舍不得放太多,只下了一小半都不到,粥里除了煮得开花的玉米糁子,应该还撒了几把玉米面,偏偏还能把粥水煮得那样粘稠,玉米、稻米,米香四溢。 那杂面饼子也是一样的粗细掺半。 今天粥里已经用了玉米面,做饼子米娘子就用的红薯面和白面两掺,也是二比一的比例。 蒸好以后这杂粮饼子颜色有些发乌,不是那么好看,吃起来倒是口感粘糯,挺有嚼劲儿,带着点儿红薯的香甜。 平时大家都坐在食堂屋里吃饭,今天见俞善也在,许多人不敢跟东家坐在一起,都主动盛了饭,端到外面,顺着墙角一溜排开蹲着吃。 米娘子特意单独煮了几个鸡蛋,端到俞善这一桌上,轻声提醒还想伸手拿第二个红薯面饼子的俞信道: “信哥儿要是不饱就再吃两个鸡蛋吧,这红薯面的饼子你们平时吃得少,一下子吃太多了只怕肚里返酸,难受着呢。” 俞信顿时回忆起来,以前在老宅,有时一天三顿都吃蒸红薯、煮红薯,明明吃得厌烦了,为了饱腹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吃,一直吃到嘴里发碜,直流酸水…… 那滋味可不太好受啊。 他听话地收回手,转而拿了个鸡蛋在桌上敲一敲,认真地剥壳。 俞善之前让宋庄头在果山庄的桃园里喂鸡,现在还是一园子小鸡崽儿,想要吃鸡蛋还有得等呢。 倒是范大两口子喂的几百只鸭子,陆陆续续已经开始下蛋了。 当时俞小五从周围村子里收来的鸭苗有大有小,那些半大的鸭苗只养了两个来月,范大两口子就每天都能从池塘边的草丛里捡出几十个青皮鸭蛋来。 俞善叮嘱米娘子道:“鸭蛋虽说味道不如鸡蛋,营养却是一样的,食堂里三天做一回蛋,不管是水煮还是炒的都行,你要用多少只管让范大两口子送来吧。” 眼看着鸭蛋要堆积成山,俞善一早就把咸鸭蛋和皮蛋的大致做法跟米娘子讲了,可惜她只记了个大概,只知道一种要用盐腌制,一种要用到石灰和草木灰,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配比。 石江县这里管咸鸭蛋叫青果。 生鸭蛋吃起来味道有些腥,卖不上价钱;反倒是腌得金黄流油又起沙的好青果能卖三、四文钱一枚,比三文钱两个的鸡蛋值钱多了。 米娘子看着越存越多的鸭蛋也发愁,她琢磨着试了几次,前些日子刚腌下两坛咸鸭蛋,一坛是泡盐水,一坛是用的沾盐裹黄泥的法子; 另外还有四坛皮蛋,这皮蛋米娘子就真是前所未闻了,她只能按黄泥腌咸鸭蛋的法子往上套,每次用的石灰和草木灰的比例都不同。 给鸭蛋抹上泥后,再裹上一层细碎的稻壳,和咸鸭蛋一样封口放在遮阴的地方,只等过些天以后逐一开坛,看哪个比例能成功做出皮蛋来。 也就是有俞善这样的主家支持,米娘子才敢拿那么老些东西来“浪费”,试来试去的,就算鸭蛋是自家的,盐、石灰哪一样不是花钱买来的? 偏偏俞善还管这个叫什么试验,说最好的配方一定是试出来的。 米娘子一边走神地想着咸鸭蛋的事儿,一边把手里剥好的鸡蛋放进俞善的碗里。 现在小镜庄上喂得那几只鸡,都是米娘子她们以前私下里养的。 那时候日子艰难,母鸡下了蛋哪舍得自己吃啊,都被米娘子一个一个攒起来了。 等到有市集的时候,让杨庄头拿鸡蛋去卖钱,或是换些针头线脑,火石粗盐之类必需的东西。 那时候连煮个薄粥都要数着米粒儿下锅,哪能想到现在的好日子。 现在大家都攒了些钱,盖了新屋,比起以前,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也不用抠这几个蛋钱,所以这些鸡蛋也不不卖了,专门留给孩子们吃。 米娘子见孩子们一个个埋头剥着蛋壳,笑得心满意足。 俞信见米娘子给姐姐剥蛋,自己也三两下剥好鸡蛋,笑嘻嘻地放到俞善的碗里:“姐姐,我的也给你吃。” 柳和昶一看不甘落后,有样学样地也剥了一个鸡蛋放到俞善面前:“善姐姐,我的也让给你吃!” 四岁的杨丰年本来手里捏着半个剥好的鸡蛋,小口小口啃得正香,见两个大哥哥都把鸡蛋让给俞善吃了,顿时迟疑起来。 他看看手里喷香的鸡蛋,又看看笑眯眯的俞善,犹豫着把啃了一半的鸡蛋往前递了递……杨黍、杨禾的反应却是极快,一瞬间俞善碗里就多出四个鸡蛋来。 合着转了一圈,桌子上每个孩子的鸡蛋都跑到俞善碗里了啊,搞得她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你们都乖了,心意我都领了,赶紧都把自己的鸡蛋拿回去,自己吃吧。” 杨黍嘿嘿一笑,把自己的鸡蛋拿回来,悄悄地凑近俞善说: “善姐姐,等吃完饭我带你去地里看看西瓜吧。昨天我给瓜翻个儿的时候敲过了,已经是你说的那种嘭嘭响,声音听起来可脆了。我觉得那些瓜应该是熟了。” 俞信耳朵尖,听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姐,是不是西瓜终于能吃了?” 种之前,姐姐给他尝过两颗西瓜子,那果仁又脆又香。 据说西瓜更好吃,瓜瓤咬一口就像喝了一兜蜜水似的,甜津津得好吃极了。 俞善笑眯眯地摇摇头道:“西瓜能不能吃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再不走,就能吃到郑先生做的竹板炒肉了。” 吃瓜 说起来, 这一亩套种的西瓜和棉花能长势良好,杨黍、杨禾兄妹俩功劳不小。 庄子上每个人都领着差事, 虽说农田这一块儿都归杨庄头管, 可他的精力除了放在几十亩庄稼地上,还要在山坡上那几亩茶苗田里花上不少功夫。 杨庄头只种过庄稼,没种过茶树, 遇到什么问题, 只能凭着以前种庄稼的经验摸索着来解决。 好在果山庄有擅长侍弄茶花的庄奴,俞善想着, 茶花和茶树本就是同属, 道理应该是相通的吧? 所以前些日子, 俞善直接向宋庄头借了两个合适的人选, 暂时调过来, 总算帮着杨庄头一起, 把茶苗田打理起来了。 与此同时,又是夏收又是秋种,人人都忙得团团转。算来算去, 整个小镜庄就只有这俩小孩和四岁的杨丰年最悠闲了。 于是, 俞善郑重地把瓜田托付给杨黍和杨禾, 嗯, 还有小跟屁虫杨丰年…… 仨小孩以前整日漫山跑着玩, 现在把玩乐的地方改成了瓜田。 每天勤勤恳恳的, 给瓜田除草抓虫不说, 西瓜开花的时候,还按照俞善教的方法,分辨出雌花和雄花, 好一朵一朵的给西瓜花授粉。 倒不是俞善多此一举, 实在是因为,她之前问遍了石江县所有卖种子的地方,都没找到有卖西瓜种子的。 所以,除非写信再请周懿言帮忙找种子,眼下瓜田里种的,就是俞善能弄到的唯一一批种瓜了。 西瓜是虫媒花,花期主要靠蜂子、蝴蝶之类的昆虫异花授粉。为了保证授粉,开花的时候,俞善还把原本安置在油菜地的峰箱都搬到瓜田里去了。 结果还是不大放心,她总觉得今年雨天太多,蜂子们都偷懒不干活儿。 所以,为了确保田里能多坐瓜,俞善觉得还是人工干预一下比较保险。 给西瓜授粉倒是挺简单的,先辨认出雌雄——黄褐色的雄花色泽鲜艳;浅色雌花开花以后,花瓣下面结着一个小小“西瓜”,最是好认。 西瓜花清晨开放,下午闭合,只要趁着花开到最盛的时候,挑那些颜色鲜艳,花冠最大的雄花连柄摘下,摘掉花瓣,只留着花药,来给主蔓上长得最好的雌花授粉。 然后再将瓜蔓上多余的花朵剔除,一条蔓上只留下一只瓜,以确保这批种瓜汲取到足够的营养。 终于等到花落瓜现,杨黍、杨禾又发现,西瓜整个儿都趴在地窝里,总会有一面晒不到太阳。 久而久之,底下那面的瓜皮就有些发黄,比起另一面晒足了太阳的,挨着地的那一面瓜皮很厚,型状甚至还有些扁。 兄妹俩问过俞善才知道,这西瓜要是晒不到太阳的话,不光长不大,里面的瓜瓤还不甜! 这怎么能行呢?! 结果,兄妹俩又每天都蹲在瓜田里,挨个儿给西瓜翻面,确保它们每一面都能晒足了太阳,一个个长得圆滚滚,变得甜嗖嗖哒! 对两个半大孩子和一个真正的小娃娃来说,一亩瓜田就够他们忙活得了,差不多五六天才能翻够一遍,周而复始,坚持翻过几次,西瓜就彻底成熟了。 此时,杨黍和杨禾领着俞善到瓜田边上,向她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小脸上神情自豪。 连小小的杨丰年都知道西瓜好吃,他咬着大拇指,努力噙着口水,满脸的期待。 这些天,杨丰年一边干活,一边听哥哥姐姐绘声绘色地讲西瓜有多甜——其实杨黍、杨禾也是听俞信转述了俞善的描绘,仨小孩谁也没真正吃过西瓜,偏偏把这转了两手的话,简直是夸大又夸大,勾得杨丰年肚子里的小馋虫蠢蠢欲动。 杨丰年实在是好奇极了,还悄悄地趴在大西瓜上闻过,可是隔着瓜皮一点儿香气也没闻到。 俞善看着瓜田里层层叶蔓下,若隐若现藏着的一个个大西瓜,外皮光滑翠绿、 瓜体圆润饱满,总算体会到了瓜农的喜悦从何而来。 她曾经呆过的一个县就以盛产西瓜闻名,只是一到丰收的季节,全县上万亩西瓜齐齐上市,瓜农们光为了解决滞销的西瓜就用尽了招数,真是头疼都来不及,而且越是丰收越头疼。 最后经过充分的实地调研,县里实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推行西瓜跟棉花、花生、玉米、红薯等多种作物套种,同时对西瓜品种改良,让瓜农们改种早、中、晚熟西瓜,好错期上市。 如此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西瓜的上市期拉长,同时一亩地的效益达到上万元,瓜农们总算能在丰收的时候露出笑容了。 不过眼下对俞善来说,这种竞争的忧虑根本不存在,恐怕石江县还没人种过西瓜呢。 这一亩西瓜不愁卖,俞善只需要操心该怎么保留种子。 俞善绕着瓜田转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俱是瓜瓞绵绵,果实累累看着就喜人。 她走到田边,随意挑了一颗翠绿花纹的大西瓜,蹲下去轻轻摸了摸油亮的瓜皮,手感光滑; 她又随手轻拍,西瓜发出嘭嘭的闷响,能感觉到瓜皮很薄,果然是熟了,而且是熟得刚刚好。 俞善一抬头,看见杨丰年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不由的一笑,直接把这颗西瓜摘了下来:“走吧,咱们尝一尝到底熟了没有。” 杨丰年眼睛一亮,忍不住立时欢呼道:“太好了!今天有西瓜吃啦!” 杨黍嫌弃地轻轻敲了傻弟弟一个脑崩——怎么这么嘴馋!当着主家的面,像什么话嘛。 早上喝牛乳的时候刚聚齐过一次的众人,还未到吃午食的时间,就又被叫到了一起。 大家一直知道孩子们照料瓜田做得不错,还听他们提过不止一次,主家说过,只要这亩西瓜照顾得好,就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奖励。 如今一看,孩子们果然不负重望,杨庄头觉得脸上有光,深以为孙子孙女们继承了自己种田的手艺。 米娘子用沁凉的井水细细洗过西瓜,用刀刃轻轻一碰,便听见“嘭”地一下,西瓜上已然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隐隐约约露出里头红红的瓜瓤,同时一股清香飘进人们的鼻子里。 杨丰年离得最近,他的脑袋只有案板高,反倒闻得最分明,就见他抽了抽小鼻子,惊喜地说:“咦,我哥这回没骗我,西瓜是甜的!” 杨黍照他小屁股上轻踢了一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都没吃呢,怎么知道是甜的?” 杨丰年小小年纪已经知道打不过他哥了,于是敢怒不敢言,捂着屁股哼道:“我就是知道,一闻就是甜的!比怡糖还甜!” 就在兄弟俩拌嘴的时候,米娘子已经手脚麻利地刷刷刷,把半个西瓜切成小块。 瓜皮碧绿,瓜瓤鲜红,瓜肉上还嵌着星星点点的黑色瓜子。 太好了! 若是从前,俞善肯定会嫌弃这西瓜吃着不好吐籽,现在,她看见那一颗颗饱满乌黑的西瓜子,不知道有多高兴——明年的种子稳了! 随着红红的西瓜汁流淌在案板上,那股子甜而不腻的清香越发明显。 在场围观的所有人都深深吸了口气,嗅着这新鲜而清甜的香气,然后忍不住在心里说:没错,一闻就知道是甜的!比怡糖,比蜜都要甜! “还楞着干什么?都拿一块先尝尝味道吧。”俞善说着,自己首先拿起一块西瓜,迫不及待咬了下去。 唔,真是太久没吃过西瓜了,好怀念这个味道:口感沙甜,同时不失爽脆,汁水足够的清甜却不腻口,果然这炎炎夏日,咬一口西瓜才最消暑。 见主家开动了,于是大家人手一块,纷纷咬了下去,又齐齐瞪大了眼睛! 杨庄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细细品了半晌,感叹道:“嗯,这西瓜皮薄肉脆,味甜多汁,比我吃过的果子都甜!肯定能卖个大价钱!” 俞善:……本来大家就觉得这东西稀罕,不怎么敢吃,你这么一说,大家更不敢下口了。 米娘子更是拿了块干净的笼布把剩下半个西瓜罩了起来:“信哥儿和昶哥儿去学堂了,这半个就留着等他们下学了再吃吧。” 好吧,俞善无言以对。 吃独食是不对的,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 可天气这么热,剩下半个切开的西瓜肯定是放不到下晌的,不如大家吃完了事。 俞善觉得大家反应都太大了,不管这西瓜能卖多少钱,自己还不至于小气到,连半颗西瓜都舍不得的地步吧。 不过米娘子说得对,倒是应该再摘两颗回去,好让蔓姐儿和刘巧鸽她们也尝一尝。 她吩咐大家把剩下半个西瓜分了,又带着何二妞去瓜田里挑了两颗大西瓜,主仆两人一人抱着一颗回家去了。 其实要论消暑解渴,肯定还是冰镇过的西瓜最为适宜。 俞善打定主意,回去就先把这两颗西瓜吊到井里湃上,等到下晌信哥儿和昶哥儿回来,刚好能吃上清爽的冰镇西瓜。 谁知道,刚进家门,俞善就发现家里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堂屋里传来一阵铜铃般的笑声:“……我们葛千户说了,应该惜物,这些碗堆在千户所也是白白放着,不如我跑一趟还回来,省得你们还要去采买……” 这粗犷的声音俞善听着就耳熟,是石江卫所的姜百户吧? 他来干什么?什么碗? 俞善一脑门的疑问,她连手里抱着的西瓜都忘记放下了,径直快走几步进了堂屋。 果然,堂屋里堆着两筐碗,正是端午时,姜百户从摊位上买糖水时,顺便买走的那些。 不过俞善可记得,当时姜百户连碗钱都另外付过了,钱货两讫,怎么又给送回来了呢? 她看看笑得一脸春风,黑面中透着绯红的姜百户,再看看坐在另外一侧的俞蔓和刘巧鸽。 见俞善进来,刘巧鸽一脸狭促的笑容,挑着眉头看看姜百户,又隐晦地朝着俞蔓坐的位置努了努嘴。 俞善瞬间明白过来了,还碗只不过是个借口,姜百户这是没有条件也要制造条件,为的就是光明正大的来见俞蔓一面啊。 心机男 套路啊, 都是套路。 看穿了套路的俞善,再看向姜百户时, 眼神就十分不善。 她看看自家一无所知的水灵灵大白菜, 再看看那只面上憨笑,实则心怀不轨的大野猪,眼神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姜百户是习武之人, 五感本来就比常人更加敏感, 他刚才听到有人进门,却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只目光专注的看着俞蔓说话。 直到现在, 感觉到俞善不甚友好的扫视, 姜百户这才分出心思看了一眼:哦, 是未来小姨子啊……那可得罪不起。 姜百户反应也快, 甚至比俞蔓还早一步起身, 热情地站起来,笑容满面地招呼俞善道:“俞小娘子回来了?” “嗯,回来了。”俞善顺嘴一回, 回完了话才觉出不对味儿来: 嘿, 这是你家还是我家?怎么倒像是你在招呼客人呢?咋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呢? 呵呵呵。 俞善把脸一垮, 眉毛跟着就高高挑了起来, 心中瞬间警惕到了十二分:想骗走我家心思单纯的大白菜, 没那么容易。 刘巧鸽左右看看, 已经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俞蔓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此时堂屋里的气氛有些诡异,但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姜百户连脸都不红一下, 笑呵呵地对俞善道:“真是说曹操, 曹操到,俞小娘子来得正好,我刚刚还跟大娘子说呢,你们上个月送去的渍青瓜,我们千户挺爱吃的,让这个月再多送点儿,其他的倒不拘什么口味。” 呵呵,叫我是俞小娘子,叫我姐姐就变成了什么大娘子,有必要叫得这么亲切吗?俞善暗自腹诽道。 渍青瓜也是夏天特有的一道小菜。 所谓青瓜,就是黄瓜。夏天菜园子里的黄瓜多到吃不完,这东西水分大,腌得狠了又不够爽口。 所以,把黄瓜洗净切片以后装进小瓷坛里,放上两个红辣椒,多糖少盐的渍起来,再拿村里人自家酿制的柿子醋搅拌均匀,浅浅的渍上一夜就能吃了。 因为不需要久渍,怕腌得时间久了反而失了口感,米娘子做的时候只用最小号的瓷坛装着,不过两三天就能吃完。没想到葛千户竟然爱吃这一口。 其实那柿子醋是秦娘子家传的手艺。 每年秋天山里野柿子熟了的时候,她们婆媳俩都会进山捡上一缸,自酿一缸柿子醋,足够吃上一年的。 新酿的柿子醋颜色像红葡萄酒一般澄清透明。正是因为用了这带着果香,味道酸甜的柿子醋,这道渍青瓜做出来,味道也是清爽酸甜。 这道小菜的酸味儿柔和,又不算太咸,还带着一丝丝的辣意,在这等炎热的天气吃开胃得很,葛千户能够喜欢倒也不出奇。 不过,只是捎句话而已,随便派个小兵来不就行了? 要不是别有用心,为了几坛子不值钱的小菜,还能劳烦您这位百户大人亲自跑一趟吗? 俞善越发觉得姜百户殷勤得有些过头了。 生意归生意,俞善扯了一个很官方的笑容,把大主顾的要求应了下来:“行,千户大人喜欢就好,这个好说。” 说完就想赶紧打发姜百户走。 俞善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至少可以说,她这一份突如其来的敌意,并不是针对姜百户本人的。 说真的,俞善以前对姜百户印象还算不错,此人行事爽快,又总是一付热心肠,做事粗中有细。 只是,突然确认了姜百户对大姐俞蔓有别样的心思,让俞善不得不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不惮于最大的恶意揣测其用意。 原因无非就是,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没有任何犯错的余地。 坦白而世俗的说,姜百户算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限;可俞蔓却没有可以撑腰的娘家,能互相依靠的就只有她们而已。 若姜百户是真心实意的还好,但凡他存心不良,最后承担恶果的只会是俞蔓。 在双方并不能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俞善宁可小心一些,也不能让俞蔓的名誉有睱。 谁知道,俞善还没来得及开口送客,姜百户却突然不按常理出牌,惊奇地问道:“哎,这不是寒瓜吗?” 俞善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想起自已手上还抱着个大西瓜呢。 刚才光顾着琢磨姜百户为什么会在这儿了,进门半天,连这么老沉的东西都没顾上放下。 姜百户看看那断口新鲜的瓜蔓,惊讶地说:“这不会是你们种出来的吧?” 俞善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承认了:“是的,之前有幸得了些种子,试着种一种,没想到还真成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姜百户抚掌大笑道: “前两天还听我们千户说,想吃寒瓜消暑,可在这石江县没人种这玩意儿,也没处买去。真真是瞌睡遇着个枕头!俞小娘子,咱们再来谈一笔生意吧,你这寒瓜不用往外卖了,我们千户包圆了,像你手里这么大的西瓜,一颗西瓜一两银子怎么样?” 只听见“噗”地一声,那厢刘巧鸽闻言直接喷了一口茶水:“一、一两银子?就这么一颗西瓜值一两银子?” 说完她就后悔了,怎么能堕自家的威风呢?对方也不傻,既然敢报这个价,那说明肯定是值的。 刘巧鸽拼命向俞善挤眉弄眼,想要让她赶紧答应下来。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谁知道这黑大汉是不是因为欢喜俞蔓昏了头,才一口报出个惊天的高价来,不赶紧答应下来还等什么呢? 俞善就假装自己没看见刘巧鸽那杀鸡抹脖子的表情。 若是没有俞蔓这档子事儿,说不定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卖给谁不是卖,还省得她另外找销路。 可恰恰就是因为察觉到姜百户的心思,俞善才不敢随意答应下来,生怕欠下了还不起的人情。 姜百户好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爽朗地笑着解释道:“我们千户也是大家子出身,从小锦衣玉食惯了,来到这么个地方,跟一帮糙汉子同吃同住已经是遭了大罪了,不过是几口吃的而已,能让他顺心就行。” “况且每到夏天酷暑之时,每个兵士都有一笔消暑的补贴银,这种天气用来买冰也用无济于事,倒不如用在你这寒瓜上,还能甜甜嘴。只怕你种的瓜太少,还不够我们分的呢。” 听起来,这葛千户还大有来头的样子。 一颗西瓜一两银子,光这一亩地的瓜就值多少钱来着? 俞善心跳有些快,可她想了想,仍然摇头道:“若是葛千户喜欢这寒瓜,我可以送他一些,谁教卫所是我们米粉作坊的大主顾呢。” 姜百户听这话音儿竟像是要拒绝啊,也不由微微有些诧异。 果然,就听见俞善继续说道:“不过包圆确实不行,实不相瞒,我手上的种子只够种这一亩西瓜,今年拢共也就结了七百多颗,还要留下足够的种子明年用,要是一下子全卖了,明年就没得吃了。” “那行吧。”姜百户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好遗憾地放弃了。 他没撒谎,这两天天气格外的炎热,葛千户确实念叨着想念京城的消暑圣品——冰湃寒瓜。 姜百户本想把西瓜包圆了,反正这瓜熟得有先有后,到时候可以让俞善一批一批的送。 这样以来,至少剩下的酷暑,不光兄弟们有寒瓜吃;自己也有借口,好隔三差五的在俞蔓小娘子面前晃悠晃悠,看能不能引起佳人的注意,岂不是一举三得吗? 可惜这主意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只能退而求其次。 于是,姜百户让了一步:“那么多瓜,你们不至于全都拿来留种吧?这样吧,我先定一百颗西瓜,今天就带走十个,剩下的以后每隔几天来取一次,什么时候你瓜田里的西瓜摘完了再说,你觉得如何?” 这样至少千户大人还能饱个口福,而他自己照样可以时常来平溪村转一转。 俞善考虑了一下,这样倒是可行,毕竟留种不需要那么多西瓜。 反正西瓜不能连种,她初步打算着,明年小镜庄这几亩地就不再种西瓜了,改种在果山庄那三十亩河滩上,那沙土地透水性好,想必也很适合种瓜。 而且她也已经想到了留下西瓜种子的绝妙方法。 差不多谈拢了,俞善也不吝啬,让何二妞把瓜抱到灶间切了,端上来给大客户验验货。 皮绿瓤红的西瓜一端上来,姜百户就彬彬有礼地谦让俞蔓:“大娘子先请。” 俞蔓推辞不过,捏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让她惊喜不已:“唔,善姐儿,这西瓜好甜,果然好吃。” 姜百户看她笑吟吟的样子,也傻笑不已,这才自己胡乱抓起一块,吃得心不在焉,笑得倒是挺开心。 俞善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倒是稍稍有些放心,可还是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吃完西瓜,俞善径直把姜百户带到瓜田那里,亲自挑了十颗熟得刚刚好的大西瓜。 这回俞蔓和刘巧鸽都跟着一起去,路上姜百户自然也没有放弃这个机会跟俞蔓多说几句话。 虽然说,父母就在同村,俞蔓却跟自家堂妹一起住,这事本身就挺奇怪的,姜百户口却没有多探听俞蔓的事情,他只是见缝插针地,把自己的家世讲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姜百户也是京城人士,其父还是一位五品的武德将军,常年驻守边关。 他是家中幼子,本没有受家中萌荫的资格,却也从了军,一路从大头兵开始熬起,硬生生靠军功为自己拼到一个百户的位置。 姜百户一边讲,一边不经意地瞄了俞蔓一眼:“……因此我的婚事,我自己能做主,不求什么门当户对,只要人好就行。” 话一说完,眼前的俞蔓还没什么反应,姜百户就感觉出,有两道熟悉的带有压力的审视目光,再次朝自己射过来…… 俞善眯着眼睛,打量着很有耐心张开大网的姜百户,毫不迟疑地在心里给他打了一个心机男的标签! 新店开业 等摘完了西瓜, 姜百户也没了再赖下去的借口。 今天确实是葛千户要差人到平溪村送口信儿,他厚着脸皮自告奋勇, 从一传话的小兵那里抢下这桩差事, 还被察觉了他心思的葛千户好一通笑话。 好在姜百户也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 俞家大娘子对他还不甚了解,他也怕表现得太过唐突了佳人,只好意犹未尽地用来时送碗用的马车, 拉着十颗翠绿滚圆的大西瓜告辞了。 来日方长, 那一亩绿油油的瓜田摘完之前,他还有很多机会呢。 反正自家千户那张嘴刁的很, 整个石江县就这么一处种西瓜的, 想吃冰湃寒瓜就得来找俞善小娘子。 姜百户跟俞善约定好, 过五日再来取十颗西瓜。 俞善还怕路上颠簸, 万一再把西瓜震裂了, 特意把瓜蔓连带着叶子摘下来, 厚厚地在筐里铺上一层,又塞了不少稻草进去,总算把这金贵的果子给运走了。 既然知道自家的西瓜是石江县的独一份, 这名头可不能浪费, 俞善已经盘算好了, 要用它打响自家“花果山”水果鲜花行的第一炮! 自从俞善把找铺面的事情全权委托给宋庄头, 当真是问也不问一句, 全凭宋庄头自己拿主意。 越是这样, 宋庄头越把这个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只要一得闲,就跟着金经纪,满县城转悠着看铺面。 前前后后看了几处, 宋庄头不是嫌太大就是嫌太小;要么嫌周围住的人家日子不够小康;要么就嫌宅子太破旧, 修缮还要再多花一笔钱。 你买个铺子还要嫌周围住的人不够有钱是几个意思? 可等真正给找了城东大户人家聚集的地段,这位宋庄头又嫌这附近都是深宅大院,街面上没什么人走动,人气不够旺。 金经纪:……为了佣金我忍! 说真的,要不是知道这宋庄头是在给俞善小娘子看铺面,就他这挑三拣四的劲头,金经纪一准儿把他当成捣乱的给撵走了。 正是跟俞善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会没事消遣人,若是房子合心意就肯定会买的。 这是一桩现成的买卖,能不能成交,端看他找的房源合不合对方心意了。 金经纪简直斗志昂扬,还非要赚到这笔佣金不可了! 他从宋庄头那里,细细问了俞善提出的要求,然后使尽浑身解数,不惜从相熟的经纪手里拆借房源,又跟着宋庄头来来回回跑了小两个月,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两间价格、地段都合适的铺面。 一处铺面在城西,正如俞善要求的那样,附近住得都是殷实人家,铺面所在的那条街很热闹,开着酒肆、绸缎庄和银楼,出入的客人都很体面。 那铺面以前是个小饭馆,不如对面酒肆的生意好,被挤兑黄了,刚好店主人年纪也大了,干脆把房子卖了回村里置办些地,颐养天年去了。 俞善站在那处店面前头,看了看左右邻居,总算明白为什么这小饭馆生意不好了。 这附近的宅子都是两、三进的小宅院,其主人比上虽有不足,比下是绰绰有余,家境无不殷实,养三五个仆人不在话下,家里也养得起厨子,偶尔外出吃饭,也只会去对面那种中高档的酒肆。 眼前这小饭馆,从墙上挂的水牌来看,主营是面食,再兼做一些家常小菜,能来绸缎庄、银楼消费的客人是肯定不会踏足其中的。 也怪不得旁边人家生意都挺兴隆,只有他家的生意越来越差,最后只能关门了事。 饶是如此,凭这个地段,眼前这只有一进院子的小铺面,也要价八十两,房主咬死了不肯松口降价。 好在开生鲜果行不需要那么大的门脸,俞善看着后面的院子也算宽敞,院中还有一口水井,平时用水也方便。 最让俞善动心的是这家居然修了个地窑,也许是因为地方不够,前任主人特意挖了,用来存放新鲜菜蔬和酒水的。 以后店里卖的都是生鲜果子,这地窑阴凉干燥,刚好用得上。 这铺面也不是没有缺点,毕竟之前是饭馆,墙上、地面都有些烟熏火燎的油腻痕迹; 那前主人也不是个讲究人,用完水随地乱泼,搞得好好的院子里污水横流,到处脏兮兮的。 水果和鲜花都最怕异味儿,要是买下这间铺子,可是要花大力气修整,不光地砖要换,连墙面也都要重新粉刷,院子也要重新铺过。 另一处铺面就巧得很了,就在县学旁边,离糖水铺只差一条街远。 这一间同糖水铺一样,也是个两进的小宅子,可就因为离县学更近,价格也更贵一些,房主要价一百五十两,宋庄头拼命讲价,最后压到一百三十五两。 这宅子倒是不必怎么修葺,只需要简单布置一番,就可以开张了,只是价格上要比一进的那间贵太多了。 宋庄头觉得,这是头一回接受新主家委托,做成一件大事,所以一直憋着劲儿,想要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可两个铺面各有优劣,他考虑再三也拿不定主意,又因这两个铺面都挺抢手,宋庄头没办法,只能请俞善过目之后再做定夺。 他甚至很担心主家一个也看不中,倒显得自己无能了,因此心里十分忐忑。 金经纪倒是十分想得开,不管看中哪一个他都有佣金收,不过就是八十两跟一百多两比起来,多一些少一些罢了。 俞善看完两个铺面,也觉得各有优点,不过倒不至于那么难以选择。 她下决定的速度比宋庄头想像的快得多,一看完就跟金经纪说,两个铺面都要了。 左右一开始就打算开分店,不如一步到位的好。 等这鲜果铺子开张以后,肯定还要安置店员,一进的那间铺子地段虽好,根本没有住的地方。 糖水铺后面的院子也已经住满了,所以不如干脆把两进的铺子一起买下,也好有地方住人。 金经纪大喜过望,当下便约两个房主出来,好正式的签订契书,付钱、过户自是不提。 这两处铺面,俞善拢共付了二百一十五两的房钱。 因是经过官家牙行进行买卖,另外还要向牙行交四个点儿的屋税,其中卖家三、买家一。 为此,身为买家的俞善,又拢共付了二两银并一百五十文钱。 这个钱不交也行,只是这样一来,她和卖家订立的买卖契书即是“白契”,将来若有纠纷,官府是不认的; 只有交了屋税,才能请金经纪拿着立下的契书,到官府正式落印归档,好改了官方认证的“红契”出来。 同时,在金经纪的指点下,俞善和卖家还一起凑了一份儿茶钱——这算是约定俗成的孝敬。 负责盖红印的书办收了这“朱墨头子钱”,痛痛快快地顺利落下印章,整个交易就算是又快又好的办完了。 前头几次跟衙门里的书办打交道,俞善无一不是拿着郭县尉的手书凭条,所以对方一点儿不为难的给办了。 果山庄的地契还是郭县尉办好了直接交给她的,所以俞善从来没给过这所谓的茶钱孝敬。 如今她倒是越来越体会到人情世故的不易了,不知道算不算另一种溶入。 随后,金经纪照例介绍了工匠,帮着宋庄头把两间铺子都收拾出来。 如今两间铺子的风格很统一,俱是挂着崭新的“花果山”招牌,里头的陈设也相仿——小小的店面窗明几净,石灰白墙,青石地面。 两边靠墙都堆着统一订制的货台,那货台齐腰高,正好方便客人拿取上面堆放着的水果,根本不用弯腰。 门口做了秤重、收银的台子,店铺中央是个岛台,是俞善特意让人做的,用来摆放最当季的水果。 两家店铺均修葺一新,正待开业。 俞善干脆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两天以后,新店开张。 七月初七,乞巧节,又称魁星节。 所谓魁星,乃是天上主宰考运,文章兴衰的星宿,很受学子的追捧。 因此,每逢七夕这天夜里,家家户户都要摆上香案,以鲜花、果品、制作精巧的糕饼供奉,女拜织女以乞巧,男拜魁星求举业。 于是这天两家鲜果行的店铺开业时,门前大放鞭炮,便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如同糖水铺子开张时那样,俞善也让宋庄头他们扎了几个大花篮摆在鲜果行的门口,屋檐下还摆着一行桅子、茉莉的盆栽。 仔细一闻,空气中有股花香、果香混在一处,倒是引得不少路人脚步一停,径直拐到店里去了。 店里的货台摆着正当季的黄桃、葡萄、李子、甜瓜,还有晚熟的蜜红杏,每一样水果都各占一个货台。 进店的客人只要一眼看过去,黄、紫、红、绿,各种颜色泾渭分明,看着就清爽整齐,让人有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这卖水果的方式倒是新鲜。 一进门,就有小二递给客人一个小竹篮子,好方便客人挑选自己喜欢的水果;挑选完了,直接拿到秤台,分别秤重。 因为今天开业,买水果送果篮,客人们手里拎着用来挑选水果的精致竹篮就是赠品,可以直接带走。 客人们付完钱,正高高兴兴拎着赠送的竹篮要离开的时候,这才注意到,店里最中央那个显眼的台子上,摆着一个个圆滚滚、绿莹莹的带着花纹的…… “这是什么瓜?”客人迟疑的问:“莫不是甜瓜?怎地生得这样大?” 小二笑着答道:“这是咱们店里的招牌水果,西瓜,京城那边也叫寒瓜。今天开业大酬宾,客人您要尝尝吗?” 败家 会仙楼酒肆今天生意兴旺, 一如往常那样,食客络绎不绝。 只是掌柜万庆生从大早上开始, 就不停地往外张望。他坐在柜台里, 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算盘珠子,看起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原先对门儿那家饭馆倒闭以后,店面很快让人买走了。万掌柜以为新店主也是开饭馆的, 还担心了几天。 虽说对面的铺子门脸儿不大, 看起来也寒寒酸酸的,远比不上自家两层的小楼, 后院还有上等包厢这么有排场, 可毕竟同行是冤家, 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没想到, 对面闭门叮叮当当的装修了几天, 一直不见往里搬运桌椅板凳, 倒是运了不少模样古怪的架子进去。 于是万掌柜更好奇了,这是家什么店呢? 不单单是他一个人好奇,左邻右舍的店家都盯着那家店呢, 生怕搬来一家跟自已打擂台的。 尤其是银楼和绸缎庄, 一看就知道那家店里摆的是货架, 他们比万掌柜还关心这家新店是做什么的。 可惜这些天, 那家的店主竟然压根儿就没露面, 进进出出的, 都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忙活, 倒让这些掌柜们有心打听一二,也没处套消息。 总算捱到今天开张,众掌柜惊讶地发现, 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店主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 吉时一到, 那小娘子倒是挺干脆,径直揭掉了蒙在招牌上的红绸布,上面写着大大的“花果山”三个字,下面一排小字:本店主营鲜果,鲜花,果脯,蜜饯…… 哦,是家果子行啊,那不碍事。 万掌柜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摇摇头,专心坐在柜台里盘帐。 没想到,不多会儿功夫,对面果子行的管事竟然亲自端了个果盘,上门拜访来了。 那管事儿自称姓宋,未语先笑,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言辞间也客气得很: “掌柜的,叨扰了啊。今天我们果子行新开张,这门口又是鞭炮,又是挡路的,谢谢您包涵,一点儿小小的心意,请您笑纳!” 说着,那管事把手里的果盘往万掌柜面前的柜台上一放。 他身后还跟着个伙计,提着个装满各色水果的篮子,同样放在柜台上。 伸手不打笑人脸,况且大家行当不同,自然是可以先当朋友的。 果盘不大,果篮倒是不小。 万掌柜只扫了一眼,便笑呵呵地应下了:“好说好说,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自是应当相互照应。” 两人客套一番,说了几句话宋庄头便识趣地告辞,带着伙计回店里,同样取了一份果盘和果篮,拐到旁边的绸缎庄应酬去了。 嗯,虽然穿戴有些村气,看来倒是个心思剔透,识情知趣的人,还知道要跟四邻搞好关系。 万掌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拎起面前的果香四溢的竹篮,打量起来。 那篮子不大,用细细的竹篾的编织而成,是个挺少见的元宝形状,中间篮身较浅,两头微微翘起。 里面装了四五样水果,葡萄、甜瓜、红杏、黄桃,每样的数量都不多,摆得倒挺好看;而且红黄绿紫的几样水果这么一搭配,叫人觉得还挺别致。 万掌柜突然觉得,这一提果篮子很适合拿去送人,应该花不了几个钱,既体面又实惠,绝对不会失礼。 他自己就是生意人,一下子便觉出这其中的好处来。 果然,往对面果子行一张望,门口摆出的条案上,并排放着十来个不同搭配的果篮。 有些客人想买果子,又嫌这会儿果子行里人多,干脆也不进去,就在门口直接挑了个果篮,付钱走人,很是爽快。 万掌柜默默替对门儿数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们已经卖出去十来个果篮了。 只要条案上一空出来,马上就有伙计从店里现装几个果篮补上。 生意真好啊! 万掌柜实名羡慕了。 他正看得专注,会仙楼的小二忍不住吭吭哧哧地问道: “掌柜的,对门儿送的这一盘是什么果子啊?怎么是绿皮红瓤的?您老见多识广,可认得这果子?” 万掌柜这才把目光落到宋庄头亲自端过来的果盘上,这果盘因为只有巴掌大,刚才被他直接忽略了。 咦?这是,寒瓜? 本来万掌柜刚才还暗暗觉得,宋庄头慎重地端着那么一个小果盘,有些不大气。 这会儿认出来盘子里装得竟然是寒瓜,感受立马不一样了。他顿时觉得,对面果子行的店主,应该是个有门路的人。 万掌柜还是到东家府上请安的时候,有幸吃过一次寒瓜,当时就十分惊艳于冰湃寒瓜的口感。 据说,那是东家特意从京城运过来的,路途迢迢,损耗巨大,算下来一颗寒瓜要花费二两银子都不止,甚是金贵。 真是想不到,对面的果子行门脸虽小,连寒瓜这等金贵东西都能弄来,想必背后的靠山应该也不小。 这家果子行可万万不能得罪! 万掌柜这么想着,刚才还是普通的客套,这会儿倒变得真心实意起来。他提醒自己一定要跟果子行的这位宋管事交好,以后好多多互相照应。 俞善是肯定想不到,一碟子西瓜竟然能让万掌柜脑补这么多。 其实别说二两银子了,就算是一两银银子一颗西瓜,俞善都怀疑会卖不动。 她还是觉得姜百户那是借机讨好小姑娘,西瓜这种能一口气吃上半个解渴的水果,在俞善看来实在是跟金贵二字扯不上关系。 昨天把店里布置好,上完货以后,她还挑了一个大个儿的西瓜切了,给大家尝鲜呢,顺便演示一下怎么花式切果盘。 是的,为了给明年的西瓜留种,俞善想了这么一个鲜切果盘的主意。 就在果子行的岛台上放一块干净的案板,叫一个伙计净了手,专门负责切西瓜,切成三角形的薄片,再分成果盘来卖。 另外一个伙计负责摆盘的同时,拿着细长的竹扦子,小心地把每一牙西瓜上饱满的瓜子都剔下来,然后直接丢进岛台下面准备好的清水盆里泡着。 收集够一盆,就把西瓜子端到后面,拿井里汲出来的清水,反复洗去瓜籽上面残留的果肉和汁液,然后摊开来晾干、曝晒,再拿油纸细细包起来,等待来年再种! 手起刀落,西瓜应声被切成两半,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清爽的果香。 许多人光闻着味儿,就觉得这叫西瓜的果子应该好吃,可是一问伙计,小小的一个果盘居然要十文钱,而且里面只放了三片西瓜。 据说这还是开业大酬宾的价钱,三天过后就要恢复原价了。 有人嫌贵,有人却宁可花十文钱尝个鲜,也要知道这西瓜是个什么味儿。 正如俞善所料,大家都觉得西瓜的价钱太贵,看得人多,问得人更多,就是掏钱买的不多。 等了老半天,切开的一个西瓜还没卖完。 就在俞善盘算着要不要降降价时,对面会仙楼的小二突然跑过来,找到忙得团团转的宋庄头道: “宋管事,我们万掌柜说,请你送十个寒瓜果盘过去。” 说着,小二先递过来一串钱:“这是我们掌柜的买来送给包厢的贵客的,所以务必要干净。我们掌柜的还说,一会儿若是有客人要叫果盘,让你们只管送过去。” 这个倒不算是对宋庄头的特殊照顾。 平日里,街面上时常有叫卖花生瓜子酥糖、甚至下酒小食的小贩,有时候客人从楼上看见了,会把小贩叫到店里,买一些零嘴儿下酒。 会仙楼家大业大,一桌席面好几两银子,倒不怕那些小贩与自己争利;若是遇到关系好些的小贩,万掌柜甚至还允许他们进店里招揽生意。 更何况,就连他们会仙楼也时常提供对外的食盒,不拘哪户人家想吃什么菜,只需要派个下人来点,现等现做即可。 他们连整桌的席面儿都可以外送,因此俞善他们只是往酒肆送个果盘而已,实在是不算什么。 俞善见宋庄头只不过是礼节性的走一趟,打一声招呼,竟然还拉回一单生意,忍不住朝宋庄头竖了个大拇指。 宋庄头跟俞善的时间久了,也知道这个手势是夸赞他的意思,心里别提多得意了。 有生意上门,宋庄头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取了十碟西瓜,拿食盒装了送到对面,免得出门落灰。 万掌柜见他果然认真对待,心里的满意更是多了几分,接过食盒,亲自一碟一碟往那上等包厢送去。 没想到,店里有不少客人看到这新鲜的寒瓜,纷纷把小二叫过去问东西是哪儿来。 能来这会仙楼吃饭的客人,走南闯北的都多少有些见识,也颇有些身家。 一小盘里只有三片西瓜哪吃得过瘾。 知道对面果子行就有卖寒瓜的,有客人直接抛了个银锭子过去,差那小二到对面去,让那店家挑一个大个儿、沙甜的寒瓜,整个儿切了送去! 宋庄头战战兢兢地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银锭子,在手里那么一掂,便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得有二两多了吧?” “哦,看来姜百户没说大话啊。”知道姜百户不是为了讨好俞蔓随便开高价,俞善心里舒服多了。 她淡定地点点头:“看来这寒瓜在京城真的卖得很贵啊。不过咱们这是自己种的,没有路费,我卖给姜百户一两银一个,他也不算吃亏啊。” “一个寒瓜居然能卖到一两银子?”宋庄头闻言,心疼得表情都扭曲了: “东家,能卖这么多钱的东西咋还拿来自己吃呢?咱们昨天上货的时候随口就吃掉了一整个寒瓜啊,您怎么这么败家?” 被骗了 就知道你们会是这个反应, 所以事先才不告诉你们啊。 俞善理直气壮:“吃到自已肚子里,怎么能算败家呢?” 宋庄头肉疼不已, 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大得俞善直想问一句“你瞅啥”! 若不是还顾忌着主仆尊卑, 俞善很有理由相信,宋庄头绝不仅仅是现在这么一副敢怒又不敢言的神色…… 很好,宋庄头已经不是以前的宋庄头了, 倒是跟杨庄头越来越像, 越发的守财奴了。 早在果子行开业之前,俞善和宋庄头就商量好了, 这果子行的收入, 也是按老规矩二八分成——果山庄二, 俞善八。 虽然大家都这么熟了, 可人情归人情, 帐目要分明, 果子行有自己独立的一本帐册。 这店铺是俞善花钱买下的,按照市价租给果子行;伙计们、包括宋庄头这个管事每个月都要发月钱,也都要计算在成本里。 店里卖的其他果子都是直接从果山庄拉来的, 二八分成是定数, 只要记清楚出入货的数量, 卖完入帐就行; 唯独这西瓜是俞善以五百文一个的进货价, 先卖给果子行, 等赚了钱以后, 再跟宋庄头他们二八分成。 五百文和二两可是差了四倍呢! 宋庄头珍惜地托着手上的小银锭, 终于回想起来了,自己昨天那会儿刚好觉得渴了,觉得那西瓜挺甜挺解渴的, 就数他自己吃得最多! 这算下来得值多少银子来着? 不行, 不能再想了,再想心口疼…… 宋庄头用力甩甩头,喊住一个伙计吩咐道:“替我拿一套刻刀来,再换一块儿干净的案板!” 他干劲儿十足地挽起袖子,亲自挑了个最大最圆的西瓜抱上,拿到后院打了一桶沁凉的井水,先仔仔细细地净了手,再把瓜皮洗得越发翠绿。 自从俞善交待了果子行里要卖果盘,宋庄头从庄子上挑伙计的时候,还特意挑了两个会做饭,刀工好的。 这段时间一直让他们在庄子里,拿萝卜、黄瓜、桃子之类的便宜蔬果削皮切块,练练手感,可惜练得一般。 宋庄头的婆娘黄氏本身就有一手家传的厨艺,刀工不俗,这雕花刻果更是打小练起的看家本领。 只是以前在庄子上自家做饭,只求能吃饱而已,谁也不讲究那些个虚头儿,黄氏空有一身手艺,却无用武之地。 直到那天,黄氏见那几个伙计始终练习不得法,尽糟蹋东西,实在忍不住了,就随手捏起一块萝卜,当场给宋庄头雕了朵活灵活现的牡丹花。 她这一手,一下子就把宋庄头给震住了。 自那以后,宋庄头再也不说看不起婆娘的怪话了,简直做小伏低,腆着老脸求自家婆娘教教那几个伙计。 黄氏答应得很痛快,但她有一个条件:教可以,宋庄头必须跟着大伙儿向她拜师,一起学。 为了果子行,宋庄头可是豁出去了。他拉下老脸,跟着小伙计们一起学了个把月,居然学得似模似样的,手艺还不错。 昨晚俞善演示了几种花式切西瓜的方法,这会儿宋庄头全给用上了,还充分发挥了一把。 瓜田里拢共也没有多少西瓜,为了避免浪费,店里摆的这些都是俞善亲自去挑的,个个儿保熟,皮薄瓤红,一刀切下去便果香四溢。 雪白的细瓷大盘里,一侧摆着均匀整齐的三角块儿,另外一侧是两艘雕刻精美的西瓜小船,“船舱”里错落盛着切好的果肉,高高扬起的碧绿“船帆”也是用西瓜皮拉花而成。 为免单调,宋庄头还特意切了个黄桃,摆片成花;摘几颗晶莹剔透的紫葡萄点缀其中,总之使出浑身本事,把这贵价果盘装饰得花团锦簇。 连俞善都不得不佩服,宋庄头还是有些天分的。 别看宋庄头在几个学雕花的人里头年纪最大,学成的手艺却是最好的,嗯,主要还是黄娘子教得好。 这吸晴的果盘一端过去,真真让人眼前一亮,一路上引得不少赞叹,叫果盘的客人也觉得有面子,又随手打赏了宋庄头一把铜板。 其他客人瞧见了,都觉得这二两一个的果盘物有所值,纷纷下单,于是宋庄头回来的时候,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红光满面地招呼伙计们再切、再摆! 同时,他还不忘反复交待伙计们,切果盘时剔出来的西瓜籽一定要收好。 主家可是说了,只要种子足够,明年果山庄那三十亩河滩地,可以全都种成这金贵的西瓜。 到时候,不管从庄子上出产的西瓜能卖多少钱,全部都可以直接拿来二八分帐。 一个西瓜就按一两银子算,一亩地能结八百个西瓜,三十亩地两万四千个,那其中两成利就是…… 宋庄头显然不知道什么叫物以稀为贵,供需与价格间的关系。 可眼下,他光是想一想前景就觉得热血澎湃。 店里的收入如何分成,伙计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除了月钱之外,果子行的生意越好,给庄上的分红就越多,能分到他们手里的也会跟着变多。 有了动力,伙计们一个个也都按照俞善培训时教的那样,见了客人笑脸相迎;时时净手,要讲卫生…… 俞善在店里呆到下晌,见果子行里人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生意也不错,便主动功成身退了。 今天是七夕女儿节,俞善分别往郭府,和住在衙门后宅的杨县令家送了节礼:一对儿果篮,六个西瓜,两罐桃脯,两罐桃酱。 节礼是送给郭宜兰、杨希月的,随着礼物,俞善还郑重给两个小姑娘下了张帖子,邀请她们来小镜庄做客。 今年小镜庄那十亩渔塘里,光莲藕就栽了三亩,如今正值盛夏,荷花开得美不胜收,接天莲叶一望无际。 俞善还记得,春耕之时,郭、杨两个小姑娘跟着杨县令和郭县尉一起,来过小镜庄一趟,可惜当时庄子上没什么好景色,俩人还有些遗憾。 如今刚好可以邀请二人来庄子上赏赏荷花,摘摘莲蓬,逗弄一下塘中水鸭,体验一把采摘垂钓之乐,此外,还可以增进一下彼此的感情。 这段时日,在韩娘子有意的培养之下,郭宜兰已经完全接替了母亲韩娘子,一力打理着韩氏绣坊。 对俞善来说,跟裕凤祥绸缎庄闹翻了以后,韩氏绣坊已经成了流光织坊最大的主顾之一,每月都能分销出去上千条的流光锦帕。 同时,俞善在端午节时散出去的名片也起了一些小小的作用,陆陆续续有人凭着那名片上的地址,找到平溪村来,直接从织坊里进货。 不拘生意大小,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俞善她们是来者不拒,一来二去,流光锦帕总算是快速地在石江县打响了名气。 可也正因如此,裕风祥绸缎庄趁着这股风势,迅速推出了自己的“霓虹锦”。 霓虹锦跟流光锦如出一辙,都是以杂色丝线织就而成,其配色与工艺跟流光锦比起来不相上下。 可比起只做锦帕的流光锦,霓虹锦更胜一筹的地方是,它是正常幅面大小,不仅可以裁了做锦帕,还可以直接拿来做衣裙,灵活多变,应用更广泛。 这就是俞善她们的小织坊所不能比的了。 因着霓虹锦的问世,石江县还因此风行起了霓虹锦衣。 许多年轻女郎都以拥有一身霓虹锦裁剪而成的衣裙为荣,囊中羞涩的,也要买上一条锦帕赶个时髦——此时,俞善的流光锦才能抢回一些市场。 俞善不是不想赚这份钱。 更换一架正常大小的织机,少说也要二三十两银子;想要形成规模,就要添置几十架织机,那本钱就要以千两起步了,她眼下根本投入不起。 即便退一万步来讲,俞善能拿得出这笔钱,可现在只石江县一处,仿制流光锦和霓虹锦的织坊不是一家两家。 毕竟说穿了这里头没什么技术含量,你做得,我为什么做不得? 连裕凤祥都要面对不少竞争的压力,这时候加大投入,俞善觉得不是一笔明智的投资。 而且,以前俞蔓还能四处奔走着,找门路进一些便宜的丝线,可随着锦帕的产量越来越大,连这点子便宜也没有了。 她们如今在丝线上的成本跟其他织坊是一样的。 也就是俞善她们的小织机,沾了点儿不需要裁剪、也没有损耗的光,平摊到每条锦帕上,成本能比霓虹锦制成的锦帕少上那么一丁点儿。 除此之外,流光锦竟是全然不占优势。 因此,如何能让流光织坊在越来越激烈的竞争面前活下去,才是俞善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从母亲手里接管绣坊的郭宜兰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她向来性子腼腆文静,一开始接手绣坊,身为好友的杨希月就没少跟她出谋划策,随后的经营能那么顺利,杨希月也居功不少。 前些天,郭宜兰曾写信给俞蔓,说杨希月也想试一试自已打理生意,她家原本在京城,竟是有意把流光锦帕卖到京城去。 俞蔓一收到信,便来找俞善商量,俞善听了,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在她看来,小小的石江县,市场已经接近饱和了,与其留在这里花大代价厮突出重围,倒不如开拓更大的市场。 要俞善说,杨希月这个要求提出的时机刚刚好。 反正织坊最近也要有大变动,郭宜兰身为她们织坊最大的经销商,有优先的知情权,了解她们织坊最新的动向。 俞善觉得刚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跟织坊相关的几个重要人物约到一起,详谈下一步的发展。 石江县衙是前堂后宅的格局,前堂院落威严、肃穆,为县衙审案、办公的场所;后院则宅园合一,建筑朗阔,环境幽雅,乃是县令大人及其家眷的住处。 杨希月身为县令大人的亲眷,自是跟着叔叔杨绍光一起,住在衙门的后宅。 俞善带着礼物叩门,待她说明来意,门房只说表小姐杨希月不在。 俞善也不甚在意,当面邀请只是为了更显郑重,谁知道对方刚好不在,也不能算她失礼,于是干脆把节礼放在门房,送上帖子就告辞了。 紧接着,俞善让钱多宝把骡车赶到郭府。看天色也不早了,俞善本来打算照样留下节礼和帖子就告辞的。 没想到,东西刚送进去,骡车掉了个头还没走太远,就听见郭府的门房从后面一溜烟似的追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喊道: “俞娘子……娘子请留步!我们家娘子有请,请您入府一叙!” “吁!”钱多宝及时叫停了骡车,犹豫地请示:“善姐儿,你看?” 俞善摇摇头道:“不打紧,把骡车掉个头,回去吧。” 能让这门房这么有失仪态地跑来拦住自己,怕不是真的有什么急事吧?去看看倒也无妨。 果然,俞善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负责传话的内宅仆妇,正热锅蚂蚁一样站在门里,焦急地等着自己。 见总算是拦到了人,那仆妇长长地松一口气:“俞娘子,请跟奴婢来吧,我家小姐有请。” 所以,是郭宜兰有事要见自己吗?俞善越发满怀疑问了。 她按捺住心思,紧跟着这仆妇,熟门熟路地穿过花园,来到郭家内宅。 一进门,俞善才发现,原来刚才上门却没见着的杨希月,竟是在郭家做客。 不过,这个平日里挺爱笑的小姑娘,怎么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韩娘子不在,偌大的堂屋里只有郭宜兰和杨希月二人,连她们的丫环都被打发走了。 俞善不动声色地落坐。 郭宜兰倒是没忘记自己是主人家,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招呼俞善:“善姐姐来了?快请坐吧。我叫人斟杯茶给你。” 她年纪小,心事重重地,掩饰得并不好。这两个人如出一辙的焦虑不安,更让俞善肯定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 “茶倒是不必了,不如你们先说说看,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本来这么突兀地把俞善请来,就是想向她讨个主意。 杨希月闻言,先抬头看看郭宜兰的神色,才一咬牙和盘托出了:“善姐姐,我们让人给骗了!” 啊?俞善先是心里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样的骗子?都骗什么了?” 不怪她多心,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得小心再小心才好。 好在杨希月没让她煎熬太久,皱着眉头恨恨地说: “我这段时日有空就会去绣坊,帮兰妹妹打理铺子。那天我听兰妹妹说,绣坊又该进丝线了,就特意留心了一下,刚好有人上门卖丝线,又好又便宜,我、我就……” 让杨希月这样的天之骄女亲口讲自己被骗经历,着实是太为难她了,讲着讲着,杨希月的鼻尖就开始发红,眼泪也开始打转了: “……我本以为是帮兰妹妹进了批便宜的好货,没想到只有一箱样品是上好的丝线,其他那些线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似平常那样柔软,而是有些发硬,绣出来的东西硬挺挺的,很不服帖。” 说着,她揭开一早就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托盘,俞善定晴一看,托盘上放着十几种不同颜色的丝线,乍一看,光泽很好,和普通丝线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干脆伸手拿起一束,用手指捏起一根丝线,轻轻一捻,咦?这丝线的手感好硬,这是,捻坏了啊。 狗头军师 丝线由纤细的蚕丝搓纺而成的, 从蚕儿结茧开始,要经过煮茧、缫丝等无数道繁复而细致的工序, 才能使其变成眼前这五光十色, 深浅不一的丝线。 而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有可能影响丝线的品质。 对于丝线的好坏,俞善或许比不上俞蔓精通。 可当初周家织坊为了织百花锦, 在用料上也是无一不精。所以耳濡目染之下, 俞善轻易就能分辨出什么才是上等的丝线。 因此,只要在指尖轻轻一捻, 她便觉出这批丝线的异样之处:“这线摸起来略微有些干涩, 而且质地太硬了, 是捻搓得太紧吗?” 俞善话音刚落, 自己就先摇摇头, 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像, 看这批丝线的品相,工艺上似乎没什么问题?” 杨希月闻言坐不住了,她最气的就是这一点。 她也不是那等粗心大意, 买东西不知道验货的人。可明明验了货, 却没看出来问题在哪里, 这就更教人生气了! 杨希月一开始就要求对方拿一批样货出来, 对方丝毫没有为难地照做了, 还十分贴心地将每种颜色、粗细的丝线, 分别都提供了一束。 杨希月平日里给自己买东西都没这么精细过, 她把样货里每一种丝线都认真检查过,确定了是上好的丝线才签的契书。 随后交货的时候,她还随手抽了几个箱子打开过目, 那些丝线的颜色、数量都对, 看起来也都色泽鲜艳,似乎没什么问题,杨希月这才放心地付足了尾数。 一直到有绣娘领了绣坊新买的丝线,才发现,这新丝线虽然看起来色泽没问题,摸起来却不够柔软光滑,质地也十分有骨性。 用在绣布上以后就更明显了,绣出来的图案不怎么服帖,看起来刚性十足。 要绣娘说,这线最多只适合锁边,或是绣一些乱石、枯树之类硬朗的景色,精细的图案一概用不了。 而韩氏绣坊向来只收精品刺绣,只会用柔软的丝绸作底料。 有时要绣的部位太过精细,绣娘们还要将原本就很细的丝线劈开,分成更细的线来用,力求所出的绣品,精细之处毫发必现。 这批新进的丝线,无异是一批废线。 “……事情就是这样了,都是我的错。”杨希月生平还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这几天心里怄得要命又无处宣泄,好不容易强撑着讲完自己的糗事,眼圈都红了。 她深深后悔自己当初都已经打开箱子了,为什么不伸手摸上一摸?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为难的境地。 “怎么能是你的错呢?”郭宜兰见状,把手覆在好友的手上,用力握了一下,以示安慰: “他们以有心算无心,焉有不赢的道理?换成是我也一样会中招,你想想,若那天在店里的人是我,是我买下了这批丝线,你会在心里责怪我吗?” “当然不会!”杨希月急急抓住好友的手,连连摇头表态道: “我怎么会怪你呢?要说错,也是那骗子的错。好吧,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那些丝线怎么办?绣坊是你家的,这亏的也是绣坊的钱。” 两个好朋友牵着手,总算互相澄清,表明了自己对于对方绝无芥蒂,重归于好。 可一提到被骗子骗走的那笔钱,还有绣坊的亏空,又是新一轮的烦恼。 俞善左右看看,见堂屋里连个下人都没有,心里突然明白过来,她福至心灵地问:“……该不会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俩还瞒着,没告诉韩娘子吧?” 此话一出,两双水汪汪,红通通的大眼睛便齐齐向俞善望过来,搞得俞善顿时觉得自己是被两只可怜巴巴的大兔子盯上了: “咳、咳,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啊,这种事情要告诉家长才好处理啊,别的不说,光靠你们两个,怎么把骗子找出来啊?怎么不也得先找到那骗子,看能不能挽回一些损失。” 杨希月闻言烦躁地跺了跺脚:“已经让人去找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她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激动得手舞足蹈: “那骗子实在太可恶了,当时我就觉得他官话说得很好,没什么口音。事后我已经让人去他说的地方查过了,那家店倒是真的,可店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他是随便借了个名头,有心来骗我们的!” 说着说着,杨希月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有决堤的迹象:“兰妹妹,要不然我把这笔钱赔给你吧,要是让你娘知道绣坊里亏了这么多钱,怕不是要罚你跪祠堂跪到老……” ……看来这孩子调皮的时候没少被罚跪祠堂啊。 “你们到底进了多少货?”俞善后知后觉地问道。 这丝线其实不是完全不能用,只不过用途太少,光用来锁边要用到什么时候去。 俞善想着,要实在不行的话就再低价卖出去,好歹能收回一些成本。 杨希月看了一眼郭宜兰,埋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见丝线便宜,买了够绣坊用上一年的量……” 所以,绣坊的帐面已经空了,又等着丝线才能运作,偏偏这批线砸在手里不能用,该如何事好? 俞善听完头都大了:还是坦白从宽吧,这熊孩子惹的祸太大,根本抗不住啊。 杨希月带着哭腔对郭宜兰说:“要不以后我用月钱慢慢还你?你能不能帮我跟韩姨说一声,容我慢慢儿的还?” 说了两个慢慢儿还,再想一想当初遇到杨希月时,她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俞善就觉得这分期付款的希望十分渺茫。 郭宜兰紧握着好友的手,眼巴巴地对俞善说: “善姐姐,我们知道不可能一直瞒着家里,只不过不想就这样把烂摊子扔到母亲手里。我们只想要先想出个对策,再跟母亲请罪,到时候任打任罚绝无二话。” 俞善却觉得,事情不像俩小姑娘想得这么简单。 此事一个弄不好,韩氏绣坊恐怕就要倒闭了,两个小姑娘根本抗不住,终归是要告诉家中大人的。 杨希月再怎么说也是杨绍光的侄女,偏偏杨绍光又是郭家的上官,这样复杂的关系,让俞善不得不以大人世界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 郭家会要杨家的赔偿吗? 几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绣坊来说是元气大伤,可对郭县尉来说,恐怕宁可不要这几千两银子,也不敢让上官赔这笔钱。 那杨家会希望郭家自认倒霉吗? 对于杨家来说,错的确是杨希月犯的,要是不填上这个窟窿,似乎就欠了郭家一个人情,杨家是宁可花上几千两银子,还是愿意欠着下属的这个人情呢? 许多事情放进大人的世界,就不能多想,想多了伤感情。 俞善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杨希月面前,拿起帕子轻轻把她的眼泪擦干:“你先别急,既然信得过我,不如咱们一起坐下来商量一下,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手段吧。” 杨希月难得乖顺地点了点头。 她不止一次听七叔杨绍光夸赞过俞善,所以在她的心目里,俞善的点子最多了。 意识到被骗了以后,她和郭宜兰不约而同地决定,先把事情瞒了下来,没敢告诉任何人,却在知道俞善来访的第一时间,又同时决定想跟她讨个主意。 俞善若是知道她的想法,肯定会吐一口老血,再说一声谢邀! 见俩小姑娘情绪都冷静下来了,俞善才开口问道:“既然这线的颜色和光泽都没问题,那能不能用来在棉布上刺绣?” 以丝绸为底布太过柔软,丝线稍有骨性就显得很硬挺,那么用在纤维稍微粗糙一些的棉布上呢?只要尽快把丝线消耗掉就好。 郭宜兰首先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在棉布上绣太复杂的图案,水洗之后会缩水变皱,而且棉布太粗,用丝线刺绣时,线很容易被刮断。” 俞善顿了顿,又问道:“那不用来绣东西,拿来打络子行不行?” 此间的络子不单纯是装饰品,而是一个个小网兜似的,装个手绢、扇子、玉佩、香丸什么的,挂在身上,既好看又实用。 俞善知道有些家境贫寒的巧手妇人就以打络子和结子为生,会的花样繁多,什么方胜、蝴蝶、梅花、五福,造型百变。 她们往往都是去绣坊或衣铺里押一点钱,领些丝线、珠子之类的回家,趁着闲暇的功夫做上几个,再回给绣坊,好赚些手工钱补贴家用。 这回,郭宜兰先是眼睛亮晶晶地点了头:“行!这种有筋骨的线,拿来打络子应该是再适合不过了。” “不过,”她又迟疑道:“绣坊里络子卖得并不是太好,丝线的数量也实在是太多了,这样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把钱赚回来,我看过帐面,绣坊周转不过来了。” 俞善点点头,她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就能处理好,只能一步一步的来了: “此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告诉韩娘子,然后才好去追查,看骗子究竟是何背景,为什么明知道郭、叔叔是县尉之职,还敢骗到他家铺子头上,我不信骗子在下手之前,会不先调查清楚肥羊的背景。” 被俞善称为肥羊,杨希月此时也只能无力地瞪瞪眼睛以示抗议了。 她还指望着俞善帮忙想主意处理这批丝线呢。 “还有,”俞善的话并没有说完,她又指了指杨希月的方向: “骗子若是事先调查过,那又究竟知不知道你是谁,那天真的是刚好你在店里,所以才骗你签的契书;还是一早就瞧中了目标是你,才专门捡你在店里的时候下手呢?” 杨希月被她说得汗毛都竖起来了,顿时变得有些紧张:“不、不会吧?我跟他们能有什么仇怨呢?为什么会对我下手?” 正说着,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起来。 她咬着牙恨恨地说:“怪不得当时那人还一个劲儿的追问我,要不要再进一些金银线,我看过他给的货样,确实是上好的金丝银线,只不过当时店里帐面上没那么多钱,只够买丝线的,所以我才没买。” 杨希月越回忆,就越觉得有问题:“若是当时帐面上有钱,现在亏空至少要翻一倍。” 俞善服气了,这有一个花一个,有俩花俩的性子,非大富人家不能养成也…… 郭宜兰郑重地把打络子的意见记了下来,有了这个思路做样本,三个人凑在一处,集思广益,你一言我一语的出着主意。 殊不知,此时在郭家后院的主屋里,韩娘子面沉如水,身旁恭恭敬敬地立着一个仆妇模样的人,在向主母一五一十地汇报打探来的消息: “……那人的线索到那里就断了,奴婢想着捉贼捉脏,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让底下的人先在附近守着,最好能把那人抓个正着,免得对方抵赖。” 韩娘子此时不复平时的稳重模样,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确定是他们家在背后捣鬼吗?” 殃及池鱼 身为一个合格的主母, 后宅的事情,又有哪一桩真的能逃过韩娘子的眼睛? 既然说了要拿一间铺子给女儿练手, 韩娘子就打定主意, 除非郭宜兰主动向家里求助,不然她是当真不打算中途插手的。 之前不说破,只不过是为了照顾两个小姑娘的面子, 再者也是想看一看, 两个孩子到底能把事情办成什么样。 既然两个小姑娘闯了祸又不想告知家中,一心要寻找补救的方法, 韩娘子便由她们去了。 更何况, 杨希月与郭宜兰的闺中情谊再深, 也是姓杨。 事情牵扯到上官的家眷, 处理起来, 那真是如同沾了灰的豆腐, 轻不得也重不得,韩娘子干脆权当不知此事。 可这不代表郭家就要认了这个栽。 到了这时,损失的那一大笔银钱还在其次。 说句不好听的, 郭家父子两代人先后在这石江县任过县尉一职, 前后几十年的经营, 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要是随随便便就叫不知哪儿来的阿猫阿狗摆上一道, 说出去也有损郭家的脸面。 因此, 虽然面上装做不知道, 可私底下, 韩娘子一早便派人去追查了,这才查到裕凤祥绸缎庄的头上。 真没想到,在幕后费尽周折布下这个局的, 竟然是林家…… 这便有些棘手了。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可这林家,俨然是集强龙与地头蛇之大成。 要说林家发迹,也就是这几十年的事,他家的祖籍也在石江县,大家算是互相都知道根底。 几十年前,林家祖坟里冒青烟,出了一个二甲进士。如今这位已经是三品大员的林老爷子,人在京中,还未致仕,这便是林家最大的靠山了。 裕凤祥背靠着这么一棵大树乘凉,难怪不把自家这小小的县尉看在眼里。 当韩娘子得知幕后谋划之人居然是裕凤祥,便颇有些不解: “都说同行相忌,咱们的绣坊跟林家的绸缎庄又不算是同行,这生意又不是一家做得完的,你说他们图什么?” 那仆妇心说,当然是图财,图一口气啦。 要怪只能怪那俞小娘子太能惹事,平白给自家招惹来这么一桩祸事。 不过她心知俞善向来受自家主母的待见,哪怕心里是这么想的,也不敢随意开口。 韩娘子伸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又对着心腹抱怨道: “咱们跟林家虽然平日里没什么走动,好歹以前打过几次交道都是和和气气的,你说好端端的,他们这是抽得什么疯?” 见主母实在是头疼,仆妇走过去,一边轻轻给韩娘子揉着太阳穴,一边试探着说: “娘子可是忘记了?咱们店里现在正卖的流光锦帕,原先那裕凤祥也在卖,如今他们跟俞小娘子闹翻了,谁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就把咱们给嫉恨上了。” “就为了这个?”韩娘子更加无语了: “此事我听善姐儿讲过,明明是那裕凤祥想要吃独食,只花那么一丁点儿零碎银子,就要买断人家独创的流光锦,林家如今好歹也是官宦人家,这吃相也忒难看了些。” 俞善是诚心诚意要跟韩氏绣坊合作,自然不会隐瞒与其利益攸关的大事,跟裕凤祥之间的冲突,更是一早就言明了。 韩娘子一开始就看不上对方这样行事,如今更是被对方坑到自家头上,更叫她咽不下这口气: “善姐没如他们的意,他们不也厚着脸皮自己搞了一个什么霓虹锦,赚的盆满钵满的,该叫屈的是善姐儿吧?他们有什么脸面委屈!” 如今,发达了的林家,根基产业都在府城,其名下的绸缎庄裕凤祥在庐州府各处、乃至京城都有分号。 不过石江县的这一间裕凤祥,却是供他家发迹的老号,向来颇受重视,听说,眼下正由林家那位三品大员的亲孙子管着。 有这么一位东家,这一两年裕凤祥的行事愈发有些霸道,韩娘子一直有所耳闻,就是没想到这份霸道有一天会轮到自家头上。 只是人家背后的靠山是一名三品大员,自家再是地头蛇,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尉,搞不好这哑巴亏是吃定了。 那仆妇听主母一口一个善姐儿,就知那村姑在主母心里还是颇有些分量,也不好再说俞善的坏话,立马改了口风,笑着说到: “娘子说得是,就是不知道咱们和俞小娘子哪个是城门,哪个是池鱼,到底是谁连累了谁。” 韩娘子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对啊,就为了这么点生意上的事,林家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给韩氏绣坊设套吗? 现在韩娘子确信了,对方不可能不知道杨希月的身份。 所以,他们是有意把杨希月设计入局的。 难道为得仅仅就是泄愤吗?还是说,林家是想通过这件事,使自家老爷跟杨县令之间起嫌隙? 韩娘子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瞬间便脑补了千百种可能。 郭县尉与韩娘子夫妻一体,前头衙门里的事情韩娘子也是知道一二的,也有几分政治敏感。 经仆妇这么一提醒,她觉得对方的目的可能不止这么简单。 既然事关自家老爷,那这件事就不能再瞒下去了。 如果对方最终目的在杨县令身上,那更要叫他们早些知道此事,好有所防备。 韩娘子迅速在心里衡量计较着,在她身后仔细服侍的仆妇,则小心翼翼地问: “这会子那俞小娘子还在咱们府上,跟兰姐儿和杨小姐一起商量着怎么处理那批废线呢,娘子您看……” 韩娘子挥了挥手:“不用管她们,还像以前一样装作不知道吧。也说不定真叫她们想出个好办法,好把那些废线处理掉。” 再怎么说,那批废线上也压了几千两银子,若说不心疼那肯定是假话。 如果这笔银两就这么打水漂了,绣坊肯定是开不成了。想必郭宜兰也会备受打击。 韩娘子这几天见女儿守着秘密,忐忑煎熬,几次都忍不住想要挑破此事,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就让她们先折腾着吧,韩娘子还侥幸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真能找到个法子呢? 那厢,除了打络子这个办法可行之外,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出更好的法子。 俞善看天色不早,便先提出告辞了:“……那这一盘子丝线样本我就先带走了,回去还能再跟蔓姐儿一起琢磨琢磨,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拿去拿去,只管拿去!”杨希月现在看见这些废线就头疼。 她干脆把整个托盘端起来,一股脑塞给俞善,然后可怜巴巴地双手合十央求道: “善姐儿,好姐姐,我今晚回去在老君面前为你上一柱香,求他老人家保佑你和蔓姐姐能灵光一闪,想出个好点子。” 杨绍光的夫人甘氏信奉太上老君,家中常年供奉着一尊老君的画像,只是平时只放一些花供、果供,甚少燃香。 杨希月平日里根本不讲究这些,这会儿倒觉得,只要能过了这一关,她巴不得拜神有用。 俞善笑眯眯地借机摸了摸杨希月的小脑袋:看看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都开始求神拜佛了。 郭宜兰咬着笔杆,盯着纸上写写画画,又涂抹掉的各种墨团,最后把目光放在孤零零的“打络子”三个字上,咬牙道: “明天我就多多找人来,开始打络子,不管卖不卖得动,总归要先打好了才有东西可卖;只要卖得了钱,绣坊还能再撑一段时日。” 打理这间绣坊是郭宜兰有生以来做成的第一件事,哪怕如今搞砸了,可不撑到最后一刻,她总是不甘心。 “说起来……”俞善心中一动,算了算日子,提议道: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是地官大帝的圣诞,界时北山脚下应该会有一场大庙会。不若使人多打一些八卦太极图的络子,再从绣坊挑一些小件的绣品,到时候拿到庙会上去卖,多多少少是一笔收入。” 道家所信奉的三官大帝,便是天官、地官、水官,亦称为“三元”。 相传地宫清虚大帝诞于七月十五,每逢这一天,地官大帝便会来到人间,为人赦罪。 因此,七月十五称中元节,又称“鬼节”,这一天堪比清明,乃祭祀大节,人们习惯于放河灯,以寄哀思。 石江县这边道观不多,北山上的无名观算是一个。 年年每逢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这三天圣诞之日,在北山脚下都会有一场大庙会。 界时,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慕名而来,逛逛庙会,登上北山,到无名观里拜一拜地宫大帝。 按照俞善在端午节时摆摊的经验,如果郭宜兰想快速的收回一笔钱,那么在大庙会时摆摊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且,也不拘一定要卖络子,郭宜兰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赚到绣坊周转所需要的那笔钱,到时候不拘什么手帕、香囊,坑屏、香扇,只要能卖到钱就行。 杨希月听得眼睛晶晶亮,她迫不及待地对郭宜兰说:“善姐姐说得对,兰妹妹放心,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摆摊卖绣品,卖络子。” 其实俞善并不太确定郭家会让郭宜兰抛头露面的去摆摊儿,更别提杨希月了。 她的本意是指让绣坊的伙计和郭家的仆妇去做,至于郭、杨两位小姐,只需要在幕后运筹帷幄就好。 可看着杨希月突然兴奋起来的表情,俞善突然觉得有些不妙…… 好不容易回到家,俞善先拿着那些丝线的样本去找了俞蔓。 没想到,俞蔓伸手摸了摸那些丝线,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便肯定说道:“这是柞蚕丝制成的线。” 柞蚕丝 “什么蚕?” 这会儿织坊已经收工了, 那织工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刘巧鸽一个人嫌呆着无聊, 于是又泡在俞蔓的房里, 说说闲话什么的。 俞善来的时候,她捧着一把瓜子嗑得正香。 听俞蔓这么回答,刘巧鸽也好奇地凑过来瞧热闹:“我看看、我看看, 啥蚕丝?这蚕吐得丝还能不一样吗?” 她拿桌上的帕子擦了手, 也伸手摸了一把俞善带回来的丝线:“呀,这丝线怎么这么硬挺, 这还是用蚕丝捻的吗?” 刘巧鸽也是从小开始学织绵, 摸过的丝线无数, 却是没听说过这柞蚕:“哪儿来的线啊?不会是咱们织坊买的吧?善姐儿你是不是让人给坑了?” 面对这明显慌了神的一问三连, 俞善摇摇头, 刘巧鸽还没刚把那口提起的气散掉, 就听到一个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回答: “不是我,是韩氏绣坊让人给坑了,要是这批丝线解决不好, 估计那绣坊离关门也不远了。” 刘巧鸽闻言有些急了:“韩氏绣坊可是咱们的大主顾, 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啊。” “怎么能不管呢?”俞善苦笑着举了举手里的丝线:“这不是刚一知道, 就回来找你们想办法来了嘛。” “我没认错, 这确实是柞蚕丝, 你们稍等片刻。”俞蔓为了稳妥起见, 拎起一把小剪, 从俞善拿来的丝线上剪下一小段,当即拿火折子点了。 那一小截丝线很快燃烧起来,一缕白烟袅袅, 弥漫出一股类似于火燎头发的味道…… 俞蔓熄了火折子, 拿指头肚轻轻一捏烧过的丝线,便把余下的灰烬碾成了细碎的黑色粉末: “你们看,就连烧了以后也和普通蚕丝一模一样,足以证明这里头什么都没掺。这也是一种蚕丝,只不过是粗糙一些罢了。” 说着,俞蔓转身从针线箩筐里取了一截平日用的丝线,用两根手指捏着,从头到尾反复轻捻了几下,觉得差不多了,就用力一搓,然后再用指甲轻轻一挑,那根丝线就轻易被一分为二。 这还不算完,同样的动作她又重复了好几次,直到劈出一条完整的蚕丝为止。 俞善看明白了,她这是在劈丝——把一根捻搓成型的丝线,重新劈开。 虽然不是绣娘,俞蔓照样劈得一手好丝。 同样的操作,她又在俞善带来的柞蚕丝线上做了一遍,熟练地将它劈开,直到也取出一根完整的柞蚕丝。 然后,俞蔓把两根同样纤细的柞蚕丝和桑蚕丝,并行着捏在手里: “咱们平日里织锦所用的蚕丝是家养的桑蚕所吐,它们吃桑叶,吐出来的丝细长又有韧性,天生的颜色洁白,品相差的最多就是有些微黄,摸起来手感细腻光滑。” “而这柞蚕多生于北方,在山林中野生野长的,以柞树的叶子为食,吐出的柞蚕丝多为黄褐色,往往要先用白碱先漂过,再行染色。” 说着,俞蔓示意俞善和刘巧鸽凑过去细看: “柞蚕丝的刚性强,手感天然就粗糙,也不像桑蚕丝那么长,所以捻搓成线时,往往不那么光滑,织出来的绸子锦缎自然也就带着一种似断非续的纹路和疙瘩不平的手感,倒比一般绸子要厚实一些;料子上有一层珠光,光泽倒是不差。” 两人凑过去仔细一看,果然,那根柞蚕丝看起来略微有些扁圆,差不多是桑蚕丝的两倍那么粗! 其实俞蔓一说柞蚕,俞善就突然想起来了。 以前在豫省是有那么一个县以出产柞蚕闻名,素有“柞蚕之乡”的美名,自古代很久以来,可谓是“妇孺会络经,满城梭子声”。 除了织绸,那个县还会用这种柞蚕丝织就地毯,细密柔软,图案堪称华丽精美。 只是隔行如隔山,织地毯的手艺可不比织锦简单多少,同样也需要添置专门用来织地毯的织机。 俞善不觉得郭宜兰她们眼下还有余钱购置新织机,还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织工,学会这门手艺,不然,改织地毯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下否决了这个念头,俞善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俞蔓所说的话上: “我曾听闻,鲁州府倒是盛行用这野生的柞蚕丝来织绸,织出来的绸布称为茧绸,又称柞绸,还有的直接叫鲁绸,其价格低廉,结实耐用,据说还很保暖呢,因此一般都销到北地或西北去了,倒是少见往南销,咱们这里并不多见。” 俞善听了这话,倒是精神一振:“既然有人擅长用这柞蚕丝织绸,那能不能找个行商,到鲁州府一带找个买家吃下这批柞蚕丝?我看过了,这丝线的品质还算不错,只不过绣坊和咱们的织坊都用不上。” 俞蔓遗憾地提醒道:“行是行,可这柞蚕丝不如桑蚕丝的价格高,相差将近一倍呢。照你说的那个价钱,若是找行商来收,韩氏绣坊还要亏上一半的本钱。” 杨希月她们是按上好桑蚕丝线的价钱买下的这批柞蚕丝线,若是就这样卖出去,相当于贱卖了啊。 如此一来,韩氏绣坊仍然会元气大伤,这喘口气儿再倒,跟直接倒闭又有什么区别? 俞蔓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在镇子上做活的那家织坊,东家向来有些吝啬,他曾经图便宜,低价买来一批柞蚕丝,异想天开,想试着织锦再按桑蚕丝的价格卖出去,结果那蚕丝一上咱们的织机就老断线,勉强织出来的样品也是一言难尽,最终那批柞蚕丝都压了库房了。” 俞善顿时了然,怪不得俞蔓知道得这么清楚,原来是亲自试过。 看来丝线的性质不一样,就算想要改织茧绸,也要有适应的织机,这又是一个不可为之处。 今天倒也不算没有收获,最起码知道了这批丝线的问题出在哪儿。 一时之间摸不到头绪,俞善也颇有些头疼。 她见刘巧鸽悠悠闲闲地坐在旁边,嘎巴嘎巴嗑着瓜子,一时盐瓜子,一时甜瓜子,面前的食盒里还放了南瓜子、糖莲子、开口笑的炒松子,吃得渴了就呷一口香茶,滋润得真是让人心生妒忌! 俞善看得心生不平,干脆伸手抢过食盒,捏了颗糖莲子放进口中,含糊地赞一句:“好吃!” 包裹在厚厚的一层糖霜下的酥脆莲子,入口甜,收口苦,余味清甜,满口莲子的清香。 刘巧鸽如今是愈发会享受了。 她小时被父母宝爱,嫁了人却是操劳忙碌了这么些年,如今虽说和离失婚,日子却过得逍遥自在,半点儿也没有旁人所想的那般凄苦,甚至跟凄苦二字相距甚远。 刘巧鸽有一笔银子傍身,又在织坊做管事,每个月的月钱也不少拿。人家生活有着落,精神有寄托,整个人看起来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如今织坊日益壮大,眼下已经有五十个织工了。 俞善见刘巧鸽和俞蔓两个人,一个管人、一个管事,相互配合得极好,把织坊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她十天半个月不过问,织坊也运作如常。 俞善私下里已经打算给她们一人分上两成织坊的份子,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提。 “对了,善姐儿,有织工问我,咱们织坊能不能提供住的地方?”刘巧鸽被抢了食盒也不恼,很大方地拎起茶壶给俞善也倒上一杯,又给俞蔓的杯子里续了些茶水。 眼下织工们每日辰时上工,为避免织工们天黑赶夜路回家不安全,织坊一般都在申时收工。 然后还规定了织工们上工回家,都要结伴而行,路上务必要注意安全。 尤其是大刘村那几个织工,路途有些远。如今家里人都宝贝她们,生怕路上再出点儿什么事。 几家人商量了一下,干脆让其中一家有驴车的,特意每天早送晚接。 一辆板车就把几个同村的织工都接走了,然后其他几家每月出二十文钱给这家当补贴。 织坊上工的时间也是看天时,天冷日头短就辰时末,申时初;日头长就辰时初,申时末。 这也就导致了,天冷的时候能比天热的时候少上工一个时辰。 虽说织坊是按月发钱,可只要每天能超过最低标准的五条锦帕,多出来的数量可以单独计件算钱,而且还是私房钱。 俞善跟织工们承诺了,除了每个月五百文的工钱,这多出来的部分可以给每个人开个户头,就存在织坊,随用随取,且只有织工本人才能取走。 于是,织坊里有这么多织工,硬是口风一致,没有一个跟家里人透露这笔“外快”的。 刚一入夏,织工们很快就察觉出来,每天能多做一个时辰的工,到了月底,这个月的私房钱就暴涨。 有了私房钱做激励,织工们恨不得就住在织坊里,反正现在天时长,哪怕是申时末天色也不是很暗,若是能吃住都在织坊里,不又能多点儿时间上工了? 俞善倒是更愿意让织工们悠着点儿,别加班肝绩效。 毕竟一天到晚坐着不动,又反复机械地重复那几个动作,对身体的损伤还是挺大的。 俞善也不想这些织工年轻时为了挣钱,就给身体带来什么损伤。 不管什么时候,拿健康换钱都是不明智的。 于是,俞善摇头拒绝道:“织坊地方不够大,没处提供住宿啊。倒是中午歇息的那个通铺,我看不是还有一间杂物房,干脆也收拾出来,原样儿布置一间,免得现在人多,织工们累了没处休息。” 刘巧鸽拍拍手里的瓜子皮,点点头道:“成,明天我就去找村里的工匠,再照着样子打几张通铺床。” 说着话,天色就有些暗了,俞蔓拿起火折子点亮油灯,又随手拿起拨灯棒,勾住略长的灯芯,轻轻一拧一压,油灯顿时亮堂了许多。 俞善的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 钩针 人的灵感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哪怕是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联系,也会在一瞬间点亮思路。 俞蔓手执细签拨灯, 只这么一勾一拧, 区区一个寻常动作,倒让俞善想起了一样东西——钩针。 这柞蚕丝线捻得坚实,尽管比一般绣线要粗一些, 韧性却极佳, 是非常合适的蕾丝线。 所以为什么不用来钩织蕾丝呢? 成不成的只要试一试就知道了。 俞善腾地起身,跑回自己房里拿工具和材料。 她房间一侧的墙角立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竹架子, 那是俞善闲来无事的时候, 自己从后院砍了差不多粗细的竹子搭成的, 硬是一根钉子没用, 全靠榫卯连接。 新竹子湿气重, 要一根一根的火烤杀青, 打磨干净后又细细地刷上一层桐油,这才搭成个一人多高的四层竹架,上面摆满了俞善平日里惯用的工具、材料, 以及做来自娱自乐的小玩意儿。 架子上还放着她之前没用完的毛竹, 质地坚硬, 俞善用奚晟送的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轻而易举便把竹节劈成自己想要的宽度。 先刮干净竹针上的毛刺, 再拿在手里试着握了下, 找到舒服称手的长度, 剩下的就全是细致活儿了。 俞善取了一把锉刀,把钩针从头到尾细磨了一遍——钩嘴务必要结实,俞善特地选了有竹节的位置制成针头, 而且斜斜地削成三角形状, 如此,一把钩针的雏形就算出来了。 不过,柞蚕丝再粗也是丝线,也怕被毛刺刮到,俞善摩挲了一下,觉得这竹钩针还可以打磨得更光滑一些。 刚才俞善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屋里跑,刘巧鸽好奇心重,从俞蔓房里溜达着跟过来看个究竟。 一看俞善又在做工匠活儿,刘巧鸽干脆闲闲地端着个食盒,自己给自己在榻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斜靠着坐在一旁,边看俞善忙活,边磕零嘴儿。 这会儿见俞善弄好了,又从架子上取了一把节节草,见惯了她干活儿的刘巧鸽就知道,俞善这是要开始打磨了,便主动站起身来揽活儿: “这个草要拿热水泡开才能用是吧?等着,蔓姐儿屋里有现成的热水,我去给你提一壶过来。” 刘巧鸽在俞蔓屋里呆得久,干脆自己弄了个小泥炉,又买了个陶罐专门烧水泡茶喝,只要两人下了工,热水是不断的。 俞善拿的这个节节草,有个挺别致的名字叫木贼,《本草》中有云:“此草有节,面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 此时可没有专门用于打磨的砂布,就算有,俞善身在乡野也没处买去。 这种节节草内里中空有节,表面粗砺,布满了密致均匀的细丝纹路,通身披着一层利绒,刚好如同细砂布一般,能起到打磨的功效,而且越是硬木面,磨出来的效果越顺滑。 因此,村里木匠还管这个叫“锉草”,孩子们却不管这些,因见这草长得像竹子般一节一节的,就只管它叫节节草。 俞善小时候也常在溪水边见到这种草,见它一丛丛生得极为茂盛,能长到尺许高,无花无叶的,就像一根直通通的管子朝天生长着。 那时候没什么玩具,这种草能一节一节的抽开,再接回去继续拔着玩,就……也挺有趣的,可俞善却从来不知道它还可以代替砂布使用。 现在能知道这小窍门,还是因为这一年来家俱订得多,跟村里的木匠熟络起来,俞善从人家那里偷师来的。 这晒干了的节节草用法倒也简单,只需要把它放在热水里浸湿,等湿透了,直接带水打磨即可,效果居然比一般的细砂布还要好。 俞善手工灵活,劈竹子跟俞蔓劈线一样厉害,不多时,四五只粗细不一的竹制钩针便做好了。 为了不耽误功夫,她只挑了两只钩针,跟刘巧鸽两个人分工,用节节草抛光,很快便打磨光滑,两人又拿着钩针,齐齐跑回俞蔓的屋里。 这会儿天色已晚,外面院子里听课的村民们都已经散了,俞善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刘巧鸽是零嘴儿磕了一堆吃饱了。 俞馨娘也早就从小镜庄回来了。有何二妞、吕榴香两个丫头打下手,晚食倒是很快就做好了。 就是俞馨娘喊了俞善几次,她都忙着干活儿没顾得上去吃,俞馨娘只得把饭菜留出来一份扣在灶上。 这会儿看见俞善和刘巧鸽神色兴奋地,一路小跑着进了俞蔓的房间,连正准备回房读书的俞信和柳和昶都有些好奇。 俩小孩互看一眼,摞下手里的书箱,跟了过去,没一会儿,俞蔓的房间便挤满了人,连俞馨娘都忍不住过来看她们在干什么。 俞善也没往外赶人,她直接分给刘巧鸽一根钩针:“既然是你负责打磨的,你也来试一试吧。” “我?”刘巧鸽一时间有些错愕。 俞善说得没错,明明这根钩针就是她刚才亲手打磨出来的,可莫名的,刘巧鸽有些不敢接。 其实养了这么久,她的双手早已经褪去老茧,不会再轻易勾坏光滑的锦面了。 她还特地央求古大夫调配了药膏,治好了手上反复冻疮留下的暗红色疤痕。 那些在许多个寒冬,被刺骨的冰水浸出来的丑陋冻疮,如今也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刘巧鸽却不曾再有过织锦的念头。 就连俞蔓房里都摆着一架织机,偶尔闲了还会上机织几段锦布出来。 可刘巧鸽却不同,哪怕她就住在织工院里,宁可天天闲得只能拿零嘴儿磕牙,也坚决不碰那织机一下。 许是因为只要坐在织机前面,就会让她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织出一寸寸锦布全都喂了狗! 刘巧鸽不是个拖拖拉拉的性子,她只犹豫了一瞬间,就接过钩针,凑过来和俞善一起选线。 俞善自取了一卷漂染过的白色柞蚕丝线,刘巧鸽则挑了一卷红色的,还嫌弃俞善颜色选得太素:“那颜色看起来死白,还不如本色的蚕丝呢。” 可在俞善心目里,最经典的蕾丝就是纯白色:“等会儿织好你就知道了,白色的蕾丝花边最耐看,最好搭。” 刘巧鸽不信,却也没功夫再跟俞善斗嘴,因为俞善已经开始绕线了。 俞善先拿丝线在自己右手食指上绕了两圈,把线圈退下来以后,她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按住线圈,小指勾线、食指挑线,并用右手拿起钩针穿过线圈后开始挂线。 她的动作一开始做得很慢,每一个步骤都等刘巧鸽跟上以后,才接着做下一步。 丝线很细,往往要绕很多下才能看出点儿雏形;可同样因为它够细,虽然织的时候很费力,织出来的蕾丝片却会显得异常精美。 其实这钩织蕾丝跟打络子也没什么不同。 对于做惯了织机、擅长女工的刘巧鸽来说,只是刚起头时有些难,织开以后,动作、针法都是重复的,刘巧鸽很快就摸到了规律。 俞善见她掌握住了要领,便加快了速度,开始十指翻飞起来。 头一样东西,俞善没有织得太复杂,她只钩了一条窄窄的蕾丝饰带,花色并不复杂——其实她也只是初学者的水平,会一些基本针法而已,织不了特别复杂的图案。 即便如此,俞善这一手还是把围观的几个人都给震住了。 俞信跟柳和昶看不出什么门道,就是觉得姐姐好厉害,从头到尾不过只用了一根竹针和一根线而已,织出来的东西真是好看! 俞蔓就不一样了,毕竟打理了这么久的织坊,她直觉这蕾丝饰带的用处还挺广: “这个就是蕾丝吗?看起来像是在打络子,只不过用上这钩针以后,编织出来的东西紧密得很,比松松垮垮的络子要精致许多,我看倒可以用这个代替络子流苏边。” 俞善觉得俞蔓真是好眼力,这蕾丝纤薄精美,天然就带着几分华丽。不管是用来镶边,还是点缀衣襟都是不错的选择; 唐时贵女们骑马出行,还会用一片纱网置于额间为饰,名为透额罗。在俞善看来,那也是一种网状蕾丝,相当的时髦。 俞善想着,若是她们也能用花俏的丝线钩制一些发饰,譬如点缀一些蕾丝的小花、蝴蝶置于蕾丝发网之上,会不会也受欢迎呢? 更不用提,蕾丝本来就可以钩制出许多缤纷的花型,正适合用来做发饰。 只不过,对于流光织坊来说,这蕾丝似乎有更适合的用处。 俞善抽出一块流光锦帕,用自己手里只有三指宽的饰带在上面比划着,对俞蔓说: “那你看如果做成这种蕾丝饰带,镶在咱们流光锦帕上做花边,是不是一下子就能跟县里其他织坊区别开来了?” 确实,色彩斑斓的流光锦帕周围缀起洁白无瑕的蕾丝的花边,竟然看起来意外的搭配。 如此一来,流光织坊的出品有了与众不同之处,才能保证它不泯灭于众多织坊的围剿。 俞善一开始只是想帮郭宜兰和杨希月出个主意,好尽快消耗掉这一批柞蚕丝线。 没想到,这个主意似乎对自己更有利。 股东 刘巧鸽可能真的是对手工有些天赋, 只一开始经过俞善的指点,后来竟无师自通, 钩出一朵红色的蕾丝小花来! 虽然只是一朵简简单单的五瓣小桃花, 却因为有丝线光泽的加持,花瓣纤薄,显得还挺精致。 俞善真心实意地送上彩虹:“不愧是巧娘, 初学就能钩得这样好。” 刘巧鸽听着这夸赞的话, 如闻天籁,简直心花怒放, 若是有尾巴, 想必这会儿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她强压着疯狂翘起的嘴角, 故作云淡风轻地说:“嗐, 我当这有什么难的, 不就是改成用钩针打络子嘛, 织锦背丝谱可比这个要难多了。” 你说这话的时候,脸皮不要忍笑忍得发抖,可信度还能再高一些…… 俞善见她得瑟, 干脆扯了笔纸过来:“来来来, 我给你画一些图样吧。” “我跟你说, 这蕾丝花样能应用的地方可多了, 首饰、发饰、衣饰是最基本的, 只要不嫌累, 还能钩个杯垫、桌布啥的。” “对了, 哪怕钩个蕾丝云肩也使得。” 云肩是时下女子特有的一种衣饰,相当于披肩,环绕领口, 披裹于肩。 它又有许多种样式, 虽然造型百变,却没有固定的花样,裁剪很讲究,长短错落,且色彩多变。 俞善在府城时,曾见过大户人家的女眷盛装出门时披着云肩,工艺之精巧,叫人叹为观止。 纹饰上有流云、有浪纹、有如意;上面层层绣片堆叠,端得是花团锦簇,有彩绣、珠绣、错金绣、打籽绣…… 俞善唯独没有见过蕾丝花样的,可以想像若是做成了,应该不比那珍珠衫子差,简直自带仙气。 俞善一边讲解着,一边手下不停地画着。图样一张一张的出来,这画可比一针一针的钩要快多了呀…… 爱美的刘巧鸽听得简直两眼放光。 这个好!早就听说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们以珍珠为衫。咱买不起珍珠衫,还不兴我给自己钩一件蕾丝云肩吗? 刘巧鸽顿时心痒难耐,等不得墨迹全干,就把图样、钩针,连带着一把颜色鲜亮的绣线一股脑全都拿上,回自己房里去了,走的时候连自己装零嘴儿的食盒都没端。 大家看一回热闹就散了,该读书的读书,或是继续琢磨蕾丝的更多钩法。 俞馨娘押着俞善把错过的晚食吃了,这才放她去忙。 左右晚上闲来无事,俞善干脆坐在案前,用置物架上剩下的物料,做了许多不同大小的钩针。 她专注地不停的削着竹针,细细打磨着,不知不觉中,夜渐渐深了。 这些天不知道怎么地,原先连绵不断的阴雨是没有了,天气却异常炎热。 俞善开着窗户,总算有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夏日炎热,唯有夜晚才有凉风徐徐,让人更能专注做事。 突然,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善姐儿,你睡了吗?”是俞蔓的声音。 “还没。”俞善放下手里的锉刀,打开房门,见俞蔓手里拎着两根燃着的艾条:“快进来吧。” “我在外面看你屋里灯还亮着,又大开着窗户,就知道你一准儿还没睡。”俞蔓把艾条分别放在前后窗下,屋里顿时白烟袅袅,缭绕着一股特殊的芳香气味。 她顺手帮俞善把窗户上的纱帘也放了下来:“怎么连窗纱也不记得放下来?要不是古大夫配得这好艾条能驱蚊虫,小心你又要喂蚊子了。” 俞善徒劳地用手扇了扇风:“这不是太热了嘛,不拉纱帘,兴许风还能再大一点儿。” 俞蔓熟门熟路帮俞善把床上的轻纱幔帐也放了下来,还拿艾条把帐子里边边角角都熏了一遍,免得有蚊虫躲在里面,叮得人一夜不得安睡。 俞善见她进门就忙活,也不说自己的来意,就知道恐怕俞蔓要说的话,有些不那么容易出口。 不然为什么这个时辰了,向来早睡早起的俞蔓还不睡觉,偏偏又独自跑到她房里来,显然是有些话想要私下里问。 既然俞蔓问不出口,俞善主动把她拉到案边来坐:“别忙活了,一会儿这些我自己就能弄。这么晚了还不睡,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俞蔓这才开口说道: “善姐儿,这钩针蕾丝做好了,应该是不愁卖的,哪怕郭小姐她们是按桑蚕丝的价钱进的货,也不愁收不回成本了。” 这话俞善深以为然。 不是她夸口,哪怕那络子也是用丝线打得,却没有蕾丝看起来精美。 而且络子只是装饰,比不得蕾丝用途广泛,只要钩得好,这蕾丝一定会畅销的。 不过,显然俞蔓还有其他意思没说出口。 见俞善询问地看向自己,俞蔓才犹豫地问道:“这法子是你想到的,石江县里还没有其他人会钩蕾丝,这是一门一定会赚钱的手艺,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其实在俞善看来,钩蕾丝胜在有新意,其手法不算太难,只要找些手巧的绣娘,教一教就能开工,如今反倒是那批柞蚕丝更重要了。 普通的桑蚕丝价格甚高,且柔软光滑,想要当蕾丝线,非得这种有骨性,有刚劲儿的柞蚕丝不可。 要不是有人故意拿这丝线来坑韩氏绣坊,石江县等闲还见不着这种柞蚕丝线呢。 而俞蔓则是为了流光织坊考虑。 如今俞蔓的眼光比从前更长远,若只是为了织坊着想,她私心希望可以把这桩生意留在织坊,由自家招人来做。 就像俞善说的,哪怕只是给流光锦帕钩上蕾丝边,也能一下子就能脱颖而出,吸引足够多的目光。 这样以来,织坊就需要郭宜兰她们手中的那批柞蚕丝线。 那么,要跟郭宜兰和杨希月说明这是柞蚕丝,价格低廉,只有普通丝线的一半,然后用这便宜一半的价格吃下这批丝线吗? 还是吃点亏,以她们被坑的原价把这批丝线接手过来?这样韩氏绣坊一下子就能收回本金,没有倒闭关门的风险了。 抑或,直接把制钩针、钩蕾丝的法子教给韩氏绣坊?就如俞善说得那样,就当她只是帮忙出了个主意? 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好像又不是很甘心。 俞蔓现在增长的是见识,却不是心眼。 她没办法像个合格的奸商一样,为了这其中的利润,问心无愧地瞒着郭宜兰她们,低价吃进丝线,加工一下,再高价卖出赚取利润。 俞善看出俞蔓的纠结,笑了笑说:“我在想,不如咱们两家通力合作?” 俞蔓一听还有其他办法,顿时把自己的纠结抛向一边:“怎么个合作法?” 俞善刚才一边做工,一边设想了几种方案:“简单的合作就是,咱们负责出钩针和技术,她们负责出材料,至于钩蕾丝的女工可以各请各的,工钱算在一起,扣掉成本就是了。” 俞蔓沉吟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大妥当:“若只是卖蕾丝饰品,这笔帐还好算;可若是咱们把蕾丝用在流光锦帕上,卖得了钱,这部分该怎么分呢?对韩氏绣坊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绣品上用到了蕾丝,卖得了钱要分给咱们吗?” 见她一下子就问到点子上,俞善笑着点点头:“没错,刚才那种合作的法子只适合一锤子买卖,时间久了,有些帐就算不清楚了。” 俞蔓追问道:“刚才说你简单的合作,那是不是还有复杂的合作法?” 更复杂的玩法就是合二为一:以流光织坊一成的股份,换韩氏绣坊一成的股份,两家交叉持股,互为股东,不管谁赚钱,肉都是烂到自家锅里。 只是,这事儿光有她这么想是不成的,还要韩氏绣坊那边也愿意才行。 虽说韩娘子摆明了,说那间韩氏绣坊是交给郭宜兰练手的铺子,可它毕竟是韩娘子的陪嫁铺子,不是郭宜兰的。 绣坊被郭宜兰弄到倒闭关张没问题,把干股划给旁人,恐怕韩娘子也要好好思量一番。 而且,俞善也有认真的思量过自己单做要面临的问题。 她在平溪村、大刘村已经招了几十个织工,若是再招一些人来专门学这钩蕾丝,不是招不到,只是数量不会太多。 钩蕾丝本来就是个费工的活计,韩氏绣坊养着一群签了契的绣娘,还有一些常年从绣坊接零散活计的妇人,只要略加培训就能开始干活了。 而且,韩氏绣坊对这些人的掌控,绝对要超过自己对织工的。 再实际一点,原本织坊出品的流光锦帕就是在韩氏绣坊寄卖的,每卖出一条,就要给绣坊两成的寄卖费。 若是能两家合成一家,这笔寄卖费交得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换股的事情不急在一时,需要从长计议,可以先放在一边。 倒是趁着此时夜深人静,正适合谈心。左右俞蔓今晚大概率是睡不着了,不如再丢下一个重磅消息,让她一起慢慢想吧。 俞善郑重地对俞蔓说:“我打算给你和巧娘两个人,一人分上两成织坊的股份。” “什么?”俞蔓像怀里被扔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善姐儿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对织坊从来没有过觊觎之心;就连巧娘那儿我也敢打包票的,她下了工看着是懒散些,可上工的时候从来不偷懒怠慢。” 见俞蔓急急地为自己和刘巧鸽分辩,俞善笑了,拉住她的手重新坐下来,示意她只管安心: “大姐,这股份我给的心甘情愿,若是没有你们两个,织坊不会运作得如此顺利,相信我,我绝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这是你们应得的东西。你就当我是为了更理所当然地把织坊丢给你们两个去打理才这样做的好了。” 见俞蔓还要拒绝,俞善又说道: “就算要跟韩氏绣坊换股,换走一成;你和巧娘一人分上两成,我手里还有五成的份子,仍然是这织坊的大股东。大姐,你先不忙着拒绝,不如跟巧娘先商量一下,至少不要替她拒绝这个机会吧?” 患难与共 俞蔓再三推拒, 无论俞善怎么说,都坚决不肯受禄。 可俞善这个想法在心中盘踞已久, 早就想得透透彻彻, 任凭俞蔓怎么拒绝,都不松口。 一个铁了心要给,一个坚决不肯要, 这深更半夜的, 姐儿俩相持不下,楞是谁也没说过谁。 说到最后, 俞善干脆耍起了无赖, 她伸出双手把俞蔓往屋外那么一推, 傲娇地来了一句:“就这样吧, 我要睡了!” 然后“咣当”一下闸了门! 冷不丁被关在门外还被甩了一脸门的俞蔓:…… 这一晚, 俞蔓果然没有睡好。 她就管着织坊, 每个月织坊的利有多大,俞蔓是一清二楚——那就是个日日生金的聚宝盆。 之前盖织坊和做织机的本钱早就已经赚回来了,现在织坊每个月赚的都是纯利。 前些阵子给裕凤祥供货的时候, 是按十五文一条锦帕价钱出货, 刨去成本, 织坊差不多能赚八文钱。 而摆到韩氏绣坊里寄卖, 以二十五文一条锦帕的价钱零卖, 先刨去绣坊抽走两成的寄卖费, 即是五文钱, 这样以来,每条锦帕织坊反倒能落下二十文。 再刨去人工、本钱,一条锦帕织坊能赚到十三文! 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流光锦已经在石江县小有名气, 哪怕是慕名寻到织坊来进货的客商,也只能谈到十八文一条的进价。 不过对方也不介意就是了。 反正只要不在石江县境内卖,就不受织坊规定的二十五文一条的零售价限制。 把这流光溢彩的锦帕拉到外地去,卖到三十文一条照样有销路。 织坊现在有的五十个织工都渐渐成了熟手,每个织工一天最少也能织五条锦帕。 更别提大家伙憋足了劲儿想要攒自己的小金库,一个赛一个的努力,想要超额多织几条锦帕出来。 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乡间织坊,每个月竟有上百两银子的纯利。 俞蔓又在心里默默算了一遍,忍不住想,如果换成是自己,能舍得一下子分出一半织坊给人吗? 自己若是收下这两成干股,一个月就有少说二十两分红,一年下来就是二百四十两的进项。 那可是二百多两啊! 以前她在镇上织坊做工,日夜不停地赶工,累死累活,最终熬到身体都亏空了,一个月也不过只赚八百文。 那织坊的坊主还百般挑剔,稍微逮到些错处就要扣钱。 俞蔓恍惚还记得,她娘孙氏曾经在心情好的时候,一时会跟她念叨着等她嫁人,家里会给她出五两银子的陪嫁; 一时又会说像她这样带手艺能赚钱的闺女,夫家需得出二十两的彩礼,这样家里才不吃亏。 家里甚至还开出条件来,让俞蔓拖到十八岁再出嫁,倒不是多舍不得她,而是舍不得她那八百文一个月的工钱。 二十两,当时看得天大地大,如今想想,要是自己厚着脸皮收下织坊的份了,那不过是织坊一个月的分红而已。 俞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夜里实在寂静,她又忍不住想起了许久没有想过的那个人。 俞蔓在村中曾经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叫何承祖。 大家两小无猜时,时常在一起玩耍,后来她被家人送到镇上织坊,只有偶尔休沐才能回家一趟,大家渐渐就少了来往。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俞蔓偶尔回到家中,总能在村子里遇到那个人。 不管是去河边洗衣裳,还是去田里送饭,偶遇的次数多了,见面总要说上几句话,这一来二去的,大家仿佛又恢复了儿时的亲密。 再后来……再后来俞蔓的心就乱了,对方反倒迟迟没有挑破那层窗户纸。 平溪村里有适龄小伙子的人家,几乎都知道俞家老宅提的那两个要求。 乡下人议亲都早。按说以俞蔓这般人才,又到了花一样的年纪,合该早早的订下亲事,来求娶的媒人不说踏破了门槛,怎么也不至于门前冷清才是。 原因很简单,只那一条铁打得“二十两银子彩礼”的条件,就吓退了大多数人。 庄户人家娶个亲,彩礼送个三两五两的也有,咬咬牙十两八两的也行,一口咬定要二十两就是天价了。 不恰当地说,买一头牛只要八两银子,为娶个媳妇,人家家里要花上两头半牛的钱。 不消说,办个喜事还要再加上待客宴席的花费,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若没有个三十两银子,这媳妇竟是娶不到家的。 更让人望而却步的是,俞家老宅咬死了要等到俞蔓十八岁才能出嫁。 乡下说亲,男方总要比女方大上一两岁,让人家等到二十岁这媳妇才能娶进门,那抱孙子不就更晚了吗? 就算有人家相中了俞蔓的人品,非卿不娶,可轮到商量陪嫁的时候,当着媒人的面,俞家人又吱吱吾吾的不肯表态。 原来收那么老些彩礼,竟是一文钱都不打算让闺女陪出门! 那城里的风气姑且不论,只说说乡下庄户人家议亲的习惯。 寻常普遍一些的,大多都是娘家留下一半的彩礼,拿出另一半给闺女置办嫁妆。 那讲究些的厚道人家,心疼闺女,不管夫家给多少彩礼,一分不留,全给闺女写成嫁妆单子,压箱底陪嫁出去给闺女傍身,好让闺女在夫家腰杆子硬一些。 只有那些讲究不起来的破落户,才会如此行事。 收了二十两的彩礼,竟是一文钱都不打算陪嫁,只打算出一副简薄的嫁妆:几床被褥,两身衣裳,再加些不值钱的杂木家具就把闺女打发出门了。 那俗话说,买猪看圈,娶媳妇看院。 明明家境不差的俞家老宅开出如此刻薄的条件,基本上就等于闺女嫁出去以后,沾不到家里半点儿光。 结亲是结两家之好,那人家结亲跟买个媳妇似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此议了几户人家都没谈拢,媒人渐渐就不上门了。 而何家的家境只是平常,不算什么殷实人家,要他们家出二十两的彩礼简直是天方夜谭。 何承祖又是独子,还比俞蔓大两岁,又如何能等到她十八岁才过门? 结果,只见何承祖日复一日地跟俞蔓示好,却迟迟不提遣媒人上门的事。 见对方不肯明白地表态,俞蔓心里也自有她的矜持,不愿意主动开口说什么,结果两个人就这么平淡如水地来往着。 这不明不白的关系,一直拖到俞蔓在镇上织坊日夜不停地赶工,累垮了身体,人事不省地被织坊送了回来。 村里那阵子谣言四起,一时传出俞家要送她当妾,人反被俞家二房接了去;一时又在传俞蔓亏空了身体,不能生养的消息…… 只过了一个月,何承祖就成亲了。新娘子是隔了两个村子的,虽然家贫没有什么陪嫁,彩礼只要三两。 从此之后,俞蔓再也没想起过那个人。 二十两银子。 那两成份子就像是烫手山芋,沉甸甸地烫得俞蔓翻来覆去的,一夜都没有睡着。 她干脆一大清早起来,就看见刘巧鸽也没比自己强到哪儿去,挂着两个斗大的黑眼圈。 这会儿正好人齐,大家都聚在堂屋吃早食呢。 因为人多,早食做得也简单,有粥有蒸饼,配上米娘子蒸的芝麻茄脯,调的麻油三丝,爽口又开胃。 俞信和柳和昶两个年纪最小的,额外还有一碗煮过的牛乳。 “善姐儿。”刘巧鸽手里抱着个箩筐,挤到俞善身边坐下,不声不响地往把她面前的碗碟都挪开,把箩筐往她面前一放:“看看我昨夜做的东西。” 这是啥? 俞善看她一脸的憔悴,竟像是熬了个通宵的样子,偏偏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睛晶晶亮,脸上还带着不容忽视的洋洋得意。 于是,俞善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朝箩筐里望去。 这一望就是好家伙! 箩筐里放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不同样式的蕾丝花、叶、绣片,看花形除了昨晚刘巧鸽钩过的桃花,还有菊花、荷花,甚至还有荷叶和莲蓬。 刘巧鸽甚至别出心裁,钩了巴掌那么大的一小块“万字不到头”的纹样,这分明是用在锦布上的花色,难得刘巧鸽能想到,还用到了此处。 俞善翻了翻箩筐里,每一种花形刘巧鸽都只钩了一小朵,看得出来,她是在试各种针法。 有短针、长针、中长针;枣针、锁针、辫子针……几乎每一种针法刘巧鸽都试过一遍,还试图把织锦时见过的纹样运用在图案里。 俞善忍不住抬头,她先看向不是一脸“快来夸我”的刘巧鸽,而是俞蔓。 她的眼神俞蔓看懂了,这是在问:怎么样?给她两成的股份,我是真不亏啊。 俞蔓愣了一愣,整整一夜的纠结烟消云散,她突然释然地失笑:行,只要你信得过我们就好。 刘巧鸽不知道这姐妹俩在打什么眉眼官司,她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擎等着表扬呐! 俞善微微一笑,端起碗把剩下的几口粥喝干净了,摞下碗,给了俞蔓一个眼神: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来跟她说吧。 然后,俞善端起刘巧鸽带来的箩筐,对她说道:“干得漂亮!不过你还是赶紧去补个觉吧,这些花样先借我用用。” 说完,竟然直接把装着蕾丝小样儿的箩筐端走了。 就这一句,就没了? 刘巧鸽等了半天,干得漂亮这干巴巴的四个字儿听着一点儿都不过瘾。 连钩针都放在箩筐里,被俞善一起拿走了,这兴头儿一过,刘巧鸽立马就眼皮发沉,犯起困来。 她一边儿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勉强把早食吃了,正要起身回屋好好补个觉。 就见俞蔓笑眯眯地走过来,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热情地说: “巧娘啊,先别忙着睡,有件小事儿善姐儿让我跟你商量一下。” 呵呵,啥叫亲姐妹共患难,害我一夜没睡的消息,干脆你也别睡了。 抢占货源 俞蔓难得狭促一回, 最终也没能如愿。 刘巧鸽困劲儿一上来急着补觉,听俞蔓说有事要谈, 干脆打着哈欠, 领她回了自己屋,打算谈完就睡。 俞蔓细细讲完那两成干股的事,就等着对方跟自己一样露出纠结的神色。 哪知道, 刘巧鸽只是眨眨眼睛, 呆呆地“哦”了一声,然后和衣往床上一躺, 倒头就睡, 看着睡得还挺香甜。 俞蔓无语:不是, 心咋这么大呢? 她不死心, 试着推了推呼呼大睡的刘巧鸽, 发现人居然是真睡着了, 简直气到仰倒。 刘巧鸽这一觉就睡到大晌午,到了午食的时间才醒过来。 这会儿织工院里正是放饭的时候,几十个小媳妇大姑娘嘻嘻哈哈地聚在一块儿, 一边儿吃饭一边儿闲聊, 端的是喧嚣热闹。 刘巧鸽从屋里摆着的脸盆里掬一把水洗了脸, 打理清爽以后, 自觉得精神了才出了房门。 她专程找到俞蔓, 笑呵呵地说:“蔓姐儿, 我刚才做了个大大的美梦, 梦见你跟我说,善姐儿居然要把织坊两成的份子白白送给咱们俩。你说好笑不好笑?” 俞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也觉得离谱吧?”刘巧鸽意犹未尽地咂摸了一下:“哎呀,梦里还有这等好事, 早知道我就多睡一会儿了。” 说完, 刘巧鸽自己先哈哈哈笑得花枝乱颤…… 俞蔓没说话,只神色淡淡地收回眼神。 她仍旧手下不停地翻捡着织工们上午交过来的锦帕,仔细检查着有无疏漏之处,好半晌才慢吞吞地纠正她道: “不是给咱俩两成,而是给咱们俩一人两成织坊的股份,拢共是四成!” “噗……”刘巧鸽正觉得口渴,抄起桌上的杯子牛饮了一大口,闻言就是一喷。 俞蔓眼疾手快,抢先一把挪走面前摊着的锦帕,好免遭那口茶水的荼毒。 刘巧鸽咳了半天才平息下来,她终于如俞蔓的心愿,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没开玩笑吧?一人两成?不、不对,善姐儿真的要给咱俩份子啊?” 俞蔓见她语无伦次的样子终于神清气爽,脸上却是不显,连眉头都不动一下,淡定地点点头。 刘巧鸽倒抽一口凉气,顿了顿,又追问道:“白给咱们的?” “那是自然。”俞蔓只说了这一句,就不言语了。 她已经用一整夜的功夫想了个清楚,这会儿既然已经拿定主意,也就不会再动摇,可以继续稳如泰山地忙活着。 至于刘巧鸽要不要接受,敢不敢接受,就是她自己要做的决断了。 俞蔓动作熟练地把刚才检查过的锦帕按花色不同,一百条打成一包。如今织坊往外出货,就是以百条为单位的,这样方便出库存时计数。 刘巧鸽就愣愣地坐在那儿,看着俞蔓忙活,也没说话,好半晌她才双手捂脸,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俞蔓看她欢喜疯了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刘巧鸽笑够了,才抹抹眼角溢出的眼泪:“这份子你要吗?” 俞蔓手下一顿,抬头看着刘巧鸽反问道:“你呢?” “善姐儿都敢给,难不成咱们不敢要?”刘巧鸽把下巴微微一抬,信心满满地说: “我拿了这份子,自然不会让善姐儿吃亏。你忘了善姐儿有一次说过,想要每个人殾能分到更多的饼,唯一的方法就是把饼做大。” 俞蔓把这话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确实像是善姐儿能说出来的。 她点头赞同道:“这话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关于织坊咱俩得好好合计合计,别辜负了善姐儿的一片心意才好。” 刘巧鸽扬起眉毛:“那是自然。咱们要联手,一定把这饼子做得又香又大!” 这厢,俞蔓和刘巧鸽摩拳擦掌,誓要把织坊搞得红红火火; 那厢,郭宜兰和杨希月实在是想不到,这么快就收到俞善的答复。 俞善遣人送过去的蕾丝小样,叫人一见之下,简直惊艳。哪怕以杨希月的眼界来看,也觉得这些蕾丝小样儿别出心裁,颇有新意。 本来俞善已经下了帖子,邀请两人三日后到小镜庄做客。 可让两人头疼了许多天的那批“假丝线”终于有了解决的法子,郭宜兰还能勉强耐得住性子,杨希月却是等不得了: “三天时间也太久了,不如咱们跟你娘商量一下,明日就去找善姐姐玩吧。” 郭宜兰显得有些踌躇,她把俞善随东西一起捎来的书信递给杨希月: “善姐姐在信里说了,还要邀你过去,顺便谈一谈往京城销流光锦帕的事情,这事儿你自己可想好了?” 杨希月接过信,一目十行地往下看,漫不经心地答道:“这有什么可想的,拢共也没有多少钱的生意,但凡只要我开口,我娘肯定会答应的。” 郭宜兰情知以好友的性子,凡事三分钟热度,只要兴头过了也就摞开手,不再理会。 这回帮着自己打理铺子,已经是杨希月难得的有耐性,尤其是后来被结结实实地坑了一把,更让她又气又恨,反倒投入了更多的精力。 只是分销流光锦帕这件事,不同于以往杨希月为打发时间找来的乐子。 郭宜兰向来性情温和,有些话她已经在心里思忖了一阵子,如今为了好友思量,这话也不吐不快: “若是别的什么事,倒也罢了,只不过我听爹爹在家里说过,善姐姐有现在的家业,并不是因为她像你我一般祖荫丰厚,而是靠她自己一点一滴建起来的,实在是不容易。” 杨希月听了这话,还是不明所以:“所以我也很佩服善姐儿啊。” 郭宜兰一噎,知道没有什么更委婉的方式来表达,干脆把心一横,直抒胸臆道: “我的意思是,织坊不止关系着善姐姐一人的生计。若你只是觉得有趣,不如咱们还是一起打理绣坊,什么时候你觉得没意思了,咱们再拆伙; 可若是你答应了善姐姐,把锦帕销往京城,过一阵子又改了主意,摞下手不管了,恐怕不止会影响织坊的生意,更会伤了咱们彼此间的和气。” 杨希月闻言其实没有多么生气,她也知道自己这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性子,被好友点出来之后,倒是有些赧然。 她确实是见郭宜兰接手了绣坊以后,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时常得到韩娘子的夸赞,这才起了念头。 之前杨希月把流光锦帕捎回到京城去,送给母亲和姐姐,才知道这流光锦还没流传到京城去,若自己开了铺子,就是独一份的生意。 至于能赚多少钱,杨希月还不看在眼里。 她就是想要如同好友这般自己打理一间铺子,好让自己的母亲也夸赞一番能干,最好做到闻名京城,震一震那些人的眼。 杨希月也不管自己比郭宜兰年纪还大,只管像牛皮糖似的抱着郭宜兰的胳膊撒娇道: “我娘早前教我姐姐管家的时候,也是直接分了几间铺子给她,那时候我娘就想让我也管一间铺子练练手,我嫌麻烦没要,如今不过开口管她再要一间过来,也不费什么事。” 在京城开一间铺子随随便便就要几百、上千两银子,在杨希月口中也不过尔尔,端看她想不想要罢了: “……让我娘顺便再派个老成的掌柜给我,好管着铺子。这生意只需要我动动嘴,哪里能劳动得我亲力亲为呢?所以,哪怕日后我没了兴致,只管交待掌柜的继续跟善姐儿的织坊做生意不就行了?断不会叫善姐儿架在半空中下不来的。” 没说自己一定会坚持下去,只是把后路想好了,反倒叫郭宜兰觉得,杨希月确实是认真考虑过的。 郭宜兰想了一下,觉得倒也是这个理儿。 似杨家这样的人家,所谓生意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吩咐下面一声罢了,自然会有人把事情办妥。 以后若是好友想摞开手,有底下的掌柜继续跟进就好,也不怕善姐姐那边落空。 去了心中的疑虑,两个小姑娘又手牵着手,兴致勃勃地找韩娘子,商量明天去平溪村找俞善的事情了。 韩娘子既然一早就知道她们托了俞善帮着出主意,自己又打定了主意不插手,当然不会阻着二人出门。 她痛痛快快地松口答应了,只是吩咐二人要带好身边的下人,好跟着服侍。 毕竟现在还搞不清楚林家为什么要针对她们,所以万事小心为上。 等郭宜兰和杨希月两个高高兴兴地牵着手走了,韩娘子才让仆妇把一朵蕾丝花和那些丝线拿过来。 今天俞善托人送东西和信件进来,自然要经过门房,也就等于过了韩娘子的眼。 她扣下一朵蕾丝花,反复地摩挲对比过,眼前这朵花瓣如金线,根根分明金丝菊,确实是用那批丝线制成的,就是不知道那俞善小娘子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做得如此精致,栩栩如生。 “倒不像是编的,比打络子做出来的坚实得多。”韩娘子又拿起那朵通体金黄的蕾丝菊花细细端详,每一根长长的花瓣都支起来了,显得骨性十足。 这批丝线韩娘子一早就看过,虽然丝线特有的光泽还在,却不似平常那样丝滑柔软,既不能用来绣花,就是织成绸缎,怕是也过于硬挺了。 实在是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种用处。 韩娘子突然意识到,说不定这几千两的亏空还真的填补得上。 她只略微想了一下就改了主意,叫心腹仆妇俯耳过来:“叫咱们的人继续追查下去。” 那仆妇听了一惊,难道娘子真的要跟那裕凤祥过不去?林家可不是好惹的。 劝阻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韩娘子吩咐道:“倒不用找林家的麻烦,只是叫人去查一查,裕凤祥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一批丝线,这么好的一门生意,咱们得先找到货源才行。” 请客 今天, 俞善总算见识到人手不足的短处了。 这会儿俞家二房的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俞善这个主人家特意留在家里, 等着客人上门, 其他众人各有各忙。 俞蔓和刘巧鸽不消说,正在织工院忙活;俞馨娘去了小镜庄;俞信跟柳和昶这小兄弟俩也一早去了学堂。 本来俞善打算等郭、杨两位小姑娘到了,直接把人领到后面织纺里, 先有事说事, 谈完再一起去玩。 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客人,倒是有些犯难。 不是俞善矫情, 而是乡间生活多有不便, 村民们生活也向来简单, 平日里自家人吃饭, 向来是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 不论谁家待客, 都是要提前准备的。 情急之下, 俞善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俩丫头可以使唤。 她这厢打发了郭、杨两家的马车慢慢往小镜庄走,那厢赶紧让何二妮去通知村长俞怀安: “你跑得快,先去大堂伯家里, 告诉他县令杨大人和郭县尉便服来访, 我猜过会儿杨大人多半要请他和族长爷爷过来叙话, 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下。” 今天不是衙门休沐, 杨绍光这个人律已的很, 不会没事儿跑来闲逛, 定是有些体察民情的公务在身, 叫村长和族长来拜见,询问一番是应有之义。 而且,按照他们进村的动静, 搞不好这会儿俞怀安已经知道自家有“贵客”来访了。 俞善强烈怀疑哪怕自己不去请, 一会儿俞怀安也要借故来察看一番,倒不如主动去打声招呼。 何二妮清脆地应了一声,拔腿就要往外跑。 别看她来平溪村的时候短,却腿脚勤快,只要每天得闲了就会出去晃悠一圈,村子里的路早就已经认熟了。 尤其是村长家、木匠家、篾匠家这几户经常打交道的;还有村里卖豆腐和杀猪的这几户人家,何二妮经常跑腿帮着买东西,简直是熟门熟路。 只是她人还没出门,就被俞善叫住了,想了想又补充道: “再请大堂伯帮忙借两套好一点儿的桌椅板凳,借到以后,让钱多宝用骡车拉上,直接送到庄子上的池塘边。” 她原先准备的是,谈完正事,从小镜庄的食堂搬一套长桌、板凳到池塘边上。 左右现在天气热,人们更喜欢蹲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吃饭,食堂里腾一套桌椅出来也不见局促。 现在粗略算一算就知道远远不够。 中午女眷们算一桌,男人们再坐一桌,仆妇丫环们又是一桌,这就是三桌席面了。 就这还不算车夫、护卫们不入席,守着马车轮流用饭。 倒不如干脆请俞怀安帮忙,临时借两套村里摆喜宴时常用的桌椅充数。 安排完了,俞善又转过脸来,吩咐吕榴香道: “你到村里张屠户那儿,看看除了我定的猪肉和羊肉,还有没有其他新鲜的肉卖;要是那头新杀的羊还没卖出去,不管剩下多少,全都给买下来。” 平溪村唯一的一家屠户,向来是逢十才动刀杀一头猪,村里人有要买肉的,都会卡着日子提前跟他下订。 而在村里卖不完的肉,张屠户才会在初十这天,拉到镇上的市集卖掉。 幸好明天就是初十,因着俞善今天要提前请客,就多花了些钱,请张屠户提前一天杀猪; 又怕郭宜兰跟杨希月吃不惯猪肉,俞善还特意跟张屠户订了些羊肉,请他现宰一头羊。 羊肉价贵,在乡下的集市不如猪肉好卖,也就是俞善要的量大,给的价儿高,张屠户犹豫了好久,才应下这桩生意的。 俞善原本为了待客定了十斤猪肉,二十斤羊肉,现在看来是定少了。 今天来的客人多,刚好把整头羊都买下来,就不怕准备的食材不够了。 俞善一边细细交待着,把一锭碎银放到吕榴香的手里: “跟张屠户说,这是定金,回头只管找我来结账。再让他受个累,一定帮我拾掇干净了。羊腿、羊排都洗净切好;羊肉切成拇指大小的丁,务必拿我给他送过去的竹签子,按两瘦一肥的顺序串好再送来,这些话你都记下了吗?” 俞善口中不停的一连串吩咐下来,却半晌不见吕榴香回话。 她这才抬头去看,就见吕榴香手足无措地擎着那个小银锞子,站在原地一脸的为难。 俞善心里一愣,把声音又放缓了些:“是我说得太快你记不住吗?” 吕榴香涨红了脸,点点头,又匆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屠户家在哪儿,我、我一个人不敢出门……” 只说这一句话就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脸上红得几乎要滴血。 俞善微微皱起眉头。 说起来,她确实没怎么见吕榴香出过门。 自从来家里,吕榴香倒也不是不勤快,每天手上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 就是这姑娘比她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现在也只摸熟了去小镜庄怎么走。 吕榴香今天要是不说,俞善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想想,平时有什么需要跑腿的事情,好像都是何二妞抢先应下,吕榴香确实是没怎么出过门。 何二妞见状,赶紧解围道:“小姐,还是我去说吧。反正张屠户家跟村长家都在一头,刚好顺路,我跑得又快,只要路上快跑几步,保证不耽误功夫。” 哪怕俞善还没应下来,吕榴香闻言就先松了一大口气。 俞善见何二妞正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己,只得点了点头。 何二妞咧嘴一笑,从吕榴香手里拿走小银锞子,一溜烟儿地大步跑走了。 俞善只好对吕榴香说:“那你也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庄子上招呼客人吧。” 说完,她到后面织工院跟俞蔓、刘巧鸽打过招呼,就带着吕榴香出了门。 杨绍光他们的马车走得并不快。 知道小镜庄在哪个方向,杨绍光也不着急,扶着夫人下了马车慢慢步行。 他借口乡间土路颠簸不平,伸手牢牢地牵住萧氏,一边走,一边向萧氏介绍路两边的作物,讲得口若悬河。 听得郭县尉暗暗直翻眼睛,别看杨大人现在说起农事来头头是道,他可还记得当初大人刚到石江县,稻麦不分的糗事呢。 而萧氏还真的是没怎么见过农田里水稻、豆子长什么样,夫君杨绍光不管说什么,她都笑吟吟地听得津津有味。 其他人也不好打扰这一对漫步在田间,犹如逛花园的夫妻,只能也慢慢儿地跟在后面走着。 村里的孩子们从村口就跟着这几辆马车,又被大人反复叮嘱不能冒犯了贵人,于是一路远远的围着看热闹。 结果,俞善没几步就追上他们一行人,正好看见杨希月拉着郭宜兰掩嘴偷笑,一看就是在笑话自家七叔七婶。 刚才一见面,杨希月骑着马,特意冲在前头,对着俞善挤眉弄眼的,好不着急。 俞善瞬间就明白了,敢情这俩小姑奶奶还没跟家里坦白从宽呢,这是提醒自己不要说漏嘴了…… 现在看杨希月居然还有心情笑话自家叔叔婶婶秀恩爱,俞善忍不住再次感叹:这姑娘心真大啊! 其实,杨绍光今天这平溪村之行的目的,确实是公私兼有。 于私,他早上听妻子说觉得气闷,想要出门走一走,于是临时推掉公务,打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果真陪妻子萧氏在这乡间散散心。 于公,杨绍光确实也是为了体察民情。 他还特意绕到俞信的八亩水田那里,又仔细看了一回第二茬插秧稻苗的长势。 俞善在春种、夏收时记录的种种数据,杨绍光早就看过了,确实不错,从种到收的每一个步骤都十分详细。 倒不是信不过俞善,只是出于谨慎,杨绍光要再看一回这插秧法种出的稻子,在秋种时是不是一样能长势良好。 若是俞善能在秋收之后,用这一年两季的数据证明插秧法确实可行,明年春上杨绍光就要在石江县大力推广这插秧法了。 同样的道理还适用于间作套种之法,杨绍光打算再等到这一季的收成有了结果,再加上俞善贡献三合土的功劳,数功累计,可一起替俞善向朝廷请功。 别的不说,至少一份由朝廷颁发的嘉许的诏表,和些许奖赏是跑不了的。 只要有这份嘉奖,以后哪怕他离了任,也是俞善小娘子的一道护身符。 俞善可不知道杨绍光打算了这么多。 今天早上她就请杨庄头带着人把池塘边上布置好了。 见杨绍光跟萧氏二人在那儿你侬我侬,遍撒狗粮,看得略微有些撑的俞善,干脆悄悄引着郭宜兰和杨希月,先往池塘边玩去了。 就连被严父考较了一路功课,有些发蔫儿的郭宜年也受益,乐得跟着姐姐们撒欢跑去玩了。 只剩下郭县尉不得不履职尽责,继续跟在上官后面。 池塘边上,杨柳依依,绿树成荫。 树荫下,还有俞善使人搭的两处幔帐,一处帐子里围着两张竹床,夏日炎炎,若是午食后犯困,也可供人小憩; 一处帐子支在下风口,围着个更衣的地方,里头恭桶、厕纸、水盆、布巾、净手用的香皂一应俱全,全是崭新的。 柳树下更是一早摆好了条案桌椅,摆好了茶具、水杯,几盘样子新奇的点心,井水湃过泌凉的紫葡萄、绿西瓜上还冒着水珠,叫人看着就解暑。 嗯,像个待客的样子。 跟着两位姑娘过来的仆妇和丫鬟们四下里检查一遍,登时就松了口气。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暗暗庆幸俞善小娘子是个讲究人,这乡下地方布置好了,倒是有几分雅致。 来之前就担心乡下条件简陋,现在看来也颇有野趣,看来只呆上一天问题倒是不大。 露水情缘 别看相差着四、五岁的年纪, 杨希月和郭宜年两个撒起欢来,是一模一样的兴奋。 这俩城里长大的小孩, 远远地看见池塘里遍开的荷花就先“哇”个不停, 看见池塘水面上有鸭子嘎嘎叫着列队游过,也惊喜地大叫。 等看见俞善准备好的钓鱼竿,这一大一小更是跃跃欲试, 当即就要临水垂钓。 好在杨庄头以前见过周老爷在庄子上招待朋友, 不仅熟门熟路的准备了钓竿和木桶,还拌了香饵供贵客们垂钓。 范大两口子负责看着池塘, 一直勤勉有加, 知道东家今天要请客, 一早把柳树下那片地的杂草、碎石都清理干净了。 就是范大忘记把他平时用的独木舟给驶走, 就停在岸边, 一眼就被杨希月看见了, 马上闹着要泛舟垂钓。 郭宜年也想划船玩水。 他眼巴巴等在一边,希望杨姐姐能说动大家伙儿,自己也好趁个顺风船。 俞善仔细一问, 敢情这两位急着划船的都是旱鸭子, 根本不会凫水……这池塘可着实不浅呢。 他们带来的丫鬟仆妇们怎么敢让自家小主人冒险, 一窝蜂地围上去, 七嘴八舌好一通劝解。 看来用不着自己出力, 俞善干脆识趣地不说话了。 郭宜兰在马车上坐了一路, 确实有些乏了, 自顾自地挑了个位置安生坐下来。 然后,她好奇地打量着长桌上摆着的一碟碟点心果品。 西瓜前两天俞善刚给郭家送过,郭宜兰也吃了, 味道甘甜爽口, 确实不错。 葡萄俞善送来的果篮里也有,颗颗又大又圆,酸甜可口,后味儿果香十足。 郭宜兰看了一圈下来,注意力放在一块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点心上:看上去方方正正的,颜色淡黄,好像十分松软的样子。 俞善见郭宜兰好奇地盯着蜂蜜蛋糕看,伸手取过竹夹子,夹了一块放在小碟上,又递过来一把竹叉子: “尝尝吧,这是我做的蜂蜜蛋糕,用的是牛奶、面粉、蜂蜜和鸡蛋,你没什么忌口的吧?” 自从有了牛奶,小镜庄上的那个面包窑总算被俞善派上了正经用场。 头一样被她折腾出来的,就是这款蜂蜜蛋糕。 出炉的那天,这蛋糕烤制时散发出的那种诱人香味,引得已经见多识广的小镜庄人足足守了一刻钟。 郭宜兰也不例外,她也闻到这蛋糕散发出意外香甜的味道,这味道不同于以往自己吃过的任何一种点心。 她小心翼翼地拿叉子戳了一下面前的“蜂蜜蛋糕”,发现果然如同自己想像的那般柔软。 郭宜兰不再犹豫了,叉上一小块蛋糕放进口中,顿时惊喜的睁大眼睛,发出了含糊的“唔”的赞赏声。 她很快吃完了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蛋糕,正在意犹未尽,俞善又主动替她斟了杯茶水,取来一块饼干: “喝杯茶,再尝一尝这个,里面也加了牛奶,比一般的饼干更加酥脆。” 郭宜兰心说,我也没吃过一般的饼干啊。 想是这样想,手却很诚实地伸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烘焙有着严格的配比和步骤,比起厨艺来,俞善的烘焙手艺竟然相当不错。 至少在找对了合适的方子之后,她能把成品的口味保持一致。 俞善不光做了原味的牛奶饼干,还试着往里加了果脯、果仁,做成不同的口味。 况且有了面包窑,又怎么少得了面包呢? 小镜庄多的是米浆,除了普通的面包,俞善还试着做了一些大米面包出来。 表皮韧香,里面软弹,吃起来米香浓郁,既耐嚼,又有大米的清甜。 今天正好趁着人多,每样都摆出来一些,请大家品尝一二,顺便提点意见。 郭家家境优渥,又有韩娘子这样能干的母亲,郭宜兰除了精通女红,对这灶上的手艺也略通一二,倒是果真给了俞善一些中肯的意见。 俞善还是挺惊喜的,于是俩人一个尝味,一个记录,也是不亦乐乎。 过了好半晌,才见杨希月气呼呼地跑过来,郁闷地说: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躲在这里,原来背着我在吃好吃的呢。” 看来是没能去划船啊。 杨希月一个人再使小性子也有限,怎么可能拗得过她母亲专门派来“服侍”她的丫鬟和仆妇呢。 不被允许去划船,杨希月兴致缺缺,连垂钓的心情都没有了,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已的好友正悠闲地坐在树荫下吃吃喝喝。 更郁闷了有没有? 郭宜兰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笑着安慰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些点心我都尝过一遍了,刚好跟你介绍一下哪个更好吃,来来来,先尝尝这个蜂蜜蛋糕。” 杨希月狐疑地看了一眼那所谓的蛋糕平平无奇的外表:“果真好吃?” “你尝了就知道了。”郭宜兰学着俞善的样子,主动拿竹夹给杨希月也夹了一小块蛋糕。 这蛋糕简单易做,俞善烤了不少,她让吕榴香给来的仆妇丫鬟们一人分了一小块。 仆妇们见自家小姐不再坚持去水边玩,这才放心地谢过俞善,聚到另外一边的树荫下,吃东西喝茶去了。 郭宜年倒是兴致不减,由他奶娘看着,坐在池塘边上一边吃点心,一边认真地钓鱼。 没多大一会儿,俞蔓和刘巧鸽安排好了织坊的事情,也过来池塘边上。 这会儿倒是正好只有她们几个人在,是个谈事情的好机会。 俞蔓趁机把柞蚕丝的来历跟郭、杨二人讲了讲。 那钩针小巧,刘巧鸽随身就带着两根,她的荷包里还塞着一朵半成品的蕾丝带——俞善说可以试着给流光锦帕缀上蕾丝花边,她便打算抽空钩出几条不同纹路的,比着看看。 于是趁着俞蔓讲着的功夫,刘巧鸽当场钩了一条花边,演示给她们看,看得郭宜兰和杨希月啧啧称赞,同时又有些犯难: 这样精巧的手艺,怎好开口让人教授呢? “你们有丝线却没有手艺;我们空有技艺,却苦于没有材料……” 像是看出了她们的为难,俞善把她两家交叉持股的提议坦言相告: “……流光织坊这边,除了拿出一成股份跟韩氏绣坊交换,我还会把两成股份分给俞蔓,另外两成分给刘巧鸽,不仅因为她们二人日常管着织坊的运作,刚刚你们也看见了,刘巧鸽在这上头颇有天分,你们看到的那些蕾丝样品全是出自她一人之手。” 俞善当着众人的面,把功劳归在刘巧鸽身上,说得刘巧鸽心里既滚烫又熨帖。 哪怕知道自己会得到织坊的两成份子,都没能让她有这种感受。 其实,这种交叉持股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做法,有许多利益相关的家族为稳固彼此间的关系,都是如此操作的,倒是好理解。 郭宜兰沉吟了一会儿,便说道:“绣坊虽说现在交给我管,可那毕竟是我娘的陪嫁铺子,我一个人不好擅做主张,还要问过我娘的意见才好。” 大家听了都点头说不急。 倒是杨希月有些失落了:“你们两家互换了股份,就越发地亲密无间,倒把我一个人撇下了。” 她说着话,越来越觉得委屈,竟然隐隐眼圈发红: “我就知道,咱们不过是萍水相逢,露水情缘,等以后我离了这里回京城去,你们却还守在一块儿,还是好朋友,到时候肯定就把我一个人给忘记了。” 不是,你等一等,什么露水情缘,杨小姐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话本儿啊啊啊?! 俞善简直满头大汗。 她敢提出来跟韩氏绣坊互相换股,是因为俞善确信自己的织坊跟韩氏绣坊估值差不多少。 哪怕以后发展起来,她也有信心,绝不会是自己占韩氏绣坊的便宜。 可俞善哪怕知道杨希月有意在京城开间铺子,也做绣坊生意,或是做绸缎庄,同时售卖流光锦帕,她也绝不敢开口提议跟杨希月交换股份。 京城向来寸土寸金,铺子能开起来,资本雄厚是一方面,关键要看背后的人脉。 若是无根无基的,哪怕硬砸钱把铺子开起来了,也会开不长久。 偏偏人脉背景这种隐形的资产,是最没有办法估算价值的。 这种情况下,叫俞善怎么敢开口?开口就是摆明了要占人便宜啊。 看着杨希月小姑娘欲泣泫然,俞善也犯了难,她求救地看向郭宜兰。 也不知道郭宜兰伏在杨希月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刚刚还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杨希月突然又破涕为笑,握着郭宜兰的手笑得像打了露水的花儿一样。 大家都不是墨墨迹迹的性子,该谈的正事都谈完了,正如俞善说得那样,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如趁着今天忙里偷闲,就放是给自己放上半天假了。 杨希月和郭宜兰都对钩针有兴趣,却不好在事情没谈妥的时候偷学。 大家商量了一下,干脆离了这里,每人拿一根鱼杆,比着看谁能钓得更多。 有俞蔓和刘巧鸽陪着杨希月和郭宜兰,俞善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倒是何二妞跑去传话,半晌人也没回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俞善干脆把吕榴香留下听招呼,自己跑回去看个究竟。 冬小麦 俞善估摸着, 这会儿杨绍光一行人应该还在察看庄稼的长势,便顺着村外田间的小路寻找。 这一找, 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大群人, 把那田间的羊肠小道挤得满满当当。 不光村长俞怀安和族长俞茂山跟在杨绍光身边,亦步亦趋,有问有答;本来应该呆在学堂的俞信跟柳和昶居然也挤在人群里。 甚至还有俞小五的二哥俞俭, 也百无聊赖地跟在众人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俞善微微凝眉。 她没有惊动大家, 只是快步走过去,附在队伍后面。 俞俭见到俞善悄悄地靠近, 只看了她一眼, 没有声张。 就听见俞善低声询问道:“你们怎么不在学堂里读书, 跑到这里来了?” 俞信惊讶地小声反问道:“咦?怎么姐姐不知道吗, 是大堂伯接我们回来的。” 俞善果断摇头, 然后隐晦地朝队伍前面的杨绍光抬了抬下巴:“那位是咱们石江县的县令杨大人。” 原来如此,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俞善一听就明白了,上次杨绍光一行人突然来平溪村走访的时候,俞信他们刚好不在, 没能在县尊大人面前露脸, 叫俞怀安遗憾地念叨了好久。 看来俞怀安不光耿耿于怀, 还一有机会就赶紧抓住, 铁了心想叫俞信几个在杨绍光面前混个脸熟。 俞俭看一眼人群中央如众星捧月般的杨绍光, 忍不住吐槽道: “我就说嘛, 我爹那个人, 连打雷暴雨,甚至是大雪天都不肯让我旷课,恨不得按着我一天读书读上十二个时辰, 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居然主动给我请假,原来就是为了这位杨大人。” 他们猜得没错。 俞怀安一得了信儿,就知道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 他赶紧让钱多宝驾着骡车,然后亲自到大刘村的学堂里,急急找到俞信三人,说家里来了客人,让他们三人请上半天假,好回家见客。 郑夫子也不是那种不尽人情的性子,见学生家中有事,还是人家的村长特意来接了,便干脆地准了假,打发他们三个跟俞怀安一起坐车回来。 哪知道,俞信他们一回村,根本就没进家门,直接被俞怀安送到杨绍光这里,让三个孩子正式拜见。 不过,俞怀安考虑得周全,他怕如果直言面前这位是县令大人,孩子们会失了平常心,反而应对失常,干脆只说是一位贵客,并没有言明杨绍光的身份。 而杨绍光一听俞怀安介绍说,这分别是俞善的亲弟、表弟和本家的堂哥,态度就随和很多。 他还当着众人的面,分别考校了三人的功课,然后又夸赞了几句,很是亲切友善。 见县令大人赏识村里仅有的读书苗子,看得老童生俞茂山简直老怀安慰。 平溪村这么多年只出过一个秀才,却来不及更进一步就不幸英年早逝。 而他自认资质有限,又已过耳顺之年,这一生就止步于童生了。 在未来二十年里,村子能不能兴旺起来,就完全寄托在眼前这三个孩子身上。 也不怪他和俞怀安这样钻营,这几个孩子想要进学,第一关就是要参加童试,而这其中的第一步,就是县试。 所谓县试,顾名思义就是在石江县举行,由县令大人主持的考试。 白身的书生只要考过了,就有资格到州府参加府里官员主持的府试。 运气好的话,哪怕最后一关院试不过,考不中秀才功名,只要过了县试、府试两关,就能有一个童生的功名。 可别小看了这童生的功名,以后再考秀才,就不用再从县试、府试一关一关考起,只需要直接参加院试即可,不知少了多少煎熬。 俞茂山想得很好,若是能得到杨绍光的赏识,俞俭、俞信、柳和昶这三个孩子,在县试这一关就占了极大的优势。 只要成绩不是太差,中与不中,不就是县太爷的一句话嘛。 比起俞茂山这样长远的打算,俞怀安只希望能疏通杨绍光的门路,破例弄到几个县学的名额。 虽说县学是给已经考中了的秀才准备的,可听说里面设有童子班,专门教导这些未进学的蒙童。 县城里的大户人家有不少都千方百计要把孩子送进去读书。 大刘村的郑秀才教导得固然好,可总比不上县学里有举人当夫子。 那可是举人老爷啊,若是哪个孩子有幸能拜一位举人当老师,悉心教导之下,一个秀才功名总是有的吧? 俞善并不知道长辈们心里的盘算。 倒不是她假清高,有门路不走,只是在她看来信哥儿还小,考取功名虽然必要,却不是他眼下读书唯一的目的。 为了一个并不笃定的童生功名如此钻营,恐怕还会损了俞信的心性。 况且,自从知道郑秀才对信哥儿的安排,俞善深知有一位好老师的重要性,这不比盲目的把俞信送到县学去,要强上许多吗? 至少对眼下的俞信来说,郑秀才的教导是最适合他的。而最适合的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当着众人的面,俞善就算心有不快也不会表露出来,只是她在心里暗暗记下,要找机会,跟大堂伯和大爷爷好好谈一谈了。 那厢,俞茂山父子俩跟杨绍光有问有答,似乎正聊着种麦的事情,聊得热火朝天。 就听杨绍光说:“我观县里各个村子都只种一季麦子,因此别的州府大多都是米价比白面的价钱要高,咱们这里偏偏反过来,是白面价贵。” 他极力劝道:“等现在地里种的玉米、豆子还有水稻收了,何不试着种一季冬麦,不然冬天地里空着也是白白搁着,岂不浪费?” 其实石江县冬天并没有那么寒冷,不愁麦子过不了冬;而且左右冬天水少,稻田里也不蓄什么水,不如干脆也拿来种一季麦子。 俞怀安再想巴结杨绍光,说到种地的事,却是一点儿不含糊: “大人有所不知,不是咱们不想多种一季麦子,实在是地力跟不上,这水田一年两季稻子已经是耗尽了地力;旱田也是一样,春上时已经种过一季麦子,这又连种一季玉米,若是冬天不让地好好养一养,万一损了地力就得不偿失了。” 即便是庄户人家,也懂得不要涸泽而渔的道理。 杨绍光倒也不是一拍脑袋地瞎说,他也有自己现成的理由: “县里没有比你们更适合种一季冬小麦的村子了,我听说俞善的牛场就在低价向村民们提供粪肥,想必哪怕地力不济,也可以靠肥力补回来。” 俞怀安却想,这倒真是个法子,村里就守着山上的牛场呢,等秋收完了,翻地的时候直接撒些肥料再种麦子。 等明年再种水稻的时候,再撒一些,一季收成总比这些肥料要值钱得多。 “这……”俞怀安忍不住在心里权衡起来。 杨绍光看出他有些犹豫,趁胜追击道:“况且近水楼台的,村民们还可以跟俞善的牛场赁牛耕种,耗费的人力最少。” 许多庄户人家忙完了秋收,就进入难得的农闲时节。 家里的主要劳力,要么勤快些出去做工,赚些银钱补贴家用;要么就在家里好生歇息一段时日,补一补这一年的亏空。 很少愿意忙完了秋收,再折腾着种一季麦子的,实在太累人了。 不过有了牛就是另一种说法了,毕竟一头牛能顶两三个劳力呢。 俞怀安叫杨绍光三言两语说动了心。 今年各家各户都受水灾的影响,收成不丰,若是能种一季冬麦,至少到了明年四月间青黄不接的时节,能有一季收成,大家伙不至于饿肚子。 见他意动,杨绍光总算放下一些心。 刚才他并没有完全说出实情。 杨绍光其实正在挑一些有条件的村子,逐个说服他们种一季冬小麦。 一是为了看这冬小麦在石江县适应得如何,再有的,就是他的一层担忧。 俗话说,大涝之后必有大旱。 别看今年的雨水多得像天上漏了个窟窿,就怕到了明年天上吝啬的滴雨不下,到时候渴水的稻子就该遭殃了。 杨绍光心知越是穷的村子,越没有条件种这一季冬小麦,也只能说服一个村子是一个。 哪怕明年风调雨顺,这些富裕些的村子多种一季麦子,哪怕少种一季稻子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可若真是老天不赏脸,年景不佳,青黄不接时多出的这一季粮食就是救命粮了。 这会儿临近晌午,太阳高照,日头明晃晃得,晒得人头晕。 萧氏这几天本就气闷,跟杨绍光走了这么许久的路,便觉得有些累了。再让太阳一晃,就有些胸闷气短,脸色发白起来。 俞善眼尖,正好看到萧氏的脚步有些虚浮,身为主人家,她忙上前低声询问道: “萧娘子可是有些累了?我庄子上有一处荫凉,正在池塘边上,那里设了围帐和竹床可供人小憩,娘子要不要移步过去,休息片刻?” 刚才初见面时,只是一晃眼,两边人马就分开了,看得不真切。这会儿萧娘子一回头,才有机会把俞善看个清楚。 说起来,俞善的年纪确实跟杨希月差不多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俞善不似杨希月那般稚气未脱,反倒有些沉稳的神态,让人看了十分安心。 萧娘子一抬眼,正正撞上俞善关切的眼神。 于是,萧娘子那点儿原本就是突如其来的小心思,在看了俞善清正的眼神之后,瞬间便释然了:自己多虑了,这是个持身自重的小娘子。 她正想得出神,一时间没有及时开口,反倒叫她身边的丫鬟一脸嫌弃地埋怨道: “这乡下地方莫不是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居然叫我家娘子在露天野地里歇息,这成何体统。” 恶客迎门 那丫鬟的声音虽然不大, 说得话却是极为难听,语气亦是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 一瞬间, 连空气都有些凝窒, 萧娘子刚才还有些惨白的脸色也涨得通红。 真是太失礼了! 她萧家虽说比不上杨家这样的世家,好歹也是几世为官的书香名门,出门做客, 又何时曾这样失礼的对待主人家? 自己的丫鬟口出恶言, 她这个主人脸上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这丫鬟寥寥几句话就把自己一行人变成了恶客,恶客迎门, 难道还指望主人家给好脸色看吗? 萧娘子又气又急, 又羞又恼, 胸口一直闷着的那股气被上涌的怒火一激, 刹那间又翻腾起来。 她张了张嘴, 竟忍不住“哇”的一下, 俯身吐了起来。 刚才还尖嘴薄舌的丫鬟顿时慌了神,扶住呕吐不止的萧娘子,连声惊呼:“娘子, 娘子你怎么了?” “是不是天气太热, 有些中暑了?”俞善赶紧上前轻轻拍了拍萧娘子的后背。 再怎么说她也是主人家, 客人有什么问题, 也很难说得过去。 这会儿, 杨绍光他们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也顾不上再谈什么冬小麦的事情。 “萱娘!” 杨绍光神色凝重地快步走过来, 把那个吓得手足无措,只知道流眼泪的丫鬟挤到一边,自己则紧紧地揽住萧娘子, 好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那丫鬟见俞善这个外人还好端端的立在娘子的另一边, 偏偏她这个贴身丫鬟却被杨绍光无视了,还被挤到一旁,连萧娘子的边儿都挨不上,顿时委屈得不行,看向俞善的目光更加不善。 可这会儿谁还能顾虑到她的想法。 好在俞信他们是直接从学堂里回来的,身上还背着书箱。 俞信从书箱里取出自己的水囊,递给姐姐;俞善从中倒了些水把帕子打湿,这才递给杨绍光,示意他给萧娘子稍稍擦试一下: “若真是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幸好我那庄子上有位姓古的大夫,医术高明,我看不如请娘子稳步去休息一下,再请古大夫给娘子诊个脉吧。” 杨绍光不住地点头道:“你说的很对,都怪我太过粗心,这种天气还拉着娘子在烈日下行走。” 他满脸的懊恼:“事不宜迟,还是赶紧找处荫凉的地方,让娘子好好歇息一下吧。” 刚刚还叫嚣的丫鬟闻言,吓得是面无人色。 刚才俞善就说带着娘子去乘凉,是她拦着不让,这才把娘子气出病的。 俞善像是没看见似的,连个眼神都没有浪费在那丫鬟身上,微笑着说: “刚刚我还在跟萧娘子说呢,我庄子上有一大片池塘,边上有一片茂密的柳树。这会儿快正午了,屋子里都闷热得很,唯独那里绿树成荫,水面又有风,正是凉快的时候,我也已经准备好了竹床和围幔,不如就去那儿吧。” 准备得如此周全,杨绍光哪有不答应之理? 他亲自掺着面无人色,神色恹恹的萧娘子上了马车,俞善则坐在车辕上,指点着车夫慢慢往小镜庄方向驶去。 萧娘子带来的仆妇紧跟在马车后面走着,那个闯了祸的丫鬟脸上青白交加,末了也只能恨恨地一跺脚,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刚才像那样被人挑衅到面前,俞善应该生气吗? 当然。 可她生气了吗? 没有。 不管那丫鬟是出于什么目的跳出来指手画脚,俞善都没兴趣知道,也不打算追究。 来者是客,没有在自己的地盘上追究客人的下人的道理。 更何况,只看萧娘子刚才的脸色就知道了,回去以后这丫鬟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浪费宝贵的精力,跟一个不着四六的人置气呢? 目送完他们的马车前行,郭县尉才收回视线,转身继续聊正事:“俞村长,大人刚才说的冬小麦一事,你跟俞善小娘子合计合计。” 俞怀安点头,冬小麦这东西谁都没种过,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善姐儿那丫头在种田上确实有几分巧思。 再说,给地里追肥什么的,还指望着善姐儿的牛场呢。 郭县尉见火候差不多了,直接就对俞怀安抛出了杀手锏: “杨大人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县里打算置办下一批种子,到时候哪个村子先种,就分给哪个村子。早到早得,种的人家越多,能领到的种子数就越多。” 这回衙门组织流民们修完路,一盘帐才发现,之前石江县的乡绅富户们捐赠的钱粮银两竟然还有一些富余。 这笔钱该怎么花呢? 若是别的官,说不定就笑纳到自己囊中了。 杨绍光不缺钱,也不打算贪没这种银子,他干脆大手一挥,决定拿来全都置办成冬小麦的种子。 当然了,做不到种子全包,只能到时候当成奖励,哪个村子种的地多,就给补贴一部分。 不过即便是能补贴上一部分,俞怀安也觉得已经是很划算的了。 种子若是不花钱,那不就等于是无本生意吗?不过是花些力气耕种罢了,庄户人家最不怕使的就是力气。 于是,他打算回头好好游说一番村里人,今年种一茬冬小麦的决心又大了一些。 这会儿临近正午,地面都被太阳晒得发烫,确实够热了,也是时候该用午食了。 俞怀安匆匆忙忙地去拉借来的桌椅,俞茂山则一路陪着郭县尉往小镜庄上走。 剩下俞信、柳和昶和俞俭三个无人理会,他们无奈地互相看看,认命地拽着肩膀上沉甸甸的书箱,陆续跟上。 俞善和萧娘子她们到池塘边上的时候,杨希月跟郭宜年正在争论谁钓到的鱼最多。 杨希月觉得该用斤数算:“我这一桶少说也有十几斤鱼,当然是我赢。” “明明是我赢了!”郭宜年不服气,他足足钓到了两桶鱼呢:“当然是按条数算,谁钓的数量最多谁赢。” 杨希月撇撇嘴,绝不肯认同:“我这都是一两斤的大鱼,你钓的那些小杂鱼连巴掌大都不到,只能用来喂鱼!” “这是鲫瓜子,本来就长不大!”郭宜年气得直跳脚:“姐,你说谁赢了!” “对,没错,宜兰你来说!”杨希月拖着郭宜兰的手晃来晃去,当着对手的面争取同盟。 “这……”郭宜兰为难极了,她这会儿才明白什么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见姐姐只是拼命眨眼,不肯偏帮哪一个,郭宜年更气了:“那是我姐姐!不许你拉着她!” 正当俩人争得不可开交时,杨绍光扶着一脸苍白的萧娘子下了马车。 众人马上停止了争论,七手八脚地簇拥着萧娘子,到围幔后面的竹床上休息。 等萧娘子侧躺在这竹床上,才体会到其中的精巧之处。 俞小娘子口中的竹床,原来是一张竹制的美人榻,可坐可躺,形态优美。 它不似平日常见的贵妃榻那般左右对称,而是在一端设着可后仰的靠背、扶手和圆枕。上面所有的竹节都被磨得光滑,通身不见什么花纹,样式简朴得很。 萧娘子正觉得身上懒懒得使不上劲儿,往那竹榻上一躺,不管是微微发酸的腰间还是后背,甚至连后颈都被托得妥妥当当,让她忍不住舒爽地叹了口气。 围幔就搭在浓密的柳树荫凉之下,四面屏风式的幔帐交错着,既遮挡了外面的视线,又不阻挡通风。 俞善招呼着给每人端上一杯冰湃过的柠檬水,喝一口沁凉的饮子,等到池塘上吹过来一阵阵凉风,简直是暑气全消,惬意极了。 就连萧娘子喝了那酸酸甜甜的所谓的黎檬水,都觉得胸口舒坦了许多。 古大夫匆匆赶来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 今天,古大夫出场的阵仗很是隆重,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帮他提药箱,一个打着纸伞遮阳。 提着药箱的,正是当初那个运气不好被蛇咬伤的流民小孩,康哥儿。 而打着伞的这个人大家倒也不陌生,是带着一帮流民小孩一路跋涉,成功逃荒的小首领,鲁哥儿。 石江县这边的路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别说夏收,连秋种都顺利结束,流民们在村里找不到多少活计,很多人又回到石江县城,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那种恐慌的气氛。 这些天,连淅淅沥沥的雨水都停了,号称百年一遇的水患似乎就这样平安度过了。 听说家乡的洪水退去,就有一些流民们陆续回乡,可大多数流民都选择呆在石江县,不愿意离去。 哪怕水退了,回乡以后被淹没过的土地也不能立时耕种,更何况秋种的时机已经过去,倒不如留在石江县谋一条生路。 这里至少不缺吃的,手脚勤快些,可以在县城、码头之类的地方找到些散工零碎活计,填饱肚子之余,还可以攒些积蓄,等待来年春天。 更何况,等到秋收时还会有人雇他们干活,流民们要等到天气渐渐冷下来,实在找不到活计再回乡。 而小镜庄这边,俞善雇佣的鲁哥儿这帮孩子,大多数都是没了亲眷家人的孤儿。 他们无处可去,外面肯雇佣一群半大孩子的地方也不多,所以倒宁可呆在俞善这里,不光可以填饱肚子,还无人打骂苛责。 不过现在看来,倒像是康哥儿在给古大夫做药童,那鲁哥儿呢? 古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脉枕,请萧娘子将手腕放上去,然后伸手凝神把脉,半晌沉吟不语。 杨绍光一直盯着古大夫脸上的每一个神色,试图看出点儿什么,却是徒劳;萧娘子也越来越忐忑不安。 终于,古大夫收回手,他没有卖关子,而是笑着恭喜道: “娘子这是滑脉,只是月份还有些浅,最多只有月余,恭喜两位了。” 草头盐齑 “夫人啊, 这黎檬子的饮子虽然酸甜开胃,却是冰湃过的, 太凉了, 不如放温热些再饮吧。” “娘子是不是渴了?西瓜解渴,待我挑去上面的瓜子,你好多吃两块。” “夫人热不热?为夫给你打扇可好?诶, 还是不要了, 万一风大吹到头疼就不好了。” 自打古大夫宣布了喜讯,杨绍光和萧娘子一时连欢喜都忘记了, 四目相对, 十指相扣,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呆坐着相视而笑, 傻笑了好一阵子。 古大夫见惯了小夫妻听闻喜讯以后的种种情状, 也不以为忤,乐呵呵地收了脉枕,领着候在外面的康哥儿、鲁哥儿告辞了。 萧娘子的仆妇见自家娘子欢喜得连基本礼节都顾不上了, 连忙躬身送古大夫出去。 待杨绍光反应过来以后, 就如同围着花朵嗡嗡乱乱的蜜蜂一样, 对萧娘子嘘寒问暖, 生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妥当。 萧娘子则一反刚才恹恹的神色, 虽然她身上还是不大舒坦, 可此时的这种不舒坦却叫她神清气爽, 心中如同饮了蜜一般,甘甜得很。 尤其是见到向来稳重自持的夫君露出难得一见的傻样儿,萧娘子更是忍不住嘴角上翘。 尽管曾经看过无数大夫, 人人都说她身体康健, 不能有孕是因为缘分不到,可萧娘子心中最大的忧虑还是担心自己不能有孕。 哪怕杨绍光体贴,一再声称“夫妻是缘,儿女是债,无缘不聚,无债不来”,他倒宁可叫那讨债的晚些再来。 可萧娘子就是有些想不开,甚至一度违心地提出,要给杨绍光放个屋里人。 杨绍光自是不肯,断然拒绝了,萧娘子心中甜蜜之余,总是隐隐的担忧萦绕不去。 如今可好了,萧娘子俨然郁气全消,连眉梢都带着喜意。 既然能开怀,那是这一胎男是女都不重要。 杨绍光头顶上有几个哥哥,远远轮不到他忧虑承嗣的问题。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家世,嫡长女一样金贵。 这夫妻俩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恩爱实在黏糊,俞善和杨希月几个看得发齁,笑嘻嘻地把欢喜得昏了头的夫妻俩留在围幔里,出去玩了。 只不过,俞善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娘子那个尖酸刻薄的丫鬟。 刚才喜讯一出,连萧家的仆妇面上都是一副喜笑颜开,唯独这个叫芳蕊的丫鬟,脸上震惊失望的神色掩都掩不住,直到这会儿还笑得十分勉强,活像是谁欠了她钱似的难看。 不过好在俞善离开之前,就瞥见萧娘子那个精明的仆妇已经注意到了芳蕊丫鬟的失常,便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从围幔里一出来,俞善就发现少了个人——刚刚还在池塘边钓鱼的郭宜年不见了踪影。 郭宜兰急忙问过伺候的人才知道,原来刚才大家都凑到围幔里看古大夫诊脉,剩下郭宜年一个人,想趁大家不注意偷溜上船,却刚好被姗姗来迟的俞信、柳和昶和俞俭三个逮个正着。 几个人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不知道怎么说的,便带着郭宜年到山上牛场去看刚出生的小牛了。 大夏天临近晌午正是最热的时候,这群小孩也不嫌日头毒,居然这个时候往山上跑。 刚好这会儿该吃午食了,米娘子她们把准备好的食材和工具都送了过来,何二妮也气喘嘘嘘地背着个大竹篓,急急地赶了回来。 原来何二妞这丫头死心眼儿,刚才跑去村长家传完了口信,就转道去了张屠户家里取肉。 张屠户家里今天杀了一头猪,又要宰一头羊,忙得不可开交,没功夫送肉上门,而且还是送到小镜庄这么远,那样要穿过整整一座村子。 何二妞知道庄子上等着肉待客,她怕耽误了主家的事,硬是留在张屠户家里,盯着对方按要求把俞善要的肉处理干净、切好串齐。 她又怕米娘子赶着做饭等不及,还先跑了一趟,把成块的猪肉送到庄子上的厨房,交到米娘子手里; 然后又跑回张屠户家,等他把羊肉也准备好,这才拿干净的油纸把竹扦子串好的羊肉包上,用背篓背回来交给俞善,这才耽误了那么久。 俞善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长条铁槽,里面铺满了她从县城里买回来的上好银骨炭。 此炭色如白霜,胜在无烟又耐烧,大夏天的价格好歹也比冬天低了许多,刚好适合拿来做烧烤…… 等到炉子烧旺,上面架着的羊肉串烤得冒出油花,滋滋作响时,俞善又拿了一包孜然粉小心地撒上——这孜然粉是西州府的特产,大老远从西州府运来,同样价值不菲。 说起来,西州府在前朝时还属于邻国,那地界是高祖时力排众议,大举吞并了邻国,这才将西州府纳入大晋的版图。 俞善有强烈的理由怀疑,高祖的目的之一便是这孜然…… 孜然羊肉的味道焦香中带着一股霸道,不光坐在树荫下捣着凤仙花汁,打算下晌染指甲的杨希月、郭宜兰和俞蔓、刘巧鸽四人开始忽扇着鼻子,大叫好香,就连围幔里的杨绍光夫妻俩都被这香味引了出来。 “咦,你居然准备了孜然炙羊肉。”杨绍光有一瞬间,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京中某个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 他扭脸便笑盈盈地对萧娘子说:“娘子,这孜然可以祛寒除湿、理气开胃,用来烹饪羊肉还可以祛腥解腻,使其肉质更加鲜美,正合你用。” 说着,杨绍光小心翼翼地扶着萧娘子的手臂,把她带到上风口,离炭炉六尺远的地方坐下。 这会儿,俞怀安已经差人把桌椅都摆好了。 除了俞善原先摆的一张长方形的条桌和板凳之外,另外又摆了两套方桌和座椅,俨然是村里办喜宴时设为上座的那几套之二。 姑娘们就在俞善准备的那张长桌上随意落坐,杨绍光安置好萧娘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正了正神色,加入到郭县尉那一席,俞怀安和俞茂山均在那一桌陪坐。 还剩下一桌空着,等会儿留给郭宜年、俞信他们这帮迟迟不归的男孩子们坐。 米娘子为了今天的宴席使出了浑身解数,乡间菜色不求用料有多名贵,吃的就是个新鲜、野趣。 池塘里的荷叶华盖亭亭,她便取了几张最是碧绿鲜嫩的,做了一道荷叶糯米鸡。 把蒸好的糯米打散,拌入香覃、腌笋丁,再把洗净的荷叶铺平了,将斩成小块的嫩鸡肉用糯米包了,再裹进荷叶里上笼蒸熟。 这会儿带着蒸笼端过来,一掀开笼盖便有一股荷叶的清香,混着糯米和鸡肉的鲜香飘出。 另有一道特色的草头盐齑鳜鱼汤。 说起来这草头,便是俞善让人在山谷里撒种种下的苜蓿,又称金花菜。 春天时,苜蓿刚发起来的叶片嫩绿,只取那最嫩的一部分尖尖,便是草头。只要现摘现炒就很鲜美,那叶嫩茎柔、嬾而不脆的春天味道,简直百吃不腻。 只是这草头可吃的时节很短,过了清明苜蓿开花以后生出荚果,草头便不中吃了。 若是想时时吃到这美味,倒也简单。 只要把还嫩着的草头摘下来,洒些盐挤掉水分腌在瓮里,层叠着揿紧压实;再把瓮密封起来,挑一处阴凉处埋在土里,放置上一两个月就成了草头盐齑。 拿这草头盐齑烧出的鳜鱼汤,滋味酸香肥美,连食欲不振的萧娘子都多喝了一碗汤。 杨绍光见状,连忙请教在一旁忙着上菜的米娘子道:“敢问这汤的做法可否请教一二?” 米娘子想不到县令大人竟主动屈尊跟自己说话,忍不住有些许紧张。 她不安地看向俞善,见主家暗暗点头,这才笑着摆手道: “当不得大人说什么请教,只是一些乡野小菜,用料粗鄙,难得娘子不嫌弃。” 一听米娘子说这道菜的材料居然是苜蓿,原是俞善专门种来喂牛的牧草,杨绍光和萧娘子还没说什么,那叫芳蕊的丫鬟又张了张嘴,还不等她说什么,却被一早站在她身边的仆妇瞅准了,死命一把掐住她的胳膊! 疼得那芳蕊是两眼含泪,等她缓过来,杨绍光已经开开心心地收下了俞善大方赠送,腌好的草头盐齑一瓮。 俞善还笑眯眯地对杨绍光和萧娘子说: “我这一片苜蓿今年刚种下,想必等到明年春天又能发上一大片。这草头是越折越长,到时候我打算让村里的孩子们采了草头拿到镇上、县里去卖。新鲜的草头不管是清炒,还是拿酒配着炒滋味都异常鲜美,到时候大家就有口福了。” “哎呀,说得我都馋了。”萧娘子神色如常,笑盈盈地合掌笑道:“那好,我就等着明年春上一饱口福了。” 饭吃到了一半,郭宜年和俞信他们才从山上下来。 郭宜年兴奋得小脸通红:“姐,我刚才摸到牛了!” 不等郭县尉吹胡子瞪眼,郭宜年连忙觑着他爹的神色补充道:“是刚出生一月的小牛,毛茸茸的一点儿都不吓人。” 郭县尉这才缓了神色:“还不赶快坐下来用饭!” 郭宜年闻言简直逃出生天。他吐吐舌头,又偷偷冲他姐姐郭宜兰做了个鬼脸,赶紧捡了个座位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有几个年轻人的加入,不管是现烤得羊肉串,还是后来用面包窑烤的羊排,都被一扫而空,大家吃得十分尽兴。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用过午食,阳光的毒辣丝毫不减,除了刚吃完饭就再次跑得不见踪影的郭宜年、俞信几个,大家都不打算离开这片难得的避暑地。 萧娘子略微有些精神不济,由仆妇和丫鬟服侍着进到围幔里,躺在竹榻上歇息。 而杨希月她们在饭前拿细盐、些许明矾捣好的凤仙花汁搁置了这么半天,已经可以用了。于是她和郭宜兰两个,跟俞蔓、刘巧鸽一起去染指甲。 俞怀安和俞茂山也不好多留,用完饭就告退了。 米娘子他们收拾完桌上的残羹冷炙,重新摆上新鲜的瓜果、茶饮和点心。 这会儿,桌上正经只剩下杨绍光和郭县尉,以及主人俞善。 郭县尉拿俞善提供的吸杯装了一杯冰镇西瓜汁,惬意地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道: “刚才跟着古大夫来的那两个小哥儿,不是你们平溪村人吧?我恍惚记得他们是这次逃荒来的流民。” 那您的记性还挺好啊。 俞善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才正色答道:“是的,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那个叫鲁哥儿,在遭灾之前已经是孤儿了。” 她仔细观察着两位大人的神色,斟酌着回答道: “多亏了他一路上护着十来个孩子,后来又收留了几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和老人,这才平安逃难逃到这里。我见他们人多,也能做不少事情,便雇佣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