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299期》 第1章 申九妹(1) 清明时节,细雨纷扬,冒着雨的丁凡慢慢啃嚼手里的馒头。这场雨把街上行人几乎清空了,独自行走于雨润的石板街面,将馒头蘸着春雨的清凉吃下,真是绝好的享受。 啃完了馒头,他张着嘴承接雨丝,不多会雨丝变成了雨条,他才嘻笑着大步跨进街边一家杂货铺。 到了人前,他收敛童心,向柜台里闷坐的店老板道:“店家,借你地儿避避雨。”店老板精神一振,含笑道:“客官请便,请坐。” 店内靠门放着长凳,丁凡坐了。 店老板向他打量,见他右边脸上有道长长伤疤,但五官端正,目光清亮,遂搭话道:“客官冒雨赶路,要去哪里啊?” 丁凡道:“不拘哪里,就是闲走走。” 店老板道:“出门在外,何不随身带伞?既挡风雨,又遮太阳。你看我店里这些伞,客官挑一把,我给你个好价钱。” 店堂上空齐梁支着一张竹竿绑就的大架子,横七竖八倒挂了许多撑开的伞,纸的布的绢的、红的白的黄的,形状或圆或八角,伞面或印雀开屏、凤朝阳,或描蝶恋花、鹊闹梅。 丁凡来回看了两遍,笑道:“都很漂亮,只没有我喜欢的。” 店老板道:“这一把,不信你看不上!”弯腰从柜台里取出一只长条形木盒,轻放台面,慢慢打开,双手拿起盒中油纸伞奉上。 丁凡忙双手接过,先是一股桐油香气扑鼻,撑开来,先见到伞骨间五色丝线穿渡匀密,再看伞面,形作浑圆,底色墨绿,满绘着竹枝竹叶,虽都为绿色,自有浓淡深浅之变,枝叶疏密有致,每枝每叶无不各具天然之态。更难得的是,那桐油刷过的伞面本有光泽,所绘枝叶却能另行表现出光照来,对着这伞面,就好像处身清朗阳光下的幽静竹林。 见他发呆,店老板微露得色,道:“这把油纸伞,光丝线就穿了两千多针,每根丝线的脉络都清清楚楚。伞骨是用深山老楠竹制成,用上五年八年都没问题。这画可不是石印出来的,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天下绝没有相同的第二把。对了,这伞还有个名儿,叫做‘光竹’。” 丁凡细看手中伞,不过就是竹制纸糊,然每处细节每个部件都精湛至极,不值钱的原材料经由妙手匠心,竟成为通体尊贵的珍品。 丁凡越看越觉钦佩,问道:“此伞何人所作?” 店老板道:“不晓得。这是镇上张秀才寄卖的,市面上从来没有过,讲了死价钱,十两现银。” 市面上的油纸伞,贵的也不过数十钱,这把真算得上天价。 店老板看他神情,悠悠道:“世间物品,识货便不贵。我店里挂的这些伞,一般人都会挑花眼,张秀才寄卖‘光竹’以来,客官是头一个打开的,客官眼界不凡哪。”他本有奉承之意,但说的倒也是实情。丁凡一咬牙,掏出钱袋,将袋里两锭五两的元宝放上柜台,买下了“光竹”。 他问明了张秀才住所,雨一停,便携伞去寻。那张秀才可巧在家,见是买伞之主,心头先有好感,迎将进去,奉水相待。 丁凡道明来意,张秀才道:“作伞之人的姓名便在柄底。” 伞柄是一段长短大小恰合手掌的竹节,镂空刻着竹叶之形,丁凡也曾细加欣赏,却尚未留意手柄之底,这时依言去看,才见竹节内凹处刻着“申九妹”三个端秀小字。 张秀才道:“据兄台想来,这申九妹当是何等样人?” 丁凡道:“这却不便妄猜。看这伞成色极新,应是时下之人所作。” 张秀才道:“据说申九妹乃当世一妙龄女子,张某无缘谋面,然观伞之精美,此姝必为兰心蕙性之佳人。古人有梅妻鹤子,张某曾有伞妻相伴,如此佳话,当不输古人风雅。” 丁凡心头汗滴一地,道:“那么,张相公是从哪里买得此伞?” 张秀才道:“前年九月,我友黄石明刊印诗集,因不够集子,特求我生平佳作一十七首。他若许我金银,张某断不会卖字求金,只因爱极了此伞,遂允了他。如非家父久病,药资告急,张某岂肯将之寄卖于商贾?我张华之卖妻救父,可悲,可叹。” 丁凡硬着头皮待他叹惜尽兴,道:“敢问令友黄石明又从何处得来?”张秀才道:“这却未曾细问,想来仿佛也是旁人所赠。” 丁凡道:“令友所居何处,盼张相公告知。”与这张秀才相对,丁凡言语间不觉也文绉绉起来。张秀才微讶道:“却难道,阁下欲寻石明相问?”丁凡道:“正有此意。” 张秀才爬将起来,长揖及地,道:“阁下如此真心,我妻所托得人,理当拜谢,理当拜谢。” 丁凡又好笑又发窘,只得忍耐,向他还礼。 张秀才道:“石明兄出书之后,才名大振,现如今在成都府知府冯大人府上作幕僚。张某为阁下手书一封,黄石明必会盛情款待,知无不言。”此处乃川北小镇,距成都府路远迢迢,丁凡微感踌躇,那张秀才已然兴冲冲去往小书斋,就着残墨写了介绍,交给丁凡。 接过张秀才书信那一刻,丁凡便知道,纵有些勉强,这成都之行是必然的了。好在如他所言,“不拘哪里,就是闲走走”,大半月后,也就走到了成都。这成都素称天府,物产丰饶、市肆繁华、人物俏丽,他乘兴游荡半日,市集上特别留意访问,并无申九妹伞具出卖。 其时阳光灿烂,他撑开“光竹”,一身便笼于清爽幽篁之中。正行走间,背后忽有人唤道:“喂,喂,那打伞的,站一站!” 丁凡停步,身后追上来两个青年,一个黄衫,一个白袍。 白衣人微笑道:“小哥这伞别致,在下十分喜欢,可否借伞一观?” 丁凡笑道:“可以。”便将伞一递。 白衣人接过来,里外观看,收拢又撑开,伞柄下的“申九妹”三字亦细细察看,向丁凡道:“这伞如此精美,兄台在外使用,日晒雨淋,若是损坏,岂不可惜?” 丁凡笑道:“伞不用来遮阳挡雨,难道仅供赏玩?” 白衣人道:“普通器物,自然致之实用,似这等美器,其价值已在实用之上。敢问兄台买伞花了多少钱?”丁凡道:“十两现银。” 白衣人道:“在下愿出双倍价钱,求兄台转让。”黄衣人插嘴道:“你赚了一倍,买一辈子的伞也够了,就这么定了。”便掏钱袋拿银子。 丁凡伸手握住收拢的伞身,那白衣人却不松手,又道:“四十两现银,不能再多了。” 丁凡不快道:“不卖不卖。”手上用力回带。白衣人似怕伤了伞具,放开了手。他神情恋恋不舍,丁凡怕他又来纠缠,拱拱手行开去。 黄石明家就在知府府衙附近,丁凡一找便着。其时已是掌灯时分,丁凡在外吃过晚饭,才去敲门。 黄石明看过张秀才书信,将丁凡迎至书房,笑道:“丁兄不辞跋涉,来问伞之来历,看丁兄虽非读书之人,却大有我辈风尚,可谓知音。据黄某所知,这位申九妹生平所作之伞不过十把,君子伞‘光竹’、‘雾竹’、‘夜竹’、‘雨竹’、‘风竹’,淑女伞‘红菊’、‘黄菊’、‘白菊’、‘紫菊’、‘墨菊’,现丁兄手上这把便是光竹。 第2章 申九妹(2) “此十伞成于五六年间,先淑女后君子,因此淑女伞尚见稚女之气,君子伞则越发纯青,尤其风竹,不画其形,但画其意,持之若疾风扑面,飒飒然遍体生凉。 “传闻这申九妹因求伞者众,近年来束手不为,因此这君子淑女十伞身价愈增,成为藏品新贵。前年我赠光竹予华之兄,事后每尝懊悔,谁料华之僻居穷壤,眼界太浅,十两银子卖与丁兄,丁兄真是拣了天大便宜,依我估价,即使百两纹银,亦可寻得买主……”黄石明谈兴正浓,管家进来,附耳低语。 丁凡耳力极佳,不听自闻,却是什么樊太师门下吴相公求见。 黄石明跳起身来,向丁凡道声:“丁兄少待,黄某去去便来。”说罢急匆匆出去。丁凡喝了一阵茶,黄石明便即回来,接上方才话头,道:“当初黄某得到这柄光竹,其实未费分文,乃申九妹亲手所赠。” 丁凡不觉坐得笔直,道:“黄公子请仔细说来。” 黄石明微笑道:“那是三年前的暮春之季,我与几位学友结伴远游,那一日游至蜀南竹海,山多林茂,我竟与同伴失散,辗转寻觅间,忽见偌大一幢竹舍建于山坡之南,天色向晚,我饥渴疲累,前去投宿,却原来是姓申的一家伞坊,申九妹即是申家小女。那申九妹年方及笄,虽则出身低微,然慷慨磊落,全无俗态。或因黄某亦非俗人,次日我告辞之时,申九妹即赠以此伞。如今再见光竹,念及九妹之惠,黄某心甚惭愧。当日得之不费分文,黄某家资寒薄,今愿以白银一百二十两赎回,丁兄若肯成全,黄某不胜感激。”走下座来,深深作揖。 丁凡抱拳还礼,道:“丁凡自得此伞,如得良友相伴,从无转卖之念,黄公子务必见谅。丁凡不便久扰,告辞了。” 黄石明微微失望,随即含笑道:“黄某知道,风竹便在成都,难道丁兄不想看看再去么?”丁凡道:“就烦黄公子领我一观。” 黄石明道:“今晚丁兄便在寒舍歇息,明早同去观赏,必教丁兄如临绝顶、胸怀大畅。”丁凡道:“如此打扰了。” 一夜无事,用过茶饭,黄石明携丁凡步行半个多时辰,到了一座粉墙碧瓦的庞大宅院面前。 见丁凡迟疑,黄石明小声道:“此乃樊太师宅邸。太师乃我朝两代重臣,荣宠之极,两年前退休,回成都故里定居。太师素爱风雅之物,收藏极丰,君子伞中‘雨竹’、‘风竹’,淑女伞中‘红菊’、‘黄菊’、‘白菊’,十伞已得其半,稍后丁兄便可大开眼界,黄某亦沾带着眼福不浅。” 太师府侧门半开,昨日街上遇见的白衣人、黄衣人从门中出来相见,黄石明逐一介绍,白衣人便是太师府清客吴相公,黄衣人则是太师府亲随邱武。 丁凡心中了然,这吴相公夜会黄石明,必是为着“光竹”之故。 入了樊府,穿了两进院子,进了乾福堂,立候片刻,那樊太师扶着侍女慢慢出来坐了,黄石明抢上去行了跪拜之礼,向丁凡索了“光竹”呈上。 樊太师慢慢撑开“光竹”,眯眼赏玩半晌,慢慢叹道:“光明普照,欣欣向荣,观之忽忆老夫年方弱冠,金榜题名之时。”又向贴身侍女道,“春儿,将咱家五伞取来同赏。”侍女退入内堂,不一刻便领来五名丫头,个个捧一只檀香木盒,依次排放案上,再开盒取伞,撑开来一字陈于堂前。樊太师颤巍巍离座,将“光竹”亲置于君子伞之首。 吴相公、黄石明诸人簇拥太师,纷纷赞叹品评。 丁凡细看去,“红菊”烂漫铺陈,如垂髫之女,恣肆可爱,一无用心;“黄菊”明媚可喜而略见收敛,若女孩欢笑之时不忘半掩丹唇;“白菊”精笔绘于黑纸之上,女孩内心有了是非之辨,清冽洁净,不染片尘……再看“光竹”,如年方及笄的少女容光焕发,于无边广大的自然里领悟生命之自在自由;缺席的“雾竹”、“夜竹”一定描画了少女成长中的迷惘、孤独,渐渐成熟的她才有了雨竹里那濡染青竹的泪迹……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妙哉,快哉!”黄石明对着“风竹”大发感叹,惊得丁凡一震。 那风竹是灰黑的,再无精致婉转的线条、明亮饱满的色调,但见恶风横来,丹碧尽销,唯有竹之魂灵尚恃傲节顶风舞动,而边角处,已见数叶飘摇飞去……丁凡心神大恸,由这把伞里,宛然见到了一个必然悲剧的命运,“我不见其物,我独见其人。”他低语出口,一时只恨身无双翼,不能即刻飞往竹海深处,看那申九妹是否安然。 他突然大步趋前,提起“光竹”收拢来,大声道:“诸位,丁某有事在身,告辞。”大踏步扬长而出。黄、吴、邱三人急追在后,团团将丁凡围在府门内。 黄石明道:“丁兄,太师心愿,欲将十伞收齐,今已许价纹银两百,丁兄不可错失良机。” 丁凡道:“丁凡早就言明,此伞如我友,决不出卖。” 吴相公道:“丁兄不可固执,我太师门生故旧满天下,得罪太师之人,必定寸步难行。” 丁凡笑道:“丁某一步三尺,何来寸步?” 邱武怒道:“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手疾抓丁凡左肩。 丁凡滑肩退步,脱出三人之围,拉开侧门,大步行出。丁凡行至都城南门,守门兵将向他脸上一望,喝道:“这厮右脸带疤,必是大盗丁凡,来呀,拿下了!”数名兵士应声扑上,将丁凡抱住。 丁凡喝道:“我乃安分良民,并非大盗!”兵将冷笑道:“你盗取樊太师府上珍藏竹伞,公然背负背上,现今人脏俱获,还敢狡辩!” 丁凡怒笑道:“诱买不成,诬良为盗,狗屁太师,不过民贼!”双臂一振,众兵丁飞将出去,滚了一地。 兵将领数十兵丁,将丁凡层层围住,丁凡夺过一柄单刀,舞出大团雪花,众兵不能逼近,刀来即退,退而不散。丁凡足下腾挪,疾如奔马,将刀圈越舞越大,众兵退散开来,人圈再难围拢。 丁凡冲出空隙,便要夺门而去,此时背后异声大作,他挥刀反撩,挡飞一箭。异声更响,丁凡投身扑地,上中下三箭穿空而过。兵士们齐挺长枪冲刺,丁凡贴地滚去,单刀削断无数枪杆,晃身撞入人丛。 “休伤了太师宝伞!”一人连声大叫,丁凡捉空看去,正是那吴相公骑马来督战。箭不便发,捕头胡盛抛去雕弓,大喝“散开”,八步赶蟾飞速扑上,脚踏兵士跃起半空,扯起一张牛筋大网,向丁凡当头罩下。网落尘埃,罩定三人,尽皆兵士。丁凡早疾如电闪,腾身坐上吴相公背后,夺缰催马,冲出城关,绝尘而去。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吴相公一路惊号。 丁凡恨道:“你太师府图我竹伞,横加诬害,丁凡身有武艺,尚能自保,常人却当如何?此番你随我去蜀南竹海,申九妹若遭迫害,我先杀你这狗头,再回来杀姓樊老贼!”自己只因有伞便险些蒙冤罹难,似樊太师这干贪酷之辈,又岂能不去逼迫妙手制伞的申九妹? 第3章 申九妹(3) “丁兄听我一言,”吴相公一扫惊恐,笑道,“申九妹即刻便要大富大贵,丁兄可是杞人忧天了。” 丁凡勒马停奔,诧道:“此话怎讲?” 吴相公侃侃道来:“当今圣上喜爱木工,下诏今年所选秀女,必须有一技之能。那申九妹年方十八,人言姿容秀美、肤似玉雪,一手制伞之技冠绝古今,正在诏选之列。料想申九妹入宫后必获圣上恩宠,她身为民女之时所制十伞必定身价暴增,是以乍见‘光竹’,便生了贪念,得罪之处,万祈饶恕。” 太师府观伞之会,吴相公等人本来安排好计划,先倚太师之势诱买,丁凡若拒,侍女便会送上药茶,待丁凡醒来,不但没了竹伞,也会成为盗伞获罪的狱中囚。哪知刚看了伞,计划尚未展开,丁凡便突然离去,他们只得火速知会各处城门守卫和衙门,哪知此人是个这般了得的练家子,连大名鼎鼎的捕头胡盛也拿他不住,自己还连人带马成了他的俘虏。 丁凡喝道:“诏选申九妹之事当真?”吴相公拍胸道:“千真万确。”又道,“丁兄是条好汉,那‘光竹’果然不卖,便切不可再现人前,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倘若某一日丁兄要卖了,便来寻我,必为丁兄讨一个好价钱。” 丁凡哼道:“你倒是个好人。”吴相公连连赔笑,突然身子一顿,五体投地,翘首见丁凡一人一骑眨眼远去,忙爬起来拍打尘土,寻路返回。 风清凉无比,阳光洒下来,竹影摇动,绿意层叠,其浅如透明,其浓如翠玉,满目满心,明丽爽快……丁凡神思飘飘,仿佛见到那个画竹的少女,光影跃动于她的全身,映得她也如嫩叶般透明。这竹风也曾拂过她惬意自在的笑容,这竹浪也曾扬起她喜悦无羁的心绪,这竹的清鲜气息也曾供她呼吸,而这无边无际的竹海,终究不能留住一朵小小的浪花…… 丁凡驱马不停,连续多个日夜长途奔行,马累毙,人也困顿不堪。似这般急切地去寻一个未曾谋面之人,这是丁凡一生当中的头一回,然而,申九妹的面貌于他是陌生的,他却觉得,她熟悉得如他二十余年人生里自小相交的旧友,只要撑开“光竹”,他就能见到那一颗光明磊落的心灵。“风竹”的悲烈之气历历在目,只怕他来得迟了,那一株纤纤细竹已被恶风摧折……他终于赶到了蜀南竹海,这漫山遍野的绿哟,让他满心激动,又惴惴不安。他边走边打听,时近黄昏,才在竹海深处寻到申家伞坊。 申家男女正在忙碌,或穿伞绞线,制版印花,切割伞纸,或裱糊烘烤,熬油幌伞。 丁凡连问几声,才有一个老者过来,问道:“客官来订伞的?” 丁凡道:“是啊,不过我只要申九妹亲手所制。” 老者还没答话,旁边一个正在打伞坯的青年不快道:“咱们申家伞传了三代,又轻又结实,向来有名,九丫头闹了那么几把伞出来,倒弄得人人来问申九妹伞。你要她亲手做的,这就去皇宫找她要吧。” 丁凡道:“申九妹已经应诏进宫了?是几时的事?哪天走的?”他的失望之情看得那青年愈加不快,使劲往地上唾了一口。 老者道:“客官,咱家九妹选了秀女,七天前出了门子。”又向丁凡介绍伞具,丁凡已经听而不闻。 离了申家伞坊,丁凡寻路下山。忘忧谷中濯泉而饮、捕鱼而食,眼望山顶明月,耳听涧边蛙虫,如能在此地此夜与友谈笑,哪怕一夕,亦能记一世。丁凡不知道自己为何湿了眼眶,突然从竹亭竹椅上跳起身来,踏着出谷的石板路飞奔而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丁凡决心在申九妹进宫的路上见她一面,同时心中暗作准备,倘若申九妹不愿进宫,他便倾己之力,还她自由。 没有了马,他就沿着向北的官道飞跑,跑到天明,跑到中午,又跑到天黑…… 他累得胸腔里像在燃烧,像被撕裂,两条腿沉如负铅、酸如灌醋;渴了喝几口溪水,饿了吃一餐粗茶饭,困了睡一回露天觉;春雨如丝时无心玩赏,春花夹道处无暇观看……整整九夜八天,他用双腿,追上了运送秀女的车马队。他远远尾随,眼见车马进入驿馆,便投了附近客栈,洗沐更衣,用餐休息。案上镜里,他看到自己眼眶陷落,胡茬密如春草,也看到自己目光明亮,充满兴奋。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酣沉,早起后尾随车马队出城七八里,这才健步赶上。擒贼擒王,他以迅雷之势冲上前,一把揪住早先辨明的太监首领,将他拉下马来。 变故突生,随队护卫围将上来,一时不敢动手。那太监又惊又怒,尖着嗓子乱叫乱骂。 丁凡并不理睬,捉了他后颈拖拽至身侧,走向第一乘马车,伸手揭起车帷,向车中二女道:“冒犯了,二位姑娘请报上名来。” 二女不知缘故,但见刘公公落入他手,尽感惊慌,丁凡又问一遍,一女才道:“奴家姓范,名春喜,会以纸叠成各种物件。”另一女依葫芦画瓢道:“奴家姓钟,名慧,能用木材削龙刻凤。” 丁凡又挑开下一辆车的帷幕问询,车中二女一姓王一姓陈,第三辆车中二女都姓张,最末一辆车中只有一位年约十八九的女子,生得眉目如画、肌肤雪白,对着丁凡,安娴沉静,毫无慌张。 丁凡忽然心跳加剧,胸口发热,问道:“请教姑娘高姓大名?”女子静静道:“小姓杨,闺名不便擅言。” 丁凡道:“姑娘姓杨?”女子点头道:“川南叙永县杨家坪人氏。” 丁凡放下车帷,向刘太监道:“我问你,蜀南竹海、会制竹伞的申九妹何在?”他紧张之际,手上劲力不觉大增,捏得刘太监颈骨欲断,哪还敢叫骂,哧哧道:“申、申九妹前……前天病……死了……” 丁凡道:“申九妹前天病死了?”刘太监连声道:“死了,死了,也不知得的什么急病,就埋在来路上距此四五十里的安宁村东面儿。可惜了她花容月貌、妙手兰心,生生把个为嫔为妃的前程断送了……” 刘太监发觉后颈上那只手完全松了,那一万斤力量如泥牛入海,再无影踪。他轻轻悄悄旁移试探,对方没有反应,他忙竭生平之勇,几步蹿将出去,闪入护卫身后,尖声大叫:“与咱家杀了这狂徒!” 丁凡本能地晃身急避,还是有一枪扎进左臂,他一声厉吼,回过神来,便觉得满腔里疼痛、愤怒,如刀削火灼,难以承受…… 制伞的皮纸很薄,覆在画板上套色印花后,需要很轻柔很细心,才能将皮纸完好无损地揭下来,从申九妹记事以来就知道,揭坏的皮纸比制成的伞还多。 申九妹六岁时完好揭下第一张皮纸后,基本上包揽了这项活计,伞坊里也几乎再没有一张废纸。倘若她能安心于这项活计,申家人该多么省心啊,但显然地,她年纪越长,就越不听话,一个小女孩子,胆子比兄姐们还大,又爱独行,常常满山瞎游荡,有时摔了跤,回来只看见衣服破损,却不闻她叫疼哭泣。 九岁时,她认识了一个隐居山里的老画师,迷上了画画。家里人是决不许她在外过夜的,她就每天往返十多里山路去学画。老画师本是避烦才进的山,申九妹答应了决不说出学画之事,如此一来,她每天长时间外出就更显得不可理喻。父母打骂、长辈管教,申九妹咬着牙统统领受,完了依旧早出晚归。 第4章 申九妹(4) 三年后深秋的一个早上,申九妹发现,孤独的老画师死在了硬板床上。老画师帮女孩打开了美好境界的门,他们精神相通,他比所有亲人更亲近。 申九妹守了老画师三天三夜,眼泪流得脸都起了泪槽,用她一双稚嫩的手,将老画师埋在了院里菊花下。她回到家时,因为未吃未喝、伤心疲惫,刚进家门就昏倒在地。 大人们暗自揣测,这可怜的小花朵似的女孩儿,只怕是遭受了极大极大的欺辱。他们没有打骂她,个个温柔体贴,有时当母亲含含糊糊地想将话题引过去,见女孩懵懂,也就罢了。 好在申九妹睡了一天后,虽然沉默寡言,到底能吃能喝。更可喜的是,她不再外出远走,不仅依然完美地揭起印花皮纸,还从打伞坯开始学习制伞。一段时间之后,大家发现,每道工序里做得最好的,都是申九妹。经她打磨的竹条圆润光滑得不忍释手,经她满穿的丝线匀密细致,像一个斑斓和谐的梦境;她还把竹跳开关从历来的一档改成了一开双档…… 老画师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申九妹带上自己绘制的第一把竹伞“红菊”,去祭师扫墓。她把竹伞撑开在师父的坟上离去,没有想到,老画师生前的一名弟子恰在此时寻师而来。 这个姓马的中年人拿起那把竹伞,寻师不遇的失落心情里,渐渐绽开丝丝红菊般的惊喜。他携伞而归,将伞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东家小姐。小姐的闺中密友爱极了红菊,用一把折扇换了竹伞。 闺密后来随父母回了原籍,又把伞送给了另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带着伞远远嫁了人,过了一段幸福生活,夫家败落了,连竹伞也进了当铺。当票过时失效后,当铺老板的儿子慧眼识珠,从一堆死票中挑了这把伞出来,送给了一位新结交的京城来的贵公子。这位贵公子是个雅人,原想结识那位制伞留名的“申九妹”,可惜这伞辗转人手,无从查考来由…… 申九妹不知道,她的每把伞都有比她一生都丰富曲折的经历,更不知道,“申九妹伞”渐渐有了她未曾想象过的名气和身价。她帮着家里作坊做活,工余才慢慢地制作一点“私活儿”,那些生命里的美好、成长中的情愫,都被她不经意地、也更真实动人地倾注到了伞上。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终究有人指名找上门来了,有才子词人来附风雅,有大商小贩欲求厚利,有些则是权贵门下,耀武扬威之势令申家人心惊胆跳……申九妹终于明白,为何老画师当年会独自隐于深山了,利欲之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世外桃源。 “风竹”之后,她不再绘制申九妹伞,她希望人们慢慢忘记她,但是,皇帝选秀的诏命来了。这条诏命让她摆脱了一个富绅的逼婚,她的命运也因此更显得扑朔迷离。 对于她的离开,申家人个个都是松一口气,甚至母亲的表情里,也不是只有骨肉分离。来自川南一隅的八名秀女车驾逶迤,向着京城进发。 她们对未来既有担忧,更觉兴奋,同时一致认为,申九妹一定会在皇宫里出人头地,岂不见,连阅尽佳丽的刘公公都对她另眼相看?所以,当他们在安宁村外的大河边饮马稍息,当独自去解手的申九妹只剩一只绣鞋在河滩石上,他们才感到遗憾和不可思议。 河水很急,顺流找出去很远,也没能找到尸体。为省却诸多麻烦,刘太监在安宁村东边建一座空坟,称其急病而死。秀女们伤感一阵,想到如刘公公所言,自己因之多了一点机会,又忍不住宽慰。 “就算是黄金造的笼子,关住了鸟儿的自由,那也毫不稀奇。”多日前,秀女车驾经过一处市集时,申九妹从帷缝里看到一个提鸟人,曾对同车的杨女说了这句话。她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不想累及任何人,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双翅。 她在河滩石上摆下鞋子,脱下长衣长裙抛入河中,口衔一条中空的细长竹管,入水潜向河心那片礁石堆。 她从小是个野孩子,山里的仙女湖曾供她无数次畅游。她的水性很好,但活水湍流非静湖可比,她努力保持冷静,奋尽全力潜泳过去,筋疲力尽时,终于抱住了水下礁石。 她扶着石头,慢慢转到礁石堆背面,隐约听到河岸边传来叫嚷声、马蹄声、车轮声……如她所想,刘太监诸人只道她寻死,万没料到她是求活,只管往下游去寻,不曾留意那男儿都不敢轻易泅渡的江心。 她知道,在河心呆得越久越安全,直到夜深人静,天地里只有流水的声音时,她才重新游向岸边。就在距岸仅丈余之遥,她僵硬的身体突然再不能动弹,绝望比河水还要冰冷,无情淹没她虚弱的身心……但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幸运,一双稳健的臂膀不知如何从天而降,稳稳托住了她的身体…… 背上那只手掌宽大又温暖,推拿数遍后,她呕出河水,完全清醒过来。面前男子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她不自禁地感到害怕,并生出警惕。 流浪汉明白她表情的含义,退开几步,向她道:“姑娘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勉强一笑,嘶哑着受寒发痛的嗓子道:“多谢,不用了。我就住附近,半夜偷跑出来游水,不想腿抽筋了。”她只着中衣,浑身湿透,形状狼狈尴尬,不得不一直用双臂抱住身体。 流浪汉打量着她,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令她不敢直视。 她挣扎着爬起,向大路走去,突听那流浪汉叫道:“姑娘有何难处?若是相信得过,我必助你。” 那话语声明亮又恳切,使她不禁犹豫起来,一咬牙,回身道:“我要一件衣服,一些食物,还要一点钱。”流浪汉二话不说,取下肩上布囊打开,将囊中一件长衣、两个馒头、所有散碎银钱全部放到她手中。 此时,夜空里春雷乍起,闪电忽忽,便要下雨。流浪汉腿脚利落,本已出去一大截,又折回来,递一把伞到她手中,道:“再淋雨姑娘必定大病一场。若非丁凡身有急事,一定护送姑娘到家。” 申九妹穿上长衣,收好银钱,狼吞虎咽啃起馒头。雨点刷刷打落下来,她忙把伞撑开。突然间,如有阳光从黑夜里照射下来,她抬眼一看,原来是满绘着竹枝的伞面,因电光发出一瞬间的明亮。她喉头发紧,忙加辨识,原来就是她十五岁时所制“光竹”。 “光竹”是她最喜欢的伞,寄托着一段她人生中最阳光明媚的时光,可惜当时刚把伞上桐油晾干,就被一个前来借宿的姓黄的读书人偷走了。 后来,她知道她的伞都被人深藏高阁,都值得起很高的价钱,但她并不欢喜。她精心制作它们,是希望它们更方便、耐用,用的时候让人得一些愉悦,她不想它们变成实现利欲的器具。她曾经幻想,如果某一天,她见到某个人打着她的伞行走在阳光下,或雨声里,不管男女,都必定是明白她心意的、胸不萦物、光明磊落的知己。 她的心跳得激动又悲伤,冲向先前那人消失的方向,用她哽住的声音大喊:“喂!丁凡——” 雨夜茫茫,天地空旷,只有雨声和水声,在这个难以名状的时刻从容回响。 第5章 笑姻缘(1)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 清冽冰凉的泉水冲泡着苏蛮蛮敏感的肌肤,带起的每一根神经都是愉悦而又畅快的。 她一想到她父亲苏老爷子气急败坏的模样,秀美的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其实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甚至不是第一百次。 但是这一次和以前的那些都不一样,是为了一件大事,一件她认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大事--成亲。 关于这件事的源头其实还要追溯到十年前的某一天,那是洛城大廉府的大公子杜静然成亲的大好日子。 苏老爷子接到请帖之后,就带着苏蛮蛮一起前往洛城道喜。席间有一个眉毛花白的老和尚,用一个破竹筒和几枚旧铜钱为她和大廉府的小公子杜歉然各算了一卦。然后便认定他们是天定姻缘。于是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当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回到家之后,就越想越觉得难受--凭什么她的终身大事要由一个连老婆都没有的老和尚决定,而且还是用几枚破铜钱决定的! 所以,她决定逃婚,于是便有了这次的离家出走。 想得正高兴,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整个人顿时警惕了起来。 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一种细微的摩擦声从她放衣服包裹的树丛里传了出来,这声音很轻,很不容易察觉,但是她却听到了。因为正在洗澡的女人,疑心病往往都是很重的,这并不只是警惕,也是一种自恋--她们总是觉得有人想偷看她们。 她冷冷地望着那片树丛,握紧了手里几乎像是装饰的秀气短剑。 这里有一点要说明,她可并不是个小心到连洗澡的时候都会带着剑的女人,之所以这一次她会拿着剑,只不过是因为她想给自己心爱的剑洗个澡而已,却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居然派上了其他的用场。 这一刻她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发出声音的是只兔子什么的那还好,如果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的话,那最少要打断他的两只胳膊一条腿。 想到这儿,她握剑的手忽然在水中一卷一甩,一蓬水帘立刻被剑势带起,朝着树丛扑了过去。 只听“呼啦”一声,水帘砸碎在了树丛上,紧接着有人“哎呀”了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 苏蛮蛮白净的脸上一怒,叫道:“大胆淫贼,受死吧!” 她说着话,整个人已经跃出了水面,光滑的身子像条鲤鱼一样没入了树丛,可是里面却并没有惨叫声响起。她静静地站在那儿,身上和剑上都还在滴水,依然很干净,很漂亮,显然并没有见血。 而跌坐在她面前的的确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这符合了她的第二种想法。 但是,她的剑却并没有刺下去。 这并不是因为她突然变得仁慈了,而是因为这个人有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居然是个和尚,而且一双眼睛毫无神采,竟然还是个瞎子,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一双露着脚指头的草鞋,他同时还是个乞丐!此刻他全身上下都已经被水打湿了,而且额角还在往下流着血,显然都是拜她所赐。 此时他正用一双满是泥灰的手在草丛里不停地摸索,在他手边不远处,静静地躺着一根青竹竿。 苏蛮蛮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画面,看着不停摸索的和尚,下意识地把竹竿捡起来递给他:“给你。” 和尚一愣,伸手轻轻地接过竹竿,微笑道:“多谢女施主。” 苏蛮蛮听到“女”字,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穿衣服,连忙躲到树丛后面,探出脑袋,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和尚道:“小僧法号达道,正在旅途修行之中。可是刚刚走到这儿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下起了大雨,小僧脚下一滑,就摔倒了。还要多谢施主帮忙找回盲竹。”他说完伸出手抹了抹头上的血迹。 苏蛮蛮的脸微微有些发红,这句感谢实在是受之有愧。 和尚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色道:“刚才小僧摔倒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说有贼。此贼现在在什么地方?” 苏蛮蛮这一次连耳朵都红了,恨不能一头栽回水池里。 和尚却又道:“其实很多人当贼不过是一念之差,施主只要告诉我他在那里,小僧必定可以度化他弃恶从善。” 苏蛮蛮窘得浑身都发红了,她当然不能说“我刚刚是把你当成淫贼了”,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只是个小贼,已经被我打跑了。” 和尚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道:“罪过罪过,以暴易暴,何时才是终了。” 苏蛮蛮低着头,没有说话。 和尚冲她鞠了个躬:“既然施主没事,小僧就要上路了。” 说完他转过身,用竹竿轻轻地点着地面,就要往前走。 苏蛮蛮看着他磕磕绊绊的背影,忽然道:“这……山路不好走,不如你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下山吧。” 和尚头也不回道:“多谢施主好意。然而家师早有叮嘱,悟佛求道,需靠个人修行,切不可借助外力。小僧就此告辞了。” 苏蛮蛮虽然有些任性,但却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这一次对于这个盲眼的和尚,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到这个和尚走远,她才回过神来,连忙从包裹里翻出一件紫色的连衣长裙穿在身上,收拾好包裹之后,刚想上路,忽然觉得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站在那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于是决定不再去想,背起包裹上路了。 目的地,是洛城。 红日西斜,彩云南飞。 当苏蛮蛮踏进洛城大门的时候,她已经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绕了整个下午,浑身酸疼,喉咙干得都要裂开了。 好在她并没有走太远,就看到了一排卖水果的小贩。她快步走到一个卖水晶梨的摊子前,二话不说,随手拿起一个就吃了起来。 这梨子是洛城的特产,汁水丰润,清甜可口,苏蛮蛮一连吃完两个之后,这才掏出一块绿色的丝绢抹了抹嘴,一边擦一边道:“多少钱啊?” 摊主伸出四根指头:“四文钱。” 苏蛮蛮笑道:“这么好的梨卖两文钱一个太便宜了,我看怎么也要卖十文钱一个。”她说着伸手就去掏钱。 摊主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因为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出手大方的阔小姐,肯定能发一笔横财。这也正是小贩们为什么都到洛城来的原因,因为这里像这样的少爷小姐总是特别多。 可是这一次他想错了,因为他看到苏蛮蛮那只掏钱的手忽然在腰间顿住,而且脸上那种甜甜的笑容也僵住了。 这种样子摊主当然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这是只有那些身上没有带钱的人才会有的表情。 他立刻板起了脸:“你没钱?” 第6章 笑姻缘(2) 苏蛮蛮皱起了眉头,因为她真的没钱。这是件很尴尬,也很麻烦的事,所以她必须尽快解决掉。 于是她忽然一撇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我的钱,我的钱全都找不到了……” 这一下摊主慌了,他已经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全都朝自己瞪了过来。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但是在这一瞬间似乎全都变成了他的错。 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大男人把一个小姑娘弄哭,似乎总是男人的错,尤其是一个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姑娘。 摊主连忙道:“你、你别哭啊,我还没说什么呢!” 苏蛮蛮还是在哭,但是声音小了一点:“那怎么办,我一分钱都没有。” 摊主道:“不就是两个梨子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 他指了指苏蛮蛮手里的丝绢,压低声音道:“你把这个留下来,我回去送给我老婆,好有个交代……” 丝绢立刻就到了他的手里。 这件事情已经解决,苏蛮蛮快步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现在她需要弄明白另一件事情--她的钱到底是怎么不见的? 这本是件很让人恼火的事情,但是她却很冷静。因为她明白一个道理,越是让人恼火的事情,越要冷静下来思考,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弄明白。这么深刻的道理,当然不会是她自己想到的,这是她的父亲苏老爷子教她的。 她首先想到的是她最后一次花钱的地方,那是在洛城外的驿站里。在那里她拒绝了驿使提出的买一匹马赶路的建议,然后选了一条直通洛城的近路,也就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之后天气热了起来,她在山泉里洗了个澡…… “啊!”她忽然尖叫一声站了起来。她已经想到了当时身上到底少了什么,少的就是自己的钱袋。而有机会拿走它的,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叫达道的和尚! 达道,达道……她忽然狠狠地一拍脑袋,真笨啊!人家明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他是个大盗了,怎么会没想到呢?然后她又忽然愣住,随即整张脸都慢慢地红了起来,因为她又想到了一件更恶心的事。 --他既然能拿走钱袋,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是个瞎子。那他岂不是把自己…… 苏蛮蛮气得满脸通红,眼睛都快滴出血来了,忽然又尖叫一声,拔出短剑砍向身边的一棵老树,一边砍一边大声骂道:“死混蛋,臭秃驴……” 路过的行人都被吓了一跳,不明白这棵老树到底怎么得罪了她,心想这个小姑娘长得挺漂亮,但是下手可真够狠的! 苏蛮蛮边砍边骂,把自己用过的,没用过的,和临时想出来的所有骂人的话全都骂了一遍,直到她的舌头骂累了,胳膊也砍不动了,才收回剑从新坐了下来。 她的人虽然坐了下来,但是身子还在不停地起伏,同时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听说有些人一生气肚子就不饿了,这是种很有趣,也很实用的本事,但是苏蛮蛮不会,她恰好相反,一生气的话往往会比平时吃更多的东西,这实在不是件好事。 此时她虽然想马上把那个和尚找出来碎尸万段,但是她也很清楚,这是不现实的。她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解决晚饭问题。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腻死人不偿命的打招呼声:“大爷--进来玩玩啊--” 她循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抹了两层粉一层胭脂的红衣女人,正捏着一块小手绢冲来往男人打招呼,在她的头上,一块粉色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像女人一样扭着身子的大字,天仙楼。 苏蛮蛮一看到这个女人和这座楼,嘴角马上扬起了诡异的微笑。 --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苏蛮蛮还在洋洋自得的时候,没发现,不远处有两双眼睛都望着她。 苏大小姐一直是个说做就做的爽快人,所以她想到那个很好很好的主意之后,马上就站起了身子,迈着一种摇摇摆摆的步子走向了天仙楼。 那红衣女人本来正在挥舞着手绢招客,忽然看到了神情恍惚、步履飘忽的苏蛮蛮正往这边走来,立刻被她吸引住了,扭动着腰肢走到苏蛮蛮的面前,用一种貌似很温柔的声音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 苏蛮蛮猛地一惊,怯怯地看着她,小声道:“我、我饿了……” 听到这话,女人满是媚气的眼中透出了隐隐笑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苏蛮蛮,只见面前的少女秀发凌乱,容颜憔悴,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迷离欲醉,莫说男人,就算是女人见了也要动心,心中不禁暗喜,她伸手轻轻地拉住苏蛮蛮的手,柔声道:“来!跟姐姐走吧,姐姐给你吃的。” 此时苏蛮蛮虽然看上去有些迷迷糊糊的,但是她的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她很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她是打算进来做笔生意的,当然不是做和这里的女人一样的生意,而是另外一种无本生意。 打劫。 她要抢的,自然不会是这里辛苦工作的女人,而是那些来消遣的男人,因为她觉得,来天仙楼这种地方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对他们下手其实是在做好事。 雅间里,苏蛮蛮静静地坐在镜子前摆弄着乌黑的长发。刚才她已经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了一件柔丝长袍,下面要做的,就只是动手了。 门被缓缓地推开,一个红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那个把她拉进天仙楼里的女人,扭动着身子走到苏蛮蛮的身边,伸出五指轻轻抚过她尚且湿润的头发,微笑道:“真是漂亮啊。” 苏蛮蛮低头不语。 “走吧,我带你去吃饭。”女人牵起她的手,领着她走出了雅室。 两人在一扇雕着荷花的门前停下,女人转过头看着她微笑道:“你进去吧,好吃的就在里面。” 她说完轻轻地走开了。 而苏蛮蛮却没有马上进去。她站在门口先是松了松指头的关节,又在脸上捏了一个可爱的笑容,然后才伸手推门。 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她脸上的微笑忽然僵住,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忽然僵住了。 屋子里有人,一个男人。 如果这个男人是个瞎子哑巴,或者少了两条胳膊一条腿,又或者头上长了犄角,鼻子上出了朵花,她都不会这么吃惊。 这是个很完整的男人,而且一点也不难看。 可是,虽然他换了一件很干净的衣服,脸上也没了那种木讷的表情,但是苏蛮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就是那个和尚,那个偷看自己洗澡,还偷了自己的钱袋的和尚。 这一刻她只觉得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这样的情况恐怕她连做梦的时候也梦不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这个和尚偷了她的钱之后居然会来嫖妓,而且接待他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第7章 笑姻缘(3) 这、这、这…… 而和尚此时正一脸促狭地看着她,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似是惊讶地说道:“原来……你是做这一行的!” 他吃惊的竟然是这件事!苏蛮蛮的脸都气白了。 “你这死秃驴!”她尖叫一声,身子直扑过去。同时弯指成爪,十指尖尖,抓向和尚的眼睛,直想把他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她的父亲苏遇安人称“破天神鹰”,爪法、轻功号称西北双绝,她虽然学的不多,但是对付这个连走路都会摔倒的和尚已经足够了。 可是这一次她想错了。就在她的手要触到和尚眼睛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身子忽然失去了重心,歪向了一旁,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腕已经被和尚捏在了手里,整个身子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拎了起来,她竟然连这个和尚是怎么出手的都没有看见。 和尚眯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原来你比我还急啊。” 苏蛮蛮一咬牙,刚想抬脚踢开这个和尚,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居然动不了了,就像是被无数只手同时捏住了一样。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以前她被苏老爷子制住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知道和尚用的正是她平时最讨厌修炼的内功。 越难学的东西,往往是越有用的东西,这句话她现在终于相信了。 “先让我亲一个……”和尚说着话,脸已经向她凑了过来。 苏蛮蛮感到他灼热的呼吸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又急又怕又羞,一张秀脸涨得通红,口中急呼道:“你滚!你滚啊!” 然而这和尚却轻轻地附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 他说:“别乱动,有人要抓你!” 在这种时候苏蛮蛮怎么会相信他的话? “你这……”她刚想破口大骂,却又忽然顿住。 因为她看见了对面的镜子,镜子里的景象让她本能地顿住了。 镜子正对着窗户,她透过镜子看到一个全身黑衣的人鬼魅般地从窗口飘了进来,仿佛一缕孤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只枯爪直逼向她的后颈! 她想躲,但是身子动不了,她想尖叫,可是声音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动不了,可是和尚居然也没有动,他只是捏着她的手腕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像是也吓傻了一样。 一直到黑衣人的手几乎要触到苏蛮蛮的后颈时,和尚忽然抬手一指弹在他的手腕上。 “呃!”黑衣人痛呼一声,脸色立时变了,刚想后退,和尚的手已经顺势滑到了他的面前,一个手刀砍在他的右肩。 “咔嚓”一声,黑衣人已被打飞了出去。 和尚这才放开苏蛮蛮的手腕,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吃痛地咬着牙,勉强直起身子坐了起来:“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只要你不管这件事,我可以给你几千两银子让你去找其他的姑娘。” 和尚微微一笑:“你的骨头有铁硬吗?” “你说什么?”黑衣人一愣,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和尚淡淡一笑,忽然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长剑,右手一抖,剑身已经断成了四节,双手一合,精钢打制的长剑竟被他揉成了一个圆球。 他把铁球扔在黑衣人面前,微笑道:“你说……如果我把你的骨头像这样一块一块的捏碎,你撑不撑得住?” “我、我……”黑衣人脸色变得惨白如死,额头上开始冒冷汗。窗外忽然寒光一闪,他的喉咙上已经多了两枚银针。 就在这银针出现的一瞬间,和尚已经翻身跳出窗户追了出去。 “嘭!”一声,黑衣人沉重地倒在了地上。苏蛮蛮这才猛然惊醒,从这一连串的变化中回过神来,连忙也跳窗追了出去。 等她追到大街上的时候,只见和尚正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路边。 他喃喃自语:“好快的身法……”说着他转过头看着一旁的苏蛮蛮,眼中带着诧异的神情,嘴角浮起了一丝浅笑。 苏蛮蛮瞪着他道:“你笑什么?” 和尚还在笑:“真想不到……做你们这一行的会有这么大的仇人……” 苏蛮蛮一愣,随即想起了之前的事,气得大叫起来:“你才是做这一行的呢,你们全家都是做这一行的!” 此语一出,整条街上的人都看向了两人。 要知道,虽然这个世界上被女人指着鼻子骂的男人多的是,但是被女人指着鼻子骂的和尚却不多见。更何况这个女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似乎是刚刚从房间里跑出来。 看来这两人的关系一定不寻常! 苏蛮蛮看到路人投来的目光,这才忽然想到自己追出来的太急,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她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胳膊,眼睛四下搜寻一个能躲避的地方。可是,大街上哪会有能让她躲的地方? 和尚看着身旁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女,无奈地一笑,忽然伸手揽起少女的腰,身子一跃而起,转眼已经消失在了大街上。 围观的行人不由得哗然,纷纷又开始推测两人的关系。 “那和尚好功夫啊,是个……贼吧?” “我看像个采花贼……” “我看也像,不过那朵花倒是真不错,便宜这秃驴了……” “哎!真是世风日下,连和尚都这样……” “还不止呢!我好像还听说……他全家都是做这一行的……” “别扯淡了!去报官啊!” 和尚带着苏蛮蛮一连越过了几道高墙之后,跳进了一个小胡同里。 这是个死胡同,又脏又乱,胡同的尽头摆放着一大堆被人遗弃的桌椅台柜的残骸,上面还盖着几层破抹布。 在这堆破木头前面不远处,还躺着一个正在睡觉的乞丐。他是面对着墙躺着的,在和尚与苏蛮蛮跳进来之后,依旧是一动也不动,显然是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 和尚弯腰把苏蛮蛮放在地上,然后把身上的罩衫脱下来递给了她。 苏蛮蛮惊讶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接。 和尚微笑道:“怎么?你喜欢不穿衣服?” 苏蛮蛮猛地回过神来,脸刷地红了,连忙伸手扯过和尚递来的衣服,慌忙地往身上穿。 和尚走到了那个正在睡觉的乞丐身边,抬脚踢了一下乞丐的后背。 “啊!”乞丐吃痛地叫了一声,猛地坐起来,“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 他还没骂完,忽然看到这人的手中捏着一块银子,立刻住了嘴。 和尚看着他微笑道:“我想和你做笔生意。” 乞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银子:“乞丐只会要饭,不会做生意!” 和尚还在微笑,冲着乞丐身上一努嘴:“只要你把身上的衣服给我,这块银子也是你的了。” 乞丐惊异地看着和尚,声音都变得结巴了:“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要知道,这么多钱买一万件他这样的衣服都绰绰有余。 和尚依旧微笑:“当然了。” 乞丐猛地从地上弹起来,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递给他,似乎是生怕他会临时变卦。 第8章 笑姻缘(4) 和尚把银子递给他,伸手接过他的衣服看了看,眼中闪过了一丝自嘲,微笑道:“这笔生意做得还真是值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把衣服穿在了身上,回过头对身后还在看着自己发呆的少女展颜一笑:“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苏蛮蛮跟着和尚走进了一间小饭馆里。 屋里一共只有四张桌子,两人在最外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走过来为两人倒茶,他用充满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两个人,试探性地问:“两位……是来吃饭的?” 和尚扬手丢给了他一锭银子:“好酒好菜。” “好!”小二连忙应了一声,心想自己刚才还好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恰巧又从外面走进四个粗布麻衣的工人,一看到他们两人坐在那里,不由得都愣住了。 --一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一个衣衫褴褛的脏和尚。这是什么组合?默默打量了一下他们,走到里面桌坐了下来。 和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悠悠道:“姑娘,你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 “谁是你的人啊?”苏蛮蛮大叫。 和尚笑道:“我花钱买的,自然就是我的人,难道有错吗?” 苏蛮蛮怒道:“那可是我的钱!” “谁知道?” “你!”苏蛮蛮气得发抖,双手握紧。 和尚淡淡道:“千万别动手,你知道结果的……” 苏蛮蛮这才想到和尚的功夫,开始感到不安,稳了稳心神,才又道:“你不要乱来,我可是苏遇安的女儿。” “苏遇安?”和尚一愣,“你是万安镖局的大小姐……苏蛮蛮?” 苏蛮蛮冷笑道:“怎么样,知道怕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和尚回过神,忽然开始笑了起来。 苏蛮蛮瞪着他道:“你笑什么?” 和尚止住笑,神情认真:“是有人该害怕了,不过不是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个黑衣人吗?” “他……怎么了?”苏蛮蛮还觉得心有余悸。 和尚双眼眯起:“如果你是苏蛮蛮,那么他就应该是‘天灾会’的人。” 天灾会!苏蛮蛮心里猛地一惊,虽然她很少管镖局里的事,但是这个名字她还是知道的。当今江湖的局势是白盛黑消,兵强贼弱,而天灾会的出现,正是被黑道中人视为黑道复兴的希望。 她记得这是个新近崛起的黑道组织,虽然时间不长,只有短短三年。但是手法极其高明,目前已经成为当今黑道上数一数二的劫杀组织。 这三年来,从西北到东北,除了西北第一镖局“万安镖局”之外,其他数的上名号的二十几间镖局都被天灾会劫过,而且他们从没有失手过一次,也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供人追寻。 他们就像是一场天灾一样,让人无法预料,也无从反抗。 和尚幽幽道:“万安镖局是天灾会势压白道镖行的最后一道障碍,可是他们一直都忌惮万安镖局的实力,不敢贸然交手。看来这一次天灾会是打算先捉了你,然后用你来要挟苏局主。谁都知道,他是极疼爱你这个女儿的……” 这一下苏蛮蛮的脸色变了,因为她知道和尚说的一点都没错。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对自己的感情。只要是为了她,冷静如山的苏局主可能会做出最不理智的举动。而一个江湖人如果失去应有的理智与冷静,通常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死! “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拿了你的钱你就该自己回家了,却没想到竟扯出了这么麻烦的事……”“呼啦”一声,和尚已经把一个粉色的钱袋放在了桌子上,“我不想趟这趟浑水,钱还给你。再见!” 苏蛮蛮一惊,忙伸手拉住他。 和尚笑了:“怎么,非要做我的人啊?”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面前微笑着的和尚,一脸郑重:“我想请你帮帮我,可以吗?” “帮你?”和尚暧昧地笑笑,“凭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咬牙道:“凭我。” 和尚大笑起来,连忙摆手道:“别这么认真,只是逗逗你而已……” 他重新坐下,笑容里多了一丝庄重:“苏局主是白道的中流砥柱,为他出力,小僧义不容辞。” 苏蛮蛮微微有些诧异,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好感。 只听和尚继续道:“你现在想马上回万安镖局不大可能,目前距离你最近而且最安全的一个地方,就是大廉府。我会负责把你送到那儿的……” “饭来了……”此时那个青衣小厮忽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几盘菜和一壶酒。 他把酒菜摆在两人面前,恭声道:“二位客官请慢用。” 和尚看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眉头微皱,忽然一拳挥出,闪电般砸在了小厮的胸口上。 这一下又快又突然,小厮瘦小的身子被打得直飞出去,重重地撞在柜台上,浑身骨骼尽碎,立时毙命。 苏蛮蛮惊讶地看着他,不由得呆住了。 和尚懒懒地看着地上的小厮:“这么拙劣的下毒手段,何必拿出来丢人现眼呢。” 他说着猛地转过头,眼睛冷冷地在里面桌上的四个工人和掌柜的脸上扫过:“你们五个还在那儿装什么蒜?” 四个工人猛然起身,从桌下扯出了长刀。 此时掌柜的那一张本来和和气气的脸上已经满是肃杀,他看着和尚冷冷道:“这位朋友何必要多管闲事,如果阁下想要钱的话,不妨开个价?” 和尚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天灾会的规矩?” 掌柜的一愣:“什么规矩?” 和尚笑道:“每个人在死之前,都要做一些毫无意义的讨价还价。” “哼!”掌柜的冷哼一声,右手一挥,一蓬红光已经向和尚打来。 和尚看着飞来的暗器,神色依旧淡定,还没等他出手,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从门口闪了进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苏蛮蛮只见这人手持一把山水折扇,对着已经到了面前的暗器随意地一挥。漫天红影忽然全都消失不见,紧接着就是齐刷刷的惨叫声和沉闷的倒地声。 天灾会的五人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每个人的喉咙上都嵌着一枚血红的蝴蝶镖,被冒出的鲜血染得越发鲜艳刺眼,十只眼睛全都死死地鼓着,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 苏蛮蛮露出了和他们一样的表情,她竟然根本就没有看出来白衣人到底做了什么! 而白衣人此时已经缓缓地转过身来,对着还在发呆的苏蛮蛮深深地鞠躬行礼,恭声道:“苏小姐受惊了。” 苏蛮蛮这才看清楚这人的样子,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白衫白裤,白鞋白袜,再搭配上白净的脸庞,儒雅的气质,怎么看都只像个大户人家里养尊处优的翩翩贵公子。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苏蛮蛮决不会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那样随意地挥手之间就取走了五个人的性命。 第9章 笑姻缘(5) 她还没来有反应过来,和尚已经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白衣人微笑道:“小人是大廉府的家奴,叫阿翩。” 苏蛮蛮又一愣: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只是个家奴! 和尚又道:“那你怎么会来这儿?” 阿翩道:“前日里杜大人听闻天灾会有异动,便命小人盯紧洛城的出入人员。”他瞄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这五人不仅身怀武功,还行踪诡秘。这几日小人一直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却没想到这五人竟是天灾会的人,好在有大师相助,这才化险为夷,也算是天公作美吧。” 这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这五人明明都是他杀的,但是功劳却全都推给了和尚。 和尚笑道:“大师不敢当。不过我刚要把她送到大廉府去,你们就自己到了,这倒是挺巧的。现在正好,你们赶紧把她带过去吧。” 阿翩躬身道:“多谢大师相助。” 他又对着苏蛮蛮一摊手:“苏小姐请。” “啊?”苏蛮蛮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局面原来已经完全倒向了自己这边,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种大起大落实在是让她有点不太习惯。 她刚想迈步,和尚忽然道:“等等!” 阿翩微笑道:“大师还有何事?” 和尚皱眉道:“我刚才点的饭都被那几个混蛋毁了,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不知道……”他冲阿翩一挑眉毛,“你们大廉府要是不嫌我脏的话,能不能请我吃顿饭,我正好也想瞻仰一下杜大人的风采……” 阿翩笑道:“大师说笑了,请!” 客栈外停着一辆黑木白穗的马车,肃穆清丽,丝毫不显庸俗。车前套的是两匹纯白色的高头大马,遍体没有一根杂色,都是最上乘的好马。 苏蛮蛮惊艳了一番之后,与和尚一同踏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苏蛮蛮才发现,这马车不仅中看,而且还中用,走得又快又稳,一点都不颠簸,不消片刻,便已经停了下来。 阿翩跳下了马车,揭开了轿帘,躬身道:“别院到了,二位请。” 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一轮镰月当空。 两人下了马车,看到一座安静幽雅的宅院,朱漆的大门已经打开,两个门童挑着灯笼分站左右,院子里幽寂的景致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忽然从院子里快步走了出来,对着两人一鞠到底:“小人是这座别院的管家,叫杜福。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了一件宽松的蓝布阔袖长袍,身形强健,双目精深,想来大廉府的管家,功夫自然不会弱到哪儿去。 苏蛮蛮对这人笑道:“您客气了……怎么没见杜伯伯和杜伯母?” 杜福道:“杜大人与夫人受知府孟大人之邀前去赴宴,要晚一点才能回来。临走之前特地吩咐小人好好招待苏小姐。” 他说完对着两人摊手引路:“二位请。” 两人跟着杜福走进了大厅,眼前又是一亮。所有的桌椅家具均为黑木所制,没有任何金银宝石,珠玉玛瑙,只有窗台上摆着几盆白色的兰花,阵阵暗香袭来,让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和尚的眼睛在兰花上扫过,眼中闪过了一丝奇异的笑意,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不愧为大廉府,果然不落俗套……” 两人在大厅中央的黑木圆桌旁落座,而阿翩和杜福则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距离四人的不远处,站着一名青衣侍女,在门口处,还站着两名白衣侍女。 精致的白瓷碗碟摆在黑色的桌子上,里面盛放着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就算是根本不饿的人也会有动上一筷子的冲动。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桌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和尚端起桌上的白玉酒杯浅酌了一口,对苏蛮蛮说道:“吃饱了吗?” “嗯。”苏蛮蛮懒懒地应了一声。 和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着苏蛮蛮神秘地一笑,道:“你过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你先过来啊……” 苏蛮蛮半信半疑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只听和尚俯在她的耳边压低声音极认真地说道:“自然一点,听我说话!我们有危险!” 苏蛮蛮本来还正沉浸在酒足饭饱的安逸享受之中,忽然听到和尚这么说,而且语气少有的严肃,便知道事情是有了问题,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做出了一副坏笑的模样,对着和尚挑眉道:“还有呢?” 和尚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丫头的反应也算敏捷。 他又俯向苏蛮蛮的耳边,凝音入耳:“这里根本不是大廉府,而是天灾会的一个布局。阿翩、杜福,还有那三个侍女都是天灾会的人。” 苏蛮蛮知道和尚不是在开玩笑,心中不由得开始发紧,然而脸上却是依旧怪笑:“我猜……还不止这样吧?” 和尚继续道:“等一下我出手挡住所有的人,你就趁乱往外跑,出去之后不要乱跑,因为街上可能也有他们的人。你就到之前我们到过的那个小胡同里等我。” 苏蛮蛮的心已经开始乱跳,脸上却是不屑地撇撇嘴:“胡扯!哪有这种事啊!” “不信啊?”和尚佯装诧异地看着她,“那你就把脚抬起来,我演示给你看。” 阿翩与杜福诧异地看着两人,一脸的看不透。 而苏蛮蛮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勉强克制住身体的颤抖,轻轻地把脚抬了起来。 和尚弯下腰去,把她的小脚握在手里,轻笑道:“好软的脚啊……” 苏蛮蛮又气又羞,真想一脚把他踢出去--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这闲心思? 就在和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另一只手已一掌推在苏蛮蛮身下的椅子上。“吱--”一声闷响,厚重的黑木椅子冲着阿翩直飞过去。 同一时间,苏蛮蛮忽觉脚心一热,身子已被和尚推向了门外。这屋子里的人都不是庸手,在和尚出手的瞬间,就立刻明白事情败露了。 阿翩刚想出手,却看见一把黑木椅子已经到了面前,只好反身去躲。 杜福刚想动身,和尚已经对着他张嘴一吐,一条金色的水箭从他的喉咙激射而出,直射向杜福的眉心,正是他刚刚喝进去的那一口酒。杜福识得厉害,连忙后退闪躲。 而就在和尚喷出酒的一瞬间,他的右手已经掀翻了餐桌,挡住了那青衣侍女的去路。 门口的那两个白衣侍女见事情有变,刚想冲过来,却忽然看见苏蛮蛮竟是朝着自己这边飞过来的,立刻伸手去抓。 苏蛮蛮心里刚想说完了,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高呼:“中!” 这是和尚的声音! “啊!”惨叫声紧接着响起,然后就是不甚响亮的倒地声。 --在苏蛮蛮的人飞出大门的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侧的两个白衣侍女的尸体,眼中都带着惊异,喉咙上各钉着一根白玉的筷子,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心中不禁一凛:好快的出手! 第10章 笑姻缘(6) 从和尚说完那句话开始,他推苏蛮蛮出去,反手扔椅子、喷酒、掀桌子、掷筷子,这所有的事眨眼之间便已完成,干净利落,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等到屋子里的四人解决了和尚给他们制造的麻烦之后,苏蛮蛮的人已经飞出了大厅,逃的远了。 而阿翩三人却也并没有马上追赶,因为他们刚刚都看到了和尚的出手,知道自己如果不先杀掉他的话,是根本不可能走出这个大门的。 杜福看着和尚不解道:“你是怎么识破这个布局的?” 和尚笑道:“正好,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不如我们换换怎么样?” 杜福道:“你说。” 和尚道:“苏大小姐离家出走这种事,并不能算是一件大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而且还对她的行踪如此清楚?” 杜福神色变了变:“这可不能告诉你。” 和尚道:“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一旁阿翩阴险地一笑:“总有办法让你说出来的!” 语落,他右边的袖筒里已经滑出了一把山水纸扇,“呼啦”一声展开,轻轻一挥,一把细密的银针已经以漫天花雨之势向着和尚飞了过来。 和尚心中一亮:原来天仙楼里的那个黑衣人是他杀的。 他反手抓起了地上的桌布,真气充满,对着袭来的银针随意地一卷,漫天寒光忽然没了踪影。而就在银针消失的瞬间,和尚忽然一惊,触电般地松开了桌布,脚下急速后退。 阿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遗憾,纸扇又一挥,那张桌布居然凭空碎成了无数片! 和尚站稳脚步,惊异地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桌布,口中低呼道:“愁绪三千夺命丝!” --方才就在银针触到桌布的一瞬间,他看到在每根银针的后面都连接着一条纤细得几乎看不见丝线。 这桌布本是上好的白绸所制,然而被这丝线一割,竟然立时化作碎片,其锋利程度,可见一斑! 而和尚这一退,身法已乱,耳边忽听一声暴喝,一条高大的人影已经到了他的头顶,那是杜福!他宽大的衣袖鼓如风帆,正劈头砸下。 和尚面色一紧,忙抬起右手去挡。 “磅!” 两人拳袖相交,发出了仿佛铁器撞击时才会有的巨大声响。 这一击和尚是仓猝接招,力道自然是不如杜福,整个人都被撞的倒飞了出去,重重地跌在了墙上。 他缓缓地站起身子,抬起头看着阿翩,微微眯起了眼睛:“原来你是‘多愁公子’玉情殇。” 阿翩微微一笑:“好眼力!” 玉情殇,巫山丝雨门的第五代弟子,天资卓越,生性放荡,曾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贼。后来杀掉了前来清理门户的两位长老之后,远遁西域,从此杳无音讯。 直到今日,再次出现,以天灾会成员的身份。 和尚又把目光投向了杜福,微笑道:“公冶先生,你违约了!” 杜福不禁微微有些惊奇:“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见识倒不短……” 和尚笑道:“那是因为我的头发太短了……” 杜福忽然冷笑:“不错!我就是公冶烈!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毁了那个该死的约定!” 公冶烈,绰号“铁掌钢袖”,曾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独行大盗。他自二十五岁出道以来,所行大案百余件,小案数不清,凭借着一身炉火纯青的外门功夫独步黑白两道,少有人能及。 后败于苏遇安之手,被赶往漠北,有生之年不得再回中原。直到今天,他违约回来,却是以天灾会成员的身份。 和尚饶有兴致地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天灾会为什么那么难缠了……原来竟是把你们这些流散八方的人渣都聚集在了一起……”他轻轻一叹,“居然能做到这一步,看来……天灾会的龙头倒也真是个角色!” 玉情殇轻蔑地一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后悔管这件闲事了?” 和尚道:“不后悔。” 玉情殇挑眉道:“为什么?” 和尚微微一笑:“因为我是个好人。” “说得好!”公冶烈冷冷一笑,“可是……好人往往都是不长命的!” 他说完,身子已直冲过来,一双铁袖齐齐挥出,如双龙出海般势不可当,以雷霆万钧之势砸向了和尚。 “来得好!”和尚大笑一声,整个人立时迎上,右臂猛地挥出,一个肘击迎上了公冶烈袭来的双袖。 “砰!”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微微地颤动起来,灰土簌簌而落。 这一击过后,和尚的身子纹丝不动,浑身上下都镀上了层淡金光的真气,流转不息,当真如西天上的神佛一般神威凛凛,不可方物。 而公冶烈整个人却不由得“蹭蹭蹭”倒退了好几步。他勉强站稳身子,嘴角立刻有一抹鲜血流了下来。 “降魔金身?”公冶烈喘着粗气,目光中满是惊恐,“原来你竟是天窥禅师的高徒!” 他口中的天窥禅师,正是现在释家的第一高手,天山“无我寺”的住持,当今武林公认的第一智者。 二十五年前黑白两道大交锋的时候,如若不是他击败了当时中州黑道的第一高手,“匪圣”云傲天,恐怕此时中州江湖白涨黑消的局面就会完全倒转过来。 而“降魔金身”,正是他以少林十二绝技为根基,创出来的独门秘技,除了他本人之外,江湖上还没有第二个人用过。 直到今天,在这个二十来岁的和尚身上,这门功夫居然再次出现。 公冶烈不禁生出了一丝怯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只是他刚退出这一步,和尚却已经跃前三尺,一个手刀砍向他的右肩。公冶烈一惊,忙扬手去挡。 然而和尚的手却又忽然收回来,反身一脚踢了上去,这才是他这一击的真面目。 他这一脚之力远胜于之前的肘击,公冶烈仓猝接招,如何接得住?整个人立刻被震飞出去,将厚重的墙壁都撞出了几条裂纹。 “哇!”他一张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咬牙道,“出手啊!” 这三个字出口,和尚已经再次向他袭来,而玉情殇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竟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混蛋!公冶烈咬了咬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的青衣少女,右手长袖立刻挥出,卷住了少女的腰身,往回一拉,把少女甩向了和尚。 少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用作了肉盾,她情知自己这下必死无疑,一咬牙,右手滑出一根长刺,顺势刺向了和尚,要做最后一博。 和尚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右手挥出捏住少女手腕,用力一撇,少女右腕已经折断。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一掌拍在少女的天灵盖上。 “咄!”公冶烈暴喝一声,双臂已抱起了身旁的一个黑木高柜,向着和尚砸了过来。他自知硬拼不过,只能扔东西了。 而和尚却也是早已怒极,竟不闪不避,一拳砸上了飞来的高柜,柜子立刻碎裂两半。 公冶烈本来还打算趁着和尚躲开柜子的空当再去拿别的东西,却没有想到他竟直冲了上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自己的喉咙就已经被和尚捏在了手中。 第11章 笑姻缘(7) 和尚瞪着他,狠狠道:“你真该死!” 公冶烈喉咙里咯咯作响,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刚想做点什么,忽然感觉后背一凉,身子不禁猛地一颤。 和尚神色一凛,立刻松开了他的脖子,脚下急退。 他这一下的反应虽然已经很快,但却还是来不及了。 他看到有十几枚银针从公冶烈的胸膛里暴射而出,打向了自己的胸口,而且每根银针之后还连着数条利如锋刃的“夺命丝”。 和尚脸色大变,原来玉情殇方才不出手,竟是在等待一个这样的机会!他衣袖忽然一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雪亮的长刺,正是他刚才杀青衣少女的时候从她的手中夺下来的,为了以防万一,便藏在了身上。 他手中长刺一挥,银针丝线已被挡落斩断。与此同时,他身子猛地向前一冲,右肘挥出,重重地砸在了公冶烈坚实的胸膛上。 “喀喀喀!”骨骼碎裂,血注喷涌,公冶烈健壮的身子向着身后的玉情殇直飞过去。 而玉情殇的视线一直都被公冶烈的身子挡着,没有看见和尚用长刺挡落银针的举动,本来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却忽然看见公冶烈的身子莫名其妙地向着自己飞了过来,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手中纸扇急挥。 那十几条“夺命丝”虽被和尚划断了,但却还是在公冶烈的胸膛里面,玉情殇的纸扇这一舞转,牵动着锋利的丝线四处切割,公冶烈的上半身立时碎开,五脏六腑四散翻飞,似这般血腥骇人的景象,恐怕就连久经沙场的屠夫都会悚然失色。 然而就在这纷飞的血肉碎骨之中,玉情殇忽然看见一道白光一闪,一根雪亮的长刺已经冲破漫天的血肉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这一击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闪躲。 当他的眼睛看见这道白光时,这根长刺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而且长刺来势不减,继续向后,将他的整个人都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此时天上的血肉都已经落地,玉情殇这才看见和尚的模样。 --他完完整整地站在那儿,右手还保持着一个扔东西的姿势,显然这致命的一击正是他的杰作。 和尚缓缓地收回了右手,用力地握着自己的左肩,身子不禁微微有些颤抖--方才的银针实在来得太突然,而他又不擅长使刺,那一挥虽然挡开了大多数的银针,可还是漏过去了两枚。 玉情殇整个人被钉在墙上,一动也不能动,然而脸上却浮起了一抹惨烈的笑意:“好功夫!” 和尚也吃力地一笑:“彼此!” 玉情殇的嘴里已经涌出了鲜血,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在我们出手之前,并没有认出我们的身份,是吗?” 和尚道:“没错。” 玉情殇道:“那你是怎么识破这个布局的?” 和尚笑了笑,用眼睛环视了一下大厅,说道:“你们的布局的确很下功夫,这里的布置几乎和大廉府一模一样,只是……你们摆错了花。” “哦?” 和尚偏过头看着窗台上的几盆兰花:“兰花清新淡雅,是君子之花,所以你们认为这是最符合大廉府气质的花朵。可是……” 他淡淡一笑:“你们忘了一点,大廉府的二小姐杜若怜天生体弱多病,而且对兰花过敏。所以大廉府里面是绝对不可能会摆兰花的。” 玉情殇先是一愣,随即惨然一笑:“百密一疏……” “那我的问题……”和尚刚说到这儿,却发现玉情殇已经断气了。 不过不要紧,对于那个问题,他心里大概也已经有个答案了…… 薄云遮月,夜色正迷离。 苏蛮蛮抱着胳膊蜷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忽然“哗啦”一声,苏蛮蛮一惊,只见原来是只蝙蝠从木堆中飞去了,便又失落地垂下了头。 “喂!”一个充满倦意的声音随即响起。 苏蛮蛮豁然起身,惊喜道:“你来了……” 她的话音还没有落地,和尚高大的身子忽然向她倒了下来。 苏蛮蛮一惊,顺势将和尚揽入怀中:“你怎么了?!” “那个没出息的男人,竟然用毒……”和尚说着话,右手已经撕破了左肩上的衣服,露出了厚实的肩膀。 苏蛮蛮本来也不是什么内向羞怯的女孩子,更何况又是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她忙低头去看,迎着月光,只见和尚的左肩上有两块铜钱大小的黑色斑痕,她知道这是中毒的标志。 她忙道:“怎么办啊?” 和尚吃力道:“你的剑呢?” “在这儿呢!”苏蛮蛮连忙从怀里拿出了那把秀气的小剑,雪亮的剑锋在凄迷的夜色之中熠熠生辉。 和尚勉强笑道:“现在该是你报仇的时候了……” 苏蛮蛮一愣:“你什么意思啊?” 和尚道:“用你手里的剑把我肩膀上的银针挖出来。” “啊?”苏蛮蛮一惊。 她虽然平日里张牙舞爪,喊打喊杀的,可是根本就没有和人真正的交过手,更不要说像个屠夫一样剜血挖肉了。 她双手死死地握着剑柄,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敢……” 和尚不耐烦道:“不敢什么呀!我告诉你,你要么用那把剑戳死我,要么帮我把坏肉剜出来,你自己选一个吧!” 苏蛮蛮又急又怕,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 和尚无奈道:“小姐,你要哭的话等我死了有的是时间,现在不忙!” 苏蛮蛮还在哭。不过是一边哭,一边已经小心翼翼握着剑刺向了和尚肩膀上的黑斑,雪亮的剑锋触到坏死的血肉,立刻有黑血流了出来。 苏蛮蛮忙收回手,颤声道:“会、会流血的……” 和尚气得笑了:“大小姐,我还活着,当然会流血了!你要是再磨磨蹭蹭的,我以后恐怕就真的再也不会流血了!” 苏蛮蛮咬了咬牙,抬手用力刺了下去,黑紫色的血液立时涌出,和尚不由得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苏蛮蛮的手一顿,忙道:“疼吗?” 和尚皱眉道:“别废话了,快点挖!血要是流太多了就完蛋了!” 苏蛮蛮不说话了,忙快速地挖了起来。 苏蛮蛮挖了有十几下,已经在和尚的肩膀上挖出了一个小坑,看见了里面白色的银针。 她惊喜道:“我看见针了!” 和尚弱弱道:“先把银针挑出来,然后把四周的坏肉挖干净,最后再涂上这个止血……”他说着已经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黑色的瓶子,递到了苏蛮蛮的手里。 苏蛮蛮忙按照他说的挑出银针,剜干净坏肉,然后打开瓶塞,倒出来了一捧黑青色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了他不停冒血的伤口上。 她接着道:“还要做什么?” 此时和尚的声音已经是细若游丝,恍惚道:“再找块布包上……” “哦!”苏蛮蛮应了一声,刚想伸手撕破身上的衣服,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污血浸染,沾满了灰土。而和尚穿的却是乞丐的衣服,更是脏乱不堪,这怎么能包伤口? 她低下头,看见和尚的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几乎是半昏迷的状态了,一咬牙,便伸手探进了自己的怀里,把里面那件薄薄的贴身绸衫扯了出来,系在了和尚的肩头。 只见此时和尚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和白天那副张扬傲慢的模样截然不同,仿佛昏死过去了。 她一惊,忙抓着和尚的右肩猛摇,疾呼道:“喂!你别睡呀!” 和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轻叹道:“别摇了,我死不了的!我现在只不过是在用‘静禅心法’调理内息而已,让我安静一会儿!” 第12章 笑姻缘(8) 苏蛮蛮不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抱着和尚温热的身子。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看着怀中和尚那张安睡的脸庞,居然并不感到恐惧心慌,反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失过去,苏蛮蛮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直到她感觉到怀中的人轻轻地动了一下,整个人才猛然惊醒。 她睁开眼,低下头,正好对上和尚那一双闪亮的星眸。 和尚直直地盯着少女憔悴的脸庞,嘴角扬起了一抹温和的笑容。 苏蛮蛮脸一红,忙松开了他,然而心里却并不讨厌他盯着自己看。 此时已是黎明前夕,月隐不见,东方泛白。 和尚直起身子靠着砖墙,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厉色,低声道:“小心了,丫头!有人来了!” 苏蛮蛮也已经察觉到了脚步声,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的衣服,心头忍不住忐忑乱跳。 --来的会是什么人?大廉府还是天灾会? 和尚忽又淡淡道:“来了。” 苏蛮蛮一抬头,只见两边的左右矮墙上已经分别多了两个人。 左边是个身量还不足六尺的男人,年纪并不算大,但是却像个老者一样佝偻着背,面容干瘦,双目精亮,一双手拢在袖中看不分明。 而与他相对站着的那人与他截然相反。身材高大,骨骼粗壮,浑身筋肉板结,太阳穴高高突起,一看就是外门功夫已经有了很深的火候。 苏蛮蛮看到这两个人,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古叔叔,石叔叔!” 这两人同为万安镖局的一等镖师,“袖手猿”古攀,“骨金刚”石不全。 然而和尚看到这两个人的出现,眼中并没有喜色,脸上的严肃之情丝毫不减。 石不全抬眼看着苏蛮蛮淡淡一笑:“来得还不止我们呢……” 语落,苏蛮蛮看到胡同的尽头忽然就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是个看上去有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后背着一把样式古朴的大刀,面容英武,轮廓坚硬,一双眼睛笼罩在晨雾之中,显得越发光芒四射,杀气袭人,让人不敢直视。 “屠二叔!你也来了!”苏蛮蛮惊喜地叫了一声,快步跑过来扑进了这人的怀里。 这人正是名列万安镖局三大副总镖头之一的“惊龙客”屠长川。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少女,岩石般的脸上这才现出了一点温情,轻轻地拍了拍苏蛮蛮的背,柔声道:“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没受伤吧?” “我没事……”苏蛮蛮说着忽然转过头指着靠在墙边的和尚说道,“不过他受伤了!” “是吗?”屠长川神色微动,偏过头向古攀递了个眼色,“老古,你去看看那位少侠的伤势如何……” “是!”古攀应了一声,身形矫捷地一晃,人已经到了和尚的身边。 屠长川看着面前形容憔悴的少女,忍不住伸出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微笑道:“吃了不少苦吧,小丫头……你爹可是快担心死了。” 苏蛮蛮心头一颤,不由得问道:“我爹他没事吧?” 屠长川笑道:“当然没事了,他呀……” “咔!”一声脆响打断了他下面的话。此时正是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于是这一声并不算响亮的骨断声就显得格外刺耳,听得人毛骨悚然。 苏蛮蛮猛一回头,只见古攀已经瘫软在地上,头颅垂肩,颈骨已折。而和尚的右手还尚且停在半空中,还保持着一个折握的手势。 苏蛮蛮吓得脸都白了,失声道:“你、你干吗呀?” 和尚淡淡道:“看他的手。” 苏蛮蛮低头去看,只见古攀的双手微微张开,掌心各握着一把铁蒺藜,锋利的尖刺在晨雾中泛着幽幽蓝光,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苏蛮蛮惊得语无伦次--和尚明明是她的救命恩人,然而古攀却要杀他? 和尚淡淡一笑:“这就要问你的好二叔了……” 苏蛮蛮一惊,忙回头去看,只见屠长川眼神阴冷,面如寒冰,英武萧杀之气更胜来时,显然是对当前的情势一点都不意外。 苏蛮蛮不由得僵住了,感觉整个人仿佛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里面,浑身上下都是凉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屠长川,颤声道:“屠二叔……” 屠长川面无表情道:“没错,我就是天灾会的龙头!” 我、就、是、天、灾、会、的、龙、头! 这句话听在苏蛮蛮的耳朵里,感觉就像是有九颗炸雷在耳边响起,震得她整个头都蒙了。 她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这句话居然会从屠长川的嘴里说出来。 屠长川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仅是万安镖局的三个副总镖头之一,更是苏遇安的结义兄弟。从二十岁便开始跟着苏遇安闯天下,出生入死,万安镖局能有现在的规模,有一半的功劳是他的。 而且,他还是苏蛮蛮的二叔,是看着她从小一点一点长大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让苏蛮蛮怎么能相信他就是天灾会的龙头? 她一脸惶恐地看着屠长川:“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屠长川的脸上浮起一丝奇特的笑意:“因为我其实姓云,云傲天的云!” 只这一句话,苏蛮蛮已彻底愣住。 “原来如此……”和尚轻轻叹了口气,“我还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值得你背叛万安镖局,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屠长川的脸上涌起了深深的恨意:“家父英明一世,一心想要掀起黑道时代,却不料中道崩殂,落了个客死异乡的下场。我这二十年深藏于万安镖局忍辱负重,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完成家父的遗志!” 二十年,一场谋划。 和尚心中不禁悠悠一叹:这也的确算是一场了不起的阴谋了--屠长川这次若能真捉到苏蛮蛮,再加上与苏遇安的关系,暗算他根本不成问题。苏遇安一死,他便是当今白道的领军人物。 一个人若能同时手握黑白两道的第一势力,号令群雄,那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他沉默了半晌,才木然地吐出了三个字:“好计策。” 屠长川略带嘲弄地叹了口气:“什么好计策,不还是被你识破了。” 和尚懒懒一笑:“侥幸而已。” 屠长川皱眉道:“你到底是怎么会怀疑到我们三个头上的?” 和尚道:“这三年来,万安镖局为了要引天灾会出来,走了不少暗镖。然而,对于这些暗镖,天灾会居然就像是提前知道一样,从来也不下手。而关于这些暗镖的消息,本来是只有万安镖局上层的人才知道的,再加上你们这一次居然对苏蛮蛮的行踪了如指掌,所以……” 屠长川的神情似笑非笑:“了不起!” 第13章 笑姻缘(9) 苏蛮蛮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刚想迈步往和尚那边跑,屠长川忽然抬手在她的背上轻轻一拍,她的整个身子立刻定在原地,再也动不了了。 屠长川偏过头看着石不全冷冷道:“你去杀了他!” “啊!”石不全一惊,“我自己吗?” 屠长川没有理他,冷冷地看着和尚,阴森地一笑:“你动手,我动手!” 和尚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要他自己一出手,他就会立刻杀了苏蛮蛮。 他冷冷道:“我不动,你不动?” 屠长川道:“没错,不过他动!” 石不全这才恍然一笑,迈步走向了和尚。 苏蛮蛮的脸色已经变了,大叫:“你快跑啊!别管我了,不然会死的!” 和尚却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此时石不全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低头俯视着靠在墙边的和尚,冷冷一笑:“大师,既然动了凡心,就去向佛祖请罪吧!” 语落,他的双拳已经齐出,挟带着霍霍风声,一拳攻向和尚的面门,一拳砸向了和尚的胸口。 这一刻,苏蛮蛮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和尚粉身碎骨的样子,嘶声叫道:“不要啊--” “噗--” 就在石不全的拳头将要打到和尚脸上的时候,一根木棍忽然从胡同尽头的木头堆里飞了出来,刺穿了石不全的胸膛。 苏蛮蛮的尖叫骤然止住,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石不全,大眼睛里满是刚才受惊造成的泪水。 而屠长川的神色已经变得严峻如铁,有一个人躲在那里那么久,他居然根本就没有发现! 他看着那堆木头冷冷道:“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 “哈哈哈哈……”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那堆木头忽然散开,一个人从里面跳了出来。 这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年纪并不大,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虽然很脏,但是却一点都不破烂。 “你、你……”苏蛮蛮看见这个人,惊得都说不出来话了。 因为这人正是那个卖衣服给和尚的那个乞丐! 他看着和尚笑道:“我新买的衣服,才一百文钱,看起来怎么样?” 和尚笑道:“很适合你。” 屠长川看见这个人,眼睛不由得微微眯了起来,现在丐帮之中,既有这等功力又这么年轻的人,就只有一个。“你是……彭小盒?” 乞丐微微一笑:“屠镖头好眼力。” 彭小盒,绰号“无为小仙”,是丐帮上任帮主“惊鸿神丐”游长空的小弟子,丐帮现任的十七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平日里懒懒散散,行踪飘忽。如果谁想找他,那是件登天难事。但是当别人不想找他的时候,他又会从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忽然冒出来,比如今天。 他低头看着和尚笑道:“你一早就知道我是彭小盒?” 和尚道:“是啊。” 彭小盒道:“为什么?” 和尚笑了笑:“因为不是任何一个乞丐的衣服里面都会用九个口袋摆出一个九宫格子。” 要知道,会在衣服里面摆出“九宫袋”的,就只有丐帮的十七位长老。 苏蛮蛮心里不禁一震:原来和尚早就知道这人是彭小盒,这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还真是个细心的人哪……”彭小盒淡淡一笑,“你本来的打算是不是等到苏蛮蛮把天灾会的龙头引出来之后,就和我一起联手对付他?” 和尚道:“没错。” 彭小盒看了一眼他的伤:“可是你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受伤对吧?” 和尚无奈地笑道:“是啊,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别的。” 这一刻,屠长川的心里不禁有些发寒:自己居然完全掉进了他的陷阱里!如果这和尚此时没有受伤的话,他真的完全没有把握同时对付他和彭小盒两个人。 “果真是世事难料啊……”彭小盒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屠长川:“屠镖头……不……”他摇了摇头,“现在应该叫你云龙头才对……” “哎!”屠长川轻轻一叹,“我本来还以为今晚会很顺利,却没有想到居然又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 彭小盒淡淡一笑,反手拔出了插在石不全胸口的木棍:“自古以来,很多人都是输在‘没想到’这三个字上!” “输?”屠长川笑了,“我可不觉得我已经输了……” 他瞥了一眼和尚:“他现在已经是半个废人,单单凭你有把握胜过我吗?” 彭小盒笑道:“我没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受任何人的威胁,你要是想杀掉那丫头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 屠长川笑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做……” 他伸手一推苏蛮蛮的肩膀,她整个人立刻跌坐在了墙边。 “噌!”一声,屠长川已经反手拔出了背后的大刀。 长刀出鞘,龙吟不绝。只见晨雾之中,刀锋森然如冰,宽厚的刀身上雕着一条黑色的长龙,身形扭曲,张牙舞爪,仿佛直欲破刀而出,直上九天。正是屠长川名镇天下的“囚龙刀”! 他看着彭小盒朗声笑道:“来吧,彭长老!让我看看你到底从游帮主那儿学到了几成本事!” 彭小盒低声嘱咐:“和尚,你的伤势过重,那个丫头处理的又不怎么样,虽然你已经休息了一夜,但是也只有一次可以全力出手的机会,所以一定要挑个好时机,争取能一击致命,如果有必要的话……连我一起杀了也没关系,明白了吗?” 和尚道:“我明白!” 语落,彭小盒的人已扑出,一棍直点向屠长川的眉心。 屠长川一刀迎上,木棍竟没有断,显然也是把奇门兵刃。 而彭小盒则借力一荡,在空中展开了“游鸿身法”,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只孤雁,围绕着屠长川的身子四方游走,手中木棍每每以不可能的角度刺出,招招直取要害,就像是一只矫捷的水鹬,在围攻一只笨拙而又顽固的蚌。 和尚见此情形,神色变得严峻起来。 --彭小盒像现在这样四处游走的打法是极损耗体力的,而屠长川身形不动。等到彭小盒的体力衰退,动作变慢时,便是他的反击时机。 和尚不由得松了松指头,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 第14章 笑姻缘(10) 二十招过后,屠长川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厉色。和尚一惊,知道他要开始反击了!屠长川忽长啸一声,脚下一拧,身子急旋,长刀遍身飞舞,竟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彭小盒眉头一蹙,手上的攻势不由停住。与此同时,屠长川忽然松开了刀柄,长刀立刻旋转着飞向了彭小盒。 彭小盒没想到他会突然松刀,脸上一紧,立刻扬手去挡。长刀被他这一挡,立时又飞向了屠长川。然而屠长川却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反手又拨了一下刀柄,长刀已经又一次飞了回去,划向彭小盒的咽喉要害。 此时整个战局已完全扭转,只见那把古朴的“囚龙刀”仿佛真龙一般围绕着两人的身子不停飞舞,每当刀势见缓的时候,屠长川只扬手一拨,便立刻又舞动起来,就像是形成了一个用刀锋拼成的笼子,将两人全都罩了进去。同时他的一双手也没有闲着,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探出,攻向彭小盒的全身。 这正是屠百川名镇黑白两道的独门绝技:“刀笼舞身,空手擒龙”。 彭小盒一边要挡避飞来的刀锋,一边又要防着屠百川无处不在的擒龙手,纵使身法高明无双,却也是险象跌生,十几招过去,身上已经添了好几道刀伤和爪伤,虽无大碍,但却是败象已生! 和尚眉头皱起,身子缓缓弯成弓形。 “呃!”第四十招过去,彭小盒疲倦加上伤痛,身子忽顿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屠百川已一脚踢在刀柄上,长刀自下斜撩而上,斩向了彭小盒的双腿,同时他的身子已经凌空跃起,双爪真气涌动,齐齐挥出,抓向了彭小盒的双肩。 这一式已将彭小盒的动作封死,他如果伸手挡刀,双肩便废,而要是扬棍挡刀,双腿必伤,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一瞬间,和尚脚下一蹬,人已如脱兔般地冲向了两人! 彭小盒感觉到了他的动作,一咬牙,猛地将手中木棍掷向了身下的长刀,同时一双手已经反向挥出,握向了屠长川抓下来的双爪。 他手上的功夫并不好,这一交手,他的双手必废,不过却可以拖住屠长川一瞬间。他就是要牺牲自己的双手,为和尚换取一个进攻的机会! “当!”一声,木棍已经挡开了长刀,两人的双手就要相交了! 忽然,彭小盒的身子竟被和尚撞到了一边!和尚双手已经布满了金色的真气,迎向了屠长川的双爪! 屠长川眉头一皱,显然是不明白和尚这一举动意欲何为,然而此时却已经没时间给他吃惊了。 “嘭!”一声巨响,两人的双手已经撞在了一起,十指交扣,金白两团真气围绕在手边,彼此相互碰撞,竟是旗鼓相当,互不相让!然而和尚受此一撞,肩膀的伤口立时崩裂,鲜血四溅! 屠长川冷冷一笑:“你输了!”他的话没错,因为和尚能全力出击的机会只有这一次,然而却已经被他接下了。 和尚却也是冷冷一笑:“我赢了!”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屠长川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已经听到身后有利刃破空之声袭来! 他想躲,但是双手被和尚死死地抓着,身子根本就动不了! “噗!”一声如裂帛般的闷响,他直觉后背一痛,一道乌光已经破胸而出,去势不减,穿透了和尚的胸膛之后,钉入了胡同尽头的墙壁上。 两人受此重创,脚下各自仓皇后退,一口鲜血同时喷了出来。 屠长川的人已经重重地跌撞在了墙上。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那道乌光的真面目。 那是一根箭,一根已经沾满鲜血的乌木箭! 他的瞳孔不由得骤然缩紧,失声道:“乌影箭?” 他像箭来的方向望去,只见矮墙上已经多了一个人。 这是个看上去有六旬开外的老者,蓬头垢面,一身破布烂衫,身后背着一篓乌黑的木箭,肩膀上蹲着一只蝙蝠,手臂上挎着乌木长弓。 屠长川看到这个人,眼神已经暗淡了下来,颓然道:“百里鹤……” 这人正是丐帮十七长老之一的“雪泥叟”,彭小盒的师叔,百里鹤。 苏蛮蛮看着他肩头的那只蝙蝠,心中不禁一震:看来彭小盒这个人虽外表懒散,原来也是个极为谨慎的人。 彭小盒看着他懒懒一笑:“果然是年纪大了,动作真慢啊……” 百里鹤一向清楚这个师侄的品性,也不生气,只是低下头看着屠长川,用一种喑哑的声音说道:“结束了,屠先生。” 屠长川惨然一笑,没有说话。他这一刻才明白和尚方才出手的用意,他根本就是已经看见了远处的百里鹤,所以才会用那种方式困住自己,不惜自残,只为能伤到他! 和尚说得没错,他赢了!因为屠长川此时已经身受重伤,根本没有能力胜过百里鹤了!他虽然输了比武,但却赢了大局! “哎--”屠长川缓缓地跌坐在了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是要把这一生的疲倦都吐出来。 此时黎明已至,朝霞泛起天边,分外灿烂。 屠长川抬起头远方的朝霞,神色变得迷离起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静默了一会儿,他眼中的神采忽然慢慢地消散下去,神色一凛,忽然反手抄起了地上的囚龙刀,一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他的身子重重地倒下去,鲜血洒了一地…… 百里鹤静静地看着屠长川的尸体,饱经沧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欣赏之色。--胜既王,败亦亡!这也是个绝世的枭雄霸主! 他纵身一跃,跳到了苏蛮蛮身边,抬手拍开了她身上的穴道。 苏蛮蛮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转过头去看向胡同的尽头,那个和尚伤得怎样了?然而只见除了那堆破木头之外,就只剩下了彭小盒。 她不禁一愣,忙问道:“他呢?” 彭小盒无所谓道:“走了呀。” “走了?”苏蛮蛮惊异地看着他,“什么时候?” 彭小盒道:“刚才呀,就在我师叔来的时候……” 第15章 笑姻缘(11) 苏蛮蛮惊叫道:“他怎么能走了?” 彭小盒淡淡一笑:“不然你觉得他该怎么做?” “他……”苏蛮蛮忽然说不出话了,因为她想不到任何一个和尚要留下来的理由,似乎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游侠和大小姐,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甚至连他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或许这样才更好…… 她抬起头看着黎明初现,干干净净的天空,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难受…… 一场风波过去,传说随之兴起。 那个让白道镖行人心惶惶的天灾会的真面目终于被揭了出来,原来是那些流散在四面八方的巨盗悍匪都聚集在了一起,其中“多愁公子”玉情殇,“铁掌钢袖”公冶烈……这些大名鼎鼎的恶棍都赫然在列。 他们这一次本来是打算在洛城捉住苏蛮蛮,用以要挟苏遇安。可惜邪终不能胜正,他们的阴谋被万安镖局的二当家“惊龙客”屠长川、丐帮长老彭小盒、百里鹤合力粉碎,一众恶人功败身死。 只是令人惋惜的是,屠长川与万安镖局的另外两位镖师,“袖手猿”古攀,“骨金刚”石不全也都在这次争斗之中英勇战死。 这件事最可惜的地方就是,那个把这群恶人聚集起来的天灾会龙头没有被抓住,据说就是当年的“匪圣”云傲天。他在海外销声匿迹了多年之后,又再次卷土重来,妄想颠覆中州江湖的局势。只可惜他这次又是一败涂地,再次逃往了海外,听说这人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一次应该会老死异乡吧…… 事后,万安镖局地位之尊,一时无两,甚至已超过了武当少林,七大剑派,而屠长川也被尊为了一代豪侠,载入江湖史册,供后人敬仰…… 江湖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人们只需要知道他们最想知道的,英雄豪侠,惩恶扬善,至于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而对于那些让人不敢直视,也不愿再提的真相,不问也罢! 依旧是阳春三月,苏大小姐回到了家中,这恐怕是她离家出走的时间中最短的一次了。而且大家惊奇地发现,苏大小姐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不吵不闹,比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子还有安静。 开始大家还以为她是因为在那次事件中受了惊吓,再加上苏局主痛失爱弟,心情悲伤,所以才不敢胡闹。可是后来发现好像不是。 因为她房里的婢女总是看见她一个人对着架子上的一件男装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本来有一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干净得仿佛可以让人一眼就看到她的心底。然而现在这双眼睛却变得蒙眬起来,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谁也看不透了…… 初夏,这一天是四月初二。 洛城虽一向繁华,但却也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过。因为今天是洛城大廉府的小公子杜歉然与万安镖局的大小姐苏蛮蛮定亲的大好日子。 于是各路豪侠,高官巨贾都纷纷前来道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杜云天与苏遇安的身份尊贵,地位非凡,还因为这是“武林第一智者”天窥禅师用“窥天眼卦”算出来的亲事。所以这一次大家都想来看看,这是怎样的天定姻缘…… 然而此时大廉府一向沉稳的杜大人已经是急得满头火星了。 他一脸焦急地站在卧房门口,疾呼道:“星儿,好了没有啊?”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走了出来,对着一脸焦急的杜云天粲然一笑:“放心吧,头发已经弄好了,保证看不出来……” 杜云天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却依旧没有放下心来。 他明明三年前就已经派人去了无我寺要杜歉然开始蓄发,然而这个混小子回来的时候却依旧是个大光头,还穿了一件乞丐的破衣服,弄了一身的重伤。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只是整天对着一件女人的绸衣傻笑。弄得府里上下人人都以为这个小公子在庙里呆了十几年,心里养出了毛病。 杜云天看着这样的儿子,心里实在是焦急万分,因为关于苏蛮蛮这个未来儿媳妇的品行作风他是知道的,万一她不满意杜歉然,在订婚宴上大闹一场的话,他和苏遇安的名誉扫地还是小事,但要是损了恩师天窥禅师的名声,那事情可就大了。 而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先给杜歉然粘上头发,好好打扮一下,剩下的就只能指望苏遇安好好管教女儿了。 时间流逝,转眼吉时已到。 大廉府里宴会已开,宾客纷纷落座。 两家的大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孩子领了出来,同时嘱咐他们不可胡闹。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本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蛮蛮一看见杜歉然,整个人立刻变了。一瞬间,迷离的大眼睛里忽然又闪出了以往的光彩,又变回了那个刁蛮活泼的苏大小姐。 她一下子扑到了杜歉然的怀里,一边狠命地捶打他宽厚的肩膀,一边叫了起来:“原来是你这死秃驴……”一边骂一边打。 两家大人与一众宾客见此情形,都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同时心里也都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们虽然不明所以,可是他们看得出来,这并不是讨厌的意思,看来……这门亲事是做定了……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如果杜歉然下山的时候没有走那条山路,那他就不会碰到正在洗澡的苏蛮蛮。他如果没有偷她的钱,苏蛮蛮就不会像个泼妇一样骂街,而她不骂街,那么杜歉然也就不会再次注意到她,还有她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也就不会跟着他们走进天仙楼……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看似那么偶然,似乎只要是有一件事错了,那么所有的事就都错了。然而这所有的事却又都没有任何偏差,环环紧扣地连在一起,促成了这段姻缘。 或许,姻缘本身,就是这样一种看似偶然,实则早已注定的东西吧……何不笑看姻缘? 第16章 京城旧人(1) 大同县首富胥大善人死了。 钟快腿是大同县衙的捕头,也是这附近几个县最好的捕快。他原名钟郐,因为轻功了得,所有人都叫他快腿捕头,时间一长,原名反而被人忘了。钟快腿很以这个名字为荣,他最出名的故事是和一匹千里马赛跑,跑了一天一夜以后,那马倒在地上死了。 累死的。 十几天前邻县出了桩离奇杀人案,钟快腿奉命协助追查,才回家没一个时辰,就被仵作老余带着去胥家看尸体。胥大善人胥宝定做粮米买卖起家,平时行善积德,是这地方上有名的商贾,故而虽遭刺暴毙,却没有在县衙停尸。地方上向来仰赖胥家颇多,县太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夏日里天气湿热,尸体容易腐烂。一掀开胥家准备好的棺木,大股的恶臭味就涌出来。钟快腿虽然赶紧捂住了鼻子,还是脑中猛地一晕,退后几步,他皱眉道:“怎么烂得这么快?” 老余倒是先罩好了口鼻,上前翻检尸体,边答道:“确实奇怪,胥家昨天夜里来报的案,本不该这么快腐烂。” 钟快腿站远了些,问道:“难道时辰错了?” 老余摇头道:“看着肌肉颜色与血块不像,说不好天气湿闷,尸体坏得快也是可能的——胥老爷大概死了八个时辰,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这应该没错,只是坏得也太厉害了些。” 钟快腿道:“死因看出来了?” 老余开始给尸体着回衣物,笑道:“死因谁看不出来?胸口被利器当心穿过,两面锋口,应是剑或匕首,入肉约五寸一分长。胥老爷身上只有这一个伤,其他没有任何异象。” 钟快腿一震,道:“五寸一分长?当真?!” 老余冷笑:“钟捕头你如今名气大了,忘性也大了,连我老余的话也不信。不信的话自己去瞧啊。” 钟快腿似乎没有听到,他只站在原地反反复复地道:“五寸一?五寸一?难道那煞星果真来了此地?” 听了钟快腿的话,县太爷手里的茶杯盖子许久才慢慢落下去,沉吟片刻,道:“你说这是江湖刺客所为,可有其他证据?” “启秉老爷,证据就是胥宝定的伤口。” “哦?这话怎么讲?” “老爷不涉足江湖,不知道也是不奇怪的。这两年以来,江湖上出了个顶顶有名的刺客,出手从不留活口,每次杀人都是当心穿过,死者伤口五寸一分长。因为没人见过他的模样,所以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五寸一’,黑手品评兵器谱,这五寸一排名第四十一。” 县令放下了茶,道:“胥老爷祖上几代都在这大同县上做粮米生意,并非江湖人,怎会招来这等杀身之祸?” 见他神色信了大半,钟快腿心头一松。暗道还好县太爷向来依赖自己,江湖人犯案最是难办,若县太爷不知根底地查下去,说不定就得罪了什么亡命之徒。但表面上依然恭恭敬敬地道:“商场如战场,这几年胥老爷生意做的大了,肯定结识了不少头面上的人,不知何时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属下这次到邻县,听闻这煞星在梅川附近杀伤好几条人命,我见过死于他手者尸体的伤口方位,与胥老爷的伤口是一模一样。” 县太爷点点头道:“这事我也听说过;你既然这么说,那就错不了了。打点一下,我们一起过去胥家探问遗孤。” 钟快腿心领神会,马上退出去让人备轿,不一会儿,就到了胥家。 胥家是地方大户,然生老病死贫富皆同,胥夫人年逾五十又遭丧夫之痛,拉着县令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话,才哽咽着要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胥宝定的儿子胥子常、儿媳胡氏、女儿和倒插门女婿,还有家里的老管家披麻带孝站在一边,听见胥夫人这一哭,都是涕泪涟涟。 大同县令姓楚,名桐,字吟白,去年进士及第,皇榜点得第九。虽然外放做了个小小县令,但大同距京城不远,又颇为富庶,实在是得了个肥差。楚县令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处事持正,四平八稳地过了一年,没什么大作为,却也无失当之处。 看见这阵仗,知道想要问供是不能了。楚县令只得柔声安慰胥夫人几句,又跟胥子定的儿子儿媳、女儿、老仆各问了几句话,便让钟快腿带他去看看尸体。 老余验过尸之后,胥子定就被搬到了前厅,为免腐味外泄,又多加了不少香料,屋里屋外烧着上好的沉香,烟雾缭绕。就算如此,甫一开棺,钟快腿还是紧紧蒙住了口鼻。 胥宝定脸色青中带灰,双目紧闭,表情平和,胸口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肉翻起,已经开始溃烂。 楚县令神色不改,近前端详片刻,问:“老余怎么说的?” 钟快腿硬着头皮扶住棺木,道:“死了八个时辰,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身上的伤只有一个,被利器当心穿过,两面锋口,应是剑或匕首,入肉约五寸一分长。” 楚县令道:“八到十二个时辰……肯定?” 钟快腿道:“老余说错不了。” 楚县令审视了伤口一阵:“伤为何烂得如此厉害,锋口都辨不出来?” 钟快腿探头看了眼,心忖今天县令分外仔细啊。遂又不以为然,坐公堂的总不可能比老仵作还有眼力吧,只得回道:“天气湿热的缘故吧。半个多时辰前我和老余来的时候,还能隐约看出伤口的轮廓。” “哦?”楚县令眼睛一动,自语道:“这就有趣了……胥老爷是死在他的书房?死时在做何事?何人作证?” “启禀老爷,胥子定死时据说是昨天晚饭刚过。他刚从外地巡视米庄回来,正在翻阅帐簿——这是胥子定多年的习惯。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丫环兰儿,她来送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又等了一会儿,她大着胆子推门,才发现胥老爷胸口有伤,倒在书架边。” “入殓前可有动过尸体?” “没有,胥夫人知道关节重大,没敢让人拾掇,当时就去报了官。可是老余探亲在外,我又没有回来,所以拖到今天才来验尸。” 楚县令点头道:“这后面的我都知道了。” 看了尸体好一阵子,楚县令忽然伸出右手,轻轻插入胥老爷梳好的发间,摩挲片刻又抽出手来,才道:“合上吧。” 第17章 京城旧人(2) 钟快腿满腹疑窦,表面上却不显露,抬起棺盖时身形一掩,也伸手去匆忙抚了一下。指尖一阵异样,却不明白这又和胥老爷的死有什么关系。他不敢发问,只得好好地为死者整了整仪容。走出外间,见楚县令仰头向天,神情严峻,一眨眼,又恢复了平日的和善,道:“我们回去吧。” 没过几天,来了调令,调楚桐入京述职。外放原是长些历练,这一入京,此后升官有望,可谓前途无量。 胥老爷的案子是地方大案,却毫无进展,正好一脱手转给了下任,也不免有人羡慕楚县令顺风顺水,运道逼人。下一任却也有自己的办法,听了钟快腿的话,看了验尸报告,又查了胥老爷过往的生意恩怨。朱笔一批:锦州粮商李赫,因商场私怨买凶杀人,即刻追捕李赫到案,通缉江湖匪类“五寸一”。 胥家的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胥老爷也平安入殓,李赫被抓打入大牢,“五寸一”没有消息,通缉令依旧悬在城头上。 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天底下,最美莫过苏杭,最富莫过两湖,而最繁华的,莫过于京城。 如果有人问,京城里面,最多的是什么? 肯定有人会答,是官。 而这京城第二多的,自然是给官家的银子;第三多的,则是吃银子的销金窟。 说到销金窟,京城向来有三绝,分别是叠翠坊、听雨榭、和居古轩。这三处,名字都十分风雅,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妓院、赌馆和当铺而已。不但这样,这三家还在一条街面上,相隔不过五十步,漆的都是雕花红木的大门,请的都是醉仙居分号的厨子。 只要你在其中任何一家亮了足够的银子,马上就可以招到叠翠坊最美的姑娘、请到听雨榭最好的庄家、买到居古轩最好的古董。 世间人所争,无非财色二字。所以三家一年四季生意不断,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如同长了脚,争破头也要花在他们的帐上。 敢在天子脚下做这种营生还不怕人找麻烦,这三家的老板自然都有自己的办法。其中以居古轩的翁重锦底子最丰厚,叠翠坊的宋河西官场最走得通,而听雨榭的苏彩衣在江湖上最有名。 现在我们的温惜花温公子,就坐在听雨榭最好最漂亮的房间里,手里拿了一只酒杯,脚边东倒西歪着几个酒坛,在对着外面屋檐上的燕子发呆。 温惜花的酒量不是太好,却也不差,这却不是他一丝醉意也没有的原因。他不醉,因为酒都不是他喝的。 过去几步就是一张圆桌,一位素衣的美人挽了袖子,和对面的人正在猜拳。片刻后,她大笑起来:“小方,你又输了,喝酒!” 被她叫做小方的人长了一张年轻逼人的脸,他生的很俊俏,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尤其稚气,就像个不解世事的大孩子。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连拿酒杯都嫌不适合的大孩子,却是天下排名第二的风流小剑方匀祯。 方匀祯笑着喝了一杯,摇着酒杯叹道:“没记错的话,好像是有人要我来喝酒的,如今我喝了这么多,有人却才喝了两口,这朋友也当的太不地道了。” 温惜花苦笑道:“这人分明是拿我当幌子骗酒喝,原来我竟认识了一头水牛。” 一边的美人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吟吟地给方匀祯斟满酒,道:“水牛也罢,酒鬼也好,这里是我的房间,我看得顺眼了,就是真的水牛也可以牵回来。谁敢管我?” 听雨榭最好的房间,当然是苏彩衣苏老板的房间,房间里这位素衣的美人,当然也是苏彩衣本人。苏彩衣的确长得很美,但是最美的,是笼罩在她脸上的浓醇之色。她的容貌有如美酒,望之微醺,久看则醉。 一个人能做老板,就不会太年轻。第一眼看过去,苏彩衣似乎是二十三四岁,再看一眼,又觉得她眉目间的风韵已经有二十七八了;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你又会觉得她也许刚刚二十出头。 她笑着给方匀祯又斟了一杯,嫣然道:“更何况小方是我的摇钱树,我怎么能怠慢?” “哦?”挑眉发问的人是方匀祯,“我还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上了苏老板的黑榜?赔率如何?” 苏彩衣道:“黑榜赌的是江湖风云,你和沈白聿的决斗传言正热,会放过这一铺不坐庄,我就不算赌桌上泡大的。可惜啊,现在一赔二,小方你盘口走低。” 方匀祯酒杯在嘴边悬了许久,才哑然笑道:“沈白聿这半年来不止武功精进,又娶得娇妻,正是春风得意时候。反观我许久无甚作为,走低才是正常。” 苏彩衣奇道:“我倒是不知你竟然和沈白聿相熟?” 方匀祯苦笑一声:“我倒想,可惜他那个性……为人孤僻又不喜言语,深居浅出好似大闺女。要说为什么终究见过几次,还多亏了旁边这位温公子的金面。” 温惜花静静地坐在一边,从刚刚提到方沈决战起,他就一直在给自己倒酒,一会儿就已经下去了好几杯,听到方匀祯点名,才笑道:“千万莫要问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沈白聿了。” 苏彩衣道:“我又没有问你和沈白聿的交情,只是想问问,依你之见,这一战胜负将如何?” “将如何又待如何?”有些神秘的一笑,温惜花又喝了一杯,续道:“你非要问,告诉你——我不知道。” 苏彩衣为之气结,故意扳起脸来道:“温惜花温公子,我请你在我这里住了好多天,又请你喝光了这里所有的好酒。如今只要一句话,你却推三阻四,可见这世间好心总是没有好报的,合该把你丢出门去。” 温惜花嘻嘻笑道:“不必劳动苏老板的玉手,我自己就会把自己丢出去。”话才说完,他带起满满一坛子酒抱在怀里,整个人往后一倾,真的把自己连人带酒一起丢下了楼。 苏彩衣眼睛发直,半晌才笑道:“这人说话罗嗦,做事却很干脆,他这一去,大概很久才会回来了。” 方匀祯笑了,拿起酒杯道:“不,我猜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苏彩衣转头奇道:“你怎么知道?” 第18章 京城旧人(3) 方匀祯拿出一张青色的纸,道:“若我说自己能掐会算,你肯定不信,所以我只好说实话了。” 苏彩衣脸色大变道:“青衣帖?!” 方匀祯笑道:“你这样担心,我可要嫉妒的。”他手一挥,扬起纸面,青色的薄纸,有种透明而不真实的明丽。 最重要的是,这张青色的纸上面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苏彩衣道:“一张空帖?你和温惜花特意在这里见面就是为了这张空的青衣帖?” 方匀祯道:“正是。”苏彩衣道:“我不明白。” 方匀祯将纸收回怀里,悠然的喝下杯中的酒,道:“你不必明白。你只要知道,温惜花发现忘了来拿这张纸,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笑得居然有些伤感,又道:“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把其他酒都喝光以前,你大可以多陪我喝两杯。” 方匀祯说的话,很少会出错,但这一次他却错了。 温惜花没有回来。 他像是忽然凭空消失了一样,一连七天,江湖上没有半点消息。 方匀祯和苏彩衣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到他们念念不忘的温惜花温公子就在一条街面上。距离苏彩衣的小楼只有两座墙、一个池子,穿过池塘的走廊和一座院落那么近的地方,而且居然做了叠翠坊的打杂。 他现在的模样,只怕连亲娘老子也认不出来。 ——连温惜花自己也没有想到。 那天在苏彩衣的楼上,远远地隔着树枝,他望见了一个人。因为看见了这个人,他立刻找借口溜了出来,一直跟到了叠翠坊的侧门。 然后,他成了乡下来城里找零工的小虎。 温惜花对自己的装扮很满意——他没有易容,却没有人多注意他一眼——在这样倚红偎绿的场所,谁会注意一个衣服灰白、头发参差、形容邋遢、脸上好像一年到头都挂着个傻笑的穷小厮?哪怕,他长得真的很英俊。 他所在的院子,距离听雨榭的侧门最近。那女子一定会再走那条路,在这里守株待兔是最省力、最不引人注目的法子。温惜花端着水,快要到琥珀小楼下面把水交给琥珀贴身丫环夏荷的时候,突然瞥见了一个身影。 他眼睛一动,正要去追,忽然听旁边一个女子啐了一口:“喂,你,发的什么呆?” 温惜花转过头,说话的人是夏荷。她虽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青春甜美的脸上却已经有了风尘女子的世故。圆圆亮亮的眼睛里,写满了算计和精明。 温惜花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将水递过去,对夏荷微微一笑。夏荷的脸红了一红,温惜花柔声道:“刚刚过去的那位大婶看起来好像我的一位远房表亲,请问她是否金陵人氏?” 被他笑得晕乎乎,小姑娘咬着下唇红着脸道:“不是的,朱嫂从梅川过来的。她来了刚不久,说是新寡到京城投亲戚,结果没找到人,带着个生病的老娘,没奈何只好进我们这里做了帮佣。话不多但是做事勤快,和她娘一起住在西边第三进房。” 想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温惜花笑道:“那就不是了,夏荷姑娘,多谢,我这就下去了。” 夏荷急忙道:“等等,你……你叫什么名字?” 一下子又恢复了那种傻呆呆的神气,温惜花搔着头笑道:“我叫小虎。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迷茫、不解还有失落依次从夏荷眼里流过,她呆了片刻,才低着头轻轻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如果有人问温惜花,叠翠坊什么时候最安静,他肯定会说,就是现在。 现在,说的是日头刚出、不到高照的时候。这个时候,不但寻欢的人没有起,连下面的仆役也都是懒懒的。一夜春宵,煞是累人。温惜花悠闲地躺在一棵树上,聚精会神地等着。 朱嫂从自己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一个蓝色的包裹,站在门口朝里间唤了一句:“娘,那我就出去了,药给你煎好在桌上,记得吃。” 屋子里传出几声苍老的咳嗽,一个年老的声音颤巍巍地道:“自己多小心。”“哎。”闭了门,朱嫂就沿着温惜花的方向走过来。 温惜花眼睛一转,身形微动,从栖身的树上飞身出去,脚尖在墙上一点,离开了叠翠坊。 温惜花再看见朱嫂的时候,已经变回了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温公子。朱嫂非要走叠翠坊和听雨榭之间的小巷,无非是想不动声色的穿过这条巷子到街上。他没有料错。 朱嫂掠过站在豆浆摊子的他身边,连看也没看一眼。她年纪三十不到,生得很端正,低着头的样子有一种良家女子才有的安详,是那种满大街走得都是,根本不会引人注意的女人。 温惜花很熟悉京城,所以他并没有跟在朱嫂身后,只是大约地判断她去的方向,然后抄小路赶在前头。 她走的路越来越偏僻,温惜花微微皱起了眉。朱嫂去的方向,竟然是京城里品位较低的小官府第聚集的小南门。来到一所不大的院落,她转了个弯,到了后门。轻叩了门几下,就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家人来应门。 “朱嫂,今天来得真早啊。” 朱嫂笑道:“已经不早了,孟管家您怕更早吧?这是今天织好的布。” 孟管家接过包裹,递出半锭银子,叹道:“你娘的病还是不好?唉,你真是个孝女,辛苦你了。” 朱嫂道:“承您的福,上次大夫给看,说是能熬过这个冬天就没事。院里还有活儿,那我就隔天再来了。” 孟管家点头道:“也是,你早些回去吧。” 后门闭上了,朱嫂揣了银子沿着原路回去,在暗处的温惜花却没有跟上。他想了想,绕到了宅子的前门。 前门正好有两个文士在谈话,旁边一匹枣红马安静的遮住了他们大半身影。再过去,是很普通的朱漆大门,门上两个大字“楚府”,再平凡不过。 温惜花正在心里打鼓,两人已经拱手做别,其中一人上了马,另一人摇手示意,见已经越去越远,就径自转身回府。 晨光微曦,那人穿了一件淡青的衫子,身形瘦削,容颜清秀。似乎大病初愈,脸色白皙,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一见到这个人,温惜花整个人都乱了。 第19章 京城旧人(4) 楚府在京城林立的官邸中只能算是小门小户,主人未曾娶妻,又不好热闹,所以这间宅子的夜晚,显得特别地安静。 灯下坐了一个青年,手里拿了一卷书,看得很专心。片刻之后,他掩卷叹道:“阁下既然来了,府上的东西就请随便拿。我一介书生,这里无酒无肉,亦无色无财,恕不招待了。 外面的人也真的就大大方方的推门进来,微笑道:“招待老朋友一杯清茶也不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问剑山庄的沈公子居然变得这么小气了?” 青年抬眼,看见这人以后,重重地皱起了眉,半晌才摇头苦笑道:“温惜花,唉,我现在算是服了你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你?” 温惜花坐在他对面,自己拿了杯子倒了杯茶,叹道:“该说是我服了你了,我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青年把书收到一边,悠然道:“我也没有想过,还有再见你的一天。” 温惜花神情一敛,道:“沈白——” 青年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莫要那样叫我。”温惜花眉头一皱,那人微微地笑,又道:“不论你叫我什么都好,只是莫再那样叫我。因为我已不是沈白聿,不是问剑山庄的少主,也不是天下第九、吴钩剑的主人。” 温惜花道:“那么,你现在是谁?” 他道:“我现在姓楚,叫楚桐,你也可以叫我楚吟白。” 温惜花轻轻念道:“楚桐、楚吟白……听起来真是奇怪。”而后宛尔一笑,道,“叫不惯也无妨,我还可以跟以前一样,叫你小白。” 楚桐苦笑道:“可否劳烦你换一个称呼,不然我还当你在叫隔壁小弟家养的狗。”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当然可以,等我习惯了你的新名字,我就不会这么叫你了。” 楚桐愣住了,道:“我没有误会的话,你刚刚说的习惯,莫非是指你要一直跟着我?” 温惜花拍手道:“没错!你还是这么聪明,一点就透。” 楚桐沉下脸,淡淡地道:“温公子,请问我可不可以说不要?” 温惜花笑道:“不要随你说,反正我从来也不听。” 楚桐实在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自己……” “从来没见过温惜花这个人,”温惜花笑着接口,轻轻用茶杯点着桌子,柔声道:“小白,我早已说过,你现在才这样说,已经太迟了。” 温惜花第一次见到沈白聿时,还很年轻。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天下第一、还没有这么多的麻烦、还没有这么出名,但已经有很多人称呼他为公子。 温惜花出道得早,几乎在有记忆的时候,他已身在江湖。 有一年,衢州金刀门门主瞿正摆下擂台为女儿瞿明月比武招亲,瞿明月是出名的美人,自然惊动了江湖里许多的怀春少年。 从很久以前起,温惜花就喜欢明月。确切的说,他喜欢的是如同明月一般美丽而不真切的东西。所以,他也去了;即使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娶老婆,即使他只是想看那位明月小姐一眼。 那是个很美很温柔的春天,那时温惜花还只能算是个刚刚成人的少年,既没有尝过背叛的痛苦,也还不知爱情的甜蜜,更没有体味过这世间的苍凉。那时他真的还很年轻,很快活,很容易满足。 几乎是第一眼,他就在人群里见到了沈白聿。 沈白聿那时也还很年轻,没有现在这么冷、这么深沉。和温惜花不一样,他出道得不早也不晚。问剑山庄只得这么一个传人,不学足十成功夫,绝不敢让他出来丢人现眼。 所以温惜花看见沈白聿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他只是注意到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站在攒动喧闹的人头中间,若有所思地望着擂台上迎风飘展的“瞿”字,神情是那么的冷漠。 立刻,沈白聿就注意到了这股视线,转过头来看他。 沈白聿的眼睛又黑、又亮,是温惜花见过的最幽深的一双。 温惜花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他却立刻觉得:这少年一定活得很不快乐。 然后,他决定要和这少年交个朋友。 结果沈白聿看见他的动作,往人群里一退,就这么消失了。 温惜花没有追。他不在乎,更不觉得失落。他那时真的太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间有“后悔”二字,他很乐观地觉得,自己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少年。 到了再见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问问他叫做什么名字,然后和他喝上一杯。温惜花微笑着想。 再见已是五年后。 上千个日日夜夜过去,方天银戟已经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三。而温惜花,也已经变了。他还很年轻,却已不再快活,不再容易满足。他有了很多朋友、很多情人;也有了很多不能让人分担的麻烦、不能说给人听的故事。 再见到沈白聿,他已不用再问他的名字——那一次过后一年又四个月,沈白聿就击败了瞿正,连同之前打败胡十二的一战,可谓一夜成名。 温惜花已记不得曾同自己深夜幽会过的瞿小姐的模样,但他还能记得沈白聿。 沈白聿还是穿白衣,神情依然是那么冷漠。他们依然不认识,温惜花还是觉得:他不快乐。 这时的温惜花已经知道,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本不能错过。所以他立刻就跑上去,请沈白聿上醉仙居喝酒。 沈白聿有些惊异地看了看他,然后点了点头。 他一直不确定沈白聿还记不记得那个春日。很久很久以后,温惜花问起这件事,沈白聿悠悠地道:“我自然记得,那天我马上就认出来你是谁。你呆呆地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 说完,沈白聿就大笑了起来。 沈白聿很少笑。认识他以后,温惜花才发现他远比想象中不快活得多,也远比想象中沉默得多。像他这么样的一个人,一旦真的有了心事,就绝不是别人可以解开的。 所以温惜花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沈白聿难得的笑脸,呵呵笑了起来。 去年沈白聿和叶淄霖决斗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温惜花已经隐约觉得不对。他一直知道,沈白聿长久以来都藏着一个很大的心事。他还有种预感,一旦了结这桩心事,他也许再见不到沈白聿。 急急忙忙赶到问剑山庄,看见那个“沈白聿”,温惜花只觉心里一沉。 一切已太迟。 第20章 京城旧人(5) 温惜花茶杯在手指间不停转来转去,然后摇头叹道:“小白,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楚桐一直很专注地在盯着温惜花的动作,什么东西飞速地从他眼睛里逝去,轻轻抬头,他长叹了一声:“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是要无话不谈,也不应该有什么隐瞒。”他深深地望进温惜花的眼睛,道:“但是,就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不能说。” 那纠结起来的眉心已经透露了太多,温惜花叹了一声,道:“我明白。” 他是真的明白。 如果今天的温惜花只是一个陌生人,也许楚桐会愿意告诉他很多秘密,解答他很多问题;但他们是朋友。有的时候,越是亲密的人,一些事情就越难以出口,不止怕被对方因此看不起,也怕自己因此看不起自己。 楚桐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淡淡地道:“有些事,即使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你想必已发现,我的武功现下已废了。现在在那儿的沈白聿,是我的孪生兄弟,一个剑术天分比我好,将来的路也比我宽阔的人。问剑山庄不会需要一个不能使剑的少庄主,吴钩也不需要一个运不起内力的主人。” 他谈论自己时那种漠然和无关紧要的神情,在一瞬间刺痛了温惜花。温惜花皱起了眉,停住了桌上旋转的茶杯。 楚桐又道:“本以为上一次必死无疑,结果居然给我活了下来。所以,我有了一个想法。” 温惜花问道:“什么想法?” 楚桐微微一笑,道:“重来一次。一个人一生中,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这一次我不再是沈白聿,不必踏足江湖,一生荣辱不再系于一柄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温惜花忽然笑了,道:“可是你却做了官——官不是普通人。” 楚桐笑道:“因为我忽然发现没了武艺,自已一无所长。一个什么也不会的人,不当官,还能干什么?” 温惜花失笑道:“好个‘什么也不会,只好去当官’,所谓‘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想要摆脱江湖耳目,我还真想不出有比做官、比在京城做官更好的法子。这么妙的主意,也亏你想得出。可惜一个人想要从红尘抽身,谈何容易。” 楚桐看着他,道:“你的感慨倒是不少。发生了什么?” 温惜花回眼看他,道:“不是我发生了什么,而是你发生了什么。不知你这里风水是否特别的好,一个晚上居然来了三拨人。” 楚桐脸色大变,道:“三拨?除了你和孟管家,今晚还来过别人?” 温惜花也脸色一变,道:“我看你毫无反应,还以为你早已知晓。我刚进门时惊走了一个,行藏才被你发现,那人轻功不弱,可是身法并不熟悉。” 楚桐刷地站起来道:“糟了。快,去叠翠坊。” 如果说这世上没有比青楼的夜晚更热闹、更绮丽的地方,大约没有人反驳。叠翠坊今晚如平日一般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而各个院落后面丫环仆人住的地方,也如平日一般寂静,和前面的喧嚣比起来,竟然有一丝凄凉。 朱嫂住的屋子门扉紧闭,看似毫无稀奇,但温惜花还没推门,已经闻见了一丝血腥味。他皱起了眉,一伸手推开了那扇窄门。 屋里光线昏暗,除了极简单的摆设,剩下的就是两个人。 两个死人。一个是朱嫂,她俯倒在织机旁,后心潺潺地流着血。还有一个是朱嫂的娘,死在床下,死时似乎经过搏斗,被褥凌乱,致命伤在胸口。 扫过老妇的那双手,温惜花眼睛一动,立刻在尸体边蹲下,楚桐也来到他旁边,看着他从那女人脸上揭下一层人皮面具。 随着面具落下来的是稀疏的胡茬,竟是一个三十多岁中年男子。 温惜花忽然笑了,道:“朱嫂的娘,是个男人。” 楚桐道:“朱嫂的娘,当然不可能是个男人。” 温惜花起身道:“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楚桐没有回答,却道:“你跟我说过,那天因为看见朱嫂才跟上了她。朱嫂长得不美,又不出众,是走到路上也要撞到好几个的那种女人,又有什么稀奇的地方能引起温公子的好奇?” 温惜花微笑起来,道:“因为那天我看见的朱嫂,也是个男人。” 那条小道甚少人走,所以一个假扮成女人的男人走起来,就显得特别的奇怪。温惜花本就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好奇心虽然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但也给他带来了很多乐趣。 楚桐皱眉道:“温惜花,最近江湖上是不是很太平?” 温惜花道:“太平?五天前,振远镖局的一支暗镖被劫,据说里面还有百年未见江湖的魔教至宝‘春后笛’,现在请了各方高手助拳追查;四川悍匪‘一山虎’童程和唐门唯一的千金唐妙私奔,这个月十五号就成亲,宴请天下英雄,唐门丢人丢得大了;崆峒掌门罗靖闭关时被刺,现在崆峒上下已经乱了锅。一个月里就有这么多热闹,你说什么时候能太平?” 楚桐道:“既然不是江湖上没有闲事让温公子你搀和,这点儿芝麻绿豆的小事你怎么会上心呢?” 温惜花轻笑一声,道:“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天下第一的?” 楚桐悠然道:“莫非是因为你活得比所有天下第二时间都要长。” 温惜花大笑:“果然还是你知道我,一个人想活得长一些,就变得对一切不寻常的‘芝麻绿豆小事’都变得多上心一些。” 楚桐只得叹气:“温大少,我们若继续站在这里讲古,只怕很快就要一齐去吃京城大狱的牢饭,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罢。” 两人沿着背街的小巷,牵着马,慢慢踱了许久才到楚府。远远地看见孟管家挑了一个灯笼候在门口,见到楚桐后,他一躬身道:“公子回来了。” 楚桐把缰绳交给他,道:“辛苦你了,下去吧,灯我自己来拿。” 待孟管家离开后,温惜花叹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你,也越来越佩服你了。”楚桐在前面掌着灯,道:“怎么说?” 温惜花道:“‘铁掌铜爪’孟君直一双肉掌曾是兵器谱上第四,十多年前隐遁山林,如今居然做了你的管家,你叫我怎么不能佩服。” 楚桐一手推开房门,淡淡地道:“像我这样一个没了武功、却有很多仇家的人,总是要多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一些的。” 第21章 京城旧人(6) 他的话听得温惜花一愣,却很快旧态复萌,嬉皮笑脸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刚刚死掉的,都是什么人?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楚桐点上了灯,关起门,道:“没有关系。” 温惜花道:“哦?” 楚桐道:“只不过一个月以前,我还是大同县的县令,而钟快腿则是大同县衙的捕快。” 温惜花道:“钟快腿是谁?” 楚桐道:“就是你刚刚问的死人,装作朱嫂她娘,其实是她丈夫的男人。” 听完楚桐的叙述之后,已是东方发白,温惜花摸着下巴道:“那么,你在胥老爷的发间究竟摸到了什么?” 楚桐微笑道:“什么东西也没有,我只摸到他的发根是湿的。” 温惜花的眼睛亮了,一拍脑袋,他大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有人用冰保住了尸体不腐,怪不得后来说尸首烂太快太怪,怪不得凶手‘只可能是’五寸一。” 楚桐也笑了,道:“钟快腿身为大同最好的捕快,观察力自然不会太弱,他注意到我那时神色不对,好奇之下也去伸手摸了一摸。” 温惜花笑道:“若我所猜没错,他虽然摸到了,却没有想到。”见楚桐不搭话,他又道:“但是他直觉其中必定有诈,却也没有忘记,说不定就把这说给谁听见,传到了真凶耳边,惹动了凶手的杀机。” 楚桐点头道:“不错,钟快腿有一晚喝酒回来,差点被伏伺在旁的凶手所杀,回家之后他左思右想,虽然还是不知真相,却已知道自己身处险地。” 温惜花接道:“他一个小小捕快,武功不行,又有家累,此事因你而起,只好病急乱投医,带了老婆易容换姓上京找你。”他忽地笑出来:“让他和他老婆去妓院藏身,这个主意一定是你出的,真真妙极。” 楚桐也忍不住笑道:“那时我也别无他法。他和我若在一处,我也护不住他。反而是两处分开,凶手摸不清我的底细,既没有把握一起干掉我,也不会一时冲动干掉钟快腿。” 温惜花叹道:“说到这里就是我的不对了,昨晚我惊走了那个夜行人,凶手知道你背后有人撑腰,狗急跳墙之下索性一狠心,干脆先杀了他们夫妇灭口。接下来……” 楚桐轻笑道:“接下来,自然是要来杀我了。” 他笑的样子很惬意、也十分享受,所以温惜花的脸忽然就垮了下来,苦笑道:“糟糕。” 楚桐道:“什么糟糕?” 温惜花道:“糟糕的自然是我,我这次要大大的糟糕。” 楚桐目光闪动,笑道:“要被人杀的又不是你,你糟糕什么?” 温惜花拉长脸道:“你想,我既然是你的朋友;还打算要一直跟着你;又说了已经搀和就不罢手——那现在你命悬危卵,这个保镖自然舍我其谁?” 楚桐板起面孔,道:“你可以不当。” 温惜花叹道:“我也想,可惜我不敢。” 听他说得痛心疾首,楚桐微微一笑。他这样笑起来,一下子显得年轻了很多,神情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清爽和干净,黑色的眼睛也去了沉冷之意,透出些许温柔天真来。 温惜花忽然道:“小白,你实在比起从前开心了许多。这一个晚上,我看见你笑的次数比过去这些年加起来还要多三倍。” 他这样说,楚桐却沉下了表情,低眼半晌,才道:“人生有得有失,我虽然没了武功,至少现在可以想笑就笑,无须顾忌。” 温惜花突然道:“我想起来一个人……” 楚桐眉目一动,道:“莫非是‘葫中有乾坤,肚里藏日月’的大笑和尚?” 温惜花点头,笑道:“不错,到京城已近十天,我还没有去天龙寺找过大笑,也不知他没了葫芦,现在都用什么装酒。” 楚桐推开了窗,外面已是东方发白,他悠悠地道:“今天天气很好。” 温惜花眼睛一亮道:“你愿意陪我去?” 楚桐叹道:“温公子,我的命现在在你手里,你要去哪里,我怎么敢不愿意?” 京城里,什么地方都可以花钱。可所有这些地方,只有一处,无论你手里有一文还是万金,都会一视同仁。这就是天龙寺:天底下大约还没有一家寺庙,会嫌弃香火钱。天龙寺乃是百年古寺,建在云华山顶,托了京城的地势之便,刹中香火四时不断,拜山的善男信女向来络绎不绝,一路上小摊小贩的叫卖也不绝于耳。 山道只走了一半,温惜花就带着楚桐改走小路,他看楚桐回头望了望,忍不住笑道:“我还怕你嫌吵,带你走这条后山小道,若你想走前面,我们就再回去。” 楚桐摇头道:“不是。”温惜花道:“那你是看见了什么?” 楚桐点头,微微一笑道:“若我没有看错,刚刚的,似乎是一个熟人。” 温惜花奇道:“旧相识?是谁?” 楚桐又一摇头,道:“一面之缘的人。我看见了胥家的一个丫环——就是发现胥老爷尸体的那一个。” 温惜花眼睛一转,笑道:“如此说来,主角到场,好戏也要开锣了。” 楚桐叹了口气:“只希望这个收场不要来得太快,别叫看戏的人失望了。” 温惜花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和尚是个臭棋篓,这次一见你,必定要拉着你下棋,还是将就让我来应付吧。你也可以四处去看看。” 楚桐露出一丝笑容,朝朋友点点头,两人就此别过。他沿着天龙寺后山小门进来到大殿,只见正殿中央香火缭绕,人来人往,黑压压跪了一大片都是来上香的人。楚桐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转到了偏殿。 才进没两步,他就已看见了胥老爷的一家子。 胥夫人站在一位老僧旁边听他讲经,一边听一边抹眼泪,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家人丫环站了一排,约有二十来口。 胥子常先发现了楚桐,他一愣,马上又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楚桐只是个七品小官,胥家财大势大,向来结交的都是权贵。如今世事更迭,胥夫人果然一改那日新丧时的热络,连嘴都懒得张,只是远远地朝他点了点头。楚桐也不动气,走上前去道:“胥夫人,胥公子,今日可是来给胥老爷做法事?” 话音刚落,胥夫人的眼眶又已红了,胥子常一拱手道:“楚大人,劳您费心记挂,因家父死得凄凉,家母执意要到天龙寺来做场大法事超度,这已经是第十天了。” 楚桐转向胥夫人道:“夫人请节哀顺便,多多保重。如今逝者入土为安,凶手又已伏法,想必胥老爷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胥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容色和缓不少,道:“多谢楚大人,这边法事将毕。楚大人若不嫌弃,外宅就在山下,请到寒舍小坐片刻如何?” 第22章 京城旧人(7) 她这话原只是客气,谁知楚桐果真道:“既然胥夫人这样说,那楚桐就叨扰了。” 胥夫人一时语塞,幸好旁边的胥子常顺口接上,道:“正好,我与楚大人年纪相若,也可趁机多亲近亲近,来,这边请。”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了楚桐就往门口先走,胥子常这一拉甚是仓促,楚桐笑面以对,心下不免微微一凛。 胥家的宅子是胥老爷到京城办事宴客常住的处所,虽占地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精巧,院落园林小巧雅致。胥夫人看儿子与楚桐谈兴正浓,便找了个理由让胡氏搀她回房先走了。胥子常看母亲走了,就提议不如移往偏厅,也少些拘束。 才在偏厅落座,胥子常交代完不许闲杂人等过来打扰,抬起茶碗一看,对一旁伺候的丫环皱眉道:“这茶凉了,也不知道换一换。” 那丫环奇道:“这茶泡了没半个时辰,怎会……” 胥子常喝道:“叫你去换还不快去,啰啰唆唆干什么?这茶也太次,去,给楚兄换我屋里收着的老君眉。” 丫环只得应声而去,胥子常笑道:“这些丫头平时懒惯了,也不懂伺候客人,让楚兄见笑了。” 楚桐瞧着那丫环的背影微微一笑,道:“胥兄,刚刚那位颇为眼熟,莫非是当日我问过的丫环兰儿?” 胥子常笑道:“楚兄好记性。不错,她原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后来我妻子过门,母亲疼惜她身子弱,就把这丫环给了她。” 说话间,茶已上来了,捧茶的人竟然是胥子常的妻子胡氏。 胥子常皱眉道:“怎么是你,兰儿呢?” 胡氏体态羸弱,生得虽不艳丽,神情却楚楚动人,她见丈夫责难,低下了头轻声道:“娘说要兰儿去给她捶捶腿,我顺手就接过来了。” 她的语气又软又温柔,似有一股化不开的轻愁,叫人不由得生出不忍。胥子常见状,只得放柔了声音道:“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做这些下人做的活儿,下次别逞强了,家里佣人多的是,还少你一个吗?” 胡氏见他容色转霁,也就浅浅一笑,眉眼间是说不尽的温婉秀丽,声音也抬高了些,放下盘子把茶往桌上摆,道:“没事的,哪儿那么娇贵呢。只怕怠慢了楚大人就不好了。” 楚桐亦是浅浅一笑,伸手去接那茶碗,口中道:“有劳少夫人了。” 见他双手来拿,胡氏的纤手不知怎的颤了一颤,楚桐手上立刻快了一分,接住了茶碗不落,只有几滴水洒落了到他手上。胡氏轻呼一声,连忙拿出手绢要擦,嘴里不住地道歉。 楚桐只手拿着茶碗,笑道:“不必了,晾一晾就干,少夫人不必介怀。” 胡氏呆了片刻,脸色苍白,过了会儿,又强笑道:“这茶洒了许多出来,不如我拿下去给大人重换过?” 楚桐道:“无妨,再加水就行了,换来换去也打扰了我和胥兄谈笑的兴致。 胥子常一直沉着脸,听他这么一说,从旁笑道:“还是楚兄爽快,阿静,你先就下去吧。” 胡静一张俏脸血色全无,本待再说,胥子常冷哼一声,她只得勉强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相公、楚大人,妾身告退。楚大人……还请多多保重。” 胥子常眼中精光大盛,又笑道:“女人就爱婆婆妈妈,楚兄可曾烫伤?” 楚桐嘴角扬起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抬起茶碗道:“胥兄这说的,尊夫人细心体贴,又多为胥兄着想,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胥子常笑容更深,道:“承楚兄谬赞了,来来,尝尝我重金购来的老君眉味道如何。” 楚桐眼睛一低,落在瓷白的茶碗上,微笑道:“重金购来?那我可真要好好尝尝。” 他才将茶碗凑至嘴边,只听有人断喝一声:“喝不得!”一只手已斜插出来,将茶碗打翻在地。 这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胡静,她站在打碎的茶碗边,喘着气,脸上一抹绯红。旁边的胥子常也吃了一惊,脸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喘气声,三人都盯着地上的茶碗,没人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楚桐,他看了地上,眼光又转到胥子常,最后停在胡静身上。微微一笑,道:“劳少夫人多费心了,楚桐感激不尽。” 他虽在笑着,笑意却未抵达眼底;话虽是感谢,温暖却未抵达语气。这一刻,他忽然从一个亲善温文的书生,成了一柄欲待出鞘的利剑。楚桐收起唇角的弧度,又缓缓道:“不过少夫人多虑了,这样的毒药,便是拿来下酒,我也死不掉的。” 胥子常一震,强笑道:“楚兄说的哪里话……” 楚桐转过头,只轻轻看了他一眼,胥子常后面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冷汗从额头上落了下来。 楚桐笑起来,他脸色冷冰冰,说话语气却轻柔无比,道:“胥少爷,你可知一个人在布置阴谋之前一定要准备的是什么?” 胥子常的笑已经挂不住了,只得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楚桐也不管他,径自道:“就是事败之后的灭口。这世间其实很滑稽,一个阴谋最要紧的,就是要不为人知,而又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做到天衣无缝。更加滑稽的是,一个阴谋,时常都是在灭口之时会出纰漏,以至功败垂成。” 胥子常完全沉下了脸,恨声道:“楚桐,你这话什么意思?” 楚桐道:“我的意思是你机关算尽,却错了一件事。” 胥子常道:“什么事?” 楚桐微笑道:“就是原本我就没打算要揭穿你。”他见胥子常脸色变得煞白,又道,“胥家不止是地方大户,与当朝宰相皇子都有交谊,更有通天之能。当时我就晓得,有些事情就算说了也没有人相信,就算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当真,就算有人当真了……”顿了顿,“就算有人当真了,你胥少爷还会没有办法吗?” 胥子常哼了一声,道:“既然你知道,又何必咄咄逼人,拦我去路?” 楚桐悠然道:“钟快腿夫妇可说因我而死,我心中又有疑窦未解,所以就算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也不能不来。” 胥子常冷笑道:“好个不能不来,只可惜你既然来了,就不要回去了。”他撒掉刚刚端上的茶,就着原本未撤的茶壶斟了一杯,喝完一口后似乎平静了不少,胥子常已换了语气,“楚兄,你年纪轻轻就已入仕,将来必将前途无量,何必断送在此地呢?” 楚桐看着他,眼睛里竟然有怜悯,摇头道:“胥少爷,现在无论说什么,已经迟了。” 胥子常重重摆下酒杯,怒道:“楚桐,不要以为我给你几分面子你就——啊……” 第23章 京城旧人(8) 看见胥子常捂着肚子蹲下去,面上已经一片惨灰,右手中指颤巍巍抬起指着自己,楚桐道:“你误会了。第一,我说太迟,是因为你已经要死了。第二,毒不是我下的。” 胥子常已不能言语,他顺着楚桐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边,目光冷冷清清,那鄙夷的眼神仿佛他已是一个死物。怒极攻心之下,一口热血冲破喉咙喷了出来,他一手要去抓胡静的衣角,嘴里叫道:“好……你……为什……” “么”字尚未出口,胥子常的身子忽地一倾斜,软软地倒了下去。 楚桐看着胥子常死时突然变得正常的肤色,这才有些动容:“竟然是‘寸心灰’?” 胡静笑了,她是那种连笑的时候都带着七分忧郁无助、还有三分哀婉的女人,但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软弱。她笑道:“你也觉得这么珍贵的毒药用在他身上糟蹋了?其实我也这样想,可惜实在没有其他合用的,还好‘寸心灰’名不虚传,我不用再糟蹋东西第二次。” 此女在亲夫的尸体边,依旧一副柔柔弱弱的神气,说出的话却凉薄无比。楚桐的目光渐深,心中却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他永远也不想称呼为母亲的女人…… 胡静不知他心思早已飘远,嫣然一笑,又道:“倒是你,明明已看出我在杯子上下了毒,茶水里是无毒的,居然还陪我演下去,这份涵养功夫真是少见。” 楚桐回过神,冷冷地道:“倒不是涵养,我只是好奇这出戏会变得如何。” 胡静道:“只是好奇?” 楚桐点头:“只是好奇。” 胡静苦笑一声:“原本,我还想哄你一哄,后来端茶时看见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这个计策能骗得了别人,却绝对骗不了你。” 楚桐道:“你原本是想先让我以为胥子常想毒死我——不,他本就想毒死我,只是给你换了茶杯——然后再来相救,到时哄胥子常说几句话使我确信,你又知道胥子常紧张时就会想喝水,就给他准备了要命的茶杯。等到他毒发,自然尘埃落定,所有的罪名都是他的了。” 胡静沉默片刻,才道:“你这人的机变聪明,可说是我生平所见的第二人,这里面种种关节,居然都被你说中了。”她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无限幽怨,道:“为什么,总要给我遇见这样的人……” 楚桐没有接口,胡静已回了神,道:“这整件事虽不是天衣无缝,却也破绽不多,你究竟是如何看破的?” 楚桐微微一笑,道:“胥少夫人,莫要费心再试探我,可以告诉你,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不该知道的,我也不幸知道了。” 胡静没有动摇,她道:“你知道了什么?” 楚桐笑道:“我自然是知道了胥老爷是你杀的,钟快腿和他老婆不是你杀的,还有——闻名江湖的杀手‘五寸一’,就是你。” 听到最后一句,胡静方才变了脸色,她已完全笑不出来,目光森冷而锐利,冷冷瞅着他道:“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楚桐不为所动,依旧微笑道:“多谢。” 胡静眼中闪过一丝绯红,死死盯住楚桐那双幽深的眼睛,两人寸步不让地互相凝视了片刻。半晌,胡静的杀气一敛,苦笑道:“好胆识,你怎知我不会杀你?” 楚桐摇头,道:“我不知。不论你信与不信,我虽没有武功,想杀我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胡静呆了一下,点头道:“我信。单凭你敢孤身而来,我就知道你不是好相与的人。” 楚桐道:“其实,事情若是到尊夫这里为止,还都与普通的推断相符,可惜中间多了一个变数,让我的想法完全反了过来——那就是假扮成女人的钟快腿。” 胡静愣住了,楚桐没有理会她,道:“最初看见胥老爷的尸体,我就知道不对:夏天天气再怎么湿闷,也不至于腐烂得如此之快。更不对的,是老余根本没有看出异样来。以他长年忤作生涯,自然是从肌肤颜色、浮肿情况、尸体有无损坏来分辨死亡时间。因都无异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只好当天气作祟。我本也这么认为,后来想到了一个可能。” 胡静脸色冷凝,也不插嘴,听他续道:“有钱人家冬天的时候,常常会在附近高山积雪之地挖坑埋入冰凌积雪,待到来年夏天酷暑,再将冰雪运入家中地窖随时以备取用。胥老爷死的不是时候,大同县的老江湖钟快腿公差在外,尊夫生怕没有人能认得出这是‘五寸一’下的手,就以布包裹了胥老爷的尸体,放在家中冰窖里。冰雪温低,不但保得尸体不腐,也可让伤口没有异变。可是经此保存的东西,若要腐烂会比正常速度快上许多,老余他们去的时候伤口轮廓还算清晰,我去的时候已经开始变色,就是这个缘故。” 胡静道:“你去摸发根,自然是因为冰雪寒气会在毛发之间聚集,遇热成水。胥宝定那天回来没有沐浴,又是傍晚,水气从何而来,就一清二楚了。”见楚桐没有搭话,她又道:“那时你想必已怀疑我们夫妇,只是会知道这些,证明你不但出身不错,江湖经验也相当老到。” 楚桐避而不答,道:“那时我倒没有怀疑你,但胥老爷这一死,尊夫受益匪浅。只是我虽然怀疑,却苦无证据。” 胡静终于一点点恢复了血色,她依着一边坐下,笑道:“你运气可说太好,当时来了调令,这案子就一甩手给了下任。钟快腿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贪杯。他在席间和人说起这事,正好那人是胥子常的朋友,就当笑话讲出来听。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胥子常当机就想杀人灭口。” 楚桐问道:“去假作刺杀钟快腿的,是你还是你丈夫?” 胡静道:“是我。我希望他能够知难而退,有多么远跑多么远,不要再提此事。” 楚桐忽然又笑了,道:“若因为秘密灭口,那被灭口的人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让秘密不再是秘密。你如此做,明明是希望他来找我,然后将我一起除掉,又何必说得如此好听。” 胡静居然没有反驳,她神情恍惚,似是摇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楚桐心下微异,口中道:“他终于如你所愿来找了我。尊夫自然不晓得你的作为,定是四处派人寻找,正好借法事为名来到京城,就近下手。”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动:只怕这场法事也是来自胥子常的撺掇罢。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续道:“我一直以为五寸一云云是胥子常假托,从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他弑父夺权,自然不可让人怀疑。若没有五寸一这个幌子,首先的疑凶就是他。” 第24章 京城旧人(9) 胡静道:“但你却识破了我?” 楚桐笑道:“这要多亏温惜花。”他发现说到温惜花三个字的时候,胡静身体轻轻一震,顿时明白了一两分,这女子只怕和温公子曾有过往。 他不探人阴私,也不相问,续道:“他告诉我那天在苏彩衣的小楼上看见假扮成朱嫂的钟快腿匆匆走过,这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和钟快腿约定,他老婆每隔一天送一匹布来,以报平安。他既然被要灭口的凶手吓破了胆,又知道胥家财雄势大必不肯放过追杀他,为什么甘愿冒险易容外出?” 胡静浅浅一笑,十分忧伤,又像自语又像相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楚桐道:“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是为了出去见一个人,一个不合适、或者说不能出现在青楼的人。这样的人,我想来想去,除了夫人你,就没有别人了。” 胡静低眉敛目,无限轻愁的模样十分引人爱怜,她微微摇头,道:“我有次带着丫环去买胭脂,在街上看见他老婆,立时就起了疑心。追踪到叠翠坊后,心里更是害怕——像是这样避人耳目的办法,不是钟快腿可以想出来的,说明后面定有高人相助,所以……” 楚桐道:“所以你就想法接近他们夫妇,你既生得柔弱,又摆出一副意图鼎力相助为夫赎罪的样子,加之胥子常确实没有动作,终于还是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此后,你就挑拨钟快腿来监视我,唉,那天晚上温惜花看见的夜行人定是他无疑。他告诉你我的情形之后,你终于下定了决心,就装作无意地把此事露给胥子常知晓。” 胡静木然道:“或许你不知道,那日我们就在居古轩陪翁老板饮茶,否则给个天做胆,胥子常也不敢如此之快的下手。” 楚桐轻嘲道:“该是你们夫妻鸿运当头,还是他们夫妻命犯太岁?这最后的起起落落,就不必我再说了吧。” 胡静右手一展,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她洁白如玉的皓腕间,她抬眼道:“这就是五寸一,就是它杀死了胥宝定。我嫁入胥家的那一天,曾在心里对天发誓,再不让此刃有染血的一日。怎知世事难料,势不由己……楚大人,你果然明察秋毫,刚刚所说句句属实,并无错漏。” 她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楚桐却是心中雪亮,知道她死志已生。事情败露之后胡静表现平淡如许,若不是打算杀死自己远遁,就是已不再企望求生。他暗自轻叹一声,心有不忍,柔声道:“夫人,有何事我可代劳?” 胡静凄然一笑,道:“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名。另外,今日之事,请不要告诉第二个人。” 见楚桐点头,她苦涩的道:“我改了名字,只想一切重新开始,岂知世间并无‘重来’二字,一切都是自己骗自己的,你想重来,谁肯予你生路?从前我将他人生死操之于手,就终有任人摆布的一天……楚大人,我的真名叫做古青青,请你莫要忘记。” 楚桐道:“请放心。既然夫人报了真名,我也不该隐瞒,我本来该叫做沈白聿。” 胡静微微一震,旋即讪笑几声,凄然道:“好,好……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唉,为什么人总是想变成不是自己的人呢?”笑完,她落寞地转头向外间,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无限轻柔地道,“沈公子,天要变了,你早回吧。” 夏日的小雨说着就来,淅淅沥沥就这么洒了下来,楚桐走出胥府大门几步,听见里面似乎隐隐喧闹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躲雨,任由细碎的雨点打在肩上脸上,轻风徐来,只觉得一阵凉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笑了,道:“你怎知我在这里?”前面几步的路口,温惜花撑了一把伞,上面大大的画了个红色的葫芦,苦笑道:“你倒好,跑得不见人影,害我给和尚拉着下了好几局。我又怕你出事,哪有心思下棋,结果输给他了。” 楚桐看着那把伞,忍俊不禁道:“你输了什么给大笑,莫不是你的银戟?” 温惜花苦着脸道:“比这还糟,那和尚害人成癖,居然要我去偷雷婆婆的十字龙头拐。”他见楚桐大笑起来,忽然觉得心情莫名地好了,道,“你的事情解决了吗?” 楚桐收起笑容,而后忽然一叹,道:“托温公子你的福,已经解决了。” 他已经知道古青青在嫁入胥家之前,必定和温惜花有过交往,或许更是刻骨铭心的恋情,所以不欲对方知晓自己的近况,也不欲再多造杀孽,更愿意放过身为温惜花朋友的自己。而且,他也能隐约感到,迫得古青青非要动用贴身武器杀死胥宝定的,一定是一个悲惨而又丑恶的故事。谁人无过往?既然如此,又何必追根究底,徒增烦恼。 温惜花奇道:“怎会是托我的福,喂,不要突然走那么快,你总要告诉我吧。喂,小白——” 温惜花来到楚桐书房前,扣了扣门,昨天任他百般追问,楚桐也不肯说出事情全貌。晚上又听说胥家爆出儿子买凶杀人,媳妇无奈之下毒死人再自裁的消息,所以今天他一大早就找上门来,务必要楚桐说个明白。 楚桐在里面,声音虚软,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温惜花忽然发现孟管家也在一旁,眼睛一动,笑道:“小白,我们昨天约好了,今日你定要请我吃饭。” 楚桐咳了两声,苦笑道:“对不住,昨日我淋了雨,好像得了风寒,今天不能陪你出去了。别怪我爽约,我们明天再说?” 温惜花皱眉道:“我早叫你昨天不要走那么快,果然病了吧?我来看一下。”他走到楚桐面前,伸出两指要去探脉,旁边孟管家呵呵一笑,道:“温公子不必担心,大夫已经来给大人看过了,说是没大碍,吃几贴药也就好了。” 温惜花笑道:“也是,我又不是大夫,看了也没用。” 他脸上挂着笑,就此收回两指,忽然中途变招,一缕指劲朝着楚桐身上的要穴道点去。孟君直的反应也绝对不慢,他冷哼一声,左手去擒温惜花的右腕,右手照着楚桐的天灵盖就要劈下去。温惜花脸色一变,孟君直当年既号称“铁掌铜爪”,手上的功夫必然惊人,被他运足内力这样劈下去,就算是一块大石也要粉碎,何况是毫无武功的楚桐。 温惜花身形一变,躲开孟君直的铁爪,脚下则一挫,内力缠上了桌子,孟君直也随之掌势下压,抵抗从桌边传来的内劲。另外一只手已堪堪就要落到楚桐头上,这个时候,温惜花忽然嘻嘻一笑,道:“你上当了。” 第25章 京城旧人(10) 孟君直还未反应,只听“砰”地一声,两人内力拉扯之下,八仙桌猛地碎裂开来。一直毫无动作的楚桐忽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点孟君直身上十六处大穴。 点完收势之后,楚桐猛地一口鲜血吐出来,脸色苍白,朝温惜花苦笑道:“下次这种事莫要再多,不然我没被劈死也被你吓死了。” 温惜花脸上还是笑笑的,却掩不住纠结的眉头,递过手绢给楚桐,他叹气道:“这话应是我对你说,刚刚差点被吓死的可是我。”眼睛转到一边,看见孟君直又惊又怒的神气,温惜花笑道:“孟管家,栽在我们手里,是否觉得不值?” 孟君直冷哼一声,道:“我没有想到沈白聿竟然还有反击之力,不然……” 拭干唇角的血,楚桐笑道:“不然怎样?若人在面前我还给你宰掉,那温惜花的天下第一就真是只有脸皮可以拿出去吹的了。” “小白,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讽我?”温惜花道,“孟管家,我第一次朝小白问起你的事情,小白跟我说——‘像我这样一个没了武功、却有很多仇家的人,总是要多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一些的’。” 孟君直怒道:“这话我听见了,有什么不对?!” 温惜花点头笑道:“话本身没有不对,只是说话的人不对。因为我了解的沈白聿,脾气又臭又硬,就是死也不会示弱,哪怕他的朋友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一个放弃了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名声家业的人,怎么还会顾惜自己的性命?”他说话时脸上带笑,楚桐却忍不住别过了头去,“所以,只凭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你非但不是来保护他,而是来监视他、甚或……要杀他的人。” 楚桐叹道:“孟先生助我许多。” 他口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假意,孟君直的脸色却渐渐和缓,竟露出了丝笑意,道:“江湖之中尔虞我诈,只为保命,谁不是身不由己。如今我任务失败,再不必见楼主,温公子,我只求你一件事。” 温惜花看了楚桐一眼,又看回孟君直,道:“你求我的这件事,我原本是不会答应,但我今次敬你前辈身份,时间地点由你挑。” 孟君直眼睛亮了,摇头道:“还挑什么,就是此时、此地如何?”他哈哈一笑道:“可以领教洛阳温候的方天银戟,虽死无憾!” 温惜花也哈哈一笑,风流公子的浮华尽去,显露出来的是极少为人所知的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看也不看楚桐,他柔声道:“小白,院子借我,你出去吧。” 楚桐站在楚府门口,仰望着天,隐隐有雨云汇集,他叹了口气,道:“最近雨好似变得多了。” 身后有人接口,道:“那是秋天要到了。” 他回头,看见温惜花也和他一样仰头向天,忽然笑道:“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温惜花收回眼光,望着他,道:“什么事?” 楚桐道:“我发现你见过我的吴钩剑,见过我真正地出手,也见过我杀人。我却没有见过你的方天银戟,没有见过你真正出手,也没有见过你杀人。这不是很不公平?” 温惜花笑了,道:“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变成楚桐,是不是?所以我们扯平了。而且……有一天,我也许会对你说。” 楚桐道:“有一天?” 温惜花点头道:“将来的一天,小白,我也希望那一天,你会对我说。” 楚桐着转过头,悠然道:“好,那么我们就等吧,我只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楚府一向冷清,这天却多了不少车马停在门口,温惜花跨过走廊上横七竖八的东西,皱眉道:“你莫非是要搬家?” 楚桐苦笑道:“我哪里有家可搬?” 温惜花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有个小小包袱,奇道:“莫不是你官场不顺,要卷铺盖走人?” 楚桐道:“你当做官是做伙计吗?这里真正的主人要来,我这个冒牌货自然是早早识相离开了。” 门口一阵骚乱,温惜花瞧过去,见一对夫妇说笑着进来,道:“真正的主人?你莫非是指的他们?” 楚桐点点头,扯了他的衣服就往后门走,边走边道:“你以为路边随便一个张三李四便可以去考功名的吗?这举子不但要出身清白,还需乡保里正的保举,我总不可能去变一个楚桐出来。” 温惜花道:“你是说真有楚桐此人?” 楚桐叹气道:“温公子真是聪明伶俐。这楚桐原本是要上京赶考,谁知半路在金陵迷上一个青楼女子,散尽财资,他又与那女子真心相爱,就双双私奔。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两人正好在一个破庙躲雨。” 装作没听见他的讽刺,温惜花笑道:“我明白了,那原本的楚桐家里肯定不会答应这样一门亲事,他又怕去京城应考落第之后更难立足,你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他让你代考。” 楚桐嘿嘿一笑道:“还好我懂得易容改装,那楚少爷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人又没有主心骨,就这样让我做了一年的逍遥县令。反正我一个芝麻小官,结交不多,就算有人对我的相貌有印象,也能糊弄过去。” “你本可以继续做你的楚桐,为何忽然召他们来?” 楚桐连连摇头:“本就定了一年之期,不然要我做一辈子官,那不憋死也把我气死了。” 他们说着已经出了楚府的门,来到人来人往的街面上,温惜花忽然停住了脚步,嘻嘻笑起来,道:“小白,现在你又不是楚桐了,我到底该叫你什么好呢?” 楚桐冷笑道:“我现在既然不是楚桐,自然是沈白聿了。认识十多年,你总不会连朋友的名字也忘记。所以莫要再叫我小白,省得……” “小白,小白,你跑哪儿去了?”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跑过来,四处寻找,见到他们后粲然一笑,道:“两个大哥哥,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狗?它叫小白,是一只白色的短毛小狗。” 温惜花拼命忍住不要笑,只见一边沈白聿脸色发青,就朝那小弟道:“我们没有见到,小弟弟,去那边找找看。” “哦,”小男孩转身朝另个方向跑去,嘴里还在唤着:“小白——快出来!不然你的骨头我可要丢掉了,小白?” 温惜花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然后赶紧跟上举步欲走的沈白聿道:“喂喂,小白,莫要走那么快,喂,你没有生气吧?喂……” 说话间两人渐渐走远,只见碧空如洗,阳光披洒一片,入眼处无不通透。昨日的疾风骤雨已过,所以纵使片刻后风雨再来,夏天,也已经过去了。 第26章 智枭 (1) 任天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神情有些犹豫。厅中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任天琪身上,只等她出言。 就在这时,忽听后堂传出一个软腻腻的声音:“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得让小姐亲自出来,原来是天翔回来了。”话音未落,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已来到厅中,众人急忙起身相迎,任天翔寻声望去,就见她浑身翠绿衣衫,看年纪已近四旬,白皙的面庞上五官轮廓分明,与中原人有明显的区别,尤其一双深邃的眼眸,像宝石一般碧绿晶莹。 “夫人好!”众人纷纷问候。她的目光却落在任天翔身上,淡淡笑问:“几年不见,天翔好像懂事了不少,见了你萧姨还不快请安?” 虽然任天翔一直对这个女人并无好感,但她毕竟是任重远的女人,经过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狂放不羁的纨绔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能失了基本的礼数。只得拱手一拜:“天翔见过萧姨,给萧姨请安了!” 萧倩玉咯咯一笑:“乖孩子,难得你还记得你萧姨。这些年流落江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递到任天翔面前,“可惜现在义安堂经济状况很不理想,萧姨也没有多的钱给你,这只镯子你拿去当了,当是萧姨打赏你的一点零花钱吧。” 任天翔没想到萧倩玉竟将自己当成了上门要钱的无赖,他推开萧倩玉的金镯子,淡淡道:“多谢萧姨好意,只是天翔这次回来,不是来跟萧姨要钱。”说着他转向任天琪,“我只想要天琪告诉大家,我那块玉片的真正来历。这不光对我非常重要,对你也非常重要。” 任天琪别开头,咬着嘴唇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那块玉片。” 厅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除了垂头不语的季如风和手足无措的姜振山,所有人望向任天翔的目光,都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任天翔知道自己这次赌输了,被自己至亲至爱的妹妹出卖,他又是心痛又是失落,义安堂的得失还在其次,天琪的背叛才让他心如死灰。枉自己费尽心机要救她帮她,没想到她却在最关键的时候,与自己的对手站在了一起。 任天翔转回头,向厉不凡伸出手,涩声道:“还我那块玉片,我从此离开义安堂,与义安堂再无任何关系。” 厉不凡正要将玉片递还任天翔,却听有人开口道:“等等!” 说话的是萧倩玉,她悠然来到大厅中央,对众人款款道:“我听说这墨玉残片共有七块,合称‘义字璧’。当年始皇帝不惜焚书坑儒,冒千年骂名也要得到它,所以义门中人才将义字璧裂为七块。它原本就是义门代代相传的圣物,义安堂与义门一脉相承,所以它毫无疑问应属于义安堂。”她略顿了顿,优雅地捋了捋鬓边秀发,碧眼往场中徐徐扫过,“虽然我不知道任天翔是从哪里得来这块残玉,但毫无疑问它是义字璧的一部分,既然如此它就必须由义安堂的人来保存。任天翔既然不愿再做义安堂的人,那么他也就没有资格再拥有这块残玉。” 任天翔十分惊讶:“你什么意思?莫非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强夺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萧倩玉嫣然一笑:“它原本就属于义安堂,我们很感激你能将它送回。为了表达这份感激之情,我们可以在其他方面给予你补偿,我想萧堂主和几位长老决不会吝啬。” 萧傲此时已醒悟过来,忙接口道:“对对对!无论贤侄是要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只要义安堂拿得出来,就决不会吝啬,贤侄尽管开口。” 任天翔将目光转向季如风,就见这义安堂的智囊,此时竟低着头不敢看自己一眼。他将目光转向姜振山,就见这脾气一向火暴的老者,此时竟也尴尬地转开头。他只得将目光转向厉不凡,涩声道:“厉伯伯,义安堂上下,就你最是公正严明、刚直不阿,就是任重远在日,对你也是敬重有加。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那块残玉究竟是谁的东西?” 厉不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的檀木桌上画了个圈,并在圈中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字,然后他抬手向任天翔示意:“贤侄请看。”任天翔低头望去,但见木桌上是个入木三分的圆圈,圆圈内是一个笔画繁杂的古文字,由于是刻在圆圈内,字体有些变形,任天翔一时间竟没认出那是个什么字。就见厉不凡将手中那两块残玉放到圆圈不同的位置,任天翔这才惊讶地发现,那残玉上的花纹,竟与桌上的字迹基本吻合。 “这原本是一块完整的玉璧,一面篆刻着钟鼎文的‘义’字,所以它也被称为义字璧。”厉不凡神情肃穆,“它本属于义安堂的先辈,只因千年前那场变故而被裂成了七块,从此散落江湖。贤侄现在该知道,它应属于谁了吧?” 任天翔冷笑道:“千年前的往事,我怎么知道真假?就算你所说属实,那也说明义安堂在千年前就已将它遗失。我没听说过失落了千年的东西,还要别人物归原主的。若千百年前历代帝王的后辈子孙,都来找大唐皇帝归还江山,那这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厉不凡不擅言辞,被任天翔问得哑口无言。这时萧倩玉笑盈盈地上前解围道:“天翔所说不无道理,只是若历代帝王的后辈子孙真有实力,你以为他们不会要大唐皇帝归还江山?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可得之!义字璧就算属于天下人,那也须有德者才配拥有,不知天翔怎么证明自己德高望重,理所当然该拥有它?” 任天翔嘿嘿冷笑道:“其实你是想说强者通吃吧?在座诸位都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任谁只需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将我任天翔按倒在地,所以你们理所当然可以强夺我的东西。既然如此,我与义安堂从此恩断义绝,我今日被抢走的东西,他日必要加倍夺回!告辞!” 不顾众人的挽留,任天翔毅然转身就走,门外小川流云与昆仑奴兄弟早已等得不耐,见他神情愤懑地出来,也不敢多问,连忙随他大步出门。但见门外暮色四合,长安城已笼罩在一片蒙眬昏暗之中。 “任兄弟,咱们现在是要去哪里?”见他翻身上马,小川流云忍不住问道。在大唐生活日久,他已经能说简单的唐语。 第27章 智枭 (2) “喝酒!”任天翔说着扬鞭就走,两人两骑刚转过街角,就见一骑快马斜刺里冲将出来,径直冲向任天翔。任天翔赶紧勒马避让,就见那快马在自己面前突然停步,长嘶人立,惊得他差点从马鞍上摔落下地。 小川流云连忙横身探手,帮任天翔拉住马缰,总算拉住了受惊的坐骑。任天翔惊魂稍定,定睛望去,才发现那匹突然出现的骏马上,竟然就是自己最痛恨的洪邪。 “对不起,没有吓到你吧?”洪邪哈哈大笑,神态甚是狂傲。见是小川流云帮任天翔拉住了马缰,他喝问道:“小川,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离我而去?”小川流云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少帮主的所作所为,与小川的为人甚是相悖,所以小川只好与少帮主分道扬镳。” 洪邪一声冷笑:“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若非是我救你,只怕你已饿死街头了,哪还有机会跟我谈为人处世?” 小川流云沉声道:“少帮主一饭之恩,小川已加倍报答。不仅替你杀过人,还为你重创商门郑大公子,小川早已不再欠少帮主什么了。” 洪邪无言以对,便转向任天翔笑道:“洪某一直等在萧宅之外,就等任公子出来,好请你喝上一杯,希望任兄赏脸。” 任天翔冷笑道:“你我似乎并无交情,这酒不喝也罢。” 洪邪嘿嘿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虽然任兄对小弟有成见,但你我即将成为姻亲,我还得跟着天琪叫你一声三哥,你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任天翔心中无名火起,但却拿洪邪无可奈何。他只得强压怒火喝道:“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浪费大家的时间。” “爽快,我就喜欢任兄这性格!”洪邪竖起拇指,跟着悠然笑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做你妹夫,只可惜你在义安堂说不上话,根本无法阻止此事,所以你的脸色才这般难看。不知我说的对不对?”见任天翔冷着脸一言不发,洪邪继续笑道,“我知道你心气难平,可惜你现在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没有谁会将你的话当回事。要想阻止义安堂与洪胜帮联姻,你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想不想知道?” 任天翔知道洪邪是在欲擒故纵,他本不想上当,不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办法?”洪邪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可以试着来求我,只要让我高兴,说不定我会放弃这门亲事。” 任天翔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洪邪的企图。他冷笑道:“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我不习惯瞎猜。” 洪邪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我很羡慕你能找到陶玉这棵摇钱树,把它让给我,我就放过你妹妹。” “想也别想!”任天翔打马就走。他刚被人抢去了一块义字璧残片,怎甘心再让人抢走陶玉?那是他唯一的基业,也是他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基础。现在他已经与义安堂彻底决裂,更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根基。 洪邪还想阻拦,却见昆仑奴兄弟已逼了过来,他只得让开去路,冲任天翔的背影不甘地叫道:“你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永远后悔!” 任天翔头也不回,只冲洪邪高高地竖起小指,这手势充满了无尽的轻蔑和嘲弄,气得洪邪嘴角抽搐,恨不能将其立毙当场。 “少帮主,要不要……”一名随从感受到洪邪的愤怒,上前请示。 洪邪摆了摆手,淡淡道:“让人跟着他,我想知道他的落脚之处。” 那随从向同伴悄声吩咐了两句,那人立刻追往任天翔的方向追去,转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随从笑问:“少帮主是不是想给他点教训?” 洪邪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阴阴一笑:“咱们应该去拜望一下韩国夫人了。听说她最喜欢宴请宾朋,这会儿她的府上一定是高朋满座、宾客盈门,咱们便去凑个热闹好了。” 长安城无论在什么时候,永远不乏喝酒消愁之所。即便在深夜的街头,也有零星的酒肆在街边散发着寂寞昏黄的微光。任天翔就在这样一处孤寂昏黄的酒肆前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昆仑奴兄弟,然后对昏昏欲睡的老板高叫:“上坛好酒,下酒菜每样来一碟。” 这样的酒肆也没什么好的下酒菜,不过是猪头肉、花生米、松花蛋,酒也是刚烈如火的烧刀子,一碗下去直从喉咙烧到肚子,再从肚子烧遍全身。对这种烈酒任天翔一向是浅尝辄止,但今晚他只想尽兴狂饮。 “任兄弟,这样喝下去你很快就会醉倒。”当喝到第三碗的时候,小川流云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 任天翔推开小川,红着眼瞪着他笑道:“你知道吗?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吃瘪,虽然我也被人算计、羞辱过,却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愤懑和窝囊,你知道为什么?”见小川茫然摇头,任天翔冷笑道,“因为我被自己敬重的人算计了,被最亲近的人出卖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了名利地位和权势利益,什么公理道德、友情亲情皆可牺牲,义安堂的人今日总算教会了我这一课。” 小川不明所以,只得劝道:“任兄弟心里有不痛快,小川陪你喝。不过千万莫喝这么急,我还要等你帮我去找阿倍大人呢。” 想起小川的使命,任天翔大着舌头道:“对!我还要帮你去找那个阿倍什么吕,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带你去见他。” 愤懑的时侯酒总是喝得很快,一坛酒没多会儿便已告罄。当任天翔大着舌头还想再来一坛的时候,却发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小川最先警觉,跟着昆仑奴兄弟也察觉到异状,三人的手本能地扶上刀柄,往四周望去,就见数十号人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来人大多穿着制服,显然是官府的人。 “将钦犯拿下!”有人一声令下,十多名官差便争先恐后向任天翔扑来,谁知尚未碰到他一片衣角,小川与昆仑奴兄弟便先后出手,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捕快打翻在地。 三人将任天翔护在中间,却见围上来的官差越来越多,虽然他们的武功不值一提,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又是官府的人,多少令人有些顾忌。 任天翔此时酒醒大半,连忙示意小川和昆仑奴兄弟不可轻举妄动,然后对众官差拱手笑道:“诸位大哥认错了人吧?不知这里是谁负责?” 第28章 智枭 (3) 众人让开一条路,就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刑部捕头越众而出。那捕头看起来不到三旬年纪,面目英俊潇洒,身材高挑颀长,一身皂黑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也依然风度翩翩,在众捕快中犹如鹤立鸡群。就见他示意众手下退开,然后对任天翔抱拳笑道:“老七别来无恙?” 任天翔一见之下又惊又喜,急忙拱手一拜:“是高兄!小弟见过大哥,几年不见,没想到大哥竟做了刑部的捕头。” 那年轻的捕头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我家世代在刑部供职,我这也是子承父业,没什么了不起。” 原来这年轻的捕头,竟然就是当年长安七公子之首的高名扬,他祖上三代皆是刑部名声在外的大捕头,所以他继承父业做个捕头也不算奇怪。只是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任天翔与之寒暄毕,不由指着周围众官差迟疑道:“不知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高名扬无奈叹了口气:“刑部接到举报,说有朝廷钦犯在此露面,所以兄弟奉命前来捉拿,没想到竟然是老七。这事既然已经在刑部备案,兄弟也不能徇私,所以还请兄弟随为兄去刑部走一趟。兄弟放心,我定会关照兄弟,决不容你受半点委屈。” 任天翔环目四顾,但见周围的官差黑压压不下百人,其中还杂有不少非官府中人,显然不全是高名扬的手下。在这种情况下强行突围难如登天。他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跟你走,不过我这三个朋友跟此事无关,还请大哥高抬贵手,让他们离开。” 高名扬略一沉吟:“没问题,他们可以走。”“多谢大哥!”任天翔拱手一拜,“能否让我跟他们道个别?” 高名扬一挥手,带着众人退出十丈开外。任天翔这才对小川流云道:“我随他们去刑部,请小川帮忙给我一个朋友送个口信,让他立刻来救我。” 小川看看四周环境,只能点头答应:“没问题,任兄弟尽管吩咐。” 任天翔将李泌的住处告诉了小川,叮嘱道:“你要尽快见到李公子,一刻也不要耽误。”说完他又转向昆仑奴兄弟,将贴身藏着的另一块残玉塞入阿昆手中,以沃罗西语低声吩咐:“你二人带上我的信物连夜赶回洛阳,让褚刚带钱来救我,记住,带上所有钱,越多越好!” 交代完毕,任天翔让三人立刻就走,昆仑奴兄弟虽是哑巴,人却不傻,知道眼前形势紧急,只得含泪与主人道别。有高名扬的吩咐,众捕快对三人没有阻拦,任由三人安然离去。 目送着三人彻底消失在夜幕之中,任天翔这才回头对高名扬笑道:“请大哥前面带路,我随你去刑部。” 有捕快想给任天翔戴上刑具,却被高名扬出言喝止:“老七是我兄弟,任何人不得无礼。去将我的马车驶过来,我要亲自护送他去刑部。” 高名扬的马车是辆装饰考究的豪车,车中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甚至还藏有美酒和下酒菜。 马车在长街缓缓而行,任天翔与高名扬在车中对坐而饮。二人均不提眼下的官司,只谈过去在一起花天酒地、吃喝嫖赌的美好日子。二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又喝完了一小坛美酒,任天翔注意到两旁的街灯越来越少,最后完全消失。他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发现马车竟出了长安城,周围的捕快也都换成了不知来历的黑衣人。 “大哥这是要送我去哪里?”任天翔笑问。“西郊墓地。”高名扬叹了口气,“韩国夫人指明要将你送到那里,你知道韩国夫人的权势,就是刑部尚书也要给她面子。我相信兄弟一定能理解为兄的苦衷。” 任天翔心在下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理解,我非常理解。我要是大哥,也会这么做。毕竟一个早已失势的兄弟,怎比得上权势熏天的韩国夫人?” 高名扬神情有些尴尬,跟着若无其事地举杯笑道:“所以我给兄弟准备了你最爱喝的女儿红,以及你最爱吃的白切羊肉和水晶肘子。咱们兄弟难得再聚,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 二人依旧像久别重逢的兄弟那样举杯畅饮,直到马车在一座占地极广的奢华陵墓前停了下来。就见陵墓四周燃着十多盏惨白灯笼,将陵墓周围的人影映照得蒙蒙眬眬,极像是半夜里出游的牛头马面。 借着蒙眬的灯光,隐约可见那些蒙眬的人影簇拥着一个云鬓高耸的宫装女人,就见她端坐陵墓前方,两边各有十余名大汉呈雁阵排开,虽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从众人的肃穆中已能感受到她的威仪。马车尚未停稳,就听她在喝问:“人呢?” “回夫人话,人已带到!”高名扬连忙答应。 “带上来!”她的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不等旁人来动手,任天翔已跳下马车,坦然来到那宫装女人面前,但见对方虽韶华不再,却依旧不失成熟的风韵,难怪坊间盛传她与当今圣上关系匪浅。见她在冷眼打量着自己,任天翔不亢不卑地拱手一拜:“小侄任天翔,见过韩国夫人。” “你就是任天翔?”她冷着脸问。“正是小侄。”任天翔坦然点头。 韩国夫人转向一旁的高名扬道:“你果然能干,我不会亏待你。现在你可以走了。”高名扬急忙拜谢,却又犹豫道:“不知……夫人要如何处置任天翔?他可是朝廷钦犯。” 韩国夫人凤眼一翻,神情冷厉如刀:“这轮不到你来过问,莫非你要替他求情?” 高名扬默然片刻,最后还是默默拱手而退,独自上车离去。待他走远后,韩国夫人这才一声冷喝:“上香!” 有随从立刻点上早已准备妥当的香蜡纸钱,借着蜡烛的微光,任天翔终于看清了那座墓碑上的铭文——爱子江玉亭之墓,母江杨氏泣立。 任天翔感到自己的心已沉到谷底,他默默点起三支香,对着江玉亭的陵墓拜了三拜,然后一言不发地将香插到陵墓前的香炉中。 “儿啊,你今日总算可以安息了。”韩国夫人抚着墓碑喃喃自语,“娘说过,无论如何也要将杀害你的凶手带到你灵前,要他为你殉葬。你泉下有知,一定会非常开心吧?” 四周阴风惨淡,陵中无人作答,唯有韩国夫人独自的饮泣。不知过得多久,她终于收泪止哭,一个随从忙小声问:“如何处置这家伙?” 韩国夫人抹去泪水,眼望陵墓淡淡道:“活祭!” 第29章 智枭 (4) 几个随从立刻动手,在陵墓后方挖掘出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然后将任天翔手脚绑牢放入坑中,跟着几个人铁锹翻飞往坑中填土,转眼之间就将土填到了任天翔腰际。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不过令他们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任天翔居然不挣扎不号叫,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彻底放弃了求生。 活祭没了祭品的挣扎哀号,复仇的快感便少了很多。韩国夫人原本是想以祭品的哀求哭号告慰九泉之下的儿子,没想到那小子却始终一声不吭,让她盘算了多年的复仇仪式了无情趣。眼看泥土就要埋过那小子的脖子,她终忍不住来到任天翔的面前,冷冷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任天翔强忍着恐惧的本能,在被活埋之时也咬着牙一声不吭,就是要激起这女人的好奇心,让她主动来问自己。他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哀求怎么辩解都毫无用处,只会无端地满足这女人变态的复仇欲望,所以他一直在等,等这女人主动来问自己。只有这个时候这女人才会用心来听,自己的言语才不会变成这女人早已预料的废话。 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知道自己所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语气,都关系着自己的生死,自己的性命就维系在这三寸不烂之舌上。他深吸口气,将心中早已酝酿多时的言语又重新梳理了一遍,这才开口道:“夫人要以我活祭六哥,小侄毫无怨言,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夫人予以满足。” “什么要求?”韩国夫人冷冷问,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决不答应仇人任何要求。“我只求夫人在活埋我前,剥去我的面皮。”任天翔淡淡道。 “为什么?”韩国夫人十分吃惊,活埋已是惨绝人寰的酷刑了,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要在活埋前,让人剥去他的面皮,莫非他已经被吓傻了? 任天翔叹了口气,平静道:“夫人照做就是,何必多问?反正我横竖是个死,就请夫人稍微麻烦一点,满足我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吧。” “不行!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决不会答应你。”韩国夫人断然道。她的好奇心已经被激起,无论如何也要知道其中的原因。 任天翔被逼不过,只得叹道:“小侄自觉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六哥,所以还请夫人先剥去小侄面皮,再用我来活祭。” 韩国夫人仔细打量着任天翔,只见他神情没有一丝愧疚或害怕,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惋惜,这更加让他摸不着头脑。她抬起任天翔的头,盯着他的眼眸质问:“你不是因杀害玉亭而内疚,却为何要这样说?” 任天翔坦然迎上韩国夫人冷厉的目光,苦笑道:“反正我今日已是难逃一死,夫人就多费点工夫让我死得心安吧。在目前这形势下,无论我说什么夫人都不会相信,何必还要多问呢?” 听任天翔话里有话,韩国夫人更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她抬手就给了任天翔一个耳光,喝道:“你必须说,至于信不信那是我的事,能骗过我的人这个世上还没有生出来。”任天翔默然良久,终于叹道:“六哥死的那天,正是任重远意外过世之后没几天。如果没有六哥这事,我不会失去义安堂,更不用逃离长安。我这次冒险潜回长安,除了因为我妹妹的事,更是想查明六哥的死因,没想到刚到长安没几天,就有人向夫人告密,看来有人一直就想要我死,只不过是假了夫人之手而已。” 韩国夫人皱起眉头,她听懂了任天翔话中之话,那是在怀疑义安堂有人在栽赃陷害,为了夺位而陷害他。她迟疑道:“你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任天翔苦笑着摇摇头:“我没有任何根据,而且六哥去世时,我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对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发言权。我只是觉得,六哥死得太巧了,因此很想查明那晚除了我之外,宜春院是不是还有不速之客。我回到长安后就一直住在宜春院,也正是为此。” 韩国夫人冷冷打量了任天翔片刻,这才淡淡问:“你有什么发现?” 任天翔苦笑道:“宜春院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姑娘早已不在,所以我还没有任何发现。不过回想当日情形,有一点我一直感到奇怪,近日重回宜春院实地考察,更加让我感到疑惑。” 韩国夫人忙问:“哪一点?”任天翔沉吟道:“当年宜春院是长安城的名楼,按说在任何情况下,都定有人在贵客身边伺候。可是六哥出意外那晚,除了我们两个醉鬼,竟没有宜春院的人在身边。而且我们饮酒的后院绣楼,最高处也仅有三层,楼下又是厚厚的草坪,要想将人摔死当场,还真不是一般的有难度。” 韩国夫人秀眉紧皱:“你意思是说,杀害玉亭的另有其人?” 任天翔连忙摇头:“我没这么说,只是对六哥的死一直心存疑虑和愧疚,尤其是对那晚喝醉后的情形完全没有印象,所以才想查个水落石出。为了这个原因,我顾不得打理东都洛阳那如日中天的陶玉生意,甚至令同伴将所有赚到的钱都送到长安,就为查明六哥的死因。” 韩国夫人有些惊讶:“最近在洛阳卖得最火的陶玉,竟是属于你的?” 任天翔不以为然地道:“准确说是我与它的发明人陶玉先生共有,陶玉先生负责生产,我负责销售,获利我与他对分。” 韩国夫人望向任天翔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同,那种薄如蝉翼、胎质如玉的陶玉已经传到了长安,公主瓷和公侯瓷的噱头,更是成为长安富豪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没想到这种名瓷的东家,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纨绔公子。现在任天翔在韩国夫人眼里,已经不单是杀子仇人,同时也是一棵结满银子的摇钱树。将这棵摇钱树就这样埋掉,实在有些浪费,如能先摇钱后报仇,岂不两全其美?想到这,韩国夫人神情不再那么冷厉,而是若有所思地淡淡问道:“你说玉亭之死另有其人,就是想拖延时间,趁机逃脱吧?可惜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让我如何相信?” 任天翔苦笑道:“我从来就没有奢望夫人放过我自己,所以只求夫人在我临死前满足我毁容的小小愿望,仅此而已。” 韩国夫人沉吟良久,最后道:“如果玉亭的死另有别情,就这样杀了你,只会让真凶逃脱制裁。但如果就这样放过你,又怎么能让我甘心?” 第30章 智枭 (5) 任天翔想了想,迟疑道:“我可以拿一大笔钱给夫人作为担保,如果杀害六哥的另有其人,我会将他押送到夫人面前;要是夫人查明六哥确实是因我而死,小侄愿在六哥陵前自裁谢罪!” 见韩国夫人神情已有所动,任天翔又貌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我的人就将带着巨款来长安,差不多明后天就该到了吧。如果夫人今晚将我活祭,还请转告他们我的遗言,让他们用那笔款子继续追查六哥的死因,找出真凶为六哥报仇。” 韩国夫人听说这两天就有钱送到长安,终于颔首道:“好!我暂且留你一命,如果查明玉亭的死真凶另有其人,我会放过你。不过在查明真相之前,你得留在我府中,直到找出真凶为止。” 任天翔知道韩国夫人是看在那笔钱的份儿上,让自己多活两天就能得到一笔巨款,这对她来说非常划算。不过他已没有资格谈条件,只能暗自庆幸地答应:“我愿留在夫人府中,直到找出杀害六哥的真凶为他报仇。” 任天翔已经打定主意,定要将这份嫌疑往义安堂身上引,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自己不义,而且义安堂也确实有不小的嫌疑。如果不是江玉亭这意外,自己根本不必离开长安,义安堂的继承人也就不一定会是萧傲了。 任天翔正胡思乱想,就见韩国夫人对随从招了招手,众人立刻七手八脚地将任天翔从坑中重新挖了出来,戴上镣铐,塞入马车连夜载回长安。 韩国夫人的府邸坐落在长安的富庶区,极尽奢华富丽,就是关押任天翔的柴房,也远好过刑部的大狱。躺在充满马粪味道的后院柴房中,享用着韩国夫人打发下人的粗陋食物,任天翔心情稍稍放松了一点。他已经找到韩国夫人的弱点,正像她妹妹杨玉环说的那样,就是极度的贪婪。只要有弱点就不怕没机会攻克,任天翔对此深信不疑。 按照任天翔所说,韩国夫人派了人到宜春院去等候,第二天便等到了带着钱连夜赶来长安的褚刚。韩国夫人立刻让人将褚刚带到自己府中。看在钱的份上,她特意让下人给任天翔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衫,这才让他与褚刚在府中相见。为了防止二人串通,她故意设宴款待二人,这样她便可以凭主人的身份,监视二人相会时的所有言辞。 在一间雅致的客厅中,韩国夫人高居主位,任天翔与褚刚分坐左右。二人虽然对面相望,但每一句对话都必先让韩国夫人听到。褚刚心中虽有诸多疑问,却也只得压在心头,见任天翔神情有些疲惫,他不由关切地问:“兄弟你没事吧?” 任天翔举杯笑道:“有韩国夫人盛情款待,我当然没事。对了,洛阳的生意如何?”褚刚见任天翔没有多余的暗示,只得实言相告:“生意已经上了轨道,现在不光洛阳的豪门争购陶玉,就是长安、扬州、广州等地的达官贵人也纷纷托人购买,现在陶玉已经不愁没人高价抢购,只愁产量跟不上。” 任天翔知道褚刚是因为有外人在场,所以闭口不谈具体的赢利数目,不过现在他是要激起韩国夫人的贪婪之心,所以便直接问:“我离开这段时间,景德陶庄大概赚了多少钱?”褚刚迟疑道:“公子离开这一个多月,陶庄大概赚了五千多贯,这次我都带了来。” 注意到韩国夫人似乎有些不屑,任天翔故意道:“才这么点?我以为最少也该有万贯以上。”说话的同时,对褚刚微微眨了眨眼。 褚刚虽然木讷,人却不笨,便顺着任天翔的话往下说道:“是少了点,主要是因为陶窑才刚开始扩建,产量还没跟上来,所以很多人拿着钱也买不到陶玉。如果明年陶窑产量上来后,我估计赚的钱至少可以翻倍。” 任天翔叹道:“可惜景德陶庄在长安没有店铺,不然凭着长安城南来北往的各路客商,起码可以将陶玉的销量提高十倍,要是再能成为大内的贡瓷……”注意到韩国夫人终于有所心动,任天翔故意闭口不谈,举杯对褚刚苦笑道,“算了,这都是我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我一身麻烦,又是朝廷钦犯,没被夫人送去刑部坐牢已经是天大的侥幸,哪还敢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奢望?还是喝酒要紧,干了!” 二人齐干一杯,任天翔又对褚刚道:“钱你都带来了吧?在哪里?” 褚刚点点头:“就在外面的车上。” 任天翔喝道:“那还不快送进来。” 褚刚连忙起身出门,少时便与昆仑奴兄弟和几个伙计抬着一箱箱银锭来到厅中,五千多贯钱换成银锭有五千多两,足足装了四五大箱,摆在厅中白花花的令人眼目眩晕。 任天翔很是愧疚地韩国夫人道:“这点钱真不好意思拿出手,还请夫人暂且笑纳。待小侄生意扩大后,再给夫人一个惊喜。” 韩国夫人没想到这棵摇钱树这么有货,还没怎么摇就吐出五千多两银子,要是如他所说将景德陶庄开到长安,那该有多少进项?如果自己再帮他将陶玉送进大内,成为大内贡瓷,那岂不是财源滚滚?只可惜这小子是杀害玉亭的仇人,要是、要是凶手果真另有其人,倒也不妨与他合作,帮他将景德陶庄开到长安,成为一棵更大的摇钱树! 韩国夫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逃过任天翔的眼睛,见她已经心动,任天翔故意对褚刚道:“可惜我是朝廷钦犯,随时有可能因事发而坐牢,实在没必要在生意上过分操心。陶庄就维持目前的规模吧,每个月有几千两银子进项就已经足够咱们吃喝花用了。” 褚刚心领神会,故意叹息道:“公子不趁陶玉大卖的势头,扩大规模赚更多的钱,实在是令人惋惜。这种机会一辈子可遇不到几次,公子甘心就这样白白放过?”任天翔摇头苦笑道:“我现在更多心思是在追查我六哥的死因上,钱只要够用就好。再说现在因为六哥的事,夫人还要留我在府上住一段时间,我哪有心思打理生意?” 韩国夫人清了清嗓子,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任公子不要太过担心,如果真如你所说,玉亭的不幸另有原因,我也不会为难你,甚至可以帮你将陶玉举荐到大内,使之成为皇家贡瓷。” 任天翔大喜过望,连忙拱手拜道:“若真如此,我愿将陶玉在长安的销售全权托付给夫人,长安的景德陶庄将以夫人为最大东家。” 韩国夫人虽然没做过什么大买卖,却也知道长安是世界之都,本身就富甲天下不说,各地往来的商贾更是无数,如果所有景德陶窑的瓷器都由自己来经手,哪怕只赚一成的利,那也将是一笔巨额财富,只怕比亡夫留下的地租和俸禄加起来还多。她不禁怦然心动,却又犹豫道:“我很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可你要变卦怎么办?” 第31章 智枭 (6) 任天翔呵呵笑道:“夫人的妹妹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兄长是当朝相国,小侄巴结你还来不及呢,哪会变卦?况且陶玉要想卖到长安,没有夫人牵线搭桥,倾力举荐,只怕也是寸步难行。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小侄都没有变卦的理由。” 韩国夫人微微颔首,面露得色道:“只要是在长安,我还真不怕你耍花样。”说着她缓缓举起酒杯,“好!我接受你的建议,从今往后长安城的陶玉,就由我指定的人来经营,任何人不得插手。” “一言为定!”任天翔连忙举杯答应,虽然他知道这样一来自己损失了不少潜在的利益,不过为了满足这女人的贪欲,让她忘掉儿子的仇恨,也不得不付出这必要的代价。 二人齐干了一杯,正待继续商议合作的细节,就见一个老家人气喘吁吁地进来禀报:“夫人,大理寺少卿柳少正大人求见!” 韩国夫人有些意外:“我一向跟大理寺没什么往来,他来做甚?” 老家人迟疑道:“柳大人好像是得到消息,说有钦犯被夫人擒获,所以特来押解,希望带回大理寺审讯。” 韩国夫人更是意外:“大理寺消息倒是很灵通,不过它一向审官不审民,为何这回却要来提一个非官非胄的通缉犯?” 老家人答不上来,只得唯唯诺诺。只有任天翔立刻就猜到,定是小川流云将自己被刑部捕快所擒的消息,通过李泌送到了太子李亨那里,李亨不好亲自出面,只得让大理寺出面向韩国夫人要人。这原本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好事,不过现在似乎有些多余了。 韩国夫人却不知究竟,起身对任天翔道:“我去看看,定不容大理寺的人将你带走。” 任天翔闻言不禁摇头苦笑,昨天他还盼着太子殿下将自己从韩国夫人手里救走,不过现在他倒是希望不要再节外生枝。见韩国夫人要走,他忙道:“夫人暂且留步,我好歹还是受官府通缉的钦犯,要是夫人为我与大理寺起了冲突,小侄心中实在不安。而且现在若是要将陶庄开到长安,我这钦犯的身份也实在有些不便。所以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希望夫人成全。” “什么法子?”韩国夫人忙问。任天翔沉吟道:“我是因六哥的事才遭到官府通缉,如果夫人能告诉大理寺,六哥的死是一场意外,就可脱去我钦犯这身份,我愿为此奉上十万贯钱作为夫人养老之用。” 韩国夫人一声冷哼:“你花十万贯钱,就想买我儿一条命吗?” “夫人误会了!”任天翔忙道,“这十万贯是我替六哥孝敬夫人的养老钱,如果将来夫人查明杀害六哥的凶手确实是我任天翔,勿须夫人动手,我自己到六哥灵前自刎谢罪。” 韩国夫人冷冷问:“我凭什么相信你?”任天翔笑道:“就算这次夫人帮我脱去钦犯的身份,将来要将我重新定罪,也只是举手之劳。在长安城谁不知道夫人可以翻云覆雨,要收拾小侄还不是手到擒来?” 韩国夫人仰头想了想,沉吟道:“暂时帮你洗脱钦犯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拿什么来付我十万贯?”任天翔自信地笑道:“我暂时给夫人打一张十万贯的欠条,我能白手起家打下景德陶庄这片基业,夫人就该相信我的才能。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十万贯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就不知道夫人对我有没有信心?” 韩国夫人沉吟起来,暗忖若是不帮这小子洗脱钦犯的身份,他在长安就不能公开活动,这会影响自己与他的合作,而且这小子一下子就拿出五千多贯的真金白银,看来也还真有点能耐,何不放手让他一试?要是将来查明玉亭确实是死在他手里,再收拾他不迟。这样一想她终于颔首答应:“好!我姑且信你一次!不过十万贯不够,我要二十万贯,而且要在一年之内凑齐,有没有问题?” 任天翔心中暗骂这女人的贪婪,但现在自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哪敢一口回绝?他犹豫道:“钱不是问题,不过时间上是不是再宽裕一点?” 韩国夫人思考半晌:“那就第一年付我十万贯,剩下十万贯两年后再付。有没有问题?”见任天翔无奈点头,她立刻高喝:“笔墨伺候!” 老家人应声而去,少时便将文房四宝送了过来。任天翔立刻写下两张十万贯的欠条,并按上手印,然后将欠条交到韩国夫人手中。他知道这两张欠条就像两条绞索,一端握在韩国夫人手里,另一端紧紧套在自己脖子上,不过能将杀子之仇变成金钱债务,也总好过拿命去抵债。 韩国夫人仔细看了看欠条,然后示意老家人妥善收藏,这才对任天翔道:“你跟我去见大理寺的人,我为你洗脱罪名。” 客厅之中,大理寺少卿柳少正早已等得不耐,见韩国夫人出来,他连忙起身相迎。待见到跟在韩国夫人身后的任天翔,他不禁愣在当场。不是因为他也是当年长安七公子之一,跟任天翔再熟悉不过,而是奇怪这小子在韩国夫人府中,竟不是阶下囚,反而像是贵客一般。 “柳大人是为任公子而来?”韩国夫人在主位坐定,淡淡问道。 “不错!”柳少正拱手拜道,“大理寺得知钦犯任天翔已潜回长安,而且被刑部生擒送到夫人府上,所以特令卑职前来提人。” 韩国夫人一声冷哼:“大理寺什么时候也审理起民间的官司来了?” 柳少正忙道:“江玉亭是贵妃娘娘的侄子,当年他的死曾惊动了圣上,所以大理寺不敢怠慢,须亲自审讯,交由圣上发落,所以还请夫人将钦犯交卑职带回大理寺。” 韩国夫人淡淡问:“任公子因何成为钦犯?” 柳少正迟疑道:“他是杀害江玉亭的嫌犯。”韩国夫人悠然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当年玉亭的死跟任公子没有任何关系,这只是一场误会,我愿撤回对任公子的一切指控,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交差了?” 柳少正十分意外:“可是这案子早已惊动贵妃娘娘和圣上……” “贵妃娘娘和圣上那里我自会解释,大理寺不必再过问。”韩国夫人说着端起茶杯,向老家人示意:“送客!” 柳少正还想争辩,任天翔已对他眨眼笑道:“没想到几年没见,三哥竟然做了大理寺少卿,真是可喜可贺。不过今日还请三哥暂且回去吧,改天我再请你喝酒。” 第32章 智枭 (7) 送走满腹狐疑的柳少正,韩国夫人对任天翔许诺道:“从今日开始,我会撤回对你的一切指控,彻底洗脱你朝廷钦犯的罪名。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离开长安一步,而且必须随时让我得知你的下落。为此我会派人跟着你,直到你还清那二十万贯钱,而且查明玉亭的真正死因。” 任天翔无奈点头道:“夫人考虑周详,小侄当然没有异议。” “很好。”韩国夫人拍了拍手,就见一名腰佩短剑的红衣少女应声而入,韩国夫人向任天翔介绍道:“她叫上官灵姝,是我的义女,从现在开始她将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有没有问题?” 任天翔见这少女虽然冷若冰霜,却生得明眸皓齿、俊美无双,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马车在入夜的长安街头徐徐而行,车中褚刚与任天翔相对而坐,褚刚显然有满腹的疑问,不过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他悻悻地瞪了挤在车厢中的上官云姝一眼,但这冷若冰霜的美女眼帘低垂,由鼻观心,对褚刚的冷眼似乎浑然不觉。 任天翔见状笑道:“上官姑娘,你放着自己的骏马不骑,为何一定要跟两个臭男人挤在一个车厢里?不怕我们的汗臭味熏坏了你?” 上官云姝依旧眼帘低垂:“夫人令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云姝自然要尽忠职守。” “睡觉的时候也跟着我?去茅厕你也跟着我?”任天翔故意坏笑着调侃,“本公子去青楼找姑娘,你是不是也要在一旁观摩啊?” 见上官云姝依旧双目低垂如老僧入定,任天翔只得使出下三烂的伎俩,故意坏笑着往她身上靠:“看来上官姑娘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如咱们交流交流。今晚我也不找别的姑娘了,就跟上官姑娘好好切磋切磋。反正你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如来个贴身紧跟……” 话音未落,任天翔突然感到眼前一花,身不由己往下俯冲,脸“砰”一声贴在了车厢地板上,后脖被上官云姝紧紧按住,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已抵在了他咽喉之上。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就连近在咫尺的褚刚也来不及救援,只能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上官云姝居高临下地盯着任天翔,一字一顿道:“你再敢对我口齿轻薄,我就杀了你!” 任天翔第一次发现这美女不光面若冰霜,就连那眸子似乎都不带一丝感情。他赶紧点头:“上官姑娘饶命,在下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上官云姝放开手,一翻腕短剑锵然入鞘,依旧垂帘端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任天翔揉着自己脸颊慢慢坐起,悻悻地瞪了对面苦忍笑意的褚刚一眼,暗想要是自己身边是昆仑奴兄弟,定要这女人好看。 任天翔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一计不成很快又生一计,故意问褚刚:“你有没有觉得今天天气有点热?” 褚刚有些莫名其妙,夜晚的天气十分凉爽,甚至还有几分寒冷,跟热毫不相干,不过他知道任天翔这样问一定有他的用意,便顺着他的话答道:“好像是有点热。” “热你还不脱衣服?”任天翔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褚刚心领神会,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衫,笑着点头道:“是要脱件衣服才行。” 转眼间二人已脱去外套,袒胸露腹相视而笑,任天翔边用衣衫扇着风,边夸张地自语:“真不知今晚为啥这样热,看来光脱衣服还不行,还得脱掉裤子。”褚刚立刻随声附和:“没错,我也热得不行。” “那你还不快脱?”任天翔促狭地催促道。褚刚满脸尴尬,当着一个大姑娘脱裤子,这要传出去,他的名声算是全毁了,只得反诘道:“公子为啥不脱?” 任天翔哈哈大笑:“好!咱们数一二三,一起脱!” 上官云姝的脸终于红了,虽然她一直低垂着眼帘,但二人的对话却一字不差地听在耳中,当任天翔数到三的时候,她终于丢下“无耻”两字,从车窗跳了出去,稳稳落在一旁的坐骑之上,听到车厢中爆出任天翔得意的大笑,她恨不得将这无赖立毙剑下。 总算将上官云姝赶出车厢,褚刚赶紧穿好衣衫,收起笑容忧心忡忡地叹道:“公子一下子背上二十万贯的阎王债,居然还笑得出来?” 任天翔意味深长地笑问:“你看我值多少钱?” 褚刚有些茫然,反问道:“人岂能用钱来衡量?” 任天翔悠然笑道:“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虽然钱不能完全体现这种价值,但也找不到比钱更好的衡量物了。” 褚刚似懂非懂,迟疑道:“那……公子认为自己值多少钱?” 任天翔笑道:“我在欠下韩国夫人二十万贯巨款之前,在她眼中几乎一钱不值,所以她要用我来活祭她的儿子;在我欠下她这笔债务之后,在她眼中我就升值了,起码能值二十万贯。所以她已经成为我的合伙人,她会尽力协助我赚到这笔钱,通常情况下,她还会尽可能地保护我这个欠债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二十万贯欠条不仅洗脱我钦犯的身份,还买到这么强大一个合伙人,这钱花得千值万值。” 褚刚还是不懂:“别人欠债都愁眉苦脸,只有公子欠债还这么开心。” 任天翔哈哈笑道:“有时候一个人的价值跟他拥有的钱财不是成正比,而是成反比。比如一个腰缠万贯的富豪,钱财对他来说就是负价值,钱财越多他的性命越危险,是个人都想抢他的钱。而一个欠下巨款的负债人,在他的债主眼里就是个金娃娃,欠得越多价值就越大,每个债主都恨不得跟在他身后亲自保护。就像那个凶巴巴的冷面美人,除了监视,又何尝不是韩国夫人派来保护我的保镖?所以要想成为一个举足轻重、价值巨大的人物,就不要怕欠钱,只怕没机会欠别人价值不菲的巨款。” 褚刚终于有些明白了,却还是忧心忡忡地道:“公子所说似乎有几分道理,不过二十万贯不是小数目,两年时间景德陶庄就算扩大规模也未必赚得到,届时公子拿什么去还债呢?” 任天翔胸有成竹地笑道:“我们有韩国夫人这块金字招牌和靠山,如果两年时间连二十万贯都赚不到,那就实在太窝囊了,也就根本没资格在富甲天下的长安城立足。”任天翔的自信感染了褚刚,他终于不再担忧,欣然笑问:“看来公子已经有所盘算,不知想从哪里开始?” 任天翔微微笑道:“具体的计划还没有,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请客。” 褚刚一愣:“请客?” 第33章 智枭 (8) 任天翔目视虚空,傲然道:“我要大张旗鼓地向世人宣布,我任天翔回来了!长安将成为我纵横驰骋的大舞台,所有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都要加倍地归还,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要加倍付出代价。任重远当年做到的事,我任天翔一定要做到,任重远当年没做到的事,我任天翔也要做到!” 褚刚有些惊讶地望向任天翔,他第一次从对方那稚气未脱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自信和霸气,很难想象他方才还在一个女人的手下高声讨饶,更难想象他竟然是个文不能吟诗、武不能杀人的破落纨绔。 突然想起一事,褚刚一拍脑门,笑道:“差点忘了,我有件好东西送给公子。”说着从贴身处拿出一块锦帕,面露得色地递到任天翔面前。 “是什么?”任天翔说着接过锦帕,小心翼翼地打开,就见一块不规则的墨玉残片躺在自己手心,焕发着一种古朴而神秘的光华。任天翔大喜过望:“公输白那块?褚兄怎么弄到的?” 褚刚嘿嘿笑道:“说来也是凑巧,公输白手下那个铁摩,跟我不打不相识,请我去喝酒,于是我得知了公输白的行踪,花高价请了个江湖上有名的妙手空空,在公输白必经之路上潜伏。我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他竟然得手,将公输白贴身藏着的玉片盗了出来。” “太好了!公输白果然是要输到洗白,他这名字还真没起错。”想起公输白高价买到的玉片,就这样被一个毛贼盗走,任天翔忍不住哈哈大笑,心中不禁感慨,上天对自己还真是眷顾,在自己刚丢了一块玉片之后,立刻又从别处找回另外一块。现在自己手上有两块玉片,义安堂也有两块,七块残玉已现四块,就不知余下三块在哪里。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褚刚下车后发现马车停在一座破旧的青楼门口,顿时皱起了眉头:“公子就住在这里?” 任天翔坦然点头:“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宜春院就像是我另外一个家。不过现在我要昂首进入长安上流社会,再住在这里显然不合适。你尽快给我另外找个地方,咱们明天就搬走。” 褚刚连忙答应,随任天翔下了车,就见赵姨迎了出来,惊喜交加地嚷道:“公子你可回来了,小薇听说你被人抓了去,急得茶饭不思,没想到公子已经平安归来,我这就让人去通知她……” 突然看到紧跟在任天翔身后的上官云姝,赵姨不禁大为奇怪。她干这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跟着男人上青楼的姑娘,正要动问,却被对方那冷冽如冰的眼神,将冲到嘴边的疑问生生压了回去。 任天翔见状笑道:“这是我刚请的贴身女保镖,赵姨不必惊讶。你就在我的卧房外给她安排个睡觉的地方就成。” 赵姨连忙答应而去,任天翔带着褚刚与上官云姝来到后院,就见小川流云迎了出来。任天翔见他两眼布满血丝,显然是为自己的事奔前忙后,没有一刻休息,心中甚是感动,不过他只是对小川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他与小川之间,勿需再说感激的话了。 “公子摆脱钦犯身份,值得庆贺,容我去安排,今晚定要一醉方休。”褚刚提议道。 任天翔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早已心神俱疲。当初与韩国夫人周旋之时还不觉得,现在才感到后怕,只想好好睡上一觉,将那段恐怖的经历早点忘却。他摇头道:“明天吧,今天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褚刚等人离去后,任天翔见上官云姝似要跟着自己进房,便故意调笑道:“我在这里已经有个宜春院的姑娘伴寝,上官姑娘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非常欢迎。” 上官云姝脸上微红,正要出言反击,忽听身后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你这几天死哪儿去了,害我为你担心……这女的是什么人?”说话间就见一个满口龅牙、面色黝黑的少女气喘吁吁由外而来,见到任天翔本是满脸惊喜,不过看到上官云姝后,她满脸的惊喜立刻变成了戒备,满是敌意地打量着上官云姝,那眼光有种要杀人的冲动。 任天翔没想到这丑女出现得还真是时候,他忙将她拉入房中,向上官云姝介绍道:“这是我相好的姑娘,上官姑娘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上官云姝有点意外,仔细打量了小薇几眼,不屑地笑道:“任公子的品味似乎有点与众不同啊。”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喜欢她这样的,上官姑娘莫非是吃醋了?”任天翔说着哈哈一笑,抢在上官云姝发火之前,“砰”一声关上房门,将她挡在了门外。上官云姝愣了愣,正抬手想推门进去教训一下这个口齿轻薄的混蛋,却听到房门内传来令人面红心跳的啧啧声,她只得悻悻地收回手,转身避到外间。 房门之内,任天翔故意啧啧有声地亲着自己的手心,让小薇有些莫名其妙,讶然问:“公子这是干什么?” 任天翔示意她噤声,待门外上官云姝已经走开,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对小薇笑道:“我这是在练习亲嘴。” 小薇顿时有些扭捏,转开头去小声道:“你、你练那干什么?” 任天翔见这丑丫头神情羞涩,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未下海的清倌儿,虽然在这宜春院耳濡目染了很久,却依旧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自己这样说多半让她误会了。任天翔可不想让这丑丫头误会下去,赶紧板起面孔道:“我自练我的,干你何事?” 小薇的声音越发细微:“你方才说就喜欢我这样的,可是真心话?” 任天翔哑然失笑:“姐姐,这是哪里?是迎新送旧的青楼,青楼会有真心话?”见小薇神情似有无尽失落,想起她这些天来对自己的照顾,任天翔心一软,“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你会有新的客人,很快就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说着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两天都没睡好觉,困死了。早些歇息吧,还是老规矩,你睡床,我睡椅子。” 将被褥铺在椅子上,任天翔舒服地躺进被窝,正想好好睡上一觉,忽听小薇一字一顿道:“我要从良。” “从……从良?”任天翔以为自己听岔了,“你、你要从谁?” 小薇的目光转到任天翔身上,一本正经地道:“你。” 任天翔吓得应声从长椅滚到地上,狼狈地翻身起来,他苦着脸对小薇道:“姐姐你莫吓我,我有什么值得你从良?” 第34章 智枭 (9) “因为你喜欢我!”小薇一本正经地道,“这辈子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跟定你了。”任天翔抱头大叫:“姐姐,我说过喜欢的女人多了去,要都争着跟我,那我还不让她们撕成碎片?” “我不管!”小薇决绝而坚定地道,“哪怕就做你身边一个丫环,我也心甘情愿。”任天翔举起双手恳求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我改还不行吗?求求你找别人从去吧,我既没钱又没品,现在还背了一身阎王债,跟着我你一定会后悔。” “不要你掏钱!”小薇欣然道,“赵姨说过只要有人要我,多少钱随便给。我以前帮姐姐们洗衣做饭,她们打赏了我不少钱,我都攒了起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你的债我也可以帮你还。” 任天翔哑然失笑:“傻丫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就要帮我还?” “你欠了多少?”小薇忙问。 “我怕说出来会吓死你。”任天翔叹了口气,“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做人要现实一点。你我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睡在一间屋内已经是天大的意外,难道你还想让我下半辈子天天都是意外?”说完蒙头而睡,不再理会这傻丫头。 谁知这傻丫头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开始在房中翻箱倒柜,吵得人无法入睡。任天翔掀开锦被正要喝骂,却见小薇正捧着一个小包裹立在自己面前,满脸决绝地道:“这是我所有的积蓄,至少能值二十贯钱,你先拿去还债,要是不够我再找相熟的姐姐借点。” 包裹中是几支劣质的玉钗、几个做工粗陋的手镯以及几块散碎银两,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不过任天翔神情却有些异样。他愣了半晌,突然抬手将它推开:“我从来不用女人的钱,尤其是丑女人的钱!” 小薇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却忍泪将包裹再次递到任天翔面前:“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有了钱再还我。” 任天翔见小薇说得认真,顿感头大。以前他摆脱过不少美女的纠缠,但对付丑女却还是第一次,而且看这傻丫头的执拗劲,只怕轻易不好打发,而且现在还有另外一个负责监视自己的冷美人,几乎寸步不离地贴身紧跟,这两个女人要凑到一起……想到上官云姝,任天翔心中突然一动,如果有这丑丫头在身边,倒也可以用她来对付上官云姝的监视。这丑丫头呆呆傻傻,难得又对自己一片痴心,对付她总比对付那不知深浅的冷美人容易些。 这样一想任天翔顿时有了主意,他将包裹塞回小薇手中,正色道:“要想跟着我可以,但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小薇忙问:“什么条件?你说!” 任天翔想了想,屈指数道:“第一、你只能做我的丫环,不能有任何痴心妄想,更不得干涉我与别的女人交往;第二、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命令不能有任何违抗;第三……第三暂时没想好,等我想好后随时补充。你能答应我这三个条件,我明天就为你赎身。你这钱还是自己留着吧,这点钱还不够本公子一顿饭的开销。” 小薇只得收起包裹:“只要公子让我跟着你,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那好,今晚你睡长椅,我睡床。”任天翔往榻上一躺,“从今往后,你不能再霸占我的床,不然我就将你再卖到青楼,你永远也别想再见我。” “是,公子爷!”小薇虽有不满,却还是乖乖地下床,在铺着被褥的长椅上躺了下来。这一夜任天翔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经过这几天的折腾,他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天褚刚果然找好了房子,任天翔便向赵姨辞行。听说他要为小薇赎身,赵姨虽然有点意外,但还是爽快地答应。道别之时,任天翔见赵姨依依不舍,便笑道:“赵姨放心,我会常回来看望你。” 赵姨眼眶一红,欲言又止。任天翔想起她当年对自己和母亲的照顾,忙道:“赵姨视天翔如子侄,天翔却一直无以为报。若赵姨不嫌弃,请容我叫你一声姨娘。”赵姨眼中泪花闪动,神情却有些怪异,嗫嚅半晌,终迟疑道:“好孩子,有件事在我心中藏了很久,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什么事?”任天翔忙问。 赵姨迟疑良久,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当年江公子意外摔死的事吗?” 任天翔点点头:“我一直很奇怪,那天我为何醉得那般厉害,始终想不起是怎么与江玉亭发生争吵,又是怎么失手将他推下楼去?”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争吵。”赵姨悄声道,“那晚只有小兰那丫头在跟前伺候,快天亮时老顾起夜,发现后院依然有灯,却寂静无声,便上楼查看。才发现楼上只有你与小兰在伏案而眠,江公子却不见了踪影。老顾打着灯笼四下寻找,才发现江公子已摔死在后花园中。” 任天翔神情大变,急问:“那老顾为何说我与江玉亭发生争吵?你们是想将江玉亭的死推到我身上,好摆脱自己的干系?” 赵姨脸上有些羞惭,争辩道:“也不完全是这样。当时老顾发现江玉亭已死,急忙向我禀报,我让人弄醒小兰,问她发生了何事。她说你与江公子喝醉后,她正在收拾残局,突然有人在她脖子上重重一击,她便失去了知觉,所以对之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当时楼上还有一个人,他才是摔死江玉亭的凶手?”任天翔恍然醒悟,“你们怕追查凶手影响到宜春院的生意,更怕找到不凶手宜春院被官府查封,所以就让小兰说谎,让人误以为是我与江玉亭争吵,失手将他推下了楼。”赵姨满面羞惭,愧然道:“老身也是万不得已,我原以为凭义安堂的势力,杨家也不能把你怎样,谁知……” “赵姨不必愧疚,在那种情形下,换作我也会这样做。”任天翔叹了口气,理解地点点头,“这事还有谁知道?” 赵姨迟疑道:“除了我,只有老顾和小兰知道。小兰我第三天就将她打发走,老顾去年得病去世,现在就只有老身一人知道。你娘临终前曾托我照顾你,没想到我却害你背了这个黑锅,心中一直不安。现在你总算从中解脱出来,老身也就放心了。” 任天翔心神渐渐平静,对赵姨笑道:“多谢赵姨将这事告诉我,免得我一直背着误杀玉亭的良心债。这事你千万别告诉第三人,不然你会有危险。” 赵姨连忙点头:“我知道利害。这事除了你,我不会向任何人泄露。” 第35章 智枭 (10) 登上离去的马车,任天翔一直沉默不语。回想当年那场变故,以及之后龙骑军的追杀,再联想到任重远的意外身亡,任天翔已知道江玉亭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那不知名的敌人不仅暗算了任重远,还想借刀杀人除掉自己,其目的显然是要谋夺义安堂堂主之位。从结果来看,现任堂主萧傲和他那来历不明的堂妹萧倩玉,显然有最大的嫌疑,除了他们兄妹,那个来历不明的如意夫人也脱不了干系。 对面的褚刚见任天翔一直眉头紧锁,忍不住问:“公子心中有事?” 任天翔点点头:“我要托褚兄帮我找一个人,就是三年前一个叫如意夫人的女人。我只知道她三十多岁,与任重远有秘密交往,当年任重远就是死在她的房中。除了这些,我对她一无所知。” 褚刚没有多问,点头答应道:“我会找人去打探,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人,应该不难找到。” “不,我要你亲自去,不能假手旁人。”任天翔迟疑了一下,“这事可能短时间内不会有结果,洛阳那边……”“公子不用多虑。”褚刚笑道,“祁山五虎的老三吴刚,不仅读过十多年书,而且对生意上的事也有一定的悟性,景德陶庄有他主事,应该没多大问题。” 任天翔放下心来:“那好,褚兄就留在长安帮我,无论是张罗请客还是追查那个神秘的如意夫人,我都离不开褚兄。”褚刚笑道:“公子如此信任,为兄决不让你失望。你想在哪里请客?我立刻帮你安排。” “醉仙楼!”任天翔淡淡道,“我要包下醉仙楼,至少大宴三天!” 醉仙楼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其富丽奢华,即便是在以富庶闻名天下的长安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这样的酒楼开销通常不便宜,所以当有人要包下整座酒楼大宴三天,立刻就在长安城中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有人揣测请客的家伙一定是个钱多得慌的暴发户,因为真正大富大贵之家,通常是不会在酒楼宴请宾朋的。 只有任天翔知道自己的斤两,若非褚刚连夜赶回洛阳筹款,他连在这里吃顿饭的钱都不够。不过他依然坚持要在醉仙楼大宴宾客,褚刚只好赶回洛阳,将景德陶庄最后一点流动资金给任天翔送来。 正午时分,几名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率先来到醉仙楼。几个人在门外下马后,争相与任天翔招呼:“老七,几年不见,发达了?” “听说你小子在东都洛阳生意不小,是瓷器新贵陶玉的合伙人?” “老七怎么跟杨家拉上的关系?有好处千万别忘了兄弟们啊!” 任天翔连忙迎上前:“几位哥哥别来无恙?小弟这厢有礼了!” “去你妈的,啥时候变得如此文绉绉了?”一个肥头大耳的锦衣公子,上来就给了任天翔一拳,几个狐朋狗友立刻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只有两个年龄略长的年轻人略显拘谨,只是笑着对任天翔点了点头。 “大哥和正哥越来越有派头了,果然不愧是前途无量的官场新贵。”任天翔对二人抱拳道。 “别理他们!”肥头大耳的锦衣公子不屑道,“刑部捕头和大理寺少卿就了不起么?东照在皇上身边行走,也没有他那么大的架子。” 原来这几个年轻人就是当年长安城恶名昭彰的几个纨绔子弟,人称“长安七公子”。老大高名扬,出身名捕世家,如今在刑部供职,前日因将任天翔骗到郊外交给韩国夫人,害任天翔差点被活埋,如今再见,神情自然有些尴尬;老二施东照,官宦子弟,靠着祖上的福荫做了大内带刀侍卫;老三柳少正也是官宦世家,如今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的高位;老四就是肥头大耳的锦衣公子费钱,四方钱庄的少东家,与任天翔关系最铁;老五周福来,长安城最大绸缎庄的二少爷。 “高哥、东照、阿正、大钱、福来,楼上请。”任天翔用当年的小名热情地招呼几个兄弟。见高名扬神情有些拘谨,他忙笑道:“高哥现在是刑部名捕,小弟一直担心您老自傲身份,不屑再与小弟喝酒呢。” “他敢!”肥头大耳的费钱接口道,“一听说老七回来,我就一个个去通知众兄弟,谁要敢不来,以后就别想在我家四方钱庄借钱周转。” 众人哈哈一笑,高名扬对任天翔歉然道:“前日的事……”任天翔打断了他的解释:“我知道大哥的苦衷,我要是你也会那样做。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谁也别再放在心上。以后谁要再提,就不是兄弟!” 上楼时,任天翔凑到柳少正面前,悄声道:“三哥前日出手相救之情,小弟永远铭记在心。” 柳少正微微一笑:“老七不用谢我,为兄也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 他的回答证实了任天翔的猜测,柳少正定是受了李泌或太子李亨之托,才敢到韩国夫人府邸来要人。不过现在任天翔要以韩国夫人所代表的杨家为招牌,暂时不方便与李泌所代表的太子一党来往过密,所以这酒宴他没有请李泌,更不敢去请太子。 楼上早已排下酒宴,更有乐师舞娘舞乐助兴,一如当年众人少年荒唐之时。楼上还有一美一丑两个妙龄少女,美的那个腰佩宝剑,冷若冰霜,让人不敢正视;丑的那个作丫环打扮,捧着酒壶在一旁伺候。 费钱最是好色,见那红衣少女美若天仙,不由调侃道:“兄弟好艳福啊,从哪里找到这等尤物,让给为兄如何?”说着伸手就想去摸红衣少女的脸,谁知还没碰到对方一根毫毛,他的手已落入对方掌握,顿觉一股大力从手上传来,几乎将他手骨捏断,他立刻痛得杀猪般大叫起来。 高名扬出身名捕世家,多少练过几年武;施东照身为御前带刀侍卫,也是刀不离身。一见同伴受辱,二人急忙出手相救。高名扬一把扣向少女的咽喉,攻敌之必救;施东照则拔刀虚张声势地往少女手臂上比划,嘴里大喝:“御前带刀侍卫施东照在此,还不放手?” 少女对施东照虚张声势的一刀不理不睬,却将费钱一把拖到自己跟前,刚好护住自己咽喉要害。高名扬这一爪没碰到少女一根寒毛,却结结实实地扣在了费钱脖子上,急忙收手不迭。几乎同时,施东照一刀劈空,被少女纤纤玉手捉住刀背,施东照卯足力道想夺回刀,却被少女顺势一送,一个踉跄仰天跌倒。 高名扬一爪误中费钱,心有不甘再度出手。施东照一个照面便让人摔个四脚朝天,更是恼羞成怒,一跃而起就要挥刀再上。任天翔见状急忙拦在中间,急道:“住手住手!千万不要动武!” 被任天翔这一阻,施东照与高名扬总算停手。任天翔忙对二人道:“忘了给大家介绍,这是韩国夫人义女上官云姝,是夫人派来保护小弟的保镖,不是小弟的相好,大家千万不要误会。” 听说是韩国夫人义女,众人立刻收敛了许多。在任天翔的央求下,上官云姝才恨恨地放开了早已吓得满脸煞白的费钱。施东照原本还想耍耍御前带刀侍卫的威风,听说这少女是韩国夫人义女,他赶紧收起佩刀,拉过任天翔小声问:“韩国夫人不为难你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派个美女来保护你?” 第36章 智枭 (11) 任天翔笑而不答,只是招呼众人入座,然后叫过小薇,耳语了几句。小薇心领神会,忙过去对上官云姝笑道:“上官姐姐也饿了吧?咱们去外面吃饭。这一帮花花公子聚会,不定有多少污言秽语,没的污了姐姐的耳朵。” 上官云姝先还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小薇软语相求,只得随她退了出去。她这一走,众人才嘘了口长气。几个纨绔以前只见过在男人面前曲意奉承的女子,像上官云姝这样武艺高强的女人,却还从未见过,幸亏任天翔让小薇将她支开,不然这酒肯定喝不痛快。 众人先后落座后,周福来不禁有些感慨道:“可惜老六天人永隔,不然咱们长安七公子今日总算再次聚齐。” 提到江玉亭,众人都有些黯然。费钱忙为任天翔开脱:“这事也不能全怪老七,毕竟他们都喝醉了,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只有周福来疑惑道:“玉亭跟天翔都是兄弟,他们谁出意外我们都不好受,所以这事我们不怪天翔。但是我很奇怪,老七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韩国夫人也放过你,而且还给你派了个美女保镖?” 任天翔悠然一笑,淡淡道:“首先,六哥并不是因我而死,这中间有些误会,韩国夫人聪颖多智,岂会上这种小当?其次,韩国夫人对我的陶玉生意兴趣甚隆,愿屈尊降贵与我合伙,当然要派心腹保护我这个能给她带来滚滚财源的合伙人。”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施东照问道:“听说老七在洛阳风光无限,景德镇的陶器在你手中卖出了玉一般的价钱,将邢窑、越窑的贡瓷都比了下去,莫非你要将它卖到长安来?” 任天翔嘴边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陶玉仅仅是我计划中的小部分,我还有更多赚钱的生意,只是现在手头还差小部分资金,不知道几位哥哥有没有兴趣做我的合伙人?”几个人有点意外,相互对望了一眼,周福来说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不知道老七还有哪些赚钱的生意?” 任天翔笑道:“隔墙有耳,我说出来这些生意就有可能被人抢先。我就说说大家都知道的陶玉吧。陶玉现在的行情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也不用我多说。我要说的是,我计划在长安和广州开设两个景德陶庄的分部,将陶玉经长安远销西域,经广州销往南洋。只是这两项投资都比较大,所以需要有更多的资金支持。” 见众人将信将疑,任天翔悠然道:“韩国夫人已答应将陶玉荐到宫里,让它成为超越邢窑和越窑的贡瓷,这将对陶玉的销售产生多大的影响?所以我才会与她在长安合作。有韩国夫人背后的杨家那庞大的势力和财富做后盾,大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费钱沉吟道:“老七既然有杨家的支持,怎么会缺钱呢?” 任天翔笑道:“我刚说了,除了经长安销往西域的旱路,我还要开发由广州下南洋的水路。旱路既然已经与韩国夫人合作,水路我就不想再让杨家插手。”众人纷纷点头,都赞同这种分散风险的办法。不要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投资安全的第一准则,这道理大家都懂。费钱代表大家问道:“不知老七还差多少钱?” 任天翔竖起两个指头,费钱轻松一笑:“两万?大家一起凑凑,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任天翔笑着摇摇头:“不是两万,是二十万,这是最节俭的计划了。” 费钱连连摇头:“不可能,这超出了咱们能负担的限度,而且这么大一笔款项,就算是我们钱庄也定要仔细考察,我作不了主。” 任天翔笑道:“兄弟们肯定有办法,不然咱们长安七公子的名号就白叫了。”见众人皆微微颔首,似有所动,任天翔接着道,“如果大家不愿冒风险,也可以将钱借给小弟,我给你们两分的年利,你们看如何?”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周福来沉吟道:“老七跟我们借钱,不知拿什么来抵押?亲兄弟明算账,这么大笔款子,总不能空口白话吧?” “这倒不用担心。”施东照笑道,“老七好歹还是义安堂的少堂主,任堂主留下的遗产只要争得一星半点,就足够抵押这笔款子。除此之外老七还是陶玉的大东家,凭陶玉现在的势头,肯定不止值二十万贯。” 众人微微颔首,都将目光转向了费钱。费钱是四方钱庄的少爷,财力在几人之中最为雄厚,对资金往来也最有经验,所以在这方面,众人皆以他为首。就见他沉吟良久,这才笑道:“咱们几个要认真凑凑,二十万贯大概也还凑得出来。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老七得依我两个条件。” 任天翔抬手示意:“请讲!”费钱正色道:“第一、老七要以你拥有的陶玉作为抵押,以保证我们的资金安全;第二、利息两分半,这比行价略高,不过这么大一笔款子,这个利息也不过分吧?” “不过分,勉强可以接受。”任天翔笑着举起酒杯,“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众人纷纷举杯,正待将此事确定下来,突见酒楼的小二推门而入,禀报道:“楼下有位马公子不请自来,要见任天翔任公子。” “马公子?”任天翔皱起眉头,想不出有哪个姓马的公子与自己相熟,他正待推却,却听小二补充道:“马公子说是专程给任公子送钱来了,请公子务必不吝赐见。” 任天翔心中一喜,忙道:“快请他上楼来。” 小二应声而去,不多时就听脚步声响,一位青衫公子已缓步上楼。任天翔一见之下大为诧异,正待拜见,却见对方已抢先拜道:“小生马瑜,见过诸位公子。任兄弟别来无恙?”任天翔一怔,不明白司马瑜为何变成了马瑜,不过他也不点破,笑着与众人介绍:“这位马公子不是外人,曾在陇右哥舒将军神威军大营中,与我不打不相识,与小弟情同兄弟,大家定要好好敬他几杯,马公子的才能和酒量,都是世间罕见。”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道:“既然不是外人,那就请马公子入席共饮!” 司马瑜也不客气,坦然坐到任天翔身边,举杯与众人一一相碰,然后一连干了数杯,惹得众人纷纷叫好。待众人叫好声稍停,任天翔忍不住小声问道:“大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突然想起来看小弟?” 司马瑜淡淡笑道:“兄弟请客的消息在长安城都传遍了,我想不知道都难。我猜兄弟现在肯定很缺钱,所以特意给你送钱来了。” 任天翔对这种天上掉下馅饼的好事,本能地生出一丝警觉,忙哈哈笑道:“小弟现在不差钱,多谢兄长好意。” “是吗?”司马瑜把玩着酒杯,悠然笑道,“听说兄弟跟义安堂闹翻了,以后只怕不能再从义安堂拿到一个铜板;为了从韩国夫人手里买命,你不仅花光了景德陶庄的积蓄,甚至将陶玉在长安的经营权,也送给了韩国夫人,不仅如此,你还欠下了韩国夫人一大笔买命钱,数额大得能让你彻底破产。” 任天翔的笑容僵在脸上,见在座的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他强笑道:“不知大哥从哪里听到这些无稽之谈?” 第37章 智枭 (12) “无稽之谈?”司马瑜笑着望向任天翔,眼中隐然有种咄咄逼人的锐光,“不知兄弟现在住哪里?” 任天翔一怔:“大哥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 司马瑜淡笑着道:“是住在朱雀门外的崇义坊吧?那是长安城有名的富人区,不过你住的宅院好像是租的,而且只租了十天,十天之后你要弄不到钱,就要被人扫地出门。你花高价在这醉仙楼请客,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因为你的宅院中既没有厨师也没有丫环仆佣,要在家请客你立马就会穿帮。” 任天翔感觉心在下沉,就像被人浑身剥光置于广庭大众之下,令他异常尴尬。就听费钱突然笑道:“老七手头紧跟哥儿几个说一声,大家肯定帮忙,何必编造那样的故事来逗咱们玩?你现在穷成这样,何必还要花这冤枉钱来请我们喝酒?得,今天这顿我请,算是给老七接风洗尘。” 众人纷纷叫好,齐齐举杯,任天翔只得尴尬地举起酒杯,陪众人继续饮宴,心中却恨不得这酒宴早点结束。众人也像知道他的尴尬,喝完这杯酒就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临出门前纷纷慷慨解囊,将身上的零花钱都掏了出来,强塞到任天翔手中。这个说:“老七,缺钱尽管跟哥开口,不要不好意思。”那个问:“够不够?不够我让下人明天再送二十贯到你府上。” 好不容易送走众人,任天翔猛地把怀中那堆零钱扔到地上,怒气冲冲反身上楼。就见楼上司马瑜若无其事地独坐一方,正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饮。 任天翔来到他面前,涩声问:“不知小弟哪里得罪了兄长?今日兄长竟要专程登门来拆台。” 司马瑜笑着示意任天翔坐下,这才悠然道:“你错了,我今日不是来拆台,而是来帮你。” “帮我?”任天翔冷笑道,“有你这么帮人的吗?我任天翔现在虽然身负巨额债务,但这债务并非是生意失败,而是支付几年前一场祸事的对价,并不能说明我的能力。只要有一笔启动资金,我就能赚到更多的钱,不会少他们一个子儿。我有这信心,也有这能力。” “我相信!”司马瑜笑着点点头,“所以我帮你把那些俗人打发走,因为你的能力,需要卖给真正赏识你的人。”司马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笑着递到任天翔面前,“我说过,我是来给你送钱的。你只要在这张字据上签上名字按上手印,就可以在长安任何一家钱庄,支取二十万贯钱。” 任天翔将信将疑地打开纸条,就见那是一张二十万贯钱的借据,借款人却是空白。他冷笑道:“就凭这张纸,我就能在任何一家钱庄借到二十万贯?你不是在开玩笑?” 司马瑜微微笑道:“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它是由通宝钱庄提供担保。通宝钱庄是皇家钱庄,它的信誉毋庸置疑。” 任天翔这才注意到,借据的背后盖有通宝钱庄的印鉴,也就是说如果借款人到期还不出欠款,将由通宝钱庄为他支付。这种情况通常是借款人在通宝钱庄有巨额存款,足够支付他所借的款项和利息。任天翔知道自己从未在通宝钱庄存过钱,那么就只能是司马瑜在通宝钱庄有巨额存款。 不过任天翔还是不明白,沉吟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瑜微微笑道:“我知道兄弟赚钱的能力,所以愿意将钱借给你,以分享你的收获。为了保障我有个比较好的收益,我把利息定得比通常稍微高了一点。” 任天翔细看借据,不由失声道:“你疯了?一年之后竟然要我还四十万贯,做什么生意能有如此暴利?” 司马瑜笑道:“别人不行,但你行!而且你不用拿任何东西做抵押,就算还不上也没什么损失,难道我还能送你去坐牢?” 任天翔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不过很快就坚决地将借条还给司马瑜,断然道:“不行,你这不是在帮我,而是在往我脖子上套绞索。” 司马瑜笑着将借据塞回任天翔手中:“别着急做决定,好好考虑一下。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填上名字按上手印不迟,你需要这笔钱。” 司马瑜已经离开很久,任天翔依旧对着那张借据呆呆出神。褚刚不解道:“公子不是说,一个人的价值与他欠债的多少成正比吗?既然司马公子给你送来巨款,你何不爽快地收下?” 任天翔微微摇头:“司马瑜给我的不是债,而是卖身钱。” 褚刚一怔:“卖身钱?此话何解?” 任天翔叹道:“司马瑜查清了我所有的底细,知道我穷得只剩下一身债,却还巴巴赶着给我送钱来,而且一出手就是二十万贯之巨,这说明这笔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根本就没打算要我还这笔钱。” 褚刚笑道:“那岂不是更好?公子将这二十万贯先还给韩国夫人,司马公子那里总比韩国夫人好说话吧?” 任天翔连连摇头:“我欠韩国夫人二十万贯,她会尽量协助我赚到这笔巨款。我要是欠下司马瑜二十万贯,他不仅不会帮我赚回这笔钱,反而要从中作梗,破坏我的赚钱计划,让我没法还他这笔钱。” 褚刚挠挠头:“借给你钱,却不要你赚钱还他,莫非他疯了?” 任天翔摇头叹道:“他没有疯,这二十万贯借款他根本没打算收回。他是要用这笔债务作缰绳,将我牢牢拴住,从此不得不听命于他。” 褚刚皱眉想了半天,迟疑道:“你怎么知道司马公子的用心?” 任天翔微微笑道:“是直觉。司马瑜做事有条不紊,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他就像最冷静最高明的棋手,至少算清了后面十步才会慎重落子。他查清了我的底细,赶来拆我的台,断了我的去路后才拿出这张借据,就是算准我没法拒绝,明知是绞索也不得不把脖子凑上去。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我的定力,我不会要他这笔钱,偏不如他所愿。” 褚刚理解地点点头,却又有些不解:“公子与司马瑜是结义兄弟,为何却对他怀有最大的戒心?你们不像是兄弟,倒像是天生的对头。” 任天翔哈哈笑道:“你说对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防备一个人。” “这是为什么呢?”褚刚十分不解。 “因为,”任天翔笑容消失,眼瞳深处射出一缕寒芒,“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司马瑜更聪明的人,从来没有。” 第38章 智枭 (13) 马车在黄昏街头徐徐而行,司马瑜半躺半坐在舒适温暖的马车中,闭目养神,忽听赶车的辛乙突然道:“我不明白,当初咱们拼死阻止姓任的那小子赚钱,如今为何又赶着将钱给他送来?” 司马瑜没有睁眼,只徐徐道:“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钱从来都只是工具,它能达到什么目的才是最重要。” 辛乙沉吟道:“不知这次先生想用它达到什么目的?”司马瑜微微一笑:“很简单,用这二十万贯钱拴住任天翔的脖子,让他为将军所用。” 辛乙问道:“他会就范?”“不会。”司马瑜悠然道,“不到走投无路之时,他不会轻易就范。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都不会要咱们的钱。” 辛乙突然笑了起来:“先生已经想好如何灭掉他最后的希望了?” 司马瑜淡淡道:“阿乙,你是将军身边少有的、爱动脑筋的武士,我很欣赏你。不过动脑和动手是两码事,我想将军恐怕不希望他的武士一心二用,尤其不愿看到身边最信任的武士,有自己的见解和想法。” 辛乙面色微变,忙道:“先生教训的是,辛乙知错了。” 司马瑜微笑道:“以后这样的话题,你只能在我面前谈论。我想对安将军来说,肯定只希望身边的武士多做,而非多想,最好什么也别想。” “多谢先生指点!辛乙牢记在心。”辛乙点点头,猛然甩了个响鞭,马车立刻加快速度,向前疾驰而去。 阳光明媚的正午,醉仙楼外人流如织,楼中却异常安静。几个小二懒洋洋地坐在大堂中,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的人流发怔。大门外,任天翔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的长街,眼中的焦虑渐渐变成了无奈。 这是他大宴宾客的第二天,请的是过去相熟的朋友和长安城的老板掌柜,作为曾经的义安堂少堂主,当年不知有多少小老板倾心结交,刻意奉承,谁不以认识义安堂少堂主为荣?能得到他的邀请,谁不受宠若惊?但是现在,眼看饭点已过,依旧不见一个人来赴宴。 “恐怕不会有人来了。”陪着任天翔迎客的褚刚,也终于失去了耐心,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应该想到。”任天翔恨恨道,“以司马瑜行事之严密,怎会让我有机会从其他人那里借到钱?他定已将我一贫如洗的风声放了出去,所以才没人来赴宴。那些家伙也许正躲在对面的街角,等着看我笑话呢。” 褚刚看看天色,迟疑道:“今天恐怕不会有人来了,那些预订的酒菜怎么办?明天的酒宴呢?要不要取消?” 任天翔想了想,无奈苦笑道:“就算取消,醉仙楼也不会退咱们钱。要找人白干活很难,要找人白吃饭还容易?你让小二上酒上菜,我这就去找客人上门吃饭。” 不等褚刚动问,任天翔已独自离去。褚刚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招呼小二上菜。厨房中立刻传出烈火烹油的飘香,不多时美酒佳肴便由小二陆续端了上来,满满当当排下了十余桌。褚刚正担心这些酒菜无人享用,却见任天翔已带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浩荡而来。众乞丐原本还有些畏畏缩缩,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不过在任天翔的热情招呼下,终于齐声欢呼,如饿狼扑食般冲进醉仙楼,双手齐动,大快朵颐。 刚开始来的乞丐还不算多,不过很快就有更多的乞丐闻讯而来,将整个大堂挤了个满满当当。众人一阵风卷残云,很快就将十多桌酒菜扫了个精光,这才想起向主人道谢。 任天翔举起酒杯,对众人朗声道:“多谢诸位朋友赏脸,我任天翔敬大家一杯。明天大家还到这里来,我愿再请大家饱餐一顿!” “多谢任公子赏酒!”众人纷纷举杯高呼,“咱们丐帮的兄弟别的本事没有,吃饭却是天下第一。以后任公子要再有这等难处,只要招呼一声,丐帮的兄弟立刻赶到,为任公子排忧解难。” “多谢!”任天翔团团一拜,“明天我也订下十多桌酒席,还请大家继续赏光。” “一定一定!”众乞丐纷纷答应。 第二天中午,更多的乞丐闻讯而来,将醉仙楼挤了个水泄不通。醉仙楼的老板见这架势,忙找任天翔商量:“任公子,我们醉仙楼可是长安城有名的酒楼,你让这帮乞丐在这撒野,我们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任天翔摊手笑道:“人都来了,你总不能赶他们走吧?再说我预订了酒席,包下了你醉仙楼三天,你要反悔可得加倍赔我。” 老板想了想,一咬牙:“好!我加倍赔你,你将这些乞丐统统赶走。” “晚了!”任天翔无奈叹道,“你现在要想将他们赶走,小心他们将你这醉仙楼拆了。” 有乞丐听到了任天翔与老板的对话,立刻将这话传给同伴,少时便在所有乞丐中传遍。众乞丐纷纷高喊:“咱们是应任公子之邀前来赴宴,任何人不能将我们撵走。” 数百人起身高呼,声势颇为骇人。老板无奈,只得让小二开席。这一顿酒宴直到黄昏时分才最后散去,临去前一个领头的乞丐拍着胸脯向任天翔保证:“难得任公子看得起我们这些可怜人,不仅请我们喝酒吃肉,还与我们同桌共饮。就凭这,我滚地龙周通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们丐帮弟子的地方,只需叫人招呼一声,我滚地龙不敢说赴汤蹈火,也必定会全力以赴。”众乞丐也纷纷向任天翔表示,从今往后,他就是所有丐帮弟子的朋友。 终于将所有乞丐都送走,也送走了延续三日的热闹。面对欢宴散尽的破落,任天翔只感到心中空空落落,有种繁华过后的孤独和寂寥。就在这时,只见暮色蒙眬的长街尽头,一匹雪白如玉的骏马正缓缓踱来,马背上是一个红衣如霞的妙龄少女。 “天琪!”任天翔十分意外,他想过会有哪些朋友可能会来,但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却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只见少女在大门外勒住坐骑,抬腿翻身下马,径直来到任天翔面前。 “你……你怎么会来?”任天翔结结巴巴地问。 “听说你满世界找人借钱,所以我来看看。”任天琪若无其事地道。 第39章 智枭 (14) 任天翔脸上一红,想起她前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顿时愤懑难平,不由冷笑道:“原来你是来看我的笑话?这下你满意了?” 任天琪没有说话,却从马鞍上解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锦囊,递到任天翔手中,柔声道:“三哥,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你。” 任天翔愣在当场,倒不是意外天琪会帮自己,而是这声“三哥”让他突然意识到,这世上自己也就这么个妹妹,就算自己对她有多么不理解,也依然割不断这种血肉亲情。他没有推辞,他知道妹妹这点私房钱对他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他只是想让天琪知道,自己愿意接受她的帮助。 默默接过锦囊,他对天琪笑道:“等你嫁人的时候,我会加倍还给你。” 任天琪红着脸转过头,翻身上马,却又忍不住回头道:“三天后我就要嫁人了。我希望能得到三哥的祝福,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任天翔的笑容僵在脸上,失声问:“是洪邪?” 任天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三哥对他有偏见,不过……我还是希望三哥能尊重我的选择。” “我很想尊重你的选择,但洪邪是什么人?”任天翔激动地高声喝道,“我要不阻止你嫁给那混蛋,就不是你哥!” 任天琪神情平静,但眼神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坚定:“喜帖早已经发出去,日子也已经定下,已经不可更改,而且我主意已决,谁也不能阻止。” “你知道洪邪他……”任天翔还想揭露洪邪的邪恶,却已被妹妹打断:“我知道他以前做过不少坏事,曾经包娼庇赌,甚至逼良为娼,而且还是青楼妓寨的常客,这些我都知道,三哥也不用再说。” “既然你都知道,你为何还嫁给他?难道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 “因为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感觉,没有道理可讲,你不会因为他曾经的过错而放弃,更不会因为家人的阻挠而退缩。”任天琪痴痴地遥望虚空,眼中焕发着一种奇特的神采,“你会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他就是你生命的全部。可惜三哥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所以你不懂。” “我不懂?”任天翔气极而笑,“三哥见过太多女人像你这样堕入恶棍的情网,如飞蛾扑火般自寻死路。就算是我,交往过的女孩子也比你认识的还多,你三哥会不懂?” “可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任天琪突然怔怔地盯着任天翔,“你有过一个你愿意为她生、为她死,甚至为她放弃整个世界的女孩吗?” 任天翔哑然,突然想起了六岁时的可儿,想起了与她在宜春院拉钩约定的那一刻,那一刻他愿意为可儿放弃整个世界,可惜长大后的可儿已经不是六岁的可儿,所以他再没有过那种奇妙的感觉。无论对小芳、丁兰、仲尕,还是对云依人,都不曾有过。 “只有当你遇到过那样一个女孩后,你才能明白我现在的感受。”任天琪说着掉转马头,却再次回头道,“如果你没有遇到,那你永远都不会懂得飞蛾的幸福,更无法理解它们为何要奋不顾身地扑向烈火。” 任天琪一人一骑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任天翔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发愣,心中却在回味着她所说的飞蛾的幸福。可惜他从未遇到一个令他愿意付出一切的女孩,所以也就无法感受到那种飞蛾扑火的痴迷。难道扑火而死也是一种幸福?他使劲摇摇头,丢开这种想法,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在醉仙楼大门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最后停步切齿道:“一定不能让天琪嫁给洪邪那混蛋!我只有这一个亲人,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一旁的褚刚叹了口气:“如今公子已经与义安堂翻脸,无法再借助他们的力量,公子你还能怎么阻止?而且任小姐已经打定主意,只怕不会再轻易改变。如果咱们去大闹喜堂,不一定有效不说,任小姐还会恨你一辈子。” 任天翔目视虚空良久,最后自语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褚刚忙问。 “我要去见洪邪。”任天翔似下定决心,咬牙道,“马上就去!” 听说任天翔要去找洪邪,丑丫头小薇也要跟去。任天翔一心想着妹妹,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匆忙一挥手:“好!谁想去都可以!” 洪胜帮已经在长安设立分堂。当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到洪胜帮分堂所在,就见那里正张灯结彩,无数仆役在门外忙碌地布置。洪邪则在厅中与十多个手下饮宴。见任天翔领着褚刚、昆仑奴等人匆匆而来,仆役急忙进去禀报,洪邪立刻领着十多个手下迎了出来,一见之下不由调笑道:“哟嗬,是俺大舅子来了?你是不放心这喜堂布置得简陋,特来检查吗?” 任天翔没有理会洪邪的调侃,只正色道:“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洪邪笑着摊开手:“有什么话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地说吧,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有必要瞒着我身边这些兄弟。”见任天翔似有些犹豫,洪邪作势转身要走,“你若不愿说那就请回吧,我还得监督这喜堂的布置,不想误了三日后的吉期。” “你怎样才肯放过天琪?”任天翔终于咬牙涩声问。 洪邪回头笑问:“你这是来求我,还是来恐吓我?” “我求你!”任天翔双目赤红,咬牙道,“我求你放过天琪,你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就是要我交出景德陶庄,我都可以双手奉上。” “一下子变得这么大方?”洪邪嘿嘿冷笑道,“不过我现在对你妹妹的兴趣,已经超过了你视为珍宝的破陶瓷。我对你的建议不感兴趣,不过如果你肯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会考虑考虑。” 任天翔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肯奉上景德陶庄,洪邪一定会答应放过天琪。毕竟与陶玉那潜在的巨大利益比起来,一个女人的去留,对洪邪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没想到洪邪看穿了他的弱点,竟不为眼前的利益所动。任天翔方寸大乱,一向精明过人的头脑,在涉及到妹妹的终身幸福时,竟变得混沌不清,在惶急无助之下,他无奈缓缓跪倒,对洪邪嘶声道:“我求你!求你放过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