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224期》 第1章 广漠狼图腾(一) 混乱!哭喊!柜子!带菱花镜的大铜柜! 脚步!脚步!脚步! 床下!台后!衣橱! 祈祷!恐惧!绝望! 她的反应很快,这已是房中最能藏人的地方,她的嘴正死死咬着手帕,半点声音都没发出。 可还是没用,火光从柜门一拥而入,刺得她娇小的身体愈加瑟缩,一只很大的手,带着酒臭味,抓住后衣领将她拎了出来。 “啊——”天下第一刺客柳青离一声惊叫,猛地坐起。 待喘息稍定,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驿馆的床上,身处一个和沈云舒一道回京路过的边关小镇乌城的驿馆。身边的炉火暗暗跳动,窗上笼着一层白霜,外面巡逻的军士踏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杂沓的步伐声。 已经很久没做过关于家变的梦了啊。 当时抓她的那个官差,火光明明就照到了他的脸,可不知为何,她却始终想不起他的长相,每次出现在梦魇中的,都是一只带着酒臭的手。 这个梦,却让她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也念那些四书五经,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似懂非懂,也都摇头晃脑,背得头头是道。 爹的书读得不很多,但懂得什么叫以身作则。而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是“你只要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便够了。” 而她,虽然从小就比别人更懂得保护自己,但大体上也曾是个温暖、健康、纯粹的孩子吧。只可惜,这一切,在那一天,全都被彻底颠覆。 席卷而来的仇恨,助她铸成了冷硬的坚壁,从前相信的那些东西,在嗤之以鼻的嘲笑下被深埋。 然而,自从见到沈云舒,似乎心里的什么东西,开始渐渐苏活…… 那个傻瓜难道不知道冷么?明明看到她冰山一样的铠甲,也不管不顾地紧紧拥抱。然后,便是此次石亨的覆灭,又在青离近些年遵循的规则上打破了一道裂痕。难道叫做公道的那种东西,真的打算回来了? 所以现在,青离的心里似乎时常能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叫她继续冷漠、强悍、自保,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她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尽管如此,就算世上的人都活着,也仿佛只剩下她一个;而另一个,虽然微弱,却叫她热诚、良善、博大,拥抱这个良莠不齐的世界,尽管那温暖中必然也有刺疼。 青离揉揉太阳穴,在两种声音的冲突中,她有时觉得整个人交瘁而错乱…… 但不管了! 如果终生找不到答案,也不过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看心情决定就好了——于是她用一句未出声的粗口把心中的斗争全扔了出去,重新毅然决然地钻进被窝。 不过,似乎这晚她注定是睡不成的,才合了眼,尖厉的号角忽然从远处的城楼上传来。青离一下跳起,难道这又是一个久远的噩梦? 不,不是! 整个沉眠的小镇都被这声音惊醒,刚才还十分冷洌的街道此刻火光熊熊,列成方队的军士急切但不甚整齐地跑向城楼,呼出的气息化作阵阵白雾,百姓们的窗口也都亮了起来,男人女人的呼喝与孩子的啼哭响成一片,间或能听清里面的几句—— “鞑子来了!” “鞑子打城了!” 青离一骨碌爬起,扯过衣服穿上,在门口正碰上云舒,便一同往城楼跑去。 城楼上喧哗着,从高高的城垛探头往下一望,只见旌旗猎猎,火把如林,头排雁翅般一列高头大马,皆黑亮得能吞没夜色。马上骑士个个背挎强弩,手持钩枪。那钩枪顾名思义,长柄端嵌有后钩和枪刃,既可攀城,又可厮杀,在火色下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当然,马上骑士们全不是泥塑般立着,而是指手画脚,大声笑嚷,用叽里咕噜的蒙语,或是简单的汉语粗话,冲着城上嘲弄辱骂。 急了半晌,此镇最高军职的孔守备爬到城楼上,一双肉泡小眼,两弯八字翘胡,脸上并无太大惊慌的神色。 云舒忙过去招呼,问如何迎敌。守备白天见过云舒,知道他是京中捕头,所以还算恭敬地还了一礼,但语气可就没那么和善了:“沈大人供职于刑部,并非兵部,这军政之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在下并非想干预大人的军权,只是有何用得着处,在下一定在所不辞!”云舒知道可能唐突了他人的权威,忙解释道。 “沈大人不必担心,一时半刻蛮夷自去。”孔守备神秘地笑笑。 云舒、青离对看一眼,半信半疑,正不知这守备有何妙策,一个军士慌慌张张地跑来,跪下禀报:“可、可汗说,粮食要翻两倍,金银要翻一倍,才肯撤走!” “什么!上次不是说好的么!”孔守备这下倒开始须发皆张了。 “可汗说了,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半、半日内筹不得,就要发兵攻城,将我城夷为平地……” “那还不快快去筹!”守备大喝。 云舒、青离无语,这果真是“退敌妙策”啊。 “我家都没米下锅了,拿什么筹啊?”蓦地,一个城垛里的士兵叫喊起来,继而引起一片响应,“我等不愿纳粮,愿死战退敌!” 守备小眼一骨碌,半压半哄道:“你们看那鞑子兵强马壮,旌旗遮云,怎可意气用事?若他们一时激怒,踏破此城,你们还心疼那点米面?怕是连脑袋都没了!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点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能打发他们去了,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善功莫大?” 青离听他这边厢旁征博引、文采斐然,心中却只涌起一句粗鄙不堪的俗话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正喧闹间,忽听羽箭破空之声,继而传来一声惨叫。猛回头,却是一个兵士扶在城垛上的左手,被一支乌杆金箭贯穿了。 城下立于最中的蒙人此刻还保持着搭箭开弓的姿势,镶了金边的战袍在风中旗帜一样地飘扬,即使不看这些,钉在兵士手上的金质箭头也说明了他尊崇的地位。 蒙人骑兵因这精准的一箭大笑呼喝,赞颂着自家可汗的神威。而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城楼,却一下子陷入沉默。射箭处距城上何止百步,此人想射手便是手,想射头,也一定便是头了。 众人正木然间,却见一个伶仃女子,如狼似虎地拨开兵士,一腿跪上城垛,也不多话,张弓搭箭,往回便射。 这女子无疑正是青离,因事出突然,她又是个弱女子,谁也没想到这一出。待守备惊慌喊出:“不不不不要——”那箭矢已划破长空,直奔那蒙人可汗的眉心而去…… 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可惜的是,它并没激起任何惨呼或愤怒,而是在短暂的惊愕后,迎来更大声浪的笑嚷。 青离自负箭法精绝,却一时没发现蒙人也真相当狡猾——堪堪立在弓箭的射程边缘附近,但重要的是——他们顺风。因此,她那支箭,在距离目标还有小半丈远的地方,一头向下俯冲,栽到土里。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地起身,立在城垛上,冰冷的月光斜下来,照得半身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第2章 广漠狼图腾(二 ) “青离,快下来!他们又放箭怎么办?”云舒在下面喊,她没动。 蒙人没再放箭,倒是好像发现了什么,交头接耳一下,向城上更大声地笑骂:“女人出来打仗,你们的男人都死光了,还是尽是孬种?” 青离将牙咬了半天,心里计算着弓箭的射程。确实,凭她的功力,怎么看都还不够。不过,以为射程不够姑奶奶就奈何不了你们吗? 于是,她猛地回头冲下喊:“云舒,这镇上应该配了火铳,帮我要一支来!”。 火器在明代军事上有着相对成熟的应用。永乐帝始设神机营,在征讨漠北以及后来的北京保卫战中都曾立有大功,火铳便是营中一种较常用的轻型火器,类似于现在的单发步枪,但没有瞄准器。不过在民间,这些都是被禁止私造私用的。因此云舒不由一惊:“你会用吗?” 青离没答话,跳下来拍拍两手,直接转向孔守备,面无表情地指着云舒道:“他外祖父是永昌侯——兵部尚书的亲家、吏部侍郎的姐夫,有劳大人拿支火铳给他。” “喂——”云舒在一边抗议。 青离白他一眼,没搭理。其实何尝不知他最反感拿这些权势压人,但对君子有君子的做法,对小人,也只好用小人的方法了。 而孔守备果然很敬业地证明了,自己是个小人……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支灰扑扑的火铳送到了云舒手上。守备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他必然以为青离不可能会用,因此还不太担心。他哪知道,青离家中有一半人,原来都是神机营的。 那铳长约一尺半,口径小一寸,外有刻文,方便抓握。青离拿过来,擦擦灰尘,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顿时翻上胸口,莫可名状。 “云舒,这是两人用的,我支架瞄准,你点火!”她一边厉声说,一边再次趴上城垛,用臂弯抵住铳尾,以抵御发射时产生的后坐力,闭起一眼,聚精会神地往那兀自兴高采烈的敌首头颅瞄去。 迎面的朔风野大,青离的黑发乱舞着,嚣张得像无数条怪蛇,整个衣衫被风灌满,鼓胀成青碧的气球,抓紧武器的一刻,愤怒、仇恨、暴戾、嗜血……似乎又占领了她,火光闪烁出许多往事的片段,却在某个地方烦躁地卡壳: 刚才那个梦,那个从柜子里把她抓出来的官差,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他的脸呢?当时不是决心,一定要记得那张脸,一定要有朝一日前去报仇雪恨的么? 烦躁中,枪响了,青离在心中呐喊:你们要的牛羊、金银、珠宝,都给你们送去…… 她的耳膜迎来城下一声凄厉的长嘶,最雄壮的黑马人立起来,而后又痛苦地前倾,跌落尘埃,将身上的人生生掀翻了下去。 青离略有些失望,原来只打中了马。而她七八年没碰过火铳了,不比箭法纯熟,其实能打中马已算不错。 不过如此一下,已是大大杀了对手的锐气——他们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原来也有被脑袋开花的危险。何况从那样高大的马上猛然摔下,那蒙人可汗显然也有所损伤,于是一时之下蒙人的队伍乱了方寸。而城楼这边,看见可汗坠马,军士们则高呼大喝,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蒙古骑兵看这势头不对,无奈,打响了尖锐的呼哨。 只一会儿,方才的那些火光旌旗便都恍然如梦,只留下铁蹄踏起的滚滚烟尘。 孔守备的脸色阴晴几次,最后他想到的是,云舒乃过境之客,马上就会离开,不如先忍几天,免得万一得罪了永昌侯,可就比较糟糕了。 “方才那是什么部落?”青离一边闻着袖口留下的硝烟味道,一边问身旁的军士。 “是小王子。”兵士恭敬答道。 “哦?”青离惊愕一声。她知道土木堡之变后,不止明朝发生了很多事,就连瓦剌也起内乱,整个部族陷入分裂与衰弱;在此同时,另一个蒙古部落鞑靼崛起。而成吉思汗的后裔,即黄金家族,便是鞑靼部落的核心。所谓“小王子”,是明人对成吉思汗十五世孙达延汗巴图蒙可的称呼。 其实青离并不太关心,只是随口问问,接下来,便准备回驿馆继续自己未竟的睡觉大业。 一进房间,桌上居然有碗银耳汤,下面压了张纸条,上面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趁热喝。 她笑起来,小口地抿着。汤很热,一口下去,在喉咙处有些烫,可待落了肚,全身就都是恰到好处的暖意。 一瞬间,刚才还在胸中徘徊不去的激荡与暴戾好像漏了气般悄悄散走,脸上的红烫也渐渐消去。 她想到蒙古人。他们来抢东西,她当然生气,不过归根结底她对他们的态度却有些矛盾:一方面,痛恨恃强凌弱;另一方面,信仰强者为尊。何况,两宋的历史活活证明,没有蒙古人,还有女真人;没有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没有契丹人,还有党项人…… 以青离的身世,你认为她会给不能自保者多大程度的认可和同情? 倒是“小王子”这个称呼,虽然青离知道只是因为他即汗位时年纪幼小之故,可一联想到刚才马上山岳一般的大汉,还真是有些好笑…… 想着想着,也许是折腾了一夜太累了吧,青离放下汤碗,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黑暗中,有一支长长的队伍,火光下的哭喊声弥漫着胭脂的味道。 又是梦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可却无法醒来。 前头有人昏倒了,好像是常校书的妻子——她丈夫因为会写字,曾代一名武官在景帝时废太子的联名上签字。 官差骂骂咧咧地走来,一口酒喷在那女人的头上。然后自己哭了,说真的走不动,抱着官差的腿哀哀大哭,整个队伍一时陷入了混乱。 而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趁乱找到机会,割断手上的绳索,拉着姐姐偷偷跑掉。然后,公人们一发现,自然便分了几路追来。 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节气,总之田地里刚刚烧荒,地上满是焦黑的断草,没遮没掩的。所以,很快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官差,他长得很滑稽,圆圆的脸,小胡子,一双眼大得有些突兀,外带一身酒臭。 第3章 广漠狼图腾(三 ) 等等! 青离一个激灵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这不就是那个把她从柜子里拉出的官差么?居然,居然想起来了! 那么然后呢?她赶快在脑中疯狂搜寻…… 和胖官差很长一段时间的四目相对之后,却忽然听到,他回头冲另一些人喊:“这边什么都没有!” “哦?反正是两个小鬼,上报死了算了!”远远地传来答话。 当时的她和姐姐,完全愣住。 那官差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持了最后的善良…… 想到这里,青离,坐在驿馆床上的青离,突然呆住了,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想不起他的相貌。正是因为这件事,有人放过了她们姐妹俩的这件事! 这么多年来,青离几乎彻底忘了,以为逃跑得一帆风顺,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运气。可为什么会选择忘记呢?因为这件事会削弱她的仇恨,而仇恨,便是她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基础…… 原来这个世界,始终,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它只是保持着灰色,波动而冲突地运行着。 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选择。然后,迎接选择之后那同样无比矛盾的人生…… 青离一觉醒来,太阳居然都到了中天。她忙起身洗漱,见云舒的房间从外落了锁,便向人打听。驿馆的老仆恭敬地告诉她,云舒刚出门,说要去见什么人,走时本想叫她,结果看她的房门没开,知道她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这才罢了。 青离道了谢,便也忙着去街上找,却见前面一人长身玉立,虽背对着她,但是看那身形,必是云舒没错。 “云舒!”青离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叫我?” 青离惊讶地张大嘴,声音怎么是从后面传来的? 她立刻扭头去看,后面果真是云舒没错,那前面的是…… 讶异间,前面那人也回头走到她面前,认真地上下细看她,然后甜甜一笑:“我认识的女子里头,还是你穿青色最好看。”一句说得很真诚的甜言蜜语。 “天翔,是你啊。”青离笑得有点尴尬,本想问问他怎么在这儿,但觉得人家兄弟大约自有联系的方法,便没开口。 再看赶到两人身旁的云舒,他似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在天翔出现之前,他神采奕奕,略带狡黠,杀伐决断,颇有名捕的架势。而此刻,甚至连她,都没能注意到云舒就在自己的身后。 青离曾经以为是天翔太明亮,但现在她发现,其实更大的问题是在云舒这里:他自己,暗淡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孙娇娇送给侯爷的那幅字上的落款,那是另一对姓沈的兄弟:沈度、沈粲。一个专攻楷书,一个擅长行草,所谓“不欲兄弟间争能也”。那并不见得是虚伪,而是一种——怎么说——生态。只要人与人打交道,就会自然形成的东西。 面对不同的人,一个人会活在完全不同的生态中,就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面对兄弟朋友时却可以义薄云天。每个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一面才是真相,所以常对别人看到的感到惊诧。所以,青离对云舒在天翔面前的暗淡感到无法理解的同时,说不定天翔也觉得,云舒在青离面前的明媚才是不正常的。 而青离,很不喜欢云舒在沈天翔面前表现的那个样子。 如果天翔消失呢?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青离却立时被自己的邪恶吓了一跳。就算她万般的偏向云舒,也不该如此想天翔啊,于是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在心里飞快地内疚道歉。 当下,沈家兄弟与青离一起回驿馆围炉谈叙,听说了青离和云舒在山东重逢,天翔抚掌大笑。 当然,两人谁也没说相逢的地点……那个也太不好解释了…… “当初你自请去山东抓那采花大盗花五,我还劝呢,早知能遇上青离,我就去了。”天翔又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心中猛然一紧。这是她早就怀疑却又不敢深想的一件事:云舒的出现,未免过分的巧了。 神州之大,云南两广江浙他什么地方都不去,却偏偏去了山东。而山东也分了许多县镇:泰山、曲阜、济南都是鼎鼎大名的大城,可他偏偏出现在昌乐那种小地方。 青离也曾宽慰自己,这大约就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了(虽然似乎是孽缘……)。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心里始终半信半疑。就像她做下的许多案子,都被归为是神鬼所为,但这只是无能的查案者逃避无能的说法。可此时的她,是不是也像那些无能之辈一样了呢? 正想着,又有一句话尖锐地刺进她的耳膜:“你去山东,可听说昭阳侯那里出了‘不恕’的案子?” “有所耳闻,但因没人报案,官府也无法查证。”云舒答道。 这倒并不出乎青离的意料。豪门大户讲究脸面,怕家丑外扬,死几个人并不算什么,而这点心理,正是柳不恕至今依然能逍遥法外的主要原因。 “你跟柳不恕的案子也好久了,一直没什么进展么?”天翔又问。 “惭愧,”云舒低头道,“原本去年春夏都还有信儿,后来不知怎的,线突然就断了,又有旁的几件事忙,所以也没怎么顾得上。” “忘了忘了,青离的推理也很厉害啊,你有没有将柳不恕的案子说给她听——青离,帮帮忙。”天翔先问云舒,之后眼睛转向一边,又看着青离。 “啊?哦。”青离脸上赔笑,心中吐血,含混着应声。 “说哪宗呢?”云舒问。 “一年多前寿王的好了。”天翔道。 “那种死法……换一宗吧……” “案子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不懂,”天翔瞥他一眼,自顾自讲起来,“一年多前云南有个番王……” 青离过往的记忆一下涌上来,那件事她干得也确实阴损了些。 当时的情形是,寿王身边有两位爱妃,丽妃妖艳泼辣,霞妃风流妩媚,二人斗得势同水火。忽然有一日,丽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增兴之药,一连七夜将寿王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而就在霞妃捶胸顿足、眼中喷火时,第八日早晨,寿王死在了丽妃的床上,剖开第八颗碧绿的丸药,里面有极细小的一张字条:第七丸是牛的剂量,慎用。落款“不恕”。 “这个不恕,甚是促狭狡猾,就那样面都没露,便生生弄死了一个王爷。”天翔的笑声把青离拉回了现实。 第4章 广漠狼图腾(四 ) “据侍女说,卖给丽妃药的是个矮小胡僧,脸遮在头巾下面。你对此有何看法?”云舒转向她问道。 “胡人多半身材高大,矮小的话有点可疑。”此时青离不敢多说,却也不敢不说,如果一下变得痴傻,才会引人怀疑。 “就是,”云舒笑了,“我也不信不恕是什么胡人。” “牛鼻子最喜欢弄些个方子,”天翔又说,“所以我说不恕,是不是当过道士啊?”青离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那药是从青楼弄出来的也不一定。”云舒接着道。青离再次感到窒息。 “你想过没,不恕可能是女人?”云舒又问。 “怎么讲?”天翔似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不恕杀人,男女都有,若是男子,很难接触到贵妇夫人,可若是女子,却都容易多了。” “这么说,不恕说不定是个人间尤物啦?”天翔大笑。 “青离,你怎么看?”云舒转头看向青离。 青离的心此刻已被提到了嗓子眼上,突然被这么一问,完全呆住,半晌方才轻声道:“其实我昨天睡得太晚,所以今天一直都有些蒙,没跟上你们说话。”说着,她起身往房间里去,“你们聊着,我去补个眠。” 她那时的第一反应是马上逃离他们的话题,以防某一句话不小心说漏,可是回到房里,却莫名地开始恐惧与愤怒起来。 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方才,是在套她的话么? 不!至少沈云舒应该全知道了!要不他怎么可能碰巧出现在昌乐? 那他在干什么?玩她吗?像猫抓住老鼠后一样,以颠簸她的心情,窥探她的反应取乐么? 云舒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跟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说一千道一万,他是个捕快。 正纠结着,门被敲响了。 她就坐在床边,愤怒地盯着进来的人,也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青离,是不是不高兴了?” “……” “我哥说的那句‘你又不是不懂’惹到你了?” “……” 这两句话让青离又开始有点迷惑,难道是自己太多心了,他们谈到那个话题只是碰巧而已? 不过她不想再如此猜测下去了,左右摇摆是最痛苦的。最大不了摊牌,鱼死网破,没有他的这么多年,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于是青离起身,闩了门,然后转回来,双手紧紧抓着门闩,背靠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直盯着云舒问:“你知道我的过去?” “除了你自己说的,不知道。”云舒有些愣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回答。 “真的?”青离的目光依然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 “那个……青离……”云舒面上带着微笑,走近了些,“以前我也有过喜欢的人,过去的事,我俩互相都不计较了吧。” 青离警觉地看着他,显然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担心他在意她的出身。但这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青离似乎看不太清。 “沈云舒,要说,咱们今天就都说个清楚。之后想怎么样,随你。”青离在做最后的试探,整个身体紧绷着,仿佛准备迎接一场一触即发的战斗。 云舒却好像彻底放松了下来,上前笑道:“我何尝不想你从来不曾沾染过半分污泥,可是不经历那些,你怎会像现在这样特别,又怎会被我遇见?所以,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过去了,我不会翻出来,你自个儿更别老想着。” 换在别的时候,这是会让青离很感动的话语,可此时,它却只让青离感到是在鸡同鸭讲。但她总不可能直接问云舒,知不知道她是柳不恕,于是她换了另一种比较直接的方式道:“你说除了我告诉你的,你对我的事情一概都不确知对不对?那就立即起个重誓。” 云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青离,这有点过分了。” “爽快点,起不起?” “罢了罢了,我也知道你有信不着人的毛病。”云舒终于还是低了头,举起右手道,“我说的若是假话虚言,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 但当这些可怕的字眼猝不及防地冲进青离的耳朵,刚才还在威胁他人的青离突然蒙了,某种感觉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她的整颗心:他起不起誓,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他不要有事,只要他不要有事,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意这些狠毒的报应落在他的身上…… 所以青离大叫着冲过去,一把将云舒的右手拉下来:“别说了!” “我不说完,你到时心里又不安生,”云舒挣着拉了几下右手都没拉起来,遂举起左手继续道,“身化血水,骨肉……” “闭嘴啊!” 青离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伸手拼死拼活地拉他的左手,结果二人双手上都使着力,一时互相缠住了,可云舒口中却并未停下话语,“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水,骨肉为泥……” 笔墨写来虽多,实际这些事都只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青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世间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双不停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刺穿她的耳膜…… 闭嘴吧,只要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 实际上他已无法再发出半点声音。 云舒手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呆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洌。她的嘴唇也有点冰,触感像玛瑙、玉石之类。 那一刹,他彻底蒙了,完全没有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概念,正不知所措间,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地噌噌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狠狠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完全就是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此前确实从未明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不再见他! 云舒的脸也通红,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第5章 广漠狼图腾(五 )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不知怎么,冒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唯一表达清楚的是结论,而说不出来的,却是个中微妙的情感。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大约是:虽然我不够好(做捕快一年到头四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出身官宦,却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件事,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自己没说出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那一刻很有些情绪失常,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这句话在她心中补全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了你就是。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了身上的尖刺:“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轻轻一吻本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罢了,可别当真。”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道。 青离再一次把云舒推了出去,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人的感受却都被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云舒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着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沈云舒不出一声地推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倒,直到晚饭送来。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在有人进门的一刹那,青离多么希望那人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前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取那盘里的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玩意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小点,不自觉便拈起来。谁知入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随即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了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才用了这个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我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想要推开他,可他却越搂越紧,笑着抚她的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我这儿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都顺着眼泪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号啕起来。 她的心里有多少事啊! 好好的家突然就没了,只能和姐姐寄身青楼。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这天下第一刺客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了那样。 “玩玩而已”对云舒是多重的话啊,怎么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用到那么深地伤害了最在意的人,却连道歉都说不出口。 她不值得云舒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他们不过是在讨论案子而已。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知情,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了,之前居然还想过让他永远消失,而他对自己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微笑,“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里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掖好被子,然后退了出去。 青离隐约看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门但没闩上的。 她没法去解释,方才只是将天翔当作一棵树或是一块石头。但又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翌晨,捕头兄弟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跟我们回去吧。”天翔劝道。“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出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捕快找人更拿手的?”天翔道。 这件事情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儿絮絮劝着,可青离的注意力完全飘向了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了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只能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第6章 广漠狼图腾(六 )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都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青离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盅,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盅落到了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盅的啊…… 茶盅落在地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七片。但青离却并没想扔下它。那么只能,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客退化的唯一下场,这么快就要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瘫软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擅长给平躺者化妆的女人来。 那女人的脸蜡白,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框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青离面上描出一张同样像面具的脸。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都是军士。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青离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绑好。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得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真是荣幸啊…… 看到孔守备,青离已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塞到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堆里。这群女人都很年轻,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她们的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在哭的女子,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这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作揖,带着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可万万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吧?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只是觉得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可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曾经拿火枪轰过可汗的女人。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备。 老天爷也真是不厚道啊!早知道只有到今天的性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儿疑神疑鬼个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只有到今天的命,还会跟云舒吵架么?应该在他耳边说上一百次一千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多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然后他们便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 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蹬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居然是被唯一剩下的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说不定身上的药劲过了,她还能有活路呢? 心里的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要是能拖延得来,甚至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夺了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可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恰当的,正焦躁间,却连最后的机会也被剥夺了:青离被推入一间金顶的大帐内,帐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正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名叫巴图蒙可,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男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什么都没有。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的心狂跳起来,刚刚升起来的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出的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她整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