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渡山海》 第1章 楔子 大周。 天载十五年三月初三。 大周景行皇帝携皇后率兵部尚书百里殊、禁军翼卫统帅百里约、御史大夫宋谨中、大学士并太公傅生海亲临北疆素有“万民之邦”之称的乌羌城参加三年一逢的云月盛宴。 此宴乃景行皇帝于天载元年所设,意在纪念周边诸多异族小国主动归附大周称臣九年,促进多民族交流与融合。 景行皇帝仁厚,异族子民与大周子民一视同仁。且为促进多种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各个民族平等友好相处,每逢云月盛宴,必然携皇后亲临,换上异族服饰,与民众同食同宿,与民同乐,以示对各族之重视。 宴会以整个北疆的中心——乌羌城为界,各个异族从各地纷纷前来,献歌献舞,热闹非常。 整个大宴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乌羌城中一派和谐景象,隐有几分从前的盛世景象。 大宴结束,民众十分不舍,倾城而出送行景行皇帝,送行队伍长达十里有余,直将皇帝送至邻近的桑吉城方才休止。 皇帝一行行至覃州望城坡,忽遭反叛的大月氏一族率重兵袭杀。 闻讯,信王默存与藩王端王李复分别从安州、庭州迅速率队奔赴望城坡勤王。 但山高路迢,待二军赶至望城坡时,景行皇帝一行却早已全军尽没,唯余满地尸骸,大学士傅生海更是尸骨无存,唯留一件血衣,看得人触目惊心。 信王与端王千里扶灵奔赴京城,举国上下无不哀恸。 幼容公主闻讯悲痛欲绝,气极早产,腹中胎儿却因不足月而未能成活,幼容公主气血攻心之下,撒手人寰。 大皇子明睿、二皇子明成瘟病未愈,又闻此噩耗,哀恸之下,愈发严重,双双离世。 可怜大皇子明睿刚束发为髻,二皇子明成更是才三岁,尚不懂事,便随父母去了。 自此皇嗣凋零,唯余一个小公主——凤卿,时年九岁。 为稳江山社稷,众朝官提议拥立信王登基为帝,以稳内外朝局。 时值当时,这也是最好的选择,景行皇帝皇嗣凋零,仅存的凤卿公主尚且年幼,又为女儿之身,无法担当国之大任。 信王身为景行皇帝二哥,有勤王之功,品性亦是亲切仁厚。 故而此提议一出,满朝文武皆觉是当下最好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顺宗年,新帝登基,世人皆称新帝为——顺宗皇帝。 顺宗皇帝即位之后,立即彻查大月氏反叛一案,经查发现,当朝宰相并兵部尚书百里殊、其子禁军羽骑统帅百里约勾结大月氏一族妄图谋逆,里应外合袭杀景行皇帝。 天子震怒,势如雷霆,百里氏全族株连,九族之内悉数斩杀。牵涉此案的朝臣亦难逃法网。 此案所涉甚广,直到十二月方才审结。 为开辟新朝气象,次年一月,新帝改年号为“天元”。 第2章 清明雨 天元七年,清明。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倒是例外,半点雨星子都没有。 不过天气也绝谈不上好,阴沉沉的,一堆堆、一叠叠乌压压的密云摞在一处,抬头看去,几乎要坠下来似的,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大早,天光未现,各色各样的马车便陆陆续续驶出京都城门,吱吱呀呀地滚着两个轱辘奔向京郊的麦积山。祭祖扫墓,可不能太晚。 此时若有心抬头朝天上望一望,便能看得见京都南隅一角飘飘荡荡地悬着一只风筝。 筝面是纯白色的,在乌糟糟的云下游荡着,分外显眼。 风筝形状是比着鸿鸟做的,有风阻着、有线拖着,白筝十分吃力地飞着,时起时落,看像是一只困于天际的囚鸟,又像是一缕游魂。 京都甚大,从高处望下来,乌泱泱的阁楼庭院鳞次栉比地顺着护城河排了个密密麻麻,地上的人蚂蚁一样密密地蠕动着,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八条宽大的主街道从王城延伸而出,错落在京都之中,又顺着屋瓦密集之处叉出无数条小街窄巷。 这便是王城内外唯一的交集。 巍峨的高墙之内,是世间风云所在,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在。高墙之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火众生。 天高海阔,世上数万万人的命运,却掌握在墙内的那寸寸土地之中。 委实不得不叫人对这高墙之内的天地感到好奇和恐惧。 高墙之内的世界足足占了半壁京都,也是,若没有这番气势,怎配为天家所在、怎配称为王城。 高墙之内,青砖黛瓦、朱色宫壁。 屋脊上细细铺了一溜儿水碧色琉璃瓦,宫墙是细细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朱砂红。 一寸一尺,无不彰显天家威严与奢华。 王城西南角,有一处密林矮坡,占地不小,却早已无人问津。 紧挨着的,是一处有几分破落的宫院,与那密林连成一片,虽是破落了些,但也不难看出往日风光。 此处原是景行皇帝为皇后修建的鹿苑。 先皇后爱赏鹿,景行皇帝便在宫中添了这一抹绿色,又修建了这一处宫院,以供皇后品茶弹琴、饮月赏花。 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但自从七年前景行皇帝膝下的大皇子明睿、二皇子明成因在此养病却相继离世之后。刚即位的顺宗皇帝视此处为不祥之地,渐渐也就废弃了。 如今沦为王城之中最为低贱的宫奴以及罪奴所在,宫门之上的鹿青牌匾,也换成了一块漆黑门匾,上头挂着个枯瘦凋零的大字——寒。 因是旧时鹿苑之故,此处也被称为“寒苑“ 。这个名字倒是颇为合适的。寒苑中人,几乎永无出头之日,终生只能在这方困井中蹉跎。 年深岁久,磨得人心如腊月寒石,故而再没有第二个字比这“寒”字更为适宜。 寒苑中人低贱,王城中也没多少人将他们当人看,凡是手头上有什么脏活累活,只管往寒苑里头派就是了。寒苑被人视而不见,里头的人却一年到头忙个不停。 便是今日,也不例外。 合苑的人脚步匆匆,皱紧了眉头,生怕手中活计耽搁了,又招来素有夜叉之称的容姑姑一阵暴风雨似的斥骂。 唯独一个人除外,她右脚边放了一只木桶,桶里是刚刮鳞去腮掏肠的黄鱼,眼睛和月牙肉单剔出来放在琉璃碗里。 黄鱼极鲜美,王室甚爱食用。 月牙肉单剔出来给皇帝做羹,爽滑鲜嫩。 皇后喜欢吃鱼眼,便剜了一小碗珍珠似的鱼眼珠酿了呈过去。 其余地方便不要了,分给各处宫奴食用。 地位高些的,便用鱼腹上的肉做了肉糜送去,再差些的便分条鱼尾。叫不上名儿的和寒苑中人一样就拿下水熬了杂粥喝。 黄鱼虽是鲜美,杀鱼之人身上却满是腥臭,这人紧紧捏了个香包凑在鼻间,阻挡住那股血腥味儿。 伸手将吹在眼前扰乱视线的发丝拨开,别在脑后。 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看着京都南隅上空那抹小小的白色筝影出了神。 “舒泯!“ 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舒泯回过神来,容姑姑扭着肥胖的身躯迈着细碎的步沉甸甸地走来,腰间别了一根磨得起毛的短鞭。 舒泯视线落在短鞭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自己可没少吃这玩意儿的苦头。 她悄无声息地向后撤,顺从地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容姑姑冷哼一声,抬头看向她方才注视的方向,一眼就看到那游魂似的只白筝游荡在云之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下不适,顺口嘀咕了一句,“什么东西啊,招魂幡似的,瘆人得很。“ 闻言舒泯脸色微变,抬眼轻瞥了一眼那白筝,随即低头看着桶里敞着肚膛的黄鱼默不作声。 容姑姑转过头来,见她垂目不语,更是怒从心起。 现下的奴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懒耍滑,不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还真不把自己当回事。 容姑姑身形虽肥硕,但却极灵活,反手抽出腰间短鞭,扬鞭就要朝舒泯抽去。 舒泯见状,暗叹不好,看来今日这夜叉心情不好,惹不得。 容姑姑下手狠,这一鞭子下去,没有十天八天,身上的伤是好不了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容姑姑肥硕,跑起来颇为吃力。 “姑姑,动怒伤身。“ 舒泯轻声劝慰道,一面勾起木桶迈开步子就跑。舒泯刚跑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随之而来的是容姑姑更加怒不可遏的怒骂。 舒泯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这等粗鄙之辞,如何说得出口。若是让母亲听见了,定然要直呼有辱斯文。 “容姑姑,别管她了!快来瞧瞧吧,厨房里这帮小崽子们又惹事了!“ 一个布衣瘦身条的姑姑招手焦急地跑过来,她比容姑姑年轻些。 听说原先是某位宠妃身边的红人,有得一手好绣工,绣什么像什么,绣鱼儿宛如于水中游,绣鸟仿若在天上飞。 不知因何惹恼了主上,被逐到这寒苑中来,和容姑姑一同管教这寒苑的数十人。 但似乎和寒苑的人一样,一样的不见天日,一样被遗忘在王城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容姑姑一听郝姑姑这话,急忙调转方向,骂骂咧咧地朝厨房走去。 舒泯停下脚步,揉了揉被木桶硌得生疼的手臂。 今日运气不错,躲过了一顿鞭子。 不远处的郝姑姑扯着容姑姑快步离开,容姑姑回头指着她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放过你了,等回头得空了再好好收拾你!” 郝姑姑着急忙慌地拽着她朝厨房跑,一面劝道,“容姐跟她置什么气,不值当的。回头我替你收拾就行。” 舒泯朝郝姑姑微微躬下身子,也不管那头听不听得见,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 心中却无比轻快。 郝姑姑可比容姑姑好对付多了。只要手上过了些油水,她便什么都好说。 在寒苑讨生活,没几分活下去的本事怎么行。 舒泯不怕郝姑姑这样的,有贪念、有欲望的人,亦有软肋与把柄。不难对付。 第3章 扰纷纷 直等到那一胖一瘦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舒泯方才直起身子,提着木桶朝寒苑南边的角门走去。 远远地,透过门缝看见外头一个绛紫色身影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舒泯缓步上前,自里轻扣角门三声,那身影急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掏出怀里的钥匙开门。 门外人站在眼前,暗色衣领上一处青牛图纹,这衣裳舒泯再熟悉不过了。 来人是膳食司的小司。 青牛图纹,是最下乘的那一种。 这世道,纵是奴才,也分高下。 再下等的奴才在寒苑人面前,背脊也挺得笔直。 小司丝毫不掩饰眼中对舒泯的鄙夷,眼神掠过舒泯手腕上的烙印,举止神态都满是厌恶。 他不耐烦地一把夺过舒泯手中的木桶,桶身晃荡几下。 黄鱼的腥臭袭来,他忙抬袖掩住口鼻,连连后退,也顺便避得离舒泯远远的。 舒泯见怪不怪,抬手将额前那缕不听话的碎发别在脑后,神色淡淡。 小司见她不紧不慢,更是气急,抬手指着日头。 呵斥道,“都什么时辰了!磨磨蹭蹭,误了事你担待得起?“ 舒泯微眯起眼睛,这尖利声音真是刺耳啊。 移开视线,眼神却正好落到了空寂的甬道上,青石道上隐隐还看得见鹿华道三个字。 顺着鹿华道前行再朝西去,便是太和殿。 太和殿中,金銮宝座之上,便是真龙天子。 这么近,却又那么远啊。 舒泯有些晃神,只觉双目涩得很,像是夹了沙砾,硌得人心中难受。 见舒泯定定望住甬道若有所思,小奴撇撇嘴。 这瘦弱的小奴一向寡言少语,阴沉沉的样子,让人看来便不舒服。 小奴不由地鼻腔冷哼一声,走上前将“鹿华道“三个字狠狠踩在脚下。 轻蔑地扫了舒泯一眼,“千人踩万人踏的出身,难不成还想着能出寒苑么? 便是眼珠子粘在外头了,身子也出不了这方困井半步。 人呐,贵在有自知之明。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出身便是什么命,莫要心比天高。“ 舒泯定定望向小奴,扬扬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敞着肚膛的黄鱼,反倒是笑了。 嘴角是弯的,眼中却如一潭幽水,冰冷刺骨。 她淡淡开口,“吉林大人眼下倒是当了个好差事,却不想到头来原与我等贱奴吃得是一锅饭。” 膳食司大厨子专做王室吃食;大厨子自己和膳食司三等以上以及旁的有名有号的宫奴的饭菜,由大厨子学徒来做,也顺便练练手。 其余叫不上名的,学徒也懒得沾手,一应推到寒苑里头去,由寒苑里头的厨房负责。 因而说他二人吃的是一锅饭,倒是事实。 看小司脸色微变,舒泯眼睫微动,两眼利剑出刃一般,立时将吉林周身上下扫了个遍。 这才又悠悠开口,“虽是披了身好皮,吃得却也还是奴才这碗饭,也算不得是什么好命。” 没想到这个一向乖顺的、不言不语的奴才今日竟会出言顶撞,吉林一下愣住。 一时忘了言语,半是惊异,半是被面前那双阴冷狠锐的眼睛慑住。 “都是不入流的奴才,看人脸色吃饭,谁又比谁高一等呢。“ 舒泯敛住心神,微闭眼眸,淡淡然抛下一句,便回身进了寒苑。 懒得去看门外人的脸色有多难看,利索地回身落了锁。 人自来都是拜高踩低的,只要位于人下,头顶便永远有人踩踏。 这个道理舒泯自小便懂得。 若是往常,自己也不会同这等小人计较,徒费心神,毫无意思。 可今日,是清明啊。 舒泯看了一眼那只几乎不见踪影的白筝,心下如乌云垂坠。 轻想到今日还有许多繁杂的活计未做,容不得自己想得太多。 舒泯轻呼几口气,将心中郁结驱出胸腔,掏出一条气息尚存的小黄鱼,朝墙角走去。 “十五、十五······“ “喵呜·····“ 几声轻唤之后,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草丛中探出来,机警地竖直耳朵,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舒泯晃了晃手中的鱼,花灰色的小猫竖着尾巴喵呜喵呜叫着朝舒泯跑过来欢快地蹭着她的裤腿。 舒泯将黄鱼抛到地上,黄鱼挣扎着拍打尾巴。 小猫露出猎食者的本性,敏锐地亮出利爪,紧紧勾住鱼身,一口一口将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黄鱼撕了个粉碎。 舒泯伸手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小猫乖巧地凑过来舔了舔舒泯的手背,在她手上留下一道血痕。 那是被啃食了半个脑袋的黄鱼留下的血迹。 舒泯摩挲着手上的血腥,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波光流转。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这句话在无论什么时空都是绝对法则。 而自己,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 而活得好的唯一标准,便是那些人,那些害得百里氏满门被灭的人,一一偿命! 自己本为前兵部尚书百里殊孙女,七年前百里一氏被控勾结大月氏谋逆,祖父百里叔与伯父百里约死在千里之外的望城坡。 父亲百里策与堂兄百里郅亦被斩首,接下来,就是一笔一笔的清算,一个一个杀,半点血脉不留。 祖母太安大长公主拼尽全力将自己与母亲保下来,送进了这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顶了别人的名字战战兢兢地活了七年。 既活下去,此等血海深仇不报,便算是白活。 …… 小猫大快朵颐之后,心满意足的舔舔嘴,又蹭到舒泯身边。 舒泯抱起它,轻声开口,似是问它,又似是问自己,“十五啊,你的父母呢?这偌大的王城你可还有同类?孤身一人行走在这吃人的世道,会不会害怕?” 自己会害怕,但更害怕仇敌在外逍遥自在,自己不能血刃。 舒泯眼神落下来,心中浮起接二连三浮现出几个名字,中书令李复、刑部尚书李钰、禁军统领王黎…… 一个个如今倒都是高官加爵,富贵权势,一样不放啊。 舒泯眼神暗下去,手下用力,不自觉抓紧了十五的脖颈。 十五吃疼,伸手抓了舒泯一道,挣扎着跳下去。 舒泯蹲下,揉了揉十五毛茸茸的小脑袋,十五舔舔爪子,又蹭到她身边来。 从前府中也养猫。 吃的是上好的鸡脯肉和各式肉糜,吃饱了就不管不顾地钻进锦帐中酣眠,也不管躺的是谁的床。 百里家并未分府,父亲与伯父一个住北院、一个住南院。百里胭和百里郅两姐弟与舒泯感情甚好,一群孩子单住在花厅后头的连华院里。 舒泯与胭儿姐姐住在后院,郅儿哥哥住前院,但这小猫才不管不顾呢,吃饱喝足了,管他是谁的厢房,谁的床榻,呼噜着就往被子里钻。 郅儿哥哥一向最宝贝这小猫,不许打不许骂的。 猫咪是郅儿哥哥从外边捡回来的,捡来的时候瘸了一条腿,好生将养也没有好起来。 但也不妨碍它四处爬高上低、飞檐走壁。 一到家便要抱在怀里揉了又揉、贴在脸上亲了又亲。 惹得母亲常说他,把猫当孩子养,日后若是有了孩子,不知对孩子会不会这般亲昵。 郅儿哥哥总是笑着道一句,婶娘快别拿郅儿寻开心了。 郅儿哥哥爱笑,他生得俊逸,眉目清朗,笑起来更是好看,时年不过十四岁,却已然有了一股少年风流之气。 偏爱骑马踏花不爱读书念经,却又聪慧异常,写得一手好文章。 年纪轻轻,在京都中已然小有名气。 那时府中最是热闹,日日都有各家公子前来寻哥哥出去喝酒作诗。 素娴伯母放心不下儿子,时常生气,却又架不住郅儿哥哥一副好口才,每每都哄得她眉开眼笑,忘了训斥他。 待素娴伯母反应过来,他早溜得没了踪迹。 素娴伯母只好常常拉着母亲诉心事,说郅儿如此贪玩,不知娶妻成家之后会不会收些心。 一会儿又皱起眉头说,妻子当选个厉害些的,方才管得住他。 母亲听着伯母说这些话,笑得眉眼弯弯,直叹伯母想得太多。 素娴伯母说,哪里想得多,眼下已然有不少世家王侯前来探听郅儿哥哥婚配与否。 眼见就要到成家的年纪了,是该好好考虑婚姻大事了。 那年舒泯方才九岁,却也爱凑热闹,嚷嚷着嫂嫂须得选个漂亮的,郅儿哥哥眼睛好看,嫂嫂也要有双漂亮眼睛。 这场景恍若还在眼前,转眼,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若郅儿哥哥还活着,想来自己也有长着漂亮眼睛的侄子了吧。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那个俊逸风流的踏花少年郎,永远停在了十四岁那年。 舒泯眼前洇起一阵水雾,手上一痛,十五轻轻咬了她一口,挣扎着要下来。 舒泯刚放下,它便拖着黄鱼残骸消失在草丛之中。 一阵风来,还夹带着丝丝寒意,她眼中的水雾吹散。 舒泯双手冰冷,眸子深沉,抬头望着寒苑惨白的高墙捏紧双拳。 自己,一会逃离这个人间炼狱。 不能徒留恶鬼在人间逍遥快活。 第4章 心乱乱 舒泯反身往回走,忽而一阵晕眩,两眼发黑,赶忙伸手撑墙稳住,慢慢缓过来。 还好,这身子比起从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寒苑苦寂,头两年刚进来的时候不习惯,落了一身病。 亏得自己这几年来一直练习祖父从前教的拳法,才愈发强健起来。 否则一副病躯如何熬得过这七年。 只可惜当年尚小,祖父只教了些三成,自己凭借着记忆练了个大概,余下的七成也没法子练。 不过自保已然没什么问题了。 许是今日心绪烦乱的缘故,才又有些头晕。 舒泯拍拍脸颊醒神,走进北院,举目望去都是活儿。 几个宫奴麻利地洗着衣服,天气还凉,井水又寒,搓得两手通红。 浅玉瞪着刚送进来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衣服,皱眉细细分着,手下十分麻利,“这是膳食司的,诺,小泯,给你。” 舒泯接过丢进盆里,撸起袖子刚从北院门外的井里打了两桶水回来,身后熟悉的声音便响起来。 “说了多少次,天气还寒着呢,不许卷袖子。“ 一个眉目婉约的妇人疾步走来,面色微愠。 拽过舒泯,将她卷得高高的袖子放下,又将身上外裳脱了强披在舒泯身上。 舒泯回眸浅笑,将外裳披在妇人身上,“娘,我不冷。你快些穿上吧。” 舒母不应她,手下麻利地将外裳系紧,这才舒展开眉头。 浅玉在一旁捂着嘴笑,一面打趣道,“小泯,你看婶婶多心疼你,我便是脱个精光跳井里也没人管呢。” 浅玉比舒泯大些,但心思单纯,说话也没这许多思量。 常常是脑子里想什么,嘴里就说出来了,时常惹得容姑姑生气又不自知。 舒母让她逗乐了,索性与她开起玩笑,“小玉,你要是敢脱个精光,看容姑姑不扒了你的皮。” 浅玉吐吐舌头笑笑,抱着剩下的衣裳正要走开。 舒母拉住她,神神秘秘地将二人拉到一旁。 看了看四周,掏出一块白净的帕子,压低声音道,“小泯、浅玉,你们猜猜今日得了什么好东西?“ 还不等舒泯开口,浅玉雀跃起来,“炸酥糕?还是藕饼?“ 舒母摇摇头,弯着眉眼一脸宠溺地看向舒泯,“不对,小泯你猜。“ 仿佛面前的舒泯还是梳着羊角辫的小小姑娘。 舒泯猜不出,上前凑近要闻。 舒母赶忙藏宝似的紧紧捂住,一面不满地小声埋怨,“说好了猜,你怎么不守规矩。” 浅玉立时站到舒母这边,随声附和道,“是呀,怎么不守规矩呢。” 又挨近舒母笑得灿烂,“婶婶,小泯不听话,这好东西都给了我吧。” “好。” 舒母摸摸浅玉的脑袋,十分慈爱。 浅玉性子纯真,舒母心疼她,早拿她当了亲女儿看。 舒泯看着满脸慈爱的舒母,半点看不见从前那个婉约端庄的清矜闺秀模样。 舒泯九岁入寒苑,那年舒母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养尊处优惯了,忽然落到这般境遇,也是吃尽了苦头。 但她从未在舒泯面前露过愁容,还如从前在府中一般,温温婉婉地抿嘴浅笑。 只不过年岁久了,端庄矜持消磨了些,眼角眉梢多了几分烟火气,兼之操劳,已经与寻常妇人无异了。 但也似乎更如蒲草般坚韧了,而不是从前那般脆弱易碎。 舒泯眨眨眼,故意忽略舒母额上隐约斑驳的纹路,笑着答道,“是,女儿坏了规矩,还请母亲大人责罚。“ 说着伸出手掌送上前。 舒母笑眯眯地轻轻一拍,打开手中帕巾,满脸期待地看着舒泯和浅玉,“诺,是你俩最爱吃的甜糯糍。“ 甜糯糍如其名,甜香软糯,一贯是打发小孩子们的零嘴。 舒泯从前嫌它甜腻,并不爱吃,进了寒苑反倒觉得这东西香甜可口起来。 许是生活太辛苦,反而想吃些甜的吧。 舒泯拿起一块送到舒母嘴边,舒母撇撇嘴,偏过头去,“这东西粘牙得很,我不爱吃。“ 舒泯不再推辞,由着浅玉先拿。 浅玉也乖巧,小心翼翼地挑了几块,便推说吃不了,不再多拿。 高高兴兴地塞进嘴里,提着木桶打水去了。 舒泯拿起一块送至嘴抿了一小口,剩下的照旧小心翼翼包了个严严实实。 省着些吃,如此甜糯糯的日子便长一些。 来不及等舒泯吃完,远处的叫声、斥骂声又尖利地响起来。 舒母一面应着,一路小跑过去,忽而想起什么,又匆匆折回来。 指着脏衣裳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天气还凉,井水又寒,莫要图快,烧些热水再洗。“ 看见舒泯点头,这才放心地匆匆离去。 舒泯心中温暖却又酸楚,在此地身边有母亲当然是好。 但自己更希望当年她逃过这一劫,走得越远越好,也不必在此受罪。 所有苦难,自己一人承受便好。 她挽起衣袖,重新将手伸进冰凉的水中利索地揉洗起来。 今日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若再不快些,活计到晚都做不完。 却未曾注意身后投来的目光。 碧霄站在背后,看着舒泯忙碌的身影,眼神冰冷。 碧霄长了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容。 倒不是生得有多美,而是太特别,虽身穿清一色的宫服,却掩不住满脸的异域风色。 高鼻阔额,长辫乌黑油亮,肤色偏深,一双眸子是浅浅的琥珀色。 身上淌的是北疆十一部索玑族的血脉。 碧霄望着舒泯的眼神有几分怨怼。 兰芝凑过来,“碧霄姐姐,别看她平日里不言不语,暗地里不知怎样巴结郝姑姑呢。 否则怎么偏偏给她娘俩拨了间房独住,那么多姐妹可都还挤在那斗大点的地方呢。“ 说着朝舒泯方向瞥了一眼。 “如今姐姐助容姑姑协理寒苑,整个苑中大小事务都由姐姐安排。 她可是个暗心眼子的,说不准哪日借着郝姑姑的力踩在姐姐头上······“ 碧霄脸色一沉,自己看舒泯不顺眼许久了。 平日里不言不语,暗地里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总能掏出些东西塞给郝姑姑。 又总捧着书缩在角落埋着头看,与别人格格不入的样子。 装什么清高,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一潭死水、一个深不见底的烂泥塘,人陷在烂泥里动弹不得。 看那些破书又有什么用,纵是满腹经纶也不会有人知道。 难不成还妄想出去考女状元么? 烂泥就该呆在烂泥塘里,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和自己一样。 舒泯不知道,与别人不一样,有时候也是他人眼里的错误,会沦为他人眼中的异类,哪怕没有做错任何事。 …… “喂,你!“ 闻声舒泯抬起头,碧霄盛气凌人地站在面前。 舒泯有些头痛,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舒泯按捺下心中的烦闷,低头继续揉洗着衣裳,嘴里漠然地挤出一个字,“说。“ 见她这副态度,碧霄有些恼,但也无可奈何。 这人就像一块顽石,油盐不进,任凭自己怎么冷嘲热讽,都是淡淡,也不还口,神色也丝毫不变。 碧霄至今没有找出对付她这种态度的方法,但既然手中有点小权,那利用这点便利折磨她一下也是好的。 碧霄勾起嘴角,手指轻动,漫不经心地说道,“仓房一个冬日没有打理了,姑姑们说要重新归置归置。 手头上的差事做完之后,你去将鹿林那头的那间旧仓房洒扫干净。“ 舒泯脸色微变,鹿林不干净在寒苑盛传已久,听别人说夜里曾听见过有女人哀泣的声音,找遍鹿林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偏偏还是清明。 舒泯眼神掠过碧霄,她到底看自己有多不顺眼? 第5章 风凄凄 碧霄看着她这副脸色十分满意,“今夜务必洒扫完,否则我可不保证你娘明日会分到什么差事······“ 入寒苑时舒泯年幼,舒母为护着自己,抗下了许多脏活累活。 双手皴裂不说,一到阴天下雨浑身疼痛,这几日天色阴沉隐隐要发作,夜里都睡不踏实。 舒泯费了好大力气才疏通郝姑姑给母亲换了差,却不曾想了下头还有个拦路虎碧霄。 她一向讨厌自己,这种毫无缘由的讨厌,舒泯使什么招都没用。 舒泯哦了一声,蹲下身继续揉洗衣服。 见碧霄还不走,背着身淡淡说一句,“说完了么?” 话是这么说,手中的活却一刻没停。 显然是在下逐客令。 碧霄凑近,勾起嘴角,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幸灾乐祸,“郝姑姑素来赞你手脚勤快,这一点点小活对你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舒泯哦了一声,没再理会她。 …… 清明时节,寒苑格外忙碌,祭祖仪式繁琐,各处都将不愿沾手的脏活累活推到寒苑。 事情比往日翻了一番,一天下来忙得舒泯出了一身细汗,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 直至天黑,方才得以喘口气。 舒泯看看浓得墨似的夜幕,暗叹碧霄可真是会掐点儿。 手头上的差事做完以后,洒扫仓房已然是夜里的事儿了。 舒泯极不情愿地拖着扫帚朝鹿林走去,一路上没半个人影。 想抬头看看月亮分散点注意力,一抬头却又是一惊。 远处几个惨白的天灯幽幽悬在天上,明明灭灭,宛如鬼火。 舒泯心里不由地有几分犯怵,拖在身后的扫帚沙沙作响。 越是不想去想,脑海却不由控制地冒出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偏偏今日是清明。 纵是平日里胆子再大,这时候也难免有几分害怕。 舒泯狠狠啐了一口,对着空地恶狠狠骂了几句。 若是叫母亲听见,又要责罚自己了。 她总说,人上人时,要把别人当人看;人下人时,要把自己当人看。无论什么境遇,总还是要活得体面些。 可现下心中有几分发毛,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得体不得体了。 听人说,鬼怕恶人,骂得越狠,越不敢招惹。现下心中害怕,宁信其有吧。 她一面走,一面低声骂着,越靠近鹿林,越是故意提高声音。 空寂的上空回荡着她有些发颤的声音,反而更显恐怖。 舒泯闭上嘴,暗自骂道,这是谁出的破招,一点儿都不好使。 鹿林许久无人打理,野草窜得足有半人高。 风一来颤巍巍地晃动着,形影交错,枯骨一般,看上去愈发瘆人。 不知何人偷偷在这里焚香烧纸,留了一地灰烬,还有几张未烧完纸钱上下翻飞。 舒泯硬着头皮走过去,刨了个坑将纸钱香灰等严严实实埋起来。 王城之中禁止私自祭祀。 明面上今日只有自己来过鹿林,若之后有人发觉了这些东西,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在这王城之中,行事还是谨慎些好。 藏好之后,舒泯推开仓房,破旧的木门咯吱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此地不知多久没人来过,触手之处皆是厚厚的灰尘。 舒泯掩住口鼻,点上蜡烛,借着微弱的烛火开始收拾打扫。 仓房不大,只是积尘太多,收拾起来麻烦些。 舒泯躬身仔细一处处擦洗干净,既然都来了,再害怕也要洒扫得干干净净,让旁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这是她一贯的作派,要么不做,要做便容不得半点差错,势必要做到尽善尽美,这是她与自己的赌气。 说来好笑,自己明明是天蝎座,却有着处女座的通病。 前生自己是个无人在意的孤女,艰难地行走在世间,尝遍世间冷暖、受尽世人白眼。 或许上天怜悯,一场意外发生之后,给了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带着前生的记忆重新活一回,身边围绕的尽是温暖的笑脸。 那一张张脸自己都记得,母亲眉目婉约、父亲内敛疏朗、祖父祖母满脸慈爱。 还有郅儿哥哥、胭儿姐姐、伯父、伯母···· 每一个人都满怀善意,从不吝惜给予自己的最多的温暖。 上天确是公平的,前世孤苦无依,今生给了自己最圆满温暖的家庭,世上最好的家人、最可爱的挚友。 但上天也是最残忍的,在自己习惯这些温暖之后,在一夕之间将所有一切硬生生从自己身边再夺走一次。 舒泯抚了抚腕上戴着的掺碎玉编织的黑色手绳,又是一阵晕眩,胸口堵得喘不过气。 不,这次不是上天之意,而是人为。 那些行走在世间、披着人皮的恶鬼,为一己私欲、权利富贵,几乎灭了百里氏满门。 祖母拼力筹措下,母亲和自己混入寒苑之中,顶着旁人的身份和名字,这才苟活下来。 她鼻间酸楚,眼眶却是干涩,自己的泪水早已经干涸,再流不出半滴来了。 这几年舒泯渐渐明白,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毫无用处,反倒教他人看穿自己心中的软弱与恐惧。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舒泯再也没哭过。 但到底是不甘,舒泯咬牙,紧紧捏住碎玉手绳。 地下长眠的亲人、挚友啊,我以这条残命起誓,我会将那些恶鬼一一拖入地狱。 即便与我一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我会得到他们最渴望的权势,再将之一一粉碎; 我会站在高位之上,会强大到让人畏惧,世间将再没有人能伤害母亲和我。 ······ 舒泯涩着一双眼睛收拾好仓房之后,只觉腰酸背痛,脚下发麻。 想歇一歇,但夜色已深,母亲定然还在等候自己,此处阴森森,也不是适合停留的地方,她赶忙收拾东西离开。 出来方才发觉已是四更天。 到底还是早春,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凉气吹得舒泯脸颊冰凉。 她拢拢衣裳,埋头朝旧柴院方向飞快走去。 前阵母亲浑身疼痛,夜里休息不好,舒泯使了个法子故意惹急了郝姑姑,娘俩被撵到废旧的柴院居住。 这反倒是遂了舒泯的心,柴院虽然破了些,但好在无旁人搅扰,也方便些。 舒泯闲暇时好好修缮了一番,现下倒也还不错,不透风不漏雨的。 前几日还砌了个小泥炉,拾些碎柴来燃上,娘俩围着暖烘烘的炉子说些体己话,倒也生出几分温馨之意。 想到小泥炉,愈发觉得身上冰冷,舒泯搓搓手,加快脚步,朝柴房一路小跑。 没跑几步,忽而听见身后一阵沉重的喘息声,她立时机警起来,放轻脚步。 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个地方,无论是人是鬼,都不可大意。 身后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还夹杂几声低笑。 男人? 舒泯伸手摸向腰间的短匕,男子比女子强健有力得多,下手须得快、稳。 像自己剖鱼一样,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 身后的气息越来越近,舒泯屏住呼吸止住脚步,反手将短匕拔出…… “咚!” 还未动手,身后的身影重重砸在地上喘着粗气。 舒泯紧握短匕,刚走近,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舒泯看清地上身影的满头银发。 舒泯伸脚试探着轻踹了几下,地上的老头儿醉得一滩烂泥一样,没半点反应,只一个劲儿的喘着粗气。 舒泯将他翻转过来,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这个人她认得,是前些日子新到寒苑来的,也不知是惹了谁,这么大年岁了还要进寒苑来受罪。 不过这老头儿似乎不大正常,终日笑得傻兮兮,嘴里说这些谁都听不明白的胡话,行为举止也甚是荒诞。 郝姑姑管得头疼,索性将他扔到后山,喂猪的时候顺手给他送点吃的,死不了就是了。 那之后舒泯便没再见过他,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了? 第6章 醉醺醺 他身上冲天的酒气袭来,舒泯抽抽鼻子皱紧了眉。 原来是个醉鬼。 舒泯并不打算管这个闲事,正准备起身离开。 腕上突然一紧,老头儿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舒泯一惊,老头儿双眼依旧迷离,丝毫没有半点清醒的意思。 他咧开嘴朝舒泯嘿嘿一笑,口涎淌下来。 老头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牛皮酒袋,摇摇晃晃的推到舒泯面前,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喝啊···喝···老儿我付酒钱!“ 舒泯面无表情地将他推开,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淡淡说道,“多谢美意,我酒精过敏。“ 醉了的人哪里听得懂这些,老头儿不依不饶,抓着舒泯又凑上来,“半壕春水不敌美酒一杯,佛语有云,安乐有时、烦忧有时。“ 舒泯微微蹙眉,这是哪门子的佛说的? 老头儿拍拍手中酒袋,咧开嘴直乐,“老儿我只要有这东西,便是时时安乐,再无烦忧。哈哈哈···“ 舒泯将他手掰开,“那您老人家便慢慢乐着,我就不叨扰了。“ 老头儿双眼发蒙,嘿嘿笑着,又抱着酒袋瘫倒在地上,嘴里嘀咕着,“好酒···好酒···好酒解百忧···“ 舒泯站起身,看着地上枯瘦干瘪的老头低声道,“不是有酒便无烦忧了么,怎么又有百般忧愁了?“ 老头儿翻了个身,咂巴咂巴嘴睡得昏沉。 舒泯走出几步,有些不忍。 老头儿消瘦,身上又只着薄裳。若由着他在这儿躺上一夜,明日定然病倒。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若祖父还活着,也差不多是他这般年纪。 舒泯折转回去,老头儿双颊酡红,显然喝得不少。 舒泯推了推他,老头儿抱着酒袋子纹丝不动,在地上弓成一只虾子。 醉如烂泥的人比千斤还沉。 舒泯想了想,俯身对着老头儿淡淡说道,“老头儿,要不要再与我小酌几杯?“ 老头儿嘴角动了动,舒泯看得有些好笑,又继续开口,“酒钱我付。“ 话音未落,老头儿睁开依旧迷蒙的双眼,皱起眉头,有几分不满,含糊不清地埋怨道,“谁···谁要你付?老儿不差···不差这点钱。老儿平生最···最讨厌别人同我争结账。“ 真是嘴硬啊。 舒泯看着他破旧的单衣摇摇头,这副模样,身上要是有半个子儿就了不得了。 但为哄他站起身,也就顺着他说了,“好,你付,我便同你喝到尽兴。“ 一听这老头儿来劲了,奋力睁开惺忪的两眼。 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大手一挥,笑开了,“尽兴!定然要尽兴。凡事都须得尽兴才有意思···喝酒···吟诗都要尽兴,方才有趣···“ 舒泯指指仓房,“外头天寒,上里头喝。“ 老头儿抓着牛皮酒袋顺从地点点头,舒泯忙搀着他进了仓房,里头起码能避去几分寒意。 踏进仓房,老头儿双腿如灌铅,醉意再度袭上来。 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到在地,不管不顾地呼呼大睡起来。 担心他半夜吐酒,舒泯忽而想起母亲晒了不少葛根和橘皮,可以煮解酒汤,于是赶紧解了外袍给老头儿盖上。 然后匆匆往柴院赶去,行至门口,屋内透出一丝鹅黄的微光。 舒泯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舒母点了支短蜡,支着脑袋坐在小桌前打盹。舒泯有些不忍,轻轻上前悄声唤醒她,“娘,天寒,您快些歇息吧。” 舒母睁开眼,微微一笑,继而有些心疼,“到这时辰才回来,碧霄那孩子又为难你了吧?” 舒泯笑笑,“她年纪轻,不懂事。活儿做多做少不过就那一会儿的功夫,不妨事的。” 舒母捏捏舒泯冰凉的手,心疼不已,“热水还在炉子上温着呢,我给你拿来,快泡泡脚暖和暖和,睡个好觉。” 刚起身忽然发现舒泯披在身上的外袍没了,忙问她。 舒泯将方才之事告给舒母,舒母一向良善,轻叹了口气。 翻出一床旧棉被递过去,“旧是旧了些,可都是前些日子刚洗净晒干的,你给那老者送去,安顿好他。 这般年纪可比不得我们,染了风寒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 舒泯接过,催促着舒母快些睡觉,自己煮了醒酒汤送过去就回来。 随即拿来屋外晾着的葛根和橘皮,在炉上咕噜咕噜煮着。 从前祖父也是爱酒之人,要是遇见莲池爷爷,两个老顽童更是不得了,非得从早上喝到晚上不可。 两人喝得话都说不清楚,祖母便给他们一人煨一碗醒酒汤。 一碗下去,酒醒大半,两人又叫嚣着要斗诗划拳,接着喝个高下。 为此二人没少挨祖母骂,莲池爷爷背地里扁着嘴说祖母凶悍,凡来府里再不敢提喝酒之事,但又总偷偷将祖父喊出去,一喝又是大半夜。 祖母气极,每每质问莲池爷爷,他总理直气壮地推脱,还一本正经地说祖母又没有证据,怎能回回都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 祖母也总让他气笑,总指着他骂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要个脸皮,耍起无赖比谁都厉害。 莲池爷爷也不恼,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道,脸皮能当饭吃么? 然后照旧隔三差五笑嘻嘻地上百里府中蹭饭。 …… 自己曾看过祖母煮醒酒汤,好像还缺点东西。 舒泯凝神想了想,又翻出几样东西洗净了一并丢进去煮着,不一会儿味道四散。 舒泯抽抽鼻子,满意地点点头,成了,就是这个味道。 匆匆回到仓房时,老头儿正蜷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打喷嚏,舒泯赶忙用被子将他裹住,又将他扶起,喂了几口醒酒汤。 老头儿骨碌碌转转眼睛,缓缓睁开,许是因为热汤的原因,手也暖和起来。 舒泯喂了大半下去,直叹祖母这方子果然奇效,老头儿双眼已然有几分清明。 舒泯将醒酒汤递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喝,老头儿眨巴眨巴眼,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舒泯有些好笑,这人真是谨慎,自己不嫌麻烦,他反倒怕有毒起来。 “放心吧,没毒。” 老头儿看看舒泯,喝了一口,愣了一愣,眉头皱成死结,“哇”地一声吐出来,瞪着舒泯。 “小丫头子,你这汤倒是没毒,可这味道也未免……”他努力想了想措辞,艰难地开口,“未免…太随意了些。” “随意?” 老头儿看着舒泯,重新咂吧咂吧嘴,脸色又是一绿,这回丝毫不留情面了,“简直不是人喝的东西。” 舒泯凑近闻了闻,低声道,“这醒酒汤祖母常给祖父煮,效果甚好啊。” 老头儿撇撇嘴,躲得远远的,“效果是不错,这味道,一碗下去别说是酒了,毒都能给我解了。看来这汤以毒攻毒效果倒是不错。” 这老头儿嘴皮子倒是利害…… 第7章 天光光 能耍嘴皮子可见是醒得差不多了,舒泯放下心来。 将老头儿安顿好,到底还有几分醉意,老头儿翻了个身,便打起呼噜酣睡起来。 舒泯掖了掖被角,放轻脚步离开。 回到柴院洗漱完毕时,天色已隐隐发白。 今日还未读书呢,反正也睡不了几时,舒泯索性拿了板凳裹了小袄坐在门前,翻开书本细细研读起来。 无论处于什么境遇,多些人脉是好的,搭不上人脉的话,多念些书也总是好的。 现在的每一步走得踏踏实实,厚积薄发,以后才能跑得比旁人快。 寒苑中无人可指导她,许多晦涩难懂的地方,唯有靠自己一遍又一遍揣摩,虽是笨办法,却是最有用的办法。 直到旭日微升,舒泯才倚在墙边打了个盹,她向来睡得很浅。 一是她本就警觉,二是害怕入梦看见故人心中感伤。 浅眠了不过小半个时辰,舒泯睁开眼,捧了把凉水朝脸上泼去,迅速清醒过来。 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沿着寒苑迅速跑了几圈,让身体迅速醒过来,然后回到柴院闭目凝神,将祖父教的拳法又扎扎实实练了三回。 这一番操练下来,浑身大汗淋漓,舒泯却觉得通体舒畅,十分踏实。 现下自己学会的就只有这么多,那就只有将这点东西练得扎扎实实,没半点错,自己方才安心。这前半生如同置身云端,余生要步步落地,方才安稳。 屋里传来两声响动,舒母也起了身,舒泯赶紧倒了热水进去给舒母洗漱。 自己也迅速洗了换了衣裳,将书揣进怀里一路朝北院小跑过去。 北院里已经有人开始进进出出了,面容各异,但神色大都相同——麻木、厌倦。 眼中如同一潭死水,机械地完成着手下的差事。 舒泯伸了个懒腰,今天依然不会是轻松的一天,自己已然习以为常。 人生不就是这吗?本就艰难。 既来之则安之,关关难过关关过吧。 忙碌半日,口干舌燥,出了一身细汗,舒泯走到廊下吹着微风闭眼小憩,正昏昏欲睡时,忽而耳边一阵嘈杂。 睁开眼睛,一个球自远处飞旋而来,重重砸在地上。 一阵少年的欢呼声响起来。 当今陛下爱打马球,甚至在宫中组建了一支马球队以供玩乐。 天子所好,便瞬时在京都中风靡开来,莫说是世家贵族,便是寒苑中这群半大少年也跟起风来。 这群精力多得无处发泄的少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马球,几个少年握着自制的简易球杆跟在马球后头哄闹着乐个不停。 舒泯站在一旁看着少年们汗流浃背地争夺马球,这大概是死气沉沉的寒苑最有朝气的时候了。 她微微勾起嘴角,倚着青墙看着,少年们大多毫无章法,只是一窝蜂地跟在骨碌碌滚个不停的马球后头兴奋地嗷嗷叫着,七手八脚地伸出球杆去夺。 其中一支球杆颇为灵活,敏锐地察觉到对手的漏洞,灵巧一动马球便听话地跟着他走。 顺杆往上看去,只见得一个身影,宽肩蜂腰,健壮有力,但身形却比马球还要灵活,步法轻快又暗藏章法,足影如莲。 舒泯不禁暗叹了一声好,这也是个有功底的,且如此看来武功不差,寒苑还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 只不过再厉害也抵不过身边的猪队友,一个莽撞的身影兴奋地撵上来,本是上前协助,手下却用力过猛。 一杆子下去,马球腾空飞起,剧烈地转动着,在空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舒泯微微摇头暗叹可惜,本应是一个绝妙的进球机会,却在临门一脚时白白被自己人坑得出线。 却按捺不住好奇,视线同惊呼的众人一起紧盯空中的马球。 那人莽撞用力太猛,马球狠狠砸在墙壁上,又猛烈地弹向一旁。眼见就要砸中立在一旁的枯瘦背影。 舒泯看着有些眼熟,忽而瞥见那人鬓边的银发,那身影,不正是昨晚的老头儿么? 老头儿闻得众人的惊呼声转过身来,眼见马球朝自己飞来,敏捷地一躲,马球擦裳而过,老头儿毫发无伤。 他拍拍胸口,瞪着马球嘟囔着,“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吓死老儿了。” 随即又自得起来,“嘿嘿,还好老儿我反应快,看来这副老身板还是使得的。” 目光一转,老头儿亦看见廊下静静站着的舒泯,三步并做两步朝舒泯跑过来。 舒泯心想,看样子没有断片,还是记得自己的。 果然,老头儿激动地跑到身旁,“你…小丫头,我记得你!” 舒泯抿嘴朝他笑笑,“举手之劳,不必谢我。” 话音未落,老头儿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赶紧从怀中掏出帕巾用力地擤着鼻水。 罢了狠狠地望住舒泯,“谢你?哼哼,小丫头,要不是因为你,老儿能染上这风寒吗?这笔账你我二人,今日可得好好算算。” 舒泯来了兴趣,轻眯长眼,“老头儿,你倒是算与我听听,你这风寒如何能算到我头上?” 老头儿来了劲,插着腰昂着颈道,“我且问你,如今倒春寒,夜里寒凉你知道吧?” “知道。” “昨夜那难喝的玩意儿是你煮的吧?” “祖传醒酒汤。”舒泯纠正道。 老头儿无奈,“好好好,那醒酒汤是你煮的吧?” “是。” 老头儿双手一摊,有些生气,“这不就是了?老儿不找你个小丫头找谁?这笔帐不算在你头上算在谁头上?” 舒泯让他说得云里雾里,愈发糊涂,“这如何就算在我头上了?” 老头儿眼神复杂,仿佛在震惊,自己说得如此清晰明了,怎么还会有人听不懂。 但还是无奈地掰着手指头一点一点向舒泯认真解释,“小丫头,烈酒能驱寒,夜深冷寂,老儿我好不容易寻得半壶好酒,正喝得舒服,浑身暖呵呵的,你给我整那么一大碗醒酒汤灌下去,酒意也没了、身子也凉了、风寒也染上了,你说,这笔账是不是该找你算?” 老头儿梗直了脖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舒泯又无奈又好笑,随即敏锐地发觉了问题,“你的酒是何处寻来的?” 老头儿有几分闪躲,“这…不用你管。”底气不足,声音也低了几分。 “说吧,你如何赔我?”老头儿耍起无赖。 舒泯浅笑,巧了,耍无赖也是自己擅长的事情之一。 第8章 书墨香 舒泯摊开双手耸耸肩,也学老头儿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两袖清风一身空,您看我这身上有什么值钱东西便拿去吧。” 老头儿愣住,没想到她反将自己一军。 舒泯解开腰带,敞开外裳,状似无辜,“您若是不信,尽可上前来搜搜看我浑身上下可有什么值钱物什。” 老头儿吓得连连后退,“你…你…你这是做什么?!老儿我是佛门俗家子弟,你个黄毛丫头别给我来这招!” 舒泯不紧不慢地系紧腰带,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轻飘飘问道,“怎么?不要钱了?” 老头儿瞪大眼睛看着她,心有余悸,“看着清清秀秀的一个丫头子,怎么还会耍无赖呢?” 舒泯也不恼,微微颔首,“是无赖了些,但也不过是见什么人便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罢了。” 老头儿叉住腰,老脸通红,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小丫头,年纪不大,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倒是玩得挺好。。” “过奖过奖。”舒泯挺直腰背,将他这话当成是褒奖。 “你……”老头儿吃瘪,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委屈地开口,“没有钱,吃的总有些吧……” 没等舒泯回绝,老头儿抢先说道,“老儿我可盯了你许久了……” 老头儿压低声音,有几分不好意思,“你时常进出厨房,弄点吃的应当不成什么问题吧。” 说着说着竟委屈起来,“你都不知道,他们给我吃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原来早就盘算好了,要钱不过是虚晃一招,这老头儿有点意思。 舒泯不自觉勾起嘴角,吃的,倒不是什么难事。 老头儿敏锐地察觉舒泯表情的松动,笑嘻嘻地凑上来,“老儿我要求不高,弄点什么烧鸡、猪蹄、酱鸡腊肉的就行。” 舒泯:…… “酱鸡腊肉?佛门子弟?……” “咳咳,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老头儿有些不自然地看向远处,“啊呀,厨房是在那个方向吧。快走快走。” …… 二人朝厨房走去,老头儿心情甚好,笑嘻嘻地哼着小曲儿,一路也没闲着,嘴里问个不停。 舒泯有一搭没一搭地答他,随口反问道,“那老先生是因何被发到寒苑来的呢?” 老头儿皱眉,“老先生?听来迂腐得很,难听死了,老儿姓胡,叫老胡!” 不等舒泯开口,自己皱了眉头,倒豆子似的将心中委屈通通倒了出来,“啊呀,说来老儿我才真是冤屈哩!莫名其妙就被发到这衣食都不全的地方来了!这地方连老儿原先住的马厩都不如哩!” “马厩?” 老头儿点点头,伸出手,连说带比划,“啊呀,就是管马吃喝拉撒的地方!老儿我原先是个马倌,你可别小看,多的时候老儿我手里头可管着百十来匹好马哩!” “那又如何会沦落至寒苑来呢?”舒泯问道。 “还不是王黎害得!老儿不过是骑了他的一匹马,他便大发雷霆,一时说要军法处置,一时又说要交法司处置。乱七八糟,听得老儿头疼,还白白挨了他几军棍,现在还隐隐作痛呢。”老头儿龇了龇牙,仿佛伤口又疼起来似的。 “幸亏那日凑巧林远斟也在,劝解了他几句,于是就将老儿发到这里来了。这林远斟看着倒是不错,倒是个好说话的,不然老儿不知还要再挨他几军棍。 老儿我现下虽是个马倌,年轻时候也是个风云人物,放眼京都,各个世家大族府上老儿都是伺候过的,你且出去问问,哪个当奴才的能做到老儿这般?”言语间尽是得意。 舒泯笑笑不说话。 林远斟,原翰林院大学士,现如今的鸿胪寺卿,御前三品大员。 王黎,堂堂禁军统领,雷厉风行,在朝堂之上颇有威望。 这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这老头儿居然直呼其名,还如此胆大包天骑王黎座下战马。 要么就是仗着寒苑偏僻,胡说一气也没人知道,便无所畏惧。 要么就真是曾跟随过哪位权势滔天的达官贵人。会是谁呢?让他连林远斟和王黎都不放在眼里。 舒泯看了老头儿一眼,他还在眉飞色舞地话当年。 又或许只是个爱臆想说梦的痴人罢。 午后差事少,厨房也无人,挑这个时辰来恰好合适,舒泯看看左右,带着老儿悄声进了厨房。 刚入厨房,老头儿双眼发亮,急不可待地四处翻找起来,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地响起来。 舒泯忙将他拉到一边,示意他不准擅动,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笼屉,挑了几个个头大的糕点包子。 看看一旁枯瘦的老头儿,舒泯想了想将一旁的剩菜一并拿了,带着老头儿出了厨房,寻了个没人的角落递给他。 老头儿接过咬了一口,有几分嫌弃,“这玩意儿也能叫包子?就这指甲盖儿大小的馅,同馒头有什么区别。” 又伸筷将那盘菜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扯着嗓子高呼,“当真是一点儿油水也没有啊?” 舒泯淡淡,“您当发您进寒苑是让您吃香喝辣来了?若不吃便还我,我这便拿去倒了喂猪。” 说着就要动手,老头儿赶紧护住,撇撇嘴,长须微动,“你这丫头子,怎地如此糟践粮食,老儿最见不得浪费,凑合着吃吧。” “这包子还是京东头那家周记做的好吃,别看门脸小,嘿,在京都开了十来年了,每日天不亮就排长队,价格也实惠,薄皮厚馅儿,咬一口满嘴汤汁,那才叫好吃呢。” 老头儿自顾自碎碎念,咽咽口水,看看手中干巴巴的包子叹口气,皱眉闭眼狠狠咬了一大口。 随即幽怨地看向舒泯,“小丫头子,你没背着老儿藏什么好吃的吧?” 舒泯摊摊手,“这寒苑里头能有什么好吃的。” 老头儿不依不饶,“方才老儿可是见你拿了不少东西,怎么到我手里才这么几个硬得硌牙的石头包子?你定然藏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拽着舒泯的衣袖非要她将藏的东西拿出来,拉扯几下,舒泯怀中的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这是什么东西?” 老头儿躬身拾起细细看着,抬头看向舒泯,意味深长,“小丫头子,小小年纪看这书可不好啊。” 第9章 荣枯卷 舒泯扬了扬下巴指指书,“如何不好?我看得又不是春宫图。” “小丫头子怎么半点不害臊呢,这都是谁教的。”老头儿瞪着眼说道。 又伸手拂去书面上的灰,摩挲着封皮上的几个大字。 《荣枯残卷》。 封皮上赫然写着几个形销骨立的大字。 老头儿随手翻了翻,轻念出声,“非养晦何以存身……” 《荣枯残卷》是好书,专攻权谋心术,这个年纪看未免太早。 这个年纪看这等高深的权谋术书,任谁都会叹她心思深沉。 老头儿抬眼打量一旁静静立着的少女,长眼尖颌,面容白净,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一双眸子却沉静如水,凛冽无比。 他忽然觉得眼前少女很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猫,悄无声息,极有耐心地设下天罗地网,静静地在暗夜中等候着猎物上钩。 猫一样的少女舒泯悠悠走上前,定定看着老头儿,语气平静,“此书晦涩难懂,许多章节都看不明白,我不过是看来打发时间的罢了。” 老头儿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指指自己鼻子,“嘿,看不懂你问老儿我啊,老儿我可是在乡下当过教书先生的。 阅书无数,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便是民间禁书,也是看过几本的。” “怎么?你不信?” 见舒泯无动于衷,老头儿重新翻了翻,在舒泯做批注看不明白的地方指了指。 “诺,这句,‘大德容下,大道容众‘。 说的便是掌权者的驭人之术,手握重权,并不是仅靠威慑便能使他人臣服,所谓驭人,究其根本是驭心。 以威摄人,只能以其臣服一时,而不能使其心甘情愿臣服一世。 执政掌权者,不只是苛政严律,要有宽容臣下、百姓的美德,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宽恕他人可使他人心总安定。 所以为了保持清明的政治而驱除犯错的人,不如对犯错的人施以德,用恩会来收服他们。” 舒泯听得一知半解,但心中依稀有些明白为何景行皇帝当年赢得天下赞誉,为何祖父、父亲、伯父如此忠心耿耿地跟随他。 景行皇帝当年并不是东宫太子,其母也并非显赫出身,不受重视,被打发到苦寒北境镇守。 祖父百里殊世代从商,家境虽尚可但未到富甲一方的程度,家中无人为官,在此乱世行事步步艰难。 正是时局混乱的时候,外有东余频频入侵,内有诸多异族时时作乱。 为谋生路,祖父来到北境参军,因其头脑活泛,很快受到很重用。 监军使命其主管军需,祖父行商多年的经验也派上了用场,不过数日,便揪出背后一串吃回扣的,省下许多军费。 当年仍是平王的景行皇帝为北境主帅,立时召见了祖父,祖父稍年长些,景行皇帝对其仁和有礼,并未因祖父出身微寒就看轻祖父。 后来东宫太子病逝,九子夺嫡,祖父向景行皇帝进献兵书、变卖所有产业,只为拥其上位。 景行皇帝顺利登基之后,祖父曾上谏建诛杀参与夺嫡的其余皇子,景行皇帝并未听从。 其时祖父已为兵部尚书,手握重权,有人曾经告诫祖父,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恐因此事生了嫌隙、起了疑心,劝祖父交还兵权、卸甲归田以保全百里氏。 祖父拒绝,其为臣子,进谏之言句句是为主君思量,若因此事疑心于我,那便是我当年走了眼,不该拥立此人。 事后也确实证明祖父之言不错,景行皇帝行事公允,仁和谦卑,有帝王难得的容人之量,在位期间君明臣直,屡屡有耿直大臣在朝堂与景行皇帝据理争辩。 景行皇帝从未以藐视君威之名降罪,甚至还能坦诚认错,赏赐朝臣。 在此高位之上,一个帝王,能有这般容人之量,实属难得。 从来历史上刚愎自用之人多如牛毛,而虚怀若谷之人廖若晨星。 舒泯有些走神,心中却渐渐明朗起来,这老头儿确实有本事,她凝神静听,十分入神。 老头儿背过双手继续说道,“驭人、驭心也不只是容忍。 而要根据不同情况诱之以赏,策之以罚,感之以恩。 而什么时候赏、什么时候罚、什么时候施恩呢?” 舒泯入神,双手紧握,听得十分认真。 老头儿突然停住不做声,微微咳了几声,“咳咳,说了这大半日话,真是口干舌燥,要是有杯蜂蜜水润润喉就好了。” 话音未落,舒泯一溜烟冲进厨房,端着蜂蜜水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老头儿抿了一口,叹了声好,笑开来,“要说这蜂蜜,还当真是王城中的好。 听说在王城中专门种了少有的琼花树,这蜜蜂只以琼花蜜为食,故而酿出的蜂蜜清冽甘香,不同寻常。 诶,丫头子,你在这地方呆的久,可知道他们将蜜蜂养在何处?” “不知道,”舒泯催促道,“何时赏、何时罚、何时恩?” 老头儿朝她咧开嘴狡黠一笑,“不知道。” 舒泯瞬时明白了,自己吃的给早了。 她笑笑,拿出帕巾紧紧裹住的甜糯糍递过去,“苑中昨日新做的小食,您尝尝可合胃口?” 老头儿接过丢进嘴里细细嚼着,漫不经心地给出评价,“味道还不错,不过就是有些粘牙,老儿年龄大了吃着费劲。” 说完又朝嘴里扔了一块,微微皱眉,“不仅粘牙还甜腻过头了。” 嘴里却半点没有停下,帕子上的甜糯糍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不过呢,吃人的嘴短。”他拍拍手上的残屑。 “再同你闲聊一刻吧。”老头儿就地坐下,三言两语将方才的问题说清楚。 舒泯恍若拨云见日、一直混沌的脑子霎时清晰。 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她赶紧翻开书本又指着另一页向老头儿求教。 “非养晦何以存身,非明察何以自保。善察事者智,进可全国,退可保身。 察而谋,谋而动,四方思虑,则计无不中······” “这么长,”老头儿嘟囔道,朝舒泯嘿嘿一笑,老谋深算,“这是另外的价钱。” 知识就是金钱,这话果然没错。 舒泯叹了口气,眼帘微动,“既然如此,那便劳烦您跟我去容姑姑那儿走一遭吧。” 老头儿眨巴眨巴眼,有种不祥的预感,“做什么去?” 舒泯上前凑近他,嗅了嗅他的衣裳,轻轻掩鼻,“好大的酒气,怎地还没散啊? 这味道好熟悉,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容姑姑花了大力气刚得的桂花酿。 她自己尚且舍不得打开喝呢,不知您是从何处得来的?” 老头儿脸色一变,讪笑着讨好舒泯,“来、来、来,还有何处不明白,老儿今日一一给你解答清楚。要不,我从头给你讲一遍?” 第10章 玲珑心 舒泯笑而不语,这老头儿真是好诈,不过编了几句瞎话,便唬住他了。 回头瞧见舒泯对自己笑得意味深长,老头儿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跳起来张牙舞爪地叫道,“小丫头,你诈我!” 舒泯背着手笑笑,“您行走四方,该当知道兵不厌诈这个理儿。” 虽然反应还算快,但到底还是上当了。 “哼,牙尖嘴利。”老头儿嘀咕一声,“看在你还算机灵的份上,老儿便收了你这个学生。” 等的就是这句话,舒泯恭恭敬敬朝老头儿躬身一拜,“多谢先生。” “诶、诶、诶,先别忙着拜。”老头儿忙喊住她。 玲珑如舒泯,怎会不知老头儿的心思,忙抢先一步说道,“先生愿收,是学生之幸。不知先生收学生,可有什么讲究?” 世上万事逃不出交易二字,都是各取所需罢了,哪里来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事。 老头儿眼前一亮,捋捋长须,满意地点点头,这小丫头子倒是个有眼色的,“咳咳,那什么…,老儿收学生可不是白收的。” 他倒是坦诚。 坦诚些好。 这老头儿来历已然有几分摸不透,若是再遮遮掩掩,可就半分都信不得了。 老头儿接着说道,“第一,老儿也不是那贪得无厌的人,每月收几个茶水钱也就是了。 第二,从今往后,老儿的吃喝就归小丫头子你管了。” 说着抱怨起来,“同是身处寒苑,怎么区别对待呢,给老儿我吃的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 “好说,都不是难事。” 舒泯躬身下去朝老头儿恭恭敬敬一拜。 “先生在上,学生这厢有礼了。” 老头儿端坐,微微眯着眼捋捋长须,衣裳虽破,但有几分仙风道骨,反倒有几分讲学先生之态。 “起吧。”老头儿开口。 舒泯这才直起身来,“不知先生名号,学生不敢妄称。” 老头儿想了想,“老儿年轻时脾性古怪,又颇爱玩闹,对许多事都不服、不平,故而江湖上送了个诨名——不平居士。 小丫头子,你便唤我不平先生吧。” 舒泯应了声是,“学生舒泯,拜见不平先生。” “舒敏?” 不平先生思忖了一下问道,“可是敏捷之意?” 舒泯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着,“不是,是泯然于众人的‘泯‘字。” 不平先生看她一眼。 泯然众人,这字倒是贴切。 “走吧,先生。”舒泯说道。 不平先生眨巴眨巴眼,“去哪儿?” 舒泯指指他手中的书卷,“自然是开始传道受业解惑。” “这…就开始了?” 舒泯指指他嘴边的残渣,“酒足饭饱,正是教书育人的好时候。” 不平先生不情愿地嘟囔着,“连半点荤腥油水都没有,就开始干活了……” 难得今日差事没那么繁杂,午后有些空闲,自然是要抓紧时间多学一些。 时间一天天过去,比不得从前,年纪尚小,可以慢慢来。 须得抓紧用功读书,才能在有机会走出寒苑时,准确无误地抓住机会。 要想改变命运,获得权力,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 而读书,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出路。 没有人脉、没有财富、没有权势,便只有埋头苦读。 这也是最踏实的办法,凭借财富、权势所登上的高位,若腹无点墨、胸无乾坤,什么位置都是坐不长久、坐不稳的。 读书未必有出路,但不读书眼下定然是死路一条。 至少在眼下的大周,读书是个好时机,前些年内有流窜的异族叛乱,外有东余虎视眈眈。 新帝即位,龙椅坐的也并不舒坦,且内有扶助登帝的功臣一党,外有三朝老臣,其中暗流涌动,所涉甚广,个中关系如何权衡也是难题。 且新帝仁厚,往好听了说是仁厚,往难听了说就是仁懦。 现如今朝政半壁被以庆国公李复为首的李党把持。 坊间戏言,这天下一半姓朱,一半姓李。 虽是如此,但沉睡的雄狮也是雄狮,开国皇帝南征北战打下的江山余威仍在,仍是高不可攀的巍巍天朝。 只是百废待兴,百姓肚子都没填饱哪有心情作诗写文。 世家子弟两眼紧盯风起云涌的朝堂,脑袋里装得满是权势富贵,哪里能静下心读书写字。 故而文坛积弱多年,屡屡被嘲。 舒泯知道,这时候越是能静下心来,越能一鸣惊人。 想到这里,舒泯不禁想起莲池爷爷,若他还在,何至于此。 莲池爷爷姓傅名生海,在世时是闻名天下的大学士。 莲池爷爷一生颇为传奇,为人放荡不羁,虽是大学士,却从不受规矩所束,为太子太师,亲自教授太子学习,但也心血来潮在京郊设了个草堂讲学。 他讲学不取分文,也无门第要求,但凡愿意,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街边小贩,都可拿了蒲团入室,席地而坐,听他讲学。 莲池爷爷身有异能,凡经手之书,过目不忘。 故而他讲学时十分随意,设了一高台高坐其上,看天气、看心情,想起什么便讲什么。 底下的人准备的书本常常排不上用场,久了知道他的脾性了,干脆只带了纸笔,认认真真作笔记。 他讲学颇为有趣,如同说书,讲得兴起,手舞足蹈起来,还学着说书人降手中惊堂木奋力一拍,惊得底下众人一激灵。 只是他性情古怪,讲学从没有个固定的时辰,有时冬日里贪眠便在家蒙头大睡,也不理草堂人挤得乌泱泱一片,说不起就是不起,任是谁来了,他也不动。 有时夜深饮了酒,兴致来了,不管有人没人自己也要口若悬河半晌。 那时为了不错过他讲学,人们经常塞给街边的小孩子们几文钱,让他们好生在草堂门前守着,若是见到他来了,便使劲敲一敲门口挂着的铜锣。 舒泯那时候爱恶作剧,悄悄拿起铜锣使劲敲,不到一刻,人群便乌泱泱从四处汇来,将草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见莲池爷爷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时间长了,莲池爷爷便知道了此事,到草堂讲学时自己也拿那铜锣敲三下示意。 铜锣为号,三声之后,草堂必定是座无虚席。 他讲了几十年,听过他讲学的,有的入朝为官,有的入世讨生活,但都极尊敬他,可以说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因而七年前传来那个噩耗时,举国服丧长达一年,半是为景行皇帝夫妇,半是为这举世闻名的大学士。 他出殡之日,整个京都整整齐齐响了三声铜锣响,哀达天际。 第11章 丰血肉 不平先生掂了掂手中微乎其微的几个铜板,感觉自己又被舒泯诈了,“茶水钱···就这么一点儿啊。” 舒泯头也不抬地收拾着郝姑姑打发给不平先生位于偏僻后山的草房,一面回他。 “嗯,寒苑的茶水便宜,这是寒苑的市场价,童叟无欺。” 不平先生欲哭无泪,反问道,“小丫头子,你别以为老儿不知道,寒苑茶水哪里要钱。” 舒泯想了想,回身说道,“是不要钱。” 接着眼疾手快一把将少得可怜的铜板抓了几个回来。 “看来我给多了,多谢先生提醒。” 不平先生气得胡子都直了。 “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怎么?先生嫌多?”舒泯问道。 不平先生赶紧将剩下的铜板紧紧塞进怀里,斜眼瞪着舒泯。 “学生,你这也太抠了吧。” 舒泯笑了,跟自己比抠,谁也赢不了。 钱是好东西,得使在刀刃上才行。 两人端坐在屋中大眼瞪小眼,不平先生翻了翻手中的《荣枯残卷》,随手将它丢到一旁。 舒泯赶紧捡起来,这是自己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郝姑姑那里弄到的。 “先生,为何扔我的书?” 不平先生晃了晃所剩无几的酒袋,心情突然有些不好。 “此书诡谲,稍有不慎,易误入歧途。你若要学习此书,也不是不可,但需通过老儿的考试。” 舒泯尚未回答,老儿自顾自开了口准备考舒泯。 “爱憎不重,则意气可制,无厌之心可维。老儿且问你,此句出自哪本典籍?”不平先生双手抱臂,笑眯眯地看着舒泯。 此句实在陌生,舒泯认真思忖许久,也想不出来出自何本书中,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不知。” “哈。” 不平先生双手抚掌,十分得意,“就知道你认不得出自哪本书。” 见舒泯盯着他,瞬时敛了得意之情,正色道,“看来你根基不稳,还不适合学这《荣枯残卷》,须得老儿重新教导,许多东西都没学对,要从头再学一遍。” 舒泯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不平先生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荣枯残卷》,朝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学生。你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瞪着老儿作甚?!” 舒泯扫了他一眼,“方才那句话该不会是先生你自己胡编的吧?” “怎么可能!” 不平先生不可置信地喊起来,抬袖抹了抹鼻头,埋怨道,“明明是学生你才疏学浅,读的书太少。” 舒泯将信将疑,“既然如此,学生便听先生安排。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 不平先生瞪大了眼。 “究竟你是学生还是我是学生?”不平先生不满地埋怨道。 “第一,先生须得认真教我,不准敷衍了事。我读书是为了安身立命,不是为了吟诗作乐。” 不平先生打断她,满脸戏谑,“方才不是说看书是为了打发时间么?” 还真是记仇啊,自己说他一句,他也要讥讽回来。 舒泯搓了搓手中铜板,铜板声音清脆,舒泯一脸正经地说道,“请先生教我,毕竟也是花了钱的。我母亲说了,钱要花在刀刃上,自然要认真些。” 她不提钱还好,一提,不平先生又是一阵痛心,越想越觉得自己让人下了套。 “第二,我求学之意坚定,但平日还有各种差事要做,时间不像先生从前的学生那般充裕。我会认真学习,也会按时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但希望先生不要刻意为难我,浪费宝贵的教学时间。” 不平先生脸皮微红,紧紧皱眉,认真思考着,她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心中准备让她抄写十遍论语的。 “第三,” 舒泯认真朝不平先生拜了一拜。 “学生自知年岁稍长,不是最佳的读书年纪,天资又平庸,还望先生包容些、多多指点一二。” “哈。老儿我最擅长的就是变废为宝。” 不平先生抚掌大笑,见舒泯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 “废…”他讪讪地笑着,有几分尴尬,“好像这形容不太恰当……” “化腐朽为神奇?”他使劲儿挠挠脑袋,“好像也不太对哈……嘿嘿……嘿嘿嘿……” 舒泯无奈地扶额,看着咧嘴嘿嘿直笑的老头儿,希望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荣枯残卷》并非通俗书籍,并未在坊间流传,是从前太师教授东宫太子的驭人弄权之术。后因太过诡谲,容易乱人心术,这才被弃用。 今日他却对此书十分熟悉的样子,此人身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 “啊呀,不好……” 不平先生突然皱起眉头,随即匆匆走出草屋,不一会儿兴冲冲拿了许多沙土进来,又乒乒乓乓用废砖石将沙土围得方方正正,做了一个简易的大沙盘。 “这是做什么?” 舒泯有些不解。 不平先生白她一眼,“看你这样也不像用得起笔墨纸砚的,就用这个将就将就吧。省得回头你又赖着说交了钱的,让老儿给你找笔墨纸砚,老儿上哪儿给你找去。” 舒泯笑了,寒苑虽苦,到底还是在王城里头,找点纸笔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老头儿正做沙盘做得兴起,舒泯也没有开口,省得扫了这个老小孩的兴致。 不平先生握着一根树枝一笔一划在上头写了起来,“舒泯”二字刚劲有力。 “还不错。”不平先生满意地笑笑。 舒泯走上前也拿起一根树枝,“不平”二字写得沉稳有力。 “确实不错。”她说道。 不平先生探过头来看,“学生你字写得倒是不错。” 舒泯乐了,难得从他嘴里听到好话。 下一秒,他话锋一转,仰着下巴说道,“不过嘛,比起老儿还是差一截。” 他伸出手来比划着,“好大一截呢。” …… “学生你都念过些什么书?”不平先生饶有兴趣地握着树枝扒拉地上的沙土。 舒泯认认真真答道,“四书五经、还有……” “四书先读的哪一本?”不平先生打断她,“先读的论语还是大学?” “论语。”舒泯答道。 “那便从大学开始,老儿从头教你。” 不平先生大手一挥,在沙土上写下方方正正的“大学”二字。 “好。”舒泯答道。 “你不问老儿为何让你重学一遍么?”不平先生有些不习惯,这小丫头子牙尖嘴利,一惯是爱抬杠的,这么乖顺反而有些不习惯。 舒泯摇摇头,“您是先生,如何教学生,先生说了算,何必再问学生?” 不平先生吃瘪,“多嘴问你一句,反倒成老儿的不是了。” 但他一向管不住嘴,还是开了口,“读书如同盖房,先读《大学》,立其规模,就好比盖房先要打地基。地基不稳,这房子风一吹就塌了,不长久的。 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再读《孟子》,以丰其血肉;末了读《中庸》,以精其微。 将这四书读透了,一个人的血肉思想也就成型了,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也就有了自己的一套逻辑思维。往后再读什么书,也都快了,也就不怕走偏。” 舒泯点点头,“劳烦先生,开始教学吧。” 第12章 读书苦 “《大学》你虽读过,但如今重新来学,须得将旧时对此书的理解感悟全都抛在脑后,犹如第一次学习一般。” 不平先生语重心长地看着舒泯说道,“《大学》之道,在于修心,心正方可修身;身正方可治国平天下。” 舒泯点点头,今日没有带书本,不平先生似乎也不需要她带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不平先生轻声念着,逐字逐句写在沙盘上,握着树枝点着地上刚劲有力的字,开始解析,“‘大学‘,什么是‘大’?什么是‘学‘? 自古以来,先人们有一个习惯,究竟之事、究竟之物就会冠以一个‘大‘字。” 不平先生想了想,挑了个通俗有趣的加以说明,“譬如,大人物。” 舒泯想了想,开口道,“又譬如,大道。” 不平先生轻轻敲了敲舒泯的脑袋,乐了,“小丫头子,还会抢答呐。” 这语气仿佛她还小,是刚识字的幼儿一般。 舒泯揉揉脑袋,没好气地说道,“先生,我还有几月便满十七,也是认得字的人,答的又不是什么难题。” 不平先生的注意力却全被她的年纪带跑偏,摸着下巴感慨道,“十七了,也不算小了。若是在民间,都该成婚了。” 他笑嘻嘻凑近舒泯,“小丫头子,可有心上人?” 舒泯看着这个没正形的老头儿万分无奈,“先生,我一会儿还有差事要做,别拿我寻开心了。” 奈何不平先生的好奇心被勾上来了,“嘿嘿,读书苦,聊聊嘛。” 他掰着手指头认真算着,“七年前你也不过才十岁,谈婚嫁尚且年幼,如今寒苑中此事又无望。唉呀,可惜了,大好的年华只能在此处蹉跎。” “……先生,读书罢……” “小丫头子,你这相貌生得不差,若是将来出了这鬼地方,老儿给你介绍几个少年郎认识认识如何?保准个顶个的漂亮。” “……先生不是佛门子弟么?怎地变成媒婆了?对这等红尘俗事如此有兴趣。”舒泯向来嘴毒,开口就不打算留情。 被她讽作“媒婆”,不平先生倒也不恼,一个劲儿地追问,“说说、说说嘛,小丫头子你是喜欢白净清秀的还是英勇神武的?” “…不要…” 舒泯被他问烦了。 “…为什么不要…” 不平先生不依不饶。 “…先生,你看学生可出得了寒苑?…” “…小丫头子,你怎地如此无趣?想想还不行嘛?。人要是没了盼头,那还怎么活…” “……” “…照老儿看来还是英勇神武的好些,练武之人多半踏实耿直,啊呀,可是粗枝大叶,不懂得疼人; 如此看来还是白净温柔的好些,至少懂得体贴人,可又了点杀伐决断的男子气。啊呀,真是个难题。小丫头子,你心中欢喜那哪种?…” 不平先生碎碎念道。 “…不平先生你真的很像唐僧…” “…唐僧是个什么僧?是哪个庙的?老儿怎么没听说过……” “…老胡!…” …… 简陋的草屋中插科打诨之声不断,半日下来舒泯嗓子眼直冒青烟,脑袋也昏沉,浑身疲累。 倒不是读书又多累,而是这不平先生精力实在过剩,自己光是应付他,便已经精疲力尽。 舒泯暗自发誓,明日不管他说什么,只要是与读书不沾边的事情,自己半个字都不应他。 对了,还得想法子找些笔墨,光听不记,睡一夜起来就忘了,须得写下来,做成笔记,闲暇时候多看看才行。 出了草屋,正是夕阳西斜的傍晚时分,舒泯惊觉自己已经走开太久,赶紧一路小跑回北院。 北院中忙碌的身影穿梭不停,刚见舒泯踏进来,浅玉赶紧一把拉过她,焦急地问道,“你这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郝姑姑来寻了你好几回。” 舒泯忙问,“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浅玉摇摇头,“看样子也没什么打紧的事,只不过看少了人便问问罢了。我说你今日肚子不痛快,替你圆过去了。只是她要是再来,这个借口堵她一回两回可以,可堵不住第三回。” “多亏你了。”舒泯向浅玉致谢。 浅玉摆摆手,“客气什么。” “只是别让她又抓到,不然不定怎么想着法折磨人呢。”浅玉朝一旁的碧霄努努嘴。 舒泯拍拍浅玉的手,示意她放心语气淡淡,“一个半大不懂事的小姑娘罢了,又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呢。” 这话倒是真心话,虽然外表上看来,舒泯和碧霄差不多大。但唯有她自己知道,前世今生,自己不知年长她多少。 她那些小恶作剧在自己眼中还真只是小儿科。犯不上同她计较认真的。 浅玉却有些忿忿,“仗着身后有个必钦,她便在这苑中横行霸道,兄妹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听到必钦的名字,舒泯微微皱了皱眉头。 那日打马球的少年中,有个宽肩蜂腰的,便是必钦。 此人纠集了一帮少年在寒苑中横行霸道,舒泯素日不爱说话,也不愿与旁人多加往来,认得必钦,但却没想到有那般身手。 看来自己忽略的事情太多了。 “来了来了,干活吧。” 浅玉伸肘拐了拐舒泯,容姑姑扭着肥胖的身子走过来,眉头紧皱,把玩着手中的短鞭。 舒泯与浅玉对视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地合力抬起地上菜盆走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寒苑地方破旧,可就一样好,北院后头连接鹿林,东接后山,西边有一汪小池,地方倒是宽阔。 膳食司的人精得很,一眼便看上了,每每采买或是收上来各州府上贡的活禽,一应养在此处,省得将膳食司弄得臭气熏天。 后山圈养着猪羊鸡鸭等,西边的小池养着各色活鱼。 膳食司倒是又省事又省心,要什么东西了,膳食司一开口,寒苑的人便跑断腿,忙着捉鸡杀鱼的。 凡进了寒苑的东西都细细做了登记,少一点儿,寒苑众人都是灭顶之灾,每日伺候这些家禽牲畜比伺候自己都细致。 也都是有前车之鉴的,有一回不留神死了只鹅,耽误了某个受宠妃嫔用膳,膳食司的掌厨被打了几十大板。 回来以后大发雷霆,几乎将寒苑喂鹅的小奴打个半死。 在权势面前,谁都不被当人看。 第13章 奇女子 看容姑姑脸色难看,她这人性情暴躁,喜怒无常。 生怕一不留神又惹来无妄之灾,舒泯朝浅玉使了个眼色,两人主动将喂活禽、打扫禽圈的活儿揽下来。 这活儿平日里都嫌臭、又嫌脏,吃力不讨好,众人都不愿意去。 但跟现下容姑姑的脸色比起来,这活儿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趁着天色还亮,两人将喂食细细剁了,拿到后山。 远远地,刚听见人声,大大小小的鸡便从圈里跑出来,舒泯刚把东西倒进槽里,便扑腾着翅膀争前恐后地抢起来。 鸡鸭不用怎么管,可猪就得看着了。 浅玉拿了根小棍儿在猪圈旁边看着,凡有抢食的,便拿起棍子吆喝着吓唬。 “去!去!你,走开!不许抢!” 舒泯笑了笑,撩起衣摆坐在一旁,“喂鸡赶猪的,你倒是专业。” 浅玉咧开嘴笑了,跃到旁边的圈墙上坐着,两条腿晃来晃去,嘴里哼着小曲儿。 手里也没闲着,长棍在指间转的飞快,挽了个漂亮的花影。 见舒泯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浅玉笑着解释,“我阿爹教我的,从前在草原上牧牛,转的是鞭,现在在这里喂猪,转的是棍。” 浅玉也是异族人,皮肤白皙,发色浅浅。用现在的话来说,活像个洋娃娃。 但这副长相在这里可不吃香。 事实上,除了舒泯母女,寒苑中大半都是异族。 大月氏复叛之后,当今皇帝勃然大怒。所有异族,一夜之间,入了奴籍。 不得读书、不得考学、不得为官、不得从商,被剥去了自己的姓氏、自己的名字。 原先的异族官员一夜之间沦为官奴,被当做东西一样被大周人买来买去,跟了主家的姓氏,被当作小猫小狗呼来喝去。 要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当年对大周称臣,如今却沦为奴隶,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近年来,频频有流窜在外的异族作乱,便是这个缘故。 …… “从前我阿爹在扎奚草原上可有名了,你猜猜他为什么出名?” 想到家人,浅玉笑得一双眼睛弯成月牙。 “擅长骑射?” 北疆十八个部族,个个不同,都有自己的特色,唯独骑射,十八个部族,人人都是伸手就来。 舒泯自然也是朝骑射之术的方向猜的,这样即便是猜错,也不至于太离谱,失了颜面。 “北疆有句话叫,天上的雄鹰,地上的烈马,北疆草原上的牧牛人。 在北疆的草原上,骑马射箭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小娃娃不会吃奶正常,不会射箭反而倒是罕见了。” 浅玉将脑后长辫甩在脑后,开心地笑着,“猜不到吧,我阿爹是扎奚草原上出了名的美男子!” 舒泯看着浅玉一双珍珠似的眼睛,揉揉她的脑袋,“不难猜。” “你们大周人都讲究女子矜持含蓄,跟我们草原上半点都不一样。” 提起家里人,浅玉来了兴致,讲得眉飞色舞。 舒泯很少听她提起家人,也是害怕吧。 怕提起之后自己太想念,太难过。 未曾拥有过温暖是孤独的,可拥有之后再失去是绝望的。 浅玉讲得兴起,“当年许多人追求我阿爹,我阿妈最为彪悍,骑了匹比她还彪悍的烈马。 足足撵了我阿爹一天一夜,若我阿爹不从她,就休想从马背上下来……” 舒泯也笑了,“倒真是个奇女子。” “人人都这么说呢,扎奚草原上的姑娘是热情奔放,但像我阿妈这么彪悍的,倒确实不多。” “小泯,你摸摸我的鼻子,”她从圈墙上跳下来,一把拉过舒泯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我的鼻子长得最像她。” 说着不过瘾,浅玉掏出怀中的小铜镜,对镜自照,一面高兴地指给舒泯看,“还有、还有这颗痣,我阿娘也有一颗!眼睛倒是人人都说跟阿爹一模一样……” 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浅玉无力地垂下手,背过身看高挂在天上的赤色晚霞。 声音像是从远处飘过来,“小泯,这满王城人人都说我们是罪奴。可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到底犯了什么罪?” 扎奚草原受了灾,浅玉是自愿入王城为宫奴的,宫奴俸禄丰厚,足以养活草原上的阿爹阿妈。 普通宫奴,年满二十便可重获自由,离开王城。 她算得很细,离开王城之后,手上的钱足可以去江南置办几亩良田、一处小宅子。 听说江南天气好,可以将阿爹阿妈接到江南道,他们可以好好养养身子。 若待不习惯想回草原也可以,阿妈最宝贝的那匹小白马死了,自己再给她寻一匹一模一样的。 可惜这一切尚未实现,一夕之间,宫奴变罪奴,发入寒苑,永世不得翻身。 家人在扎奚草原,想来过得也不好。 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 …… 舒泯不知道如何回答浅玉这个问题,她也是那场祸乱的受害者,也是满腔怨怼无与人说。 浅玉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难道因为这张异族样貌的脸吗?” 她垂首看着雪白的手腕上交错的筋脉,喃喃“又或者是因为,这其中流淌着的血脉么?” “可生来就是异族,我的脸是南羌人,我身体里流的血脉是南羌人的血。这又,何错之有呢?” 舒泯上前握住她的手,冰凉如铁。 浅玉转过身来,泪流满面,紧紧抱住舒泯,“都说京都繁华,王城富贵,可以闯出一片天地。 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回扎奚草原了。我想阿爹、阿妈,我想跟我一起牧牛放羊的那只大黄狗……” 浅玉伏在舒泯肩上嚎啕大哭,舒泯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浅玉,你信我。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的。也终有一天,这个混乱的世道会结束。” …… 直哭到两眼通红,浑身抽搐着说不出话,浅玉方才停下来。 哭出来也是好事,平日里看她嘻嘻哈哈的,心里不知藏了多少事。 太阳将将落山,寒苑中响起几声清脆的铃响,这是开饭的讯号。 舒泯擦干浅玉脸上的泪水,扶她站起来,浅浅开口,“走,我们去吃饭。活儿可以不干,饭不能不吃。吃饭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离开。” 第14章 规矩严 寒苑开饭一贯都比别处晚许多,须得等到送走何处的食盒,才有功夫闲下来做苑里头的吃食。 一日三餐以铃为号,铃响一刻后开饭,过时不候。 每天的厮杀从日头未升就开始了,舒泯起先最讨厌与人争抢,挨了几顿饿之后,眼又疾手又快,动作比谁都麻利。 浅玉一把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开先舒泯拽着她,跑了几步以后,足下生风,动作比舒泯还快。 毕竟再感伤也是要吃饭的、要活下去的。 一进北院,两人迅速奔向东阁里,容姑姑皱眉看着,拿出手中短鞭,抽向桌子,鞭子噼啪响起来。 容姑姑呵斥道,“你二人当这是什么地方?!半点规矩礼数都没有!” 二人忙敛了眉目,乖顺地站在墙角,垂头盯着脚尖。 余光瞥着周围人排队一个个从身边走过轮流领饭。 “活该!” 碧霄经过的时候丢下这么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二人听见。 “我看她不找点事不痛快……” 浅玉紧紧咬着牙挤出这么一句,双手攥拳就要扑上去。 舒泯一把拉住她,平静地说道,“你同她置什么气?你若气不过上前与她厮打,晚不了到头罚的还是我们,不仅没饭吃,怕是还要挨一顿鞭子,那岂不是正中她下怀?” 浅玉恶狠狠地朝碧霄方向瞪了一眼,收回迈出去的脚。 “我一向莽撞惯了,挨一顿鞭子倒没什么。只是今天小泯你在身边呢,又怕连累你,跟我一同受罚。今天权且先饶她一回。”浅玉不甘又无奈地瞪着碧霄的背影。 舒泯朝她笑笑,浅玉认真地道,“我们扎奚草原上的人最重情义,自己吃些亏没什么,是断断不会坑害自己的朋友的。” 舒泯浅浅说道,“算了,小鼻子小眼睛的事情,你同她计较做什么?徒生事端不说,还伤神。左不过当听不见就罢了。” 浅玉郁闷道,“你倒是想得开。” 舒泯拍拍她,哄孩子一般,“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的,心宽些吧。” 碧霄显然也不满意二人的反应,频频回头,计谋落空,有些丧气。 舒泯扯了扯浅玉的衣袖看着碧霄笑了,“诺,只要自己不往心里去,气的就是旁人。” 舒泯盯着衣袖上的污点,皱眉轻轻揉搓着,“用我家乡的话来说就是,狗咬你,难不成你还反咬狗一口么?” 浅玉乐了,又怕容姑姑看见又话多,偏过头捂着嘴笑个不止,“怎么还有这种说法?小泯你家乡是何处?” 舒泯摸了摸腕上的碎玉坠子,顿了顿,“崖州。” …… 排队的长龙渐渐缩短,容姑姑神情也松动许多。 浅玉伸出手肘拐了拐舒泯,试图混在队伍最后。 又再被舒泯拦住,浅玉按住咕噜噜直叫的肚子,有几分焦急,压低声音附在舒泯耳边说道,“小泯,你别拦我啊。 趁那母夜叉现在心情好些,咱俩赶紧上前领饭吃。不然一会儿舔盘子都没戏。” 说着又要跑,舒泯拽住她,“容姑姑现在看着是不恼了,但也没让我二人上前领饭。 碧霄那两只眼睛成天盯在我身上,但凡我们有点小动作,她立时就会上前告给容姑姑。 容姑姑的脾气秉性你是知道的,向来不允许有人挑战她的权威。我二人不经她允许,擅自上前,无疑是往枪口上撞。 日后她看我二人愈发不顺眼,凡事都盯着,没错也要挑出错来。到那时候这日子该怎么过?我宁愿今日少吃这一顿,也不愿惹来日后这许多麻烦。” 浅玉睁大眼睛噢了一声,自己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只想着自己眼下饥饿难耐。 仔细品着舒泯的话,忽然好奇地凑过来低声问道,“方才说撞枪口?什么枪口?” 怎么就说顺口了呢。 舒泯一本正经道,“是我家乡的一种兵器。” “哦。”浅玉答应着,“小泯,你家乡真是有意思,许多东西我都没有听说过。” 舒泯笑笑敷衍道,“以后出去了我带你去。” 饭菜的味道飘来,这回莫说浅玉了,舒泯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叫起来。 适逢舒母刚好走进来,看见墙角定定站着的二人,心中了然,定然是又惹了容姑姑了。 容姑姑现下神情如常,可她二人还是站在原地,显然容姑姑把这茬儿忘了。 舒母看了看舒泯,朝她温婉笑笑,不动声色地上前领饭。 来得有些晚,饭菜都凉了,何伯皱皱眉,多添了半勺在碗里。 舒母道了声谢,捧着碗默默坐下。 寒苑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整个东阁寂静无声,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老鼠——” 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来,东阁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慌乱。 舒母指着舒泯二人的方向大叫,“朝那边跑了!” “不过是几只老鼠,便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所有人不得慌乱!坐下吃你们的饭!”容姑姑高声呵斥道,自己提着短鞭朝角落走过去查看。 “谁人洒扫的东阁,怎会有老鼠?”容姑姑不满地皱眉,又最爱干净,眼里容不得半点脏污。 她弯下腰左右仔细查看,没有发现老鼠的踪迹,不耐烦地高声对舒母说,“你看错了吧?哪里来的老鼠!我半个爪子都没看见。” “兴许顺门口溜出去了。”舒泯轻声接话。 容姑姑直起身子,这才注意到两人还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还算守规矩,方才众人慌乱,这两人也没挪过步子。 “走吧,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容姑姑挥挥短鞭。 两人顺从地点点头,放轻脚步走到何伯面前。 何伯立时端出打好的饭菜。 舒泯道了声谢,指尖触到冰凉的碗。 还好,凉了总比没得吃好。 两人挨着舒母坐下,舒母心疼,忙将自己碗里少的可怜的那一点肉星子挑到舒泯碗里。 舒泯正要拦,舒母端起碗走开,笑着低声说了句,“娘吃饱了,你慢些吃,别噎着。” 舒泯刚拿起筷子,总觉着少了点什么,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事。 正要将饭菜送进口中的时候,舒泯突然想起来。 遭了!自己答应了不平先生管他一日三餐的,他定然还饿着呢! 第15章 兑诺言 舒泯放下碗,伸手拢拢衣裳,朝后挪了挪,脸朝着众人侧过去。 “啊嚏!” 她重重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做什么呐!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兰芝不满地叫起来。 舒泯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抱歉,这几日受凉了,兴许染了风寒。” 一听风寒二字,兰芝更是嫌弃地瞅了她一眼。 碧霄将手中筷子放下,瞥了她一眼,抱臂冷哼一声,“有病就该知道避着人、自己躲远些,别连累了这满屋子的人受罪。” “是,对不住各位了。” 碧霄话音刚落,舒泯麻利地站起来,朝屋重弯腰一鞠,叉手抱歉。 碧霄挑了挑眉,舒泯向来寡言少语,一向不怎么开口,往日最多捧着碗换个角落缩着,今日倒好像等着接话似的。 容姑姑把筷子啪地一拍,“静声!坐下!” 舒泯捧着碗悄声走到容姑姑身旁,抬袖掩住口鼻轻声说道,“姑姑,这几日染了风寒,恐传与大家,我还是回柴院用饭吧。” 容姑姑挪了挪身子,瞥她一眼,点了点头,掩住口鼻,不耐烦地说了声,“去去去。” 舒泯谢过容姑姑后捧着碗走出北院,刚出了门忙三步并两步跑回柴院。 一面燃起小炉,一面翻出一个有些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食盒。 将碗中饭菜分出大半,热了饭放在食盒中,自己将碗中剩下的囫囵吞了下去,提着食盒出门,看看左右无人,方才披着夜色大步上了后山。 到了草屋前,还未推门进去,便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震天。 舒泯摇摇头,也是奇了,那么瘦,怎么打起呼噜来这么响。 抬手扣了扣门,呼噜声还是响震天,没半点停下的意思。 舒泯绕到窗边,轻声朝里说了声,“开饭了。” 声音不大,屋里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哪儿呢?哪儿呢?” 不平先生翻身从床上下来,趿着鞋匆匆打开门伸长脖子四处看。 舒泯走到门前,将食盒递过去。 “今日吃什么呢?” 不平先生两眼放光,搓搓手将食盒打开,看清食盒中的食物后,失望地将食盒盖子朝桌上一扔,撇撇嘴,“就这些啊。” 舒泯将放在食盒底层的纸笔取出来,在一旁仔细回忆着白日所学,整理成笔记。 到底是天家所在,寒苑再苦寒,幸亏纸笔是不缺的。 她一面细细研墨,朝不平先生淡淡说道,“身在此处能果腹便不错了,先生将就些吧。” 不平先生拿筷子一面扒拉,一面碎碎念,“清水煮白菜、清水煮冬瓜、清水煮豆腐……” 他把筷子一撂,自己生起闷气,“清汤寡水!这到底是王城还是寺庙啊!” “先生是佛门弟子,这不正好么?无有荤腥、无有油水,省得先生破了戒。” 舒泯手中的笔停顿一下,她皱眉思索片刻,又继续落笔。 不平先生跑过来,气冲冲地朝着她大喊,“老儿是俗家弟子!俗家!” 舒泯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作思索状,“先生,俗家弟子便不用守戒律清规了么?” 不平先生梗梗脖子,理直气壮地说道,“非因老儿所杀,这三净肉便算不得破戒。 况且俗家弟子入世就是为了接受来自各方各面的考验,老儿我现在最缺的就是考验!” 借口真是多呢。 舒泯说不过他,捏着笔淡淡抛了句,“先生自己看着办吧,若不吃,夜里肚饿就只能受着了。” 余光瞥着他不情不愿地将清汤寡水的饭菜送入口中,舒泯继续落笔。 不平先生囫囵将饭菜咽下肚,沾了些污渍在嘴边,也不擦,一屁股坐在舒泯对面气鼓鼓地看着她写字。 舒泯看不过眼,掏出怀中白绢递过去,示意他擦一擦嘴。 不平先生一扭脸,没好气地说道,“嘴上连点油水都没沾到,有什么好擦的。” 说着百无聊赖地拿起舒泯刚写好的笔记看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小丫头子倒是不傻嘛,教一遍就记住了。” “我原就是个顶好的学生,不过是没有先生教罢了。”舒泯头也不抬。 “哼,小丫头子你倒是半点都不谦虚。”不平先生掏出牛皮酒袋又灌了一口入肚。 舒泯笑笑,“不过是跟先生学得罢了。” “哼,不学好。” “学好哪里能拜先生为师呢。”舒泯与他插科打诨,斗起嘴来。 “你这小丫头子嘴皮倒是利索,老儿我说一句,你有千句百句等着老儿。”几口下肚,不平先生面皮微红,眼神开始有些迷离。 舒泯忙一把将他的牛皮酒袋夺下来,手里轻轻一掂,沉甸甸的。 舒泯打开酒袋,前两日才喝得精光,今日酒袋子又是满满当当的了。 也不知是上什么地方偷的,自己在寒苑这么些年也没发现何处有藏酒的地方。 他这鼻子倒是尖,这才进寒苑几日,酒都喝了两壶了。 不平先生红着鼻尖要去抢舒泯手中的酒袋,口齿已然有几分不清楚了,“小丫头子……快……快些还与老儿。这可是老儿的命……命根子。” 舒泯把手往身后一背,将牛皮酒袋藏在身后,偏头看着他,“还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舒泯扬了扬带来的厚厚一摞四书五经,“再讲上几页书便还你。” 不平先生有几分不屑,“老、老儿我教这…自这点东西,还…还用得着看书?” “白日讲到哪里了?”不平先生嘴里满是酒气。 舒泯将墨迹未干的笔记递过去,指了指,“讲到此处。” 不平先生揉揉鼻子,凑近眯着眼看了又看,大手一挥,“接下来的内容十分重要,小丫头子你认真听着。” 舒泯铺了白纸,捏着笔坐得端端正正,听着不平先生口若悬河,一时皱眉、一时微笑。 白纸很快写得密密麻麻,换了一张又一张。 月上柳梢时,不平先生叉着腰瞪着眼,“酒都讲醒了,嗓子都讲冒烟了,学生你也不知道给为师端杯水。” 舒泯听课听得入迷,没有考虑得如此周全,忙起身,“先生且稍等片刻。”说着站起身就朝外走。 刚走到门口,身后响起“咚”地一声! 舒泯转身,不平先生抱着牛皮酒袋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周身都是酒气。 双目紧闭,嘴角含笑,“好酒…好酒…解百忧……忧……” 舒泯费尽气力才将他安置好,收拾好东西,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 摇摇头万般无奈,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差的酒量怎么还这么爱喝酒。 第16章 甜糕香 踏着月色回家,舒泯紧紧捏着厚厚一沓笔记,心中无比踏实。 舒母披着衣服出来,担忧地将舒泯拉进屋里,“小泯啊,你这是去哪里了?娘四处寻不着你。是不是碧霄那丫头又找你麻烦了?” 舒泯拍拍她的手,柔声笑笑,将手中笔记递过去,神秘地说道,“娘,没想到寒苑中竟卧虎藏龙呢。” 见舒母疑惑的眼神,舒泯将今日之事细细讲与舒母听。 舒母出身泉州林氏,夹在江南道势力群和江北十八郡势力群中间,也曾是高门望族。但近些年两大势力争斗不断,泉州林氏夹在其中深受其害,已然萧条许多。 舒母未出阁时也曾饱读诗书,腹有经华,幼年时一字一句教习舒泯,后来舒泯越学越深便渐渐力不从心了。 舒母皱眉翻看着纸上的笔记,不禁感叹不平先生学识匪浅,内容讲得很细致、又巧妙地举了各种生动的例子,寓教于乐,讲得十分透彻,可见功力之深。 舒母摸摸舒泯脑袋,柔声笑着道,“既有幸得了高人指教,小泯须得认真用心学才好。”说着说着舒母眼圈泛了红晕。 舒泯上前拥住她,“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舒母抬手擦了擦眼睛,浅浅扯开嘴角,捂着舒泯冰凉的手,点点头,“会好起来的。小泯一定会离开这个地方的。” “我们。”舒泯补充道。 “是我们一定会离开这个地方的。”舒泯目光坚定,“娘,我会带你出去的。” 舒母点头答应,笑笑说道,“不早了,快些洗洗睡吧。水都给你备下了。” 舒泯应了,撩帘走进内室,褪去衣裳,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中,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刚迷迷糊糊入梦,眼前便是一阵血海火光,祖母站在百里府后宅门前,神情肃穆,狠狠推了自己一把,“走!鸿儿!走——” 画面再转,她便自缢于高门之上,一身朝服,白练在风中飘飘荡荡,周围凄厉的哭嚎之声不绝,“大长公主!大长公主——” 舒泯猛地眼睛睁开,剧烈地喘着粗气,胸口闷得发疼。 又来了。 七年来从没有一夜能安稳睡到天亮。 大仇未报,故人难安,自己永世不得安宁。 舒泯闭眼将自己埋入水中,试图找到一点平静。 …… 第二日天还未亮,舒泯刚穿好衣裳起身,却发现舒母已然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屋中。 见舒泯起身,回身笑笑,“起来了?” 舒泯有些奇怪,“天气寒凉,娘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舒母笑眯眯地递过去一个用布紧紧裹着的食盒,触手温热,还未凑近,便是一股子香甜飘出来。 “前阵子何伯给了我些不要的糯米,本想着再过几个月你生辰的时候给你做你最喜欢的八宝饭。” 舒母眼神落在食盒上,“这不是遇见了愿意教小泯念书的先生嘛,小泯又爱念书。 咱娘俩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娘便想着做点这小吃食给那老先生送去。” 这倒是正中不平先生下怀,他最爱就是吃与喝。 舒母有几分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许久没做了,这糯米切糕是你祖母的拿手,娘手艺不如她,不知好吃不好吃。” 说着从单独给舒泯留的盘中拿了一块喂给舒泯,满眼期待,“小泯,你尝尝这味道可还过得去?” 舒泯大口嚼着,赞叹道,“甜而不腻,入喉有一股淡淡的余香。娘的手艺愈发好了,同祖母做得一模一样。” 舒母开心起来,有几分羞怯,“能吃就好。你快给老先生送去吧。” 舒泯点点头,麻利地洗漱完毕,长发结成长辫甩在脑后,提着食盒朝后山草屋走去。 …… 推门进去,不平先生抱着肚子站在窗前伸长了脖子看着,喃喃自语道,“此处有这么多鸡啊……鸡汤养身、鸡腿盐焗、鸡翅香煎,没一处不香啊……” 不平先生咽了咽口水,两眼发直,“这鸡身上都是宝啊……” “是吗?鸡毛,先生打算怎么吃?清蒸还红烧?” 舒泯轻轻将食盒放在桌上,抱臂看着不平先生。 不平先生头也不回,“哼,鸡毛做一把鸡毛掸子。若学生你记不住课文,便拿来打你?哈哈哈……”说着把自己说乐了。 “先生就别惦记后山的鸡了,每日都要清点数量,少了一根毛,膳食司都知道。” “看得见,吃不着,啊呀,这感觉比什么都难受。” 不平先生叹了口气,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望着窗外。 “学生今日怎地这么早?”不平先生回过身来,一眼便看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食盒。 “有吃的?”他抽抽鼻子,两眼亮晶晶的。 舒母抬手施礼,“这是家母的一点小心意,希望先生喜欢。” 不平先生高兴起来,还不忘瞪舒泯一眼,“你看看,当母亲的就是不一样。可比你懂事多了。” 说着三两下解开布包打开食盒,更是高兴,“啊呀呀,是老儿我最喜欢的糯米切糕啊。” 不平先生雀跃起来,“也是奇了,你娘与老儿素未谋面,怎会知道老儿喜欢吃什么?” 舒泯笑笑,“凑巧罢了。” 不平先生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送进嘴里,微微一怔,半晌才开口说话,“的确好味道。” 随即坐下朝舒泯招了招手,“学生趁着天早脑袋瓜子清醒,快来读上几页书罢。” 舒泯坐下,仔细听着不平先生讲解,时间过得很快。 天色大白时,舒泯不得不起身离开,收了食盒匆匆回到柴院,匆匆忙忙练了会儿功夫,赶紧朝北院跑去。 刚跑到一半。郝姑姑叫住她,舒泯顺从地跟在郝姑姑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朝角门走去。 郝姑姑打着哈欠,有几分不满,“大早晨的,就来叫门,还让不让人活了。” 行至角门,透过缝隙,舒泯看见那个绛紫色的熟悉身影站在外头。 郝姑姑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舒泯极有眼力地上前将门打开。 刚打开门,郝姑姑不耐烦的脸色一变,笑眯眯地抱着手看着门外的吉林,亲热地唤道,“原来是吉林大人呐,今日怎地这样早。我们东西还没备好呢。” 吉林拱拱手,“今日是特地来找郝姑姑的,有件要事与郝姑姑您商量。” 郝姑姑看了看他怀中抱着的锦缎,笑意更甚,“有什么差事只管吩咐就是了,说什么商量不商量的,吉林大人真是客气了。” 第17章 好差事 “明珠姐姐要给福贵做件衣裳,劳姑姑费心,给缝制一件。” 明珠是德妃身边的红人,给她当差,多少是有些用的,郝姑姑又一惯爱巴结人,这可是个肥差,做好了保不齐在德妃面前也能露露脸。 郝姑姑这人心思都写在脸上,要是往日早都乐开了花,今日倒是装起了矜持。 舒泯站在她身旁低头不语,余光瞥见她抽搐的嘴角,心里在盘算她到底能忍多久不笑。 “姑姑,这差事可是明珠姐姐亲自交代下来的,点了名要您做。” 吉林站在角门外,挑挑眉将手中的一匹锦缎递过来。 郝姑姑搓搓手,却又袖起了双手,仍是站在原地,并不上前接。 只赔着笑推辞道,“这…我已然许久没拿针线,怕手艺生疏了…误了明珠姑娘的事……” 吉林双手捧着锦缎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有些难看。 声音也沉下来些,明显少了几分耐心,“郝姑姑,德妃娘娘正当宠,明珠姐姐可是德妃娘娘跟前的红人,我什么意思,您不会不明白吧……” “明白、明白。” 郝姑姑弓腰赔着笑,双手却依旧袖在宽大的外袍中。 话是和和气气、恭恭敬敬的,卑微的姿态也做足了,两脚还是定定站在角门的石阶上,一动不动。 吉林的脸色愈发沉下去,舒泯盯着那块上好的绸缎。 心想吉林这小司真是不了解郝姑姑,她才是真正最沉得住气的。 郝姑姑眉目带笑,恭恭敬敬,却一动不动。 吉林有些恼怒,愠怒之色微微挂脸,郝姑姑瞧得一清二楚,倒也不急,与他东拉西扯旁的东西。 见吉林没有动作,舒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王城之中,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怎地这小司偏偏不开窍。 郝姑姑便是拿准了这小司也是要攀附明珠的,那定然要付出点代价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脸上含笑却照旧巍然不动。 舒泯缓步上前,垂眸淡淡说道,“正是因为这是明珠姐姐派下来的差事,姑姑才不敢随便应承。回头误了明珠姐姐的事,怕怪罪下来,我们担待不起……” 说着抬眼朝吉林微微一笑,目光在他腰间停留片刻。 吉林怔了怔,反应过来。 自腰间的荷包掏出一锭银子上前塞进郝姑姑手里。 郝姑姑故作为难,推辞两下,“这…这怎么使得……” 这回纵是吉林再迟钝,也看出了郝姑姑满脸的笑意。 舒泯暗笑郝姑姑这招使得好,拿捏着吉林的要巴结明珠的软肋,既得了银子,回头衣裳做得明珠满意了,在明珠那头自己又添了一功。 吉林也断断不敢上明珠那头多嘴舌,以明珠现在的地位,急着往上扑着巴结的人不少,谁不得花些代价? 若这点小钱就在明珠跟前嚼舌,日后这抱大腿的机会也算是没了。 此番自己掏了腰包,反倒是给郝姑姑做了嫁衣了。 吉林难免有些怨怼,没想到郝姑姑是这等老油子。 他索性也与郝姑姑将戏码演足,将银子再度塞入她手中,也虚情假意地开口道,“郝姑姑辛劳,明珠姐姐都是看在眼里的。姑姑便收下,多费些心罢……”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 郝姑姑絮絮说着,两眼发亮,飞快地将银子塞进怀里。 赶忙上前,双手接过锦缎,“明珠姑娘真是太客气了…” 一句客气,又将这银子记在明珠账上,里里外外,将吉林摘得干干净净,没他半点事,没有苦劳更没有功劳。 吉林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吞。 舒泯在一旁看得好笑,郝姑姑却一脸不自知的模样。 亲亲热热地拉住吉林衣裳问道,“不知明珠姑娘欢喜什么花色?什么样式?” 吉林眼神冷下来,这老姑子混迹王城多年,果然有几分本事。又奸又滑。 吉林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与郝姑姑的距离。冷着声音说道,“姑姑的绣工也曾名动王城,姑姑看着办便是了。” 他顿一顿,语带嘲讽,“再有就是明珠姐姐说了,烦劳姑姑绣精细些。” “好说、好说。”郝姑姑满心欢喜,半点不在乎他的阴阳怪气。 随口答应着,“只要明珠姑娘不嫌弃我人老手抖,姑姑我定然将衣裳给她做得漂漂亮亮的。” 吉林看不上她这幅样子,不过是锭银子,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但那锭银子也是自己腰包里出来的,吉林越想越气,复又说道,“明珠姐姐交代了,缺什么短什么,开口便是。” 自己就不信了,这姑子还敢开口找明珠要东西。 郝姑姑眉开眼笑地摩挲着锦缎,听见这话,眼前又是一亮,半点不客气。 “那就烦你回去告给明珠姑娘一声,还要些红玉细珠,不用大,能穿线就行。还要半斛小碧珠,也不用大,成色好些就行……” 还真是敢开口啊。 舒泯和吉林都怔住了,郝姑姑面不改色,“若没有也就罢了,将就做也不是不行。” 她挑眼瞥了吉林一眼,轻飘飘地说道,“只是衣裳做出来中规中矩了些,现下怕是不合德妃娘娘宫里人的身份。” 只这么一句,便将后路堵死了。 舒泯知道,这两样东西到手了。 难道吉林还敢拿明珠身份说事? 这钱明珠不会掏,照样是谁要巴结谁掏钱。 “你快些去回明珠姑娘,尽早将东西寻来,我这便回去量布。” 钱到手了,郝姑姑迫不及待地要打发他走。 吉林脸色发绿,恨恨地咬住嘴唇。 郝姑姑才不管这些,回身利利索索落了锁。 刚转身要走,突然脸色一变,啪地一拍大腿,匆匆又开了角门,将吉林叫住。 “我还没给明珠姑娘的心肝宝贝量身呢,你去说一声,哪日姑娘得空了,知会一声,我便前去量身了啊。” 说完又利落关上角门落了锁,拍拍手里的锦缎眉开眼笑。 方才听她说的时候,舒泯便有几分疑惑,“姑姑,这锦缎不是给福贵做衣裳用得么?” 怎么方才姑姑又说是明珠的心肝宝贝? “啊呀,福贵哪里是人,是明珠养在德妃芳蕊宫里那条狗。明珠是德妃的陪嫁丫头,眼下德妃恩宠隆盛,她也得了不少好处。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这个理儿。” 说完郝姑姑晃了晃手中的锦缎,乐了,“倒还真是,连狗都得道升天了。这狗的日子过得比我都好,老娘改日还要亲自伺候这畜生量体,这叫什么事儿呐。” 果然呐,在这权势交错的王城中。得道的畜生都比低贱的人高一等。 舒泯已然见怪不怪了,在这地方讨生活便是如此。权势滔天时,手中紧握的可就不止自己的命运了。 第18章 春日寒 郝姑姑碎碎念着,“也不知这明珠怎么想的,在宫里养了那么大一条狗,看着都骇人。还天天心肝宝贝的叫着。那狗站起来怕是比老娘还高。” 郝姑姑伸手比划着,见舒泯步子慢了,又催促道,“快些,想什么呢你。” 舒泯抱着锦缎快步跟上来。 “舒泯,你仔细看着我。” 郝姑姑停住脚步认真问她。 “你看我脸上皱纹是不是又多了?” 她有几分忧愁。 果然,女人呐。 什么时候都逃不过一个美字。 舒泯认真地说,“没有,姑姑年轻着呢。” 就容貌这个问题而言,怎么可能跟女人说实话呢。 郝姑姑一脸不信,但还是有几分开心,伸手摸了摸脸,自我安慰道,“不妨不妨,过几日就有碧珠粉敷脸了。” 悄悄拉过舒泯说,“前几日我出去遇见满春殿的王嬷嬷,一把年纪了,脸上半条纹也没有,皮肤白净得跟鸡蛋一样,我求了她半天,她才说是日日以这碧珠粉养颜。” 又有些哀怨道,“我不比她,满春殿里能弄到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哪里像寒苑,吃顿好的都不容易。” 舒泯跟在她身后走着,淡淡道,“姑姑搭上明珠这条船,日后也不愁没这些东西用。” 不积累些人脉,怎么往上爬。管他是什么人,能用得上,方才是有用的人。 郝姑姑回头望着她,眼神锐利如刀。 舒泯神情平静,眼中波澜不惊,“姑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郝姑姑偏过头哼了一声,抱紧手中的锦缎,指指寒苑的高墙,“都与你们一同待在这地方了,还谈什么高处低处的,活着就行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静静看着舒泯,“往高处走自然是好的,可高处有高处的难处。 自有许多不得已、不愿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时间一长,初心难保。 你记着,人生在世,向来都是身不由己的。” 郝姑姑叹了口气,“有时候忘记许多事,忘记许多人,过得简单些,会快乐很多。” 这番感叹说得舒泯糊里糊涂,郝姑姑既不愿往高处走,那一个劲儿巴结旁人做什么? “得了,你去做事吧,我把这东西放屋里。郝姑姑拍拍抱着的锦缎。 舒泯知道,她是刻意将自己支开,于是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 郝姑姑又要去藏银子了,这几年下来应当攒了不少了,若在王城外,也够买几亩良田一处简宅的了。 虽耽误了一会儿,但天色还早,青蒙蒙的,舒泯加快了手脚,走到厨房,人还不很多。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鱼桶又是满满当当。 何伯看她一眼,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今日又是吃鱼的多,慢慢杀吧。” 舒泯笑笑,“无妨,我很快的。” 她提起鱼桶走到院外,撩起裙摆系在腰间。几个种类的鱼儿挤在狭窄的桶里挣扎着。 舒泯看着它们,搅了搅水面,没事,很快就结束了。 她抓起一条鱼,高举手中木槌,快准狠地砸下去,在地上拍打得噼啪作响的鱼尾巴便不再动弹了,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上。 舒泯将它丢进木盆里,待会儿杀完了一起收拾。 听着院里的砰砰响声,何伯朝外看了一眼,舒泯手中的木槌有条不紊地落下,盆里的鱼很快便装满了。 寒苑里杀鱼没有比舒泯快的,不知是因为下手太狠还是因为太冷静。 任由鱼儿在她手里挣扎得死去活来,她手下巍然不动,一槌砸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在她手里没有砸两回才死的鱼。 何伯记得她第一次杀鱼的时候,刚十二岁。 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脸色苍白,却没有半点畏惧之色。 就那么抬眼淡淡看了容姑姑一眼,不发一语,两只细得能折断似的小手抖都不抖,一木槌下去,那条青鱼脑壳几乎稀烂。 她只轻轻擦了擦崩到脸上的血迹,多的半个字都没有。 不到一刻,舒泯利落地杀完鱼,反身进来提了一惯用的那把锋利的尖刀。 刀尖对准鱼肚,一刀剖腹,一把将心肝肺肠一气掏了个干干净净,扔到一旁的小盆里。 舒泯不怕杀鱼,她甚至有些喜欢这感觉,一槌子下去,它们也只是拍拍尾巴,半点声音也没有,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任人剖开。 任人鱼肉,就是这种感觉吧。 剖开肚子,这鱼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个清清楚楚。 不像人,剖开肚子,也不知道到底安了颗什么心。 她仔细将鱼鳞刷得干干净净,反复冲洗了几遍,整整齐齐码在盆里端进来。 何伯探头看了一眼,院里半点痕迹也没有,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舒泯正用白帕仔细擦着手。 舒泯偏头闻了闻身上,血腥味萦绕不去,她皱皱眉,很是厌恶这股味道。 现下正是忙的时候,顾不上洗澡换衣裳了。 舒泯麻利将腰间的香包解下来用外裳裹住,拿到碳火旁熏了又熏,凑近鼻间,血腥气淡了许多,这才重新穿上。 她将鱼码在何伯旁边的案板上,端了菜上来仔细摘着,余光注意着何伯麻利地处理鱼。 剜眼、掏腮、花刀划身…… 何伯一气呵成,手中尖刀能耍出花来。 舒泯使尖刀,便是在这样悄无声息中向何伯学的。 …… 浅玉打着哈欠进来的时候,舒泯已然将菜全部摘好了。 浅玉瞪着圆眼,“小泯,你都不睡觉的么?” 舒泯笑笑,“活儿就这么多,早干晚干都是要干完,早些干完还能多休息会儿。” 说着从缸里舀了满满的水倒进菜盆里,撸起袖子就将手伸进水里开始清洗。 浅玉看着打了个寒噤,却怎么也逃不过,扁着嘴也开始清洗。 一面洗一面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打着哆嗦嘟囔道,“真想日子快些过,到了夏天,水就不这么刺骨了。” 想起昨日舒泯打了几个喷嚏,浅玉上前一把将舒泯的菜盆夺过,叉腰道,“小泯,你染了风寒,不许沾凉水了。这活儿就包我身上了。” 舒泯一愣,自己几乎将这事忘了。 条件反射地咳了几声,才又说道,“不碍事的。” 浅玉一把将她拦住,竖眉生气道,“不行!婶婶待我那么好,你若是风寒加重了,我如何向她交代!” 第19章 桃杏妍 舒泯只得听话走开,但手里洗洗涮涮的,也始终没有停下。一上午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 日上三杆,容姑姑摇了摇手中的铃,又到了开饭的时候。 舒泯掏出手绢系在面上,牢牢掩住口鼻,压低了声音,照旧称了病,将饭菜分作两份,装进食盒里飞快地跑到后山草屋。 轻扣了几声门,又是无人应答。 舒泯推门进去,草屋中空无一人。 不会又偷酒去了吧? 舒泯微微皱眉,这青天白日,要是再偷酒喝得醉醺醺,被姑姑们发现可是要重罚的。 到时候再背了个偷盗的罪名,打上几板子关进小黑屋饿个几天出来,还不得要这年老体弱的老头儿的命呐? 舒泯想了想起身,还是决定去寻一寻这不平先生。 刚起身,不平先生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回来。 “春里三月下江南, 桃杏争妍香露重。 小牧童回家急切切, 桂鱼汤比桂花还鲜浓——” 不平先生唱完咽咽口水,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正是下江南吃鱼的好时节。不过还好······” “还好什么?” 舒泯出现在门口。 不平先生吓得“啊呀”一声大叫起来,“吓死人了!” 见来人是舒泯,不平先生拍拍胸脯,站定身子,两手往身后一缩,“你这小丫头子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吓老儿一跳。” 说着背着手走进屋中,见桌上放着的食盒,这才点点头,捋捋长须道,“原来是送饭来了,这还差不多。” 舒泯坐下,自食盒中取出饭菜,递了筷子过去。 又拿出自己的碗放在桌上,见不平先生坐下,自己才拿起筷子捧起碗来。 “先生,省得您日日说学生背着您藏好吃的。今日我便与您一同用饭,也算是自证一下清白。” 舒泯看着他说道,心想不平先生这回总没有说的了吧。 “哼哼,”不平先生哼唧一声,小声嘀咕道,“你将好的提前背着老儿吃了,再送饭来给老儿的也不一定······” 舒泯拿这个老小孩没了办法,无奈地笑笑,不再与他争执,捧起饭碗认真地吃起来。 不平先生却一动不动,坐得板板正正,双手依旧别扭地背在身后。 舒泯瞥了一眼,这是藏了什么东西? 舒泯垂下眼帘不理会他,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放下,伸了伸懒腰,故意嘀咕道,“今日饭菜不错,难得有红烧肉吃。” 不平先生咽咽口水,使劲嗅了嗅,自己怎么没有问到肉味儿? 舒泯转了转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惋惜地咂吧咂吧嘴,“可惜了,就这么几块。” 说着眼珠子滴溜溜地盯住不平先生的食盒。 “这是老儿的!” 不平先生再也忍不住,双手护住食盒,生怕舒泯抢了似的。 舒泯一个箭步绕到他身后,不平先生身后藏了个小布包。 舒泯一把抓起来,打开一看,“先生您偷鸡蛋去了?” 不平先生将食盒的饭菜扒拉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半点肉星子。 啪地拍着桌子站起来,气得大叫,“小丫头子,你骗人!哪里来的红烧肉?” 舒泯勾着手中布包,“不平先生还是先交代一下这是哪里来的吧。” 不平先生没好气地说道,“鸡蛋嘛,自然是鸡肚子里出来的,难不成还是老儿我下的?” 越说越来气,挺直了身子嚷嚷道,“成日里清汤寡水的,鸡鸭鱼猪放在眼前也不让吃!” 他指了指山下的禽圈,万般委屈,“看得见吃不着,这不是折磨人嘛!牲畜要盘点数量,这鸡蛋总用不着天天数下了几个了吧?!” “老儿我也上了岁数,吃个鸡蛋怎么了?!”不平先生叉腰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 眼见他气得直喘粗气,舒泯苦笑不得,只好慢慢安抚他,“不平先生多虑了,偷个鸡蛋学生还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不平先生扭过脸不理他,舒泯顿了顿,慢悠悠说道,“只是先生您也太不地道了吧。” “此话怎讲?”不平先生挑挑眉。 舒泯看了不平先生一眼轻轻提筷敲了敲碗,“吃独食,不地道。” 不平先生理直气壮地瞥了她一眼,一把将布包都会来,“小丫头子懂个屁,唯有钱财和美食不可共享。哼哼,独食才香呢……” 本也只是拿他逗趣一二,却不想不平先生如此理直气壮。 舒泯无奈地摇摇头,“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不平先生得意地笑笑,“不懂了吧,这是老儿在人世间行走多年的处世哲学——脸皮厚,吃得够!” 舒泯捂脸,倒是话糙理不糙呢。 趁着不平先生用饭之际,舒泯与他商量,每日固定早晚来草屋上课,风雨无阻。中午照样给他送饭过来。 若他出去了,便放一块红砖在门口,舒泯便将饭菜放在窗台上,待不平先生回来之后自己去取。省得舒泯贸然进屋不平先生多有不便。 不平先生脸埋在食盒里,从食盒后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小丫头子想得倒是周到。” 待他吃干抹净,舒泯提着食盒往回走,行至门口,不平先生叫住她,“回去告诉你母亲,那糯米切糕做得不错,甚有旧时锦州风味。” 舒泯笑笑,“先生喜欢,家母定然十分喜悦。” 不平先生摆摆手,有几分不耐烦,“去吧去吧,老儿要午睡了。” 舒泯轻轻把草屋门合上,在门外高声说道,“先生好生休息,晚上学生再来上课。” 里头的人不理会她,舒泯也不在意。 舒泯摇摇头,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 不知为什么,只觉得与这脾气古怪的老顽童甚为亲近。近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 舒泯一刻不闲地将泔水提出来倾倒进北院后头的沟里。 折身回来,北院门口又响起几声球落地的声音。 正是春季,旧枝新叶层层叠叠,树影交错之中,看见几个少年奔跑的身影。 又是在玩马球吧。 这几个少年倒是好快活。 舒泯眉间轻蹙,瞥了一眼,脚下匆匆,并不打算停留。 没走几步,隐隐约约,舒泯听见了几声低低的抽泣。 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头发凌乱的瘦弱少年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怎么?怂了啊?···” 几个少年将他团团围住,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这几个少年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第20章 巡察队 那个蜂腰宽背的少年嘴里叼了根细细的嫩枝,闭着眼翘着脚枕臂躺在一旁的树上,一副懒理世事的模样。 细细看来,他比身边的所有人都高大得多。 再有心的,会发现他与碧霄长得有几分相像。 一样的高鼻深目、一样的琥珀色眼睛。 这是北疆索玑族的特色。 索玑族生来身条就比被人高大许多,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武术骑射样样都好。 因而这整个寒苑没几个打得过这个叫必钦的少年。 这深墙大院中无聊,女孩子们乖巧,少年们正逢爱惹事的年纪。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被打。 惹得二位姑姑头疼不已,什么招数都使过了,今天关进暗室里去,放出来之后照样不是打架就是在去打架的路上。 寒苑中三天两头就是鸡飞狗跳的,后来郝姑姑想了个法子,挑了以必钦为首的几个最能打又爱惹事的少年,组织了个巡察小队。 不用他们干活,每日盯着那些不干活的、不守规矩的便行了。 如此一来,巡察小队的少年们乐得清闲,姑姑们也不必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 只是有一样不好,能打的都组了队了,剩下的人就只有挨打的份了,连对打的机会都没有。 被打习惯了的阿之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紧紧咬住嘴唇抽泣着,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脸上挂着旧疤,显然是被欺负惯了,半点没有要还手的意思,只紧紧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耳边的呜咽声听得必钦心烦,翻身一跃下树,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两条长腿横在阿之面前,极不耐烦地开口,“闭嘴!哼得人心烦!” 阿之不敢抬头,抖得更加厉害,嘴唇咬得发白,清涕淌出来也不敢动,赶紧抬起袖子抹干净。 “真脏!” “真恶心!” 少年们发出厌弃的声音,不知是谁,啐了口唾沫吐在他身上,阿之赶紧抬袖去擦,眼泪又吧嗒吧嗒落下来。 少年们发出哄堂大笑,阿之脸色更加惨白。 舒泯皱紧眉头,并不想管太多闲事。 现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的,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那么多闲心去管旁人的事情。 “咚!” 一个马球落在舒泯脚边,身后必钦的声音又传过来。 “阿之——” “捡回来——” 阿之涨红了脸,半弓着身子,活像只虾子,跌跌绊绊地跑到舒泯跟前。 舒泯把马球捡起来双手递给他,阿之直起身子愣了愣,哑着嗓子说了声,“多谢。” 又着急忙慌地跑回去,垂着头将马球递过去,低声嚅嗫道,“捡…捡回来了。” “很好。” 必钦挑挑眉,一手拿过马球毫不犹豫地抛出去,“那就再捡一次。” 阿之仰着头看着必钦,眨巴眨巴那双圆眼,又转头看看不远处的马球。 必钦狠狠踹了他一脚,愈发没耐心,“蠢东西!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我叫你捡回来么?!” 阿之不敢忤逆必钦的意思,又弓着腰赶紧跑去捡球,背影十分滑稽,活像是扇着翅膀,跑得摇摇摆摆的鸭子,又惹来少年们一阵大笑。 “真是听话呐!” 必钦看着那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的背影,扬扬下巴。 “从前我养了一只大黄狗,也是听话得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它朝东它不敢朝西……” 他顿了顿,叉着腰道,“尤其这捡球的游戏,它最爱玩了。” “哈哈哈。”旁边的少年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 “来!阿之快来啊!”蔡佃上前几步,拍着手,唤狗一样唤着阿之。 阿之紧紧捏着马球折回去,头也不敢抬,睁着一双圆眼死死地盯着脚尖。 “别去。” 路过舒泯身边的时候,舒泯停住脚步淡淡说道。 阿之抬起眼皮看舒泯一眼,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眼睛一样。 “不是示弱就会放过你的,只会让旁人得寸进尺。” 舒泯继续说道。 阿之有些犹疑。 “快些!阿之跑快些!愣着做什么呢?” 蔡佃大声喊道。 阿之咬咬牙,垂着头迈着小碎步,加快了速度。 阿之又一次垂着头将球递过去。 蔡佃玩心大发,接过球又要朝另一个方向丢过去。 他虚晃两下,做了几个假动作。 兴奋指着远方喊道,“阿之!看好啊!是那个方向!” “去!” 马球箭一样飞射出去,阿之满头大汗地跟在后头追。 “哈哈哈哈……” “快些!” “再快些!” “你怎么那么笨呢!拾个球都慢吞吞的!” “快回来!” “快拿回来!这边!这边!”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阿之狼狈不堪,喘着粗气将马球拾回去。 “换我!换我!该我了!” 球刚到蔡佃手里,孟挺就挤上前一把将球夺过来。 “阿之,看清楚了,爷爷我到底扔的是哪边!”孟挺也学着蔡佃虚晃一招的玩法。 正要扔,一旁抱臂看着的必钦开口道,“玩了这么多回了,该换个玩法了。” 孟挺忙将马球递过去,人也跟着凑过去,嬉皮笑脸地道,“老大,你说怎么玩?” 必钦掂了掂手中的马球,摸了摸下巴,朝孟挺道,“这是什么?” 孟挺纳闷,转了转手中的球杆,“马球啊。” 必钦反手给了他脑袋上一下,“放屁!没有马这顶多是个球!” 孟挺委屈巴巴地抱着脑袋嘀咕道,“猪,后山倒是有几头。我上哪儿给你弄马去。” 必钦拿过他手中的球杆摩挲着,眼神落在阿之身上,“无妨。能骑就行。” 孟挺扁着嘴拽了拽蔡佃,“走吧,老蔡。” 蔡佃甩开他,“做什么去?” 孟挺又一把紧紧拽住蔡佃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没听见老大说要骑猪么?你跟我一起去,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蔡佃瞪着眼睛,给了他一脑瓜崩,“孟挺你他妈是个傻子吗?!骑哪门子的猪!” 必钦走到阿之跟前,掂了掂手中的球杆,自言自语道,“这打马球没马骑,可真是少了许多趣味……” 阿之大气都不敢出,抖如筛糠,哆哆嗦嗦,不知该如何自处。 舒泯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桶放下,挺直脊背。 这,可看不过眼了。 不管不行啊。 第21章 记恩情 阿之紧紧揪着衣角,小声嚅嗫道,“……不……不……” “什么?我听不清。” 必钦俯身下来凑近,伸手掏了掏耳朵,满不在乎地说道,“不?是今日不开心?还是今日不舒服?” “…不…不行…” 阿之头埋得更深,几乎缩进衣领里去。 “不行?” 必钦手中的球杆重重落在地上,他垂眼看着阿之,“我劝你换一个答案。” “他的答案是不行,你没听清楚吗?” 一个清脆又平静的声音响起。 必钦转过身,一个白皙纤瘦的少女站在身后,长辫及腰,目光如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人,不偏不倚、不躲不闪。 必钦认得她,寒苑就只有这么大,很难不认识。 再加上碧霄天天在自己耳根子旁念叨,极为讨厌这个不声不响的舒泯。 因为碧霄,必钦曾留意过舒泯,也没什么,不过是话少了些、孤僻了些。 细究下来,爱看书、写字,倒是与这寒苑众人有些格格不入,倒也算不得什么。 看着乖顺胆怯,今日一开口,倒是颠覆了自己的印象。 “哟,来了个打抱不平的侠女。他不行,你来?” 必钦挑眼颇为玩味地看着舒泯。 舒泯平静地看着必钦,“我是人,不是马。” 她看向阿之,“他,也是一样。” 必钦走近,居高临下,目光逼迫着舒泯,“我今日就是想骑马,无论是真马,还是把他当马骑。你说,怎么办?” 舒泯没他高,却也没有半分害怕与慌乱,抬眼回看着他,“他的答案是不行。你方才听得很清楚。” 她指指孟挺,“他的建议不错。你要实在闲得慌,骑猪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孟挺脸唰地一红,指着舒泯大叫道,“小丫头!胡说什么呢!” 必钦笑了,抬手止住孟挺,挑衅地看向舒泯,“我想你是听错了,方才他说的可不是不行。” “而是鹿林。我想阿之的意思是,这个游戏,要在鹿林玩才有意思。” 说罢回身重重拍了拍阿之肩膀,“阿之,你说是吗?” 阿之唰地瘫倒在地,不发一语。 必钦不耐烦地踹他一脚,“说话!” 阿之回过神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对…对…” 必钦弯下腰,一把抓住阿之的头发,指了指舒泯,“大声些,否则这个打抱不平的侠女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阿之嘴角一抽,跪爬在地上,“…是…是游戏…,好玩…好玩…” 必钦放开他,摊手看着舒泯,满脸嘲讽,“看见了么?侠女,我们玩游戏呢。你,多管闲事了。” 舒泯不理他,走上前扶起阿之。 刚站稳,阿之又整个瘫倒下去,挣扎着跪爬在地上,“马球…好玩…好玩……” 害怕至极,一阵哆嗦,哇地吐出来。 必钦看着心头一阵烦闷,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扫兴的东西!真是够恶心的!” 招招手,带着众少年转身离开。 舒泯蹲下,忍住心头的恶心,掏出白绢,给阿之细细擦着。 必钦走了几步回头朝舒泯道,“侠女,下次莫要再多管闲事。” 舒泯没回头,从井里打了一瓢水过来,慢慢倒给阿之洗脸、洗手。 “多谢…多谢…” 阿之哆哆嗦嗦收拾干净自己,忙不迭地向舒泯道谢。 见舒泯看着自己不说话,阿之尴尬地讪笑几声,“罢了、罢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是你,也不了解你,不好妄加评论。”舒泯提着桶准备离开。 走几步,她想了想又停下来,看着阿之,神色平静,“很多时候退一步换不来海阔天空,而是退一步蹬鼻子上脸。” 阿之苦笑,朝舒泯作了个揖,“多谢好意,实在是情非得已。姑娘良言,我记下了。” 舒泯依样还礼,“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阿之躬身行礼,“有此心意,已是大恩,阿之记下了。” 舒泯还了一礼,阿之泪眼,又要再施礼。 “诶,打住。” 舒泯止住他,“得了,别行礼了,你行得动,我还不动。干了一上午活,腰疼得要死,哪有功夫跟你还过来还过去的。就此打住。” 阿之乖顺地点点头,目送舒泯离去。 四下无人,又再认认真真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对井照了又照,确认看不出来以后,方才脚步匆匆地离开,赶紧干活去了。 …… 在寒苑时间过得很快,三声铃响以后,舒泯直接抱着食盒第一个冲进厨房,向何伯说道,“劳烦何伯,我的饭菜就盛在食盒里头吧。” 舒泯正准备继续拿风寒说事,何伯并没多问,没等舒泯开口,一言不发地将食盒填满,上层盛菜,下层盛饭,装得清清楚楚。 趁别人还没来,舒泯抓了筷子转身就跑。先跑再说,万一两个姑姑要追究,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还是一样风风火火上了草堂,门口空空,舒泯放心地推开门。 不平先生坐在桌前闭目凝神,动也不动。 舒泯将食盒打开,他抽抽鼻子,眼睛唰地睁开,“虽然老儿对这饭菜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出于好奇,老儿我还是想看看,今日吃什么?” 他语气是平静的,手上动作可半点耐不住,三两下将食盒打开,扁了扁嘴,失望地说道,“怎么还是这老三样?” “水煮白菜、水煮冬瓜、水煮豆腐……” 两人齐声说道,不过是一个声音激动些,一个声音平静些。 不平先生大叫起来,“都不换换的么?叫人怎么咽的下去!” 舒泯递过筷子给他,“以学生吃了多年的经验,咽的下去。”舒泯夹了筷豆腐送进嘴里。 “真是难以下咽啊、难以下咽……” “红烧肉、油炸排骨、香葱煎鱼、酱肘子……” 不平先生紧紧捏着筷子闭着眼念叨道,念完仰脖三两下将饭菜扒拉干净,一张老脸皱得紧紧,仿佛咽下去的是一碗苦药。 趁他吃饭舒泯悄悄从布袋中掏了几个鸡蛋走出门外,用泥巴紧紧裹了一层埋进坑里,丢了个火折子慢慢炙烤那几个泥蛋。 没有叫花鸡,叫花鸡蛋还是能做的。 第22章 大周后 “今日不讲课。” 舒泯刚洗干净手进来坐下,不平先生拿了把不知从哪里偷来的团扇摇着,颇有几分惬意。 若那把绣了鸳鸯戏水粉嫩嫩的团扇不那么违和的话,或许能给他添上几分潇洒。 “噢?”舒泯从团扇上移开视线。 “教了你这些时日,也该验收一下成果了。看看学生你学得怎么样。” 不平先生顿了顿,“顺便调整一下老儿的讲课节奏,若是太快,怕学生你跟不上。” “这些也不能看噢。”不平先生拿出舒泯厚厚的一摞笔记放在一旁,掏出一把瓜子嗑起来,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舒泯正了正衣裳,端坐着朗朗开口,“所谓《大学》,是为修身立命之根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其意在教导……” 天色一点点黑下去,舒泯讲得十分流畅,从书本的内容到不平先生教的解析再到自己的见解,都讲得十分有条理。 不平先生目瞪口呆,搓搓手,将手上的瓜子壳搓干净,认真地打量着舒泯,忍不住赞叹道,“小丫头子,你可以啊,都记住了?” 舒泯笑了,自己并不是天选之子,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没有聪慧到反人类的程度。 自己掌握在手里能改变命运的东西,无非是努力二字而已。 “是先生教得好。” 舒泯抓了一把瓜子嗑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不平先生。 这话虽然语带戏谑,但却是舒泯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不平先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老师,虽然看上去一脸不靠谱的样子。 不平先生听舒泯这话,立刻自得起来,“嗨,老儿当然教得好。从前在乡下教书的时候,出了好几个秀才呢。” 说到这里,不平先生懊恼叹了口气,“可惜了,没有一个入仕的,要不然老儿也不用在这鬼地方遭罪了。” 他瞥了瞥舒泯,“小丫头子你倒是够用功,只可惜是个姑娘家。”他把团扇啪地朝桌上一拍,十分生气的样子。 “说来真是迂腐,大周开国之时,女子尚可入朝为官,现如今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舒泯倒是不知道,不禁好奇地询问道,“怎么原先女子是可以为官的么?” 不平先生点点头,“是。此事说来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传奇人物——大周后。 大周后是大周开国皇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唯有她被后世称为大周后,其余的都不过被称为周后而已。” “大周后?怎么我半点没有听说过呢?”舒泯不禁有几分纳闷,如此被后世传颂的人物,自己从小到大却从未听过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不平先生手中全团扇轻动,喝了口水,清了清喉咙,“那今日便不讲课了,老儿好好给你讲讲大周后的故事。身为大周子民,自己国家的历史可不能不知道。” “从哪儿开始讲好呢?”不平先生微微皱眉,“有了!便从大周如何开国讲起吧。 众所周知,大周是天朝上国,周围小国莫敢来侵,即便是如今虎狼一般的东余国,动手之前也得思量再三。 这几年也不过是在边境试探着作祟而已,真正要采取什么大动作,还须得仔细考虑考虑。 但三百年前东余这批恶狼,也曾是俯首大周的属国。 大周开国时间不长,不过短短三百年而已,但打下如此基业,一是离不开开国高祖,二便是这位大周后。 从前诸国混战,天下混乱,大周不是小国,但也绝谈不上是霸主。 高祖有一统天下之心,一是想要成就一番霸业,流传千古。二是眼见众生饱受战乱影响,饿殍遍地,百姓飘零,心中不忍。 终结战乱唯有一个方法,就是统一。以战之止乱,是当时最好的办法。 高祖其人有雄心有谋略,但也亏得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差,十余年的征战,方才击败周围虎视眈眈的八国,统一天下。 霸主地位不言而喻,周边异族小国为寻求庇护,自愿称臣,归附大周。 天下虽已统一,但古话说得好,创业容易守业难。如何守得住这江山,才是难题。 高祖成就霸业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统一江山简单,想要统一人心可就难了。各国虽是称臣,但地方反叛之事层出不穷,搅得人心四散。 高祖也不得不四处亲巡,以定民心。 在一次西巡之后,高祖带回了一个神秘的女人,无人知其来历、无人晓其身份,查遍各处户簿也查不到此女身份。 这便是后来的大周后。 大周后异常聪慧,又有雷霆手段。想法清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高祖又是个极有魄力的,大周后每每提出新奇的想法,高祖总愿推行。底下的众臣拦也拦不住。 但事实证明,正是大周后的那些旁人看来有违祖宗规制的想法,将大周推进了一个辉煌盛世。” “比如呢?”舒泯忍不住插嘴问道。 “啊呀,你这小丫头子真是猴急,半点沉不住气。老儿我不正要说嘛。”不平先生拿起团扇轻轻打了她一下。 “比如大周后开辟了多条商路,贯穿大周南北西东,覆盖大周的重要交通枢纽。更重要的是,这些商路贯穿了众多异族地界与大周本土。 她更是率先购买异族商品,在大周内外掀起一阵浪潮,众多女子纷纷效仿。 众臣纷纷上谏,认为大周后此举有辱国威。本应下令让所有异族改大周姓氏、改穿大周服饰,衣食住行应与大周子民无异。方才能彰显其归顺之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众朝官上谏,异族理应低人一等,方显国威,才能彻底压制住异族,以防其反叛。 高祖毅然驳回,只说了一句,梓童说,求同存异,方是共生之本。 大周后又与高祖商议,异族自有其规矩习俗,理应尊重,适当放权,其可自治。 不必改变原先的生活习性,顺应自然即可,但必须学习大周文字,方便交流与融合。 天下所有异族都是大周子民,与大周本土子民无异,不得敌视、不得轻视。 可自由通婚,甚至可入朝为官。 同时减轻赋税,民众利用向异族学习的技术制造、生产,异族万邦来大周贸易、生活。甚至可以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万物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大周后身体力行,抬高女子地位,号召人人平等,女子也可抛头露面,也可考状元穿蟒袍。女官层出不穷,不输男儿。 此举一出,更是气倒许多老臣。 事实证明,大周后这些举措极其正确。” 第23章 推新政 “于百姓而言,战乱之中,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想要活下去,离不开钱字。大周后开辟商路,促进异族商品的交易。 用商品入手,大周本土子民对异族的排斥减轻,甚至对不同民族之间的习俗和文化产生了好奇,更容易接受异族。 对异族子民而言,有了生存下去的办法,又受到了尊重。 两方融合得很快,经济发展也更好。 更重要的是,收服了人心,原本不情不愿归顺大周,难免有异心、有叛乱。 现如今心悦诚服,世道自然安稳。 于朝而言,异族入朝,由敌化友。敌人是比自己还了解自己的。 且老臣们墨守成规,无法推出新政,解决不了问题。 异族朝官以不同的角度分析时局,更为全面,也更清楚异族应当如何领导。 一时之间,大周迅速崛起,成为最为强壮的雄狮,有着最锋利的獠牙和最有力的利爪。 但这又是一头最温柔的雄狮,不会仗着自己的力量欺凌羞辱旁人。始终宽容地面对不同的文化和习俗,始终包容着不同长相、不同肤色的人们。” 不平先生眼神深邃,不禁感叹道,“求同存异。提出这四个字的人该有多么广阔的心胸啊,该是何等境界的人物啊。” 他看向舒泯,“你能想象吗?三百年前的那个盛世,该是怎样的开放与包容?该是怎样的繁华与强大?” 不等舒泯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道,“兵强马壮,铁蹄踏遍四处,敌人但凡看见大周金旗,立时闻风丧胆,慌忙逃窜。 国富民强,京都夜夜笙歌,一曲歌起,四处舞来。 大周的婉舞、南羌族的鞭舞、索玑族的马蹄舞、里臧族的腰舞·····” 不平先生难得地认真起来,“若我有幸能得见那样的盛世,才是不枉此生。” 他垂头无力地笑笑,“可惜只有家中一副旧画,只能窥见当年的半分盛世。” “的确是个传奇。”舒泯赞叹道,随即心中又有几分疑惑,“可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怎么不见史册记载呢?我从未听说过有关大周后的半个字,从前我爹教我的时候,也未曾听他说过。” 不平先生苦笑两声,“莫说是学生你了,老儿我也对她知之甚少,方才所说不过是她传奇一生的冰山一角。老儿所知道的这些,都是家中父辈代代相传下来的。” “不过为何史册上没有大周后,个中缘由,老儿还真知晓一二,家中祖父曾说与我听过。” 不平先生深深叹了口气,眉宇之间是舒泯从没见过的难过和遗憾。 他放下团扇,背着双手站在窗前,沉重地缓缓开口,“大周后前半生有多么辉煌和传奇,后半生就有多么凄惨。 正当大周一片大好盛世的时候,高祖病重,缠绵病榻,大周后曾一度代理国事,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 她推行的新政有益于众多寒门,可改变成千上万的人的命运,却也动摇了许多世家大族的利益。 可能是她那时候还年轻,不懂得人心之险恶。抑或是她宁愿冒险一试吧。想看看凭一己之力,能否改变这个世界。” 舒泯也垂下头,这样一个女子,堪称得上是英雄了。她该有着怎样强大的内心和坚定的信念啊。 聪明如斯,她不会觉察不到周围虎视眈眈的眼睛,但还是决定改变这个世界。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世界,这是多么大的勇气啊。 “高祖终究没有挺过那年寒冬,一场雪后,高祖崩逝,大周后再也没有了庇护,没有人排除众议支持她。 她一下子沦为众矢之的,一方落难,没有等来八方支援,而是群起而攻之。 王公贵胄紧紧咬住她神秘的出身不放,称她为祸乱朝纲的妖女。乱了尊卑、乱了天下、乱了规矩。 大周后一入狱,天下很快大乱,异族朝臣被罢免、女子朝官被撵回夫家不得出门、所有异族不得入仕、见大周本土子民要行礼······· 高祖和大周后所做出的所有努力一夜之间付诸东流,好不容易统一的人心又再涣散、好不容易消灭的偏见又重新深种在后人心中。 不少人自发聚在王城门口为大周后请愿,但都被以与妖女同谋的罪名诛杀,一时之间京都血流成河。 日日有人被杀,日日有人为她去申冤。 深陷地牢的大周后再也坐不住了,她自愿受刑,平息这场混乱······ 大周后死后,在王公贵胄的折腾下,内忧外患,这盛世仿若一瞬即逝的烟火,仅仅持续了那么数十年。后来人便称之为烟火盛世。 可惜大周后死后,有关于她的史册典籍也悉数被毁,后人便渐渐将她连同这烟火盛世淡忘了。” 不平先生说完,舒泯闷得透不过气来,删除她在这个世界的印记后,至多过一代人,大周便永远没人记得她。 让一个人存在的痕迹都彻底消失,比什么都残忍。 “大周后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舒泯问道。 “她行刑的那天,我家老祖宗去了。据我家老祖宗说,大周后面色平静,没有半点惧色,含笑浅浅道,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呢。 这句话我家老祖宗一直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另一句我家老祖宗听懂了,并且牢牢记了一生,又将这句话作为祖训代代相传下来。” “她说了什么?”舒泯问道。 不平先生认真地看着舒泯,一脸肃穆,“求同存异、人人平等。” “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舒泯不禁感叹道。在这样阶级分明的封建王朝,想要平等,谈何容易。在这样的时局之中,包容天下,更是如同痴人说梦。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呢······” 舒泯仔细品着大周后这句话,脑中一阵电光火石闪过。一个大胆的推测出现在脑海的当中。 她心脏狂跳,再度开口,声音都有几分沙哑,竭尽全力平静下来向不平先生开口问道,“追究大周后来历的时候,大周后可曾说过些什么?” 不平先生凝神想了想,“我爷爷倒是听我家老祖宗说过,说大周后确实交代了自己的来历, 但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行为举止也十分怪异。愈发让人觉得她是个妖女。” “她说过些什么?” “在暗牢审讯的时候,大周后曾笑着说,她想吃炸鸡和汉堡。这等东西大周从没有人听说过。” 果然啊。 舒泯苦笑,“或许,我知道她的来处。” 第24章 百里鸿 “学生你说什么?”不平先生没有听清舒泯的低语。 “没什么。”舒泯淡淡一句带过。 语气虽是淡淡,心中却是万分澎湃。 现在方知道大周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即便是穿越者,能看透眼前这个王朝的弊端,置身其中,还是无法改变现状呢。 因为,最难改变的,是人心呢。 一己之力,怎么去对抗整个天下? 当迂腐、封建种进了骨子里的时候,一朝一夕怎么可能改变? 历史长河,终究会朝着它该去的方向流淌。 舒泯走出门来,无声地向天边敬了个礼。 致大周后。 致这个致力改变世界的英雄。 致这个单挑全世界的勇士。 …… 舒泯回到柴院,泡在浴桶之中思绪万千。 舒母挑帘进来,笑着问道,“小泯,今日学得如何?” “今日不平先生考了我功课。”舒泯老老实实地说道。 “是吗?那小泯可答上来了?”舒母依旧笑盈盈。 “嗯嗯,女儿全都答上来了,先生夸奖女儿学得快呢。”舒泯抬起脸,眉眼弯弯,像小孩子讨要表扬一样。 她突然很想撒个娇,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舒泯无法不去想大周后,自己在这个时空起码不是孤身一人,自小就有家人捧在手心。她呢?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地方,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呢?是怎样度过没有同类的孤独的呢? 想到这里,舒泯鼻间发酸,越发贪恋舒母的爱护。 她偏过头枕在舒母手臂上,闭上眼静静养神。 舒母只当她是累了,并未多想。 心疼地摸摸舒泯的脑袋,自家女儿,无论多大了,当母亲的自然一直当小孩子看待。 对舒泯这久违的撒娇,舒母也没有觉得奇怪。只宠溺地看着女儿,哄小孩子一般,“那自然,小泯从小就聪慧。学什么都快。” 舒泯动动眼睛,生而知之,自然很快啊。 “还有,娘,不平先生夸你做的点心好吃。有旧时的锦州风味。” 舒母一顿,显然是开心,轻轻说道,“是吗?能吃惯就好……” 舒泯朝她笑得甜甜,思绪又开始乱飘,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娘,你有没有听说过大周后?” 身后人迟滞了一下,继而认真回答道,“听得不多。天家有令,不得提及此人。” 没有追问舒泯是从哪里听来有关大周后的事情,舒母忙着嘱咐道,“小泯,你在旁人面前也不要提此事,恐惹祸上身。 单是提及她,都成了罪过了么? 到底是下令之人迂腐? 还是心中容不得一个女子有如此眼见和胸襟? “娘,你觉得她是祸乱朝纲的妖女吗?”舒泯站起身来。 舒母赶紧给她递上毛巾擦干水气,拿来干净衣裳递给舒泯,一面幽幽道,“朝纲混乱那是朝堂出了问题,赖在一个女子身上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她是那样一个传奇的女子。 景行皇帝师从大学士傅生海,十分崇敬大周后,他还在世时,对大周后的政令十分感兴趣,学着推行过。 好不容易重新建立了异族对大周的信任,隐隐有几分从前盛世的样子。 谁想又杀出个大月氏反叛的消息,前功尽弃,异族与大周之间的矛盾更深。” 听到“大月氏”三个字,舒泯眼神沉下去。 “娘,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当真是大月氏复叛?”舒泯还是开了口,自己心中有了大概,但还是想听听舒母到底了解多少,她好像一直有事瞒着自己似的。 舒母没料到舒泯会突然提及此事,平日里两人都小心翼翼,不敢提当年的事,生怕对方崩溃。 舒母敛了笑意,面色渐渐沉下去,沙哑着声音开口,“当年之事的内情我并不清楚多少,但只一样,我心中明明白白。 他们诬陷百里家与大月氏勾结谋逆,那大月氏复叛也多半有猫腻。” 舒泯点点头,舒母与自己想法差不多。只是其中隐情,碍于自己身在寒苑,实在无法调查。 “青微。” 青微是舒泯乳名。 确切说来,舒泯并不是她的真实姓名。不过是顶了此人身份,才得以在寒苑藏身。 百里鸿。 这名字是父亲起的,他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祖父反倒说燕雀也有燕雀的乐子,鸿鹄焉知燕雀之安乐。 最后还是祖母拍了板,不论是燕雀还是鸿鹄,飞得高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 七年前,祖母自缢于百里府门口,身穿朝服,头戴桂冠,寻常人不敢贸然上前,在门口乱成一团。 随后百里府起了一场大火,无人生还,内院中抬出来两具焦尸。一大一小,皆为女身。 这两具无名焦尸替了她母女二人,火光冲天之中,百里鸿在一片混乱中被塞进马车,回头所见的最后一眼,就是在风中飘荡的、刺眼的白绫。 ······ “青微,娘知道你心中憋着气、憋着怒、憋着恨,无时不刻想为百里氏雪恨。娘也一样。” 舒母背过身抬袖抹了抹眼泪才转过身来,眼圈红红,眼神复杂,“可是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百里氏唯一的血脉。娘不奢望让你去翻过着滔天大案,娘只想你能离开这地方、活下去。你明白吗?” 舒母眼圈又是一红,她何尝不想报仇雪恨,当年的人一个一个死在自己面前,她心中比谁都恨。 但自己首先是一个母亲,当年一手炮制此等惊天巨案的人如今一个个在高位上坐得稳稳当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想要翻案,何其难也。 一个母亲,怎么舍得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头送······ 光是想一想,舒母就腿脚发麻,止不住地颤抖,跌坐在凳上。 舒泯忙上前扶住她,舒母反手将舒泯的手紧紧抓住,不住地唤着,“青微···青微···” 余下的话,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舒泯心中明白,她在哀求自己,放弃复仇的念头。 舒泯伸手为舒母顺着背,半个字也不答。 舒母心中亦是如明镜一般,这倔强的孩子,自己的话她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舒母深深叹了口气,紧紧闭上双眼。 罢了,此事都没有错,争不出个对错来的。 走一步算一步吧,待真能出了寒苑再说吧。 第25章 月夜静 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人无声地掀开被子睡觉,舒母在东,舒泯在西。 月色清明,屋中寂静无声,但谁也没有睡着。 窗边一个黑影闪过,十五喵呜喵呜地叫着进来。一跃站在舒泯的床头,舒泯起身拿出帕子将它四个粉嫩的小爪子擦的干干净净。 掀开被子,十五挨着舒泯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喉咙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是十五来了吗?” 舒母轻声问道。 “嗯。”舒泯轻轻应了一声。 舒母起身,找了点碎点心走过来,轻唤两声,十五圆圆的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亲昵地蹭蹭舒母。 “十五乖,快吃。”舒母一点点耐心喂着。 舒泯不忍母亲心中难过,她疼爱自己胜过世上任何人。 “娘。”她轻轻开口。 “嗯?”舒母没有抬头,眼神落在手心的糕点上,有些躲避。 “您放心,无论如何,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舒泯向她承诺。 舒母不答话,站起身来,看不清神情,良久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青微,你一点也不明白,你将面对的是什么······” “我清楚。”舒泯打断舒母,“女儿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在事情完成之前,我会竭尽全力保住这条性命。” “这条百里氏上百人换回来的性命。”她补充道。 舒母站在原地不说话,良久才挪着步子回到床上。 ······ 天气一天天回暖,不过过了几日,忽地转热,天气冷时舒泯尚且不贪睡,天气一热起得更早,洗漱完毕就往草屋跑。 常常是不平先生睡得正香,舒泯就上前敲门。他讲着讲着课就睡过去,口水成线似的往下淌。 实在是不堪其扰,索性晚课上完,眼瞅着舒泯刚走,他就将红砖立在门前,关上门呼呼大睡。 舒泯第二日站在门口,房外红砖立着,房内呼噜声响彻天际。 她也不慌,索性脱了外衫,在门口练习起祖父教的功法起来。 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响起来,不平先生拽了拽被子,将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 “蛟龙入海!” 舒泯低喝一声,一个回旋踢狠狠踹在旁边的树上,树叶沙沙作响哗啦啦地落下来。 “插花盖顶!” 又是一声低呼,舒泯身形极快,反手掏出腰间短匕,仰首一挥,匕首深入树干三寸。她足下轻点,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匕上。 “擒云缚月!” 舒泯刚落在地上,草屋的门砰地打开,不平先生叉腰瞪眼看着她,“来来来,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给老儿看看!” 舒泯无辜地笑笑,抬袖擦擦额上的汗水,“真是对不住,无意打扰先生睡觉。” 不平先生瞪大了眼。 无意?老儿看你是故意。 舒泯抬脚朝屋中走,还不忘催促不平先生道,“先生,快些。今日还有好多功课要学呢。” 不平先生仰头无语望苍天,“真是命苦啊!鸡都没老儿我起得早。” 舒泯在屋内淡淡,“鸡比您起得早,方才已经打过两回鸣了。” 不平先生恨恨地进屋,看到舒泯手中把玩着的鸡蛋,立马换了副笑脸,“是是是,老儿哪儿有鸡早,实在是太懒惰了,该自我反省反省。应当起早些备课的。” 舒泯哦了一声,另一只手从兜里又掏出一个鸡蛋,两手摊开放在不平先生面前。 “先生,今日早膳是清粥和鸡蛋,这里有两颗鸡蛋,您要哪一个?您先选。” 不平先生看过来看过去,舒泯一眼看穿,淡淡道,“不能贪心噢,只能拿一个。” 不平先生比了又比,一把抓住大的鸡蛋。 舒泯看着他,“先生,我有个绝技你要不要看?” 不平先生不屑地撇撇嘴,“小丫头子,你能有什么绝技。” “您且看着。” 舒泯拿起鸡蛋朝脑门上重重一磕,鸡蛋裂开一条缝,舒泯顺缝将鸡蛋剥开塞进嘴里。 “哼,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平先生不服输,拿起鸡蛋也使劲朝脑门上重重磕去。 蛋壳砸得稀碎,蛋清蛋黄一股脑地顺着脑门淌下来。 “小丫头子···你戏弄为师?!” 舒泯无辜地抬起头,“鸡蛋是先生自己选的,这怎么叫戏弄呢?” 她掏出帕子为不平先生仔细地擦拭着,淡淡说道,“先生您教我的,贪心,可不好噢。” 这小丫头子还真是记仇呢,前几日缠着要多学一点,自己随口说了句,教得多,不一定记得。贪心不好。 她就记到了今日,还变着法来报仇。 不平先生万分无奈,“小丫头子,你怎么这么记仇,是随了谁的性子?” 舒泯笑笑,“自成一派。” “算老儿怕了你了,往后你说学多久,老儿就教多久。”不平先生一脸无奈,小声嘀咕道,“省得以后变着法想损招折腾人,又不让人睡,又不让人吃的……” 说着瞥了一眼地上的鸡蛋,心痛不已,偏过头去,袖着手道,“哎哟喂,真是浪费!” “此话可当真?”舒泯捧着书本看着不平先生。 不平先生又瞪起眼,“君无戏言,难不成老儿还哄你玩么?” “那就好。”舒泯掏出一个鸡蛋递过去。 “干什么?刚才没玩够?又想让老儿拿鸡蛋洗脸?”不平先生没好气地说道。 舒泯笑了,拿起鸡蛋朝自己脑门一嗑,三下五除二剥开壳,将鸡蛋递过去,“学生不敢,先生快些吃了才有气力讲课。” “这还差不多。” 不平先生将鸡蛋一口塞进嘴里。 “咳咳…今日…今日该讲《论语》第……第三篇了。”不平先生吃得太急,捶胸咳嗽道。 “昨日下午刚给先生送过饭,怎么先生还是一副没饭吃的样子?” 不平先生咳了两声,“学生,你不必明里暗里讽老儿是饿死鬼投胎!” 舒泯摊了摊手,“这是先生自己说的,学生不敢。” 说是不敢,脸上笑得倒是十分开心。 不平先生捶胸顿足,真是收了个好学生啊,眼见毒舌的功夫就要超过自己了。 …… 旭日微升,草屋传来一阵朗朗读书声,其中时不时夹杂着几句刻薄的毒舌。 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学生你这嘴上功夫倒是越来越强了,又顶嘴啊?” “先生真是小气,不过是多问了两句,怎么能叫顶嘴呢。” “对对对,你那不是顶嘴。” “是抬杠啊!” …… 第26章 闹南院 寒苑的日子单调又繁杂,日复一日忙的不可开交。 郝姑姑从大早上开始就笑得合不拢嘴,清汤寡水的日子过久了,今日得了些好肉,她不禁哼起小曲儿来。 又反复交代何伯腌成咸肉风干挂起来,能慢慢吃到过年。 交代完想了想又折回来不放心地说道,“别挂显眼的地方,悄悄挂起来就成。” 她压低声音凑近何伯,“可别让旁人看见了。” 她皱了皱眉,“这些兔崽子们手脚可不太干净,前些日子刚得的一壶桂花酿酒,老娘连味儿都没尝着,就被人偷了个精光,就剩了个空壶。 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还给我灌了半壶沙子进去!一打开洒了老娘一嘴沙!” 何伯听得好笑,但也只是微微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指着墙角剔出来的一大盆骨头皱眉问道,“这什么人要的?怎么尽要骨头不要肉?” 郝姑姑撇撇嘴,冷哼一声,“人?” “那他娘的是条狗!明珠养的那条叫‘福贵‘的狗!这年头狗都比咱们吃的好。一朝得势,她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拿这条破狗来折辱人!” 何伯哦了一声,没有接话。 郝姑姑也没大在意,他向来是这样的,寡言少语,人前人后从没听见议论过谁,不知道是不关心还是太谨慎。 郝姑姑朝外头瞥了一眼,目光落在洒扫院落舒泯身上。赶紧招招手将舒泯喊过来,要她赶紧将这盆骨头送到角门去。 催得急,舒泯什么都来不及问,赶紧端着就朝角门走去。 一开门,又是吉林站在门口,他见到舒泯,拉长了脸,没半分好脸色。 舒泯也不说话,言多必失,不说话少惹事,只神色淡淡地将盆递过去。 吉林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可还记得上次的仇呢。这小奴半个脏字没吐,说出来的话却比什么都难听。 想起上次舒泯说的话,他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 不由地高怒从心起,瞥了一眼盆里的东西,挑挑眼,“哟,剔得还算不错,福贵闲来无事,就爱啃骨头。 明珠姐姐说了,剩下的肉就赏给你们了。回头吃肉的时候,可要记得,这可是托了福贵的福!” 舒泯低低哦了一声,淡淡笑道,“能有口好饭吃,自然要谢明珠姐姐。”丝毫不提福贵。 顿了顿,又平静地说道,“没想到吉林大人还给狗当差。” 吉林气急败坏,扫眼看了舒泯一眼,冷哼一声,“这有身份的狗到底还是比没身份的人高一截。” 舒泯点点头,“那是。有时候啊,走狗的地位还不一定比得上真狗,顶多能顶人家一条狗腿,我算是明白狗腿子是什么意思了。” “你……” 吉林的脸上青白一阵,又说不过舒泯,这小奴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 吉林恼羞成怒,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丢过去,“碧珠给你!叫你们姑姑衣裳做快些!上梁不正下梁歪,没一个好东西!”说完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舒泯将锦袋交给郝姑姑,郝姑姑捧着晶润的碧珠笑弯了眼,“还真是好东西呢,吉林这小子这回大腿抱贵了吧……” 郝姑姑挑了几颗个头小些的出来,喃喃自语道,“做衣裳这几颗就够了……” 察觉到舒泯正看着她,郝姑姑比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警告道,“不许告诉旁人。” 然后赶紧将剩下的塞进怀里,做贼似的溜回了屋。 …… 忙活了一天,舒泯伸了伸懒腰,浑身酸痛。肚子也咕咕直叫,饭菜分了大半给不平先生,白天又有这许多活计,总是饿得很快。 她抬头看看渐斜的日头,还好,马上就响铃了。 浅玉抱着一大堆东西匆匆走过来,“小泯、小泯……”有几分焦急的样子。 “何事?”舒泯赶忙迎上去,顺手接过几样重的东西抱在怀里。 浅玉努努嘴,“小泯,你帮我去南院拿两张油布,我手头事情太多,来不及过去拿了。” 说着痛骂起来,“越是忙手头事情越是多。还一个劲儿催我,真是没事找事!” 舒泯爽快答应下来,“你快去吧。我去给你拿。” 南院比北院破旧,索性拿来当库房使了,平时也不怎么有人来,故而十分清净。 舒泯走到南院门口,顿在原地想了想,调转方向朝郝姑姑房间走过去。 房门大开着,舒泯撩帘进入,郝姑姑恰好在裁剪那块锦缎,见舒泯进来,朝她招招手,“你来的真是时候。来,帮我抻着些,否则我一个人还真不好裁。” 舒泯上前帮她,一面淡淡地说道,“姑姑,正是换季,合宫里都洒扫清理呢,好些好东西都不要了,真是可惜啊。” 郝姑姑头也不抬,顺嘴答道,“可不是嘛,那些可都是好东西,有的动都没动就要扔了,真是······” 说到一半,郝姑姑猛地抬起头来,“今日几号了?” “十五。” 郝姑姑忙拽着舒泯往外跑,手里刚裁好的锦缎也忘了放下。 “快走、快走,每年这个时候都从各宫收回来好些东西放在南院,去晚了,好东西就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摸走了!” 郝姑姑一个劲儿催着舒泯往南院跑,进了南院,四下无人,郝姑姑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 舒泯赶紧跟上来,见院中空空荡荡,半点声响也没有,不禁嘟囔道,“不会是好东西都已经让他们拿完了吧······” 郝姑姑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悬起来,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走上前推开房门。 “哗啦——” 房门刚开,一只水桶重重砸下来,郝姑姑从头到尾浇得透透的,身上还隐约发出一阵恶臭。 听见声响,兰芝和碧霄一行人从内里跑出来,捂着肚子大笑。 “哈哈哈!怎么样?落汤鸡的滋味如何啊?” “叫你再装假清高!” ······ “落汤鸡的滋味很好,你要—不—要—试—试?”郝姑姑咬牙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这声音,好像不对?” 兰芝心里有些发虚,暗自祈祷这个淋得头发散乱看不清脸的人,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 “姑姑,你没事吧?” 舒泯赶紧上前,掏出帕子赶紧给郝姑姑擦拭着。 “你···你怎么在这里?” 看见舒泯,碧霄脸色发白。 郝姑姑抬起头,满面怒容,牙齿都要咬碎,“不然她应该在哪里?” 第27章 索长鞭 “郝姑姑······” 碧霄和兰芝赶紧低下头去。 “我看你们是活儿太少,闲得没事做!”郝姑姑暴喝道。 “不敢······”两人小声道。 “不敢?” 郝姑姑愈发来气,甩了甩自己湿哒哒的袖子,水珠四溅,“你看看老娘这副模样!你二人还有什么不敢?!” “误会···姑姑,是个误会···” 兰芝急忙辩解道。 碧霄瞪了她一眼,却已经来不及了。 “哼,误会?”郝姑姑眯起眼叉着腰冷声道,“你这意思是本来算计的是别人,没想到我成了替死鬼?” “不是···更加不是···”兰芝声音愈发小下去。 “不是?”郝姑姑眸色一厉,“那难不成水桶是自己飞上去的?还是老娘闲的无聊放上去自己泼自己一身?衣裳也不脱,我在这儿搓干澡玩呐?!” “不···不···”兰芝急忙摆摆手,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碧霄伸手狠狠拧了她一下,示意她闭嘴。 又赶紧脱下外衫披在郝姑姑身上,“姑姑,快些披上,别受凉了······” 郝姑姑瞪她一眼,将她一把推开,“老娘浇你一身水,你看看你受不受凉!现在来这招,晚了!” 郝姑姑扫了她二人一眼,看了看舒泯。 舒泯一脸无辜地站在她身后。 郝姑姑转过脸来将碧霄的外衫丢到地上,脸色铁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老娘最恨人结党抱团欺负人! 这是最后一次! 再让我看见你二人鬼鬼祟祟不干正事,容姑姑也保不住你!” 两人连连称是,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得了!别站在这里惹人心烦!自己去领十板子!” “是。谢姑姑教诲。” 两人垂着头赶紧离开,十板子就十板子吧,若是落在容姑姑手里,可不是十板子就能了事的。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赶紧低头快步走开。 刚走没几步,身后响起舒泯的声音。 她惊呼一声,指着郝姑姑怀里锦锻大叫道,“姑姑,明珠姐姐可催着要衣裳呢,布成了这样,还能要吗?” 舒泯拿起锦缎闻了闻,紧紧皱起眉头。 这话听得两人后脊背一凉,愣在原地。 郝姑姑朝二人扫了一眼,冷冷改了口,“二十板子。” 两人也不发一语,咬着牙说谢过郝姑姑,就匆匆领罚去了。 舒泯找来干净衣裳,伺候郝姑姑就着库房把衣裳换下来。 郝姑姑看她一眼,转过身去系着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说这两个没安好心的,这桶水原本是给谁准备的?” 舒泯摇摇头,依旧是一脸无辜,“不知道······” “罢了。”郝姑姑转过身来,整了整衣领,“你让浅玉把我这身衣裳洗了。你把这锦缎用水过一遍,好生晾起来,这事旁人做我不放心。” 知道这锦缎重要,舒泯匆匆将衣服塞给浅玉,就赶紧打了清水一遍遍轻轻漂洗。 刚掖平几个角,平平整整地晒好锦缎。一回身,碧霄两眼含恨地站在自己身后。 舒泯淡淡看她一眼,“看你这精神劲儿,看来二十板子算不得什么。” 她一提这,碧霄更是来气,“不要脸的东西,都是你撺掇的郝姑姑!” “这话倒是说得好笑了。”舒泯耸耸肩,“你怎么不说那水桶是我撺掇你放上去的?” “同你这人讲不了什么道理,今日我不给你几分颜色看看,你当我们索玑族人好欺负!”说着麻利地抽出腰间软鞭,猛地朝舒泯抽过去! 得亏舒泯素日练习着功夫,身形比寻常人快些,灵巧地闪过,碧霄的鞭子落了空,重重抽在地上,灰尘四起。 一看没打中,碧霄更是咬牙,直叹舒泯奸滑,有本事反叫自己挨了二十板子,现下还躲开了自己的鞭子。 看这样子,平日没少练,是有两下子的。 更是气急,暗骂舒泯城府太深,肚子里尽是弯弯肠子,说不定藏着多少花招。 扬手又是一鞭,将舒泯逼至墙角,无处可逃。 又紧接着补了一鞭,舒泯躲闪不及,鞭尖擦着手臂过去,血迹顿时渗了出来。 舒泯吃痛,紧紧咬牙捂住伤口。 好个碧霄! 平日与自己针锋相对也就罢了,现在居然下死手! 碧霄挑了挑眉,“怎么?这就受不住了?我今日可是挨了整整二十板子!哪一下不比你这鞭疼?!” “这才第一鞭,你还差我十九鞭!” 说着碧宵又不解恨地扬起了鞭子。 “你只要敢,你尽管抽。” 舒泯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她。 “开玩笑,有什么不敢!”碧霄咬牙甩出鞭去。 舒泯下一个动作,让她措手不及地赶紧抽回长鞭。 “你疯了,做什么呢?!”碧霄紧握着长鞭惊诧地看着舒泯。 舒泯站在锦缎前,两手紧紧扯着锦缎,作势要撕。 “这锦缎是德妃的陪嫁丫头明珠拿来找郝姑姑做衣裳的,这锦缎并非价值连城,但哪怕它是块破布,它也是明珠的东西。明珠现在的地位你也知道。不是你我得罪得起的。” “那你还不赶紧放下!”碧霄喊道,她知道明珠,也知道那是个什么脾性的,自德妃受宠后,她嚣张了不是一日两日,恨不能在这王城中横着走。 要说此刻不怕得罪明珠,那绝对是假话。 若舒泯撕坏锦缎,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更何况今日刚当着郝姑姑的面与舒泯结了怨。要真出此事,自然百口莫辩。 不过,退一步说,舒泯也未必有这个胆子划破锦缎。 碧霄晃了晃,手中长鞭还是没有放下。 舒泯笑笑,“你不信?” 说着毫不犹疑地手下用力,锦缎崩得紧绷绷,要看就要被撕裂。 “住手!” 舒泯依旧没有停手,扬扬下巴指了指碧霄手中的长鞭,神情平静,“你只管抽,伤了我没事,就怕我一疼,手一抖,不留神撕坏了这块好看的锦缎。” 见碧霄脸色一沉,舒泯又接着说,“这是明珠的东西,坏了的话,容姑姑也保不住你,到时候大不了二人一同受罚,我平日里粗活做多了,皮糙肉厚的,倒是无所谓。就怕你使唤惯了人,这细皮嫩肉受不住。” 碧霄将长鞭放下,看着舒泯,“你放手。” 舒泯偏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臂上的伤笑了,“碧霄大小姐,我这一鞭子总不能白挨吧?” 碧霄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还我一鞭子?” 舒泯摇摇头,“我们汉族可不像你们索玑族那么睚眦必报,我这人又良善,对着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可实在是下不了手。” “不必惺惺作态。”碧霄皱眉瞅了她一眼,“你要什么就直说。” 舒泯笑笑,“不过你这鞭子,看上去倒是不错。” 舒泯手中的锦缎眼看就要扯破。 …… 第28章 二拜师 “难怪郝姑姑偏心你,原来你二人一样贪心。你二人是乞丐转世么?什么物什都要!”碧霄不情不愿地将手中长鞭丢过去。 舒泯接住,笑了笑,轻扬几下,十分趁手,不禁赞道,“柔韧有力,这鞭子不错。多谢。” 碧霄更是来气,却又无可奈何,抱臂白了舒泯一眼,望着鞭子撇撇嘴,“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拿这种货色当宝贝…” 知道她是故意的,舒泯也不恼,只淡淡笑笑,“我知道,在北疆算不得是好东西。在这里,够用了。” 碧霄不愿与她纠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甩袖离开。 舒泯看着碧霄远去的背影淡淡笑了,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啊。 她抻了抻锦缎,看它在阳光下轻轻飘扬。 ······ 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耽误了不少时辰。 舒泯抬头,夕阳泛红。 舒泯将左臂的伤口简单处理之后,提着食盒迈开步子一路小跑到草屋。 不平先生已经伸长脖子在门口等了多时了。 远远地,刚见舒泯的身影就赶忙迎上去,一面摸着肚子埋怨她来得迟。 舒泯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食盒地过去,自己在一旁喘着粗气。 不平先生咂巴着嘴,伸出筷子指了指舒泯,气息如此不稳,真是不知道你的功夫都练到哪里去了。 舒泯一愣,定定看着他。 怎么?他还懂武功? 不平先生抹抹嘴,上前敲了敲舒泯的脑门,“老儿我走南闯北,也曾是混过几年江湖的。你身形稳健,步伐有力,看来是下过苦功的,只是气息不稳,十分紊乱,光下苦功没有用,要学会掌握关键,学到点子上。” 他叉腰斜斜站在一旁,双眼微抬,一副高深的模样。 见舒泯看着自己出神,愈发得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朝舒泯招招手,“学生,酒足饭饱有些乏了,你若过来好生给老儿我捏捏腰,捶捶腿,老儿便指点你一二,保证学生你的武功突飞猛进。” 舒泯看着他,轻轻起势,淡淡说道,“既然先生如此厉害,学生便向先生讨教一二。” 不料不平先生摆摆手,“你那些个花里胡哨的招式老儿我不会。” 舒泯勾勾手,“无妨,先生会什么招式便使什么招式。”说着迈步上前就要动手。 “哎哎哎,急什么···” 不平先生一面急得大喊,一面仓皇失措地起身跑开,“学生,你怎地如此猴急?半点耐不住性子!” “先生怕什么?不过是随意过两招,权当是玩乐了。” 说着劈手朝不平先生发力挥去,不平先生嘴角一抽,扭身就跑。 虽是逃跑,但身形亦十分有章法,左闪右避,十分灵巧。 舒泯屡屡近身,却一再被他逃脱。半点抓不住他,徒劳地跟在他身后追逐,累出一头大汗。 不平先生却神色如常,半点不见慌乱,气息平滑如水,步伐稳健却又悄无声息。 舒泯眼前一亮,果然有两下子。 不平先生背着双手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学生,老儿这功夫也不错吧。” 舒泯点点头,认真说道,“先生身法的确好,敏捷又灵巧。” “那当然,老当益壮这词就是给老儿我造的。”不平先生高兴起来。 “先生身手敏捷,难怪偷了那么多回酒也没有被发现。真是好本领啊!”舒泯抬手鼓了鼓掌。 不平先生脸色一暗,憋了半天方才说道,“学生,你骂人好脏啊······” 看着他一脸委屈的样子,舒泯不禁笑了。 这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 “怎么样?小丫头子,要不要再拜一回师啊?”不平先生一张皱脸笑嘻嘻地凑上来。 舒泯忽而想起方才他只展示了自保用的轻功,身法便如此敏捷。 不知道正经交起手来该是怎样的威风。 不由地开口询问。 “这个嘛···”不平先生摸了摸鼻子,偏过头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学文学武都一样,须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慢慢来。 学武最重要是学会保护自己,自然自保是最紧要的。至于进攻嘛,等你将这两样学好再说···” “学生自然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学,但先生的身法实在是好,行动之敏捷,二八少年也不一定赶得上···” “那是自然。”得了舒泯一番恭维,不平先生高兴起来,得意地晃晃脑袋。 舒泯话锋一转,“先生为攻者身份与人交手时···” 咦,这话怎么说出来怪怪的。 “···交手时先生定然更加威风凛凛,三招之内,必将对方击倒在地。不知先生修习的是何门武功?可否让学生开开眼?”舒泯继续说道。 “啊呀,你这小丫头子真是刨根问底,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不平先生皱起眉,甩甩长袖,有几分不悦。 舒泯若有所思,这不平先生真是谨慎呢,不愿透露师门、就连招式身形也不愿展露。 眼见他面色不悦,舒泯笑笑,“既然先生劳累,那便罢了。” 说着将不平先生搀进草屋,奉上一碗清水,“劳烦师父指点徒弟一二。” 不管他到底什么来头,好不容易遇上,他身上有多少本事,自己就学多少本事。 不平先生眉头舒展开来,师父?小丫头子口改得倒是挺快。 余光一瞥桌上的那碗水,不知何时,旁边躺了一串铜钱。 “哼哼。”不平先生摇摇团扇狡黠一笑,“学生,这回可不是上回的价钱了。” 自己吃了一回亏,难道还会上第二次当吗? “徒弟知道。” 舒泯扬脸一笑,示意不平先生细看。 团扇微滞,不平先生这才看见,那串铜钱正中,躺了一粒浑圆饱满的碧珠。 舒泯垂下头勾起嘴角,这回,多亏郝姑姑了。 不出所料,不平下先生两眼放光,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揣进怀中。 笑眯眯摸着舒泯的头道,“徒儿真是孝顺啊,有徒如此,为师甚感欣慰、甚是开心啊。” 舒泯也笑了,不平先生这脸真是变得快啊。 第29章 学武术 先生变师父,舒泯又要学文,又要学武,早上读书,夜里练武,真真正正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月色清明,舒泯站在月光之下,月色洒在一身布衣之上,像是镀了一层莹白月色。 舒泯从前最爱穿白色衣裳,舒母便变着法给她做,春天做一件珍珠白缎纹金绣帔衣,夏日做精白暗花绸衣,秋日做象牙白色的小袄,冬日里给她做一件雪白的斗篷,远远望去,与雪融为一体。 舒泯速来最爱干净,凡是衣裳上沾一点子污色,便立时要脱下来换干净的。 年岁渐大,她也渐渐不喜白色了,寒苑里头没有白色的衣裳,干活不方便,轻易便溅得一身污渍。 而这世间,也唯独白色藏不了半点污、纳不了半点垢。 她开始喜欢黑色,便是泼了一身血色,也能被这如夜的黑色吞噬。 月光下的舒泯,面色光洁,长辫垂腰,纤细的手、单薄的背,明明看来那般削瘦,一阵风来就能刮倒似的。 她却站得笔直,坚韧地立在风中。如一颗青竹,更如同深深扎根地下、不会轻易被风雨折断的青微花。 她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青微花盛放的季节。大名为百里鸿是祖母起的,这乳名青微是父亲取的。在府中给她种了一院的青微花,秋日风动,满院飘香。 青微花常与凤卿花相伴相生,她与公主生辰前后相差两个月,于是公主也就依样被封了凤卿公主。 不知现在,她可还好······ 舒泯望向空中,眼神有几分落寞。 空想无益,舒泯眨了眨眼,不再多想。 这个青微花一样的少女在月光下眼神坚定,腰背挺得笔直,马步扎得稳稳当当,到底是有功底的。 “哎哟,不错噢。”不平先生看着她称赞道。 舒泯听来不禁扑哧一笑。 不平先生立马瞪圆了眼,拿起手中的小竹竿,轻轻在她后背敲了一下。 “笑什么?为师长得很好笑么?” 与他解释不清楚,舒泯摇摇头,吐出两个字,”没有。师父一表人材、玉树临风、仙风道骨·····” “拍马屁也没用。”不平先生打量着她有些颤抖的双腿,从屋里拿来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好的沙袋,紧紧绑在舒泯腿上。 舒泯两条腿顿时重如铅石,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再扎一炷香!” “是!”腿抖如筛糠,舒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虽难受,但是她很享受,舒泯知道熬过这段时间,会迎来更好更强的自己。 努力本来就是削皮锉骨的过程,咬咬牙,挺过去,就成了。没那么难熬的。 不平先生竹竿轻点,眯着眼静静打量着舒泯,“小丫头子,坚持不住就说。” 舒泯紧紧咬着腮帮,“能坚持,说好的一炷香,一刻都不会少。” 不平先生捋捋长须,玩味地说道,“不行可别逞强噢。” 舒泯紧闭双眼,任思绪四处飘荡,这样时间也过得快些。 …… “行了。停下吧。” 一炷香到。 不平先生的声音响起来。 舒泯跪倒在地,满脸是汗,明明只有一刻钟,却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擦擦脸上的汗,冲不平先生绽开笑脸,“师父,我做到了。” 笑得无比纯真又暗含几分骄傲。 仿佛学堂写文章得了第一名的小孩子,回家正向爹娘炫耀。 看着这样的笑容不平先生都不禁软下心来,也软下声音来,慈爱地开口鼓励她,“小丫头子,可以啊,为师都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 舒泯笑了,脸颊上泛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随即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与惋惜,自顾自地嘀咕道,“早知道师傅不相信,应当同师父打个赌的。” 她掰着指头嘟着嘴认真算着,“这样一来,那颗碧珠也能赌回来了……” “想什么呢你!” 听见舒泯的嘀咕,不平先生不满地埋怨道,“跟谁学的,一天天的尽不干正事。” 舒泯揉揉腿站起来笑笑,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几个字咽了回去。 …… 拖着两条筛糠腿,舒泯跟在不平先生后头,一步步上了后山。 后山并不大,唯独山顶十分陡峭,山顶是一个接一个的巨石砌成的高墙,比王城宫墙高出数十倍,又陡又滑,活像是一个小小的悬崖,人上不去,自然也下不来。 勉强从上头往下一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轮流值守,片刻不停。 原先是没有的,但自从景行皇帝膝下的大皇子明睿、二皇子明成在此病逝之后,便多了人值守。 唯有舒泯心中清楚,当年此地,还死了一人。 她的堂兄——百里郅。 当年明睿、百里郅和当时的禁军统领刘归敬之子刘白熙三个少年年龄相仿,兴趣又相投,十分要好。 白日里跟随舒泯父亲——时年的翰林院学士百里策一同读书写字。 功课做完又跟着刘大统领学习骑射,几乎日夜不离。 舒泯清晰地记得,当年出事之后,郅儿哥哥牵了匹快马便一路朝王城赶来,说再外就救不出明睿和明成了。 可惜他连自己也没有救出来…… 舒泯这些年来多方打听,也始终探听不到有关这件事的半个字。 她坚信此事没那么简单,只是要解开这个谜团,心急不得。 “别愣着,开始吧。” 不平先生敲敲竹竿,指指陡滑的高墙,“上去。” “如何上?” 舒泯反问,没有绳子,也没有支撑点,上去爬不了三米一准掉下来。 不平先生得意地笑笑,足尖用力,腾空而起,背脊微蜷,脚下如生风,轻轻一蹬,两手如鹰爪一般,紧紧钳住石头,不费吹灰之力,三下两下便登上顶,站在月色之下,衣袂飘飘,犹如神邸。 好厉害的身法。 舒泯看傻了眼,不平先生三两步轻盈地跃回到她身边,“如何?准备好开始了吗?” 徒手…攀岩啊…… …… 看着头顶清明的月色,却怀疑不平先生是有意要捉弄自己。 徒手攀登这百尺高墙尚且费力,更何况腿上绑了两个死沉死沉的沙袋。 不平先生似乎忘了她方才两腿抖如筛糠,又毫不犹豫地捡了两块石头绑在沙袋上,舒泯迈步都成问题,更何况攀登这百尺高墙。 第30章 尽全力 舒泯迈步笨拙地走到高墙底下,伸手在衣裳上蹭干手心的汗。 伸手紧紧抓住头顶的石块,吃力地将腿蹬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艰难地试图向上移动着步子。 无奈两腿重如千斤,脚下又没有落脚点,她紧紧抓住石块,尝试了几次,也还是僵在原地,双脚悬空。 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双手也坚持不住开始颤抖,手心冷汗一阵又一阵往外渗,手心湿滑,更是抓不稳。 舒泯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抬着沉重的脚不断探寻,右脚终于找到一个支点,用力向上一蹬,双手紧紧抓住凸起的石块,一步…两步…短短的距离,却已经用尽浑身的气力。 再度抓住头顶的石块的时候,双臂已经虚弱无力,犹如灌铅一般。 舒泯紧紧咬牙,对自己说,再忍一忍,再搏一搏,再多攀一步也是好的。 伸手用力攀住石块,手下却虚浮无力、突然一滑,抓不紧石块,失去了控制,狠狠摔落在地! 舒泯疼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站起来,心中庆幸,还好是屁股先着地的,屁股是全身上下肉最多的地方了,要是其他地方着地,肯定摔得更疼。 “不够。” 不平先生走到她面前。 指了指高墙,“要登上这高墙,要攀爬百步。可知你今日攀了几步?” “三步。” 舒泯仰头看着面前的高墙,只三步而已,但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对。”不平先生点点头,难得地认真,“不够,远远不够。” 舒泯擦擦额角的汗,眸色清明,十分肯定地说道,“我会攀到顶端,三步会变成一百步。” 不平先生摇摇头,“为师不是这个意思。” 他伸手指着舒泯爬到的位置,“你今日本可以爬得更高。” 他手指向上移了几寸,然后停住,“那里。你今日本应该攀到那个位置。可你没有,可见不够努力。学生,你还没有用尽全力。” 舒泯甩了甩发麻的双臂,指尖冰凉,并不否认,“师父教训的是,徒弟应当更加勤勉才是。” 不平先生又是一阵摇头,“不是勤勉不勤勉的缘故。”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胸口,“是这里。心,还不够努力。你心中只当这是一场练习,自然做不到万分投入。” “因为徒弟你心中知道,若你今日掉下来也不会怎样,下头有为师我接着。” 他拿起竹竿咚咚敲了几下地面,神情肃穆,“若此刻你身处万丈深渊,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手滑一步、脚错一步…都会坠入深渊之中,你今日绝不会只攀爬三步。” 他皱了皱眉,难得地正经,“你要学功夫,要出寒苑,必须时时刻刻将一颗心悬在刀尖火海之上,将每一次的练习当做是为了活命!唯有如此,才可能达成你心中所想。小丫头子,你记住,不拼命便无法改命……” 舒泯纠起眉心,认真朝不平先生深深一拜,“师父教训的是,徒弟谨遵师父教诲。” …… 回到柴院,又是夜色深重。 舒母照例点了半截残蜡,支着脑袋在小桌上打盹等着舒泯。 舒泯刚推门,舒母立时警觉地睁开双眼,赶紧站起来上前迎她,一面心疼地埋怨道,“怎么愈发晚了?” 练武受伤是常事,舒泯怕舒母担心,便没有提这茬,只笑笑说,“今日耽误了些时间,去晚了,讲课便推迟了一些。” “浅玉都跟我说了,若不是今天碰巧郝姑姑去了,挨捉弄的可就是你了。” 郝姑姑一通发火,里里外外都知道此事,也知道碧霄结结实实挨了也是这个缘故,碧霄觉得自己失了面子,才捏着长鞭来找舒泯的吧。 舒母一面说着,一面细细查看舒泯有没有被淋湿、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舒泯忙阻住她,拉舒母坐下。 “碧霄这孩子倒是滑头,浅玉心思单纯,便上了当,现下心中万分过意不去,总觉着是因了自己的缘故,险些害你中了碧霄的算计。来找了你两回,你都不在,我看着都要哭出来了。” 舒泯笑笑,“浅玉心善,这事与她有什么干系。碧霄与我不投契,也知道我提防她。若她直接叫我去南院,我必然心中有防备。 便在浅玉这里拐了个弯,知道我与浅玉要好,浅玉忙不过来必会寻我帮忙。只是没想到到头来中计的是郝姑姑。” “碧宵这孩子终究是年龄小,不懂事。”舒母叹了口气,她也是从年轻过来的,知道这年龄的女孩子,善意和恶意都来得莫名其妙。 舒母皱皱眉,“但这孩子老针对你,虽说她比你小些,但闹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她再如此你告诉娘,娘绝不轻饶她,也让她吃些苦头。不然时间久了,人家把你当软柿子捏,更是要蹬鼻子上脸,更不把人当一回事。” 舒母有些愠怒,小孩子不懂事归不懂事,但欺负到自家孩子头上来了,不给她几分颜色看看是不行了。 看一向温婉端庄的舒母发了火,舒泯有些好笑,但有娘如此护着,心里还是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 舒泯朝舒母笑笑,哄她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儿,我什么时候让自己吃过亏。小辈们玩闹,哪儿告爹讲娘的。” 舒母仍有几分生气,“那不行,她这哪里是玩闹,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她这都第几回了?!” “娘看女儿哪回吃过亏?” “虽是这么说,但积怨在心,保不齐下次她就下狠手,人心一旦狠起来,这如何防得住?”舒母满是担忧。 舒泯拉着她坐下,宽慰道,“无事。您若要插手反倒是不好。” “为何?” “她与女儿斗来斗去,她能使手脚,女儿也能使,而且还能使得还比她好。她挑事在先,无论如何是不敢去找姑姑们评理的。 可若娘插手的话就不一样了,姑姑们本就繁忙,最恨寒苑中人闹事,咱们一闹,她们更是烦闷,定然是罚一顿板子。 日后遇事再理亏,姑姑们也只会觉得我们惹事、不安分,更不会听咱们辩解。” 听得舒泯这样解释,舒母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心中暗叹舒泯隐忍沉静,又是一阵心疼。 已是半夜,她忙催促着舒泯洗漱睡觉。 舒泯刚要入梦,舒母忽然轻轻说了一句,“小泯,娘改日去拜访拜访那位不平先生吧。” 第31章 六月开 舒泯疲累不堪,闭着眼睛问道,“娘怎么突然想起去拜访不平先生?” 舒母的声音从暗夜中传来,“小泯,复仇之事,娘虽不同意。但你我二人至少有一点是相通的,无论是复仇翻案还是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都须得先离开这个地方。” 舒泯不说话,只静静听着。 舒母顿了顿又轻轻说道,“多读书是好事,读书、明理、识人,先生教会你这些,以后无论置身何处,总是活得下去的。” 黑夜寂静无声,许久传来一个“好”字。 舒母心中更是翻江倒海,自己何尝不想雪恨,但眼下身陷囹圄,要出去都难,复仇更是比登天还难。 舒泯心中是如何想的,自己不是不知道,但她年纪尚轻,不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那些血流成河,自己是亲眼看见。 一夜之间,至亲、至爱成了亡魂,自己是真的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太安大长公主临走之前交代,不必复仇,不必为往事所累,保全自己,保全青微。 活下去,重头来过。这些恩怨,不必背负,太过辛苦。 人死了之后,什么都不认得,或许早已转世成人,重新开始,不必为什么都不知道的亡者背负太多。 自己也想青微离开这些烦恼忧愁,可看着她睡着时紧皱的眉头和浑身大汗,便知道,她与自己一样,每每入梦,便是故人。 故人成了亡魂,见过了那样的血流成河,还怎么能安心苟活? 舒母眼泪又流下来,自己何尝不是夜夜揪心。 舒母轻轻起身,站在舒泯床边,轻抚上她紧皱的眉头。 青微啊,你要明白,我首先是一个母亲,其次才是百里林氏月南。 ······ 天气一点点热起来,转眼已经是六月。日头越发升得早,舒泯撩起衣摆,熟练地在腿上紧紧绑上沙袋之后,赶紧踏着晨光出发。 她一面啃着馒头、一面朝后山跑去。 不平先生早早便在高墙底下站着,她赶紧掏出馒头递过去。 也是奇了,讲课都没那么积极,教武倒是比自己起得还早。 得知舒泯这个想法之后,不平先生没好气地说道,“论文,老儿还是有几个学生的,不缺你这一个,更何况在这些学生当中,你算不得是拔尖的,资质平平,说出去没什么面子。” 舒泯:······ 非得这么直接么。 不平先生丝毫没有注意到舒泯难看的脸色,捋捋长须接着说道。 “这论武嘛,老儿我还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当年教老儿这身本事的故人已经离世,要不好好培养培养你,还真就失传了。” 他认真想了想,一脸嫌弃地看着舒泯,“小丫头子,你这就是典型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要不然哪可能教给你。” 舒泯无语,又有几分不服气,争辩道,“怎么?我很差吗?” 不平先生瞥了一眼她纤细的手臂,嫌弃道,“瘦得如同麻秆似的······” “傻大个有什么好······” 两人毒舌功夫倒是不相上下。 舒泯不理会他,闭上眼认真练习着不平先生教给她的轻功心法,吐纳生息,腹下渐渐感到一阵热气升腾,浑身舒畅淋漓,鼻息也清朗许多,不像之前沉重粗浊。 只觉得通体轻盈,走起路来,脚下轻快许多。 再度睁开双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心情都愉悦许多。 不禁感叹,还真是神奇,原以为电视剧里演的轻功啊、内功啊、心法啊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如今方才发觉是自己见识太少了。 不过按照不平先生所说,练习了月余,功法身形就有如此明显的改变。 “上吧,愣着做什么呢。”不平先生啃着馒头努努嘴指了指面前的高墙。 舒泯撩起长摆系在腰间,双手紧紧抓住石块,脚下稳健许多,不慌不忙地一点点向上攀登。 不平先生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看那个身影一点点变小,一点点向高处挪去。 他双手作喇叭状,向上大声高喊,“留神、注意脚下——” 上头的那个小身影也伸长了脖子喊回来,“知——道——啦!” 不平先生眯眼笑笑,“小丫头子,嗓门倒是大了不少。”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舒泯暗暗数着步伐,仰头看着高不见顶的墙,快了、离一百越来越近了。 ······ 不行了。 舒泯双手开始颤抖,她清楚今天已经达到极限了,再强撑只会损伤身体,并没有好处。 于是果断地选择了放弃,足下轻点,迅速返回地面。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还差六十四步。”不平先生走过来,“不过已经算学得快得了。只是比起老儿当年嘛,还是差了些。” 舒泯已经习惯他的傲娇了,懒与他斗嘴,只认认真真将他教的心法又重来一遍,调整好气息。 不平先生非说上次没看清舒泯打的拳,缠着舒泯完完整整打一遍给自己瞧瞧。 舒泯只得按照不平先生的要求,将从前祖父交给自己的拳法又认认真真打了一遍给他看。 “不对、不对。” 刚开始就被叫停了。 “你出力点不对,腰背挺直,手肘收回,不对,不是···你这样出拳怎么打得到呢?” “这套拳法本就是这样的。”舒泯平静地说道。她知道看上去有些怪异,与寻常拳法不一样。 那是祖父特意拆解了不少门派武功的招式,逆向编成的一套拳法,轻巧灵动,以柔克刚,最适宜姑娘练习。 百里胭喜静,不愿意学。 百里鸿倒是喜欢的很,日日缠着他学,只是年岁太小,还未学深,刚学了三成,便出事了。 “这拳法怎么可能是这样的?谁都不会这样出拳,这不符合常理。谁教的这是?” 不平先生有些着急,指着自己,“来,你冲老儿出拳。” “得罪师父了。”舒泯先行告罪。 不平先生十分不屑,“得罪个屁,你都不一定能近老儿的身。小丫头子,做人要谦虚,不要盲目自信好吧。” 舒泯起势,神情平静,“师父,徒弟我是太过谦虚了。” 第32章 取名字 舒泯毫不犹豫,一记直拳直冲不平先生面门而去。 就这? 不平先生挑眉,方才看招式花里胡哨,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就这点水平,单手就能防住。 他抱臂稳稳站着,打算破例给舒泯一个近身的机会。 舒泯拳风近前,不平先生左手微动,还不待他防守,舒泯一个闪身,迅速直击不平先生的右侧。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右脸就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翻倒在地! 就…这? 两人皆是一愣。 舒泯也傻在原地,自己铆足了劲,原以为以不平先生的身法,怎么都得过个十招八招的。 没想到,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舒泯赶紧上前扶起嗷嗷直叫的不平先生,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师父了。” “小丫头子,你下手够狠的啊!”不平先生嗷嗷直叫,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脸哀嚎道,“不会把老儿打破相了吧。” 舒泯捏住他的下巴颌,左右仔细看看,赶紧宽慰他道,“无事无事,就是…” 不平先生瞪圆了眼,紧紧捂住脸,“就是什么!” 舒泯有些心虚,小声道,“就是…有些红肿。” 不平先生放下心来,拍拍胸脯。 舒泯实在按捺不住小声问了一句,“您怎么不防呢?” 一听舒泯这话,不平先生怒从心起,眼睛瞪得浑圆,理直气壮起地说道,“还好意思说?!你这小丫头子,看的书是诡谋之术,学的拳法也不按规矩来,招式倒是好看,花里胡哨的,全是虚晃一招!” “不行!再来!”不平先生不服气。 舒泯无奈只得重新再来一局,心里盘算着,该不该让不平先生赢一局呢? 她犹豫再三,朝那个气鼓鼓的身影拱手一拜,再度开口,“得罪了,师父。” 那头远远传来一声“哼”,算是回答她。 舒泯跨步上前,身形迅疾如风,极为干脆地伸手袭向不平先生,双手交错出拳,不平先生抬手防卫,无暇顾及其他,被舒泯逼至墙角。 舒泯伸手欲钳住不平先生右臂,不平先生身形灵巧一闪,快得舒泯还未看清动作,他便轻逸如鬼魅的逃脱舒泯的钳制。 舒泯疾步追上前,眼见就要追上不平先生,他身法一变,时而跃前纵后、时而左窜右闪,舒泯跟随他修习这一段时间,勉强能看出其中章法,但每每上前,依旧无法近身。 舒泯从左袭,他身形一闪,神光离合之间,瞬时便移至舒泯身后。 舒泯从右击,他体迅若飞凫,飘忽若神,转眼又跑到舒泯身前,进止难期,令人无从下手。 不知师从何门,功承何处,只道此轻功高深,阴阳反转、动无常则、若危若安,实在是难以捉摸。 …… 一刻之后,舒泯果断认了输,论进攻出击,不平先生或许真的不行,但论这轻功遁逃之术,没几个比他厉害的。 见舒泯投了降,不平先生这才反身慢悠悠回来,老远就开始攀比,“怎么样?还是老儿这轻功厉害吧?比你那拳法厉害多了吧。” 舒泯鼓掌叫好,“还是师父的轻功厉害,什么时候能练得师父的三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得舒泯这么一夸,不平先生高兴起来,脸上却还是傲娇,“那小丫头子你可得再勤勉些,片刻放松不得。” 舒泯好奇地问道,“师父,这套轻功可有名字?” “没有。”不平先生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好用就行了,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果然,他还是不愿意透露半分。 舒泯有几分惋惜,“可惜了,这么好的功法……” 不平先生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竹竿,顺嘴说道,“那你取一个呗。” 舒泯凝神想了想,这身法忽阴忽阳、飘忽若神。实在是很像武侠小说啊…… “凌波微步。” 舒泯觉得这名字很贴切。 “师傅觉得如何?” 不平先生眼睛亮了一亮,若无其事地答道,“尚可。”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啪地一拍手,低头去看舒泯小腿上绑的沙袋。 舒泯撩开长摆,两个沙袋紧紧缚在腿上。 不平先生摸摸下巴,“是时候该换了。老儿重新给你做两个大的,晚上你来换上,除了洗澡睡觉,片刻不能摘下。” “是。”舒泯答道,看看天色,日头太阳已经露了半张脸了,已然有些晚了,放下长摆遮住沙袋,匆匆就要下山。 刚走出去两步,忽而想起舒母所说,又折转回来问道,“师父,我娘听说先生讲课极好、越想来拜访一下师父,以谢您的授业解惑之恩。不知师父是否方便?” 不平先生动动胡须,皱眉十分疑惑的样子,“老儿教你与你母亲有什么干系?你给钱,老儿上课,何恩之有?” “若是你母亲觉得老儿讲课不错,那她也交上几个大钱。你娘儿俩一块儿上课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说,不平先生回过神来,搓搓手勾起嘴角直笑,“生财有道、生财有道啊!” 他拽住舒泯,嘿嘿直笑,“小丫头子,你去看看这地方还有多少人想读书认字。你我二人合伙开个学堂,定然红火!” “开……学堂?”舒泯让他吓了一跳。 不平先生已然开始算钱了,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人收五个大钱、十个人就是五十个大钱…寒苑少说有二三十人,那就是一百多个大钱……发财了!” 看舒泯愣神不说话,不平先生伸肘拐了拐她,“小丫头子,愣什么神!你招生,老儿讲课,二八开怎么样?” 见舒泯皱眉,不平先生撇了撇嘴,“小东西,还挺贪心,三七,不能再少了。讲课费嗓子得很,老儿我年纪又大了。” 舒泯摇摇头。 不平先生叉着腰瞪圆了眼,指着舒泯道,“老儿怎地没看出小丫头子你是个这么贪心的!”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四六!不能再少了!” 舒泯摇摇头苦笑两声,“师父,异族终身为贱奴,是没有资格读书认字的。” 不平先生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出声。 舒泯解释道,“望城坡之乱后,所有异族沦入贱奴籍,不得读书认字、不得经商入仕、不得使用原本姓名,由主家赐名,生死离散,由主家说了算。” “寒苑中已然不错了,他们大多原本是普通宫奴,是读得些书的,后来望城坡之乱后才削去原本姓名入的寒苑。寒苑虽苦累,但已然比外头好多了。” 不平先生没了笑意,眼神空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第33章 编瞎话 初夏已至,寒苑中已然有些闷热,不过好在各个院子中的槐树、榆树都已枝繁叶茂,几片绿荫,多多少少能带来些许凉意。 郝姑姑在廊下眯着眼睛穿针引线。 到底是上年纪了,穿了几回都没有将线穿进针眼。 郝姑姑垂下手,盯着手背上褐色的黄斑,有机分丧气,终究是老了啊。 年轻时候,自己可是锦州最年轻貌美的绣娘呢,那时候在太夫人府中吃穿用度都是好的,派头也抵得上个官家小姐呢。 她揉揉眼睛,感觉还是在昨天,怎么转眼就人老珠黄了呢? 身不由己,差事还是要做的。 郝姑姑对着日头举起针线,瞥见不远处树荫下一闪而过一个身影。 郝姑姑厉声喝道,“舒泯!” 那身影停住迅疾的脚步,乖顺地小跑到郝姑姑面前站着,垂着头不说话。 “你自己瞧瞧日头,都什么时辰了?!” “我知道来迟了,请姑姑惩罚。” 舒泯捂住肚子,认认真真地说道,半点借口都不找,乖乖巧巧地站在原地。 郝姑姑有些奇怪,旁人都有一大把堆理由借口搪塞自己,二话不说乖巧认错的倒是少。 瞥她一眼,见她唇色泛白,双臂紧紧抱腹,十分难受的样子,火气消了一截,嗓门小了些,没好气地问道,“为何来迟?” “这几日月信腹痛,耽误了时辰。” 舒泯坦坦荡荡开口,语气平静,没有半分扭扭捏捏。 来月信是真的。 只不过她体质异人,从来不曾腹痛,也没有半点不舒服,还能一口气跑二里地。 眼下没有别的借口了,舒泯也不知道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地编了这个瞎话。 “小声些!” 郝姑姑瞪着她,看看左右来往不停的人群,一把将舒泯拉到一旁的角落里,伸手掐了她一把,压着声音瞅了她一眼,“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话也不知道个害臊!” “姑姑问我,我总不能说瞎话吧。”舒泯笑开,上前哄着郝姑姑。 “你···”郝姑姑让她堵得说不出话,嘀咕道,“怎么近来学会耍无赖了呢。” 舒泯笑笑,正好看见郝姑姑手里的针线,顺手接过来三两下穿好递过去,摸了摸锦缎上绣得栩栩如生的老虎,赞叹道,“姑姑这手艺我看江南秦家金织绣娘也比不上。” 江南秦家是天下最大的绣庄,培养了一批自小就学习针线的绣娘,这金织绣娘是绣娘中最一流的绣娘,轻易不动手。 郝姑姑让她哄得开心,气消得也快,她素来都喜欢舒泯,平日里虽然话少,但心思伶俐,又会看眼色,十分省心。 “得了得了。忙你的去吧。”郝姑姑全然忘了为什么要截住舒泯。 舒泯躬身一拜,刚要走,又被郝姑姑喊住。 “等等。” “姑姑有什么吩咐?”舒泯小跑过去,听话的姿态要做足。 “别跑了。”郝姑姑止住她,又放低了声音,“你既来了月信,便与别人换一换差事,洗洗涮涮的东西就别碰了。一会儿我吩咐桂雨来替你。” “谢姑姑怜悯。”舒泯愈发恭敬地告退。 还是拍马屁有用啊。 舒泯伸了个懒腰,眼中有几分寒意。 天下最大的马屁,可是太和殿里坐着的那位。 身边的人舌如生灿,真假掺半。他可分得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舒泯摇摇头,朝北院走去。 ······ 刚走到月门,就见阿之缩在墙角整理鬓发,眼睛红通通,显然又哭过。多半是有受必钦那一伙欺辱了。 舒泯刚要上前,阿之擦干泪痕,掬了捧水将脸洗干净,仔仔细细抬袖擦了又擦,举步朝鹿林方向走去。 咦?他去鹿林做什么? 舒泯有些不解,寒苑中人最怕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后山,活禽尽数都是圈在后山养着,每次一去,伙计又脏又累。 另一个就是鹿林,鹿林不干净的传说由来已久,就连浅玉也曾听见半夜里有女人哀泣呜咽的声音。 久而久之,鹿林便被废弃了,平时也没人去。 阿之去鹿林做什么? ······ 日头西下,舒泯提了食盒算着时间等容姑姑敲铃。 第一声刚响,她一个箭步跑到东阁中,何伯都让她吓了一跳。 一张皱脸不由地笑了笑,指了指旁边,“还有一个比你还早的,看来今日是都饿了。” 舒泯看过去,浅玉站在角落,朝她笑了笑,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挽起舒泯的胳膊,“小泯,你这一个多月差事真多,老是见不到人。” 舒泯笑着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关于不平先生的事,她并不打算让太多人知道。 自己是有秘密的人,很显然不平先生也是个神秘的人。 两个身怀秘密的人,要想安心活下去,不宜让太多人注意。 浅玉哦了一声,有几分失望。 “我们二人都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她低声说道,并没有问舒泯每次提着食盒到哪里去了。自己去柴房看过,她并不在。 舒泯看着浅玉葡萄似的眼睛,心中有些复杂。若不是心系报仇雪恨,自己搏一搏,日后出了王城,离开京都,只要手脚勤快些、脑子活泛些,混口饭吃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可浅玉这些异族,就如自己同不平先生所说的一样,出了王城只怕会活得更加艰难。 可这样日复一日在寒苑中蹉跎岁月,直到死在这地方。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难受。 浅玉眼神亮晶晶,花一样笑开,“以后你差事多,你就来找我,两个人做总比一个人做快些。这样就可以啦,好久没同你说说话了。” 舒泯是自己在寒苑唯一的朋友,这段时间忽然生疏起来,心中难免有些难过。 但舒泯好像一个人也无所谓,与自己亲近之前,她也是这般不声不响、独来独往。 浅玉有些不开心,扎奚草原上的人想得简单,只要拿你当朋友,这辈子都是朋友。 而舒泯似乎一直都是淡淡,好像有没有朋友,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舒泯看出她的失落,不知该说什么。 自己一直刻意保持与所有人的距离,是为了保护自己和舒母的安全,自己的秘密不被人发现。 也是为了没有任何羁绊,人一旦有了羁绊,就有了软肋。 而自己注定要走上一条极度危险的路,这条路,注定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第34章 雨夜静 舒泯有几分不好意思,忙冲浅玉笑笑。 正好何伯盛好饭菜,将食盒递过来,舒泯看看浅玉,有几分歉疚。 浅玉会意,扯着嘴角笑笑,“你快去忙吧。” 时间不等人,舒泯现在恨不能将一天掰成两天用,来不及跟浅玉说太多,赶紧提着食盒去找不平先生。 刚走出东阁,浅玉撵上来,拍拍舒泯的肩膀大咧咧地笑着,“小泯,我最近差事不多,没那么忙,也不那么饿。我看你近来瘦了许多,脸色又不好。来,你多吃些。” 浅玉将舒泯的食盒夺过来,将碗里的饭菜分了一大半进去。 “不行、不行。都给我了,你怎么办?”舒泯赶紧上前阻拦。 浅玉拉住她笑道,“没事,我这几日没有胃口,本就吃不下去多少。你若不要,我也不想吃,就全倒了去。”她作势要倒,又扁着嘴说道,“小泯,这饭菜我一筷子都没动过,你不是嫌弃我吧?” 这话一出,舒泯也再找不出拒绝她的理由,无法再阻拦,心中暗自感激浅玉,练武十分耗费体力,她与不平先生两人分吃一份饭菜,多半都给了先生。 吃的不够,时时肚饿,练习强度又大。这段时间的确瘦了不少。 舒泯提着食盒飞快地朝后山的草屋跑去,匆匆吃了饭便开始温书。 丝毫没注意,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跟着自己。 …… 雨季来了。 舒泯风雨无阻,照旧天天早起,练功温书,终日忙得脚不点地。 夜深。 舒泯疲惫不堪,抱紧了怀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拖着腿回到柴房。 舒母还未休息,屋内灯光暖暖,灯影裹着人影,映在窗上,灯光鹅黄,舒母静静坐在桌前。 舒泯心中漾起一阵暖意,有了几分气力,匆匆撩帘进屋。 舒母正在灯下缝补,见舒泯回来,舒母招招手,示意她到跟前,弯下身子在她脚边比了比,又比比手中的布,若有所思。 “娘这是做的什么东西?”舒泯好奇地问道。 舒母拉过她,有些心疼,“青微长大了,才这两三个月又窜了一大截个子,都比娘高那么多了。” 舒泯这才发现裤子短了一大截,脚踝赤条条地露在外面。 “这几日阴雨连绵,这样怎么行,这寒气是最伤身子的了。你还是个小姑娘,现在不注意保养,老来落下一身病,遭罪得很。” “快来试试,娘给你改的裤子合身不合身?长不长?” 舒母特地找了料子、颜色都相近的布料,给舒泯缝补裤子,就怕自己手艺不过关,裤子明一块、暗一块,看着难看,舒泯不愿意穿。 怕看出缝补的痕迹,舒母特意在上头细细缝制了一圈精细的水纹花边。 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跟自己当年一样。 舒泯若是知道舒母这个想法,定会笑她想多了。 形象?在舒泯这里不存在的。 舒泯换上裤子走出来。 舒母细细看着,满意地点点头,“大小正好,长短也正合适。” “娘辛苦了。”舒泯甜甜笑着。 “跟娘还客气什么。”舒母笑着,让她再将裤子脱下来,有几处阵脚要重新改一改。 舒母在灯下细细缝补着,窗外又起风了,舒泯起身将窗户关上,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水成线地泄下来。 舒泯坐在舒母身边,托着下巴听雨声。天上一道银色闪电划过天际,舒泯有些恍惚,仿若在梦中,仿佛这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后又置身高楼大厦之中。 舒泯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舒母讲话,“娘,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我讲给你听听吧。” “嗯。”舒母轻声应着。 舒泯放飞了思绪,兀自说着,“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跟大周半点也不一样。 人人都住在高楼大厦里,男人、女人,天天都早出晚归,出去上学、上班。 那里没有人骑马,也不坐马车。出门都坐汽车。就是上头有方向盘,四个轱辘,一踩油门就会跑。” 舒泯竭尽全力地详细描述着,她这梦太过奇特,舒母认真听着,但还是理解不了,微微皱眉,仔细想象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 舒泯也不管,继续说道,“不光有汽车,还有飞机呢,长得像一只巨鸟,咱们要是从京都到崖州,顶多两个时辰就到了。再不必颠颠地坐半个月马车。” 舒母笑了,“如此神奇,那莫不是神仙所在之处?” 舒泯挠挠头,“对你们来说,倒的确是神仙所在之处。” “还有手机,不是吃的那种鸡,若我们不在一处,用这个东西,我就能找到你,就能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脸。” 舒母笑起来,眼睛像是弯弯的月牙,脱口而出问道,“那可以找到子楠吗?” 子楠,是舒泯父亲的名号。 舒泯两眼黯淡下去,垂下头轻轻摇了摇,“不能。在那个世界,人死也不能复生。” 舒母眼圈一红,岔开话题,笑笑道,“青微怎么做了个这么奇怪的梦?你说的这许多东西,娘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舒母望着窗外的一片混沌黑暗,心中空洞无比。 舒泯也不知该说什么,爹娘青梅竹马,伉俪情深。舒泯常常听见舒母在梦中低声呢喃父亲的名字,走过去一摸,枕巾每回都湿透。 不用想也知道,此生挚爱,天人永隔,唯有梦中得以窥见,但醒来总是一场空的绝望。 舒泯这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句诗的悲凉绝望。 ······ 舒母回身过来,脸上照样是笑的,问舒泯,“那在你梦中的那个世界,我们可还是一家人?我可还是你娘?” 舒泯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在那个世界,我没有爹娘。从生到死,孑然一人。” 舒母拥住她,“那即便是蓬莱仙境,青微也不要去了。没人保护你,娘放心不下。” “好。”舒泯轻声答道,拍拍背脊,“那个世界,没有你们,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第35章 记中秋 六月刚刚冒头,几阵雨过后,空气满是湿热,随便动一动,浑身都是汗。里衣紧紧黏在身上,难受得很。 人人叫苦不迭,都道今年这天气反常,比往年闷热许多。 舒泯气定神闲地坐在草屋的蒲团上看书,看得入迷,半点不觉得身上难受。 古话是有道理的,心静自然凉。 不平先生躺在一旁的草席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紧紧皱眉,不大说话。 舒泯以为是天气闷热的缘故,恐他中暑,赶紧打了清水进来,又拧了湿帕搭在他额上褪暑气,自己复又静静坐在蒲团上温书。 不平先生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一把将湿帕扯开,两手枕在脑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 舒泯无法静心了,合上书本,“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不平先生扁着嘴不开心,也不答她,翻身对着墙,重重叹了口气,还是不说话。 舒泯走上前,“先生,学生如今已能百步上墙了,您可还满意?” 不平先生对着墙壁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挤出两个字,“满意。” 半点不上心的样子。 他平日里朝死里逼舒泯练功时,可不是这副懒洋洋的模样。 舒泯又将桌上刚写好的文章拿过来,“这是学生刚写好的文章,先生可要看一看?” “满意。” 答非所问,照样是懒洋洋地两个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舒泯清清嗓子,以手为扇,悠悠扇着,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郝姑姑新得了一壶桂花酿,听说不错。” “满意、满意······” 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墙间传来。 舒泯走到桌前撩起衣摆坐下,继续翻开书本。 刚翻了一页,席子上的人弹起来,圾着鞋冲到舒泯身边,一扫方才丧眉耷眼的样子,口水都要淌下来了,笑嘻嘻地腆着脸问道,“哪儿呢?哪儿呢?” 舒泯明知故问,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眨巴着无辜的双眼,淡淡问道,“什么?” “小丫头子,你少给我来这套,别人不了解你,老儿我还能不了解你?老儿可是你亲师父!酒呢?桂花酿!” 舒泯气定神闲地翻着书本,嘴里悠悠地答他,“先生还知道您是亲师父啊?” “老儿怎么不知了?”不平先生叉着腰。 舒泯眼睛慢慢扫着书本,嘴下却不饶人,“那先生可做到一个师父应尽的本分了?” “做师父的本···本分?” 这年头当师父的反倒要向学生尽本分了?这是什么歪理? 舒泯啪地合上书本,“论文,学生的文章先生不看、不批,扔到一旁。论武,这凌波微步也是时候该教下一步了。先生作为师父,哪一样做好了?哪一样尽为人师者的本分了?” 不平先生让她一下说懵了,但自己的目的依然记得很明确,虽然语气莫名有些虚,“那···桂···桂花酿?” 舒泯叩叩桌子,“先将功课批了再说。” “好嘞。”不平先生赶紧答应道,忙不迭地去批改舒泯的文章。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 心中惦记着桂花酿,也来不及多想,匆匆看了舒泯的文章,一面批注,一面给舒泯讲解。语速是前所未有的快。 舒泯看他一眼,不平先生会意,赶紧解释道,“凌波微步你练习得不错,就是有几个身法还有些问题,老儿明日手把手教。” 说完不平先生一脸期待地看着舒泯。 “最后一件事,先生要如实交代。”舒泯啪地一拍桌子,神情严肃。 不平先生忙不迭地点点头,“一定坦白从宽。”这些稀奇古怪的词语,他也跟着舒泯说习惯了。 “先生近日为何如此反常?终日唉声叹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平先生如此反常,舒泯多少还是有些担心。但说一听见酒还是一副馋鬼的模样,应该没有大事。 “唉。” 不平先生又深深叹了口气,神情悲伤,有气无力地开口,“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之日,叫人心中怎能不难受?” 舒泯一怔,自己怎么忘了这事了。 团圆之日快到了,他定然是想起亲友故人了,心中必定十分失落。 他年纪已大,不知家中还有什么人。 舒泯试探着问道,“师父膝下可有一儿半女?” 不平先生看傻子似地看着舒泯,“小丫头子,老儿我是佛家弟子,何来妻女?” 舒泯弱弱地反驳道,“不是俗家的嘛。” 不平先生捋捋长须,瞥了她一眼,悠悠说道,“对待信仰要虔诚。” 舒泯哼了一声,“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半点没少吃的人,谈什么虔诚。” 不平先生没听清,接着说道,“老儿已经是这把年龄了,自己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父母自然已经仙逝。只有一个亲亲的侄孙尚在人间,算来应当比你小个几岁,也到懂事的年纪了。” 舒泯微微点头,宽慰着不平先生,”既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想来也是会照顾好自己的。如今世道还算太平,他定会平安喜乐,师父不必太过挂怀。” 不平先生先是点点头,而后诧异地看着舒泯,“谁跟你说老儿挂怀他,那侄孙有爹有妈,有吃有喝的,过得可比老儿我安逸多了。有什么可挂怀的?” 舒泯也彻底糊涂了,“那方才您感伤中秋团圆佳节······” 不平先生一拍大腿,“啊呀,老儿是感伤那侄孙家门前池塘里的螃蟹!秋风起,蟹黄肥,正是吃蟹的好时节。从前老儿每年都要去他家吃螃蟹、喝黄酒的。 泛舟湖上,蒸二两肥蟹,一口下去,满口鲜香。再小酌一杯黄酒驱寒,这小日子,神仙来了也不换。” 不平先生咽了咽口水,一脸向往转为满脸惆怅,继续哀嚎,“可真是愁死人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吃上!唉!” 舒泯翻了个白眼,自己还当是出什么事了,闹了半天还是因为吃。 她瞄了一眼清汤寡水的食盒,吃了这几个月的清水菜、杂鱼粥,一把年纪,又是个老饕,也算是委屈他了。 舒泯盘算着螃蟹是没戏了,但这桂花酿这个小目标,努力努力还是能达到的。 ······ 郝姑姑正捧着桂花酿闻得笑弯了眼,忽然控制不住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她皱了皱眉,是谁?又要算计老娘! 第36章 东阁。正午。 每天就是吃饭的时候,舒泯精神最好,回回都能抢到第一个。 今日耽误了一会儿,她只得老老实实排在后头,跟着人群一点一点往前挪。 郝姑姑抱着手站在一旁守着,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余光一瞥,走近舒泯,弯下腰来仔细看舒母给她缝补的裤子,“你娘补得啊?手法不错,若不凑近了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舒泯笑笑,“谢姑姑。” 郝姑姑顺着裤脚打量上去,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舒泯已经高出自己一头了。 “你这个子倒是长得快。”郝姑姑打量着说道,“可惜了,怎么只往长处长,却不见长胖啊。” 舒泯不好意思地笑笑,郝姑姑瞥了她一眼,皱眉说道,“平日里你吃得也不少啊。” 舒泯笑了笑,“姑姑,我还有两个多月才满十七呢,还处在生长发育期呢。” “呸!”郝姑姑狠狠啐了一口,虽然听不明白这几个是什么意思,但大致能猜到。 郝姑姑皱起眉头,“姑娘家家的,怎么不知道个害臊。” 舒泯淡淡笑笑,继续安静地排在人群之中。 郝姑姑仍旧抱臂静静看着,忽然不耐烦起来,朝何伯走去,“何伯,照你这么个磨蹭法,吃完饭都什么时辰了,还干活不干了?” “得得得,走吧。我来。” 郝姑姑一把夺过何伯手中的勺子,不耐烦地给众人盛起饭菜。 天气热,东阁里本就闷,郝姑姑也就允了各人拿自己的食盒盛了饭菜去阴凉的地方用饭。 这条规矩来得及时,舒泯正好不用每日琢磨今日用什么借口离开东阁了。 郝姑姑性子爽利,动作更是麻利,不一会儿就轮到舒泯。 “有劳姑姑。” 舒泯将食盒递过去,郝姑姑动作极快,三两下盛好,盖好食盒递回去给舒泯。 动作极其麻利,舒泯都还没看清,郝姑姑已经将食盒塞进自己手里,一把将自己推开,扯着喉咙高声喊着,“下一个!” 舒泯接过食盒赶紧朝草屋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今日的食盒,比往常沉了许多。 抬头无意瞥见南院门口好像站了几个人。 舒泯匆匆瞥了一眼,并未理会,赶紧提着食盒朝草屋跑去。 小腿上的沙袋随着步伐起伏,一下一下拍打在腿上。 ······ 南院平日里不怎么有人来,现下倒是站了三五个少年。 “拿来吧。”蔡佃朝方允伸出手。 方允手心全是冷汗,嘴角抽搐几下,颤抖着声音问道,“什···什么啊?” 蔡佃有几分不耐烦了,一把揪起方允的衣领,垂眼看着他,”你说拿什么?” 方允瘦小,像一只小鸡仔一样被蔡佃提起,满头是汗,腿下发软。 “我不想跟你废话,识相的就自己拿出来,我便记你一功!”蔡佃一把将方允推到在地,握了握拳,骨节捏得咔咔作响。 方允吓得脸色惨白,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我、我真没钱了······” “我说了,别逼我动手。”蔡佃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 蔡佃还没说完,后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蔡佃一下飞了出去,踉跄几下站在原地。 蔡佃回过头来,必钦不耐烦地站在身后,抱着手臂说道,“你怎么废话那么多,磨磨唧唧,半点不像个男人。” 他居高临下看着方允,半句话也不说,看着地上瘫坐着的方允,抬起腿狠狠踹下去! 方允紧紧抱住肚子倒在地上,脸色涨紫得如同猪肝一样。 必钦一把将他拖过来,蹲下身伸手朝他身上搜罗去,三两下便搜出一个钱袋子。 必钦打开荷包看了一眼,皱眉有些不满,“就这么点?” 方允瘫倒在地上,疼得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弓成虾子,两手紧紧捂住肚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大哥,拢共就只有这些了。” 必钦皱皱眉,将荷包中的几个铜板一气掏了个干干净净,将荷包扔在方允身上。 而后正眼都不看方允一眼,大步从他身上跨过去。 必钦搓了搓铜板,抬头看了一眼蔡佃,“走吧。” “呸!” 方允紧紧攥住钱袋子,捂着肚子站起来,瞪着远去的那几个身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 没有签约,只能先切了,对不住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