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 第413期》 第1章 无路可逃(1) 序 甲午年八月十七,阴,晚上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几滴雨。 那一天其实不是个特别的日子,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却像一记重锤,把很多江湖好汉原本平静的生活砸得粉碎。 当时,袁城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会聚一堂,在城南的天上天摆宴迎接京城来的贵客——无双城城主“板爷”的小儿子,人送绰号“白衣小段”的段一天。 一开始的时候,宴会的气氛还是蛮融洽的,大家吃吃肉喝喝酒互相拍拍马屁,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平景象。 但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打斗声,派人一打听,原来是外面来了一名准备刺杀段一天的刺客,此人假扮成泾河会的人准备混进天上天,不料在半途被人识破。他捅伤了三四个人后见事不可为,于是逃走了。 白衣小段从怀里掏出手绢抹抹嘴,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七帮十八会的老大们噤若寒蝉,泾河会的老大顾惊飞坐不住了,赶紧当众跪下请罪。 “起来吧,这不关你的事。”足足沉默了有一顿饭工夫,白衣小段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话的时候脸上居然多少还能挤出点儿笑容。 不管怎么说,段一天好歹有个位高权重的老爹,耳渲目染下怎么着也懂点人情世故。 虽然段一天气得肝都在发抖,但他还是决定一拂袖子笑一笑,把这档子小事先放下。 但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拂袖时的动作太大,面前摆放着的一小碟酱油突然打翻,段一天白色的袖口上沾染了几滴黑渍。段一天皱起眉头看看袖子,又伸出食指挠挠眉心的朱砂痣,再然后,他就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炸开了。 下一刻,白衣小段长剑出鞘,凌厉剑气冲天而起。只一眨眼,他就将顾惊飞砍成七八十截谁也认不出来的零碎。再转过身时,段一天身上的白衣已变成血衣,黑眸也变成了红瞳。不过因为吐出了一口恶气,他整个人的气场却已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 “袁城这地界,该整顿整顿了。”白衣小段一边掏手绢擦拭着脸上的血渍一边笑着说。 “没错,早该整顿整顿了。”七帮十八会的老大们连声称是。 于是第二天,全城骚动。 壹 甲午年八月十八,微风,晴。杜贵的心情很不好。 前一天晚上,趁着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在天上天宴请白衣小段时,杜贵死活拉着泾河会副帮主郑合肥来到楼中楼喝酒。席间,杜贵悄悄塞了三万贯到郑合肥的腰包里,又一口气干掉两瓶老窖,这才把郑合肥给哄高兴了,答应帮他把位置往上“挪一挪”。 可杜贵还没来得及高兴呢,紧接着就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段一天一声“整顿令”下,袁城泾河会的成员,成了第一批倒霉蛋。不管你资历有多老,也不管你职位有多高,每人领五百贯之后滚蛋。偌大的泾河会,居然在一天之内就风流云散,变成了被人凭吊的历史。 杜贵被这记惊雷震得晕晕乎乎,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二十五年,杜贵在泾河会整整呆了二十五年。十八岁入会,因为能写会算又走了门子,不到三年就被调到财堂当了账房,接着沿副香主、香主一阶一阶兢兢业业地干到了今天。 杜贵的前半生犹如白水一样平淡无味、无波无浪。本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他会升任财堂的副堂主,然后在六十岁时以财堂堂主的身份光荣退隐。但是随着白衣小段的整顿令一下,宛若一颗巨石投进水塘,将杜贵平平稳稳的人生轨迹打得七零八落。 杜贵掂了掂手上的交钞,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想当年,为了从危险苦累的一线堂口调到财堂,他也走了不少门子卖了不少人情。现在想想看,竟然成了一生中最大的败笔,当年如果一直在一线堂口混着,武功就算不能精进也不会退步太多,哪像现在…… 四十多岁的人,要体力没体力,要冲劲没冲劲,还有什么资本在江湖上厮混?可要退隐江湖吧,兜里的那点钱又不够养老。杜贵心里仿佛有团火在烧,可那团火却又偏偏闷着,散发不出,憋得人撕肝裂肺地难受。他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去老宋那里碰碰运气。 说起来老杜和老宋的渊源还是蛮深的,从小在一个门派里习武,学的又同样是刀法,但两个人际遇却不相同。杜贵的父母当年在袁城多少也有点面子,所以他一出师就加入泾河会,成了有“编制”的帮派干部。宋朝源毕业后找不到活计,只能出来“单干”。但好在他胆子大,运气也不错,早些年组织了个小帮派,当上了帮主。虽说手下才七八个人,就占着两条街,但好歹也是个帮主。 这个决定让杜贵感到痛苦和尴尬。因为在十几年前,他和老宋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一番几乎是撕破了所有脸面的竞争后,老宋成功抱得美人归。要不是没过多久,那女人又把老宋蹬了,攀上了比老宋更高的高枝,使杜贵多少对他有些同情,这对师兄弟后来绝对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但就算如此,情份也再回不来了,最多也就比普通朋友亲密点,比起好朋友又要疏离点。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到“昔日情敌”手底下讨碗饭吃,老杜脸上就一阵阵发烧。但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真要去卖苦力摆小摊?杜贵在泾河会大小也当过香主,他可拉不下那个脸来。 “这不是老杜吗?怪不得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原来是贵客要上门哪。快坐快坐,先喝碗酒。”看见老杜,老宋那叫一个高兴啊,热情洋溢得快要淌出来了。到底是师兄弟,又当过一段时间的情敌。老宋是真高兴还是假装高兴,老杜一眼就能识破。 “咋了?”老杜问。 “没事。”老宋把头仰到天上。 “到底咋了?” “说了没事。”老宋抽抽鼻子撇撇嘴,顿了顿又悻悻补充,“没多大事。” 灌下一碗酒,老宋终于开口说出实话了,原来还是那份“整顿令”闹的。这次的整顿可不是走过场,白衣小段发了话,底下人根本不敢不认真。除了得罪了白衣小段的泾河会要解散,别的小帮小派,也必须限时并入七帮十八会,否则的话,一律剿灭。 听说是这种事情,老杜轻吐一口气,隐隐约约间还有些感到开心。当然,嘴上还是要安慰两句的。 “不就是要夺你产业吗?让他拿去。反正你也四十多了,前些年也赚到了钱,就当提早退隐江湖呗。” 老宋咂咂嘴,苦笑:“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道理我明白。主要是船漏偏遇顶头风。那女人前几天来找我了,说要么我给她三百万贯交钞,要么就要把小暖带走。” 老杜瞪起眼,激动了:“那女人居然还有脸来找你?刚把小暖生下来,往你这一丢她就跟别人跑了,这一跑就是十几年。现在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又要回来带小暖走。她还有没有点良心?” “小声点。小暖在里屋睡着,别把她吵醒。”老宋“嘘”了一声,侧耳再听听里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长吐出一口气,“她这回就是来讹钱的。人家现在傍上了昆仑掌门,不打算跟我讲理了,要是我不给她钱,她就真敢把小暖带走。” 老杜眨眨眼,也怂了。对付那女人不难,但架不住人家“上面有人”。更何况那人还是昆仑掌门,是天底下排名前三十的权势人物,他们这样的小人物还真是招惹不起。就是再憋屈,这口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老杜挠挠头,替老宋感到为难了。他知道,这些年老宋虽说是赚得不少,但花销也大,撑死也就有个百来万家产。如果他还是一帮之主的话,左挪右借好歹也能把这三百万贯交钞给凑出来,但现在…… “放心吧,我有办法。活人难不成还能让尿给憋死?”老宋大笑。 江湖中人,掌中有刀,胸蕴烈火。真横下一条心,不要脸、不要皮,还是有搞钱的门路。老宋喝口酒哈口气打了个长长的嗝,忽然目光炯炯地看着老杜。 “现在我手上就有笔大生意。成了,至少能赚几百万贯。你做不做?” 老杜一愣:“老宋,咱可不能走邪路呀。” 老宋笑得像马上要哭出来:“不走邪路,咱还有路可走吗?你就当看在小暖的面子上,帮兄弟一把吧。” “可是……” 宋朝源握住杜贵的手:“放心吧,我都计划好了,不会有任何危险。只要你配合我,演一出好戏。” 第2章 无路可逃(2) 贰 八月二十一,无风,阴。 或许是天气的缘故吧,今天早晨起来时,段一天的心情忽然有点黯然。 世人提起白衣小段,第一时间就会想到他是无双城“板爷”的小儿子。对他畏惧者有之,鄙夷者有之,但却从未有人能看穿他纨绔外表下那颗缜密细腻的心。 段一天认为,这对他来说相当不公平。 就拿这次袁城的事情来说吧。袁城七帮十八会,一向对无双城听调不听宣,在无双城与独霸会之间摇来摆去做墙头草。可偏偏那些老狐狸又态度恭谨,身段放得极低,即使以“板爷”的雄才大略,一时也拿七帮十八会无可奈何。 但这次段一天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先借一件小事斩了泾河会老大顾惊飞,对七帮十八会凌之以威;紧接着,又趁势下达“整顿令”,让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有了吞并周边小势力的借口,捞得盆满钵满。如此恩威并施之下,七帮十八会对无双门的向心力大增,假以时日定会沦为白衣小段门下走狗,成为无双城对付独霸会的一柄利剑。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段一天酸溜溜地吟起了诗,并罕见地叹出口长气。然后他懒洋洋地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穿衣,又懒洋洋地坐上了轿子。因为作为无双城城主的小儿子,今天还有一件事情等着他去做。 事情不大,不过是押送着七帮十八会敬献给“板爷”的寿礼,到城外十里的水路码头,再装船送往无双城。不过,白衣小段是否亲自出马,却能表达出无双城和七帮十八会间一种不可言传的态度。所以即使白衣小段今天情绪再低落,他都得强打精神先把这事办完。 这批寿礼不算贵重,顶天也就值个五六百万贯的样子,但是数量却极多,必须动用好几十个挑夫才能运送。段一天坐着轿子行进在队伍中部,这样无论前后出了什么事,他都能及时照应到。 当然,这也就是做个形式罢了,段一天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他在轿子里迷迷糊糊打了个小盹,再醒来时队伍已经到了城外。偶然间回头一望,忽然发现挑夫的队伍好像短了一截。段一天挠挠眉心的朱砂痣,再扭头仔细地数一数,确定了,果然少了五个人。 “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段一天感叹。 五百万贯也算钱?他在汴京同那些权贵子弟喝花酒,有时候一晚上也不止花出去这个数字。但偏偏却有人为了这区区小钱,居然敢来动送往无双城的寿礼,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段一天双手往轿子的扶手上一按,人已飞身而出,脚尖飞速点过几个挑夫的脑袋,像大鸟一样落在队伍的最后。 后面没什么动静,不过路边的草丛里却有点不太对劲。再走近点细瞧,果然在草丛里藏了五个被打晕的挑夫。段一天走过去正想把他们拍醒问问情况,忽然又抬起头笑了。 “有趣。”他笑着说。 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队伍的最前面忽然传来惊呼,接着又响起打斗的声音。段一天的耳朵动了动。不需要用眼睛看,光用耳朵听,他已经“听”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动手的应该只有一个人,武功不算低,可也不算特别高。但是动起手来,又狠又辣又有效率。加上他能想出这样一个声东击西的计划,段一天倒蛮有兴趣跟他过几招。可就在他正准备展开行动时,草丛里却蓦然站起一个蒙面人。 “我、我要是你,就、就、就不会动。哈哈,哈哈。” 藏在草丛里的男人就是杜贵,他的声音结结巴巴,全无起伏转折,本来多少还有一点威慑性的话语,被他用像念旁白一样的语气念出来,倒添了几分幽默感。 段一天忍不住笑出声:“为什么不能动?” “因为……因为在这草丛里,我已埋下了从江南霹雳堂重金买来的火药。若是你敢动上一动,我便点燃引线。到时、到时我们就一起……” 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其他缘故,杜贵居然在这种时刻忘了台词。他急得抓耳挠腮,但越急就越是想不起来。段一天忍不住翻起白眼,暗中检讨自己是否装纨绔装得太久了,以至于连这样的笨贼,都敢来打他的主意。 “玉石俱焚。”段一天忍不住替他说完,然后长叹,“你是第一次做劫道这种事吧?” “是、是啊。” “那么你以前,想必也从来没杀过人吧?” “你、你怎么知道?” 段一天再次长叹,语重心长地道:“杀人越货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儿的。首先我不相信你能搞到火药这种大杀器,其次就算你真搞得到,我也不信你有点燃引线的胆子。像你这样的笨蛋,就算杀掉一百个,也不能给我带来半点成就感。所以,滚吧,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短暂的沉默后,杜贵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走,反而挡住了段一天的路。 段一天有些惊讶:“我给你活路了,为什么不走?” 杜贵摇摇头:“因为……我没路走了。” 段一天咂咂嘴,表示明白。下一刻他长剑出鞘,剑气凌空。 在世人眼中,纨绔子弟大多都是草包笨蛋,然而实际上,所谓“纨绔”指的仅仅只是性格,而并不代表他的实力。段一天五岁学拳,七岁练刀,九岁习剑。以无双城的势力,无论他学什么,都可以请到当世最好的名师指点,所以到了十六岁时,他的武功已经跨入了一流高手境界。 段一天只是随手一剑,杜贵就已经感觉抵挡不住了。不过他也不准备抵挡,就在长剑落下的时候,他忽然向前一趴,整个人倒在地下,同时急速地画个圈子,双脚由下至上连环踹出。 段一天轻“咦”一声退后半步,改斩为拖,长剑颤动间织出绵密剑网,似守实攻,只等杜贵自己把双脚踢中剑刃,顺势就可切断他的双腿。 可这时,杜贵却又变招了。他腰部一用力,居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双脚前踢的同时,向着段一天飞扑而去。如此一来,就算段一天斩断他双脚,他的上半身也会借惯性将段一天扑倒,说不定还会顺便在段一天身上咬上一口。 这不是什么正统武功,江湖上稍有名望的武者也绝对不屑使用这种犹如街头泼妇打架一样的招数,可偏偏杜贵就那么自然地使出来了。 段一天皱皱眉,只能再退。 “你这乱七八糟的,使的究竟是什么武功?” “这不是武功,只是保命的招数。” “天底下有哪个门派会传授这种不要脸的招数?” “太久没练功,师门传授的武艺都生疏了,只好自己琢磨几招。”杜贵苦笑,“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很多时候,想要命就不能要脸。” 段一天感到有些棘手了,面前这家伙武功不高,只要认真起来,最多三招就能将他斩于剑下。但这家伙动起手来太过无耻,若是在他的临死反扑中被踢中下阴又或是咬到耳朵,这笑话可就闹得大了。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呼哨,杜贵精神一振,随即又失落地耷拉下双手。段一天一瞅,明白了,忍不住又想笑。 这一回,杜贵算是自己把自己砸坑里了。原本他和宋朝源计划好了,由宋朝源劫道,他则以火药为威胁缠住段一天。可由于他演技不精,虚言恐吓被段一天识破。现在宋朝源成功得手,他却陷入了欲退不得的窘境。 呼哨又响两声,宋朝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没了动静。杜贵更是着急,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流了下来。 段一天施施然地找了块大石头,拂干净尘土坐下,跷起二郎腿好奇地问:“想来你那同伙应该已经抛下你跑了,现在你准备怎么做?” 杜贵想了想,说:“等。” “等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等死吧。”杜贵咧咧嘴,那表情似哭又似笑,“你那么厉害。我打也打不过你,逃想必也逃不走,所以只能等死了。” 段一天大笑。他这辈子,什么样的马屁滋味都尝过,但他知道,那些拍他马屁的人,与其说是敬畏他,不如说是敬畏他无双城公子的身份。 唯独今天,看着欲打不敢、欲走不能的杜贵,他才真正感觉自己高人一等的舒爽。然后蓦地,他脑子里蹦出个绝妙的好主意。 “强盗,我们做一笔交易好不好?”段一天和颜悦色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武艺高强阴险狡诈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劫走了无双城价值五百万……不,是五亿贯的财物然后逃走。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我抓不到你,我们之间就一笔勾销,从此以后我绝对不为难你,怎么样?” 杜贵发傻:“为什么……” “笨蛋!这可是个大噱头!”段一天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而手舞足蹈,“我需要江湖名望,而你需要一个逃脱性命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有百万分之一,你也不会放弃的,对不对?” 杜贵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眼前又是剑光闪耀。这回他没来得及躲开,蒙面巾被长剑削落,未尽的剑势顺便又从他左额到右下巴割出个长长的伤口。几个呼吸之后,鲜血涌出,杜贵才感觉到疼痛,捂着脸弯下腰大声惨叫起来。 “别像个娘儿们似的,这有金创药,你自己敷上。有个这样的伤疤,才像江洋大盗嘛。”段一天搂着杜贵肩膀柔声叮嘱,“记住,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你这个角色的背景和心理活动,要入戏!要把江洋大盗这个角色给演活了,懂不懂?” 第3章 无路可逃(3) 叁 杜贵捂着脸上的伤口,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像一只没了家的野狗。伤口很疼,但杜贵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心,已经被满当当的惶恐占据。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他全身都在颤抖,胃却因痉挛而不断抽搐。走了五六步,杜贵就不得不扶住膝盖,用尽全力地呕吐。 正如段一天所说,杜贵逃脱性命的机会,或者连百分之一也不到。以白衣小段的武功,以无双城的财势,三天之内,就算杜贵化身为一只老鼠,躲进地下三百尺的老鼠洞里,也会被段一天轻轻松松地挖出来。换句话说,杜贵死定了。 杜贵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附近几栋熟悉的楼房唤醒了他的记忆。恨意像蛇一样袅袅升起,吐出信子,杜贵发誓在死之前一定要找那个把他推进绝境的家伙报复。 当杜贵一脚踹开大门的时候,老宋正在收拾行李。如果杜贵再晚来一炷香工夫,或许他就已经乘船离开了袁城。 “小声点。小暖在里屋睡着了,别把她吵醒。有话咱们出去说。”老宋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 因为整顿令的缘故,袁城的市面上萧条了许多。行人和车马都少了,街面上显得格外寥落,似乎连街道都宽阔了不少。一阵风刮过来,卷起黄沙枯叶,仿佛受不得寒,杜贵和宋朝源的脸色都有点发青。 “你想说什么。告诉我那是逼不得已的选择?还是说其实丢下我后,你心里也很不好受?”杜贵冷笑。因为太过用力,伤疤再次绽开,血从脸上淌到嘴角,显得格外狰狞。 “不,我今天把你丢下后,心里开心。”宋朝源也冷笑,咬着腮帮子,在杜贵还没来得及发火之前,他又开了口,“其实,小暖是你的女儿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别装蒜了,她的鼻子长得特别像你。”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杜贵也拿不准。不过事到如今,绝对不能弱了气势。于是他只好提高了声调,来表现自己的无辜。 “狗屁,你怎么不说,小暖的眼睛和嘴巴,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废话!要不是小暖的眼睛和嘴巴长得像我,老子早就砍死你了!”宋朝源忽然大吼,还没等杜贵回过神呢,他却又萎了,语无伦次。 “不好意思,我不是想对你发火……不对,我他娘就算对你发火又怎么了?告诉你,我早就想着要害你一次了!你以为我把你当兄弟吗?不!我其实一直都很讨厌你……杜贵啊杜贵,你经常和我说,羡慕我自己组建了个帮派,能潇洒地赚钱花钱。其实你懂个屁啊!七帮十八会里随便提溜出一条狗,我都得像对祖宗那样供着。你羡慕我?我还嫉妒你呢!凭什么你成天人模狗样,无论走到哪儿,大家都得高看你一眼。哪像我,有钱又怎么样?所有人都只当我是个暴发户……” 杜贵眨眨眼,明白了。无论是宋朝源一开始时火山爆发式的愤怒,还是现在絮絮叨叨的无奈,全都不是针对杜贵。他针对的是他自己,更确切地说,是针对他自己四十多年平凡到无趣的人生。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荒谬。 在八月十八前,无论是杜贵还是宋朝源,在旁人看来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也许恰恰就是如此,使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往往最不满意。因为为了能够苦心维持住这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使他们在“机会”来临时畏首畏尾、前思后想。等到想明白了、想清楚了,机会早像一缕青烟消散得无影无踪。于是他们只好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之前还要硬生生挤出一丝微笑,以表示对“机会”的毫不介怀,任心中百爪抓挠、翻覆沸腾。 直到今天,他们才明白放弃掉“机会”而苦心维持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脆弱。“上面”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就能将他们用半辈子时间取得的“辉煌成就”打个稀烂。回首看去,前半生竟然成为一片空白,那么他们为之付出的“努力”或者“牺牲”,便显得格外悲壮甚至愚蠢。 杜贵笑,现在是苦笑,同样感慨:“我爹娘给我取名叫杜贵,他们寄望我能够大富大贵。可是我长大之后,他们又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有多大的肚子,就吃多少碗饭;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就做多大的事。我想了很久,无可奈何地承认,他们说的真的很有道理。接着我悟了,我画了一个圈子,自觉自愿地在圈子里舞蹈,但跳得再好又怎么样?我成了圈子里的人,再跳不出那个圈子了。” “理想是个奢侈品,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买不起的。”宋朝源说,用油腔滑调来掩饰无可奈何。 杜贵想了想,却摇头:“不怪别人,只怪我们自己。” 人生,本就是由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组成。所以,一个又一个的选择,可以成就你或者幸福或者悲惨的生活。自己选的路,得自己走。 谁叫你当年不努力练武?谁叫你小时候没拜个武林名宿为师?谁叫你拉不下脸面狠不下心肠索性做个奸妄小人?怨天怨地怨爹娘?狗屁!最该为人生负责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发泄过一番,郁结之气尽除。宋朝源又恢复了往日的“成熟冷静”。他笑着说:“刚才酒喝多了,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走吧,你那一份我已经准备好了。今日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相会……” 这是杜贵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老宋的笑。 下一刻,雪亮钢刀掠过宋朝源的颈子,随着一腔鲜血喷出,老宋的头颅高高飞起,在天空中转了一个圈,落到杜贵手中。隐约中,杜贵还听到,老宋家里传来一声少女的尖叫,但很快又止住了。 杜贵迷茫地看看老宋的头颅,又抬起头迷茫地看看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黑衣人怔了怔,对于杜贵的迷茫感到非常迷茫。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别让人看见你在这附近出没过,更别让人知道宋朝源是你同伙。这里的收尾,我们会料理干净的。” 杜贵猜出点什么,抽抽嘴角像笑又像哭地问:“段一天派你们来的?” “除了他,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面子?告诉你,为了能让你演好这出戏,整个袁城的江湖好汉可都动起来了!对了,这是你的剧本,你背下来之后就马上烧了。接下来的三天里,你要先破扈家庄,掠走江南第一美女扈美美;再挑杀虎岗,一把火烧掉连营三十里……等你打败了七帮十八会所有高手后,段公子会约你决战于天上天,先使一记百鸟朝凤打落你的兵刃,再来一招天外飞仙把你制服。段公子可是说啦,倘若你表演出色,又能接他一招天外飞仙而不死,他就会为你更改剧本,让你出演一名受到段公子伟大人格感召而痛改前非的江洋大盗……啧,你小子这次可交好运了!” 黑衣人说完话就走了,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街道上行人陆续多了起来,川流不息,却对满身血迹的杜贵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杜贵傻愣愣地看着这些敬业的“群众演员”,慢慢咧开嘴,忽然纵声长笑,前仰后合,连气也喘不上来。 反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好吧!既然要演戏,那就索性演一出好戏吧! 杜贵从没演过戏,甚至连戏院也一年难得去几回。但是在他的前半生,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成为天下敬仰的英雄豪杰,又或者杀人如麻的绝世枭雄。 想着那种感觉,杜贵张开双手闭上眼仰起头,再睁开眼时,他抛开了小市民特有的拘谨,双目充满血丝,腰背挺得笔直。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带点神经质,带点嗜血的兴奋。 杜贵就这么微笑着,冷静地迈开脚步。走过街外街,穿过巷中巷,走进天上天。然后他微笑着对正在天上天宴饮作乐的数十位七帮十八会首脑抱歉地说:“对不起,打劫!” 半炷香后,白衣小段闻报,哈哈大笑着连拍大腿,赞道:“这个强盗,演得好!” 第4章 无路可逃(4) 肆 七帮十八会本就将袁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再加上有白衣小段坐镇指挥,所有人的动作出奇迅速。 杜贵才进入天上天不到盏茶工夫,数千名江湖好汉就已在天上天外围布下一十三重严密防线,别说是活人,就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紧接着,各大《邸报》的书记员闻风而至。这些无冕之王对凶神恶煞的护卫丝毫不惧,径自抢占了有利地形,还不时掏出纸笔写写记记,然后将纸条交由骑着汗血宝马的快班手把即时新闻以八百里快递的方式送交邸报社。 “现场直播!这可是现场直播!” 天上天内,被绑为肉票的前任泾河帮副帮主郑合肥啧啧赞叹,羡慕的情绪浓烈得快要从脸上滴落下来:“当年老帮主计划扫平西山群盗,事前也不知托了多少门子,送了多少人情,也没换来现场直播的待遇。只是第二天在《邸报》第三版不起眼的角落里占了豆腐干大小的一块地盘。白衣小段不愧是白衣小段,这才多大会儿,就搞定了现场直播,真是有面子!” 郑合肥是如此兴奋,以至于不时地从窗户探出身体向外张望。杜贵不得不干咳几声提醒他:“你现在是我绑架的人质!” 郑合肥闻言就不太高兴了。虽说泾河帮被解散,但郑合肥做为帮派高层,待遇还是能够保住的,换个地方还能继续当副帮主。当然,还能不能掌握到实权就不好说了。饶是如此,郑合肥还是觉得自己比杜贵的身份要高贵多了,听见杜贵呵斥,郑合肥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杜贵,你要搞清楚。我们是看在段公子的面子上,才勉强陪你演这出戏,你可别太蹬鼻子上脸。别的就不说了,这位散花会会长叶二娘叶女侠,一手天女散花针,曾经连败唐门七大暗器高手;还有这位别离帮长老江别离江大侠,六六三十六招黯然别离掌使将出来,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就算是我这个最不成器的,一双铁拳也可以打死一头牛。你以为就凭你的武功,能绑架得了咱们这么多武林高手?” “你武功高,那就一拳打死我啊!”杜贵无所谓地耸耸肩,当面锣对面鼓地顶上了,“打啊打啊!我就在这里,保证不反抗。要打不死我,你就是小娘养的!” “你……”郑合肥气得七窍生烟,舞动双拳就要冲上去揍他。叶二娘、江别离等高手吓了一跳,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抱住,不住劝说:“郑帮主,你千万要忍住,别坏了段公子的大事。咱不和这人一般见识。” “这才对!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成大事者,就不要拘泥于小节了嘛。”杜贵笑着说风凉话,得寸进尺地拿出一堆麻绳,逐一分发给各位武林高手,“大家都自觉点,把自己绑上。谁要是绑得不牢,那可就是态度不端正,到时候别怨我向白衣小段打小报告。” 这下子不光是郑合肥,所有人都虎目圆瞪。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成名了数十年的名宿,平日里哪受过这等闲气,当下便有几个脾气暴躁的,或使兵刃或用拳脚,向杜贵围攻而至。 正可谓拳一动,风云变色;掌一翻,血海掀波。可惜这些人招数虽精妙内力虽浑厚,准头却都不太好。有人一拳打在柱子上,有人一脚踹在桌子上,就是没人打中杜贵。饶是坚固无匹,以巨石青砖筑成的天外天,在这么多武林高手的齐齐打击下,也不由晃了几晃。 算好时间刚刚赶到现场的段一天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半张着嘴巴感叹道:“袁城这地界还真是人杰地灵,居然人人都能演得一手好戏!各派高手不堪受辱奋起反抗,却终因技逊一筹而无奈落败。剧本就该这么写才贴近生活,而且还能反衬出主角的高大形象。” 段一天性子极傲,眼见平素里本来不太看得起的那些袁城“土老帽”,居然百分之二百地超水准发挥,也不甘人后。当下整整身上的白色文士长衫,脚尖在地下一点,飞身上了屋顶。接着连续几个纵跃,来到天上天外面的广场,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个鹞子翻身,将身形又拔高几分,最后才像树叶般缓缓飘落。 有识得眼色的,趁着段一天落下的时候拉动机簧,千百万片花瓣在半空中同时炸开,随着段一天一起飘飞。另有“托儿”数名,一边有节奏地鼓掌,一边大呼白衣小段的名号。 先是一二人呼,接着十余人呼,而后百人千人同呼,其声可震天,其情可动地。更有怀春少女组成的“天下会”,个个眼含热泪手持鲜花,向段一天飞奔而去,可惜却被不识风情的护卫死死堵在外围不能接近。个别身体娇弱的,又急又羞,“嘤咛”一声晕倒在地。好在“天下会”会长经验丰富组织得力,早备好各种急救药,这才避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惨剧。 倒是《邸报》的书记们个个轻功不俗,或施八步赶蝉,或运凌波微步,绕过护卫围住段一天七嘴八舌地发问:“段公子,听说绑架了数十位武林高手的凶徒,乃是昔日魔教的传功长老。其人不但武功高强,更是心狠手辣。您准备派出多少人马,使用什么战术来对付他?” 段一天傲然一笑,按照剧本抽出长剑挽了个剑花,慢悠悠道:“区区跳梁小丑,何足挂齿。且看我一人一剑,将此獠斩于马下!” 高薪聘请的编剧团队果然物有所值。但凡主角发言,无不铿锵有力,叩之有金石之声。所以段一天话音刚落,立刻又激起欢呼一片。 段一天见火候差不多了,正想走入天上天,与杜贵演出一场决战大戏,可谁知就在此时,只听得“咔咔”几声巨响,天上天的门窗外同时降下铁栅栏,将进入的所有通道封得严严实实。 笑容瞬间在段一天脸上凝固,额前也渗出微微的细汗,他忍着气小声对左右怒吼:“快给我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能在段一天左右伺候着的,无一不是精明强干之辈。不出盏茶工夫,就将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原来自那日段一天在天上天遇刺后,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痛定思痛,为防范未然,便拔了一笔款子,邀请天工门的精英在天上天安装了一套号称绝对防御的安保机关。不想风水轮转,倒无巧不巧地为劫持人质的“魔教长老”套上了一个坚固的乌龟壳。 段一天以手抚额,仰天无语。 见到主子为难,奴才们赶紧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有人提议用神兵利剑削断栅栏强行闯入,不过段一天看看那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的陨铁栅栏,倒是有心将出这馊主意的家伙先砍作两段;又有人提议破地而入,段一天打量着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决定回头就将此人调派到山西去挖煤。 一把将这些专出不靠谱主意的手下推开,段一天走到天上天的大门外,看似在观察地形,实际却施展传音入密的功夫呼叫杜贵。 “你瞎搞什么?为什么不按照剧本演出?快把铁栅栏收起来,再搞幺蛾子我就要你好看!” 杜贵懒懒地倚在墙边,抱着双手冲段一天乐:“段公子,当初您再三嘱咐我,要入戏,要把角色演活!为什么我照您的话做了,您现在却不高兴了呢?” 段一天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冷得像刀:“你想怎么样?” 杜贵笑:“我只想和您演一出没有剧本、任凭发挥的对手戏而已。” 段一天几乎是冷笑了:“和我演对手戏,你配么?” “你似乎忘了,现在是我占上风!” 杜贵平静的语气中蕴藏着坚定的决心,虽然他不时弯下腰大力咳嗽几声,虽然破釜沉舟的决心使他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条,然而,他的挑战就像一把喑哑却又锋利的刀,顶在段一天的咽喉上,做出无声的威胁。 “我的脾气不好。确切地说,应该是很不好!”段一天压着嗓子,眉毛不停跳动,“我会抓住你,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你!在你死之前,我会把你所有的亲人、朋友,一个一个地在你面前杀死。我会让你知道,不按我的剧本演出,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杜贵不是一个嚣张的人,正相反,以往四十多年的生命中,他与世上大多数成熟理智的普罗大众一样习惯了低调。不是因为性格好,这只不过是在冷静计算得失后正常的生存模式。 可现在,杜贵忽然感觉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平凡的日子过得久了,本以为已经习惯了波澜不兴,看透了水月镜花,而年轻时对江湖的野望,也都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变得稀薄平淡。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原来欲望这东西,真的像一簇生生不息的野草。它也许会被一块名为“现实”的大石所压倒,但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枯萎。一旦有一天,石头被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踢开,野心——或者也可以说成是理想——就会疯狂地生长起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我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就连性命也已在赌桌上输掉,只不过暂且还挂着账罢了。”杜贵对自己说,“既然注定会死,死得轰轰烈烈,至少比死得无声无息要强上那么一点。” 第5章 无路可逃(5) 伍 杜贵和段一天的对话,引起被绑票的武林高手们的骚动。这些一直在袁城呼风唤雨的帮会首脑,因为被小人物所欺骗而感到愤怒。但可惜的是,刚才他们为了不惹恼白衣小段,把自己绑得太紧也太死,一时三刻间竟然挣脱不开束缚。 “挣开绳索又能怎么样?杀了我?”杜贵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就在一天之前他依然要为之折腰的大人物们,“白衣小段的性格你们应该都很清楚,他要的是亲自赢我,他要的是亲手杀掉我。如果你们杀了我,或者是你们对他提供了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帮助,使他感觉自己作弊才取得胜利。那么,他十成十会迁怒于那个马屁精。” 高手们立刻不动弹了,沉默了很久,郑合肥才神色复杂地开了口:“有勇有谋更有种。杜贵啊杜贵,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了,居然不知道泾河会里,还隐藏着你这么个人物!” “不关你的事,因为我以前本来就无勇无谋更无种。”杜贵诚恳地说,“你知道的,我武功不强,脑子也未必能说得上有多好使。所以,我只能在为人处事上下功夫。凡是会引起上级反感的事情,我就不做;凡是会惹来同事埋怨的事情,我就推开。只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死定了,所以我想试试,如果我抛开一切不管不顾,以我的能力,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即使这样,也很不容易了。”这回说话的,是散花会的叶二娘。也许是知道杜贵必死无疑的缘故,说话间也少了几分忌讳。 “大多数的蚁民,即使死到临头,也依然不知反抗,最多烧香求神拜佛,寄望漫天神灵使出神奇法术,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否则的话,我们这些帮主、会首,又怎能安安稳稳地起居八座,舒舒服服地‘代天牧民’?” 在场众人听了,脸色七荤八素大为精彩。他们滞留在天上天,成为这出大戏的配角,虽说是被杜贵欺骗的缘故。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想要巴结上白衣小段,所以把名誉抛了、脸皮剥了,任由段一天踩着他们的脑袋邀名夺利。从这一点上看来,他们和平日里被他们欺压的蚁民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也有不服气的。比如说那位精通黯然别离掌的江别离。 他冷笑着道:“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的举动罢了,说成是垂死挣扎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就好像发了疯的蚂蚁去攻击大象,怎么也不可能会成功。段公子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把你辗死。” 杜贵表示认同:“是的,从前我跟你一样,还是个懦夫的时候,同样无法理解什么叫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江别离气得嘴都歪了,刚要挣脱绳索,准备小小教训一下杜贵这个狂徒时,异变陡生!十余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带着呼啸风声,狠狠撞开铁栅,撞破石墙从天而落。其中一块正好撞在江别离身上,转眼将他砸成了一团肉泥。紧接着,爆响连连,黑雾四处弥漫,耀眼火光冲天而起,声势骇人。又有几名身处爆炸中心的帮主,瞬时间身体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投石车!霹雳弹!”杜贵几乎吓得呆了。他不怀疑段一天搞到这些武器的能力,但却怎么也想不到段一天居然敢用。毕竟现在在天上天外,有数千人众目睽睽,而他更掌握着袁城最有权势的那几十个人的生命。 “所以说蚂蚁就是蚂蚁,就算发了疯,也不可能战胜大象。你还算有点小胆量也有点小聪明,可惜,见识太少。” 白衣小段施施然地从被投石机砸开的大洞里走进来,神态轻松得像是在进行郊游。白衣依然胜雪,风度仍旧翩翩。 “你知道为什么七帮十八会的首脑,在袁城能作威作福,却必须对无双城与独霸会卑躬屈膝吗?因为我们除了力量,同时也掌握着舆论。无论我做了什么坏事,就算是杀人放火,大小《邸报》都会瞬间变成聋子和瞎子,听而不闻也视而不见。而我只要做一丁点好事,哪怕只是扶了一个老太太过马路,也会在最短时间内传遍全国,成为人人敬仰的英雄。” 杜贵明白了,长吐一口气:“所以,哪怕所有人都听见你下令使用霹雳弹,这次爆炸也必须是丧心病狂的魔教长老引发的,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也应该由魔教长老偿命。” “所以如果还有下辈子,你千万要记得这样一个道理。偶尔小聪明也许可以束缚住力量,但在权和势的面前,却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段一天说着,漫不经心地挥动长剑。耀眼的剑光铺满天地,剑风卷起刺骨寒意,刺得人皮肤隐隐作痛。杜贵只觉得天地当中,除了这一剑,其他景物忽然全部消失。这一剑将阻挡在他身前的所有事物都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全数吞没。 这一剑杜贵挡不住,也根本不能挡。权势之剑克敌制胜,依靠的不是本身的锋锐。长剑起,勾动天地风雷;长剑落,卷起江湖大势。风雷动处大势起,任尔铜头铁臂也要化为粉末! 这一剑杜贵躲不开,也根本无法躲。剑光动处织就如雨剑意,不知不觉间也布下十面埋伏。一剑截,犹如横江铁锁,让你退无可退;一剑劈,斩断礼义廉耻,让你无处可依。 杜贵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如水剑光划开他的胸襟,挑开他藏在怀里装满胡椒粉末的纸包。 无数胡椒粉末飘散。就算段一天剑法再高一倍,也无法挡住这么多比尘土大不了多少的胡椒粉;就算段一天内力再强十倍,也无法在充满了胡椒粉的空气里不打喷嚏。 “哈啾!我要……哈啾!我要杀了你!哈啾!” 对于一名风度翩翩的剑客来说,没有什么武器会比胡椒粉给他造成更大的杀伤力。段一天连打十几个喷嚏,头发散乱,双目通红。 “杜贵,我要杀了你!” 从来没有这样丢过脸的段一天,像被踩中尾巴一样跳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激荡起百千道剑气向杜贵冲来。杜贵见势不妙,冲入人质之中。 “段公子,是我!是我!” “打错了!打错了!” 七帮十八会的首脑们一边大声提醒,一边手慌脚乱地互相帮忙解开绳索,但也许是段一天被胡椒粉迷住了眼,也可能是他气昏了头。长剑舞动处,竟没有半分停滞,眨眼工夫便有三五颗人头飞起,七八人鲜血四溅。郑合肥腹部也挨了一剑,几乎把肠子都割断了,紧接着又是一剑向他咽喉刺来,吓得他魂飞魄散,低头便向段一天怀里撞去。 郑合肥号称一拳能够打死牛,他虽没习过铁头功,但这一撞之威,大概也能把牛撞成重伤。段一天冷不防吃了这一击,被撞得倒飞三四丈,一屁股坐到地下,恍惚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 “你们是一伙的!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怒喝声中,段一天的剑光再涨三尺,居然将滞留在天上天的大部分人都包裹进去。 “这人疯了!这人疯了!”郑合肥恐惧地大叫。其他残存的七帮十八会首脑,亦是齐齐变色。 既然当上了人上人,大家已都没准备再要脸。但若是连命也没了,便是死后连升十七八级,似乎也没有什么用处。当下众人对望一眼,同时出手! 丐帮长老拔起飞龙在天,散花会主舞动漫天花雨,斧头帮主悍然五虎断魂……郑合肥没来得及解开腕间绳索,一时挤不进战圈,干脆咽喉“吭哧”几下,吐出一口浓痰,直击段一天面门。只听“啪”的一声,正中段一天眉心。 内力运转处,这一击的威力不逊铁弹,待段一天弄明白是什么击中了自己,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就只是这么一耽搁,肋间又中了一镖,大腿被踹了一脚。紧接着又有人一拳击中他后脑,好在大家都心有顾忌,手下力道只使了七分,饶是如此,段一天身子晃了几晃,两眼一翻,就此晕死。 眼见制服大敌,所有人齐发半声欢呼。可待要发出下半声时,忽然想起这位“大敌”的身份,于是乎个个面白如纸,双股颤颤。 “祸事到了!祸事到了!”叶二娘是女流之辈,胆子最小,急得团团乱转。她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杜贵居然笼着手在一旁看热闹,气急败坏下,飞起一脚将他踢倒:“都是你这惹祸精,等段一天一醒,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 “为什么要向他交代?”杜贵慢悠悠地爬起来,走到破裂的墙洞往外看。只见偌大的广场上,无论是所谓“天下会”的托儿,还是那些号称“为民喉舌”的邸报书记,居然集体转过身体,背对着天上天,其余无关人等早被赶出八十里外。无论里面打得多么热闹,广场上数千人中竟无一人回头,甚至无一人说话,连咳嗽声也没听见半声,如墓地一样死气沉沉。 “果然是纪律严明!怪不得白衣小段有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的自信……” 能做到七帮十八会首脑的人,心眼至少也有七窍。得了杜贵提醒,心下皆是一动。但要不要这样干,却是一时难下决断…… 郑合肥重重一跺脚,恶声恶气地道:“不就是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么!这种事,咱们做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说,仓促之间,也没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郑合肥开了口,紧接着便有数人缓缓点头。帮主们低声商议几句,然后几名轻功最好嗓门最大的,立刻冲出天上天,一边飞奔一边高声呐喊。“段公子智比诸葛,巧施妙计,遣人伪装魔教长老,引蛇出洞,大破独霸会阴谋!” “独霸会阴谋祸乱袁城,遭段公子设计破之!段公子威武!” 虽说与预定的戏码有些差别,但“段公子大胜”、“段公子威武”的呼喊,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乎墓地一样沉寂的广场,一下子变得比菜市场还要热闹。有人吹起唢呐,有人打起锣鼓,更有人燃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无数人同声呼喊着段一天的名字,激动得涕泪横流。《邸报》的书记们展开生花妙笔,飞速写下白衣小段大破独霸会的快讯,然后交给快班手,以最快的时间送到报社,传遍天下…… “事已至此,等白衣小段醒来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就算他不认,他的老子‘板爷’也会逼着他认。至少从今而后,段一天就算心有芥蒂,也不敢明着对付我们七帮十八会的首脑。倒是你……”郑合肥看一眼杜贵,欲言又止。 杜贵站在天上天的屋顶,俯视着广场上欢腾的人群,忽然一笑:“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纨绔的白衣小段,也不是权势滔天的无双城板爷,而是自己。我既已战胜了自己,完成了自己认为做不到的事情。那么从此之后,我也只会败而不会输。即使败,亦犹荣。即使身死,亦不气短。人生如此,再无遗憾!所以相比起来,就算我不久之后就会死无全尸,就算你能苟且偷生长命百岁,可是,你有我活得快活吗?” 郑合肥闻言一怔,不自觉地就放松了手中的匕首,眼睁睁看着杜贵慢慢走入广场,似泥鳅般在人群中三转两转,然后再也不见了踪影。只余下杜贵的阵阵长笑,兀自在耳边回绕。 “那家伙,刚才还是在演戏吗?”郑合肥问自己。但是,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其实他也不希望知道这个答案到底是什么。因为如果那个答案是“否”,他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而如果那个答案是“是”,那么他会更难过。就连心底深处唯一保留着的一点光亮,似乎也会被这世道吞没…… 第6章 刃与花·栎蕈(1) “先生,要去少昊塚,我们非走这条山路不可?” “对。” “为了帮黑脸兄打天下,我们非去少昊塚不可?” “对。” “那……我们非得帮黑脸兄不可?” 不等卫简开口,在队前披荆斩棘挥刃开路的秦渊就转身代答:“自然不必!本王即刻赦你速速折返。” “陛下圣明。从云泽山至此,一路山险水恶豺狼当道,小女子花容月貌,独行大大不妥,请命太皞大宗伯卫简同返护卫。” “想逮你去做压寨夫人的豺狼必然是瞎了眼塞了心,以你的膂力单手就能撂倒。”秦渊继续劈草。 “黑火之君怎能食言!既然赐我‘礼部尚书夫人’名号,此事一日未成,小女子的清誉就是关乎陛下名声的大事!” “那就早日成了你的事,然后速速滚远。”秦渊早就对这死乞白赖跟来的丫头失去耐心,要不是卫简在旁,早一拳揍晕,扔进草丛了事。 洛歌只在意前半句话,倒退一步捂住胸口:“在这荒郊野岭成婚,让野生动物围观不太好吧……” “咳。”卫简止住两人胡闹,“我们应该已经进入了十方城的势力范围,此地由羲皇御史中司‘格物’的金行御史守卫,尚不能预测会遭遇怎样的伏击。还请陛下不要掉以轻心。” 秦渊点点头。 自他落难后与这曾被贬谪的臣子结下君臣之盟,就被迫听他每日授课,听来听去只记住了个梗概——这九州十国之地上存在五座古贤圣君的坟冢,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源眼,由一伙叫做什么“羲皇御史”的人守护,确保五行之力正常流转,天殇武神佑护神州。 而那一日,在云泽洞天中,坐于他对面平静饮茶的白衣卫简淡然开口,语气不掠微尘:“如果陛下有意,来人愿辅佐陛下夺取这五行之力,驱驾天殇武神,重新号令天下。” 秦渊全身一震,败军时也未体会过的寒意掠过心头。 不靠军政,不靠刀剑,不靠财势,不靠谋略,而直接控制流转世间的五行之本!虽然只是依据远古缥缈的传说断篇,此法也是禁忌之术——无论成败,干涉五行流转都将对世间产生不可预估的影响。 他,与对面端坐之人,有可能成为统帅天下的霸主,但必定会成逆天弃世的罪人。 秦渊大笑,与臣下击掌为盟。 ——甚好,轰轰烈烈的功与罪,才配得上黑火之君的墓志铭。 言出即行。 二人离开云泽山,动身前往第一塚——西荒之地的十方城,对阵羲皇御史中的“格物”司。在抵达那座传说中的云雾之城前,他们必须先跨越这茫茫重山的靳岭山。秦渊知道靳岭山地近西荒人迹罕至,但没想到连条兽道都没得走,不得不屈尊暂任斩草工。 更糟糕的是,行至半路,秦渊被早已埋伏好的牛皮糖洛歌黏了个正着。 “黑脸兄你不要光顾着和我过不去,好好除草,小心被什么乱七八糟的蛇咬到一命呜——” 洛歌话音未落,忽见秦渊的身形一顿,向后跃起,几乎撞上卫简。 “丫头你果然是个乌鸦嘴。” 秦渊举剑,剑锋相对,竟然真的是蛇。 蛇——数百条白色丝绦一样的蛇,自环绕他们的树顶垂落而下,像帷幔一样围裹住三人。 洛歌尖叫着闪身躲到卫简身后。 秦渊瞟了她一眼:“装什么装。卫简的剑术还不及你,躲他身后有什么用?” “就因为他不会用剑啊。”洛歌转身靠上卫简背脊,自腰间拔出碧玉匕首,与秦渊一前一后展开守势。 “好,晚餐吃脆皮烤蛇!”秦渊咧嘴,正挺剑欲出,臂袖却被扯住了。 卫简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要轻举妄动,这些东西不是蛇。” 不是蛇?秦渊和洛歌仔细看,虽然周身晶莹雪白不太寻常,但条条都扬颅吐信口露尖牙,怎么不是蛇! 秦渊不管那么多,向其中一条挥剑斩去。白色的蛇身草穗般折落,塌软下垂,继而暴起,被斩断处迅速弥合,竟又生出个头来。就像被这一击触发了敌意,所有蛇身扬起,像磁石吸引磁屑一样直对秦渊。 秦渊被众多蛇眼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这些东西是栎蕈的一种。” 循着卫简的目光,众人看清那些蛇身末端不是缠在树上,而是自枝干中穿凿而出,就像乔木枝上生出的藤条。 “它们的菌丝自树干内部啃噬林木,将树干吃得只剩空壳,再突破表皮伸出来。一旦开始繁殖,在它画出的死圈内,所有的植物都会沦为树尸。神农山最深处也偶能遇到这种东西。” 洛歌咽咽口水,弱问:“它们……吃荤吗?” “按常理说不吃人,就像按常理植物不可能游走一样。” “此地连蘑菇也甚是嚣张!有意思。”秦渊跨前一步,“那就试试看,今天是它们开荤还是我们吃素!” 一步踏下,无数蛇头扬起,向他直扑过来!秦渊举剑相迎,后衫却被一扯,失衡摔倒。白色菌丝一袭未中,尽数缠绕在一起。 卫简自地上扯起秦渊:“不要纠缠!这些东西极端危险,它们吃的不是人的血肉,而是心魂。” 秦渊摔得灰头土脸:“不斩了它们,那要怎么脱困——” 卫简面色不改,语气像纠正学生背错的《六韬》:“逃。” 三人闪身而退时,秦渊开始庆幸刚才没有缠斗——无数蛇体像白色的洪水席卷而至,就算有传说中执剑塚守的剑技,把它们尽数斩断,也会被漫天漫地的蛇尸埋死。 林木荒野飞驰而退。白色洪水紧追不舍。 秦渊手中剑刃回旋,劈斩袭来的白蛇和挡路的草木,身后突然传来洛歌的惊叫。他回头,看到卫简似乎体力不支地跪倒,单手撑地喘息不止。 就在这时,一根白色栎蕈猛地扎向卫简身后。 水蓝色的身影扑了过去。洛歌手中青玉匕刃挥舞,蛇首应声而落。然而另一条蛇蔓追随而至,利箭般直袭向卫简颈间。而女孩似无丝毫犹豫,张臂伸手阻拦。 蛇牙在洛歌腕上磕出道血痕。女孩一声未吭地软倒下去,被卫简接住。 秦渊箭步而上,手起刃至,一剑斩断蛇体,伸手拽起昏迷的女孩扛在肩上,对卫简道:“站得起来?” 卫简手按胸前,但仍是颔首撑身站起,跟随秦渊奔向林子深处。 披荆斩棘,道路却被一条河流截断。秦渊立在河边,他从未想过,一条不足膝深的浅水河溪也能阻住他的去路。 第7章 刃与花·栎蕈(2) 清浅水流下那些如白色手臂般的蕈体,像黄泉彼岸的魑魅向他们招摆。 “不能入河。”卫简的声音沉于他的耳畔,“执念越深的人,越会陷入白蕈的噬心迷宫,被自己心中隐秘的疑惧困住。” “那又如何。我倒要看看,这些蘑菇能从我胸中咬出怎样一颗心来。” 秦渊卸下洛歌抛在河岸,不顾卫简惊讶的神情,侧身一把扛起他,举步踏入水流。 身后的追袭停滞在水边。栎蕈像逆生的花瓣缓缓卷曲,包裹起洛歌的身体。而河中白蕈蜂拥而至,疯狂地咬向秦渊的足踝。刺痛钻心,然而他并未停下脚步,带着咬入踝骨的白蕈涉水而过。 卫简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但那声音却远如隔着数重纱幕,迷失在河水升起的雾气里。 ……雾? 秦渊低头望去,血从他脚下蔓延开去,渐扩渐广,将清浅的溪流染成深红的血河。蒸腾水汽中,枯白的骨架从水中升起,在他身前竖起一座白色森林。 秦渊讪笑。这就是所谓的“噬心迷宫”?茫茫血海,森森骨林,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生者尤不可惧,何畏死魂。 然而,一个莲白色的身影在万千枯骨中袅袅升起。 他脚步一顿。 “翦……菡?”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但女子抬目看他,眼中一片雾气淋漓的迷蒙。 “为什么……”翦菡微微开口。 秦渊挣扎着想听清,她的声音却如雾气一样缥缈得无法捉摸。 周身的光影骤变,阴沉墨绿的树影透出金缕,就像一扇门轰然开启,明亮的光线自女子身后透过来,勾勒出恢宏殿宇。 瞬间,他仿佛再次置身于空寂的陈王殿。本已经决意远行的女子去而复返,推开沉重的宫门,自一地光华中望着他。 那一刻,他从孤独的王座上站起,以为所失的一切已经失而复得。 然而所失、所得,竟然都只是幻影。他的手最终能握住的,只是虚无。 翦菡的影子苍白透明,声音也同样如烟雾般聚散不定。 “为什么……要杀我?” 秦渊一怔。身侧的光影再度变幻,宛若回到昏暗的殿宇。那一夜大雨滂沱,卧于华丽宫闱深处的女子在他面前断绝了气息。他搂着她直到天明,长夜漫漫,却只记得她最后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杀我? “你在说什么?”秦渊声音低哑,“我怎么会杀你?只要你能回来,就算让这九州倾覆、山陆沉海,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随着他的话音,白蕈蜂拥而至,拖住他缓缓陷入河泥。 秦渊没有动,仿佛在多年前她说出那句令他费解的话时,他已陷入了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时,墨玉剑越过他的肩头贯空刺入翦菡的心口。 女子眉目一皱,身形俱散,一滴泪自虚失的面颊上跌落,坠入深红河水。秦渊慌忙伸臂,却只握到一手迷雾。 “你——你干了什么?”秦渊目眦欲裂,愤然转身,掐住身侧白衣臣子的颈项,一把将他按入血水中。 卫简手握长剑却未反抗,只是抬眼注视友人。 “陛下,我说过,执念越深的人越会陷入白蕈的噬心迷宫。” 白蕈像卷曲蕨叶般在他们身周升起,将秦渊半身缚住。 怒火席卷。秦渊无法思考,眼中尽是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血海,唯有臣下清冷的声音缓缓渗入脑海。 “‘胜己’,不过虚伪之言。生之为人,能做的,只是用一种执念去击败另一种罢了。如果你心中没有胜过追忆她的愿念,对我而言就毫无用处。” 秦渊的双目浸血,周身被噬,掐住友人颈骨的指节咔嚓作响。 “笑话。”他扯开嘴角,“她,胜于万千社稷,但,这世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就算是她。” 卫简的白衣一寸寸地被血海浸染,而他竟也笑了。 “这样就好。” 随着这句话,两人身周的景物如碎镜一样破裂开去。白蕈、血河、雾气,尽数化为烟尘四散。 一声尖叫冲入脑海。秦渊全身一震,惊觉自己刚从梦中醒来。 渐渐清晰的视野里,洛歌狂奔而来,像野鹿一样一头把他撞开,自草地上扶起卫简。 “秦渊你这混蛋!要杀死书简先生吗?” 卫简坐起身,轻咳了几声,手抚颈间被勒出的青紫,说道:“没事,陛下只是栎蕈念毒发作。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 秦渊怔然看着自己的手。 栎蕈? 刚才的所闻所感……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幻觉? 他正发愣,洛歌突然端起刚打来的一盆水,哗地从他头顶直浇下来。 “什么黑火之君所向披靡,被个毒蘑菇刺到就发失心疯。书简先生,你再继续帮他下去,迟早会被他害死!我们还是撂下这祸害早日回云泽山吧。” 秦渊竟然没有暴怒,只是浑身滴水坐着发愣,卫简向他递去一块干布,他也未接。 “卫简,你是不是说过,栎蕈所生的‘噬心迷宫’,不过是呈现人心中最深……深到不愿正视的疑惑和恐惧?” “不错。陛下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秦渊未答,良久才开口:“这蕈毒甚是危险,卫简你可想到破解之法?” “陛下不用烦心。你昏睡期间,封闭通路的毒蕈一夜之间忽然尽数枯萎,通往十方城的路已经开启了。” “什么?”秦渊吃了一惊。 “出现这种状况,只可能是十方城或守塚御史出了变故……不论怎样,倒为我们省下许多周折。” “有意思,那什么御史最好不要在我们找到他前自己挂掉就好。省得你那些门徒日后著书说,黑火君复出后第一役就捡了个便宜。”秦渊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回首,“卫简,你记住,如果你做了背叛我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下次你救我之前,先想想这句话。” “自当如此,何须思虑。”卫简颔首,“人之行事,不过追随己心,各担其责。” 秦渊一咧嘴角,径自前行。 不论是烽烟四起的清晨,还是大雨滂沱的夜晚,对他来说都已远去。即使过去尚未尽知,但踩踏过的荆棘已化尘土,不复再起。 人世百年,不过一个执念连接另一执念的鳞次栉比。唯有走出的道路,才是自己真正的形貌。 而绿林层层遮掩后,通往传说之城的道路已然开启。新的战局,正为他拉开帷幕。 第8章 围炉剑语·眉间尺(1) “丧心病狂”钟大鹏越狱了! 益州城的铁血大牢一向以铜墙铁壁著称。牢中铁甲锵然,弓箭锋利,有两百名武功一流的护卫每隔十二个时辰轮班把守着。 可钟大鹏依旧在青天白日里、铜墙铁壁中、众目睽睽下,潜行无踪。 天穹铅云堆叠,阴沉如捕头方穹生的脸色。 钟大鹏为祸天下多年,方穹生贵为北七省的总捕头欲绞杀此人之心已久,苦心设局好不容易才将其擒拿归案,天底下对他的颂声还没停息,此刻钟大鹏却逃出生天,只怕江湖又要掀起一番风浪。 当务之急是将钟大鹏逃亡的消息扼杀在摇篮里,避免引起恐慌。 方穹生即刻下令全城紧急戒严,日夜巡逻,增加捕快人手来梳理城中巷道,对城中各种可藏人处进行排查;调集公门好手在城门口设卡拦截,对进出之人严加盘查;同时遣人去邻近地区要求援派兵力,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四个时辰,从钟大鹏潜逃以来,至今未发现他半点踪迹,也未有跟他相关的半分消息。 天色益发暗下去了。 亲自带队搜捕的方穹生剑眉深锁,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怒胀。 方穹生对着身后站着的下属,沉声道:“其他人可有消息?” “回爷的话,暂未有发现。”下属跟随方穹生日久,知晓他行事雷厉风行,说话直截了当,不爱饶舌,所以遣词用句颇为斟酌。 “那两处重点呢?”方穹生问。 下属恭敬道:“正牢牢盯着那两人,目前尚无动静。” 方穹生说的那两处,是两个人的住所。这两个人的名字很普通,一个叫白不黑,一个叫杨百川。 这两个可是城中跺跺脚震三震的人物,只因他们曾跟随同一个老大:钟大鹏。 钟大鹏,梅县人士,自幼习得风火流星锤十八式,初出江湖便一锤擂死老拳师盖万夫,声震南北。随后一路北上赴京,沿途挑战各地名师,丧命其锤下的有二十多人。凶名远传之后,各地名师声闻他登门挑战,要么诈病不出、假装云游,要么悍然迎战落得惨败,几乎都没好结局。 钟大鹏出道不足一年,锤下已血债累累,江湖上黑道成名人物犹未如此凶残,他也因此获得“丧心病狂”的绰号。纵观此人战绩,与他对战者全无生机,似乎天生为杀戮而来,一时间白道人士义愤填膺,纷纷围而捕之。 终于在第十六次围捕,丧失了好几位打头炮大侠的性命,靠着车轮战消磨完钟大鹏的体能,才将他一举擒下。原本替天行道的众人打算一刀杀了他,但因此次围捕行动有官府参与,自然由庙堂做主。于是将其投入铁血大牢,等待他享受诸多刑器后被慢慢折磨致死。 这一做法也符合江湖人阴暗的心性,在或赞许或默认的情况下,钟大鹏锒铛入狱。 此次计划能成功,其实全因他那两位结义兄弟的大义灭亲,提供了钟大鹏详细的出逃路线。众人以有心算无心,以十困一,自然胜算极大。 经属下提及,方穹生转念一想,这两人能为自身性命出卖钟大鹏,万一有什么把柄在钟大鹏手里,说不定也会转身离开侠义道。倘若两人合力放走钟大鹏,无疑是向侠义道搧了响亮的一巴掌。 事不宜迟,方穹生立刻清点精干兵卒,率队前往白不黑和杨百川住处。那二人正在白不黑的花园里下着围棋,对方穹生的到来不理不睬,兀自手持黑白,一手一手地下,缓慢有序,视众官兵于无物,大有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态。 方穹生伫立在两人身侧,观看棋局,双臂抱刀,一语不发,一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模样。 熬得十五手,走黑子的白不黑心神全用在防御身侧的方穹生上,见到盘中棋势颇为杂乱,终于按捺不住丢下棋子,朝天拱手,装作客气地道:“捕快大人不在牢门看守,怎么有空出来闲逛?” 方穹生不理会他的嘲讽,双目犹盯着棋局,心中估算着白不黑和杨百川的嫌疑程度,一字一顿道:“不黑兄临盘弃子,任由百川兄坐大其势,失去中盘屠龙之机,殊为可惜。” “哦,捕快大人话中有话。”白不黑是老江湖,人情世故上一叶知秋,一听这话就知暗藏玄机,他不咸不淡地续道,“我兄弟俩是粗人,不比捕快大人的花花肠子,有什么话,还请直说吧。” “两位还记得钟大鹏吗?” 方穹生眼神一厉,狠狠锁在两人身上,此刻他们身上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观察。这便是他的独门绝技——观澜术,擅长从蛛丝马迹中牵扯出藤蔓般的线索,寻线追索,还原真相。 白不黑和杨百川同时脸色剧变,犹如被人刷上白漆一般,“唰”地一下全白了——白不黑的身子在轻微地发抖;杨百川原本拈在手上的棋子丢了。 ——两人的恐惧都是发至内心的。 然而这种情况一闪而逝,瞬息间两人又镇定如常。 面对这种情况,方穹生早已心里有数,接着往火上添油:“如今他逃走了。” 白不黑和杨百川瞳孔一缩,愕然相顾,眼里全是不信与震惊。 方穹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以平常的口吻叙说这案由:“两位是逃犯的身前好友,如今他逃脱大牢,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们是从犯,有协助他逃离的嫌疑。所以,请两位跟我回去一趟。” 白不黑粗眉一轩,杨百川双臂一展,怒道:“我们哥俩可是帮你们抓住了钟大鹏,和他恩断义绝了。现在他逃狱了,难保不会来找我们报仇,你现在居然还怀疑到我们头上!” 方穹生轻轻一笑,轻巧丢下一句:“你的白骨锁魂枪能挡得他那神鬼莫测的风火流星锤几招?我这可是在救你们。”随着话语的落下,不周山上围捕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众人面前,那狠戾的流星锤确实不是凡人所能抵挡的。 第9章 围炉剑语·眉间尺(2) 白不黑轻叹一声,愁眉深锁;杨百川哑然不言,颓然束手。 方穹生一挥手,身后捕快一拥而上将两人捆绑带上,故意拉拉扯扯地游街示众,惹得路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杨百川平生笑傲江湖指点烟岚,素来我行我素,何曾受此耻辱,此时涨红着脖颈,瓮声瓮气道:“姓方的,你别逼人太甚。我们肯随你走,是为了协助公门调查,而不是上街陪你耍猴戏。” 方穹生淡然,冷笑道:“此乃回公门必经之路,杨兄见谅。” 铁血大牢,地支辰号房,灯火惨然。 一房宽不过三丈,刑具罗列密如麻。 杨百川被金针封穴,浑身乏力,一副沉重的囚龙锁在身,压得他快要跪到地上,嘴里嘶嘶怒叫。 天干癸号房,巨烛明亮。 房内宽阔,装饰典雅,有清雅的盆景、珍贵的字画、名贵的古玩等物点缀其间,显出主人的闲情雅致。 一张八仙桌上,水陆罗八珍,方穹生正与白不黑把盏言欢。 “白兄,请你过来一趟也是迫不得已。你们的前老大逃跑了,上头逼得紧迫,我也只能做做样子,把你们请回来。”方穹生好声好气,全无在外时那般飞扬跋扈。 犀角杯里的百草酒散发出浓郁香气,一杯下去浑身舒服得发晕。白不黑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落肚,腾起的酒意让他脸红耳赤,连连称好。 “啪!” 沾染了粗盐的鞭子抽打在杨百川身上,疼得他死去活来。皮开肉绽的杨百川兀自硬着嘴叫骂:“你们这些朝廷鹰犬除了懂得粉饰太平,制造冤假错案,以公谋私满足贪欲,你们还会干别的吗?” 鞭影舞动,“嗖嗖”声中打在杨百川后背,衣衫破碎如蝶,片片飞落。 杨百川牙齿咬破了嘴唇,满口鲜血看起来煞是可怖,他不甘示弱地喊道:“打得爷爷浑身三百六十处尽是舒畅,接着打,大力点。” 黑暗中有人走来,步履轻盈不沾尘,显出下盘功夫的精湛。这人从士卒手里接过鞭子,“呼”的一声,鞭子在空中成环套上了杨百川的脖子。那人用劲一扯,杨百川重心不稳,顿时身躯前扑,跪倒在地,双手被锁,脖子被鞭困住,一张脸憋得通红。 “杨百川,你的好弟兄都把你给招出来了。你还装什么硬汉?”来人正是方穹生,他这一番言语一字一句地砸在杨百川的心坎上。 杨百川原本就已怒火满襟,闻言更是双瞳贯血,怒不可遏,拼着余力大吼道:“你胡说!”话刚出口,就发出一阵咳嗽,痛苦得以头抢地,身子在地上不停挪动,渐渐弯曲如虾。 方穹生抖手解开鞭子,杨百川匍匐在地上大声喘气,满头大汗沿着脸孔滴落在地,他气喘吁吁地道:“你这个……背信无义的……无耻之徒。” “嘿嘿,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方穹生揶揄道,“对付你们这些欺男霸女之徒,还需要讲什么仁心道义?” 白不黑与杨百川是当地帮会的头头,表面经营的都是正当生意,然而其中是否涉足黑道生意,暂未得外人所知。因为他们有个很坏的老大,按世俗的理论,坏人的朋友、兄弟自然也是一丘之貉,因为臭味相投。 杨百川喘着气,一语未发。 方穹生一针见血地问:“当初出卖你们老大时,你们有想到这一天吗?” 杨百川一愣,一时牢房里静得只有汗水滴落在地的声响。 “天道循环,如今你的兄弟出卖了你。”方穹生戏弄似的看着他说,“白不黑是识时务者,已将钟大鹏逃跑的路线供出。我已通报,北六省的人已寻线追击了。相信不出几个时辰,将传来捷报。” 杨百川抬头,一双红赤赤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方穹生,似要往他的身上扎出一个个血窟窿。 “呵呵,你已经没利用价值了。来人,放他出去。”方穹生转身,飘然离去。 杨百川被人抬出,当垃圾一般丢在公门之外。 金针已拔出,囚龙锁已解,杨百川浑身的气力正在慢慢恢复。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悄然跟着的公门暗哨。 白不黑喝得兴致极高,正豪气大发,也不管是不是在公门做客,还准备放喉长啸一下,宣泄豪情。这时,刚称去方便的方穹生举手持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纸张走过来。 “白兄,你兄弟全招了。”方穹生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钟大鹏逃向哪里吗?” 白不黑满肚子热酒化为一阵冷汗,骇然地看着方穹生手上那一张白纸黑字。 满肚子怒火的杨百川回到帮里,立即召集所有人马,不理会宵禁的条例悍然带人上街,直冲向白不黑的住所。 紧随在杨百川身后的探子将一切收归眼里,预测杨白之间将要火拼一场,赶紧回去禀告。 方穹生闻讯,仰头大笑,立即将大牢中九成以上的兵力带出,赶赴火拼现场。 方穹生一行人还未到现场,犹隔着一条街道时,就已听到嘈杂的声响。众人见猎心喜,当下全部散开,隐在外围静静地关注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蓄势待发。 火把、刀刃、人头,在白不黑的府邸内外闪动着。杨百川手持长枪正在厮杀,然后是泼溅开来的鲜血,倒下的人一茬茬地被收割。 已被方穹生放回来的白不黑酒意正浓,醉倒在内屋里,等被喊杀喊打声吵醒后,才急匆匆地抄着一杆丈八蛇矛跑出来。 门外已是烛火冲天。四处是人,四处是浓烟。人影在浓烟里厮杀,浓烟中鲜血四溅。 一个属下在白不黑身边大声禀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短说明。这时在他们面前已倒下了三人,战况的惨烈已非笔墨能叙说。 白不黑气得大吼一声,在乱糟糟的局面中传出很远,他的人马听到后,信心一振,更加奋勇拼杀。 白不黑手中的丈八蛇矛吞吐闪烁,一下子在他身侧清出一处空地来。他边打边大声喝骂着杨百川,响彻云霄的打斗声已彻底覆盖了他的话语,他能做的只有奋力挥舞手中的武器。 第10章 围炉剑语·眉间尺(3) 火光中,杨白川提着白骨锁魂枪撞上白不黑的丈八蛇矛,两人分外眼红,边斗边走,不知不觉间战入一间正被烈火焚烧的屋子里。 其实两个帮派平时都是严加管控,互称兄弟,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大的冲突。 府邸周围的民众都牢牢堵住自家的门,捂住自己孩子的耳朵,不敢听,也不敢出去看。 阴云万里,月光迷离,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也不忍心照见这么残酷的场面。 帮派之间火拼的惨烈程度一如两国交锋,不死不休。 方穹生在外围听到这呐喊声,内心不由嘿嘿直笑,正所谓两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发号施令让众好手挺身而出。 场中厮杀诸人都已力竭,方穹生一行人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两方处境不可同日而语。 飞箭破空射入人体,将原本就凄厉的厮杀声调提高几个调门。这是一场胜负分明的火拼,六扇门以绝对的优势、合理的时机、高调的镇压理由取得了全胜。 当下属从焚烧过后的屋中拎出杨百川和白不黑的首级时,面对这两颗烧焦的头颅,方穹生不由对天大笑,笑声里全是自负之情。 是的,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他依仗的底气是:钟大鹏没越狱! 方穹生一早将钟大鹏秘密安置在一密室内。原先打算收监犯人的牢房,原本就是空的,只是外面煞有介事地站着把守的人来掩人耳目而已。因为他唯恐手下有人暗通款曲与杨白两人做内应,他做事求稳当,所以才需要将原本简单的计谋安排得略微复杂。好在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他大张旗鼓地捉到杨百川与白不黑两人,游街示众让人知道他的意图。随后分别囚禁了两人,一个给巴掌,一个给糖吃,两种对人态度,并且污蔑双方,对他们进行错误的引导,让双方误解后大打出手。 ——只因杨百川与白不黑在抓捕钟大鹏一事上出过大力,按江湖人的习性,江湖事要江湖了,私下设网下绊子,那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身为捕快,为求将他认为是蛇鼠一窝的三人一网打尽才出此策。 “哈哈,天道循环,报应不公。”方穹生环顾四周,哈哈大笑,“这两人当初出卖他们的兄弟,今天因聚众闹事斗殴致死,沦落到我们手里,也算是冤家路窄。” 周围的属下都呵呵地赔笑,留下一部分清理现场,其余的打马回去。 方穹生要赶在天明前写出一份奏折,将今晚的情况编造出一个合理的事由,掩盖不必要的因素,夸大成自己的功劳,好将这件事作为自己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一回到铁血大牢,方穹生赶赴书房,立即铺纸研磨,挥毫如烟,洋洋洒洒近千言,将今晚帮派火拼之事事无巨细都归功于己。 不觉间雄鸡高唱,苍穹大明,方穹生掷笔在桌,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对自己的奏折看了又看,颇为欣赏。 一开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心神一爽。他信步而走,四周的侍卫比平时少了很多,只因昨晚的行动调动了全部人手,他恩准众人延慢上岗,此刻只怕还在休息。 方穹生走到一处,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他扭头四顾,味道是从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传出的,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角落里堆着的器具,从扫把、簸箕、木桶、软刷等物品中,清出一具尸体。 方穹生只扫了该尸的脸部一眼,整个人就如遭电击,愣在当场。 这人正是他从两百名守卫中遴选出来的精英,武学才智都是一时之选,不想身未成名却已落得身首两地的局面,殊为可怜。 而他遴选出这个人,只有一个任务:秘密看守钟大鹏! 方穹生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旋即转身疾步赶往关押钟大鹏处。门口的门卫已秘密地死在角落里,里面的犯人还会在吗? 那间密室,门口无人,门窗紧闭。 方穹生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和自己的心跳声吻合,他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避免被偷袭时措手不及。 他距离门户只有五步之遥时,猛然运劲于掌,一个劈空掌过去,木质的门户轰然洞开,门内除了留下几架刑具、几根铁索,空无一人。 ——放开金锁走蛟龙。 方穹生纵横江湖几十年,经历大小案件无数,一颗心早就坚硬如铁,不想此刻面对此景,依旧是心魂大震,心头只剩一个感慨:江湖从此危矣。 江湖永远不会波平浪静,暗里永远潜流暗涡不可胜数。方穹生自认计谋无双,将所有人设局套牢在其中,表面上是策反了杨百川与白不黑,让他们相互怀疑,进而自相残杀,幕后人坐收渔翁之利。实际上,钟大鹏被捕便是计,他与杨百川、白不黑三人结为金兰,三人之间情义薄天,后二者看似出卖前者,其实是为了让他躲避风波,再施营救,以此一举削弱黑白两道的面子。再则钟大鹏所杀之人,全是经他暗中调查过的藏污纳垢之辈,故才怒而杀之。 自以为聪明的方穹生去怂恿杨百川与白不黑两人翻脸,正符合两人心意。两人为麻痹方穹生,故意率领帮众大打一场,随后纵火烧屋,借烈火之势遁走,再暗中营救钟大鹏。方穹生率众而去,致使后方空虚,大大地便宜营救者的行事。 方穹生望着空空的牢房,越想越心惊,他以为杨百川与白不黑已葬身火海。 按照江湖人的习性,杀人者偿命。杨百川与白不黑虽不是他亲自杀死,却是他一手致死的。那脱却金钩归大海的钟大鹏正好携万重怒浪席卷而归。 从此,终其一生,都有一道悬剑,紧锁在他眉间处,在他心神松懈时,劈天而来,一举破开他的天灵盖…… 在等待铁器夺魂的那一天之前,这种恐惧都会如蛆附骨,伴随终生,致死方休…… 第11章 神弓偷天上(1) 第一章神弓偷天 那一年,群雄际会,枕戈乾坤,京师巨变;那一天,正月十九,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一刻,泰山绝顶,双雄约战,震惊天下;那一战,偷天换日,雷霆流转,风云色变。留下一段传诵至今、无可替代的传奇! 暗器王挑战明将军,偷天弓力抗将军之手,两位当世绝顶高手延续六年之久的战约,在泰山之巅终分胜负。 当这一战吸引了所有人视线的同时,亦诱反了伺机而动的泰亲王。经由太子御师管平暗中策划、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巧妙安排,将军府、太子、逍遥三派联合四大家族等江湖各方势力,一举击溃泰亲王,天下始定。 然而,这意义深远的一战却有一个矛盾的结局:暗器王林青殒命泰山绝顶,而明将军则自认武功不敌。 尽管在许多不明真相的江湖人心中,明将军此举或许只是出于对暗器王的尊重:只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有彼此间最真诚的顾惜之情。 但明将军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之首,霸踞天下第一高手宝座二十余年之久,其间他统率大军横扫塞外各族,成立将军府威震江湖无不服膺,并力克封隘侯、魏公子等诸多强敌,却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失败! 时过境迁,距离泰山绝顶之战已近五年,但那一战依然是江湖上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激怀壮烈,弹铗悲歌。这一战,终结了明将军的不败神话,亦成就了暗器王知难不退、不畏强权的凛然风骨! 自此以后,出身平凡、凭着一腔侠肝义胆,为攀越武道巅峰不惜以身相殉的暗器王,成为了所有人心目的英雄;而那一把集三才五行之力炼制的偷天弓,则已成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每一个初次踏入江湖、充满着梦想的少年,心底都装载着一部暗器王传奇与一把偷天弓,激励着他们去拼搏奋斗,好在江湖的史书上浓墨重彩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汶河城下,三公子与那无念宗的青衣和尚原是骑虎难下,势必一决生死,却被阿义无中生有的一箭提前引发内力,总算避免了两败俱伤的结局。他们各自暗呼侥幸,一面调整呼吸,恢复元气,一面凝神戒备,静观事变。 事起俄顷,三公子的手下多是汶河城的捕快,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再加上那神秘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一时都乱了阵脚。而青衣和尚的十余名手下早就屏息待战,这些人大多是久经战阵的杀手,见缝插针,寻隙而入,窥得时机,不等青衣和尚发令,齐齐狂吼一声,趁乱发动。 眨眼间,已有两三个捕快倒在了地上,随即四位杀手扑向三公子,另有几人分别朝许惊弦、水柔清、阿义与那个神秘黑衣人冲来…… 然而,当许惊弦“偷天弓”三个字一出口,如有魔力般,在场的几十人全都滞了一下。 偷天寂寂映朱颜,换日沓沓尘梦间。相传泰山之战后,偷天弓弦断弓折,被暗器王的红颜知己蒹葭掌门骆清幽收藏于白露院无想小筑中,从此不见天日,再也未现江湖。 英雄已逝,名器深敛,曾经名震江湖、无坚不摧、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偷天弓,渐成绝响! 但谁又能想到,这一把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偷天弓,竟会陡然出现在汶河小城中。 一记短啸忽然声震全场,一道身影冲天而起,许惊弦蓦然发动。偷天弓乍现固然给他极大的冲击,但在见到那神秘黑衣人面容的一刹,他已大概判断出事情缘由。他知此际情势紧急,一旦让这十几名杀手冲入汶河城,百姓必受其害,是以更不迟疑,先按下心头疑虑,趁对方怔愣的片刻,断然出手。 许惊弦人在半空,场中情势尽收眼底,凌空换气,口中长吟:“北地之境,紫气呈韵……”他瞅准空当,落身于几名杀手间,左掌疾劈,先将一名措手不及的杀手击倒,随即原地猛一转身,让过从身后冲来的敌人,沉腕抬肘,未出鞘的断流剑剑柄反撞在对方下巴上。只听那人一声惨叫,捂脸踉跄而退。 那神秘黑衣人哈哈大笑,亦是开口长吟道:“霓旌羽驾,仙露繁枝……”声音苍老而激越,一语未毕已乍然出手,右手中那长形包袱反扫而出,正横击在一名杀手腰间。 许惊弦接口再吟:“水接三江,山连五岳……”说话间身形疾闪,断流剑鞘趁势一勾一挑,先挡住一柄刺向阿义的短刀,随即力凝剑尖,卷飞一把匕首,右脚同时旋踢,把欺近水柔清身畔的一名杀手踹出老远。 “绀碧入尘,蟾魄堕世……”神秘黑衣人步法古怪,似进似退,飘忽难测,手中长形包袱点、挥、截、插。这包袱虽然足有五尺之长,却被他当作点穴橛般的短兵器使出,接连点倒两名杀手后,才被第三人的短刀格住。一声布帛裂响后,呈现出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 “色幻七彩,质胜寒冰……”许惊弦斜跨一步,肘、膝分别撞击在两名攻向三公子的杀手身上。他未明敌人底细,手下容情,并未痛下杀手,是以剑不出鞘,招不见血。 “遇水则变,遇风而利……”神秘黑衣人挥去破布碎片,招法再变,掌中偷天弓施出棍法,挑、拂、劈、缠,一名杀手先被磕飞兵刃,随即又被一弓劈在头顶处,当场昏厥在地。 “遇敌愈强,遇坚即摧……”许惊弦右手连鞘带剑使出屈人剑法,左手化掌为刀施展帷幕刀网,脚踩忘忧步,默念弈天诀,更以阴阳推骨术预料对方的行动。 但见他在人群中奔行,腾挪于方寸之间,出手若电闪雷鸣般迅疾,身影似穿花拂柳般潇洒,神态如信步闲庭般从容……惨叫声连连响起,数名杀手接连中招,全无还手之力。 “天下名器,莫出其右!”许惊弦与神秘黑衣人同声吟出最后一句,并肩立于场中,双掌互击,相视而笑。 顾盼间,神秘黑衣人斗笠下露出满面皱纹与如铁虬髯,竟是一名年近花甲的老人。而在他们身旁,十余名杀手俱已倒下,或躺或卧,或被制住穴道,或是捂伤惨呼,尽皆暂时失去了战力。唯有那青衣和尚并未受制,却被三公子紧紧盯住,不敢稍有异动。 “啪啪啪”,水柔清兴奋得双颊通红,连连拍掌:“小……林员外好威风啊!”也亏她此刻还记得许惊弦临时的化名。 其实当敌人乍然攻来时,水柔清亦有所防备,满心以为要大战一场,却不料许惊弦与那神秘黑衣人出手太快,还不等她亮出缠思索,敌人已被制服。而她身旁的阿义依然木立原地,对周围的危险视若不见,只是满脸痴迷地盯着神秘老人手中的长弓,仿佛被其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所慑。 许惊弦微微一笑,目光锁在青衣僧身上:“大师是无念宗的高僧吧,却不知是‘刀枪剑戟诗酒歌舞’中的哪一位?” 青衣僧微微一震,显未料到身份已泄露:“阿弥陀佛,小僧谈刀。” 天下僧道四派中,恒山静尘斋擅长洞察与判断,东海非常道精通隐匿与刺杀,滇南媚云教驱使毒物与下蛊,而祁连山无念宗却甚为低调,只知其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所以称之为“无念”。除了有强讨化缘的恶名外,江湖上少现其踪,“须弥芥纳”之诡异功法亦不为人知。若非许惊弦曾先后见过谈歌与谈诗,亦难一举猜中。 谈刀眼中精光一闪,蓦然醒悟:“原来施主就是许惊弦许帮主!贫僧的五师弟与七师弟曾与许帮主有缘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扫视周围横七竖八跌倒的同伴,怅然一叹,“难怪须臾间尽数受制,栽在江湖上最富盛名的少侠手上,亦算不冤了。” 事实上这十余名杀手绝非庸手,只不过乍闻偷天弓之名乱了心神,再加上看到许惊弦与那神秘黑衣人对吟而战,默契极深,以为掉入对方事先布下的圈套,不免心慌意乱,顾此失彼,才被瞬间制服。 许惊弦见谈刀尽处下风,却依然能不动声色地褒奖对手,颇有宗师气度,倒也佩服。然而听他语气,却似是才认出自己来,不由心头疑惑:如果谈刀根本不知自己身份,又为何大费周折跟踪,其中必有蹊跷。莫非谈刀是故意如此说,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奸细掩护? 谈刀转向三公子:“这位施主又是何人?实难相信小小汶河城中竟有能与小僧一战的高手。” 三公子笑道:“除了谈刀大师与两位非常道的高手外,其余那些紫衣帮、花刀门、谪仙居的小喽啰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胜之亦不为奇。”他虽是谈笑间信口而谈,却明确无误地指出敌人的来历,眼力足见高明。同时亦巧妙地避开谈刀的问题,绝口不谈自己的身份。 三公子手下的一众捕快惊魂初定,连忙拿着锁镣上前,却被三公子抬手止住:“身为官门中人,总要依着规矩。这些人虽然身份可疑,但也未在城中生事,暂且不必缉拿。” 一名捕快插口道:“他们刚才打伤了黄老八和郑兄弟,先关在牢里让我们出出气再说。” 三公子淡淡地望一眼手下:“罗捕快是在提醒我滥用私刑么?”他的目光未见凌厉,语气也依然轻柔,却有一种无形的威势,闻之蓦然生寒,众捕快皆噤声不语。 谈刀见事有转机,低叹一声:“小僧法名有个‘刀’字,自是精于刀术,除了离开师门多年的大师兄外,武功亦居本门之首。本以为可纵横江湖,想不到今日刀未出手,竟已受挫于施主,方知天下之大,高人辈出,实非小僧这井底之蛙可窥,着实惭愧!今日之事,恐怕与诸位施主有些误会,若能放我等一马,小僧此后必将重归山门,虔心悔悟。” 许惊弦见谈刀说话间低眉垂目,态度恭谨,一副有愧于心的模样,大觉好笑。何况刚才谈刀与三公子交手半招,两人武功应在伯仲之间,此刻他却有意夸大对方的实力,足见能屈能伸。若非曾见识过谈歌与谈诗外谦内傲的作态,只怕还当真信了他,冷喝道:“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到底有何居心?” 谈刀一时语塞,目光游移,望向水柔清与阿义。水柔清回瞪他一眼:“看什么看,还不快说!” 谈刀静默半晌,方肃声道:“小僧在同门中排行第二,自从十余年前大师兄谈世反出师门后,便做了无念宗的掌门师兄,但自知才学疏浅,难堪大任。所以这些年来云游天下,四处打探大师兄的消息,只想劝他重归无念宗,光复本门……” 许惊弦曾在观月楼听夏天雷与雪纷飞等人提及过无念宗之事。那无念九僧之中,“刀枪剑戟诗酒歌舞”八僧皆以师父相传的法名为号,唯有武功最高的大师兄早年反出师门,自号谈世,暗喻不但要谈遍“刀枪剑戟、诗酒歌舞”,还要谈尽“世情冷暖”。如今看来,这谈世口气虽然狂妄,却也符合无念宗逆天而行的一贯宗旨,反被谈刀等师兄弟视为偶像。只是不知谈刀为何此刻提及大师兄,莫非是有意东拉西扯,混淆视听? 水柔清不耐烦道:“谁要听你师门之事?你手下有非常道的杀手,必是慕松臣派来的。简歌是不是也在幕后主使?”她念念不忘的就是替父母报仇雪恨,提及简歌之名时银牙紧咬,恨意满面。 “阿弥陀佛。”谈刀双掌合十,“既然瞒不过,小僧便认了吧。正是奉简公子与慕道主之命,前来梅影峰下打探消息。每一个下山的人都会受到我们的监视……” 许惊弦抬手揭下唇边乔装的胡须,露出本来面目,冷笑道:“你这番鬼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这几日本帮派出不少弟子下山,你既然本不认得我,为何唯独跟着我们,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谈刀一怔,眨眨眼睛:“我虽不认得许帮主,但手下有人曾参与夏老帮主的吊唁之会,远远见过许帮主一面。嘿嘿,许帮主面容虽改,气度犹在,最初跟踪只是起疑,待到那小镇上打过照面后,便确定了六七分。” 许惊弦听他语气勉强,神情含混,大有不尽不实之处,正待详细追问,却听三公子道:“这里是汶河城,本公子不管江湖之事,只保一方平安,诸位若要了结恩怨,最好换个地方。” 水柔清忍不住道:“三公子是什么意思,两不相帮么?” “很简单。汶河城二十里之内,严禁动刀枪,若不然……”三公子悠然道,“只好请诸位都去本县牢房里一聚了。” 身携偷天弓的神秘老人哈哈大笑:“这位大人口气不小啊。就凭你一人之力,再加上几十个小捕快?” 三公子淡淡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最多就是拼上一条命罢了。” 谈刀万万未料到三公子会替自己解围,满脸疑惑。 三公子笑道:“大师还不走么?出城二十里后,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阿弥陀佛,诸施主后会有期。”谈刀躬身一揖,连忙招呼手下离开。 水柔清怒气上涌,暗咐若有那黑衣人相帮,纵然三公子倒戈,己方实力亦不输对方,纵身拦住谈刀等人的去路,只等许惊弦一声令下,就要动手。 许惊弦大笑:“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清儿让他们走吧。”他知谈刀表面谦恭,内心却是狡诈无比,既已坦承受简歌与慕松臣支使,除非擒下他严刑拷问,否则绝对不会再泄露关于梅影峰奸细的机密。而他一众手下也不可能知情,留之无益。更何况他已隐隐猜出三公子的来历,为确保黑二的安全,与之反目实属不智。权衡之下,只好放谈刀等人离去。 三公子笑道:“许少侠遇事果决,当有一帮之主的风范,佩服佩服。”转眼看着那神秘老人,“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老人傲然道:“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劳大人过问。”一双老眼望向许惊弦,目光里满是温暖,“小子,我们又见面了!” 许惊弦上前两步,曲膝下拜:“师叔!” 老人扶起许惊弦:“好孩子,把你手中的正事了结后,我们再叙叙旧。”言罢垂目敛神,扶正头上斗笠,面容再度消隐不见。似乎除了许惊弦之外,不愿与其他人另有交往。 水柔清听得糊涂,如坠迷雾。她知许惊弦得义父许漠洋代巧拙大师传下《天命宝典》,可算作是昊空门的隔代弟子,其后虽在御泠堂学艺,却并未行过拜师之礼,更未听他提过有什么师叔,暗咐难道是昊空门的隐秘高手?不过看方才这神秘老人的出手,与道家武学路数全然不合,一身倨傲的牛脾气亦不像是修道之士,着实猜想不透。 三公子受那老人挤兑,也不动气,呵呵一笑:“诸位大驾光临汶河,足令小城增辉,便由小弟做个东道,同去喝一杯如何?” 许惊弦淡然道:“酒就不必喝了,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与兄台一叙。” “许帮主说得极是,那就随我去见见久未谋面的老友吧,请!”三公子言笑晏晏,伸手相邀,姿态从容优雅,既无县丞捕头之官威,亦不复狂傲剑客的霸气,俨然化做一位盛情好客的翩翩公子。 当下众人再入汶河城,许惊弦与三公子并肩而行,谈笑风生;阿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神秘老人似乎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一路观看小城风貌,态度悠闲。唯有水柔清本就不忿轻易放走谈刀等人,见许惊弦对三公子信任有加,毫无怀疑,不由满腹疑惑。 不多时来到城中,水柔清忽见前方正是县衙,暗吃了一惊,上前对许惊弦附耳低声道:“这个三公子到底是什么来路,怎么把我们带往县衙?敌友难辨,可要小心,莫中了他的诡计。” 水柔清声音虽小,却未瞒过三公子的耳力:“水姑娘敬请放心,在下总算还有些自知之明,三脚猫的功夫对付谈刀也还罢了,岂敢对裂空帮帮主造次?何况凭你几人的功夫,就算龙潭虎穴也可一闯,何惧这小城的县衙?” 许惊弦心中有数,微微一笑:“三公子何必自谦?以你幕后的实力,江湖上任何门派都会怯让几分,裂空帮亦不例外。我并非托大,只不过相信你不会行此小人行径罢了。” 水柔清闻言一呆,如果许惊弦之言属实,江湖上能敌得住白道第一大帮的门派实是屈指可数,看来这三公子的来头当真不小。 三公子未料到许惊弦似乎已隐隐猜出自己来历,心头震惊,脸上却笑意不减:“嘿嘿,能得到许帮主如此评价,实不知是福是祸。那就容我先遣散随从,稍释君疑吧。”转身对手下低声吩咐几句,两名捕快径入县衙通报,其余人则一哄而散。 许惊弦记得当年在汶河遇见黑二时居于县衙之外,却不知三公子为何带自己来此,当即以目相询。 三公子低声解释道:“许帮主不必生疑,我早已将你那老友住所安排到县衙中,以策安全。” 第12章 神弓偷天下(2) 许惊弦听他和自己小声说话亦不提黑二之名,足见谨慎,此人文武双全,确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五人直入县衙大门,内里一片寂静,竟无半个人影,想是得了三公子的吩咐,诸位闲杂人等尽数回避,连知县亦不例外。由此可见三公子才是掌管汶河城的真正实权人物。 连接穿过几道偏门后,已到县衙后院,却见前方一道铁门,铁栏如儿臂般粗细,其上悬挂巨锁,阴气沉沉,竟是汶河城的地牢。 三公子立住身形,眼望许惊弦:“此处人等都被我支开,绝无人偷听。在见到许帮主那朋友前,我想私下与你说几句话。” 许惊弦一摆手:“无妨。水姑娘、阿义与这位前辈都是我极信任的人,兄台有话请直说。” “用人不疑,足令人以命相托矣。”三公子慨然一叹,面容一整,“我有一事不解,许帮主似已瞧破我的来历,却不知是何处露出了破绽?” “兄台可曾记得方才提及观月楼之战,并说因此认出了水姑娘……” 三公子不解:“这有何奇怪?” “我当年与黑二结识之事,只有京师的人得知。而那时在观月楼一战,水姑娘却并未出手,敌方阵营中,认识她的人也只有一个。综此二者,兄台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水柔清惊呼一声:“只有鬼失惊认得我!你是明将军派来的人!” “原来如此!”三公子恍然大悟,苦笑道,“许帮主观察入微,分析通彻,着实令人钦佩。不过水姑娘却只说对了一半,我来自将军府不假,却非奉明将军的命令。” 许惊弦眉稍一挑:“是水知寒?” 三公子点头承认:“实不相瞒,在下行云生,将军府五指中,排行第三。” 四年前泰山绝顶一战后,明将军渐隐不出,将军府的大部分事务皆交由总管水知寒打理。水知寒随后在江湖上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其中有五指、十风、十七令符之说。最负盛名的就是号称将军府五指的五大高手,分别是拇指凭天行、食指点将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 另外“十面来风”负责收集江湖情报,而最为神秘的“十七令符”则无人知其底细,据说是水知寒的贴身亲信,精通隐匿、用毒、伏击、刺杀等术,与鬼失惊手下二十八名弟子组成的“星星漫天”隐成分庭抗礼之势,或许是将军府内部争权夺利所致。 年初在擒天堡,许惊弦曾从叶莺与化名丁先生的宁徊风手中救出拇指凭天行,与他可算是生死之交。其后随军出征乌槎时结识了小指挑千愁,那个来自静尘斋、有一双慧眼的淡定女子被十毒搜魂蛊所害,最终导致明将军判断失误,孤军奇袭荧惑城,落入宁徊风精心布置的陷阱,以泰亲王之性命换来“刺明计划”的致命一击…… 而听说一年前将军府击破江南五剑联盟一役中,无名指被碎空刀叶风所杀,中指行云生亦被碎空刀断腕,也难怪他声明“最恨使刀之人”!这之后,中指行云生销声匿迹,从此不现江湖。还有传言说其因办事不力,已被将军府暗中处置。 想不到,行云生竟来到汶河小城中,化身为三公子。 一片疑云在许惊弦心头悄悄飘过,若行云生所言属实,他奉水知寒之命保护黑二,并等待自己的到来。这其中究竟隐含着什么样的策略呢? 许惊弦沉吟良久,缓缓发问:“行兄曾说我既然来到了汶河,便不需继续做三公子。不知接下来会怎么做?黑二如今何在,是否一切无恙?” 他心中暗想如果三公子恢复将军府中指行云生的身份,区区县丞自然不在眼里,是否就会图穷匕现用黑二要挟自己?假若这是水知寒几年前就布下的局,着实令人惊叹。 行云生一笑:“许帮主多虑了。水总管交给我的命令,第一就是保证黑二兄的安全,他自然不会有事,此刻就在官牢旁边的殓房中,随时可见。至于第二项任务么,我只需负责把许帮主到来的情况如实记录下来,然后回京师呈报水总管即可。嘿嘿,来汶河城已有一年,若是等不到你,只怕就要老死异乡了。幸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许惊弦大感惊讶,细算一年前正是行云生被碎空刀叶风所伤的时间,而那时的自己还在吐蕃魔鬼峰下御泠堂中学艺,水知寒根本无从预料自己的行动,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成为裂空帮帮主,又怎能算到自己会来寻找黑二?若不是自己被谈刀等人跟踪,临时起意来到汶河,行云生岂不是要被困死于此地?将这样一员重将弃置于此,着实与理不合,他完全无法判断水知寒的用意。 当年清秋院之会,宫涤尘借蒙泊国师之口评判京师六绝,除了“泰王之断”是宫涤尘有意诱反泰亲王而杜撰外,“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管平之策”、“凌霄之狂”俱无异议,而其中最耐人寻味的就是“知寒之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六大邪道宗师,却甘为所用,做了将军府的总管,到底有何居心?在明将军看来,他们二人是一对危机时彼此促进的敌手,但从水知寒的角度又是如何呢?“知寒之忍”又会忍到几时? 除了水知寒自己,恐怕谁也无法解答这些疑问。 许惊弦本来打算确定黑二安全后便悄然离去,但如今既知将军府插手其中,已改变主意要带黑二去梅影峰。明将军也还罢了,虽视之为头号劲敌,却也是光明磊落,但水知寒此人城府太深,岂可留黑二在其监视内,若不加以防范,只怕还会连累裂空帮,自己岂不成了帮中罪人? “水总管除了让你如实记录我的言行外,可还另有吩咐?” 行云生道:“我受命来此时,许帮主尚未现于江湖,本想打探一下你的下落,但水总管特意嘱咐我,只要你不来汶河,做任何事都不必去管;但若你来了,无论你想问我任何事,皆可如实作答,无需隐瞒。” 许惊弦脑中灵光一现:“我看行兄本是极通情理的人,但今日却颇蛮横地强迫谈刀动手,显然大异往常,怕是有什么心结吧?” 行云生一窒,欲言又止。 “不知行兄接到水总管的命令时,心头可曾有过疑虑?” “许帮主问得好!”行云生涩然一叹,“既然被你瞧破,我也就不需隐瞒了。当日我身受重伤,武功大损,奉命来了到汶河见了黑二,才知其安于小城,与世无争,根本不需要保护,确实怀疑自己成为了一枚将军府的弃子。这一年来左思右想,不免心灰意冷,直到今日终于等到了你,心结顿开,行事不由莽撞了些。” 许惊弦微笑:“不过行兄必是天性倔强不肯服输之人,我瞧你左手剑法已练至无形剑气,武功想必更胜从前吧。” 行云生不语,内心却是大生知遇之情。他当年右腕被叶风一刀斩断,武功几近全废,又被派来汶河小城接受这看似无望的任务,已是认定自己被将军府弃之不用。心底对水知寒不乏怨恨,这才憋着一股劲改修左手剑法,经过一年苦炼,武功已然更胜昔日,早就有意一显身手好让水知寒追悔莫及。想不到果然等来了许惊弦,此刻方知将军府大总管之深谋远虑,既惊且佩。 许惊弦沉思:“这一年中你对于将军府的情况可曾清楚?” “每隔一段时间,水总管会派人带给我一些消息。” “那么,你故意放走谈刀等人,是因为知道慕松臣与无念宗勾结,并已与将军府暗中结盟么?” “不错。起初我并不认得谈刀,但既然知其是无念宗的人,当然不会再为难他。” “除了谈刀与非常道的几名杀手外,另几个小帮派的弟子可是简歌招揽的人?” “这,在下委实不知。” 许惊弦料知水知寒只是有选择地给予行云生相应的情报,多问无益。略一思索,缓缓道:“好,我想再请教行兄最后一个问题。” 行云生见许惊弦神情凝重,此问必是关键,亦有些紧张:“许帮主请讲。” “将军府与非常道、无念宗的联盟,是出于明将军的授意,还是水知寒?” 行云生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这一年我隐居汶河小城,远离江湖是非,京师之事仅偶有所闻,对将军府的核心机密更是不甚了了。本可推说一声不知道,但如此一来势必被许帮主轻看,更何况水总管特意命我对许帮主知无不言,想必也会算准你的问题。这些年明将军把江湖诸事皆交由水总管打理,与慕松臣等人结盟应是水总管的计划,明将军对此必然知情,却不明其态度。” 许惊弦心头雪亮,微微一笑:“多谢行兄直言相告,还请带我们去见黑二。” 行云生目视地牢旁一间黑沉沉的小屋:“黑二兄性情古怪,这几年深居简出,也不与外人打交道,平时就住在那殓房中。” “既然如此,就不必再麻烦行兄了,有事请便。” 行云生见许惊弦未见黑二前已允他离去,一方面是出于信任,更有可能是要带走黑二,不愿再受将军府的监视,哈哈一笑:“如此也好。反正我只是奉命暗中保护黑二兄的安全,平日并未与他深交,亦无需辞行。其余事项我早已安排好,只要他愿意,许帮主可随时带他离开。事后我就挂职辞官,回京复命。” 许惊弦见行云生刹那间已猜破自己的用意,并且行事周详,滴水不漏,亦生敬意,一拱手:“预祝行兄一路顺风。相信日后我们一定会再见,届时无论是敌是友,小弟都会铭记行兄的眷顾旧友之情。” 行云生洒然一笑:“只要不损将军府的利益,我就交了许帮主这个朋友。”深施一礼,飘然离去。 一旁的神秘老人慢慢除去碎裂的布帛,喃喃道:“甚好甚好。此弓韬光养晦数年,当以殓布包裹,以复昔日杀气。” 水柔清望着那逐渐显露出来的弓身,但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轻声问道:“这果然就是当年林叔叔的偷天弓么?” 神秘老人怪眼一翻:“千年桐木的弓胎,大蠓之舌灿莲花的弓柄,此弓名为偷天,如假包换。” “不知前辈如何得来?” “此弓乃蒹葭掌门骆清幽亲手送给我的。” 水柔清大奇:“这是林叔叔所留的遗物,骆姑姑必是极为看重,又怎么会甘心给你?” 神秘老人手抚偷天弓暗赤色的弓柄,神情似倨傲似黯然:“小丫头有所不知,这把弓本就是我兵甲派的神器,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随着他的手指从弓上滑过,隐隐发出龙吟之声,阿义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阿义。” “兵甲派?我曾听林叔叔说过当年铸弓的杜四前辈,正是来自兵甲派!” 许惊弦接口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前辈正是杜四的师弟。” “嘿嘿,小丫头可知那杜四本名杜四两,而老夫大号则为千金。取得就是四两拨千斤之意。”原来这位身携偷天弓的神秘老人,正是当年在吐蕃与许惊弦相识的斗千金。 水柔清心知遇见高人,不敢怠慢:“温柔乡弟子水柔清见过斗大伯!怪不得小鬼头要叫你师叔,我记得那年在涪陵他用过兵甲派的嫁衣神功,因此还惹出老大的麻烦呢。”想到那时两个孩子彼此赌气,与许惊弦在舟中争棋,自己明明必输无疑,许惊弦却故意兑子求和,反倒被自己抓住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却于最后关头主动弈成和局……忆起儿时往事,嘴角不禁噙着一丝暖暖的微笑。 “小丫头好甜的嘴,既然叫老夫一声大伯,便再说个秘密给你听。”斗千金眼光老辣,瞧出两个少男少女间的异样,有意道,“其实你这个小鬼头早已正式拜入我兵甲派门下了,如今他做了裂空帮帮主,老夫的江湖地位可不低哦。” “哈哈,我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会不会有人借机抢他帮主之位啊?小鬼头,你可要好好巴结我才行。” 许惊弦受他二人打趣,闻言唯有苦笑。 斗千金大笑:“一日入我兵甲派,死也是兵甲派的鬼。你小子可休想反悔,别说做了裂空帮帮主,就算做了皇帝,也依然是老夫的师侄,必须传下我兵甲派之薪火,不得有误!” “师叔放心,师侄必不辱使命!”许惊弦含笑伸手,与神秘老人击掌而诺,极为开怀。 事实上斗千金不但是许惊弦的师叔,当日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更以兵甲派《用兵神录》相赠,事后许惊弦用心参详,获益良多,彼此可谓有师徒之实。 兵甲派本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神秘的门派,开山祖师云歧子乃是春秋战国铸剑名匠干将、莫邪之子赤的后人。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规定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唯有炼成神器方可坐上掌门之位。杜四与斗千金多年前因一时不和,分道扬镳,各自隐于江湖,寻找铸造神兵宝甲的材料。 杜四习得铸甲之术,却在机缘巧合下炼成偷天弓,虽因之身亡,亦死而无憾;杜四既死,斗千金反念其恩,化开昔日恩怨。他以铸兵为长,在东海之滨寻到蟾魄之铁炼成显锋剑,并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赠与许惊弦。 杜四弥留之际把兵甲门秘笈《铸兵神录》送交许漠洋,本意是想助他炼制换日箭,许漠洋则传于许惊弦。他阴差阳错成了兵甲传人,亦是造化使然。 而在《铸兵神录》之尾,另附有数页《神兽异器录》,遍述天底下可用于锻造兵器的各种材料的特性,包括传说中的奇禽异兽、名玉精铁等等。而那蟾魄之铁正属其中,在所记载的三十六种神器中排名首位。 “北地之境,紫气呈韵。霓旌羽驾,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连五岳。绀碧入尘,蟾魄堕世。色幻七彩,质胜寒冰。遇水则变,遇风而利。遇敌愈强,遇坚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这一段话正是对蟾魄之铁的描述,许惊弦与斗千金皆熟记于胸,在对战之际同声吟出,竟收攻心之奇效。 “良笔画美人,名器赠明主!”斗千金如研究名画古玩般细细盯着阿义的手,啧啧而叹,“这位小兄弟弓法极好,平生仅见,若是依老夫以前的性子,必是以此弓相送。只可惜,它并非老夫之物,做不得主。” 阿义也不知是否听懂,只是痴痴望着偷天弓:“阿义。” 水柔清不解道:“既然你是兵甲派的人,为何做不得主?” “受骆门主所托,重续偷天弓。然后再交给他真正的主人——”斗千金略停顿一下,目光望向许惊弦,吸一口气,方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换日之箭!” 许惊弦一震,当年义父许漠洋受宁徊风重伤,由媚云赤蛇右使冯破天护送而来,无意间道破自己的身世乃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失踪的亲生孩子。而他的出身之日四月初七,却正是精于命理的巧拙大师算出的明将军一生中最不利的时辰,并于当日悟出偷天弓,绘出图样以备日后炼制。 那一刻,林青才蓦然醒悟:少年小弦,就是他踏遍江湖苦寻不得的换日箭!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原来只要神弓在手,纵然无箭亦可称雄江湖,重要的不是离弦之箭,而是持弓在手的那个人! 苦慧大师临终坐化前道破的“天命谶语”,似乎也已暗示了许惊弦就是日后真正击破明将军不败神话的那个人。 但,这到底是无意间泄露的天机,还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美丽谎言?凭着偷天神弓,许惊弦果然能击败他一生中最大的宿敌么?他无从得知,他只能感觉到:与明将军对决的日子,正在慢慢接近! 重睹偷天弓,许惊弦心中感怀万千,不由暗自感叹。当年暗器王林青、许漠洋、杜四、杨霜儿、容笑风等人按昊空门长老巧拙所留的图样,以巧拙拂尘柄之千年桐木为弓胎,拂尘丝之火鳞蚕丝为弓弦,大蠓之舌灿莲花为弓柄,锁禹寒香之液汁胶合弓弦,再加上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才在笑望山庄炼成偷天弓。可谓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能,弦力极强,能射千步之外。暗器王本是“八方名动”中的一员,但得到偷天弓后武功大进,一跃为江湖上宗师级的绝顶高手,纵横江湖数年未逢敌手。 偷天弓弓弦虽然已断,但当年许惊弦在清秋院书房烧毁《天命宝典》原本时,无意间在《天命宝典》的夹层中找到一卷包裹着十字形木架的织网,后被平惑巧手穿针,解成了一根足有十余丈长的丝线,后以此绣成许惊弦的画像带于身边以解思念,并在九幽府地下黝黑阴暗的山洞中用于牵引。而那卷丝线如今就在许惊弦的怀中,正是炼制偷天弓弦的材料——火鳞蚕丝! 当年参与铸弓的几人中,杜四铸成神弓后被顾清风偷袭,自运嫁衣神功破除禁制,死于笑望山庄;义父许漠洋在滇南被宁徊风暗算,最终逝于鸣佩峰下萍乡城;暗器王林青在泰山之巅会战明将军,招胜身死、弦断人亡;容笑风则在明将军率军南疆的途中,暗中盗取小指挑千仇的佛珠,令媚云教护法依娜布下十毒搜魂蛊害死挑千仇,最终内疚自尽;唯有无双城主之女杨霜儿尚在人世。若想要重续断弦的偷天弓,势必还要去关中一行。 斗千金打断许惊弦的沉思:“嘿嘿,老夫与你分别近一年,却在江湖上听到你许多事情,知闻兵甲派后继有人,甚是痛快,有许多话儿要对你说。不过你还是先去见见你那旧友吧,我们有闲再叙。” 第13章 故人重逢上(3) 第二章故人重逢 地牢旁边,是一间黑色的小屋,门口挂着纯黑色的布幡,上书一个大大的“殓”字,除此更无装饰。 水柔清但觉鬼气森森,忍不住打个寒战,皱眉道:“这个黑二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就不怕死人诈尸?” “黑二本就是名仵作。你莫瞧不起他,此人秉承家学,医术精深,只怕比起景阁主也不遑多让。” 水柔清摇首:“我才不信他比得上景大叔,再说既然是名医,为何不云游天下救治病人,反倒安身于这小地方?” “你当人人都好虚名么?黑二幼时家中不幸,其父因医而遭祸,故立下重誓不再做悬壶济世的名医……”许惊弦一叹,“还记得牢狱王黑山么,其实黑二就是他的同胞兄长,只不过黑山热衷功名,凭医术杀人;黑二却是宅心仁厚,与世无争,甘当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将医术施用于验伤。” “如果他住在这里,想必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为何迟迟不出来相见?” “在黑二的眼里,世人狡诈,他宁可只与死人打交道。仵作的工作虽然令人惊惧,但却是还冤死之人一个清白。恐怕黑二此刻正在专心验尸,魂游物外,对我们的到来丝毫不知呢。” 斗千金挑指赞道:“听师侄这样一说,老夫也想见见此人了。能遵循自己的处世之道,可谓是隐于市的大隐。” 许惊弦苦笑:“我倒怕这一趟反而打扰了他清静,只不过当年他对我有过大恩,若不能确定他的安全,亦难安心。” 叩门无应,许惊弦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打开。水柔清有些紧张,唯恐突然见到血淋淋的死尸,蒙着眼睛不敢看,却又难耐好奇,从指缝间偷窥。 房内却是空无一人,仅有桌椅床铺,以及一些简陋的生活必需之物,却显得格外清洁整齐。在背墙上挂着一面画像,画着一位三四十岁的汉子,额宽颧高,长发深瞳,看相貌应是塞外胡人,画像上并无题字,但画像下的墙角不起眼处设有一个灵位,上面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家兄!”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牢狱王黑山的灵位! 黑二少时家逢不幸,他的父亲尽力医治将死的病人,却因回天乏术,反被诬为庸医投入牢中。其父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死,自此黑氏兄弟流落江湖,虽同样都以医术谋生,但各自命运已全然不同。黑山去了京师,以酷刑逼供犯人而成名,一跃成为“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加入泰亲王一派,直至四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失利,黑山死于乱军之中;而黑二则流落到汶河小城,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平心而论,两兄弟的出路看似毫不相同,其实上都与父亲死于牢狱、家传医术对人体骨骼经络那极深的研究有着莫大的关联。 黑二虽然忠厚老实,天性淳朴,但幼时误诊之事不但导致父亲惨死,他自己也被打伤腿脚,落下终身残疾,只能以木杖代足,所以对汉人怀着极深的成见。即使行云生化名三公子来保护他,黑二却未必领情,所以水知寒定是让行云生将黑山的尸骨带给黑二,以博取其信任。 江湖说到底仍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任那牢狱王黑山曾经在京师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一旦失势身死,最后仍是埋身于一抔黄土之中,终被江湖人所遗忘,而唯有他从不提及的兄弟黑二,才会记得给他留下一个灵位。虽然为防节外生枝不提姓名,好歹能在逢年过节之际送上几炷香。 许惊弦与黑山在清秋院之会上曾有一面之缘,想不到昔日威风八面的“牢狱王”,如今却只化做小小灵位上的“家兄”,不由倍感唏嘘。 除了黑山的灵位之外,房内一如平常,并无仓皇凌乱迹象,显然行云生并未通知黑二许惊弦的到来。在房间右首处另有一扇小铁门,上前一推,却是从里面反锁着,隐隐有血腥气从内传来。 铁门前挂着一根长线,许惊弦知是召唤所用的摇铃,轻轻一晃,只听到似从地底深远处传来铃响,看来这个房间只是黑二平日的居所,铁门后才通向殓房重地。 水柔清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声音?”她半蒙着眼,虽没见到死人,依然觉得心底发毛,大声说话以壮胆。 斗千金在水柔清眼前摇摇手:“小丫头别装了,快睁眼吧,这里没死人。” 水柔清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大叔真坏,明明知道人家是装的,还偏要说破。” 斗千金道:“老夫确是不懂风情,不然也不会孑然一身,终身无娶了。” “嘻嘻,我温柔乡可有许多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好女子哦,大叔要不要入赘我温柔乡啊?哇,若能招来兵甲派的乘龙快婿,堂姐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水柔清口中的堂姐,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 斗千金口中对水柔清说话,目光却斜瞅许惊弦:“我老头子孤家寡人惯了,可不想害人。小丫头想找兵甲派的人当女婿,却似乎找错了人咧。”他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雪亮,早看出许惊弦与水柔清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愫。 水柔清大窘,口中却不服软:“大叔不要胡说八道啦,那个小鬼头早已被我收做帐下小兵,做不得数。” 斗千金一脸正色:“堂堂裂空帮主竟是你的帐下小兵,原来你这小丫头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啊,失敬失敬。” “嘘!”水柔清煞有介事地以指按唇,“本姑娘不喜热闹,所以只由得小兵抛头露面,大叔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好好!老夫答应你。不过你可要乖乖听话,不然老夫就把此消息昭告天下,保证江湖人人都知。” 言罢两人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许惊弦见他二人东拉西扯,相处融洽,不由心头一暖。在这个江湖上,他已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尔虞我诈。但那几个为数不多真心相交的朋友,都是他心中最珍藏的记忆。 隔了许久,又摇了几下铃,才听到一个声音吼道:“谁啊?催鬼么?不许吵着老子,乖乖等着,这一刀若是下错了地方,就让你来帮我缝上!” 斗千金忍俊不禁:“这家伙的臭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小丫头别闹了,不然让你去缝死尸。” 水柔清给他个白眼,却当真不敢再大声说话。 许惊弦听那声音虽是从地底传来,显得闷声闷气,却正是黑二所发出,顿时放下心来,微笑道:“我们就多等一会儿吧。趁此机会,我来讲讲当年认识他的情形。”当下把当年汶河之事细细说出。 往事浮上心头,当年许惊弦总共只与黑二相处了七天,其间除了听到了黑二的家事,再就是摸着死人学习“阴阳推骨术”,似乎全无更多的交流。然而,就是那短短七天的时间,一个生性木讷、沉默寡言的汉子,却与一个古灵精怪,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为莫逆之交,从起初的猜疑到毫无保留的信任,直到最后真情流露,甘愿以命托付。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 正说到给黑二留字辞行,恰逢追捕王梁辰奉泰亲王之命来到汶河,身无武功的黑二与少年小弦并肩相抗,黑二拼死阻拦未果,终被梁辰强行掳走小弦。小弦一路上逃跑无策,百般不服下想方设法捉弄梁辰,在树洞中留下秽物任其自取…… 斗千金听得绷不住老脸,捧腹而笑,水柔清更是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忽听铁门后隐隐传来木杖点地的“笃笃”声,随即铁门一开,一人手持木杖而立,瞅了几人一眼,满脸不耐烦:“你们是谁?找我有何事?” 水柔清本以为定会见到一个满身污垢、臭气冲天的家伙,却不料来人虽然一副胡人的容貌,又身带残疾,颇有些骇人,却是一衣雪白,头发丝毫不乱,全身上下整洁清爽,完全与死尸沾不上半点关系,几乎以为许惊弦找错了人。她不知黑二向有洁癖,每次殓伤后都会沐浴更衣,所以才拖了这么久时间。 斗千金遇人无数,眼光独到,想这黑二每日身处殓房中,只有死尸虫鼠为伴,却能修身养性,自律极严,不由暗赞一声。 未见黑二前,许惊弦尚能按捺住情绪,如今对面相逢,陡然间眼中一热,大叫一声:“黑二叔,你可还认得我么?”他见黑二虽然鬓角多了几缕白发,但精神健旺,目中神采流露,比起当年那颓败模样反倒更显年轻了几分,大感欣慰。 黑二怔住了,喃喃道:“这么多年来,叫我黑二叔的只有那个孩子……你……你是谁?” 许惊弦如今相貌大改,已从当年颇为丑陋的小孩子转变为英俊潇洒的青年侠少,难怪黑二一时认不出来。 许惊弦语带哽咽:“黑二叔,我是小弦啊。” 黑二一呆,定睛细看过来,尽管乍望去与记忆中的印象迥然不同,但眉眼中依稀仍有些当年的影子。 黑二原本冷硬的面容渐渐化开,颤抖的嘴角弯出一线弧度,似哭似笑,蓦然一声大叫:“小弦,真的是你啊,可想死叔叔了……”上前两步,欲要拥抱,却又硬生生停下步来。面前的青年丰神俊朗,隐有一代宗主之气,实与当年那个顽皮可爱的孩子相差太远了。 许惊弦不由分说,一把将黑二揽在怀里:“黑二叔,小弦长大了,我来看你了……”不争气的热泪汩汩流出,淹没了他想说的千言万语。 黑二亦是紧紧拥着许惊弦,喃喃道:“自从那年你被追捕王带走后,过了几天又有京师的人强行把我带到邻县安顿下来,但隔了几个月后我就回到了汶河,因为叔叔一定要留在这里,哪也不要去,就是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一晃五年,我终于等到了你,果然是苍天有眼啊……” 黑二一生凄苦,父亲早丧,兄弟反目,大半辈子几乎都在殓房中,每日只与死人打交道,根本没有任何朋友。而与少年小弦相处的那七天,是他记忆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光,事后百般回想,心中视其若自己的孩子,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他能重来相聚。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心愿得偿,早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许惊弦心知那必是管平派人转移黑二,以防泰亲王杀他灭口,至少这一点管平并未食言。他恩怨分明,承管平此情,暗暗记在心里。 水柔清与斗千金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许惊弦这般忘情,听他叙说与黑二相识的过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何以至此?不过看两人真情流露,亦觉恻然,噤声不敢稍做打扰,唯有阿义惊大了双眼,口中不断念着“阿义。” 或许在外人眼里,两人之间不过短短的七天之缘,但那却如同代表着许惊弦童年时光最后的温暖记忆。 随追捕王到了京师后,由乱云公子设计盗写《天命宝典》,到简歌暗算琴瑟王水秀、卑鄙无耻的高德言落井下石,青霜令使在流星堂布下花月大阵,直至暗器王之死。小弦一步步真正目睹了人性中的尔虞我诈,也从此开始了他艰难的成长岁月。 紊乱激荡的心绪良久平复,黑二拭去泪花,细细打量着许惊弦,露出一抹笑容:“那时的小弦还未到我胸口,现在却长得这么高,也更壮实了。” “我苦于前些年来到处漂泊,一直没机会来找黑二叔,最近方才重归中原。对了,记得曾告诉过黑二叔我的大名,你可听说我现已做了裂空帮帮主?为何不来找我?对了,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 许惊弦将斗千金、水柔清与阿义分别引见,黑二却视若未见,眼中似乎只有许惊弦一人:“哈哈,原来那个什么帮主真的是你啊,才听到这消息时,我可真不敢相信。” 黑二啧啧而叹:“当年的你可是被一屋的死尸吓得魂不附体,何曾想竟然这么有出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我最厌江湖的事,就算确认你是帮主,又何必去给你添麻烦。” 许惊弦柔声道:“未必是怕麻烦。我知黑二叔一身硬气,自视极高,断不肯做那攀龙附凤的事,所以才不肯找我吧。” 黑二大笑:“想不到我黑二这一生知己难求,到头来最懂我的人竟然还是你这孩子。不错,若是听说你有难,我必会千方百计去寻你,替你挡劫消灾,但既然你有了这般成就,那叔叔在心里为你祝福就好。”他这番话虽谈不上掷地有声,却是语出真诚,发于内心。 水柔清与斗千金旁观者清,见黑二虽然相貌凶恶,脾气亦倔,却是知书懂礼,心地善良,皆在心头暗赞。 许惊弦道:“但如今既然我来找你了,可愿随我一起走?至少容我侍奉你安享天年,以报当日之恩情。” 黑二一摆手:“当年之事谈不上什么恩情,只要你有这心意就足够了。我虽不通江湖的事,但亦听人说过那个什么裂空帮是白道的大帮会,处处替百姓着想,决不欺侮好人,只要时时能听到你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事情,也就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许惊弦见黑二不肯跟自己走,计上心头:“行走江湖,免不了动刀动枪,本门弟子时有伤损,还望借黑二叔精湛的医术,助我一臂之力。” 黑二摇头道:“我一个小小的仵作能帮你什么忙?何况当年曾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行医。你不必再说了,能见你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人老了,早已习惯小城的生活,这里就当成是自己的家乡,不想挪地方啦。” 许惊弦见无法晓之以理,只好动之以情:“我自幼父母双亡,扶养我长大的义父业已离世,暗器王林叔叔逝于绝顶,在我心中黑二叔就如亲人一般,还容孩儿多尽一分孝道。” “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布衣,怎可与那些大英雄相比,岂不是辱你名头?嘿嘿,你黑二叔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收留你时也出于一己私念,想来亦是满心惭愧,你能如此对我已足够,日后行走江湖时有空来看看我就好,岂敢奢望太多?” 许惊弦一番好言相劝,谁知却惹得黑二犯了倔性子,左右不肯离去,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服他。只好眼望斗千金,盼他有法子劝得黑二回心转意。 斗千金老于世故,知黑二本性淳厚,心中所思便诉之于口,想法虽与常人有异,却不折不扣是个性情中人,索性实话实说:“你这汉子怎么还不明白?许少侠现在身份已然不同,身为白道第一大帮帮主,那些江湖邪道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既知他当你如亲人,必会借此要挟。你若留在此处,一旦落在敌人手中,岂不是让许少侠缚手缚脚,处处受制?” 第14章 故人重逢下(4) 黑二怪眼一翻:“你当我黑二是什么人?老子别的没有,就有这一身硬骨头。莫说无人找上门来,就算真有,大不了一头撞死,说什么也不会做小弦的累赘?” “嘿嘿,你当想死那么容易?就怕你根本未见过敌人的手段,真的落在他们手里,多得是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二丝毫不让:“嘿嘿,你这老头怕也未见过我的手段,我和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虽然身无武功,但想活就活,想死就死,谁也拦不住我!”他这话倒也不是虚言,凭他黑氏家传的精湛医术,纵然缚住手脚,再点上穴道,也有法子自断经脉。 斗千金不怒反笑,双手一摊:“好嘛,遇上一个比我还倔的主儿!黑兄弟,你脾气虽臭,人却委实不坏。可敢与我去梅影峰上拼酒,就不信你酒量也比我大。” 黑二瞪着斗千金半晌,亦不由失笑:“我看得出老先生也是一番好意,方才言语多有冲撞,尚请莫怪。我人是不离开的,但只要老先生到汶河来,陪你一醉也无妨。”说到底,仍是不肯离开。 斗千金仰天长叹:“你虽是个顽固不化的实心眼,却让老夫不得不佩服。” 水柔清眨眨眼睛,忽道:“斗大伯不必佩服他。依我看,左右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的家伙罢了。” 黑二皱眉道:“你这小姑娘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我有何算计?” “我且问你,你是否真不怕死?” 黑二冷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那也倒是,你父兄皆亡,又身患残疾。若能死了,倒也是一种解脱。” 许惊弦听水柔清越说越不像话,捏了一把冷汗,正想要阻止,却见她暗暗对自己扮个鬼脸,勉强忍住将要出口的话。 黑二面上已隐有怒意,拍拍手中木杖,自嘲般一叹:“姑娘说得确也在理。只不过我见过太多生老病死,亦知人生在世殊为不易,须要死得其所,方才不枉一生。” “哼哼,死得其所!果然被我猜中了吧。”水柔清抚掌笑道,“想你不过是汶河城的小小仵作,根本无人瞧得起你,是死是活都不被人知,如今却有一个天大的机会送上门来……” “什么?” “你口口声声不愿被人说你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所以才不肯随许少侠去裂空帮,那是因为你知道即便去了梅影峰,最多也就被人当作帮主的穷亲戚,表面上敬你一声黑二叔,暗地里还不是嘲笑你?可一旦你留在汶河城被敌人抓住,为不连累许帮主,受尽酷刑后自尽身亡,真就应了‘死得其所’这四个字了。日后江湖上说起黑二来,谁都要挑起拇指,大赞一声义气当头,豪情盖天!” 黑二大怒,一时气得面容扭曲,说不出话来。 水柔清犹不收口:“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啊。生来默默无闻,死后却是风光无比。我若是你,也坚决不肯随许帮主走的。” “气煞我也!”黑二大叫一声,“小弦,我们走!” 许惊弦与斗千金目瞪口呆,万万未料到水柔清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这般心计,看似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收奇效,不由刮目相看。 斗千金大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黑兄弟快快收拾一下,莫忘了给老夫带一块上好的殓布。” 趁黑二去整理的空当,许惊弦忍不住问水柔清:“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水柔清洋洋自得:“笨帮主啊,你不想想他父亲为何自尽?” “那是因为被人冤枉啊。” “他的心结可不就落在‘冤枉’这两个字上?我就偏偏再来冤枉他一遭!” 斗千金哈哈大笑:“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唔,老夫虽无意入赘温柔乡,但我兵甲派却很想招个温柔乡的媳妇呢。” 阿义也不知听懂斗千金的意思没有,只顾兴奋地大叫:“阿义!” 水柔清满脸红晕,啐道:“斗大伯坏死了,不理你。” 许惊弦心口怦怦乱跳,装作未听见,急急别开头转身出门,眼角余光却撇见水柔清对着他的身影吐了吐舌头。 黑二收拾完后,给知县留书一封置于桌上。随即几人离开县衙,先去迎仙酒楼找回马车,斗千金尾随谈刀等人时已备有坐骑,便交给阿义骑乘。 几人出了汶河城,许惊弦与斗千金驾着马车,听到水柔清与黑二犹在车厢中辩驳不休,肚内暗笑。 他们先故意行于官道上,一路留意再未发现有人跟踪。看来经汶河城中这一闹,谈刀等人亦不敢过多逗留。 直到此刻,许惊弦方有机会细问斗千金来此的缘由。 当初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南宫静扉秘密约见非常道“生香”香公子,却被许惊弦与斗千金无意间撞破,缠斗间不料忽生地震,将四人困于山洞,谁也无法出去,迫于形势只好暂时化敌为友。 双方极尽勾心斗角之事,斗千金借香公子之力教许惊弦习得《用兵神录》,领会各式兵器的应用,而南宫静扉却是心怀鬼胎,暗在食物中种下“惜君欢”之毒,将斗千金与香公子迷倒,幸好许惊弦警觉识破诡计,反而将计就计诱他说出当年南宫逸痕于此山洞中悟出青霜令解法的过程,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悟魅图那不可思议的魔力。 最终南宫静扉咎由自取,被雷鹰扶摇啄瞎双眼后掉落悬崖丧命,而斗千金则利用兵甲派铸造之学,将折断的兵刃碎片拼接成一铁鞋,并以此助许惊弦脱离山洞,还将显锋剑相赠。经此一别后,二人直到今日才再度相会。 原来斗千金重信守诺,因用显锋剑斩断香公子奇门兵刃“飞铊”,承诺替他另行打造,故也不害其性命。随后替香公子解开“惜君欢”之毒,却故意假称许惊弦夺去显锋剑,凭宝剑之力与南宫静扉远走高飞。香公子信以为真,反正无法离开山洞,只好静待春暖雪化之际,再做打算。 那山洞本就是当年御泠堂主南宫逸痕留下的秘地,食物储备丰富,倒也不愁生存。斗千金想借机化去非常道对童颜之必杀令,香公子却想探得南宫静扉的下落,两人似敌似友,关系微妙,时而比拼争斗,时而聊天解闷,竟渐起相惜之意,反倒并不急于离开。在这山洞一呆就是三四个月之久。阴差阳错间,也幸好有斗千金缠住香公子,让他无法分身,未赶上明将军出征乌槎之战,不然若是宁徊风等人再添强助,刺明计划也未必会功败垂成。 直到来年雪化,两人方才告别。此刻双方再无敌意,约定斗千金替香公子重造飞铊,半年后在京师碰面。 斗千金遍寻名川,寻找打制飞铊的材料,总算及时完工赶去京师。他念及师兄杜四留下的神弓,当即拜访白露院。蒹葭掌门骆清幽才艺惊艳天下,可谓是世间男子最为仰慕之人,却云英未嫁,唯独钟情于暗器王林青,奈何林青英年早逝,只给她这位红颜知己留下那一把断了弦的偷天神弓。 骆清幽深知击败明将军攀登武道极峰正是林青一生心愿,而最适合接替他完成遗愿的人只有许惊弦。得知斗千金来历后,便请他替神弓续弦,并转交许惊弦。 斗千金对师兄杜四深怀歉疚,接续偷天弓之事亦正中其下怀,当即答应骆清幽的请求。原本打算即刻着手,恰好许惊弦接任裂空帮已在江湖上沸沸扬扬地传开,便改道来到了梅影峰。他不事张扬,所以才留书给许惊弦等他来见。 许惊弦方知原委,心头苦笑:原来前几日在梅影峰上收到的传信竟是来自斗千金。在吐蕃雷鹰扶摇与他们并肩抗敌,显锋剑亦是受斗千金所赠,自己早该想到,却情迷意乱之下错安在叶莺身上,这一路上疑神疑鬼,当真可笑至极。还好那番在客栈中对阿义的自言自语未被水柔清听到,不然必是无地自容。 斗千金续道:“这几日梅影峰人来人往,你易容下山的事老夫根本未察觉,若不是意外发现了非常道的联络暗号,恐怕就与你失之交臂了。” 许惊弦奇道:“师叔如何对非常道这般了解?”随即释然,“是了,你在京师已见过香公子了吧。” “不错。老夫曾与香公子相处数月之久,非常道的联络暗号自然早已熟记于胸。此人虽是个冷血杀手,但与老夫也算有缘,既然答应了送他兵器,只好信守承诺。他见老夫应约给了他飞铊,自是十分欢喜,约老夫在京师逗留了数日,彻夜长谈,引为知己……” 许惊弦知道兵甲派门人一生只铸三件兵甲,那把飞铊必也耗了斗千金许多心血,必是不可多得之物。香公子当是如获至宝,自然也再不会提追杀童颜之事了。不过此人毕竟是敌非友,得此神兵后如虎添翼,怕是更不好对付。这位师叔亦正亦邪,全凭本心行事,倒也说他不得。 斗千金笑道:“不过这小子也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当然不会将非常道的机密随便说出来,但在老夫旁敲侧击下,倒也发现了不少秘密。香公子此去京师,乃是奉慕松臣之命,负责保护一位女人的安全,从香公子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判断多半是慕松臣的相好……” 许惊弦微微一震,吐出一个名字:“天齐夫人!” “哦,原来你认识她?” 许惊弦便把九幽府遇见天齐夫人,并替她化去非常道“误佳期”之毒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斗千金点点头:“不过她在京师却不用这个名字,而是太子府中的一位普通的舞师。老夫好奇心起,偷偷跟踪了她几次,却发现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每隔十二日,她就会去京师郊外一间赌场与人相会。老夫本以为她去幽会老情人慕松臣,还打算跟上去见识一下非常道主的‘胆战心惊’呢,哪知那个赌场看似外表破落不堪,内里却是戒备森严。说来丢人,若非老夫知机,险些就走不出来了,更不知道她约见的人是谁……” 许惊弦听斗千金口中说得轻描淡写,过程必是险象环生。能令兵甲传人大感棘手的处所,绝非寻常:“那个赌场是在什么地方?何人所开?” “赌场在京师北郊,名为‘销金窟’,其主人不详。不过老夫第一次受挫后,越发不肯服输,心想若这女人是慕松臣的相好,光明正大地约会也无不可,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嘿嘿,若能发现有人给慕松臣戴上绿帽子,以此羞辱他亦是美事一桩。暗中跟了那女人十余天后,老夫终于等到她第二次去销金窟,这一次老夫学乖了,只在赌场外远远守候,不管她与何人幽会,就不信能躲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结果……你猜我发现了谁?” “是谁?” “第一个人蒙着面,看那走路的模样,分明像是宫里的人!哈哈,老夫识人无数,自问决不会走眼,当即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方向,哪有女人和太监幽会的?” 许惊弦亦觉好笑:“既然师叔说这太监是第一个,想必还有其余人。” “与那女人一起出来的人并未蒙面,但你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管平!” 许惊弦精神一振,太子御师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人物。如果慕松臣明里与水知寒结盟,暗中却派天齐夫人与太子府来往,将军府岂能坐视不理?不过水知寒岂会任人暗中摆布?一旦东窗事发,绝非儿戏,只怕立时就会引起京师派系的大混战。“管平之策”算无遗策,当然会料到这一点,他敢与天齐夫人公然露面,必定有恃无恐。 斗千金又道:“老夫转念一想,管平这个人也不对头啊,两人同处在太子府,何必来北郊赌场相会?心知必有玄虚,便耐着性子继续等候下去,果然又等到了其他人。” “嗯,还会有谁呢?” “第三个人隔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依然蒙着面,但身形灵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轻身功夫,怕是偌大京师也不出三五人吧……” 许惊弦沉吟:“京师龙蛇混杂,各路高手齐聚,但凭轻身功夫展露头角者却为数不多,莫非是‘妙手王’关明月!?他也是太子系的人……” “不对,你离开京师多年有所不知,关明月已投奔丞相刘远。” 除了太子御师管平,妙手王关明月亦是京师成名以久的人物,由此推想,第一人也绝非无名小卒。许惊弦开始怀疑那太监极有可能是皇宫总管葛公公:“想必还会有其他人吧?” “这个天齐夫人决不简单啊!”斗千金啧啧而叹,“老夫总算没有白等半宿。第四个人与第五人同时出来,亦是蒙面,彼此交谈了几句方各自离开。老夫只听到半句‘我们六人……’,随即第四人已朝老夫的方向望来,立时感觉到此人身怀强大的气场,气度从容不迫,武功高至绝顶,唯恐被其发现,急忙收功不敢继续偷听下去……” 许惊弦一怔,以斗千金的见识,放眼整个江湖,能得他如此赞许的人也是寥若晨星。而在京师里,大概只有将军府的三大高手有此实力。以此分析,明将军胜于霸气,鬼失惊胜于杀气,唯有水知寒似乎更符合斗千金的描述。如此一来倒也合情合理,管平与非常道勾结必是得到了水知寒的默许。 代表将军府的水知寒、代表太子的管平、代表丞相刘远的妙手王关明月、再加上代表当今皇上的葛公公……这四人与代表非常道的慕松臣以及简歌的天齐夫人相约,所图绝非小事。 “老夫静等他二人离去,心想既然说是六人,加上天齐夫人恰好如数。想必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远远跟着那第五人而去,最终眼看他进入了新建成的平西府……” “啊!”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或许斗千金对此有所不知,但他却非常清楚平西府正是桑瞻宇的住处,而那里亦是御泠堂在京师重地深深扎下的一枚钉子。 因白玛落入简歌手中,宫涤尘正怀疑平西府中有奸细,所以才与何其狂等人赶赴京师以察究竟。 但如果这个奸细就是桑瞻宇呢? 继四年前击破泰亲王谋反后,京师几派再度合作,却偏偏没有了逍遥派的人物,更加上简歌与非常道…… 许惊弦心中怦怦乱跳,依这些线索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这是一个专门给宫涤尘与何其狂设下的圈套! 第15章 快活林(1) 章一 渊冰三尺,素雪千里。 茫茫无际的大雪已下了一天一夜,天色已晚,四望无路,然而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的深山里,却还有两个人执著前行。 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年纪,一个背着一把长刀,另一个腰间佩剑。前者一把金背砍山刀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绰号罗幕刀,名叫张亨;后者曾凭着一把宝剑单挑过太湖十二家匪寨,人称任侠剑,名叫李忌。 此刻李忌正与张亨商议道:“张兄,方才遇到的那猎人说,两日前这附近发生过一场雪崩,为求稳妥,我看今晚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反正这里离传灯山庄不远,明日也必能赶到。” 张亨此时也觉吃力,此地不过临近雪崩处,大雪便已盈膝,再走还不知如何,便道:“也罢,咱们先寻个山洞之类可以避风的位置。”说罢刚向前踏了一步,忽觉脚下软绵绵的,他低头一看,险些叫起来,“李兄,你看!” 那层层深雪中居然埋了一个人,也不知已在这大雪里呆了多长时间。那人身上冰冷,全无半点温度,呼吸也是微弱至极。幸而附近恰有个山洞,两人忙一起把他拖了进去 张、李二人常在江湖行走,晓得路数,这人冻得厉害,不能即刻用火取暖,于是他们先用雪用力摩擦他的四肢,再给他灌烈酒下去。良久,那人微微呻吟了一声。二人略放下心来,这才去外面折取枯枝,生了一堆火,又取了些雪与干粮混在一起,用随身带的铁罐在火上煮了一锅米糊。 诸事忙碌已毕,二人又看雪中救出的那人,方才昏暗看不分明,此刻借着火光一看,他们倒都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穿了一身淡黄的春衫,用料虽名贵,却很是轻薄,脚上的靴子也是丝绸所制,被雪水浸得透湿。这样的天气,就是身披重裘也还不足,他怎会这样装扮?再看他脸上,眉眼虽也算得清俊,但实在是瘦得厉害,仿佛一袭春衫裹着一身枯骨,令人惊心动魄。 二人对视一眼,李忌道:“听闻有些前辈高人,内功练到极处,便可不惧冰雪酷暑……”可他一眼看到那人冻得惨白的一张脸,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且不说此人年纪还轻,决不会有这般功力,就算他有这样功力,又怎么会在这大雪中险些冻死? 张亨也是不解,他又见那人佩了一把剑,剑鞘无甚特别,顺手把剑刃抽出,一道耀眼火光霎时充溢小小山洞,夺目光芒几乎压倒一旁火堆。张、李二人同时一惊:“好剑!” 那把剑与一般宝剑不同,剑身隐隐显出一点金红颜色,剑刃上刻着一道火焰暗纹。张亨随意挥动一下,剑光竟将洞中燃烧的篝火斩为两截,两人同时咋舌,这把剑好生了得! 张亨还剑入鞘,犹疑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 李忌摇头:“我亦不知,且等他醒来吧。” 无边无垠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休,张、李二人靠在山洞壁上闭目歇息,直到下半夜,忽听那人发出声响,两人本来睡得也不熟,忙起身查看。 那人已经醒来,神志还算清醒,他扫视周围,勉力道:“可是二位相救?多……多谢……” 张亨忙道:“你且不要说话。”便取了些米糊给他吃,又喂那人喝了些水。 吃喝已毕,那人面上又恢复了几分血色,已不是初见时那等濒死模样。他倚着洞壁坐起身,又郑重其事地向张、李二人再次道谢。 张亨摆摆手:“难道看你一个大活人在雪里埋着不成?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李忌也说:“这位公子客气了,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在下任侠剑李忌,这是在下友人罗幕刀张亨。” 这分明是个最简单不过的问句,那人却神态茫然,随后用力按一按头,道:“对不住……我不记得了。” 李忌一呆:“那,公子家乡何处?为何会在大雪天里出现在这里?” 那人仍是一派茫然:“我……对不住……”他似乎是十分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兄台的这些问题,我竟一个也无法回答,都不记得了。” 张亨不耐:“你都不记得,那你还记得什么?” 那人苦笑:“不瞒二位恩人,不知为何,过去种种,在我脑中竟都是一片空白,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为何要出现在此处,我竟一无所知,我……我也很想知道……”他撑住头,面上的神色极是迷惘。 李忌见他不似伪装,倒也有些同情,便道:“你身上有一把剑,你可还记得?” 那人便拔出长剑,剑光如火,耀人双目。这把剑绝非凡品,但那人看了一遍,仍是茫然。他又翻一遍身上,说来也怪,他身上除了这一把剑,竟然再无他物,就连银两、火石之类的寻常物件也无。 那人也是诧异:“这……” 张亨见他疲惫不堪,便道:“你刚醒来,也不必想太多,先睡一会儿,天明再议其他。” 那人应了一声,实在也是身体承担不住,便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便半昏半睡过去。 他虽睡了,张、李二人可是再也睡不着,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李忌思索了一会儿:“我看他衣着佩剑都不俗,或者……他也是前去传灯山庄的客人?” 张亨想了一想:“这也说得通,他那把剑可真是不错,有这样一把剑的人,也不会是一般人。再说走这条路,前面也只有一个传灯山庄可去,说不定他真是与咱们同路也未可知。照我说,咱们不如就把他带过去,山庄里能人必定多,说不准有人能治好他这个毛病。” 李忌也点点头,他看了那人一眼,压低了声音又道:“张兄,你看他……是真的没了记忆?” 张亨不由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道:“我没看出什么不对。再说就算他是装的,又有什么好处?” 李忌道:“说得也是。”他二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经验可算是丰富,那人一举一动,并不像是伪装,然而不知为何,李忌看那人时,总有一分不安的感觉。 次日清晨,几人醒来。张亨便道:“小哥,我们也不知你是哪里人氏,想去何处,但留在这深山里不是个办法,我们两人要去距此不远的传灯山庄,你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那人犹豫了一下:“多谢两位相助,但不知传灯山庄究竟是何地,我一个外人,又是现下这样,不知是否会对两位造成不便?” 他在这种时刻居然还为张、李二人着想,张亨倒有些感动,道:“不碍事。”又道,“你不知道,这传灯庄主的老庄主黄远达是一位性情豪爽的英雄人物,他的独子黄琦更是江湖上年轻一代剑客中的翘楚。这次我们去传灯山庄,原是参加黄少庄主的婚礼。” 那人略有犹疑:“这般说来,若在下与黄老庄主是素不相识,岂不冒昧?” 张亨摇手道:“不打紧,你没了记忆,说不定本就是前去观礼的宾客。就算不是,黄老庄主是个豪爽大方之人,又兼这婚礼是传灯山庄一件极得意之事,如我二人,不过是与黄老庄主有一面之缘也被邀请过来,你便去了,我想也不打紧。” 那人点一点头,问道:“方才张兄说这是传灯山庄一件极得意之事,不知这话怎么讲?” 张亨道:“这是因为黄少庄主娶的新娘子,你知道是哪一个么?乃是那大名鼎鼎的芙蓉见苏桐苏女侠!”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人,按理来说,这名字一旦报出,必会惹来几声赞扬惊叹,但那人一派不解。张亨一拍头:“倒忘了你全不记得。”便道,“这位苏女侠,剑法高明尚在其次,当年她曾做过一件大大的侠义之事,全江湖都极是赞叹。 “三年前,兵部侍郎夏之扬夏大人被奸党陷害,全家男丁都被斩首,夏夫人与夏小姐则被流放岭南。那奸党端的可恶,竟给夏家女眷定了一个极短的期限,若不能按时到达,便要治罪。她二人是伶仃女流,如何能够准时到?唯一办法,便是行洛水那一条路,可这么一来,便一定要经过快活林。” 那人喃喃道:“快活林……”他双手忽然痉挛似的握紧,指关节都被勒得发白。张、李二人对视一眼,先前无论二人说到什么,那人都无所觉,莫非快活林对于他,曾留下什么深刻记忆?李忌便问:“这位公子,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那人慢慢放松手指:“没有……只是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两位恩人可否多讲些关于这快活林的事?” 李忌道:“这快活林……唉,实是武林里一个最邪恶的所在。”他叹了一口气,道,“这快活林原是一片极大的森林,被一个名叫郁孤鸿的大魔头占据,此人武功奇高,一身赤焰内力更是狠毒残忍。当年武当、少林两派掌门联手,虽打败了他,却也杀不了他,最后只得与郁孤鸿定下协议,从此之后,郁孤鸿不得在江湖上行走,但快活林也自此归了他。”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张亨接下去说:“小哥你想,有了这个条件,江湖上许多作恶多端,又被正道追杀走投无路的大盗恶徒,可不都投入了这快活林里?未过几年,这快活林便成了江湖上第一大魔窟。只是那郁孤鸿还算守约,约束众人不可出林,但快活林位于交通要道,几年来死在他们手下的客商行人也不知有多少。可这时快活林势力已大,江湖人也奈何不得他。而朝廷正与玉京对峙,也分不出兵力制裁,唉!” 这两位闻名江湖的侠客在提到快活林时,不约而同地一并叹气,可见这确实是个令人极为头疼之地。 李忌又道:“正因如此,江湖中人对这快活林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此时为了夏家女眷之事,竟有几位侠客仗义而出,由老侠客欧阳严英带头,又有武当派的凌云双剑云轻、风和两位真人,以及聚海门的临沂三英、崆峒长老华子鸣一同前往。 “临至洛水之时,又有一名叫楚徭的青年剑客加入。因夏家毕竟是两位女眷,男子多有不便,因此芙蓉见苏女侠便慨然相助,后来……”他长叹一声,“那真是惊天动地好一场恶战,后来夏夫人与夏小姐到底安然,但当年护送的九位义侠中,只有欧阳老侠客与苏女侠活了下来……” 李忌慨然长叹,竟说不出话来。反是张亨笑道:“莫要沮丧。去年,夏大人已被平反,这不是好事么?” 李忌也笑道:“正是。这位公子你可明白了?苏女侠做了这样一件大大了不得的事,在江湖上自然极受敬仰。黄少庄主与她早年便定亲,如今终成眷属。黄老庄主自然喜欢,这才打算热闹一场。”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抬头看天,叹道,“只是这忽降大雪,倒是有些不便了。” 张亨道:“可不是,按说婚礼不该是寻那春暖花开的好时候吗?偏定在冬日,也有些奇怪。” 李忌忙道:“休要随便议论。这位公子,这前后情由你已经知道了,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往?” 那人苦笑一声:“也好,眼下似乎我也无处可去,便劳烦二位了。” 三人简单吃了些干粮,那人又恢复了许多,勉强也可行走,李忌分了一件厚披风给他,遮住几分风雪,但鞋子二人委实没有多余。因着这些原因,原本不过是半天的路程,三人却足足到了傍晚方才赶到传灯山庄。 这传灯山庄建于凝碧山山脚,气派巍峨,因为正在举办喜事的缘故,外围张灯结彩,白雪映红妆,美丽中又有一种静雅之感。 张亨急道:“也不知错过时辰没有,快!” 三人疾步来到山庄门口,早已有家丁上前接待。这传灯山庄果然是不同凡响,便是普通接待的家丁,也是神完气足,看样子武功亦是不俗。 张亨不由赞叹一声,李忌心思却要周密些,便笑问道:“黄老庄主果然重视这场婚礼,我看小哥内力很好,竟任这接待之职,真是屈就了!” 那家丁便笑道:“李大侠客气,实不相瞒,小人在山庄里原任的是护卫职务,只因最近传闻有一个人来到凝碧山附近,因此老庄主与少庄主都加强了防护。” 李忌笑道:“众位英雄都来观礼,高手云集,还怕什么人不成?” 那家丁低声道:“不是旁人,传闻是那大盗吴江!” 李忌不由“哦”了一声:“原来是他。” 这吴江乃是江南黑道上的龙头老大,一身邪派武功枫叶冷诡秘阴狠,防不胜防。这人却也奇怪,他一个龙头老大做得好好的,却偏在盛年时辞却高位,孤身一人游荡江湖。因他早年的名声,江湖中人都对他极为防备。若说他竟来了凝碧山附近,那么传灯山庄如此小心防备,确实情有可原。 张亨在一旁问道:“典礼开始了么?” 那家丁笑道:“还没,但是也不过一刻时间了。” 张、李二人一听,急忙将贺礼送上——分别是明珠一对,宝剑一柄,便随着那家丁一并进入。那青年也随着他们一同前行,家丁只当他是张亨和李忌的同伴,也未多问。 越往里走,喜乐声音愈发明显,又走一段,便来到一个极大的厅堂里。这厅堂虽大,然而里面的江湖人物更多,周围又燃了许多火盆,一进去便热气扑面。那青年也除了身上披风,自有家丁接过。 他衣衫单薄,形销骨立,在这喜气洋洋的厅堂里一站真是格格不入。众人也都不认识他,纷纷侧目。那人苦笑,便自动站到一个偏僻角落,厅堂中灯火明亮,只那一角光影寥落,映得那瘦削身形愈发寂寥。 就在这时,细乐又响,一位老者当前带路,正是当年义率群侠救助夏家女眷的老侠客欧阳严英,只见他长须花白,精神矍铄,好一派长者风范。 在老者身后,一对新人缓缓走来。新郎身高玉立,剑眉星目,一身大红的新郎服饰更为他增加了几分英气;新娘子虽然红绸遮面,看不清面容究竟如何,却也可见她喜服下身形窈窕、婀娜多姿。众人不免又是一阵称赞。 传灯山庄庄主黄远达端坐椅上,手捋长须微微而笑,神情甚是快慰。 一个文士模样的司仪便高声道:“新人……” 新人如何,不得而知。那司仪竟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住了口,只因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竟已落到地上,露出一张亦喜亦嗔的芙蓉面。 新娘正是芙蓉见苏桐,她的声音颤抖,双目却紧盯着厅堂内一个角落。 “是、是你吗……” 第16章 快活林(2) 章二 这个变故,令场内之人极是震惊,有人便顺着苏桐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她注视的是灯火阑珊处的一个年轻公子,众人多不认识他,都想这是何人,竟能得到苏女侠如此青睐? 苏桐却不理众人目光与思量,直直地向前走了两步。 黄琦忙道:“桐妹……” 苏桐仿佛未曾听到一般,一双秋水明目只看着那人:“楚徭……是你么?你、你回来看我了?”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低低,颤抖不已。 楚徭?众人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忽有一人道:“那不是当年护夏大人家眷过快活林的九名侠客之一吗?” 这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据说当年九名侠客中,只有这楚徭籍籍无名,江湖中从未听过这一号。” “那又如何,敢闯快活林就当得起个‘侠’字……可是,当年不都说他死了,怎么又活了?” “且等等,你看他那张脸白的,那衣服也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议论不停,黄琦却只听得“楚徭”两字,脸色骤变。黄远达眼神也是一动,忙向欧阳严英道:“老哥哥,这……” 欧阳严英凝目看去,却不由长叹一声,目中神情瞬息万变,良久方道:“竟真的是他。” 这些声音,苏桐一概不理,广袤天地虽大,眼中却只有楚徭一人。她摇摇晃晃地向前又走了几步,忽然晕倒,凤冠委地,华美嫁衣零落尘埃之中。 楚徭坐在传灯山庄特地为他准备的静室里,心下纳闷。 这时他身上穿的,已是黄远达特地吩咐人送来的冬装,温暖舒适,桌上热茶点心一应俱全,那些家丁似是得到了主人吩咐,对他的态度亦是十分恭敬。 这一切,都因为自己是“楚徭”?楚徭看着手掌,那位苏姑娘在见到自己时那般激动,可自己对她却全无印象,实在过意不去。而这么一来,好好一个婚礼竟被自己搅散,他心中更是愧疚。 所以,自己真的是楚徭?可楚徭……又究竟是谁呢? 他努力地回忆着,然而过去种种却如迷雾一般,无论怎么想,依然是一片空白,只有“快活林”三字,仿佛黑暗中的火星,在他脑中一跳一跳,可最终能记起的,却也只有这三个字而已。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叩门,他扬声道:“请进。”却见一个背长刀的中年男子走入,正是罗幕刀张亨。他连忙起身:“张兄,快请坐。”又倒了一杯茶递过。 张亨却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按住他的手:“唉,你是当年义送夏大人家眷的楚徭楚少侠,怎好给我倒茶?” 楚徭诚挚道:“张兄对我有救命之恩,千万不要这般说。”又苦笑道,“说到底,我对自己这身份,仍是没有半分印象,张兄……你可否为我讲讲,楚徭是怎样一个人?” 张亨抓了抓头:“楚徭……我是说你……哎,这么说话可真是奇怪。” 楚徭便笑道:“张兄,你只当现在是与一个外人讲楚徭之事。” 张亨想了想:“说得也是。”便道,“其实楚徭其人,我了解却也不多。江湖上都说,三年前欧阳老侠客原只约了七人护送夏大人家眷,在途中遇到一个年轻剑客,自称楚徭,前来助拳,后来……” 他又抓抓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楚徭笑问道:“后来我便死在快活林一役中了,也不知怎么死的?” 张亨只得点头。事实确是如此,在当年九人中,这楚徭可说是最为籍籍无名的一个,除了快活林一役,简直不知道他还做过什么。 楚徭略有些失望,他原想多了解一些自己的身世,未想张亨也是所知寥寥,但他仍是含笑谢过。 张亨叹口气:“其实我这次过来,倒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他第三次抓抓头,道,“李忌劝我先不必过来,让你一个人安静下。但我还是想过来看看。你大约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就算一辈子想不起来,你也别难受,最多从头再过一次呗。” 楚徭一笑,他听出话中关切,便诚挚道:“是,我一定谨记。” 张亨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又听门外有人道:“楚少侠可在么?”这声音如暮鼓晨钟,正是老侠客欧阳严英。张亨“啊”了一声,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地前去开门。他心想欧阳严英此时前来,必有许多事情要与楚徭分说,便拱手告辞。 欧阳严英进得房间,并未即刻落座,他凝视楚徭半晌,方叹息道:“楚老弟,实未想今生今世,竟还有缘相见。” 他的叹息中,有一种沉重的痛楚,楚徭尽管对前事全无记忆,却仍为之触动。他躬身道:“欧阳先生,请坐。” 欧阳严英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真是有趣,楚老弟,我已听人提到你记忆全失之事,可你方才对我的称呼,竟与三年前初见时,你对我的称呼,一般无二。” 他似已陷入对往昔的回忆:“当时我们已行至洛水之畔,前途茫茫,任谁都知,这一趟后,只怕便有大半人不能归来。临沂三英都换上白色短衣,慷慨高歌,就在歌声停歇时,楚老弟你自水畔蒹葭中站起身,笑道,欧阳先生,在下楚徭,前来相助!唉,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楚老弟,你当时高义,老朽一直铭记于心。 “后来,我们便到了快活林……老朽平生经历无数艰险,却没有一役能与那一战相比。白衣高歌的临沂三英在第一战中就折损其二,余下的最后一位也在第二天惨死在林中机关下;凌云双剑与关西三魔同归于尽,华长老掩护我们度过了第二晚,自己却在天明到来前失血过多而死……”他声音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些事情,楚徭自己虽然一无所知,但听到此处,也不由为之感动,点头叹息道:“真是慷慨悲壮……”说到这里却觉欧阳严英的眼珠一直看着他,眼神中的情绪十分复杂,不由道,“欧阳先生?” 欧阳严英这才醒悟过来,叹道:“楚老弟,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可真如一个局外人一样啊。” 楚徭不知当说什么,最后只得拱一拱手道:“抱歉。” 欧阳严英摆了摆手:“唉,楚老弟你道什么歉。没死,就比什么都好。当年苏丫头虽然也活了下来,可家传宝剑都被生生砍折,我中了郁孤鸿两掌,内力废了十之七八,现在无非是苟延残喘。然而看到你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强。”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唉,毕竟还是年纪大了,啰里啰唆地说了这许多事情。楚老弟,一时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先好好休息。” 楚徭忙起身相送,待到欧阳严英走后,他心绪难定,这温暖舒适的房间一时竟也成了囚笼,索性出去走走。 皓月当空,冰雪在地,空气虽然冷冽入骨,然而对此情境,却也能令人心胸一畅。只是楚徭刚走了没几步,就遇上三四拨家丁,一个个态度恭谨,楚少侠前楚少侠后,楚徭却委实不能适应这等恭维,索性疾行几步,寻了个僻静角落。 这里似乎是个池塘,因是冬日,里面一片白雪皑皑,池塘边有个小亭子,楚徭刚要上前,却见亭中有个窈窕身影茕茕孑立,正是苏桐。他自觉不妥,方退后一步,却听苏桐叫他:“楚徭。” 她的声音清灵脆弱,仿佛一触即折的冰凌,此时退后更不合适,楚徭只得上前,却停留在亭外,行了一礼:“苏姑娘。” 苏桐痴痴地看着他:“你还是叫我苏姑娘……”她凄然一笑,“也罢,总比苏女侠什么的,听着要顺耳许多。” 楚徭略觉尴尬,却见苏桐将他自上到下打量一遍,一直看到他脚下深重的影子,终道:“你、你真的没有死。” 楚徭心中暗想:果然当年那一役激烈惨痛,在这位姑娘心中印象竟这般深刻,便道:“苏姑娘,在下虽然没了记忆,却实在是一个活人。” 苏桐笑了两声:“好,好。”她双目片刻不离楚徭,轻轻道,“这三年,你吃了不少苦吧……我不会再嫁人了。” 听到前半句时,楚徭心中还有些感动,后半句却将他吓了一跳:“苏姑娘!” 苏桐声音轻细,意志却极是坚定:“三年前我初见你时,便知道自己心里再容不得旁人了……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躺在洛水畔蒹葭丛中,吹着一片草叶,态度悠悠闲闲,那时我们正忙着赶路,可我仍是忍不住去看你,想,那是谁家的少年? “后来我们走近了,你从地上站起身,也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和欧阳伯伯说,你要加入我们……你的笑,真好像朗月入怀一般,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眼里,再容不下别人了…… “我自幼与琦哥订婚,我也知道按理而言,我必是要嫁给他的,可我又遇见了你……这三年里,我每一日都生活在地狱之中,几度想要出家,可父亲已老,他几度苦求,我无法,只得答应了……婚事。你可知道为何我要选在这一天?当年你就是在这一天被郁孤鸿带走……可是你又在这一天回来,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她言辞零乱,楚徭只听得面色微红,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情绪萦绕心中。他低声道:“苏姑娘……” 苏桐依旧看着他,头顶一轮高天孤月如冰似镜,映照着亭里亭外两个身影,苏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却似根本未曾看到脚下的台阶一般,眼见就要摔落下去。忽然一条身影跃出接住了她,正是传灯山庄少庄主黄琦。 楚徭甚是尴尬:“黄少庄主,我……” 黄琦却不容楚徭说下去,他盯着楚徭,一字字缓缓吐出,语气之恶毒仿佛浸满了毒液:“你可知,这世间我最恨的一个人便是你。”说罢便一跃而去,只留楚徭怔怔地站在当地。 他是真的怔住了,就算他对情感之事再怎么无所觉,这时也明白过来这苏桐似是倾慕自己,而当年与自己似乎还有一段纠葛,可是…… 可是一个身无长物,又全无记忆的自己,又怎能带给她幸福? 等等,身无长物?楚徭忽然想起,自己却也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还有一把剑。 楚徭拔出那把带火焰暗纹的长剑,这是他身上唯一余存的东西,殷红光芒照映白雪,令人目眩神移。他修长的手指虚虚抚过剑刃,心中暗想:我虽一切记忆皆无,但毕竟是江湖中人,总不成连武功都忘了?而若是能想起武功,能不能……就此想到其他? 他随手挥动两下,手腕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牵引,不自觉地便舞出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自然清扬,似乎一点杀气也无,直欲融入茫茫白雪之中。偏偏他的长剑又是一派张扬肆意,两相映衬,反而对比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待到最后一招,他劲力收拾不住,一剑斜斜挥出,如写意山水,劲道却极是强劲,那白雪铺满的池塘在他一剑之下,竟被从中开出一条道路,一分为二。 有人高声笑道:“好,好剑,好剑法!” 楚徭不觉诧异,他收起那柄剑,凝目四望,却并不见人,直听风声呼呼,却是一个酒坛子掷了过来。楚徭伸手抄过,又闻有人长声大笑,笑声极狂放:“为你这剑,这坛酒便给你了!” 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楚徭见四周唯有雪影树影,却也懒得再找。他顺手启开封泥,一股浓郁酒香便飘了出来。 他举起酒坛,喝了一口,只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极烈又极暖。楚徭拱一拱手,向那不知还在不在的人道:“谢了!” 次日楚徭醒来,因昨夜的醉酒,头还有些痛,奇怪的是,连左肩也一并酸胀疼痛起来。他撑着头坐起身,揉一揉肩,却也没觉什么异样,心道饮酒太多毕竟误事,下次却是要注意了。正想到这里,忽然有家丁急匆匆地进来:“楚少侠,不好了,昨天晚上张亨与李忌两位侠士被杀了!” 第17章 快活林(3) 章三 楚徭倏然站起,面色惨白。 张亨、李忌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二人武功不俗,又身处传灯山庄中,怎么忽然被人杀死?他忙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 那家丁道:“请楚少侠随小的来。” 两人匆匆赶到前厅,只见黄远达、欧阳严英、黄琦等几人都在,又有几位武林名宿与他们一起,但苏桐却不在其中,地上放着两具用白布遮住的尸体,楚徭俯身,轻轻揭开白布,霎时双眼酸涩。 那冰凉地面上躺着的,正是张亨与李忌二人。他二人都是咽喉处有血红伤口,仿佛是被什么灼烧过一般。 黄远达声音颤抖:“今天一早,家丁在沁芳亭里看到了这两具尸体,看时辰,昨日夜里他二人就已被害,而那伤口……” 他顿了两下,祈求似的看向欧阳严英。欧阳严英叹了口气:“那伤口,正是被郁孤鸿的狼山剑所伤。” 在场这些人,除了楚徭,都早已得知此事,然而听到欧阳严英提起时,仍不由个个色变。 武当的逐鹤长老道:“那大魔头不是号称今生不出快活林……” 欧阳严英正色道:“然而他已经出来了!若乘快马,此处离快活林不过三日距离。” 这几人议论不休,惶惑者有之,惊恐者有之。唯有楚徭怔怔站在当场,一滴泪,终是滑落尘埃中。 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张、李二人之于楚徭的意义不同,他二人救了楚徭的命,更是他一片空白的生命中,真真切切关心过他的人。 李忌说:“你先一个人静静。” 张亨说:“就算一辈子想不起来,也别难过,大不了从头来过。” 他的手指不自觉紧紧扣住剑柄,似乎有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中来回穿越,对他叫嚣着:“复仇,复仇!”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楚老弟,楚老弟!” 楚徭身子摇晃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欧阳先生。” 欧阳严英看着他:“楚老弟,我有一事相询,张、李两人是在沁芳亭被杀,家丁说,昨晚他们看到最后一个入沁芳亭的人便是你,不知你可看到了什么异样?” 楚徭这才想起,昨晚所去池塘边那小亭,上面似有一块牌匾写着“沁芳”二字。昨晚他并非最后一个去往沁芳亭的人,但苏桐之事却决不可说,否则不是坏人名节?因此他连黄琦到来之事也没有提,只道:“我在沁芳亭里喝酒,喝了半坛便醉倒,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我便回房歇息了。” 这几句话并无虚假,欧阳严英却皱了眉头,道:“楚老弟,你身体未复,不宜饮酒。” 楚徭道:“无妨……昨夜,我原是闲走到沁芳亭那里,不知什么人掷了一坛酒过来,我便喝了。” 欧阳严英忙追问道:“是什么人?” 楚徭摇头:“不知,既是他好意赠酒,我便喝了。” 欧阳严英不由摇头叹息:“楚老弟,你还是这般随随便便,想做便做,倒不想那人若是想害你又该如何?”又对黄远达道,“黄老弟,我看,咱们先要加派人手搜寻,一旦发现那大魔头踪迹,先不要动手,对待那样一个人,也不需讲什么江湖道义,凑齐人手,群起而攻之就是。另外只怕那大魔头还带来其他人手,因此但凡可疑人等,都不能放过。” 黄远达虽是江湖上一个出众的英雄人物,但不知是不是郁孤鸿到来之事对他刺激太大,竟没有什么主意,只任凭欧阳严英调配。其余人等听了欧阳严英言语,也都道有理。 欧阳严英又道:“再有,便是要问一问山庄里留下的各位英雄,是否知道昨晚到底是何人掷酒,说不定可以由此查到那大魔头的一些线索。” 逐鹤长老犹疑一下:“欧阳,你说那掷酒之人会不会就是……” 他没有说出名字,但欧阳严英已知道他的意思,笑道:“怎么会,若昨晚之人真是那大魔头,他深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先杀楚老弟?” 逐鹤道:“说得也是……”又道,“这般说来,欧阳你却尤其要注意!郁孤鸿深恨于你,你偏又没了大半内力,太危险了。” 听到这里,黄远达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道:“我这就加派护卫到欧阳老弟身边。” 众人正在商议时,忽有一个家丁进来道:“老庄主,顾夫人那里送信来说,她们已至凝碧山附近,大约一两个时辰便可到了。” 黄远达不由顿足:“顾夫人一到,岂不更加危险,唉!” 楚徭不知“顾夫人”是何人,欧阳严英看出他疑惑,叹道:“这顾夫人与楚老弟你也颇有渊源,她便是当年我们一路护送的夏家小姐啊。” 楚徭不由“啊”了一声,其实顾夫人也好,夏小姐也罢,此刻他心中都是全无概念,但这两日里听得多了,不免也产生了几分香火之情。 欧阳严英又道:“夏大人平反后,夏小姐便嫁给了工部侍郎顾言昭大人做继室。她是个念旧之人,因此在得知苏桐成婚后,便说一定要来观礼添妆,只这场大雪耽误了行程,因此晚到了两天……唉,早知如此,真不该让顾夫人也来趟这次浑水。” 黄远达忙吩咐人道:“快去通知顾夫人,叫她千万不可前来!” 家丁还没答应,逐鹤长老已道:“黄老庄主,你这是怎了,顾夫人距离山庄已经很近,若此时回返,岂不是更易被郁孤鸿杀害?” 黄远达叹道:“是我糊涂了。”便加派人手,去迎接顾夫人。 然而直到正午,也没有等到顾夫人。倒是来到传灯山庄的江湖侠客在得知郁孤鸿之事后,有不少告辞离开,对此,无论是黄远达还是欧阳严英都无异议,欧阳严英还道:“走了也好,倒安全些。” 只是这些人中,并没有那赠酒之人。楚徭迷惑不解,他漫步到沁芳亭畔,绕着那池塘走了一圈,可是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心中不由诧异。 楚徭又回到沁芳亭里,地上犹可见血痕点点,他细细察看,心中不由一恸,同时头脑更是一阵疼痛。 他不禁闭上眼睛,扶着栏杆缓缓坐下。他的头痛得厉害,这种痛法,比先前听到快活林这名字时还要严重数倍。一时间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一片黑暗之中,忽然慢慢显出一个穿着火焰一般衣衫的人影,背对立于他面前。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却听得见那人的声音:“你觉得你现在是能活,还是能死?” 那个声音其实算得上清朗悦耳,语气亦是十分柔和,然而言辞之中的恶意却极是深重。 黑暗中又浮现出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竟是自己,身上到处都是刀伤剑伤,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极是冷静:“生死凭天定。” “错了!”那赤焰人影大笑,笑声狂放不羁,“你的生死是由我定。你想活,我会让你活着宁可死了好;你想死……”他继续笑,“我会让你被零敲碎打地慢慢死,一直死上一年。” “生死何惧,不违初心便可。”负伤的楚徭平静地说。 那人忽地冷笑出声,返身扬手一剑,便向那个楚徭劈了过去。 这一剑激荡四野,内力强劲,剑法本身更是桀骜如烈焰升腾一般。楚徭不过远远旁观,已觉周身上下如坠火窟中,眼见那一剑就要劈到那个负伤的自己身上,他忙道:“住手!”同时用力一挣,竟睁开了双眼。 他心中疑惑,那个赤焰人影究竟是何人?更奇怪的是,赤焰人影劈下那一剑与他先前所使剑法全不相同,可不知怎么,竟有熟悉之感。 他犹豫着拔出腰间佩剑,试着如方才那般挥出一剑,竟已得七分神韵,之后他又使出第二剑、第三剑,先前还有几分滞涩,到十招后,竟已如行云流水一般。那把剑本就铭刻火焰暗纹,与这套剑法正是相得益彰。舞到极处,他只觉舞剑的手臂已不受控制,那份狂野炽烈几乎要带着他一同飞腾于天地之间,更有丝丝杀意从他心底升起,似乎若剑不见血,便无法平复。 唔,这也好办。楚徭想着,一剑之下,血花四溅。 他终于停住剑法,只见周遭冰雪竟已融化大半,而他的左臂上也被自己砍了一剑,伤口上有淡淡的灼烧痕迹。 等等……楚徭一怔,这伤口,似乎有些眼熟? 他正想着,忽然有狂放笑声自远处传来,这声音十分耳熟,正是昨天掷酒给他那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种办法止住九霄断最后一剑,有趣,真是有趣!” 随着声音,一个白衣人影自一旁树下飘飘而下,却是个中年文士。他身上只一件白色袍子,但行动自若,并不见丝毫寒意,显然是内功极其高明,已然不畏寒暑。 楚徭上前行了一礼:“多谢兄台昨晚赠酒,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看他一眼:“我?我叫……冷枫。” 楚徭道:“原来是冷兄,本想说一声久仰,无奈我现在全无记忆,不好乱说。” 冷枫被他逗笑:“你这人也忒实在。你就说一声久仰,我还会问你不成?”又诧异问道,“你没有记忆?” 楚徭颔首道:“正是。两天前我被人所救,之前所有事情,在我脑中全是一片空白。” 冷枫上下打量他几眼,却见楚徭一派坦然,眼神清澈,不似做伪,不由拍腿道:“竟有这等事,我原想问你这剑法是从何学来的呢!还有这把剑是从何处得来,你也不记得了?” 楚徭摇摇头:“抱歉,在下实在一无所知。” 冷枫道:“那你对自己知道多少?总不至于你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吧!” 楚徭道:“我虽不记得,却有人与我讲过。” 冷枫道:“那你便把你听到的事情讲讲看。” 楚徭倒也无意隐瞒,便将自己相关之事,除却与苏桐的情感纠葛不曾说出之外,都和冷枫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昨夜冷兄既然也在此处,不知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冷枫先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道:“你这人实在有趣得紧——你除了一个名字,对我了解多少,就这般把你的事情都交代出来?” 楚徭道:“在下以为,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了又如何?” 冷枫笑道:“你倒不怕,你从前曾做下什么恶事,又或你原是我的仇人,我得知你身份后一剑把你杀了?” 楚徭道:“倘若我过去真做了恶事,那冷兄想杀我,乃是天经地义。岂是今日可以瞒住的?” 他眼神一如既往的坦率,冷枫看了他一会儿,叹道:“服了你,你倒说说,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楚徭道:“我本想离开山庄……” 话音未落,就被冷枫截住:“离开山庄?这里认识你的人最多,你倒不想借此找回记忆?” 楚徭苦笑道:“只怕会给旁人添乱。”其实他原本打算离开传灯山庄,主要是因为苏桐之故。他想自己此刻并无一分对苏桐的记忆,又兼身无长物,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其他方面,都无法令苏桐幸福,倒不如先行离开为上。若日后找回记忆,再说其他。 冷枫又看了他一会儿:“先前你说那些话都没撒谎,这一句,倒有些不尽不实。” 楚徭一惊,未想此人这般敏锐,却听冷枫又道:“只是你这人若不想说,只怕我也问不出来,你倒是先说说,现在有什么打算?” 楚徭正色道:“目前打算,自然是为张、李二位恩人报仇。方才问题冷兄还没有回答,不知昨晚冷兄可有什么线索?” 冷枫笑道:“线索,我倒也有一些。但我有一个条件,我想让你以刚才的九霄断剑法,与我比一场剑。你须尽全力,之后输赢不论,我都会告诉你。” 这“九霄断”三字,方才冷枫也已提过一次,楚徭这才知道自己所使这套剑法的名号,隐隐竟也有一丝熟悉感,便道:“好。” 冷枫并未拔剑,他随随便便站在当地,双手负在身后,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楚徭抽出佩剑,心中忽升起一个念头,虽然那“九霄断”是他自己方才使出,但似乎面前这个冷枫的气质,才与那九霄断相符。 他不再多想,右手执剑,一剑如火凤翱天,地上冰雪翻卷一片,直向冷枫而来。冷枫一笑,也不闪躲,直到剑刃已经指向前胸,他身形忽地向左一侧,速度奇快如鬼魅一般,那本是避无可避的一剑竟在瞬息之间被他闪开,随即他食中二指并指如刀,在剑刃上轻轻一搭。 说来也怪,只这轻轻一搭,楚徭便觉一阵严寒从剑刃上传递过来,先前那火焰之力全没了去处,真好像劈开两片顶门骨,倾入一盆冰雪来。他连退几步,勉力握剑才未使长剑脱手。 要是换在平常,一招已败,楚徭自然就已认输,但冷枫先前曾说“须尽全力”,楚徭便握紧长剑,连环十字挥出。论到他的内力,自然远不及冷枫强盛,但这两剑速度奇快,因是十字相连,更将四面八方死角一并封上,灼烧热力笼罩四方。 冷枫不由点一点头:“以速度补内力不足,也还不错。” 一句未了,他已腾身而起,长衣随他身形飞舞,直若白色巨鸟腾飞于空。随着下落之势,冷枫右手轻轻一按楚徭左肩,一触即分。按理而言,这轻轻一触决不会给人任何伤害,然而楚徭却再次感觉到方才那等酷寒之力,较之前番甚至更加鲜明。 这是什么内力,怎么如此诡异了得? 然而此刻楚徭却也不及多想,他借着冷枫下落之势纵身一跃,身形更在冷枫之上,随即双手握剑,向下疾劈!这一剑非但是双手持剑,更借助了自身体重的力量在里面,威力远胜之前两招。冷枫唇边也不由微露笑意,大有赞赏之意。 然而这一剑究竟冷枫会怎样接,能不能接得下,却是不得而知。因为就在楚徭使出这一招时,池塘对面有人怒喝道:“九霄断!那是郁孤鸿的九霄断剑法和他的狼山剑!” 第18章 快活林(4) 章四 楚徭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上劲力霎时卸了,冷枫却也没有追击,只抱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池塘对面站着几个人,黄远达父子、欧阳严英以及武当派的逐鹤长老等人都在其中,一个个面上神情又是惊讶,又是疑惑,隐隐还有三分恐惧包含其中。 狼山剑?九霄断?楚徭茫然抬起左臂看了一眼,方才舞剑到极处,已无法停止,不得已之下他砍了自己左臂一剑,当时觉得这伤口似乎熟悉,因冷枫忽然到来便没再多想。然而这时他忽然想起,那伤口处的灼烧痕迹,与张亨、李忌二人的伤口,竟是十分相似。 那池塘本不大,而几人都是武功高明之辈,此时已经赶来。欧阳严英神色尤其不好,他指着那柄狼山剑:“楚老弟,郁孤鸿的狼山剑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楚徭怔了一下,他拿起那把自他在雪夜中醒来便伴随身边的长剑:“我并不知道它是狼山剑。” 欧阳严英盯着他的眼睛:“是,我们一开始也没想到这是狼山剑,原本的狼山剑剑鞘富丽堂皇,上面镶嵌着九枚大小不一的红宝石,可你拿的这把剑剑鞘却十分寻常,因此就连我也一时没能察觉到……”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锐利,“楚徭,你为什么要拿着伪装过的狼山剑进入传灯山庄,又为什么,你竟然会使郁孤鸿的独门剑法?” 这两个问题极是尖锐,而黄远达等人看向楚徭的目光,也变得冰冷。 楚徭怔了一下,尚未回答,忽有人急匆匆赶来:“庄主,顾夫人已到了!” 黄远达忙道:“顾夫人怎么这时才到?人在何处?快带我去迎接。” 那人不敢抬头:“庄主……顾夫人一行的马车被发现时,顾夫人倒在车中,已……已死了。” 黄远达大惊失色,退后两步,身子都在打颤:“顾夫人是诰命,这可要闹出大事了!是怎样过世的?” 那人道:“顾夫人是被一剑刺在前胸而死,伤口上好像被火烧一般,看尸身状况,遇刺时间只怕不超过一个时辰。” 黄远达又是一颤,随即一脸白胡子几乎都要翘起来,他怒指楚徭道:“之前一个时辰,你在哪里?” 这话里的意味,竟是已将楚徭当成了嫌疑人。楚徭道:“一个时辰内,在下一直在这沁芳亭处,这位冷枫冷兄可以作证。” 之前因为九霄断与狼山剑惹人注目,冷枫反而被晾在一边,此时几人都看向他,逐鹤长老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失声道:“你……你是?” 冷枫耸一耸肩:“你倒不认得我?”态度十分轻慢。 逐鹤怔了怔,忽地出手如电,一招流云掌向冷枫前胸袭去。流云掌本该是意态悠然,逐鹤这一掌却极是狠戾。冷枫哈哈一笑,伸手一拂,触及逐鹤手掌边缘。逐鹤只觉一股冷锐劲力从被触及之处传来,直击心脏,半个身子都因此一麻。他连退几步,方才止住身形:“吴江枫叶冷,你是吴江!” 这名字有些熟悉,楚徭想了一想,方才想到他们初来传灯山庄时,曾见山庄内守备森严,道是大盗吴江来到凝碧山附近……原来是他! 逐鹤目眦欲裂:“吴江,当年你与我师兄林真人比试,害得他一身武功尽废,从此成了废人,此仇不共戴天!” 吴江满不在乎地笑道:“江湖比武,哪个不是生死由命?你想报仇?可以,来啊!” 逐鹤哪经得起他激,拔出长剑便刺了出去。吴江轻轻一跃,身形已在数丈之外,犹向楚徭笑道:“你这人有趣得很,下次再来找你。” 逐鹤与吴江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剩余几人的目光,再度回到了楚徭的身上。黄琦拔出腰间长剑,指向楚徭:“姓楚的,你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快活林?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 黄琦的指控更为直接,楚徭的态度仍是平静:“不是我。” “不是你?”黄琦冷笑,“你没有杀顾夫人?因为刚才那个人作证?笑话!谁不知吴江与郁孤鸿原是同门师兄弟,他们二人的枫叶冷与九霄断两门邪功外表不同,却是同出一源!你还想让吴江给你作证,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哈!” 楚徭这次倒是有些吃惊,他并不知吴江与郁孤鸿同出一门之事:“黄少庄主若是不信,在下也没有办法。能为在下作证的人,也只有刚才那位吴先生一人,昨晚掷酒之人,也是他。” 黄琦哈哈大笑:“也就是说,你连一个靠得住的证人也没有?就这样你还要抵赖,你是不是还想说,你用的根本不是九霄断,拿的也不是狼山剑?可惜!就算我们不认识,欧阳伯伯当年一路闯过快活林,他却是认识的!”他冷笑着一剑刺出,“你若硬说不是,不如再使一剑,让大家看看!” 黄远达与欧阳严英同时道:“且慢!”他两人年纪既长,也较为老成持重。但黄琦出手如电,二人阻拦不及,无奈下楚徭只得举剑还击,一剑如白云横越碧海蓝天之上,端的是写意舒展至极,却不是方才九霄断的剑招。 楚徭不敢。 九霄断用到极处,必当见血,黄琦与他无冤无仇,又涉及苏桐之事,楚徭不愿伤他。 黄琦却冷冷哼了一声:“这不是九霄断,你何必遮掩!”又是连环三剑刺出,速度奇快无比,每一剑皆指向楚徭身上要穴,速度虽快,精准处却是半分不减。黄琦素以年轻一代剑客翘楚著称,果非浪得虚名。 这三剑已然招招是杀手,楚徭一个铁板桥险险闪过,站直身子又道:“黄少庄主,先不要动手!” 黄琦哪里肯听,三剑被楚徭避过,怒火更炽,剑势连环,如暴雨倾盆,正是传灯山庄家传的一套轻雷剑法,乃是他最得意的本领。这套剑法统共四十九招,速度奇快,正应了那句“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不过片刻,一套剑法已经将将用完,楚徭左避右闪,实在逼不得已时才还手一两招,直躲得极是狼狈。 眼见轻雷剑法已将使尽,这最后一招,原是直点对方咽喉,但黄琦却做修改,剑锋由咽喉扫过楚徭左肩,更增凌厉之势。楚徭虽勉强躲开要害,但到底未曾全部躲过,黄琦剑风在他左肩一撩,厚重冬衣尽数被削开,可见这一剑实是内力十足。 黄琦忽然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楚徭道:“你……你……” 先前他寻楚徭动手时也未曾如此,楚徭不免诧异,却见黄远达、欧阳严英等人也都紧紧盯着他左肩,只听欧阳严英长叹一声道:“楚徭……你……先前你虽用了九霄断与狼山剑,我总想这其中尚有隐情,然而你身上竟有魔纹!” 楚徭全不知“魔纹”是何物,他自己也无法看到,只见这些人看他的眼光都已极是难看,欧阳严英拔出佩剑,却被黄远达拦住:“你内力丧失太多,我来!”然而未等他出手,身后另外两个中年刀客已经拔出长刀,双刀齐向楚徭头顶劈去,“快活林的妖人,受死!” 黄家父子这时也双双上前,欧阳严英手按剑柄,长声叹息,欲进又退,只道:“怎会如此!” 被四名一流高手围在正中,楚徭又不愿全力还击,不出片刻便落了下风,这四人对他步步紧逼,竟是一副要将他格杀当场的架势。无奈下,他握紧狼山剑,九霄断展手而出,赤焰如风,几人慑于当年郁孤鸿名声,竟然同时退了一步。 “我并没有杀人。”楚徭沉声道,“还请诸君信我。” “如何信你?”黄琦扬声道。 楚徭手一挥,狼山剑在空中画出一道血色弧线,直直插入池塘残雪之中。 “凭此。” 这个举动出人意料,那两名中年刀客对视一眼,表情似有所动。欧阳严英叹道:“我实不愿相信,你竟……也罢。” 楚徭躬身行礼:“还请诸君调查。” 黄琦冷冷哼了一声,“也好。”他上前两步,“我便信你!” 最后一字出口时,楚徭忽觉肋下一凉,他愕然低头,却见黄琦的佩剑已插在自己身上。那年轻剑客面上全是怒意,把剑一拔,鲜血“嘀嘀嗒嗒”直落下来:“身有魔纹之人,如何信得!”他随即向身后道,“莫听信这妖人鬼话,谁晓得他除了狼山剑,还有什么魔功,先拿下他再说!” 冷锐刀剑,一同向楚徭身上袭来,这岂止是拿下,简直是要把他格杀当场的劲头。而方才黄琦那一剑刺得极深,楚徭重伤之下,闪避更难。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然一阵烟雾升起,众人双眼被迷,难辨前路。楚徭只觉一个人抄起了他,已离开沁芳亭畔。 那人轻功甚好,纵是带着一个人,仍不减半分速度,他又似对传灯山庄十分了解,一路行走避开几拨人马,沿一处角门来到山庄外面,寻一个隐秘角落,这才放下楚徭:“你快走吧!” 尽管伤口疼痛不已,楚徭却仍是勉力站直身子,拱手道:“多谢。”抬头时却是一怔,只见面前是个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大半,盯着他的眼神很是严厉。 “我是阿桐的乳母。”她的语气硬邦邦的,“我原不想救你,可阿桐若知道你死了,定要十分难过,因此也只得帮你一次。你现在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给阿桐添麻烦。”说着掷给他一个包裹,“这是阿桐给你准备的,还不快滚!” 说罢,她径直越墙回庄,不给楚徭说一句话的余地。楚徭咬紧牙关,打开那包裹一看,里面尽是伤药、火石、干粮等必备之物,又有一领厚重披风御寒,心里极是感激,然而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他疾点几个穴道止血,简单裹一下伤口,匆匆向凝碧山而去。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仿佛一道厚重而轻柔的帘幕,将整个天地笼罩其中,也亏得这场大雪,后面的追兵一时才没能找到楚徭。 他依稀还记得来时的道路,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发现面前山洞似乎很是眼熟,再一细看,可不正是前两日张亨、李忌二人救他的地方。 楚徭苦笑出声,原来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里。 他来到山洞里,拾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方才因一路奔驰,简单包扎的伤口再度裂开,他便打开那包裹,想再取些伤药。谁知这次打开仔细一看,却见里面还有个小小的朱丝格本子,不由拿出,借着火光细看。 上面字迹娟秀,但颇有些零散,似乎只是信笔所书,有些地方更氤氲开来,看墨痕并非最近书成,倒像是已有数载光阴。 楚徭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道:“庚辛年九月十一,欧阳世伯相约,护夏大人家眷至岭南一行,夏大人蒙冤受屈,天下皆知,家眷何辜,义不容辞。” 楚徭忽然明白过来,这应是当年苏桐对快活林一役的记录,心下不由一动,仿佛有一条蜿蜒小蛇钻入他脑中,隐隐触动着当年的回忆。 似有所动,却又似一切仍不分明,他深呼吸几次,揉一揉太阳穴,又向后面看去。 “十月初七,见夏家眷属,夏夫人虽遇大难,温婉不减,随和可亲。夏小姐惜余有闺秀风范,然决断更胜其母。” 看到这里,楚徭暗想,这位“夏惜余”当就是今日被杀的那位顾夫人。自己当日应也见过她,可叹这位夏小姐逃过快活林一劫,却终是殒身于传灯山庄,心中不由叹息。 这一段之后,又有一行小字,道是:“夏小姐身畔,又有侍婢名翠柳者跟随。当日夏家遭难,翠柳因出外采买,逃得一难。然在得知旧主消息后,仍不辞千里,跟从身侧,可见奴仆之中,亦有义烈之人。” 楚徭点了点头,却见下一页写的是:“十月十七,洛水之畔,逢楚徭。” 骤然看到自己的名字,楚徭不由吃了一惊,这一页却只写了这一行字,下面有一行字原被抹了,仔细看去,模糊看出“卧如玉山将倾,笑如朗月入怀”几字,楚徭脸一红,便翻到下一页。 “十月廿九,入快活林。”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看得楚徭心中为之一惊。 “林中凶险,远胜吾等先前所想。凌云双剑武当高足,竟折于首战,血流四野,观之惊心怵目。然形势所驱,竟不得为二人收敛尸骨,心中痛楚难当。” 楚徭心中又是一动,方才那抹若有若无的回忆似乎更加分明,仿佛有什么不对,然而不对之处,又究竟是什么呢…… 第19章 快活林(5) 章五 楚徭原本还想继续看下去,然而他奔波半日,又身负重伤,实在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他收起那个朱丝格本子,重新包扎一下伤口,在火堆边蜷缩着躺了下去。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绿色森林。 那片森林无边无际,似乎每一片树叶,每一条藤蔓都有着蓬勃自在的生命力。然而不知怎的,那份生机中却又蕴藏着一种咄咄逼人而不怀好意的味道。 他执长剑,立于碧绿藤蔓前,藤蔓上有含笑声音传来。 “除了那些商贾平民,好久没有来闯快活林的江湖人了,看你年纪轻轻,武功如何?” “平平。”他平淡地说。 “哦,平平。”那个声音笑得很开心,“我们最喜欢欺负武功平平的人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响起,在那藤蔓上竟然跃下七八个人,手中兵器不一。 那含笑声音再度响起:“兄弟几个,这小哥说他武功平平,咱们把他一刀刀剁了吧!” “好!” 楚徭一人独战近十名对手,而他的同伴也并不比他轻松。芙蓉见与欧阳严英紧紧护着马车,车中的三名女眷缩在一角。她们虽然从未经历过这种血腥场面,也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还能不言不动,并不给外面的人添乱。 崆峒长老华子鸣当先开路,一柄阔剑虎虎生威,身上剑刃上满是血迹,真是所向披靡。临沂三英则与关东三魔交手,恰打了个旗鼓相当。 然而最凄惨的却是凌云双剑,他二人不慎中了林中机关,身受重伤,只是一时未死,林中其余人等竟以刀剑批削其肉,竟是活生生地将他们凌迟处死。 欧阳严英等人都极是愤慨,然而此时各自对手都是极多,救助不能。此时华子鸣一声大吼,虎口震裂,竟将对手生生劈成两半,他面前其余人等慑于这老者之威,连退数步,华子鸣喝道:“快走!” 这是唯一一个机会,欧阳严英是一队首领,心似明镜,尽管此刻抛下凌云双剑太过不忍,但二人伤重,丧命不过是片刻之事,真若上去救人,搭上的却是所有人,一咬牙,一剑一掌逼退面前敌手,喝道:“走!” 马车碌碌,向前行去,楚徭原是断后,他剑法虽走轻灵写意一路,但逼到极处,却亦是威力不小,一式剑法如骤雨打新荷,周围五六人都被击中穴道,纷纷倒地。此时他距离马车已远,苏桐急道:“楚徭,快过来!” 楚徭却未曾上前,反而一跃向后,苏桐急得跺脚,却见楚徭一跃来到凌云双剑面前,几剑逼退快活林中人,凝望两人眼睛:“得罪了!” 那二人已知他的意思,却说不出话来,勉强用唇形做出一个“多谢”的表示。楚徭不再犹豫,两剑挥下,正中咽喉,霎时血花四溅。 楚徭自入快活林以来,尽管逼退众多敌手,却未杀一人,而首次死于他剑下的人,竟是凌云双剑。 那一日重重围杀之下,他们终于进入了快活林。夜晚,众人休憩时,欧阳严英道:“快活林前段人数虽多,但并没有什么了得高手,只是仗着机关犀利才……唉!” 他想到凌云双剑,不由长叹一声,但此时不是慨叹之时,他续道:“那些二三流的人物,都聚集在前面,真正的高手则在林中。快活林的规矩是,谁的本事高,谁占的地盘就大,所以咱们再往前走,不会如开始一般遭到围攻,但所遇高手,只怕也会愈发了得。” 众人皆颔首称是,只有华子鸣一语不发。欧阳严英诧异道:“华老弟?” 华子鸣苦笑道:“不瞒各位,我有一个师弟,昔年也是崆峒长老,传闻也入了这快活林。” “华子淇?”欧阳严英诧异道。他自然也听说过这人,此人不但是崆峒长老,还是华子鸣族弟,后来却欺师灭祖,杀死华子鸣恩师后叛逃师门,却原来竟在快活林中。 华子鸣叹道:“实不瞒诸位,我这次来,实也是夹带了些私心,护卫夏大人家属是其一,其二,实在也是想找到他报恩师之仇,实在惭愧。” 欧阳严英一时无语,当日里华子鸣以崆峒长老之尊,愿意前来护送,他自然十分高兴,但却没想华子鸣还有这样一番想法。楚徭却笑道:“无论怎样,其结果是华长老前来相助,这不是很好?” 他声音清朗,笑容自然,苏桐原是目光不离火堆,终于忍不住,看向他的笑颜。 然而次日他们却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华子淇,那一日里他们连续遭遇三名高手,这些人放到江湖中,个个都是名动一方的人物,却全无讲究江湖道义之举,偷袭、下毒、不一而足。 临沂三英中的一人当场身死,另一人重伤,到了夜里,终因失血过多过世。 夏夫人已吓得手脚发软,一直留在马车里动弹不得,夏惜余小姐虽是深闺女子,到此时反倒有坚毅之气。她也不避男女之嫌,带着小丫环翠柳帮众人裹伤,又侍奉母亲,十分周到。众人看了,都不由佩服。 夏夫人却将夏惜余召至马车里,低声道:“你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儿,何必和那些男子混在一起?全不顾一些名节,尤其是那个楚徭,他虽生得好,但……身份不同……” 她说得婉转,但夏惜余自然晓得其中含义,她涨红了脸:“母亲何出此言,这是生死关头,必得互相扶助才是,女儿心中并无其他念头。” 夏夫人叹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这时不同,只得闭口不言。 她母女在车厢中这几句对谈声音压得低低,只道外面人都听不到,然而这里几人无一不是高手,哪有听不清的道理?多少都有点尴尬,唯有当事人楚徭神色不变,他静静坐在一边,随手摘了一片草叶,放在唇边细细吹奏。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是这般,在洛水畔吹着叶子。”不知什么时候,苏桐走了过来,她背对着月亮,看不清她的神情。 楚徭徐徐起身,笑意清淡:“苏姑娘。” 月光映上他疏秀眉眼,苏桐忽觉眼中酸涩,这是明日便不知自己生死如何的旅程,然而她甚至不如夏惜余,面对楚徭,她竟不能说出第二句话。 她是自幼订婚,未婚夫乃是传灯山庄少庄主黄琦,二人门当户对,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第三日,临沂三英中最后一人战死。 第四日傍晚,在众人以为已经平安时,华子鸣长老遇到了他曾经的师弟。 那一战真是惊心动魄,华子鸣身为崆峒长老,剑法之高,内力之深,就是欧阳严英的武功也不如他。然而这几日下来,一路奔波,他身上也受了不少伤,华子淇却是以逸待劳,又占地利。百招之后,华子鸣竟然抵挡不住,身上连受两处剑伤,深可见骨。 那时华子鸣亦有许多选择,他可以叫欧阳严英等人一起出手,也可暂且不打这一仗,甚至连华子淇当时都已收剑,冷笑道:“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弃剑认输,我便放你们这一群人过去。” 华子鸣却只是冷笑,此时他原站在华子淇对面,便转过身去,道:“也可考虑……” 他把后背这等全无防范之处都露给华子淇,对方自然没有防备,却不想华子鸣忽地一剑从自己小腹刺入,华子淇猝不及防,前胸中剑:“你……” “一起死了吧!” 凌云双剑死于楚徭剑下,临沂三英其一死于紫微剑魔手中,其二死于催云掌下,其三重伤不治而死,崆峒长老华子鸣与叛门弟子华子淇同归于尽。同行九人,到此时已失三分之二。 然而下一日,他们就可以出快活林了。 楚徭忽然睁开眼睛,他生起的小小火堆已经燃尽,只有灰烬中残存的几点火星还在轻轻扑闪。 洞外似乎又下了雪,他几乎可以听到雪花静静落地的声音。 天地万物一片静寂,而他的脑海中,亦是一片清明。 之前听欧阳严英讲述前事,自己全无反应,而在看到苏桐笔记后,方才激起往昔回忆,原来如此。 前缘往事,原来如此。 有清淡的香气飘入他鼻端,飘飘荡荡,似有若无。他看到面前有个缥缈而窈窕的身影,似远还近,影影绰绰。 “是你吗?”他低声问。 那身影轻轻点头。 “谢谢你当年的笔记,我记起了许多事情。” 身影又轻轻摇头,似乎是在说:“不必客气。” “然而最后一日发生的事情,我还是有些记不分明……”楚徭说,“我记得,最后一日极为平静,整个白天都没有遇到什么人,后来,我们已经看到了快活林的边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而那时,一道火焰一般的身影忽然从密林深处一掠而出,那是郁孤鸿。他一掌打到了欧阳严英的身上,那一掌打得极重,后者当时便吐了血。郁孤鸿却不肯罢休,竟以同样的招式又打了一掌,烈焰内力更胜之前。欧阳严英不能闪躲,内力当场被废了十之七八,再无力站起。” “是。”那身影轻轻颔首,“之后郁孤鸿拔出狼山剑,在剑刃上轻轻一弹,火焰光芒迸射,胜过了天畔的夕阳。他说,这还是第一次,竟然有人差点闯过了快活林,真有意思。他是笑着说的,可是那时我看了他的表情,竟比什么都要害怕。 “那时我不敢上前,是真的不敢,我拿着剑,紧紧地护在马车旁边,我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我要守护夏夫人和夏小姐。可我心里知道不是,我是害怕,我握剑的手都在发抖。我只抬头看了郁孤鸿一眼,就再不敢看他,他长得很是俊美,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他比魔鬼还要恐怖。” “这不是你的错。”楚徭开口安慰,“郁孤鸿一代魔头,你有惧意也是正常不过。” “可是你……”那身影轻轻道,“你冲上去了。你和郁孤鸿对招了一十三剑。第十三剑上,你被他一剑斜挑,飞了出去,却以剑拄地,又站了起来。郁孤鸿笑着上前,一剑刺到你左肩上,你还没有站直就又被击倒,却借机一剑挥出,那大魔头的左腿竟被你刺出一道伤痕。 “你被打倒了三次,又站起三次。到最后一次时,你终于再也站不起来了,单膝跪倒在地,我……”她声音哽咽,极是痛苦。 楚徭伸手阻止:“不要再说了。”他声音温和,“我已经都记起来了。” “你……” 楚徭微笑:“听了你说这些,最后一战的事情,我也记起来了。” 那身影已带了哭音:“不,你不知道,当时……” “当时我只是无法起身,并没有如你们所想的那般晕倒,当时发生了什么,我都是清楚的。” 那身影极是诧异,她终是哭泣出声:“你竟不怨我……怨我们……” 楚徭的手缓缓滑落,尽管他的手与那道身影尚有一段距离,然而隔着火光看去,却仿佛他轻轻抚摸过那身影的脸庞:“生死面前,人人皆有自己选择,若是为旁人,我并无资格代其发言;若说为我,我并不怨。” 那身影看着他,一滴珍珠一般的泪水缓缓滑落,仿佛鲛人泪化为珠:“我……你……” 她终于不再开口,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楚徭蒙蒙眬眬地再度睡去,这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火堆已经彻底熄灭,再不存一丝火星,空气中隐隐有一种夹杂着清冷的香气,却不知是否是昨夜那人留下? 楚徭慢慢起身,走出洞外,却见远处一簇红梅开得正艳,白雪红梅,更映衬得这天地仿佛琉璃世界一般。他忍不住向那梅花处走了几步,意图看得更仔细些。 然而就在这时,一簇剑光忽地自梅花后飞起,矫捷如飞鸟游鱼。事出忽然,楚徭身上又带伤,难以躲避,他心中暗想:难道我今日要死在这里不成? 就在楚徭遭受危险的同时,传灯山庄中,也发生了巨变。 因顾夫人之死,传灯山庄不得不暂时为她布置了一个灵堂,又派两名家丁前往把守。而因山庄连续遭袭,那两名家丁一夜里都是紧张至极,直到临近天明时,才勉强打了个盹。 东方发白,一名家丁先醒过来,伸了个懒腰,一看身边同伴也睡熟了,这却与传灯山庄的规矩不符,正要唤他,忽然听到灵堂中有奇异声音,他细细一听,额角都流下汗来,用力一推同伴:“你、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同伴被他推醒,还在茫然,过了片刻清醒过来细细一听:“棺材……棺材里有声音!” 第20章 快活林(6) 章六 这势在必得的一剑到中途,却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 拦住这一剑的那个人,只用了两根手指,剑刃上却霎时漾起一阵冰霜。偷袭那人惨叫一声,倒飞出去,连人带剑一起摔落地上,勉强爬起后连剑都不要,匆匆便跑远了。 一个白衣男子潇潇洒洒现于楚徭面前:“又见面了。”正是吴江。 楚徭注视的却是方才逃走那人身影:“那是……逐鹤长老?” “是啊。”吴江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这人哭着喊着要为师兄报仇,在我后面追了一天。哦,倒是连累了你,他大概以为你和我是同伙,一时又杀不了我,柿子挑软的捏就挑上你了……你看他干吗?他偷袭你,我正好偷袭他,现在这人和他师兄一样武功都废了,我又没杀他。” 楚徭摇摇头,不作评论。吴江对他倒很有兴趣,他上下打量楚徭几眼:“狼山剑呢?” 楚徭答道:“留在传灯山庄里了。” 吴江奇道:“留下了?欧阳那几个人凭一套剑法,一把剑就认为你和郁孤鸿勾结?真正有趣,我是郁小子的师兄,我都没信呢,他们倒信了?” 楚徭语气平淡:“据他们说,我左肩上有魔纹。” 所谓“魔纹”,吴江自是晓得其中意思。据说凡是投入快活林之人,肩上都要刺一个文身,上绘蛟龙噬人之图形。说是这般说,但江湖中人肯闯快活林的本来就少,闯了快活林又活下来的更少,因此见过这文身的人却也不多。 但当年护卫夏大人家属的九人,却都是见过的。 楚徭道:“恰好吴先生来此,我便也有一事相求。” 吴江心道:莫非他要我帮他取回那狼山剑?再不然是要我帮他对付传灯山庄?我之前骗他姓名,他竟然一字不提,可见所图必为大事。正寻思着,却听楚徭道:“劳烦吴先生看我肩上,究竟是何模样。” 吴江万没想到他郑重提出,竟是这样一件小事,一伸手扯下楚徭身上披风。楚徭左肩衣服破碎,倒是看得分明,吴江一边看,一面折了条枯枝,在雪地上画出图形。他似乎对于图画方面颇有造诣,这图形画得很是逼真。只见一条蛟龙一半身体隐于云中,一半身体露在外面,一只利爪正抓了一个人,张口欲噬。 楚徭静静看了一会儿那图画:“果然是快活林中文身。”须知蛟龙噬人这图样有一百种画法,然而吴江此刻画出这图形,却与那魔纹一般无二。说完这一句,他一语不发,吴江看他神情,也不似惊恐,也不似气恼,倒似在认真思量着什么事情。 吴江当初挑上楚徭,不过是因他手中有狼山剑,又会九霄断,故而上来逗逗这青年,谁想接触后,这青年却是与众不同。纵是失却前番记忆可淡定不改。而此刻楚徭遇到这般遭遇却仍是如此表现,是他矫情镇物的功夫太过,还是这人的心性真的从容自然,所以宠辱不惊? 以他的个性,有一件事他原是不会说出,只在一旁看戏,但因此时楚徭在他心中地位已有所变化,便笑道:“魔纹归魔纹,不过,这魔纹文上的时间,可决不超过三天。” 楚徭一怔,随即低声道:“果然……”他心思电转,转念间已想到了昨天清晨醒来时,左肩上忽然出现的酸胀疼痛之感,若是三日内文上这文身,大概也只有前日夜里自己喝醉之时。那时无论是在沁芳亭里,还是夜半醒来自己回到房内,均是醉意深重,就是真有人做了手脚,自己也不会觉察。 尽管吴江对魔纹之事所知亦是详细,楚徭却分毫没有怀疑过他,这个昔日的黑道龙头尽管正邪难辨,却是个坦荡之人,不会做出这种背地里的勾当。 他想了一想,问道:“不知吴先生是怎样看出来的?” 吴江指指他肩上:“文身那人倒很精细,蛟龙的角上特地用了佛手青。这种颜色虽是鲜艳,可有一样,开始三天内是淡青色,三天后才转为深青色,你肩上的龙角还是淡青色,自然没超过三天。”他哈哈一笑,“不过我看传灯山庄的意思,似乎已把你当成了郁孤鸿的人?好像还认为你杀了人?” 楚徭点了点头:“是,他们认为我杀了罗幕刀张亨、任侠剑李忌以及顾夫人三人。” 吴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楚徭淡淡道:“张亨、李忌二人是我救命恩人,顾夫人亦是昔年旧识。我自然要为他们报仇。” 吴江一怔,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狼山剑没了,自己受了重伤,旁人当你是个小魔头不算,还把你指认为杀人凶手,你想去报仇?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弯下腰来,却听楚徭说:“我又没说现在去。” “所以刚才的话你说着玩的?”吴江诧异。 “不。”楚徭摇摇头,“我方才大约推测到下手的人,却想不明白下手的原因。” 吴江嗤之以鼻:“这还要想什么?无非是名、利、女人这三样,你年轻不懂这些……”他刚说到这里,却见楚徭忽然起身,面色大变。 自吴江这次见到他以来,看他一直是不疾不缓,直到这时面色却忽然变化,不由一奇。只听楚徭道:“我要回传灯山庄一次。” 吴江奇道:“你回去作甚?” 楚徭欲言又止,终于道:“若是按吴先生方才所说,我倒想到了一个凶手下手的原因,便担心他们向另外一人下手。” 吴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看你这要说不说的样子,定然是为了女人。” 楚徭也不辩解:“涉及女子名节,在下不便多言。” 吴江嗤笑一声,也不多问,只冷笑着道:“你现在这样子去救人?别笑掉了我的大牙。不过么——”他托着下巴,仿佛找到了什么新点子,“这样如何,你帮我做三件事,我就帮你去救你想救的人。” 楚徭自知自己眼下情形,救人委实勉强,这前任江南黑道大龙头虽然性情莫测,但论到武功,确实是一等一的出众,便不假思索地道:“好,只要不违背道义公理之事,我都可答应。” 吴江笑道:“咱们在沁芳亭那里打过一场,当时说的是打过这场,只要你尽力,不论输赢,我都将那一晚所见之事告知于你。只可惜没打几招就有人来添乱。现在我要你以九霄断和我重打一次,这便是第一件事。”他抄手而笑,“自然,当时我看到了什么,也都会告诉你。” 这一个要求,就足够强人所难,楚徭却点了点头:“自然可以。”他起身一跃,折下一根树枝,行了一礼,“以此代剑,向吴先生领教高招。” 他这样一跃,伤口处又有血渗出来,楚徭不动声色,一剑刺出。 九霄断若没了狼山剑,威力直要减去一半,加上楚徭身负重伤,内力身法方面又大打折扣,但这一剑刺出,锐气与肆意结合得天衣无缝,正是九霄断剑法的精华所在。 吴江暗自点了点剑,他以指代剑,一指斜斜划出,剑气纵横。 这是寒冰与烈火的交锋,雪山之中,冰封千里,“枫叶冷”内力更加得其所长,锐冷之意仿佛与这周边天地融为一体,而楚徭手中那根枯枝,却仿佛这白茫茫无垠一片中的小小火苗,无论周围的冰雪如何酷寒,冷风如何呼啸,却终究摇曳不灭。 其实以楚徭眼下这个状况,吴江真想制服他也并非难事,但他看楚徭这一套九霄断使得颇有风致,有心看他使完全套,便也容忍他一直用了下去。 九霄断剑法极是特别,使到最后,内力便似不受控制一般,不见血不罢休。楚徭初次使这套剑法时,不得已还向自己左臂上斩了一剑。吴江估量着已将至最后,正凝神准备接招,谁想收势时,楚徭轻轻一转,枯枝在空中画一个圆,又回到起手式上,他轻轻一折,枯枝断为两截。 吴江大惊,他对这套九霄断剑法十分熟悉,心道这最后一招怎能变成如此?忙道:“最后一招,你是怎么使出来的?” 楚徭淡淡一笑:“这是第二件事?” 吴江没想他居然抓自己空子,但此事委实难解,哼了一声道:“是。” 楚徭便拾起地上枯枝,道:“此一招是……” 他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间枯枝脱手而出,如一道闪电一般,直奔吴江咽喉而去。 此时二人距离极近,经过方才比试,吴江对楚徭也没有防范,那枯枝因是掷出,较之平日速度更快了三分,吴江一时竟然难以躲避。他暗骂一声自己疏忽,难不成自己竟看走了眼,这小子之前全是伪装,最终竟是为了这一次出手? 眼见枯枝已至,却并非如吴江先前所想那般刺向自己,“咚”的一声,擦着吴江咽喉直奔后面的雪地,正中一只毛茸茸的小兽头部,那小兽哀鸣一声,被打晕过去。 吴江回头一看,认出这是大雪山中的一种奇异动物,名曰长岁貂,它以毒蛇为食,牙齿上也遍染剧毒,无论何等生物,被它咬上一口都有性命之虞。这长岁貂行动又极快,令人防不胜防。楚徭正是看到吴江身后有它,这才骤然出手。 吴江见那只长岁貂只是被打晕,并未被打死,伸手就是一掌,掌风至中途,却被楚徭拦住:“吴先生,它不过是个兽类,何必与它一般计较?” 吴江“嘿”了一声:“你是不是滥好人过头了?一个畜生也救?” 又要抬手,却见楚徭神态严肃:“吴先生,你可听到方才远远处有‘咔嚓’一声轻响?” 吴江长居江南,对北地情形了解远不如楚徭,奇道:“什么轻响?” 楚徭面色严峻,遥望远方,忽地道:“快走!” 遥遥远方,闷雷一般的声音已经隐隐传来,吴江脑子“嗡”的一声,不由自悔,空活了一把年纪,怎么没想到这个!雪崩,那是雪崩! 一条白色巨龙,就这般怒吼着自山顶咆哮而下,速度奇快,无穷无尽,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任你再高的武功也都渺小如蝼蚁一般,那摧枯拉朽的力道,竟似要吞没世间万物。 吴江施展轻功便要走,却被楚徭合身一扑抱住:“走不得!” 吴江大怒:“你要死,我可没兴趣陪葬!”他虽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被忽然这么一抱,一时却也很难找到什么招式破解,竟被楚徭扑倒到一边的崖下。 轰隆隆的大雪遮天蔽日而来,掩埋住世间万物,就连楚徭曾经歇息过的那个山洞,也被遮盖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江终于睁开了双眼,他身上虽也有些积雪,但并不很深,以他的功力轻易便脱困而出,环顾一下四周,不由暗叫侥幸。 他们目前所处,是一处悬崖之下,这处悬崖并不甚高,更有一块凸出石崖遮掩在上方,为他们挡住了大半积雪,虽然高处落下,擦伤摔伤不少,却也保住了一条命。 这般说来,还要多亏了楚徭这小子……吴江神色复杂,说起来楚徭和他一同掉落,应该也在附近才是。 他很快就找到了楚徭,那青年跌落在距离他不远的深雪中。吴江把他挖出来的时候,发现他身边的雪都已被染红,伤口中涌出的血,吐出的血。红白相映,格外鲜艳。 如果那时楚徭不是为了救他,而是自己跳崖避难,至少……也能少些伤害。长岁貂是第一次,而此番是第二次,吴江辞却大龙头后素来独来独往,对世间万物都秉承着嘲讽不屑的态度,竟然……竟然被这个青年连救了两次。 吴江把楚徭拖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为他检查伤口。刚检查到一半,剧烈的疼痛令楚徭醒来,他扫视一番周遭环境,心里明镜也似。自己这般重伤本就难治,更不要提回到崖上。然而……尚有张亨、李忌二人的血仇未报,又有那个人的安危不知如何…… 他勉力开口:“抱歉得很,我原允你三件事,最后一事,只怕是做不成了……” 吴江真没想到他这时还想着这事,真是目瞪口呆。又听楚徭道:“我身上那个包裹里,有些伤药,你拿去用。我只怕难治,不必浪费伤药。然而吴先生当初曾应我去传灯山庄,我虽然未成完成吴先生的要求,却还是想厚颜请求,毕竟两位恩人不幸惨死……” “停!”吴江真是听不下去了,他觉得面前这人真是太过神奇,楚徭救他两次,最后要求的,竟是为别人复仇的事? 他孤身漂泊江湖二十余载,因一身武功惊世骇俗,从未欠过人性命的恩情,更未——更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他邪派出身,素来离经叛道,行事不羁,此时便把手一挥:“旁的你先不必多说,我原要你做三件事,你怎知现在便做不得了?” 楚徭诧异看向吴江,此时他动一动也是困难,心道我还能做什么?便听吴江道:“这第三件事便是,你与我结为异姓兄弟,你可做得到?” 第21章 快活林(7) 章七 楚徭怎么也没想到吴江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抛却吴江的黑道身份不谈,此人武功之高,放眼天下也没几个对手。 在这种情形下与吴江结拜,对楚徭实是大有好处。但楚徭看着外面茫茫一片白雪,终是摇了摇头。 吴江大怒,表情虽然未变,眼神却已冷冽如刀锋:“怎么,你看不起我是黑道出身?” 楚徭吃力地摇摇头,他尽管身受重伤,眼神却依旧清明:“吴先生,你的师弟郁孤鸿,是死在我手里。” 吴江一惊,盯着楚徭的眼睛:“你——恢复记忆了?” “昨日承蒙苏姑娘送来当年快活林之事的笔记,我已回忆起大半往事。方才雪崩,我又忆起数日前的事,补齐了记忆中缺失的最后一部分……”他自嘲笑道,“天道轮回,果然不假,三日前我利用雪崩杀了郁孤鸿,如今,我果然也是因此而死……” 吴江锐利的眼神紧盯着他:“你说清楚些!你这套九霄断到底是怎么学来的,为什么结尾与之前不同,你又是如何杀得郁孤鸿?” 楚徭声音平静:“楚徭原是我的名,但我尚有一字,也许吴先生曾经听过。”他道,“在下姓楚,字无忧。” “楚无忧?原来是你。”吴江微惊。 这楚无忧是江湖上的一个奇人,他剑法也算是不错,但并称不得当世一流,但此人有一样本事,他对剑意体悟极深,擅长发现他人剑法中的不足并加以补救,更能自创剑法。这些被他改进的剑法往往境界更上一层,而他所创的剑法亦是十分了得。 有趣的是,因天赋所限,他所创的剑法,自己却往往练就不成,又或是即使练了,却无法发挥出全部威力。这大约也是命数使然,上天总不肯令一事一人全然圆满,若这里多了,那里便要少上一点。 这楚无忧在江湖上出现时间不过一年多,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帮助昆仑派重演了清风十九剑,又助天海剑客将其祖传的春江剑法更进一层,最后又为武当一个弟子创了两套剑法,那弟子在武当派原来籍籍无名,因此一事,竟然晋身一流剑客之境。故而他出现时间虽短,在江湖上却已有极大声名。 楚徭苦笑道:“那时我以楚无忧之名行走江湖,后来师父重病,我便回去侍奉他老人家,一年后师父过世,我再出江湖,恰好便遇上护送夏家家眷入快活林一事,我便自告奋勇,上去帮忙……因当时楚无忧这名字在江湖上传得多了,不胜困扰,我便报上了楚徭之名。” 难怪当时从欧阳严英到苏桐,并无一人听说过楚徭此人。 “后来……我落入郁孤鸿手中,他本想杀我,却无意间得知我与楚无忧乃是一人,因此留下了我……” 刚说到这里,吴江面无表情地接道:“因为九霄断结尾处有至大缺陷,他想要你为他修改。” 楚徭面色微惊:“你也知道?也对,你们原是师兄弟……”便苦笑续道,“是,九霄断至结尾必见血,那是因为行至最后一招时,内力冲突,不见血无法破除。这一招看似威力巨大,其实在内力强于自己的高手面前,仍会败北。同时即便如此,年深日久使用这套剑法,亦会受内伤,我想当年郁孤鸿败于少林、武当掌门两派联手之下,多半是为了这个原因。” 吴江“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楚徭也不介意,又道:“于是我用了三年时间,为郁孤鸿修改了这套剑法。” 吴江冷笑着点点头:“九霄断不同凡俗,只花了三年时间,也算你有本事。” 楚徭却摇摇头:“不,按理说两年即可,我用了三年时间,是为了在结尾处加了个伏笔。”他静静道,“吴先生第一次见我舞剑,那时我尚未恢复记忆,恍惚中用的是郁孤鸿所使的九霄断;而方才我与吴先生动手用的九霄断,虽是经过我修改,但结尾平平一收,并不具多少威力。” 吴江点头,方才收势虽然圆转,却不是九霄断那等肆意迫人的气质。这等修改办法,想必郁孤鸿是不肯接受的。 “所以,我最终教给他的改法,外表看着威力虽大,实则会诱得人狂性大发,最后内伤发作而死。”他轻描淡写两句带过,其实那三年中步步危机,处处困顿,直是在生死之间徘徊。 最后他将修改之后的九霄断教予郁孤鸿,郁孤鸿果然如他料想一般心性大变,甚至更超出楚徭先前设想,竟将快活林中其他人一一屠杀,最后郁孤鸿更拖着楚徭,要去快活林外面试剑。 而离快活林最近的武林有名之地,便是距此三日距离的传灯山庄。 那时郁孤鸿虽然内伤发作,但武功依旧远在楚徭之上,楚徭抵抗不得,只得随着他一路前行,暗自寻找对策。快活林林主居住之地原有温泉,气候温暖,郁孤鸿自己又内功极高,不畏寒暑,自不曾准备冬日衣衫,这一路行来,楚徭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一路行来,郁孤鸿疯狂之态更重,连狼山剑的剑鞘也被他弃之不顾。他举着一把狼山剑,几是见活物便要杀之。最终,在距离传灯山庄只有半日距离之时,楚徭想尽办法,先将狼山剑弄到自己手中,再借雪崩除却了郁孤鸿,而他自己虽然幸免一死,却被雪块击中头部,就此失了记忆,后被张亨、李忌二人救出。 讲清前因后果,楚徭苦笑道:“说完了。此事本不该瞒着吴先生,想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吴江沉思片刻,道:“你说得也是,我是得好好想想如何处置。”说罢,缓缓举起右手。 楚徭索性闭上眼睛,心道就算吴江不出手,自己也活不了几天,这般死了,亦无不可,只是念及有仇未报,有人未护,心中不免难过。正想到这里,便觉吴江的手掌落了下来。却并非如他先前所想那般是要将他击毙,而是一掌拍到他的肩膀上,力道并不重,随后又拍了两下。 “好,好,好!” 楚徭诧异睁开眼睛,却见吴江面上一派兴高采烈。 “真是多谢你了!你可知郁孤鸿的九霄断为何学成那般模样?那是因为这套剑法是他偷学的,并不完整,为学这剑法他甚至杀了恩师。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他算账,只因他躲在快活林里,却揪不出来。前段时间我听说快活林发生变故,他到凝碧山附近来,这才匆匆赶到这里。楚徭,你这个兄弟我认定了!你想做什么?哥哥都帮你办到!” 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通,才发现楚徭双目紧闭,竟已经晕了过去。吴江笑了一声,自信满满道:“放心,你死不了。” 吴江把楚徭身子扶正,检视一番他身上伤势。此番摔落,楚徭身上也有不少擦伤,但并算不上严重。最重的伤仍是前番黄琦刺在他身上那一剑,因为坠崖的关系,伤口迸裂,伤势更重。 吴江不慌不忙,先取了烈酒清洁伤口,随后从身上取出两样药物,一样外敷,一样内服。外敷乃是云南苍山派的九转乾坤,内服的则是大雪山空明洞的雪参丸。这两样药物皆是世间少有的疗伤圣药。待到雪参丸也已服下后,先前烈酒沾伤都不曾动弹的楚徭,终于呻吟出声。 吴江再探他内伤,楚徭连续遭遇两次雪崩,内伤不轻。吴江一掌按到他后心上,潜运玄功,一道寒流自楚徭后心传入,在经脉中潜行,待运转一周天后,吴江再加一掌,真气力量更胜,有白气自他头顶缓缓散发出来,寒极转热,正是闻名江湖的邪功“枫叶冷”。楚徭“啊”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我就说,你死不了。”吴江哈哈一笑。 楚徭虽醒,却因身体虚弱,仍旧闭目养神。吴江闲来无事,心道:方才楚徭这家伙言道有伤药给我,能是什么好药?便起身去找,很快便被他翻到那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虽也有些金疮药,但并不能和自己的药相比,嗤笑一声,又丢了回去。忽见里面还有个小小朱丝格本子,心道:这又是什么? 他自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然也不会讲究非礼勿视那一套,便拿起本子查看,上面记载似是颇有趣味,他连翻了十来页,一直看到最后,他忽地一拍大腿:“原来如此!”便看向身边的楚徭,似笑非笑地道,“难怪这些人,都要认你与郁孤鸿一伙不可了。之前和你赌约,说比完一场我便告知你那一晚在沁芳亭所见线索,其实是哄你玩的。那一晚我扔了坛酒给你便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全不知晓。不过现在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正午,传灯山庄。 前几日里人声鼎沸的传灯山庄,此时却已是冷冷清清。当日里举行婚礼的大厅,此刻只余下三人。 ——传灯山庄庄主黄远达,少庄主黄琦,以及欧阳严英。 先前因传言郁孤鸿之事时,便已走了一大批,之后其余的几个武林名宿因顾夫人之死,也被黄远达与欧阳严英好言劝走,到如今,家丁下人不算,竟只余下他们三人。 欧阳严英沉声道:“还没有发现楚徭的踪迹么?” 黄远达摇了摇头,道:“大雪封山,寻人不易。按说他受了那等重伤,只怕到这时已经死了,但他既然学到了郁孤鸿的魔功,侥幸不死也说不定。只怕……” 欧阳严英问道:“只怕什么?” 黄远达叹气道:“我只怕那个吴江也插上一脚。那时这两个魔头联手……” 欧阳严英沉肃了脸色:“逐鹤至今还没回来,他剑法虽好,却未必如吴江那般诡计多端。” 黄远达又叹了口气:“派出去的人手也没找到逐鹤踪迹,唉……” 黄琦却道:“爹,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吴江无关紧要,咱们赶快找出楚徭那小魔头是正经。” 黄远达还没有斥责他随意插话,却听一声长笑:“说得有趣,小魔头?那你又算是什么?” 黄琦脸色一变,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一个白色身影自房梁上飘飘而下,隆冬腊月,他竟只穿了一身白色粗布长衣而举止如常,此人内力之高,可见一斑。而他在房梁上不知多少时候,下面三人竟都是一无所知,更是令人惊叹。 黄远达喝道:“吴江,是你!”忽地想到一事,惊怒道,“逐鹤莫非是已遭了你的毒手?” 吴江笑道:“生死由命,他找我动手,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其实逐鹤只是被废去武功,人并没有死。吴江言语无忌,却刻意这般说出。 黄远达只听得大怒,手已按住了剑柄。吴江比他速度更快,手指轻弹,黄远达只觉寒气侵体,刚接触到剑柄的手被这股寒气一触,半条手臂都冻得麻木,竟然动弹不得。 欧阳严英内力被废去大半,但他经验却是三人中最丰富的一个,黄远达刚刚按剑,他双掌已出,直击吴江后心。他内力不足,但双掌所击处,却是吴江身上大穴。而直到这时,黄琦才反应过来,他拔出佩剑,直向吴江咽喉刺去。 这前后两处攻击皆是十分要紧,吴江却视若无物,欧阳严英双掌先至,眼见已经接近吴江背心,吴江忽然一转,于几无可能之处脱身而出,然而此刻欧阳严英双掌已然难以撤回,黄琦的剑锋也已递至。两人恰好碰上,“哧”的一声,欧阳严英右掌竟已被刺个对穿。 黄琦急忙收剑,面色惊恐:“欧阳伯伯,我……不是有意的……”他毕竟还是年轻,经验不足,这种时候顷刻生死,哪还有时间说其他? 黄远达手臂已然恢复大半,他展手拔剑,正是一式轻雷剑法。这一剑刺出,较之黄琦更为浑厚老辣,而风中竟有“哧哧”声响,显见其内力十足,同时喝道:“琦儿,出剑!” 黄琦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手,这一剑同样也是轻雷剑法,与父亲不同,他的出手更快,内力虽有所不及,但锐意之气却似更为胜之。传灯山庄驰名江湖,自有不凡之处。 吴江点了点头:“这还有些样子。”他身影如鬼魅一般,在剑影中倏忽一闪,躲过两剑,同时一侧身,双手食指同时搭在两柄剑上,黄氏父子只觉一股冷锐力道自剑上传来,不由自主各退了一步。 这正是枫叶冷的了得之处,只要有所接触,便可借物传力,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因此才得了邪法之名。黄氏父子对视一眼,心中警惕更增,双双持剑又上。 这一场打斗真是酣畅淋漓,生死关头,黄琦只觉自己一生对敌,从未把这套剑法使得如此之好过,就连自己从前并未体会到的许多精要之处,竟也在这场比拼中一一领悟。黄远达屏息凝神,亦是不敢轻忽半分,父子两人此番联手,竟也有天衣无缝之默契。 轻雷剑法共计四十九式,又是以快剑著称,不消片刻,已至结尾。收势一招威力本大,在二人此刻联手后,杀伤力更增数倍,只见漫天剑气纵横,令人眼花缭乱。而其中的三个人影往复回环,一时也难分何者为真,何者是幻。 倏然间,有金铁交鸣之声大作,吴江一声朗笑:“也罢,玩够了!” 一道无形无迹的淡白剑光闪烁当场,不知何时,吴江手中多了一把软剑,冷锐劲力迫得人周身生寒,黄氏父子手中长剑双双坠地,吴江剑尖再点,二人穴道都已被点中。 吴江也不回身,手一展,一块石子从他手中射出,正要离开的欧阳严英大穴也被点中。吴江笑道:“怎么,欧阳严英你竟想逃?啧啧啧,一代江湖名宿不过如此。不过也对,三年前,你不是也一样逃过一次么?” 第22章 快活林(8) 章八 这句话一出,黄远达、欧阳严英两人面上同时色变。黄远达是不敢置信,欧阳严英却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黄琦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只怒视着吴江。 吴江对三人情形全不在意,自找了张太师椅坐下,看见旁边有茶壶,还悠然自得地倒了杯茶:“你们三个,也别等着能有人来救你们了,府里的其他高手早都走了,家丁被我制住了,眼下,咱们来好好谈谈吧。” 黄琦冷笑:“哪个要与你这大魔头谈话?” 吴江笑道:“还是谈谈吧,反正谈完也要杀,能多谈会儿,你们还能多活一会儿不是?” 他轻描淡写地这般一说,三人都是一惊。欧阳严英面如死灰,黄远达惊怒交集,黄琦则直接叫出来:“你这魔头……” “别魔头魔头地叫了。”吴江懒洋洋地打断他,“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来了好一阵儿,有一件事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你们刚才又是找楚徭,又是找我,怎么就没一个人担心郁孤鸿真的来了这里呢?快活林离传灯山庄不是挺近吗?一开始你们不是都还怀疑过他吗?” 这句话一出,三人中竟无一人能够回答。吴江续道:“按理说,张亨、李忌身上那个伤,当然可能是楚徭以九霄断剑法砍的,不过说是郁孤鸿出手也有可能——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想到他。而在最初你们号称怀疑是郁孤鸿杀人时,又劝说山庄的客人离开,真正有趣。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大魔头到来,你们不该是寻人助拳吗?这是不是因为……”他慢慢地笑起来,“你们清楚得很,张亨、李忌根本不是被九霄断杀的,所以也根本没郁孤鸿什么事,对不对?” 黄远达面色一白,便说不出话来,黄琦还要争辩:“这是因为我父亲心地仁善……” “是啊,心地仁善,只对你一人心地仁善罢了。”吴江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两具尸体我看过了,你们是以为拿火烧一烧,就能装成是九霄断所为?就能遮掩住真正的伤口?别人不熟悉,郁孤鸿那套九霄断我看了至少二十年,张亨与李忌二人,根本不是死在九霄断之下! “杀人剑法,轻锐快捷。咦,这般说来,倒是和我方才见过的一套剑法很是相似。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趣,但不知杀人的,到底是黄老庄主,还是黄少庄主呢?说起来,黄少庄主和楚徭倒是有些渊源,听说你的未婚妻压根儿看不上你,拖了三年不肯嫁,好不容易肯嫁了,结果一看到楚徭便跑了……” 他前面说那些话,即使说到张、李二人并非被九霄断所杀,黄琦也只是紧咬牙关,不发一语,然而当他提到苏桐时,黄琦终是大怒道:“住口!” 传灯山庄的少庄主面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吴江却毫不留情,续道:“可想而知,你对楚徭必是十分嫉恨,也难怪你会连引楚徭入庄的张亨、李忌也一并迁怒,将他二人杀死……” 黄琦大怒:“我何曾谋杀他二人?那不过是意外而已!” 话音未落,他便知自己中了吴江的激将法,竟将实情说出。然而此刻就是改口也来不及,吴江“哈哈”地笑起来:“意外?一次意外便杀了两个?” 黄琦咬着牙,不肯再说第二句话,黄远达长叹一声,终是道:“不错,是我儿杀了张、李二位侠士,此事我一直负疚于心,但……琦儿毕竟是我独子,我又怎能让他去偿命……” 黄琦的话,其实也不算全然虚假。因楚徭的出现婚礼毁了,那一晚黄琦又见到楚徭与苏桐相谈,他忍了又忍,实在嫉恨难当,便在夜半时将张亨、李忌二人叫出,约在山庄内最为僻静的沁芳亭处相见。他的原意,倒也并不是杀人迁怒,而是想从张、李二人那里寻些楚徭的不是,设法把楚徭逐出传灯山庄去。 谁想一谈之下,黄琦竟得知楚徭身上佩有狼山剑,这正是天赐的证据。要知道张亨、李忌二人不识得此剑,传灯山庄与欧阳严英交好,他却是从欧阳严英处听过这剑的。当时他拉着张亨就要去前厅,谁想张亨对楚徭竟十分信任,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二人争执之下,黄琦错手拔剑,竟将张亨杀死。 张亨一死,黄琦情知自己惹下大祸,索性一并杀了李忌,次日清晨他寻到父亲告知此事,黄远达尽管大为惊讶,然而黄琦毕竟是他独子,也只得为他遮掩。 黄远达将这些事情一一说明,随即愧疚道:“我虽知此事不妥,但父子天性,终难更改,何况那楚徭虽未杀人,但入了快活林,又习得九霄断剑法,说不得已做了多少恶事……” 吴江打断他:“楚徭学了九霄断不假,谁说他入了快活林的?” 黄远达奇道:“未入快活林?那他身上为何会有魔纹?” 吴江道:“问得好!你怎不问问你身边那位欧阳大侠?” 这“大侠”二字被他说得满是讥讽之意,欧阳严英脸色本就极差,此时更是几无人色。黄远达见他沉默不语,竟不反驳,大是诧异:“欧阳兄,此人胡言乱语,你……” 吴江冷笑道:“胡言乱语?江湖中人虽都晓得魔纹,可有几个真正见过那魔纹的模样?楚徭身上魔纹细节全对得上,那可是没见过魔纹的人文得出的?” 传灯山庄中,真正见过魔纹的便只有苏桐与欧阳严英两人,前者决不会做出此事。黄远达惊疑不定,目光转向欧阳严英。 吴江微笑着道:“黄少庄主,你于夜半杀了张亨、李忌,天明才告知你的父亲,在这段时间内,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不待黄琦答话,便笑着自己答道:“传灯山庄里有个家丁擅长文身。黄少庄主在杀人后,联同欧阳大侠,趁楚徭酒醉在他身上刺了魔纹。次日若是没看到楚徭使九霄断剑法,想必黄少庄主也会寻个机会,把楚徭身上的魔纹公布于众的。” 黄远达只听得瞠目结舌,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身边两人,这两个,一个是他尊崇的好友,一个是他的爱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他怒道:“欧阳兄与楚徭当年同闯快活林,是何等交情,怎会如此!” “同闯快活林?”吴江低低地笑起来,“可见,你们都不知最后的事情……” 三年前,快活林中。 就在欧阳严英等人以为终于可以脱险时,郁孤鸿忽然杀出,两掌废了欧阳严英大半内力,楚徭与其对剑,三次站起,又三次被击倒,最后一次时,楚徭挣扎着欲待拄剑而起,却终于没能成功。 郁孤鸿一袭赤焰衣衫,居高临下地走到楚徭面前:“你的剑法算不上一流,不过——倒很有意思。”他看了楚徭一眼,猝不及防一脚踢出,楚徭原本就已经伤势严重,霎时被踢飞出去,人事不知。 苏桐惊声尖叫,但那时的她,纵然手中紧紧握着剑柄,却再不敢冲出去。 郁孤鸿看着面前这几个人,忽然笑了。 他相貌十分俊美,笑声亦是清朗悦耳,只是这笑声落在欧阳严英等人耳中,实在比什么都来的可怕。 “不错。”郁孤鸿笑道,“我好久没见过你们这般胆大的江湖人了。而且你们能来到这里,也实在算是不错。这样吧,我便给你们一个面子,你们自己选,选一个人留下,其他的人便可以离开,你们看如何呢?” 他语气轻柔,仿佛循循诱导。江湖人都知,郁孤鸿尽管无恶不作,却也有一点好处:他生性高傲,言出必践。欧阳严英与苏桐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流露出一丝希望。 然而郁孤鸿这句话的用心,却也实在是险恶至极。快活林是什么样的魔窟?郁孤鸿又是怎样一个魔头?更不用提他们这一路行来,杀了多少快活林中人。留下来那个人会被怎样残酷对待,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 苏桐浑身颤抖,她是年轻女子,万一留下,只怕一死都不能解脱。欧阳严英看她一眼,他与苏家交好,留下苏桐一事决不可行。夏家女眷是这一行的保护对象,更不可以,便咬牙道:“好,那便留下他!”说罢一指楚徭。 苏桐大急,扑上去道:“欧阳伯伯,不可!” 欧阳严英厉声道:“不然如何!” 苏桐呆住,一时无语。 是啊,不然如何?难道她要自己留下,还是要夏家女眷留下,又或是让欧阳严英留下?她说不出,她一个也说不出。 然而楚徭,却是她在初见时,便一见倾心之人啊…… 就算苏桐心里明白,她自幼便与传灯山庄少庄主黄琦订婚,纵是楚徭不死,两人亦无可能。然而,她又怎能看着意中人这般死去? 郁孤鸿看着欧阳严英,忽然笑起来:“有趣。我刚才两掌虽然毁去你大半内力,可你犹有一拼之力,就这么轻飘飘地抛了替死鬼出来,果然是大侠风范啊。对了,我看这些人里你似乎是年纪最大,按说活得也差不多了,怎么不自己留下来?” 他声音轻佻,却字字如刀,扎得欧阳严英一字说不出,面孔只变得雪白。郁孤鸿又看看苏桐,笑道:“小姑娘,你也同意?若你们都同意,我也无所谓,那么我就带这个人走了——” “不——”苏桐终于抑制不住,惨叫出声,无论如何,就算自己留下也罢,她到底无法看着那个人生生送死。 “不。”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马车门被缓缓推开,夏惜余走了出来,在她身后,跟着那个一路忠心跟随的丫环翠柳。 “若留下一人便可,那么便将这丫环留下。” 当时习俗,奴仆生死皆由主人操纵,夏惜余此举,并算不得过分。那翠柳一路忠心为主,却落得如此下场。此刻她只吓得小脸刷白,却终是不能反抗一字半句。 郁孤鸿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性情高傲,心道我费了半天气力,竟只留了个丫环下来?不由大怒,却又并无毁诺之理,只气得双手颤抖。 翠柳一步步向郁孤鸿走去,欧阳严英等人虽看得不忍,却也知道,这实在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结果。苏桐低下头去,不忍再看。夏惜余低声道:“翠柳,是我对不住你,倘若有朝一日我家平反,定寻到你家人,照顾他们一世。” 翠柳不知听到与否,她脚步缓慢,却一直未停。 就在翠柳即将接近郁孤鸿时,一道身影忽然腾身而起,一掌将翠柳击向身后,身形如巨鸟投林一般,直射入快活林中,正是楚徭。他虽被郁孤鸿击晕,但不久便已醒来,只是伤势过重,只到此时方能一跃而起。 “岂有令女子舍身之理,诸位,别了!” 那时,无论是欧阳严英、苏桐还是夏家诸人,都以为那是楚徭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你心头的一根刺吧。”吴江看着欧阳严英。 “快活林一役后,你内力废了大半,声望却由此大增,江湖中人但凡提到你,无不敬仰。而你武功几乎废了,对名声也就愈发地看重。”吴江唇边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容,“三年前你先抛出楚徭,后放任翠柳一个弱女子前去快活林。这两件事一旦传出,都对你的名声大为不利吧。” 欧阳严英嘴唇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日离开快活林后,在你提议下,众人发誓,不再提起快活林中事的一字半句。夏家眷属为你所救,自不会有异议;苏桐对楚徭心怀愧疚,自然也不会再提。你原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却万没有想到,楚徭竟然在三年后从坟墓中爬了出来。尽管他失了记忆,你却总放心不下,” 这些事情,莫说黄远达,就连黄琦也是首次听闻,当时欧阳严英助他,他只当是出自两家世交情谊,未想背后竟还有这许多缘由。 两人都看着欧阳严英,却见欧阳严英沉默半晌,终是开口,声音干涩至极:“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句话一出,与承认无疑。黄远达大惊:“欧阳兄,你,你……”他想说你怎么做出这般事情?却因太过惊讶,连这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吴江道:“苏桐曾留下笔记,记录当年事情。”他笑一笑,“当然,单凭一本笔记,我也不能尽信。因此又找到了顾夫人,听她说明当年经过。” 黄远达惊道:“然而顾夫人曾发下誓言,又已身故……” “她没死。”吴江淡淡道,“有人在她胸口刺了一剑,但那人内力不足,而且顾夫人与旁人不同,心脏生于右侧,当时不过是闭过气去,倒也逃过一劫。贵庄家丁发现棺材里有动静,原要前来汇报,恰好被我看到,就问了一问。至于誓言之事……”他微笑,“若杀她之人,就是当年要她发誓之人,她还会遵守么?” 冷冷言语如同鞭子,一道一道抽到人心上。欧阳严英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不错,是我…… “顾夫人当年对楚徭一直心怀愧疚,若她知楚徭未死,必会发生变数。我私下前去见她,果然,顾夫人全不相信楚徭投靠快活林之事,更以当年的事为证,认定楚徭决不会堕入魔道。她……她既已揭出当年的事,我又怎能留她,只得下手……” 他声音变轻:“也许堕入魔道的,是我吧……这几天回忆自己所作所为,真如一场梦一般。我自己也不懂,为何为了你们所说的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我这一生武功已经废了,行走江湖,若连这名声也失了,我又靠什么活下去……” 他声音愈轻,犹如梦呓,说到最后一句,口角边忽然有血流下来。双目缓缓合上。吴江伸手探他脉息,那江湖成名已久的侠客,竟已自绝经脉而死。 “唉。”吴江竟也难得叹了一口气,“你却不知道,楚徭就算恢复了记忆,对当年之事,也未曾有过一丝怨恨,他甚至,并没有怀疑过你……” 楚徭后来见到黄琦使轻雷剑法,他对剑术何等精通,回忆到当时所见张亨、李忌二人尸体,便已看出那伤口实是轻雷剑法所致,又联想到苏桐身上,便推测是黄琦因感情之事迁怒张、李二人将其杀之,更担心苏桐因此遇险,才想到回传灯山庄探视。 先前欧阳严英与他讲述快活林中事,诸多谬误,楚徭想欧阳严英试探自己是否当真恢复记忆,亦属情有可原;魔纹一事他只当黄家与欧阳严英交好,那么黄琦得知魔纹细节亦在情理之中。 从头到尾,他没有怨恨过欧阳严英一丝半点,更未怀疑过欧阳严英半分。 尾声 北风呼啸,白雪犹飞。然而此刻在崖下的一处山洞里,却有火光熊熊,温暖如春。 楚徭倚着洞壁,半躺半坐,忽见一个人影自洞外一掠而入,正是吴江。 “欧阳严英自尽身亡,黄琦被我杀了。”说罢,他将欧阳严英为恶之事一一说明。 楚徭默然不语,半晌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欧阳先生……”却也终是说不下去,只道,“黄老庄主甚是可怜。” 吴江不以为然:“他明知人不是你杀的,却包庇儿子诬陷于你,也是自作孽,我不杀他,已是很给他面子了。”又道,“那位苏小姐从她乳母救走你那一天起,就已经卧病在床。她那个乳母倒是个了得人物,听说是早年欠了苏家恩情才留下来,一心一意照顾她家小姐。有她照顾,你也不用担心那位苏小姐挺不过来。” 楚徭听了,倒是一怔,苏桐既是早已卧病在床,那么那一晚夜半与他谈话之人,究竟是谁?莫非真如古人所说,是她的魂魄离体,前来看望自己?这份恩情,却也是实在深重…… 他勉力起身,深深一礼:“多谢兄长。” 吴江随意摆摆手:“你既叫我一声兄长,计较这些事情做什么?倒是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 楚徭笑笑:“四处走走,遇到不平的事情就管上一管,如果有可能的话收几个弟子……嗯,等苏姑娘为她未婚夫服孝期满后,去向苏家提亲。” 吴江点点头:“你自己虽然没有一流武学天赋,但创建剑法这一途倒也无人能及,收几个弟子也不错……什么?你要向苏桐提亲?” 不是吴江吃惊,委实是之前没看出楚徭对苏桐有半点男女之情,他指着楚徭:“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一直中意那女子?” 楚徭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吴江呆掉。 楚徭慢慢地说:“若说男女之情,其实我并不很懂,但世人常说恩爱情义,可见爱上有恩,情下有义,苏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快活林同行之义。先前不便,但此刻她既因我重病,又丧了未婚夫,因此……我才做出这般决定。” 吴江看了他半天:“我有时真是不明白,你是天生的滥好人,还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还是,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一直听闻,却从未遇到的“侠”呢。 他想:不管怎样,他都是我吴江的义弟。 吴江从身上取出一柄宝剑,剑鞘虽普通,拔出时却犹如火焰飞腾,正是狼山剑,他从传灯山庄归来时,顺手捎上了它:“还你。” 楚徭未接:“这并非我的兵器。” “这把剑也不是出自我师门。”吴江有些不耐烦,“九霄断剑法配上这把剑威力才能更上层楼,我说给你就给你。” 楚徭依旧不接:“九霄断剑法,我不会再用。” 吴江怔了一下:“随你。好了,咱们上去。”他硬把狼山剑塞到楚徭手里,然后将楚徭负在身后,腾身而上。他轻功奇高,纵是负着一人,依旧如履平地。 待到将至崖顶时,他忽觉身后似乎有些动静,不由问道:“有事?” 楚徭摇摇头,语气平静:“无事。” 在他身后,狼山剑无声无息地坠落崖下,瞬息便已消失在深雪中。正如过往快活林的一切,业已被大雪深埋,自此再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