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拉洋片(兄妹骨科)》 A1-上 「没有人可以一直做爱。」 “啊——不,哈啊……”蒲雨夏半躺在长绒地毯上挺着腰,满脸泪水地攀登到高潮,分不清快乐还是痛苦。 「但可以间歇性地做爱。」 她身上的男人喘息着进出她的身体,富有技巧的力量足以让女人沉迷。他修长的双臂将她牢牢压制在身下,掌控着一切节奏,尽情又显得游刃有余。微弱的光透过百叶窗帘的细缝洒在光裸的肌体上,使得光与影的界限如此暧昧。 “够了呜呜……”她说,“我爱你、爱你——啊——”快感让她忍不住颤抖。她的大脑迎来了一瞬的空白,而后如送出了箭的弓般松弛下来。 「而且做爱时的话大都是谎言。」 男人侧躺到她身边,撩开她浸湿的前发,平下急促的呼吸,调笑:“你爱我?” 蒲雨夏失力地瘫躺着,无神地望着他浅灰色的虹膜:“爱啊。”过了叁秒,她又问,“对了,你是叫什么来着?” 「那就是所谓的爱情骗子。」 男人嗤笑:“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还说你爱我?” “我爱你的脸,爱你的腰。”她真诚地说。 “你馋我的身子。”男人总结,“那不叫爱,叫好色。” 她并不以为耻,趴着侧头看他:“是你先你勾引我的。”雪白的臂膀支撑着身体,双腿斜并拢,曲线起伏流畅,像一条礁石上的珍珠美人鱼。 “怎么勾引你?”他天生眉目多情,最喜欢向女性散发他那无处安放的魅力。总给人这样的错觉——全世界他只爱你一个。他笑眯眯地重复当时的姿势,手轻轻在旁边拍了拍,“宝贝,过来?” 她昏了头似的一下坐起来,扎进他的怀里。 他扬眉,虚怀住她,凑近她耳朵:“看来你确实爱我。” “你的名字?”她埋进他的胸膛。 他不疾不徐地轻拍她的背,像在哄孩子入睡。含混地答:“风春。” 蒲雨夏勉强听进。睡着前,她陡然想:她似乎遇到过一个类似的人。 醒来后,她福至心灵:确实遇到过。 她不记得他真切的形象轮廓、爱好经历,但好像和他如今一样,在昏暗中,会懒散靠在壁橱边,投出几张深浅不一的、钝化的影子。手肘支着侧脸,似乎在思考,权衡着一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心思事物。便由此拉远了彼此间的距离,仿佛空间错位,似近但远,已无法触及。 他靠着的壁橱一端,应是也有这样一支细长的玻璃花瓶,插着叁两枝常换的鲜花。如今的是两朵白玫瑰,一朵全盛,一朵半含半放。壁橱靠着的墙上,也挂着幅小巧的油画,用色鲜却又浅雅。 那重迭的场景,如身临进老电影。 他也是那样的背脊线条,每一块脊椎骨都连贯地隐藏在皮肉里,从上往下,浅浅凹陷下去,每一寸的触感都从她指尖反馈出来,一点点余热,叫她无比熟悉。 她感到了熟稔的情绪,只被某个特别的、且被她所遗忘的家伙勾起过——依恋而惶恐——她可以随时触摸他的肉体,却永远也捕捉不到他的心。 风春侧侧身,背靠上壁橱,朝她微微一笑。 “现在是几点?”她嘶哑着嗓子。 “嘘——”风春迎着她的目光向她而来,单膝跪在床沿,捻住她的脚踝,“别问这么扫兴的问题。” 不等雨夏回应,他的手掌已经贴着她的小腿内侧,慢慢滑着向上。 她想抓住他的手,可他的动作却如此灵活,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她挣扎着问:“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你认不认识我?” 他微顿:“哦?你是不是……把我认成别人了?”他半揉半摩挲,“你喜欢他?” “不。”她很快反驳。那家伙模糊的形象和随之涌上的情感,只会让她觉得浑身空荡,好像骨骼被蛀空了,无法将自己立起。 风春摸到她的腿心,如同揉弄兔子耳朵似的漫不经心,时有时无,又始终不肯拿开。 敏感的痒让她一面发软,又紧绷着身子想要抵挡。欲望重新顺着腿部的骨骼、顺着尾椎冲满她的大脑。她最终还是坦诚开来:“我觉得……我应该爱过他。可他似乎……从没爱过我。” 他有些不耐:“我们要在这个时候谈论别人吗?” 她住嘴,转移话题:“时间……” “没过多久。”他敷衍,“你看,天还没亮。” 她别脸望去。百叶窗里透出的光线一如方才。风春趁机吻住了她脆弱的脖颈,轻轻啃咬。 她化倒在他怀里,却还是推开他的头:“我要走了。” 他的吻落到她的锁骨,从她胸前抬起头:“去哪里?”手重新移到了她的胸上揉捏,惬意说,“别想那些。我们还有很多夜。” 无数天。 无数的时间,无数的珍宝……无数的快乐。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她的手从衣架上迅速划过,又指向高处,“还有那个包,帮我拿下来。” “别碰!”她拍开了风春抚摸她肩的手,接过墨绿色的长裙套了进去,而后吩咐,“拉链。” 风春慢慢拉上拉链,虚扶住她的腰,看向穿衣镜。镜子里她整了整衣领,左右看了看,擦掉了口红,重涂上正红色。 “珍珠那串,同系列的耳坠。”她低头俯身打算挑一双合适的鞋。 风春顺从地捻住那串大珍珠项链,穿过她脖颈细致扣上。 白色的宽沿帽,白色链条小包,一双蕾丝手套,一根棕色牛皮小腰带。 她挑不出合适的鞋,便放着不管,赤着脚小跑几步,在围巾区踮起,拨动丝巾,随意地扯出:“这条,这条,这条……” 风春从背后搂住她,挑眉:“一次要这么多么?” 她攥住一条在胸前比了比:“是不是还是这条最合适?” 风春低头,摩挲着她的腰笑道:“一般般。”很快接口,“都太保守。这么宽松的裙子,搭配什么都不好看。” 她又打掉了他的手:“这么丑就别摸了。” “哈哈,”他大笑,又低声,“不穿最好看,不如还是脱了给我看?” 衣帽间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女性服装、首饰,漂亮的让人眼花缭乱。地上堆满了试穿过的衣服,每一件都好像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合适。 “嗯……你哪来这么多衣服?”她扯不开他拦在胸前的手,也抓不住身下作乱的那只手,只好眯起眼享受,“为谁买的,还有谁穿过?” 他不紧不慢地将指尖钻入她的穴中,一次次将液体带出,涂抹在她的大腿根部:“什么?不清楚。” 墨绿的裙子被撩高,露出莹白的大腿。不着寸缕的下半身在贴近镜面,在镜子里被迫摇曳。 她陷进他的怀抱,迷离地仰头望灯:“骗子,你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不言语,带着她缓缓跪下来,从她的大腿内侧开始舔舐,湿漉漉地滑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啊——”她攥住他的头发,又很快松开,抓紧地上不知道哪些件衣服,腿挂在他的肩膀上,“呜呜,别进里面,换——换——不要舌头——”脚尖用力绷紧着。 他从她身下抬出脑袋:“一切都属于你。” 她细细喘息,似乎那一点儿声音能将她承受不住的欲火发散出去。 他覆在她身上,在她耳边低声:“你爱我吗?” 她急切地去搂他的脖子,把自己交出去:“爱你,嗯,当然爱你。” 风春低笑了声。他垂下眼:“如果你能永远这么诚实……或者永远说着这样的谎话……” 情事过后,风春摸着她的脸,问道:“不如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吧?” 她好像听见了,却没力气回他。勉强睁开眼看他一瞬,就陷入沉睡。 他继续说:“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这里的一切,全都—— “我全都不要!”她站在床上发火,烦躁地来回走动,“我就想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风春不为所动地靠在不远处笑:“这里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你问我有什么问题?!”她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抓起百叶窗帘狠狠摔打在墙上,“这破地方连光都没有!” 百叶窗帘后,墙四四方方地凹陷下去,依旧是雪白一片。那里仍是墙,表面均匀地布着电线与光源。 卧室,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衣帽间。门外还是门,房外还是房。 啪,啪,啪。他把灯一盏盏全点亮,整个房间明如白昼:“这里都是光。” “自然光!太阳!”她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有点歇斯底里,“我要阳光,新鲜的空气!” “我可以送你一盆绿色植物换换气。”他笑着说,“你喜欢会开花的还是不会的?” “我要走。”她冷着脸,“我受够这个鬼地方了。” “这里什么都有,有你想要的一切。” “但这里没有自由!”她大声叫道,“没有自由那些东西就什么都不是!” 他停住,半晌后才说:“但这里有我。你不愿意为我留下来吗?” 蒲雨夏冷冷看着他:“我也受够你了。” “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做爱、做爱、做爱……”她警惕望着他,“你只让我想发疯。” “好吧,”他妥协,“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回家。” “我不知道你的家在哪。” “我要回家!” “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我要离开,我要走!” “我没办法帮你,”他叹息着走过去拥抱她,“也没办法帮你想起你的过去。我知道你是感到不安,没法忍受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自己……而不是没法忍受我。” 她捂住脸,无助地倒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你觉得痛苦,但是一味的发泄不能解决问题。”他抱住她,轻拍着安抚,说着似真似假的诺言,“我会一直照顾你。” 但她并没有回复。只是蜷缩成一团,紧紧拥抱着自己。 风春的吻再次落到她的后颈。他熟练地解开她的衣扣摸她的身体,用膝盖顶开她的大腿。 “你疯了。”雨夏说。 他停了停,继续深入动作,引她的呻吟:“我很正常。” 她的手挡住他:“我累了。” “累了才要这么做。”他在她耳畔暧昧地说,“它能让你忘掉一切痛苦。 “它是——极乐。” A2-中 “现在是几点?” 雨夏蜷在角落里,拨拉着凌乱的长发,怎么也解不开那个结。 不远处的垃圾桶漫了出来,发皱的果皮,没啃干净的骨头,裹着碎屑的包装袋,踩扁的易拉罐,剩着汤的泡面盒……如同刚炸毁的大楼,一片狼藉,随时可能再次塌陷。 “这里没有钟。”风春擦干头发,趿拉着拖鞋从她身旁路过,顺便踢开地上乱糟糟的书和衣袜,和垃圾混到了一起,“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 “我饿了。” “我去给你做,”他笑意盈盈,“想吃什么?” “……我还想喝水。” 他永远维持着他的好脾气:“凉水、温水,还是热水?要不要加点蜂蜜?” 她终于抬起头来,消瘦的脸庞上一双浑浊的灰色眼睛大的突兀,卧蚕浮肿,唇色苍白。她从乱发后盯着他:“……你该把东西理一理,房间里都是乱七八糟的味道。你都闻不到吗?” 风春俯下身,爱怜地将她面颊上的发拨到耳后:“你也去做一点,宝贝。不能什么都由我来……是不是?”他点抬起她的下颌,带她环顾四周,“这些都是你的杰作。” 她挣开他的手,摸出了怀里的游戏手柄,继续那局永远也闯不过的关卡。 “……动一动吧,”他叹息,“你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放我走。” “我也没法出去。”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我只是比你到的早,不是这个房子的创建者。” “别骗人了。”她说,“食物哪里来的?凭空长出来的吗?”她凶狠地摁着键,乱跑一气,再次迎来了死亡结局,“你现在又准备去哪?” 她砰地摔下手柄,站起来和他冷漠对峙:“你到底是什么人?” 昏暗的房间里,打开的电视屏幕在她的白裙上印出斑斓的光纹,如同危险的彩蝶。 他的桃花眼弯起,像偶遇到了莫大的惊喜,自顾自问道:“我想给你拍张照,”轻声细语,怕惊扰了使她飞走,“好吗?” 她不明白自己一副女鬼样,究竟是触到了他哪根艺术神经。恨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拍你妈个头。” 风春混不在意,取下橱柜上的摄像机,趁她撇开脸想要后退那一刻,瞬间连续抓拍几张。相机的状态没有调整好,出来的结果让他忍不住皱眉。 可他的彩蝶已经重飞进了阴影里。那眼神像是弱小的狼崽,正在面对啃食她母亲身体的秃鹫。 “去洗个澡吧。”他垂眼摆弄着相机,随意靠边,“或者我帮你?” 蒲雨夏没吭声,狠狠撞过他身体一侧,泄愤似的甩上卫生间的门。 等她出来,风春已经将饭菜端进了房间。 她拿起筷子才吃进第一口,就听见风春说:“有个坏消息。” 他接着说:“东西快吃完了。” 冰箱和储藏室里的食物并不是取之不竭。 蒲雨夏一摔筷子,眼珠上滑,下眼睑微收紧:“我记得……上次看还有很多。” “离上次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说,“我可以带你去看,剩下的大概还有……十几餐?省点儿吃,也许还有二十几餐。” 剩余的数量如他所言。一小捧米,一小袋面粉,一篮土豆,冰箱里几块冻肉,几把蔫巴了的蔬菜。还剩下的都是速食食品了。 她把所有房间都仔细搜索了遍,而后停在玄关。那里有两扇上锁的门。一扇如所有其他房间门一样,是通体的浅木色。它的右手边,则立着另一扇截然不同的门。 那扇门是浅粉色,表面满是老式的红色爱心、复古换装礼裙等贴纸。还有各式各样的涂鸦,像是小孩儿画的,拙劣又意义不明。 她敲了敲门。 什么动静也没有。 风春照例要找地方懒靠着,以免骨和肉将他累住了:“找到多的没?” 她则蹲下身,依次从门锁芯和门缝里望去。只是眼前一片漆黑,并没有别的信息。 她需要两把钥匙。木色的门是把一字钥匙,粉色的是把十字。都应当是老式的。 老式……她咀嚼这两个字,忽然奔进客厅提出把椅子,狠狠往粉门锁上硬砸。 砰!震耳的撞击声甚至隐有回音,但那扇门纹丝不动。她把两扇门来回砸了个遍,门没坏,倒是椅子螺丝蹦出来了颗。 风春牙酸,忍不住舔了舔,才去拦她:“得了,没用的。” 她顺着劝阻松手,神情意味不明:“你见过吗?它们的钥匙。” “那两把?”他说,“如果我有,我早就该出去了。” “这两扇门……有一扇能出去?”她轻柔地问。 风春微顿:“……只是推测。毕竟那扇门,”他目光右移看去,“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而后他浮出笑。高耸的眉骨将他的眼窝衬托得深陷,似乎更迷人,也更虚伪。他随口编着那些俗套的情话:“就像你在我心里,也是与众不同。看到你我才突然明白,如果一个人对你来说独一无二,那么她就该是正确答案。而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 “闭嘴!” 恶心! 又是一个该吃饭的时机。毫不相通的两个人,终于在饥饿上达成了一致。 她从他盘里多拿走了一个土豆。 风春看向她:“这顿饭……”他的目光又黏在那颗圆润的土豆上,跟着它打转,“我是按我们的饭量比例分配的。” “所以你该永远吃得更多?”她撕着土豆的皮,“你应该让给我。” 她的嘴角一点讽笑:“这样才符合你的说辞,对不对?”她重复他之前的话,“毕竟在你心里,我独一无二,与众不同,是你一直以来寻觅的、最特别的正确答案。”她直视着他,虹膜灰得发冷,“你应该为你的答案付出一切。” 风春收回目光,懒洋洋朝后一靠:“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你。” 她咬了口土豆吞咽下去。胃并不觉得更舒适,反而连大脑都被搅动起来。她皱眉,把剩下的土豆扔回他的盘里:“我没瞎。” 停电了。 餐桌旁几只红白蜡烛长短不一,毫无组织地各自为营。它们正热烈举着各自的芯火,费力点亮着各自的领空。渺小的领空。 他捡起了那颗残缺的土豆,耸肩:“我们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发呆吧?总得找点事做。” “找点事?”她冷笑,“饿得更快,再死得更快?” 停水了。 节能的最好办法,就是躺在床上。 再一次被风春从沉睡中摇醒,她已然觉得非常疲惫。分不清是更干渴,或者是更饥饿。 他把吻渡过来。干涸的吻。 为什么不吞掉他的舌头?这样的想法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想要连带他的心脏一并吸出来、咽进去。 大脑缺乏营养,让她过度浑噩,甚至又回忆起那个不知名的旧人。 来救我。她想。如果他来,她会承诺放他走。 她想起来,想要自由的始终不曾是她。她总是站在原地,然后问:今年什么时候回来?清明、中秋、重阳,还是干脆到除夕? 他则头也不回,只留一个背影。敷衍道—— “你知道你已经在这待了多久吗?”风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他已经坐了起来,点了根蜡烛,目光比烛光更亮。 他摸出本手掌大的笔记本,数着正字:“五,十,十五……一共九十九天,到叁小时后,就是一百天。” 时间。时间!他分明都知道!她疲倦地望着他。 “所以呢?” 风春放下本子,回头凝望着雨夏,再一次问:“你爱我吗?” “爱你什么?”她格外平静,“你有什么值得爱的?是你虚伪的脸,只想着发情的脑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的身体? “或者是你的谎话连篇,你的囚禁,接着再让我因为你死在这里?” 她疑惑发问:“难道你需要我爱你吗?难道你以为,这样竟然也能获得爱吗?” “你说过你爱我。”他陈述。 她露出了轻蔑的笑:“你可以相信。” 他沉默坐在那里,低着头。半晌后,终于开口:“那怎么才能获得你的爱?” 谁能知道? 爱的产生与消失都如此玄妙。她缓缓答:“你起码得用出你的真心。” “而且……是没有目的的真心。”她慢慢爬坐起来,侧靠在床背上,说得吃力,“如果你只是为了获得爱而付出爱……”她的视线冷淡,“你掺杂进的欲望,只会让你获得痛苦。” “……没有人能爱得毫无私心。”他和她对视,“那是神的爱,不是人的爱。” “我对你的爱也是真心的,”他蛊惑般说道,“你漠视了它,因为你对爱的要求、对爱的标准定得太高了。” 他轻吻她的眼皮:“但我绝对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更爱你。”他眼神里,悲伤与虚假的爱慕同重,掺杂在一起,“如果,我能早发现你不切实际的期待……” 雨夏突然回神,试图一把推开他,却没推动,蹙眉:“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成天爱爱爱的,你的生活就只有男女谈恋爱那点东西吗?” 风春知道自己的愿望落空了。他佯装轻松:“现在不是什么都没了吗?没有电,没有食物,没有水。接下去只有一个结局……” 会死在这里。 “两个相爱的人拥抱着死亡的故事……”他靠在她身上,“不是要比各自单纯地饿死,听起来更动听吗?” 她却说:“但我想活着。” A3-下 蜡烛的火焰一抖,忽然熄灭了。整个房间重陷入黑暗,即便近在咫尺,依然互不相知。 压抑的死寂简直要逼得人发疯。 “好吧。”风春最终妥协,“这里有钟。” 嘀嗒,嘀嗒。老式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渐渐响起。 “有吃不完的食物,用不完的水,永远不会停的电。” “这不可能。”雨夏很快否定,“这反常识。” 他见缝插针地嘲笑:“你还有常识?” 当然……没有。她空荡的记忆里只有些模糊的幻影,没一点实物。 “总之,”她自我圆场,“反感觉,反直觉。” “那么我告诉你,”他说得笃定,“这里不同。你的感觉会让你误判现状。” “可……” “我们来打个赌吧。”风春打断她的话,“我打赌,在我的话说完一分钟后,房间的灯会重新亮起来。” 在沉默的等待中,秒针一步步走满六十格。一盏、两盏、叁盏……从门内到门外,所有的灯传染般渐次亮了。 蒲雨夏怔怔看着。也许是在看光,也许是在看……这个全然不同的地方。 没有橱柜,没有油画,没有那支细花瓶和后来新换的黄玫瑰。它宽阔、冷淡,大部分家具都被白布蒙盖着,没有人常住的气息。空中都漂浮着细微的灰尘,在光线里游荡,又沉到地面,结成轻薄的一层铺着。好像每个游子,总有一天会想要平凡地归乡。 靠床的那面墙,左侧通往阳台的门半开着,半透的乳白纱帘上绣着错落的白鸽,随着空气的流动慢慢滚着,随时欲飞。 她也随之落地飞过那扇玻璃门——毫无疑问,那里还是墙。 她身后,风春习以为常:“还有一件事。在这里,食物和睡眠只是种消遣。” 她转过头来,带着审视的目光:“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这里是心愿屋。”风春微笑,“所有的表象都源于你的心愿。 “那些衣服,珍宝,书籍,游戏……都是因为你想要才会出现的。” “不对。”她否认,“如果真像你说的,我为什么会觉得饿?” “那是因为你想要饿。饥饿后,又想要食物。” “我会渴呢?”她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要渴。” “我会困呢?” “你想要困。” “那么,”她逼到他身前,“我会死呢?” 风春笑答:“因为你想要死,渴望毁灭。” “骗子!”她厉声打断他的话,“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她连退几步,背紧紧贴着墙,“我之前早就说过,我想要出去,自由地活着!但这个鬼地方放我出去了吗?” 她自问自答:“根本没有。” “那就是你的愿望。”他说,“承认吧。你什么也不记得,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样。仅仅凭着一点冲动,是根本不敢出去的。你在害怕,你在不安,你在……” 他似乎想到了,了然又悲悯地看着她:“你在希望我陪你一起出去,而不是留在这里。” 那该死的眼神! 雨夏难以忍受地回瞪他。在这交锋中,她突然灵光一现:“或许前面如你所言……但你之所以始终不出去,是因为……”她的眼里浮现出恶意的嘲笑,“你根本出不去。你其实也想出去,可你没这个能力。” 他的笑容收敛。 “而且你一直不说明那些事,是因为你知道,我能出去。”她说,“你知道,我们不一样。” “说出你的条件吧,”她放松下来,“放我出去的条件。我们做个交易。” 风春看她良久,像在揣摩她的真意。 “我讨厌重复,”他突然说,“乏味的事情一遍遍发生,简直是对生命的亵渎。” “可你,”他仔细探询她眼睛,又移开,“总是要偏离我设计好的道路,走向错误的方向。” 他皱巴的白色衬衫只扣了中间两粒,露出浅浅的吻痕。下一瞬间,他毫无征兆地举起双手,衬衫一角还滑出一小截,神情活像个出来卖笑的:“我左侧裤子口袋里有出去的钥匙。假如你摸得到,你就能出去。” “往哪出去?” “那扇粉色的门,我可以带你过去。” 雨夏戒备地看他:“你的要求。” “相信我爱你。”他的眼睛弯起。 “你的要求。”雨夏加重语气,重新说了一遍。 “好吧。”他坦白,“我希望你能帮我带来样东西。一封信,我不知道它具体在哪个位置,但它确实在附近。牛皮纸信封,正面有我的签名,反面用了金色火漆封口。” 一旦出去,难道她还会愿意回来? “我还有你的秘密,而且你一定会很好奇。”他说,“你出去了就知道是关于什么的。但在信到手前,我绝不会透露任何有关那些秘密的细节。” 她半信半疑地摸过去。而后——抓出了一把钥匙。 整个房子的布局都已经变了。原本狭小的客厅变得足有两层高,空旷、辉煌,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灯,每一点细节都熠熠闪光。顺着大理石的旋转楼梯缓缓向下,那扇粉色的门却依旧幼稚地屹立在那里。 从那扇门……可以出去。 她以为她会犹豫,但她却用力向那里迈开了一步,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前。 她心如擂鼓,好像提前看到了阳光,细风,天空及云。她忽略身后风春的叫喊,迅速插入钥匙转动,一口气拉开门—— 门外没有她想象的任何东西。只有一条窄窄的、漆黑的封闭走廊,走廊的尽头还是一扇门。一扇灰色的、斑驳的、水泥剥落又长了青苔似的门。门上有一盏灯,一盏滚圆的灯,散着灰白色的冷光。 她的喜悦一下被浇灭,有些惊疑不定:“那是什么?” “你想要的‘外面’。”风春跟了过来,“不怎么样吧?”他笑,“所以,还是留下来吧?” 她或许对他有那么点点留恋。将近一百天的陪伴,对于一个忘记过去的人来说,一定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位置,如同雏鸟睁眼看到了它的养母——假如他没有把那些好感作没。 她说:“我待够这里了。” “……你真的要过去?”没正形地靠在墙上,拨散前发半挡住眼睛,像一把烫弯了的剑,早已离开战场,蒙尘钝化,“那里可能比这里更糟。” “不会更糟。”雨夏说,“没有什么会比待在原地更糟糕。” “……好吧。”他说,“生活确实需要点新鲜感。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出去,我就来告诉你一些信息吧。” 她的脸上浮出惊异:你是这样的好人? 风春熟视无睹:“第一,所有房间都有一把钥匙。” “所有房间?”她诧异,“多少间?” “……不清楚。”他移开眼,“总之,你一旦进入到一个房间,想要出去,就必须要找到它的钥匙重新出来才算通关。” “你这反应可一点不像是不清楚。”雨夏嘲笑。 “第二,”他咬着重音,“看见对面的灯了没?只有灯亮着的房间,才能进去。第叁,每个房间的规则都不一样,具体情况要你自己探索。” “有个房间通向真正的外面?还是说……必须所有房间都通关才能出去?” 风春沉默片刻:“这里一共有十二个房间。到底能不能出去,怎么才能出去……你可以自己去试试。” 整理好行囊,蒲雨夏正式跨出门。 门内,风春安静地站着。他长久地注视着对面那盏灯,好像在那里的是神、是深渊、或者是一个将会影响他一生的决定、是旧人的墓志铭。他想要看清、想清,不想陷入又无法逃离。他的目光无法移开。 雨夏最后望了他一眼。 等门合上,她才看清了那扇门的另一面。依旧是粉不拉几的,上面遍布小涂鸦。但门上多粘着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里两个孩子挤在镜头里,一男一女,脸上印着九只彩色蜡烛的昏黄火光,露出灿烂的笑容,看着面前巨大的奶油蛋糕。女孩顶着生日王冠,似乎在思考从哪里先开始吹灭比较好。下面的白边写着: 生日快乐。祝美梦成真!(1991.7.17蒲风春) 她盯了那照片一会,后知后觉地发现,照片里的女孩好像是她自己。她第一次知道风春的全名,和她是同姓。那个十二叁岁大小的男孩,已经有了他如今的轮廓影子。 门边上是门牌,上面阴刻着两个字——欲望。门上是一盏粉色的灯,里面细碎的彩箔折射着各色的光。 她想起她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他正慢慢转过头来,脸庞逐渐成型、细化。 蒲风春。 他确实有她的秘密,而且让她不得不试图去知道——那代表着她几乎全部的过去,和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 她站在原地,慢慢攥紧了拳头。 但他守口如瓶。 好像这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把戏。谁会在捉弄人前把计划透个底朝天呢? 她想去抓着他的领子质问他:你是谁,我又是谁? 粉门上的灯依旧亮着。但她退了一步,坚实地立在地面上,利落转身,向新的门走去。 B1-镜 灰门内只一个房间,一个看不到头的房间。墙面全蒙着黑布,冷光从地面射上来,投出反常的长阴影。黑布上贴满了纸条,密密麻麻挨在一起。 她往身边看去,随意瞥到一张。 “审视自己。”女声在她耳边陈述。 “谁?”她警惕地往身边望去。门早已悄然关闭,整个房内看不见其他人。 她后退一步,贴上了墙,杂乱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 “为什么你不能做得和别人一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正常一点。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 “不识时务。”高高在上的声音。 “你没有这个天赋。”慢条斯理的声音,“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功夫。”小匙撞击杯壁,“别总模仿别人,做点自己的事。” “她根本没人管。”窃窃私语。 “沉默能减少争端。”冷静的陈述再次出现,笔尖划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蒲雨夏赶忙退开,望向那堵墙。几张纸条晃悠飘落,她蹲下身去看上面的内容,和她听到的一样。 “她人多少有点问题。”尖细的声音。 “看似有很多去处。”压抑的哭声和揉纸声。 蒲雨夏慢慢远离墙面。那些声音太过真实,好像就发生在她身边,只是一切隐形了。铺天盖地的纸条和便利贴,从地面的衔接缝处开始延伸,一直迭到天花板。 房间中央悬挂满了薄板式样的东西,十分巨大,从顶垂到离地面叁十公分,也被黑布蒙着,粘满了纸条。蒲雨夏环顾四周,转了几圈,最终走过去,将黑布慢慢扯下来。 “我不喜欢她。”熟悉的声音。是蒲风春,她很快认出,“人格魅力。想要被喜欢,总要有那么丁点吸引人的地方吧?”一声嗤笑,“她有什么?” 依旧是那个女声:“快乐,积极。快乐,积极。快乐,积极……” 黑布顺滑地落到地上,纸条如雪般飞扬出去。 一面哈哈镜。 镜子里,她的头只有一个拳头大,身体却像是撑胀的气球。里面的人自顾自低下了头:“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的身上有好多肥肉,它们在流油……”油脂从她的衣服里渗出来,泛着生腥的黄,“我受够了,我受不了它们……” 整个房间,镜子们齐整地排列着。蒲雨夏一张张地掀开它们。 “救我!救我!”第二面镜子里,线条似的人扒着镜面,看她走近,使劲地拍打起来,“救救我!让我出去!” 蒲雨夏看着她愣神。 “救救我吧!”里面的人撕心裂肺地干嚎,“我不是自愿来这里的!”她开始用指甲用力地刮着镜面,传出刺耳的刮擦声,几乎要把指甲掀翻,“我是被骗的,被骗的!我活得好痛苦啊!” “……我怎么救你?”蒲雨夏问。 镜子里的人停下来,撑开眼皮贪婪地盯着蒲雨夏:“过来,你过来,我告诉你……我轻轻地告诉你……” 蒲雨夏向前走了几步。 镜子里的人猛地向外一撞,涎水嘀嗒下落:“代替我,代替我就能救我!站岗,下一个来站岗的……” 蒲雨夏倏然一退。 那镜子里的人立刻发起了疯,拼命震动,身体的线条攒出了无数个死结,拉扯得几乎要断裂:“不准走!回来!回来!我的希望啊……”她绝望喊叫,似哭似笑,“我的希望……” 蒲雨夏匆忙走开。镜子随即安静,失去了人影。 第叁面镜子里的人忧郁地浅笑:“可以帮我一个忙么?”可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整张脸都是扭曲的,“我能帮你。” 浦雨夏停了下来:“你要帮我什么?” “钥匙。”第叁面镜子里的人说,“我能给你钥匙,让你从这里通关。只要你能让我和你握个手,”她轻轻侧脸,露出纤细的脖颈,而后伸出了她的手,悬停在镜面口,“我仰慕您很久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您握次手……” 蒲雨夏疑虑地重复:“握手?” “将您的手伸过来……”镜子里的人柔声请求,“我一直在等您。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交付出来……” “你说的钥匙在哪?”蒲雨夏搜寻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动,“我要先看一眼。” 镜子里的人泫然若泣:“您不相信我么?我难道还能害您么?”她眼眶泛红,手伸进口袋,“好吧,那我来把它拿出来。您记得先走近一点。它很小,要走近才能看得清……” 蒲雨夏听后,漠然望她一眼,侧了半步:“你在说谎。” 又一个扭曲的身影从第四面镜子里浮出。她大叫:“别回去!刚刚那就是个骗子!她根本没有钥匙!”她殷切地盯着蒲雨夏,“我知道。但我知道钥匙在哪。虽然我不能给你,但我能告诉你,怎么拿到钥匙。” 蒲雨夏问:“怎么拿到?” “我会告诉你的。但我有个条件……等等,别走!别走!” 第五面镜子里只有一个背影,她背靠镜面喃喃自语:“我的人生,我的命运……何等不公……为什么他们拥有一切?” 蒲雨夏走马观花似的掠过她们。她偶尔向左,偶尔向右,试图找到一个终点。直到她掀开了眼前的布。 那是面罕见的平滑镜子。其他镜子里照出的都是她自己,唯独这一面不是。镜子里面是个保养得到的中年男人。白色衬衫与深灰色西装的搭配让他显得沉稳,胸前插了一朵玫瑰,则多了些暧昧的氛围。 男人缓缓睁开眼,笑容温雅:“我用了点小技巧。”他见蒲雨夏驻足,继续说道,“让你能走过来,能找到我,我调整了镜子间的距离。普通的行间距是60公分,列间距在45公分。而你走来的路,行列间多了3公分。很细微,你的主观观察很难注意,但你身体的直觉会告诉你。你会无意识地走来,让我们的相遇成为一个美妙的巧合。” “很有意思。”蒲雨夏凝视他,“但既然你想让我过来,何必这么麻烦?” “心急的女孩。”男人笑着摇头,“这只是一点生活趣味。” “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交流吧,关于你的目的。”蒲雨夏说,“我确实很心急。” 男人无奈:“年轻的女孩总是这样。”他摇头,又说,“我猜,之前有很多人邀请你进镜子。” “是有这回事。”前面的镜子们磨灭了她的耐心,“迫切的邀请。”她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已经太远,早已看不见。她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两个小时,但重复的环境让她感到度日如年。镜子统一的黑色背面一层层地迭出去,像是腐朽的卫兵守在幽暗的墓室,只是殉葬者。 “她们说,想要拿到钥匙,就得进去。”蒲雨夏说,“要是只有一个这么说,兴许我还能信。那么多,就太奇怪了。更像在找替死鬼,是不是?” 男人笑:“都是些狡黠的姑娘。”眼角的细纹堆迭起来,“但钥匙只有一把。”他眨眨眼,“你认为,它更有可能在哪?” 蒲雨夏沉默站在那里。男人镜子下的灯色温也是偏冷,仿似照出了一片霜。 他的存在,让这面镜子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我没法信你。”蒲雨夏抬起头平视他,“我没有相信你的理由。” “但你已经信了一半。”男人笑笑,“你的直觉在催促你,你的思考却在阻止你。你放弃了你的优势。” “比如现在,”男人说,“在我左手方向还有一条新路,你能找到吗?” 蒲雨夏皱眉望去,目光在一列列的空隙间反复滑动或定格。 “你确定不了,除非你带了测量工具。”男人斯文地低头摸出根雪茄,点燃,“别把大脑以外的器官,那些细胞看做废物,小姑娘。关卡就在这里,除非你进去,否则我没法给你证明。但只要你进去了,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里面有危险。但你不会死。”他说,“也不会变成和她们一样被封在镜子里的怪物。唯一的危险就是迷失。如果你意识不到你究竟是谁,你就会永远迷失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蒲雨夏的目光无焦距地散落在他胸前的红玫瑰上。 男人笑着说:“就和你现在一样。” 蒲雨夏不答。 见过蒲风春,她才知道有些人天生狡猾。他们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刻意诱导,甚至擅长隐瞒,并毫不为之感到羞愧。 她说:“你看起来很眼熟。” 男人笑了:“这里没有别人。我的长相、语气只是对别人的模仿。仔细看吧,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样东西。” 镜子。 “你能照出的,只有你自己。”男人感慨道,“这里只有你,孩子。记得那些话吗?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蒲雨夏隐约觉得熟悉,不自觉地接道:“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她怅然若失,“可我总觉得……” 唯一一面客观的镜子里,存在的只有别人。而她能够看到的自己,却永远扭曲。 她说:“这句话错了。”紧接着,蒲雨夏抓紧了背后的包,直直开口,“我想好了。我要进来。” “……你变了。”男人不明不白地说。 “我会给你提供一些帮助。”他又摸出胸前的玫瑰,轻轻一抖,变成了红色的丝带,“记住它。我会用它来提醒你,让你醒来。至于那把钥匙,它的样子很普通,但你见到了它,就会确定是它。” 而后,他伸出了手。那只手雪白细腻,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几乎没有老茧,比少女的更加保养得当。他说:“我带你进来。” 蒲雨夏探出了手,钻进了镜面。 B2-嘉好 “风春,出来。”女人单手推门进来,随手脱下牛仔外套,“还有你,有东西要给你们俩。” 蒲雨夏叫她:“妈。” 嘉好今年正叁十,乌发红唇,高鼻深目,身材高挑,天生丽质。她灰蒙蒙的眼睛往蒲雨夏那儿瞥去一眼:“你哥人呢?”也不用答,她自顾搬了个马扎,抓了把瓜子磕了起来,又说,“遥控器给我。” 九点有嘉好要看的电视剧,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她换了频道,里头的男女正在雨中争吵,她迅速摁高了音量。剧中的男人斥道:“你有完没完?”女人则捂着脸崩溃地蹲下:“幸哥,别离开我……” 蒲风春刷地拉开房门,阴沉着脸:“吵死了。” 嘉好紧盯着电视,百忙中随口回他:“桌上有给你们的东西,记得自己拿。” 蒲风春抓紧了门。他见嘉好全然没有降音量的意思,冲上去就把电视关了。 嘉好腾地站起来,抬手指着他鼻子:“打开!”紧绷着脸,“谁给你胆子关的?” 蒲风春冷笑,拍开了她的手:“你爸妈都睡了。你想吵醒谁?” “我妈早死了。”嘉好说,“轮不到你指挥我。给我让开。” 蒲雨夏试图劝架:“哥……”她拉住了蒲风春的袖子,“妈今天给我们带了礼物。”她献宝似的把礼盒递过去,“你看看?” 蒲风春没这个心情理她,他也不在乎礼物,看也不看:“谁知道哪个瘪叁送的。” “你存心找我茬是不是?”嘉好心急她的电视剧,这会儿离大结局不远了。她懒得废话,拨开蒲风春就要摁开关,“没事就别挡路。” 蒲风春青着脸杵在那儿。半天才吐字:“我班主任明天要来家访。”嘴都张不开,听得人一耳的糊涂。 嘉好也不准备仔细听:“有事明天说。你们都给我回房去。” 但他的话一定是要讲出来的。蒲风春高声又说了遍:“我班主任说,明天要来家访。他要和你谈谈。” “家访?”嘉好翻了个白眼,“没空,让他别来。” 蒲雨夏的外公倒探出了身:“老师什么时候来?我好准备点菜招待。得好好和老师聊聊啊。” “聊?”蒲风春望回外公,“能聊。但他要和你女儿聊。”他只想和嘉好聊。 外公一时无言。他左右看看,叹息一声,又关上了门。 “我没时间。”嘉好不耐烦,“你外公要和他聊就让他去聊,都是家长,不都一样?” “他要和你聊。”蒲风春语气讽刺,“只想和你聊。别人的家都不去,就来我家。就因为你上次去了趟学校,他都找过我十几回了。” 嘉好不以为意。向她献过殷勤的男人太多,她根本记不清。别说是只见过一面的老师了。她说:“那你就回绝他。跟他说我没空。” 蒲风春没应,只死死盯着她。 嘉好皱眉:“这事不就解决了?你还在这干嘛?” “你能不能不要再卖弄风骚了?”蒲风春问。 “……你再说一遍。” “我说,”蒲风春重复,“你能不能别一看到男人,就开始想着法勾引他们?”他加重语气,“贱不贱?” 清脆的一声响。嘉好狠狠抡了他一巴掌,让他半张脸都泛着红。她浑身发抖,一把抓住蒲风春的头发:“贱?谁他妈贱?”又甩了一巴掌,“你他妈最贱!”她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他妈说我贱!你不比我贱?你要不贱,你有脸住这?” 她的手指戳上蒲风春的鼻尖:“你这么能耐,”又指向了大门,“你就滚出去自己赚钱!” “该走的人是你。”蒲风春的嘴角些许开裂。但他仍垂着手,冷静地说,“房子是外婆的。” “你没外婆。”嘉好说,“你外婆早死了。” “她就是我外婆。”蒲风春笑了,“但不是你妈。你不认她,你住她的,不是贱是什么?” 嘉好松了手:“你可真能耐。” 蒲风春这会终于肯让开了。他走回房间,不忘记甩下话:“我等着你搬走。” 嘉好没回。大概是打了他一顿,气算发泄了一半。她低头站了会,打开电视,沉默地坐回她的小马扎。 “妈……”昏暗的角落里,蒲雨夏立在那儿,轻声叫她。 嘉好才看见她:“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也没打算等她回话。这孩子从小内向。看了她眼,又笑了声,“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催促她,“十点了,快去睡。” “妈……”蒲雨夏又叫了她一次。 “干嘛呢?”嘉好感觉莫名其妙,“快回房去了,别吵我看电视。” 蒲雨夏埋下头,攥紧着礼盒袋子,冲回了房间。 客厅里,嘉好一个人看电视。她总算调低了音量,又去关了灯。她想,她天生长得漂亮,丰胸细腰小翘臀,还有又白又细的大长腿,女人都羡慕的不行。他们看上她,多正常?看不上的都是瞎了眼。 电视里播的还是那场夜雨。女人跪在雨水里,从男人的心口上拔出了水果刀。血随雨水四漫开去,浸湿了她的红裙。女人颤抖地去合男人的眼皮,可合了几次,总是合不拢。她最后还是起身了。踉跄着后退几步,捂住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茫然道:“幸哥,为什么要走?” 嘉好深觉离奇。她觉得,女人应该等她的男人回来。哪怕他毫无留恋地走了,也应该专心致志地去等他回来。哪怕外面传来了他的死讯,也该一直守候着他。 她信奉从一而终。 等看到女人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寻求帮助,嘉好猛地关上电视,又翻了个白眼:“拍的什么垃圾。” 那头蒲雨夏冲回卧室,把门一关,一声不吭地抵在门背。卧室很小,一张双人木板床,一张长木板钉成的书桌,一个大衣柜,就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一个半人能勉强转圈。 蒲风春翻了好几次身,终于裹着他的小碎花棉被翘起头:“你还睡不睡?”他催,“我要关灯了。” 蒲雨夏爬上床,嚅嗫着把手里的礼盒递过去:“妈给我们带的礼物……” “你怎么什么都要?”他嫌弃地盯着,“你妈会买这些东西?还不是那些男人送的。” 她知道是别人送的。嘉好没什么同性朋友,往日很多礼物也都是那些男人送的。很多男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几年过去,男人们的年龄更大了,条件也更差了。外公总是要劝嘉好:“看人待你不错,你挑个差不多的,应下就得了。你又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你这可带着两个孩子呢,你还想怎么样?” 嘉好并不在乎。她礼物照单全收,看得上眼的带回家,看不上的当场就扔了。外公又劝了她好多次:“你给别人留点面子……你不接受别人,你就别收人东西。哎哟,你这不是和人结仇嘛?”最后总要再自哀一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男人要是过来找她要回东西,她手插腰,鼻孔朝天,眼高于顶:“你谁啊?” 她是真没记住。因为这德行,十里八乡的都传不出她的什么好名声,但她又十年如一日的漂亮。总有人以为自己能征服她,以为她到了年纪就会人老朱黄,还带上两个拖油瓶,早晚会认清现实,被他拿下。可他们都没等到。 蒲雨夏说:“但妈都给我们了……” “什么东西?”蒲风春问。 “巧克力。”她刚刚偷偷拆开来看了,“还有钢笔和墨水。”一共两份,应该是特意送给他们两个的。 “这点东西就把你打发了?”他冷笑,“你就这么缺?” 确实挺缺的。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用过钢笔,而且似乎是外国货。但妈也不是第一次收别人的东西,哥往日是不用,也没火气这么重。蒲雨夏一时没说话。 蒲风春说完话,自己先冷静了会。他看她一眼,关了灯,背对着她把自己裹了起来:“睡觉。” 蒲雨夏放下礼物,抖开自己那床被子,放正枕头,头朝床尾安分睡下。她想今天的争吵,想家里总是吵。嘉好和外公吵,嘉好和外婆吵,今天哥又和嘉好吵。她讨厌吵架,可矛盾好像永远无法结束。她直挺挺地躺了会,开始幻想大家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火堆旁,也许还有一个温文尔雅的新继父。很少有男人送礼物,是为他们俩准备的,这个男人细心,说不定这回能成呢? 可蒲风春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他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算了,你收着吧。”他烦闷极了,“我不是生你气。哎呀,你不知道……今天,我看到这礼物是谁送的了。”他熟悉那个男人,是从前的老邻居了,暗恋嘉好很多年。只是当年还没来得及开口,嘉好就和别人在一起了。他声音低下去,“他早就结婚了。” 结婚快十年,孩子和蒲雨夏一般大。他看见嘉好满意地收下礼物,甜甜笑了笑:“谢谢林弟弟,真有心。有空来我家玩啊。”又看见男人欲言又止地痴望着她的背影。他并不是完全对嘉好生气。他就是觉得恶心。要不是那是他妈,他都想冲上去骂一句:呸,狗男女! 一回想起当时的镜头,他就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他心里憋了一股气,不知道该向谁发。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他那不知所踪的死鬼老爹,狠狠说了句:“都是他的错!”就一闷脑袋睡着了。 蒲雨夏没头没尾地愣神听着,眨了半天眼,也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B3-搬走 今天是蒲雨夏先放学回家。 嘉好把第二个包裹拖入客厅,抬眼看见她回来,吃力地直起腰,招呼道:“你回来的刚好,快去理东西。” 蒲雨夏抓紧书包带子,局促站在门口。 “快去理啊!”嘉好催促,“衣服鞋子,还有你那些书本作业。等会有人来帮我们把东西抬走。” “我们……”蒲雨夏迟疑,“我们是要走吗?外公呢?”他退休了,往常这个时间已经在客厅坐着等外婆做好晚饭。如今厨房也静悄悄的,似乎家里只有嘉好和她两个人。 “谁知道死老头带他那个叁房死哪去了!”嘉好不耐烦,“我带你走,房子有人帮我找好了,租金我也付了,我们直接住进去就行。”她看蒲雨夏不动,急着说,“你快点!再晚车就不好找了。” 蒲雨夏只好进房去理东西。理了十几分钟,蒲风春就推门回来,先声喊道:“外公,我饿了!”他进门也不看嘉好,找厨房和外公房间里没人,知道外公不在,便径自回了房间。 看见了蒲雨夏,他反手一关门,皱眉问:“你理什么东西?” 蒲雨夏答:“妈让我理东西,叫我理完跟她走,她打算搬出去。我给你留了一个包,”她比划,“就在那里,已经帮你放了一半的东西……” 蒲风春冷下脸:“我又不走。”他爬上床找到那只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又嗔睨过去,“你要跟她去?” 蒲雨夏停手,有些茫然:“那,不然去哪呢?” 他恨铁不成钢:“留下来啊!谁还不让你留下来了?你要跟着她,”站在床上,愤愤往外一指,压着嗓子,“吃的有一顿没一顿,饿死了她都不知道!” 蒲雨夏正迭完最后一件衣服,听他这话,无意识地把它抱进了怀里:“可……”她低下头,揉搓着怀里的衣服,“外公……不大喜欢我的……” “谁说的?”他瞪眼。然而说完这话,他又烦躁地在床上转圈,“我知道了。可你也不能跟她去……你留在家,总归吃饭还是没问题……”他越说声音越弱。他想,说不定,让她跟着妈走,对她反而更好。可那想法一瞬滑过,叫他不敢深思。他坐下来,蹭到蒲雨夏身边,“别跟她走。” 蒲雨夏把怀里的衣服塞进包里,费力拉上拉链。她把硕大的包用力拉到背上,佝偻身体,活像个龟丞相。而后沉默地去拉门。 蒲风春伸手攥住她手腕,死死拉住她。 蒲雨夏回头看他。 他凝视她,问:“你要跟她走,还是留下来?” “哥不走吗?” “我绝不会跟她走的。”蒲风春说,“你……你也不准走!” 蒲雨夏想了想:“她会很孤单的。”尽管自己并不知道离开是否正确,可还是说,“我怕她伤心。” 蒲风春松了手。他咬紧牙关,负气地背过身。 “哥……”她最后一次回头。 蒲风春把耳朵一捂,蹲下身猫着腰,头朝墙:“你要走了就别回来!” 只是搬出去。她一边想着,一边走了出去。也许……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蒲风春回过头,看见重新关紧的房门,狠狠砸了下床。 在他们两个中,蒲雨夏决定选择嘉好。 * “你偷我的笔!”女孩儿的齐刘海下,鹿眼冷瞪,“你恶心不恶心啊?” 蒲雨夏苍白辩解:“我没拿过你东西。” “那我的笔能去哪?!” 蒲雨夏哪能知道?那是女孩自己丢的笔。 女孩的嘴却紧接着连密吐句子:“你家这么穷,连房子租的都是我爸爸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还是我爸爸看你们没钱,才拿来接济一下你们。就按你妈妈那点工资、你家那点生活水平,哪有钱买这个牌子的笔?你知道这笔多少钱一只吗?”她的眼睛似乎扫到了蒲雨夏用的杂牌墨水,赶紧从她桌肚里掏出来,“你还用这种墨水。”她唇角不自觉翘起,“这种笔的墨水都是专门有配套的。你装这种,笔头出墨都出不来,”她一把将笔夺过去,“都要被你用废了!” 用力塞进她自己的漂亮笔盒里。 那女孩儿姓林。她爸爸林齐森,正是嘉好的老朋友、旧邻居。 蒲雨夏在座位上默不作声。周围的小同学纷纷转过头看着这幕。一个小男生先带头问:“蒲雨夏,至于吗?一支笔你还拿别人的。” 又有议论声:“林佳佳才转过来。她怎么欺负新同学啊……”发散地猜测起来,“是不是嫉妒她成绩好啊?” “是嫉妒佳佳有钱吧……” 蒲雨夏从笔袋里掏出一根两头削过的短铅笔,埋头继续写。她只剩这支了。上周嘉好答应会帮她买,只是连着一个礼拜她都忘了。 同桌看她一眼,把自己的桌子拉开了,离她一条缝。 蒲雨夏捏紧笔,努力盯着作业本上的每个字。是一题反义词连线:优对劣,是对非,高对低,里对外。快乐对悲伤,喜欢对讨厌,明白对糊涂。 现实却并不总是那么泾渭分明。该明白的时候装糊涂,该糊涂的时候逞明白。 教室里先是小声讨论,后来逐渐热闹起来,喧哗声让刚从办公室倒水回来的班主任火上心头。她叁步并两步,一把推开教室门,抓住戒尺就往讲台上蛮力一拍:“自习课,吵什么呢!”两眼往教室扫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话!” 个个蔫下了头。还没等老师松口气,蒲雨夏的同桌就站起来:“老师,我要换座位。” 那老师一皱眉:“什么问题?” 周围同学八卦的目光立刻若隐若现地聚集了过去。 “没什么,”同桌瘦高的个子像麻杆似的一晃,“就是担心……”瞥了蒲雨夏一眼,“有人会偷我东西。” 教室哗然。他们热闹地讨论,过节似的兴奋。有人高声问:“谁偷你东西了?” 蒲雨夏壮硕的前桌看好戏似的回头望一眼。他这身材,被挤在这么狭窄的位置上已经很久了。见机立刻往后一拱,拱去蒲雨夏十几公分的地盘,差点连抽屉里的书一起倒出来。 蒲雨夏把桌子往后退了退。她坐在最后一排,差不多要贴上后墙。 班主任看了几眼蒲雨夏,似乎揣摩出了几分端倪:“你们两个,跟我出来。”刚要带头出门,又转回来,掏出口袋里的钢笔,放到林佳佳的桌上,“上午你问数学老师问题,把笔落在他桌上了。他刚刚才发现,叫我帮你带过来。”叮嘱道,“你这笔也挺贵的。父母赚钱不容易,下次可别忘了。” 林佳佳接过了笔,脸却拉了下来。她勉强微笑:“谢谢老师。” 教室静了一静。 蒲雨夏和同桌跟随在老师身后。路过林佳佳身边时,林佳佳一把抓住了她,要把原来那只钢笔往她手里塞:“不好意思,误会你了。”白皙伶俐的女孩,就像泥地上残留的一捧雪,怎么看都是晶莹剔透又引人注目的,“你要没拿,说就好了。刚刚干嘛不回啊?” 蒲雨夏则像一抹虚影。她已经说了,只是林佳佳不信。后面的则是林佳佳嘴皮太利索,她没来得及插一句嘴。 但没了也就没了。不拿别人的东西,也许能更叫她安心。蒲雨夏把钢笔重新放上她的桌面:“没事。本来就是林叔叔送给我的……”也可以算是林佳佳的,“配套的墨水我没舍得用,”怕用完了就没了,“没带在身上。晚上再还给你。”便拉开林佳佳的手,走向了教室外。 班主任正头疼,问那男孩:“为什么要换座位?” 那男孩看到了刚才一幕,依然说:“她人品不行,我不想和她做同桌。” 小小年纪,知道什么人品不人品的? 班主任一瞬被气笑,又看了眼蒲雨夏:“你怎么说?” 他们同桌才做半年,上个月蒲雨夏才算记住他的名字。她说:“我不太清楚,没怎么和他讲过话。”谁做她同桌,都没什么关系。 各种细节,老师也不是那么想追究。她看那男孩:“那这样,你搬到讲台边上来。蒲雨夏,你一个人坐。这样行吧?” 见两个孩子都点了头,便将事情定了下来。 等自习课一结束,同学们便纷纷离开了教室。今天是周五,很多人都能迎来一个美好的双休日。也是一周里,唯一一天初中比小学放学早的日子。 蒲风春小学也在这里,非常顺利地摸了过来,带着他两个朋友在校门口等。等看见蒲雨夏熟视无睹地从他面前经过,一把抓住她的后领,磨着牙:“你是看不见我啊?” 蒲雨夏一愣,转头一看,惊喜道:“哥,你怎么来啦?” 她在学校是几乎不笑的。那要和她划清界限的同桌,像是没看见他们,撞着蒲雨夏的胳膊就从人群中穿梭出去了。 蒲风春刚想看是那个小崽子这么没眼力见,一瞧,嚯,发现一个小学生居然比他还高。只好原地抱怨了句:“这人怎么回事。” 蒲雨夏认出来了,看看他的背影就收回目光:“那是我班上的同学。”想想,又补充,“关系不太好。” B4-故人 蒲风春手插袋,若有所思,遥看了眼他的背影,才招呼道:“走吧。” 今天外公做寿,要嘉好带孩子回家吃饭。门口摆了叁四桌酒,便让蒲风春也带两个朋友回家吃酒席。 蒲风春往她身后一看:“你朋友呢?” 蒲雨夏解释:“她生病,今天请假了。” 他似乎有些想不通:“一个生病,其他的呢?”总不能都病了吧? 蒲雨夏那样的个性,有朋友就该是奇怪的。她闷得厉害,平日别人问十句,她就能答半句。生平爱好说是埋头学习,也不见得成绩出挑,总是神游,身在魂不在的样子。 照蒲风春的视角,只看得出她话少。非要再加个形容词,就是无聊。 他也只是随口问,并不是真在乎:“成,那就我们几个。” 快七点才开的席,嘉好九点才到。她今天穿的格外张扬,正红的唇,银色鱼尾裙配黑色小貂皮披肩,七八公分的高跟鞋,差点把那些准备散了的宾客眼闪瞎。别人谁也没看,她一道走得笔直,冲着她爸嘉誉就过去了。手上提着个礼盒扔到桌前,随意拿起一个不知谁喝过的空杯,倒了半杯酒:“祝您长命百岁,”她还是那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腔调,“事事称意。”探身碰了碰杯。 嘉誉捏紧了酒杯。他脾气不算坏,能和平解决的事,从不愿多发一次火。再看看剩下的那些客人,忍了下去:“怎么现在才过来?”皱眉打量她的穿着。 参加酒席,稍微打扮可以理解。可他们就在乡下摆个酒,嘉好那样,就格格不入的扎眼。再说她项链耳链,各个亮晶晶,流苏似的垂着,一看就价值不菲——不是她自己买得起的。 嘉好脸上俱是懒惫:“东西都送到了,你还想怎么样?”呛完这声,随手把酒往地上一泼,干脆走了。还算她记得人,远远叫蒲雨夏,“夏夏,跟我回去了。” 这叫什么人!嘉誉把杯子往地上一摔。他还不如养条狗!他腾地站起来:“你给我站住!” 他旁边的李君茹立刻劝他:“好了,小好忙。你就让她先带孩子回去吧,都这么晚了。”周围的亲戚邻居也跟着劝了几句。可嘉誉怎么能咽下这口气?他今天再歇,以后做不了人的就是他自己。 嘉誉提高嗓门:“你今天要是走了,一辈子都别回来!” 蒲雨夏才跑到嘉好身边。嘉好看她一看,牵住了她的手。 李君茹还想再劝,嘉誉一手挥开:“以后都不是我女儿!” 嘉好笑了声。她掉过身,抬起下巴:“放心,以后不花你的钱。都好好留着,给你自己……”看到李君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嘲讽,“还有你那个叁房,挑个好坟地,定两口好棺材,免得烂在家里发臭。”一拉蒲雨夏,“我们走。” 嘉好穿的这么好,自然不是走来的。外面一辆豪车,有人亲自给她开门。不消几分钟,车就没了影,只剩一地尾气。 这形势叫人嘀咕。是发达了……还是叫人给包了?没人敢说出声,只好回头劝嘉誉:“好了,父女哪有隔夜仇……” 蒲风春才推开大门出来:“外公,怎么了?”他刚刚和两个朋友忙着打游戏呢。外面动静是不小,可他们那局才到最紧张的地方。这时候才有空出来看。 一时都没人作声。 嘉好带蒲雨夏回了租房的地方。下车的时候,司机还帮嘉好拎着包:“夫人住几楼?” 嘉好抓过包就走:“不用你管,回去就行了。” 那司机便依言停在楼下,等看叁楼左边的灯打开了,才就此离开。 蒲雨夏没敢问嘉好发生了什么事,嘉好也没兴趣讲,自顾自回了房。 蒲雨夏茫然在桌前坐了会,想起白天那支钢笔。还得把墨水送去。对门林家的门紧闭着,打扫得细致,连门框都擦得锃亮。两旁还贴着对联:人乐百年寿,家和万事兴。 她停在门前半步,看那对联半晌,才把墨水盒轻轻放在了门口。她也无话可说,见了面反而尴尬。回头望见自己家,门上灰尘积满,只剩把手和锁还算干净。 第二日清晨,蒲雨夏就被对面吵醒了。过去一看,发现自家的门也没关。大约是嘉好早上出去了……尽管那不合她平日的作息。 蒲雨夏刚要去把那条缝合上,却又恰好把一切看得清楚。 对门的林佳佳在门外拉着母亲的袖子,女人站在门里,还在吵架:“你拎不拎得清!你以为你钱很多是不是?”手直指着里头的男人。 男人的声音传出来,有几分妥协:“我不是……啊呀!人家年纪轻轻,带两个孩子,我就是看他们可怜啊。之前也做了这么多年邻居,认识这么多年,就帮衬帮衬,也不是多大的……” “世上可怜人多了去了!你去帮,一个个帮,家你就别要了!”女人啐了口,“说得好听。你怎么不说她这么年轻,孩子怎么就这么大了!从小不学好,水性杨花勾引男人,”女人的手指向了对门,“不要脸!就是贱!” 蒲雨夏更不敢动门了。生怕对面有人发现她在这。 林佳佳的手抓得更紧了,垂丧着脸,甚至有几分惊惶。低声催促:“该走了。提琴课快开始了。” 女人最终是没好气地走了。林佳佳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怔怔往对门看。她年纪虽小,向来早熟。如果当初不搬回老家,爸爸也没遇到那个坏女人…… 她捏紧了拳头。走到下一层,忍不住红了眼眶,突然抬起脑袋就朝上喊:“穷鬼最恶心了!”吸他们的血,还要摧毁她的家庭。 蒲雨夏背靠门侧。她需要想点别的事,比如,一只兔子误跑进了别人的洞穴里,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无论如何它都找不到回去的那条了。它只好一直走一直走,先向左,后向右……怎么也走不出去,反而越陷越深。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她努力地想。也许有只神仙兔子,会从地里蹦出来,笑容可掬:迷路了?别担心,我是这里的守护神,我来带你出去!事情便能轻松解决啦。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想象让她开心,很快把刚刚的事故抛诸脑后。 但整一天,嘉好都没回来。她一个口信也没留,直到深夜也看不见人影。 蒲雨夏打开窗,殷切地看着楼下每个来往的路人。她探出半个身子,拼命想看得仔细,好像猴子捞月,以为这样就能把人盼回来。要是被嘉好看到了,必然要手劈她的头,把她拽回来,再骂一句:“死小孩!不想活啦?” 但嘉好果然没回来。直到第二天天亮,她都没回来。 蒲雨夏对着墙发呆。她好像把她妈弄丢了。 可她也不认识别的人,没办法联系,又没地方去。对门的林叔叔大概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不敢去问。思来想去,不如回外公家。 可……她没钱啊? 脚程不算太慢,距离也不算太长。走了大约四五十分钟,她就到了地方。之前门口搭的棚都拆了,只剩一个“寿”字的剪纸还贴在窗上。 犹豫几息,她还是上去敲门。第一次太轻,第二次太重。但总共敲了四五回,也不见有人来开门。她先是喊蒲风春,后来叫她外公。再叫到外婆,一个应声的也没。 他们也搬走了? 好像一天之间,世界上所有和她有关的人都被抹去了。她在门外角落靠了半天,重新蹦起来,用尽力气拼命砸门:“哥!外公!”依旧静悄悄的。 蒲雨夏只好原路返回。走了没多久,才发现自己饿的厉害。踌躇半晌,又绕了回去。也许他们是刚好出门了。叁个人,总有一个人能回来吧?再重新靠上那个小角落。靠着靠着,便觉得困,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找到了,刀哥。”黑车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打电话。他探头再望望睡在大门口的那个孩子,“对,在她外公家呢。睡着呢。我把她带……哦,好,那我就在这,等刀哥过来。”他连连点头,“好,不去吵她。刀哥放心。” 没过太久,又有两辆车开了过来。 蒲雨夏正在做梦。她梦到了她的兔子洞,那洞松松垮垮的,走哪塌哪,她拼了命的蹬腿,才算钻出去。还没等她庆幸呢,一条狼狗流着涎水就冲她来了。她着急慌忙,又落进了又一个洞穴。她还没看清呢,只是往下掉,心里却不由得咯噔一声:完蛋,不会是那个走不出去的迷宫洞吧? 呼吸一紧,就把自己给吓醒了。睁眼一看,一个成年男人正蹲着看她。他穿着白色衬衫,一条浅粉领带,米色西装挽在手肘。他离她很近,兴致勃勃,脸上满是好奇:“小丫头,刚刚梦到什么了?” 这人很是自来熟。纯论长相,他算不上出彩。年轻时候的外公,哪怕是这个岁数的蒲风春,也远比他来得俊。他眉如远山,细目浅唇,形容清瘦,甚至有几分寡淡,活像个古代书生。他看她不答,倒也有耐心。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盒扑克牌。那是盒他新得的限量珍藏版,每张牌面都被精心设计过。他将整副牌抽出来,放回大小王,顺滑抹开,举出一手扇面。 他笑着说:“来,抽一张。我给你变个魔术。” 蒲雨夏懵然看他。这人……是不是要骗小孩钱啊? B5-生父 男人看蒲雨夏不接,忍不住挑起眉,问她:“你不认识我?”仔细回忆了一番,“哦,也是。”他一张照片也没留。 他接着笑:“随便抽哪一张都行。” 他穿得体面,似乎也不是坏人。蒲雨夏犹犹豫豫,还是抽了一张。 “翻出来看看。”黑桃j。 男人把牌正面朝上,向她展示:“这是完整的一副牌,既没有多一张,也没有少一张。”接着把牌一拢,整副牌背朝上,再收回黑桃j,放在了最上方,“现在,你觉得黑桃j在哪?” 蒲雨夏用力瞅着那副牌,已经完全被忽悠住了。 男人点点最上面一张:“是这张吗?” 蒲雨夏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男人笑了,翻开最上一张牌:“果然不是。”放到一边,指着第二张,“这张呢?是黑桃j吗?” 是不是? “别紧张。”男人安抚道,“猜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可以再看看这副牌,感受一下。”他说,“有时候人的直觉很神奇,能让人透过迷雾,看到真相。只要说出你真实的感觉就好。”他再问了一遍,“你觉得是这张吗?” 蒲雨夏摇头。 男人指到第叁张:“这张呢?” 蒲雨夏继续摇头。一直到第七张,她才迟疑点头。 “是在这儿吗?”男人看着她问。他虹膜如墨,近看,比常人更深沉,“嗯……让我来看看……” 黑桃j。他一笑,眼角便生了几条细纹,彰显他实际不如初看时那样年轻:“真是聪明的女孩,一猜就猜到了。”而后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蒲,蒲松龄的蒲,和你同姓。” 蒲雨夏抓住他的手,被他一把拉起:“全名蒲戒刀。你妈跟你提过没?” 她抬头看他。老实说,嘉好几乎不会提起他,但他的名字还能从其他各种人嘴里听说。他们说,他自述要去南下淘金,就再也没回来。家里老人都死光了,有个哥哥,也早就出国了。最后一次离开,接着杳无音讯,同样南下做生意的亲戚朋友也没人见过他。大概是死了。 但是,嘉好……似乎是等到了。 “小姐,要不要试试这件?”店员半蹲着身子,递出一条珍珠白的长裙,柔顺的白纱层迭,“很符合您的气质。” 蒲雨夏长这么大,都没来过市里,更没进过这么大的商场。她缩在蒲戒刀身后,只抬头看他。 蒲戒刀看看裙子,评价不出好坏:“夏夏,先去试试吧。” 她只好走了过去。那店员的服务很是体贴,亲自帮她拉上拉链,还掸了掸旧衣服:“呀,小姑娘,”笑容亲切,言语软糯,“哪里蹭的这么多灰啊?”又把旧衣服仔细迭好。 蒲雨夏脸一热。大概是因为刚刚睡在了墙角,才蹭了一背。 蒲戒刀见她出来,随口夸赞:“很合适。”便又让店员再挑了几件。从头到脚,重新护理的头发编成了复杂的辫子,新衣服、新鞋、新首饰,整个人都焕然一新。然而昂贵的物件似乎总带有魔力,让只抬高下巴的人更自满,让只低头看路的人更拘泥。蒲雨夏无疑是后者。她束手束脚,连笑容都显得勉强起来。 蒲戒刀最初赚钱的行当,向来就是要很注意人的脸色,揣摩人的想法,甚至揣摩对方的出身和家业。他虽看在眼里,却很懂得何为由俭入奢易,知道不消几月半年,自然就会有富人的做派了,并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只依次带她去了些小女孩儿喜欢的店,留意她目光哪里多停了几秒,等一整家店转的差不多,才把那些觉得还算合适的点出来买走。 他请她吃饭,也是新鲜地方。城中心只此一家,说是西餐,里头坐得也都是些肤色发色各异的外国佬。也不是他自己要吃,只是刚好有人打听到了他在,便专程联系要请他吃顿饭。旁边再有领班的经理亲自来教蒲雨夏用餐的顺序和礼仪。他也并不太在乎这些。再蠢的人,学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也是快的。财富、权力、能力、地位,那才是真正的硬通货。 一天下来,他就把蒲雨夏搞定了。直到回到新房大门前,蒲雨夏还在问:“那坐在飞机上,可以摸到天上的云吗?是软的还是硬的?”这可真算是破天荒的场景了。 别墅只做了基础的装修,空的厉害,里面的气氛也稍显冷淡。 嘉好坐在正前的大沙发上,如常地开着电视打发时间。蒲风春竟也好端端在那儿,只是远远选了个单人沙发坐着。 蒲戒刀脱下外套,旁边的佣人就接了过去,挂在衣架上:“先生,晚上还要用饭吗?”自然是不用。 蒲风春乜斜过去一眼。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家里还有人伺候的。这什么年代啊?又多望了一眼蒲雨夏,目光一紧。她倒戈的还真快。他暗自冷笑一声,掉过头懒得再看他们。 蒲戒刀自然坐在了嘉好身边,端起热茶抿了口:“你爸妈回去了?” 嘉好竟也没指摘,只冷淡答:“嗯,让他们留下,非得走。”嘉好恨不得他们走早点。等了半天蒲戒刀还不回来,老两口自然是如坐针毡。 蒲戒刀也不拆穿:“哦,这次去找夏夏了,确实费了点时间。以后有空再请他们吃饭。”抚了抚嘉好耳边的发,“累了?” 嘉好瞥他,也不知有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放下怀里的靠枕就起身走人:“我先回房休息了。” 蒲戒刀好脾气地笑笑:“早点睡。明早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和莲嫂说。”又看蒲风春,“你们也是。” 蒲风春假笑了一下。蒲戒刀挑眉,随手摸了摸身边雨夏的头:“那我也回房休息了。电视别看太晚,小心明天起不来。”也走了。 莲嫂熄了走廊的灯,锁上了大门,也回房去了。偌大的客厅就剩他们两个。 蒲风春站起来,双手抱胸,似笑非笑:“你是找到亲爹了?” “爸他……人很好的。”幽默又温柔,事事贴心。不需要你开口,就能给出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而且好像世界上什么事他都能知道。她做梦都幻想不出来这么好的爸爸。上个她见过最好的爸爸还是对门的林齐森。 “你改口真快啊。”他的神情更戏谑了,“也挺好。”自说自话地点头,也要走。走前还不忘回头,对她意味深长笑一笑,“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蒲雨夏是纳闷的。她最近……没得罪过他啊?更重要的是……他们没一个人问她去哪了。也没人告诉她,他们之前都到哪里去了。但叫她主动问话是很难的,以她的经验又无法猜测出。发了会呆,只好也跟着去到了新房间。那房间的门是粉色的,里头一张垂帘的圆床,一只几乎顶着天花板的超大型毛绒熊,还有漂亮的梳妆台和编织地毯。 蒲雨夏推开半床的毛绒玩具,陷在被褥中央。她想,一切都和爸描述的一样。好像她突然就从丑小鸭升级变成了小公主,跳进了一个新故事。 蒲戒刀是很忙的。他说是回来度假,有些工作还是要远程问他。除此之外,总有数不完的人想要邀请他:上午有没有空,中午一起吃个饭,下午出来聚聚……去了也不做什么实事。一个礼拜,大约就只有一两次吃饭能勉强碰见他。但周六晚上除外。这是他确定和家人一起吃饭的时间。 他处理子女的事也快,两个都立刻转了学。蒲风春转去第一个学校,和人闹得不大开心,没几天又转去了另一个。至于蒲风春,他头天晚上见蒲雨夏的时候,话说的不大好听。以后见着蒲戒刀,面上态度依旧不咸不淡。但比之以往,简直听话了数倍。甚至吵架都不和嘉好吵了。 这一家奇妙人,蒲雨夏自然不例外。除了前头说的闷,她还不记人。今天一个女孩招呼她一起吃饭,一起同行叁四次,中间隔了几天,就不记得到底是哪个人了。但她还勉强记得林佳佳,尽管在她脑海里,对方的脸庞已然是很模糊了。 那天她是回去理东西,虽然嘉好说是都不要了,但她还是很喜欢那些旧玩意儿。哪怕是一只千纸鹤,一盒小蜡笔,她都认认真真给它们取了名字。那是她的朋友。朋友们大多在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盒里,她把藏在其他地方的通通扒拉出来,再一起扔进了铁盒。走出门,嘉好在门口和林齐森聊天。 林齐森惆怅道:“这么多年,没想到刀哥真回来了。” 嘉好只是淡笑了笑,有些神思不嘱。自打蒲戒刀回来后,她总是这副模样。 “他是以后都住在这,还是过段时间还要回去?”林齐森小心问着,又把手上的礼盒递过去,“这个送给你,就当给刀哥回来的贺礼吧。我知道你和刀哥也看不上……但这就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蒲雨夏没听到后面的回答。她只看到了对门打开了一条窄缝,林佳佳怨愤地盯过来。 蒲雨夏看过去,只觉得对面的脸庞愈加叫她分辨不清,最后只剩了双有力而尖锐的眼睛。她蓦然一愣:何至于此呢?她们终于要搬走了,不该是好事吗? 恍惚间,她重看那副红对联,好似变了字:听静夜钟鼓声,觉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云月影,恍知身外有身。一声钟响,迷迷糊糊,脑子里冒出了两个字:钥匙。 嘉好正在做最后的寒暄:“你老婆呢,双休日不在家?” 林齐森目光闪了闪:“她回娘家去了。她弟弟快结婚,找她回去做参谋。” 蒲雨夏低头一看,发现手腕上系了条红丝带。可究竟什么时候有的,却全然想不起来了。 B6-二姐 又一个周六。这天上午,蒲戒刀原是要出门,接了个电话,笑容一敛,便把一天的行程都推了。到了吃午饭,他先照例喝了盅汤,才说:“我有个女儿要过来。”似乎有点苦恼,“她被她妈宠坏了,一个人就敢跑出门,说下午就到。” 餐桌上原本就很静,如今更是一个吭声的也没。蒲雨夏是被那两句话砸昏了头,四处望望,看别人都似乎专心地吃着饭,便也低下了头。 过了两叁分钟,嘉好才放下筷子擦擦嘴:“她住哪?” 蒲戒刀停筷:“晚上一起吃个饭,再安排她住我工作室吧。”说是工作室,不过是邻近的另一栋别墅,多用来招待客人的。 “嗯。”嘉好又起身走了,“你安排。”她懒得管。 蒲风春吃了没两口:“爸,朋友约我下午打球,我先走了。” 蒲戒刀点点头:“你姐姐下午叁点到。晚上五点开饭,记得别迟到。” 蒲风春懒怠应一声。 餐桌上蒲雨夏还在小口喝牛奶。她忍不住觑一眼蒲戒刀,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所有谜团的答案。 蒲戒刀略一思量,笑笑:“来的是你二姐,比你大几岁。下个月她妈那里想给她办个生日宴,她不太喜欢,就偷跑出来了。” 二姐?蒲雨夏不敢深思,吃完了饭便去找嘉好。嘉好昏昏欲睡,正在做午间小憩的酝酿。见蒲雨夏来了,勉强坐起来:“什么事?” 听完了她的疑问,嘉好兴致不高:“嗯,你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往下两个弟弟。”手支着头,勉强回忆,“大概吧。”那只是过了明面的。 蒲雨夏讷言,一时停在原地。 嘉好嗤笑了声:“怎么,不相信?” 蒲戒刀刚好推门进来,感受了下房内气氛:“怎么了?” 嘉好不冷不热:“没事。她问她几个哥哥姐姐呢。” 蒲戒刀摘下眼镜放在床头,解了一颗扣子,轻笑:“下次有机会都介绍给你们。”牵着蒲雨夏出了房,半蹲下身,“别想这么多,”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层温和的伪装好像一并被剥下,“无论如何,你妈都是我到现在……最喜欢的女人。” 他笑容的弧度好像永远如此。初见时真挚亲切得叫人心生好感,可假设每天面对他这样的笑容,竟会感到恐惧。他俯下身,拍了拍蒲雨夏的肩,“好好睡个午觉,你姐姐下午就来了。” 蒲雨夏脸色苍白,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她并不算是个十分伶俐的人,但也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如果是真的,他早就该回来了。 她低下头,手腕上的红丝带印入她眼中。房内的声音竟然隐隐传出来。 “我宁愿你一辈子都别回来。”嘉好的声音格外冷静。 蒲戒刀并不介意。年轻时候嘉好就是这个脾气。远看很扎手,但摘下来也很简单。何况,他现在这个岁数,女人的那点小性子,在他眼里都能算作可爱。他笑着躺在床上,轻轻靠在嘉好的肩头:“困了。”叹道,“可能真是上了年纪吧,居然也要午睡了。” 他清楚嘉好爱他。回来前他就仔细查过了她这些年的经历。一个女人能十年如一日地等着一个男人,除了爱,还有什么能支撑她继续? 他摸上嘉好的手,顺势躺进她的怀里:“这些年,我是真的很想你。但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要不是我那位前妻,还有现在这位,根本做不到这么大。” 他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她们更年轻,更乖巧,更聪明,更对他的胃口。可即便他给出再多的钱,也换不来一份真挚永恒的感情。她们只能说得好听。可嘉好不一样。何况,她还代表了他的年少,他的家乡。 嘉好疲倦地闭上眼,慢慢梳过他的头发。爱?不,支撑她的是幻想。 蒲戒刀一家曾经也是她的邻居。他们从小认识,但差了十岁,并不熟悉。她十叁岁那年,蒲戒刀闹着要自己出门闯荡,大家都骂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但她觉得蒲戒刀厉害,真有主意,就去偷偷鼓励他,在车站送他走。蒲戒刀背了个大包,送了她一颗糖,说他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到时候能给她买更多的糖。 嘉好不在乎成就不成就,她就是喜欢他那个意气风发的劲头儿。说要干就去干,有魄力。 叁年后,蒲戒刀回来奔丧。他父母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一伙骑摩托的,大半夜冲进去就把人砍死了。抢了几件家里的金器,彻底没了影。他哥哥先前投奔了外地亲戚,算逃过一劫。 他什么成绩也没做出,灰溜溜回来,连父母的葬礼都要别人凑钱办。也是在这个时节,他们两个混到了一起。没过半年,蒲戒刀又走了。他走得干脆,嘉好却怀孕了。 十七岁,生第一个孩子。她差点被她爸打死。她本来也是个浑人,小学读了七年才毕业,往后就没上过学。打些杂工,竟然也扛过去了。那时候支撑她的就是幻想,是她对蒲戒刀的期待,对未来生活的期待。她自信地认为,只要熬过这一刻,未来的生活都能变好。 可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好呢? 门外的蒲雨夏也在想这个问题。直到她二姐到了家,她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二姐跟她妈姓,姓姜,叫姜宛容,是蒲戒刀前妻的女儿,年十五。她主学的提琴,另外还要学舞蹈。姜母是很注重孩子的培养的,他们家世代都是读书人,孩子礼仪气度一定要是顶好的。穿的也就简单的鹅黄卫衣和长裤,衬得皮肤透亮,人又青春洋溢。快一米七的个头,站在哪里都是出挑的。长相也秀气,多看一次,便叫人舒服一分。 姜宛容一到,便扑进蒲戒刀怀里:“daddy!”说的还是洋文。仰头一笑,一对儿梨涡发甜。 蒲戒刀对待孩子,倒是一碗水端得平。招呼蒲雨夏过去,各自介绍了一番。姜宛容也没往心里去,目光随意从蒲雨夏身上掠过,拿着包就要往上走:“daddy,我的房间在哪里?一路过来,行李都没人帮我拎,真是重死了。” 蒲雨夏扬起的笑脸就这么凝固在那里,尴尬退了半步,收敛了神情。 “你的房间不在这。”蒲戒刀转了转扳指,坐在沙发上,“先放在客厅,等会有人帮你拎过去。”别墅里空房还有几间。但既然安排过了,他就不想看见多余的意外。 姜宛容楼梯都上了一半,见状只好耸耸肩,重新跑下来。她黏在蒲戒刀身边,和他讲一路的趣事。讲了几句,还要耳语几句,像是有一些小秘密。 蒲戒刀配合地笑了笑,见嘉好出来,便点头:“宛容,这是你……” 姜宛容抢了一拍:“阿姨!” 嘉好专找人给她收拾过了。那样子明艳动人,好像是电影明星。她也不给姜宛容面子,上下打量她一番,翻了个白眼:“小刀,我坐哪?” 就立在那儿,等着看蒲戒刀要怎么安排。蒲戒刀笑笑,把大沙发让给姜宛容一个人坐,揽着嘉好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嘉好慵懒坐在他身上,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这是老几啊?” 蒲戒刀挑了挑眉。轻轻拍了拍嘉好的肩:“这是小二。”又问姜宛容,“你弟弟呢,最近怎么样?” 他前妻生了一对子女,双胞胎,姜宛容略大几分钟。姜宛容起先不把嘉好放在眼里,毕竟她爸的情人海了去了。碰了几次钉子,才收敛些:“最近家里新给他找了个补习老师,一天天忙得要命,面也见不到。”但她也不是靠她爸的喜欢才站在这里的。既然她爸在乎,那就再给点面子。 不多时,蒲风春也回来了。他顺着蒲戒刀的意思,勉强打了个招呼:“你好。”也不想叫人。 姜宛容就更不想跟他们攀什么姐弟姐妹关系了,掉分。她来就是来找她爸的,躲开麻烦的生日会,顺便再玩一段时间。 蒲雨夏自己一个人尴尬,只好凑到蒲风春身边。蒲风春看看她,随手取了本书靠在角落看,也不搭理她。蒲雨夏等了一会,没见他开口,看他似乎专心致志,更不好意思打搅他。她记得蒲风春是个很爱热闹的人,闲不住。可自从搬进来,明明房间就在隔壁,却连面都几乎碰不上了。 踌躇半晌,她勉强想出一个话题:“阿哥,之前,你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啊?”家里其他人都知道,莲嫂和守门的大叔似乎也知道。就她不知道。她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房子里,血脉相连,可一旦有了什么秘密,他们便将她推之于外,对她守口如瓶。 明明只过了一个月,蒲风春就已经窜高了小半个头,似乎离她更远了。他合上书,望一眼客厅里的叁个人,笑得古怪:“你说呢?”放下书就走了。 蒲雨夏突然一慌,小跑几步抓住蒲风春的衣角。蒲风春停住,转过身。他的视线下移,眯起眼,盯着她的眼睛,而后慢慢靠近,露出巨大的笑容:“你妈就是个为了钱出来卖的婊子。” 蒲雨夏一愣,倏然松了手。 蒲风春再也没看她,径直走了。 B7-醒来 给他们面子。姜宛容家教好,骂人的词汇是一个也不说的。但蒲戒刀叫她带一个他情人的女儿出门玩,她这脾气就有点不大好了。勉强答应下来,可越看蒲雨夏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越觉得没意思。 她真的很不喜欢和那样的人一起玩。站也站不挺,话也说不利落。好心问她几句,躲躲闪闪,一个词也回答不上来。他们又不是出门做贼的!简直就想找个地方把她给扔了。 蒲雨夏见姜宛容,则自然是很羡慕的。羡慕她的气质,羡慕她的谈吐,羡慕她的开朗,羡慕她的学识。羡慕她的快乐,还羡慕她的幸运。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丑小鸭,姜宛容才是那个白天鹅。 逛到四点多,姜宛容实在累了,就联系蒲戒刀:“请我吃饭。”听了会,又说,“又不是谈生意,推掉嘛。我就来一礼拜,你一顿饭也不肯陪我……”自然撒起娇来。没多久,蒲戒刀就应了下来。 她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些话,为什么我不行?蒲雨夏难免失落地想。 去了家老餐厅,家常菜,小包厢。姜宛容要额外先漱口。蒲雨夏以为规矩如此,便也跟着漱口。姜宛容要小蛋糕,她便也要一份一样的。姜宛容不爱喝茶,换了杯咖啡加奶不加糖,她也跟着喝。 看蒲雨夏苦得皱眉,姜宛容心里不免嗤笑:学人精。放下杯子细致擦嘴,又抹上唇油。一边瞅着蒲雨夏因为没有唇油,而坐在那里发愣。 东施效颦。 蒲戒刀吃了一半就先走了。姜宛容招呼她:“那个谁,走了。” 蒲雨夏跟在她身后,小心叫:“二姐,那个……” 姜宛容脚步一停。她侧过脸,灯光下嘲讽的神情怎么也收不起来:“看你年纪小,我就好心告诉你一句。”她分明比蒲雨夏站低了一个台阶,却还是在俯视她。暖光让她肌肤如玉般润泽,近乎古典的优雅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别没事乱认亲戚。”那声音轻和,“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她配吗? 蒲雨夏望着她发呆。她才九岁,个性敏感。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其实并不能完全明白,只是靠着感觉的揣摩。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认,又为什么会被人笑话。但她知道姜宛容看不起她,觉得她丢人。 蒲雨夏低下了头。她只是希望大家的相处能和谐一点。那话一出来,她连“我们”也不敢用了。只好局促问:“现在回去吗?” 一到家,蒲雨夏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头单一处的衣帽间,柜子后一张硕大的全身镜垂下来。她先在门后靠了会儿,大脑混沌,迷惘着就走到了镜前。 镜子里她瘦弱,骨骼纤细,发丝泛黄,好像营养不良。她收着肩膀,没精打采的样,眼神也显得空洞。她们也就差了五六岁,那些隔阂却好像永远无法弥补。隔阂?她又否定。是差距。 姜宛容爱穿明亮的色彩,骨肉匀称,打扮并没那么处处精致。但即便只扎一个马尾,她们也好像是两类人。 蒲雨夏从衣柜里翻出同款的鹅黄衣服穿上身。亮色没有让她显得饱满,而是更加干瘪。她把衣服一件件褪去,赤裸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四肢伶仃,一把骨头连着皮,连关节的存在都显得突兀。她的个头在同龄人里是高的,但摆在姜宛容面前便不够看了。 凑近镜子,她扯出一个笑脸。笑了一瞬,那僵硬的神情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连忙收回去。 她又不免想起嘉好。嘉好的漂亮她看惯了,平日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站在镜前,竟回想起嘉好面上每一处细节,高挺的鼻梁,情绪饱满的桃花眼,浑然天成的长眉,连唇上的好颜色也是天生的。处处都差了。 连林佳佳也比她更好。同学们都喜欢她,和她搭话,毫不费力地选择站在她那一边。 那些对比让她头晕目眩,越看镜子,越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世界上有了她们那样的人,何必要再有我这样的?她不禁发问。 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躁的敲门声:“蒲雨夏,出来!”没听到回应,不耐烦地喊,“我看到你进去了,别装不在!” 是蒲风春。他一转门把手,发现门没锁,便毫无顾忌地冲了进去。他一打眼看不见人,往里跨过了半间房,才看到转角处的蒲雨夏。 “爸找你……”那话噎住,紧接着他便倒吸了口凉气,“嘶……你在这干嘛呢?” 那视线终于让她觉得羞耻。她慌忙低头去捡她的衣服,一手捡起内裤,一手抓住衣服想要挡,结果哪样都没能先干成。 蒲风春回身关上了门。但他没出去,反而上了锁,掉了个头又回来,紧锁着眉:“你到底是在干嘛?” 蒲雨夏涨红了脸:“试、试衣服。”又结结巴巴,“你、你先出去。” “你门都不锁,还怕人看?”他阴阳怪气,“跟没被看过一样。”那得往前数个六七年了。烧一趟水,大锅里泡澡,一次两个,省事儿。不过在他眼里,蒲雨夏和当初也没什么两样。女孩儿没发育,和男的有什么区别? 那话把蒲雨夏说懵了。她好像觉得也有道理,定了定神,勉强依次把衣服穿了起来。 蒲风春倒侧开身也没看她,兴致缺缺地把话带到:“大伯要回来,爸问咱们,有什么要的没,想到了就去告诉他。”又问,“你有吗?” 蒲雨夏连忙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出息。”他嘲笑,“你自己下去跟他说吧,我刚上来。” 她似乎觉察到一种新的讯号。垂下眼,伸手攥住蒲风春的衣袖:“我、我不敢去。” 蒲风春有点不敢置信,稀奇地看她:“那不是你亲爸吗?多喜欢他啊。”又住了嘴。他看见蒲雨夏面色煞白,又不知道什么事儿让她大变样。迟疑了会,还是问,“什么都不要是吧?” 又警告她一眼:“今天心情好,多帮你跑一趟。下次想都别想!” “谢谢阿哥。”蒲雨夏松了口气,轻声允诺,“以后收到白巧克力都给你。”他喜欢吃。 蒲风春却不大适应。这么主动示好,根本不是他妹的性格。他狐疑看她几眼,思忖着揽住她的肩:“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蒲雨夏笑笑,“就是觉得,家里哥对我最好了。”她曾经等过嘉好一天一夜。她没等到人回来,也没等到任何一个解释。 这会儿,蒲风春既怀疑其中有诈,又觉得确实受用。他不大自在地摸摸后颈,把往日恩怨一并忘了:“一般般吧。”算她有良心。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她,“那我就去跟爸说了?” 她静谧站在那里,眨眨眼睛:“嗯。你等会儿还过来吗?” “还有事?” “没事。”蒲雨夏不好意思地笑笑,紧张绞着手,“就是很久没聊天了……” 也就是他说,蒲雨夏听着。可蒲风春既然顺了她一件事,后头自然顺了下去。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蒲雨夏看着他的背影。溺水的人抓住一片树叶,下坠的人扯住一根蛛丝。她只是不想失去一切。而且她能感觉到……他和她一样孤独。 那种敏锐的感觉让她心神一醒。回到镜子面前,那根红丝带清晰地留在手腕上,镜子里却什么也看不到。又一声远山钟响。时机将近。她慢慢抚摸上镜子——一切早已过去,如今的只是假象。一种记忆的放映,一场真切的梦。 她想起来她为什么进来了——钥匙。 蒲雨夏活动了下筋骨。孩子的身体轻飘飘的,像只燕子。她离开镜面,开始一点点回忆:“钥匙究竟会在哪里?”她好像一直没见到。 “它应该起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应该是显眼的,是变局的关键……”蒲雨夏推测,“可能和上一个房间一样,也被带在某个人身上。那会是谁呢?”排除林家,那只是插曲。排除姜宛容,她只能算一根偏重的稻草。排除嘉父夫妻,他们出场的份额太有限,又没起上什么好作用。 只剩下叁个人选:蒲戒刀,嘉好,蒲风春。 正好这时候,蒲风春又走了进来:“大伯说他看着先买一些,有喜欢的就留下,不要的就送走。” 蒲雨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觉得有几分荒谬:不会还是这家伙吧? 她想起成年蒲风春那个难搞的劲儿,微微一笑。现在在他身上报复回来,一定很简单。 蒲雨夏立刻飞似的飘过去,碰上他单薄的胸膛,抓着他的胳膊:“哥……” 十叁岁的蒲风春立刻不知所措:“你……你有事就说。”他就知道!有一大堆麻烦事等着他呢。 “我有个钥匙找不到了。”蒲雨夏直接开门见山,眨巴着眼睛,“你见过吗?” B8-兔子 “什么钥匙?”蒲风春疑惑,“大门钥匙?房门钥匙?还是什么抽屉的锁……” “都不是。”她神神秘秘地说,“是一把很神奇的钥匙。” “……神奇?”蒲风春目光古怪,“你……”脑子坏了?勉强咽下去,转开眼,“哦,什么样的?我有空帮你找找。” 蒲雨夏仰头琢磨他的神情——他不知道。 她立刻退开,滑了个圈,托腮坐在梳妆台旁,笑眯眯的:“我有个朋友,说它很厉害。谁拥有了它,就能实现一切愿望。” 哪来的骗子?蒲风春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确定,那是朋友?”看她的表情,又觉得哪哪不对劲,“你……是不是最近受什么刺激了?” 蒲雨夏打开桌上的护肤品闻了闻,旋上盖子才有空回他:“真是一个朋友。”她想了想,“不过那个朋友……真的很爱说谎。”一颦一笑,全是成年女人的风情,“但那把钥匙是真的,我很需要它。”她希冀的目光真挚,“哥能帮我一起找吗?” 也、也不是不行。他突兀地觉得脸热,可再定眼一看,又是那个乳臭未干的麻烦鬼。蒲风春清清嗓子:“行吧,你要怎么找?”那种玩意儿怎么可能存在。 蒲雨夏懒支在椅背:“嗯……”也许蒲风春真的无关紧要。他就像故事的配角,只会在没用的时候窜出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在他身上。但也不一定。如果和他无关,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机醒来? 他究竟是什么作用? 她的脑海不再空荡,回忆起了过往的一切——在她醒来的这个时机点前。但一个九岁的孩子,所能记下的东西实在是乏善可陈,很快便褪了色。她的常识只有九岁……那样的结论让她忍不住脸黑了下来。 蒲风春耐心等了她半天,也不见回应,质疑道:“你不会是一点都不知道吧?”那都不叫大海捞针,叫无中生有。 这小鬼! 蒲雨夏站起身,回忆着锁口:“是一把一字的钥匙。”和门配套,“应该很旧,可能有点掉漆和生锈。”她倏的一愣。不对。都不对。 蒲风春和她说,每进入一个房间,必须要找到关键,直到取得钥匙才算破局,才能真正地出来。可是这个房间的锁,是朝外的,她随手一拉就开了;而朝里的那面,根本没有锁口。 那个烂人!蒲雨夏咬牙切齿。钥匙绝不是为了出门用的! 她抬头再看眼前这个迷你版,眼神凶狠得几乎要吃人。几步冲过去,一把拎住他胸口的衣服:“跟我出门!” “啊?”蒲风春当即拒绝,“还是先不去了吧,我那还有作业……”他妹疯了! 蒲雨夏连拽带拖,扯住他胳膊硬生生给带出了门:“走!” 醒来是在第二个节点,第一个点却是在林家的门前。她开头排除了林家的人,但那里的地点,也许藏匿着什么蛛丝马迹。她得再回去看一趟! 楼下嘉好带着顶米白宽檐帽,坐入了车中。司机弯腰将一个同色系的皮箱放进了后备箱。蒲雨夏刚刚冲下楼,就看见车驶了出去。目之所及,嘉好将车窗摇下,散了把纸屑。纸屑混在纤细的雨丝中飘散,远远近近跌落到地上。她没回头,很快就将窗关上。 蒲风春站在她身边,预感不详:“她是去哪?” 他们走出院门,拣抓出一把碎纸。依稀能辨别出是蓝色墨水的手写字,横歪竖撇,又写的很用力。嘉好的字很大,纸却撕得极小,勉强拾起来还没晕开的部分,也拼不出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蒲雨夏远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略微蹙眉。 蒲风春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肩,重问:“她想干嘛啊?” “我怎么知道。”蒲雨夏横他一眼,又吩咐,“你去打听打听,车要去哪。” “我怎么……”他一咬舌头,又拉着脸,“你叫我去我就去?”还是得去。 莲嫂打去了电话,那头好半天才接——是林家。蒲雨夏望他一眼,当机立断:“我们也去。” 蒲风春是头一回去那。一个新小区,环境确实比外公家好了不少。他酸道:“怪不得这么爽快跟她走了。” 蒲雨夏气定神闲:“我也没想到,当初你能这么贱,居然还不肯来。” 蒲风春一噎,薄片似的胸膛起伏,反复深呼吸,终于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他宽容! 才上了一层半,就听到了嘉好在和人对话。 “我送你回桃景吧。”林齐森停停,又问,“不在这再住几天吗?” “不住了。”嘉好回,“送到楼下就行。” “车都回去了,你有办法……” 嘉好打断他,随口找了个话题:“你老婆呢,怎么今天又不在?” 林齐森一顿。他接过嘉好的箱子,率先走在了前面:“她……之前不是说回去帮她弟弟参谋婚礼嘛……” “还没回来?” 林齐森苦笑一下:“结果去的路上出了意外,我还不知道。第二天人没回来,才找去她弟弟家,可是……” “哦。”她不大喜欢这种话讲老讲一半,又吞吞吐吐的,便连半分脑也没过。沉默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惊道,“她死了?” 林齐森一瞬捏紧了箱子。他顺手掂量箱子的重量,无奈回头:“姐,你可别咒啊。暂时的认定是……失踪了。” 蒲雨夏从阴影里出来,垂头走上去:“妈,”又叫人,“林叔叔。” “妈。”蒲风春两手插袋,跟着转出来,呲牙一笑,“叔叔好啊。” “你们怎么来了?”嘉好皱眉。 “好像还有东西漏拿了。”蒲雨夏答。 嘉好训斥:“就那些破烂,有什么好拿的。”走在楼梯另一边,错过他们,“算了。”她又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先走了。” “妈,”蒲风春叫住她,“你要去哪?” 嘉好戴着副墨镜,遮住大半张脸,闻言微微昂头:“你爸不在家,我想去哪就去哪。”从口袋里摸出双米色手套,妥帖戴好,夺过林齐森手里的箱子,用力踩着高跟半靴,每一下都掷地有声,从他们的视线和耳中隐没。 林齐森为难看看,赶紧解下对门的钥匙塞过去:“你们用完了放在门框上就行。”便匆匆要跟着嘉好下去。冲了没两步,林家的门突然从内向外被重重锤击着,还传来孩子的哭声:“有没有人?” 是林佳佳。她先问了几声,又开始拍门,拍门的速度越来越急促:“有没有人在?放我出去……”她好像是很累了,每一句都有气无力,“救救我……” 叁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上看去。 林齐森停下脚步:“是我女儿。”他神情悲伤,眼下青黑更显得无精打采,“自从她妈妈不见了,我去找,几天没好好关注她……她的精神就不大好。现在已经有好些天都没出过门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拖着步子重新上楼,“我再劝劝她。” 蒲雨夏兄妹两个也慢慢跟了上去。 地上蒙了层灰,两边对联不知道被谁给扯了个破烂,打眼一看,竟像是写着:人一年,口争兴。林齐森吃力弯下腰,贴在还在震动的门上,浮出温柔的神色:“佳佳,是我。” 里面突然安静。 林齐森轻柔地安慰:“佳佳,爸爸去送送嘉好阿姨,等会马上就回来了。你一个人在家,别害怕。” 彻底没了动静。林齐森这才直起腰,笑笑:“我……先去送送你们妈妈。” 等林齐森下了楼,林家的房中依然鸦雀无声。 蒲风春瞅瞅他妹:要敲门吗? 蒲雨夏摇头。任何改变都只是一种心理作用。她摊开手中的那把钥匙,走到对门前,持着半晌。 蒲风春笑:“你要找的不会就是这把钥匙吧?” 她继续摇头,扭开了锁。关键究竟在哪? 蒲风春进去自然仔细转了圈,四处打量:“这也不像是能放那种钥匙的地方啊。”转过头来,看见蒲雨夏依旧紧锁眉头,扬眉问道,“你要找的,其实是别的东西吧?” “是钥匙。”但她暂时想不出什么线索。上次她就和嘉好来理了一次东西……第一次是和嘉好在一起的时候,第二次是蒲风春……难道第叁次其实是蒲戒刀?房间里的唯一那面平光镜中,照出的也是蒲戒刀的外形。要说钥匙在蒲戒刀手里,也很说得通。 但无论在他们谁手中,他们又真的知道自己拥有它吗?哪怕确定了人选,假如他完全忘了这回事或者干脆不知道……谁又能清楚那把钥匙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喂,喂。”蒲风春的手在她面前划过,“别瞎想了。找不到就回去吧。” 蒲雨夏摸着下巴,看他一眼:“问你个问题。” 他表示洗耳恭听。 “假如你是一只兔子……” 蒲风春抽抽嘴角,勉强忽略了这个前提:“然后呢?” “还有两个好朋友,一头猎豹和一只幼鹰。”蒲雨夏凝神,“你们在一个荒凉的平原上生活,整天食不果腹。突然有一天,草原上来了一个驯兽师,邀请你们跟它走。他说,他有最温暖的窝和吃不完的食物。” “……”不如直接指名道姓吧。 “于是大家都依次去了。你们在那里吃饱喝足,但是……你和朋友们的友谊却日渐衰弱。他们是猎豹、是鹰,你只是只兔子,你格外弱小,没有办法和其他更多的动物们和平相处。可猎豹厌倦了在金笼子里表演的生活,你只好去找鹰,请求它:救救我。”蒲雨夏整理着已有的脉络,试图顺出答案,“对兔子来说……谁才是影响最大的那个?” 将命运彻底扭转的驯兽师,独行的猎豹,来拯救的鹰。要她来选……也许是拯救吧? 十叁岁的蒲风春低下头,走了几步陷入沉思。几秒钟后,他突然抬起头,定定看向她,回答道: “不是其他任何人。” 在最初的、名为“欲望”的房间旁,成年蒲风春坐在漆黑的四方盒子里,摁住手边的红色按钮,也轻轻开口。面前等身大的人偶动作僵硬地在舞台上表演着,发出怪异的合成音,和他的嘴型保持一致。他叹了口气,手扶上额头,无奈地笑。 他们一起在说—— “唯一重要的,只有兔子自己。” B9-剧场 蒲雨夏突然愣住。 几乎每个病人,都希望拥有一个终极拯救者。“他”终将为“我”消除疾病,延长寿命,解决生活的一切困难,带来最热的光明。“我”只需要依赖“他”,“他”就就会为“我”做好一切。“他”就像“我”的神明。 可“他”在哪里?“我”把“他”投射到“我”的医生身上,“我”的亲人身上,“我”的恋人身上,“我”的师友身上……如此一来,“我”便可逃避所有“我”该为自己负起的责任。 她眼前的蒲风春伸了个懒腰:“兔子生来弱小,可这世界本身却是弱肉强食的。”他的目光似乎望进她的灵魂里,“想活下去,就自己强大起来吧。” 在那些懦弱的日日夜夜中,她究竟如何渡过她的痛苦? 她从不直面,自我安慰,幻想着幸福的甜腻滋味,躲在封闭的洞穴里,一天天地告诉自己: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蒲雨夏突然夺门而出。她飞奔下去,如同一只真正的燕子,穿飞过所有迷惑她的幻景。 她想起来了。那个铁盒。是她带着它出门的那一刻,突然得到了醒来的提示。盒子里装满了她的“朋友”,她给它们取名,和它们说话,一起快乐地做游戏——却从不敢望一眼真正的现实,不敢去结交真正的朋友。她忽略真人的脸,忘记他们的名字,好像只要她固执地遗忘一切,就是她抛弃了群体……而不是没有能力加入他们。 身边的景象不断地浮动。 大伯带着很多礼物回来,蒲风春挑选了一台拍立得,从此爱上了摄影;她拿走了一套漫画书,在美好的故事里越陷越深。林齐森跪在地上仔细地擦着血迹,他的女儿躲在房间里发抖。嘉好一去就没了踪影,蒲戒刀找人不见,失望地离开,留下房子和定期汇入的钱,再也没有回来。 道路尽头,蒲雨夏纵身一跃,抓住了那个铁盒,用力地打开。那把她期盼已久的钥匙,就静静躺在盒子的最底部。最后一次钟声,终于响在了她的耳畔。 成年蒲风春微微一笑。 他所在的黑盒子,那旁白正嘶哑念到:“她握住那把钥匙,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回到了那个放满镜子的房间。可那些镜子已经换了位置,它们通通背对着她,为她让出了一条出门的路。” 蒲风春轻咳一声,按下蓝色按钮。旁白一停,人偶自发地退场。深黑的帘幕垂了下来,舒缓的音乐渐渐响起。他垂下眼,扯过桌前的麦克风,做最后的结束词:“感谢各位的赏光。这一回的故事,到这里就先告一段落了。以后的发展……”他靠上椅背,吐出一口气,“就要等下次开场了。有缘再会。” 偌大的剧场无边无际,黑得空茫,只剩两排月白色的路灯指引着离场。数千万个黑盒子鳞次栉比地摆放其间,几十个客人陆续打开门,零零散散地离开了此处。 等所有客人走完,剧场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灯光熄灭,蒲风春才撑着椅背,另一只手抓着拐杖,杵着地慢慢站起来。他拄着双拐,拐杖敲落到地上,清脆的挪行富有韵律:嗒,嗒,嗒。 他熟稔地前往那扇属于他的门。 第二篇章正文结。 ------------------------------------- 闲聊: 古语有云,亢龙有悔,九九归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所以!停在这里应该合适……的吧。虽然这张确实太短了(强行补救) 休息几天,重新梳理下后面的大纲。 这个篇章没什么恋爱内容,可能比较无聊(我也不知道大家都爱看啥,虽然知道了也不一定有能力写……),大家有什么意见,想说的尽管提哈~ 以上。朋友们!下个篇章,有缘再见(*^▽^*) A4-回来 她喜欢毛绒玩具,一个个大大小小堆积在一起。从新到旧,从床头到墙角,塞满了衣柜所有空闲的角落。每当一个假期来临,她就会将它们仔细梳洗干净,翻出来晒太阳。她和它们对话,每天选一个,轮流带它们上学。 蒲风春站在粘满贴纸的粉门边,轻轻靠墙。 她喜欢漫画。卧室堆到书房,一排排逆序列在架子上,还用贴纸、蝴蝶结、小珠子等装饰她的柜子。她把漫画一页页临摹下来,分饰角色,自己和自己对话。她收集各种式样的颜料,涂鸦布满了整面墙,不断粉刷又迭加。 他记得很清楚。 他还记得,他总能看到蒲雨夏一次次在镜子前发呆,直愣愣站着,像个卡住了的木偶。她又一遍遍地在镜子面前脱下全部的衣服,浑身赤裸,死死向里盯着。她的目光不断地打量自己在镜子里的身躯,好像在检验一个烧毁了的瓷器,逐渐充满了欲图回炉重造的愤懑。 她偶尔就是会这么发病。说是“病”可能不大确切,只能称之为一种——反常。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如果遇到他进来,她开始还会慌忙地穿上衣服;后来渐渐只会转头多看他几眼,等看够了镜子再去自在地换套新的;最后熟视无睹,在房间里裸着待一整个晚上。如果他过来,她偶尔也会开口问话,也许是在问他,也许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 是一种巧合,是某些错误行为导致的结果,又或者生活的必然。但在那一刻,无论他说尽多少好话,都无法安慰到她。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接着,粉色的门被干脆地一把推开,开门的风声和人声同时出现:“蒲风春!滚出来!” 他安静地站在门后,看着蒲雨夏往房间里走去,试图找到他的踪迹。 但在镜子面前,有一件事却能安慰到她,让她露出放松的笑容—— 蒲风春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而后紧紧搂住了她,叹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她需要一个交融的拥抱,一句永恒的允诺。 蒲雨夏掉头怒瞪,在他怀里挣扎:“你他妈放……” 他吻了下去。 舌齿互相抚慰,抗争、接受、渴求,像是华尔兹的叁拍,循环交互地重复,直到贪婪的乐曲奏到了尽头。多余的口水溢出,他探出舌尖殷红一点,划过湿漉的痕迹,包拢那最后一滴水渍,带出一声黏腻的啧响。 红晕熏开在蒲雨夏的脸颊,她努力找回呼吸的节奏,还不忘一把推开他:“钥匙到底怎么回事?” “到手了?”蒲风春笑问,“给我看看吧?” 她冷笑:“你想都别想!” “你都想起来了一点。”他抚摸她的发丝,又轻轻吹了口她头顶的碎发,“就应该知道,我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他退了一步,表情似乎有些受伤:“但你却总是无端地怀疑我,”半低下头,有些隐晦,“甚至离弃我。” “好啊,”蒲雨夏假笑,“那你来告诉我,钥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他沉默不语。 蒲雨夏紧逼了一步,仰头目光威胁:“你为什么需要那封信?”他退一步,她再进一步,贴着他凶狠望着,“我的记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将他逼到墙边,摁住他的胸膛:“你是和我一样……”一样有血有肉的活人,“还是……”她的目光扫略过四周,“还是和那张沙发、那台电视一样……”只是欲望的造物? 蒲风春静止不动。片刻,笑容重新回来,他张口欲言,却直接被打断。 “我建议你……”一切情绪从她的脸上消失,“上面的问题,你要么回答实话,要么干脆一句都别说。” “你已经听够了我的谎话。”沉默过后,他抬起手,手背爱怜地蹭着她的脸颊,“为什么还要回来?” 蒲雨夏低骂了一句,防御性地后撤:“我刚好还想问你……其他房间呢?”她用力擦着脸颊和唇,试图抹去那份黏腻感,“进去的门都在哪?”她从灰门进,又从灰门重新出来,根本找不到别的出口。 “你看,”他轻轻侧头,“你总在不停地提问,不断地索取。”眼睛弯起,“我有什么义务告诉你?” 我被迫陪了你这么久!她的眼中几乎要冒出火光:“你想怎么样?” “再做一次吧。”他上前搂住她的腰,手滑落到她的臀,掌心轻用力下压,缓缓揉转着,“谈生意也要快乐点。”凑到她耳边,“何况你也喜欢。” 贱人!蒲雨夏掐着他的手腕:“你做梦!” 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手钻入她的衣服,游蛇般滑到了背部,“你想我了。” 在摸索后,蒲风春微顿:“忘了……”一把拎着她贴到墙上,将v领的香芋色针织毛衣推了上去,凑近看着,“是前扣。”轻轻一捻,就解开了。他埋到她胸间,深深地呼吸,“你想见我,你需要我。” 又变成了这样。蒲雨夏有些恍惚。熟悉的前奏。她隐约感受到,他好像总是……总是在很久不见后,突然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不交代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询问她的生活,只是兴致高昂地拥抱她,亲吻她,而后做爱。好像也只有在那一刻,她能体会到一点他对自己的激情、一点爱。 她的腰肢软下来,倒在他怀里:“你到底……”有些疲倦,“想要什么?”他有所图谋,才会事事隐瞒。可他这么做,究竟能获得点什么? 她轻声叫他:“哥。” 蒲风春不回答,遮住她的眼睛,另只手一把将她抱起,放倒在深红的皮质沙发上。他打散她的长发,手抚过她的胸,好像陷入了流水,沉入了流沙,那些柔软让他沉溺。他五指来回地穿梭堆放,看乳房从他的指缝间溢出。他像个孩子似的轻嗅她乳尖,试探性地点舔,慢慢含住。他的舌头依恋地打着转,两厢软硬相似的隐蔽的红,相撞又相离。他试图将一切打湿,彻底地包裹它,以保护的名义占有。 占有……那名词让他兴奋,好像开启一场斗争,让他想要将对手彻底地征服。 “这是我的。”他双眼隐隐泛红,急切地剥开她的裤子,扯开她的衣服。他吻她的脸颊,吻她的脖颈,将自己的衣服一并扯落,抬高她的双腿。 他趴在她身上。微长的碎发贴着他的脸,从她的身体上扫过,细乱地扎着她的肌肤,将瘙痒扎进她的血液,如涟漪般扩散。他将性器放在她的穴口磨动,让果实逐渐丰润,成熟的汁水漫出来,填满缝隙。 蒲雨夏顺从地陷在沙发中,如同血玉上的一道痕,藏在雕刻中的乳白色,打磨得格外光滑,被把玩了无数遍而越发温腻,隐秘而含蓄,天然而肆意。她在沙发上喘息,眼前闪烁的好像是重影,是少年、青年、中年,是她最熟悉而又格外陌生的一个人。他在她耳边发出迷醉的喟叹,夸赞她的可爱,他说:“你在这个时候最迷人。” 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 蒲雨夏重新拥抱住他。她的指甲陷入他的肉中,她想故意掐得深一点,发泄她沉寂的怒火。但她的双手发软,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勉强攀上去,钩出一道道泛白的划痕。 蒲风春压住她的双腿,攻入她的身体。他撞开她的穴口,熟练地闯入,像海浪一次次地冲击礁石,凶猛地起伏,剧烈地摇晃。征服她。他想,让她为我发疯。拥有和我一样的疯狂。他揉动捉不住的乳房,捻弹她微微膨胀的小蕊,让甘甜的液体不断分泌,急促地寻找她的唇,浅而乱的含吻。 蒲雨夏迎着他的节奏起伏,半开的眼里盈满了无名的泪水,在强烈的抽插和颤抖中达到最后一个高峰。她长长地吟叫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可居然看到了模糊的画面—— 在一个悠闲的午后,一张床,白色窗帘只拉了一半,纱帘随风起伏,微黄暖调的阳光绒绒地抚摸着每根线条。他们躲在阴影里,躲在床上,大汗淋漓地探出头。窗台上停了只白鸽,雪样的羽毛镀了层金光。蒲风春完全被它吸引了目光,立刻仰出半个身子,胡乱从床头柜上抓住他的相机,又弓起背,慢慢调整着相机的镜头和参数,等待着抓拍那只白鸽在光下张开翅膀的一个瞬间。 她从身后抱住他,将微微凸起的胸脯贴上他的后背,寻觅着他的骨骼。 而他只是不耐烦地推开她,向她比划:“嘘。”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眼中那点常见又惊奇的美,毫不顾念她的心情,“过去点,别挡到我。” 他的眼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 蒲雨夏重新眨眨眼。眼前的蒲风春刚刚退出她的身体,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蹭擦着她穴口不断流淌出的液体。 她坐起来,慢慢推开他:“不是你的。”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也不属于任何人。”她诚恳说,灰色的眼睛里擦去了最后一点情欲,“我确实想要个男人,但也只是个男人。是不是你,都无所谓。” 蒲风春先是笑,嘴角的那点弯钩却越来越冷峻。他把纸巾用力攥进手里,蓝青色的血管一点点突起,好像是终于找到了扎疼他的那根刺。他神情格外阴翳,气息里混杂着诸多不稳定的情绪。 “我知道。”半晌后,他终于说话。嗓音嘶哑又似乎尖锐,如同锯开一块蛀空了的朽木。他压低眉,带着不合时宜的讽笑,“你不是都证明过了吗?” A5-幻梦 蒲雨夏一时愣住。 “你忘了。”他嘲讽地重弯了下嘴角,“对,你忘了。”他深呼吸一次,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背过身去,“一个问题,你能问一个问题。” 蒲雨夏的目光描摹他的背影,在不解和怀疑中反复浮动,才下定决心:“我再想想。”想一个最迫切的问题。 他嗤一声,起身走开:“当然。只要你喜欢,随便多久。” 熟悉的布局。蒲雨夏环顾四周。不同的装修,但她还能认出,这和蒲戒刀当初留下的那套房子一样。她左顾右盼地上楼,推开她住的那间房门。 家具换新了,风格更成熟现代,浅灰如层阴影般迭加在每种色彩上,莫兰迪配色。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张镜子。熟悉的镜子。 她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轻盈地飘过去。镜子面前,她还是赤裸的。身后缀了满墙的淡彩鲜花,还有丛丛的错落在架子上。她在地毯上打了个转,立在花束的中央,奶油色的肌肤线条柔软,长发垂过臀,与背景融为一体。 嘉好站在镜子边。她双手环抱着胸,一如既往地昂着头,米白皮箱立在一旁。只有说话时,才将下巴下压了点:“我要走了。” 不,她不在。蒲雨夏皱眉退了一步。眼前的虚影抽丝似的湮灭。 但在另一侧的角落,嘉好的声音又传来:“我累了。”她丢开一个玩偶,坐在鸟巢吊椅里,指尖点着太阳穴,“你留下。他们会照顾你的。” 当时,她大概是走了过去,紧紧抓住了嘉好的手。蒲雨夏向前迈出了一步。她好像还开口问了:“哪里……?去哪里?”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在乎。起码不像从前那么在乎。 蒲雨夏停下,跪坐下来。她向后仰去,舒展地躺下,闭上眼。 嘉好没有回答,只是起身整了整她的宽檐帽。 蒲雨夏想起来,那天,那一刻的往事,她没有留下蒲风春,他很快离开后,嘉好紧接着进来。她曾经道过别。 蒲雨夏发笑,轻轻颤抖,满墙的花便簌簌地掉落,把她盖了起来。 但嘉好离开的背影如出一辙。生活明明变好了,他们全都在。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微不可闻:“为什么?” 窗口猛然起了一阵风,将半数花瓣吹开。汽车启动又熄火,细雨打在玻璃的声音若隐若现。那时候,她探出头去看。 蒲戒刀打掉了嘉好的伞,怒气让他的声音飙升:“你借我的人脉?想走你自己一双腿!” 嘉好捡起伞,满不在乎。可她的声音轻,怎么也听不到。蒲戒刀阴狠下来:“不可能,你想都别想。”他接了个电话,又很快上了车,不忘回头警告,“你就试试,看看你走不走得成。”可没过几分钟,嘉好就坐另一辆车也走了。 后来蒲戒刀也问过。他先是平心静气:“你妈去哪儿了?”蒲雨夏就一个劲摇头。他就打电话,一个接一个,不留一点间隙。叁天后的晚上,他又来,精神不大好,连眼镜都没戴,眉宇中积了散不开的凶悍。十几个配了枪的警卫守在别墅外、守在他身边。他失去了耐性:“你妈走的时候见过你。她去干什么了?”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的牌如波浪般来回荡漾,越来越快速。他的目光如刀:“说出来。” “她没说。”地毯上躺着的蒲雨夏重复了当初的话,“她就说,她要走了。”她感到恐惧。但她并不是恐惧枪,恐惧武力,她只是恐惧每个人。蒲戒刀只是他们的缩影。 他知道她没说谎。他从小就在牌桌旁看人脸色,看人动作。他能猜人的心思,比他们自己还准。但他没猜到嘉好。他深深皱起眉,换成慢速的切牌。他说:“之前带她和一个小导演吃了顿饭,她就说要跟去北上拍戏。我没同意。”他一把抓住了牌,放回口袋,反解下手腕上的檀木串盘起来。他闭闭眼,感觉或许是自己年龄大了,报应要来。那些年,他究竟把多少个冤大头搞到倾家荡产?他有点记不清。或许正因为这样,这六七年他才一个儿子都没再生,最小的儿子还得了绝症。 他温情的梦想最终要破灭。重睁开眼:“那小导回去,根本没接到人。”他放下檀木串,看看蒲雨夏,又望角落处的蒲风春:“忘了她。”又解下了块刻了佛的玉,一并按在茶几上,“也忘了我。钱会找人定期打给你们,但蒲家的族谱上不会加你们的名字。以后也别来找我。”起身挺直背,大步走了出去。 后来…… 蒲雨夏弹起来,面无表情。后来的事她都不记得。她皱眉,又问:“为什么?” 蒲风春哼着歌过来,他推开门,靠在门框上,似乎已经调整好心情:“想吃点什么?” 蒲雨夏蜷膝抱着:“不用那么麻烦。”既然这是个美梦成真的地方,想吃什么只要欲望足够强烈就行。一直不吃东西也饿不死。 “生活乐趣。”蒲风春说,“不然是很无聊的,人一无聊就容易生病。” “救我。”一句低声在耳畔。女孩的声音,气息无力,“救救我。”拍门声。 “我怎么救你?”蒲雨夏问。开完口,她就愣住。 蒲风春已经走到她面前,惊异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在和谁说话?” “放我出去……”是林佳佳的声音,等待中,她又说,“我不知道。” 蒲雨夏捂住耳朵:“没有人。自言自语不行?” “是他……”林佳佳说,“不,是她……”她喃喃,“不对……是你……”她好像完全混乱了,“是我……”她呜呜哭了起来,请求道,“救救我吧。” 蒲风春打量她的神色,抚住她的脸:“你是不是……病了?” 她去撞门,没撞开。她让林佳佳找十字起,试试能不能把门卸了。不,不对。蒲雨夏躲开了蒲风春的手,眼前又是别墅,还是她的卧室。她扶住额头:“别吵我。” 蒲风春将热的掌心贴在她的脖颈侧面,微微蹙眉:“清醒点。” 女人挂在橱柜里,套着冬天的大衣,带着帽子,已经发臭了。那边喊:“警戒!全都退出去!” 蒲雨夏把脸埋了起来。她不想看,不想听。 葬礼上,一张照片,一个长盒子。亲友们围坐一团。林佳佳苍白着脸,向她点头示意。她没敢过去,远远看了就要走。蒲风春在她身边,强硬地把她拉过去。 “别想了。”蒲风春掐着她的肩膀,严厉地叫她,“蒲雨夏!” 另个人在监狱里。被抓到的时候已然形销骨立,丝毫认不出原来的样子,甚至染上了些许油滑和市侩气,见人便想点头哈腰。 她终于再问:“为什么?” “别去想!”蒲风春用手肘打开她身体,见她双目焦点空茫,便吻上了她的眼皮。他贴在她的耳旁,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的花掉完了。”目光四处搜寻,“想不想吃水果?你的衣柜里又多了很多新衣服。我知道一个新游戏。” 蒲雨夏反应抗拒。她看见了之前的杆子同桌,他捧着束橙红康乃馨,是灰蒙阴天里的唯一一抹亮色。他在远处徘徊,看见蒲雨夏,就向她走近,她却拉着蒲风春立刻逃走了。 无效的尝试后,蒲风春终于说:“我能另外多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不是想知道另一扇门吗?我免费告诉你。”他抓着她的手,“我只说一遍,如果你错过了……” 蒲雨夏挣扎着清醒:“不行,你得写下来!” 他笑了,低头吻住她。一个深吻,他把她放到地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吃完了饭告诉你。”顺手揩了把油,“去给我打下手。” 蒲雨夏瞪圆眼睛:“你说免费!” 他却答非所问,警告道:“你不能再想那个房间的事了。” 那个名为“抑郁”的房间,在她出门后,外面也有了张拍立得。黑暗中,一左一右,两个她镜像地站着。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 蒲雨夏也感到一些深刻的疲倦。她按摩着脑袋:“我只是有些地方不明白。” 蒲风春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你可以出去再想。”他罕见地认真,“你在这个房间,多一点疑问,它就为你营造出当时的场景。”一遍遍重复,直到自认为找到了答案,“那些虚假的幻境会让你完全陷进去。” 欲望无所不能。它给予一切,又毁灭一切。它能让人无坚不摧,也创造了最软弱的懦夫。 “你不能被自己的疑问蛊惑。”蒲风春拉她去厨房,“去思考一个走到死胡同的问题。” 蒲雨夏回头:“可是……”杆子同桌停了下来,局促地望着她离开。林佳佳走到他身边,接住了他的花,对他道谢。他们站在一起,成为了遥远的灰点,“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忘了它。”他斩钉截铁地命令,“忘不了就搁置它。你想不明白,”他回头看她,“可能是有些信息没掌握,或者理解的时机还没到。但凭空地去解释它,正确答案就会离你越来越远。” 他说:“别忘了你最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蒲雨夏默然听了会。她顺着他的手牵上去,十指相扣,眼神复杂:“哥,那你呢?”他的反复无常,又是为了什么? ------ 2022! A6-糖醋 蒲风春的小指勾了勾她的手背:“你要用来问这个问题?” 蒲雨夏一停,缩回手,从空中随意抓了条裙子套上。她扣着胸前最后两个扣子,说:“不。”这是个太宽泛的问题,以蒲风春的狡猾,顶多爆出点边角料。 他目光可惜地从她胸上离开:“好吧。记得怎么切菜吗?” 不记得。蒲雨夏挑了把轻盈的薄刀,盯着眼前这堆排骨:“切成块就行?” “诶!”蒲风春夺过了刀,后怕地捻了把刀刃,“暴殄天物啊。”挑了把厚实的,“用这个。” 蒲雨夏一刀砸进砧板:“散!”排骨都成了小块。 蒲风春还提着那把薄刀,眉角忍不住抽搐:“我让你亲自动手,不是让你做法。” 蒲雨夏反问:“为什么不行?”美梦成真,“倒是你,干嘛宝贝一把刀?”一切都是想要就能存在的。 他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是在……”他内心来回拉扯,最终还是说了,“是在饲养欲望。习惯了轻易得到一切,两个非常麻烦的问题就会出现。” 他收拢排骨装在碗里,推开蒲雨夏,切了点葱花:“第一,这个房间会彻底失控。”他看她一眼,“你向它索取的越多,和它的联系就会越紧密。它最后会和你的思想完全联结,所有一瞬而过的杂念欲望都会实现,到你完全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把刀递回去,指了几颗笋:“把它们剥了再切成片。”想了想她的水准,“差不多就行。” 蒲雨夏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冲洗了把手,拿过笋划拉了几刀,快速剥开:“第二呢?” 蒲风春肉痛地看她:“别催我,让我缓缓。”他就不该多嘴,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免费回答问题。 蒲雨夏湿漉漉的手往他屁股上一擦,笑靥如花:“好哥哥,说嘛。”她也不是那么有节操,不然也不会第一面见他就做了。 蒲风春心情有点沉重。但他是很吃这招的,一被说好话,人就有点飘:“第二么……”面上还不情不愿,“当然是离不开它了。” 蒲雨夏切了几片厚薄不均的,最新的一片干脆有了缺口。她纳闷盯着,很想直接把它们变成均匀的。但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习惯了想要就能得到,当然适应不了普通的生活。”又别有意味地问,“你是真的很了解啊?” 蒲风春侧了侧脸。他似乎望的很远,那目光就像他之前望门口的那盏灯时一样。调完料,他开火热锅,声音几乎隐在里面:“我见过。” 蒲雨夏停住,握着刀的手一紧:“谁?” 他语调一转,又是懒洋洋的:“你忘了的人。” 蒲雨夏警觉地看他。她感到不太舒服,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人……对他来说很重要。但她反而收敛了:“那算了,你说了我也不认识。” 好歹切完一颗笋,她又忍不住试探:“什么样的人?几个?” “嗯……”他好像有点稀奇,不知怎么就笑了声,“你可真是……”不等她催促,自觉说完了话,“变了个人。”他回忆着各种小说,随口胡诌,“嗯,一个小队,加上我,有七个吧。”往锅里倒了油。 她继续旁敲侧击:“哦,就你一个还在,其他六个女的都出去了?” 蒲风春忍住笑:“你可以问的高明点。”六个女人,亏她想的出来,“也没这么多吧,叁男叁女。”他适时叹了口气,“死了叁个,出去了叁个。” 蒲雨夏疑惑:“女的都出去了,男的都死了?这房间不让男的出门?” 蒲风春撑住台面,笑得直不起腰,赶紧关了火:“啊,对,你猜的对。” 她这才反应过来,愤愤一搁刀:“你耍我!”狗屎!到底哪句开始的? 他勉强缓过来,把她扯进了怀里。他笑着把脸埋入她的发中,又感慨:“你真可爱。”竟还有丝怅然。 蒲雨夏怔怔呆在他怀里。她信这句话。但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离开的背影。一个个,一次次。她好像努力地想让他留下来,她说:阿哥,下周就是我生日了。他说什么来着? 蒲雨夏低声念:“你可以自己过,没必要拉着我。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独立点。去找点别的朋友。” 蒲风春愣住。他蓦然踌躇:“你……想起……想起点什么?” 她拉住他的户外背包,将自己装的像个失去他就活不下去的小可怜: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我能帮你的忙。 他则满脸烦躁和无奈: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我走,就是不想看见你。他脚尖朝外,随时就想离开:太压抑了,你明不明白?就好像有人一直掐着你的脖子!我根本喘不上气…… 他觑着她的表情,终于停了。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但他最终没走近,反而撤开一步,在踯躅后,就这样走了。 她应该很喜欢那句话。蒲雨夏想。但它来得太晚……它来得实在太晚了。 蒲风春放开她。他避开她的眼神,忙着开火,热油,下排骨。油烟刺啦地散开,他费力把自己闷在里面,好像立刻把空间隔开了。 蒲雨夏也回身切笋,装了盘,放在他的手侧。他克制说:“谢谢。” 沉默地做完叁盘菜,一一摆出。他们坐在四方的小餐桌上,面对面。蒲风春先拿起筷子,停在半空:“你……”落下去夹到菜,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无谓地笑,“你的那个问题,想好了没?” “过去的事我没全想起来。”蒲雨夏跟着夹了筷,“只有一点点。” 蒲风春低头用筷子扒拉着饭。 糖醋排骨,有点偏酸,但是她喜欢。蒲雨夏吐出骨头:“我的问题是,”垂眼,“如果我真的出去了,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待在这里?” “这么好的机会,”他笑,“你应该问点更关键的问题。像这样毫无帮助的私人性想法……” 她直直看过去:“回答我。”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但他还在笑:“你脸上有酱。”他伸手要去抹,却在她脸侧停下。迟疑一瞬,还是探过去擦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他手缩回,撑着脑袋,“人的想法是流动的。” “这一刻。”她夹了块排骨放进他碗里。 蒲风春夹起来:“现在……”他放进口中咀嚼,毫不意外地感到过酸。他最喜欢甜食,“留下来吧。” 蒲雨夏点点头。吃完了排骨,她放下筷子:“走吧。” “什么?”他明知故问。 “走吧。”她耐心重复,“带我去下一扇门。” 蒲风春吃完最后一粒米,站起身,叹口气:“真不是个好时机。”但他还是为她引路。依旧是那扇粉门,打开口,门外还是那条黑暗的走廊,走廊尽头依然是亮着的灰灯和灰门。 他提醒道:“仔细看走廊两边。” 蒲雨夏眯起眼望去。两侧很黑,什么细节也看不清。她用手电筒照过,但毫无发现。 就在她疑惑的时刻,右侧突然有灯闪了两下。它是明亮的柠檬黄,灯泡非常小,却竟然有点刺眼。在她目光落到它身上时,那灯的发光逐渐稳定了。 一扇门。凭空浮出,刷满了会发光的黄漆,一道爱心的红泼在中央,还有几条细流下落。上面涂鸦似的用同样的红漆写了一个很大的单词:love。 “果然又是他。”蒲风春靠上了门框,随重力让自己转回了墙后,仰头看着天花板。 蒲雨夏单脚迈了出去。那一刻,她又回头去看蒲风春。 他笑:“去吧。” 蒲雨夏不动。 “快去吧。”他催促。可看到那个粉色的灯,那些绚烂的彩箔,他又忍不住补充,“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蒲雨夏深深望他一眼,迈出最后一只脚。她带上了门,将温和的白光隔绝。她重新瞥了一眼那扇粉门,它的背面,果然还有一个锁口。 她抬脚向那扇浮夸的门走去。走到面前,她才发现,在爱心的中央,被人用指甲划开一些痕,泛着不自然的白。这又是一个单词,对比之下小得可怜——murder。 蒲雨夏深吸一口气,用力将门推开。 C1-宋子真 “吱——”一个急刹车。后怕的司机探出脑袋怒开口:“停在半路,不要命啦?” 周围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蒲雨夏懵然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发现那扇黄门离地半米,就这样嚣张地悬在马路中央。好像除她之外,所有人都看不到它。 她一进来就掉到地上,好像还撞上个人……蒲雨夏低头一看:完了,确实撞到一个。 那男人看上去二十出头。他抬起了脸,发现长得也清俊,一双眼皮多褶的鹿眼,高挺的鼻梁,细碎的发在太阳下熠熠闪光。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的纸袋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手心擦破了皮,堪堪倒在了车前几公分的地方。 怕给他撞出个好歹,蒲雨夏连忙蹲下身询问:“感觉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那男人点点头。蒲雨夏便迅速地去帮他捡回东西放回纸袋,看他还坐在原地,便伸出了手:“要不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那男人腼腆笑笑,略略犹豫,才抓了上去,借力起身:“谢谢你。” 握住手的那一刻,蒲雨夏意识到,意外已经出现了。她的大脑还能正常地转动,但她的行动却不再受自己的控制……是触动了什么开关? 她不由自主地走到路边,拦了辆的士,陪那个男人做检查。坐在医院等待的座位上,男人自我介绍:“我姓宋,叫宋子真。耽误你太久时间了,实在不好意思。” 毕竟是自己撞了他……花点时间也应该的。然而她身体却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勉强笑笑:“没事,刚好看到了,能帮到你就好了。”为什么是帮? 宋子真说:“可以留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吗?今天要是没有你,我肯定不会只受那么点伤。如果你有时间,想下次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你。” 蒲雨夏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支翻盖手机,迟疑片刻,摇摇头:“不用了。” 宋子真笑笑,收回手机:“女孩子是要警惕点,这样也好。”结束了治疗,走出医院门口,两人分道扬镳,宋子真挥手道别,“下次见。” 这个人……大有问题。蒲雨夏思索。就是风春口里的那个“他”吗? 还不等她想清楚,下一秒,她就踩进了一个咖啡厅。里面客人半满,没人注意到她。她拖着步子走到最角落那桌坐下,点了杯咖啡和一块蛋糕。接着,一个电话打进来。备注是“风”。 她等着铃声放完前奏,才接起来。两头一时间都沉默。 过了十几秒,对面才传来蒲风春的声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的嗓音格外沉,“我考虑过了。既然你提了,那我尊重你。虽然我认为,说这是‘分手’,不太准确,毕竟我们也没有正式地在一起。”他在那头又停了几个呼吸,才继续说,“我接受。但我下周要陪一个客户上雪山拍摄,这周还在做准备。正常情况下,至少要到下个月才能回来。” 蒲雨夏的手无意识地捻着小勺不断地搅着咖啡,眼一瞬不眨地听他讲着。 他越说越干涩:“到时候我会回来把东西理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她松了手,望着窗外。圣诞前夕,各式各样的彩灯和小礼物都挂了出来,年轻的情侣手挽手依靠着散步在街头。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开心。”一句普通的套话,“谢谢你。” 蒲风春应:“嗯。”就挂了电话。 蒲雨夏拿起手机,看着通讯录里的那个号码,手指在按键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没有摁下删除。 嘶……但她心里却忍不住思绪万千。分开?“我”提的,为什么? 但下一刻她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这么狗的男人,不分留着过年? 旁边一个男人走到她身边,为她递上了一杯咖啡:“也许你更需要这个?”他笑起来,还露出一颗虎牙,“加了点威士忌,免费赠送。” 看蒲雨夏看向他,他半俯下身,鹿眼清澈:“我是宋子真。之前你还陪我去过医院,你记得吗?” 作为一个半脸盲,她对人的长相真是十分地不敏感。但宋子真长得出挑,她勉强有点印象:“你好,恢复得怎么样?” “痊愈了。”他尾音上扬,“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她摇摇头。 宋子真坐在对面,把新的咖啡往她面前再推了推:“尝尝吗?” 她手伸了出来,停在第二杯咖啡边缘,迟疑着没动。 宋子真替她推开了那杯不再冒热气的旧咖啡,将第二杯咖啡直接送到她眼前:“试试嘛。”他微微敛下睫毛,“贸然问可能不大礼貌,但是……你最近的感情是不是不太顺利?”他解释,“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你了。但你好像在思考点什么东西,我就没过来打扰。但你一直坐着没动,我想……” 她抿了一口。不大适应它的口感,但这些许舌尖的刺激,似乎确有对冲心中那一点微苦。她并没有回答,只是问:“店里客人这么多,跟我聊天没关系吗?” 宋子真一笑,她这才注意到,别的店员都有整齐的制服,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常装。他双臂交迭放在桌上,脑袋也乖巧靠在手臂上:“他们会负责的。”他是老板。但他听出了蒲雨夏的言下之意,自然转移了话题,“你还在读书?” 他长得太显年轻,一点也不像二十八。蒲雨夏顺应和他聊了几句,答道:“二十六。”职业是画漫画的,但进度极其拖拉,还是个叙事废,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哇,这里有棵草,好大的草啊”、“哇,原来这里是片草原啊”、“这片草原真美啊,大自然真神奇啊”,都可以用来水上叁页。这个月也只有两位数的收入。 但他似乎对蒲雨夏的职业十分好奇:“我还没见过活的漫画家!”两眼发光。 活着的漫画家都活着,各种采访里都是。何况,她勉强纠正:“我只是暂时把画漫画当做工作,不是‘漫画家’。”她配不上。 “但我还是觉得你好厉害。”他笑,“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我从小到大,画的最好的是一只凤凰,画了我整整两天。”他讲故事似的,“我对着那副佳作左右欣赏,美得不行,就拿到班里去分享。”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光真挚,“结果他们问我,你画的是不是只在掉毛的彩雄鸡?我说我画的是凤凰,他们好过分,都笑趴到了地上。” 她本来不想说,但听完了跟着笑,竟然也告诉了他作品名。 宋子真更高兴,竟然抽了张纸,记下了作品的名字,再将纸笔递过去:“帮我签个名吧,大画家?” 新奇的体验。在纸上写名字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从未被这样肯定过。她不由得想起,上月编辑让她修改初稿,再改得简洁点,她照旧交上去,回了句“最近没灵感”,就开始摆烂,假装自己已经失联。如此一来,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要是发现自己水平竟然这么差该怎么办? 宋子真接过纸一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蒲、雨、夏。”他抬头看她,如同在看一朵叫人心生怜爱的花,“原来你叫这个。梅雨时节,满塘荷花。雨落在屋檐,落在地面,落在池塘,清脆、安静、又富有韵味。”他似乎沉醉于自己的想象,忍不住夸赞,“你的名字很有意境,是谁取的?” “我妈。”她有点赧然,“她没想这么多,只是我出生在夏天,又刚好下雨了。”叫蒲夏雨更怪,就倒了倒。她哥的名字也是这么取的,就是嘉好看见了窗外有人放风筝。 宋子真把纸迭起来,藏进贴近心口的内口袋,珍惜地说:“我记住了。” 走出咖啡厅,宋子真说:“我送你吧。” 她推辞:“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之前的别墅地段有点偏,不开车连吃的都没处买,她就在市中心重新定了栋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问了地方,居然还在同一个小区。 “那里离我店近,我最近才搬过去。”宋子真笑,“真是太巧了。” 在她楼下分别,他问:“现在可以给我一个号码了吧?” 她报了过去。 走上楼,她没开灯,安静地走进漆黑的房间,熟稔地趴在床上。她摸出手机,点亮屏幕,继续看那个名为“风”的号码。它寂静不动,保守地站在那里,似乎就是甘愿如此结束。 蒲雨夏翻了个身仰躺,举远手机,眯起眼,假装它的光芒是一颗星辰。按照宇宙大爆炸的思路,现在星星之间的距离还在越来越远,远没有到可以收缩的时代。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如此。她越举越高,好像真的要它去飞到天上。 突然,手机一阵颤抖。蒲雨夏立刻跳起来去看那条短信。 并不是他的。 短信的内容很简短:“这是我的号码。”后面备注了他的名字,宋子真。 她泄气地躺回床上。半晌才爬起来,保存了他的号码。 C2-意外 翻了个身,又是新场景。蒲雨夏撑起身子站起,把手头的书塞回书架。她考虑找本专讲构图的书,翻了两叁本都是大同小异,看起来厚度适中,知识密度却低。也许这家店里没有她想要的,她刚要离开,一个男人又走进来。 果然是宋子真。 这些场景就像是录像带里的剪辑,自顾自地拼接在一起,让她只能跟随原有的框架行动。谁是导演?这个宋子真吗?主导者还是其次的问题。假设她一直跟随剧情走下去,她岂不是根本没有办法拿到钥匙,走出这个房间? 然而她的思想好像只是被塞入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容器中,丝毫指挥不动,只能按照原来的程序指令一步步继续。 宋子真推开门,欣喜地打招呼:“雨夏!”他说,“真巧啊,你也来买书?”穿了条白色卫衣,像个青春洋溢的大男孩。 蒲雨夏答:“嗯,但是没找到想要的。” “好书总是难找的。”他把透明的伞放在门口,“我想来淘本古法字帖,都已经跑了四五趟了。” 他似乎天生带点温热的光芒,用不完的热情。对着店员阿姨,佯装惊讶:“刘姐,几天没见,气色居然这么好了。”又问,“这回有进的没啊?” 刘姐看他也喜欢,笑得合不拢嘴:“你叔说是进了几本,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你要的那种。” “那我去看看啊。”他边说着,边走到蒲雨夏面前,低头,溢出笑,“大画家,终于找到了你的漫画。还以为是供稿给杂志社的,我还翻了好多。结果居然是发在网上。” 蒲雨夏退了半步,不太好意思:“投了几次稿,都被他们退了。”她开始是发布到个人的账号上,有编辑来找她,就签了合同。但成绩一直非常惨淡。 他问剧情:“你最新一话,画到兔子花花和绿绿分手了。绿绿茶不思饭不想,痛哭流涕地回来道歉,说他愿意放弃他国王的继承权,只想和花花在一起……后面怎么不画了?都停更快一个月了吧?”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宋子真还饶有兴趣地问:“后面花花什么决定啊?她是拒绝了,还是同意了?”他眼睛线条圆钝,只眼角尖尖,“我知道了,”他从她脸上猜出了谜底,“她还没决定。”他笑,“那就不要理他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他们分开已经快一个礼拜了,蒲风春一条短信都没有再给她发过。也许他遇到了其他更可爱的女孩子……说不定早就搭上了!她每晚辗转反侧地想。 现实总是不尽人意,她只能在故事里自娱自乐。 “你看,绿绿明明已经为了继承权辜负了她;还为了保护王国子民而放弃保护她,让她独自面对敌军。”宋子真说,“在他心里,比她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他认真地看着她,“花花过得太悲伤了。她值得更好的,不是吗?” 她目光茫然。她只是从没想过别的选项。她的漫画快到大结局了,方向只有两个:要么接受绿绿,一起周游世界;要么拒绝他,自己快乐地生活。 她的世界太小了,没有其他人愿意留下来。蒲雨夏仓皇背向他:“她……她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兔子,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她所该有的,就是她所已有的一切。那些所谓更好的东西,都不是能属于她的。 宋子真笑:“不对,她一定很特别。正是她的特别让她离群索居,让她的美和别人的美不一样。”他说,“只是从前,会欣赏她的兔子,还没来到她身边。” 蒲雨夏慢慢转过身,微微抬头看他,目光试探,似乎想要获知他的真心。他只是坦然站着。 在另一间房,在那昏暗的剧场,蒲风春照旧坐在之前的盒子里。他冷冷看着台上木偶的表演,眉压低,忍耐烦躁的情绪。他的桌上五个按钮排在他的手侧,他轻微抚摸,最后还是放任它继续。 蒲雨夏侧身绕过他:“你……不是还要找字帖吗?我先回去了。” 宋子真睁大眼睛,有点急切地跟过去:“等等。”他脸红了,“所以你……你怎么想呢?” 她犹豫道:“谢谢你肯定我……”但他们统共也没见几次面,互相根本不了解。 她去门外找她的伞,却发现她的伞不见了。 宋子真说:“我送你回去吧。” 蒲雨夏摇摇头,自顾冲进了雨里。这一冲,就冲进了一个大琴行。 对于这种场景瞬间切换的现象,蒲雨夏已经有点习惯了。她打量四周的乐器,中西都有,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个男人说笑着从走廊走出来。其中一个,看到她就是一愣。脱口而出的话,她已经有所预料:真巧啊。 不如说是太巧了。她瞥到桌上的日历。短短叁周,就遇到了四次。 宋子真向她打招呼:“你是来学琴吗?还是来收集灵感?”又介绍他身边的男人,“这是我朋友,这家琴行就是他爸开的。他懂很多乐器,你要是有什么想要试试的,都可以问他。” 她挑了琵琶。然而岁数摆在那里,脑子跟得上,手却不那么尽人意。宋子真陪在她身边,拿了另一把琵琶,随意拨弄了几下,弹出了基础的音阶。 她问:“你会?”男人弹琵琶的不多见。 宋子真笑:“不会,只是读大学的时候弹过一段时间的吉他。”他按弦,零零散散地弹,勉强听得出是首儿歌,“弦乐器,有点共通性。”他说起往事,“当时加了一个音乐协会,还在一个乐队里混了大半年。”安静坐着的时候,像青春电影的男主角。微笑着抬头看她,目光明亮,“但没混出个名堂,还没毕业就解散了。” “你当吉他手吗?”她好奇。 “差不多吧。”他放下琵琶,放松坐到一旁,“主唱是个女生,会自己写歌,我偶尔帮她写词。”看老师重新进来,他起身拍了拍手,“先走了啊。” 他没走。琴房的门开了条缝。他躲在门侧,宁静靠在墙边。他听着里面的练习,一点点的进步让他的眉目舒展,不时打着拍。他的脸上浮出温柔,小小的欢喜从眼中流泻出来,轻轻侧头,如月光般洒到地上。 快一个小时后,蒲雨夏才出来。她诧异:“你没走吗?” 宋子真快一步走在前面,闻言转过身,向后倒退走了几步,冲她笑:“等你一起回去啊。”他退出走廊,退进大厅,催她,“快点啊,我可等你好久了!” 蒲雨夏小跑几步跟上去,反驳道:“我没让你等我。” 他笑:“我想等你。”又站定想想,“好吧,女孩子慢点是应该的。” 重新躺在床上的时候,蒲雨夏回忆这几次的情景。她已经连续叁天出门学琴了,每次都能碰到宋子真。第叁天的时候,他干脆在楼下等她,说他想复健,和她一起练习。 无可否认,比起独自生活、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的人来说,一个愿意花很多时间和心思陪伴你的人,能让她更快乐。何况,他显然是个擅长讨人欢心的人。 但…… 她打开一个罐子,数里面的星星:试一试……干脆拒绝他;试试,拒绝;试试……一盒很快见了底。底部还有叁颗,数到最后,应该是……试试。她把所有星星又重新装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的答案。 手机上还有宋子真给她发的短信:明天见! 她打开界面回复:明天我…… 突然插进了一个电话。备注是“李宝相”,蒲风春从中学起就要好的朋友。后来和蒲风春组了个队,队伍近十个人,有复杂的项目就会集结起来,简单的就单干。 蒲雨夏接起来:“喂?” 李宝相火急火燎:“雨夏是不是?出事了!你快来……” 她一愣,站起来:“谁?谁出事了?” 他舔舔起了泡的嘴唇:“你哥!我们前几天不是上雪山……啊呀!没工夫和你解释这么细了,你赶紧过来,人到现在还没找到呢!我还得联系别的救援队,看看还有没有能提供设备的。” 仿佛当头一棒,让她头脑懵然,满耳嗡声:“你们在哪?” 坐火车过去,至少要四十多个小时。她最快速度,也只买到了第二天六点的飞机票,中间还必须转机。 她一分钟也不想等,却依然只能坐在候机厅,等着太阳一点点升起。她现在连他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李宝相给了地址后,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他……还活着吗? 随着人流走进去,一夜没睡,精神更加恍惚。只觉得那一通电话,好像是一个谎言,一个恶作剧。也许只是他反悔了,所以找个理由把她骗过去…… 不可能。被硬塞到这个容器里的蒲雨夏听着“她”的心声,暗暗叹了口气。 可他雪山拍摄也有七八回了,这次又是好几个人一起,不应该出事啊……她靠上椅背,大脑一片混沌。除去做项目外,他平时也爱好极限运动,攀岩、潜水、单板滑雪…… 所以不会有事的。他很有经验,所以…… 可别人都下来了,为什么只有他失踪了? C3-夏天 到了中午,中转站停两个多小时,蒲雨夏才下了飞机。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个没见过的座机号码。 她拨过去,对面一个女声:“你好,有什么事?”一个中年女人,听了蒲雨夏的话,说,“好,我看看……”突然语气一沉,“夏天女士是吧?” 夏天?也许是在叫她。她含混应了声,对面的女人就炮轰过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老公出事了,你连电话也不接,人啊找不到!哦,不相干的人电话都打得通,就你一直没接,你知道我们联系了你多久啊?啊?” 她上午只勉强眯了十几分钟,一通话过来,让她整个脑袋都锈住了:“我……”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她放弃解释,只连忙问,“他人找到了吗?” “你在那里动嘴皮,问找不找得到,我们怎么知道!”女人没好气地回。冲了几句,才缓下来,“上午,第四支救援队已经下来了。只找到了他的手机和几节相机电池,推测可能是他专门留下的。后面的救援队已经按照那条路线继续往前推了……”顿了顿,“时间不算特别久,可能还有生还的希望。” 可能…… “不管怎么样,”女人语气重,“还是希望您能尽快过来一趟。” 她浑身发软,卸力窝在椅子里。只觉得浑身轻飘,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其实对他的工作不太了解。只知道是户外拍摄,会天南海北地跑,国内国外各处都去。 他最初是会报备的: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事无巨细地讲他们的规划,有什么准备;得意洋洋地带回来成品,捧出他的作品和购买的纪念物,装出一副不在意评价的懒洋洋的样子,听到好话就会一个人背过身偷笑。他喜欢看她把展品放在显眼的位置,跟她讲它们的故事,再让她为它们取名。 工作途中,休息了也会打电话,跟她说眼前的风景,奇异的动植物,刺激的体验。聊到兴奋的时候,还会大叫:下次带你过来!这地方,太他妈牛逼了。 但他们不一样。度假时间,他去潜水、冲浪,她只能抱着救生圈在沙滩边看。他拉她学游泳,她只能不断扑腾不断沉,不断呛水,到再也不想学。她会摇头,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这句话像一个诅咒。 他在失望。那些让他充满征服欲的高峰,只能让她心生退意。安全。她需要安全。他享受辽阔的天地,自由驰骋,又不太确定地问:“你不喜欢?”人群让她焦虑,山海让她眩晕,她想紧紧跟在他后面,又怎么也跟不上,笑得勉强:“还好。” 她好像只能践行那句话: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谁会陪在他身边?那些旅途的故事,他不再分享给她,又会分享给谁?那些猜测让她神经紧绷,坐立不安。她不想失去他,不能失去他。 可惜她努力到头,竟是缘木求鱼,事与愿反。 那天,接到他的电话,他临时说他不回来。她想,他大概是很厌倦。 她也很累了。她开始怀疑,也许自己从没有爱他,只是想要占有。如同他并不爱自己,只是一种责任。她想,确实该分开吧。 但她绝不想看见他出任何意外。 一个电话打进来,她失神地接起:“喂?” 是宋子真。他的声音听起来急切:“你在哪里?” 蒲雨夏这才想起,昨晚的短信忘记发过去了。她说:“不好意思,我下午不去练琴了……”突然一顿。一点怪异让她警醒:练琴的时间从下午两点半开始,现在还远远没到她出门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不在家?但她没精力解谜,回答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挂了电话。 赶到的时候,已经黄昏。李宝相迎上来。他下午才小睡一会,也是刚醒:“你来了。”他抹了把脸,神情憔悴,“暂时……”他深呼吸,“暂时还没找到。他们顺着预测的路线前推,只发现了那个女的。”神情沉重,“找到的时候,已经去世有一段时间了。” 冷风刮得她脸色苍白:“怎么回事?” 李宝相欲言又止:“你先跟我进来吧。”泡了杯热水给她,“这件事,说来也是我的错。”他坐在那回忆,“我新接了一个单。那时候老风离得也不远,我就让他过来帮忙了。”他叹气,“他本来都打算回去了,被我拖住了。” 她静默一刻:“后来呢?” 他思量会,还是打算把之前那个插曲忘了,只挑重点的:“昨天中午我们就拍摄完毕打算下来了。队里有个人走的快点,看见有个女的一直往边缘地方爬,赶紧回来了,问我们要不要联系救援队。他说,那个女的装备带的都不太对,力量很弱,好像完全没受过训练,还一直往危险地方去,猜是要寻死。” “他不会是……”猜测浮上她的心头,“去救人了吧?” 思想状态的蒲雨夏有点发懵。她回忆她认识的那个蒲风春……从头到脚都不像是个愿意为了帮助别人搭上自己的好心人。但她要更放松点,既然那个家伙还能好端端地跟她对话,这会一定没死。 可是剧情都已经推进了这么久了,她连破局的影都找不到。这次连个提示也没有,谁知道钥匙会在哪?这件事让她更头疼。还有那个宋子真……到底什么来头? 一无所知,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棒槌。 李宝相苦笑:“我们都没想到。你也知道……”他含蓄地说,“他平常不是那个个性。没想到就去了。我们叫他没叫回来,他让我们去山腰等他,他很快就到。” “他做事一直挺冷静的,”李宝相有气无力地说,“很靠谱,我也就信了,带人下去等他。有几个先走去联系救援队。结果我们这头等了快一个小时,根本联系不上,才发现出问题了。到了下午风大,回去找了一遍,支撑不住,只好都先下来了,剩救援队还在那里搜寻。” 她实在坐不住了,在屋子里打转:“我……”她抱着手里的杯子,努力压制情绪,“我想上去,有没有什么办法?” “诶,祖宗,”李宝相更慌张了,“叫你来可不是做这个的。你这要上去了,这可……” 她捂住脸,蹲到地上。她没用,上去了也是添乱。 李宝相干巴巴地安慰:“那、那个……亲人之间,可能有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你感觉一下,他可能……” 拖得越久越没希望。也许真有那类神奇的现象,但她丝毫感觉不到。 看她浑身发抖,他拿了件大衣披过去。走近了,喉咙一涩:“你……”她眼泪顺着指缝涌出来,已经打湿了袖口,只是不出声。他说不出叫她别哭的话,只能重复,“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夜里十一点,最后一批救援队已经下来了。今夜大风雪,彻底封山。 李宝相劝:“小夏,我带你去休息吧。在这等着也……” 一个人冲了进来:“雨夏!”气喘吁吁,满身寒意,一眼扫过看见她,立刻飞奔到她面前。想要抱,又怕冻着她,只在两尺外站着,“你、你还好吧?” 她抬起头。双眼浮肿,精神不济,抬了抬嘴角:“宋子真。” 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宋子真蹲下来,神情焦急:“出什么事了?” 旁边的李宝相怔忡,左右看看他们。 蒲雨夏勉强应付:“你怎么过来了?”她只说了个大概的地方,没想到他居然直接找过来了。 “我很担心你。”宋子真说,“走的这么匆忙,还到这么远……”他说,“电话里声音又很疲惫。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蒲雨夏沉默,李宝相便连忙问了句:“你是……?” 她说:“我朋友。” 宋子真点头,和他握手:“你好,这到底是?” “麻烦你过来了。”蒲雨夏起身。这样千里迢迢赶过来,不可能让他回去,“我……”她寻找措辞。 宋子真看她神情,兀自猜:“是……平安夜那个人?”接到分手电话的那次,“出事了?” 蒲雨夏点头。 李宝相看看那个意料之外的男人,叹口气,还是建议:“我还是先带你们去休息吧?”又看向蒲雨夏,“好好睡一晚,明天上午我跟着他们一起上去。你如果想的话,”他忧虑地权衡,“也可以跟我一起。” 她有了点精神,立刻应:“麻烦你了。” 定的旅馆就在附近。一进去,一行人聚在大厅,正是蒲风春的其中几个队友。五个男人,一个女人。 “宝哥,”里头一个络腮胡的年轻男人紧张站起来,“怎么样?” 李宝相摇摇头。 络腮胡男人浓眉虬结:“怎么会这样……”看到旁边陌生的一男一女,“这两个是?” “小夏和她朋友。” 几个队友的目光都集结到她身上,古怪转了圈,又瞥看了看宋子真,一时沉默得窒息。 络腮胡男人语气一样的怪异:“你就是夏天?”似乎是刻意打量了眼宋子真,“够快的啊。” C4-敲门声 又是夏天。一个个陌生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投来的注目像一盏盏聚光灯,让她忍不住屏息。她把自己裹起来,缩到后面,小声和李宝相说:“宝相哥……我去开间房。” 她卡刚办完,宋子真跟着到柜台,那络腮胡的男人横眉竖眼:“你站住。” 叫她?蒲雨夏回头。 络腮胡男人走过去,壮硕的身体像一堵墙:“风哥那边生死不明,你,”他眼仁小眼白多,瞪眼看时有几分骇人,“才几天你就找新人?你找就找吧,你还带过来,你几个意思?” 其他男人连忙去拦他:“好了好了,徐子,人家来一趟也不容易……” 李宝相插过去:“徐子!是我叫她过来的,她那朋友是后来的……” 宋子真挡在络腮胡男人面前,冷峻皱眉:“你想干什么?” 蒲雨夏低着头。她眼眶通红,确实像只兔子了。场面一片混乱,各式各样的声音像信号不良的电台一样,杂乱地冲入她耳朵。她耷拉着的脑袋,突然抬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盯着徐子,捏起拳头,“他自己不要命,什么地方都要去。” 众人停下来,无言地看过去。 蒲雨夏虚弱的声音一点点提高,甚至有点尖锐:“是他要整天和你们这群人在一起,是他自己拎不清要去救人,他自己要找死,你们看不住,为什么要来埋怨我?是我的错吗?” 现场静了一静。 里头那个扎马尾的女人挤开他们走过去,约摸叁十四五岁的年龄,眼角一点细纹。看看她,牵起她的手:“你是老风姊妹吧?”看她细腻的肌肤,“是他妹妹?长得不太像,但眼睛是一样的。”她是个细致人,眼力好,“这种颜色还是少见的。”灰得如出一辙。 李宝相连忙接口:“对,对,是他妹妹。所以我才叫过来。不然那都分手了,肯定不会……” 徐子有些尴尬,退到一旁,抓耳挠腮,道歉:“不好意思啊,那个……” 李宝相立马补充:“雨夏,蒲雨夏。” “啊,小雨,”徐子到蒲雨夏面前,“实在是对不住。我以为是他那个前女友呢。”他毛糙的脸微红,“你是不知道,要不是她前段时间提分手,风哥也不至于这几天人一直恍恍惚惚的,也……” 李宝相赶紧挤开徐子:“小夏,你们先上去吧,先上去。” 蒲雨夏扶住墙,指甲磕出点粉末:“跟……” “没关系!”李宝相打断他们,“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要真没心思工作,我就让他走了。”李宝相眼神复杂地望向她,“你了解他。”蒲风春是不会允许自己带着那样的状态工作的。那只是徐子给自己看到的东西加了料。 蒲雨夏沉默站在原地,长发扎成了低马尾,无生气地垂着。 宋子真也开完了房,走到她面前,目光稳定,像一针强心剂:“上去吧。早点休息,明天才有精神。”拍了拍她肩膀,率先离开。 蒲雨夏开口:“对不起。”她单薄得像根蒲草,随时会被风吹倒。她半鞠了个躬。前面的话说错了,“谢谢你们一直照顾他。” 后面人开口:“不用这样,我们也都是互相帮忙……还是风哥照顾我们多。”出了事,没人觉得心里好受。 她飞也似地跑了上去,到了二楼才终于避开了众人,缓一口气,去等电梯。 看她上去,底下人不免都叹了口气。他们也焦虑。今晚上不了山,要等到明天…… 但是……另个方脸男人问李宝相:“你说他妹妹,叫什么来着?”妹妹和前女友的名字居然有个字一样。要说是巧合也正常……可他们刚刚叫夏天,她怎么也没说话? 那个夏天,印象里也谈了好多年了。总不可能,小姑子还不知道她嫂子曾经是谁吧? 李宝相抹了把脸:“我也先上去了。太困了。” 五楼,宋子真在拐角等她。半明半暗的长廊里,他手里一罐开了的啤酒,时不时喝一口。 他们的房间在对门。蒲雨夏走上来,宋子真侧头看过去:“雨夏。” 她路过他时停下:“你明天是……?” “打算后天走。”他笑笑,“明天休息一天。” 蒲雨夏点头:“抱歉,今天没什么精神……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所以……” “我发现了。”宋子真淡淡陈述,“你不太需要我。” 她哑口。但她今天真没心情周旋:“抱歉……有什么事下次再聊吧。今天、今天还是先回房吧。” “我有个前女友。”他向后一靠,彻底陷入阴影里,“认识了很多年。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他不厌其烦地一一举例,“还是邻居。我们的父母还是很好的朋友。” 蒲雨夏停下。她想走,又觉得不大礼貌。 “她身体不好,叁天两头生病。花粉过敏、紫外线过敏,连吃个鸡蛋都会过敏。”他神情忧郁,像吟游的诗人,“我原来是个很不会说话的人。一个长句子都要分叁次才能说清。”他把房卡揣进裤兜,往深处退了两步,“她很少出门,为了能逗她开心,给她讲故事,我不停地学。她喜欢什么,我就学什么,把她所有的话都记在心里,所有零用钱都用来给她买礼物。” 他问:“我对她好吗?” “……很好吧。”蒲雨夏答。起码蒲风春不会为她花这么多心思。 “我一直在等她,等她嫁给我。”他的指甲用力刮着门,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她背叛我。”他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锁定着蒲雨夏,“一个黄毛混混,高中都没读完,只撩了半个月,就能把她睡了。”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我再也不想见她了。”宋子真叹了口气,“你呢?又为什么分手?” 蒲雨夏心跳猛地加速。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人竟让她想起了林齐森。她深吸一口气,保持平静,低头打了个哈欠,似乎很困:“我……今天太困了。”她确实也满身风尘与疲倦,“下次有时间……” 宋子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蒲雨夏转身向里走去。她越走越快,走到倒数第二扇门处,立刻刷卡开房进门。直到背靠上门才松弛了下来,平缓跳动的神经,拴上保险栓。迟疑片刻,又拖出里面的单人沙发,堵住了门。 他不对劲。 搬完沙发,勉强冲了个热水澡,她钻进床里。 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毫无预兆。但不等想清,她就彻底睡了过去。凌晨两点,半梦间,短信的轰炸把她吵醒了。 她拔掉充电线举过手机,却发现了密密麻麻的新短信。 发信人是个陌生号码:“她从前很善良,和你一样善良。” 下一条:“她宁愿自己饿,也要把早餐分出去。包子皮分给鸟,肉馅分给狗,细屑撒给蚂蚁。” “但她变了。” “她变得和她们一样。” “虚情假意,为了那些自私的目的不择手段。” “但我还愿意陪在她身边。” 开始是每隔五分钟一条,后来的越来越快。 “你和她从前很像。” “那天你帮助我的时候,我想,我终于遇到了我的意中人。” “你毫无私心,只是出于善良的、正义的本性。” “你也不想从我身上获取些什么。不像她们。” “那天,我跟你回家了。” “可惜,只有隔壁那栋楼有出租的房间。” “你好像不爱出门,总拉着窗帘。” “我有点苦恼。” “但你来到了店里。我很高兴。这就是主的旨意吧?赐予我们再次相遇的巧合。” “我很喜欢你的漫画。让我能够了解你。” …… 后面的还没看完,又一条新短信跳了出来: “我爱上了你。” 没过十秒,又是一条新的:“你愿意接受我吗?” 蒲雨夏彻底清醒。她握着手机,警惕盯着。大半夜的发什么病? 没等一会儿,新的就发过来:“你为什么不回答?” “你明明醒了。” “你明明醒了。” “你明明醒了。” 他看得见!蒲雨夏靠上床背,抱紧怀里的被子,不停地向四处看。 ……人在哪?门外?沙发还挡在那里,不透光。隔壁房间?厚窗帘严实地盖着,但也许能透出一点光…… 人在哪! 两下扣窗声突然响起。她惊慌回头,手机上又多了一条短信: “给我一个回复吧。” 蒲雨夏飞快从床上弹起,层迭套上保暖衣服,一股脑胡乱把东西塞进包里,蹑手蹑脚地往门去。她刚刚把沙发挪开一个角,敲门声就响了起来。门外传来宋子真的询问:“雨夏,你没事吧?” 她立刻退一步。身后窗户又猛地一震,像一阵狂风撞击。 他到底在哪?! 短信还在源源不断地发过来: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不是有意的。但你能告诉我吗?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与此同时,插进了一个电话。是宋子真原来的号码,配着原本的铃声: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宋子真还在敲门:“雨夏,你在吗?” 她站在房间中央,握紧手机,呼吸里带着丝寒意。最终放到耳边,选择了接通:“喂?” C5-骗子 “你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宋子真焦急地问,“好大的动静。” 蒲雨夏耸起蝴蝶骨,姿势防备,目光不住地向两边扫动:“你在哪?” “我就在你门口。”他不明所以地答,“怎么了?” 他的声音确实从门口传过来。与此同时,窗又猛烈震了几次,好像在被人不断地拍打。那窗外的是什么? 他着急追问:“到底怎么了?” 两个方向……至少有一个“鬼”。 她说:“你能帮我联系旅馆的人上来吗?”向后贴住墙,“这个房间,空调好像出了点问题。” 他沉默一瞬:“我来帮你看看吧。” “……我还在换衣服。”她找借口,“太冷了。空调肯定是坏了,只能找人来修,或者换个房间。” 他对机器几乎一窍不通。权衡后,宋子真退让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找人上来。”就挂了电话。 就在打电话的期间,短信又多了不少:“我知道,你还放不下你的前任。” “但他不理解你。” “我理解你。我曾经也和你一样爱过一个人,就像花花爱她的绿绿#笑脸#。” “可他们却只想着逃离。” “他们都是骗子,都是背叛者。” “彻底离开他吧。” 最新一条:“我们才是一样的。” 蒲雨夏飞快浏览,又拨宋子真的电话。响了几秒才接起来:“雨夏,怎么了?” 他确实离开了。门外没有铃声,也没有说话声。 “……能顺便帮我带点吃的吗?”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示弱请求,“我感觉好饿。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行。” “……好的,我会看看的。” 紧接着她就拨给了李宝相。 一定要接电话!她在心里祈求。其他再没有她认识的人在附近了。 外面的东西不再撞窗,只是如同密雨一般,不断敲打着玻璃,发出轻而急促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铃声依旧,始终无人接听。根本联系不到! 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不能坐以待毙。报警?他们不会这么快到,而且她也没有证据,能让他们逮捕他人或者保护自己。短信里连一句威胁也没有。 何况,宋子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重新举起手机,看几乎爆满了的短信箱。等等,也许…… 她握紧另侧微微颤动的手腕,拨出了电话。窗外竟然响起了另一种手机的振动声。那人狠狠砸了下窗,振动很快消失。在同一时间,短信的发送也停止了。 也许……有的本来就是两个人。还有个人,从始至终,都藏在暗处。 她靠近窗帘,掀开一角,发现窗外寂静,已然毫无人烟,只剩一楼一片灯光。空调外机的平台和隔壁房间的相连,只要绑根安全绳,就能轻松过来。 雪霰直直下落,风轻,地面积了层薄白。 这个房间不安全!蒲雨夏背起包就要出门。继续等下去,也许他们干脆就会选择破窗进来。她要在他们回来前离开这里,动作必须要快。宋子真下去再回来,至少还需要几分钟。之前窗户外的人也还需要修整。她可以选择先下到四楼躲一段时间,等他重回五楼再去到大厅。只要去到那里,她就能至少安全待到明早。 蒲雨夏彻底移开沙发,解开保险栓,屏住呼吸微蹲身,轻轻拉开门。 门缝外,宋子真微微一笑:“终于等到你了。” 蒲雨夏后撤一步。 第二天早晨,李宝相爬起来洗漱准备完,才看见夜里蒲雨夏的电话。紧邻着的半个小时后,又是一条短信:“有点急事,我和朋友先走了。” 大半夜离开?他腾的站起来,立刻拨过去。声音很快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摘掉帽子甩到床上:妈的,就这么走了? 方脸男人来敲门:“宝仔,几点走?” 李宝相悻悻捡起帽子重新戴正:奇了怪了。还有什么事能更急?他应:“马上来!” 门开一半,方脸男人问:“小风那个妹妹,通知到没?” 李宝相走出来,郁闷压低帽子:“她走了。” 她走不了! 蒲雨夏缩在沙发上,敌视着眼前的宋子真。他用打火机烤着把不知哪来的小刀,刀片轻而快地从火上掠过。 她所在的地方是个陌生房子,像是普通民居。窗外有干枯的树梢,目测约在二楼。窗户紧闭,太阳照常升起。各类家具都半旧了,但打扫得很干净。橱柜基本都空着,几乎看不到私人物品。垃圾桶里空无一物。 她怂下来,小心问:“你……抓我干嘛?” 宋子真收了火,反倒疑问:“你跑什么?” “……你要抓我,我当然跑啊。” 他稀奇:“你要不跑,我怎么会抓你?!” 哈?蒲雨夏茫然:“不,是你先想要抓我……”等一下……他什么时候看起来想要谋害她来着…… 宋子真将小刀入鞘,更加疑惑地抬头:“不,是你先想要跑。” 这一笔糊涂账!蒲雨夏眼一闭,心一横:“就算我要跑,你凭什么抓我?” 卫生间的门打开,一个女声首先转出来,声线低哑:“当然是想要问你要点东西了。”说完这句,才刚见到她人。女人画着看不清面容的大浓妆,脸颊凹陷;外套不在,只穿了条修身毛衣,更显得瘦骨嶙峋。她绕道沙发后,从后往前拍了拍她的背,“小妹妹。” 宋子真也起身,坐到蒲雨夏身边,微微笑:“本来不想那么急的。”他搭上蒲雨夏的肩,“但没想到你这么警惕。我们还没下手,你就要提前跑了。” 蒲雨夏毛骨悚然,朝旁边躲了躲:“你们……要什么?” 要什么?女人的手在蒲雨夏眼前捻了捻。还能要什么? 钱。 “我没钱。”蒲雨夏说,“我一个月收入最高的时候,也只有两百零二块。”钱在她这里,只出不进。 “别耍花招。”女人的手摸上蒲雨夏的脖子,指腹蹭了蹭,“你名下有叁套房产,两个商铺。” “是好几个银行的大客户。”宋子真识相地隔了一个座位,“我们这一行,前期调查总是很重要的。”总不能花了大力气,骗个穷光蛋。 “……那些只是别人寄存在我这里的。”蒲雨夏绷紧身体,拂开女人的手,“我只是偶尔负责打理……” “没关系。”女人笑,断断续续的笑声像病痨鬼的咳嗽,“只要你提的出来就行。” 她确实提的出来。蒲雨夏飞快看一眼桌上的小刀,妥协道:“我身上只带了现金,都在包里,如果你们要,我全都交给你们。” “这点小钱,”女人早数过了,又随手塞了回去,“连我们过来的机票都报销不了。” “……你们想要多少?” 女人目光意味深长:“这就看你,认为自己的命值多少钱了。” 人要是死了,要钱有什么用!蒲雨夏纠结起来:“十、十万?” 女人和宋子真交换了个眼神。宋子真笑出了声,敲敲桌面:“你再想想。” 他们不说理想的价格,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她账户里到底有多少资金。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好拿到尽可能多的。毕竟,现在的主动权在他们那里。 蒲雨夏狠了狠心:“十二万!” 女人大笑起来,笑出了泪,用袖子去蹭:“小妹妹,都说了,我们做过调查。”又忽一变脸,冷冷睥睨,“你是急着走吧?”还有人生死不明,“你要是有诚意,我们就尽快解决。”一切情况尽在掌握之中,“要是再这么耍心机,我们就在这慢慢耗吧。” 她耗不起。 看她沉默,女人扭身回卧室:“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不急。”高端的猎物,就是要更多的耐心。 宋子真倒没走,反而摸出本诗集,斜靠在一旁看。 蒲雨夏尽收眼底。她对他们一无所知,但他们对她却似乎了如指掌。 “以你的才能……靠自己赚钱生活不成问题,”她试探,“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宋子真轻笑:“我家很穷的。靠自己挣钱,要挣到什么时候?”光斑落到他脸颊,那清澈的鹿眼天生给人以温良的错觉,“不如靠你们。”靠这些社会的蛀虫。从来不做点像样的工作,只是从东游荡到西,喝茶谈天购物;或者大门不出,天天做梦。只靠着占有生产资料,来榨取别人的剩余价值,再以此维持自己丰裕的生活。就是活脱脱的——废物。 “靠你们这些可爱的女孩。” 十几岁,二十几岁,叁十几岁,甚至五十几岁,都能沉浸在公主般的童话幻想里。给她们一点热情,就以为他会是她们的白马王子,独具慧眼,爱上她们。 宋子真合上书籍,放到一边,笑容温和:“这只是种交换。我制造真实的梦境,相应地收取一定的钱财。” 单方面的叫强买强卖!蒲雨夏勉强咽下去:“为什么……挑上我?” 他挑眉:“你适合。”能陪素不相识的人去医院,还不怕被讹上,说明她心软、戒心不高;跟随观察她两叁个礼拜,仍然能一无所知,证明她活得浑噩、对现实生活非常粗心;没有社交,则肯定很需要关注和爱。更重要的是,她有钱。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失败。宋子真百思不得其解:“昨天晚上,我向你坦诚我悲伤的过往,你为什么不怜惜?”这招他之前试过两次,明明效果很好。结果用到她身上,反而一副随时要逃跑的样子,“你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 哈?悲伤的过往?什么时候? 蒲雨夏震惊。不会是那个前女友的故事吧?! “我没发现你身份。”蒲雨夏回忆,“只是那天,你站的地方太暗了,又一直在挠门……”怪吓人的,还以为,他把前女友和黄毛都砍了。 脑补害人! C6-失败 宋子真脸色怪异:“啊?”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消化半天,还有点不敢置信:“你……你觉得我可怕?” 蒲雨夏沉默。她终于意识到之前那段对话为什么会出现了。她的误读和远避,让他们以为,她这条大鱼要跑了。这才着急地将她掳走。 她问:“你们到底想要多少?”她必须赶紧离开,“我给多少,你们愿意放我走?”现在这个时间,李宝相他们肯定已经出发了。她要抓紧时间赶过去。 宋子真摸不准。他之前也没做过绑架的事,都是骗女人给他花钱。女人们给他送房送车送存款,为了爱情、为了心灵的支柱归属,她们自然会尽力对他好。这个价格没有上限。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将会是一个定数,是双方认为合适的。如果他们要的太贪心,蒲雨夏出去了转头就会报警,并且会花大力气跟他们死磕。他们很有经验。 他斟酌:“八……” 瘦女人出来抢话:“一百八十万。” 宋子真吃惊地站起来,走过去拉她,低声:“你要的太高了!” 瘦女人甩开他的手,直看着蒲雨夏:“一口价,你要答应了,我们陪你去转钱。转了就放你走。” “……这个数目太大了。”蒲雨夏说。一次性转走太可疑,“何况……我手头没有这样的卡。” “你自己想办法解决。”瘦女人毫不退让,“我的要求已经报给你了。” 宋子真一把将女人拉去玄关,微含怒气:“你干什么?” “要钱啊。看不懂?”女人撇撇嘴,“你要的这么低,心疼她了?” “这和之前不一样!”宋子真恨铁不成钢,“她要出去了立刻反悔……” “现在就缺一百八!要补上这个缺口,我们以后都不用干了!”女人压低喉咙喊,“难道你还想一直过这样的生活?!” 当然不想。 “她手里没卡,要跟着她回去取,我们的风险是很大的。”宋子真紧皱眉,“不如先要一部分。以后陆续再要一些凑齐。” 女人笑了:“你真信她没带卡啊?” 她是来救人的。后续要花钱的地方到处都是,绝不可能只带几千现金就过来了。 “你别老以为她单纯,就被她骗了。”女人轻蔑地说,“现在心软,倒霉的可是你自己。” 宋子真锁着眉头。 客厅里,蒲雨夏偷偷将桌上的小刀揣进了自己的怀里。她趁两人还没注意到她,去靠到墙边,将窗打开,向下一望。虽然只有二楼,却还是让她头晕眼花。 那家伙还在雪山里。虽然她去了帮不上忙,但最起码也应该……哪怕他死了,也要去给他收尸吧? 蒲雨夏深吸了口气,抓住窗棂爬上去。 “不妥当。”宋子真自有他的考量,“我们还是应该一步步来。”要是早知道蒲雨夏根本没发现他们是来骗钱的,他根本就不会铤而走险。他拍了把柜门,“先……” 话音未落,瘦女人一把推他:“先什么先,人都要跑了!” 蒲雨夏一手还抓着窗棂,一手抓着水管,整个人紧紧贴在水管上。下面不多远就是别人家的晾衣架,统共也就四五米高的距离,她还在浑身发抖。四肢软绵绵,她死死扣着窗棂就不敢松手。一松,估计人就掉下去了。 宋子真赶紧扑过去拉她。他抓她的手臂:“你上来!” 蒲雨夏眼泪汪汪:“我……我不要上来。” 女人已经跑下去蹲她了。 他不免焦急:“你先上来!” 蒲雨夏嘴唇哆嗦:“我、我上不来……” 她身上有卡,而且有证件,只是他们找不到她究竟放哪了。宋子真从上往下俯视蒲雨夏,看她无措的神情,一个想法不期而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漆黑的瞳仁定住:“雨夏,你的卡在哪?” 她就不该以为自己能爬下去!不然就不会陷入更弱势的情境。 欲哭无泪,她反复权衡后,垂头说道:“就在包里,侧边有个夹层,不知道的人很难注意到。” 他们之前确实完全没翻到。宋子真探头看了眼包,琢磨着话的真假:“密码呢?” 蒲雨夏迟疑:“我说了,你能放我走吗?”水管壁只有普通厚度,支撑不了太久。不远处的转角,瘦女人也正朝这边赶来。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直到取到钱。”宋子真说。 她别无选择。蒲雨夏妥协:“好吧。但你得先拉我上去。” 宋子真只是抓着她,并不用力:“你先把密码告诉我。”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腿坚持不住,脚一个打滑。 那一瞬间,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慌张报出去:“214717!” 往下溜了六公分,胳膊一疼,宋子真死死将她抓住了。折腾半天,终于生拉硬拽,把她拖了上来。 要命! 好不容易挨到地面,蒲雨夏后知后觉地抽噎。 宋子真则打了个电话,叫女人上来。在等待中,他回头审视蒲雨夏。他开始发现,她要比他想得复杂。他之前调查她的个人信息,从网上拉取到了她的所有学籍信息、亲人姓名、家庭住址以及电话号码。再依照他跟踪时的观察所得,结合他对她漫画的理解,他断定,这是个不用担心柴米油盐、缺乏正常感情陪伴、又一心扑在恋爱上的花痴女。 实际上,她如同他想的一样退缩犹豫,又远比他以为的更谨慎、更敏锐,像是野外的某种小型草食动物,对危险充满了警惕和预见性。并不是养在罩子里、给足营养又无人关怀的花。 蒲雨夏不再继续周旋,只想赶紧一走了之。她颤抖着手去打开包,层层迭迭摸索了半天,才终于找到那个暗格。她从中摸出一张卡,递出去。 终于到手了。宋子真摩挲着这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银行卡片,揣进衣袋里。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蒲雨夏眼巴巴地看着那张卡彻底进去,小声建议:“我们现在……现在走吧。”她真的很急。 宋子真和女人都同意了。他们收拾行李,乔装打扮,收住蒲雨夏所有的证件和钱,终于带她出了门。 蒲雨夏真的很急。她急着跑。那张卡里只有八百多块,和一百八十万根本不是一个量级。她确实带了有钱的卡过来,但早就托付给李宝相了。她处理事务不在行,很多要花钱的地方,都要交给他去搞定。 这地方本身偏远,行人不多。好不容易路过个小街道,她头也不回地挣开他们,混进人群溜走了。钱和证件都不要了,只要能回到救助中心和李宝相他们那里,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 但来的路上,车程就有快两个小时……她现在哪找得到车回去? 宋子真那头,和女人争了起来。女人要先去确认钱,宋子真认为要先把人追回来:“要是她现在去报警了呢?” 女人说:“所以才要赶紧转账走人!”晚一点卡被冻结,功夫就白花了。 两人各执己见,干脆分道而行。 蒲雨夏顺着街道跑,跑进了小巷,似乎是跑进了一个废弃的居民楼,里面没有任何人,门和窗大部分都被拆除了,陈旧的混凝土墙壁粗糙老化。 宋子真跟着往街道深处跑去。可他已经耽搁了一会儿,完全找不到蒲雨夏去的方向。 蒲雨夏在居民楼里打转。她从小门进来,穿梭在楼与楼之间,唯一找到的另一扇可供出入的铁门还是上锁的。她挤不过,翻不上,只好灰溜溜地绕回去。 天色已经近午了。她还在这里徘徊,找不到其他出去的路,又不敢原路返回。 另一个房间的蒲风春还坐在盒子里看戏。他的姿态远比往日更闲逸,带着舒心的轻松笑容,唯有眉宇间一点忧虑。他知道,在这场闯关中,蒲雨夏完全失败了。 她没有一丝一毫通过的可能性。蒲风春拆了颗白巧克力放进口中咀嚼,甜味让他精神略振奋。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那台上正切换到李宝相那头的故事。他们一行人将青年的蒲风春抬下来。随行的医生做了紧急处理,百忙之中抽空建议,语速极快:“当地医院没法处理,最好是送到就近的大医院……” 最近最权威的医院,专程飞来的医生。 签手术知情同意书前,李宝相给蒲雨夏打电话。连打了几通,好几个人轮流打,无论如何也打不通。 他只好自己拿起笔,使劲看上面的字。原本是看得懂,但看一行忘一行,最后连词语的意思都想不起来,只觉得满纸天书,一笔一画都是飘飘忽忽,成仙了似的浮动。 看了也白看。李宝相狠狠抽了口烟,往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他问医生:“只能截肢吗?” “只有这个方案了。”医生摇头,“送来的太迟了,冻伤部位全都坏死,留下来也没用,只会进一步引发感染……” 那张纸他递不出去。他不敢决定,也没这个权力决定。这薄薄的一张纸,这一个漫长的手术,将代表着一个人的后半生,他将如何渡过。 但他必须选择。要么死,要么痛苦地活。 李宝相大骂了句:“操!”就把纸硬塞了过去。他愤懑向外走,走到角落,狠狠踢了脚墙。他妈的蒲雨夏人呢! 而后又抓着头发,颓废蹲下身。他知道追根究底,是他自己有错。如果他当初没拉着蒲风春帮忙,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但他没想到。他怎么能想到呢? 还跟着身体在鬼屋似的居民楼里晃荡的蒲雨夏,正在考虑是从小门再出去合适,还是干脆翻墙。翻墙又得找东西垫脚,有什么东西能垫……就这么一晃神间,突然被弹到了房间外,回到了那条狭窄的走廊。 哈?蒲雨夏懵然盯着眼前那扇黄灿灿的门,和上面那个love,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 她进去,就这么出来了?可……可……可她连自由活动的时间都没有啊!钥匙的影子都没见到啊! 她不由得四处看。还是那条走廊,还是那叁扇门。为什么会这样?! 她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点什么! 至于坐在盒子里的蒲风春,则伸手摁了结束,笑得满面春风:“抱歉,各位朋友,我们的剧目出了一点问题,正在后台进行维修。短时间内不能恢复,暂请各位有序离场,等待下次的播出。” “嗯?”他眯眼看着侧边滚动的留言,读出,“什么问题?”他编得顺畅,“技术故障,推测是后台传错了部分剧情导致的……嗯,嗯,”又点头,“谢谢您的支持。” “什么时候重新演出?”他托腮想了想,笑道,“唔,等我们的演员准备完全吧。” 那语气似怨似嗔:“应该很快就会开始了。” A7-真话 蒲雨夏站在门前。究竟是哪一步有问题? 头顶上,那小粒黄灯依然颤巍立着。她双手贴着门,看了灯好一会儿,向后退了一步。她得做个复盘,理清一些关键剧情。最可疑的第一节点,就是完全被剧情掌控的那一刻。这是房间的规则,或者说……从最开始,她就做错了? 如果那个房间是因为剧情已经完全播放完毕,所以才把她踢出来。蒲雨夏闭上眼,后退几步,贴上墙。她再次进去,一切就会重新开始,她将回到那个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个街道…… 她突然回忆起了最开始刹车的司机。是不是就是那个瘦女人? 她开始懊恼自己的脸盲。 但如果远没有结束,只是一个阶段暂停了,所以才把她推出来呢?她重新进去,岂不是还会继续陷入那段尝试逃脱的剧情? 细节。她需要更多的细节。蒲雨夏把双手插入发中,将头发乱糟糟地团起。一个骗子团伙,一个分手对象,一队蒲风春的朋友。她以为她能像上个房间一样,借此恢复点记忆,没想到她却毫无所得。 也许只有获得钥匙才可以。但她现在依然找不到任何头绪。 蒲雨夏半步挪着,重新走到门前。她的手重新摸上门把手,门体的设计再次让她凝眉——那里没有锁口。里面……似乎也没有。这是一扇没有锁的门。 它真的需要钥匙吗?如果需要,又会是什么样的钥匙,有什么样的作用? 她将门把手轻轻往下按。如果就此重新进去…… 她猛地后退一步。 蒲雨夏扶住额头,有些茫然。她低头看自己松开了的手,一时之间,竟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敢再次进去。 也许她是有点累,做这些毫无方向的事,如同大海捞针。她不知道自己的尝试是否有用,也无法确定地说:没错,只要继续走下去,一切都会越变越好。事实可能恰恰相反,她只是在做无用功,什么钥匙、什么房间,都只是出不去的人自娱自乐的把戏。 她想:也许根本没有出去的路。 她的指尖触摸着墙,从长廊上划过。一次次路过那叁扇门,她像个陀螺似的转了无数圈,最后驻足在那扇粉门前。 它们的灯都亮着。可她真的要进去吗? ……又有什么用呢? 蒲风春重新回到“欲望”的房间,又回到了青年的状态。他感到自己精力旺盛、年轻有力,好像可以解决世界上的任何难题。他哼着歌去到厨房,研究如何做一个冰淇淋蛋糕。他的手指还是那样灵活,一切都和他期望的一样美好。 冰淇淋蛋糕怎么样才能做酸一点?他不太确定。也许是多加点柠檬汁?再放几块酸芒果、酸草莓…… 等到他将蛋糕送入冰箱,他终于意识到,蒲雨夏还没回来。 外面的机器没有运作的动静,代表着蒲雨夏并没有进入新房间。那她能去哪? 他摘下兔子式样的围裙,走出厨房,穿过客厅,走到粉门前。 一门之隔外,蒲雨夏蹲着身子仔细看上面乱七八糟的贴纸和涂鸦。这都是她的杰作,把好好的门弄得四不像,处理起来一定很困难。她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做这些的。甚至在经历那两个房间的故事时,她还在不时怀疑,那是不是自己。 蒲风春把门推开。他看见蒲雨夏坐在墙角,抱着膝。她浓密的长发将她埋了起来,鬼似的窝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喂,醒醒。”看见她人,蒲风春松弛了些,侧身靠上门框。 蒲雨夏抬头看向他。她的目光有些朦胧,没什么兴致:“没睡着。” “进来再休息吧,”他叫她,“成果怎么样?” 她的目光似乎死鱼眼:“很好,钥匙已经拿到手了。” 蒲风春:“……”他违心夸,“这么快就拿到手,你可真厉害。”撇开眼转移话题,“进来坐坐吧,再睡一觉。” “我不困。” “但你看起来很累。”他说,“你需要休息。我还做了冰淇淋蛋糕……” 她赖在地上一动不动。 从前她也会这样。考试考砸了,轮到她头上的机会却被别人抢了名额,有人在背后传些谣言被她发现了。她就一样地坐在角落里发呆,这么静静待上一会还没想通,就要去找她的镜子。 他知道,他应该走出去,走到她面前,强硬地将她拉起来,把她带进房。告诉她过关的技巧,告诉她一切挫折都是为了给更好的成功做铺垫。 但他不敢出去。他只能站在那条分界线上,无聊地伸出手指去描她的身形,描她的影子。他笑着叹:“好吧,我在这里陪你。”他也不想让她真正通关。 他问:“这里有什么不好?”什么都有,比滑稽的现实好了千百倍。“就算出去了,你能做的事,和现在的又有什么两样?” “那你呢?”蒲雨夏平静问,“从前,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你都不想多待在家里。现在的你,又真的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我也变了。”蒲风春立正站直,将双手缩进口袋。那点不存在的幻痛,让他错觉回到了过去。他不由得承认,他的身体虽然还能如此年轻,但他的心最终是老了。 他坦诚道:“从前,我以为我是在向外追求,后来我发现,我只是在逃避自己。”只要远离过去,让自己陷入忙碌,一切心灵的伤痛都可以不值一提,“我认为,只要我征服得越多,获取的成就越多,自然会更加充实。” 他只是选择了和蒲雨夏截然不同的解决办法。 “但我现在明白了。”他转过身,背对她,垂下头颅。裤袋中的手紧紧抓着布料,声音越发低哑,“不论身处何地,只要心觉得满足,人就可以获得满足。”和成就无关,和财权无关,和才智亦无关。只需求诸于己心。 蒲雨夏扶着墙站起来。她一点点靠近,最终跨过那扇粉门,搂住他的腰,贴上他的后背。他的后颈散发一点柠檬的香气,让人清醒又让人沉迷。她说:“也许是我太贪心了。”她的心让她不安于此,让她想要折腾、想要出去,去面对那些她曾经意图逃避的现实。 她振作起来。她开始意识到:无论失败多少次,她都会再次去尝试。 她将他往房内推去,随手关上了门。她的手环到他的腰间,打开皮带扣,又解开裤子上的纽扣。她将拉链缓缓往下拉,冰凉的手钻进他的内裤。她轻声:“帮帮我吧。”让她出去。 蒲风春半垂下眼。她揉动他的性器,让他忍不住眼睑发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微微紧绷,想要发力又觉得不是时候。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胸前。他笑:“这就是你的交易吗?” “不,”她说,“这是我的安慰。”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 “哦,免费的。”他的眼睛弯起,无论何时都多情似喜。他一把将她横抱起,就往他的卧室去,“看来是我赚了。” 蒲雨夏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去。她感受他的步伐,上楼的颠簸,还有一点喉结的滚动,动脉的搏动。也许这是上天的愚弄。她想。才会让他们的选择,再一次背道而驰。 她迫切地吻上他的下巴,那一块骨骼,覆盖其上的柔软肌肤。 蒲风春不大满意地拍打了她一下:“还没到地方呢。”不等进到卧室,她就跳了下来,将他抵上门。那半开的门旋了半圈,重重撞上了墙。 他的裤子掉到了腿弯,她干脆贴上去,将他的平角裤也扯落。她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宽松的t恤往上撩。 蒲风春靠在门上笑:“今天真热情啊,像个小辣椒。”又突发奇想,“不如拍下来,留给我做纪念吧。让我寂寞的时候就能看看照片、看看录像……” 她膝盖抬起,顶到他那团硬起的肉,恶狠狠的:“你想的倒美!” 蒲雨春遗憾地享受,配合地哼唧:“好吧。嗯~”他摸她的胸,那细腻的触感让他的兴奋直冲上头皮,低头托起又放下,看着那对乳尖随着乳肉颤动,高高立起,“宝贝,你快点。” 尝试了几次,她最终搂住他的脖子,夹住他的腰,将他的性器缓缓往自己的身体里送。蒲风春托她一把,别样的缓慢让他心急又新奇。他只是在她耳边撒娇:“宝贝,你给点力嘛。”她眯着眼,又累又爽,狠抓一把他的背,委屈抱怨:“我不行了!” 他将她带到床上,忍不住笑:“那只能我来满足你了。” 结束后,他们喘息着躺在床上。蒲雨夏黏腻地叫他:“风春。” 他则伸出胳膊挡住眼睛:“怎么了,好妹妹?” 蒲雨夏捻着他一小撮发尾,在指尖打着转儿。 一分钟的沉默过后,他们同时开口。蒲雨夏说:“我没拿到钥匙。”蒲风春则说:“我害怕。” 他移开胳膊,蒲雨夏则撑起身体。他们面面相觑,一瞬又笑倒了回去。 蒲雨夏问:“你害怕什么?” “很多,”他望着天花板,“我没法回答你。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攥紧了她递过来的手,“至于那扇门……我建议你先放弃。”是另一个人的存在,让他们觉得自身并不是完全孤单,“我知道另一扇相对更好攻克的门。只要你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你就能获得它的钥匙。” 他说:“我会带你过去。” D1-兔子城 那扇门在另一个地方。睡了一觉后,蒲雨夏便决定出发。 蒲风春在前面带路,一层层往楼下走去,直到推开地下室的小门,半弯腰钻进门里。打开灯,里面存放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如山一般乱序地堆迭,不断向外延伸。 这是她没来过的地方。或者说,自从这个房间变了样子,她就再没有探索过。 她跟着爬梯子下去。地下室面积还算开阔,但除了中间一条小道有人反复来回走动的痕迹,地面的其余空间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有生锈的零件、团成乱麻的线、打磨光滑的长木头和被蛀出洞的布料等,那些杂物上蜘蛛网迭了又迭、相互交缠,似乎已经成为了完全被遗忘的一个角落。 她四处看看:“怎么不打扫?” 蒲风春没答,只径直绕到梯子背后,往看似平滑的白墙上摁了下去。那下面似乎是有什么巨大的机器,随着方块白色按钮陷入墙中,齿轮开始慢慢滚动,各处机械设施随之开启。在地下室的中央,一块小空地上,一个向下的口缓缓打开,像张巨大怪物的嘴。 口很窄,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勉强上下。里面设置了扶手和长梯,一直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他说:“那里有叁个房间。有一扇门上画着兔子,如果上面的兔子灯亮了,你就进去。”他叮嘱,“如果它没亮,有其他门亮了,别去理睬它们,直接回来。” 蒲雨夏轻点头,目露问询。 他简扼地解释:“你连之前那扇门都没过,就证明你还没完全做好准备。” “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她忍不住辩驳。无论遇到什么苦难,都下定决心要勇往直前。 “不是心态上的。”他略有防备地往里面看了眼,“是经验、是信息、是技能。”她远远还有增长的空间。“每个房间都有它的规律可循,”譬如他所在的「欲望」,所有潜在的规则都由他来解读告诉;比如新手向的「抑郁」,是从前的积累和提示让她过得如此快捷。这样做虽然能加快通关速度,但缺陷也显而易见,“但你并没有真正只依靠自己通关过。” 如何探索规律、解读规则、解决问题,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如何反思错误。 “你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方法。”他问,“到现在为止,你总结出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甚至没做过一次复盘。 蒲雨夏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她的常识只有九岁!所以莽的做法是情有可原的! 蒲风春顺手按了按她的脑袋:“我知道的内容是有限的。还有些房间,我也完全不了解,”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既然你决心出去,就要学会自己去解决问题。” 他说:“那个房间很安全,你可以在里面锻炼试试。”半蹲下身,凝视她的眼睛,“尽力去找出它的所有信息吧,我会……”他微顿,“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蒲雨夏顺着那个方形的通道爬了下去。她带了个头灯,像个矿工似的,不断地往下蹭沉。在她手脚无力、关节发疼后,终于看到了一片粉光。探到底了。 站在那一小块空地往上望,好似是它开了口天井。依旧是一扇粉门,一模一样的粉门,所有装饰的位置都没有丝毫的偏差。门的上方,自然还是那盏充了彩箔的粉灯。推门出去,又是一块空地。 对面的墙呈宽阔的半圆形,各有左中右叁扇门。左边的那扇圆鼓鼓的,毫无棱角,上面果然也有两只兔子,它们像人一样依偎站着,一个穿着西服,一个穿着洋裙。在她走过去的时候,那盏暗淡的兔子灯仿佛有了感应,次第地明亮起来。一盏眯眼微笑的兔子灯。 与此同时,其他两扇门的灯……也都亮了。 蒲雨夏不安地站定。她原本打算直接冲入那扇兔子门,但想到了蒲风春的话,还是留下多观察了一会儿。 中间那扇门的质地类似于毛玻璃。整扇门蓝得发黑……又或者是它的灯将它染的发蓝。那盏半球型的蓝灯硕大,直径比门还要再宽一些。发光的不是灯泡,而是蓝色的液体。 右边那扇门则被竖条纹布满,红黑相间。它的灯有两盏,左右对称,细细长长,一红一黑,像是蛇的瞳仁。 它们似乎在向她展示:我危险。 蒲雨夏一个激灵,决定暂时放弃,先攻克那扇兔子门,其他的等出来了再说。 那扇童话似的矮门胖乎乎,门把手还雕刻成了一只小兔子。她把手放上去,同样没看到她期待的锁口。但在那个位置,却有个小型的、四四方方的浅浅凹陷,上面贴心地标着:请把拼图置于此处。 所以……钥匙不只有钥匙的形状,也有其他各类形态? 怀揣着思绪,她转动把手,轻巧地打开门。门内散发着温暖的白光,没过几秒钟,就垂下一块带箭头的牌子:请往里面走。 蒲雨夏却不自主地回头往外望了眼。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倏然顿住——她明明拥有了更多的经验,竟然远不如最初有勇气。 也许那只是不懂事的莽撞。她耸耸肩自我安慰,缓慢带上门,顺着箭头指出的方向,往白光深处进。 这确然是个热闹的地方。她还只能看到朦胧轮廓时,就听到里面吵闹的动静。高声的话语和此起彼伏的乐音,带来了些愉悦的氛围。彻底穿出白光,拥挤的街道就印入眼帘。 门口守着两个打磨得发亮的金人,一站一坐,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她刚要过去,一个年迈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拦住她:“你还不能过去!” 谁?谁在说话? 左侧的小室里,一把带着老花镜的褐色胡子冲出来:“说你呢小姑娘!你还没有记录呢!” 是真的只有一把胡子。带着小卷的一大把,几乎垂到了地上。胡子上的老花镜因为他的动作往下滑到了中段,一副白手套立刻冲出来扶住了。那胡子仰起来贴近看她,上下开合,好像中间确实有张嘴似的:“哦……你好像有点眼熟……”她甚至还听出了怀念的情绪,真是活见鬼! 蒲雨夏收敛问:“您……见过我?” “不重要,这不重要。”老胡子低声嘟囔着,拖了一点尖到地上,又赶紧把自己往上提了提。他晃晃悠悠地往小室里进,“你跟我来,你得跟我进来。你是新人,需要登记。” 蒲雨夏脑中转了几个问题,立刻跟上去:“这里都没别的新人……”她试图注意胡子的表情,却发现根本无法辨别,只好放弃。她看一眼小室上的牌子,“登记处根本没什么用吧?” 其中至少一半的胡子都在激烈抖动着乱飞。他高声:“你什么也不明白!这里的新人多的是,她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 ……还有其他新人?蒲雨夏暗自警惕,故意说:“我可一个也没看到。” “……当然。”胡子不满,“当然,因为她们来过又走了。走了也好,走了清净。她们只会捣乱!噢,那些麻烦的新人……” 他一边抱怨,一边打开台老式电脑,眼镜差不多完全贴到了上面。手套负责着键盘和鼠标,他一点点往下滑,终于找到了界面,“就是它……”他问,“第一栏……你叫什么名字?” 蒲雨夏隐去真名,说:“我叫花花,花朵的花。” “花花?”胡子伸出一个手套指,迟钝地在键盘上戳,“一个草字头……”废了老大的劲才打完,刚跳到别的栏目,就看见电脑给了提醒:该名称已被注册。 “重了!”叁分之一的胡子打成了结。他痛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能帮你改改……”他说,“花花2……怎么还不行……花花3……”漫长的时间过后,他终于找到了,“我给你找了个合适的名字,花花1000!” 蒲雨夏等得快睡着了。只是有撮胡子一直死死缠着她,让她走不掉。她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所受的折磨还回去:“我不要叫花花1000,太难听了。” 胡子崩溃了。他如丧考妣地僵在那里,仿佛浑身冻住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说:“可花花已经重名了。你不能叫那个。” 蒲雨夏叹口气,决定放过他,也放过自己:“算了,你改吧。” 胡子松了口气。他问下一栏:“性别?” “女。”蒲雨夏冷漠答。 “哦,”胡子看了看选项,选择了「雌」。 “年龄?” “不记得。” 年龄不明。 “种族?” “人。” 胡子又卡住:“没有人。” “那有什么?”她在耐心被消磨完的边缘。 “我看看……哦,神圣兔子族、纸族、宝石族……还有……” “神圣兔子。”她的声音毫无起伏,飞快选择了第一个。 “那不行!”胡子拒绝,“那是很神圣的种族,是不能被玷污的……” 蒲雨夏狠狠一拍桌子,再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用力扯:“我说神圣兔子!” “我知道了!你你你……你松手!” …… 两个小时过去,胡子终于将身份证明卡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他又将一个兔子耳朵的头箍递给她:“你得带上这个。”他唠叨了叁遍,“绝对不能摘下来。那是你的通行证。” “要是摘下来呢?”蒲雨夏把它往头上一压,平平问。 胡子缩回小室:“额……也许、好像、可能……”声音小若细丝,“我也不清楚……” 蒲雨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D2-花花绿绿 蒲雨夏刚冲入街道,不知何处就传来了播报:“两点的钟声已经响起。”整条街布满了喇叭,温柔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所有生物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安静地倾听,“各位居民们请注意。还有四小时,我们的夜晚就将来临。”那播报响了叁次,就沉寂了下去。 ……时间,夜晚,专程提醒…… 不等她想明白,街道就重新热闹起来。一个麻雀大小的月白透光宝石人飞在半空中,跟她搭话:“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又有几个小宝石人拥了过来:“是神圣兔子族!”它们挤挤嚷嚷,“我也没见过她。” 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吵得蒲雨夏鼓膜发疼,她问:“你们认识这里所有的人?” “当然,我们全都互相认识。”它们手牵手唱起了歌,“我们~全都~能叫出~各自的名字~还有各自的地址~”又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她并不知道。蒲雨夏问:“那和我一样的新人呢?” “新人?”它们互相看看,“不,没有新人。我们都一起生活在这个小镇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过陌生人~” 没有陌生人。这和胡子的话完全相反。蒲雨夏的兔子耳朵动了动,但她自己浑然未觉:“那有个叫花花的人吗?还有花花2、花花3……” 它们一边摇头,一边拼命转圈。 “不!”有个宝石人突然停下,“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不可能!”其他同伴立即反驳,“绝对不存在!你个笨蛋,一定是搞错了!” 它们竟然互相推攘,打成了一团。蒲雨夏连忙溜走了。 这地方真怪。她从拥挤的人流中左躲右窜地穿梭。哪里都看不见拼图的样子。除此之外,动与静又有巨大的割裂。 动的部分,街道两旁载歌载舞,乐声此起彼伏。一只独眼和一只画笔在合作墙绘;一张挂在架子上的嘴在卖棉花糖和糖葫芦;几颗跳跳糖一样的小玩意儿在玩跳房子。 静的部分,那些和她相近体形、和人很像的金人,叁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可他们既不动,也不说话,全都紧紧闭着眼睛,或坐或卧地死寂着。 有双在跳踢踏舞的脚踩着鼓点跳得人眼花缭乱,蒲雨夏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却撞上了一个人——不对。她手忙脚乱地退开。是一张纸。 那张白纸薄得厉害,下半部分沾满了灰尘。她心疼地掸着身上的褶皱,上面两个洞气愤地睁大:“你这个、这个不长眼睛的蠢货!这个下流胚,你这个不学无术、不服管教、根本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的罪犯!”她大叫,“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嘛!” 一张脏了的纸。蒲雨夏木然看着,道歉:“对不起,我没注意。” “轻飘飘的一句话,你以为就能解决问题吗!”白纸跳脚,从中间的洞里喷出纸屑,“不可能,绝不可能!找你的父母来向我赔礼!像你这种不懂事的下叁滥,成天混日子的流氓……” 蒲雨夏打断她:“我没爸妈。” 白纸的空眼睛像是燃起了火苗:“你还是个说谎精!天呐。”她受不了地打转,“这里怎么会有你这样坏的孩子。” 蒲雨夏:“……”她小心觑她一眼,“如果您没事,我就先走了?” 白纸痛苦极了,几乎要把自己拉得老宽:“你看到我身上高贵的印章了吗?你能懂得我的地位吗?我这样每天含辛茹苦地将我丰富的知识教授出去,只是付出,却从来不求回报……所有人都应该尊重我!为什么竟然会遇到你这样的恶魔……”她高声诅咒,“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成就,只配在泥里打滚!” 蒲雨夏:“……”她低下身仔细寻找,终于从白纸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微不可见的小印章:「优秀的教师」,「公职者的女儿、妻子」。蒲雨夏直起身子:“可你没教授过我。”她无动于衷,“如果给你造成了什么损失,我愿意赔偿。” 何况,她只是一张白纸。一张白纸究竟能教授什么呢? 白纸一下紧一下宽。她气势汹汹,决定要找人给她帮忙,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新人。她刚拨打电话,就有人拦住了她:“席琳小姐。” 是一只兔子。有着银灰色的毛发,深浅渐变,每根毛似乎都被精心打理。他穿着不合时宜的燕尾服,戴着小领结和小高帽。他的声音也磁性动人:“席琳夫人,好久不见。” “哦——”白纸夸张地吟叹,“这不是我们尊贵的王子殿下吗?”她殷勤地拉出了笑脸,“您、您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又很快否认,“瞧我说的。我这样的小人物哪能有机会给王子殿下帮忙呢?我的意思是说、我是说……我愿意随时为您效力,只要您需要我。” 戴着高帽的王子殿下挡在蒲雨夏身前,向后熟稔地轻圈住她的手腕:“这是我的同伴。”他眯起银灰的眼睛笑,像是流淌的光。 不需要说明,那白纸立刻心领神会,露出谄媚的笑,挤出几道褶皱:“怪不得这么可爱动人,又典雅清高。真是富有贵族的品质。” 蒲雨夏:“……”为什么这个地方,充满了莫名其妙又让人浪费时间的事件。那想法让她的长兔子耳朵不耐烦地摇晃。 王子说:“她也是神圣兔子族的一员。” 那白纸听了话,终于看到了她的长耳朵。她几乎要变色,连忙卑躬屈膝,急促地道歉:“哦,都是我的错。我瞎了眼出门,竟然撞到了不该撞上的……” 蒲雨夏忍无可忍地绕开就走。王子殿下还攥着她的手腕,在后面笑着叫她:“慢一点。” 但他的步伐更大,反而逐渐走在了前面,领着蒲雨夏走。周围的居民不时向他打招呼:“白天好,殿下!”,“殿下,最近过得怎么样?”,“来拿点东西吧殿下?” 蒲雨夏渐渐跟不上,半喘气叫住他:“停下!” 王子殿下真的停下了。他们停在一架有八只手的吉他旁,那吉他一边弹、一边拍手,还用两只手撑着自己跳。它沉浸在自己的音乐里如痴如醉。 王子将蒲雨夏带到路旁的槐花树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怎么了,我的公主殿下?” 蒲雨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她有点想起来了,她似乎曾在哪里看到过这个设定,一个兔子族的王子。好像是……她自己的那个漫画?!就是上个房间,她卡住画不下去的那本…… 王子进一步搂住她的腰,不肯放她走。关注又担忧地看她:“怎么了,我的公主?” 蒲雨夏试探地问:“……好久不见啊,绿绿?” 王子惊喜地睁大眼睛,长睫毛颤抖,长耳朵一下精神地立起,粉红色的小花在他身边朵朵绽开:“花花,你终于想起我了?” 蒲雨夏头顶的兔子耳朵烧得通红。救命,为什么这么羞耻……她过去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难以言喻地捂住脸。 绿绿的兔子脑袋贴到她的手背。他的声音轻而撩人:“我等你很久了。一直、一直、一直……在等你回来。” 毛茸茸的触感让人想再用力薅几把。她心头一颤,立马把他推开,语无伦次:“不不,我不认识你,我什么也不知道……”她绝对不会喜欢一只兔子!即便他是蒲风春的化身!必须要保持距离! 蒲雨夏立刻就要走人。但她又不知道去哪里,还有什么拼图……都怪他们把她绊住了,她现在一无所获! 绿绿在背后抓住她的衣角,他哀伤地说:“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一起种玫瑰,一起养小宝石人,一起设计我们的家,一起走过山川河流……” 旁边的吉他配合地弹起了忧伤的乐曲。 哪来的九流剧本台词!她回头假笑:“我现在还有事,我们……我们回头再聊吧?”希望再也不见。 “我们一起创造了这个和平的世界……可你却杳无音讯。”绿绿哽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回来……难道还有比见我更重要的事吗?” 蒲雨夏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哭起来会是什么样? 没等她看清,绿绿扑过去拥抱住了她:“我就知道,你还爱着我!” 周围的居民不知道什么时候聚过来了。血色的玫瑰花瓣纷纷扬扬下落,他们饱含泪水,动情地拍掌:“太好了,太精彩的表演了。这个故事将流传千古……”连吉他的乐声都达到了高潮。 蒲雨夏:“……”这是个什么幼稚无脑的地方! 没等她吐槽出声,王子一把将她拽出了人群。他丝毫不给她拒绝机会,强硬抱起她,轻盈地跳上屋顶,如同一阵风似的去往远方。兔子白云和蓝天好像触手可及。他丢掉了矫揉造作的神情,自由地大笑,在风中问她:“刚刚的——游戏——好——玩——吗——?” 蒲雨夏搂住他的脖子。糖果色的房屋挨挨挤挤,随着他跳上了最高的那座瞭望塔,所有风景尽收眼底。在塔顶,他放她下来,蒲雨夏伸出双手试图保持平衡,颤颤巍巍地站上塔尖。 狂放的风肆意吹蓬她的衣摆,她勉强捋开脸前的长发。小镇上,各种游乐设施挤满了每一块土地,摩天轮和旋转木马在白日里也闪烁着灯光。甜蜜的色彩仿佛在编织一个美梦。 绿绿搭上她的肩,懒洋洋靠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望远镜,往四处看。看了几处,他终于找到,指过去:“诶,今晚我们住那。” 与此同时,全镇的广播再次响起:“四点的钟声已经响起。各位居民们请注意。还有两小时,我们的夜晚就将来临。” D3-拼图和刀 随着播报声的停止,天色随之昏黄起来。云染了一半的彩,圆日半沉。 “得抓紧时间了。”王子说。他打横抱起蒲雨夏,往所指的方向跃去。他的弹跳力极强,好像每个房顶都是他的蹦床。 地方很快就到了。一栋独门独户的小巧房子,蔷薇爬满了它明黄的墙面,涂满绿漆的门窗相得益彰。王子放下蒲雨夏,上前摇动门环:“莲姨。” 那房子睁开一只眼,转动硕大的眼珠,总算看到了底下的人:“哦,王子。”她打开了门,“为您服务。” “还没到时候。”王子笑眯眯地说,“我带她认认路。” 房子睁开了另一只眼,浑浊的目光落到蒲雨夏身上:“……公主?”她抖抖身子,立刻精神起来,“哦……我们都多少年不见了。”她似乎有点局促,翻箱倒柜地从身体里找东西,“我想想。我昨天摘了些草莓,也许你喜欢。还有红茶……对,最近贵族里流行红茶。” 蒲雨夏停住。她试探着走近一步:“莲姨?” 房子伸出两只小手来,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热泪盈眶:“我亲爱的花花公主,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呢,绝不让别人来住我的房间。里面现在、现在还是你走时的样子呢。” 蒲雨夏努力忽视那些称呼:“我之前是什么时候……” 王子拉她出来,打断道:“好了莲姨,我们等会儿再过来。白天的时间总是很宝贵,我还想带她四处转转。” “自然。”莲姨说,“快去吧孩子们,享受这点快乐。” 还没走开几步路,两只吵闹的滚轮过来了。她们互相套着对方,滚得格外磕绊。她们还在互相抱怨:“都怪你!”,“是怪你才对!没了你,我跑得飞快!”一路左撞右磕,歪歪扭扭竟然硬碰上了蒲雨夏。 两只滚轮摔了个跟头,晕晕乎乎。一个说:“是你撞了我!你得赔偿!”另一个附和:“大大的赔偿。” 蒲雨夏:“……”她戳戳王子,暗示他解决。 还没等王子说话,其中一个滚轮突然一个激灵地立起。她小声和同伴讨论:“诶,她真可爱。” 另一只滚轮也肃然起立:“她的眼睛真清澈。” “她是这样单纯又善良——”另一个接口:“我们不该欺负她。” 于是她们上前蹭了蹭蒲雨夏:“哦~亲爱的小姐,真是对不住。” 那黏腻的声音让蒲雨夏很想逃跑。 “我们就住在附近~”她们抛着媚眼,“欢迎你随时来找我们玩。”又磕磕绊绊转远了。 蒲雨夏满脸一言难尽的神情。她真的很难相信,这些东西是她设计的…… “棉花糖。”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又回来了。他舔了一口,递上去另一个,“给你。” 蒲雨夏接过棉花糖就跟着咬了口。甜蜜的丝絮在她口中融化,她才突然想起:是不是有种魔法,叫做吃了这里的东西就永远留在这里?她一时僵住。 王子埋头舔着棉花糖,舔得满脸都是。半天才无辜地抬起脑袋:“你怎么不吃?”他看看手里光秃秃的棍子,将蒲雨夏手里的抢过来,遗憾里满是藏不住的笑容,“算了,我帮你解决吧。” 蒲雨夏望望空空如也的手心,又看看埋头苦吃的王子……可能确实没有那种魔法。但她诅咒,他早晚会蛀牙! 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越发少了,很多人开始收摊。那些金人的存在越发瞩目,金光闪闪,每一寸都如此光滑。蒲雨夏忍不住凑上去看。那些是纯金的吗? 不是。近距离看,她才发现,金皮上有很多小孔,是金子的磨损和剥落。在薄薄一层的金皮下面,是粗糙冷硬的石头。 “你在找什么?”王子跟上去。他的兔耳朵灵敏地摇晃,扯扯蒲雨夏的衣领,“是拼图吗?” 蒲雨夏沉默地回望他。 “我知道,”王子笑,“你只会为了拼图回来。” 她的兔子耳朵耷拉下来:“你……” “你说过的,只有拿到钥匙才能回家。”他伸手将她的头套耳朵扶直,后退一步,抚上心口,笑容愉快,“我这里有最大的一块拼图。其他八块更小,在别的人手里。” “……你能把它给我吗?”蒲雨夏问。 他爽快地答:“当然。”又说,“但我希望是最后。” 王子迎着她疑惑的目光,捧起她的脸。他的笑脸中隐含着一丝忧愁:“我想保护你……到一切结束的时候。” 广播声再次出现:“五点半的钟声已经响起……”街道空荡一片。除了他们两个和一动不动的金人们,其他家伙都跑进了房间,将门窗紧紧关闭。 王子微严肃起来,拉起蒲雨夏就往回跑:“我们得快点回去。” 狂风大作。天,快黑了。 等到六点的播报声响起,屋内已经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王子把窗帘紧紧拉住,不露一丝缝隙。 蒲雨夏问:“外面有什么?” 王子摇摇头,嘘了一下。他吹灭了蜡烛,只对她说:“睡吧。” “……我还不困。” “睡吧。”王子把她推到床上。他遮住她的眼睛,阻挡她的视线,又往她怀里塞了把小刀。 他说:“它能帮你取得拼图。” 取拼图,为什么要用刀? 蒲雨夏刚想挣扎起来提问,浓重的睡意就将她拉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第二天,她是被广播声吵醒的:“十二点的钟声已经响起。各位居民们,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蒲雨夏起床拉开窗帘,半明的光透了进来。房子念叨着递出一个又一个小碟子:“草莓、甜甜圈、小饼干……” 王子消失了。他在桌上压了张纸条:去纸园找答案。 小刀还留在床边,只比手略长一点,银色的刀鞘上嵌满了宝石。它也许看起来昂贵,但真正打开,似乎也没什么与众不同。 蒲雨夏坐在公园的喷泉池边,在阳光下反复观察。它顶峰很尖,刃从最尖端处就开始,往里延伸渐宽。她举起来适应了一下。很适合先捅入,再划开…… “唔。”细细弱弱的声音,“可、可以跟妙妙聊天吗?” 一个浅蓝色半透明的史莱姆状物体蹭到她脚边。她小心翼翼举起手:“施舍妙妙一点爱吧。” 无形的爱该如何施舍? “一点关注。”妙妙嘤嘤地哭泣,“留在妙妙身边,做妙妙的朋友吧。” “……我只是个外人。”蒲雨夏说,“很快就要走。不能成为你的朋友。”朋友,一个久远的词汇。 妙妙捂住脸,哆嗦着缩成一团。她一边哭泣一边逃走,远远滑进了下水道。 蒲雨夏把那个插曲放到一边。她将小刀收好,继续在公园里徘徊观察。那些金人,换了位置。她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往上记着:第一条,白天只有六个小时,夜晚会被强制入睡;第二条,每片拼图都被人拥有,一共有九片;第叁条,取拼图需要用到一把刀;第四条,金人疑似能在夜晚移动。 她停住,用笔尾抵住下巴。如果她在夜晚不回房屋,是会醒着还是入睡?那些金人……她一边想,一边朝最近的金人靠近。 “别过去。”妙妙冒出一个小头,哆哆嗦嗦地叫住她,“他、他们很危险……” 危险? “他、他们会欺负妙妙……他们会占领整个兔子镇,任何醒着的居民遇到他们,”她带着哭腔,“都会被他们杀死。” 蒲雨夏一顿。她的夜晚不回去策略可能要破灭。 可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他们真的是「善」的那一方吗?蒲风春明明说过,这里没有危险。为什么会有居民被杀? 蒲雨夏缓缓问:“但你遇到过他们,而且……” “妙妙……比居民们多一样东西……” 拼图!蒲雨夏目光一亮,蹲下身:“是什么东西?” 妙妙往后缩了缩:“是……是……不,妙妙不能和你说。妙妙不能失去它,妙妙不想死……” 蒲雨夏伸手去抓她,她却滑得厉害,游鱼似的溜走了。 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知情人。望着妙妙离去的方向,蒲雨夏遗憾地站起来。一片洁白的羽毛却从她眼前飘过。 蒲雨夏刚刚捻住,又一片羽毛飘落。她顺着方向抬头望去,却看见一个少女。她长着鸟的喙,雪白卷发,巨大的翅膀乖顺地收敛在身侧。她不经意地坐在窗台上,细细的鸟腿搭到外墙,长长的尾羽拖了半层楼。 少女扯着自己的翅膀,将羽毛从楼上扔下来。翅膀已经半秃了。她看见蒲雨夏,热情地招手:“喂,收到了没?我给你的信。” 蒲雨夏低头。手中的羽毛成了封信。拆开来,上面写着:你好啊。 少女高兴地欢呼:“我就知道有人愿意收!”狠狠从身上抓了一把,就往楼下撒去。她朝蒲雨夏喊,“都送给你!” 蒲雨夏表情凝固。 D4-刻舟求剑 少女源源不断地撒,让她原本就稀疏的翅膀越发的秃。 蒲雨夏抓一把羽毛,连忙朝上喊:“够了!” 少女迟疑:“你不喜欢?”她脆弱地挂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 “不!”蒲雨夏违心说,“太多了,我看不完。下次再送我吧。” 少女笑靥如花:“好,我在这里等你。” 蒲雨夏赶紧走了。她手上抓满了信,至少掉了一半。随意拆开一封:“叫我月月好了!很高兴认识你!”另一封:“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这个城镇的居民,都患有想交朋友的病? 终于来到了纸园门口。大门恢弘,白色石头雕刻成的圆柱坚毅高挑。蒲雨夏有点犹豫。昨天遇到那张纸,让她怀疑纸族的品性。要是一个园子都是那样的家伙…… 蒲雨夏无力地想:那她也得进去。 纸族不仅可以是一张纸,也能是一本书。在园子里的都是,或厚或薄,叁两坐在一起讨论,或者独自给自己身上添字。 接待的卷纸小姐问道:“您想来寻找什么?” 蒲雨夏犹豫了下:“历史。”有的人认识花花,有的人不认识。花花好像只在很久之前存在过。 卷纸小姐惊讶:“那么,我为您推荐……” 头顶上,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上来,我的孩子。” 一本巨大的书,摊开在整个纸园的屋顶。他晒着太阳,一天最多只翻一页。 蒲雨夏爬了上去。她脱掉鞋子,坐在书上,显得格外渺小。 “好久不见。”老书说,“我上次布置给你的任务……” 蒲雨夏疑惑地看他。 “你在耍赖。”老书不满,“偷奸耍滑,是做不成事的。你上次明明发誓会认真练习,保证完成任务……” 蒲雨夏想了想,解释道:“我失忆了。” 老书沉默:“哦……”他重复,“哦……失忆。哦,所以才这样久。”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见过我?”蒲雨夏问。 “当然……”老书说,“很多次,但我记不清了。也许褐胡子那里有记录……” “我……” “拼图。”老书说,“我知道。但得等等,再等等。”他说,“再陪我晒晒太阳。” 蒲雨夏趴在书上,看上面的字。 阳光很快斜落,四点钟的提示响起。 老书说:“虽然每天都在这里晒太阳,但好像永远也晒不够。”他问,“花花,出去后,你想干什么?” 蒲雨夏仰起脑袋,有点懵。 “你都失忆了。过去的不如都让它们过去吧。”老书说,“留在这里。只是每天晒太阳,也一样的愉快。” 余晖落到他的身上,纸墨的香徐徐发散。 “……我不知道。”蒲雨夏说,“只是想出去。” “外面没什么好的。”他说,“只有残缺。被群体构筑出的荒唐世界,被阶级堆造出的斜塔。” 蒲雨夏抱膝。当她进入「抑郁」,走进那扇黄门,经历记忆中的故事,她就明白,外面远比她想象的冷酷。这些房间关住了她……也在保护她。 她伸手接住失温的霞光:“但那才是现实。不是吗?”这里只是幻境。 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都抖动了下。色彩焦虑地掺合又迅速回归原位,物体膨胀又收缩。 蒲风春依然坐在舞台前。巨大的书和小小的木偶,对话漫长又迷幻。但那句话,却让整个场地猛地震动了两下,好像打破了某个谜题、某道枷锁,震醒了那些被无聊故事催眠到昏昏欲睡的客人们。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蒲风春扶住桌子,微微探出身,专注地望着那个木偶。像是站在码头,看船夫松开了绳索,船即将远走。 “谁知道呢。”老书说,“也许刚好相反。” 蒲雨夏沉默。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明明高些,却更像个孩子。”他说,“好像远没有长大。你缺乏领路人……”但她听不懂他究竟在感慨些什么。 “你肯定把刀一起带来了。”老书闭眼,“把它拔出来。”他一步步教导,“是的,没错,就这样拿着它,走到我的头顶。”他的声音有些欣慰,“把它插进页面中间的那条细缝里,一直划到底。” 蒲雨夏停住:“这么做,你会怎么样?” “我没什么遗憾的,孩子。”老书答非所问,“想劝你留下,只是为了王子。你不在的时候,是他一直维护着小镇延续。我想……你得知道他的努力。”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做了很多。”老书叹了口气,“只是没有告诉你。” “快动手吧。”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趁他已经准备好了。” 是兔子王子。他的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熟悉的目光像看一个老朋友。 蒲雨夏的刀尖悬在书的上方一寸。 “你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王子扶住她的手,向下压,“展现它吧。”他将刀压了进去。赤红的鲜血一股股地冒出来。 “别抖。”王子专心地带着她的手往下划。就像撕开了封口,血止不住地往外涌,将书页全部浸湿了。 假如那只是一本普通的书,她也许只会稍加犹豫,就能将他撕碎。可他会说话,会思考。他像是人。 老书先是安静的,逐渐发出压抑的痛呼:“干、干脆一点吧……” 王子说:“一切都是假的。” 蒲雨夏横了横心,脱开王子的手,一气呵成,将书彻底地划开。 王子将毛茸茸的爪子探进书中,摸索半晌,摸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个拼图角。他将它递给蒲雨夏:“你的。” 鲜血从那块拼图上滑落,没有留上一点脏痕,反而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地上的老书已经彻底失去了声音。他的血飞快地凝固、干涸,身体不断收缩、变薄。任意的风吹过,他慢慢上浮,打了个转,飘飘摇摇,被蒲雨夏抓紧手里——一张陈旧的纸,一封遗书。 她的老师。 蒲雨夏放了手。那封遗书竟打着转徐徐向上飘去。她跟着仰望。 一个爱多管闲事的老好人。他被迫主动辞职的时候,蒲雨夏去送他,他请她吃了顿晚饭。他头发乱糟糟,衣服穿的还是前天的,皱皱巴巴,浑然没了精神气,似乎是突然矮了一截。他不会喝酒,捧着茶杯,反复摩挲着。想挤出笑,却怎么笑都苦涩:“没想到,还是你送我走。” 他小心翼翼地觑她:“你是知道老师的,绝不是我去抄他们,我不做这样的事……” 她默然点头。 但他却越发局促不安似的:“吃菜,吃菜。”吃了几口,脸色愈发灰败,“早知道,我就不去跟他们争这个了。”他自言自语,“给了他们又怎样呢?”他上了十几年课,还在做讲师,无论如何也是混不上去的。不要那一时意气,事情不闹的这么大…… 他两眼发直:“我妈年纪也大了……” 好半晌回过神来,慈祥望了眼蒲雨夏,又重复念道:“我从前有个女儿。她要是不生病啊,比你还大几岁。她是很有天分的……”白血病,发现的迟。钱花完,人也跟着没了。他老婆跟着就和他离婚了。他一想起自己的孩子,忍不住就摘了眼镜。他捂着眼,想,都是自己的错。 他这一辈子,就是活错了。 他哆嗦着手去夹菜:“你要好好学。我还给你布置了作业,你千万记得做。基本功千万不能拉下,还有些造型设计、分镜设计方面的书啊,也可以多看。”他回忆起,“我那里还有几本,过两天给你送来……” 天真又无能。 蒲雨夏垂下头,紧紧攥住那枚拼图。遗书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她终于明白了蒲风春的话:通关这个房间,只需要足够的决心。 王子摘下高帽放到胸前,优雅鞠了一躬。 蒲雨夏藏好拼图,顺手就捏了捏王子的长耳。她问:“我都认识吗?”拥有拼图的人,“他们都是……”现实中的熟人吗?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象。”王子半直起身,避而不答,任由银灰色的长毛耳朵被她拿捏,“越过他们吧。” “……我知道。”蒲雨夏答。 等了她很久的房子,曾经的保姆莲姨。割开莲姨的内壁,又是一枚拼图。 莲姨一直待他们用心。蒲戒刀走了,也不影响她仔细工作。外公嘉誉和他妻子、小儿子来争些钱、顺些器具的时候,是莲姨保护他们,和他们据理力争。 他们没别的能做,只好多分给她钱。 到了蒲雨夏上初二,一天回家,人竟然不见了。原来的行李也没收拾,就这么放那。后来打听到人,才晓得是她儿子买彩票中了大奖,再不用给人家打工了。蒲雨夏打电话过去,那头一听到是她,立马挂了。 蒲雨夏将两枚拼图收到一起。 她想:情有可原。 第叁枚拼图是人主动送上门的。那个淡蓝色史莱姆妙妙。她弱气地说:“我怕疼。”她低下头,“所以,这次取完……你一定要彻底出去,别回来了。” 那是她在第一所小学里,唯一一个朋友孙妙。一个总被人莫名欺负的小可怜。她又瘦又小,到处想找人作伴,所有人都拒绝了她,只剩下蒲雨夏。 有次课间,有同学找孙妙,说是老师叫她。孙妙跟着出去,就不见了人。下午上课,老师说孙妙请假回家了,就再没来上学。没过几天,蒲雨夏便转走了。 没有联系方式,她们再没见过。她既不知道孙妙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后来又如何。 第四枚拼图,那把胡子。那是一个老门卫,守了校门快二十年。他拿着微薄工资干到退休,竟也不想走。 那些孩子嘴甜:爷爷。 他喜欢听,喜欢孩子,喜欢热闹。不厌其烦地叮嘱:别落下东西。衣服穿好,小心感冒了。 但他习惯的时代已经过了。学校另侧装了气派的电子门,他那头就成了小门。孩子家长都从大门进出,正经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年轻力壮,怎么看都更可靠。要不了半年,小门砌住,他就彻底走了。 第五枚拼图,那两只滚轮。双胞胎姐妹,整天斗嘴。两姐妹我行我素,平生最爱打扮,染发化妆无一不精。学习又是一团糟,她们也从来不放在眼里。初进高中,看蒲雨夏顺眼,就和她做朋友,带她入她们的圈子。过了两叁个月,她们又说:……夏夏,我们不是一类人。 她们勾肩搭背,分明在笑,眼神又太复杂:你不该跟我们一起。 人如何将自己分类,又如何去分类别人呢? 第六枚拼图,那个长着翅膀的少女。她听完了蒲雨夏的话,笑得依然开心。她站在窗台上挥手,两扇翅膀几乎完全没了羽毛。她没用刀,伸手撕开了轻薄的胸膛。 那枚拼图自发地飘到蒲雨夏手中。 少女的胸膛还在流血,她毫不在意,依然兴奋地招手:“你要记得我!” 羽毛从她身上融化,她原本瘦削的模样露了出来——李清月。 ……是上个房间的瘦女人! ……是了。 蒲雨夏没有挥霍的习惯,吃穿用度都很普通,还喜欢不时买点打折货。又没什么常联系的亲友,怎么会突然被人盯上? ……是她。 蒲雨夏看着那个已经消散无人的窗口。 是她…… 几乎同一刻,六点的播报响了。 “所有靠近的人,最后都离你而去。”王子站在蒲雨夏身侧,理她的鬓发,“你想把他们留下。”无法留在现实中,“于是你把他们编进故事,也把自己编进故事。”好让他们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天彻底漆黑。 “……但一切都是假想。”这几乎是他说的第叁遍,“已经发生的遗憾永远将是遗憾,无法被弥补,只能接受。” 整个小镇的色彩如同冰淇淋般不断融化。所有金人开始苏醒。 王子的身体开始变得半透明。他用力握住了蒲雨夏的手,迅速带她奔跑。 黎明的初光徐徐照耀大地,不同阶段的校园交织在一起。当现实的白日升起,梦的黑暗就将来临。它只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蜷在阴影里喘息。 他们跑回到白光前。 “这才是真实的照映。”王子说。单向的时间列车,已经载着所有人驶离。 那些金人的表面融化后,露出了一张张真人的面庞,向他们看来。他们的神情统一又古怪。他们张口说:“异类。” 异类。 她所假想的世界,在他们眼中从不存在。在他们眼中,她行为异常,性情乖僻。 他们抹杀所有幻想出的角色,审判道:那些东西绝没活过。 于是居民死了。 “来取我的吧。”王子握住她的手,“抓紧时间。” 那些人们一步步靠近,将他们围住。他们又说:异类。 连大多数老师都不会来轻易招惹她,避免给自己找来无妄的麻烦——她没有能管教她的父母。 “……风春。”她叫他的名字,握紧刀不肯扎下去,“哪个才是你?” 他笑着说:“我不在这里。”带着她的手用力刺进自己的胸膛,“你也不在这里。” 她慌张松了手,退一步:“不要……” 他的刀用力划了下去:“别动摇。” 最后一片拼图。细长的一条,像是由叁块拼成的。 他说:“这是最好的一次。”他的眼里充满怀恋,“千百次的轮回后……”没说完,就用力推了她一把。 蒲雨夏扑进光中,再回头,那里已经彻底看不见兔子王子,只剩一个个正常人。 他们不再看她,不再聚拢,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她。 盒子那头的蒲风春,神情有些颓然。布景的光折射到他脸上,细纹似乎更加明显。他把脸埋进手掌中。为什么……他们从前能浪费这么多时间? 在青春尚在的时候,不肯认真坦然地相恋。 A8-我的玫瑰 兔子门外,原本的方形凹槽还在:请把拼图置于此处。门外同样多了张拍立得照片,拍得是一迭草稿。上面画着简略的人物图像,和几排小字介绍,完全看不清内容。下面是作品的名字:《兔子的创世纪》。 房间的名字,「快乐」。 蒲雨夏将拼图组合起来:一朵象征爱情的红玫瑰,一个玻璃罩。像是小王子的那朵玫瑰。 也许放上去的要求是对的。蒲雨夏想。并不是在骗她,不会出现什么更坏的结果。 她很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又清楚,这里只有自己。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蒲雨夏摒除杂念猜测,将拼图正正放了进去——机关解开的声音。 而后是连绵的轰隆,那副拼图向内一缩,两侧弹出盖子向中心一合。整个房间都不断向后退去。它一寸寸地后移,像是活的一般,那只亮着的独眼不时眨动。 直至退出一大片空地,一段弧形的白墙。门和灯全都消失了,好像从不存在,只有那张相片,失去依附般坠落。 普雨夏走过去,将那张拍立得相片捡了起来。它的背后有着一个编号:20080214-2。下面是一行潦草的字:情人节快乐,我的玫瑰。 没有署名。 兔子吃玫瑰吗?她无厘头地想着,将照片揣好。走进粉门,重新从那条细长的通道爬上去。 向上爬远比蹭下去吃力。她休息了两回,才终于将手摸到了最上面的杆,刚要用力,另只手探到她眼前——蒲风春。精巧的腕骨突出小半,骨节更大,也显得更有力量。蓝紫色的血管隐约从腕部透出,长而深刻的天纹尾处展开凤尾般的浅细分枝。 她将手交了过去。蒲风春拎她一把,将她拉了出来。他照旧笑着:“怎……” 蒲雨夏扑了过去。她一声不吭,只是尽力抱紧他。好像由此便可以突破个体间的隔膜,从身到心的融为一体。 他任她抱了会儿,单手盘着她的后脑勺,把头发盘得一团糟:“没事的。”他低头,浅浅笑起来,“你又成功了。祝贺你。” 另只手上的玫瑰竟然递不出去。他无奈看了眼,把花丢了,回抱过去。 她问:“你害怕死亡吗?” 他答:“实话?当然害怕。”人一旦死亡,即一无所有。甚至连一生奋斗的意义都会随之消解尽,“青春永驻,永生不死,不是人们自古就在追逐、试图实现的吗?”衰老、病痛、死亡,逐渐健忘、迟钝、丑陋。那些曾经拥有的东西,一样样被时间夺走——无能为力的失去,如此痛苦。 她沉默下去。 “怎么了?”他摩挲着她的耳廓,“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是。待在这里,不就是永生吗?定格在青春中,绝不会老去。 她说:“如果……”还有什么好问的呢?相似的问题,已经问过两遍了。于是她转换了方向,“现实中的我们,究竟在哪里?” 蒲风春的手停住。没过一会,他尽量地轻松问:“干嘛在意这种无聊的问题?” 又止住。他意识到,那句话的语气带着隐不去的攻击性。也许是这样的问题让他感到不安:“我是说,”他想着措辞,“这种事不重要。对我们来说……” 她早晚要出去,出去就能找到自己肉体的真实所在,早知道和晚知道没区别;而他打定主意要留下。真实的所在更加无所谓了。 他叹气:“别想那些事了。” 堆满陈旧物的地下室无法新陈代谢,弥散着腐朽的气息。他拉她上去:“多花一点时间享受当下……暂时忘掉那些抽象的东西吧。” 他说:“我很想你。” 她并没那么想他。也许只是因为,在上个房间,他们才刚刚分离。 他带她走向卧室。他说:“你站在这里别动。” 他将门关上,将一面面窗帘合上。随着光线的减弱,攒够能量的荧光星辰开始闪亮。像夜空繁星,漫长银河的一段。天琴座和天鹰座占据了墙面的中心,织女和牛郎隔河而望。 他向她走近,却又停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说:“你曾经喜欢星空,但总说—— ‘我看它太久,总觉得自己要坠落进去。’” 她躺在草坪上,颦蹙着将手伸向星空:“像是我在上面,它们才是深渊。它们在拉扯我,让我掉下去。”她捂住眼睛,“漂亮又让人害怕。” 那时候,星辰能在夜空被看见的数量已经急遽减少。开始只能去郊外,后来则必须驱车去更偏远的地方。 “但我更不想它们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她拉着蒲风春的t恤,“风风,怎么才能留下它们啊?” 蒲风春啧了下,拍掉她的手起身,去看他的相机:“我不是正在记录嘛。”看了会又烦躁抱怨,“这地方的光污染……” “还要等多久啊?”她跟过去。 他叫她站远点:“你要累了就去帐篷里休息。”他不耐,“讯息上不都说了,一点半才开始。现在才几点啊。” 他换了个角度试试,又调了半天,才想起来回头说:“流星雨来了我叫你……”人已经早进到帐篷中了。什么也没听到。 但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说:“我想把它送给你。”很多星空的照片铺在床上,投影仪将录像投放到白幕上。 也许早在她失忆,从她在这个房间再次醒来的第一刻,他就该这么做—— 他递出了新的一枝红玫瑰:“我想和你在一起。” 来重新开始。 他轻声问:“能做我女朋友吗?” 重新相爱的机会。失去了现实青春热忱相恋的时机,幸好还有现在。 蒲雨夏站在那里。她环顾着房间,越过他,绕了一遍。她将星空的照片拂去一块,坐在床上,托腮看着录像。 她看了会,笑:“你从前也是这么骗女孩子吗?” 蒲风春将花收到身后。他盘腿坐在地上,背靠向床,头侧向她的大腿靠着。他的眼神意味不明:“你这么想我?”不如说,上两辈的纠葛,让他本能地远离复杂的情感关系。 他捻着那枝玫瑰滚动,却被刺扎进了中指的腹心。渗出一点血,似乎确实比别的地方更痛些。 “可你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蒲雨夏抚摸他的侧脸,两叁点青茬,“明知道最后会分开,为什么要互相耽误?” 他没避开,反而紧紧攥住了那枝玫瑰。他喉结滚动:“是你不愿意留下来……” “你也不愿意跟我走。”她肯定地说,“既然我们要走不同的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为自己的决心增加阻力?” “……我是阻碍?”蒲风春低声念到,“……你不能这么想我。”他向上抓住了玫瑰花瓣,几乎将它整朵揉烂。 “我喜欢你。”她滑下来,搂过他的肩膀,将那朵花从他手里取出。她贴住他的脸颊,耳鬓厮磨,“真的很喜欢你。”第一眼看见,就觉得一见钟情。 “可人生总是那么孤独。”她笑,“独自出生,独自死亡。”她将他彻底拥入怀中,压入她的胸间,“哥,我们只能独自走自己选择的路。”你能接受吗?从此以后,独享青春与永生,在封闭的房间里,在自己制造的幻梦里,永无止境地活下去。 “……你想逼我跟你走。”蒲风春说。手上细小的伤口又痛又痒,柔软的胸脯又叫他沉溺。他硬起来,撩高她的衣服,“不,还早得很。你想全部通关,还要很久的时间。起码在这段时间里……” 她乳白的雪峰上擦满了血痕。她脱掉上衣,扔掉胸罩:“也许要比你以为得快。” 他去吮吸她的乳房。他喜欢这里,让他觉得格外渴望,格外缺乏。想象里的香甜和现实中血渍的咸涩碰撞,似真如幻。 蒲雨夏去扯他的上衣,他自己来接手,抬起脑袋笑:“那你这么做,又算什么?” 但他的笑容很快停住了。他摸到了她的手,她手中攥着一把钥匙。 “……这是哪里的钥匙?”也许这问题多此一举。他想。毫无疑问是这个房间的。 “所有房间都能彻底关闭。”蒲雨夏说,“是这样吧?”这个房间,外面也有锁。它真正的用途不是从里向外打开,而是从外面让它消失。 他斩钉截铁地反对:“不。不同房间的属性不一。不是所有房间都能被关闭。” “那我去试试。”她笑,要起身走。 蒲风春攥住了她的手腕:“夏夏……你不能这么做。” 她回头看他,等待他的解释。 “……它意义非凡。”蒲风春凝望着她。 “我从上个房间,意识到一件事。”蒲雨夏陈述,“当我看到他——或者是你,将胸膛剖开的时候,我发现,我对你有留恋。”留恋让她动摇,让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回来,哪怕毫无帮助,也想回到他身边,“可我应该一直向前。” 她说:“这是「欲望」的房间。你和其他东西一样,无法离开它,你被它束缚,是因为……你也是它的造物。”是她的欲望让他诞生。 “不,夏夏。”他轻叹。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但仅仅是失去了记忆,就变得让他无法捕捉,让他陌生,“这个房间,和你想的不一样。”又也许是更神秘。让他更爱,也更恨。 那一刻,他自己也才终于意识到。他若有所思地起身:“整个空间,不是基于你而生的,是我们两个。这个房间,是我们共同的「欲望」交织催生出的。” “我们一旦死亡,就会从这个房间重生。”他说着简单而骇人的话,“不断死亡,不断复活,不断尝试过关……你难道从来都不好奇,为什么我能知道这么多吗?” “因为在记忆里,现在,已经是我第一千次遇见你了。”他甚至有点迷茫,“可却是你第一次失忆。” A9-爱人 他们的身份不同,权限也不同。一共十二个房间,共用的两间,其余每人各五间。他无法踏入那些属于蒲雨夏的房间,反之同样。 现在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是她过去一次次失败后总结出的。如果哪一天他们重新从房间醒来——就是他们中的某一个死了。一旦死亡,一切都必须重新来过。 那样的死亡让人麻木。 「欲望」能杀死人,它使人的贪婪如气球般鼓胀,直到将自己也吞噬;「抑郁」能杀死人,它扭曲认知,掏空激情,直到自我厌恶,迷途之末,行差踏错。「快乐」则只叫人沉迷,叫人遮住眼睛捂住耳朵,叫人逃避痛苦的真相、懒于躬身努力、磨损一切意志,直至变成一无所长的废物。 他们一次次走进房间,一次次失败,不断记录,还不断地给下一次的重新闯关留下方便。 在第999次从房间醒来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待在「欲望」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再试试?”她终于发问,“再试一次。” “不去。”蒲风春躺在她身边,闭着眼睛,“无非就是死了活、活了死……谁知道这个鬼地方是不是真能通关。”说不定就是弄出来耍人玩的。 她弹坐起来,盯着白墙发呆:“那我去。”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蒲风春不以为然。 但她快做到了。她通关了那间卡死她最多次数的房间,回来见他。她一口气喝光两瓶水,然后说:“我找到你一直没找见的那扇门了。” 蒲风春坐直起来:“在哪?”他找来找去都只有叁间房。 “在那个房间里面。”蒲雨夏瘫软般靠上沙发,按动自己的脖颈,“只有我通关了,你才看得到。” 她问:“进去看看?” 蒲风春却迟疑了。他转移话题:“你的第五扇门,真的出现了?” 她点头:“门外贴了段话。它说,只要通关那个房间,就能获得最后的钥匙和信,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也许是真的——“祂”只在他们最初进入房间后说明过通关的规则——如今都次第验证了。 蒲雨夏说:“我们真有机会出去了。只要你把你的四间房同样通关,第五扇门一定也会……” 没有通关的机会。蒲风春站在他的那扇新门前,一层又一层的白漆迭涂在上面,积累出厚重的盔甲。看似平整,却有一个个的细小孔隙。门上的灯是长条节能灯的式样,它分明感应到了蒲风春近在咫尺,却装聋作哑,一丝光芒也无。 他被拒绝了。 蒲雨夏不解,猜测道:“也许是要先通关别的房间?” 于是他一扇扇地站在它们面前——它们全都拒绝了他。 蒲风春神态平静。他慵懒靠上墙,笑:“完蛋,只能你一个人出去了。” 那不在意的表现,让她恍惚。蒲雨夏低声问:“你不想再去通关了?还是……不想出去了?” 两者都有。重复让他厌烦,那一次次尝试;有时候明明即将成功,却又因为蒲雨夏的死亡必须从头开始。那是999次,不是别的次数,就像西西弗斯推石头一样让他无望地想要发疯。 他受够了。甚至出去对他来说也不再那么重要:他的记忆里充斥着闯关的每一个细节,真正的现实回忆却被他的大脑视作废物丢弃或隐藏起来了。他已经记不太清,除了房间里记录的那些外,他还是什么样的人。 他没回答,只是往房间走去。他意识到,他已经习惯这个地方,也很爱他健全年轻的新身体。 他随意抬起手挥了挥,头也没回,只说:“祝你通关成功!” 毫无疑问,她又一次失败了。但这一次与众不同——她忘了一切。 “也许是最后一个房间的问题,是它让你失忆。”在第一千次相遇中,如今的蒲风春,在星辰遍布的房间里说着,“比方通关失败的惩罚……”他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 而后他摊开手:“除了通关细节之外……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一切。” 蒲雨夏看着他。她该信吗? 「欲望」制造谎言,也许这又是一个编造出的故事。但上个房间,兔子口中的“千百回”,似乎与他的话一致。 他之前复杂过头的眼神,一些反常的细节,好像也能就此得到解答。 蒲雨夏问:“你们试过吗?关闭「欲望」。” “是‘我们’。”蒲风春咬着重音修正。他说,“当然。”总有那么一刻,让他们想:赶紧完结吧,死了也比现在好过。 “但它关不了。”蒲风春说,“关掉它,你会获得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眼里浮出忌惮,解释,“好像身体被完全搅碎,被塞进一个真空包装后反复捶打成肉泥……”他耸肩,“一点比方。” 他说累了,也站累了。他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站过,总想找面墙、或者哪怕一根杆子支撑着。 年轻人的热血意气,早已泄尽,撑不起骨肉,身体便越发沉重。他只想懒洋洋的,懒洋洋地得过且过,享受一点还不错的欢愉。 蒲风春盘腿坐在地毯上,双手撑在地上后仰。他看她细弱的脚踝,看她浑圆的臀,看她陷入的肚脐,看她丰腴的胸乳,看她微弯的脖颈——像水鸟细长的足。他终于仰视着她的眼睛,笑道:“也许这个房间,就是支撑整个空间的能量。但这只是一种猜想。” “我都告诉了你一切。”他像是在勾引她,露出尽可能迷人的笑容。他清楚自己什么角度最有魅力。 他甚至在示弱:“给我点奖赏吧。” 他的心灵似乎正在腐烂。 蒲雨夏拆了颗糖。她想,他确实变了。他既不像小时候,也不像她曾经期待的兔子王子,和那个冷静接受分手的家伙更是不同。 她含住糖,俯下身。她跪在他的大腿上,扶住他的肩头。 蒲风春期待地看着她,被动等待她的吻。她的唇线并不分明,浅粉色调,淡而丰润。先是唇间的磨蹭,而后试探到湿润的内里。一切如此…… 蒲风春突然推开她。他一脸纠结:“停!”受不了地抱怨,“这也太酸了。” 蒲雨夏扯开他的脸颊,舌尖抵入他的口腔,将含化一半的糖递进去。他挣扎要逃,被她压在了身下。 那颗糖化得很快。开始酸得厉害,甚至连味蕾也几乎麻木;而后竟然开始返甘。他反抗无效,开始躺平,偶尔哼唧几声,示意她服务得不到位。 蒲雨夏顺手就打上了他的侧臀:“安分点!”抓了根丝巾,捆住他的双手。 他的耳朵红了,源源不断地散热。他睁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失忆真好!以前他们都没这么玩过。 蒲雨夏用力扯下他的裤子,撸动他半硬的性器,冷冷一笑。贱人。 他的感觉来得很快。他顶弄蒲雨夏的腿缝:“宝贝,”有点急切,“你脱啊。” 她又打了次他的侧臀:“急什么?”她好整以暇,骑着他慢慢起伏,“你不是想要奖励吗?” 她俯视着他,神情近乎倨傲:“你怎么给我的信息,我就怎么奖励你。”一点点给出,真假掺混,明明能给,偏要藏着。 贱人! 蒲风春难耐地蹭动:“好妹妹,宝贝,别这样。”他花言巧语,“别委屈你自己。叫哥哥心疼。” 他信口雌黄:“你都湿了,你好想要。是不是好痒?快让哥哥帮你……” “闭嘴!”她捂住蒲风春的嘴。哪来的恶心台词! 他说不出骚话,就努力地抛媚眼,发出淫荡的叫声:“嗯~” 蒲雨夏几乎脸色发绿。但隔着裤子的蹭弄,似乎真叫她情动了。 她咬唇,将长裤褪下,隔着层薄内裤重新坐上去。 这是打定主意不肯给他个干脆了。蒲风春叹气。 黏腻的液体浸透底裤,情欲的气息出卖遮掩的渴望。隔着层布,她将花核抵上去,研磨他的顶端。她眯起眼睛,水光朦胧视线,看不清他:“风春。” 他忍耐地喘息,应:“嗯?”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的手触到他的胸膛,在他心脏附近徘徊。 暗弱的星光让他得以修饰表情。他喉结滚动,周围肌肤如蝉翼般舒展又收敛。他说:“我认错。”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他放它溜走……就会彻底失去她。 在她的目光下,他终于选择了坦白。 “我想把你留下来,我放弃自由,是因为……”他望向天花板,想起那片真实的浩瀚星空,任何模拟都无法与它的无垠相媲美,“因为我不想再承担责任。”放弃一切,放弃自我,甘愿沉沦。再也没有比这样更轻松的事了。 不停地做爱,不停地忘记那些命题,在感官的极乐、在性欲中寻找满足的顶峰。一次又一次,只要允许,就能永无节制地做下去。 “我骗你,因为我不愿离开,又不想孤独地等在这里。”那些话埋藏在他心底。脱出口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甚至自我欺骗:现实有什么好呢?他失去了半条腿,两根手指,他的眼睛模糊,他甚至在变老。他已经是个废人,何必要执着于回去?那里都是数不尽的痛苦。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离开,”丝巾的结解开了。他活动双手,慢慢起身,将她的内裤一点点卷下。蒲雨夏将他的性器纳进去。敏感的一部分探进了湿润微温的巢穴,像获得了最原始的安全。他说,“我想选择……留在你身边。” 她赌赢了。 “我还想再问一次……”他努力掩饰他的紧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像结婚典礼的宣誓,一个契约。缔结更深刻的关系,在血缘的羁绊之外,再缠上复杂的结。从此坦诚相待,约束自我,心甘情愿地奉献。结伴而生,结伴而死。 A10-爱恨你我 愿意吗? 蒲雨夏在他的身上起伏,像拨开层迭涟漪,带着圆弧的线条匀开荡漾。如同从水中钓鱼,随着节奏的激烈,鱼疯狂而本能地挣扎跳跃。它想回归水中,而鱼线死死地扣住它,将它拉离河面——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 直到最后,脱力的鱼躺在地面。水渍从它的身躯滴落,浸润了地毯。 她沉浸在性欲中,无心拨出思绪去答他的题。直到高潮的余味过去,她才吃力起身,把自己甩到床上。 淫靡浑浊的液体从她的穴中淌出。 空空如也的大脑里,终于浮现出了蒲风春渴求的话语。 她有气无力:“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那不一样。”他趴在她的身侧,认真解释,“同伴和恋人是不一样的。” 蒲雨夏看他一眼,嘟囔一句:“幼稚。”她又问,“哪里不一样?不就是一个名头。” “当然不一样,”他不满,抓着她的耳朵把她脸扭过来,一定要和她对视,“朋友,是无权干涉对方交友的。但恋人……” “你想管我交朋友!”蒲雨夏飞快反应,“不行!” 把他本来要说的话都给堵忘了。 他组织措辞:“这不是管制。”他试图说明,“只是和异性朋友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 蒲雨夏狐疑看他:“什么叫‘适当’?”牵手,拥抱,开心地聊天,一起出去吃饭……哪类算在“适当”内,哪类算在“适当”外? 蒲风春轻咳了声:“你不想看见我跟其他女性一起做的事,就是‘适当’外。” “哦。”她理解了,“那和朋友没区别啊。” 他警惕起身:“等等,什么叫和朋友没区别?”他舔舔后槽牙,努力将不爽压下去,“比方,有人坐在我大腿上……”他觑她的脸色,没发现任何端倪,继续加深程度,“有人和我接吻,有人和我做爱……” 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可置信:“你都不在乎吗?” 蒲雨夏反倒奇怪看了他眼:“你没和别人做过?”将被子裹上身滚了半圈,想趁机睡一会儿,声音含糊,“很正常。”像他这样的出去骗人,和宋什么的水平应该不相上下。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蒲风春心里默背,扯开被子,钳住她瘦弱的肩膀,颦蹙着眉,神情幽怨:“你不爱我。”爱情往往伴随着独占欲。她不在意,也许就是因为……她不爱他? 他垂头:“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你没有?”蒲雨夏半起身。她摸着下巴,有点惊异:“那你之前,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活什么呢?” “工作。”他咬牙切齿。 蒲雨夏笑弯了眼。她自然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敷衍地安慰:“那你做的真好呀。真是一个叫人忍不住怜爱的好宝贝。” 他冷冷横她一眼,背过身生闷气。 蒲雨夏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捧住脸:“你几岁啊?”她又去戳他的腰窝,“诶,不至于吧?”看他不理,只好凑到他的耳畔,对着吹气,“呼——” 她小小声:“真生气啦?” 蒲风春转身把她压到身下。他一把抱起她的腰,护食似的呲牙:“都是我的。”又把头闷进了她的胸中。 也可能他没变。 蒲雨夏把他的头发揉的乱糟糟。只是将从前的自己隐藏了起来。如同社会需要的那样成熟圆滑,做合适的事——而非想做的事。 她抱怨:“你好幼稚啊。” 他不说话,只是抱紧她。 “好吧。”蒲雨夏妥协,“暂时答应你。”她强调,“只是暂时。如果你表现不好……”她摸他的耳骨,“就把你换了!” 他终于翻了个面,叹气:“真难啊。”他赔得倾家荡产。 但他确然亟需一句允诺,抚平他不安紧皱的心—— 如果只是留在这里,做着美妙的黄粱梦,他尚能心安理得地追求她,享受分别前短暂的欢愉。 如果要离开,他便觉得胆怯。假设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体状况,她还会愿意继续……继续和现实里的他,一起度过余生吗? 也许他就该留下。起码还拥有回忆。 ……但她终究会知道。 一场睡梦后,蒲雨夏盘腿坐在血色沙发上。她将纸团撒到桌面,盲摸了一张。摊开念道:“「爱与恨」?”抬头,“那是什么?” 字面意思。 蒲风春吐出一口气。他想,这来的未免太快:“我们的生活。” 他将桌面上的纸团一张张打开摊平。除去已通关的两个,还剩下八张:写有love字样的黄门「情——利」;标注了「雨」的未知问号,蒲雨夏的第五个房间;红黑条纹的「嫉妒」;深蓝海色的「恐惧」;「愤怒」;还有尚不知其名的,蒲风春的第四、第五两个房间。 谁先去,去挑战哪个? 他们选择了抓阄。结果是「爱与恨」。 “一体两面。”蒲风春扯开笑容,“矛盾统一。” 蒲雨夏拍他的大腿:“干货!”别扯些有的没的。 “我不清楚细节。”蒲风春说,“只能说说主要的注意事项。第一,”他无奈看着蒲雨夏拿出笔记本,“良好的即时记忆能力。” “……啊?”蒲雨夏一头雾水。 他扶额,难以启齿:“就是说,‘我’作为那个房间的主角,会不断地提出一些问题,那些问题有固定的答案,但我只会说一遍。” 所以?蒲雨夏眼神示意他继续。 “但在后来,‘我’会重复提问。你必须尽量把所有答案都答对……”他的神情一言难尽,“答错一个,就会不停地吵架;答错两个,你就没有通关的可能,而且大脑会感到间歇性的刺痛;答错叁个……” 蒲雨夏试探问:“会死?” 他眼神飘忽:“被房间彻底剥夺意识……脑死亡,也差不多吧。” 蒲雨夏:“……”她眯起眼,眼神危险,“我建议,你应该好好反省你自己。”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啊! 而且……她刚刚似乎听到一个……“第一”? 她没听错。蒲风春轻咳了声,继续:“第二,需要尽量安抚‘我’的情绪,不能因为争吵让‘我’更生气……” “等等!”她大叫,“刚刚还说,答错一个就会不停吵架呢?!”到底还让不让她吵了? “那是……”他越说越心虚,“单方面的……” 难以想象。蒲雨夏捂住脸。 “第叁……” 蒲雨夏把本子一摔:“怎么这么多?”但规则也不是他定的,冲他发脾气也没用。蒲雨夏捏了捏拳头,还是愤愤坐下了:“继续。” 蒲风春摸摸鼻子:“需要制造一个温馨美好的结局。” “这样的配置。”蒲雨夏只觉头晕目眩,“还能有美好结局?” 他宽慰:“别太担心,你之前通关过至少上百次了。达到标准的结局至少有四五十个。” 她有理由怀疑,她的记忆就是被这个房间霍霍掉的。蒲雨夏无力地问:“那钥匙呢?” “达到结局后,房间里的‘我’会把它送给你。”蒲风春说,“具体形态和发展路线、结局有关,暂时不清楚它们之间的联系。但样式很多,列举出来也没用。” “最后一个问题,”蒲雨夏将纸笔收起,“那个房间在哪?” 在「抑郁」之后。 蒲雨夏再一次踏上那条走廊。 她摸出「抑郁」的钥匙,在关闭前,又重新打开看了一次。 里面的镜子依旧分列两边,秩序地排布。镜子里的每一个“她”,是否就是失败后残留的片段意识? 为了能让自己在数不清的镜子中,准确找到需要的那一面,才留下了指引。 蒲雨夏重新将门合上。她将钥匙送进锁口,轻轻转动。仿佛刚好嵌入,那把钥匙向门内猛地一缩,和门彻底融为一体。紧接着,整个房间迅速后退,急离而去,将走廊延长,露出又一堵半圆的墙。 墙上两扇门。 「爱与恨」在左边,门上被竖直划开长长一道,从头到尾,划痕极深,露出半被蛀空的内里。甚至有白蚁从孔洞里钻出。门的外表是普通的原木色,其中一半写了个字:你;另一半则写着:我。 你我泾渭分明。 门上的灯也是一边一盏。一个哭脸,一张怒脸。哭脸先亮,等了好半天,那张怒脸的灯才不情愿似的亮起来。 门里爬动的白蚁让蒲雨夏的脸色微变。她离着半米,皱着鼻子,拖长袖子护住手,飞快将门打开。 E1-无事生非 黑色背心和牛仔中裤。蒲雨夏从墙上抓下防晒衣套上,拎出长发盘了个发髻。她戴上耳坠,抹开防晒霜。 镜子里,蒲风春阴测测地从她背后走近。他敲着单拐,发出扰人的噪音:“你到底要打扮到什么时候?” 蒲雨夏没回头。她一边将防晒霜擦完,一边说:“快了。” “是我去拍照,”他眼皮耷拉着,癯瘠的脸颊凹陷,骨骼突出,显得阴郁,“不是你。” “我知道。”蒲雨夏回,“你要穿什么去?” “证件照还能穿什么。”他讥讽地笑了下,“要我教你?” 蒲雨夏停手,终于回过身看他。她靠上洗手台,平静道:“我查过了,深色带衣领的衣服就行。”选择范围还算广,“要是不想穿去,那里也提供。” 她问:“所以,你想穿什么?” 他拄着拐杖往回走,生硬回:“随便。” 蒲雨夏松了口气。暂时还算顺利。她打开手机,查看备忘录:下午两点半,出发办理身份证。现在已经快两点了。 她跟着去衣帽间,打算翻找出条衬衫。深灰和咖啡色应该都可以。她将两条衣服举到蒲风春身前:“你要哪件?” 蒲风春坐在软凳上,瞟一眼,冷嗤:“你觉得哪件合适?” ……选得不对?她又拎起来看看。哪里不对? “深灰那件,是五年前的衣服。”蒲风春甚至懒得多看,“咖啡色的有块深渍洗不掉。” 他问:“你就打算让我这么穿着去?” “哦,”他冷笑,“也是。在你眼里,我是只配得上那些。” 乖乖!蒲雨夏头上的冷汗几乎要沁出来。这考点也太细了。 她赶紧将两条衬衫往旁边一扔,笑笑解释:“最近有点糊涂了,记不太清。下次把这些衣服都处理了。” “是——”他拖着长长的音,“旧的是该都处理了。放着多碍眼?”他瞥着地上的衬衫,“反正都是废物。” 怪她多嘴!蒲雨夏埋头就去捡衣服。她把两条衣服掸完灰,细致折迭放回原来的抽屉。 “没这样的事。”她心虚说,“这么好的衣服,不穿了也要好好收藏起来的。” 她只好又问:“那……你想穿哪件?我帮你拿。” “今年夏天新买的。”他懒怠打开手机,玩起了游戏。 ……她哪里知道?蒲雨夏颤颤巍巍看向橱柜,一个个拉开柜门,试图找一条没拆封或者还带着吊牌的。 没有。 现在已经两点十分了。她不确定,不按时出发,是否会有什么惩罚。 蒲风春终于舍得抬眼看她:“找不到?” 她站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是找不到。”他恶劣一笑,“因为根本没买啊。” 他笑:“你还能记得给我买件新衣服?你还真是高看你自己。” 这也太难缠了…… 蒲雨夏忍不住退缩半步,在心里嘀咕。衣服也能自己买啊。但她不敢说,只好接口:“那我们办完证再去商场逛逛吧。” 这回他没说话。应该算默认了。 蒲雨夏趁机再问:“你喜欢哪个?” 他指了件黑色丝绸衬衫,大朵的白花蓝丝印染在上面。 蒲雨夏心里有了数,挑了条同样休闲的纯黑沙滩中裤,殷勤递上去:“还算搭配吧?” 他看看,扶着墙站起。 蒲雨夏松口气,过去给他帮忙。这关应该算是过了。 穿戴完假肢和球鞋,蒲雨夏去拿证件及钥匙。她偷偷往备忘录里添:带他去买衣服。想了想,又记下来:深灰衬衫五年,咖啡衬衫有深渍。 虽然看起来很难考到,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打开大门,往下就叁四节楼梯。她锁好门,回头一看,蒲风春还站在一旁。 他抬抬下巴:“去开车。” 之前没说要会开车啊!蒲雨夏攥紧了手提包的柄。不等系统踢她出去,她就能把自己送出去。 “我不想开车。”看她站着不动,蒲风春不爽地说。车型有限,除非逼不得已,他都不想多碰一下。 蒲雨夏硬着头皮往车库去:“那、那我试试。” 老别墅地段偏,要等出租,至少半小时往上。 她说:“我不太记得路。” “我记得。”他环胸催促,“快点。” 情况比她预料的好些。一坐上车,一套连贯的动作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她松口气,倒车出去,停到正好的位置,还帮他把门打开。 他一副“还算过得去”的表情,坐上了副驾驶。 到了地方停车,蒲风春远眺见超市,半藏半露说了句:“家里巧克力没了。”又说,“冰淇淋也没多少了。” 走几步就要念一句:“家里有好几个月没蛋糕了。” “人总要吃水果吧。西瓜、荔枝、葡萄……” 蒲雨夏听得头皮发麻。放在正常时候,她肯定全当做耳旁风。如今却只能一样样记下来,生怕少了什么没听着。 她扬起笑容,过去挽住他的手,以期让他暂时闭嘴:“好!”热情洋溢,一定要热情洋溢。她默念两遍开口,“待会儿好好看看。现在先去办证吧!” 流程很快。工作人员让他十天后去取。 他看看电脑里新拍的照片,再看看旧身份证上的自己,一时皱眉,有点嫌弃。想想心烦,干脆不比了。 他们先去的超市。刚才的话,蒲风春果然一句都没再重复。路过冰柜时,他甚至只随意扫过,不带半点停顿。 但她必须买! 蒲雨夏拽住他,往推车里加:“这个怎么样?”凭他脸色选品。挑眉蹙眉的就是不要;一点笑容或者轻微点头,就是喜欢;无动于衷的就是一般。 这一路让她如临大敌,生怕错过什么,让她失败得冤屈。 身后却突然有人叫她:“雨夏!” 谁?她回头看去。 是一家子。女的眼熟,只脸比小时候略长些,穿着厚底鞋也勉强一米六出头的身高——林佳佳。她一手牵着小女孩,看上去约莫八九岁。 男的则过于显眼。蒲雨夏略后仰,目测他的身高,大概两米出头。又瘦,简直就像根竿子。等等……竿子?她隐约有点思路。两个人站在一起,悬殊的身高差异让很多人似有若无地多看一眼。 但她对林佳佳的印象,只剩那点不算愉快的分离。蒲雨夏不太清楚状况,礼貌笑笑:“你们一起出来啊。” “刚好休息。”林佳佳大方笑。她比年幼时候多了不少烟火气,“你和你哥也来买东西?我记得你们不住附近啊。” 那竿子则和蒲风春打招呼:“哥。” 蒲雨夏不免要多瞅他一眼:叫谁哥呢? 这会儿蒲风春倒显得正常多了。他也笑笑:“好久不见。” 好像是她之前那个同桌?蒲雨夏终于反应过来。 “啊呀,”林佳佳来拉蒲雨夏的手,“晚上有空没?买完东西去吃顿便饭吧,我们也好久没聚了。” 他们居然还能有交集?蒲雨夏惊异。她用余光瞥蒲风春:“哥,吃饭去不去?” 蒲风春无可无不可地说句:“行。” 把各类水果零食拎进车的后备箱,蒲雨夏跟着林佳佳一家驱车往饭店去。 吃的火锅。什么锅? 她目光移向蒲风春。蒲风春眼皮也不抬:“不吃辣。” 点个鸳鸯。 什么菜? 蒲风春翻着菜单,兴趣缺缺地报了叁个:“菠菜,老豆腐,鳕鱼片。” 她赶紧掏出手机记下。 等菜时候无聊,蒲雨夏问林佳佳:“你孩子上几年级?” “你忘啦?”林佳佳害羞笑,“她下半年才上幼儿园大班。我和吴钦23岁才结的婚,哪里有这么快啦。” 蒲雨夏微凝住。这个子,都能和她九岁时候比了。可、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林佳佳则问:“都小半年没见啦。你还在做家里蹲啊?”刚好菜来锅滚,她端过盘子将虾滑拨进清汤锅中,“再这么没社交,你们兄妹两个只能单到老啦。” 话音刚落,蒲风春就起身接他的鳕鱼片。顺带碰倒了桌沿一杯柠檬水,把蒲雨夏的防晒衣打湿了大半个袖子。 蒲风春看一眼,扶起杯子,毫无诚意:“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蒲雨夏:“……”她忍!她将防晒衣脱到一边,不着痕迹和他拉开一定距离,笑道,“没事。” 啪!一个鹌鹑蛋落到桌面,正正地滚到她裤子上。 蒲雨夏把蛋包起来扔开,努力维持表情:“哥,小心点啦。” “对不起啊。”蒲风春说着,夹起一块姜放到她的碗里,“这个给你,赔礼道歉。” 连对面两个成年人也意识到了气氛的诡异。一时不敢出声,只有孩子忙着吃菜。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回到车上。蒲风春坐上副驾驶,看着窗外:“你是不是有事忘了?” 买衣服! 但时间已经迟了。蒲雨夏哄道:“我们明天再来。现在店差不多快关门了。” 他并不领情,表情淡淡:“你要做不到,就别承诺。” 油盐不进啊。蒲雨夏决定闭嘴,专心开车。 “他们是比我重要。”但蒲风春毫无收敛的打算,“你怎么不和他们另约时间吃饭?” 那你别答应啊!他说的行,她才决定去的!蒲雨夏痛苦。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是种这么难以理解的生物。不是说男性都很简单直接吗?! “你是觉得我不行?” 前方刚好跳了红灯,蒲雨夏赶紧踩了刹车。她结巴:“什、什么?” “觉得我满足不了你?”他靠着,只留给她侧脸,“所以要找他们帮你多物色几个?” 蒲雨夏的长相很随蒲戒刀,很少能看出和嘉好的相似。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却莫名觉得,她身上透出嘉好的影子。 背叛,舍弃。 他无法忍耐:“还是你看上了那个吴钦?”他自顾自点头,“也是,人家小时候就喜欢你。后来还救了你。也算是旧情复燃?” 他提醒:“人家可结婚了,不见得把你放在眼里。” 贱人! 蒲雨夏靠边停车,打了双闪,就抓住他的领子。 在所有关卡必须重新通关的压力面前,她深吸一口气,硬把愤怒压了下去。她喊:“不!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根本离不开你!” 狗男人,去死吧。 E2-创造困境 都是口水。 蒲风春定定看她。还挺像真的。他抹把脸,低头随意:“行吧。开车。” 这话说的可真轻易。 不用系统惩罚,蒲雨夏就感觉自己患上了间歇性头疼症。看见有司机迎面打远光,就拼命打喇叭。吵死他们! 最后只吵到了自己。 好不容易到了家,去后备箱拎东西。 蒲风春说:“化了。” 她警醒:“什么?” “雪糕,都化了。”他从袋中摸出一根举起,“全变形了。” 蒲雨夏选择闭嘴,等他先把挑刺的话全讲完。 出乎意料,他竟然只是说:“算了,冻一冻还能吃。下次再买新的吧。” 转性了? 不见得。 卧室门被敲响了。蒲雨夏包着还没吹干的头发去开门:“怎么了?” 蒲风春站在墙边。走廊没开灯,他半藏起身体,神情更阴晦:“你就睡这?” 蒲雨夏茫然。这不就是她卧室吗? 蒲风春冷笑一声:“你可真是好样的。”转头就回自己房间,利落将门一合。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睡这她还能…… 啊—— 蒲雨夏捂住脸。不会是睡他卧室里吧? 怪不得刚刚连条睡裙都差点没找到…… 她只好去敲门:“哥,哥!” 没人应。 她换称呼:“风春?风风……春春?”还是没反应。她用力一拍门,“发春!你他娘开……” 门旋风似的就转开了。蒲风春黑着脸:“你喊的什么?” 合着就在门里等呢。蒲雨夏送上笑脸:“风春哥哥,你的腹肌好帅呀。” 他靠上门框,把敞开的绸面睡袍拢了拢,不耐烦:“有事说事。” 管用! 她立刻见缝插针:“好哥哥,”伸手撩他的袍子,指尖在边缘滑动,“我好像有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蒲风春挑开她的手,一点讥讽,“你说,我帮你扔了。” 蒲雨夏一滞。她很快调整:“让我进去看看嘛。” “你不是要分房睡?”他冷笑,“还来我这种地方看什么?你看得上吗。” 果然。 蒲雨夏往前探一步,双手搭上他肩膀,踮起脚就往里看:“那个东西真的很重要……” 蒲风春刚要推她,她“哎呦”一声就摔在他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腰:“原来是在这里呀。” 蒲风春:“……”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算了……你进来吧。” “我不进来。”她拒绝。不等蒲风春变脸,她就仰头甜甜地笑,“我专门整理了呢,就想我们今晚能换个房间睡。”含羞垂眸,颤动睫羽,悄悄话似的小音量,“好做点新鲜的事情。” 虽然看起来很假……但他还是心动了。半推半就地跟着去了她的卧室。 什么新鲜事? 蒲雨夏借口吹头发,就躲进卫生间出不去了。她还没想过啊! 另一间房,舞台前,蒲风春依旧坐着。他紧紧盯着台上木偶的动作,手轻触着红色按钮,随时预备着意识的同步。 尽管理论上,那里的也是他……但他总莫名觉得头似乎重了些。 好像是多了顶帽子。 但他的准备却没用上。 蒲雨夏在里面磨蹭了半天,等到不能再等,才慢悠悠探出去。她搜肠刮肚,试图找个解释:突然发现经期到了;啊呀玩具好像有点问题,下次换个好的再试吧;新内衣不太合尺寸呢…… 房间却几乎黑了。只剩一盏床头灯灯光微弱,给她引路。 她爬上床,发现蒲风春侧身朝外,已经睡了。她便关上小灯,静悄悄躺在一旁。 数分钟后,一只手爬上了她的腰际,试探地点住。 蒲雨夏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假装睡着。 黑暗中,他默然不做声,轻轻将手收了回去。 第二天醒后,蒲雨夏越发地小心,唯恐他再翻旧账。但他倒很沉默,安稳吃毕早午饭,其余时间,就做自己的事:专门的拉伸锻炼,及在工作室里检验维护设备、擦拭藏品。 蒲雨夏偷看过几次。觉他似乎不想被人打扰,刚好乐得轻松。 到了下午,有客人来。又是个熟人——李宝相。 她还记得,请人进来倒了杯茶:“他还在工作室,我叫他下来吧?” 李宝相则接过茶,问:“要是方便,我上去看看他?” 应该也行。蒲雨夏带人楼上,叫蒲风春:“哥,有人来。” 李宝相是来讲摄影的事。旁听没一会,蒲雨夏就离开,打算端几个果盘出来招待。回来时候,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争执。 “我没让你送。”蒲风春冷漠道,“什么奖项展览都跟我没关系。” “……风春,你别置气。”李宝相则弱势得多,“这也是个机会。而且这次,多亏了andreas力推。不管怎么说,人家的帮助,总归是要……” “我是不会去的。”蒲风春语气强硬,“你要感兴趣,自己去。” “……风春,风哥。”李宝相拿他没法子,“去一趟也没损失。何况还有那么多优秀作品能去看看,你以前不总说赶展览难吗?这次来回机票都给你订好了,你就去一趟吧。” 蒲风春不回话。 “你看,刚好还能带小夏出门转转,旅游散心。”李宝相苦口婆心,“户外摄影你是不太能继续做了。但要转型,也要新客户啊。到时候,你出些新作品带带,总归能……” 蒲风春把手里的杯子重重一搁:“你今天要是来看老朋友,我欢迎你;要是只为了说上面那些,”他手指过去,“门在那边。” 李宝相闭了嘴。 蒲雨夏等了会,才开门进去。她只装作没听到,笑着把果盘放他们跟前:“家里没什么东西,你们凑活吃啊。” 李宝相赶紧顺着台阶下:“没事没事,麻烦你了。” 蒲风春的脸上却不见笑意。他摩挲着木椅扶手,思量半晌,起了身:“我去洗手间。” 蒲雨夏要去帮他,被他拂开:“我自己去,你们继续聊。” 他走后,李宝相思索再叁,还是打算告诉蒲雨夏展览的事。主办方是家欧洲的博物馆,但只是个小国家,她也记不住,只好说:“那……那还是看他的意思吧。” “……你帮我劝劝他。”李宝相说,“他这回,休息得太久了。我也是担心,他以后……” 蒲风春打开门,懒懒倚着:“雨夏,送客。” 李宝相尴尬起身:“风春……” 蒲风春淡淡一侧头,示意他出去。 李宝相踌躇会儿,还是识趣往外走。走出叁四步,蒲风春在他后面说:“你不用觉得欠我。” 李宝相回头,看见蒲风春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靠站着。但他右腿的下半截没打外包装,露出了接受腔和连接件,在他眼里格外显眼。他叹口气,扭头走了。 连跟着蒲雨夏也小心起来:“哥?” 蒲风春便去看着她。他问:“你们是在可怜我?” 蒲雨夏暗道不好。她赶紧去挽他的手,试图让他情绪稳定:“怎么可能?我觉得你这样很……” 他的眼里只有审视。 “……很酷啊。很有未来机械感,而且富有张力!” 但他却收回了手,一言不发,自顾自离开。 衡量再叁,蒲雨夏还是决定追上去。放任他一个人瞎想,不知道会想出个什么糟糕的发展。 她跟他身后:“我们去买衣服吧,你不是想要新的吗?” 他站定,侧脸问她:“我喜欢什么颜色?” 蒲雨夏停住。她怎么知道?! “黑白灰,明黄,蓝绿,还有浅粉。”他声音冷静,“你只要能说出一种,我也算你过。” 但她没有。蒲雨夏不敢动。 他继续问:“我的身高?” 她硬着头皮估计:“一米八五?” “一米八七。” 完蛋。 “我的鞋码?” 他自己答:“43。” “我最近的体重,最喜欢和最讨厌的饮品,我的生日,最喜欢的格言,最喜欢的动物,答案都是什么?” 蒲雨夏低头。 “七十公斤,最喜欢甜牛奶,”他一项项公布,“最讨厌绿茶。那些茶叶都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她刚刚泡完就直接递了过去。是好像看他暂停了会……但她真的悟不出来啊! “生日在2月14号,情人节,很好记。最喜欢的格言——”他笑了声,“‘是他自己创造了生活的每一个困境‘。” 说到这,他更觉得现实令人发笑了:“最喜欢蝴蝶。那里的照片、标本,你看不见吗?” “你看得见。”他说,“你只是视而不见。你只是不关心、不在乎。” 不……她只是……可他只是假的。她想,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但我记得。上面的每一项,关于你的,我都记得。”他浅浅笑,“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是失忆了。她忘了太多事,这些细枝末节…… “因为你根本不爱,所以才毫不关注,不愿去了解。”他感慨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 蒲雨夏张口解释:“不,我……” 他冷冷一变脸:“别可怜我。” 他径直离开,紧闭房门。将所有他人隔绝在外。 E3-错位 不是这样。 蒲雨夏留在原地,慢慢抚上胸口。窗外的光探进来,镀出白金轮廓。她胸口涌出的某种情感,如同身体的投影一样弥散。但她无法完全理解。 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她低头沉思。是她不够关注吗?那些细节……就像在「欲望」的房间里,鲜牛奶就放在冰箱的冷藏层。她不该一无所知。 但她确实从未关注。 她向下走。 可这里只是蜃景,竟然也要真情实感吗? 「爱与恨」……怎么做,才算爱人呢? 走到客厅,蒲雨夏抬头一眼,看到了厨房。 楼上卧室,蒲风春瘫在床上。他拉住了窗帘,关了灯,又把被子蒙上脸。义肢已经卸下,另只鞋歪斜散在旁边。他决心想出一个结果,在他们之间。 蒲雨夏还在找食材。鸡翅、姜葱都在,但菜谱里说还要蜂蜜和红酒,她翻遍厨房和客厅餐厅,却连个影也没找见。她决定去找蒲风春,也许能稍化解刚刚的气氛。 她上楼敲他卧室的门,不见应,但握住把手轻轻一转,居然可以直接进去。她推开一线,酝酿着见面的话:哥,你知道家里的蜂蜜和红酒都放哪吗? 也许该改改。比方说:我想做道菜,但看了半天菜谱也找不到窍门……良好的合作能促进感情。 但里面一片黑,只有浴室的磨砂玻璃透出光。 蒲雨夏决定等他。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坐在床沿,想,她也并没那么急。多在这里消磨点时间…… 浴室里却传来砰的一声,随之是各种瓶罐掉落的动静。蒲雨夏没坐住,跳起来就拉门进去:“怎么了?” 蒲风春摔倒在地上,身旁其中一个瓶子的压泵开了,浅紫浴液淌了满地。他抓着扶手吃力起身,艰难保持平衡,背对着她,重新站回花洒下,语气冷硬:“谁让你进来的?” 蒲雨夏一愣:“你换个浴室吧,这里滑……” 他抓扶手的手臂几乎要蹦出青筋。声音更轻,又更坚决:“我叫你出去,能听懂吗?” 犹豫片刻,她还是带上玻璃门,退了出去。 浴室中,蒲风春单手插入发中。就像鹰失去了半边翅膀,只能仰望天空;鱼失去了尾鳍,再也无法自由游动。他的伤让他彻底离开了他痴迷的工作,只能窝在家中怀念那些过往。 这不仅因为身体上的缺陷,还有心理上的。 蒲雨夏停在走廊。 她确实猜不到他的心。 但还是得抗争啊。她叹口气,往楼下走去。如果可以,她当然不想从头来过。 开车到附近的商场,购买了新的蜂蜜和红酒。想了想,又去挑适合夏季的服装。 依照他喜欢的颜色,她自己喜欢的款式,挑了米白t恤、浅灰背带中裤,还有藕粉衬衫、胭脂粉休闲短裤、粉白相间的运动鞋……猛男就应该穿粉色! 蒲风春还在想他的决定。他将橱柜门一扇扇打开,那些私密的衣物混杂,好像完全融为一体。但他要将它们分开。 她的,她的,我的…… 突然有电话进来,他随手接起:“喂?” “风春啊。”对面的男人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越急越说不清,“你、你赶快回来啊!出大事情哟!你一定要回来,家里人都在等你咯!亲戚邻居都来咯,你赶紧回来啊!就等你一个了诶!” 他听着那些车轱辘话,不由得皱眉看一眼来电的人,是小叔嘉瑞。他冷静问:“什么事?” “等你来诶,我们这边忙死了诶……” 费力交流半天,他才听出来:他外公要死了。 蒲风春不免愣神。对面只催着他快点去医院,见老人最后一面,就挂了电话。 他清醒过来,重穿好衣服带好假肢,下到客厅叫蒲雨夏:“夏夏,快跟我去个地方。” 没人。他打电话,她又没接。 总是这样。她总在他以为,“她会一直在”的时候突然消失。 商场嘈杂,她没听见铃声。 等她看到再打回去的时候,只听到他冷漠的问询:“你人在哪?” 外公快死了。 嘉誉?她还有些印象。九岁前的事,她都记得。 他会将好菜热情地夹入蒲风春碗里,对坐在最边缘的她视而不见;又在剩菜吃不完时,责怪她挑食。她要是吃了晚饭,就得负责洗碗。房间乱了,又骂她不爱干净。 她但凡要露出半点不满,他便要大发雷霆。他指着她,大斥她不懂礼貌、太没规矩,一点不像样;说她脑子笨,动作慢,将来就是要泼出去的赔钱货,没半点用。 他最不待见的,是她哭的时候。怒火冲天,连抽她几个巴掌:“你有什么脸哭!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把她拿鞭子吊起来打!把她浸水里!我对你算好的了!”他真心这么想,“你受什么苦了你就有脸哭!” 他的第叁任妻子则在那里说风凉话:“小孩子么,是要打一打才听话。” 是嘉好在家撞上几次,和他厮打起来。他年纪大了,竟打不过一个女人,站在她面前,气势都弱了半截,这才从此停了手。 蒲风春则是朋友多,不爱留在家;要是他在,嘉誉必要装出世界上最好的外公来,嘘寒问暖,笑脸相迎。他便总以为,嘉誉只是待她略薄些。 如今,他竟要死了。蒲雨夏问:“你要去见他?” 那厢沉默。几声呼吸过后,他语气近似陈述:“你是对谁都这么冷血?” 她握紧了手机。 “嘉誉,嘉瑞,嘉好……”他越列举越觉得心冷,“算了,你不用过来。我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吗?”冷血,自私? 他语气生硬:“你不是就讨厌跟人接触吗?” 对面挂了电话,蒲雨夏放下手机。她想。没错,一切都是假的。 于是她耸耸肩,开车回去。 她把衣服和食材拎出来,想了想,又塞回去。今天是用不到了。 通关、通关……她还是想想该怎么通关。她之前想错了。 这只是个关卡,有它内在的规则。就像一个文字类rpg游戏,只要找到正确的选项,就自然而然能够通关。需要的是理性的分析,而不是盲目的情感。 但她上楼,却看到了一个「蒲风春」。「他」的身体微透,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走近。表情呆滞,张口就问:“我喜欢什么颜色?” 蒲雨夏眨眨眼:“啊?”什么情况? 「他」便自顾自开始数数:“10,9,8,7……” 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她脱口而出:“粉色!还有……” 不等她补充完,眼前的「人」就化作一团迷雾,瞬间烟消云散。她倏然一愣。 还没来得及消化眼前的场景,另一个「蒲风春」从身后出现,低声问:“我今年有几件新衣服?” “零件!” 第叁个「蒲风春」靠在墙边,第四个背对着她,第五个遥望窗外……他们接二连叁地提问。 天气阴暗了起来,酝酿着骤雨。 “我最喜欢的动物?”“关系最好的朋友?”“最喜欢的音乐?”“最崇拜的偶像?”“我的梦想?”…… 他们说着或新或旧的问题,嘈杂的声音几乎混在一起。所有答案都只说一遍,她以为她肯定记不住,但记忆反而越发清晰。 但「他们」却越来越多,聚满了整条走廊。每个「人」都在提自己的问题,如同游魂般灰涩,还自顾自数着时间,互相都不肯让步。 蒲雨夏左支右绌,不堪其扰:“停!” 她大声喊:“你们就不能协调好再问吗!”为什么只在意自己? 她忽然一怔。 蒲风春上了楼。嘉瑞急忙抓着他:“你、你总算是来了。” “他人怎么样?”蒲风春问。 一旁的远亲插嘴:“人已经去啦。” 突发性脑溢血,连夜将人送来。但嘉誉到底年过七十了,基础病不少,挺到早上人就没了。至于现在再通知蒲风春,无非是为了一件事——钱。 蒲风春的爹,那可是富得流油。虽然只是个私生子,但稍微漏点,也是个大款了。这如今,亲外公人都没了,做手术的医疗钱都不掏出来,合适吗? 嘉瑞哭道:“风春啊,你也不是不了解咱家的情况。之前卖房做生意亏空啊,那借的钱大半还是你替我还的。就是到现在,我银行里还欠帐呐。” 蒲风春站在原地,颇感几分荒谬。 嘉瑞老婆又上前算账,说老爷子之前就进过多少次医院,现在像样的墓地又是多少钱,办个葬礼又要下多少本。 嘉瑞上前拽着蒲风春,像是表忠心:“你放心!你花钱办的葬礼,收来的礼金都归你,我们半分都不要。”又话锋一转,“但我晓得你和你那个妹妹,都不大会记账的。”他把她老婆推出来,“她学过几个月会计,能帮你算清楚的。”好不容易蹲到了蒲风春,是绝不会放他走的。 怎么就谈到葬礼礼金了? E4-「他」的问题 走廊里,那些「蒲风春」竟真悠悠列成了长队。「他们」穿墙而过,不知道究竟是延伸到了什么地方。一个接一个,像蜈蚣似的拼合蠕动。 蒲雨夏硬着头皮杵着不动。 排在首位的「蒲风春」率先问:“除了吃饭睡觉,为什么我都看不见你?” 还是个简答题。这超纲了! 蒲雨夏举棋不定:“我、我忙……” 「他」接着问:“忙什么?” “……工作!”她打算把蒲风春的说辞借来用用,“虽然我的产量很低,但我每、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构思……这段时间,是不能被打断思路的!”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信服起来。 不然为什么不见面不交流? 「他」偏偏头,似乎挑不出明显的刺,瞬间散了。后一个便很快上来:“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主动表扬我的作品?” 不、不主动表扬吗? 她眼神飘忽,费力组织语言:“因为我、我……”那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她一着急就开始大脑混乱,“我是个内敛的人!我不擅长表达感情!所以尽管我非常欣赏你的作品,但我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她满脸沉重,“但我真心认为,它们太精彩了。” 倒计时终于停了。「他」似乎满意,于是下一个上来时,又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主动表扬我的作品?” 蒲雨夏瞬间滞住。刚刚那段话有点长,她好像复述不出来。 另一头,蒲风春还真去缴费了。 医院先做的抢救,人死了,嘉瑞说什么也不肯缴费。想跑没走成,干脆叫了些亲戚过去,要问医院讨个说法:“你们这种医疗事故,没让你们赔钱就不错了!” 蒲风春听了半晌,越听越头疼。 他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点过。有几个捧着手机头也不抬;有几个愁眉苦脸又觉得理所应当;只个别还略心虚地移开眼不敢对视。 确实没别的好讲。 他认栽地往楼下去。 一楼,一个怀孕的女人挺着肚子撑着腰,旁边丈夫小心扶着。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脱口而出:“蒲风春?” 蒲风春停住。他回身眯眼看,认出那是他大学同乡群里的学姐,丈夫则是他只做了一学期的舍友。他笑笑:“你们也在这?” 看见他正面,学姐似吃了一惊:“你怎么……憔悴不少。” 舍友的眼睛则不住往他腿上瞟。他们当年就闹的不大开心。但时过境迁,他瞧蒲风春现在的状态,自觉是该原谅:“最近过的不太好吧?”他脸上挂着大度的笑,又佯装遗憾,“唉,我是毕了业才知道,生活那是真苦啊,什么坏事都能叫人撞上。” “这不是?”他揽住妻子的肩膀,“我老婆二胎意外怀了,非要我们缴罚款。不然就要去打掉!你看看这世道……” 蒲风春只笑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学姐点头,舍友却要叫住他:“一个人?你老婆呢?”他向四处看看,满脸都是替他揪心,“不会是没来吧?” 蒲风春无意纠缠,转身离开。身后的舍友唤了几声不见他回头,和旁边的妻子嘀咕:“我就说,他这样的有什么用。你当年还要看上他。” 学姐不欲多谈,转移话题:“我们赶紧去吧,晚了又排不上号。” 舍友则不吐不快:“他这样,连愿意跟他结婚的怕都是没。问他还不吭声,肯定是没结婚。这都多少岁的人了……” 眼看着旁边有人偷听,学姐急道:“走吧!” 蒲风春只普通地前进。他偶尔能注意到别人隐秘的目光,但他还是穿着中裤,并不遮掩。年轻时候,也有很多目光,那时候更多的是一点爱慕或者欣赏。而今则更多是可惜、猜测。 瑕疵如此碍眼,而失去则更上了一层楼。如同附骨之疽,时疼时痒。 缴完了费,跟在不远处的嘉瑞才跑上来:“风春,你怎么全交了!”他一跺脚,“唉,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他要掏他的钱包,“我得跟你分啊,你一定得收!” 嘉瑞是吃准了他不会要。蒲风春好笑看了他一眼:“一共叁万七,不算你零头。剩下的一人一半吧。” 嘉瑞讪讪捂着袋。 但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捂。或者说,早晚捂不住。 十几个问题还能勉强称之为情趣,几百个问题就成了折磨。 蒲雨夏答得嗓子疼,抽空泡了杯水,干脆席地而坐。她化身答题机器,无论听到什么,都能面不改色。 下一个「蒲风春」轮上来,问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地方?” “……”蒲雨夏保持面无表情,“胸。”呵,肤浅的男人。 “上个月有天,我给你打了叁个电话,你为什么一个都没接?” 她重复:“手机静音了,没注意。” “昨天,你为什么看了吴钦这么多眼?” “才发现他原来这么高。” “我喜欢你穿那条黑色鱼尾裙。”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蒲风春」的抱怨,“为什么我夸过一次你就不穿了?” “压皱了,懒得打理。” “我和嘉好,你选谁?” “你。” “我和蒲戒刀,你选谁?” “你。” “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 “谁是你最爱的人?” 蒲雨夏叹了口气。她答:“我自己。” 人总更爱自己。但真情的可贵之处……不就在于把对方放在自己之前吗? 蒲风春独自走在街道。天下微雨,如织薄网,将希冀困住。行人零星,连车也少了些。 但之所以可贵,又因为其稀少。因为它万中无一。 他何以自信认为,这样的好事会落在他身上呢?他自问,难道自己就真的做到了吗? 也许……他抬起头,看城市房屋鳞次栉比。方方正正,像一个个小盒,住着无数多样的家庭,无数对悲喜恩怨的恋人。 他们确实不合适。明明互相了解,却又不肯为对方改变。就像他从前不肯回家,而蒲雨夏不愿出来。尽管他们尝试做出改变,但毫无疑问——对方的生活方式,他们都无法长时间地忍受。 何况,她早就想离开他。 蒲风春想:到时间了。 已经足够了。 他拨出电话。这一次,竟然瞬间接起。 “喂?”对面的女声有点嘶哑,好像是某种新的性感,“你要回来了?还在医院吗,我来接你。” “不用了。”他转进公园小路,轻抚过团簇的金合欢花:稍纵即逝的快乐。而后向深处走去。 他说:“今晚不回来。” 她以为自己不会提问,但好像是被那些「蒲风春」感染了:“……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着后面依旧漫长的队伍,在某一刻,开始逐渐溃散。 “没事。”他说,“暂时散散心。”又说,“那我先挂了?” 蒲雨夏慢慢放下手机。眼前的「蒲风春」,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他」的身体更加透明,好像能量要消耗完毕。 「他」跟着坐下,后背靠上墙,离她很近。「他」问:“我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吗?” 但这一次,还没等她回答,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至:“你真的在乎我吗?” “你爱过我吗?”他伸出手,几乎要碰到她的脸,“还是只想靠我……来逃避孤独?” “我醒来那刻,”他说,“很想见你。” 在最后一缕幽魂飘散时,外面下起了大雨。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却扑了空,只有耳朵抓到了嘈杂的雨声。 她突然想起来,那几年,他们远没有这么和平。她摆脱了宋子真和李清月,终于到了医院。他已经进入恢复阶段,只是除了医生护士和护工,谁也不肯见。 他的窗帘总是拉着,只留一条缝。她趁机进去,他就狠狠把枕头扔过来:“出去!”摔过一次塑料花瓶,摔过盒饭,还摔过他的耳机。 而后继续靠在床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李宝相找来了心理咨询师,但他从不接受。医生含蓄地表示:家属还是要尽量注意他的心理问题。他们接收过类似的病人,好不容易救回来,得知自己下半身彻底瘫痪,一时无法接受,竟冲动寻了死。 是某天护工有事,他翻身下床摔到地上。蒲雨夏冲了进去,想把他扶起来。他试图推开她,却因为借不到力又要注意收手,反而像条被按上砧板扑腾的鱼。 她又在哭。可这次,他的眼里是赤裸的审视和怀疑。他的心里有无数问题,无数猜测。但他都一一按了下去,只平淡说:“扶我上去吧。” 他的伤像一把锁,把本决心分离的两个人,重新束缚到了一起。 E5-反省 【我爱你。】 他将相片一张张重新排序,又依次塞入相册里。独遗留下一张,被他执在指尖。他喜欢那张照片,深夜的卧室,一盏水母模样的旧台灯,提供着渐弱的光;她侧蜷躺在床的一角,绸缎似的长发蜿蜒铺散,遮挡了脸庞,像漂浮在深海。 走出储藏室,蒲雨夏的门前,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依旧悬挂着。 【我又恨你。】 他戳了戳那块牌子,制造出了一点噪音。他好像觉得有趣,戳得越来越用力,最后将整块牌子拍打在门上。 蒲雨夏无法忍受地打开门。她探出头,神情疏远而反抗:“我还有事。” 她在创作她的作品,在她自己的皮肤上。皲裂的线条从她的肩膀开始下延,纵横交织得如同冰裂纹,又有藤蔓和花朵从裂缝里钻出。 她是赤裸的,饱满的胸乳上线微斜落,两粒粉珍珠圆润地嵌在顶端。中央饱含甘蜜而不由得轻坠,形成了随意的弧线。下身毛发色浅而稀疏,大多数的阴部都隐藏在双腿之间,只留出一点给予遐想。 但她接着说:“你能安静点吗?” “你在做什么?”他将相片揣入口袋,提着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没回答,冷漠将门合上。 【我爱你。】 她的手插入他的腋下,她的腿夹在他的腿间。她的脸只离他的肌肤叁厘米,甚至越来越近。她在嗅他的气息。她闭上双眼,甜腻地许愿:“希望你永远、永远都能留在我身边。” 【我又恨你。】 “别去了。”她低着头,死死拉住他,“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都是我的朋友。”他解释,“只是一个生日会,要不了几个小时。” “……他们和我,谁更重要?”她问,“你宁愿花时间在他们身上,也不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他斟酌:“你跟我一起过去?” “他们不是真的在乎你,只是想看你的笑话。他们都是虚情假意的,他们表面上对你热情,背地里却又在骂你传你的谣言。他们只想要你的钱……” “……蒲雨夏!”她的一切说辞都是无端的揣测和指控。他失望地重复了一遍,“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他们比我重要!”她拽皱了他的外套,“明明是我一直在你身边。”她一边流泪,一边抱住他,“你和他们才认识多久?为什么要为了他们离开我?” 她柔弱地依靠着他:“我真的很需要你。” 他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爱你。】 “我在家。”她说。 “我就在家。”她又答。 “我看见你了!”她惊喜说,“你向上看,我就在窗户边!” “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在电话那头说,“我都会在的。所以,”她带着期望,“早点回来吧?” 【我又恨你。】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 李宝相站在旁边吞吞吐吐:“她好像是有新对象了,半夜突然和一个男的跑了。我也不太确定……” “对不起,您拨打的……” “对不起,您……” “喂?”终于打通了。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找雨夏吗?她睡了,你明天再打过来吧。” “现在让她接电话?”男人似乎在考虑,“好吧,你等一等,我去叫她。” 一阵走动的声音,而后是男人在叫她,声音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雨夏,雨夏?雨夏,别做梦了,睁开眼睛看看吧。”男人说,“别再拖下去了,好吗?” 而后是蒲雨夏精疲力尽的声音:“你还想要……” 电话突然挂断了。不一会儿又再次接通。依旧是蒲雨夏在说:“……都能给你。” 男人又问:“我以为,之前我已经满足了你。为什么后来,你突然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蒲雨夏无奈。 男人轻声:“不够详细。我想再听……” 他挂了电话。 【我还爱你。】 在复健室里,她坐在旁边,安静地观看。她只是注视着,只是等待,只是在当天的训练结束后,起身扬起笑脸:“我们回家吧。” “不……”她说,“实际上,我反而觉得更高兴……我知道这么想很坏。但是,以后你能一直留在这里,”她牵住他的手,“我觉得……很满足。” 【我又不得不恨你。】 在「男朋友突然残疾了,不知道该继续还是分手?」的帖子下,她回复着: “这不是大好事吗。别人都会离开他,只有你留在他身边。他就更加依赖你,永远不会离开你了。我男友现在就是不愿意出去见人,都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和人聊天了。而且最近脾气也有点怪,和绝大部分的朋友亲戚关系都断了。但他真的更爱我了!超开心的!” 他创建了新号去回复她:“……你不会在意他怎么想吗?万一他觉得很痛苦呢?” 她问道:“他为什么会痛苦?” “因为,一个人除了感情之外,还有其他很重要的东西。对他来说……”他看着屏幕发愣。过一会儿,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他问:“那你爱他吗?”爱一个人,为什么会体会不到他的痛苦,又放任他痛苦,还将他痛苦的行为结果称之为“好事”呢? 她回:“有时候。” 【有时候爱他。】 “谢谢。”他揉捏着鼻梁,对电话那头说,“抱歉,你很好,但我有……你不用那么做。我也不会接受。” “也许从世俗评价来看,她有很多缺陷。”他低声,“但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的。所以你不必……” 【有时候恨他。】 “够了。”他说,“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眼里的失望几乎凝成实质,“钱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你去了哪里?”他站在阴郁的角落,怀疑地问,“你去见了谁?和谁在一起?”他上前,拉开她的衣领,“你身上好像有男人的烟味……” “你干什么?”她将衣服拉回原位,警惕远离他,“没见什么人。” 他放软音调:“那就让我检查一下吧。” 她皱眉:“我都说了没见什么人!” “我只是想你了。”他深情款款,“我们已经快两周没有……” “我不想。”她飞快拒绝。 他停在原地,笑容褪去。神情冷恨得叫人恐惧:“为什么?”他问,“你要背叛我?” * 窗外的骤雨声如同细密的鼓点,将蒲雨夏彻底笼罩。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重回她的脑海。 在失忆后,她从「欲望」的房间醒来,她总以为自己曾经很爱他。是他离开的背影,带来了她一次次的伤痛。 但也许只是想抓紧他。 像在无尽的黑夜里捉捕最后一只萤火虫,希望他能永远留在此地,和她生活在同样封闭的小城堡。他们能互相拥有、分享一切,从此永恒地告别孤单。 这是爱吗? ……不。就像铐住了鹰的腿,让它彻底放弃飞翔。 这是……自私的占有。 她做的绝大多数挽留,都只是为了把他困在自己身边。 但她拥有了他……又不去珍惜他。从不在意他真正情感的需求,只是通过自我的想象任性地把付出塞过去;搪塞他,敷衍他,拒绝他。她依旧花大量的时间在自己身上,而只愿给少量的精力去维持着留住他。 为什么…… 她蹲下身,失声痛哭。 为什么要对爱自己的人这么残忍? 蒲风春坐进了亭子。雨太大,将他的衣服浇得半湿。他搅着衣袖里的水,开始烦恼今晚的住处。但他觉得未来可以期待,新的生活即将到来。他不必患得患失,事情会一点点变好。 他也许还能做原来的工作,只是还要稍微调整方向,再新找两个同伴,放慢他的节奏。 他甚至可以考虑找个新的女友…… 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看着上面的备注:我的夏天。 他出神地盯了十秒,还是接了起来:“什么事?” “你还回来吗?”她抽噎着问,“外面的雨好大,我先接你回来吧。” 他竟仍然能感到一丝乍生的痛。他笑着看远处的朦胧:“不回去了。” “……你还有东西没理。”她说,“我们也还没正式告别。”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说着如此罕见的话,“但一下雨,你的腿就会更痛。”她祈求道,“先回来吧,做点保暖会好一些。到了天晴的时候,我会送你走的。” 他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这一次,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决定放弃通关。 她说:“我不知道……”也许是面对这样虚假的形象,也会觉得愧疚。意识到自己的卑鄙和贪婪,终于开始悔过,“也许只是想,让自己感觉好受一点。” 又是良久的沉寂。等到她几乎以为对面只是忘了挂电话时,他才开口:“要来看看外公吗?” ------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E6-相逢的舞台 旧亭灰檐断续坠落大滴的水,如同隔珠帘而望。蒲雨夏撑着伞冲进亭里。 还没等蒲风春站起,她就松手放了伞,扑进他的怀里。半透明的乳白伞转了个轱辘,堪堪停在台阶前。 炽热的体温隔着薄衫传递。她慢慢下滑,跪靠在他脚边,趴在他的膝头:“找到你了。” 天色暗沉,盲风狂雨。电光隐隐闪烁,轰隆的雷鸣紧接。 他扶上她的肩头,指尖轻搭了搭:“起了。” 殡仪馆的车还没来,嘉誉的尸体还留在医院。 同把伞下,她躲在他身旁,牢牢抓着他的衣服。他把伞斜了斜,试图挡住被吹进的雨水。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嘉誉了。老头的皮肤青灰,脸上满是褶皱,还有零星的斑。眉毛白中几根灰黑,已然秃了大半。他的身高缩了水,像截风干的朽木。 他死得平凡。 靠在蒲风春身边,她终于说:“我不喜欢他。” 想了想,盯着脚尖:“我讨厌他。”是他们的存在让她以为,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如此虚伪丑陋。 蒲风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童年的记忆奠定了她世界观的雏形。她后来一切观念的搭建,都在那个变形的地基上。她厌弃他们的卑鄙,如今又突然惊觉—— “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并肩离开的路上,她小声询问,“在、在你看来……” 蒲风春双手插袋。他慢悠悠走着,似乎在想别的事。 蒲雨夏便不再说话。 站在电梯前,他终于开口:“你看我,是不是也和看他们一样?” 另一间房,提线木偶的舞台前,狭窄的木箱里,搭建出的场景静止不动。忧郁的音乐暂停,几乎毫无声息。蒲风春的手试图摁下那个代表“人物同步”的红色按钮,居然被卡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他不死心地拍打了几下,一条警告弹了出来:最终结局即将到来,干涉途径已被关闭。禁止破坏控制设施,否则将作违规处理。 他看看,尝试输入提问:违规有什么惩罚? 居然真的得到了回答:封禁账号。直到再次进入j号或k号房间,「门」才会重新出现。请表演者谨慎选择。 蒲风春扫了叁遍,只得无奈收回了手,继续等木偶的回答。 台上,更小巧的女性木偶人怔怔看着她的对面:“不……”她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男性木偶人被提着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对着她,才缓缓被放下:“我和他们一样。一样普通、自私、阴暗,一样冲动、愚昧、自大,一样会犯错,一样会争吵,一样会嫉妒,一样会痛苦。” “你讨厌他们,”他的上半身慢慢下垂,“也就一样讨厌我。” “不,”女性木偶人试图靠近,手落在他肩的上空,又猛然抽回,退了叁步,“不。”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的光,“因为有你,我才想继续活着。” 舞台顶端,一轮太阳悬下,半云遮挡,温煦的阳光散射。藏在角落的苔藓,在湿热里越发青绿,疯狂生长,几乎把木偶人们围了起来。 “是你让我觉得……我活着是有意义的,”她钻进高大的苔藓丛中,失去了踪影,只有声音依旧,“曾经的我,就是靠着你的存在、你的在意,才有勇气……忽视所有他人的离弃和伤害。我想,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离开我。 “……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离开我。” 那轮太阳被下垂的幕布遮挡,舞台变得更加昏暗,只能勉强认清轮廓。 “因为……”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和外界切断了最后的联结,“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世界。” 旁白嘶哑的声音又响起:“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将自己压在别人身上,试图共生,怎么会有好结果呢?” 男性木偶人猛的回头,想要对话,却找不到她的踪影。他在苔藓丛中盘绕:“我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我。” “就像兴起逗一条狗,一只猫,”他艰难地穿梭,一次次迷路,“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愿意靠近。” “你总是掩饰你的真实想法,不谈论你的喜好,”水渐渐上涨,涨到他的膝盖,像蹚行在河水,“也拒绝解释你的行为。我就像在猜一道多次加密的密码,毫无反馈地不断尝试,费尽心思也摸不透。” 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渺而颤抖的声音:“我怕你看清,我怕你猜透。我怕你发现我的庸俗,发现我的丑陋,发现我远不如你的那些追求者。我怕你因为认清我——而决心离开我……就像现在的你那样。” 彻底失去阳光的苔藓,泡在水里逐渐腐烂。 “我想一个人消解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她说,“拥有不被人注视的独处。你又能离我很近,守在我身旁。一切都那样安全……” 旁白叹息补充:“她需要一点光,又只需要一点。强光和彻底的黑暗都会让她死亡。她是顽强的,又是脆弱的。” 苔藓们蔫巴地收缩,终于黯然退场。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舞台上,打着转环顾四周。 他高声问:“现在的一切,就是你的心声吗?” “不。”一束强光打下,小小的圆台从舞台一侧升起。它从舞台下方到和和舞台齐平,又逐渐高过它。她站在圆台和强光的中心,“我还有话要说。” 圆台旁,一颗小树苗不断粗壮高升。 另一束强光打下,将男性木偶人笼罩。那里早已立了一颗大树,如今还在缓慢地生长。舞台将他抬起。 “尽管我从前并不是个坦诚的人,”她说,“但我对你的喜欢是真诚的。只是很多时候……那些感情只沉积在心底,想不到去做,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我现在似乎有点明白。”她笑,“我想,爱一个人,大概是,让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知道你想走,”那颗小树苗已经和圆台一样高,一边的分叉搭上了圆台,最粗壮的部分渐渐向另一个圆台弯曲延伸,“尽管帮不上什么忙。但你有什么要求,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做到。” 对面的圆台旁,那颗沉默的大树,似乎蠢蠢欲动。他说:“你似乎……有些变了。” “我……”她苦笑,任树肆意生长,“也许是该长大了。” 两棵树的枝干终于纠缠在一起,相互缠绕——一座桥梁。 他离开圆台,走上树桥:“如果我想要的生活,是和你在一起呢?” 舞台之外,控制桌前,蒲风春扶着椅背起身。他的视野里,那个女性木偶人灵活地跳落到桥上,飞奔而去。 幕布高升,原来的太阳成了一轮圆月。乐曲陡然播放,逐渐攀上高潮。在猝不及防中,左右两帘幕布小跑般合拢。 蒲风春喝了口水,才拽过话筒:“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 他看着侧边滚动的留言,目光突然聚焦。korparna?他冷哼一声:“我……他本来就是个冷酷的人,根本不是装的。”他强调,“男人的冷酷,你根本不懂。” 观众的数量,突破了百位。 A11-礼物 “风春——”蒲雨夏拉开「欲望」的门,还没进来,就在门口叫他的名字。她左顾右盼地往里走,“我回来了。” 蒲风春也才刚进门。那头耽误了会,让他比往常慢了半拍。他趿拉着人字拖,一副没太睡醒的模样。敞着松垮的衬衫,露出赤裸的胸膛,胸前两点时现时藏。一根点缀的项链垂挂着,随着他靠在二楼的栏杆旁,显眼地摇晃。他伸手打了个招呼:“怎么样?” 蒲雨夏比了个ok:“轻轻松松。” 他挑眉:“真的?” “他太爱我了。”她抚上脸颊,笑靥如花,“根本不舍得让我失败。” “……”蒲风春低咳一声,掩饰表情,“那、那还真是挺好的。” “我还知道了。”她得意洋洋地仰头看他,转了个圈,“你特别爱我。”裙摆扬起了弧度,浅绿光泽的绸缎如初绽的花骨朵。 他似乎想说点别的,最后只摸了摸鼻尖,嘟囔:“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又试探,“还有别的吗?” 还有别的吗? 蒲雨夏飞奔上去,堪堪在他面前刹车。她鼓着脸,垫脚去掐他的腮帮,不解地问:“我们进来的时候都多老了啊?怎么那个房间里,你看起来岁数更大了。” 蒲风春抓住她的手,暗示性地摩挲:“也就是……四十出头吧。” “什么?!”她大惊,“四十?!”那间房里的看着也就叁十左右,怎么后面还、还……还会再涨呢! “那我们要是出去……”她纠结道,“不就只剩叁四十年。年纪一大,万一得了什么健忘症、癌症、心脏病……岂不是……” 他听了一乐:“你改主意了?” 蒲雨夏收回手,半低头。勾在耳后的长发散落下一部分:“你怎么想呢?还是不想出去吗?” “或者……”她说,“换个问题。我们当初,是怎么进来的?” “……没什么特别的。”蒲风春将她的长发敛回去。一瞬间,好像眼前的,还是那个年幼又沉默的女孩子,心怀秘密,永远让人猜不透,“那天我在整理旧照片,理着理着……”他耸肩,“醒来就在这了。” “……门上贴的那些照片?”蒲雨夏将「爱与恨」的相片递了过去。一个她的背影,蓝冷的雨夜,轮廓远而模糊。背面只用力划写了叁个字:爱会死。 他指节微屈,逃避了一瞬,还是接了过来。他肯定:“对,有这些。” “我呢?”她凑近脑袋,一起盯着那张拍立得相片,“当时我在做什么?” “不知道。”蒲风春应得干脆,反复看了看,又交还给她,“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分开有……”他记得不太清,“有个至少六七年了吧。” 她一顿。大概是上个房间追回了“他”,她自然而然地以为:那只是个小的插曲,他们自始至终在一起。 “你和现在不太一样。”他说,“不知道你能想起来多少,反正那个时候……” 最后一次分开。 “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昏沉的走廊里,他狠狠吸了口烟。他往日并不抽,但在缓解疼痛和提神上,烟草确卓有成效,“你自己注意身体。” 她大概有叁个月没出门了。垂到小腿的长发乱糟糟,沉闷的气息如有实质地萦绕。她只是低头站着。 他失去耐性,掉头去将理了一半的东西继续打包。近一个小时后,拉着硕大的行李箱路过时,她依旧在走廊,只是蹲了下来,像潮湿的蘑菇。 也许是怒火,也许是惶恐。他说不太清,弯腰撑在她的上方:“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压迫到她的头顶:“你说句话!你他妈到底想干嘛?!” 她侧身爬了出来,沉默回了房。 想她活,怕她死。但继续生活,无疑是对自己的折磨。 楼下的阿姨帮他来拎行李,走到别墅门口,他缓口气,还是嘱托:“叫她准点吃饭……” 阿姨点头应。 “……叫她记得睡觉。” “啊呀,”阿姨觑他,“这种事,我们管不上的呀。她也不肯让我进门的。你也看见了,上次她自己把东西放在楼下,散了一地,我就帮她理到旁边,她就发了那么大的火……”她还想趁早换份工作呢。但蒲雨夏不算挑剔,平日里只要过得去,根本不在意,连声响也没有,又有别的省心。 他听了默然点头。当车驶出车库,将他带离,他不免回头看。春夏交接,雨散风流,他陡然发现,那栋房子已然老旧了,再怎么修缮也粉饰不了过时与腐朽。他想起嘉好,又想起蒲戒刀。他曾经因此几度折返。 楼上的窗帘依旧紧紧拉着。一个彻底没救的人。好像是那座生锈的牢笼,锁死了她的灵魂,让她甘愿在此殉葬。 他终于不再留恋,平稳系好安全带,转头望向前方。 但从「欲望」的房间醒来,他们又重新汇聚到一起。 眼前,蒲风春捧起她的脸。那份鲜活让他感到恍惚,一瞬间,他以为是「欲望」给他编织的美梦。他温声说:“不记得也好,没什么好回忆的。” 颜料。翻倒的颜料,破裂的包装,混乱的色彩。整个房间都是暴躁的涂鸦。晃动的视线聚焦到自己的身上——她与房间融为一体。 那几幅突如其来的画面让她一震。蒲雨夏揉动后颈,试图缓解抽痛的血脉。她晃晃脑袋:“也是。”她的神情有些奇怪,“遗忘……是人体对自身的保护。” “现在看来,很顺利。”他没注意那点细节,搂住她的脖子,喟叹道,“也许我们离成功不远。” 她倒进他的怀里,微微仰身,双手插入他的腋下,最后搭上他的背。 “一切选择权在你。”他说,“你想离开,我会跟着你离开;你想留下……”他微笑,“我自然也会留下。” 蒲雨夏轻侧脸,吻上他的嘴角。他将她抱起,放到栏杆上。她白皙的小腿勾住光洁的大理石柱,高高坐着,张开双臂,缓缓后仰。蒲风春扶住她的腰,看了看楼下:“小心。” 她笑嘻嘻地说:“我会飞,我想飞。” 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就看见蒲雨夏一个转身跳了下去。他突然一慌,连忙向下望。地上什么也没有,整个房子都无声无息。 “夏夏?”他向四处望,“出来吧。”他无奈地说,“别玩那些了。” 没有回应。蒲风春往下走去。一片纱飘了下来。 他掉头望,后退着走:“你在哪?” 又一片浅色的薄纱,正好落到了他头顶。迷醉的香气将他笼罩。他将它扯开,脚跟却撞上了东西。回过身——一个巨大的纸盒。 掀开盒盖,她果然坐在里面:和大大小小的玩偶摞在一起。她戴着浅粉色的假发,脸上蒙着白色的蕾丝眼罩。一个巨大的白色蝴蝶结束在胸前,绸带系住了小部分的胸乳,缠绕过小腹,勉强包住了阴核,露出稀疏的毛发,被夹在了叁角的阴影里。 纯洁的欲望,让人想破坏。他舔了舔后槽牙,感觉身体和精神共同燥热起来。 她听着声音,感受着光亮,浅浅笑,伸出手迎接:“哥哥?” 蒲风春探进身,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蒲雨夏想顺着他起身,他却反手把她推了回去,扑了进去。脆弱的纸盒撕裂变形,满盒的玩偶都涌了出来。 他抓住她双手的手腕,压过头顶,跨跪在她身上。他另只手挑了挑她的眼罩,又拨回原样。指尖顺着滑过脖颈,滑到双乳间,轻轻往里蹭了蹭,揩了点油,又伸出来往下滑。 蒲雨夏动了动身体,疑惑道:“不解开吗?” “急什么?”他眯起眼,好像在试图压抑兴奋的眼神,“你不是想玩吗?”手头的动作点到为止。 她绞着双腿,有点委屈:“活跃下气氛嘛。你别欺负我啊。” “不欺负你。”他声音轻柔,目光落在她的阴阜。头顶的双手捆上了冰凉的锁链,沉甸甸的锁压着她抬不起来。两边的脚踝也分别被沉重的锁束缚,只能局限地被摆布。 他退开,推高她的双腿,让它们交迭,又缓缓打开。如同叫神打开她秘密的花园,展露她的阴私,被人肆意地欣赏。 窄长的绸带挤入了她的双股间,他凑进去,在绸带上轻轻挠过。蒲雨夏挺起小腹,想把自己送到他手中。她催道:“你快一点。” 他将温热的手掌覆盖住她的外阴,慢慢揉动。他笑:“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她看不见他,松垮下来,下身不断往他手心蹭:“我想起了很多事……” 他收回手,捻起绸带,从内层刮走一点滑腻的汁水,又重新勒进了阴唇间。他爬上她的身体,兴致勃勃地点住她的穴口,询问道:“要不要塞点别的什么东西?”他笑,“想要什么?” “想要你。”她呻吟,“想、想要你……我想起来……” “什么?”他的手在她小腹打转,思索着合适的物什。 “……我爱你。” A12-拒之门外 “……真好听。”蒲风春满眼笑意,“好孩子。” 他拨开她下身的绸带,贴上性器:“还有别的吗?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问:“有多深?有多久?” “你动一动。”她要求道,难耐地渴求,“很久,很久。” 他勃起的热度感染着穴口,却停着等她的答案。 她只好分神回应:“那、那天……” “他们离开,但你留在我身边的那天……” “你说谎。”他磨蹭她的阴阜,“那可不是男女之情。” “我分不清……”她细细地叫,“好哥哥,快点……” “原来你不想要。”他隔开一线,吊着她,编造着她的意图。 “是、是……”她急切地想去碰到他,却怎么也试探不到,“那天生日……” “生日?”他们度过的生日太多,他想不起究竟是哪一次,“什么时候?” 她说:“就在门外,那张照片……那个时候……” 蒲风春一时愕然:“不,那太早了……”何况,和她前面说的日期太相近了,相差不过一两月。她才多大? “唔,给、给我……”温潮的液体布满了腿根,轻薄的一层滑腻。她终于触到了他的阴茎,讨好似的磨动。里头的水还在时有时无地往外渗。随着他的靠近,开始小小的翕动。 他的信心似乎也随之回来,生出些安定。终于不再琢磨,下身摩挲了几回,像是磨利了剑似的,挺身送入了剑鞘。试探着浅浅入几下,又深了几次,不紧不慢的动作,随着她喘息的加快逐渐剧烈。 他的脸上蒙一层潮红,迫切地撕开那些乱七八杂的绸带,抓住了她的胸,开始全根的没入与拔出。入侵她的身体,仿佛打开通往她心灵的门扉——是只此一人可通过的门。敏感的分身硬挺着沉溺于润滑下的摩擦,每一次进入都将柔软的内壁扩张,直到完全契合。 新花样。他舔了舔唇,重新退出,解除了锁链,将她抱起来。 蒲雨夏软倒在他身上,周围毫无依靠,只能将重量都交付过去,紧贴着他的肌肤。他馋着她下坐,分开她的双腿在两侧,面对面地重新将性器贴到她的穴口前。已经适应了的花穴贪婪地吃下了头,一点点往里挤。她摸索到他的脖子,搂上去微微撑起:“你动一动……” 他扶着她的腰往里压,在她耳边笑:“放纵点。我想看看你的诚意。” “什么诚意。”她一片混沌的大脑转不过弯,“我不记得有……” 他的手从她的后背滑过,下身整根没进去,阴囊贴着腿根的别样触感分散着她的注意力,让她只觉全身都沐浴在性欲中——所有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关于他的一切。 “证明你喜欢我的诚意。”他说,“道歉的诚意。” 好像是有道歉那回事。但是什么时候想要说的呢?她好似觉得有偏差,又无力去思考,只好顺着自己的欲望小幅度地起伏。 他顶了几次帮她,让她终于找到了想要的节奏。她不同以往地频繁呻吟,几乎每一下都让她爽到了骨子里,抓着他的肩开始更快地上下。到最后一刻,他将她按在身上,感觉到她的涎水滴上他的肩头,射了出去。 洗完澡后,一觉醒来,蒲雨夏终于回味过来点东西。她坐起来抱着被子,踢了踢他的大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 蒲风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也有想不通的事:“你怎么会那么早喜欢我?”他十叁岁都还没开窍呢,别说蒲雨夏的那个年纪了。 她凑过去,不满道:“你别转移话题。” 他没看她,反而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模糊的声音传来:“原来你早就瞄上我了。小女孩真可怕,居然还真的钓到我了。”甚至还在偷笑。 “别美了!”蒲雨夏跨骑上他的背,掐着他的脖子摇他,“你快交代!你怎么知道我要道歉!” 当然是—— “特殊的房间。”他摸摸后颈,闲散靠着床背,注意着她的动作,唯恐再被她压制。被子只盖到小腿,阳具松弛地垂悬在耻骨下方,些许阴毛的色泽与蒲雨夏的一样偏淡,不着寸缕地袒露着,“之前说了,一共十二扇门。我们各自要关闭五扇门,剩下两扇是共通的。” “其中一个房间是「欲望」……那另一个是……?”蒲雨夏反应过来。 “剧场,舞台,表演……随便你怎么叫,“他不大有所谓,“总之,名字还没诞生。你可以直接称它为l号房间。这也是它第一次出现,按照它的解释,是和j号、k号房间伴生的——也就是我们两个各自的第五扇门。只要进入了其中一关,这扇门就会出现。” 他突然一停。 蒲雨夏问出了他的疑问:“可是房间不都重置了吗?现在的第五扇门都还关着啊。” “可能……只要进入过一次就算打开。”他不确定地解释,“直到违规之前,l就会一直开放。如果关闭了,下一次进入第五扇门,它依旧会开放。”他坦白,“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他也没接触它们多少次,对它们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了解。 “所以……”她目光怪异,“里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 “第一次知道得那么清楚。”他摊手。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两眼几乎要放光,“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你喜欢我什么?” 蒲雨夏一巴掌呼上他的脸,躺回去把被子一卷,闷声打了个哈欠:“我继续睡了。” “……”蒲风春望望被彻底彻底抢走的被子,无言半晌,决定放过她。他换了身衣轻简衣服,继续踩着双人字拖,脚掌和拖鞋的面一开一合,从楼上踢踏到楼下,最后站到了门前。 他双手插袋,仰头望着那盏粉色的灯。梦幻的装饰似乎是让人品尝到了甜蜜的口感。可它的光却逐渐黯淡下来,无力地维持着微弱的姿态。 他握上门把手,却不自主地神游。没有人喜欢反复地做同样的事——尤其是重复让人不大愉快的经历。老实说,除了「欲望」能让他勉强满足,其余的地方和外面没什么两样。一样的空虚、乏味,充满缺憾和失败。就像月球表面的坑洼,失去神话的幻想加持,有了更大的失望和落差。 但她希望出去。蒲风春终于平视前方,推开了门。再怎么说,也得努力试试。 但随着他走出房间,路过「情——利」,走到「愤怒」的面前,所有灯光都暗了两叁个度。他扶着墙,犹豫再叁,还是贴近了门。他打算先解决这个房间。 但万一蒲雨夏又失败了,他岂不是还得再通关一次? 他的手悬停在门前。 万一她能一次成功,反而自己在后面的房间里失败了呢? 她还没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所有的努力在一瞬间化为泡影,一切的进益都消亡成了无用功。 ……他也并不想她经历。 他静静看着眼前那扇熟悉的门。 ……那是对人自身的否定,摧毁他们用过往的经历一点点搭建出的世界观,叫他们只能对着废墟想:没错,我确实毫无用处,达不到任何成就,是个彻底的废物。 他刚准备去拉开它,那盏灯努力闪了几下,就彻底熄灭了。 ……那扇门拒绝了他。 他抬眼看看,不算意外,扶着墙往回走去。 「情——利」的灯一齐熄灭了。 我又不打算进去。他想。何必那么敏感。 他照旧回到「欲望」的门前,打算再窝上一阵。他自我宽慰:不去通关不是他的选择,只是房间不肯让他进去。这是没办法的。 这么一想,他心情恢复到良好,随意就去开「欲望」的门——但他没有打开。 意料之外的发生让他忍不住抬头确认。是的,没错,那盏粉灯还有那么点光,但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他被关在了外面? 蒲风春盯着灯,再次用力往外拉了几下。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他强镇定下来,开始思考对策。接下来的方向无非是叁个,等着「愤怒」的灯亮就去挑战;在这里等着蒲雨夏意识到,打开门来接他;尝试更多的办法回到「欲望」。 可是,有个问题他必须想出答案:「欲望」为什么不肯让他进去? A13-欲望之塔 明明还有一点光。蒲风春靠上门,摩挲着手指想:还不够吗? 望望其他仅剩的两扇门,他毫无挑战的动力,不抱希望地懒散敲身后的「欲望」,有一搭没一搭,像小和尚敲木鱼。声音无聊又拖得老长:“夏夏,来开门——” 每个房间都是独立的空间。是门让它们互通,也仅有这道门是互通的。如果从房间内往外凿墙,永远也凿不穿。 蒲风春很清楚这件事。无论叫多少声、敲多少次,只要门还关着,她就绝对听不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在这。蒲风春叹了口气。她大概是完全猜不到,他会偷摸着跑出来。 门外那张生日的照片还在。他侧头看去,脸颊贴上门板。他当年的字也还在。 照片里的蒲雨夏看起来有点说不出呆。他指尖蹭了蹭,又想不出什么她喜欢他的理由。除了因为父母的离开,让他们不得已相依为命,她也显得比原来更依赖他些以外,看不出任何特别的青睐。 或者是他发现不了端倪。 正当他无头绪地瞎想时,头上的粉灯突然猛地一亮,亮度几乎封顶。他一个激灵直起身要去开门,那门却率先开了条细缝。他让了让,门便被彻底推开。里头的蒲雨夏探出脑袋,目光游一圈,定格到他身上,有点疑惑:“你怎么干等在那里不进来?” 蒲风春似也有点发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她偏偏头,想找个合理的解释,最终却只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感觉?我也不清楚。就是叫你名字的时候你不在,突然在想,你是不是出去了。” 这想法来的莫名其妙,但强烈的直觉却推搡着她过来。她松开门把手,往沙发走去:“你打算进其他房间了?” 蒲风春坦白道:“它们不让我进去。” 她停住:“所以你不进来,难道是这间房也……?” “灯只有一点点亮。”他叹气。 “……那些灯究竟是靠什么来评价的?”她不了解,“房间的意志?可我站在属于你的那些房间面前,它们也亮了。我要进去会怎么样?” 他瘫上沙发:“会死。进门就会死。”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像是费了大精力,“房间在通关前都没有标签,所以具体的归属都是试出来的。” 在早期的探索中,他们死亡的频率很高。 “但没什么痛苦。”他举起根手指,“眼前一白,”伸出第二根,“再一黑。”揣了回去,“除了刚醒的时候会头疼一段时间外,没别的后遗症。” 她松口气。 蒲风春勉强振作:“剧场的那间门,我带你去看看吧。不过现在没有演出,场地很暗,里头也空荡,只有数不清的黑木匣。” 蒲雨夏心弦一动,却决定拒绝:“你还进不去别的房间,我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略一踌躇,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再去试一次「情——利」。如果失败了,就重新来过;如果成功了,再来探究你怎么进去别的房间也不迟。” 她问:“关于那个房间,你有什么建议吗?” 蒲风春安静了会。良久,他摇摇头:“你之前只通关过一次,紧接着就去了第五扇门,没留下什么记录。” “那当时发生的事……” “不知道。”他干脆地说,“你没说过。现实里发生过的也好,那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也好,你全都没说过。我只猜到了那里面的某个人物……”他微妙地停顿,“还是在你上次进房间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蒲雨夏困扰地思索:“宋子真?” 他不置可否:“总之,那里面的事,你不肯跟我说。”又旁敲侧击式地发问,“有间房单独属于他,看来对你来说,他肯定很特别了。” 蒲雨夏紧锁眉:“不对。也不是……里面的关键人物不止他一个。还有个女人……” 中学时,曾做过叁年的同窗。她瘦条条的,最喜欢坐在窗台上往外望。初中毕业后,照常是该直升到高中部,她却考去了别的公立学校。具流言传,是父亲破了产。 “李清月……”她念出那个颇感陌生的名字,“她很瘦,脸狭长,皮肤特别白。你有印象吗?” 他困惑摇头。 在记忆中搜索,她忽然抓到了一个关键信息:“她来过我们家!她是唯一一个……” 蒲风春微眯眼,隐约想起一点:“……是好像有那么一号人。你带一个女同学回来住过,时间还不短。” “住了近两周。”她点头,“在那个房间,我看见她了。” 他若有所思:“所以那个房间,之所以叫那个名字……”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趴到茶几前,掏出笔在白纸上写画。完成后递给蒲雨夏,“那是门上标出的。” 她看着纸上的图案:情ooooo利 与其说名字,不如说是选项。当二者冲突时,更偏向何者? 她拿笔点着纸,从名字下划过,问道:“如果是你,你会选什么?” “左二吧。”蒲风春答,“你选什么?” “右二。”她陈述完,在「利」字上圈了圈,“你认为,他们有可能只选了这个吗?” “我不了解他们。”他并不加以评价,懒散靠回沙发。 蒲雨夏则站起身,不再作犹豫:“我现在就出发吧。” “……你有头绪了?” “没有。”她整理好衣服,穿好鞋,“想不出的话,就去试试。”走到门前,那盏粉灯如此明晃晃。她回头看,“失败了就吸取教训,成功了就再接再厉。除了万中无一的天才外,大多数人想要取得成就,都是那样过来的。” 她说:“光想能有什么结果?” 蒲风春一时没吭声。直到蒲雨夏开门要走出,他提了一个险些被遗忘的问题:“上个房间的钥匙……是什么?”他没有看到任何她获得钥匙的环节。但那个房间却实实在在地消失了。 她眼神复杂地回望着他:“我之前从来没告诉过你,对吧?” “……各种各样的说法,有时候一样,有时候不一样。”他意识到他被骗了。 “不是什么有形之物。”她说,“和通关的关键一样,都只是一句话,叁个字。” 蒲风春凝视着那扇骤然关上的门,一时没反应过来。叁个字?对不起,我恨你,没洗头,天太热,走不动,去死吧…… 或者……我爱你。 究竟是哪叁个字? 他苦笑地看着那盏昏暗的灯。等时间过去,等下一次开场,等着被送入封闭的控制室……他闭上眼,又像是在等待一种解脱。 是,他害怕死亡。他讨厌死亡。与此同时,他又害怕活着,讨厌活着。 他两个都不想选。如果非要做出抉择,他选择——浑噩地活,放纵地沉溺于欲望的极乐,以期于忘记一切真实。 尽管他也讨厌欲望。但活人必然具备欲望,失去欲望…… 他慢慢坐起来,重新瞥向那盏灯。 失去欲望? 为什么那些灯,会渐渐黯淡,一次比一次更弱?他和从前最大的不同又是什么? 为什么「欲望」要独立于各自的十个房间之外,作为不断轮回的起始? ……也许是一种提示。进门的需求,一次次重生……所有一切,都由「欲望」构建。 如果他继续保持这样的状态……他有种不祥的猜测。也许下一次,他没有机会醒来。 C7-李清月 走进房间,掉到马路中央。眼前的宋子真倒在地上,文件散了一地。急刹车的司机探出头来怒吼:“停在半路,不要命啦?” 蒲雨夏定睛看着那个司机。瘦长的脸,肤色蜡黄,头发像一捧杂草似的扎起来,双眼浑浊。但骨骼轮廓和她年少时相差不大——李清月。 蒲雨夏略过地上的宋子真,向李清月走去。女人不自在地收回头,防备地看她:“有事?” 那一刻,外部突然静止,一个选择题跳到了蒲雨夏的眼前。 「这个司机看上去非常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你决定: a)叫出她的名字,和她聊聊 b)你认出了她,但她的变化太大了,还是离开吧 c)是你记错了,你从来没见过她,还是离开吧 d)是你记错了,你从来没见过她,但你决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地上的男人讨一个公道」 半透明的界面悬浮在空中,而后界面开始从30s倒数。 蒲雨夏懵然向四周转转。这和第一次进来的区别,怎么那么大? 但她很快确定了选项——她确实有很多想要向李清月了解。她摁向了a。一声滴响,蒲雨夏自动说了话:“清月,好久不见。” 李清月抬抬眼,手轻轻拍打方向盘:“你认识我?”她余光刮着宋子真的位置。 那头,宋子真起身拍了拍衣服,捡起散落的东西,平淡无奇看来一眼,横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中。 “我们以前是同学。”蒲雨夏露出友善的微笑,“我还做了你一年后桌。” 李清月似乎没什么印象。但她还是问:“我要回家了,凤和路那边的一个小区。你去哪,送你一程?” 蒲雨夏借口也去那,上了车。 坐在车上,两人一时没说话。李清月看看车内的后视镜,观察了眼蒲雨夏的表情,率先开口:“你那么一说,我还真有了印象。你是姓……和写聊斋的同一个姓,是吧?” “是,蒲松龄的蒲。”蒲雨夏又问,“这些年都没见你,做什么去了?” 李清月打打喇叭,超了车:“我还能去哪。”她说,“就这么混呗。倒是你,这两年干嘛呢?” 蒲雨夏想了半晌:“坐吃山空。” 李清月噗嗤笑出声:“怎么着,没工作啊?” 蒲雨夏摇头:“都不适合。” “你也不缺钱。”李清月叹气,“不像我们这种人啊,合不合适、喜不喜欢的都得闷头干。”她又觑了觑内后视镜,“不然连饭都吃不上啦。” 蒲雨夏不好答,只得笑笑:“也剩不下多少,就是凑合过日子。” “我记得你当年,不是画画来着嘛。”李清月说,“这两年也不画了?” “市场不太喜欢我那种风格。”蒲雨夏大概回忆起了点,胡乱糊弄着,“也接不到什么单子。”她也不是一心磨练技术的人,不太上进,水平很一般。 “找人捧一捧,吹一吹。”李清月不以为然,“这种东西又没什么好坏的硬规矩,多营销营销,搞出点名气,钱不就来了?” 蒲雨夏略过不谈:“或许吧,我也没研究过那些。” 很快到了地方。李清月问:“你要去哪?” 蒲雨夏看看地方,不熟。她瞟一眼时间,邀请道:“要一起吃顿饭吗?” 李清月敲敲方向盘,笑了:“我可没钱和你聚餐啊,我信用卡还欠债呢。拆了东墙补西墙,”她叹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看我这车的油,”她边指边摇头,“就剩那么点,都没钱加。过几天还得联系中介,把这叁手车重新卖了,继续挤公交。” 又一个选项跳了出来。 「交流中,你得知老同学的生活陷入了困顿。你决定: a)避而不谈,下车离开 b)请她吃顿饭,聊聊过去的经历 c)嘲笑她的生活现状 d)抱怨自己生活的问题」 蒲雨夏依次看去,抽抽嘴角,选了b。她说:“我请你吃吧,好不容易见一面。” “这多不好意思。”李清月为难一会,推脱两次,才答应下来,“那我给家里去个电话,免得他们等我。”她拨出一个号码,对面很快接起。她间歇应着,说得短暂,“搞定了。呵,谁让你没用?我要去吃饭,你自己做吧。东西都知道在哪吗?就这样,挂了。”转过头,笑起来,面容舒展,眼里好像也有了点光,“去哪吃?” 找的饭店不远,但李清月要先去加油。要了一百五十块的油,她摸出五十后,就开始满车乱找,还在一边念:“我明明记得车里还有两百,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了……” 后头排队的车都开始打起了喇叭,工作人员皮笑肉不笑:“你要不先把车靠边停停,再找找看啊?” 选项再次跳出。 「面对昔日老友的尴尬遭遇,你决定: a)安稳坐在车内,等她自行解决 b)借出一百 c)资助一百 d)质问她,是否在怀疑自己偷了钱」 蒲雨夏回忆着房间的名字,在b和c之间犹豫。也许是……选c? 李清月收了钱递出去,连忙说:“你放心,这个钱我一定还你。” 蒲雨夏说:“没事,我也坐了你的车。你方便的话送我回去,还是一样的。” “要还的。”李清月表态,“找到了就还给你。顺道带你那是情分,和钱扯不上关系的。” 到了饭店,略略点了几道菜,蒲雨夏便试图套话:“我记得当年,你爸的生意做得还算大,怎么现在……” “他啊。”李清月撇撇嘴,“别提了。消息不都传开了嘛,你不知道?” 蒲雨夏摇头。 “哦,也是。”李清月喝了口果汁,“你又没什么朋友,怎么会有人告诉你。”话脱出口,她又抱歉笑笑,去触蒲雨夏的手,“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到当年的情况,说说事实……哎哟,瞧我这张嘴。” 见蒲雨夏不介意,她便继续说:“就那个傻逼。做房地产生意,资金链断了,”她冷笑一声,“上头想不开就跳楼了,留他狗日的一堆烂摊子。”还是从他那堆卖不出去的荒郊高楼里跳的,又把价格砸下去一截。 “我妈带着她娘家几个亲戚,卷了现钱出国跑路了。我爸那几个合伙的兄弟,把他另外的产业都划走了。” 剩下的还有什么?欠款。 李清月眯起眼睛,闪过一丝恨,紧接着却是畅快。她垂眼遮盖起来:“我这些年啊,过得有多难,你能想象吧?” 那些建筑装修行业的小公司,都指着没结完的款项给工人发钱。钱从哪来?能抵押的抵押,部分坏账由银行承担,剩下的就要她自己想办法。她能怎么想?一户户地上门去求人,又被几百几千的打发走。 “不过幸好,”刚好一盘菜上来,李清月夹了筷,“苦日子快过去了。” 蒲雨夏心不在焉地吃菜。李青月差钱,所以盯上了自己这样有点闲钱又缺乏社会经验的,逻辑上合理。但缺口是一百八十万,怎么都和她“苦日子快过去”的说辞不符。 蒲雨夏笑了笑:“能渡过去,重新开始,总是好的。”她说,“这么多的债,填起来确实是望不到头啊。你能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她状似无意,“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活啊,怎么赚的这么快?真想向你学学。” 李清月自然不交代:“还是别学了。都是要拼命的。”她攥着汤匙搅着羹,“得扔了脸皮,没日没夜地狠琢磨。生活不苦啊,没这个必要。”她瘦长的脸上痘印零星,脸上的纹路远比同龄人显眼,“有机会,还是得活出个人样。” 但为了钱,她宁愿不当人。 李清月又找上了门。她可怜兮兮地抓着蒲雨夏的袖子:“夏夏,我这张卡就差两千。这两千再不还,我就要被拉黑名单了。你放心,等过了这个月,我马上还给你!” 那张选项单再次出现。 「你的好朋友陷入了经济的危机。面对她的苦苦恳求,你决定: a)装聋作哑,推脱没钱 b)借她五百,将她打发走 c)借她两千 d)资助她两千或更多」 蒲雨夏盯着选项发呆。 这个世界并不真实,所以她没太多考虑钱的问题。但短短一周,李清月已经陆续从她这里借走了小两万,每次都言辞恳切,却一分钱都没还过。 她看向李清月。一直借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犹豫过后,她还是选择了c。也许……量变引起质变,到了一定的时机,事情就会有改善? 李清月千恩万谢:“夏夏,你是知道我的,”她眼里饱含泪水,“我妈都能为了钱把我推出去。日子这么难,不敢交朋友,不敢谈恋爱。我原来以为啊,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这么冷血心黑,没想到遇见了你。”她紧紧抱住了蒲雨夏,“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善良的人,真的,你简直就像我生命中的天使,把我从苦难里解救出来。” 蒲雨夏木然被她抱着。脑袋转了半天,终于慢吞吞地问:“所以……那些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C8-诈骗 蒲风春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桌子,托腮望着台上。 李清月携带新到手的两千回了出租屋。她打开门,往鞋柜上甩出五百:“后半个月的饭钱。” 狭窄的单间中,宋子真端站着,问:“我什么时候出场?” “恐怕是用不上你。”李清月脱了外套往地板上一坐,打开了电视,放出点动静。她摆弄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嘲笑说,“你上次倒在那,她看都没多看一眼。”她转头打量宋子真的脸,“再去也起不了效果。” 宋子真瞥一眼地板上的霉渍和发花的电视,皱皱眉,依旧站着:“这可不好说。” 李清月扒开他带来的盒饭,弓背猛塞,将饭菜扫了干净,才有空抹完嘴回他:“要我看,她不喜欢你这个类型。” “也许你看错了。”宋子真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身上,“不试试怎么知道?” “哈。”李清月笑了声,“搞定了几个没人要的老女人,你就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了?”但她接着说,“我知道,这趟你分不到多少钱,所以不甘心。” 宋子真说:“你这样向她要钱,要不了太久,她就会反应过来了。” “过两天,我打算带她去听小瑞的课。”李清月早有计划。 “他们几个会分给你的,不如我。”宋子真冷冷道。 “可你不顶用。”她上下扫了他几眼,“不是我不想给你创造机会。” 他绷着脸:“我和他们不冲突。无论有几方人,你都稳赚。”他要求,“你再设一次局,成不成我都认。” 昏沉光线下,李清月起身一拊掌:“你要到手了……” “我让的够多了!” 李清月挤出一声笑:“得。老样子吧。”她走向墙上的白板,拿起笔,按上次残留的信息继续讲,“里面有些是当年的,个别都过时了。”她划掉两个,又在一个词上圈了重点,“这回我试探过了。她还是那么好拿捏。” 宋子真掀掀眼皮。 “我拿过去的事刺了她几句,她毫无反应。”李清月继续补充着关键词:不具备攻击性。 “她常年不和生人交流。”李清月说,“之前也有过一个差不多的吧?” 宋子真终于弯起一点笑:“乍一看防备很强……不过是因为没人关爱,假装出来的。”一击即溃。 “那下次的课上,安排你坐她旁边。”她一摊手,“后面的事,你自己搞定。” 宋子真面向白板沉思。片刻后,他发问:“你刚才说,她不喜欢我这个类型?” 李清月簇起眉尖:“不好说。”她的记忆实则好得离奇,“她提过她喜欢什么样的男性。漂亮,外向,善良……” “有喜欢和擅长的技能,做事的时候专注。”宋子真接口,“那些你都说过了。”他都能有。 她背着手往后退:“客厅里摆了张她和她哥哥的照片。” “那又怎么样。” “对比下来,你还不够漂亮。” 宋子真冷漠瞟她一眼。容貌是他引以为豪的武器,他投入了不少资金保养皮肤、研究穿搭:“那是依你的眼光。” “哈哈。”李清月走开,“那等你的好消息。” 但她自己那头,先出了问题。 蒲雨夏又看到了那个选项框。 「你的好朋友生了病,急需动手术,却没钱去医院,你决定: a)装聋作哑,不再给她钱 b)给出数百打发她走 c)借她足够的钱治疗 d)陪她去医院,为她垫付医疗费用」 蒲雨夏冷着脸选了d。她说:“清月,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吧!” 李清月捂着肚子:“哪能麻烦你呢?我自己一个人就行。”她哪有病? “我有时间。”蒲雨夏说,“省医院过去也就一个小时。什么都是早治早好,不能乱熬的。” “大医院费钱。”李清月哀叹,“那家诊所虽然是私人的,但和老板还有点交情。总归费用要便宜不少。” 蒲雨夏道:“这个时候,还纠结什么钱不钱的?我们去省医院做检查,具体要多少,我来替你付,不用急着还。” 李清月变了脸:“我哪能要你的钱?我是穷,才要在救命的事上面也想尽办法地省钱。但我做人也有骨气!你说这话,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那回事。” 李清月退后一步:“呵,我就知道,你这样的大小姐根本不会把我们这种底层人放在眼里。”她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你放心,欠你的钱我下个月马上还你。不用你假惺惺!”气势汹汹地出去,一把将门砸上。 蒲雨夏欲言又止,没人对话,只得硬生生憋了下去。 没过两天,李清月的电话又来了。 “夏夏,”她语气亲热,“对不起啊,上次是我太冲动了……但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一半了!原来那个病啊,根本不用做手术,靠一些安全的治疗就会慢慢好的。” 蒲雨夏缄默听着。 “我上次回去啊,越想越后悔。”她愧疚地说,“你明明是一片好心,我反而那么误解你。你是知道的,我这辈子遇见的坏人啊,实在是太多了……” “但遇到了你,好像就是转运了。”李清月说,“你真像是我的福星。那天我从你家离开,想去药店买点止痛药压一压,却碰到了一个神医!他就看了我几眼,就断出我是什么病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太神奇了。”蒲雨夏面无表情地复读。 “我开始还不信,以为他是蒙的!但他随身带了银针,扎了我几个穴位,我突然就不痛了!” “那真是好极了。”蒲雨夏棒读道。 “他原来还是授课的。教了不少学生呢。我跟着去他的学堂,他传授了我几个保养的方子,还给我开了贴药,我吃了没几幅,突然感觉身体好了很多啊!”李清月又说,“我本来想把保养的方子发给你,但神医说,一人一方,不同的人,方子都是不同的,不能通用。” 图穷匕见:“他后天又有公开课。搞公益的,不收钱,你要不要来陪我听听啦?顺便也让神医给你开个养生方。他人很好的,你要真心想学他那些知识啊,将这种传统文化传承发扬光大,他就愿意免费给你开方的!” 选项框适时跳出。 「你的好朋友遇到了惊世神医,邀请你陪她去听课,你决定: a)养生的大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b)没什么兴趣,还是让她自己一个人去吧 c)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陪陪她吧 d)十分可疑,你决定将神医举报」 蒲雨夏终于确定:她无法打动李清月。她选择了b,而后疏远说:“清月,我最近事情多,实在抽不出空。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李清月静了会,才说:“夏夏,你不信我?我知道你根本没什么要忙的。算了,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你连这点小事也怀疑我……我居然还满心以为,我们是朋友……” 「你的好朋友即将离你而去,你决定: a)人能走,钱得要回来 b)江湖不见 c)挽留她,陪她去 d)挽留她,但不陪她去」 蒲雨夏迅速摁了b。李清月始终不肯透露真话,又死性不改,不断想从自己身上掏钱。此路不通,她要另想法子,不能继续和她纠缠。 蒲雨夏说:“既然你这么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到此为止吧。”挂了电话。 李清月的电话没再打来,但不知为何,蒲雨夏竟隐隐觉得不安——之前只会在关键剧情上停留,其他无关紧要的会直接跳过。但如今的时间,却在实打实地一分分流逝。这代表着……很有可能,有什么别的地方,正在进行着什么她不知道的剧情。 她打回给李清月,但那头直接关机了。她打给蒲风春,电话也始终是无人接听。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怀揣着疑惑,蒲雨夏躺上了床,熄了灯。等到十点半,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清月偷配了家里的钥匙。她进来翻箱倒柜,却没在原来的地方看到钱和卡的踪影,干脆摸进了蒲雨夏的卧室。 一片漆黑中,李清月开口:“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 蒲雨夏没做声。 李清月干脆开了灯。她手里握了把小刀,脸上挂着假笑:“夏夏,我实在是缺钱。你就告诉我,你都把钱放在哪了吧?” 她完全咬上了自己。蒲雨夏坐起身,防备道:“入室抢劫,至少判十年。” “哈。”李清月笑了,“你当我没进去蹲过?”她明晃晃的刀子利落地把玩在手里,“指不定哪边日子更好过。”接着冷厉下声,“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我建议你,还是老实说出来。” 再也没有选项跳出来。 蒲雨夏紧靠着床背,摸着藏在枕头下的水果刀,偷偷从刀鞘中拔出来。她说着话,尝试转移李清月的注意力:“我不明白。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给了你不少钱……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谁让我了解你呢。”李清月一步步逼近,“不找你,我找谁?” “……那些对不起你的人。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李清月促狭笑着:“你怎么知道我没找?” 蒲雨夏眼皮一跳,缓和气氛:“你要多少?” 小刀贴到了蒲雨夏的脖子。 李清月说:“你看着给呗。”她真挚地笑,“当然是越多越好。” C9-鸟食 又走进了死胡同。搏斗中,蒲雨夏被轻松击败。她被捆在床上,眼看着李清月找到保险柜,逼迫她说出所有的密码。 她的刀切实捅进了蒲雨夏的腿上,狼一样的目光让人胆寒。 剧烈的疼痛让蒲雨夏迅速屈服。她很快报出了密码。偷报的警远没有赶到,随着李清月迅速地逃离,整个场景陡然陷入黑暗。 控制室中,蒲风春紧急按下了标记为“暂停”的白色按钮,一切表演和音乐戛然而止。提示弹出:本次暂停可持续叁十分钟,倒计时开始。 在失败终尾,一切努力都毫无作用。 他的手摸到了黑色按钮——强行脱出。摁下去那一刻,提示变成了血红,滴声不断:使用“强行脱出”功能,故事将被强制终结。「门」将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空间收缩,木箱装置减半。请表演者慎重考虑。如确认使用该功能,请再次按下黑色按钮;如放弃使用,请摁下绿色按钮。 如果不摁下,蒲雨夏就会在这一环节迎来死亡。所有关卡重启,他们二人会重新在「欲望」中醒来……也许。 蒲风春躺倒在木椅中。雕花的古式木椅冷硬,提供不了丝毫他想要的舒适。木箱的数量远远超过观众,那些空着的席位…… 蒲风春扯过话筒:“抱歉,机器故障,请大家提早退场。”他提高声音,“请大家提前退场!我们的场地即将关闭,所有客人请……” 不等他说完,除他之外的所有存在,都被弹了出去。 他拍上黑色按钮。 整个空间开始拉响警报:“警告,警告,警告。未知错误出现,未知错误出现。”紧接着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轰隆声,好像场地在被不断压缩。木箱一个接一个的破裂,被墙壁一排排地碾过,尸骨无存。 灯光一瞬间熄灭,一切归为寂静。 再次的失败。 「欲望」的房间中,归来的蒲雨夏咬着笔头。她将所有选项按回忆依次默写——究竟是错在哪个选项? 蒲风春捧着杯甜牛奶,喝得津津有味。 她拍他的大腿:“来帮忙。” “她有很多‘朋友’。”蒲风春说,“黑诊所的老板,卖保养品的‘神医’,教人投资赚钱的‘导师’,拉人头赚下线钱的组织负责人……” 蒲雨夏目瞪口呆。 “和宋子真是最熟悉。其他人更像是很久才偶尔合作一次。”蒲风春说着他听到的对话,“他们之前都在外地,最近两个月才回来。” “他们之前干过不少次类似的活,找的绝大多数都是李清月以前的熟人。”她曾经的亲戚、同学、朋友,“她会分析不同人的特性,设计一套符合他们的方案。” “……让我买保养品?”蒲雨夏扔下笔,盘腿坐上沙发,“我看起来这么蠢?”那些说辞漏洞百出。 “她不是要你相信。”蒲风春说,“她看中的是你的退让,你的不防备。只要你愿意陪她去……”在周围托的鼓励或刺激下,不花足够的钱,根本不会让她出那个门。 “这就跟赌场一样。”蒲风春笑,“一个只打算体验氛围、随意玩两把的人,为什么进去了,会一盘接着一盘?” 环境,心态。当一个人处在某个小型社群之中,当中大多数人的态度,就成了他判断的风向标。在刻意设置的诱导环节之下,原本坚定的信念越发动摇,情绪的自制力也越发薄弱。 “……她是非要啃光我啊。”蒲雨夏无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又是选错了哪个选项? “当他们盯上了你,只要你表现得缺乏一点警惕,或者拒绝的态度不够强硬,就会一直不停缠着你。”直到榨干一切利益。 蒲雨夏哀嚎着滚上他的膝头:“我没有对不起她!” “那不是真相,只是一种可能的发展。”他问,“在你从前的印象里,她是什么样的人?” 学生时代的李清月,开朗而古怪。她很瘦,脖子细长,齐平的短发清泠泠地垂下。她常常会带来鸟食放到窗边。下了课,就坐上窗台往外望,还会念叨:那只蓝尾的小鸟什么时候会再来? 蒲雨夏说:“自我。” 无论被批评警告多少次,她都会毫无顾忌地坐在几层高的窗边,会砸开门溜上天台。面对指责痛骂,她甚至能背着手,露出真切的微笑。 当她反对老师的说辞,她就会突然起身打断他们的话。她咬字亲和而清晰:我不喜欢你的观点。 老师们往往会请她出去。她时候会在教室外站到下课,有时候就跑了没影。看在大人的情面上,只要她不太过分,就会选择放任或无视。她后来干脆连作业也不写,即便偶尔上交一次,也没有任何老师会去批改。 “一个容易心血来潮的人。想到什么就会做什么。” 她想到什么,就会随意找个人来说。她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听懂,哪怕走了,她也要坚持一个人讲完。常常坐在座位上几乎不动的蒲雨夏,是她倾诉的最佳人选。 那天她来蒲雨夏家,也是如此。她突然说:我跟你回家吧。我还没去过朋友家呢。 蒲雨夏摇摇头。 你是通校,天天回家,肯定有很爱你的父母吧? 李清月丝毫没在意蒲雨夏的摇头。随着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她兴奋地挽住蒲雨夏,牛皮糖似的跟回去了,一住就是近半个月。 “……确实是个怪人。”蒲风春也不得已说,“侵略性很强。”无视他人竖起的边界,以自己的标准定义眼前的一切。 “可能怪人会聚集吧。”蒲雨夏叹口气,想起自己平均每月都至少有一次走错教室或认错老师的丰功伟绩,实在很难去吐槽别人,“但她现在……” “更缜密了。”蒲风春说,“她很少走闲棋,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会如附骨之疽一样地缠上来,让你陷入困顿。” 蒲雨夏盯着那些选项发呆。她问:“如果最初我直接离开?” 他捏她的脸蛋,揪出一小团:“也许还是没用。她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人疲于防备,千虑之中,必有一失。 她丧气地平躺装死。 蒲风春的手顺着下滑进衣领中,一点点掀开胸罩。她打开他的手坐了远点,烦恼道:“想正事呢!” 他可惜看看,勉强开始思考,问道:“当你选完选项,会被控制一段时间,而后自由行动一段时间?” 蒲雨夏点头。 他闭眼敲敲膝头:“我有个想法。”他重睁眼问,“下过围棋吗?” “和下棋有什么关系?”她不解。 “只是打个比方。”他拍拍手,在二人中间摆上棋盘,而后摸了把黑子,在各个关键的点位上率先占住。他重新举起颗白棋,“这是你。” “……很明显输定了!” “你当然会输。”蒲风春笑,“她有备而来。”他下在离各个棋不远的空位上,“但你有机会做活。” 一黑一白相继下落:“无论你走到哪里,她都会如影随形,试图把你完全吃死。她自身四周棋子众多,你再怎么计算也无法吃掉她。但吃掉另一个人,却有机会……” 他顺着逃逸的路线狠狠下拦,将黑棋断开:“宋子真。他是外地人,这里的一切他都不熟悉,这里的人他大多都不认识……” “不对,”蒲雨夏说,“他认识。他在的那家咖啡厅的员工,书店的老板娘,琴行的老板……” 他又笑:“他真的认识他们吗?那些人,有几个是他真正的朋友?”瑰丽的眉眼带着摄人的光泽。 蒲雨夏顿住。 “你不知道。”他说,“照我的推测,那些不过是假象。你下次进去,可以再试探观察。如果和我的想法一致……” 白棋将两方断开,将游离的「宋子真」方包围其中,杜绝了它做活的机会,一步步吃死。最后一颗,蒲风春抬抬眼皮,轻盈放下:“提子。” “两个关键人物……”蒲雨夏若有所思,“至少搞定一个?” 蒲风春看看棋盘,将它推没:“这就要看那个房间的最终目的了。恐怕,那只是第一环节吧?” 蒲雨夏面露痛苦。她说:“我上次尝试,根本没和宋子真有交集……我还是要和第一次那样?” “那只是重蹈覆辙。”蒲风春说,“不如先在李清月身边下一步暗棋。” 她看看第一个选项,不确定地问:“c?” 蒲风春点头:“离开之后,你再去找宋子真,和他搭上线。记得注意避开其他人的陷阱。” 蒲雨夏飞快扫了他眼,试探道:“你不介意?” 他冷哼一声:“区区假象……” “你真不介意?” 他眼神几度明暗,接着摸摸后颈:“反正你当时……也没喜欢他吧?” “不太清楚。”蒲雨夏遗憾地说,“我忘了。” 下一瞬间,她就紧紧追在蒲风春身后:“你别走啊!还没讨论完呢!好哥哥——” 他送上一份闭门羹。 A14-解谜 蒲雨夏贴在他门边,轻轻敲:“风春?好哥哥?亲爱的?” “别这样嘛。”她说,”开开门。我最爱你了——” 蒲风春打开门,将进来的路堵住,冷笑:“你就是想让我帮你通关,馋我的脑子。” “不止,不止,”她觍着脸说,“还馋你的身体。” 他一时噎住,难言地看她:“你也有今天。” 她说:“早点想完,早点再去一次嘛。事情总归是越拖越坏……” 蒲风春却神情严肃起来:“先等等,还有两件事要和你说。” 第一,剧场的损坏。「门」——它的名字。 在本来的发展中,这次失败是致命的。 “你是说,这次的外在干涉阻止了死亡重启,但「门」自身也受到了损耗?”蒲雨夏陷入思索,“一方能够无限次重来,一方却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为什么要选择后者?” “这就要涉及另一个问题了。” 维持他们不断重生、打开不同门的能量来源—— “据我的推测,是「欲望」。”蒲风春注视她的眼睛,“无论是房间的布局,还是灯的存在,都在提醒我们一件事。” 欲望是生命的起源,欲望是前进的通行证。 “所以你打不开那些门,”蒲雨夏恍然大悟,“是欲望不足导致的?” 听起来有点像性冷淡。蒲风春将纠正的话勉强压了下去,循着之前的思路:“类似。这些欲望应该有明确的指向。同时,经历的房间越多,欲望也会被损耗。” “可我……” “在你失忆之前,灯的亮度已经很微弱。但会随着心情的起伏,略有高低的差别。” “所以……”她灵光一现,“第五扇门!「门」也好,失忆也好,欲望的变化也好,都是在我进入到第五扇门之后出现的!” “原本我以为,失忆可能是失败的惩罚。”蒲风春点头,“但现在有了一个新的猜想——” “它是在帮助我通关!”蒲雨夏脱口而出。将记忆洗净,即是重生。抛却过往的习性、惯常的思维、俗世的标准,一切都是崭新的。欲望也将随之新生,回归最饱满而无垢的原初,纯粹地存在。 紧接着,她沉下心,又摇摇头:“不对,如果仅仅如此,我应该只需要继续闯第五扇门,而不是从头开始……”她分析,“如果我已经通过了那扇门,但发现根本出不去,它干脆洗去我的记忆……” 她又自我否定,在走廊里打转:“没这个必要。如果它不打算放我出去,就算我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她停下脚步,犹豫望向蒲风春。 他点点头:“你现在还在……” “关卡里!”蒲雨夏接口,面露兴奋,“这还是它出的题!从我醒来开始,这一切都是一场新的……”她突然迟疑,“局?” 她灰色的眼珠折回滑动两次,定落到蒲风春身上,有丝难以去除的疑虑:“你……” 他抓住她的手腕,扯进自己的怀里,手扣住她的后脑。身体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第二次。”第二次怀疑他的真实性。他叹道,“你一点也分辨不出,我和‘他们’的不同吗?” 同样的身体,相似的逻辑和反馈,一切都是那样的一致。 冷光如倾泻的月色,荡出混沌的双影,流淌着人似的残缺与神似的癫狂。就像这整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如此空旷,如此寂寥。 她张开手,慢慢回抱,依恋地融入:“我们的身体都是幻影,”都是虚假的,“唯有意识是真的。” “‘他们’都是你,但‘他们’只是一段毫无灵魂的记录,是静止的。”她说,“只有你是流动的。我感觉到了。”在这被单独剪切开的、近乎莫比乌斯环的时间长河之中,只有你与我在共同地前行着。 他轻轻拍她的背,说:“就以上的那些猜想,我认为,「门」的出现,和第五扇门的通关联系密切。但具体的作用,尚且没有结论。”他说,“我建议,你先暂停对「情——利」房间的尝试,去「门」中看看,也许会有新的思路。” “可……这样一来,”她揪着他的衣服,“你就得进入那些房间了吧?你现在不是还……”根本进不去吗? “所以,”蒲风春眉眼弯下来,天生含笑的眼睛愈发多情,“给我一个许诺吧,为我创造一个欲望。” “……你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 沉甸的缄默中,她踌躇着开口:“我猜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也给不出什么吸引人的承诺……” 她说:“但我有个愿望,希望你能陪我完成。” “什么?”他问。 “……一场婚礼。” 他宁静站着。 “等、等你这次成功回来……”她说,“我们就举办一次婚礼,怎么样?” 依旧沉默。 她有点不安:“……如果不行……” 他松开她,低头整了整皱巴巴的上衣,但怎么也扯不平。握拳低咳一声,不动声色:“我知道了。”利落转身,潇洒地一挥手,“等我回来。” “……?「门」的信息你还没交代!”她追着他下楼,“你别急着走啊!” 她眼睁睁看他大跨步走到粉门前,单手扶门,想要抬头看灯的情况,又控制不住地低下头。另只手捂住脸。没过一会,就开始捶门大笑。 蒲雨夏硬生生在不远处刹车,甚至往后小挪了半步。 看来……无数次的重复闯关,已经把他折磨疯了。 她望望那盏充满少女情怀的彩箔绚灯——亮度大概上升到了满格的叁分之一左右。起码从结果来看……卓有成效? 十分钟后,他们再次聚首于血色沙发。 “当我进入房间,你就会被拉入「门」中。”蒲风春说。 “如果我们同时进入别的房间,会怎么样?”蒲雨夏提问。 “不清楚。”他笑,“你可以试试。” 蒲雨夏猛摇头。 “控制室里有一套桌椅,桌子上有五个按钮。从左往右,依次是红、蓝、绿、白、黑,各自的作用是人物同步、毕场、开场、暂停和强制脱出……” “……停!”她说,“我记不住。” “没事。”蒲风春闲适道,“有标签。” “……”她忍了忍,“都是什么作用?” “人物同步,可以让台上的‘你’说出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表情,”他解说,“但时间不超过一分钟,一场最多可达叁次。要注意时机和内容,不能与表演脱离,背叛你的角色;不能被观众发现。” “否则……?” “演出失败,封禁「门」。直到同一场表演重新开幕。”他眼也不眨地复述,“提示说的。” 蒲雨夏努力消化。 “婚礼……不,”他迅速否认,一本正经,“「门」的规则写得很清楚,你去了就能知道。规则之外的事,我和你一样不了解。” “……好吧。”蒲雨夏托腮,“那你打算先进哪个房间?” 他垂眼,摸着她的手反复揉捏,仔细看着。口头则不太在意:“「愤怒」吧。” “胸有成竹?” 他不知正思考些什么复杂的事物。心不在焉地收回手起身,走向那扇粉色的门,轻飘飘留了一句:“等我回来。” “你很快?”她挑衅。 蒲风春没说话,只回头轻哼一声,就转了出去。 离开和等候,确然是滋味不同。 F1-巨日 新学校第一天。 “你叫什么?” “新转来那个长得真漂亮,气质……” “我有饼干,这个酥皮的很好吃!” 蒲风春坐在座位上,把新书理进抽屉。他接过饼干,眯眼一笑:“谢谢你啊。” 眼前的一切像融化了的冰淇淋聚集场,带着流动的坍塌。教室的顶也不复存在,墙垣高低竖立,还在迟缓地矮化。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太阳,光芒万丈,烫到发白,炙烤着目之所及的世界。 第二天。 “你看那几个女的,殷勤成那样。”一声嗤,“知道他什么出身吗,就往他旁边靠。” “你知道?”八卦的眼神。 “……你管他什么出身……” “别什么都去扯上那些吧!” 体育课上,蒲风春坐在台阶上喝水。七八个男同学聚集在一旁。像几根残缺的雪糕,黑眼珠灵活地朝向他所在的地方。 他拎起衣摆粗糙擦了把汗,只当什么也没听到。 第叁天。 “……那个,你的东西,还是别掉到我这里来吧。” 蒲风春俯身将滚出去的橡皮捡起,笑笑:“抱歉啊,下次注意。” “……讲台上怎么还有本作业没发下去?”老师举起来看,“蒲风春?”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上去,轻松接过,笑容依旧:“怪不得没找到,原来在上面。” 第四天。 “听说,你妈是小叁?”幸灾乐祸的脸庞。 “哈哈,小四小五都排不住吧!” 蒲风春耐心解释:“里面的顺序有点复杂……” 但他们一哄而散,半句也不听。 “塞那么多钱进来……” 第五天。 “就那个姓蒲的,他妈今天在校门口……看见没?嘿嘿,就是个婊子。真他妈下贱!长得就跟个鸡一样,不知道哪个窑子里跑出来的,哈哈!” 厕所里,两个人躲在隔间抽烟。另一个耸了几次胯:“那种姿色是贵点,我试过一个差不多的。不要一千,就能让她跪下舔我屌。” 对面的挤眉弄眼:“那你技术不行啊。那种女的,很骚的。我要上她一次,就能让她跟着我舔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才十叁四岁。 忍耐。 蒲风春死死盯着那道化了一半的隔门。只要忍耐,第一关就能过去。 里头的话越说越脏。他安静守在门口。 他果然还是讨厌进别的房间。就像把结痂的伤口一次次重新揭开,把不想回忆的过往一次次重新经历,和讨厌的人一次次重新相遇…… 像永无休止的惩罚。 思绪飘飞,他猜着蒲雨夏现在是否能看见,又怎么想。会因为他的不作为而低看他吗?会同样愤怒吗?会讨厌他吗……? 他舔着牙,想当年撞开门,一挑二把他们按进池里吃粪的壮举,只当聊以慰藉。他还得记得出去提醒她,不能让她忘了,只记得现在他只干站着。 发展和他的预计一样。 光球越来越热,整个场地都蒸发似的消化,向下的道路出现。他沿着光斑似的阶梯层层下行,烫得好像要被灼烧。 忍耐。他想。 那些断壁残垣,也顺着融化下去,往前回溯。 “你爸回来了。”嘉好面无表情,“以后跟他住。” 嘉誉瞪圆了眼,腾起扫把:“你还要跟那种二流子混在一起!你个混账!”他追着嘉好就打过去。 嘉好冷冷站在那里,丝毫不躲,甚至笑一声:“跟他比,谁是二流子还说不上呢。”对上嘉誉的扫帚,僵持几秒硬夺过去,扔到地上。还顺嘴啐了一口,“只会打女人的废物。跟你有什么关系?” 嘉誉早就打不过她了,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去。”蒲风春盯着她。 他记事早,叁四岁的时候蒲戒刀重新回来,乍看温柔贴心。等到蒲雨夏刚出生不满五个月,他又一声不吭地走了。嘉好从家里偷了点钱,拉一个背一个,还带着一堆行李上了绿皮火车,打算直接去找蒲戒刀,无论如何也要把他逮住了。 坐着硬座摇了十几个小时,睡了十几天的地下室。她人好看又大方不害臊,东问西打听,还真让她找着了线索。 她站在装修豪华的大厅门口,左顾右盼,活像是村姑进城。她说:“找蒲禧寿。”普通话也说得不甚标准。 警卫问:“找谁?” 她不晓得蒲戒刀早改了名,舍了禧寿二字,豁出去一切,誓死要搏出个锦绣前程。 等终于搞清了她要找的人,蒲戒刀恰下了车。他当时的妻子挟着一对双胞胎儿女,瞧着比她的长子还要再大些。蒲戒刀像是看陌生人似的掠过她一眼,毫不在意,如同完全失忆。等到她跑到他面前,拦下他,他才让妻女先进去。他掏出皮包,拉开拉链,数出一沓钱,递出去:“够不够?”看嘉好目光呆愣,好笑一声,又添了几张,“别太贪心。” 那个时候,她把唇咬出了血,打掉了他手中的钞票,硬着骨头一分没要。 然而眼前…… “你得去。”嘉好说,“必须去。” “你别忘了,他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他一字一顿。 “不是只有你记性好。”她刺一句,白眼翻上了天,“你要不去,那就带蒲雨夏一个。到时候我们两个跟着他去吃香喝辣,你一个人就留在这破地方啃馒头吧。” “……你要这么爱钱,那时候就应该收,跟他旁边暗地里做个小老婆,还用等到现在……” 嘉好甩了他结结实实一个巴掌。 “用你教我做人?”她指着他的眉心,“我要当年收了钱,早被他甩了,还能有今天?” 蒲风春感觉侧面火辣辣的痛,暗自叹口气。挑起矛盾,解开矛盾,才能窥探到和石头一样的人的内心—— 他态度缓和下来,熟稔地说着正确的台词:“那你现在这么做,是为了谁?” 这一节的通过标准:问出嘉好的真实想法。 是为了谁? 她说:“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不对。 “你没钱给她买新衣服,没钱买玩具,连几本连环画你都要犹豫再叁,最后只能装作没看见她留恋的眼神……”蒲风春说,“因为能赚到的钱太少,你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冷道:“闭嘴。” “你费尽心思找廉价租房,是看她九岁了,却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张床。”他悉数道尽,“毫无隐私,还要忍受外公把对你的不满再发泄到她身上……” 旁边嘉誉眼似铜铃,很是不满。 “你说够了没有?”嘉好问。 蒲风春笑了一笑:“你想给她好一点的生活。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你一直期盼着有和别人一样的、深爱你的母亲……” 但嘉好的亲生母亲很早去世。嘉誉的第二任妻子是个温柔的女人,二婚带个孩子,带来些钱财。嘉誉却搭上了另个更年轻的——现在的妻子,便掏走了上个女人的积蓄,将她们母子赶走。 嘉好曾去见过她们一面。那个女人病的很重,又没钱治疗。后来死了,儿子听说是被亲戚收养了。她没再见过,也无从得知。 “但你面对她,却发现她陷入了和你一样的窘境。”蒲风春说,“你想对她好些……可你却发现,你不知道该怎样做一个真正的母亲,又去怎样爱自己的孩子……”无从学习,手足无措。 她是个倔强的女人。假若被咬下块肉,她就会拼了命地咬回去。而如今,她的眼眶竟然渐渐湿润。 “哪来那么多废话?”嘉好说,“到底走不走,你快点决定!” “我跟你走。但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说,“你现在做的一切,是为了谁?” 她定格在那里。 “……我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嘉好的脸色苍白,“有了钱,她就能安稳过一辈子。”她看着蒲风春,随着场景一同融泻,“有了你,就不用担心被人欺负。” 她走上前,用力钳着他的手:“……保护她。”她转过身,捂住脸,似乎在哭,“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什么也给不了你们……” 又一层布景消解。那轮巨日猖狂地扩张。 蒲风春低声叹息,似乎在和谁耳语:“你看,她总是那么偏心。” 蒲雨夏坐在木椅上,一颗又一颗地剥开葡萄往嘴里塞,几张纸巾上擦满了汁水。她不时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怪异木偶舞台,过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蒲风春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偏偏头,舔舔指尖,想了想嘉好对人好的方式……总之,和没有的区别不大。 她对那些故事兴趣平平,反而盯上了侧边滚动的留言。规则说要适当主持局面,保持秩序…… 她自觉已经理解,高兴地翻看:“一百多个观众!今天是……哇!感谢匆匆过客、徐幺幺和korparna的宝珠!诶,这东西有什么用……” “他是傲娇?”蒲雨夏点点头,“有意思的说法。我猜他肯定从来不和你们互动。悄悄告诉你们……他特别好面子!一般会偷着一个人高兴……”她若有所思,“难道这就是傲娇?” —— 免费精彩在线:「po18uip」 F2-重要的人 又一层往下的楼梯。 “风春,”电话对面的男人说,“我建议你还是趁这个时机,早点出国。要到我这里来,我也能稍微照顾你。” “大伯,”蒲风春说,“她一个人不行的。” “那你也不能耽误你自己。”蒲禧恩说,“她学校上次又来劝,要她休学,说她人有很大问题,根本不能适应集体生活。我都保证过好几次了,可她有点改变没?这次又说她有自杀倾向……你救不好她的。” “你知道她那些经历……”他低声解释,“影响是很大的。” “你也经历,怎么就好好的?”蒲禧恩说,“她自己不往好的方向发展,不去努力,靠外人矫正,有什么作用?”他缓和语气,“你伯母也是这个意思。说不定你一走,她反而能自立起来。你不如早点来……” 他们夫妻的学历都高,除了结婚迟外也没什么毛病,偏偏始终没有亲生子女,只有一个收养来的。 蒲风春挂了电话。 这一节的通关方式:陪她休学,和她一起度过半个月。 那好像是在说:你当年做错了。这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 蒲风春摸着后颈,无奈地笑,沿着光路一路走向一间办公室。班主任走出来,探头看看蒲风春:“找我什么事?” “您叫我过来的,”蒲风春说,“我是蒲雨夏的家长。” “家长?”她似吃了一惊,往后看看,确认没见到任何可以平等讨论的成年人,委婉问,“家里其他人呢?” “没空。”他言简意赅,“最近都不在。” 班主任踯躅会,还是说:“你等等,我去拿个本子,跟我去别的地方聊吧。” “不用了。”蒲风春说,他早已知晓后面的剧情,决定直接跳过,“我来办手续,带她回家。” 他记得当年的发展。那时候班主任带他进了个空置的教室:“那就稍微和你说一说。要是他们有空,记得让他们亲自过来吧。”照这样看,她估计也不大可能,“你也坐吧。” 他说:“你直接跟我说吧,我会转告他们的。” “是这样,我们怀疑她……”那话不大礼貌,班主任也越发斟酌,“精神上可能不大好。” 他站立不动:“你说话要有依据。” “是要有依据。”她皱皱眉,对蒲风春的态度感到有些不快,还是尽量和颜悦色,“所以是建议你们家长,有空带她去医院的精神科做个检……” “你空口就鉴人精神病?”他冷问。 “现在不就是在要她去检查!”班主任也起身了,“这种事,我平白有什么好造谣的?” “跟你说,我也不知道说不说得明白。”她感觉和他说话费力得很,“附近几个同学都向我反映了,说她别的人也不理,一下课就神神叨叨地和她那几个玩具讲话……”坐在她旁边,别人不瘆得慌吗? “所以?”他问。 “……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最好还是休学一段时间,调整调整。”班主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情况好点了再回来。” “她成绩很差?” “还行。”她答,“和那个没关系。” “她逃学打架偷东西?” “……都没有。”她不耐,“不是那些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怕她出事!”班主任说,“我知道你作为哥哥难以接受……”她掏出带来的本子,正是蒲雨夏的作文本,“但你看看她写的那些东西。” 他接过。 「……无论春天如何盎然,每片叶子都会死。死亡轻飘飘地来临,却压迫着生命,使它们狰狞……」 他翻过一页。 「……雨。一滴,两滴,叁滴。雨,夜里都是雨,潮湿,腐烂……」 「……当我们立在镜前,就能看清自己的丑陋。一览无余的、一览无余的悲哀,浑身都刻满了令人讨厌的字眼……」 …… 班主任问:“这些东西,你看着舒服吗?”消极的情绪、对死亡的反复提及,是个糟糕的兆头。 “她只是比一般人更内向。”蒲风春合上本子,放在一旁,“观念的问题可以调整。但我认为……” “现在不是你认不认为的问题。”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孩子,哪来那么多认为,“这里只是学校!” 心理健康的调查问卷上,她的抑郁和焦虑指数都远过了安全线。 过度逃避人际交往,社会适应不良,自我评价过低……都显示着她人格发展的不健全。但她又不愿和任何试图帮助她的人进行深入的交流,拒绝辅助。 “她还年轻。”她语重心长,“能及时矫正是最好的。继续不管不顾地发展下去,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 他曾经因为那些话很生气。 他承认她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不认人,不爱交流,比一般人更喜欢沉溺在自己的白日梦中。但她只是有点特别。她很听话、乖巧,从不惹事;凡能做到的,只要要求了,就会去尽力做到。 她不是个坏孩子。思维正常有逻辑,也不是个疯子。 他们没权力要求她停止学业。 但照后来的发展,她几乎是彻底和外界断绝了交流。一次性大量采购食品,不理发不逛街,非必要绝不出门。偶尔有维修师傅上门,她甚至会只把话写上便利贴,人躲进卧室根本不露面。 也许他们是对的。如果早点矫正…… 在蒲雨夏班前,他止步:“我想再问问她的想法。” 班主任停了停,还是把人叫了出来。 少女时期的蒲雨夏留着过长的刘海,闷头过去,半躲到他身后。 他侧侧头,问:“夏夏,在学校待得开心吗?” 蒲雨夏望望他,又望望班主任,重低下头去,勾住他的衣角搅动,不吭声。 他再问了一遍。 等了半天,蒲雨夏才说:“还好,差不多的。” “什么差不多?” “朋友们会陪我一起来上学……”蒲雨夏说,“所以差不多的。” “朋友们?” “文文、蓝目、贞十……我都给你介绍过的……”那些玩偶朋友。 “那要你先不上学,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怎么样?” “……你也在家吗?”蒲雨夏问。 他弯眼笑:“对,我会在家陪着你的。” 她眨眨眼,说:“那、那我就……在家休息。” 他牵住她的手,温柔笑笑:“好。” 他们只做了点无聊的事。 最后一天,蒲风春带着她在花园,除了些杂草,栽培了一株牡丹。 “花要娇贵些。”他说,“所以以后要记得时常来看看。注意施肥浇水,日晒和气温情况。” 蒲雨夏蹲在旁边,似懂非懂地点头。她拿着铲子无聊赖地耍,突然定睛:“诶,好大的蚂蚁。” “哪?”蒲风春凑过去,将蚂蚁捏起来放在掌心,左右看看,“得有一公分了啊。”他说,“瞧着像是梅氏多刺蚁,主食蜜的。”他眼睛有点亮,要送到她手里,“要不要玩玩?” 她犹豫看看那只蚂蚁,只就着他手轻碰了碰,摇摇头。 “户外风光还是很好的。”他说,“明天去野餐?” 她迟疑:“……还是想待在家里。” 他并不勉强,只耐心问:“想待在家里做什么?” 她又不说话,挖了个小坑,把周围几片落叶填进去,再加上几铲土。 他放了蚂蚁,用脏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也不生气,只眨眼看着他:“花种好了,我们回去吧?” 他变本加厉,捏起她的腮帮,把灰揩到她脸上:“老想着回去干嘛?” 她将手附上他的手背,轻轻握住,低垂眼,仍旧不言语。 “好吧,”他有点不自在地抽回手,抓起地上的工具起身,“我们回去。” 身后的树和房、眼边的蒲雨夏,都随之融化坍塌。 第叁节,再次通过。 “这也太快了。”蒲雨夏感慨着从舞台收回目光,再次去看留言,“让我来看这次……有新人!”她老神在在地点头,“感谢我爱吃香菜、kline以及盖提亚等新同志的支持,你们都是有品味的人。” “还有,”她抱怨,“你们不要被他迷惑。他当年才没那么好呢。而且他,他……那些事,他从来不跟我讲。”她光脚踩在椅子上,双腿折迭,将脸搁上膝盖,“唔……明明生活在一起,却还是有好多事情,互相都不了解呢……” “可能,”她若有所思,对着手指,“不坦诚交流的话,再重要的人都会离自己而去吧……” F3-四种方式 在踏入下一层的瞬间,天空倾倒约30度的角。巨日滑下半身,地面也随着倾斜。靠近太阳的那一部分雪似的建筑化成了几滩浅水,逐渐汇聚成海洋。 蒲风春稳稳站住,看向稍显陌生的大学校园。沿着石板小路,走进荫翳的林中,那颗菩提树下站着熟悉的少女。她抽条似的生长,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脸庞也逐渐显出成年的柔和线条。 他开口第一句:“最近考试怎么样?” 蒲雨夏瞬间低下了头。 “期中考试多少名?” 她的头压得更低了。 “算了,”他无奈,“走吧。请你吃食堂。” 蒲雨夏自发牵上了他的袖口,偶尔往周围看看。 他放慢速度,耳语问:“想放风筝吗?” 她摇摇头。 他还想说什么,室友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喂?今晚我们几个去吃烧烤,你来不来?” 他问蒲雨夏:“你去不去?” 她依旧摇头。 必要的剧情不能逃避,否则到不了最后一层。退不出开不了,只能自杀重来。蒲风春回:“你生日,我肯定来的。” 室友平平应了声,报了时间地址,就挂了电话。 蒲雨夏瞅瞅他。他便说:“我去和他们吃顿晚饭,你在酒店好好休息。结束后我就回来。” 斜向上穿行,身后的蒲雨夏融化,新的场景建立。烧烤店里,一行人坐了一桌,大半带了女友来。过生日的室友叫贾旭,女朋友是蒲风春的老乡学姐季湘。蒲风春到的最迟,贾旭不冷不热地招呼句:“你还真来了啊。” 蒲风春笑笑,倒了半杯可乐,敬了敬他:“有点事耽搁了。” “可乐都是小姑娘喝的!”另个室友闹着硬要把啤酒往蒲风春的杯子里倒,“我女朋友都不喝那个,你还喝起来了!” 蒲风春遮住杯口,只道:“酒精过敏。前两年喝过一次,当场就进医院了。” 那室友讪讪停了手:“那是不能喝哈。” 吃着烧烤酒过叁巡,几个男生都有些醉。谈了几句荤话,笑作一团。蒲风春只喝着饮料不搭话。 贾旭红着脸,突然拍桌子起身:“湘湘,挑男人不能只看脸!”眼盯着蒲风春,“对你好才是真的。一个女的,要整天上赶着倒贴,岂不是把家里人脸都丢光了?” 季湘连忙要把他拉下来:“说什么呢。”看看周围投射来的目光,坐立难安地拽着贾旭,“别闹了。” 她也就最开始多和蒲风春主动聊了几句。本来是想通过认识贾旭来旁敲侧击,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知道蒲风春有对象,就歇了心思。一来二去,反而和贾旭在一起了。哪知道这时候,贾旭会发酒疯、翻旧帐,说那样的话? 贾旭却甩开她的手,对在座的其他女孩道:“你们不知道吧?他有个小女友,”他嘿嘿一笑,“还是个高中生。差不多每周、每个周末都过来找他。”他摇摇晃晃绕到蒲风春身边,提了个酒瓶,哥俩好地扶着蒲风春肩膀,“一到周五就不回来,就跟小姑娘去开房,真把人能羡慕死!” 几个女生没大喝酒,听了有些尴尬。季湘去拉人:“你闹够了没有?” “喝一个。”贾旭推开季湘,去碰蒲风春的空杯,“有能力!牛!能让女的千里送逼……“ 蒲风春摔了杯子起身:“有种你再说一遍。” “我说她千里送逼!他妈的不要脸!”贾旭梗着脖子,“我要是她爸,我就把这么丢人的女儿腿打折!” 蒲风春掀了桌子,菜洒了满地。两人立刻打作一团,周围尖叫声和阻拦声不断。 「门」那边,蒲雨夏看着那段剧情,摸着下巴疑惑:“他不会是故意演给我看的吧?”似乎也没这个必要。趁台上打得激烈,她抽空解说,“他酒精不过敏的。他就是嫌啤酒难喝。”只有偶尔几种果酒甜酒酿之类,他愿意稍微碰点,“还有!” 她试图用重音来强调说明:“我过去看他,是因为他根本不肯回来。”说到这,她不大高兴,“高中作业这么多,我都能抽出时间。他每次都说他忙,去了发现他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他就是不想见她!明明大学就在本地,车程不过一两个小时……偏偏不肯回家! “他一上大学,心都飘了。”她郁闷道,“联系人里多了好多好多漂亮姐姐的电话……”虽然她也都没见过。但只要名字偏女性化,一律划为漂亮姐姐,“他还说都是普通朋友。”她都没那么多女性朋友! ……她好像根本没什么朋友。 蒲雨夏心虚地试图转移注意力:“感谢李思、徐幺幺、小马甲、bijeep、korparna、冰可乐、我想再亲你一口和匆匆过客的宝珠……”她对着滚动的列表念过去,欲盖弥彰,“啊!他们架打完了!让我们继续来看后续发展吧!” 其他室友总算把蒲风春和贾旭分开了。贾旭赖躺到地上,冷笑几声,眼里都是不愤。显然酒已经半醒。他再次挥开季湘来扶的手,厌恶道:“别装了。当我没看见?从他一进门,你眼睛就他妈黏他身上了。”他爬起来,将还没拆封的生日蛋糕扔到地上,自顾走了。 季湘愣在原地,眼圈通红。她哪里有看?不就最开始,蒲风春迟到的时候她看了吗?大家都看了啊。她抓起包,再也待不下去,难堪地跑了。 明明是发生在夜晚的场景,如今却亮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透明的潮水拍打上倾斜的地面,如沙化般一层层地带走。水越涨越高。 季湘站在水边不远,背着人,双眼红肿。 “学姐。”蒲风春双手插袋,走到她附近,“不如分手吧。”现实中,季湘结婚数年后,贾旭仍要不时拿她看上过蒲风春来说事,提出百般要求。 季湘胡乱抹了把脸:“……胡说什么呢。”她尽力展颜一笑,“他、他对人好的时候,还是很好的。”又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好端端聚餐,居然弄成那样。他今晚也不知道发什么疯……” 蒲风春问:“即便这样的生活成为常态,你还愿意继续?”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季湘解释:“他也就是因为第一次谈恋爱吧,所以比较紧张我的想法。”她低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不信那番说辞,“……好了,你也快走吧。”她赶人,“你女朋友不是过来了么?去陪陪她吧。”她是想把这段感情经营到最后的。 蒲风春点点头,退了一步,掉头向更深处走去。身后的季湘倒落入海,建筑和路人都随之倾落,成为了白海的一部分。 最后的溶洞中,被流水缓慢侵蚀的石灰岩积聚出形态各异的模样。中心的空地,一座高台之上,放置了一把弓。天地继续倾转,海潮争先恐后地涌进,巨日被浸去一半,一边蒸发着潮水,一边被浪潮淹没。 蒲风春握起弓,对准太阳。过盛的光芒逼迫他闭起眼。他说:“那是愤怒。” 随着一件件小事不断积累,越发得庞大,过热到附载了伤害——尽管最初是来源于别人的伤害,但仍然要说——控制自身的愤怒,而非被愤怒控制。 “第一关,忍耐。”第一箭破空而去,钻入太阳的边角。熔金入海,残缺的部分被其他的光热补齐,使圆轮小了一圈。 纵然他打赢了那一架,让那两个人“声名远扬”。但后来,凡提起他们打架的缘由,嘉好必要被再提及。谣言愈发离谱,传闻愈发难堪。他并没有能因此为她正名,反而使事情变坏。 他不能堵上每个人的嘴,叫他们不可说他不想听的话。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会因为几句编造的闲言,就受到任何处罚。 那是无力的愤怒。是周围的邻居家养满了蟑螂,所以无论往自己的房子里喷多少杀虫剂,它们依然会不断来造访的无力。 第二支箭,和解。它钻入太阳的中心,将它击散。它迅速重组,凝结得更小、更高。 因为不够了解事情的真相,所以怀揣着不平的愤恨。试图去体会他人的心情,也许会和自己预想的不同。 第叁组……认错。曾经为之气恼、为之对抗的事,也许只来源于自己错误的认知……应去改正。 第四支箭,是对抗。他人私下的言论无法干涉,但刻意到面前来挑衅的人,也无需退缩。 那轮太阳终于收敛成了正常的大小,如一块真金,镶嵌在天上。 水越来越高,涨过了他的腰际。再猛烈的箭也无法对抗流水,就像一个人,只能打磨自己,而非去改变他人。他劈不开时代的洪流,便只能沉进去——他亦是水的一员,终将滚滚而逝。 在高亢的背景音乐中,太阳化成了一把金钥匙。两帘幕布合拢,离开的灯光亮起。 蒲雨夏眨眨眼:“这就结束了?”她还…… “啊——”她看着留言,突然惊叫一声,“婚礼、婚礼!”该怎么办!怎么突然就到2月14号了!今天还是他生日! 她匆忙扔下几句:“情人节快乐!下次见!爱你们!”就跑没了影。 C10-有情 「欲望」的房间,蒲风春重新走到门前。他摸摸后颈,回忆着自己的表现,自觉尚可,轻将门拉开。 房间里层迭的彩绦自由起舞。一只白鸟衔着王冠飞来,戴到了他头上,口吐人言:“生日快乐。” 半人高的兔子蹦跳着递来一朵红玫瑰:“生日快乐。” 墙上的油画美人递去一颗宝石,机械人端上一个蛋糕,猫绅士插上了蜡烛。随着一路向上铺去的鲜花地毯,他满怀期待地推开了卧室门——抒情的音乐,浪漫的香气,暧昧的灯光,色情的器具…… 他笑容一僵。人呢? 趁他被引到房中,蒲雨夏悄悄从隔壁卧室溜了出去。她打开大门,冲向「情——利」,决心要通关。站在门前,她看见尽管灯依然明亮,却比之前的暗了几度。 ……很可能是因为「门」的损耗。这次看了一场表演,她隐约有些说不出的碎思绪。但只要知道最后一个房间的名字,她就将推测出「门」的真正作用。 「欲望」中,正在拿手电筒照床底找人的蒲风春,眼前一黑,就出现在「门」的控制室。 “……”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紧紧抓着扶手,笑容虚假,“你可真是好样的。”那个骗子! 低头一看,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情人节快乐!祝你天天都有好心情~心想事成!我很快就回来~ 第二行是:不许生气!因为生气会变老。还有,记得继续喜欢我。 第叁行最先是一个笑脸,后面接着:唔,好像更喜欢你了,比昨天还要再喜欢一点。大概是因为你总是那么厉害吧! 第四行:想到一套性感的内衣~ 眼神几度变幻后,他将纸条折迭,塞入口袋。轻咳一声,控制表情,收敛目光,拉回遐想。算了,原谅她。 一场表演,再次开幕。 熟悉的前序。蒲雨夏走向李清月的车,选择「你认出了她,但她的变化太大了,还是离开吧」。 蒲雨夏抱歉笑笑:“没事。” 另边的宋子真已然捡起东西起身,往马路对面走去。蒲雨夏站在这侧的路牙上,静静望向宋子真的背影。照蒲风春的思路,这会儿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她对宋子真产生了兴趣,接下来,就会专心发展这条线路,而非其他难以预料的狂轰乱炸。 她穿过人群,提前走进了那家咖啡厅。她很少出门,那家店应也只是偶然才进去的。走上前台,她问:“你们老板今天不在?” 他们的老板不是宋子真,而是一个叫kelley的中年女性。在外度假,最近几个月都不在。 蒲风春猜对了。她转了出去。 宋子真可能真的没有本地的人脉。或者说,他之所以一直和李清月合作……不就是因为他什么有钱人都不认识吗?必须要找个中介来帮他牵线。 “有戏。”李清月盘腿坐在结了霉渍的地板上,说道,“她对你有兴趣。之前观察过她的路线,无非是附近的店铺商场。你多去周边熟悉熟悉。”她叮嘱,“记得维持好你的人设。” 人设,新鲜词。宋子真翘翘唇。外向善良热情…… 周围的小摊主、店铺老板,都熟悉了他那张脸。那家书店中,他们再次相遇——但整个事件的发展全都已经提前。 “刘姐!”宋子真进门先向老板娘打招呼,“几天没见,气色居然这么好了。”又问,“这回有进的没啊?” 一模一样的台词。 不多时,宋子真便假装不经意撞到了蒲雨夏,一个选项开启: 「眼前的年轻帅哥似乎对你产生了好感,你决定: a)春心萌动,告诉他你的联络方式 b)无可无不可,告诉他你的联络方式 c)你不喜欢这样的男性,礼貌拒绝他 d)你讨厌这样的行为,狠狠瞪他一眼再离开」 蒲雨夏:“……”为了顺利通关和家庭和谐,她折中选了b。 “发展不错啊。”李清月肯定道。她抖着腿眯着眼,感受猎物一点点落网的快感。 “……但她平常都不出门。”天天在家,哪能制造什么偶遇? “哦,”李清月打了个响指,“我来搞定。” 年轻的小女孩终于蹲到了一次蒲雨夏,将传单递了过去。女孩小小的个子却又口齿伶俐:“姐姐姐姐,来学乐器吧。姐姐一看就是气质很好的人,肯定很有天赋~我们的琴行就在附近哦。” 选项再次被触碰。 「可爱的小女孩出来打广告,邀请你学习一门乐器,你决定: a)已经过了学乐器的最佳年龄,你断然拒绝 b)频繁出门面对人类,简直是噩梦!你断然拒绝 c)技多不压身,学一学也无妨 d)不想更新漫画,还是做点别的事转换一下心情吧!」 蒲雨夏选了c。她想起来,某年某月某天,蒲风春对着电视里弹琵琶的女人,挑眉说了句:“学古典乐器的,确实气质不一样。” 她学! 宋子真再次和琴行老板并肩出现。 一起学了几天琴,蒲风春的电话终于再次打过来。 「你深爱的男友终于同意和你分手,你决定: a)喜悦分开,另寻新欢 b)惆怅分别,各自安好 c)悲从中来,难舍难分 d)极力挽回,道歉认错」 唯恐蒲风春看见了生气,她迅速摁了d。 “对不起,”她小心说,“我上次只是闹脾气,不是真想和你分开的。”一年叁百六十五天,至少叁百天在外面,还过什么日子?和分手了有多大差别? “……你的态度太反复了,”他语气疲惫,“我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想猜了。你再冷静想想吧。”而后就断了电话。 他挂了!蒲雨夏吃惊。她以为一句话就能哄好的!怎么会这样! 不行。虽然蒲风春之前的分析,都是从李清月和宋子真身上出发的。但她直觉认为,蒲风春既然出现在了这个场景里,一定有他别样的作用。 她决定收拾东西赶过去。反正宋子真和李清月两个自然会追上来。 她联系上了李宝相,让他保密,一路杀进了团队的聚餐中。 她拉着行李箱,推开包厢门,笑靥如花地一招手:“宝相哥,风春哥哥。”放好行李,走到蒲风春身后,搭上他的肩,“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桌上的人神态各异。一个方脸男人笑着问:“妹妹,你是?” 不等蒲风春开口,她抢先道:“夏天,我是夏天。” 他们便陆续招呼:“哦,嫂子好。”/“妹妹好。”…… “……”蒲风春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嗯,那个,我先和她出去聊聊。” 走廊中,蒲风春双手插袋,侧开脸不看她:“你怎么来了?” “你不想我来?”她委屈问,“你不想别人看到我。” “不是。你……不是。”他一时词穷,“你过来做什么?”平时都不出门,居然一个人能跑这么远。 “来看你。“她说。 “我还有工作。”让她自己一个人走,又有些不放心,“你这些天先住旅馆吧。有兴趣就在四周转转,等我结束了再和你一起回去。” 她问:“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他说:“下周吧。这周先缓缓。” 蒲风春和李宝相住同一个房间,李宝相便想把床位让出来,自己单开。蒲风春倒拒绝了,叫蒲雨夏自己单住。 第二天,宋子真就追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旅馆大厅,卡着点撞上蒲雨夏:“夏夏,你、你还好吧?” 蒲风春站在她身边,眼神微变,眯眼上下打量着他:“你哪位?” 宋子真再累,也要端出最灿烂的笑容:“我是夏夏的朋友。” 夏夏?朋友? 一个选项不合时宜地跳出来。 「新欢和旧爱并排在眼前,你决定: a)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将执手新欢,誓让旧爱后悔 b)一生只会爱一人,你的心永不动摇 c)让他们和谐相处 d)谁也不选,独自美丽」 蒲雨夏痛苦地看着眼前的题目,想狠狠叉掉刺眼的“新欢”和“旧爱”四个大字。 a、c、d,无论选择哪个,都是即便通关了也没有好日子过的类型……选择了b,也许李清月就会放弃宋子真这条线,选择别人来对她下手…… 她悲痛地闭了闭眼,用力戳向b。人,要有远见。 她向蒲风春解释:“……是最近新认识的人,不大熟。”又惊讶问宋子真,“你怎么过来了?” 宋子真笑容开始不自然:“昨天和平时一样,在你家楼下等你。却一直没等见你。怕你匆忙来那么远,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和平时一样……家楼下等…… 蒲风春轻笑:“她不匆忙,也没棘手的事。就是被你纠缠烦了,想躲开清静清静。” 宋子真没看他,只认真望向蒲雨夏:“夏夏,他是谁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蒲雨夏挽住蒲风春的胳膊,羞涩笑笑:“他是我男朋友。我们谈了十几年了。不好意思,突然很想见他,就过来了,没想起来告诉你。” “这么长时间,他都不陪在你身边,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做,就算去医院也只能一个人。他根本不是真的在乎你。”宋子真倔强坚持,“而且这么多年了,他都不跟你结婚……”他悲伤地看着她,“……他不是真的爱你。当男人爱上一个人,他会愿意付出他所有的金钱和精力,只为和你在一起……” “我太爱他了!”听见蒲风春冷笑一声,就知道他要讽刺回去。蒲雨夏连忙抢先开口,“他做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为了表忠心,她绞尽脑汁,“我真的很欣赏他不断挑战难题、为了自己内心的追求坚持不懈的样子。就算很多的努力都不会有结果,但他还是会投入大量精力,只是因为热爱……” “我知道,”她说,“他对事业如此,所以爱一个人也会这样。”他深爱他的工作,专一、执着、毫无旁骛,“他只是现在还没找到二者的平衡……” “但他是爱我的。”比普通的爱远多。她说,“只是我从前不明白,以为他不在我身边,就是不在乎我……” 「门」之中,音乐随之暂停,仿佛呼吸都清晰可闻。 旁白嘶哑道:“情,是难领悟的。光自己心里浓,不说、不做,叫人如何懂呢?” 蒲风春将那张揉皱的纸团摊开抚平,仔细迭好,重新塞回口袋。 哼,勉强过关。 ……但他也许,从前,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他专心追求事业,无非是愚蠢地认为——即便他不投入任何的时间,她也会理所当然地……属于自己。 C11-“美梦成真” ……情,利。前者总是付出,而后者则聚焦于获得。 除了她自身之外,谁才是那个房间真正的主角? 李清月?宋子真? 或者……一瞬间,一个假想从她的脑海浮现:蒲风春? 那个在一周目只有一通电话联系过的人。 她从前发现不了那些房间所展示的事,究竟存在什么规律。但观看了蒲风春的剧本,她却茅塞顿开——是执念。只有那些让他们自身念念不忘、影响深远的,或者妄想改变的片段,才会被记录其中。 她望望宋子真黯然离去的背影。他们之间的交集,她至今还毫无印象。即便重复了过去的经历,也生不出什么喜欢。很难想象,从前的自己能对他有什么执念。 李清月,则有可能。她在「快乐」中就曾出现过一次,是拼图的一部分。能为之感到不平的……大约是她已变得面目全非。 但蒲雨夏已经在上一周目试图感动、改变她,反馈的答案却是:她已无可救药。 按蒲风春之前提议的方法,蒲雨夏应当确实可以在这次对战中获得胜利。扳倒宋子真,挖出李清月的相关资料,让她投鼠忌器。但是自己想要达成的结局,就是为了赢得斗争? 按照已有的回忆,那件事过后,她和蒲风春的财产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缺损。所以,在现实中,李宋二人也未必成功。 她真正在意的是…… ……那通分手的电话;蒲风春的受伤濒死;因为被带走而错过联络,无法陪在他身边。桩桩件件,都让他们的感情走进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死胡同。垂死挣扎了几年后,终于分崩离析。 她想改变。 她希望……当时的一切,从没有发生。她没有因为无望的等待和恐慌,而试图以分手的说法逼他表态;不曾卷入李清月和宋子真的阴谋;能提前拦下来蒲风春,让他改道去做别的事。 她想改变。 一个选项出现。 「在这平平无奇的一天,你决定: a)要求你的爱人暂停工作,跟你回家 b)听从恋人的建议,跟随他行动 c)前往安抚被拒绝者 d)独自静静地享受这一天 蒲雨夏选择了a。 那选项没有立刻消失,而是折迭再展开,显示了一行新字:面对挚爱,你衷心地想改变他的命运、你们的命运。 蒲雨夏道:“哥,跟我回家吧?” 蒲风春讶异:“我那头要下周才结束。你再等等。要是无聊,附近有几个景点。” “我想回家。”她坚持说,“跟我回家吧?” 他似乎不太明白她的反应:“你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急事。”她用头点上他的胸膛,“就是很想你。” 他眼神飘了飘:“我就在这里。不是一样的?” 周围的队友终于看不下去。 “风仔,”方脸男人在不远处站着笑,“干脆点。” 李宝相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得了啊风哥,别在这折磨单身狗了啊。妹妹都说了要你回去,你就先回去。咱们这么多人呢,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行。”再小声添一句,“你也注意着点儿,别让妹妹被人趁机骗走了。” 他被切实说动了。蒲风春笑了声,耸开李宝相:“成。你们能行,那你们自己搞定。”他又得意在李宝相耳边加了句,“她是我的,别人骗不走。” 这么近,声音再轻,蒲雨夏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戳他的胸膛:“每个人都是独立的!” “好吧,”他不反驳,深深一拥,将她整个抱起来,往电梯跑去,“走,理东西。” 一行字漂浮在空中:恭喜您达成结局【美梦成真】 随着故事到了终点,布景灯也依次熄灭。那旁白却长长叹了一声:“百岁光阴一梦蝶。偏这人间总误,误入了歧途,孰能重头渡?” 此章,结。 蒲雨夏重新出现在黄门外。门上多了一个问题: 「对以下二者,你更偏向于: 情ooooo利」 蒲雨夏选择了中间。她想:谁知道呢。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随着机械的轰鸣声,房间隐没退场。 她想起了当时的事。 前期的发展和一周目一致。她虽然暂时摆脱了李宋二人,又在向外求救的过程中被他们截住,带去了一个更偏远的小村庄。那里住的都是少数民族,说的都是他们民族的语言,蒲雨夏半句也听不懂。 李清月却能熟稔和他们交流——她一直是个聪明人。中学时候,明明课也很少听,作业偶尔做,却还能拿到省级奥数的二等奖。她分明能走正途。 而李清月和当地村民的熟悉,也让蒲雨夏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模糊的地址,就能让他们找过来。 荒山之中,李清月大开平房的门,丝毫不担心她逃走。直到剔完了牙,才有兴趣搭理她:“你可真是把我们耍得够呛。” 蒲雨夏没说话。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李清月半弓身,像一把弯刀,“之前那个价,已经作废了。你自己选吧,是现在给钱走人,还是找人来赎。” “我身上真的没钱。”蒲雨夏说,“卡都给别人了。” “我信。”李清月答。她信蒲雨夏不是为了钱就不要命的人,“那你就找人赎你吧。” ……找谁? 蒲雨夏说:“……你带我去银行!”把卡挂失重新办理,就能将钱取出来。 李清月当然知道这法子。但她却说:“你再好好想想吧。”她意味深长地盯着蒲雨夏,“别怪我。谁叫你不老实呢?” 宋子真在院子里踱步。他来回走动,没有听她们聊天的心情。等到天一黑,蒲雨夏无奈进卧房,他就拉着李清月进了相邻的房间:“……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泥土混砌的墙,隔音很差。 “怎么?” “这是绑架勒索!”宋子真道。他这些年诈骗的数额全加起来,能量的刑也难匹及这一项罪名。 “慌什么?”李清月说,“也得有人报案,抓得住你才行。”木已成舟,除了继续,还能如何?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宋子真探询。 “少打探我!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沉默片刻,他问:“这个地方怎么出去?” “你不需要知道。”李清月不耐烦。 宋子真垂眼,识相转移话题:“她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我已经关机了。” “嗯,”李清月指示,“别让人找到这个地方来。” 又一天结束,李清月总算扔给她一包饼干。 蒲雨夏饥肠辘辘,拆开包装,狼狈往嘴里塞。 “想好了没?”李清月再次问,“现在给钱,还是找人来赎?” “你要愿意带我去银行……”她口齿不清。不等她话说完,李清月冷漠走开。 “不如我们直接翻看她手机的通讯录,叫他们给赎金。”宋子真说,“我们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李清月只看他一眼,并不理睬。 宋子真忍了忍,还是给出了笑容:“毕竟拖得越久,事情就越容易暴露。” “能为她付赎金的人,不在她的通讯录上。” 宋子真愕然,再想细问,就见李清月径直走向了蒲雨夏,关上卧房门。隔绝了他的视线。 她再次问蒲雨夏:“考虑的怎么样?” 蒲雨夏闭闭眼,说:“没人会来赎我。你给一个能实现的方案吧。” “只有那两个。” “……这样下去,你是拿不到钱的。” 李清月充耳不闻,重新走出。 又过了叁天。 “我们的存粮也不多了。”宋子真穿着没人打理的皱巴衣服,“到底什么时候走?” 李清月横眼看他:“急什么?你从前在老家,过得不就这样?” 他脸色微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见踩了他的痛脚,李清月还是收敛了些,“你要真想捞一笔大钱,就安心等着吧。”她说,“只要别像以前那样乱投资,再省着点开销。就算只安分存银行,也够你过下半辈子。” 宋子真嗤一声:“意见说得这么好,也不见你发财。”他不投资理财,怎么赶得上通货膨胀?至于亏损,只是他前期没经验,现在已经恶补了不少金融知识。至于省开销,就更没必要了。他不花钱下本,怎么能结交权贵? 李清月戏谑瞟他一眼,并不解释。只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看好她。” “万一她跑了……” 李清月笑了:“建议她还是待在我这儿。要是单独一个跑出去……”她看见蒲雨夏在偷听,“再多的钱也救不了她。” 离开没太久,她就回来。多了一袋速食食品,一个小型手提皮箱。 宋子真接过那些吃的,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有什么高见?”李清月敷衍问。 “一段时间联系不上,总会有人担心的。”他道,“不如开她的手机。也许那个愿意为她付赎金的人,会主动来联系?” 李清月不置可否:“别暴露地址,少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其他你看着办。” C12-转机 未接来电,未接来电,未接来电…… 宋子真将那些未接来电一一滑过。乍看数量庞大,却只有叁个号码,都有备注。但依李清月所言,那个不知名的富人,应该是个陌生电话。 他刚要关机,又有电话打了进来。 接还是不接? ……宋子真并不想对李清月言听计从,但万一惹怒了她,说不定她会把他也丢在这山里。宋子真沉着脸。开始没找到蒲雨夏的时候,他就打了退堂鼓。证件和钱、卡都由李清月一手掌握,他甚至连指纹都没怎么留下。即便蒲雨夏报案,也没有相应的证据。 他相当后悔听了李清月的怂恿,把人带走。做你情我愿难抓把柄、顶多按个“私德有亏”名头的事,才是他的目标。他往后还想努力跻身上流社会,不想留下什么污点。 蒲雨夏跑了,哪怕没拿到钱,他也想先走人。这单不行,还有下一个。 但李清月却很是愤怒。她行事多少有点疯,竟联系了不知哪里认识的“朋友”,真拦到了蒲雨夏。那些朋友要价不菲,李清月却给的眼也不眨。 ……但他不想再淌这趟浑水了! 犹豫间,铃声停了。 李清月出来问:“谁?” “备注是风。”宋子真答,“打了很多通电话。拉黑吧?”免得重要电话被挤了。 “哦,”李清月有了印象。她古怪笑了声,“别管他……不,”她突然改口,“给我看看。”她接过手机,将来往短信一条条查看,而后陷入思索。 “障碍。”李清月说,“影响计划。”前几天还听说他基本是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既然联系了这么多次,肯定是在乎她。问他要赎金……” “现在的价,他给不起。”李清月说。她现在只想和蒲戒刀谈判。中间的人越少越好。 “……你到底想要多少?”宋子真不解,“她能值那个价吗?” 李清月抬眼看看他,笑了声:“别想了,你想不懂。”她说,“下次记得接听糊弄几句,让他最近都别打过来了。” 这让他怎么糊弄?! “从前我也见过他。”李清月感慨,“当时家里刚出事不久,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没有肯收留的亲戚,她就想起了蒲雨夏,“拒绝得可真干脆。”说什么之前来住,就把他家里弄得一团糟。她不过是把客厅的画换成了自己的艺术照,把安排给她的客房刷成了迷人的蓝色,顺带砍了颗蔫巴的小树苗。那树本来就半死不活,她不是助它解脱吗? 宋子真越发等不下去。关于钱的细节,李清月叁缄其口,却又偏偏让跟着承担这么大的风险……钱到她手里,能分自己几成还是另说呢! 不行,他得另想办法。 等到李清月疲倦入睡,他总算等到了机会。 “雨夏,”他的套路是惯用的,温柔可亲,“我知道你这几天担惊受怕。” “……没人会来赎我的。”蒲雨夏再一遍解释,“你们要多少,告诉我。带我去银行,或者我能联系人,把卡送回来……房门的钥匙都在你们手里,你们带我回去取,或者找人去取也行……” “……你愿意给多少?”宋子真意动。 “之前说好的一百八十万,都能打给你们。” 李清月抽成极狠。这笔钱要经了她的手,能到他手上的,花不了两年。 “现在不太够了。”宋子真故作犹豫,还想提提价,“你也知道,为了抓你,我们也付出了不少代价。”那些都是成本。 “……你想多少?”她账面上,能一次性调出的现金有限。 他眼神一闪:“我也不是个太贪心的人。倒是另一件事……”他能带蒲雨夏去取钱,但李清月却坚持要人来付赎金。后者岂不是更打草惊蛇? 他便就着那个分歧,让她做选择:“你是更偏向我,还是偏向她?” 半晌后,蒲雨夏问:“你能早点带我走?” 走?他还没主意呢。但他信誓旦旦:“对。只要你决定好。付完款,我绝对不再纠缠。” 她说:“……好。” 宋子真强按捺兴奋,出了门。回味了十分钟,又回想起蒲雨夏的态度……他是不是还能再提更高的价?便回头又说,似乎为难,“为了你,我可是和我多年的老朋友决裂了。你……” 他报了个数字:两百万。 蒲雨夏沉默几息,终答:“好。” 他又来了第叁次:两百四十万。 继续答应,恐怕永无止境。蒲雨夏道:“我一次性拿不出这么多。”实在不行,她就只能继续和李清月耗。 敲定了两百二十万,不多久,宋子真又来了。蒲雨夏已然睡下。他声音轻柔地叫醒她,而后说:“别再拖下去了,好吗?” 蒲雨夏朦胧转醒:“……你还想要多少?” 唯恐被发现真相,他迅速摁断了电话,说:“你的前男友,试图联系了你很多次……” “他醒了?!” 醒不醒的宋子真是不清楚。但他倒确认了,蒲雨夏着急走,就是这个原因。他说:“他好像急着见你。听到我接电话,似乎误会了点什么……” 她清楚,宋子真绝不会把手机还给她。他想要的只有…… 宋子真将手机握在手中,静音后,在她看不到频幕的角度,光明正大地操作着。他说:“你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我录个音。”再拨通风的电话,就有见证人——“自愿赠与”的证据。 “……全部共二百叁十万,我都能给你。” 宋子真突然话锋一转:“我以为,之前我已经满足了你。为什么后来,你突然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宋子真叙述自己悲惨的恋情,而自己试图逃跑的故事——那似乎对他打击很大。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她问。 宋子真微笑着说得暧昧:“不够详细。我想再听……”他眼瞧着对方挂了电话,停了录音,重新关机收起。 自愿赠与的理由:情侣关系,表达爱意的方式。 打好了这一步基础,他就只剩两件事要办:避开李清月,找出下山路线;督促蒲雨夏转账。 曙光近在眼前。但这样的高兴,却没有持续到第二天的下午。 宋子真本想在再套一次李清月的话,却在半掩的门间,看见李清月含着细管,点着打火机烤向锡箔纸。她动作贪婪,不知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宋子真眼看着她躺上土夯的地面,飘飘然什么也注意不见,连门已半开也浑然不觉。打开的皮箱就放置在一旁。 他陡然心惊,缓缓退出。哪来的毒品?他得赶紧走! 他越回忆越不对劲。李清月中间离开的时间很短,不足以跑进城再回来。所以这个皮箱的来源……只能是这个村子! ……可他怎么才能走?他眼神闪烁。现在不就是机会? “……章立国!你个鳖孙王八蛋!”清醒过来的李清月被捆着往外拉,大骂,“你以为你是因为谁才有的今天?我!是我把你一步步扶起来的!” 宋子真面沉如水。他捆住李清月,是因为这女人打起架来,他制不住。还是绑起来安全。 但他最讨厌的别人提他的过去,提他的旧名。他抓着李清月的领口:“接下来往哪走?” “想知道?”李清月笑,“问阎王爷去吧。” “……要是迷路了,咱们得一起死在这!”他威胁。 “哈哈,我怕?”李清月说,“一起死呗。” 为了绕开那些村民,他从树林中穿过,往山下去。李清月不肯走,便硬拖着。但直到天昏,也毫无出去了的迹象。 天黑后,林子里就会更危险。这地方人烟稀少,指不定有什么毒蛇之类。但蒲雨夏跟得实在太吃力了。 “休息……”蒲雨夏抱着棵树,费力喘着气。 人都还在,李清月仍挑拨离间:“……雨夏,夏夏,你忘了吗?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蒲雨夏不答。 “我们是同学,还上的同一所初中。你爸爸还和我小叔一起吃过饭呢。”李清月说,“我知道我错得太多了,我不该这么对你。可我因为家里破产,被亲人背叛,欠的钱怎么还也还不完,所以才出此下策……” “……我记得你。”蒲雨夏说。 李清月惊喜:“真的吗?我就知道你……” “……怎么下山?”蒲雨夏说,“告诉我怎么下山。” “熟人好说话。”李清月笑眯眯的,竟然也开门见山,“我不要多的。什么钱、房子、珠宝……”她统统不要,“我只想要你爸爸的联络方式,你再帮我添两句保证。”她从前不想说,就是怕被看出她的真实目的。只可惜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怪宋子真那个蠢人! 她在蒲戒刀面前,没有任何说得上话的地方。兴许早忘了她。蒲雨夏说:“我没他的电话。” “你肯定能联系上他。”李清月道。不然他们兄妹哪来的钱? “……我给了你也没用。” “好吧,不用添话。”李清月退一步,“只要你给了,确认能和他、他的什么兄弟助理也都行,能和他们通上话,我就告诉你们怎么下山。”有用,怎么没用? 这整个村子,多少贩毒的赚得盆满钵满,却偏偏不敢露财。他们一直在找一条可靠的线,来长期、稳妥地合作。几年过去了,却依旧搭不上合适的人。 ……但若有了蒲戒刀……还有多少能比大型合法赌场,更安全、快捷、低成本地洗钱? 要不是蒲雨夏来到这,又逃跑,她还想不起来联系起这茬。这就是命运。一切都是老天在帮她! A15-雪景 蒲雨夏所知的事,几乎仅停于此。她给了联络方式。李清月不知和宋子真聊了什么,竟连钱也没要,就放她走了。后续甚至寄来了些礼品,似乎是和蒲戒刀一方联系得不错。 过了没两年,宋子真竟上了新闻。曾经的富婆女友们不知怎么竟联合起来找上了门,要钱的要钱,要人的要人,从十八到五十二岁,场面极度混乱,一时成为了当地的笑谈。至于李清月,则是几年后执行了死刑。罪行累累,她一度不承认自己有错,却又在死刑通知书下来后痛哭流涕地请求宽恕。 随着蒲雨夏回忆的结束,眼前的门,外部的漆已大半剥落,露出了黑色的铁质。剩下的黄色组成了一个诡异的笑脸,以及一个单词:liars。随着房间的迅速后撤,一张相片悠悠飘落。 蒲雨夏拾起来看。一张风景照,拍的残雪之景。像是透过玻璃,从里向外拍摄而得。外面光明,内部昏暗,厚重的窗帘拉住了一半。正反没有任何字迹。 而在那面光洁的墙上,另一扇门重新出现。它雪白平整,毫无瑕疵。连灯也是纯粹的白光,外型像多棱的水晶。 在她走近观察时,另一边,又响起了动静。打眼望去,烟霭苍漫间,隐约结了层水汽似的门,不似真物。空立在那里,没有任何与它联结的墙,不知何为内,又何为外。上头悬了一个斑驳的球,没有任何的光,像月球的模型。 两扇重新出现的门。蒲雨夏左右看看——一扇属于她,一扇属于蒲风春。哪一扇? 等着找她算账的蒲风春匆忙从粉门推出来。他刚要端出声冷笑,新的场景便印入了他的眼帘。两两相视半晌,他指着那扇白门:“那是我的。”又问,“你打算现在进去?” 蒲雨夏并不正面回答,只把刚想起的回忆叙述了一遍,总结道:“那些都是误会!” “……我猜到了。”他面不改色地说。 “嗯?” “……好吧,没有。”蒲风春转开眼,后面的话轻了半度,“嗯……我不应该怀疑你。” 她高兴扑过去,跳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都过去啦。现在的就是新生活!” “……也是。”他不置可否,只再问,“你打算现在进去?” “……别紧张啦,”蒲雨夏扬起笑容,收着双臂,筷子似的挺竖进他的怀里,“没那么急的。”她问,“你没别的想说了吗?” 他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了「欲望」。 “有。”他说,“你放了我鸽子。” 他就没有一点感动吗!一点都没有“我体会到了你对我深沉的爱”的情难自已吗! “……你为什么这么冷淡!” “没那回事。”蒲风春坐上沙发,矜持看她,“只是觉得你忘了更重要的事情。” 蒲雨夏想了想:“对了……按宝相哥的说法,当时好好的,你干嘛去救了人,还把自己搭进去?” 她根本抓不到重点!蒲风春无奈回答:“算意外。过去之前,那人背影远看着很像你。”他连续一周多,想分手的事,却怎么也没想通。过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分手? “走近就知道认错了。”那女人的年纪要大得多。他说,“但都过去了,总要问两句。”那女人大概是受了什么情伤,防备地看着他。 “人看着精神挺差的,我就多劝了几句。” 女人态度缓和,似乎犹豫起来。聊了几句后,她松口说:那、那我还是回去吧…… “但她又说,山爬到一半,突然就不大能睁开眼,看什么都模糊。”他猜是雪地光线反射太强的影响,考虑到包中还备有墨镜,便把雪盲镜借给了她。 但女人接过后,却转身就跑,没跑几步,一个滑步滚了下去。 他条件反射地去追。装备多,总归要慢些。幸好她跌得不快,只一小截,很快拦住了。 “她一个劲跪在地上哭,怎么也叫不动。”无法之下,他安慰了几句,考虑还是先去和李宝相他们汇合。 谁料女人听了他的话,竟歇斯底里叫: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她丈夫是个大官,位高权重的,身边有不少情人。”他说,“她也睁只眼闭只眼。谁晓得好端端的,她儿子知道了。十几岁的男孩,要找一个怀孕了的小叁算账。争执间,小叁流产,她儿子坠楼死了。” “她受不了那个刺激,就要离婚。”但她自己家里是行商的,父亲、弟弟都吃了她老公不少人情,怎么也要劝她继续。组织上也劝说压了好几次,暗示她:维护名声、维持体面。她一气之下要出走,却被家里人关在了房里。她气不过,逃了两次都被抓回来,更是在房里乱扔东西发脾气。 “……他们是要她认命。”蒲雨夏微叹。 女人锤着雪地喊:他们都说是为了我好,有哪个人问过我的意思?问过我儿子的意思? “她也后悔。当初要多管一些……”甚至被迫进精神病院,被看管了半年多。 蒲雨夏皱眉:“那后来你们怎么出事了?” “……我想拉她起来,”说到这,蒲风春多少有点头疼,“她就推开我,说我要害她。说她知道,男的都坏到骨子里。什么群的,大家都说了很多……她已经彻底看清了……”而后便是一些胡言,说什么上天保佑,什么什么神……人类肮脏,她要净化自我…… “我想想还是回去。眼镜抢不回来,我就找了找墨镜。一个没防备,反而被她抢走了包。”他痛惜地说,“我竟然昏了头,还去追她。”本以为肯定能很快拿回来,没想到她摔了两次,摔没了影。他在附近盘旋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人。更重要的是……他迷路了。 已经下到了半山腰,大多工具他都收进了包里——包括地图、gps和对讲机。手机没信号,他又在附近蹲了半小时,思来想去,还是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回走。 ……一走就走出了事。加之眼镜送了出去,他没法长时间看清四周情况,再也回不去了。 “……”蒲雨夏抱膝坐着,不由感慨,“……这世上,怪模怪样的事还真多啊……” 蒲风春笑了声:“这不就是现实吗?” 她安静下来,掏出速写本,随意画了几笔。 蒲风春眯眼:“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她茫然问。 他咬牙,突然起身走了。 怎么又这样! 蒲雨夏追上去:“你告诉我嘛……”再一次的闭门羹。 到底怎么了?她在门外反思。还有……婚礼?这要复杂的企划,总之,一时半会…… 等等,出发前她好像还承诺了点什么……纸条……情趣内衣!她终于想起来了。那只是话术啊!就跟老板允诺:好好干,明年一定给你加工资。怎么能当真! 她靠墙现构思。 但要多糊弄两次,再好的员工也会想跳槽的。 唔……有了!换了身衣服,她重新敲门。声音怯软:“风总,风总……风总在吗?我来送文件。” 蒲风春贴着门,耳朵一动。他慢慢拉开门,竟套了身西装。 “什么事?”他冷淡问。 “文、文件……”蒲雨夏柔弱垂首,将一沓纸递过去。 “页数也不标,内容乱七八糟。”他翻了几张,皱着眉训斥,“你怎么做事的?哪个部门的?” “我、我……我是新来的……”她紧张道,抓过文件,“我马上回去重理……” “等等。”他从中挑出一张,“这是什么意思?” 蒲雨夏探头看一眼,虚假“啊”一声,就要抢回来:“不、不是我放的。肯定是别人陷害……” 蒲风春终于装不住,笑骂:“戏精。”他将纸抽出。一张彩色图像,她穿着兔女郎似的服装,神情暧昧,举着一块牌:深夜好寂寞,想哥哥来陪我。 他慢条斯理地将纸迭好,塞进口袋。蒲雨夏便着急抓他的手:“不要。不是的,那不是我。” 他将人拽进来,抵上门,将她环绕其中。单手拨开她的小西装外套:“那里面的是什么?”他从她胸前的大片镂空中伸进手揉捏,“借着送文件的名义勾引我?蓄谋已久?” 她摸着他的手,半推半就:“我没这样想……” K1-欢迎回来 蒲风春将她抱上了床。她想叫几声,他却捂住了她的嘴:“换几句台词。” “是你不知道该怎么触发剧情。”蒲雨夏抱怨,“你要符合人设。” “……要求还挺多。” 他去拉她的西裙拉链,拉开一半,眼睛盯着微凸起的髋骨两翼。柔和的线条隐没入幽暗:“没穿?” 蒲雨夏还要念那些台词,他将她裙摆送上去,再拿出了相机。 “……不行!”她拽过被子遮挡。这是真不行。 他跪在她双腿之间,就要把镜头往里伸。气定神闲,重复着蒲雨夏刚刚的话:“你要符合人设。” “……你是严肃禁欲的大老板!不应该会玩这种!” “哦。”他说,“老板太禁欲了,根本不需要女人。嫌弃地把你扔在酒店,自己先走了。” “等等,”她跟不上发展,“那你是谁?” “我是跟踪老板的狗仔。”蒲风春轻笑,“偷看到美女真空上阵,立刻淫性大发,忘了正事。狗胆包天,翻窗跑了进来。” “小妹妹,”他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向上摸索,风流含情,“老板不会来了,你还是从了我吧。我帮你多拍几张漂亮的裸照,送你上杂志首页。”他说,“都说靠山山倒。老板是靠不住的,自食其力才是正经。” 这是鬼的自食其力!她按住他的手:“我、我还是第一次……不想被别人看见……”她仰撑着,浓密的长发堆积。 “第一次?”他怜惜道,“那我就拍下来自己收藏。等下一次你想要了,再发出去给别人看。” “……会泄漏出去的。”她硬酝酿了些情绪,眨着朦胧水雾的双眼,“我害怕。” “害怕的时候就叫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 “好哥哥,快上我。” 蒲雨夏呆住:“……啊?” 他将被子掀开,强硬挤了进去,对准角度拍了一张。 “……不要!”她想后撤,又被压住。 “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说,“我来给你拍照。什么时候你叫了我的名字,我就停下。” “……这不公平!”她说,“唔,怎么样都是我亏……” 不等她想出个好法子,蒲风春已然又拍了一张。他送到她眼前:“你看,它想着我呢。” 她跳下床就要跑。拉链全开的短裙滑倒了膝盖。她蹲身去拉,他便又抓到一张。 “蒲风春!”她狼狈拉着拉链,“信不信我把你的相机都毁了?” “那是谁?”他装听不懂,“只是玩个游戏,你可真玩不起。” “……死狗仔!”她骂了一句,捂住胸前黑色布料上的兔子镂空图案。羞耻和情欲让她两颊酡红,真有些泪眼汪汪的意思,“有完没完?” 他笑眯眯在侧面添了一张,道:“好妹妹,再多骂几句,我爱听。” 蒲雨夏含混说了几个字。 他蹲到地上,找了个仰拍的角度,似乎想透过她紧夹的双腿,将风景全然招揽。 她只好横了横心,清晰说:“好哥哥……” 他停住,仰望她,等着后续。 “……快上我。”她说,“……我想你了。” “还会自己加词,真是前途无量。”他终于放下相机,钻入她的腿间。他柔软的舌尖滑过她的缝隙,卷走一点渗出的液体,又添上新的温热水渍。浅浅拭过她的花核,待他唇舌离开,渐次清凉。 她抱胸低头,渐渐滑落到地板上。 蒲风春将她打横抱起,送入床间,除去阻拦的衣物,在穴口浅浅试探了几下。他问:“你喜欢狗仔还是老板?” “嗯……”她低吟,“……看谁技术好。” “看来是狗仔。”他拉开她的单腿,带着薄茧的指尖抵住滑腻的肌肤,侧入而进,沉沉地撞。喘息几声,他道,“狗仔,很急。” 空虚似乎得到了满足,心却又渴望另一个高峰。她闭眼试图抓住点什么,好在没有支点的荡漾中获得一种安定、一个港湾。 “……痒。”迷蒙里,她轻念,“嗯……好痒……” “什么痒?”他浑身散发着热气,唇贴着她的耳廓问,“哪里?” 微黏的水在进出的摩擦中源源地流淌。她半睁开眼,模糊捕捉他的影子:“……心痒。”断了两个音,才接上后面的话,“好想得到你。” 他一言不发,做最后的冲刺。将她抵在床头,到达顶点射入。 五个房间,她已经通过了四个。等她洗澡的时候,蒲风春靠在一边琢磨。还剩下一个。也许已经过关,就差将门重新打开……也说不好。 刚进来时,规则就曾提过。第五扇门里没有钥匙,成功后,有的只是一封信——可以作为通行证,从门进出:往返各一次机会。信只能被写了信封表面写了名字的人用。 但他还有四个。「恐惧」和「嫉妒」他熟悉,纯白的门却还没去过。他该先去哪? 蒲雨夏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热气氤氲中钻出,她拖着他的拖鞋,啪嗒几声,在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印。溜进被窝,顺手盘了盘他的腹肌,她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蒲风春挑眉瞥了眼地面,决定放弃计较:“打算设计什么样的婚礼?” “中式还是西式?”她想想,“好,西式吧。” “嗯,好。”他懒洋洋靠上她的肩,闭眼假寐,“要哪些环节?” “……有哪些环节?” “宣誓,交换戒指……”他仔细回忆朋友的婚礼,“喝酒吃饭。” 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浪漫顿失:“唔,我再想想。” 没安静几分钟,她说:“我打算先进最后一扇门看看。” 她耸耸他:“你怎么不说话?” 蒲风春往旁边撤撤:“你都打算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若无其事地准备睡觉,“你先去呗。想去就去。” 蒲雨夏:“……”她抹了把脸,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角色有点对换。她心虚解释,“我觉得,最后一个房间,可能对你的通关进度也有帮助。”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挽救道:“既然「门」是因它而存在的,我认为它其中有关于「门」作用的解释。”她说出自己的猜测,“在进入上个房间之前,我发现灯的亮度有所下降。也许这和「门」的损毁有关。”坏的能影响,好的也一样能影响才对。 “为什么要出去,”他坐起来,“那个问题的答案,你想清楚了吗?” 她想想:“没有确切的理由。”举例道,“就像你年轻时候,一定要往外跑一样。除了工作外,只是被模糊的欲望驱使吧?” “有确切的原因。”他答,“当时不清楚,现在想出来了。” 蒲雨夏刚想问:那是什么?就见他释然般笑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算了,你去。” 蒲雨夏眨眨眼:“嗯?” “我好像明白了。”他吻了吻她的眉心,“为了印证我的猜想,你记得把你最后一扇门的名字告诉我。” 他说:“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也许……很快就能知道。” 它的名字…… 熟悉的走廊,云雾缭绕的门。灯渐渐发亮,蒲雨夏随意找了个方向走进。水帘似的门没有任何阻挡,如同穿过烟雨一般,只有发顶沾了细小的雨珠。 门内是纯白的空间,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整洁空旷,一尘不染,有限而无边。 脚下地面如电子屏幕似的闪烁出荧蓝像素组成的字:「欢迎回来」。等她看清,字消失,组成了新的一行:「这里有两瓶药。橙色液体的药瓶,能让你恢复一切记忆;黑色液体的药瓶,能让你忘却一切记忆。你可以什么都不选,也可以两者都选择。」 她凝神左右看看,两个药瓶出现在字旁。保险起见,她没做选择,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半人高的小山,由各种颜色的豆子混合在一起。周围没有提示。犹豫片刻,她小心拎出了顶端一颗——没有变化。 于是她试着在小山上,用指头戳了一个洞。依然没发生改变。 她揣测着这堆豆子存在的意图:全部打散?把豆子分类?堆出一个奇怪的形状?全都吃了? 她推倒豆山,圆润的豆子瞬间四散滚开,在光滑的地面上越跑越远。她将想法一个个尝试。 红、黄、绿、黑……一共十个种类,她将它们各自按颜色归属:红,褐,青,褐,白……漫长的时间后,她的耐心耗尽,却至少还有叁分之二的豆子散躺在周围。她双眼发直地盯着莹白地面,期盼上面能突然跳出一条指示,哪怕是进度条也好。 这个房间无声无息。或者说,它自身不制造任何声音。豆子敲落到地面没有声音,她走路的脚步没有杂音。 安静得发慌。蒲雨夏自言自语,试图制造点响动:“也许不是这个答案。”但直到她完成预想前,她都不可能知道,那究竟对不对。她已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分清那叁分之一的豆子,不能半途而废。万一答案就是它呢? 于是她重新爬起来,深呼吸几次,继续尝试。为了提起精神,她自我鼓励:“没错,就是这个答案。等我试完就能知道。结束后,我就能往下一关去。”美好的畅想是种安慰,“也许它只有叁关。我很快就能解决一切。” K2-原点 又不知多久过去了。零散的豆子还剩下一半。 头昏脑胀中,蒲雨夏掏出从「欲望」中携带出的果茶和面包,垫上薄毯,试图改善心情。吃上一口,咀嚼几下。她脸色突然一变,就想要吐出来。捂着嘴看周围洁净的环境,吞了口果茶,勉强咽下去。 腕上的手表指针混乱,时而停歇,时而正走,时而倒退。这里没有时间的统计,没有饥渴,没有困倦,没有嗅味觉。这是个无聊的地方。 豆子,豆子,豆子。她要专注她的目标,首先把该做的任务做完。于是分类出的豆子越来越多,混乱存在的越来越少。它们各自统一的颜色、相差无几的数量,使整块区域显示出缤纷的整洁,像创造了伟大的规则。 再将最后一颗放入黑色群体时,什么也没发生。 她想错了。 蒲雨夏不免发了会呆。周围的景象毫无变动,第一题处,那行字和两瓶药水依然存在。也许她该试试喝那瓶橙色的药水?这也许能让房间产生新的变化;或者,起码,她能有些新的信息。 她迟疑地围在字边打转。她想:不,先不急。她还能再试试。 于是她重新回到了那堆豆子面前。尽管之前做的都是无用功,但她还有很多种可能的推测。她有无穷的精力和时间可以浪费,她有无数次重来的机会。她开始验证后面的猜想。 彩色的豆子。就像一个个色彩像素,能组成一幅瑰丽的图案。只需要一些设计,一些小心的摆放…… 那些圆滑的豆子很擅长滚动,但没有关系。只要多一点耐心。她真的拼出了一幅画。每种颜色都或多或少地隐藏在其中。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是别的图案。她不知道。但这么多图案的可能性,难道真的要一个个尝试吗?也许这完全是错误的方向,无论摆出多少图形,都无法产生丝毫的影响。也许是拼成一个字;也许是把它们都碾碎;也许是数出它们的个数,再推导出一个奇妙的公式。总而言之,她不知道。 依然没有提示出现。 她只好重新起身,继续往前走去。 又走了很远,一对桌椅出现在眼前。桌面上有一本空白的本子,抽屉里有几打铅笔和水性笔。她随意挑了只笔,在一页白纸上划了几道痕。没有反馈。 她抱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她涂鸦了几个字,画了几个简要的图案轮廓,又一一擦去。 她需要提示。她问:“到底怎——么——过——关?” 房间依旧无反应。她只好重坐下来。涂鸦激起了她的一点热情,她翻了一页,继续绘制。第一幅尚可,第二幅并不令她满意,反复修改了几处,仍画不出想要的样子。她扔下笔发愣。她该做什么?什么才是对的? 题目是什么?那个唯一的、可靠的答案,又是什么? 她捂住脸,想不明白。尽管她有漫长的时间,但她不能永远待在这。 “这个世界,究竟希望我做什么?” 颓丧地瘫倒在椅子上,她突然想起了「门」。她想:我有观众。便重新拾起笔,用铅笔勾勒了大体的轮廓,再修改、定型,细化、勾线——捧着花的人,不同风格的笑脸。前头几个打眼些,后面的渐渐朦胧,只有大体的剪影。她举起来,试图找个能被看到的角度,转了半天,也不知道舞台究竟会从哪个角度取她的动作。 总之,她觉得自己传递成功了。这让她的心情有所振奋,继续了下一幅的绘制。当新的一幅完成,她便雀跃起来。尽管她没有赢得任何答案,但起码她赢得了快乐。她往前翻,检阅前头的几幅。第二张她有了新的思路,她想…… 第二张已经有些褪色。等翻到第一幅时,有些线条已经完全消失,只剩最深粗的几笔刻画还勉强存在。但毫无疑问,不需要太久,它就会彻底化为乌有。她无法阻拦。 蒲雨夏扔下了本子,起身朝前方继续。 也许是前方,也许早已偏航。但一直走下去,她确实发现了新的东西:一件外套。它简单、朴素,毫无特征。不是她的尺寸,蒲风春也穿不下。她好像见过它,又好像从来没见过——它的款式太大众了。 它为什么出现在这? 蒲雨夏想了想,将它带着一起上路。 在漫长的旅途中,她捡到了一本全是乱码的书,跨过一张渔网,在沙子上躺了一会。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在漫无目的地行走了很久后,她终于停下。她想: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也许会再也回不去。 她保留的那几把沙子,也已经在来时的路上撒完了。于是她沿着原路返回。 她以为是原路,然而那些沙子却将她引去了另一个方向。那里用木头搭了个小小的仓库。蒲雨夏弯着腰往里看,只看到了成沓的油画。她随意抽出一幅,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无所有的本白。 但这里的画并非都完全消失了。在仓库之后,一个画架上,一张半成品似的画还有淡淡的颜色。一个上半身已经大半隐没的女人,正在打开一瓶黑色的药水。地上还有个空瓶。 仔细查验完全部,剩余还依稀有轮廓的画,她都大概辨认出:「快乐」中的兔子王子剖心,「爱与恨」中的几个虚影;还有一张只分辨得出色彩很多,却看不清它的内容,像是没见过的内容。这是她第一次来时,留下的记录? 她离开那里。走了不远,这个空间好像终于到了头,地面出现了断裂——一个悬崖。 蒲雨夏趴在悬崖边,往下望去。越往下越暗,过了某个节点,一片漆黑,深不见底。悬崖边有座吊桥。破损的、细窄的吊桥,一直延伸到完全看不清情况的另一片白色空地。 她要去吗? 她得去。于是蒲雨夏小心翼翼地抓牢着扶手似的麻绳,在摇晃中小心挪步前移。 她越往中心走,吊桥便越下陷。似乎是她的重力将她带了下去。于是光明愈少,黑暗愈多。在浓郁的阴影几乎将她吞没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她想:过去真的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和做其他的事一样,什么也不会改变。她还得耗费更多的时间走回来。 现在的能见度很低。也许很快,她就会因为没抓紧绳子掉下去。下面是什么? 也许跳下去才是对的? 她不知道。过多疑问和徒劳无功让她开始放弃思考。她放了一只手,试图试探些湿度、温度,哪怕是风……当然,她没感觉出任何的差别。在悬空的晃动之中,她重新抓了回去。 她得再试试。她随时可以跳下去,但下去之后,不见得随时能再上来。 她继续往前。但并未陷入更深的黑暗中。似乎刚才就是吊桥的中心点、最低谷。走过那里,她就开始缓慢地往上。 当终于到达对岸,蒲雨夏用力跳上了实地。踏实的感觉让她长舒一口气,忍不住擦了把额头的汗。她抬头看向前路,看向她之所以被引来这里,是为了…… 蒲雨夏看着眼前的两个药瓶,那一行字:「这里有两瓶药。橙色液体的药瓶,能让你恢复一切记忆;黑色液体的药瓶,能让你忘却一切记忆。你可以什么都不选,也可以两者都选择。」 她回到了原点。 她抓了把头发,扔了包和那件外套。身体上感觉不到任何吃力,但那疲倦却好像从内而外地蔓延。她盘腿坐下,托腮走神。 她已经路过了不少“题目”,也在不断地尝试着解决它们。但她都失败了。 她抓住那瓶橙色的药水。她想起那幅画:为什么呢?那个女人要喝那瓶黑色? 不,哪有什么别的女人。这个地方,面对药剂的唯一一个女人,不就是她自己吗?“她”喝完了橙色的药水,又选择喝下了黑色。 蒲雨夏轻轻晃了晃那个透明的水晶瓶,液体如橙汁一般摇曳。她拔去木塞,一饮而尽。 k3-意义 播到这里,整个剧场突然断电似的黑了。台上的木偶重重坠落到地上。蒲风春试了试话筒,似乎还能传递出声音:“各位朋友们,”他扶着桌沿,直起上半身,“再次抱歉。” 等所有观众全部离场,他重新靠坐在木椅上,闭上眼,安静地等待。也许是回忆。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很多细节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良久后,他轻轻叹口气,抓住身旁的拐杖,吃力站起来。 他要去把后续的装饰设计完,在她回来之前。 蒲雨夏一推进「欲望」的门,便吓了一跳。那里完全没有了原先房间的样子,而是更像……一座宫殿,或者教堂?她也说不好。极高的穹顶,玉石般润泽雪白的宏伟长柱顶天立地,雕刻简洁,地面光滑的几乎反光。玻璃彩窗让透过的光线斑斓,恍若身置彩虹之中。白色的纱从穹顶垂下,又缠绕在阶梯的扶手之上。白色与浅粉玫瑰偶尔点缀在边角,墨绿的枝叶丰饶。 她仰面打了几个转,看见蒲风春走下来,高高招手:“我回来了!” 他问:“你成功了?” 蒲雨夏将手上的信封遥遥挥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我拿到了!” 他走过来想要看,她却塞进口袋,一把抱住了他:“啊,里面的时间真漫长啊。” 蒲风春笑了笑:“怎么说?” “你不是都能看到吗?”她离开他的怀抱,不断走动,在这个全新的布景里探索,“就是走路、挑豆子、画画,穿过吊桥……” “「门」好像突然出了问题。”蒲风春懒洋洋靠在柱子边,“只看到你喝了那瓶橙色的药水。后来的都不知道。” “咦?”她惊奇停下,“喝了那瓶药水后,我就想起了之前的轮回。紧接着,第一题的那行字……你还有印象吧?” 看他点头,她继续:“就消失了,出现了另外的字样。它要我回答一个问题: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蒲风春挑眉,“这可是个宽泛的问题。” 她点头:“我第一次没通过,就是因为回答错了这个问题。”又讲,“其实也并不宽泛。它问的并不是人活着的意义,而仅仅是‘我’活着的意义。只要合理,就能正确。” 他静静聆听。 “我第一次的答案,是‘不知道’。接着,它问我:如果有一次机会,可以让你创造出‘有关于你的意义’,你是否愿意尝试?”她像风筝似的飘回到他身旁,“我选择了同意。于是,它暂时保管了我的记忆,「门」也由此产生。” “这次呢?”他问。 “我说,我找到了。”她贴近他,凝望着他的眼睛,“我找到了。” 蒲风春轻轻侧了侧目光:“是什么?” “这世界本来没有意义。”她向后退去,笑着举例,“太阳的燃烧没有意义,流星的陨落没有意义,水从雾化雨再化为霜雪……一样没有意义。 “一颗银杏活上千年,不知道何为意义;给一对旅鼠一年,它们的种群甚至可以繁殖到一百万,它们同样不追求意义;在特殊情况下,不得已‘逆生长’以存活的水母,也无法和意义扯上丝毫的关系。” 就如同那个房间的其他题目,只是存在,而不会有任何标准答案——或者由她自己创造,再自己解答。它们的存在本身无意义。 她说:“只有人才讲究意义。是人自己创造了意义。” “……那又如何?”蒲风春问。 “所以意义也只限于‘人’之间。”她说,“当有一个人认为什么存在意义,它就拥有了意义;当更多人的人认为它存在意义,它就将拥有更持久的意义;当世世代代的人将它流传下去,它的意义也随之永生。 “同样……”她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事物——只有你认为它存有价值、存有意义的有形或无形之物,将会随着你的死亡,而一切消隐。” 人类死了,意义也不复存在。 “这就是「门」的作用。”她说,“追求意义,创造意义,延伸意义。你,我,观众。承认……”她顿了一顿,“承认这一切值得存在,交流、沟通,并试图编织汇聚出更悠远的影响……人生命的欲望之火也就随之燃烧发亮。” 是「门」的存在,让她无论站在哪扇门前,欲望之灯都能耀眼。 “第五扇门的名字——「虚无」。”她说,“我战胜了它。” 蒲风春双手插着口袋,无精打采地靠着,半耷拉着眼皮。他说:“那么……实际上,我有点好奇。不如说,已经好奇很久了……” 他慢悠悠地问:“提问你的是谁?为什么这些房间,都和我们过去的人生息息相关?又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我们为什么会存在此处,又为什么只有我们?我们真的能出去吗?出现在哪个时间点?外面又是什么情形?” 蒲雨夏的笑容慢慢隐没。她不大理解地偏头:“我怎么会知道?”蹙眉,“你为什么要拿这样的问题来问我?” “好吧。”他轻笑了一笑,“好吧,你说得对。你当然不知道。”伸出手掸了掸衣服的褶皱,“那些也不重要。”他过去搭住她的肩,吻了吻她的耳廓,“我带你在这里转转,还有不少东西没和你介绍。” 那些乐器可以自己弹奏音乐,那本宣誓词也会自己朗读。楼上的新房间塞满了新衣服,还有一柜子的情趣玩具。请柬已经设计完毕,两套礼服和相应的首饰秩序地挂在人台上。 “我看见你的本子上有几张婚纱的草稿,”他绕着人台打转,“就不打搅你的思路了。” 蒲雨夏说:“可我们没有能送请柬的人。” “不是有「门」和那些观众么?” “我们在「欲望」里,”她说,“是不开场的,他们也看不到。” “他们进不去,但我们可以。”他说,“我们能把请柬发进那一个个的匣子。等什么时候开场,他们什么时候来看,就能收到了。” 他笑:“还能把现场录下来。到了不影响通关的闲暇,我就能拿出来,把视频放给他们看。” 他走到她身边,微俯下身,蹭了蹭她的脸颊:“他们能看到漂亮的新娘,穿着漂亮的婚纱,嫁给她喜欢的男人。” 她低头:“我爱你。”不只喜欢。 他的指尖滑到她的下巴,轻抬起。他笑意盈盈:“好。” “你没别要的补充了吗?”她有点不满。 “有。”他缓缓抱住她,“我同样爱你。” “……爱会变吗?” “人类死了,爱自然消失。”他答。 “你。”她强调。 “会的。”他说,“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也许会爱你更多,也许会更少。也许爱的方向、内容改变,也许……” 他说:“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不爱我。那我自然也将改变。” “……什么承诺也没有吗?”她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问。 “……有。”他肯定道,“在你想要离开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良久,蒲雨夏道:“我也有承诺。”她说,“每个我活着的、清醒的时刻,就是我爱你的时刻。” 她必须坦白。 “你提的那些问题……”她说,“不是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许了一个愿望……”她意识到那样的解释并不是现实。 “我许了一个愿望……叁次。” “「欲望」门外的那张照片,你还记得吗?”她说,“你还曾在上面留言,说祝我美梦成真。” “那个生日,我的愿望是……”一个自私的愿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她喃喃,“我们能共同生活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所有他人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没人能介入我们的感情。” “第二次,是我们在现实中……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彻底分离的那天,“我再次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在我们封闭的房子里……” “最后一次,就是进来前的那一瞬间……”她说,“那几年,我画了很多画,甚至做了很多木偶……你、我,还有别的人……我想要重复那些过去,想要回到某个节点……”但她却遗忘越来越快。 她的一日叁餐都找人定点送收。只在想起来的时候吃,熬不住的时候睡。与此同时,严重的失眠也在折磨着她。无论躺在什么地方都无法睡着,或者不断地做梦。 她画的油画。先前只是偶尔会沾到衣服上。直到有天从梦中清醒,她发现她宽阔的地毯上结满了颜料块,将她半箱存货都挥霍一空。自那以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坏。 她的大脑越发混沌。很多时候,只是神游般做事,却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直到有天,她试图拿起画笔,却颤抖着抓不过叁秒。她心脏剧烈地跳动,那声音几乎清晰地入耳。在一片黑暗中,她想:对于这个世界,我何必存在? 我为什么而活?我所做过的一切究竟又什么含义?又能真正带来什么? 什么也没有。 她跪倒在地面,感觉头沉重撞了上去。 而后,隐约有一个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如果有一个机会,能实现你的愿望,你想要实现什么? “我想要重活一次……”她在脑海里和那个声音对话。她以为那句话的结束就是终尾,但不期冀的,一个人的脸庞突然闯进了她的思想。她很久不曾以为,那是她的渴望。但在迷茫间,她仍添上了那句话:“……我想……他回来……” 他紧紧按着她的背:“你的愿望实现了。” 蒲风春叹:“我从前……那几年,不就一直留在你身边吗?为什么你又是那样冷漠?” “……没有。”她说,“我只是和之前一样……” “你总是关上门做自己的事。就算我留在你身边,和你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区别?” 她怔了半晌,回答道:“……就想确定你在我附近,这样有安全感。” 就像最早期的婴儿,自顾自玩耍时,要确定“母亲”在他的视线内,最好正关注着他。一旦发现“母亲”消失,就会无比恐慌,开始哭闹。 “……当时我、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不与人社交,相关的需求极低,“而且在白天潜心做事的时候……你总是突然兴起,或者只是因为无聊就来打断干扰我……”确实很烦啊! “哼。”他说,“你想要陪伴和感情,当然要付出精力。”只顾自己爽,哪有那么好的事? “我错了。”她从他怀里起身,低头道,“我深刻地反省,认真地改正。听取你的建议……” “嫁给我吧。”他突然打断,“这句话,我还没向你说过。” —————— 回忆小剧场: 5月21日,晴。 终于交了一张稿,蒲雨夏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间。客厅里,蒲风春正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比赛。 她偷偷看一眼,确定他在,又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手机,突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蒲雨夏懵然看看他:“不知道。”手机上不是有日期吗?问她干嘛,她又不是日历。 L1-融合 “那么,你想出去吗?”蒲雨夏再一次问。 他的手慢慢滑上她的肩膀:“你认为我怎么想?” “……我不知道。” “你希望我怎么想?” “像你真实想的那样。”她说,“只要你说出来,什么样都好。” “我好像猜到了最后一个房间的名字。”蒲风春说,“解决它,也许我就能确定前路。” 他还没做出抉择。 窗边空旷的殿堂,灵光瑰绝,流离烂漫。斑驳的绚彩如钟的指针,旋转至他们的身侧,又轻点而过。 蒲雨夏退开,将那封信抽了出来。她说:“你的。” 封面上写着他的名字。 “是在第一次进「虚无」的时候指定的。”她能选择将机会给谁,“我想,你当初进来,并不是自愿的。”她将信塞到他手里,“所以,它属于你。” 蒲风春接过那封信,拆开。首先抽出的是一张贺卡。黑色磨砂质地,正面是一只白色的飞鸟,紧接着是一个白色的提问:「何处是牢笼?」 他翻过来,看向反面。鎏金的字体如打印出的一般: 「恭喜您重获自由! 或是重返地狱。 ——zi.」 他不自觉挑眉,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恶意。信封里还有两张通行证,普通身份证大小,略薄些。一张雪白,画了黑色的一排杆,像监狱的一面,角上全黑,标了【蒲风春·出】,背面注释:凭此证明,可出「鸟笼」,仅生效一次。第二张则通体漆黑,是第一张的反色,只有出和进字样的差别。 他反复把玩,对光看看,重收了进去。 蒲雨夏道:“除此之外……我还拥有了权限。” “可以新建房间,调整原来房间的部分规则……”她补充,“除了「欲望」。” “……”蒲风春静静凝视她一会,无奈扶额,“你可以早点讲。” “因为我也不是特别清楚限制。”她有点心虚,“只是脑海里多了很多新的讯息。”但具体内容,她还没来得及回忆整理。 “接下来,只剩拿你的通行证了。”他掉转身,扣住她的手,拉到窗边,“你想先做哪一项?” 是先解决房间问题,还是先举行婚礼? 她单手捧脸,想了会儿:“一次性解决吧。”顺便让她有时间把婚纱设计完,“等我捋一捋。好像有个……快速通关的方案?” 重新走出到走廊,「虚无」的门已经消失,另一扇门在相同的地方竖立——它通体为灰雾笼罩,甚至掺杂着黑烟似的颗粒。门如沙砾堆砌,黏合的材料像石油似的向外冒。 蒲雨夏开口:“它的名字是……” “「厌恶」?”他猜。那是他不愿离开这个虚拟空间的本质——对现实世界的厌恶。 “差不多。「恶心」。”她指向那扇之前出现的纯白之门,“「粉饰」。再加上地下的「恐惧」和「嫉妒」,一共四扇门,融合到了一起。” 她用力拍拍蒲风春的肩:“加油啊,大哥哥!一次性通关!” 蒲风春目光不大友善地瞄她一眼:“要是失败了呢?” “我已经尽量把我权限内的难度降到最低了!”她的眼神充满鼓励,“你一定可以!” 风凉话! “你的权限……就没能让你知道,房间有哪些剧情,怎么通关?”他不想努力了。 “没有。看不到。”她回答得干脆,“我只是把环节降到了最简,把自由度降到了最低。” “最低……?”他预感不详。 “可供的选项更少,蒙对的可能性越高!” 蒲风春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你……”这就是最低难度? “那些关键场景的画大多是你画的。”他试图继续套到剧情,“你还记得哪些?” 蒲雨夏思索一番:“没上场的还有……我们初在一起的那段。其他的应该都是我没经历或者没注意的……”所以不在画里。她不解,“你才应该有印象吧,那不是关于你自己的故事吗?” “而且啊,”她终于回想起来,“每个房间门外的相片,都是你拍的吧?” 最后一张「虚无」,是一张彻底虚化的遥远面孔,模糊得近乎白纸,一滴泪挂在脸颊,却格外地清晰、显眼。 “「愤怒」门外的照片是什么?”她想起来问,“你的照片和那些房间的关系……”她越想越不对劲,“你还有事瞒着我!” 他轻轻侧开眼:“咳,一点点。反正……你很快就知道了。” “……总觉得这段话似曾相识。”她戳了戳他腰,“算了。早去早回。”她垫脚在他唇尖吻了一下,就飞快往回跑去。在门口,她挥手喊道:“我在家里等你!” 他喜忧掺半,四下望望半空的场地,抬脚向第五扇门走去。 那是个旧木房。 一张窄凳,一张矮桌,一面积了灰的铜镜。头上一个旧灯泡发着黄光,随着垂吊的细线晃动。角落阴暗得辨不出堆积杂物的形状。 女孩拎着块湿淋淋的旧抹布,往镜子上抹了把,就朝他说:“坐。” 她开了几个盒,自顾自调了颜料。走到他面前,就要往他脸上铺底。蒲风春朝后仰仰,挂着一点笑:“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幼态的蒲雨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上的白裙边沾了不少油彩:“化妆。” “你手上的是什么?” “凡士林。” 他想起身再拖延片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只剩两瓣嘴皮能动弹,试图套话:“化这个做什么?”又说,“你怎么在这?” 但无论他问了什么,她的嘴就像紧合的蚌,一个字也不吐露,好似未闻。 一整张脸,如死人般被涂得煞白。她凑到他脸前,捏着他下巴左右看看:“不像。”便往他脸上贴了层薄如蝉翼的物体,仿佛恢复了人皮。她再去重新调色。 “不像什么?” 她掀了掀眼皮,并不正眼看他:“脸。”她调出了赭红,往他额头细致画下,如一团赤云流滚。换了支细笔,蘸了翠色,细细地描。 ……不像脸? 他刚要问,她的笔就落到了他的唇珠上,沿着慢勾:“别动。”她警告,而后勉强解答,“不像你的脸。” ……难道又红又绿的才像?! 她又换了颜色,耐心地折腾着。 等到她终于回头去找新的笔,蒲风春连忙瞥了眼镜子。水渍斑驳间,一张古怪而分裂的脸印入他的眼帘。几道细长的黑纹将原本就违和的形状色彩分割地愈发猎奇。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这……” “丑吗?”她问。 他的眼睛泛出水似的笑意,违心地说:“还好,很有特点。”但绿油油的笑容没有丝毫的美感,反而因为脸上肌肉的移动,变得更加不可名状。 她又贴了层人皮似的东西。涂涂抹抹一会,再加了层。 “……还没结束?”他问。 她说:“最后一层。” 结束搁笔,蒲雨夏看看他,又看看镜子,走到旁边的暗处。滚轮吱呀,她推出一个架子——一排假发,一排夸张的服装和配饰。她取出一顶白金的卷发替他戴上,又压了一顶王冠。还有一条白金的、希腊女神式样的长裙。 她说:“换上。” 蒲风春感觉自己真的在不受控制地脱掉外衣外裤,将柔软的长裙往身上套。他试图抗议:“……这是女人穿的。”他带着反抗的幻想,“……我穿不上的。” 但它显然很合身——只是配上脸和身体,显得异常违和。 ……这就是最低难度?! 蒲雨夏前后打量,整理了点细节。她说:“出去吧。” “去哪?”不等他问完,灯源便剧烈地摇晃起来。 她抬起头:“你不想面对的世界。” 不等他缓神,眼前的景象便骤然改变。 「门」的控制室,蒲雨夏颇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嗯……嘿嘿,”她低头添了两笔,不受控制地乱猜,“我可从来没要求他打扮成那样。不会是他自己内心的渴望吧……”那还真是蛮怪的。 她拉了拉之前的留言记录,道:“唔,距离上次见面好像已经很久了啊……感谢korparna和kk123一直以来的支持!”侧了侧头,“还有kgline,吴吴,盖提亚,我想再亲你一口,kkkkkkkk,徐幺幺,冰可乐……” 她喘了口气,喝了次水再回来:“大家的昵称真是各种各样啊。嗯……都是代表什么呢?”她往最新处翻去,“还有爱吃脆皮,甜瓜不甜,加特林诺夫斯基,micky,点酥娘和嘻嘻哈哈hh的评论和宝珠。” “啊,”她抱怨了句,“这次的准备好慢。我读了这么久,还没好吗?” L2-西班牙公主 “是什么组成了你的生活?”一个声音问道。 那声音很快被轰鸣的火车摇动声淹没。周围响起了嘈杂的谈话和高笑,混合的难闻气味钻入他的鼻尖。蒲风春睁开眼。 蒲雨夏睡在最角落,含着指尖,满脸通红,似乎是冻的。旁边嘉好的座位被占了。那个瘦小的男人把行李连带蒲风春一起挤了进去。 嘉好刚从厕所回来,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把手上的水甩了男人一脸:“女人小孩的座位你也抢?”那男人怀孕的老婆就坐在走廊另边,好说了没两句,两个女人便争执了起来。嘉好是绝不认输的,何况她现在心情差到了极致。那男人木头似的坐了会,在争吵中自顾自去了舱尾抽烟。 前头不远,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地上撒泼打滚,尖利的哭声刺满了整个车厢,却没一个上去管。 真丢人。他安静地坐着,望着窗外单调的风光。他讨厌这样乱糟糟的地方。然而,即便他变得那样小,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套违和的装束。他的脸则白得均匀,像被墙粉刷过。是她画的第一张。 但周围的人没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他们看不见。蒲风春总结。 回到这里,有什么意图? “在你眼里,这些是什么?”那个声音又问。 肮脏,混乱,低俗……他遮住半张脸,微微一笑:“生活本身。” 像嘉好不大喜欢他,他也不大喜欢嘉好。 对面的女人被嘉好粗鲁地扯着头发,骤然大哭,连声叫她消失的老公,怎么也叫不着,狼狈之中,把一旁杯子里的水泼了过去。嘉好眼疾手快地一挡,只溅着了几滴,剩下的全湿在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彻底败了。 嘉好心情极好地坐了回来。那头男人终于回来,嘉好斜眼一瞟,一脚用力踩在他的鞋上。 她是个叫人得罪不起的女人。无论多小的事也要耿耿于怀,直到对方付出了让她满意的代价。 但他们是母子。尽管横竖都看对方的行事不顺眼,还是要凑合在一起生活。 下了火车,嘉好背着行李,抱着蒲雨夏走在前面,叮嘱他:“你跟快一点。” 出了火车站,走了没多远,嘉裕就连同几个人,不知从哪冲了上来。他在首,一巴掌打偏了嘉好的脸,一侧立刻发红。不等她反抗,几个人一起拥上去把人就要拖走。 她挣扎几下未果,顺嘴就咬上了最近一个人的手。他高叫着叫人拉开。一片混乱后,他们还是很快将人带了回去。 “你更讨厌哪一方?”陌生的声音再次发问。 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个人无法反抗很多人集结的力量,弱小无法反抗强大。在这泥沼般的环境里,除非意外逃离,否则每个人最终都会深陷其中。他们并不一定是自己心心念念地想要成为那样——只是人基因里的天性,还有环境的逼迫和塑造。 他被嘉裕抱在怀里,说:“我不讨厌他们。”嘉好是他的母亲,嘉裕为他细心考虑过、做过很多事,那里还有教过他钓鱼的小外公,小叔叔……他们都是他的亲戚,都曾予他恩惠。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讨厌任何人,就是去辜负他们曾真心为他付出的一切。 “我不讨厌任何人。”他说。 “包括你自己?” 他沉默了会,笑开:“好吧,我知道了。你想听实话。”他说,“我不讨厌任何人,但偶尔会厌烦自己的无能。”总有这样的时刻,看见自己重要的东西被夺走,在意的人被伤害,但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只是讨厌普遍的人性。”颠簸中,他说,“无论是看他们还是看我自己。作为人的卑劣无一刻消失。无论多伟大的家伙都会有他低劣的某一瞬间……” “凡是人的作为,都总令我失望。”活人尤甚。 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好像是日积月累的失望堆积了起来,突然某天发生了质变。 他问:“这一局,你想让我做什么?” 那声音没有答话。 时间往前迈进。 “这块肉不错,”嘉好站在肉摊前,翻动着一块切好的,“金哥,留给我啊。” 叫金哥的摊主到她面前低声:“你等会迟点来,动静小点。” “怎么?”嘉好漫不经心,打算溜达到别再看看。 “……上次给你留了几根尾巴,我老婆骂了我一个礼拜。”金哥半苦脸,“私房钱全给掏出来了。你知道那几天我怎么过的吗?” 蒲风春手里拎着两袋菜,睁着眼抬头看着。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小、小好,”面前皮肤黝黑的男人涨红着脸,递出一袋玉米,“我家种的,你回去尝尝。” 嘉好翻了个白眼:“不爱吃。” “嘉好,”瘦猴似的男人收着工具,“你那窗给你修好了啊。” 嘉好在一旁磕着瓜子,皮吐了一地:“哦,”她眼瞧着男人自己收拾好东西,什么也不付,就转头回屋,“谢谢啊。” 男人背着包,搓了会儿手,没敢跟上去。他半蹲身,和蒲风春对话:“你妈妈最近忙不忙啊?” 这样的事不停发生,好像没有个尽头。 “你妈之前租人家的房,还能租出事来!”嘉裕在书房里打转,“这下好了!挑的人好好一个家……你林叔叔是家里就那么一个儿子!你要人家怎么办?” 因口角纷争,意外杀妻。 “要不是她成天不正经,他们会吵架吗!” 这他怎么知道?他又不在现场。 蒲风春顶着那张不合时宜的白脸:“她都走了。” 嘉裕要来拉他:“你们两个小孩,还能自己住?跟外公走。”连带着那些钱财。 蒲风春钉在原地:“我打算留下。” 等嘉裕走后,他朝蒲雨夏的卧室去。她正躺在地毯上,翻着一本童话集。窗帘拉了一半,她半身藏在阴影里,使散落的长发黑得更浓郁。白色连衣裙迭起褶皱,小腿则在连同地板一起散着脂玉似的光。 “在看什么?”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旁的垫子上,抱着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其中一本,翻开一页,随意地闲聊,“明天同学找我去打台球,你去不去?” 她滚半圈,趴着摇摇头:“你要听吗?故事。” 她读了一段:“他从胸前拿起那朵美丽的白玫瑰,转过身来,亲吻了它。那个怪物也有一朵白玫瑰,每片花瓣都跟他的长得一模一样。它也同样吻了玫瑰,还用极丑陋的动作把它按在胸口……” 他扬眉:“‘他’和怪物是什么关系?” “怪物……”她的目光落在房间里的穿衣镜上,“就是镜子里的他自己。” “故事叫什么?” “《西班牙公主的生日》。” “哦,”他没看过,只是猜测,“公主是怪物?在生日那天才照到了镜子?” “不。”她说,“公主自然很漂亮的。他只是来为公主的生日表演,一个爱慕公主的侏儒,不起眼的小人物。” “你还知道‘爱慕’?”他对这类情节很不感冒,翘起二郎腿,靠得惬意,“来解释听听。” “从下往上的一种……喜欢?”她仰视着他,试图用自己的语言说出理解,“爱是喜爱、爱情,慕就是把自己的位置放低……”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笑眯眯地递出去:“不错啊,懂的还真多。” 蒲雨夏默默接过,放到一边:“我们班好像就有人在谈恋爱,”她补充,“被老师抓住了。” 小学生谈恋爱?过家家吗? 他毫不在意地说:“那岂不是要分手了?” “过了两周,那个女生和别的男生谈恋爱,又被抓住了。” “……”这回他终于忍不住分出了点注意力,“换得挺快啊?”也真是挺倒霉。 “他们老有人传,谁和谁在一起了,谁又暗恋谁。”蒲雨夏说,“我也不想知道的,但是前桌聊得太响了。”她被迫听到了很多八卦——但确实有点意思。 “有你的吗?”他笑。 “好像……是有。”她说,“她们突然来问我,和谁谁是什么关系。” 蒲风春一顿:“还真有?”他问,“什么人,什么关系?” “可我不认识他啊。”她纳闷地说,“是个根本没听说过的名字。” “别跟那群人混在一起。”他不满,“惯会给人找事。” 她懵懂点点头。 “你生日是不是也快到了?”他想起来,又问,“想要什么?” 她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那样过吧?” 普通的生日,没太多特别。蛋糕,蜡烛。吹蜡烛前,他让莲姨给他们拍了张合照。 他送了一个巴掌大的小仙人球盆栽,说:“这很好养的,放在阳台,一两个礼拜浇次水就行。” “可是我上次把花园里那盆大的养死了。”她小心接过,捧在手里,“它会开花吗?” “原来是你。”他挑挑眉,“怎么弄死的?” “……那天中午太阳很大,土都快裂开了。我看它好干燥啊,就往它表面浇了两瓢水……”后来就烂死了。 蒲风春听完,凝重盯着她手里的小玩意儿:“以后你别管了。我来养它。” 她不大情愿:“你不是送给我了吗?”她还想给它装饰两个蝴蝶结呢。 “放在你那里。”他说,“但别给它浇水,真的。”他想了想补充,“加别的也不行。” “……它渴了怎么办?”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会照顾它的!”你只会害了它! 她默默垂下眼。 “蜡烛都要融没啦。”莲姨无奈提醒,“到时候蛋糕都没得吃。” 她连忙醒神,在生日歌里双手合十,闭上眼许下一个愿望。 睁开眼时,有两根短蜡烛已经熄灭了。 “啊呀,这下子愿望要完不成咯。”莲姨逗她道。 她竟还呆望了会,等又一只蜡烛熄灭了,才凑过去,把剩下六根一次性吹灭。 新出的拍立得相片已几乎显像完成。蒲风春想了想,咬开油性笔的笔盖,写了行字: 「祝美梦成真!」 L3-嫉妒 “你也讨厌那些吗?”那个无法逃开的声音又在发问。 白金的假发下,他那张被白颜料糊满的脸闪出了几瞬的红与绿。眼前的场景还在继续播放,他时间的流速却不与她们同步,成了彻底的局外人。 “‘那些’指什么?”蒲风春问。 声音没答。 他的卧室里,蒲风春讲完最后一个鬼故事,兴奋地期待她被吓到的表情。那可是他的杀手锏。他问:“怎么样?” 然而蒲雨夏只是抱着怀里的兔子玩偶,平静地眨眨眼:“嗯……原来,‘我’才是鬼……” 没反应?胆子这么大? 和预期差别过大,让他显然失望。他打了个哈欠,刚好也困了,往床上一横:“时间差不多了。我先睡了。” 她坐在那儿,并不动,只应:“好。” 他翻下床去洗漱,等结束了回来,她还没挪窝。 他狐疑问:“你不困?” “我……”她磨磨蹭蹭地说,“我今晚,能不能……” “什么?”他凑过去听。那话说的太轻了。 她耳朵泛热,低下头:“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他耸起眉尖:“你……”他突然转过弯来,喜形于色,“啊,你被吓到了!”他蹲在她身边,笑眯眯的,“早说嘛,害怕就早说嘛。”哼,他的杀手锏绝不会有问题!听过的人都说害怕! 相比往年,他的床大了近两倍,宽敞躺叁个人也不成问题,有一半原本就是常空的。 他睡眠极好,沾床没几分钟,就完全睡着。蒲雨夏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往旁侧了半个身子,抓住了他的小被子。她蹭了被子的一个角,没一会儿,又偷偷往里进了点。等了一会,见他果然没反应,又缓缓贴近。月色朦胧透过纱帘,她就着凉风,将指尖一点点蹭到他手边。 他安宁地侧躺,姿态放松。 她将脸彻底藏进枕头,而后得寸进尺地搭上他的手,抓住了他的食指。 良久,那声音又问:“这样的卑劣,你也一样讨厌吗?” 蒲风春:“……”这个问题过分棘手了。 终于从被控制的状态下离开,他收手慢慢坐起。他就说啊,他这个视力,这个情商,明明看别的小女孩喜欢他,都很轻松的。怎么会一点也发现不了呢? ……原来都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他虚握拳在嘴边,脸色古怪:“咳,你不要随便定性。”说什么卑劣不卑劣的,他出去后怎么解释? 但声音只是重复:“这样的卑劣,你也一样讨厌吗?” 他只好作答:“如果换个人,确实挺讨厌的。”遮遮掩掩,好像一直在暗处觊觎着他,做些阴私的算计。如果是陌生人,确实膈应。但依他当年的思路,即便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也只能想到——果然他的恐怖故事太吓人了。 要是放在现在……确认自己老婆是真的早在很久之前就偷偷暗恋自己……这种情况是不一样的吧? “可惜……一个人的魅力是无法阻挡的,”他假惺惺叹息,“她感觉到的太多了。被吸引做了点糊涂事,那也不是她的错。” 控制室里,等着听他回答再记小本的蒲雨夏一口水噎住,活愣愣呛了半天。她醒过神来一拍桌子:“要脸吗!”他不要! “……你厌恶的,究竟是什么?” 蒲风春沉默半响:“谁知道呢。” 他眉眼懒倦,红与绿复杂交织的那张怪脸渐渐浮现:“人性?永无节制的贪婪,背叛,舍弃。落井下石,破坏,诽谤,恃强凌弱,谄上欺下……”他随意说着能想到的词汇。 他起身,道:“最无罪也最叫人失望的,是自私。最无可奈何的是不公。最可悲的是弱小。最痛苦的——我无法改变。” “我厌恶什么?”他自问,“不如这样问,现实社会,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他爱的人都在这里。 他说:“我喜欢世界。山川河流峡谷,草木花鸟鱼虫……朝阳落日,风云星空,自由的野兽。”他停顿,“只是厌烦人类和阶级,厌烦他们虚构出的规则。” 她认为外面才是自由,但他却认为一切恰恰相反——这里超越了肉体,才是根本的精神的自由。什么能比灵魂更自由? 当他想清楚这一切,他就再也没去闯过任何关卡——直到她提出了希望。 场景的停滞后,那声音再次开口:“你犯了一宗罪。” 四周一黑,晃晃悠悠飘出两个字:嫉妒。 他嫉妒过很多人。那个有温柔父母每天陪伴接送的小男孩;吊儿郎当学习却连跳两级依旧名列前茅的学神;比他的拍摄作品远更出彩的前辈或同期…… 他嫉妒那些家庭更美满的,嫉妒那些天资更出色的,嫉妒那些更富裕、被仔细教养引导的。他比蒲雨夏大,很清楚蒲戒刀不带走他们原因,除了嘉好的离去,还是认为他们没有培养的必要——他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他想要的特质。 他们是被放弃的。 但他惯常带笑,只懒洋洋靠在一边,为那些胜利者们鼓掌:很好。 周围挂起了黑幕。无论往哪里走,都只能抓住一手的布。他问:“你想听到什么?” “你为什么而嫉妒?”那声音问。 “太多了。”他说,“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总看着别人拥有的。每次得知他们获得的这样轻松,我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心中很是不平。” 他坦然答:“但年纪大了,渐多懂得了些道理,多看见了各样的人,就不再把那些事放心上了。”人只能做好自己。 “嘿,”那声音罕见笑了一声,“不只那些。” 他穿着别扭的裙子,脸上画着怪模样的妆,叹口气,不敢多想自己如今的样子,有点自暴自弃:“你说的是什么?” 问题开门见山:“你是怎么意识到自己喜欢她?” 他面无表情地对着一片漆黑沉默。他感觉他不是被多画了几张脸,而是在被剥掉一层皮,赤裸展露他的阴霾。 喜欢?那是喜欢吗?他不确定。 那声音自发地补充:“过度的占有欲,放纵的嫉妒心。” “你还写日记呢?”邻座男生探头看,“封面还这么可爱?” “诶,等等,”男生反应了过来,“等等,那不是你的吧?谁的,谁的?” 蒲风春闭上眼。周围依旧是枯燥的黑色幕布,那些声音好像从深渊传来。 “你别急着合上啊。到底是谁的?你别装啊,我都看见一行了,什么‘寄生在海螺’,一看就是女生的字啊。” “那是什么?”男生无语,“你直接给我看原文不就得了,干嘛还抄一遍?得得,我看看—— ‘我寄住在海螺中。怎样才能抓住一只海燕呢?他带来一切蓝色的风。海螺里的风声永不停歇。可我在海里漂流。‘就这样没了?” 前桌女生扭过头来,斩钉截铁:“情诗,显然是情诗。” “谁给你写的?等等,哪看出来是情诗了?” “不是给你?显然是好吧?这里面都有你的名字。而且啊,不是怎么会到你手里?” “等等,等等,你是说……这是你妹的,你偷拿的……”那男生吸了口气,“嘶……不太好吧?” 女生指点:“我都不碰我妹的东西。你一个男的,你还敢说无论拿她什么她都会同意……你拿她内衣试试?有没有分寸啊?她不生气只是她脾气好而已吧。” “但这是特殊情况吧。”那男生替他辩解,“他妹妹才读初中,这种少女情怀……万一是被什么人骗了呢?当然了,”他扶了扶眼镜,“如果说你们真的关系不错呢,你不如……直接问?” “哼,”女生不屑,“真要关系好早说了,他还至于在这里翻人家日记本?就写了几页也急着看。” “他说的也有道理。”男生总结,“以前不写,突然写了,肯定是有情况。但猜肯定是猜不到的。你还是得回去好好和她聊聊……” 不等讲完,上课铃响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那声音问。 蒲风春嫌站着太累,坐在地上,悠悠一叹:“不是都被你说完了?” 他确实问了,也确实没问到。 蒲雨夏眨眨眼接过日记本,听到他的问题,脸上划过显而易见的慌张。但她说:“啊?不是情诗,也没有喜欢的人。”说完这句,好像给自己定了心,“只是很普通的一段话,就是字面意思:我想要一只海燕。” 不可能,这必不可能。 他翻完了她的所有毕业、春秋游集体照,试图从眼神、姿势和站位里分析出一个端倪。 但他看不出来。 他拍了拍前桌女生的肩,谦卑将照片递过去,试图让经验丰富的对方分析出点什么。女人总是更懂女人。 那女生眯眼看了半天,把照片往回一拍:“你又是偷拿的吧?不看!” 邻座男生倒是兴趣十足:“诶,哪个是你妹啊?”他定睛一看,“这有点难啊……刘海这么长,眼睛都不怎么看得见,哪能看得着眼神啊。”但他乐于分析,“我尽量帮你研究研究。” L4-否认 他必不可能研究出来。但是他说得头头是道:“这个,我觉得这个很有可能啊。” “你看,春游秋游,站的位置都比较自由啊。你妹如果喜欢哪个,肯定是会希望在照片里站得离他近一点,是吧?” 合情合理。 “这个人,”男生道,“一张站在你妹妹后面,一张就隔了一个人。而且啊,”他把照片翻了个面,“后面印了他的名字,带‘寒’!海的声母h,和燕的韵母an,组合在一起,是不是就是寒?” 逻辑缜密。 “诶,诶,你眼神不要那么危险啊。这还没谈呢!”男生说,“就算谈了其实也没什么,对吧?你不要像个封建大家长一样啊。” 前面的男生侧转头安慰:“我上初中,女朋友换了四个。关系最好那个,也就亲一亲摸一摸啊,不会怎么样的。别担心。”他同桌的女生冷笑:“他就是管太宽。” 是他们的想法太怪了。 为什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她还只是个孩子。 “不行。”蒲风春听见自己说,“绝对不行。”他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你知道又怎么样?”女生说,“你想管她到几岁?她总要谈恋爱的。” 但无论他是问多少次,正面询问或者旁敲侧击,蒲雨夏的答案从未变过:“没有这样的人。” 她后来再也没有更新过上面的内容,却成了他心中解不开的谜团。这样的落差让他难以容忍——她拥有不为他所知的秘密,她在前所未有地刻意隐瞒——她变得陌生。 就像发现精心饲养的、好像眼里只有自己的猫,在自己白天外出时,每天都会去别人家,惬意地躺在别人怀里等着顺毛——你却从不知道。 让他忍不住想将一切都重新打量。他试图换个角度观察她。 “你要么别让她出去。”李宝相一边抱怨,一边磨蹭跟在他身后,“我还想跟人打球呢。” “她提前和人约好了,当然是不同意和你出门啊……何况那还是班级聚会。是,是,她以前不去,你让她永远不去?”他觉得他跟蒲风春说不通,“你就任她去啊。我那不也有个妹妹?除了买点零食,其他我都不管啊。” “是,对,她两岁。是,家庭情况不一样。”他无奈,“那你就干脆限制她,你……只想知道她来做什么?观察?”他狠狠道,“你他妈观察昆虫观察傻了吧?” 眼前的黑幕被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一段光。蒲风春不自觉伸手挡了一挡。立体的声音如有实质,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个女的!”他拦着说,“女的,那挽个手不是很正常?她是在躲,那真挽上了也没多大事啊。”李宝相道,“这都跟了一个中午了,饭都跟着吃完了,连个说上话的男的都没。兄弟,你就放我走吧?” “诶,你别冲过去啊,要暴露了!” 人跟丢了。 “我去,这有对鸳鸯搞上了。”李宝相从包厢的门边收回脑袋,“这不是ktv么。他们也不怕被人撞上?诶,你别走那么快啊!” “原来就在这。白费绕这一圈……诶、诶,你就直接进去啊?” 她坐在角落。喝了半瓶啤酒的李清月还搭着她的肩,把果盘里抓来的龙眼都放到她手心,还从兜里摸糖:“这个甜,你混着吃。”催道,“快吃啊,我好不容易从他们手里抢来的。” 豪华包厢,二叁十个学生散落。蒲风春无声息地混入其中,搂住蒲雨夏的腰,一把将她带出。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携出了门。 “哥?” “本来是想走的……这里好吵。”她老实说,“但清月拉着我,走不掉。” 他将她抵在墙边。这两年忽然窜高的个子已经压了她一个头。他说:“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她点头。 “别跟他们出去。”他又说。 她继续点头。 “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他俯身,下颌几乎贴到她的发顶,“学校里也少和他们混一起。”他问,“今天为什么和他们要出来?” 她的气息透进他t恤的领口,垂眸。她总是这样,不问便从不解释:“他们今天请老师吃饭。清月说全班都来,所以我也要去。老师走了,他们就来这里了。” “……走吗?”李宝相在一旁挠头。 蒲风春的手重新搭在她的腰上,半搂着她离开。像触到了新的境地,纤细、柔韧、脆弱、敏感。他从前几乎没碰过她的腰。但她依然宁顺地跟在他身边,好像一切一如既往,毫不唐突。但他分明觉得自己比往常更紧张、忐忑,甚至兴奋。为什么? 黑幕拉开了一条缝。蒲风春睁开眼,仿佛已经通过那一隅,看清了环绕着的全部。 他无可奈何地抗议:“这种图,没必要分享吧?”属于个人隐私吧? “只有你能看清,”那声音说,“她们只能听到叙述。” 他笑着问:“那我也能拥有权限吗?和雨夏一样的。”能干脆把这一部分剪辑掉。 “通关那一刻。” “哈,”他却笑得更开心了,“设计这一切的,果然是祢。” “可祢为什么要做这些?”他问。 那声音没回答。 “这是哪来的?”他捻起笔盒里的纸郁金香。 “同学送的。”她答。 “他迭得不好,”他面不改色地将纸花放到一边,“你要喜欢,我可以教你怎么折玫瑰。” 一个片段结束,另外的很快接上。 “这道题,我可以教你。”他一反懒得教的态度,握着她的手抓住笔,“跟着我写。” …… “这个,”他将沐浴露放进购物车,“这个好闻,你用这个。” …… “我也可以给你当模特。”他说,“你要画什么?” 她说:“抓动态的型,你随意动就好,但幅度最好大一点。” …… “别动。”她说,“这个姿势要保持一会儿。嗯……你最好把上衣脱了。” “这是哪块骨头?”他问。 “额骨,”她点上他的眉心,顺着下滑,“鼻骨,上下颌骨,”她摸进他下颌底面的肌肤,“这里有舌骨。颈椎,胸骨……” 他鬼使神差地摸上她的腰际,下滑到骨骼明显处:“男女的骨盆相差在哪?” …… “跟在我身边。” …… “那些人有什么好看的?” …… “哈喽,妹妹好啊。”戴了单边耳钉的男生打招呼,“我是你哥的同学,我叫……别拉我啊!这自我介绍还没结束呢!” 我在做什么?他想。好像也没做错。只是在排除众多危险因素。 他在卧室里踱步。 “太混乱了。”幕布之中,蒲风春笑。那张脸越发怪异,“但你也许是对的。我记不清了。我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分得清自己的情绪,有时候也会混淆……” 四方的声音继续。 “过吗?不至于,那只是普通的关注。”他听见自己说,“监护人都是这样的吧?尽管在法律意义上……” “不。”他不动声色地微笑,心跳却猛地加速,“那怎么可能?我们是兄妹。” “即便是亲人的角度,我也并不大喜欢她。” “她很麻烦,你看得出来。”他摊开两手,说得尤为诚恳,“很多事都要我去费力猜,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累……你也有这样的经验吧?你之前有个女朋友……” “……我只是不喜欢她们。这是个单纯的因素,不喜欢,没缘分,所以只好单身。” “这是被动的。并不是因为我在爱着什么人。假如我喜欢她……那只是按照你的假想推测……” “如果真是那样,我早就会去追求她,不会等到今天。” 这不可能。 他再次从床上起身,走向浴室。 人的大脑更容易播放熟悉的事物。而他最熟悉的女性裸体就是蒲雨夏的……也不能完全算她的,梦里女人的胸大多了,只是长着一张和她相近的脸,和似乎相近的下半身…… 不,他怎么知道?他并没有仔细看过。也许完全不一样。或者女人的下体都是那样的。 湿润的触感。顺从又渴望的神态…… 不。 这不可能。 这显然不是什么爱慕,不过是偶然…… 不断重复的偶然。 帘幕拉开了一半。男女交媾的各式画像铺满了半个视野。 “这可不是我的梦。”蒲风春似乎有所预料。 他微微一笑,遥遥对话:“是吧,宝贝?” 蒲雨夏:“……”为什么要问她?她怎么可能知…… 等等! 她好像意会到什么。 不、不会是……她之前画的那些黄图吧?!她确实……确实曾经拿他做原型画了那么一些……人在眼前,就是很好拿来练手……可她一直藏着啊…… 到底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啊?!她都分开夹在漫画书里的! 蒲雨夏默默拉高衣领,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 转移焦点,太可恨了。 L5-初次 随着记忆的鲜活重现,另外半幕也缓缓拉开。 “还继续玩吗?”轻松连胜了十几局,蒲风春随意将手柄放在一边,兴致缺缺地斜靠着坐垫,打了个哈欠,“快十点了,今天差不多了吧?” “……嗯,我想再练练。”蒲雨夏一边说,一边控制着人物:蹲下,滑铲;蹲下,滑铲…… “得。”他起身进浴室,“我先去洗个澡啊。” 她就在房间里。他应该穿戴得整齐点,起码该套一条合适的内裤。 他抹开雾气朦胧的镜子。 但他忘带进来了。换下来的都脏了,总不能再穿回去。对,显然不能。他也不能让瀑雨夏替他拿。总之,他裹一条浴巾出去,找好了再进来换是一样的。她在打游戏,肯定注意不到。 蒲雨夏却听见了他出来的动静,转头问:“哥,那个人物……” 他佯装稳定地走过去:“出什么问题了?” 她好像没发现任何不同:“我想换个人物玩,但是新角色不会用。”她起身把自己的手柄塞过去,似乎在真心实意地疑惑,“他们使用技能的方法那么不一样吗?” “这个角色?”蒲风春接过,“你看,他要先后退,再出拳。” 她虚靠过来,专注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唔,是这样。那我再试试。” “换角色对你来也没什么区别。”蒲风春把手柄塞回去,滑过她的指腹,“角色的强弱相差不大,你练熟一个是一样的,没必要换。” “可我……总是输?”她说,“好像没什么进步。” “……那是你完全没有对战的意识。” “啊,是这样。”她好像恍然大悟,“那我应该怎么练?” 没那个必要。或者说…… “你很喜欢这个游戏?”他似不经意问,“要是一般,不如还是换一个。这游戏对你来说,很难有太大乐趣的。”人对于自己不擅长的、屡屡碰壁的事物,很难维持长久的喜欢。 “……还好。”她说,“为什么要换?” “我觉得你……不太适合。”他说的委婉。他玩的有蒲雨夏这个局数的时候,远比她强。而她现在还完全没摸到门,“老是输,也没什么意思吧?” “为什么输……就没意思呢?”她不解。她并不是为了赢才玩的。想要练习变强,不过是因为他嫌她太菜,好像不乐意跟她一起。 他挑眉:“这就是对战游戏。你无论怎么打也赢不了,还能有什么快乐?” “好了。”他握上她的肩,推了半步,指尖轻弹点她的肩窝,“快去睡觉。” “不是只有胜过别人才快乐。”她坚挺地站着不想走,一定要辩清楚,“比原来的自己强,也是一种快乐。” “……当然。”他敷衍,“当然。” “对手太弱了,就算赢了也不会快乐。”她间接控诉,“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赢和快乐都没有绝对的关联。” 蒲风春:“……”她这话说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所以?”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要继续玩?也可以啊,别找我陪你打就行了。” 看她脸上罕见地浮出明显的郁闷,他忍不住笑了声:“行了,下次有时间咱们换个游戏啊。” 她不大喜欢他的轻视。没看他,慢吞吞说:“我先去睡了。” 蒲风春扯了下她的衣领。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往床边走:“人生活,是离不开竞争的。你不想争取,又无所谓输赢,重要的东西就会被别人夺走。” 看他似乎有要促膝长谈的样子,蒲雨夏迟疑一瞬,跟了过去。 他躺进被子里,占了另一边,给她让了个位:“你越退让,就会失去地越多。想想吧,玩过抢椅子的游戏没?你不和他们抢,你就会被淘汰。” 他将灯熄了,枕着手臂:“这个世界资源有限。你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他说,“你得赢过他们。” 黑暗中,她散开头绳,靠过去。长长的头发肆意侵占着空间,让被它触碰的都开始轻微地发痒。她问:“那样的赢,你觉得开心吗?” 他良久不说话。 “哥?” 他的手臂横过她的身躯,覆盖在她的锁骨上。也许他是睡了。 她放轻呼吸,不想惊扰到他。 这样姿势维持了一会,他的手慢慢往下落。他躺在她的长发上,蹭得越来越近。在侧脸彻底贴上她的肌肤前,他停了下来。 他支起身,半悬到她的上方,任呼吸打在她的脖颈。 拒绝我。他想。彻底拒绝我。 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丝毫不动。 拒绝我。他的手落到了她颈窝,慢慢摩挲。拒绝我。或者……回应我。 他的指节刮过她的脸颊,又无声息地探进她的衣领。宽松的睡裙里没穿胸罩,他畅通无阻地伸了进去。在触到她乳尖的一瞬,她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嘤咛。 他似乎醒了神,迅速收回手,就往旁边撤去。 蒲雨夏却摸住了他的手臂。她抓住了他的手,隔着裙子缓缓放在她的胸上。 她果然醒着。是,他一直都知道。狂轰乱炸的心跳声不断响在他的耳边,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凭本能一般地撩高她的裙子钻了进去。 他舔过她腰腹的肌肤,半含着吮吸入口中,让湿漉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丰满的乳房。他埋头含住乳尖,抿磨吮吸,手不断推高抓揉,几乎想彻底地耽溺其中。 她轻轻喘息,手扶住他的肩膀,似乎想做点什么,又不敢用上什么力气,不知所措地停留在那里。 他将她的裙子完全地扯开,紧紧贴着她的肌肤。浴巾早已散落,他的性器隔着她的内裤贴了上去。勃起的阴茎在她的腿心蹭动,他胡乱吻上她的侧脸,找到她的唇,无章法地入侵汲取。 难受极了。他难耐地将她搂住。原本柔软的布料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变得格外粗糙。 “我不进去。”他不知道在对谁说,而后便将她的内裤卷下,将硬挺的性器贴在了她的外阴。当然,实际上,他也找不到进去的位置。 他只是蹭着那里的软肉,发出一点撒娇似的哼唧,等着润滑的液体将贴合处完全地覆盖。等他蹭上阴蒂,那点敏感的刺激让她想要逃避。她既想推开他,又想留住他,无所适从地难受着。 蒲风春贴上她的脸,越来越快地撞击。 我的。他想。 “我的。”他说。 他想把他的涎液、把他的精液涂满她全部的身躯,想在她的肌肤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想彻底占有她,让她完全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我的。”他再说了一次。 沸腾的血液让他格外兴奋,但肮脏的欲望又在和道德拉扯。他趴在她身上,最后一震,泄了出去。 撤开来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凭直觉,微蜷着身子贴在她身边,好像在依恋着什么。他摸到了她的手。一,二,叁……五根。当然,五根手指,这才是对的。他又摸着数了一次。 他无法说清自己的情绪。高兴?不;懊恼?不。也许是满足,还有一些……一些厌恶?对。对了。他从一开始就在试探。为自己找无数借口,一点点试探她的底线,想试探到她从哪一刻开始感到抗拒,那么他也会就此停止。如果没有……他就继续。 她什么抵抗也没有。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满足性欲?他完全可以自己解决。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呢? 彻底拥有她。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他茫然倒在床上。她的日用品大多是他陪她买的,那些衣物不少也是他挑的。有些东西甚至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审美需求。他还不希望她有任何瞒着他的秘密——他想掌控她的一切。为什么? 不是很简单吗? 他好像听见自己答。她很听话,所以他越发得寸进尺。那样的感觉好像会上瘾。 想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啊,是这样。果然,他自身一样卑鄙。而所有的卑鄙,都如此叫人恶心。 他抹了把脸,爬起来热了块毛巾,开了灯,擦拭着性欲的痕迹。 他眼睛里还未完全收起的水光依旧潋滟,情欲犹存,显得更偏深灰。 热毛巾安静地擦过她的下身。 很漂亮。她睁大眼睛望着。漂亮得让人印象深刻。 所有的幕布都彻底消失。赤裸的画面全景地展现在他眼前。 “这可不像对我的考验。”蒲风春差不多是要躺下了,“画不是我画的,你展示再多,对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影响。” “故事都播到这了。”他笑问,“看来我是什么都不用做,跟着看就能通关?” L6-牧羊人的宝藏 问题始终存在。 在沉寂中,蒲风春拖着步子,轻触过屏幕似的墙面,绕了一圈。但无法解决的问题,处理不了的矛盾,除了视而不见,又能如何? 肮脏。他贴上墙。而后那薄薄的一层,就此倒塌。性欲的纸墙后,一望无际的污水静静凝滞。黑色的水面上水藻肆虐生长,各类垃圾都在其中沉浮,淡淡的臭味随之而来。 那些纸彻底倒入水中,很快被浸湿吞没。 他退了一步。摸上脸,更厚的一层贴在了上面。第叁副,像缝隙里的青苔混着泥土,越发地浑浊,几乎和臭水要融为一体。他不断拨动着连接的边缘,试图把那两层皮揭下来。 “任务一:河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宝盒,请将它找出来。”那声音发布道。 他的手停了下来,微蹙眉看着:“什么样的宝盒?” 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复。好吧,得做。 他深吸一口气,跳了进去。 那水太脏了。几乎是瞬间打湿了他的长裙,将白金的裙子染得灰暗,假发也摇摇欲落。他不断往下潜,睁不开眼睛也看不到眼前的情况,只凭触觉四处抚摸。 但那水好像有无限深,无论怎么也触不到底。越往下越难受,他几乎憋不住气,只好重新潜上来。来回很费体力,他便趁近抓住了一块浮在水面的东西。等他带着沉重的裙子爬上去,彻底摘掉了假发,他才发现,那是很小的一艘木船。 刚刚水面上,有这个吗? 船上甚至有团麻绳。这无疑是个好的休息中转站,再放眼四周,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他将麻绳系在腰上,另一头系在船上,恢复了大半体力,又重新潜了下去。 肮脏的水源带来水压,探索寻觅中,往事好像一并袭来—— “今天休息一天吧。”蒲雨夏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从他侧面探出头,怯生生看向对面的女人,“姐姐也一起吃完午饭再走吧?” 她以前并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刻意的亲密。很显然,这只是种表演。 他说:“这是我以前老师新带的学生,我师妹,还比你小两岁。” 她慢慢收回手:“哦,是新妹妹。”又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你今天是要休息吧?明明前天才回来。” 师妹“啊”了一声,不大好意思:“老师说那边的人,师哥熟悉,所以上周才来联系的。没想到前天才刚回来,那是该好好休息几天。那我今天还是……” “没事。”他打断道,“今天不休息。你们这边进度急,没必要再拖。我现在跟你过去。” 蒲雨夏安静退开,只说:“再见。”就隐没入屋子。 他停在原地没动,直到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回头默看了会。 处理完事情,拒绝了一起吃饭的提议,回到房子,不出意外的在画室找到她的踪迹。她手头的那幅画已经磨了快两个礼拜。 他在门口连叫了她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只好走到她面前搭住了她的肩膀。 她专注的思绪被迫中断,只好抽出心思回复:“迟点再说。” 收手在画边看了会,他说:“你没必要这样。”那不是什么光彩或者聪明的把戏,反而十分低级。 她停下,紧了紧手中的笔。她不想失去他。于是她低头,乖巧应:“下次不做了。” 他加重语气重复:“你没必要这样。” ……她做的不对吗?哪里不对? “……信任我一点。”也许是他第叁次、或者第四次说这句话,“……你没必要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是他从来没有高看过我。她想。又或许是太高看了,以至于我身上的缺点让他失望。 “我知道,能体会你的心情。”他说,“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很想做这样的事。”他的源头是占有欲和排他性的作祟;而她更多的是害怕失去的不安和恐慌,“但现在我们都是二十多的成年人了。”他克制道,“你可以做得更成熟一点。” 他承认,当他发现她偶尔会无师自通地用那些毫不体面的小手段——让他感到,她和其他人一样。像嘉裕、嘉好、蒲戒刀……成为了一个彻底从他幻想里剥离出的普通人。 月亮永远有不见光的一面——那一面的阴私,显得丑陋。无论是她或者他自己,而是每一个人的另一面。 他摸到了一个宝盒。带着盒子重回那艘船上,他举着问:“这个?” 那声音不答,他便自己开了扣——盒子里只有一枝腐烂的玫瑰,隐隐残留着暗红。和大量空气接触的瞬间,在盒中化为粉末,最后彻底消失。 盒子在他的手里空了。 不是它。 他划动那艘船,去到了一块新的水域,再次下进水里探索。 荒凉郊区的小宾馆,李宝相勾着他的肩:“想什么呢?别想了。”他一脸神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蒲风春懒洋洋靠在床上,调动曲线修图:“不去。” “怎么了?”李宝相坐在床边,“回去再处理呗。工作哪有做完的时候?总要出去放松放松。” “去哪?”蒲风春合上电脑。 “好地方。”李宝相嘿嘿一笑,“连哥介绍的。就隔壁街,近得很。”他撞撞蒲风春的肩,“里面有未成年,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姐妹。就是都太瘦了点。点一个全套,只要两百。”他对比,“比会所那些长得是差,凑合着也还行,还是有点东西的。” 蒲风春看他一眼。 李宝相似乎被看的心虚:“不止我去。连哥,还有上次那帮车队的……”他找了理由,“我这都单身半年多了啊,搞点乐子也正常啊。” 有对象的时候也不见得消停。也是多年朋友了,蒲风春几乎是眼见着他的底线一步步放低的:先只是频繁地换女友;纠结在女人间脚踏两只船;又恰遇上了海王,发现3p原来更刺激;狐朋狗友越多,甚至觉得嫖娼只是普通的放松娱乐。 人性的本质吗?无聊的,追求刺激的,不断堕落的,舍弃道德的。像李宝相曾辩解的那样:和一个女人打完一炮,会有贤者时间;但要紧接着换个女人,就能立刻兴奋,这是什么?本性!克制不了的。 他讽笑了声。 当然,他没有立场去这样指责别人。也许在他们眼中,他做的更下流——乱伦。 他又摸到了一个宝盒。这次爬上船,见没有反馈,他不再询问,而是自行打开了。里面是一把标尺,各数字间的距离时近时远,尺绞成了一把麻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彻底断裂了。 它失去了准则。已经没有用处了。 蒲风春坐在船上多休息了会。他的衣服已经被脏水浸泡得满是污渍,如影随形的臭味让他愈发难受。 题目:「最重要的宝盒」。他无法想象出那样的宝盒是什么模样、里面又装了什么。 他又摸上了那张假脸,它们让他感觉很不透气。他再次尝试把它撕去,但它好像长在了脸上,拎起任何一角,都有皮肤将被撕起的疼痛感。 他前往新水域,重新下去探索。 “没什么。”聚餐中,蒲风春将手机倒扣在桌面,轻描淡写道,“有点感情问题。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旁边眼尖瞥到的方脸男人说:“风仔,感情是很重要的。能够维持好多年的,都要珍惜。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他摇着头,“失去是遇不到第二个的。你还是要好好处理。” 怎么处理?她那头像是铁了心。 “不是我不想维持。”蒲风春道。 “多花点功夫。”方脸男人传授经验,“多沟通,问问对方怎么想嘛。” “永远都是我在问,在琢磨她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眼里浮出一丝厌倦,“她从不问我。你说得对,沟通,但沟通不能总是单方面的吧?” “女孩子也是要陪的。”队伍里唯一的女人说,“你这成天在外面,见也见不到;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了,人影也没一个。”她也算队伍里年纪偏长的,“她算是体谅你的。互相退一步,日子就能过得差不多了。” 分手的提议太突然,不在他的计划内,一时让他感觉人生规划的步调乱了。但接手的工作还要继续。他甚至想逃避这个问题,搁在一边,不愿去想——不愿去想是自己错了,又不愿去分析到底错了哪里。 在这之前,他很确认他们的关系是稳固的,甚至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他自然减少了对感情的时间和精力投资,将多余的用在寻找更重要的东西上:比如完成梦想,吸收知识,探索世界,实现人生价值。 ……但他确实做错了。人不断向前走,在每个不同的阶段,对不同的环境,做出不同的回应。他自己如此,蒲雨夏也如此。谁会毫无改变地停在原地呢? 让他误认为关系异常稳定的理由只有一个:她看似十年如一日的等待。无论漂泊往何处,她在哪个地方,家就会在哪。 他又抓到了一个盒子。他顺着麻绳回到船上休憩。当他再次湿淋淋地爬站上稳固的船面,将绳子从腰间解下,他突然意识:是了,这不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作为锚点和港湾作用的船只,远行者,连接的绳索。 一个最重要的宝盒。 他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盒子扔到一边,开始研究这艘小船。在坐处的小小木板下,他真的发现了一个宝盒。它普通,规矩,甚至表面黯淡。但他说:“是它。” 他把它抱在怀里,起身说:“我找到它了!” 它会自己来到你身旁。 ——终—— 剧场中,旁白喑哑道:“他可以选择任何宝盒,只要他内心相信——”咳嗽了一声,“他坚信它是,它就是最重要的。” 混合的房间里,另一个声音指示蒲风春:“打开它。” 他喘口气,平稳坐下,掀开宝盒的盖子:里面一块拳头大的原石,浑身透水白,其中一角杂着星点的浮绿,长带般顺势弥散。 声音问:“这是什么?” 他捧在手中左右端详,答:“一块璞玉。” “第二项任务:雕琢它。”声音宣布。 蒲风春抬头说:“这需要工具,还需要技术。”他从来没雕刻过什么东西,只会毁了它。 船上立刻备齐了器具。声音道:“只需要雕刻成你想要的样子。” 这听起来轻松——只要想要的越简单,雕刻的难度也会越低。他将手中的独山玉原料转动,思考着他想要的样式。尽管他试图选择一个完成门槛最低的方案,但越观察,越多的想法涌上他的心头:那个模样最简单,但简单到简陋,像是把它毁了;再复杂一点点……不,那显得匠气;那些绿的像杂质,但若把它们都削去,又太浪费了。 什么样?他握着那块原石发呆。即便想出了好的设计,那也只停留在他的脑子里。等到实践上,肯定惨不忍睹。雕刻是不断磨损的过程,当那些碎石和粉末从它身上掉落,错了一刀,就很难再粘合上去了。 他放弃般仰面躺在船上。尽管名义上是让它变得更美,但损耗却是他不想承担的。就好像…… 对了。就好像他翻开了陈年的相册,找出了压箱底的老照片——它们淡淡地泛黄,甚至有些褪色。有一张因为初期的保存不当,只留下隐约一些深黄的痕。也许是蒲雨夏的,他不清楚。毕竟他没什么拍人像的兴趣,除她之外,很少有别人的。 那是一样的惶恐——关于失去。尽管未来有无限可能,好像宁愿它不变,也不想时间一去不回,将一切改变,让所有人面目全非。他不想,但这不是他能阻挡的。他甚至想忘了时间本身。 从前少和社会打交道,转而拥抱自然,本身就是一种无意识的逃避与自欺。如同他如今停留此地。 他高高举起原石,对着看。它现在显然很粗糙,微透的水白也毫不纯粹。但那些无用的棱角,粗犷的轮廓,磨硌的手感,看久了,好像也具有一丝美感。 为什么要雕琢呢?天成的资质,却要在雕刻中不断被破坏,又进而去追求“浑然天成”的目标。 他说:“它本来就很美,不需要雕琢。” “可它有杂质。”声音促狭道。 “如果它纯粹无暇,完美无缺,”他说,“它就和别的白玉一样。是它的瑕疵让它与众不同。” 是了。 他起身:“是那几点意外的色泽,难以复制的偶然和随机,让它更独特,甚至更美妙……” 他捧着那块玉石停在原地。半晌,他喃喃:“我知道祢想说什么了。” 在他的目光下,那块玉石的表面变得更顺滑、更具光泽。温凉地贴着肌肤,显得更宜人了。 抬眼望去,那些原本肮脏的河流变得清澈见底,波光斑驳游动,荡出泠泠的回音。那溪流击石声向外传去,传入了剧场。 “杨桃的形状客观不变,主观视角却会造就所见不同。”旁白道,“是他的……” “……的情感蒙蔽了我。”他的声音迭上去。低头向前迈步,脚下的船不断向两方延展,成了一条长木桥。他得出结论,“厌恶……恐惧。” 不过是防御机制中的反向形成。其中深含的欲望——我想要更亲密的连结,不想被讨厌,不想被遗弃。那些却都无法达成。但为了达到原先的目的,便率先在内心舍去他人,放弃和他人建立更密切的关系,避免受到更深的伤害。 以此形成了矛盾:外在不断地寻求人际关系的和谐,而又将自己的内心封闭。 一直不断向前,前方的光芒越浓郁。他在渡口停下,揣好玉石。 他的手重新摸上那张脸,找到黏合的边缘,用力撕扯。那两层似布似皮的东西牢牢长着,随着他不断加力,连接的边缘出现了血口。 顽强的粘合力量让他不得不跪倒在桥上。剥离的剧烈疼痛逼迫他蜷身咬牙,希望能借此缓解。揭开的那一小部分下,油彩不见,只有血肉模糊。 蒲雨夏倏然从控制室站起来。他并不是个擅长忍耐疼痛的人。很多时候,他只是好面子。在她面前若无其事,留自己一个的时候才呲牙咧嘴地瞎叫。 「暂停」的按钮……暂停、暂停……是哪个?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她的手悬在白色按钮的上方,突然抬头,用力将一旁的红色拍下:「提示:当前场中无对应人物,功能暂无法使用。」 场中没有「她」的投影,自然也无法使用「人物同步」的功能。她走开去,烦躁地在桌前晃。他要做什么?那根本不在任务里。 连原本的音乐也沉寂下来。 等撕去了近一半,鲜血流淌满脖子,那声音终于再次开口:“你做下了决定。” 他的背弓起如龟壳,暂时休停,双手抱头紧紧抓着头发,想回应,又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撑着不出声。 “……展现了决心。”那声音道,“只差一步。” 那两层皮从他脸上掉落,新的皮肤在他的脸上迅速重生。半疼半痒像群蚁啮过,一切恢复如初。 他捂着半张脸,总算缓过口气:“祢想听什么?” 年幼时候,尽管嘉裕对他不错,嘉好却总对他横竖看不惯。她是个真人,笑就是笑,哭就是哭。他不一样,烦恼的时候笑,悲伤的时候笑,痛苦的时候也会对人笑;到了真正开心的时候,反而会不好意思起来。 他保持虚伪,擅长粉饰太平——甚至随着年龄经验的增长,使用得越发炉火纯青。所有他看在眼中的厌恶之事,那些无聊的挑剔、对完美的执着,绝大多数都会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和谐的表象就会永远维持。 他确信那样很好用。 但那不是真实。 “我有点道德洁癖。”他没头没尾地说,“所以凡背离高尚的行为,都让我觉得可耻和恶心。” “但那道德观又并不和普世的道德等同。追根究底,是先有了恶心的感性情绪,才给所有类似行为都无差别地贴上负面标签。 “最初这样应对环境,只是单纯地认为——只要我先讨厌,那被遗弃的就不是我。”他说,“是他们做错了。日积月累,就成了习惯。”他便要不断去发现他们的阴暗、他们的缺陷。 蒲雨夏走到台前,仰头安静地听。她意识到,那些话是在说给她的。 “至于你,”他罕见地局促。真实的表态让他并不适应,“很多时候,我会把自己的期望投射到你身上,认为你应该拥有那些我认为美好的品质、个性。是我希望你成为那样……而不是看你本来有的样子。” “在失去记忆前,你也很少展露真正的你,”他舒了口气,惯性地调笑,“让我老以为你这家伙安静内敛懂事乖巧,甚至有些冷漠,偶尔还会犯病搞点没用的算计……” 缓过劲来,他慢慢站起,挺直脊梁:“没想到是闷骚。看你这趟醒来,那个折腾的劲头,差点让我以为换了个人。” 蒲雨夏:“……”不是在讲他自己吗?为什么要扯到她?! “看来那些年,你过得很是压抑。但没关系,”他眨眼,“这样的真相,我还挺喜欢的。” ……好,知道他恢复过来了。 蒲雨夏冷冷从台前走开。路过桌前,她抓起来时的包,推开控制室的门,向外走去。 舞台上,孤独的木偶人抬头仰望,高声随着敞开的门向外传:“祢说得对。我做出了决定。” “……恭喜你提前取得了成功。”那声音道贺,“通行的证件就在前方,进出的通道即是「门」的出口,祝你旅途愉快。” 蒲风春整了整身上新出现的白色西服,压低了礼帽。 “……我不明白。”那声音突然说,“为什么你们都想离开?那里只有病痛、衰老、分离、死亡。短短几十年,能做成什么事?” “那里有真实。”他笑,“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构。没有现实的基础,虚拟的不复存在。” “欣赏那残缺而充满意外的现实,在徒劳无功中寻觅到自己想要的意义……不就是你想让我们去领会的吗?”他说,“如今,一切如祢所想。” “……在现实世界里,制定游戏规则的只是少数人。”声音说,“你们只能成为被迫进入他们主场的玩家。成为被剥削者、被支配者。”那声音缓和下来,“这里不一样。我将把我的权力和你们分享,将我们共同的作品和意义不断延续。你感觉到了吗?” 那声音说:“新的权限。” 蒲雨夏的包里藏了一沓请帖。她设计的封面和排版,蒲风春想的具体内容。 空旷的场地中,一个个黑盒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门紧紧关闭。尽管他们二人和观众看似在同一时空,却无论何时都无法相见:因为身份的不同。 而想要回到现实,就要成为观众——通行证的作用就是在此。使用通行证,刷开一间无人使用的剧场盒子的门,走入其中,摘下「演出者」的标签,换上「观众」的铭牌……散场之际,他们就能和其他人一起出去。 她展开那张抄录的留言表,顺着时间顺序,将请帖放在他们的门前。 “不困,echo1123,(n?_?)?━☆……”她路过一扇扇门前,“哈哈,间风,双泪落君前,杂食党……” “lisa,园里的喵,兔酱,123淓,知知了,嘻嘻哈哈hh,st,korparna,我爱吃小鱼,吴吴,灵素不吃素,甲子,popohao88,江湖狼人李七彩……” 有些位置仍亮着,有些灯已然熄灭。 “纯洁马尾辫,kk123,想当废柴的渣渣绒,不知道叫什么好,盖提亚,secrettrouble,刘辰予,南瓜南,leee,行懿,徐幺幺,烟笙baby,寸寸寸青……” 有些名字反复出现。 “570441,juziyixiao,我想再亲你一口,kgline,小马甲,心之逆鳞,板板,akuraya,加特林诺夫斯基,李思,bijeep,冰可乐,kkkkkkkk,爱吃脆皮……” 人间席宴,聚散如烟。 最后是…… “甜瓜不甜,micky,点酥娘,ljx,hotdog。” 她将手中的写了名字的最后一封放在门前,将剩下无名的请帖放到了一间空盒的门外。 重新回到控制室,蒲风春已拿到了她的信封,坐在渡口无所事事。 那声音锲而不舍:“在这里,你们能创造新的世界,那不比无聊的现实更有意思吗?” “创造不是凭空的。我们得去现实收集素材。”他已经开始熟练地敷衍,“在这里生活也许很简单,但跟有趣还是有很大区别。” “……在这里做爱不用戴套!” “……”蒲风春脸色怪异了一瞬,“……祢未免也太……”不挑理由了一点。 “那你呢?”那声音陡然转了位置,跑到了蒲雨夏所在的空间,“你为什么要走?” “……吓我一跳。”蒲雨夏吐槽,“因为已经逃避太久了。”她说,“何况,就算在这里……我们一样只是提线的木偶吧?” 她说:“是祢挑中了我们,并不是我们自己想要为你做事。所以,想要离开才是对的吧?” 她跳上了台:“别赖皮啦,履行你的诺言吧!” 那声音缄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蒲风春诵了一段,起身背行。 蒲雨夏放声,远远地传入话筒:“朋友们!是故事将我们相连,也是故事让我们分别!一切终有结束之日。也许某天,我们尚未离开……或者重新回来,会将其余有趣的故事与你们分享!” 颓丧的白光下,她用力一跳,将那台上唯一的木偶彻底扯下,透明的丝线随之断绝。 那旁白颤抖着哭泣:“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那世间百态,苦多于乐,愁多于喜。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 我便只好妥协:“好吧。你们从此自由。” ———— 免费精彩在线:「po18ho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