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擎》 第一章 金陵城 我的摊位,摆在金陵城的水木秦淮街区。 一张蓝色防水布,一把小马扎、一个收摊用的木箱子,就是我摊位上的全部家当。 摊位上没有货物,因为我不是卖货的,我是卖手艺的,靠祖传的手艺吃饭。我们家打前清那会儿起,就是做‘锔瓷’的匠人。据说祖上混的最好的时候,曾专门给清朝的王爷们干活。 什么叫‘锔瓷’? 锔瓷,往小了说,其实就是把打碎的瓷器,用各种材质的锔钉,给重新组合起来,使坏的变成好的。除了瓷器能锔,用坏的铁锅、铜盆等物件,都在‘锔瓷’匠人的修复范围内。 往大了说,就不止‘锔瓷’了,还有锔玉器的、锔古玩的,比方说玉器碎了、古董坏了,都可以找‘锔匠’重新修复。 不过这年头时代好了,瓷器都是流水线上批量生产,超市里便宜的盘子碗碟,三五块钱就能买一个。 不像旧社会,家家户户用土陶碗,但凡家里有个瓷器,摔碎了或者哪儿开裂了,都舍不得扔,得找‘锔瓷’的锔匠修好。 讲究一些的锔匠,还会在修好的器物上,留下自己的印。 我打小跟着爷爷学锔瓷,爷爷时常讲起祖上的风光,说我们祖上是打某个王爷家出来的,专门给皇家办事,传下来的手艺是当世一等一的,绝对不能搁我这辈失传了。 可叹的是,时代不等人,现代人已经用不上这门手艺了。锅破了,分分钟去超市买个新的;碗坏了,分分钟能换一整套。 因此现在,我不像爷爷那样,挑着担子走街串巷锔瓷了,而是弄了个地摊,靠修补些镯子、项链一类的东西勉强糊口。 偶尔,会有一些老茶客,拿着心爱的老茶壶来我这儿,让我给锔好。 每每这时,我都特别激动,才觉得自己一身本领,总算是能有用武之地。 “卫老板,你这手艺是真好,这锔钉和我这把壶太配了,简直浑然天成啊。”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大爷,手里正拿着我刚给他修好的老茶壶。 我道:“您这把茶壶,应该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上面刻的是‘万蝠图’。如果用普通的锔钉锔上,会破坏整体工艺,所以我花了三天的时间,特意赶制出一套‘万蝠锔钉’,和您茶壶上的万蝠图相呼应,不破坏它的整体工艺性。” 老大爷满意极了,道:“这把老壶是我父亲传下来的,前段时间被我那孙女打坏了,我怎么着也找不到能修的人。拿到瓷器店吧,人家让我用502胶水沾上,你说,用胶水沾上的茶壶,我以后还怎么泡茶?” 我笑了笑,道:“那肯定不行,先别说会不会裂开,就大爷您这么讲究的人,肯定也不允许茶水里有胶味儿。” 老大爷点头应是,紧接着又道:“你这外形好归好,但会不会漏水?” 我不答,而是摸出旁边的矿泉水,示意老大爷打开茶壶盖子。 待他将茶壶盖子打开,我便往里面倒水。 这把壶,原本摔成了六大片、八小片,碎的不能再碎了,一般的锔瓷匠人,很难锔好。 但我卫无馋是一般人么?我祖上可是皇家工匠,传下来的手艺是一等一的! 老大爷手里的茶壶滴水不漏。 他满意极了,收好壶,从兜里摸出手机:“支付宝,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哟,这老大爷还真与时俱进。 我道:“我扫您,收您三百八。” “等等。”他听我一报价,猛地将手机一收,说:“这么贵?德轩坊也能锔,人家才收六十!” 我一噎,解释道:“大爷,德轩坊能给你弄出一套万蝠锔钉吗?这可是我花了三天,对比您这壶上的图案,手工赶出来的。您送过来的时候,壶都破成那样了,德轩坊能给你锔好吗?他们要能给您锔好,您还会上我这儿来?” 这老大爷耍赖:“我就让你给我锔好,又没让你弄什么‘万蝠锔钉’。” 我理亏,忍不住干咳一声,道:“那我给您抹去零头,三百?” 老大爷还价:“抹去三百,留个零头。” 大爷您可真会讲价! ………… 八十块钱送走那老大爷后,我心中的两个小人开始掐架。 黑色小人说:“活该,谁让你多管闲事,随便锔好就行了呗,干嘛还要做到尽善尽美,考虑什么工艺性、文化性。” 白色小人说:“匠人,要有匠心;那么好的一把壶,咱不能糟蹋了,能锔到一百分,就不能只锔到九十九。” 黑色小人又说:“咱们快交不起房租了!还管什么匠心!” 白色小人倨傲道:“安能为五斗米折腰!区区房租,大不了继续欠着!” 我甩了甩头,把脑子里掐架的两个小人甩走。 这时,旁边摆摊,目睹全程的大姐说道:“哎呀小卫,你做生意不能这样的呀!给多少钱,办多少钱的事!你看你这几天,一枚一枚做你那个锔钉,结果嘛,才赚八十块钱,划算不划算嘞?” 我正想说大姐你别来扎心了,就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走到我摊位前,笑眯眯的问:“小兄弟,有一笔大买卖,做不做?” 大买卖?我一愣,心说我这门手艺,能做什么大买卖?难不成是去锔防弹玻璃?那活儿我可接不了。 “什么买卖?”我问。 中年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这才发现,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里头胀鼓鼓的,像是放着什么东西。 他接着道:“借一步说话,那边有个茶楼,我请你喝杯茶,谈谈这笔生意。” 我这摊位生意本来就惨淡,再加上这七月天,骄阳似火,晒的我汗流浃背,想到茶楼里的空调,我便有些按耐不住,于是点头,将防水布一裹,小马扎一合,往木箱子里一放,就收摊了。 到了茶楼,中年人给我点了杯冷饮,便打开了自己的黑色背包,一边动作,一边道:“刚才的事儿,我看在眼里,小兄弟那套纯手工打造的锔钉,出手不凡,气象万千,不是一般匠人能弄出来的。” 我有些惊讶,现在还能这么懂行的可不多了。 要知道,打造那套‘万蝠钉’,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 根据所锔物件的造型、年代、图案,设计出对应的修复方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修复的锔匠,对该器物所在的历史、年代的工艺,有很高的掌握性。一个好的锔匠,可以说是半个历史文物专家。 说话间,中年人从包里,摸出了一个木匣子。 那木匣子长约三十厘米,宽约十厘米左右,原木无漆,表面光滑,像是年代久远,被人抚摸过很多次一样。 他将木匣摆放到了桌面,并且小心翼翼的打开,示意我看其中的东西。 “你看,这能修吗?” 我跟着往里瞧,只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我忍不住揉了揉眼,顾不得喝冷饮了,整个人凑近了去瞧那东西。 那是一个造型细窄的端瓶,约有成年男子巴掌大,表面开裂似的形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开片,开片间,还有黑黄相交的纹路。整体颜色,灰白中透着一股青,造型极简,却让人一看之下,就难以移开视线。 可惜的是,这东西,左侧碎了一个三角形缺口,旁边摆放着几个灰白色的磁片,应该就是碎裂的原件。 我忍不住看了许久,才做下了决定:“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是一件宋朝的‘金丝铁线’?” 中年人顿时面露喜色,冲我竖起大拇指:“好眼力,看样子我果然没找错人,能修吗?不能用锔钉,得修的让人完全看不出它曾经碎过。” 我道:“你这是一件古董,古董当然不能用锔钉这种手法。”我琢磨片刻,古董的锔修手艺,爷爷也给我传过,但我们家穷,并没有机会真正的接触古董,因此对于这些东西的锔修,我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 这活儿接还是不接?若接,我没有万全的把握,回去需要做很多功夫;若不接,我学这门手艺,难得能有个用武之地,错过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 仅仅犹豫了几秒钟,我就暗暗一咬牙,决定接了这活,面上却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道:“至少给我两个月时间,我保证修复完毕。” 中年人大喜,一击掌,道:“那就太好了,我按照现在的市面价,这个数,先付一半,修好了再付另一半给你。”他比出了两根手指。 有了修茶壶老大爷的教训,我还是跟他确认了一下:“两万?” 中年人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两万?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这件儿‘金丝铁线’?小兄弟,我说的是……二十万。” “小兄弟,我不坑手艺人的钱,只要活儿好,以后咱们有的是合作机会。” 我嘴里一口冷饮没憋住,差点儿把自己给呛死,刚才装出来的云淡风轻,直接就露馅儿了。 中年人含笑看着我装逼失败,等我不咳了,当场转账,划拉了十万给我,又留了我的地址身份等信息,签了份儿手工协议,便让我带着东西离开。 出茶楼时,我整个人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十万,够我还了欠下的房租,外加租一个小店面了,什么时候,钱这么好赚了? 直到走上大路,看到车来车往,人潮涌动,街口超大的屏幕上,打着最新出的奢侈品广告,我才想起了那句老话:乱世出黄金,盛世出古董。 而我,正处在盛世。 第二章 开瓷会 我租住的地方是一片儿老城区,离我摆摊的地儿不远。 低矮破旧的老城区,夹杂在金陵城中越来越气派的建筑物间,显得有些可怜,就像我祖传的手艺一样,散发出一种即将被时代淘汰的凋零感。 这一片儿,再过小半年就要拆迁了,所以很多租客都已经搬走,不像以往那么热闹。 回到我租住的房间里,虽然天色已经晚了,但我也没有休息的念头,身体跟打了鸡血一样。 关好门窗,取出那件儿金丝铁线的端瓶,我戴上手套,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的仔细查看,让自己过足眼瘾、手瘾,这才作罢。 做完这一切,我就跟个刚摸完大姑娘的变态一样,躺在椅子上心满意足。 有个家喻户晓的寓言故事,说有个姓朱的人,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跟一个高人学杀龙。学成后归来,乡里人问他学了什么,他将如何按龙头,如何抓龙尾,如何下刀等,说的一清二楚。 结果乡里人问他,什么地方有龙可杀,那姓朱的才突然醒悟,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龙,自己的本事白学了。 我有时候经常会觉得,自己和这姓朱的很像。打小跟着我爷爷苦学,觉得祖上是皇家工匠,而我学的是当世一等一的修复锔瓷工艺,结果这门手艺,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现如今正值盛世,有这么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卫无馋的一身本事,或许有可以施展的地方了! 休息片刻,我开始思考如何进行修复。 金丝铁线是宋朝哥窑的产物,瓷器本身就有冰裂纹开片,而它的市场价值,也正是由这些奇特的冰裂纹决定。 这种东西,一但出现破损,会比其他瓷器更难办,因为不仅要修复器形,还要将原本的冰裂纹和后期的裂纹区分开来。 而这东西,之所以被称为金丝铁线,正是因为在烧制过程中,冰裂的纹路,会呈现出一种青黄相接的颜色,色透入纹中。 器形修复容易,可如何修复这些冰裂纹? 正想着,电话突然响了。我接了电话一听,是我发小何满打来的:“无馋,后天,杭城备塘街,有一场‘开瓷会’,我估摸着你应该有兴趣,你要不要去?” 开瓷会?我问道:“是干什么的?” 何满道:“主要做瓷器方面的交流,有新技术展示,也有买卖,还有些原材料卖,听说景德镇很多大师也会去。你这些年不是一门心思要把祖传手艺发扬光大吗?可以去看看,没准儿就能和哪位国内的大师接上线呢?” 他这么一说,我心头一动,倒不是为了去结交大师,而是他说的原材料。 这金丝铁线是宋朝哥窑的产物,而根据史料记载,哥窑就源自于杭城。 一方水土一方器。 要想以最原始的工艺进行修复,最好能摸清它的原材原料原工艺,去开瓷会上,肯定能遇到很多杭城本地的原材料,碰碰运气,没准儿能找到完整修复的线索? 当即,我订了第二天去杭城的票,杭城和金陵隔得很近,三五个钟头的功夫,便到了入住的酒店。 第二天才是开瓷会,我决定先去那地方踩踩点,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我想象中,应该是在大型展会里面,需要买票进入,结果到地儿才发现,这个备塘街,是杭城当地一条老街,早年间是个旧货市场,现在有很多古董贩子在这一带活动,周边建筑都比较老旧,根本没有大型的展馆。 我找一个摆地摊,卖假古董的小贩一打听,对方告诉我,说:“这儿就是开瓷会的场地,你明天来就行了,那些参会的人明天才到。” 问话间,我瞟了一眼他摊位上的东西,都是做旧批发的假货,而且还是特别低级的那种,我很怀疑究竟会不会有人照顾他生意。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他摊位上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个香炉,而且看起来似乎……是前清的真品?惊讶之下,我刚打算伸手去拿,却被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从我旁边伸出来,将那香炉给拿在了手中。 我侧头一看,发现是个戴着金边眼镜,长相俊雅,看起来温文儒穆的年轻人,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这人将东西拿在手里,转动着看了几下,便开口问小贩多少钱,小贩立刻道:“这是我从一个农民兄弟那儿收来的,前清的东西,那农民兄弟不识货,我收货价也便宜,所以不卖你贵的,八千块,图个吉利。” 此时,我就着夕阳的偏光仔细一看,发现那香炉并非真品,而是一个仿品,仿制工艺不算太高,顶多两百。 那年轻人听完,竟然也不还价,掏出手机说支付宝。那小贩一听,面上顿时露出悔意,显然是没想到来了个冤大头,都不讲价的,估摸着后悔自己价格报太低了。 我这人不想挡人财路,但也见不到有人这么犯傻,便有意提点这人,于是劈手将香炉夺过,说道:“这东西我喜欢,而且是我先看到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咦,不像真的,好像是个仿品?”我装模作样的研究。 小贩不乐意了,冲我甩脸子:“嘿,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这是我打乡下收来的,那农民大哥家里祖传的,你不懂古玩,可别瞎说。” 我也不多话,心想自己提醒到这一步,这年轻人也该多个心眼了,谁知这小贩说完,年轻人却是推了推眼镜,看着我,微微一笑,道:“我到觉得这是真品,把东西还给我吧,我要买单了。” 我拿着手里的假货,不由一噎,得,有钱的傻帽自己非得上当,我真是拦也拦不住。这小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脑子怎么这么轴,该不会读书读傻了吧? 年轻人麻溜的付了款,也不多话,拿着香炉便顺着备塘街往里走。有人愿意当傻大头,我也不能多管,便随他去了。 反正天色尚早,回酒店也没什么事儿,我便在这片儿的古董摊位上逛。这地儿比较偏僻,道路设施老旧,弯弯绕绕的,我越逛发现人越少,不知不觉离大街有些远了。 便在此时,对面巷子里,走出来一熟人,赫然是不久前被宰了八千块的年轻人,道儿有些窄,我俩狭路相逢。 他看见我,脾气很好的笑了笑,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并且侧身给我让路,示意让我先行。 原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但一见这傻子这么有礼貌,我有些不忍心了,忍不住道:“兄弟,我是专业人士,你听我一句,你买那东西绝对是假的,趁着刚买没多久,你赶紧去把钱退回来。” 傻子抿了抿唇,看了我一眼,紧接着慢条斯理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锤子,并且将锤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没等我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就用右手的小锤子,开始敲左手握着的香炉,力道用的很巧,敲击的声音很好听。 这八千块买的东西,说敲就敲? 没等我阻止,那香炉已经被他给敲碎了! 靠,我难道碰上了一个神经病? 然而,很快,让我吃惊的一幕就出现了。 香炉确实碎了,但在碎裂的陶培下面,却又露出了另外一层暗金色的物质。年轻人一边轻轻地敲,一边清理那些碎片,直到外部包裹的陶培清理完毕后,一个‘金·缠枝嵌绿松石’的香炉展现在了我眼前。 年轻人将小锤子揣回兜里,推了推眼镜,冲我微微一笑,道:“真品。” “牛、牛……牛逼啊兄弟!你怎么看出来的?” “器型工整,但厚度不对,所以我有些怀疑;拿在手里后,发现重量更不对。”他解释了一句,不再多言,后面的话我自然知道。 早年间,一些人为了藏宝,会刻意在宝器外面做一些伪装,其中‘镀陶’就是最常见的一种。 很显然,那小贩没有骗人,从乡下收了这件宝贝,他自己却不识货,转而被眼前这位识货的行家给买了过去。 “可以让我走了吗?” “可以……不行!那啥,兄弟,你这一看就是专业人士,我也是专业人士,咱们俩不如交个朋友,我请你吃饭,我叫卫无馋。”我朝他伸手,有心想结交后,交流一下关于金丝铁线的事儿,这人相当厉害,或许能提供什么线索。 “我叫洛息渊。”他笑了笑,和我握手:“我有事要处理,吃饭就不必了,不过……”他顿了顿,突然朝我靠近,做出嗅闻的动作。 我头皮一麻,菊花一紧,立刻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他。 这是什么神展开?这哥们儿是想捡肥皂还是咋地? 洛息渊站直身体:“你身上好像有股怪味儿……我之前在另外一个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不太吉利,你自己当心吧。”说完,便侧身绕过我走远了。 我有些懵,抬手闻了闻,闻到一股再正常不过的汗味儿。 大夏天的,在外面逛了一下午,还不许人流汗了? 哪有什么怪味儿?这哥们儿想捡肥皂,还故意找理由!摸了摸脸,我觉得挺悲剧的,看,走在大街上,连汉子都想捡我肥皂,说明我还是很有魅力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姑娘发现我的优点呢?真希望能有一个女朋友……和我一起摆摊儿。 第三章 诛邪宝器 回到酒店我倒头就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接了个大活儿太兴奋,这两天我总是睡不好,每天起来都头晕脑胀的。 第二天收拾妥当,我去了备塘街,一到地儿,果然发现和昨天大不一样。.整个场地变得十分热闹,各种各样的摊位支了起来,各种陶器、瓷器、甚至还有一些字画一类的摊位也混了进来. 有些摊位不卖瓷器,而是堆着各式各样的土,有些则干脆卖起了工具。 我是个锔匠,并不是正儿八经的瓷器匠人,但即便如此,这一路逛下去,也让人大开眼界。 今天来这儿逛的大都是圈内人,要么是匠人,要么是瓷器商,要么是收藏家,因此耳里听的、眼里见得,都与瓷器有关。 逛了没多久,我突然看见,有一帮人围着一个摊位,交头接耳,看起来那个摊位很吃香,也不知在卖什么。 好奇之下我凑过去,一瞧,顿时惊了。 这摊位支的比较宽敞,但上面就摆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筷子长,小拇指粗,顶端尖细发蓝。 一般人可能不认识这是什么,只有我们行当里的手艺人才能看出来,这是‘金刚钻’,而且不是一般的‘金刚钻’。 锔瓷行有句顺口溜,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 这个金刚钻,是钻石的一种,可以细细的钻透瓷器、玉器、金器等几乎你能想到的东西,钻孔无痕,若是用其它物件代替,反而可能把孔给钻坏。 古时候的人看重金玉,不看重钻石,所以那时候锔瓷匠人,搁现在来说,那是人手拿着一颗钻石在干活儿。 大部分普通匠人用的,都是纯色或者泛黄的钻,除此之外,还有及其稀少的蓝钻头和紫钻头。 在我们行当里,蓝钻头或者紫钻头,都属于宝器,一般民间的锔瓷匠人,是弄不到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民间锔瓷匠人,是为老百姓服务,干的活儿大部分是补碗、补锅,或者偶尔给大户人家补个玉器、金器,已经很难得了。 而再往上,那些达官贵族,除了玉器这些娇贵的东西外,还有更娇贵的,比如古董。 而古董这东西,有时候很邪门儿,用老话来说,就是年深日久,特别容易藏不干净的东西。 我太爷爷叫卫先,以前是给王爷当差的,他给我爷爷讲过一个真事儿,后来,我爷爷又当做故事讲给我听了。 话说我太爷爷卫先,给王府当差时,有一个同行搭档叫毛四,两人分工合作。 有一回,王爷喜爱的一个古玩把件摔碎了,是一件古玉器,造型是个‘大蝉’。蝉在很久以前,一直是丧葬玉,给死了的王公贵族陪葬用的,寓意着死者能像蝉一样,在地底蛰伏十几二十年,还能活过来。 后来慢慢的,寓意有所改变,取蝉‘身小而声大’的特征,有了‘一鸣惊人’的寓意,以至于一些读书人、或者想在仕途上有大作为的人,都喜欢玩蝉,希望自己能一鸣惊人,扬眉吐气。 搁现在,还有很多人买玉蝉,求学业、求事业。 这话扯得有些远了,咱们言归正传。 那王爷心爱的玉蝉摔断了半个翅膀,于是活儿分到了毛四手里。 锔玉,特别是给王爷家办事儿,那就很小心谨慎,这活儿一连干了十来天才完成。 那几天毛四总对我太爷爷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那玉蝉阴气重的很,我这几天晚上天天做噩梦,梦见自己往深渊里掉,深渊下有一张大嘴等着吃我。” 太爷爷于是说:“年深日久,物老成精,那玉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那给我,我帮你看看。” 毛四将东西给太爷爷,太爷爷一看,就看出了端倪,道:“这是块儿墓里出土的老玉,新玉是取‘一鸣惊人’之意,但以前的老玉,取的却是‘复活重生’之意。这种东西,最是不吉利,只怕那墓主人的鬼魂还在这玉里,玉一碎,鬼魂就出来作祟了。” 毛四大惊,问:“那我该怎么办?” 太爷爷出主意,道:“想办法,找个宝器,诛妖灭鬼。”太爷爷说的宝器,就是指蓝色或者紫色的金刚钻,用这种钻去修复邪物,便如同用刀刮鬼,用剑穿妖,诛魔灭邪,十分厉害。 那个年代的人不看重钻石,自然,去特意寻找钻石的人也少,因而有价无市。普通一把金刚钻,往往是代代相传,更别说极其稀少的紫钻或者蓝钻了。 皇宫里的匠人倒是有,但毛四没本事接触皇宫里的人,又不敢为了这点儿小事打扰王爷,担心丢了饭碗,只能硬着头皮干活。 后来玉蝉是修复好了,以金镶玉的方式,用头发丝细的锔钉,组成了一只更小的小蝉模样,趴在玉蝉的断裂处,那设计,别提多绝了。 原以为东西上交,活儿干完,也就无碍了,谁知到了晚上,就出事儿了。 我太爷爷和毛四,在王府是一个小房间,一个通铺。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的时候,太爷爷突然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人形物体压在了自己身上,鬼压床似的,让他动弹不得,喘不过气来。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听到一个男人的喘息声,如同喉咙被卡住了一样,发出一种濒死的气音。 太爷爷在沉睡中挣扎着,最后将身上那个冰冷的人形给推开了。太爷爷没能醒过来,他如同被梦魇了一般,睡得更深了。 第二天太爷爷醒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人。 那时候正是夏天,怀里的人冰冰凉凉的,抱着十分舒服。 太爷爷迷迷糊糊意识到,自己应该抱的毛四,忍不住感叹:“四儿啊,抱你可比抱媳妇儿舒坦。”一边说着,太爷爷一边睁开了眼,紧接着,就看到了毛四放大的脸:青紫色,朝下的脸布满了大片尸斑,眼睛圆突,早已经死透了。 太爷爷汗毛倒竖,猛地将人给推开,想起了昨晚迷迷糊糊的梦魇,一时间浑身发凉:难道昨晚那个冰冷的人是毛四?他那时候就已经死了?自己听到的气音,莫非是毛四死亡时发出的喘息声? 太爷爷再次看向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整个人抖了抖:难道整个下半夜,自己就被一个死人,这么直勾勾盯着? 这事儿上报了王府,说是猝死,好再没让太爷爷沾上腥。 但太爷爷那辈人迷信,在太爷爷所讲的版本中,他笃定的坚信,毛四是被陪葬玉蝉中的墓主鬼魂害死的。因此后来,太爷爷担心自己也会遇到邪门的事,便有意想弄一件儿紫色金刚钻,可惜一直都没能成功。 而现在,我竟然在这儿,遇到了行当中,让人垂涎的宝器。 难怪这么多人围着。 书生禁不住鼠须笔,农民见不得金扁担。 我虽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作为一个行当里的手艺人,见了难得的宝器,不由双腿生根,站在摊位前不想动了,眼巴巴盯着。 摊主是个穿着朴素,年约七八十岁的老人,面色黑黄,脸上全是皱纹,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指甲很脏,有洗不干净的污渍。 我们做手艺的人,手一定得时时刻刻保持干净,否则会脏了客户的东西。 我有一沓替换的白手套,在外面摆摊,不方便随时洗手,所以为了保持手部干净,大部分时间,我都戴着白手套。 这是一个手艺人的职业素养。 许多人都围着这个摊位,纷纷问这东西怎么卖,也有怀疑真假,想要拿手电筒照一照,用手摸一摸。 别看这摊主看起来像个庄稼人,两手脏污,佝偻着背,丝毫没有手艺人的素养。 但只要有人不守规矩,想擅自伸手去碰那‘金刚蓝钻’时,老摊主一双眼皮已经耸拉下来的眼睛,就会变得格外清明锐利。 好几个人被摊主的眼神一瞪,都不自觉的规矩起来。 我一下子觉得这老人家不简单,刚才被他的邋遢外表给欺骗了,差点儿把他当成捡漏的。 手艺人离不开吃饭的家伙,金刚钻这种东西,别人是不能随随便便摸的,随便摸人家吃饭的家伙,和在大街上对姑娘性骚扰的性质差不多。 同样的,但凡讲究的手艺人,也不会像这帮看客一般,毛手毛脚去瞎摸。 因此,我打量了周围的人一圈,便知道里面没有正经同行,心下不由一动,便站直了身体,微微躬身,询问:“这位师傅,请问您这件宝器,我要如何才能请回家去?” 我一开口,四下围观的人,目光都齐刷刷看向我,明显对我的身形体态和语气言辞感到奇怪,一个个看猴似的看我。 干一行爱一行,我不理他们的目光,拿出行业中实打实的礼仪询问。 像这种宝器,你不能问人家怎么卖,谈买卖就俗了,就失去虔诚之心了,你得说‘请’,是把宝器请回家,而不是买回家。 邋遢老头看了我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直严肃的神情,终于露出一丝满意。 他冲我点头,声音嘶哑,慢声说:“嗯,不错,是个讲究的,我还以为,祖师爷留下的规矩,都已经被人忘光了。” 我面上恭敬,心里忍不住吐槽,心说:大爷,祖师爷留下的规矩,不是被人忘记了,而是压根都没人学了,快失传了您造吗? 紧接着,不等我开口,老大爷开始抄袭《西游记》台词,说:“我这件宝器,有缘者分文不取,无缘者,千金不卖。” 话一说出口,旁边之前被老头瞪过一眼的中年人便嗤笑道:“这上面镶的可是蓝钻,有价无市,虽然小了点,但要是真的,卖出去,北京起码一套房吧?还什么有缘分文不取……哪有这么傻的人,分明是假的吧。” 老头冰冷的视线斜斜看了中年男人一眼,紧接着又将目光移到我的双手上,直勾勾盯着,那目光就如同大小伙子见了小姑娘似的,相当火辣,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直冒。 这、这、这……昨天我还遇到那姓洛的哥们儿,对我又闻又嗅,gay里gay气,今天这老大爷怎么也对我火辣上了? 苍天哟,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有魅力,让我不得不承受,在我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英俊潇洒? 等等……或许我最近应该去女孩子多的地方转悠转悠,没准儿就能凭借我独特的气质,勾搭到一个女朋友?到时候,就能过上‘我端水来她洗脚,我做饭来她说好’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