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数》 远山在暮色下消融 周数 有人说,如果你同时爱上了两个人,那其实是一个也不爱。 要我说,这才叫自爱。 “周数,你能不能爱惜身体一点?”陆庭勋在电脑里输入我的基本情况,眉头越皱越紧:“今天零下五度的最低温,你怎么敢就穿一件毛衣?肠胃本来就不好,还乱吃东西。” 我裹着他连续穿了六七天的羽绒服,将浅鹅黄色的毛衣袖子扯出来一截伸到他眼前晃悠:“毛衣很厚的,不信你摸。” 他不理我,继续在电脑里输入我的病情,表情特别严肃。 四个小时前,我单穿着毛衣在零下温度的校园操场晃悠了几圈,顺便吃了一盒冰淇淋,回寝室又吃了一份特辣的麻辣烫,成功引发了急性肠胃炎。我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到W大附属医院见陆庭勋—— 他特意叮嘱我考试周好好复习,不要到医院来找他。可惜我偏要来,还要生病了光明正大地来。 陆庭勋是我同校的师兄。他在W大医学系本硕连读毕业,我大一入学的那年,他正好研究生毕业,进了W大附属医院工作。因为经常生病,又信不过校医院的技术水平,所以我入学两个月后就在W大附属医院认识了陆庭勋。 认识没多久,我就把他泡到手了。轻而易举。 他这人挺正经的,二十五岁那年还是处男,我是他第一个女人。对他下手之前,我以为按他这种长相,至少该谈过叁任女朋友了,结果他那会儿特纯情地告诉我,我是他初恋。 第一次和他上床之前,我说,“我不是处|女。” 他说没关系,不会介意。 他当然不介意,因为他还被蒙在鼓里。他要是知道我高中就和姐夫纠缠不清,哪能不介意。 晚上十点,急诊室窗外灯火喧嚣,耀眼的光线肆意灼烧着一栋栋都市高楼。 急诊室内却很静,有种不可思议的柔和力量。 “先去验血。”陆庭勋把病历递给我。 “能直接开药,不验血吗?”我和他打商量:“你明明知道我最怕抽血和做皮试…还有打针。” 陆庭勋无可奈何地揉我脑袋:“明明知道怕疼,怎么还敢乱折腾身体。你乖一点,先去验血。” 很不巧,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 还没抽血呢,我掏手机的时候就已经隐隐觉得胳膊肘胀痛了。都怪心理作用。 来电人是“姐夫”,杨行山。 “喂?”我寻思着他打电话来准没安好心,要不就是替我姐督促我复习,要不就是想找我约|炮。 “在哪个诊室?”杨行山问。 “……你自己找吧。”我挂断了电话。 ——肯定是我姐周学告诉他的。晚上周学打电话问我今天的复习进度,我借机卖惨说急性肠胃炎犯了,没办法集中精神复习行政法。 周学催我去医院看病。她人在外地出差,没法回来看我,所以让姐夫过来看看。 难得我能和陆庭勋腻歪一会儿,杨行山这时候来医院,只能说他是不知趣。 “你姐夫过来了?” 陆庭勋和我姐、我姐夫杨行山是见过面的。 “嗯。”我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他有病,这个时候来医院。” “和你姐夫吵架了?” “不是,”我抱住他,用脸部肌肤感受他的灰毛衣温度:“我就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不想让姐夫打扰。你再过十分钟不是要和张医生换班了吗,晚上正好能陪我。” 陆庭勋又好气又好笑:“你挑着时间生病呢?好了,快去验血,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看病。” 急诊室门被敲响了。敲得急,极不耐烦。 两声敲击过后,杨行山大步走了进来。 “您好。”陆庭勋对我姐和姐夫一向很尊重。 杨行山朝他略微点头示意,却径直走向我,狠狠打量着我身上的羽绒服:“穿医生的衣服像什么话,脱了。” “我穿的是男朋友的衣服。”我捏着病历本,懒得搭理杨行山,直接走出急诊室门去验血。 “周数,”杨行山挡住我的去路,说话尽是威胁意味:“把陆庭勋的衣服还他。” 我白他一眼:“你今天很闲?有时间在这里找我麻烦。好狗不挡道,滚开。” 某天晚上杨行山不在家,我和周学同床共枕说悄悄话,周学说她其实很羡慕我敢随便对杨行山闹脾气——她在杨行山面前永远保持优雅贤淑,连屁都没放过。而事实上,周学比我脾气大多了,她逼着我读书的时候比我班主任都凶。 我告诉周学,你以后就可劲儿跟杨行山闹吧。男人这种东西就是贱,你越糟蹋他,他越爱惜你。 “别挑战我耐心,”杨行山直接把我穿的羽绒服拽下来,叁两步走回急诊室还给陆庭勋。 骤然失去外壳包裹的温暖,我打了个寒颤,恨恨瞪了一眼杨行山的背影,转头往验血窗口走。 验血窗口没人排队,医生冷淡说道:“袖子卷高到大臂。” 我不情愿地卷着毛衣袖子,动作格外拖沓。刚交往的时候,陆庭勋还以为我是在撒娇装怕疼,后来时间久了他才相信我不仅性格做作,痛阈值也是真的特别低。 “快点,验血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医生见多了我这种犹犹豫豫的病人,冷声催促我。 我把胳膊伸过去,她娴熟地给我扎止血带,那根橡皮管绑得特紧。碘酊冰凉地涂在胳膊上,我扭过头,不敢直视针尖刺破皮肤的过程。 “请您后退一点,站得太近了。”医生提醒走到我身后的男人。 “我是她家属,”杨行山抱住我的上半身固定,让我的头靠在他怀里,目之所见只剩他的黑衬衣。 压抑的颜色使我的神经活跃跳动,以至于眉骨之下隐隐抽搐了几秒。 针尖冰冷扎入血管,胀裂饱满的酸痛如潮汐般涌卷,深红的血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被层层汲取。 眼泪在一瞬沁出来,我难过地想着,此刻怎么不是陆庭勋在这里抱着我。 终于结束了。 杨行山帮我按着止血棉,扶我到旁边坐下。 突然间觉得无话可说,我们俩尴尬地对望了一眼,我不悦地扭过头,他轻咳一声清嗓子。 验血完了还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出结果,我可不想和他继续坐在这儿干瞪眼。 “陆庭勋要下班了,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杨行山振振有词:“我答应了你姐来照顾你。” 我叹气:“拜托,我折腾这么一出急性肠胃炎,就是为了和陆庭勋多待一会儿。他怕打扰我期末复习,最近都不主动找我。您行行好,赶紧走吧。” “所以你有在认真复习吗?”杨行山抓住我的把柄:“要不是你姐每天远程监督你,早该挂科了。” 我反驳:“我脑子聪明,不可能挂科。” 杨行山损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盲目自信的。” 血干了,杨行山移开止血棉,用拇指腹轻轻触碰针孔留下的地带。 微妙的酥痒感电流似的乱蹿。多少带点情|欲。 杨行山把他的大衣披到我肩上,顺口问我胳膊还疼不疼。 我说疼。他就笑,一边笑一边揉我脑袋,说刚才那个抽血的小朋友都没哭鼻子。 我有时候会恍惚地想,如果我是姐姐和姐夫的孩子就好了。这样的话,他们就有孩子了。 杨行山是不会知道的,姐姐没有生育能力。 他只知道我任性地要求他和姐姐做|爱必须做安全措施,他只知道我恶劣地嚷嚷着不许姐姐有自己的孩子、姐姐只能永远爱我一个人。 杨行山只知道我任性娇纵又挑剔的坏脾气,他还能知道什么。什么也不知道。 哦不对,他还知道周学是个好妻子,知道周学爱她妹妹胜过爱她自己。 陆庭勋下班换了身衣服,走来时恰巧目睹姐夫在亲昵地揉我脑袋。 “我下班了。”陆庭勋温和地朝我们笑。 交往了叁百多天,我总是疑心陆庭勋会不会察觉端倪,发现我和杨行山的关系不干净。但他并没有。比起研究女朋友和她姐夫的关系,他更情愿去钻研医学专业知识。 陆庭勋在读书时期是典型的好学生,而且是既天资聪颖又勤奋自律的好学生,我对这种男生完全没有抵抗力。要是能早出生七年和他成为同班同学,那我必然会把他拉下水一起早恋逃课,成为老师们头痛的对象。 这么一想,我要是早点遇到陆庭勋,全心全意地和他恋爱,哪儿还可能和杨行山有纠葛。就算是姐姐跪着哭着求我,我当初也不会答应她那可笑的请求,穿着一身整齐的高中校服勾|引自己的姐夫。 “老公,你留下来陪我吧。”我朝陆庭勋撒娇。 和众多情侣一样,我们偶尔也会以“老公、老婆”相称。但在我姐和姐夫两位长辈面前,陆庭勋会正儿八经地叫我“周数”。 我没有小名,我姐也没有——“数数”、“学学”,听起来好像都挺奇怪。只怪我们爸妈都是高中数学老师,对数学这门伟大的学科爱得深沉。 “别听她的,你先回去吧。”杨行山抢在陆庭勋之前开口:“你忙了一天,该回家休息了。我在这里照顾周数,不用担心。” 陆庭勋和我讲过,他挺佩服杨行山的,白手起家成为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头脑手段不简单。 所以此时此刻,陆庭勋选择了听从杨行山的,放心让女朋友被她那位事业有成的姐夫“照顾”。 陆庭勋哄慰道:“那我就先回家了,等会儿把结果给张医生看,他说需要打针就好好配合。嗯?” “……嗯,好。” 我寻思着我可能真的脑子有病。大半夜折腾得又是抽血又是要打针,就为了到医院和男朋友腻歪两叁个小时,结果呢,男朋友下了班拍屁|股走人,轻轻松松把我丢给多管闲事的姐夫。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我。 “还看,”杨行山干脆用手蒙住我的眼睛,不让我再目送陆庭勋远去的背影。 柔软的眼皮被干燥发烫的掌心覆盖,睫毛微微扇动时,沿着他交错的掌心纹路尽情撩拨。 我挪开他的大手,破坏暧昧氛围:“肚子疼,我要去厕所。” 杨行山递给我一包纸巾,我揣进裤兜里,大步流星地往厕所走。幸好不用排队等坑,否则我穿的这条裤子“晚节难保”。 等到我回去的时候,杨行山正在和我姐通话,最后一句落音是“晚安,亲爱的”。 呵,亲爱的。真虚伪。 “你刚才跟我姐说什么了?”我盘问他。 “她问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然后呢?” “我说情况还好,让她早点睡。” “哪里还好?我今天晚上都快拉虚脱了,刚才抽血还那么疼!” “那也是你活该。”杨行山没好气:“为了见男朋友想出这种馊主意,哪个正常人会做这种事?” 我瞪他:“你再骂一句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给周学打电话。” 他反问:“你就这么想让你姐担心?都十九岁的成年人了还不能让你姐放心,她就差给你当妈了。” “她是我姐,她给我操心关你屁事!” 我当即给周学拨号,杨行山夺过我的手机:“她今天办画展很累,你让她好好休息不行?” “行。”我冷嗤一声,心笑他真是有够虚伪。对我姐关怀体贴的是他,出轨背叛我姐的也是他。 陆庭勋 如你所见,我是陆庭勋,医生职业。江城本地人,今年虚岁二十七。 到了这个年纪,家里免不了开始催婚。遗憾的是我对象还没到法定婚龄,现在催她也没用。况且她贪玩,着实不是结婚居家的好人选。 有些女人适合摆设在外面谈恋爱,她能给足你面子,却绝不能放进家里;还有些女人则正相反,她们缺乏调情撩|骚的天赋,只适合安分养在家里。 周数是前者。余盈盈是后者。 我承认自己是个人渣。 但很抱歉,周数你也不赖。咱俩在感情里谁都不欠谁的。 我按了指纹进屋,屋门发出轻微声响。门上牢牢地贴着一张幼稚可笑的字条——“名草有主”。 主,是谁的主。周数你也配么。 “庭勋,你回来啦。晚上又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宵夜。”余盈盈从房间出来,到客厅迎接我。 她穿着蕾丝花边的纯白睡裙,像黑夜里婷婷绽放的一朵百合花,干净无瑕。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曲线尽展母性的柔美。 早在余盈盈怀孕之前,我就觉得她的气质很像母亲,温柔善良、宽容体贴。 我得声明,我这人绝对没有恋母情结,否则我的初恋也不可能是周数——连她自己都承认,她就是个被姐姐惯坏的巨婴,最基本的生活都难以自理。 “我不饿,你别去厨房忙活了。”我把余盈盈搂到怀里,吮吸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水气息:“今天好一点了吗?宝宝乖不乖?有没有踢你?” “没有,我们的宝宝可乖了。”余盈盈轻抚着肚子莞尔:“宝宝说他想爸爸了,希望爸爸不要工作那么辛苦,每天早点回家。” “过几天带你去见爸妈吧。”我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与她一同聆听肚子里的小生命。 “不急,”余盈盈轻声说:“等你和周数那孩子说清楚了,咱们再去见父母。” 余盈盈与我同岁,是我的高中同学。她比周数只年长六七岁,却习惯性称周数为“那孩子”,不带有任何敌意的、仿佛她是周数的一位长辈。 周数见过余盈盈,但她可能早就忘记了。 一年前周数和我一起参加兄弟的婚礼时,余盈盈正巧坐在我们这桌。那时余盈盈还只是我的“关系普通的高中同学”,她和别的女同学一样,笑着夸赞我女朋友年轻漂亮。 “我会抓紧时间和周数分手的。”我很快地承诺余盈盈,下意识握紧她的右手。 “没关系的,你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和她说。” 合适的机会……合适的机会太多了。在得知余盈盈怀孕的第一天我其实就有机会跟周数坦白,也有胜算能和她分手分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一直拖延到现在,余盈盈怀孕五个月了,我还是没能做到和周数分手。 家里总会有那么些东西,明明这辈子都用不着了,却依旧舍不得扔。情愿让它在家里霸占某个生灰的角落,也不愿让外面的人把它捡到我没法触及的地方。 我已经不喜欢周数了。我很清楚。 但我做不到和她分手,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这个婊|子恢复单身,恬不知耻地和她姐夫混在一起。 眼前浮现了周数那张脸。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轻浮地说“怎么办啊陆庭勋,我越来越爱你了”。 这种话,她姐夫肯定也听过。不是吗。 我扶着余盈盈回到卧室。她怀孕后变得很容易困倦,所以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深夜最终是属于一个人的狂欢。 一个人,孤寂地在心灵旷野呐喊,回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打游戏也好,看球赛也罢,总之现在没时间搭理微信上那几条未读消息: 周数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她薄薄的手背上插着针管,手背肌肤在医院灯光映衬下显得惨白,青色血管脉络分明。 还发了一张哭唧唧的小猫表情包求安慰。 就这样吧。等到明天温暖的太阳照常升起,等到那时再回复一句轻描淡写的“抱歉,昨晚没看消息”,就能摆平一切。 周数,你得做好心理准备了。 早晚会有分手这么一天的。谁让你有错在先。 杨行山 这小祖宗总算是睡着了。 在医院打针时还昏昏欲睡,回家洗完澡就精神亢奋起来,连续看了叁集韩剧,眼睛都睁不开了才舍得放下手机睡觉。 寂静漆黑里,她的手机屏幕倏亮。 是她男朋友发来的微信消息:明天记得多穿衣服,早餐吃清淡点,吃完早餐半个小时再吃药。 时间是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就为了等这么一句谁都会说的话,周数熬夜看完了叁集无聊的韩剧。 “嗯唔……”周数在睡梦中翻身,缓缓把脑袋挪到我的臂弯里:“…疼……” “周数。”我将那几缕拂到她脸上的发丝拨开,用指腹在昏暗封闭的空间里感受她的五官。眉骨,鼻梁,蜿蜒直至她干涸的嘴唇。 她蹙眉,烦躁地推开我的手。 “醒了?肚子还疼不疼?” 周数困顿地揉着眼睛:“我想喝水。” 我正要起身给她倒水,却被她紧紧缠住了腰。她像一条肢体温暖又柔软的毒蛇。 “算了,你别去。”她喃喃道:“外面好冷。” 毒蛇偶尔也会有心善的瞬间。只不过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时候善良而已。 “陆庭勋刚才给你回消息了。”我移开她细白的胳膊,下床给她倒水。 床外确实很冷,盛着温水的玻璃杯握在手里几乎是在发烫。 周数突然又不肯喝水了:“疼。” “哪里疼?” 她委屈道:“胳膊肘抽血的地方,你弄疼的。” 我和周学都早已习惯了周数的娇气性子。 周学很久以前跟我埋怨过,“你看周数这样子,以后进了婆家要怎么办,人家可不会把她当公主伺候,再说她也没那么好的公主命。都怪我平时太纵容她了,只知道管她的学习情况,没想到让她的性格发展成这样。” 我宽慰周学,小姑娘是该养娇贵点,等她长大懂事了,性格自然不会再这么娇气。 没想到养着养着,小姑娘长大了,娇气任性程度竟比十二叁岁时更甚。 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不觉间,周数已经在我和周学的婚姻里生活了七年,从孤僻压抑的女孩成长为妖冶生动的女人。 是的,妖冶。 哪怕她为了陆庭勋将长发染回黑色,梳着马尾辫被路人当作还在读高中的学生,也藏不住她骨子里那股与年龄阅历不符的妖媚。 陆庭勋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她。 周数没喝那杯水,不是因为胳膊疼,而是因为正忙着和她的男朋友聊天。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在不自觉地笑,对着聊天窗口另一端的人。 “该睡觉了,明天再聊。”我没收了她的手机,早知道情况是现在这样,刚才还不如不提醒她看陆庭勋发的消息。 周数没闹脾气,当真就乖乖地闭眼睡觉了。她似乎对聊天框里没发送出去的那行文字毫不在意。 “姐夫,”她很少这么称呼我,梦呓似的问:“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 “骗人,你今天在医院就开始吃醋了。”周数又如蛇般紧紧缠住我的身体:“看到我和陆庭勋恩爱,你应该很嫉妒他吧?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爱你,和你上|床也只是为了你的钱。但是陆庭勋就不一样,我是他第一个女人,我在乎他,他也爱我。” 虽然说不上字字诛心,但她这段话也足够让人恼火。她读大学谈恋爱以后不止一次向我炫耀,她和陆庭勋那小子的感情有多好。 罢了。她是还未满二十岁的人,我毕竟比她年长十五岁,没必要在这方面和她计较。 “干嘛不说话啊杨总?”周数轻笑:“该不会是因为被我当成工具人,恼羞成怒了?” “至少我还能养活你,即使你不读书不工作,每天花钱如流水我也能轻松养活你。但是陆庭勋他能么?他拿的工资,连给他父母养老都不一定够。” 明明决定不和她在感情方面计较的。 可我还是没能做到。 “但是陆庭勋能娶我啊,姐夫你能吗?”周数挑衅道:“我只是现在游手好闲,要是真的和陆庭勋结婚了,我会好好工作赚钱养家的。我从没想过要让别人养一辈子,尤其是你这种别人。” “周数,”我忍无可忍,攥着她的手腕警告:“别想和陆庭勋结婚。我和你姐都不可能同意。” “你看,你就是在吃醋,还不肯承认。”周数用她干涸的唇瓣吻我的喉结:“杨行山,姐姐不在家,承认爱我有那么难吗?你怕我录音给姐姐听啊?” “周数,你应该清楚,我和周学已经认识十年、结婚七年了。我和她的感情从来没变过。”我抚摸着周数滚烫的肌肤,从她平坦光滑的小腹,到细腻绵软的起伏处:“就像你是为了钱一样,我也只是贪图你的身体。我们之间只有|性|,没有爱。” 她的心跳声在我手掌覆盖下愈发剧烈,与此同时,我清晰听见她喉咙里吞咽发哽的声音。 这场战争好似是我赢了,事实上又远非如此。 至少她还敢质问我对她到底是何种感情。 我却连光明正大质问她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你呢,所以周数你真的只爱陆庭勋么? 火车在旷野里梦游 余盈盈 江城终于下大雪了,W大校园里银装素裹,从高耸的枝头到脚下的水泥地,无处不被剔透白雪掩盖。 学生们刚考完试,铃响没多久便挎着包叁叁两两走出教学楼。他们的言谈举止之间半是学生气,半是向社会学来的俗气,复杂而滑稽。 仔细想想,我也不过是大学毕业四五年。可四五年时间,足够这个社会将娇矜羞涩的女孩驯化成圆滑媚俗的女人。 所以我和大学校园里这些学生格格不入。 我今天来这儿,其实是为了见周数一面——听说她上午考完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特意选在考试结束的时候来找她坦白事实,也算是减少对她的打扰。 这话听起来相当不要脸,仿佛我作为一个第叁者还可以因为善解人意而被谅解。 但是没办法,我今天不得不厚着脸皮来找她。怀孕五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我不能再傻傻地待在家指望陆庭勋和周数做出决断。陆庭勋做不到,以他优柔寡断的个性,等到孩子出生那天都不一定能做到。 我恨陆庭勋的优柔寡断和不负责任。 但我更恨自己,浪费整整十年青春卑微暗恋一个我瞧不起的男人。从十七岁那年给他递情书,到二十七岁甘愿当小叁为他怀孩子,每一步都走错。 只能继续错下去了。 绝大多数成年人没有全盘打翻再重来的勇气,我不例外,陆庭勋亦不例外。 教学楼刺耳的铃声终于归复平息。 汹涌的人潮早已流逝而去,我的手都快要冻僵了,才终于等到周数慢悠悠地从教学楼走出来。她两手空空没背书包,兴许是只在兜里揣了一支笔和一张身份证就来参加考试。 她塞着耳机听歌,神情闲散,似乎考得不错。 于是我定下心神走向她,熟练地开口说出那句私底下练习过无数次的开场白,让自己看起来不卑不亢:“你好,周数。我是余盈盈。” “你谁?”她摘下半边耳机,冷淡打量我日渐隆起的腹部:“我不认识你。” 我在陆庭勋的手机相册里见过她很多次。她并不是尖锐凌厉型的长相,然而整体气质却森冷疏离得让人生畏。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保护着腹部:“我是陆庭勋的女人。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来谈谈可以吗?” “就站在这儿谈吧。”她狐疑地盯了我几秒,又抬手看了眼腕表:“我姐十一点钟在校门口等我,给你十分钟时间把话说完。” 情况和我预设的不太一样。周数比我想象得冷静淡定太多,以至于此刻的她和陆庭勋口中“娇气任性的女朋友”判若两人。 “我叫余盈盈,是陆庭勋高中的同班同学。”我重新作自我介绍:“我现在怀着陆庭勋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他同意要这个孩子,而且承诺会尽快和我结婚,一起抚养孩子长大。” 我破罐子破摔地踩碎所谓的自尊,在一个比我年轻七岁的女人面前,扮演连自己都厌恶的角色。 周数眼底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无所谓地“哦”了一声。她只是假装不在意。 同为女人,咱们谁也瞒不了谁。 “插足你和陆庭勋的感情,我很抱歉。”谈到孩子,我终于有了说话的底气,拿捏架势伪装成恶毒的反派,轻蔑地看着她:“但是事已至此,你和陆庭勋也不可能继续谈恋爱了。所以我想请你和陆庭勋尽快分手、做个了断,可以吗?” “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周数搓了搓手,冷得直跺脚:“算了,坐教室里谈吧,冷死我了。” 我跟着她来到一间空教室。她走到最前排调节空调温度,我盯着她的背影以及黑板上大写的“诚信考试”思绪横飞。 “陆庭勋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我决定一个人过来找你。”我在周数转身走向我的时候,迫不及待摆出那番解释:“他前阵子就想找你坦白,但是怕打扰你期末复习——听说你姐姐在学习方面管你很严。” “他真忙还是假忙啊。”周数扯出一个笑,语调嘲讽:“你都怀孕五个月了,我又不是期末考试要连续考五个月。” 我哑然。 “说起来,你喜欢陆庭勋吗?”她摘下另一边耳机,认真同我交谈,好似小姐妹之间聊八卦:“高中就喜欢他是不是?” “是,我高中给他写过情书。”我错以为周数会理解我,于是傻傻地向她敞开心扉:“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再到走上职场,我一直都暗恋庭勋。虽然我不是W大的学生,但我读本科的时候经常来这里闲逛,就是为了某天能偶遇他。” “所以你高中给他写情书,被他拒绝了?”周数单手撑着下巴,又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 “他高中一心想着学习,所以拒绝我。”为了那点该死的虚荣心和胜负欲,我慌张补充道:“他还拒绝过别的女生,少说也得有五六个。” “错。”周数笑着说:“他拒绝你只是因为看不上你,觉得你哪哪儿都配不上他。没有别的原因。” 她说话可真刻薄。 刻薄到让人想撕烂她这张涂着浓艳口红的嘴。 我双手环臂:“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现在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庭勋他选择背叛你和我在一起,只能说明他更看不上你。” “醒醒吧大姐,陆庭勋现在照样瞧不上你。他要是真把你当个宝贝,怎么舍得让你肚子这么大了还躲在暗处当小叁?他要是真心喜欢你,高中就该爽快地接受你的表白,而不是等到现在奔叁的年纪。” 周数话锋一转:“不过呢,你也嫌弃他不够男人、没有干脆利落地和我提出分手。不是么?你们俩正好互相嫌弃,互相凑合着过日子。啧,既然你这么喜欢捡破烂,还情愿给破烂生个破烂后代,那就成全你好了——陆庭勋我早就玩腻了,你随意。” 给破烂生个破烂后代。 呵,那你又算什么东西?听庭勋说你父母离婚的时候谁都不想抚养你,互相“踢皮球”差点为此当众撕破脸,恐怕你才是真正的破烂吧? 周数,你烂到连愿意捡的人都没有,真可怜。 我拼命咽下这口气,不想和周数动手纯粹是为了保护我肚子里的小生命。然而这女人此刻高高在上的嘴脸实在是让人恶心反胃——和我们相比起来,她究竟又能有多干净?分明更龌龊不堪。 陆庭勋那夜喝醉了,不小心同我说出周数和她姐夫有不|伦关系。她怎么忍心这样对待陆庭勋,怎么忍心把男朋友当傻子欺骗,让男朋友终日苦闷。 我微笑着平和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同意和陆庭勋分手了?不会出尔反尔吧?” “难道你会把吐出去的饭菜再吞回去?”周数重新塞上两边耳机,一字一顿道:“不恶心么?” 我拨下陆庭勋的电话号码,冷笑着朝周数示威:“那你现在就跟他说分手吧。省得恶心自己。” “电话里说不清,当面说话吧。”周数也朝着我冷笑,女人之间的眼神交锋里只剩下狠意:“今天晚上六点,一起到陆庭勋家里把话说清楚。” “行啊,你随时来。”我站起身,肚子里一阵阵地疼,尖锐得钻心。 “晚上见,你走的时候记得关空调。” 周数离开这间教室时,故意把腰板挺得特别僵直。她昂着头颅的姿势像极了故作孔雀优雅模样的野鸡,别扭得令人发笑。 ——晚上见吧,野鸡。 陆庭勋肯定不会怪我擅自来找你的,我只是做了他一直以来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我劝你今晚最好也像现在一样趾高气昂,千万别在陆庭勋面前装成可怜弱者。否则,他只会更厌恶你这个先背叛爱情的人。 周学 今天是我的叁十叁岁生日。 同行的朋友换着法子在朋友圈夸我显年轻,并追问我平日是如何保养自己。她这种拍马屁方式是最不走心的,明明我叁十岁以后下坡路走得很快,周围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出生于一九八七年的元月中旬,在一个极为普通平凡的家庭里成长。我的父母都是高中数学老师,他们对我没有太多要求,或许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学习,在他们任教的学校里成为尖子生,给他们长脸。 可惜的是,我读书时学习成绩极差,尤其数学。每逢考试成绩贴榜,倒数第一行的名字总是让我那两位优秀教师父母面红耳赤得抬不起头。 我常常想,人应该在有限的生命里做自己真正擅长的事,这样才能体会到自我价值,才不枉辛苦到人间走一遭。但父母不会这么想。 事实证明,父母是对的。 因为曾经我所以为的“我真正擅长的事”,回头看来我也并没有多擅长,只是在那些冗杂的、我完全不擅长的事情里,它看起来稍微容易。 就比如,绘画。 我曾以为我很擅长这件事,于是执拗地荒废了自己十几年的读书时间去钻研它。然而付出心血换来的最后结果,依旧是一无所成。 和真正擅长绘画的人相比,我的画技可以说是相当拙劣。无数次的惨烈对比之后,我才终于肯咬着牙接受这个残酷的人生道理: “天赋”这种东西不是人以为自己有就会有的。 年少时期我频频让父母失望,也让自己失望。 十叁岁那年冬天,我们家冒着超生被罚的风险迎来了新的成员。或许正是因为父母对我的表现太失望了,所以才打算花如此大的代价重新栽培一个合格的孩子。 我的妹妹周数,出生在两千年的末尾。 真可惜,她从小就表现得对学习没有半点儿天赋,又是个让父母失望的“不孝子”。 人家生的小孩,一两岁就会说话,叁岁就会背古诗。我虽然不擅长学习,但年幼时也算是走在正轨里,该学说话的年纪努力学说话,该背古诗的年纪努力背古诗。 周数则不然。她直到叁岁才勉强会说几个词,至于背古诗么?她一听到旁人背古诗的“噪音”就会号啕大哭,哭到我好几次都怀疑她会不会因为筋疲力尽而休克。 父母沉浸在更大的失望中开始彼此埋怨,不幸的婚姻里充斥着对琐碎之事的无休止争吵。 我二十二岁那年,周数九岁,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和我一样成绩平凡。如果要说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能说长得漂亮是她的优势。 但我们的父母从来不需要长得漂亮的小孩,只需要成绩耀眼的小孩。所以他们在这一年离婚了,谁也不想抚养九岁的小女儿。 我那天恶狠狠地对父母吼道:你们不要周数,我来养!你们以为周数就很想和你们生活吗? 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我那时候刚工作,在一家半吊子广告公司里做平面设计,每个月领的那么点工资连养活自己都不够。何况再养活一个娇气爱哭的九岁小女孩。 父母问周数,愿不愿意跟着姐姐生活。 周数朝我点头,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感激。是类似乞讨者对于施舍硬币的好心人的感激。 后来我就因为这个感激的眼神,脑子一热把她带到租住的破地方,给她安置了一张单人床。父母离了婚,各自又结了婚,过得挺好。 周数在那时就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在家有多不受重视,是个多让父母糟心的累赘。 我不想像别人家的好姐姐一样给她说善意的谎言安慰她。为了让她以后少走弯路,我必须向她趁早揭开这个世界血淋淋的丑恶面纱。 所以我严厉地逼着她学习,逼着她考年级前十名。如果她在学习上敢有半分懈怠,我不会打她,只会不动声色在家里“孤立”她。 因为比起粗暴的打骂,冷暴力对她更有用——不和她说话,不给她做饭吃,故意忽视她委屈泛滥的眼泪,仅仅这叁点就足够让她知错悔改。 周数,你得争口气。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我们这辈子必须向父母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周数最终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她考上W大那天,父母都破天荒地跑来家里祝贺了,还带着各自的新的亲属。 我假意朝着那群陌生人微笑,周数甚至连假笑都懒得伪装,父母进门做客还没过五分钟,她就换了身衣服出去看电影了。周数,做得好。 至于我么,我是在二十六岁那年向父母证明了自己能活得很好。尽管我的学历始终不高。 那年有两件事发生。一是我办了人生第一场画展,二是我和万海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股东杨行山结婚了。 不用怀疑,那场画展就是杨行山出资为我开办的。否则以我在业内的真实水平,再过十年也没资格办画展。 业内有不少同行酸我,我鲜少放心上。大家在激烈的竞争环境里各凭本事,我能嫁给有钱人走捷径,这也是本事。不是吗? “喂,你到了吗?”周数在电话里问我,鼻音挺重,像是又感冒了。 我把她拉扯到大,没少为了医药费省吃俭用。 “周数小姐,我都等你十五分钟了。”我长舒一口气:“你考完了就快点过来,老地方等你。” “我马上来。” 她定是在边跑边打电话,急匆匆的。 没过一会儿我就看到她的身影了。她今天穿的是杨行山给她买的新衣服。 衣服很合身。 “去哪儿吃午饭?”周数坐进副驾驶,语气故作轻松地问我:“吃完饭要不要逛街?正好在商场给你买个生日礼物。” “礼物是小事,你期末考得怎么样?”我侧过头打量她的神情。她从小到大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她道:“应该还可以。” “那你怎么刚哭过似的?”我盘问她。 “没啊。”她耸耸肩:“今天眼影涂重了点而已。” “那就好。” 行车上路,我俩沉默了好一会儿。中途陆庭勋给她打了几通电话,她全都拒接了,最后似乎回了条短信,陆庭勋也就没再打过来。 如果不是我在这儿,周数早就接电话了。 “你和陆庭勋吵架了?”我用余光瞄了她一眼。 “嗯。”她烦闷地抓头发:“姐你别问了。” “陆庭勋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现在不想谈他。” “你和陆庭勋闹分手了?” 周数皱一下眉我都能猜到她的心思。何况她现在表情这么难看。 “嗯,分了。”周数知道瞒不了我,干脆坦白道:“你别告诉姐夫。” “你怕他去找陆庭勋的麻烦?”我叹气:“陆庭勋做什么错事了,你先告诉我行不行?” “别问,求你了。”周数没绷住,开始哭。 我很难想象她结婚成家为人母会是何种模样。迄今为止,我在她身上看不到半点成年人应有的良好品质。 “周数,你遇上什么事了要跟大人说。”我苦口婆心劝她:“你只有说出来,我们才能帮到你。” “别问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她把头埋到膝盖上,尽力折迭自己。 我实在是担心周数被陆庭勋欺负,因为她和陆庭勋交往以来还从没像今天这般难过失控:“你要是不肯说,我就让你姐夫直接去调查他了。” “我都说了你别告诉杨行山!”周数猛地抬起头:“杨行山为我做事,难道你会开心?” “周数,你…你这是什么话。”我看着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她质问我:“你希望杨行山关心我吗?你不是想让他讨厌我吗?那就好好保密,别跟他提这件事。” 亲人之间,了解是双向的。 正如我了解周数,周数她也了解我,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我。 我承认,我确实希望杨行山讨厌周数。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我不仅利用周数维系婚姻,还叁番五次让她在家里扮演恶人角色……… 二十六岁那年结婚,我和杨行山各自需要忙事业,再加上我天生不喜欢亲近小孩,所以和他约定好,等到我叁十岁那年再要孩子。 叁十岁时我才意识到孩子对于维持和有钱人的婚姻有多重要,但上天已经剥夺了我的机会。医生告诉我,最好的情况也是吃两叁年中药调理身体,看看过两年有没有可能怀上。 那时我和杨行山的感情已经远远不如结婚之初了,两人之间的交流开始减少,关系也变得淡漠。可我不想走父母的老路,拥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我迟迟不敢把身体问题告诉杨行山。 焦头烂额之际,我无意间看到了周数掉落在床边的日记本。每一天,每一页,她的日记里都重复出现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杨行山。 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少女,错爱她的姐夫。 周数,你知道我那天觉得多恶心么? 你怎么能、又怎么敢什么都觊觎我的?我连结婚了都把你养在身边,难道就是为了等你这个白眼狼恩将仇报,等你成为这个家里的祸患? 周数,是你先做错的。 如果你当初不爱慕杨行山,我怎么也不可能利用你,不会唆使你做出那么多让杨行山厌恶的事。 “我可以不告诉杨行山。”我向周数坦诚:“我确实不想让杨行山过多关心你,因为他是我丈夫,不是你丈夫。但是周数,我毕竟是你亲姐姐,不可能容忍你被外人欺负。陆庭勋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现在可以不说。但如果是你没有能力解决的事,你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有能力解决,你少管我。”周数没用地流着眼泪,说起狠话半点气势都没有。 真窝囊。 “等会儿陪我给家里人选几件礼物,今年去容城过年。”我此刻说的家里人,指的是杨行山的父母,以及他弟弟家那对双胞胎。容城是杨行山的故乡。 “我不想去,”周数又开始和我唱反调,挑剔的坏毛病发作:“你知道我讨厌他弟弟那家人。你和姐夫去容城过年吧,我一个人留学校住。” “不想去也得给我去。”我气得直拽周数的肩膀:“别给我添堵了,你以为我就很喜欢那家人?” 周数淡漠地说:“那我们就都不去容城好了,让杨行山自己回去。” “我怎么可能不去?”我气得发笑:“你以为我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周数也来脾气:“我看你就是找罪受,欠的。为什么要去?去了以后他弟媳又要挑事、又要跟他妈说你自私、说你是成天只知道画没用的画,不给他们杨家生孩子传宗接代!” 我很难堪,因为周数说的是事实。我没了气势和周数理论:“你姐夫没催我生孩子,这就够了。” “他为什么不催你,你比我更清楚。”周数直言道:“与其一直利用我,你还不如直接向他坦白。他要是真的爱你,不会因为这种事跟你离婚的。” “我和他难道还有爱情吗?”我苦笑道:“他和你上|床,就足够说明他对我没感情了。” “……对不起。” 微风在月映中荡漾 陆庭勋 我是个怯懦的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六岁的时候,我打翻了亲戚家昂贵的古董瓷瓶不敢承认错误,羞红了脸向大人们谎称是猫撞的。 十岁的时候,我渴望和那些男同学一起去网吧打游戏,然而还没走到网吧门口我就心虚地转头跑回家了,生怕被母亲发现。 十五岁的时候,我期末考试参与作弊,却因为不想给老师留下坏印象,最终让传答案的前桌一个人背黑锅受罚。 十八岁的时候,我在毕业前夕写好了情书想递给常考文科年级第一的那个女孩,可当我走近她的时候突然失去了勇气,那封情书至今也未能送达。 我永远小心翼翼,活在他人的赞誉与器重里。 我不想被亲人们厌恶,不想被老师们厌恶,更不想被心仪的女生厌恶,为此,我暗自担惊受怕了二十余年。 这就是我后来爱上周数的原因。 周数的性格与我截然相反。尽管我们有着糟糕程度不相上下的原生家庭,她却没有落下类似的“后遗症”。 她从来不惧怕被别人厌恶,甚至敢任性自私地、肆意妄为地做出某些令人厌恶的举动。 人总是缺什么爱什么。 我缺少的,她正好拥有;我在乎的,她正好不在乎。 如果不是发现周数和她姐夫有不|伦关系,恐怕我会甘心一辈子纵容她的坏脾气。 “陆庭勋,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约会吗?” 周数倚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余盈盈给她端来的热茶,神情悠闲得不像是要和我谈分手问题,反而像是登门找老朋友叙旧。 我当然记得。 那天是我在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认识你。 你主动约我出来,我以为会是寻常情侣之间的逛街吃饭看电影。然而不是,你带领我来到一所体育学校的对外开放操场,然后跟我说: “陆庭勋,我们在这里安静地坐一下午吧,谁也不要说话,就吹吹风,再看看风景。” 清爽凉快的阴天,下午没有落雨,只有黯淡压抑的浅灰云层笼罩在我们的上空。秋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脸上也湿冷冷的。 我们坐在操场观众台上,一整个下午谁也没开口说话,就这样宁静地肩挨肩度过了五个小时。偌大的操场上没有旁人,我们坐在高处俯瞰这片广袤平整的地面,也仰望头顶阴沉凄厉的天空。 那一瞬我在感激命运。 人生来孤独,对孤独的诠释有成千上万种。而我们,在冥冥之中竟对于孤独有着同样的注解,彼此相通灵魂世界。 这世间,懂比爱更值得珍惜。我们远远不止是相爱的人。 当天晚上,你约我去酒店开|房了。 我表现得不知所措,进入酒店房间后更是手忙脚乱,紧张到发汗。你那晚前所未有的温柔包容,原谅我的生涩与莽撞,并耐心引导我步入真正的成年人世界。仿佛我才是那个刚满十八岁不久的人。 可是周数,你为什么会那么娴熟,为什么在第二次约会就要和男人上|床? 究竟是谁把你教成这样。 “就算记得又怎么样,”我朝着周数冷笑:“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留恋。” 周数静静看着我的眼睛,指向余盈盈:“那你爱她吗?她以后会成为你的下一个“过去”吗?” 余盈盈也看向我,她的右手覆在肚子上。 我顿感压力倍增,被逼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会。”我心虚地说:“我和盈盈过年就会结婚,以后也会一起抚养孩子。” “你信他吗?”周数轻蔑地问余盈盈。 这份轻蔑,完完全全针对的是我。 “我当然信。”余盈盈或许比我更心虚。她至今不信任我,是我活该。 “行,那我们就分手吧,陆庭勋。”周数将瓷杯放到茶几上:“以后各走各的路,别互相纠缠——我对你很失望。” 失望,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 你只不过是今天发现被人背叛,所受的精神折磨也仅仅在今天。但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煎熬了多久,你知不知道我曾经体会多深刻的绝望。 “周数,你他妈以为我就不失望吗?!”我骤然之间怒不可遏,甚至吓到坐在我身边的余盈盈:“你和你姐夫那点破事,能瞒着谁啊?同时和两个男人不清不楚,你很得意是么?是不是觉得自己特有魅力,能把男人们骗得团团转?你姐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勾当?我为什么后来会爱上余盈盈,就是因为她比你善良太多了!周数,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自私的女人!” ——你太贪心了,怎么能谁的爱都想得到。 ——凭什么人人都要爱你这种下贱货色。 多亏有你,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恶毒。 “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要忍到现在?”周数丝毫不乱,没有流露出半分愧疚。 你该哭的,周数。 只要你像往常一样对我撒娇,像往常一样受半点委屈就掉眼泪。只要你这么做,我一定会对你心软,会不顾一切原谅你的过错,和你重归于好。即使你已经被杨行山弄脏了,我也会好好珍爱你。 可你没有这么做。是你自己放弃机会。 “我忍到现在,因为我一直以为你会回头。”我眼眶滚烫:“结果你一次次辜负了我的期望,变本加厉和你姐夫勾结,我才会忍无可忍。” “如果我是你,一开始就不会忍。”周数走到余盈盈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听到了吗?陆庭勋就是这种没出息的废物,被女人绿了还能忍。你以后也尽情出|轨吧,陆庭勋会一直忍的。” 我用力推开周数,促使她一个趔趄,后背撞在电视柜上发出闷响:“你别想伤害盈盈!” 周数一定被撞疼了。她那么怕疼的人,换作是以前,早该和我发脾气了。 可她只是扶着电视柜站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摆,不让自己看起来狼狈。 “就这样吧,你和她好好过。” 周数走了。 我们不该闹到这个地步的。 周数 离开以后,我漫无目的地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大约过了四五站,很饿,偶然看到车窗外有一家711就下了车。 便利店里货品很全,却没有能勾起我食欲的。 我随手拿了一瓶牛奶和一袋面包,结账时又买了两包餐巾纸。我以为我会用得上这些纸巾,没想到眼泪早就在白天流尽了,现在半点哭不出来。 陆庭勋今天骂我自私贪心。我无可辩驳。 和陆庭勋谈恋爱,我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我很早之前就想好了,高考结束后一定要赶紧找个为人靠谱的男朋友,最好是年龄比我大、有稳定工作的,这种条件的男人适合用来结婚。 急迫之下,我草率选中了陆庭勋。 是的,说来可笑,我想和陆庭勋结婚。 简直快要想疯了。 我知道结婚意味着一地鸡毛蒜皮,意味着赔笑应付公公婆婆,可是无所谓——我只想尽快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我只想尽早逃离那个仅属于周学和杨行山的家。 我没办法再待在那儿。 和我上床做|爱的男人永远不会属于我,他只会关心我姐姐,和我姐姐扮演恩爱的夫妻。 他眷恋我的身体,却轻视我的人格。在他眼里,我是个没良心的恶毒女人,是只偷腥的母猫,是可以被他在床上随意折腾摆弄、下了床再扔进垃圾桶的性|玩|具。 更要命的是我自轻自贱,深爱着这个男人,也渴望得到他的爱。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和杨行山做|爱的情景。 那时我比陆庭勋第一次的表现还要糟糕,明明什么都不会,却偏要装作老练成熟,最后装成个四不像,还是沦落到傻傻地被人玩弄。 那天晚上好疼,疼得入骨。 强烈的耻辱感、磅礴的痛楚感和陌生的愉悦感交汇侵袭着神经,我一阵阵地战栗蜷缩,牙齿哆嗦磕碰之间发出神志不清的呜咽和喘息,像是被猎人肆意折磨凌|虐得奄奄一息的猎物。 我那时奢望着,如果杨行山能抱抱我就好了,或许被他抱着哄慰一两句就不会那么疼。 但奢望终究只是奢望,不可能实现。 我在几番生死之后挣扎着爬起床,取下隐匿在房间角落的微型摄像头。 我赤|身|裸|体站在杨行山面前,满身都是他留下的淤痕。我冷冰冰威胁道:“杨行山,我要告你强|奸未成年。这种视频一旦公布出去,你的公司会怎样,我很难想象。” 杨行山用打量犯人的眼光审视我良久,冷漠地问:“你想得到什么,直接说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杨行山,我也不想被你嫌恶,我也不想成为苦心算计你的狡猾女人。 “我想要的很简单,在我离开这个家之前,你和姐姐不能有孩子。”我与杨行山对峙:“如果你们有孩子了,姐姐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爱我。我不能容忍连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都要疏远我。” 医生说,周学吃中药调理两叁年身体,兴许就能怀上孩子。我得拼命为她争取这两叁年的时间,就当报答她当年义无反顾要把我抚养长大的恩情。 杨行山冷嗤:“周数,你还有脸提你姐姐?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坏。” “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个家不走。”我继续和他谈条件:“最多叁年,等我上大学能自己赚钱了,一定会离开姐姐。” “你姐姐已经过了叁十岁,”杨行山提醒我:“越往后走,她生孩子的危险越大。” 我刻薄挖苦道:“你这么心疼她的身体,干脆别让她给你生孩子了。姐夫,你做得到吗?” 杨行山讽笑:“行了,你还想得到什么?一次性说完,我尽量满足你。” “我还要你爱我。” 这句话是没有和姐姐商量过的,完完全全出于我的私心。 “你觉得可能吗?”杨行山看笑话般看着我:“难道你很值得被爱?” 我心底凉了半截:“就是因为不值得,所以才会威胁你来爱我。” 杨行山夺过我手里的微型摄像头,重新放回原处,并按下开机键:“不是想要被强|奸的证据么,成全你。现在就让你感受到底什么是强|奸。” 接下来的那些回忆,是这辈子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疤。伤口处总是在堪堪结痂时便被剥开扯开,鲜血模糊着肉再次涌流,狰狞得令人目痛。 周学,你知道吗,我彻底被杨行山毁了。 我从外到里的污秽不堪。 我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你从苏州拜访业界前辈回来,他为你接风洗尘,对装病的你嘘寒问暖。 我还得忍受你从那以后对我越来越多的不满,忍受你私底下无端的暴躁脾气和斥责。 周学,我不仅得不到杨行山,连你都失去了。 得不到也毁不掉的东西,只能敬而远之。 所以我后来想到了结婚。我没办法对抗杨行山和周学,唯有逃离以自救。只要我和别的男人结婚组建家庭,周学就没有理由再把我留养在她的家里,杨行山也就没有机会再和我纠缠不清。 我一度把陆庭勋奉为我的救世主。我想,只有他能挽救我,只有他能渡我脱离人生苦海。 然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救世主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男人,他也会出|轨,他也会把自己弄得很脏,不像他穿白大褂时看起来那么干净美好。 原来没有人能成为我的救世主。 “你看起来很累。”坐在我正对面吃速热咖喱饭的中年女人问道:“还是学生吧?” “嗯。” 女人又问:“这个面包好吃吗?” 我答她:“还行,有点腻。” “那我就不买了。”女人目不转睛盯着我背后的方向,直到脚步声越来越接近:“诶,好像有人来找你。” 我转过头,看到杨行山。 今天是周学的生日。周学中午接我去外面吃了顿饭,逛了街以后又把我送回学校。她炫耀般告诉我,今天晚上要和杨行山度过二人世界——言下之意是我今晚最好别回家,就在学校寝室乖乖待着。 我不想被坐在对面的女人看八卦,于是拿着没吃完的食物往外走:“出去说话吧。” 外面风很大。商圈街道上还留着前些日子过元旦节的装饰,喜庆而明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跟了你一路。” “跟了一路?”我诧异地望着他:“为什么?是不是姐姐告诉你什么了?” “周学说你今天状态不好,让我跟着你。她怕你因为失恋想不开自|杀。”杨行山说道:“你离开学校的时候,门卫给我打了电话。我跟着你坐地铁去了陆庭勋家楼下,又跟着你坐公交到这家便利店。” “你们想多了,”我摆摆手:“就我这胆子,连打针都怕得要命,怎么可能自|杀。你回去陪我姐过生日吧,我正准备回学校。” “期末都考完了,还回学校做什么?” “看书,写论文。” “回家写。” “过几天再回家,行李还没收拾。”我想着,那又不是我家。 杨行山把我拢到怀里:“要不要我帮你惩罚陆庭勋和余盈盈?只要你愿意,我就能让陆庭勋跪下来求你原谅。” “原谅以后呢?跟他和好吗?”我提不起精神,疲倦地合上眼:“你别管我的事了。陆庭勋是做了错事,可我也一直在背叛他,好不到哪儿去。以后我不会再和他来往了,你也别去打扰他的生活。” “以后别谈男朋友了。”杨行山趁此机会给我洗脑:“容易被骗。” “我得找个人来爱我,哪怕我不值得被爱。” ——杨行山,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很乐意。 我正在想着,却毫无防备地被他亲吻了嘴唇。 起先只是男女唇瓣之间轻轻的触碰,尔后渐渐变得缠绵,漫长的深吻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我手里那袋没吃完的甜腻面包掉到地上,发出很轻微的塑料摩擦声响。 这是在做什么? 在我姐姐周学的生日当晚,我和姐夫站在人潮涌动的繁华街道热烈拥吻,仿佛是一对分开了很久的恋人终于得以重逢。 “你值得。”杨行山捧着我的脸,难得温柔:“周数,你值得被爱。” “你以前说我不值得。”我仍不忘与他翻旧账。 “是我错了,对不起。”他望进我的眼睛,不是为了凌厉地看透我,而是要允许我看透他的心思。 我轻声道:“去开|房吧,我想要你。” 杨行山没有不从的道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我更热衷于做|爱这件事。因为这是我们交流感情时最隐私化、最亲密无间的方式。 所以陆庭勋你今晚说得对,我就是个自私贪婪且丧尽天良的坏女人。 分手就分手吧,反正我也不缺你这一个。 清晨的云拂过面庞 杨行山 两天前的下午,我和周学、以及闹情绪的周数来到了容城老家。 而就在今天,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叁日,江城正式宣布封城了。 前些日子江城还没有多少人戴口罩,甚至压根没有几个人意识到这场疫情的严重性。直到今天我们才真正警觉起来,但愿警觉得不算太晚,但愿疫情不会蔓延到容城。 “嫂子,你看我们家欢欢是不是又长高了,”弟妹冯晶与周学热络地聊着,右手揽着她家小孩:“还长漂亮了。” “欢欢一直都很漂亮。”周学莞尔夸赞。她对我弟家的双胞胎女孩很好,每年来容城过年都会给小孩们精心挑选礼物。 周数走来,手里端着一杯给周学的热茶。周学从苏州回来以后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 “哎呀,欢欢都和周数一般高了。”冯晶看到周数,便拉着自己的小孩凑过去,非让孩子站在周数旁边比身高,语气夸张地叫道:“周数,你多高呀?我们欢欢今年体检是一米五八,她长得快,身高居然都超过你了。” 周数翻了个白眼。 读小学五年级的欢欢小朋友表情也很不好看。欢欢和乐乐继承了她们爸爸的高个子基因,站在同龄人群里尤为显眼。 转眼间,欢欢乐乐都已经十一岁了。 我弟杨瑞丰结婚很早。小时候家里穷,杨瑞丰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我,自己则在老家的工厂里干活。他在厂里遇见了冯晶,两人相处不久觉得谈得来,就高高兴兴领证结婚了。结婚第一年,杨瑞丰就和冯晶有了一对双胞胎小女孩。他这叁十几年过得很幸福,尽管工作岗位平凡却也知足。 父母不愿意在都市生活,就和杨瑞丰他家同住容城老家,顺便帮忙照顾欢欢乐乐。也正因如此,父母这些年没怎么催我和周学要个孩子,毕竟他们也没精力再帮忙照顾几个调皮孙子。 “好了周数,你去房间吧。”周学怕周数在这儿耍公主脾气,赶紧劝周数回房间。 乐乐旋风似的跑过来,一把拉住她的双胞胎妹妹:“快点过来,广告已经放完了。” 这么一跑,骤然把周数手里的玻璃杯撞翻了,热水全洒在周数手上。 我原本和杨瑞丰坐在沙发边闲谈,按理说隔得远,我不该比周学先关心她妹妹有没有被烫伤。 但是出于本能,我确实这么做了。 “先去冲凉水,”我牵着周数莹润白皙的手腕,不禁心疼她被烫红的右手。 周数没说话,明显是按捺着暴躁脾气。她向来不喜欢我弟和冯晶,对我弟家那两个调皮的小女孩也从不亲近。 我们两人关在洗手间里。 寂静之中,唯有水龙头里汩汩水声作响。 “疼不疼?”我问周数。 洗漱台镜子里的她还没有欢欢长得高,站在我身边像个小孩。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周数故意把手上的水擦到我衣服上:“我想回江城,现在就想回去。” “已经封城了。”我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等解封了就马上带你回家。” “你那么多人脉,随便找个人不就能让我现在回去了。”周数的态度让我有点恼火。 倒不是因为她托我找关系。而是因为我清楚知道她在这种危险关头执意回江城的动机——陆庭勋还在医院上班。 “陆庭勋死不了的,”我告诫她:“况且你回去也不能给他帮忙,顶多是见他一面。” “谁说我要见他了!”周数瞪着我:“和陆庭勋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少跟我提他。” 我把她堵在洗漱台边质问:“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和他通话?” “是他打给我的。又不是我主动。”周数心虚地往后缩了缩,后脑勺即将要碰到镜面之前被我的手掌托住。 “你完全可以不接电话。”我从容模样说道:“可是你昨天和他至少聊了二十分钟。” 天知道我昨天多想把她手机抢过来砸了。她的情绪已经围绕陆庭勋这个名字起伏太久。 “杨行山,你怎么管这么宽?有病啊你?!”周数用力捶我胸膛,然后愤怒地离开。 午饭已经做好了。 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和睦的氛围里只有周数格格不入,仍旧板着冷脸。 “来,周数,尝尝这个。”我妈看周数脸色不对劲,于是给她夹了一块糖醋鱼:“容城这儿地方小,确实不好玩。再等几天说不定江城就能解封了,一解封,我马上让你姐夫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周数把这块糖醋鱼夹到我碗里。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嫌筷子脏。 我倒不介意吃她不想要的,只是她刚才这动作太过于自然娴熟,以至于我弟和弟妹都变了眼神——好似我和周数才是一对相处已久的夫妻。 “嫂子,你和姐夫什么时候要小孩啊?”冯晶又开始那套老话题。 我其实早就知道周学不能生育。 夺走周数的初|夜不久后,我在周学的抽屉里看到了新的旧的病历本,还有各式各样的中药。 周数那时用强|奸视频威胁我和周学不能要孩子,纯粹是为了帮助周学掩盖她不能生育的秘密。 如果说我完全不介意这辈子不要孩子,那是假话。单单是这家产也总得有个后辈来继承,更何况我还爱着周学,曾经也殷切期盼过我和她的孩子会是如何模样。 尽管有所芥蒂,但我却从未揭穿过周学和周数共同编织的谎言。 不仅因为我爱周学,更因为我是个混蛋,我想借着这个谎言继续和周数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 周数是个任性挑剔、自私自利的女人,甚至偶尔极端刻薄,但即使如此,我也依然为她疯魔般着迷。 她身上有某种让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与外表无关,与穿着打扮无关,潜藏在她那些不经意的举止之间,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再等两年吧,我们工作都忙。”我替周学回答冯晶的问题,然而话音还没落就被周数打断—— “我说大姐,你怎么每年都要问这种问题啊?这么喜欢小孩,干脆你自己再生一窝好了。”周数的坏脾气我们全家人都领教过:“我姐事业心重,不想生了孩子当家庭主妇。” “周数!”周学使劲扯周数的袖子,示意她赶紧闭嘴。又站起来向众人道歉:“都怪我没教好周数这丫头,太没礼貌了。” 冯晶指着周数,“大人大量”地笑着说:“你这性格,确实要改。脾气太冲了,难谈朋友。” 杨瑞丰也暗暗扯冯晶的袖子,让她在这种场合少说两句火上浇油的话。 “快点道歉。”周学把周数从座位上拽起来:“快点,错了就要改。” “我为什么要道歉?”周数发火:“她每年见了你都要阴阳怪气说那些话,好像她生了俩孩子是多大的功臣似的!” “做错了就是错了,”周学当众扇了周数一耳光:“你来这里是做客,不是当公主,大家都没有义务容忍你的没礼貌!不就是被分手了吗?至于吗,这么多天都在摆脸色闹脾气,谁欠你一样!” 周数浑身都气得发抖。 她从小很少被周学打。大多数时候,周学对她实施的惩罚都是冷暴力。 “周学——你活该。” 周数的意思是,周学这辈子活该不能生育。 她说完这句话就跑出门了。 周学坐下来,迅速平静了情绪,微笑着对我们说:“大家继续吃饭吧,不用管她。她自己想明白了就会回来。” “我去看看她,你们先吃。” 我追出门,紧紧跟在周数身后。 走了很远,走到乡野间荒芜凄清的地方,周数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如同孩子般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我知道她心里委屈,毕竟她对冯晶的讽刺是为了保护周学,为了让周学不因为孩子的事被刁难。 想必周学比我更清楚周数的委屈。但周学有她的苦衷,她的人际角色不止是姐姐,更是好妻子、好儿媳、以及好嫂子。 “周数,”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抚她的情绪。 她仰起头,眼眶通红:“杨行山我告诉你,周学根本就不能生孩子!” “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那么对我!”周数宛如寒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算计你,可是你因为那件事厌恶我,你觉得我是坏心眼的女人,你和我上|床的时候还惦念着周学………” “周数,我没有厌恶你。”我抱住周数,将她的哭喘声尽数摁在怀里:“我也很后悔以前对你做过的事,请你原谅我。” 那天晚上她以视频威胁,被我一气之下扔到床上折磨,甚至把她弄伤了不得不送到医院,害得她连续请假四天没能去上学。 周数,对不起。 我不该那么粗暴地对待你,在你最害怕最无助的初|夜,给你留下残忍的回忆。 “你会和周学离婚吗?”周数瓮声瓮气地问:“如果你们这辈子都没有孩子。” “不会。”我很早以前就确定了这个答案。 “那你能保证不让周学被你家人欺负吗?” 周数这种时候还在为周学考虑,她们之间的亲情是所有外人都无法介入的。 “我保证。” 不知何时,周学已经跟着我们走到这儿。她眼里写着隐忍与难堪,以及憎恨。 “你们演够了吗?”周学的声音格外清冷:“周数,你很擅长在姐夫面前装善良是吗?你竟然还会担心我被婆家欺负?那前几天我过叁十叁岁生日的时候,你凭什么有脸和我男人出去开|房?!” “还有杨行山——你很有成就感是吧?结一次婚能同时拥有两个女人!你做人还有半点良心吗?周数才二十岁不到,她好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对她下手,仗着她年纪小不懂事就玩弄她的感情、占有她的身体?” 这些话,是周学第一次说出口。 或许她已经压抑很久了。 “我身体确实有问题,你想离婚就离婚吧。”周学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杨行山你绝对别想和周数结婚,我不会同意的。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为了隐瞒自己的私事利用周数,更不会再默许她和你纠缠。周数,过来!” 周数躲在我怀里,不肯去周学那边。 “周学,我们不离婚。”我向她承诺:“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以后还可以领养。” “那她呢?”周学指着周数冷冰冰质问我:“你想让她怎么办?继续当脚踩两只船的婊|子,一边和别人谈恋爱,一边和姐夫厮混?你到底还想霸占她多久?——周数,你给我清醒点吧,杨行山根本就不爱你这个小|婊|子,他只是贪图你年轻的肉|体。” “对,我是婊|子,”周数笑时眼眸含泪:“可那不也是你害的?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跪下来求我,忘了怎么教我勾|引姐夫,忘了是你亲口告诉我他在床上喜欢用什么姿|势?我能有今天也是拜你所赐!周学,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好几次想吞药自|杀?我这辈子都被你们毁了!” 周学沉默半晌,咬牙切齿道:“从根本上讲,你被毁了是因为你不自爱。难道是我逼迫你在日记本里每一页写杨行山的名字吗?十六岁的年纪就知道暗恋自己的姐夫,亏我还把你这只白眼狼拉扯到这么大,辛苦赚钱供你读书,你不是婊|子是什么?” 日记本……十六岁…… 我第一次知道周数的秘密和她的真心。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想反悔和周学离婚,然后娶周数回家,把她当公主娇养一辈子。 但也只是一瞬的冲动。成年人往往会为冲动付出巨大的代价,不止是物质代价,更是精神代价。 “为什么偷看我的日记?”周数看着周学:“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是不是?我小时候……你的口红明明是被你自己放错地方了,结果非要说是我偷涂了你的口红,没有给你放回原处。你总是不信任我。” “别扯那些没用的。周数,我就算不信任你也把你拉扯成年了。”周学抱臂站在萧瑟中,嘴唇冻得发乌:“今天都给我句准话吧,以后还会纠缠在一起吗?杨行山,你舍得让周数无名无份地一辈子当你的“妾”吗?” 周学说得没错。 我不可能将周数一辈子困在这个家。我也给不了她一个完整的家。 “你别回答了,我不想听。”周数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就这样吧,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往来了。等疫情解封我会回学校住宿,会打工赚钱,毕业了自己找个地方租住,永远不干扰你们的生活。”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周学笑着走到我身边,在我耳畔轻语:“杨行山,你现在一定很后悔没有好好爱她吧?她曾经那么喜欢你,你是怎么糟践她感情的?” 黄昏的花静谧绽放 周数 新闻一天比一天糟糕,死亡数据骇人听闻。 我们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困于容城,关系僵硬尴尬地居于同一屋檐之下。 因为疫情,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出过门了,每天宅在房间里不是玩手机就是睡觉。期间还教过冯晶那女人的笨小孩做作业,当然是被周学道德绑架的——我总不可能心安理得在杨行山的父母家白吃白喝这么久。 周学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出现新冠肺炎的相应症状。 我们这儿尚且安全。但陆庭勋那边不是。 陆庭勋被领导临时调到江城疫情最严重的区域援助了。领导们向来擅长捏软柿子,这种危险活儿分配给年轻人做再合适不过。 我不希望陆庭勋在那么危险的地方工作,余盈盈也不希望。甚至陆庭勋他自己,作为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也不想被临时调到情况最危急的医院。 疫情当头,身为医护人员的确有责任冲在最前线抗战。但是当我们真正面对生死时,每个人都有私心,每个人都会怯懦,许许多多的医护人员都和我们万千普通老百姓一样恐惧患病死亡,都失去了奔赴第一线的勇气。 余盈盈连续叁天给我打电话,低声下气求我:能不能让杨行山帮忙把陆庭勋调回原来的医院。 我问余盈盈,是不是陆庭勋想当逃兵。 余盈盈说不是,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请求,与陆庭勋无关——江城现在太危险了,她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失去爸爸。 我知道有多危险,我当然知道。 我每天都无比焦虑地关注着最新消息,我在网络上看到了数不清的生离死别场景。 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院内满是重症病人,医护人员们忙碌到甚至没时间去上厕所,更别提吃饭;医院的大门外是痛苦等待着床位治病的确诊患者,照顾他们的家属都好几夜未合眼休息,人人脸上都透露着绝望与疲倦。 救护车令人心悸的声音回荡在江城满目疮痍、空荡荒凉的街头,从天还未明一直奔波到夜幕漆黑,几乎从未停歇。高强度的工作快要把医护人员们彻底压垮,但他们还在顽强地硬撑着,用疲劳的身躯为江城,为祖国撑起一道道防线。 今天是除夕夜,本该喜庆热闹的节日,却丝毫没有过节的氛围。所有人都紧紧戴着口罩恐惧地躲在屋子里,交往举动之间唯有相互森严戒备。 我想趁着过年这个机会,求杨行山帮忙。 每年过年,杨行山都会无条件答应我的心愿,哪怕我的心愿是“再许一百个愿望”。 今年我没有一百个贪婪的愿望,我只想请杨行山动用权力关系,赶紧把陆庭勋调回原单位,别再让他留在江城最危险的地方。 我这么做,不是因为被余盈盈感动,也不是因为我还爱着陆庭勋。 我只是舍不得他死——他的同事中已经连续有两人确诊,可见他目前所处环境有多危险。 “周数,开门。” 周学站在我的房间门口,冷不丁地敲门。 我实在不想见她。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们还处于冷战状态,是见了面不说话都会双双感到尴尬的程度。 我打开房门,态度端正地面对她。 除夕夜,我不想和她争吵。不吉利。 “一起看春晚吧,不喜欢看也在客厅坐半个小时玩手机,”周学语气缓和下来:“毕竟这是在我的婆家,给点面子。” “好。”我干脆利落地答应她。 “那你快点下楼,大家都在客厅等你。” 大晚上的,我神经兮兮换了全套衣服、认真洗漱梳头,甚至涂了口红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靡,然后才下楼坐到客厅沙发上,和杨行山的家人一起看春晚。 周学没给我留空位,我只能坐在杨行山身边。 说来我也是犯贱,每次一坐到杨行山旁边,我就被抽了浑身骨头似的,下意识想懒懒地倚靠在他身上。我很依赖被他抱在臂弯的感觉:温暖又踏实,莫名有安全感。 可杨行山终归是我姐夫。有几个女人会不要脸地一见到姐夫就往人家身上倒? 我不动声色地往沙发边缘挪动,和杨行山保持适当的距离。 自从江城封城那天和周学摊牌,我和杨行山的交流就只剩“下楼吃饭了”、“嗯,好”之类最简单的信息传递,陌生到不能再陌生。 我和杨行山都变得异常克制,不再互相骚扰。 因为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周学那天说那么多伤人的话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的婚姻,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我—— 杨行山绝对给不了我想要的家庭,更给不了我想要的爱情。 这一点,周学比我更早看透。 “有事求你。” 我给杨行山发完信息,重新把视线转向电视屏幕。此时正在上演小品,欢欢和乐乐那俩缺心眼的小屁孩笑得直拍手跺脚,吵得要命。 她们还小,还处在不知忧虑的好年纪。 “什么事。”杨行山回复我的信息。 “能不能把陆庭勋调回W大附属医院?” “不能。”杨行山放下手机。 我侧头盯着他看。 他无动于衷。 “姐夫。”我突然出声喊他,霎时间把周学和他父母都惊动了。他们的目光都齐齐凝在我身上。 “我饿了。”我若无其事地说谎:“能不能帮我削个苹果?” 杨行山从茶几上拿了苹果,沉默地走到厨房。 我也来到厨房。这儿离客厅远,方便说话。 “就求你这一次。”我低声下气。 “不行,”杨行山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医院本来就缺人,把他调走是给医院添乱。” 我也知道这么做很缺德。 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不可能完全理性。 于是我跪下来,伸手要去解开杨行山的皮带。 “周数,没必要。”杨行山把我从冰冷的地板上拉起来,然后把削干净的苹果塞到我手里:“我不会帮你的。除非陆庭勋来求我。” “这不是他的意思。”我着急解释。 “那你就更没必要管他的事。”杨行山停顿了半秒,恨恨地问:“你能轻松地放弃我,为什么不能放下他?他和余盈盈已经领结婚证了。” 杨行山,我的确放弃你了。 可是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一点也不。 而且……你不是也彻底放弃我了吗? “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我呆滞地咬着苹果,忐忑不安感逐渐剧烈。 “你以前喜欢我?”杨行山突然这么问。 “干嘛问这个?”我白他一眼:“小时候不懂事而已,现在早就不喜欢了。” “周数,我其实……” “别说话!我不想听。”我立即捂着耳朵,胡乱踩着棉拖鞋往客厅走。 杨行山此刻说出任何情话我都不会相信,更不会动心,因为我再也不是当年在日记本里卑微写他名字的十六岁少女了。 “等一下,”杨行山拦住我:“你今年还没许愿。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的愿望,你不是不答应吗?” “除了陆庭勋的事。” “那就没有别的愿望了。”我耸耸肩:“对了,我最近琢磨出来一个道理,分享给你。同时喜欢两个人真的很累,而且会遭报应,最终一个也得不到。” ——杨行山,你不该在爱周学的同时喜欢我。 他淡然道:“我已经遭报应了。” “我也是。” 我突然没了心思再去客厅陪众人看春晚。异常汹涌的孤独感骤然在体内澎湃激荡,仿佛下一秒我就被深渊吞没,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 最终我回到了房间,还是没能按约定在客厅坐半个小时烘托和睦的除夕夜氛围。周学明天一定会责怪我不守信用,让她在婆家难以做人。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起床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房间里暖得发燥,我躺在被窝里,静静思考目前为止仍过得乱七八糟的人生。 时针走向十点整、十一点整……临近十二点。 窗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容城是小地方,过年过节还是保存着放鞭炮的习俗,难以禁绝。 我的心跳随着轰炸的韵律起伏,向上跃起,又向下坠落,一次比一次沉重。 十一点五十七分,陆庭勋邀请我视频通话。 我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终于能看到他的模样。 他全副武装,穿着严实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我甚至在视频里看不清他的眼睛,更看不到他的其余五官。 “你们医院情况怎么样?”我焦急地问他。 “不太好。”陆庭勋看起来格外筋疲力尽,布满混浊红血丝的眼眸里盈着泪光:“今天有个病人,前一秒还在跟我说想喝水,下一秒就心跳停止了。还有个老人,她本来明天就该满九十岁了,结果……周数你知道吗,我刚被调来的时候特别想逃走,可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该坚守在这家医院争分夺秒救人。否则,火葬场里那些排队等着烧骨灰的人只会更多……” “别打电话了,你快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我第一次如此心疼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实话说我恨过陆庭勋,但所有的恨意都在这一瞬烟消云散,为着他除夕夜仍坚守岗位,为着他是心地善良的医生。 “我不饿,我想和你说说话。”陆庭勋的嗓音嘶哑得厉害:“我想说……对不起,周数,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会好好珍惜你。” “不用说对不起,真的。我们早就谁都不欠谁的了。”我已然泪流满面:“陆庭勋,你在医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给余盈盈住的小区捐了物资,也联络了那边居委会的人多关照她,每天按时给她送菜……你在医院不用太担心她,我会常跟她联络问问情况的……” 手机屏幕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二点整。 我哽咽着朝陆庭勋笑,努力抑制着嘴角往下撇的冲动,表情滑稽得简直像小丑—— “新年快乐,陆庭勋!” 陆庭勋也在朝我笑。虽然他戴着口罩,但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都弯起了温柔的弧度,就像我们当初刚谈恋爱时一样亲昵—— “周数,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 但我们这辈子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了。 风筝断了,就不会再续上了。 它高高挂在枝头,我们停留在原地,握着手中断掉的风筝线,仰起头痴痴地看着它。 我挂断电话,疯症似的捧着手机又哭又笑。 我们每个人都自私、贪婪,糟糕得无药可救。可我们还是得过且过地活着,活在这该死世界的混沌与泥泞里相互纠缠。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漫天烟花—— 那么绚烂,又那么短暂。 请让我独自拥抱远方 2015年10月29日 今天被请家长了,原因是考试作弊。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有谁从小到大考试一次也没作过弊么?就算只是对答案,那也叫作弊。 我不信班主任在她的学生时期从没作弊。 昨天下午,我只不过是把期中数学答题卡传给了后排的富二代女同学。她付费抄答案,我售卖答案赚点小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种赚钱手段我读初一就掌握了,甚至和另外两个男同学组成了“犯罪”团伙,导致每次数学考试班上都扎堆出现满分,任课老师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教书有水平。 班主任请家长的电话是打给周学的,但最后走进办公室的人是姐夫,杨行山。 我看到是他走进来,心底不禁有点慌——我和他不熟,如果让他知道周学的亲妹妹是这么恶劣的女生,那他对周学的印象会不会也有所改变? 在忐忑不安中,我度过了班主任办公室门口罚站的十五分钟。 鬼知道这十五分钟过得多漫长。 我的腿都快抽筋了。 然后,杨行山出来了。班主任那老女人是赔着笑送他出来的,还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周数,快回家学习去吧。今后只要知错就改,老师还是会器重你的。” 器重你妹……拉倒吧。 我悄悄观察姐夫的脸色,好像和平常也没多大区别。希望他不要劈头盖脸给我来一顿臭骂。 他问我:“生活费不够么?” 他每个月给我叁万块钱生活费,对于高一学生来说当然是够用。 但这笔钱从未真正落到我手上。周学要求我把杨行山给的生活费全部转账给她存起来,我照做了。原因么?原因当然是周学要留一手,如果哪天她和杨行山闹掰了,到时候把钱全部还给他就好。 周学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我也不喜欢。很可惜的是,我这辈子都得欠着周学——她给我的,我永远还不完。 所以我真正的生活费是周学给的每个月七百块钱,除去一日叁餐,剩不了多少。 “够用,”我窘迫地回答:“我就是虚荣,想自己再赚点零花钱买东西。” “别说谎。” “啊?”我愣愣地望着他。 “你这双鞋从初二穿到高一了。”杨行山看着我的脚:“如果是虚荣的人,不至于这么节约。” 我满脸通红地往后躲闪,脚上那双被磨破边的运动鞋看起来确实过于穷酸。 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给你的生活费为什么不花?”杨行山问:“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我给你钱,和周学给你钱有什么区别?” 我低着头,盯着脚尖不知所措——我和姐夫,真的算是一家人吗?他会不会和我父母一样,其实在暗地里嫌弃我是个累赘? “以后不要卖考试答案了。”杨行山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银行卡给我:“想买什么就买,这张卡你留着,别让你姐知道。” “不用了,谢谢姐夫。” 我情愿他现在骂我一顿。我保证不顶嘴。 “拿着。”杨行山笑道:“就当是我贿赂你,以后在你姐面前多夸我几句。” 周学,是不是所有属于你的都是最好的? 为什么你拥有的一切我都会恬不知耻地觊觎,就连你的丈夫我都渴望得到? 那么,你就把姐夫让给我吧。你不是说过么—— 周数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最爱的人。 首-发:po18.asia (woo1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