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奸臣之宦妻》 第一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约莫过了很久,莫箐轻眨双眸,悠悠醒来,心绪紊乱如石投无底之洞,伸手轻抚汗濡的鬓角,心中暗暗忖道:如今是何时了? 定神再环顾四周:看看这古色生香的屋子与摆设,是了,自己不是在医院。 身子盖着两叠绸被,许是身子抱恙的干系便觉很是厚重与闷热,掀开被子挣扎着想要起来,只是头昏昏沉沉,整个人软得跟棉花糖似的,嘴唇干裂,很想喝水,抬手想再拭鬓角的微汗,余光瞥见这纤细且软白的手,她忆起来了。 此时,门吱呀地被推开,有人端着汤药进来了。 莫菁抬起目光看向来人,眼前这位少年公子不过十一二,唇似枫红,鼻若悬梁,那双好看的眼睛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沉稳,身着黑缎锦袖窄袍,腰束绶带,即使正处志学之年,却衬出一番英姿绰约的贵族之气。 少年坐了下来,把药小心翼翼地送到莫菁唇边,语气温和清朗:“阿素!别小孩子气,阿爹送我们离府是为我们好,如今帝君已薨,政权交替,朝臣后宫勾结,都想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帝都正值波诡云谲。远离这场风雨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莫菁边喝边点头,只觉得头痛欲裂,浑浑不知今夕何夕。 少年微笑抱着她,爱怜地抚着她的发:“四哥会永远陪着你的。” 待莫菁喝完药,少年为她掖好被子,待莫菁睡下后,他便端着空碗开门出去了。 等脚步声渐行渐远,假寐的莫菁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独自一人看着素白的床帐发呆。 过了许久,莫菁终于觉得自己脑袋清明了些。 彦稽皇朝,莫听素,本朝太尉莫烨年的六女。 而属于莫菁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按照这里的时间算,似乎已经是五天以前的事了。 属于现代的华灯照明似乎已经离莫菁很远了。那大城市生活并不会因为夜色的深邃而停止喧嚣,依旧的灯红酒绿,依旧的灯光迷离。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这繁华中默默无闻,顽强打拼的蝼蚁,而莫菁也是属于其中一只蝼蚁。 跟很多人一样,莫菁在一所不上流又不下流的大学就读。每天重复着上学,放学,上班的半工半读式大学生活。她的家不在w市,只在外面租了个简陋的单间,一个人住。这对于从小就很独立的莫菁来说并没什么。 小的时候,莫菁的父母忙,没时间照顾她,便一直让她读寄宿制的学校。到了高中,父母便离了婚,两人为了莫菁的抚养权给谁的问题每天争得不可开交,也无暇去管她在学校的生活。 等到年长些,已然能独立生活的莫菁听到他俩离婚的消息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们的感情很久以前就处于崩溃边缘,父亲在外早就有了一个家,之前是因为一向要强的母亲不肯承认自己婚姻的失败,所以不肯离婚。 可是前几年母亲也找到了一个她想与之组建一个家的人,于是莫菁的父母在一次长谈后,双方和平离婚。可离婚后。莫菁的归属又成了一个问题。父亲那边,他温柔的妻子早就为他生了孩子,莫菁的存在无疑会令他们之间的温馨和谐产生裂痕,父亲又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母亲那边,她的丈夫也是为了跟她在一起而离了婚的,因而那男人的父母对母亲本就没啥好感,如果莫菁跟着母亲,只能令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于是,莫菁就像个充气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 为了逃避父母这场大战的风雨,当时的莫菁高考报考志愿时毫不犹豫地报了远离当地的w市,选择了自己生活。她在想,如果到最后跟谁生活都不是一个好结局的话,还不如自己生活。毕竟,那时自己已经成年,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 当然,莫菁的父母是不在意的,只要既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又能尽到养育莫菁的责任,无论怎样都可以。 来到w市,除了初时的陌生感让莫菁倍感孤单外,其他一切都还好。莫菁从小便个性独立,适应环境的能力也是极强,不多时她便能慢慢融入这个城市之中。 一年后,自小照顾莫菁的奶奶也去世了。之后莫菁每年会轮流去父母家里过年,其余时间便很少再回去本市,暑假通常都是选择留在w市打工一直到开学。即使是寒假,她也等到学校断了粮,离过年没几天了,才动身回去。 莫菁从现代穿越来这里的那个晚上,是除夕夜。 按照惯例,她今年应该是轮到去母亲家过年的。几年前,母亲冒着高龄产子的危险为自己的丈夫生下一个女孩,莫菁得知时也是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年,那年是莫菁第一次去母亲家过年,女孩那时已经两岁多,圆圆的脸蛋,黑溜溜的眼珠,刹是可爱。 那日,莫菁连夜坐着火车回到本市,转坐公交,却不料在路上因连续几天的大雨发生交通意外,车上的人连着车都翻到了桥下暴涨的河流…… 莫谨,也就是刚刚那位少年,是莫听素的亲哥哥,排第四。他们的娘是那当朝太尉莫晔年的第四个老婆,如今莫氏家主的四夫人,名为晚琉光。 晚琉光虽然长得漂亮,但当年,与莫烨年结为秦晋,也只是由莫晚两氏宗族一手促成的政治婚姻,这就导致了婚后的晚琉光一直不太受宠,也就间接导致了他俩兄妹不太受宠。 莫箐第一次醒来时,曾见过晚琉光一面,她的相貌犹胜西子,即使身份低了一截,光华却也该掩盖不了。那显着倔强的漂亮眉眼,照莫箐看来,这要放在现代言情小说或电视剧里,完全是当女主的料。 那么,既是女主便要有当女主的不平凡性子,总该和普通人不一样。 比如说,要活得潇洒,从不接受盲婚哑嫁。当年晚琉光成亲,会趁着新婚之际,众人疏于防范,一掌打晕几个人,逃婚去。自然,这种猜测是不真实的,因为如果晚琉光当真逃了,还哪来的莫听素和莫谨啊。不过也不排除,她当时有逃,可惜被抓回来了。但根据知情人士透露,那时晚琉光完全属于盲婚哑嫁,而且欢欢喜喜送轿子,欢欢喜喜进洞房。 听闻晚琉光小时候曾跟在自己的三哥身后舞刀弄枪,那想来脾气也应该是受不了半点委屈的,再不济,也会在别人欺辱了自己的时候潇洒地拿着自己嫁时带上的佩剑一刀刺了那人。不过无论如何,莫箐所猜的结果都是错的。 嫁人后的晚琉光没有如所谓的女主的套路发展,而是真的跟一般妇道人家一样,与n个女子伺候着一夫,不久后,也不知道是怎的,晚琉光的丈夫,莫晔年看上了晚琉光身边的婢女无银,在这里,莫氏家主的第五位夫人由此诞生。 晚琉光嫁去的第二年生了莫谨,第五年生了莫听素,而后这位无银夫人也生得一子,与莫听素同岁,只差了五个月,莫听素为六小姐,他便是七公子。此后晚琉光身子一直虚弱,常年卧病后又以养病为名自请搬到了太尉府的偏院。 其实,莫菁觉得练武之人哪有这么容易就弱不禁风?想来,也是晚琉光故意弄坏自己的身子,不愿争宠;又或者被人所害伤了身子,趁势退出了这大宅院的内斗,也不知是贪一时安稳还是怎样。 晚琉光这一生,用句现实的话来说就是,活得真是窝囊,放在现代宫斗剧中就是属于楚楚生怜却偏偏不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最后活生生也就做了别人踏脚石。 莫说她在莫府中地位不高,处处受气。再加上莫晔年那一大堆的老婆个个都是善妒的主儿,平时我看你不顺眼,你看我不顺眼。抓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大做文章,可莫谨的娘在别人看来又是个生性柔弱的人,基本上属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型的。他们的日子自是不好过的。 在还没穿越以前,那还不是莫菁的莫听素好歹也是千金小姐一枚,从小娇生惯养的,脾气也心高气傲。之前,自晚琉光搬到莫府别居后彻底失势,府中人落井下石,常为难他们母子三人,莫听素本就愤懑难消,只是碍于不想自己的娘难做便忍气吞声了。 前段时间,晚琉光又是重病了,刚巧莫晔年不在府中,且说那时就算莫晔年在府中他们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舒坦,如今那莫晔年出了府,晚琉光母子三人便也就到了无人问津,凡事自给自足的地步。 那日晚琉光顽疾病发,她吩咐莫瑾不可到正院传大夫,免得多生事端,这病躺躺就好。 原来的莫听素是个孝女,看不得自家的娘受罪,自是伤心,也不管自己娘的训言,跑到正院求人请大夫,可府中那些劳什子冷嘲热讽的同时还出言侮辱晚琉光。俗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莫听素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把其中一个姬妾的脸划伤了。 这事被闹大了,也就被某些好事者添油加醋地戳到莫听素那太尉爹爹那儿。莫听素本就对这跟她感情冷淡的爹不存好感,加上她娘平时住在偏院,逢年过节了那名义上的亲爹也不来关心一下,赌了一口气也不肯解释。换作平时,闹也就让它闹吧!莫晔年训斥两句也就不理了。 可不久前,年仅八岁的幼帝登位,彦稽朝自晏稷帝十七年起便一直存在着外戚干权,皇权受制,皇室势力薄弱的现象,而这现象随着晏稷帝君的仙逝而日益加剧,朝中以班晨太后为首的东宫党和四大家族中稍有势力的朝臣都想趁机笼络权势,或者除去敌对势力。那莫晔年作为太尉当然也被牵连其中。也因着这事儿,这位太尉爹爹本就寝食难安,时时刻刻想着如何能在朝中占一席之地,独善其身。无暇顾及府中那些鸡毛蒜皮,你争我斗的小事之余也被这些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的家事给闹烦了,一气之下以给四夫人养病为由就顺手把晚琉光三母子寄放在虚南寺中。 虚南寺并非什么好地方,路途偏远,香火冷落。 那时的莫听素虽常年生活在偏院,但名义上好歹是个太尉千金,过惯娇贵生活,如今又哪里肯到那么冷寂荒凉的地方?于是坚决不肯走。结果被送行的队伍强行拉去虚南寺的途中,与她老哥闹别扭一个不小心掉到河里去,捞上来就成了莫菁。 第二章 与君初相识,始及采衣时 如是又过了几日,喝完那稠稠的药汤后,莫箐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两眼发呆望床顶的帐,思索着往后该怎么办。 这样的年代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同,自己也无法学着众多穿越小说里的女主那般阿q精神,走一步算一步。自己一不能歌,二不善舞,三不精通历史,四也没有经商头脑。按照以前几个死党对莫箐的说法就是,自己根本就是混日子的。 可是如今,如果能在这虚南寺里混一辈子倒也好,倘若那莫晔年又一个抽风,把他们又迁回太尉府,自己没心思也没那个本事跟太尉府内的n个夫人千金公子玩儿宅斗。 莫菁心说,她真没有莫听素那份高傲的心性,想来也是学着她娘忍气吞声,得过且过。不过想想,这样的日子起码没有衣食之忧,说不定就这么再过几年,然后那莫晔年又因什么政.治婚姻把她许配给那个官员的公子哥,再过个二三十年,照着古代的人均寿命,她死后说不定又回到现代再活一次。想到这里,莫箐忽然觉得似乎前路也不是很难,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不要让人发现自己不是莫听素…… 思索间,却听得门外传来了声响。 “阿娘,阿素没事。真的,伤寒也快好了。反倒是你自己的身子,那么不好,快回去歇着吧,阿素醒来,我便叫她来看你。” 是莫谨的声音。这么说来,晚琉光是要来见自己? 此时,听得妇人有些喑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自己的女儿病了,不来看看又怎么安心?阿谨,等到你为人父母自然会懂。” 听到这里,莫箐不得不承认她被感动了,在现代,她也曾这样发高烧病过。而人似乎总在生病的时候显得特别脆弱。那时,莫菁很想很想透过话筒听一下自己妈妈的声音,便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末了,却哑着嗓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如今想来,如果,如果当时自己跟母亲说了,自己很难受,不知道她会不会也来看一看自己? 门“吱”地被推开,晚琉光和莫谨刚跨进门槛便看到本该躺在床上的小丫头跑过来扑到晚琉光怀里。小手紧紧攥着晚琉光的衣角,埋首晚琉光怀里,带着浓浓鼻音道:“阿娘,我好想你。” 晚琉光听了,苍白的容颜似有了一丝生意,唇角微微染起绝色笑意,手轻轻地抚着莫箐的头,素白水袖垂下弧度:“阿娘也好想你。” 说着,牵着莫箐的手来到榻边坐下。莫谨也尾随身后,末了,静待两人身侧。 莫菁望着眼前这个绝色美人,她便是自己现居这副身子的原主人的娘亲,即使一张脸略显病态却掩盖不住原本的冰冷与坚韧。 “阿素,以后,切莫再做这等糊涂事了,离开莫府非祸是福,各种利益牵涉,阿娘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此生,我没有奢求,只愿你跟阿谨过得好。” 闻言,莫箐温顺地埋首晚琉光怀中,点头说:“嗯。” 一旁的莫谨笑道:“这落了一下水,倒把阿素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性子给泡软了。不错,不错,有空该把你扔进湖里多泡几次。” 此时,埋在晚琉光怀中的莫箐闻言抬头,悄悄地对着莫谨做了个发狠的表情。莫谨见状同做鬼脸来揶揄自家妹妹,眉间再也没有了往日不符年龄的成熟。 晚琉光看在眼里失笑,半晌,她神色婉庄,望向莫谨说道:“阿谨,这样的日子也许才是最好的。” 话甫出,莫谨停止了与莫箐嬉戏,神色不复刚刚的狡黠,沉默的眉眼之下,是与年龄不符的凌厉,他忽而望向晚琉光,声有恻恻道:“阿娘,我们让了他们三分,他们又何曾让过我们半分?我不犯他们,我只想强大到能够保护你和阿素。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莫谨并不比他众多个子女差。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莫谨微微仰头时强忍的落寞让人不敢直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似乎都要经历残酷的考验方能获得蜕变的可能。也许这是这个时代所必须经历的悲哀。莫箐看得出,莫谨并非池中物,他若有心要去争夺什么,未必争夺不到。只是,害怕莫谨最后争夺回来的并不是自己最想要的,而自己最想要的却在争夺中失去。 这样想着,莫箐伸出手,拉过一旁的莫谨,软声道:“四哥,阿素以前不懂事,阿素不要好吃的,不要好穿的,只要能跟你和阿娘一直生活下去我便会很开心。” 她并非草木,在自己穿越来的这段时间,是莫谨一直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嘘寒问暖,小心翼翼。莫菁承认,这样的温暖她舍不得放下。只想说,来到这里,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不错。即使这副身子是生活在这个时代,但无可否认,这副身子内的灵魂,是来自于一个科学进步的时代,那里没有什么恩怨情仇放不下,只有活在当下。 闻言,莫谨微微一愣,低下一张精致得尚且未脱稚气的脸,手却紧紧反握莫箐。 其实,对于莫菁来说,寺中的日子并不难过,因为有女眷的关系,他们一家人都是住在虚南寺重新修葺的别居。说是别居,但离虚南寺并不近,听闻这个废旧的别居是当年镇和将军的亡妻来为自己体弱的幼儿祈寿祈福时所住过的地方。莫菁那时听了,心中却另有一番思绪,心说,这虚南寺虽地处偏僻却也在众人心中享有一定的名声,否则,镇和将军的亡妻当年也不用费尽周折来此处为幼儿祈福。虽说现下也罕见山下的人上来拜佛。 在虚南寺,虽是日子清苦,但也有几个随行的仆人在照顾着晚琉光他们母子三人的起居饮食,倒也不会太难过。 自从来了这里后,莫菁觉得在这个没有电脑没有网络的年代,要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屋里着实难熬,通常闲不住,仗着是个小孩子的身体,寺里寺外随处跑,却从没想过要下山,见识一下山下的世界。偶尔睡个懒觉不用整天烦着哪天没课就去打工,吃穿自是不用愁。 虚南寺的住持总是很喜欢那美人哥哥,他曾感叹,此子是自己平生所见,除泓澈外对佛法最有慧根之人。说什么莫谨悟性极高,芸芸佛法中很多禅机能参得透,却可惜凡心太重。 每几天还总搞那么一两次秉烛夜谈,那架势,似乎非要美人哥哥看破红尘,剪了发跟他一起敲着木鱼过日子。莫菁实在不喜住持这般忽悠人的,心说,你把小和尚弄得呆头呆脑的,现在可别来残害我的美人哥哥。但莫谨到底出身贵族人家,自小即使不受宠,但教育得体,一番话中,妙语连珠,据经引典,言之有物,可见其修养造诣之深。即使遇到和住持见解不同的佛法观点亦是在反驳之中进退得当,使人信服。托腮坐旁观望的莫菁一股敬佩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感叹道:啊,这就是贵族公子的大家风度吗? 这个朝代的文字看起来有些像是小篆,但又不全像。在现代的时候,莫菁读的是理科,上了大学选的专业也是跟医药相关的,所以对这些文字研究什么的总是不深。她曾在旁边拿过几本书看,但读起来实在是费劲,通篇读下来,确定的字没几个,还不知有几个意思,本来就是读着玩的,便也不好意思劳烦自家的美人哥哥给自己解答,于是就此作罢。 有时候实在是闷得不行了,莫菁便走出禅房去捉弄一下寺中年纪同样尚小,老实憨厚,单纯简单的小和尚。每每看着他被自己欺负得哑口无言,抿着红唇,一双黑玉眸子泛着水光恍若心中有千万委屈想要说出来,但又不敢反驳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竟很是欢畅。莫菁心说,这样欺负小孩子的恶趣味怎么在现代的时候没发现啊。 小和尚比现在的莫菁年长三岁零三个月。他曾说,自己是依止师从狼堆里捡回来的。住持为他取名泓澈,希望他心境澄明宛若一泓清澈之泉,日后不为外界尘事所扰。 泓澈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孩子,他微微侧着头看你的时候,黝黑的眼珠恍若不掺一丝杂质,纯净若一湾湖水,细长的眉眼微微吊梢,眼角处泪痣一点,眼睫很长,宛若蝶翼。 但莫菁更喜欢叫他小和尚,他是莫菁来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小和尚每一次总是很严肃认真地纠正她,跟她说,素丫头,我的修为还不是和尚啦,你应该叫我小沙弥。 对于这些,莫菁总是不在乎,而每每,她对着小和尚俏皮地摇头晃脑微笑道,在我眼中就只有老和尚和小和尚之分,你不要我叫你小和尚,难道要我叫你老和尚? 后来,在屡次纠正之下,莫菁仍然唤泓澈是小和尚,小和尚也彻底放弃,懒得再纠正莫菁对他的爱称,并默默地接受了莫菁对他的爱称。 所以说,小和尚真是莫菁最好的朋友了。 但这只是莫菁单方面认为。小和尚总是委屈说:“素素素……丫头,你……你别在我头上点戒痕,我就做你的朋友。” 莫菁听了,捂着嘴巴嘻嘻笑,作势拿着燃着的草香去点他的小光头,装作不解地学着他的语气问他:“为为……为什么呀?做和尚都要点戒痕的啊。你看,你依止师都在你头上点了三个,我是你朋友,我为什么不能点” 小和尚赶紧把双手捂着光洁的脑袋,四处躲,漂亮的眉眼布满委屈,衬着眼角处的泪痣,更加地惹人怜爱:“不……不行啊!依止师说,戒痕代表的是佛法修为,清心戒是表示依止师对我的一种认可,要再点的话,佛祖会怪罪的。” “哈哈,你依止师是诳你的,不点佛祖才会怪罪你呢。” 小和尚继续摇头:“我做你朋友,你别点行不行?” 莫菁俏俏地对他笑了笑,这才满意地收了草香,随手拿起旁边供台上的苹果在衣袖上擦了擦,便吃了起来:“可以啊,不过……” 小和尚见状,忙伸出之前挡住自己脑袋的双手阻止她:“素丫头,快吐出来,佛祖会怪罪的!” “闭嘴!” “素丫头......” “我肚子饿了。” “但是佛祖真的会怪罪的。这是给佛祖吃的。我……我再给你找些别的吃的,比这个好吃一百倍……不不,一万倍!” “我佛慈悲,它解救世人,不会怪罪的啦。” “可是……” “够了!你个小和尚,我问你!到底是佛祖重要还是我重要?!” 小和尚讷讷答道:“佛祖……” 第三章 当时年少,浮屠佛香未添重 住持总不喜莫菁与小和尚走得太近,但莫菁一向无视。心说,你能拐走我的美人哥哥,凭什么我就不能和小和尚亲近啊。 佛门之地还有一样是很不好的,那就是每天吃素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直吃得莫菁两眼无光,双脚飘浮,气衰力竭。可是莫谨过得很好,就连那常年卧病的娘也没埋怨说什么伙食不好什么的,两人都没有莫箐那些营养不足的症状。这多少让莫箐有些许郁闷。只能自我安慰道不是自个儿的适应能力差,而是这副身子的素质太差。 但如今寄居的身子好歹也算是根正苗红,有时候真的是任何的心理暗示都不及一顿肉来得靠谱。莫菁心说,那虚南寺的和尚们忍得了素食,那整天念着阿弥陀佛的悟空大师忍得了素食,她美美的阿娘忍得了素食,还有她那丰神俊朗的哥哥忍得了素食,可她一整个肉食动物,叫她如何能忍? 在现代那会儿虽然经济上比较拮据,但还不至于沦落到天天吃素食的地步啊!后来,那美人哥哥着实是心疼莫听素这副为肉消得人憔悴的模样。每次一有机会下山总会偷偷带些好吃的荤食回来。再到后来终于被住持发现了,大怒,便要罚美人哥哥跪在佛祖面前,面佛祖思过。 莫箐止不住要上前告诉那住持真相,莫要让他为难自己的美人哥哥。可惜当莫箐有所行动的时候,却被莫谨拉住,然后以口型告诉莫箐,莫要冲动。 想来,穿越来的这些日子,自己是被莫谨给宠坏了,如果是以前,大抵自己不会这么任性的吧。莫箐在卧房里小手托着小腮,苦恼地看着木桌上慢慢凝成的灯花。 幽幽的烛光投在镂花雕窗上显出流动的剪影。想来这个时分,自家美人哥哥还没有吃饭呢。想起白日里来到厨房捉弄小和尚的时候看到灶炉旁堆放着好些紫薯,灵机一动,唇角不自觉地染起笑意。 莫箐以前很喜欢吃烤紫薯,以前,到了冬天的时候,每次做完兼职回来总会在路边向卖紫薯的老伯伯买上一条,一边吃一边嘴里吐着热烟回家。只不过喜欢吃是一回事,会烤番薯又是另一回事。但到底是从小独立,自力更生的娃儿,区区烤紫薯难不倒她。总体来说,除了生火有些困难之外,烤紫薯的程序倒进行得有条不紊。 这也难怪,以前现代那会儿莫箐自己在家做饭煮菜的时候,要么用电磁炉,要么就烧煤气,哪里试过这么原始的煮菜方式?所以,生火弄得自己满脸灰也不让人惊讶。 不过当莫箐拿着几只烤得勉勉强强能吃的紫薯,偷偷摸摸来到尊着佛祖的大殿,一手拿着用荷叶包着的紫薯,一手勉力关上大殿的高耸大门。 莫谨看着鬼鬼祟祟的莫箐心里有些讶然,依旧跪在地上,却转过头来望着她轻声喊道:“阿素,你这是要做什么?到哪儿去了?弄得脸脏兮兮的。” 现在的莫箐不过住在一个六岁小屁孩身体里,此小屁孩动作笨拙,娇生惯养没啥力气。关扇门就累得气喘吁吁。 末了,莫箐过来坐在莫谨旁边,伸手抹开腮边的发丝,开心地说:“四哥,你看阿素给你带了什么来了?是很好吃的紫薯哦。来,给你。”说着把怀里攥着的荷叶放在地上,打开荷叶,还散着热气的紫薯一个个赫然呈现在眼前。虽然看上去卖相不好,不过胜在有香味。如此想来应该不会太难吃。 莫谨看着莫箐的模样有些失笑,从怀里掏出白色手绢一点点地帮莫箐把脸上的污垢擦去。 “你怎么学会烤紫薯来着?看看,把自己的脸弄得这么脏,回头让阿娘看到了又该数落你没有丫头模样了。” 莫箐乖乖地让自己的哥哥擦脸,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要四哥你不说,阿娘就不知道啦。好四哥,阿素是来给你送吃的,你不会告诉阿娘吧?快来看看,阿素亲自烤得紫薯哦,香喷喷的。我偷偷地在厨房里拿来的,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不过绝对好吃啊。那个主持真是不懂好生之德。你说罚思过就罚思过嘛,干嘛不让人吃饭,也不知道正值发育期的青少年是最需要补充营养的……” 莫菁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莫谨移开手帕,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自顾自边说话边为自己剥紫薯的神情,心里一紧,伸手轻轻抚开她的发,凌厉的眉眼此时带了一丝溺意,无奈地笑:“四哥终归是毁了寺里的清规,他要罚我也是应该的。你不常跟四哥说什么人格平等么?这是一样的道理,不能因为我们是客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对吗?” 莫菁道:“你是能言善辩的美人哥哥,反正我是说不过你。” 莫谨摇头轻笑,看着莫菁略显秀致的眉眼,末了,他低首拉过她的手细细查看,那指尖被火酿出的几个红红的水泡,他看在眼里,嘴边显露出一丝苦涩:“阿素,你不是山野人家的野丫头,你是太尉千金,这些本不是你受的,四哥答应你,总有一天…….” 莫箐闻言心中一紧,抬起头,荧荧目光对上莫谨。心中一阵苦涩。原来他以为自己会去灶房偷紫薯,会自己烤紫薯。是生活所逼学会的。其实,做这些事本没有什么,但看在认为自己是极其重要的人的眼中却成了他眼中的心疼与怜惜。 她长这么大没享过天伦之乐,就算有也是极少。亲情淡薄,如今在这个时隔千年的时代体味到这份很好很好的亲情,不管是谁,上帝或是如来佛祖,莫箐都很感激如此安排她的命运。 莫箐眨眨眼睛,眨去眸中徒然升起的水光,故作轻松地笑道:“四哥,你还记得阿素落水受热后躺在床上,你照顾阿素吃药,跟阿素说过的话吗?” 莫谨愣了愣,最终看着她点头。 “我啊,听了四哥的话,我不怪罪阿爹,我谁也不怪罪,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我很喜欢。你想啊,有事没事我就去灶房里偷他几个紫薯有空就烤给你和阿娘吃。嗯……而且啊,以后四哥可以不用偷偷拿荤食给阿素,阿素会烤紫薯还会打鸟,到时我们就去树林把打下来的鸟扒了皮,烤了吃得一干二净,毁尸灭迹,哈哈……到时看那个主持也不能说什么了吧?!他也不会总要罚你在佛祖面前思过。怎么样,此两全之计阿素想得可妙?” 闻言,莫谨表情怔忡,恍若失神,一双黑眸对上那绽若春花的笑颜,心中恍若被什么悄然捂暖。然后,莫谨弯起唇角笑道:“前世阿素大抵是饿死的吧?不然怎么总想着吃肉。” 莫箐把头挨在莫谨肩上,拿起方才剥好皮的紫薯,热度刚刚好,赶紧递到莫谨面前,神态故作认真地说道:“有肉吃时直须吃,莫待无肉空泛泪啊!所以四哥,你如今你有阿素亲手烤的紫薯,也要快点吃啊!” 莫谨失笑,眉目间往常那抹细细凌冷一点点淡开。他接过莫箐手中的紫薯,轻启薄唇咬了一口,说道:“阿素,莫不是是出了太尉府的缘故?你的性子比以前都变得古灵精怪。” 莫箐心中微微一惊,而后转过头,抬着圆亮的黑眸问道:“四哥,如果……如果阿素不是以前的阿素了,你……你还会疼我吗?”你会疼我吗?一个占了与你相依为命的妹妹的身体的陌生人吗? 莫谨微微愣了愣,然后伸出手拍拍莫箐的脑袋,笑得流光溢彩:“乱想些什么呀。阿素就是阿素啊,阿素再怎么变都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就应该受到哥哥的保护,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说着,双手紧紧地把莫箐拥入怀。 莫箐躲在莫谨的怀抱,开心得忍不住掉眼泪。沉默中弯起嘴角,噙着一丝不知所措的愉悦;沉默中,泪珠落在云纹的锦袍中染湿衣料而不自知。终归,穿越了千年,她莫箐还是在这个未知的时代中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那么,就算在千年前的这个不详的时代中度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可?在这里,有温柔的母亲还有希望把自己宠成快乐的小姑娘的哥哥。这样的日子,何尝不好? 莫瑾以前很喜欢下棋,在莫府的时候他便时常与晚琉光对弈。到了虚南寺,这份喜爱仍然未有半分削减。如今下棋的对象从晚琉光变成晚琉光或是寺庙的住持。 而每每莫谨去找虚南寺的住持时,莫菁都想方设法耍赖要莫谨也带着她去虚南寺找小和尚玩。而每每莫谨又总给她缠得无法,于是只得带上她。偶尔,莫谨在下棋,而莫菁也会坐在旁边看,其实看上一整天也不会闷。 莫瑾很厉害,尽管每一次都棋差一着,输给了晚琉光或是主持。他下棋步步为营,细密谨慎,从一开始就估摸着整盘棋的走向。 但其实莫菁这个外行人,无论如何都不容易看得出来,只是后来有一次,她和小和尚坐在一旁观看莫瑾和住持的棋战时小和尚告诉她的。 围棋她是不懂,但从凝重的气氛可以看出,那次的棋局陷入了困局。而到最后,莫瑾以几子的差数输给了住持。 后来,小和尚告诉莫菁,其实真正的赢棋应该是莫瑾才是,他从一开始步步引诱布局,让同为棋局之外的人也不自觉受到他的牵制,按着他所希望的棋步走。让对手不知不觉从观棋人变成局中棋子,可惜,临末了,莫谨是放弃了赢的机会,输得不着痕迹,颇有番韬光养晦的意味在其中。 那时,莫菁听了,心中终于对于住持为何那么喜欢莫瑾却又惋惜他凡尘心太重有那么几分理解。傲而不骄,并且懂得无声无色之中顾全他人之面又运筹全局。只是,连下个棋都想着谋算,这样的人,只是潜龙勿用,永远不会甘于一辈子屈服在这座荒芜小山之上。但转念又觉得很惊讶,据她所知,小和尚从来没有碰过棋,应该不会下棋才是,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莫菁抬头看着小和尚沉思的表情,竟觉得那一贯温和好看的眉目,凤眼微微吊梢,此刻竟有些认真凌厉。 她问道:“美人哥哥下棋很厉害固然可以理解,不过小和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和尚愣了一下,面容便恢复了以往的神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说:“其实以前依止师总爱跟别人下棋,总叫我在旁边伺候,看多了,所以才对这个有些懂。” 莫菁又有些觉得不可置信。 她从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小孩子自学能力和领悟能力这么强,单看就能懂得这围棋的规则和诀窍,单看就能看出全局?是自己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但似乎寺里年纪比他大或比他小的小和尚也不觉得比小和尚聪明,倘若是莫瑾倒还可以理解,毕竟是贵族人家出身的孩子,即使再不受宠,但所受教育也是一等的。 想起,住持曾经说过,莫瑾是除小和尚外他所见过最有慧根的人。 单看便能深悟棋道,住持对小和尚倒也没有说空话。 小和尚看着莫菁沉默入神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道:“素丫头,你怎么了?” 莫菁回过神,说道:“我没事。” 小和尚听了莫菁的话终于安心下来,思绪流转,转身垂首,眸子里神色黯然:“素丫头以后会不会不和我做朋友了?” 莫菁听了,觉得这个问题显得唐兀而奇怪:“为什么这么问?” 小和尚走了几步,坐在石阶上,一直低着头看地上枯黄的落叶,不去看莫菁。莫菁可以看得出他不开心。小和尚嗓音瓮瓮地说道: “五岁的时候,依止师为我点上第一颗‘清心戒’。虽然很痛,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我没有辜负依止师的栽培,我更加用心地学习依止师教导的一切,因为有很多东西只要看一遍就都能记得很清楚,所以依止师到了后来便亲自为我授课,我也很努力地学,有一次,依止师要我抄写经书用以典藏,于是我就在书房里一遍遍地认真地抄,那段日子,我躲在书房里,除了日常作息就是抄经,半个月里不曾与旁人说过半句话,心想等抄完出来就可以找他们说说话了,但等我抄完经出来,却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都慢慢地疏远我。等我再长大些,师傅为我点上第二个,第三个戒痕,我搬出了大睡房,他们就都没再跟我说过话了。” 比丘僧当中,有一种受戒仪式叫做爇顶,是佛教徒为求清净戒体,舍身供养,断除我执而燃线香于头顶之上所留下的疤痕。而头上的戒点则是根据佛法上的修为而点,戒痕越多,等级越高。 点上三个戒痕便可真正成为意义上的优婆陀诃。 她从来都知道小和尚独来独往,很多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起码在自己认识他之前,他沉默而寡言,也从不会主动和人交谈。 其实,莫菁能够理解那些人疏远小和尚的原因,站在一个超越自己数十倍的人的面前无论是谁大概都会自惭形愧吧,尤其是一个年龄比自己小的人。 第四章 榴花香,山雨欲来 朝起日落,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日,日华散漫天际。虚南寺的庭院种着的几株桃花,红艳纷飞,有风吹过,无数的花瓣纷扬,灼灼其华,迷乱了世人的眼睛。桃花烂漫中,有枝叶繁茂的石榴树矗立其中。莫菁为了消磨时日。偶尔也会走上一段路来到虚南寺的庭院里纳凉。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平日里小和尚没空陪她玩时,莫箐睡懒觉的好去处。 在还没有穿越之前,莫箐自小在自家奶奶的老家中长大,只是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便被父母接回了省城读书。莫箐的奶奶是住在一个挺山清水秀的小镇子,那时候,那个小镇子家家户户门前似乎都种着杏子树,莫箐的奶奶家也不例外。而那时的莫箐最热衷做的事就是跟一大群当地的小朋友爬树摘杏子。那时练就的一身无敌爬树本领如今倒也用得上。 这日吃过午饭,实在无趣,莫箐便爬到树上的枝桠处,几株在别处摘地的石榴花拿在手中,半躺着小憩。 隐隐约约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然后是小厮阵阵呼喊入耳:“主子,主子,老爷也是为你好啊,我的小祖宗…..我在这里求你还不行么?” 闻言,莫箐幽幽地睁开眼睛,半眯着眼睛隔着漫天的艳红往下看。却见一个金冠束发的小孩童,如墨玉的黑瞳,唇如绛,眉如画,约莫四五岁左右,穿着华贵紫色紧袖缎袍,小腰板束着金丝缠边苍色腰带,腰间佩一羊脂白玉佩,金丝缠边的小锦靴踏过地上混着绛红桃瓣的枯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于此,莫箐不禁摸着下巴感叹,这么华贵的穿着,身上该会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啊。随便一样要给自己拿了,典当了去,都不知道能换多少肉回来啊。但转念一想,这个寺庙鸟不生蛋的,莫说富贵人家,就连平常百姓来这里供奉香火也是罕见,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来了这么个神仙般的人儿? 此时,小孩童转过身子,对着身边跟来的小厮就是一脚,莫箐不知道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孩童会有多大力气,只听见被踢的那位小厮“哎哟”地惨叫了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然后便听见那小孩童恶狠狠地说:“你还敢跟着我?叫你跟着我?!狗奴才,不想死的就滚开!” 莫箐皱眉,声音如此清脆好听怎么这脾性就这么恶劣呢?想来,这古代的等级制度在作祟,低自己一等的便不把人当做人看。这么大的人被一个小屁孩欺凌实在是很有违和感也实在是可怜。 那半跪在地上的小厮一副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那小孩童满脸的不耐与恼怒,转身欲走。莫箐躲在树枝后不想多惹事端,只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地伸了伸懒腰。这虚南寺在往日别说是人连苍蝇也不多一个。如今看那一主一仆,心里暗想道:不会是那男孩的父亲也厌烦了那男孩的脾性于是便效仿着莫听素的爹爹要把自家儿子丢到虚南寺里思过来吧? 不料那小孩童此刻似听到什么动静,警惕地抬首,斥道:“谁?” 这么不友善?大抵是以为又是哪位暗中跟踪他的侍从。以为这小孩童不会发现自己,怎料刚刚自己不过是轻微地叹了一下气却被他听到,耳力如此之好。 无法,只得眨眨眼,从枝桠处探出身子。裙裾随着动作垂下半截,衬着漫天绯红飘飘欲仙。 大抵是没料到树上还藏着个小女孩,主仆二人皆是惊愕。莫箐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童,伸出手半是无趣半是犯困地打了个呵欠,戏谑道:“我乃天上下来的石榴仙子,风月司的月老爷爷说你这个小孩童长大后与我有半世姻缘,我不信,便下来看看。如今看完了,发现真的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便要飞回天上去。怎么?你有意见?” 小孩童似乎还处于怔忡状态。那仆人却已听出了戏言。跪在地上对莫箐大声喝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如此胡说八道。我家公子岂是你能高攀的?” 这仆人……还真是对自己主子挺忠心的。 莫箐没有搭理那个仆人,手里拿过一株发着淡香的石榴往小孩童身前轻轻丢去,含笑道:“呆子!谁高攀谁还指不定呢,你说是不是呀?倒说句话?” 石榴花拂过鼻翼,散发出阵阵清香,小孩童如梦初醒,无暇的面容升起了淡淡的红云,宛若天边最美的烟霞。大抵是恼羞成怒,抬起黑亮的眼眸朝莫箐大喊一声:“妖女!”然后转身跑掉。 莫箐摇头,什么妖女?我说了我是仙女。那仆人看到自家主子又恼怒而跑,心中又是一时着急,鄙视地看了看树上的莫箐又看看越跑越远的主子,终于起身一跺脚,喊道:“公子,慕主子,你别跑啊,这荒地可比不得将军府啊!我的小主儿哟~” 莫箐象看戏似地看着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笑过后,心情愉悦地拿着手中的石榴花歪着头仔细端详起来。日华正盛,莫箐刚想从树下来,打算去看自家的美人娘亲,却看到了此刻应该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和尚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包裹着什么东西的羊皮纸。 小和尚边跑边喊道:“素丫头,素丫头,你在哪里?” 莫箐难得看见小和尚这么副着急的模样,于是存了耍他的心思,悄悄躲在枝桠后面不让他发现。却见小和尚那僧衣过为宽大,走起路来不方便,跑起步来更是不方便。于是一个踉跄,被衣摆绊在了地上,平时看上去挺伶俐一个人,怎么性子就这么粗心呢。莫箐叹了一口气,探头出来说了一句:“我在这里。”而后,顺着树干熟稔地滑了下来。 走到小和尚跟前,却见那小和尚正一手撑着在地上起身,抬起头,光洁的脑袋上沾着几片飘落的桃瓣,衬着唇色如红。末了,仍一手紧紧地护着手中的羊皮纸,一手揉着撞得紫了一块的脑袋。看着蹲下来的莫箐咧着嘴巴傻笑。 莫箐佯怒,恶狠狠地道:“笑什么笑,牙齿白啊!?” 闻言,小和尚潋滟着眉目,垂眸,象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道:“不是。” 莫箐翻了个白眼,伸手轻轻地碰了碰他额上的伤口,皱眉问道:“痛不痛?” 小和尚又换上一副笑得欠揍的表情,大声答道:“不痛!” 莫箐歪歪头,看向小和尚,带着幽香的石榴花扫向小和尚光洁宛若日华的容颜。 “说吧,傻瓜小和尚,干嘛呢?” 小和尚起身拍拍山上的尘,而后拉着莫箐往后山跑。转眼夏天已入,山上偶尔几个栖在树上的栖鸟被惊飞。一路红荆花盛开,山中微凉却不冷。日华透过高树的缝隙照在地上有光斑丛丛。 末了,小和尚拉着莫箐坐在某一平坦的大山石上。然后神神秘秘地,恍若得到了什么宝贝,从身后拿出一直护着的羊皮纸,一点一点小心地打开。他笑得灿烂,献宝似的,说道:“你看,我给你留了什么?今天,将军府中的人来了虚南寺上香,这是拿过来的贡品,整理的时候,我偷偷拿了几块。据说,梅脂糕,取梅蕊作原料,以梅瓣捣碎作汁和之。是极为难得的珍品。素丫头是个馋猫,想必你一定很喜欢吃。” 小和尚看着莫箐的神情,忽而,有些慌张着急:“素丫头,你怎么了?放心,小和尚拿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师傅不会知道的。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佛祖,但它不会介意的啦。” 闻言,莫箐吸吸发红的鼻子,才勾起一方浅笑,用力地点点头。 看到莫箐笑,小和尚也松了一口气,傻傻地笑了起来。把梅脂膏推到莫箐面前,催促道:“快吃!” 莫箐拿起其中一块,咬了一口,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顿时,梅香溢满鼻翼,看着小和尚幽幽地笑道:“真好吃!” 小和尚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脑勺。莫箐正鼓着腮子吃糕点,又拿出其中一块,说道:“喏,你也快吃!” 小和尚摇头。莫箐故意板起脸,把梅脂糕扔回去,不理他。 小和尚急:“素丫头……..” 小和尚走到莫箐跟前,莫箐转过另一边,不理他。 “素丫头,素丫头………” 莫箐捂着耳朵,闭着眼睛。 “素丫头……..好了,小和尚吃了,你你看,小和尚吃了……..” 闻言,她含笑地睁开眼睛,转过身子看向他。 莫箐来到自家美人娘亲的寝房,推门走进去,却见里面已有人。来人看上去接近而立之年,穿着一袭苍锦云纹滚边常服,如墨长发松松垮垮地以一碧玉簪半挽。两鬓生华,薄唇紧抿,俊朗的面容透着不同世俗的淡雅,散发的气质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沉稳慎行在。 莫箐不自知,一时间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的晚琉光如往常般倚在长椅之上,由于常年卧病在床,所以头发懒得打理,加之如今已经不在太尉府,便没有梳起已作人妇的发髻,如绢丝的长发垂落身后直至落地,绕着一屋子的冷香。眉色入鬓,却无任何妖媚之姿,盈盈目光衬着玉颜如花。 其实,以古代的年龄来说,晚琉光似乎已经到了色衰爱弛的年纪,但容貌却胜不知多少比她小的姑娘多少倍。若非,她那常年的苍白病容和眉间似乎永远抹不去的愁绪,大抵倾国倾城,胜却人间无数了。 现下,晚琉光笑了笑,伸出手,白皙的手腕处环着一只泛着柔和光泽的白玉镯子。她说道:“阿素,快进来,见过你的宋洛叔叔。” 闻言,莫箐也就大步迈前,来到人儿跟前,微微地福了福身子,说道:“见过宋叔叔。” 宋洛看着莫箐浅笑着向晚琉光询问:“这位便是阿素?” 晚琉光点头,眉目间有些慵懒,终归是受病缠身,自来了虚南寺亦是不得安生。 “阿素性子贪玩,前些日子落了水。大抵是被水吓怕了,这些日子倒也没有再闹着说要回太尉府。” 莫箐乖乖地站在晚琉光身边,很乖巧的模样,眼睛却不断地四处张望。 房间里的摆设很是简陋,一张长椅,一张木桌,在睡榻和木桌前有屏风隔了开来。墙上出了挂着几幅普通的山水画外便是一把早已失了戾气的佩剑。剑鞘上雕的凸起的花纹有些已经有些磨平模糊的迹象,大抵是有人常摸的缘故。 莫箐看着它一时失了神。 宋洛转眼,微微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小女孩,温润笑出声:“我之前看过一些书,里面都说,有异样才能的人都是之前历了些意外,如落水,如从楼上不小心摔下来,治愈醒来后,变得与之前性情大变,于此后倒有不小的作为。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素丫头的娇惯样儿,看来,我们的素丫头今后大抵也要做个能人了。” 莫箐听得微微一惊,他说的可是“穿越”?他再厉害也总不会看出自己不是莫听素吧?照理来说,今天他也才第一次见已是莫听素的莫菁,总不会神到能看出什么端倪? 第五章 风潇雨晦登前途 晚琉光笑出声:“什么能人?不过是变得贪嘴些罢了。” 莫箐在一旁陪着干笑,尽量傻笑得象个孩子。 看着莫箐的反应,宋洛爽朗地笑了几声,而后说道:“素丫头真是有趣。琉光,真不愧是你的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宋洛转而看向晚琉光。 晚琉光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莫箐的发,而后淡弯着眉目道:“我倒不愿她象极我,我只想她如个寻常姑娘,开心地长大,开心地嫁人,开心地过完一辈子。” 宋洛停了揶揄,正色道:“琉光,关于阿瑾他……..” 于此,却见倚在美人榻上的晚琉光微微眄起了眼角,一双美目似笑非笑,一手伸出微微地掩了掩额,说道:“阿谨性子若他,劝不住。天意让年幼君王登位,天意让班晨太后垂帘,天意让镇和将军祭祀已故夫人亡故之地,跑到这虚南寺来。” 宋洛敛下眉目,宛若思索,半晌后便答道:“如今朝中外戚干政,而且新帝君年幼却和班晨太后不和,三番四次在朝上忤逆班晨太后,以班晨太后的手段,加之如今虽说由四大家族掌权,而李氏受制于瑛相,香氏家主亦为瑛相,莫氏,公良氏屈居下风。班晨是瑛相之表亲,如今新君年幼却又心性不够沉稳处处与班晨太后作对,新君并非班晨所出。大概重立新君也只在朝夕之间。阿谨若……依他的慧性未必不能独善其身,全身而退。” 晚琉光凄恻一笑,声音宛若酒过杯中凉:“宋洛,这些话……不愿再相信。人啊,宁愿活得实在些也不要这么自欺欺人,否则只会徒添难受。” 莫箐听得有些糊涂,却又不方便问什么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听下去。但唯一的感觉便是,莫谨或者要做些什么事来,做些能够证明他能力的事。终究,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结。他觉得莫晔年欠了我们,他便要让莫晔年后悔;他觉得我们沦落到今日这个任人宰割的田地,是因为他不够强大的缘故,所以他想方设法要为谋个出路。 莫菁记起她初初来到这个朝代时,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华服少年,她记得这个少年隔着被子温柔地抱着自己宠爱的妹妹发冷的身子劝着她说,你不要怪阿爹。四哥会保护你的。 终究啊,有些事,能劝解别人却不能开导自己。 夜色撩人,莫箐寂寂地来到后山断崖,那里四处开满了红荆花。她想起自己闲时来到晚琉光的身边,总是坐在她的床边,头挨着她的膝盖,听她给自己唱歌:“红荆花,红荆花,艳如血染沙,早去的好儿郎,何时才归家……” 从断崖边眺望,卷入夜色中依稀可见的帝都城,月色华灯,轻歌曼舞,满眼繁花,扬在夜风中。 那时,莫瑾带着她来到山顶看夜景,曾经指着山下灯光最为繁华的那处跟她说,阿素,那里的中央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个人,他赐予的权力让每一个有欲望的人斗红了眼。好多人都想卷进去也跟着争一份,阿素,我们不要争,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那时挨着自己美人哥哥的肩头,看着天上灿烂繁星,俏俏地应着,好啊,那阿素就在这里陪美人哥哥和阿娘一辈子。 而如今,身边冰冷的夜风吹过,她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不知道莫瑾的谋算是何,但心中竟对他涌起了那么一丝他可能会违背诺言的埋怨。 在那样的念头闪过脑海时,莫菁却按奈不住地被自己的这种想法惊到。自己只是一个寄居在他人身体之中的灵魂,她的思想,她所受过的教育,她所拥有的记忆似乎都在告诉她,这些人的命运其实跟自己真的没有多大关系的。 她在心中悄悄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已经投入了那么多的感情,把他们完全当作自己的家人了吗?他们当中任何一个离开,自己都会难过,都会不舍?莫菁总以为,她觉得他们很好,是因为有他们的陪伴下显得安稳温暖的生活,自己很是喜欢。 在旁边陪着自己的小和尚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莫箐转身走过他身边,把头枕在小和尚瘦弱的肩膀上,说道:“小和尚,你有没有下山去看过山下那些繁华的景象?” 小和尚笑,温润得如一泓碧玉。 “我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在这里。依止师说,他是把我从狼堆里捡回来的。他说,我能在狼堆里活着是佛祖赐下的恩,他还说,我要一生平安便不能下山去沾染尘世生活的。所以我这辈子都不能下山的。” 莫箐闭上眼睛,撇嘴:“老和尚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那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我想要你陪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下山?” 她犹豫着,如果当自己的家人有一天都回去了,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他们回去那个所谓的“家”。 她占据了别人的身体,别人的亲人,但总归,感情是自己的。很多东西,她都忍不住要去想。 小和尚心里一沉,郁郁地说:“你要走了?” 莫箐没有说话,沉默半晌,方答:“不知道。”而后,莫箐转过头看着小和尚干净的眉眼,俏俏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站起来转过身子面对他,笑得宛若天边落了锦色纱: “小和尚,你依止师说的对,要保一世平安就不能下山。记住啊,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千万别下山去。尤其不要去帝都城,那里藏着一只妖怪,那只妖怪高高在上,会吃人的也会让人吃人的。” 拢上一层薄薄暗纱的月华正缓缓地撩出烂漫而微凉的光,光晕覆在他那修长的眉眼泛出淡淡的华光,小和尚看着周围无数在月华下幽然绽放的红荆花,终于含笑看向莫箐:“素丫头,小和尚不怕妖怪的。小和尚想一辈子陪着你,好不好?” 莫箐忍住眼里要漫出的大片水泽,转过身,跑到断崖边对着山下丛生的野草大喊:“小和尚在做梦呢!我才不要一个和尚陪呢!如果我真下山了,我要忙着去找好玩的,去找好吃的,还要去找好看的夫君。” 闻言,小和尚依然在笑,依是温和的笑意,温和得艰涩,温和得落寞。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就是师傅口中所说的红尘,他记得师傅每一天的对他的诫训中都有这样一句话,你本命非红尘,便不能惹红尘。所以,他终归要跟素丫头分道的,终有一天,素丫头便要与她的夫君同归,与自己殊途。 小和尚却觉得在自己心中,竟舍不得她这个总是欺负自己的朋友来。 下山的时候,竟措不及防地下起雨来。莫箐冲进晚琉光的寝房时,却见晚琉光已支起了半只手臂在假寐。四处寂静,只有哗啦啦的雨声。莫箐轻轻地喊了声“阿娘!” 晚琉光幽幽转着眉目醒过来,看着头发湿了双鬓的莫箐,虚弱地笑了笑:“阿素,你过来。” 莫箐点头。走过去,晚琉光坐了起来。拿出手绢仔细地替莫箐擦干头发,指了指虚掩的门处支起的一把油纸伞,伞身描满了盛开的红荆花。 晚琉光说:“四哥今晚要走了,他要跟着镇和将军住几日,阿娘身子不舒服,你替阿娘送送四哥,可好?” 莫箐哽咽着点头。 他还是要离开。 跑过去拿起油纸伞最后看了眼正对自己笑得灿烂的晚琉光,咬牙推门出去,打开伞,冒雨狂奔。 小和尚戴着蓑衣跑了出来,他拦着莫箐,雨势大得迷蒙了眼睛,他尽量扯着嗓子喊:“雨太大了,外面的山路你不会走!寺门也要关了,暴雨已至,山路泥泞险峻,不要去了。” 莫箐打着伞,雨水并没有遮挡到几分,很快,紫色的衣衫都湿透,贴紧了还没开始发育的身子。莫箐不理会小和尚的阻挠,直接掰开他的手指,沉默着抬起手背抹了把打落在脸上的雨水,继续往前走。 第六章 浮云旧,明日即天涯 木桌上燃着的油灯,灯舌因窗外吹进来的风而摇摇曳曳。宋洛慢步走至窗棂,浅笑地望着漫天的雨水滴落,宛若断帘之珠,毫无阻碍坠下。静丽半晌,而后伸手关上镂花窗。 回到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悠闲地吹开茶中舒展开了的叶子,径自喝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指节弯曲,指背轻叩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告诉素丫头的。” 睡在美人榻上的晚琉光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转换了一下身子,唇边勾着一方慵懒笑意,答道:“阿谨的性子象他,阿素的性子却象极了我。早晚会知道,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人啊,有时候不亲自做个了结不会死心。由着她吧,反正拦也拦不来,跌倒了,她自己会爬回来。我的阿素不会这么软弱的。” 宋洛走到跟前,腰间佩玉随着步伐移动伶仃作响,衬着窗外的雨声清脆悦耳,幽幽的眸子恍若聚了细冷雪花,他淡淡开口:“琉光,认命不是你的性子。” 晚琉光张开了眼睛,秀致的弯眉,浓黑的眸子没有半点浓彩,声音微微地透露出软弱的哭腔:“不认命又有什么用?我的三哥………我的三哥也不会回来了。” 宋洛叹气:“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放不开?”沉默半晌,宋洛终于开口又道:“琉光,此次前来道别,大抵是最后一面了,帝都的风风雨雨,我也厌倦了。”烛光打在他的侧脸叫人窥不出此刻他是何情绪。 一时夜风大作,紧闭的窗再次被猛灌的风吹开,油灯上燃开的灯花沿着烛身滑落,滴在檀色圆桌处宛若一滴晕开的泪。 雨势太大,打得原本下山崎岖的山路更加地泥泞。这么大雨,撑着雨伞也不见得能挡得了几分。莫箐干脆把伞收了起来,提着裙裾一步一步地疾步向前。很艰难地走完虚南寺那条又长又陡的泥阶梯,终于要走出虚南寺的大门。小和尚却挡在莫箐面前,大门紧闭,不让她去扣门闩。 “素丫头,让你见了又如何?这是你哥哥的路,不应该阻挠,我们回去吧。” 莫箐看着他,第一次见平日里傻傻的小和尚有如此认真的眉目。然后摇头,嗓子嘶哑地隔着雨帘大声对小和尚说:“这也是我的路,那小和尚你拦着我做什么?” “你不一样。是你,我便要拦。”他固执地说。 莫箐不理会小和尚说的话,越过去要扣门闩,小和尚站在一边看着莫箐努力踮起脚尖去扣门闩。 雨水打在他清雅若莲的面容,滑过那眼角边的泪痣,弯长的眉目微微眯起来。从认识他的几个月以来,莫菁从来没见过小和尚那么认真的神情。 过了良久,他终是开口说:“你若要去,小和尚不会再拦你了。跟我来,我知道后山有条近路。”说罢,拉起莫箐的手便跑。 一路绕过兜兜转转的山道,一路踏过泥泞的山路,踏碎无数开得艳浓的红荆花。红锦缠边的绣花鞋早已沾满了泥巴,莫箐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小和尚带着自己一路奔跑。终于,在一个小沙丘停了下来,前方有大队的人马渐行渐近。莫箐回头看看雨幕中肃然矗立的虚南寺,移了目光,眼前气喘吁吁的小和尚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莫箐颤抖着伸出了手,拂开了小和尚眉间的雨水,那么漂亮的眉眼,纯黑无暇的瞳仁恍若倒影着自己苍白的面容。她终于哽咽地对他说出:“谢谢。” “来者何人?“领队的首领已经发现了两人,策马快速至两人两步之前怒斥道,马鞭对着沙丘狠狠扬下,飞溅的泥巴滴落两人的脸上。 小和尚早已把莫箐护在身后,一双眼睛毫不示弱地与其对视,眉目间多了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细冷如雪的凌厉。 首领注意到小和尚与年龄不符的敌意,把注意力转向了小和尚,牵着马,居高临下地隔着雨帘对其细细审视。 被小和尚护在身后的莫箐艰难地开口:“我为莫谨的妹妹,这位爷能不能帮个忙让我见一下我哥哥,我有话要与他说。” 首领看了看莫箐,又看了看小和尚,仿佛在掂量莫箐讲的话的可信度。良久,方答道:“稍等。”于是策马返回。 人马继续冒雨缓慢前行。山下驿道两旁的红荆花已经被践踏成泥尘与污水混在一起埋在泥泞之下。 没有束发的莫谨穿着蓑衣,撑着十六骨油纸伞来到跟前。一头如墨黑发被雨水濡湿。玄青色的衣摆沾染着点点泥尘,花样繁复的锦靴踏过水洼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箐看着神色不明的莫谨,一时悲戚难耐。如个任性的小姑娘般“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雨色微冷,执着伞柄的指尖一点一点泛白。莫谨紧抿着唇,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莫箐。 “阿素,等四哥。五年后四哥会回来接你和阿娘。” “你为何……为何……权势就真的这么重要么?你明明跟阿素说过,他们争由得他们去,我们自己要过得好。”莫箐紧紧地贴着少年的胸膛,夜寒入骨,她幽幽道。 莫谨轻轻一笑,苍白之色缓缓从嘴角蔓延开来,真是枯秋高风也不如他的眉目凌冷。 “太重要了。阿素你还小,所以不懂。如果,仅仅是因为权势那才好。”少年回答。 莫箐挣开他的怀抱,一双浓黑眼睛恍若隔了千山万水,就这么看着他。 莫谨把抱着莫箐的手伸了起来,目光幽然,声音象极了漫凉月色:“阿素,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少年抬头看着她,“镇和将军问我说,他有一位千金,喜爱和田玉,能把腰中佩玉割爱相赠否?我说,无不可。我把阿娘给我的玉佩送了出去,把那块原本要留给心爱姑娘的玉佩,本该是给一位如我们阿素般可爱的姑娘的玉佩送了出去。那时我在想,除了你和阿娘,我大抵没什么是不能割舍的,包括自己,包括自己的命。所以,阿素,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莫箐知道,那其中的意思。镇和将军看中的除了莫谨的才能,还有莫谨的身份。作为布局的棋子必定要有它极大影响的用处。 只是,莫谨你不是从来都不屑做了棋子,而要做那观棋人吗? “四哥将来要娶那位姑娘的,四哥见过那位姑娘吗?喜欢那位姑娘吗?”慕氏家主是丞相瑛玖的门生,娶了她,等同于正式与莫氏决裂,从此就真的便是无路可退了。 莫谨笑:“无不喜欢。” 莫箐只觉得有大片水泽自眼眶中涌出,与脸上滴落的雨水混为一处。终于,莫箐后退了一步,放下油纸伞,向莫谨福了福身子,嗓音端严,大声喊道:“恭送四公子,望,路上珍重。” 一路回来,只有小和尚陪着莫箐。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一路无言,有的只是小和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山上的飞鸟偶尔几只凄厉地叫喊着飞过,寒肃之色顿时盈满心间。 晚琉光门房前的庭院还未开的听素花吸饱了雨水,正弯着身子一点一点地随风摇曳,几朵还未真正绽放的听素花蕾终是不敌风雨的吹打,落了地,含苞的蕾只余下没有怒放便要凋亡的淡色。浑身湿答答的莫箐手中抱紧描着盛开红荆花的油纸伞推门而进。晚琉光早已坐于妆台前,细长的眉在荧荧的烛火照映下恍若镶上一层朦胧的雾色,在重重纱幔中素净如莲的面容眉的浓丽,白色的云罗纱,垂地的白色衣袂层层委叠,交织成一幅绝色的模样。 晚琉光替莫箐换上干净的衣服,在床榻上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拿着木梳一遍遍地替莫箐梳着长长的发,如同一个极致温柔的母亲要对自己的孩子倾注自己的爱意。而事实上,亦是。 房中一时极尽安静,晚琉光柔声道:“让我算算,你已经八岁零两个月了,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把我的孩子出落成一个会闹脾气的小姑娘了。” 莫箐睁开眼,浓黑的眸子映出头发极长,素白雅致如一幅山水烟雨图的绝色美人。她带着些许哭腔,说道:“我没有。” 闻言,晚琉光螓首微斜,笑意眄起,细长的眉梢无一不染上浅笑的风情,微微揶揄的疑问语气:“哦?” 莫箐红着眼眶补充:“我没有任性。” 晚琉光笑了出来,纤手依旧一遍一遍地梳着如瀑的黑发。 “阿谨如何说?” “他说五年后必定会回来。”莫箐讷讷地答道。 “他既如此说,五年后必定会回来的。” 莫箐有些负气,说道:“他不回来最好。我也只当少了个哥哥。” 听此,晚琉光不免微微叹了口气,抬头,睡榻前竖起的屏风描着渔舟唱晚的风情,风将挂起的纱幔微微地撩起,晚琉光把梳篦放在睡榻旁边的一个床头小橱子,转而拿起旁边的细剑。剑身半离剑鞘,烛光下,荧荧冷光映在浓丽的弯眉,显出别致的凌冷。莫箐起身,坐在旁边对着这长剑细细端详,问道:“这就是三舅留下来的长剑么?” 晚琉光收起了剑身,眉目似笑非笑:“阿素,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把这剑给你了,如何?” 莫箐怎么不知道这剑对自家阿娘的重要性?心里讶然的同时表面装着不屑:“我才不要,我既不会用武功来使它,也不能把它藏起来必要时充当暗器旁身,真不知道要它有什么用。” 晚琉光但笑不语,把长剑放回小木桌,双腿曲了起来,双手圈着双腿,头枕在膝盖上,长至脚踝的发就这么铺散开来,如一把极大的团扇铺在榻上,如此,若宣纸上描绘的山水画般雅致诗意。 第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莫菁转了转身子,抬眸看着晚琉光的面容:“阿娘。” “嗯?” “我想听故事。” 晚琉光轻轻笑了笑,伸手挽开莫菁的贴在脸颊的发,低头慈爱地看着莫菁。半晌,转头看向木桌上染着的烛火,道:“可惜,阿娘不会讲。” 莫菁摇摇头,说:“我想听阿娘的故事。阿爹对你不好,你喜欢阿爹么?” 闻言,晚琉光微微一愣,如玉的面容在那一刹那有过恍惚的神情。 “故事么......?阿娘的故事……阿娘都快要忘了。”说着,晚琉光重新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身边的莫菁:“阿娘还如你这样小的时候啊…….” 当年的晚琉光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的时候。那时候,她约莫七八岁左右,自出生起便是生活在僻静的小山村。因简陋的家中一无所有,家中父母为生计所迫,不得法,那一日便要将她送去勾栏院,换几个钱,不至于一家三口饿死。 可是,小姑娘还没被卖到勾栏院便有山寇入村屠杀抢劫,与小姑娘一同生活的村民,小姑娘的父母无一幸免,本来她也是要死的,刚巧有位年轻公子策马经过,救下了小姑娘。有人说,他是彦稽朝最有名的战神,年轻俊美,战功赫赫,因带兵至此,白马扬鞭,一时机缘才救下了小姑娘……… 那一年,救了她,将她捡回府中的年轻公子战胜归来,正巧赶上帝都城的灯节,彦稽朝一年之中最盛大的集会。年轻公子的面容被夜魅的面具遮住,手里牵着她的小手,末了,含笑亲手为她系上御寒的锦缎披风,兜帽下小姑娘小小的脸庞也戴上青媚狐的面具,他牵着小姑娘的手走过帝都城最繁华的大街,年轻的公子不知道,那时小姑娘心里藏着浓浓的欢喜。 她虽生在偏远之地,但是对于灯节这个全国性的大型节日还是知道一二的。比如说,戴着面具的二人不被人群冲散走到了尽头,那么即使他们不放莲灯祈愿,携手白首的愿望还是能实现的。只可惜,年轻公子并不太深究这些。回去后,他冠以小姑娘晚姓,坐在玉簟上,手抓着手一笔一划亲自教小姑娘写上他给她起的名字。 那时,她还不识字,便问他:“你教我写的是什么?” 年轻公子笑。 那时,小姑娘歪着脑袋转过头看向他,眼中闪着疑惑,问他:“是你的名字吗?” 年轻公子摇头。 小姑娘又问:“那是我的名字?” 年轻公子低头看着她,点头,眼中笑意微现。高高束起的长发,发梢扫在肩上,飞目入鬓。 “啊!” 在公子怀中的她有些惊讶,连忙低头看着宣纸上未干的笔迹。那一刻,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时这般好看。伸出指尖,一边读一边指着形若龙舞的毛笔字:“二,妞……咦?多了一个字?” 她又复疑惑地抬起头看他。 年轻公子那一瞬间,眸中笑意更深,瞳仁中漆黑柔亮恍若墨玉。拿起她的手,指尖点在她小小的掌心,一比一划,一直重复。 她知道年轻公子在写字,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不识字。 那一刻,小姑娘有些苦恼,因为她不知道年轻公子到底在写些什么字。但她却不愿意打断。 良久良久,终于,小姑娘好象明白了,年轻公子在她掌心上写的字就是刚刚宣纸上那三个字。 “阿云,此次朝中觐见帝君,你需…….”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当然认得这把嗓音,那是一个她初初见面便最讨厌最讨厌的人的声音。 果然…… 来人不打招呼,着一身墨色绣纹宽袖云袍。开门而进便看到了坐在案台前的两人。朗笑道:“啊哈,原来咱二妞小丫头也在这儿。” 小姑娘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许你叫我二妞。” “哈哈,乖嘛,别生气。二妞多好听啊,如此霸气高端,闻风丧胆……二妞,二妞……” “坏蛋,坏蛋!”躲在年轻公子里,她有些委屈,却无可奈何。一双眼睛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想留下来。 从她懂事以来,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过自己名字有什么不好听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山野人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字。因为在家排名第二,家中阿爹便给她起名二妞。她也从不介意别人怎么叫她。但是小姑娘心中藏着小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从年轻公子救下她的那一刻起便生根发芽,即使自己努力地想要压抑亦要开出最灿烂的一朵花来。所以,每当宋洛那略带些调侃和嘲笑地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小姑娘便羞耻地知道自己和那公子的云泥之别。 晚云,从知道年轻公子的名字那一日开始,小姑娘便知道,那是天上最高高在上,高贵而无法触摸的云; 二妞,那就是地上最经人践踏的泥。仿佛,泥唯一的用处便是经人践踏。 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 宋洛停止调笑,坐在一边,目光瞥到案上的宣纸,审视起来:“晚琉光。琉璃之光,如琢如磨。”顿了顿,他转过视线看向依旧怒视着自己的小姑娘:“哈,二妞,你有新名字了。” 自那一日起,她不再是偏远山村里失去双亲的小姑娘。她有一个名字。叫晚琉光。 也许,自年轻公子赐名于她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心中的那一朵花会紧紧缠绕着自己的心,越长越深,越长越深,最终花印在心头上的勒痕成了“晚云”二字。她想,这两个字不会消散的,至死同样。 赐名那日,晚云带着她来到了听风阁,据说那里住着寒玉长夫人,也就是晚氏长子之正妻。寒玉此人掌管着府中除涉及朝中政事外的一切大小事物,可以说是晚氏宗族一大半个当家人,即便晚云是宗主,但那仅仅是对外。因他在宗族之中并不得势。要收养晚琉光一事,便是需要向长夫人请示的。 初夏临近,舞尽菡萏尽风月,淡月云来醉颜红,艳莲恨飞如云丝,无奈风烟悒尘空。凝露一夜染地,朦胧烟色成风柔洒苍空,叠荡水色,流连烟波。 台上的戏子依旧捏着腔调唱着曲子,奴侍恭敬地立在一旁。 台下那位长夫人神情慵懒地躺在铺了雪狐毛毯的长椅上,半闭着双目悠然听戏。 那位长夫人,眉入云鬓,但其实,是长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因为丈夫长年患病,加之前些年她两岁的儿子早夭后便一直不得所出,她便做主为自己的丈夫再纳了几门妾照顾她的夫君,如今,虽说其夫君体弱,但那几门妾亦为其夫君生得几男几女。而因晚氏宗族中如今辈分最高的长子患病之缘故不宜劳费心神,秉着长嫂如母,家中地位便数她最高,故而宗府之内,重要内务,向这位长夫禀告,方才妥当。 见到寒玉长夫人的第一眼,晚琉光曾想,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到底是什么让所有人都信服于她? 此时,却见寒玉长夫人缓缓张开双眼,看着晚琉光说道:“你是阿云属意收养的女孩,本该他到底为晚氏的宗主,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些什么,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你知道冠了晚姓意味着什么?” 闻言,晚琉光只是看着长椅上的女子,又看看旁边的晚云,而晚云只是对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晚琉光复看向晚氏长夫人,眨了眨天真且懵懂的眼,摇头。 “香,李,公良,晚,是彦稽朝除却皇姓君姓外最最尊贵的姓氏,往后,若你冠以晚姓,你便要记住,它带给你殊荣的同时,你也必须要有随时为其牺牲的义务。” “是会丢失性命的意思吗?” 闻言,寒玉长夫人也只是指骨扣鼻轻笑:“也未必是,但是你可能会失去自己认为最为重要的东西。” 她想不通,抬眼偷偷地看了一眼年轻公子,而后对寒玉长夫人说道:“我会不能呆在公子身边吗?但是,我想要晚姓就是想要永远呆在公子身边啊!” 寒玉长夫人微微一楞,半晌,看着晚琉光才缓缓恢复冷淡如水之神色,轻笑道:“你会如愿的。阿云,你带她下去吧,我乏了,想小憩一会儿。”说着便闭上双目。 晚云颔首便带着晚琉光离开。末了,晚琉光听到身后寒玉长夫人向旁边的侍女吩咐道:“让台上的先别唱,我想清静会儿。” 再回眸看了一眼,却见莲花池中红莲吐着艳若碧血的芬芳,而寒玉长夫人睡在长椅上,依旧淡弯着长眉,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难忘,宛若世间最美的一幅画。旁点燃的香烟萦绕,袅袅升起,如梦似幻。 第八章 轻挽红妆,年少不知梅子香 后来,寒玉长夫人说很喜欢晚琉光小丫头,于是把自己最喜爱的,自娘家带过来,养了许多年的小黄鹂送给她。 晚琉光曾是山野人家出生的,飞禽走兽见得很多,但这样漂亮且小巧的黄鹂还是第一次见,而且还是养在金丝缠绕的金笼之中,听说,黄鹂的叫声是世上最好听的。她感到很新奇。 日消月长,流光容易把人抛,长廊外间所种梨花树未开,夜风习习,晚琉光坐在长廊一角,逗弄着笼中睡着了的黄鹂鸟,晚琉光喜欢看小鸟歪着脑袋在笼中看她的样子。 自进晚府,晚琉光因着外冷内热的性子且怕生的缘故。平日里除了几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侍人,偌大的府中相熟的人屈指可数,又因宋洛是晚云座下门客,常要于晚氏宗府内与一干人商议军务政事,且晚云口不能言,诸事不便,更需要自己的心腹时常伴在身边,以在事务决断之时能向下级传达词意。故宋洛常年奔赴于居所与晚氏宗府之中,一来二去便也与已为晚云之义妹的晚琉光十分相熟。偶尔闲来无事,偷得浮生半日闲便也常常与小妮子看天际鸿雁飞过,偶尔一把酒壶,共饮一杯闲聊之余行个酒令,倒也畅快。 这相熟的过程当中倒也有一段因缘于其中。且说自晚琉光进宗府以来,是发了狠,读书识字,舞刀弄枪,诗词歌赋,女红武学,仿佛自己学得越多,学得越好便能离那人越近。那时宋洛常常自议事厅出来,拐过长廊偏角处,从梨树葱郁间隙中隔着散漫日华瞥见那身量未足的小妮子单足立在木桩之上练功时颤颤巍巍的身影。 走近一看,小妮子不知这样站在木桩之上站立了多久,一袭便装脏兮兮的,但也不难理解,仅宋洛从长廊来晚琉光的偏院这段路间,陆陆续续便也见她因脚力不稳而好几次自木桩上摔下。末了,小妮子拍拍衣服便又重新爬上去,单足站在三尺高的木桩之上,如此重复倒也教一旁静观之的宋洛无由来不知从何处平添几分心疼。 可再走近了,却见这小小的身形在木桩之上摇摇欲坠,鬓角皆被汗水濡湿,发丝儿贴在脸颊处,晚琉光一张秀丽的小脸皆有尘土淤青,眉眼蹙起,一副认真的神情,嘴里念念有词,竖耳细听却闻是在背《孙子兵法》:“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高下,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哈哈,若说方才心疼,如今这小妮子身上那股犟气倒也让宋洛觉得平添那么几分可爱,宋洛一时竟也不知因何种心绪所惑,日后兵法论道,诗词歌赋,武功切磋皆有心从旁指点,尽心尽力或许严重了些,但也耗心耗力,当然,日后这天赋极高的小妮子无论在讨论人生哲学或是诗词歌赋上常常怼得宋洛哑口无言便也是后话了。宋洛也时常感叹,当初自己随便跟她看会儿雪看星星看月亮也就罢了,就不应该从诗词歌赋教到她人生哲学啊。 这日,晚琉光逗着金丝笼中睡着的黄鹂分神问一旁的宋洛:“长夫人跟我说,冠了晚姓,就可能会失去很多。” “嗯。” 晚琉光抬头问:“那长夫人是失去了开心吗?我听说,她给自己的夫君纳了很多比她貌美比她温柔的女子来照顾她的夫君,她一定会难过的,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她不会后悔吗?” 宋洛回答道:“丫头,你觉得呢?” “嗯……也许会。” 宋洛忽然仰躺下来,看着夜色中那轮悬挂在梨树之上的缺月。 “君从淮上来,不知淮下事。” “宋洛......” 闻言,月华之下,宋洛回神看向小妮子那被夜色覆上一片阴影而看不清此时是何情绪的侧脸。 “虽然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但是,这只鸟好像死了。” 黄鹂鸟是饿死的。那时的晚琉光不明白,以为黄鹂鸟最初待在自己身边的那几天是因为认生才不吃东西的,想着时日长了,就会好的。 直到很久以后,晚琉光才明白,黄鹂鸟是认定了主人是抛弃了自己了,不要自己了,绝食而死的。 自那以后,晚琉光没再收过别人的宠物,哪怕自己再喜欢,也只敢远远地观看,而不敢亵玩。 晚琉光跟在晚云身边习字,习武,期待有一天能跟他策马沙场,扬鞭杀敌,后来她把自己的这个愿望说给他听,晚云伸出指尖,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似锦的目光,眸中是浅浅的笑意。 晚云执起她的掌心,一字一字写道:你,还,是,个,小,姑,娘。 晚琉光笑,我很快就会长大的,到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姑娘了。 那一年,她已懂得认字了。 而她的晚云哥哥,依旧不会说话。 因为,他是一个哑巴。 晚氏,是彦稽朝四大显赫家族之一。 晚云的曾祖父本是开朝功臣,当年在朝中位极人臣,且朝中掌握六部重要职位的官员中就有三位是其祖父的门生。 所谓盛极必衰,晚氏一族随着君王的交替开始一步步衰落,生得后代子孙非但没有辅佐君王的才能还多沦为纨绔子弟,终日流连勾栏院醉生梦死。特别到了晏稷帝时期,晚氏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所幸,晚氏早先还有一个晚氏三子撑着场面,此人就是晚云。据说其母是一个哑婢,是当年晚氏前家主醉酒误事留下的一笔糊涂账,因而晚云为庶出。那时彦稽朝等级制度尤为严明,且晚云之母本是邻国营妓,晚云的出生自然被认为是不光彩的。 说起来晚云的母亲,当年彦稽朝的护国将军在攻下邻国后没有大肆屠杀,而是大赦战掳,活下来的晚云之母流落至蛮夷之地,而后千巧万巧地被辗转卖到帝都城晚府中做了一个下等的女婢,由此引发出后面的一段孽缘。 晚云本为庶出之子,是不够资格世袭爵位,进朝中参政的。加之此人还遗传了母亲的哑疾。从前,众人只道他一出生便不会哭,是个怪胎,随着年日增长,此子依旧不能开口说话,便知道,他非怪胎,而是一个哑巴。 随着年月增长,这位晚氏三子尽管是个哑巴,但长得丰神俊美,天生残疾却是个带兵之才,可见上天还是公平的。 一身策马戎装,骁勇善战,为彦稽皇朝镇守漠北,加之军师宋洛之辅助,可谓把那个年年有匈奴犯境的边陲之地守得固若金汤,世称,玉面战神,骁骑将军。 鉴于那时的晚氏实在是人才没几个,废柴倒一抓一大把。人家一个庞大宗族好歹在文武百官面前威风过的,如今落得个人才凋零的状况,还真不好说出去。无奈之下,前任家主唯有在家主交接大典上向外宣称晚氏嫡子刚巧常年卧病,不宜袭爵位;二子袭爵位那日刚巧又坠马受伤,于是这爵位就刚好由晚氏三子继承。真是千巧万巧不如刚刚好。 后来的日子,长廊前的梨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晚云常年在外征战,带回来的是胜利,还有一身的伤。晚氏宗族的子弟依旧夜夜笙歌,因为还有人来替他们维护这晚氏的盛名以及晚氏在朝中的地位。 寒玉长夫人对晚琉光很是宠爱,也总是送很多新奇玩意给她。但是,她再也不想要什么黄鹂啊小狗啊什么的。她总觉得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时图鲜,也许黄鹂在长夫人身边可以活好长时间呢。 寒玉长夫人的陪嫁侍女答道:“那是自然的。你不知道那只小黄鹂对夫人有多重要,也不知道夫人怎么会犯了浑,居然送给了你,你……” “无碧,就你多事!”寒玉长夫人训斥。 第九章 君自淮上来,不知淮下事(上) 侍女收了口,提着茶壶便离开:“我不说就是了,我去沏茶。” “黄鹂……那是夫人和意中人的定情之物吗?” 寒玉长夫人笑:“那只黄鹂是我之前就养着的。那时啊,我时常打开笼子让它飞到墙头的枝桠戏耍一下。结果有一次,还被围墙外一些贪玩的孩子用弹弓打伤了翅膀飞不下来,幸得那时有人救了它……” “是长夫人的夫君救了它吗?” 寒玉长夫人无奈一笑,说道:“救黄鹂的那人啊,他很厉害,帮我把小鸟救了下来。其实我和他儿时就已经认识,只是他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来不对我说一句话,很多次,他从围墙外经过,我就每天爬到围墙上等着他来,然后折墙边的梨花去扔他,我故意气他,我喊他傻人。等他跟我说说话,哪怕是气话也好。他也奇怪,竟也不会恼,倒是他身边的朋友,三番四次地想要飞过墙的那边要揍我,都被他拦住了......” 说着说着,寒玉一向冷淡的目光竟柔和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年少时的回忆之中,连平时那飞扬入鬓的眉梢也是柔的。 “渐渐地,我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心说,等到了帝都灯节的时候,我便去找他,我要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所以我一定能见到他。后来,在灯节上,我摘下戴着的面具,飞快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心中其实紧张得宛若万个鼓捣,脸上却还要竭力维持着镇定,看着他微红的面容,神情竟似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时啊,活脱脱就真是个傻人了。但我真的急得都快哭了,我把面具直接扔在他脸上,我问他,我说,傻人,我的心意你明白了吗?” “后来呢?” “后来?你看,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你说呢?” “那你会难过么?” “难过?” “嗯。你总说,也许冠以晚姓,会失去很多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东西。现在长夫人的夫君对长夫人好吗?” 寒玉长夫人以手倚着头,轻笑,声音轻得像在感叹:“我啊,是个现实的人,不管如何,总觉得自己要呆在他身边才会安心。” 来年灯节,晚云给晚琉光买了一个狐姬面具权当生日礼物。这是她向晚云曾经索要过的承诺。 她把面具戴在脸上,心说,她要等到自己长大那天,然后想像寒玉长夫人一样勇敢,在灯节上,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晚云在她的掌心写道,第,二,年,想,要,什,么。 她摘下面具,兴奋地抬起头望着晚云:“什么都可以吗?” 晚云笑着点头。 那晚,她高高兴兴地抱着面具睡在床榻上,看着窗外逐渐满圆的盈月,脸贴着面具,冰凉凉的感觉,心说,日子快快过去啊,到了第二年,她要跟公子说,想要跟公子在一起,一辈子。 到了十五岁及笄那天,正巧是公子再上战场的日子,那日她特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袭垂地水蓝色广袖长衣,腰间以一银白色腰带紧束,长发半挽,斜插一株精致繁复的鹅黄色珠花点缀,如新嫁娘般明艳的妆容,极长的弯眉用黛石修得宛若一轮笼纱朦胧新月,唇点胭脂宛若冬末中灿烂怒放的一抹红樱,穿着鞋面点缀着盛开槿花的月白色绣鞋。 如今她已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 她愿意打扮得像同龄的姑娘家一样,不为别的,只是刚好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在这个及笄的日子里她要为自己心仪的公子送行,就像是待家的夫人给即将远行的夫君送行。于此,她心里怀着一种念想,自己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里出落的最美好模样,她想让心仪的公子记住。 琉光还小的时候,曾跟公子说,自己的生辰礼物就是想要和公子永远在一起。结果被一旁的宋洛笑话,琉□□得要揍他,但公子也只是在一旁轻笑,仿佛,她只是说了一个不用当真的诺言。 如今,她长大了,或许她的话,大家都会相信她几分。 晚琉光策马至城门,拿着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剑,当然,其中还多得寒玉长夫人的帮助,想要送予公子。还要说,总之战场上你一定要珍重啊。 晚云不知道小姑娘的小小心思,以为小姑娘一心求剑是要与他日后比个高低,好打赢他,日后能上战场。 临走时,不待小姑娘说话,他便抢走了佩剑,长发高束,俊美的面容一览无遗,眉目间盈着满满的意气风发,有风吹过,他笑,启唇无声道: 好好在家找个心仪的公子,待我归来,便替你做主,为你提亲。 那时的小姑娘有些恼怒,不知怎地,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朝晚云砸去。 她从没有想过他不躲,于是那俊朗的面容多了一条鲜艳的鞭痕。 晚琉光差点哭了出来,但看到晚云依旧带笑的面容,一瞬间不知道带痛还是带恨。 狠狠扬起马鞭掉头策马回去,水蓝色的笼裙裙裾随风扬起,垂下的腰带宛若天边一抹淡色的烟霞,飘飘欲仙。 那一刻的晚琉光到底是年少不懂情深何处,只觉得,明明打的是晚云,却不知为何反倒觉得自己带了万般委屈。 自己的一点一点用心,年轻公子本该早就明白,却又是一分一寸装得滴水不漏,糊里糊涂。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听到这里,莫箐抬头望向晚琉光,悄声说道:“阿娘,也许,那个时候,小姑娘对年轻公子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舍不得她上战场冒半点风险。” 闻言,晚琉光微微抬了抬眼眸,浅笑着,语气恍若真的只是在诉说一个不认识的故事,淡漠得不像话。 “那时的小姑娘也是这样想的啊。生平第一次有人将自己放在手掌心珍之重之………” 以往,她总以为自己是年轻公子心里的一束花,她放在他心上,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而事实证明,不是。 人们总说,每个人总想着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与世间芸芸众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太重要是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很重要。但是你是不是很重要,不在于你,而在于你所最在乎的那个人是不是觉得你很重要。 第十章 君自淮上来,不知淮下事(下) 彦稷帝十八年间,又是一年的三月,正是芳菲开尽夺人间的季节。青竹含铎,新梢出墙。小姑娘打着十六骨油纸伞来到城楼,看着归来的军队。一袭水蓝色垂地笼裙,腮颊红晕艳丽地淡淡晕开,弯长的眉下,古墨玉镯子般色泽流转的眸子闪烁着连自己也不自知的动人色彩。那时小姑娘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长到快要垂地,如泼墨绢丝般倾泻而下。她出落得很是漂亮。而来晚氏提亲的贵族子弟也很多,但那时的小姑娘心中早已有人,自小跟在晚云身边,偷偷跟在他背后舞刀弄枪,心性倔强,委身于他人是半点也不能的。晚云虽不懂晚琉光的少女心思,但宠爱她如亲妹,自是半点也不会逼迫她。 她与晚云两人漫步在帝都城繁华的夜街,护城河边有经过的画舫缓缓地飘出歌伶温婉的思春曲调。第一次,她走在公子身旁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待到回过神来,拥挤的人群似乎已经把两人冲散,晚琉光立在长街一角,容颜第一次出现了迷茫的神情,浓黑的眼睛中流露出茫茫然不自知的无措。想来平时要多沉稳装得有多沉稳,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装得再高深也还是个小姑娘。 “姐姐,你要买桃花吗?”她低眉,看着身旁头上扎着两个小包的小女童,身形很小,却愣是抱着一大捆桃花游走在彦稽帝都的夜街。其实,这也没什么,生活所迫,穷人家的孩子被迫早当家,仅此而已。 “美人姐姐,你要买桃花么。”小女孩笑着重复了一次,小女孩笑起来很好看,颊边有浅浅的梨涡。大抵平时没有小孩子对自己这么亲近过,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应对,晚琉光微微转了螓首,艳丽的容颜笑意欲显,仔细一看之下,平时的凌冷之色也淡了不少。 捧着很多株桃花漫无目的地走在帝都大街上,街上各种贩卖叫声,映映生辉。她微微凑着鼻尖嗅着绯红桃花的淡香,淡弯的眉目因着这旖旎风情而生色不少。几声烟花绽放的声响,几朵绚烂的花样悠然绽放夜空,街上的游人纷纷止步抬头欣赏,越来越多的烟花绽放于天际,五颜六色花样繁复,映着整个天空烂漫异常。然而伴着游人的欢呼声混着烟花绽放的轰轰声传至耳际,烟火的流光照映下,映出她血色慢慢褪尽,渐显苍白的面容。 晚云正站在不远处的河堤上,穿着广袖锦袍,衣领处绣着金丝缠绕的云纹,长发一如以往地高高束起,白衣委叠,长身玉立。她看到晚云俊美的容颜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之色,他站在人群中很不知所措地抱过欲转身离去的女子,却在怀中那抹白色身影挣扎离开,无半点痕迹可寻时,他一个人靠着低垂枝条的柳树,一如从前淡漠而温柔。 她抱着满怀的桃花走过来,四处依旧人潮涌动。 “我回来了。” 晚云点头,他还是那个,笑得温柔的年轻公子。 走着走着,曾经不懂事,在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便轻易对自己许下诺言的晚琉光忽然抱着很多很多的桃花蹲了下来,捂着发酸的鼻子。 年轻公子见状急坏了,不知所措。 半晌,她才满脸泪水鼻涕地抬起头来:“三哥,我花粉过敏。” 晚云一愣,摸着她的头,无声笑了起来。 战事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晚云难得地在家休养,晚氏宗族中上上下下似乎又热闹了好几分,因着年轻公子亦为晚氏家主,便也不能常常在家休养生息,家主不去打仗便要上朝议事。反正走政.治道路的,早晚都有事要忙,相对于家主的忙碌,平时在晚氏打杂的仆人侍女小喽啰们倒很清闲,想来这还是等位级别的缘故啊。于是很清闲的仆人侍女们平时没事做,最喜欢的便是嚼舌根。比如说某某某今年又多娶了几个小妾啊,比如说某四爷又偷偷在外面养了几个男宠啊…… 其实,这些当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说得这么热切不过是因为娱乐娱乐大众的同时也顺带娱乐一下自己无聊的小心灵罢了。由此,近期八卦得最多的要数他们常年在外征战的家主,讨论来讨论去也就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便是他们的家主早已到了适婚之年了,但宗主夫人的位置却一直悬空着。这些年,随着晚云年年征战,战功赫赫,据闻帝君有意把德成公主赐婚于他。 几天后,帝君的圣旨果真颁了下来。这对晚氏宗族上下来说都是个天大的喜事,因为这意味着本就身居劣位的晚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上一层楼,因此晚府就差没连连放喜炮加以庆祝。却不料晚云抗旨不遵,帝君震怒,命人赐以夺命鞭二十鞭,其后便下旨派遣晚云镇守边关,非传令不得回帝都。 晚琉光闻讯急急跑到他的寝居,看着他背上全是触目的伤痕,闭目躺在床榻之上。她坐在他的身边,嗓音有些颤颤,伏在他的耳边问他:“疼吗?” 他转首,沉目长睫,巍巍地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苍白的唇之上,唇角微扯,无声说道:你别生气。傻人没有答应啊。 那一刻,她想,晚云神志或许有些不清醒了。 出了房门,终于在紧闭的门外捂着发酸的鼻子,小声地哭了起来。 晚琉光忽然想起,那一年,宋洛对自己说过的话。 君从淮上来,不知淮下事。 晚上,晚琉光擅自作主地来到听风阁,此时屋中只有一人。 夜阑无声,明亮的烛火下,房间内只有拨浪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轻声摇曳着,而寒玉长夫人坐在摇篮旁边的梨木雕花圆椅上哄着未满周岁的孩子入睡。 那是寒玉长夫人的夫君与他第四个妾生的孩子,差两个月便满周岁了。今晚长公子宿于孩子的母亲住处,便差人把孩子带过来给寒玉长夫人照顾。 她走到寒玉长夫人面前,竭力忍着哭声说道:“他明天就要离开了,此后,非圣意不得回帝都,你去看看他好不好?也许以后他就见不着你了,你不是说,你要一直看着他才会安心吗?” 烛光遥映下寒玉长夫人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手中的拨浪鼓停了停又慢慢地摇起来,目光温柔,看着摇篮中的孩子,轻轻哼着童谣: “小叶青,小花开,我家小儿在那等着小鹳鸟; 小花谢,果儿熟,我家小儿摘回家哩; 太阳落,月儿亮,我家小儿快睡咧……” 晚琉光终于蹲在寒玉长夫人的跟前,抓着那只摇着拨浪鼓的手:“我知道是你。那天,帝都的灯节,我看到他怀中的女子,是你,我看到了!你说过,你如今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个给你救黄鹂鸟的人,那个很多次经过你闺阁外的围墙,你用梨花扔向他的人,不是你的夫君,是公子,是不是?” 第十一章 纵新坟念远,哪堪记取眼前人(上) 寒玉长夫人看着她轻声笑了一下,双目中水光盈盈,拿开了晚琉光的手,放下手中的拨浪鼓,为摇篮中的孩子掖好被子。 “我刚刚唱的歌谣好听么?这是我自己编的。以前,我儿子还没死的时候,我总是唱这首歌给他听的。” “求你,去看看他吧。”她央求道。 寒玉长夫人置若罔闻,径自站起身子,坐在案台旁,借着烛火,燃起一炉檀香。 “这人啊,要选择不娶谁或是不嫁谁可是容易得多,毕竟是自己愿意或不愿意的事,拼到尽头了,也不过是一死;但倘若你要选择自己想娶的或是想嫁的那可就难了,毕竟那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他还不是晚氏宗主的时候,我的父亲嫌弃他是个哑巴而且其母出身低贱,便把我许给了他的哥哥。我承认,我很痛苦,但我不怪命运捉弄人。” 寒玉拿出自己随身佩戴的蓝玉,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他给我的东西劣质低价,从来就不是最昂贵的,却是他竭尽全力能给的。初初嫁来这里的时候,生不如死,尽管千般不愿,却幸得有夫君爱我,怜我,哄我。每日睡下,在我旁边的是爱怜我的夫君;每日醒来,我首先起来伺候的亦是爱怜我的夫君,我以为我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过着已为人妇的日子,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但是有一天,我醒过来,我心心念念装着的都是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儿子。晚云?这人是谁啊?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奋勇杀敌,竭尽全力地维持晚氏一室的荣光。而我,竟有些想不起那人的模样来。” 寒玉夫人低头看着已颓然坐在地上的晚琉光,面容淡漠。 “我是负了他。我变心了。我转个身便爱上了如今的夫君。很久很久以后,我也得到了报应,我的丈夫变心了,我的儿子也死了。我每日每日地为自己的夫君物色貌美的女子要留住丈夫的心却又每日每日地放不下年少时的青葱爱情。” 寒玉长夫人打开旁边的窗户,把手中的玉佩抛到窗外的寒潭。转过头来看着她,铅容华妆,眉飞入鬓,泪落华服。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晚丫头,你觉得我还有资格去看他么?” 那一晚,她从听风阁出来,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但不知道找谁,于是就躲在长廊外的梨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一个人喝酒,说起来,也奇怪,竟也喝不醉。那时满树的梨花开了,夜风卷着花瓣,吹得衣服,头发到处都是。 宋洛却走了过来,抢了她手中的酒坛,陪着她一起喝。 她挨在宋洛的肩膀,眼睛痛得厉害,她指着天空上的漆黑一片,笑得有些像孩童:“宋洛,你快看,那是天上最高贵的一朵云,在很多人眼中,它不是最好的,但在我心中他却是最珍贵的。以前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但是我现在长大了。我心中最珍贵的一朵云,它被天空染黑了,我真的会心痛的。” 晚云出征的那一天,身上还带着伤,护甲穿在身上,却不知道该有多疼。夏日热气正盛,连下几场大雨。 他坐在长桌边也不看她,眸中依旧温柔的色彩,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掌心里的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兀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晚琉光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玉佩砸碎在地。 那一刻,她在想,倘若,晚云可以说话,倘若他可以说些什么,他会说些什么? 他却宛若一尊雕像,站在那里良久不动,不再笑,神情真是淡漠得凛若高秋。 那一天,晚云,第一次打了她,毫不留情。 而寒玉长夫人知道这些的时候,正坐在自己阁中的凉亭旁,一手微微撑着额头,手支在白玉栏处,一手拿着宫绢扇轻轻摇动,正专心致致地看着自家侍女喂荷花池下养着的锦鲤鱼食。晚云已然出征边关。 两个月后,晚云在狄蝶洲之战中因副军变节,敌方窃取军事要密,延误军情,导致粮草断绝。 上书请求援军的军书被耽误,援军迟迟不到;外城又有敌军把守。断水断粮,困入绝境,按照以往,将军职责本该作战到底哪怕只剩一兵一卒,晚云却在一个月后,开城门投降。彼时,城中已是饿殍满途,宛如修罗之地。 两国交战,敌军攻城,如不是自己的子民,想必会少不了屠城一事,届时又是一片涂炭生灵。 投降的前一夜里,晚云以腰中佩戴长剑自刎而死,死前交代宋洛。一是,常年所佩戴之长剑本非自己的佩剑,此乃自己九妹之物,生前总是霸占着这样一把好剑,死后总不能也归自己所有,望能将此物送还给自己的九妹,生前自己不好,无意打她一掌,希望她能原谅自己;二是,两军交战,罪不及百姓,无谓再多添亡灵,投降之日,献上彦稽朝骁骑将军的首级以表诚意,来换得城中百姓的平安。 狄蝶洲失守,加之两军对峙,一方之帅代表着一方的国.家,如今将军折辱等同于国.家折辱。国.家折辱等同于你落了一朝之君的面子。如此一来,你晚云的生死又似乎非你一人之事如此简单,个中又牵涉到帝君面子问题,国.家形象问题,政.治邦交问题……想来那晚云也考虑到这等深度才先斩后奏,交代下去说,等我自刎了你才送信回帝都云云。 收到晚氏三子的死讯那日,全府上下,亲疏外戚内戚皆是哭得昏天暗地,晚氏寒玉长夫人却一滴眼泪也没流,看在眼里的人真不该说她冷情还是哪般。她那日恰巧穿着一身艳如烈火的红衣,白瓷肤色衬着五指蔻丹染红,唇色也描得媚艳如妖,来到城门处的顶楼平时是怎么冷冰冰地一副模样,如今便该是什么模样,眉眼弯弯,神情多了很多份认真,沉默着一直看着远方的山峦起伏,秀山苍茫。 第十二章 纵新坟念远,哪堪记取眼前人(下) 白幡挂满灵堂,处处一片哀痛的气氛。 晚云之死,晏稷帝震怒,原因是狄蝶州本是彦稽朝所有,失守且不说,将军失节投降,甚至自刎献上示好,加之先前晚云违旨抗婚,于是,帝都之中,得知晚氏三子死讯后的第二天,一道圣旨颁下来,晚氏子孙晚云,蒙皇恩赐予骁骑将军之称号,却无尽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之责,于狄蝶州一战中投降失节,戴罪之臣,死后其尸体不得运入帝都。 就此,把晚云之前以一身伤痕换来的功绩全部抹杀,帝都城中,人人都知道,晚氏宗族之中出了个变节之徒。 帝君颁发的圣旨已经来到了晚府,罪臣晚氏长子晚云尸体不得入帝都。此旨后,任是谁也不会再傻到去忤逆当朝帝君的意来给晚云举行丧事。于此,挂了不过一日的白幡,穿了不过一日的丧服,点了不过一日的长明灯尽数撤去。晚府再无悲戚之色,不过一日时间,恢复如常,俨然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该去勾栏院的去勾栏院;该去赌博的去赌博,该玩蛐蛐儿的也跑去玩儿蛐蛐。家中做主之人,也绝口不提给晚云做个衣冠冢什么的入葬晚氏墓陵的事。倒把这帝君的旨意顺到底。 晚琉光不顾家丁阻挠,闯入议事厅,长发挽髻,乌发中斜插着一支雕纹简单的紫锦木簪,一张素白小脸满是凌厉之色。一字一顿道:“帝君不过是不让三哥尸体进帝都,三哥本为晚氏子孙,却为何连做个衣冠冢,名义上入葬晚氏墓陵都不能?” 彼时,坐在正位的晚氏长子说道:“他若战死,葬入晚氏墓陵无可厚非。如今非但做了降军还切下自己头颅向敌军示好,损了彦稽朝的天威,也蒙羞了晚氏一族。此等逆子又有何资格葬入晚氏墓陵,何况从他死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晚氏宗族的家主。” 闻言,晚流光如雪容颜缓缓地染起笑意,眉黛弯弯,绝色若开尽了千朵红莲。 “原是如此,大哥夜夜留恋勾栏院;二哥沉迷玩乐赌博;四哥留连山间美色,处处游玩,常年不归家;五哥日日嗜酒,无酒不欢,醉生梦死。倘若有一日,他们都归天,倒都能卯足了资格葬入晚氏墓陵。”她微微侧首,唇角弧度宛若睥睨,“想来是三哥太痴,狄蝶州不过尽数为贱民,弃了城逃回来便好,偏生要犯傻为他们去揽些损天威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说到这里,晚琉光缓缓伸出手掩住黯下的双眸,幽幽道:“想来我也聪明不到哪里,跑来这里跟你们说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你们不能理解三哥的心意没有关系,我懂便可,这世上还有我为他穿上这套丧服。如触怒帝君,你们大可也把我逐出晚氏一族。” 不久后,因那时正值入秋,天气寒风冷雨,一时雨丝迅速且密密麻麻地飘洒下来,寒玉长夫人依旧每日每日地来到城楼,雨夹杂着凛冽的风一点点地把她那长长的衣摆尽情地扬起,从远处看去,一时间迷醉了旁人的眼。从狄蝶州到帝都城的半个月路程里,尽管一日日地站在那里,却仍然不见熟悉的军队归来,雨水洒满在她的容颜却不知她在遥望时可有哭泣。 府中的人渐渐地因为寒玉的举动起了流言蜚语,开始说起,寒玉长夫人当年还未嫁给晚府长公子的前事。寒玉曾经在晚寒两氏的婚事下来之时,跟着前任晚氏宗主也就是晚云消失过几日,正当两家人要秘密派遣官兵追捕之时,却又回来了。后来这件事成了两家人的秘辛,虽是暧昧却也无证据坐实。如今却看那寒玉长夫人日日自城楼观望,一时前尘往事,又开始蜚短流长起来。 寒玉在外人的眼中,并不受其夫君的宠爱。尽管她握着晚氏宗族的内务重权,但也只能说明她是一个手段凌厉的女人,却不是一个受宠的妻子。而自寒玉所出的唯一一个嫡子无故早夭之后,她与晚氏长公子更是愈发地貌合神离,除了在必要的家宴中二人盛装坐在正位上彼此表现得无可挑剔地相敬如宾,八年里晚氏长公子未曾再踏入寒玉住阁半步,真是连同床异梦都算不上。 然而,八年后晚氏长公子再踏入听风阁的门槛是在一个微雨天。 天空色泽黛青,灰蒙暮色中飘着凉意湿润的霏霏小雨,侍女无碧打着伞随在寒玉身后,经过庭院长廊时,见种在假山旁的几株梨花开得正浓,连湿润的空气中也恍若有一股暗香幽幽浮动,雨风吹过,花瓣吹落四处飞扬。寒玉终于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无半点繁星点缀的夜空,目光盈盈流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到寒玉回到阁房之时却见已许久不到此处的晚氏长子已然坐在梨花木椅座上品着香茗,恍若久候多时。 寒玉一时不知何言语,走过去还未坐下便见那晚氏长公子放下茶起身道:“寒玉既已身为晚氏长夫人,有些事不该轮到你去理便不要理。顺应妇德,相夫侍子,要装就装得像一些,否则看起来实在是碍眼!” 语毕,不待寒玉长夫人回答便拂袖扬长而去。桌上茶温未散,红木嵌玉如意烛台上幽幽地吐露着火光。烛影照在那张平平凡凡毫无表情的面容上,叫人看不出是何情绪。半晌,却终于听得久久站立不言的寒玉淡弯着眉眼,轻声应道,是。 第二日,其陪嫁侍女无碧发现,寒玉长夫人早已在听风阁的荷花池中跳水自尽而死,那时正值入夜时辰,冰冷异常的尸首被捞上来的时候,发现两脚都绑着石块。 晚氏长子认为折辱,密而不发丧,连夜差使人把尸体运到无人的山头埋了。 暮色苍穹,乌云霭雾,阴雨连绵,数日不停。快马加鞭行了三日路程,宋洛终于赶回了帝都,俊朗的面容充满疲惫之色,高束的长发凌乱不堪,一袭白衣污秽不堪。策马至城门,停下,隔着朦胧细雨望着面前执着伞的女子,素衣白鞋,长长的头发氤氲着湿气,发中插着一支怒放的白花,白衣领内隐隐约约看得簇簇兰花。 第十三章 红颜西辞去,心期茫茫两不知 宋洛下马,把佩剑递到少女手上,喑声道:“他说,生前总是霸占着你的剑,你便恼他;死后,他不想再惹你生气,让我把剑还给你。” 莹白玉指死死地贴着伞柄,一直冷冰冰的面容终究淌上大片的泪水,晚琉光哑声道:“以前,我一直想要跟他说,我说在战场上一定要珍重啊。”她接过宋洛手中的佩剑,伞落地,剑身出了剑鞘,剑锋莹莹白光,雨丝滴落,恍若透着彻骨的寒气。剑柄处镶着那椭圆的绿宝石上恍若还残留着落血时染上的腥红。 “宋洛,你说如果他可以选择,他一生之中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抬头看着宋洛,乌黑的眸中却无半点光彩。 宋洛微微转头,半晌,道:“君自淮上来,不知淮下事。” “我知道他想要见谁,他这一生,仿佛从来没有一天活得如意。其实,那一天,白马扬鞭,他从马贼手中救下我,我满心欢喜,但仍旧明白他脸上的笑虽温柔暖意,心中却是从未是快活的。” 夜间,她穿着素衣孝服走在长廊,却见晚氏长子一人坐于亭中独酌。晚琉光向来与这些名义上的哥哥不甚亲近,心中对于晚氏长子更是半点好感也无。 那人却已然看见她,笑着轻声唤她的名字,晚琉光思虑再三终于走过去。夜风习习,却见那人一如既往地穿着冰蓝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水泽木兰的镶边,腰系玉带,头发梳理得滑顺,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药香,薄唇有些许的苍白。 执着杯子的五指冷白修长,待到晚琉光已然坐在眼前,他却依旧一杯又一杯地轻酌,良久后,才拿过旁边一只白玉杯斟了酒放在晚琉光眼前。轻笑道:“能饮一杯无?” 晚琉光抬头看了看此人泛着水光恍若有些涣散的醉眸。却不知那始终噙着的一丝微笑是何情绪。心中却觉得,那抹微笑如今落寞又孤单。晚琉光也只是沉默,径自举起杯子一杯倾绝,即使时常和宋洛对饮,但此时也被这入喉的辣酒呛了一下。这酒烈得非常人所能接受。 “你似乎很是讨厌我?” 晚琉光又复望着他,答道:“哦?难道大哥以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让琉光不讨厌的?” 这个人,晚琉光在家宴上见过许多次,每次皆是噙着一丝微笑,玉带紧袖,坐在寒玉身边,由着寒玉倒酒夹菜,伺候自己,偶尔,在晚宴上相中哪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当晚便叫寒玉送去自己的寝室,却从不会把目光移向坐在他旁边一如既往沉默着为他夹菜,淡弯着眉眼的华装女子。 如今人终于死了,他却坐在此处假惺惺地忏悔? 他听了却不恼反笑:“真是个语言犀利的丫头。那日你当着晚氏宗族众人面前为三弟与我对峙我便知道。却也难怪她在生时与你性情相合。”说罢,他又复斟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我还有事,倘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先回自己的寝房去了。”晚琉光起身,她实在不愿意勉强自己与这人独处。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偷偷把她的尸体运走?” 闻言,晚琉光顿了顿,终于转过身子又复坐下来,看着眼前这人。 却见他看着自己又是一抹轻笑:“倘若我不放手,莫说她死了,便是挫骨扬灰了,那残灰也还是我的,我若不准,她便是生生世世都不得逃离我身边。” 那日,晚琉光终于又知道了十几年前的那段内情。晚氏长子当年对寒玉也算一见钟情。便以晚氏宗主的位置作为交换与寒玉做了一场交易,一场婚姻换晚云一个宗主的地位。 晚云一生温和寡默,加之残疾而心中产生的自卑,从不曾主动言说自己想要什么。想来,寒玉思索良久,只觉得,也许儿女情长比不得功名成就,晚云是一束光,只消旁人替他掀开遮布,他便能耀眼绽放。可旁人不会心疼他,也不会有人为他这沉默的一生筹谋些什么,寒玉心说,自己却会心疼他,舍不得让他一直在黑暗与沉默的世界当中终其一生。 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场交换,一个愿意交,一个愿意换。然而到了最后,晚云日日过着戎马生活,满身满身的伤为自己赢得玉面战神的称号,却不知风光里头有多少是为自己的成分。 而对于晚氏长子,活得实在潇洒,功名可抛,如今除了寒玉,还有一堆的美人在怀。忽而也觉得自己当初的执着不知为何。寒玉长得并非倾国倾城,除了那个矜贵的千金身份,似乎又没什么值得他人垂怜。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当年尚未嫁作人妇的寒玉开朗活泼,极其爱笑。但感情一事又何能单凭外貌所能言它?也许当年晚氏长子看中的便是那抹看着晚云时烂漫若四月盛绽春花的笑,一心要采撷留在自己身边观赏一生,却未料自寒玉嫁入晚氏后,这个他费尽心思要得到的女子不曾一次笑得开怀。 “我从未试过若今日般觉得孤单,她竟狠心至此,爱也好,恨也好,一句话也不留给我……我与她,一个愿意交,一个愿意换。各取所得,无可厚非。哈哈……原来,那场交易中我只说要得到她的人,却忘了要她的心,她不把自己的心给我也是应该的……你都不知道,她为我生下悟儿,我心中有多高兴,我以为我可以等得到的。悟儿之死永远都是横亘在我与她之间的一道伤。此后,她从不肯再跟我多说一句话,开心的,不开心的……” 白玉酒壶被拂落在地,清脆的碎声撞开了一大片醉人的酒香,晚琉光看着他静静地枕首于冰冷的石桌上阖上醉眸,醇厚的嗓音轻轻地呢喃。 “我能和她有一场交易,我当然也能和他人有一场交易。是我收买了晚云的副军,是我让人窃回军事机密再修书一封送到敌军军营,我让那些人赢一场战争,他们便替我置晚云于死地。你不能怪我硬生生把他们二人拆散,我这人性格十分自私。看得上的,费尽心思也想要得到。我自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却原来也有不甘心的时候。” 竟是这人!!! 那一刻,晚琉光宛若心头一击,魂飞魄荡,全身宛若冰水浇身,是这人……竟是这人!!以为是天命,却是人为。害死晚云,害死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的凶手!!她看着眼前这人的睡颜心头满腹怨恨,心中丝丝绞痛,宛若火焚,多少个念头在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第十四章 初为莫家妇,轻解罗衫,良夜不解愁 终于,晚琉光轻笑了一下,放了扣在他颈项间的手。我不杀你,活着于你而言是一个折磨。 她起身看着亭下夜空中那一片开得正盛的艳莲,夜风中摇曳生姿,沉默着,倔强着面容抬手抹去眼角处的泪。 恩恩怨怨,只是你们之间的恩,你们之间的怨,不管往后如何,又何苦苦了自己,来为戏中的人笑着,哭着,痛着。她清楚地明白之于公子,她只是这场故事当中的过客。 那些天,晚琉光固执地为后山两座墓碑守灵。纵是两碑黄土下,但能岁岁长相守,终于得偿所愿。沉默着任是让毛毛细雨染湿了一袭白衣。 心说,寒玉夫人,你说你负了他。其实我知道不是,你们都只当我是个小姑娘,什么都看不明白,他之于你,就好象那只你曾经割爱让给我的小黄鹂,但你却从来不知道,黄鹂会认主,人也会。黄鹂不属于我,人也亦然。而我,有它就可以了。 朦胧细雨中,镶嵌着宝玉的佩剑温柔地贴着她的脸颊如同情人温柔的爱抚。 晚琉光固执地为晚云戴孝三年,日日髻中斜插一朵素花。之后,便是晚氏宗族的另一件大事---晚氏幺女晚琉光,由晚氏新任家主做主与莫氏结成姻亲,共谱秦晋之好。 且说如今晚氏没落,而后上的家族便是莫氏宗族。晚家幺女晚琉光本早与莫氏长子有婚约,说起这个婚约缘由说是政.治婚姻也不为过。高官世家之间总是利用后代的婚姻来巩固各自在朝中的势力并不少见 晚云死后,晚氏衰落已成事实,而不巧这莫氏正值崛起之时。这么一来,此消彼长,两家关系便是处于一个很是尴尬的境地,如若娶了这晚氏幺女,且不说对莫氏朝中巩固势力无益,反倒成了牵绊莫氏的一个累赘。可这要是取消了婚约吧,对莫氏的声誉终归是不好。思来想去,莫氏的家主便向晚氏府邸递来谏,说道,让莫氏六子莫晔年不日迎娶晚氏幺女。为表诚意,莫氏家主还把本属于下代家主管理的封地分了一些给那六子,在外宣称是对六子的喜爱之情,其实也颇有对那嫁过来的晚氏幺女的弥补之意。 得到消息后,晚氏该是愤愤不平,无奈那时极需莫氏在朝中的支持,再加上晚家幺女并非真正的晚氏血脉。究其原因,不过是从偏僻的小山村里捡回来的一个孤家女,捡回来后冠上一个晚氏千金的名号一直到今。这样一来,谁落谁面子还真不好说,于是晚氏宗族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同意的。 晚琉光明白,那位六子能够答应这桩婚事,不仅仅是因为那封地,更有意拉拢晚氏,晚氏虽没落,但总归是曾经的四大家族之首,即使如今得帝君嫌隙,但若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得益无穷。 此后两个月,便是晚流光的婚期。褪下了一袭素衣,换上了艳似红莲的锦色嫁衣,盖上头盖,手中执着佩剑便在侍婢的搀扶下上了喜撵嫁到了莫府。 这些年里,一直过在期盼和等待当中,让晚琉光渐渐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让自己忘了晚云要为自己冠以晚姓的本意。她也终于要嫁人了。这是她唯一能为公子做的事了,以晚氏的名义嫁过去,竭力地维护你昔日想要守护的晚氏荣光。 她记得,十四岁那年,她每一次跟他说,公子我跟着你一起。 一起出生入死,生死相随。她在心里默默道。 他依然笑着在她的掌心写着一笔一划:小姑娘就该好好呆在家里,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开开心心地在帝都城里如其他姑娘般遇见自己心仪的未来夫君。 彼时,莫晔年已有三位夫人,晚琉光嫁进去便也成了这第四位夫人。莫氏与晚氏的婚约延续过好几代,晚琉光前面的几位晚氏女包括她的六姐嫁去莫氏宗室也算是个正室,且不说这里子风光与否,这面子倒保存得体体贴贴。想来一开始晚氏尚且还算得势的时候,莫氏还顾忌着,便要尊嫁过去的晚氏女为大,可惜现在晚氏的颓败之势便决定了你不能左右这门婚事;不能左右这门婚事,你也自然无法左右你嫁过去在莫氏中的地位。 晚琉光样貌且不说在晚氏四女中最好的,这帝都城内能与晚琉光相提并论的怕也找不出几个。却可惜了这般惊为天人的相貌倒没有跟作为人妇的荣华地位成正比。新婚当晚,不知是否莫氏有意为难还是如何,晚琉光虽非正室,但好歹是大户人家出身,出嫁场面盛大,可喜撵却从晚府后院那偏门出,又从莫氏府邸的偏院后门进。在当时那样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足够让这位晚氏幺女此后的几年内成了满帝都城官宦人家或是寻常人家茶余饭后谈及的一个笑话。 晚琉光猜得没错,莫晔年是要争这家主之位。这世上,不是你想要的便就能得到,也不是你不想要的便不会得到。然而莫晔年想要这莫氏家主的位置却是得到了。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到,古往今来都是胜者王败者寇,一切胜者的荣耀都可以抹去你作为弱势者时的卑辱。莫提这非嫡子的身份?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晚琉光不是鸡不是犬,她是莫晔年的第四位夫人。你在外面说莫氏庶子的第四位夫人是一回事,说莫氏家主的第四位夫人又是另一回事。不管你晚琉光想不想要这荣耀,现在的确已经是拥有了这荣耀了。 至于晚氏,不得帝君器重,且能独当一面撑起晚氏家族的人物再是没有了的。渐渐地,晚氏一族,算是被其后上的其他家族所取代,再无当年之盛名。 莫箐抬头睁着圆亮的双眼看着素白的床帏,头微微偎在晚琉光的肩旁,轻声问道:“阿娘有后悔过吗?” “阿娘一直在想啊,阿娘这些年来,似乎一直活在糊涂当中,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最清醒。”晚琉光抬起头,浅笑着望着莫箐,说道:“一直,象一个观戏人,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往后,我的阿素,莫要活得如我这般。” “如今,阿娘是再也忍受不了了,才选择离开莫府么?但是四哥,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放任四哥回去?” “傻阿素,一个人决定了的事,是怎么拦也拦不住的。你的四哥,他的性子啊,象极了你的阿爹,目的不到,绝不罢休。” 这是莫菁第一次听晚琉光提起那太尉爹爹。 闻言,莫菁沉默半晌,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在阿娘心中,阿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四处寂静,偶尔听得门外屋檐处残留的雨水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恍若过了很久,才听得晚琉光的声音,很轻,轻得恍若一声不可闻得的叹息:“夫君。只是一个夫君。” 闻言,莫箐微微侧首,凝神看着那勾勒着美好线条的侧脸,终于偎在晚琉光肩旁,应了声便闭上眼睛熟睡。 第十五章 身负庙堂志,凭谁流连光景不自知 花果山上野长的红荆花已然开了个遍,映着漫山艳红如纱,日华朝起朝落,转眼便是秋天的季节了。庭院处的石榴树也已然绽开了花,淡色的蕊在微风中摇曳传来的香气几乎飘满了整个庭院。这一天,莫听素,也就是莫菁居住的这副身子,又长了一岁。 花果山终年寂静,除了前些日子镇和将军前来祭祀过亡妻,便鲜少有人上来。外界朝朝繁华,局势一日变化千万,花果山上却依旧清净无喧嚣。有的只是红荆花年年盛开,艳美如妖。 然而莫菁没有忘,她记得莫谨承诺的五年之约,时间一点点地在过去,如今的日子还不是一个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要等着莫瑾来,然后跟他下山。她终究不是莫听素,在来到这里之前,山下的生活是她所不曾触碰过的,她喜欢这里,喜欢这样的默默无闻。 这样的感觉,在莫瑾走后,在晚琉光跟自己说了她的故事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不想做观戏人,看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也不想做戏中人,演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 莫菁明白,晚琉光的故事,大抵还没有结束的。晚琉光选择了把故事的前半个故事告诉自己,大抵,在晚琉光心中,即使那段时光有过难过却是自己对心动之人最美好的回忆。而后半个故事,莫菁猜着,也许那半段故事太过于伤人,不愿向外人道。 莫菁喜欢如今山上这种生活,从穿越过来,她用很短的时间便接受了现实,没有想着回去也没有想过以后是不是就在这里就这样一生。她甚至也不向任何人旁敲侧击山下的形势也不想知道在这个架空的朝代和所谓历史的走向。除了莫听素这个身份和莫谨联系了这个她所不熟悉的外界,其实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就象是生活在现代的时候,千万只蝼蚁其中的一只。 莫菁时常和小和尚一起来到断崖顶上看山下的世界。因为站得很高,所以能望得很远。有时候,她总是逼迫小和尚,一定要他回答出,莫谨什么时候回来。 小和尚总是说:“素丫头你真奇怪,你的四哥不是说了五年后回来吗?” 莫菁总是回答说:“是啊,但是五年后,那是第五年的第一天就回来还是最后一天啊?” 小和尚挠挠自己光洁的脑袋说道“其实我真的不知道。” 莫菁那一刻却想哭,她一个人蹲下来埋首问道:“小和尚,我总觉得,四哥不回来了,我和四哥再也见不着了。” 小和尚见不得莫菁哭的模样,蹲在莫菁的旁边,拉过她纤细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那时风吹过,带着红荆花的香气,但莫菁却觉得小和尚的掌心很温暖。 莫菁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却看到小和尚把本来准备给莫菁的腌梅从怀里拿出放在她手中。 “素丫头说,这世上,除了肉,你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和尚弄的腌梅对吗?” 莫菁布满水泽的眸子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小和尚微微一笑,抿着唇,打开包着腌梅的纸,拿出一颗放在她的口中,又问:“那现在吃觉得好吃吗?”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刺激着味蕾。那一刻,她点头,心想,这是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味道。 小和尚没有说话,只是黑泽如玉的眸子看着她浅笑了下,放开了莫菁的手,拿出一把短匕,锋利的刀锋在莫菁的手背上划上一道血痕,莫菁猝不及防地吃疼,放手。 腌梅全数掉落在地,尽管刚刚有纸包着,如今却再也不能吃了。 小和尚柔和清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说道:“素丫头你看,有时候手里拿着一样最喜爱的东西,因为执念太强,所以舍不得放下,但这不是你不能放下,很多事,都是如此,总是要知道痛了才会放手。但素丫头曾经说过,小和尚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希望素丫头感觉到痛。素丫头总是想着过去的日子,你在逃避未来的日子,所以你总是害怕你的哥哥不会回来。素丫头的哥哥虽然走了,但师傅常说,他是极有慧根的人,他去追寻他想要的,不等于他就一定要舍弃他以前所拥有的,所以他才会跟着镇和将军走。阿谨公子也已经放下了,素丫头,难道你还放不下吗?” 莫菁听着,终于忍不住用力地搂住小和尚的颈脖,眼睛埋在他瘦细的肩上,极小声地,哭了起来。 莫瑾走后的一年,时常有人到山上来,说是阿瑾公子托他到山上来带些东西给自己的妹妹。而那时,缠绵病榻的晚琉光看着莫菁总是笑着说:“你看,四哥没有忘记我们,他很是惦记着我们的素丫头。” 莫菁也只是转过头,沉默不声,半晌才哼一声,出去把莫瑾送上来的东西拿回来,说道:“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我只是怕外面的人给等久了,反倒成了我们礼数不周。” 晚琉光闻言,挨在床边看着莫菁扣鼻轻笑:“我们的素丫头原来还记得礼数这回事。” 莫瑾托人带来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些新奇的姑娘玩意,有时候是一些名家点心,有时候是给晚琉光带的补药,还有的是给姑娘家穿的很漂亮的衣服。但莫菁一次都没有穿过,一次都没有。 自己悄悄地收在衣柜里,因为自从莫瑾走了之后,她总是穿上莫瑾留下来的衣服,打扮成男装的模样去找小和尚玩。佛门净地本来是避免女眷的出入,尽管主持知道莫菁的身份,但思及莫菁是莫瑾的妹妹且还是一个小孩,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而每一次,山下有人带着莫瑾委托的东西上来,离开之时,莫菁都会从以前莫瑾居住的卧室里那放置已久,近乎蒙尘的围棋中取棋子一枚,交给那个人,拜托他告诉莫瑾,这是他的阿娘和妹妹给他的。 莫瑾从来没有一次写过信到山上,她不知山下形势,但明白,这是他在保护自己和晚琉光的方式。 莫菁不会写字,但她知道莫谨喜欢下棋,他一定会知道自己送棋子给他的寓意。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她们在等着他回来。 第十六章 应识佛偈语 而莫晔年,也就是莫听素和莫谨的爹爹,似乎已经完全将她们母女遗忘,让她们在这虚南寺上自生自灭。晚琉光对此不曾提起,日子该怎么过便怎么过;而对于莫菁来说,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爹爹实在是情生得紧,对于他要不要理她们母女,莫菁并无太多感觉。况且,自莫谨跟着镇和将军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们和莫府的决裂。 不久后,本来在初来虚南寺之时从莫府跟着过来照顾他们母子三人的几个仆人也走了。从莫府到虚南寺,说是因为静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实跟流放差不多,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若不是那几个仆人还顾忌着晚琉光母子三人可能有朝一日重回莫府的可能,确是实在呆不下去了的。 如今莫谨也离开了,他们更觉得回莫府无望,与其如此,还不如下山寻一个好去处再重新谋生。 仆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光了,直到最后一个,自晚琉光嫁进莫府便伺候了晚琉光十年的姑姑也要离开。 昏暗的灯烛下,那个老姑姑跪在晚琉光的床榻面前老泪纵横,向晚琉光磕下最后一个响头,说道:“我伺候了夫人十多年,夫人对老奴的恩,对老奴的好,都记在心里,老奴唯有来生再报。” 晚琉光阻止她:“姑姑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素快去扶姑姑起来,我知道姑姑的难处,让你陪我屈居此处也算是让你委屈了。姑姑年纪已近暮年,这里离帝都城又路途遥远,下山又极不方便,常年不见家人,是我让姑姑为难了。我没有什么能送给姑姑的,只有这个镯子…….这个镯子是我陪嫁之物,希望能让你下山典当了好有些回家的路费。”说着,晚琉光便脱下腕中的白玉镯子,却见在莫菁搀扶下起身的老姑姑连连罢手,受宠若惊:“夫人啊,老奴不可再受你的恩惠了。” 晚琉光却笑,说道:“拿着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我也许会老死此处,这个镯子戴着也无用。” 老姑姑几番推搪,终于在晚琉光的坚持之下收下了价值不菲的白玉镯子,背着简单的行李哭着离开了。 这木屋中,最后一个仆人离开了,母女二人已经到了凡事要自给自足的地步。晚琉光常年缠绵病榻,她的手受过伤,不能干粗重的活儿,偶尔也只会做做针线活,莫菁自己学着如何淘米做饭,生火。她不觉得这些艰难,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很多时候,适应能力和生存能都很强,尤其是自小独立的环境之下,更使得她对于任何劣境都能安然接受,并且适时适应。 后来,日子久了,在小和尚的帮助下,她终于能捧着自己做出来的热汤送到晚琉光房中,且不说,那时的莫菁,满脸黑污,细长的手指被火酿出几个红红的水泡,她在古代真正的生活才开始。 九月初十。 那天是小和尚的生辰。 小和尚说自己是被住持从山上的狼堆里捡回来的,那天正好是晏稷帝二十七年九月初十。由于他的依止师把他捡回来的时候并不知他的身世背景,出生年月,只知道他全身□□,污秽不堪,颈间戴着一把矜贵的玉锁,上有繁冗复杂的图样,便再无其他。只道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孩子被有心之人带走,辗转落到狼堆之中,却庆幸发现婴儿的母狼正处于哺乳期,便把婴儿当作自己的孩子与狼崽一起抚养,直到小和尚的依止师偶然发现了尚在襁褓小和尚然后抱了他回去。 他的依止师把他带回来,便直接把小和尚生辰定为捡到他之日,并为他取名为泓澈。 莫菁一直知道小和尚是聪慧的。在小和尚生辰这一日,他的依止师便要为他点上第四,第五个戒点。 受戒仪式举行那天,日光猛烈,莫菁裹着晚琉光为她做的少年布衣,她把头发全部扎起来,打扮少年的模样,事实上,这一年里,她每次来到虚南寺找小和尚都是打扮成少年模样。一来方便,二来少了许多流言蜚语。 那一日,她早早地起来做好早饭,与晚琉光一起吃了,便上山捡了几捆柴枝回来放到灶房,才下山。虚南寺的大门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冰冷而荒芜,朱色已残。莫菁没有进去,因为她知道这一天对小和尚来说重要而庄重,她本非虚南寺的人,所以不愿意打扰小和尚。 她站在离虚南寺不远处的山丘上,抹开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的发丝,透过旧迹的围墙依稀看得到大堂之中的情景。 寺里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她仿佛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和尚那一刻的神情,狭长的眉目细细地凝起,凤眼的眉角微微吊梢,莫菁知道,这是他每次认真起来的细微习惯,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可知。 此时,泓澈就跪在他的依止师前面,纤瘦的身肢裹在整洁宽大的僧衣之下,脊骨伶仃,身旁静待的小沙弥上前将祈祷毯紧紧地裹在他皙长的颈项上,并用双手拿着领得的小红袋。依止师手中拿着腊,涂在左手拇指之上上,而后从小红袋中取出袋里的小粒墨色艾绒,将腊轻点艾绒底部,末了,便再一一搁落在光洁的头顶。纸捻迅速点燃那些艾绒,火光在那一瞬间亮成一个刺眼的点,有人来紧按着他的双臂与脑袋,不让他因为这灼痛而不由自主地动。 这厢莫菁还在等着念着,寺内却随着钟声的轮轮敲响,大堂中肃立排列两边的和尚双目阖起,佛珠在手中不停转动,口中不停念着:“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这殷殷切切地从佛陀口中吟诵出来的,象足了一首悲歌,在日光照耀下响彻虚南寺的每一个角落。 他眯着眼,苍白的嘴唇被牙齿咬破,鲜血艳红也不哼一声,额间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贴着如玉白皙的肤质滑过脸颊,凤眸抬起,却见座上慈悲佛祖拈花,正享佛香笼罩,这场景真真切切地象极了幼时自己第一次受戒时的情景。 幼时不懂事,说起受戒便是怕了这痛,被人抱着拖着强按着也要烧上这佛戒一点,那时一张小脸挂满清泪,呜呜咽咽象只出世不久快断气的石猫,泪眼婆婆中抬首望向正吃吃地享着鼎盛佛烟的释迦牟尼佛笑得也是如普度众生般的满目慈悲,自己再转眸看向自己的依止师,喊了一声,正见他手数佛珠,一声阿弥陀佛便再不可得。 此时再不如那时反应激烈,并非不说便是个云淡风轻了,只是幼时便懂得了哭过没用的道理,此刻便也拿捏出了个何时何刻该端出个什么样姿态的道理,个中痛楚若真要细数,便只能说是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罢了。古往今来,若常人真想有能力在某一方面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总归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这点,泓澈心里很清楚。 第十七章 青灯不染心 受戒仪式完成后,一天内不能躺下休息,甚至不能睡.觉,而受戒后的沙弥却象是获得一天的恩准,这一天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而不会有人拦。 泓澈几乎是在受戒仪式结束的那一刻,摇摇晃晃着,喘着粗气跑出虚南寺的大门。头上的剧痛让他丛生错觉,仿佛单是一触到空气的流动,脑袋便似炸裂。他以为自己会习以为常,但事实证明,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快要晕厥。 莫菁就坐在山丘上,在看到那小和尚身影的一刻便飞快地跑下来,风从宽大的衣袖灌进身体里面。视线低低矮矮地,便见小和尚停了脚步,背挨在寺门外一棵古老的榕树下,微微低着首,目光却牵紧了那渐近的莫菁,苍白的唇染上一丝若往常日光般温暖的微笑,仿佛在告诉她:素丫头,你看,小和尚没事。 莫菁来到他的眼前,她抬眸,便见小和尚头上洇血的戒痕,在日光照耀下热烈灼目,恍若随时都会淌出血来。他走近些,身上还似携灼焦艾香的气味。 那一瞬间,莫菁终于红着眼,梗在胸腔的刺恍若吐不出,正在一波一波地撩拨得她的心钝痛。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眼浅。 莫菁没有问他痛不痛,只伸出手来,狠狠地抹去快要漫出眼眶的大片水泽,嗓音瓮瓮,恍若耍赖般说道:“你说今天要带我下山吃好吃的。” 小和尚从袖子里拿出一吊钱,在莫菁的眼前晃了晃,说道:“你看,今天受戒又是我的生辰,依止师给了我钱,他跟我说,我可以下去买自己喜欢的,我们下山赶集去,素丫头喜欢什么,我们便买什么。” 他们走过山间的小径,走过村下的麦田。小和尚握着莫菁的手,一步一步跟在莫菁身后。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正式地握着他的素丫头的手,只觉得被包裹在自己掌心的手很小,软软的,温温的。纤细的指和掌心不再象第一次触到时那般滑.腻白皙似贵族家小姐的手,而是长出了一层薄茧,就象和自己一样,触感不算好却依旧是柔软温暖,让他觉得,比之上一次还不愿放手。 而莫菁手背那一道短小的刀痕,便是小和尚划上去的。好了,留下淡淡的浅痕,不易让人察觉。但每一次,只要他每看一次,每碰到一次,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热起来,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且会让他徒生些微的害怕和无助,却又期待。 他们来到山下小镇里的一个集市,那里的村民在那里叫买叫卖,很是热闹。莫菁从来没有在这个朝代看到过这么多人,她虽然对于山下的世界不渴望却对眼前这些与自己隔了几千年的人事物感到新奇。 而小和尚,拉着她,似乎比她还有兴.奋,恍若忘了痛楚,每到一个小摊总会回过头问她,这个要吗?却不管价格如何他们是否买的起。 莫菁笑话他:“你是不是每一次受完戒出来玩都是这样的,就象个脱了笼的小鸟。” 小和尚听不出莫菁的调侃,认真答道:“以前小和尚受完戒没有下山的,虽然依止师允许我到哪一个地方都可以,但小和尚没地方可去,又要保持清醒就只能去藏书房静心研经。” 莫菁又笑,手里拿着下山时摘的石榴花,抓下花,握在掌心,敞开,脸颊边小腮圆鼓鼓地,用力呼气把细碎的石榴花吹向泓澈,说道:“连受完戒都要想着念书,你不止是个呆子和尚,还是个书呆子!” 逛到中午时分,他们还是什么也没有买,只是莫菁作了主,买了一串以前在电视古装剧的必备食品糖葫芦。其实现代,这玩意还是能买到的,莫菁只是好奇,古代和现代的糖葫芦区别在哪里,结果确实是酸酸甜甜没什么特别,她吃了两颗却总觉得没有小和尚的腌梅好吃,于是也就这样了,剩下的几丸全塞进小和尚的口。 暮色时分,回去的时辰将至,小和尚的依止师给那一吊钱几乎没怎么用,于是莫菁就取了其中两个铜板出来向小摊主买了一根红烛。 小和尚感到奇怪,莫菁却神秘一笑,不肯告诉他有何用处。 回来后,小和尚没有回虚南寺,而是来到莫菁和晚琉光居处,他们走进屋内,恰好看到晚琉光坐在靠椅上,为新做的鞋缝上最后一针。 晚琉光看到他们轻笑,招手让他们快进来。 “阿素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平时对阿素照拂很多,我没什么能给你,所以给你做了一双鞋,你看合不合适?” 小和尚笑得有些腼腆,而后看着一旁偷笑的莫菁,弯着狭长的眉目作揖道谢后双手接过晚琉光手中的鞋。 夜间,三人聚在一起,吃过晚饭,晚琉光便回到床榻休息。因小和尚这日受戒,故而一夜都不能合眼,于是便与莫菁两人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如同是儿时玩捉迷藏般,彼此紧挨在一起,然后透过窗户观赏那一方小天地里的月亮和星星。 莫菁用火闸子点燃今日从小摊贩主那里买来的一截红烛,握在掌心,她抬眸看着幽幽光线在小和尚的脸上覆上阴影,末了,便又望着小和尚那好看的眼睛笑:“小和尚,在我的家乡,每个人过生辰都会吃生日蛋糕的,上面插满了蜡烛,等着生日的那个人许愿后在吹灭,这样,他的愿望就能实现。我不会弄那种蛋糕,但是,小和尚,我许你一个愿望吧。今天是你生辰,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闻言,小和尚漂亮的眉眼在烛光盈盈下宛若覆上一汪湖水,流盼生辉,声音带着隐隐透着激.动的喜悦。他轻声问道: “真的吗?” 莫菁点头:“嗯,只要我能做得到,我可以替你实现一个愿望的。可你不能笑话我。” 小和尚兴.奋过后有些为难,说道:“我以前没有过过生辰,却不知道原来过生辰是这般的好。可是我没有什么愿望啊。我没什么想要的,如果真要有的话,嗯…….那就……我希望依止师和素丫头永远不要离开泓澈。这个可不可以?啊,还是不要了,依止师说,外面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终究要成婚的。” 莫菁眉眼温淡,说道:“那我是不是不成婚就可以啦?到时候,等到我的四哥回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里,永远不离开也没关系,偶尔闷了,我们就到山下赶集。” 小和尚听了,看着莫菁笑。两人在烛光下靠得极近,几乎是鼻子挨着鼻子的距离,温热的气息象是扰乱人心般围绕在四周。 莫菁看着他,眼前这个少年心底澄明如赤子,他专注望向你的时候,目光清浅不掺一丝杂质,眼角下那一点旁人不易察觉的泪痣仿佛了佛祖择人而留的标志。他全心全意对你的好,可以让你的心热起来,是春日微风拂过,下得一场桃花雨,轻拂让心房微痒。 “小和尚……” 莫菁附在他耳边,此时,温热的气息拂过泓澈的耳窝,让他如玉的脸庞微热,“闭上眼睛。” 泓澈依言阖眸,沉目长睫,莫菁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红烛,掌心沁着微汗,嗪首缓缓凑上前,探出舌.尖,轻试泓澈眼角处那不可容易知的一点泪痣。 心道:皆说,佛祖爱世人,我便是世人,佛祖座下之子,可否独爱我一人?终归,穿梭了千年,结果栽在这样个赤诚纯真,一心一意只待你好的少年郎手上,真是要命了不是? 那温热且柔软的一点,让泓澈长睫微颤,心头发烫,恍若整个人燃烧成火海。他睁眼,眼前的小姑娘勇敢地和自己对视。 单芯烛灯的光摇摇曳曳四周晕开了,似合围了一层薄薄幽黄的罩儿。 他将目光转向那饱.满的下.唇,淡淡的唇色,恍若着魔般不听使唤,低头侧首轻轻地碰了碰那秀致的唇线,冷淡且柔软触感,什么味道也没有又似带着石榴花的些微气息,前些日子见她喜欢逗弄这花儿,总往身上带着。 莫菁心头一悸,感受着唇上这冷冷且陌生的触感。 第十八章 映影探取芳心何寄,山雨欲来 温热的气息拂在白皙的皮肤上泛起红晕,小鼻尖轻碰对方的鼻尖厮磨,藏了些羞意,但总归有了引诱的意味,似有若无,莫菁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末了,泓澈疑惑似地,将澄净如孩童的目光直直投向莫菁似泛着水光的双眸。似乎不理解方才自己冲动的行为,便将这热烈专注于眼前的小姑娘。 而莫菁大方地迎合向前,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幽地望着他,似要道尽千言万语,勾绕缠绵。 于是,少年仿佛要肯定什么似的,探出舌.尖,轻轻地沿着自己蜿蜒唇线扫过,末了,眼中疑惑之色更浓。 再抬眼看向莫菁时,却见人儿近在咫尺,一呼一吸间都能感受热气拂在面容上的温度,秀巧的鼻尖沁着微汗,咬着下.唇,目光羞涩却又忐忑。 便是在这般蛊惑的气氛下,泓澈再凑近些,似有一瞬间的犹疑便微微侧首含.住那瓣淡淡唇色,长睫阖了阖,交织起来,这迷离的烛光下总归显得有些情热,舌尖轻.舔,倒要肆.意而为了。 所谓对错无辜,缘由心生,这辈子,何时情热情冷了,是道颂千万句佛经禅语也不能通晓的。 他成了佛祖座下弟子阿难,正受着摩登伽女的魅.惑,可心头却因了这禁.忌而兴.奋颤.栗,他知道,眼前的是邪.欲,是女.色,是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毒蛇,很快就要将他毒死了,可当他沿着这唇线探索时,也便似上瘾,这柔软触感,这以沫的相濡,这磨得逐渐水光潋滟的唇色。 他原是爱这人雪白且细齐的糯米银牙,爱这轻点自己泪痣,挑逗似的舌尖,也爱这唇线温柔如秀峦层叠绵延。 他便是爱上这人的迎合与勾引。 半夜之时,不知为何晴朗的夜空却倏忽下起雨来,莫菁被雷声惊醒之时发现自己挨在一边,旁边燃至半截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 敞开的窗户有雨在风的夹带下飘进来竟让她觉得有些冷。莫菁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小和尚不知何处。静肃得只听见外面风雨的气氛让她莫名地绷紧了神经。 屋外的风雨似乎变得更大,庭院种着的听素花被翻倒在地,踏出房门还没有走上几步,便被人从背后用一双冰冷的手捂着嘴唇拖回了房中,但莫菁不觉得害怕,因为那个怀抱很熟悉。 房门再度被关上,身后那人终于松开了她的口,却见他下一刻就拉着莫菁的手打开房中另一个背靠小溪的木窗,急急推搡着让她从窗户跳出去: “快走。从后山的路下去。” 莫菁被窗外的雷声震得有些发怵,尽管被小和尚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相信小和尚,他这样急着要让她离开,必定是有他之尚不及言说的理由,但相信他却不代表自己能放下晚琉光不管,只顾着自己逃走。 莫菁抓着窗棂,转过头来看着他:“小和尚,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得去找我阿娘。” 却见小和尚停了下来,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唇色似乎被雨水浸得有些发白,目光幽幽,黑曜如玉,让人看不清他此时得情绪。 莫菁在那一刻觉得心底有些发凉,语气不自觉地竟带上了些微哭腔:“阿娘…….我要去找阿娘…….” 莫菁从窗户跳下去,就要向着晚琉光的寝室的方向跑去。却被随后的小和尚拦住了。 “素丫头,你信我,你的阿娘…….” 说道这里,小和尚停顿了一下,莫菁看着他,心想,也许他想要骗我说,我的阿娘没事,但他又从来没有说过谎话,更何况出家人不打诳语,想必,他也只是想让自己安心些。 小和尚扶着莫菁边跳出窗口边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是你快跟我走,那些人就快要到这里了。他们拿着剑,都是武功很高的人。” 她看着小和尚坚定温和的眉眼,竟觉得让自己悬起的心安定下来。她抹开脸上的雨水,看了看小和尚又看了看晚琉光房门的方向,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踢门的声音。 见状,小和尚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屋后丛林的小径跑,因为大雨的关系,山间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小和尚拖着她这副累赘的身体延慢了脚步,两人好几次摔在洼坑里,两个人的衣衫都弄得污秽不堪。 但不管再怎么走,仍能感觉到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 莫菁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来?是否要对她赶尽杀绝? 两个孩童的脚步哪里胜得过那些受过训练的成人。 无法,只得趁着他们还没追上之时躲进旁边的荆棘丛,荆棘的刺拂过手背一阵刺痛,小和尚从背后抱着她,只怕被荆棘刺得更痛,但现在也不是该说话的时候,留在这里,只是赌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机会,莫菁不知道以后如何,也许会逃出生天,也许下一刻就会被发现杀死。 雨势力开始逐渐趋小,莫菁紧紧地握着小和尚护在自己身前的手,只觉得冷得有些泛白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似乎听得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但她明白,无论是呼吸或是心跳都要竭力维持到不可让人察觉的程度之下。 抬头看了小和尚一眼,两人之上覆盖着遮蔽的荆棘,小和尚的面容被荆棘的刺刮出了不少血痕,雨水顺着他白皙的额滴落,冷薄的唇紧紧抿着,温润的眉目此刻端严而认真,正一定不定地透过空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莫菁知道,其实小和尚也会害怕。感觉到他的身子愈发地僵硬,她只能更加靠近他的怀里,给予彼此温暖。而此刻他们所能依赖的,所能给彼此勇气的只有彼此。 她又紧紧地握了握小和尚的手,心中一时内疚不能言,这次是自己连累了他。 不一会儿,那些人已经追上来,莫菁看着那些停了下来四处搜查的身影只觉得头皮发麻,动也不敢动一下。 那些人竟然穿着官服? 那一次,她跑到山下去送莫谨,那时镇和将军带的一支士兵队伍穿的衣服分明就如眼前这些人般,服饰,纹样一样无异。 他们是官兵?倘若是官兵却又为何要抓她和晚琉光?她甚至还看到那些人的剑上还残留着雨水没有冲刷干净的血迹。 那一刻,莫菁心中一阵悲戚。 她的阿娘。 第十九章 风头如刀日色暗(上)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在附近搜查无果,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玄色紧袖劲装,提着剑走到这荆棘丛来,莫菁仔细些看着那人的面容,觉得愈发地熟悉,恍若在哪里见过。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应该。自己应该没有见过才是的,从自己穿越以来,没了莫听素之前的记忆不说,终日呆在这花果山之上,来来去去见的都是那些人,又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觉得熟悉呢? 细想一层,心中却是一惊。 这人,不正是当日她下山找莫谨时遇到的那位带兵首领?! 彼时雨势渐渐地开始变小,伶伶仃仃恍如锋利银针。莫菁听着那越走越近的脚步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里去了。 一剑刺进来没有刺中,便要再刺另一剑。却在此时,又传来了另一批人的脚步声。 未见其人,空气中却飘来一阵异香,不浓郁却莫名地觉得诡艳。来人身穿红衣,打着一把伞,从莫菁的角度看上去,伞沿恰好遮住了容貌,叫人看不清,只依稀知道是个女子。 于是那人收剑作罢,转过身去,俯身行礼。 “夫人。” 却听那女子懒懒的嗓音,缓缓响起: “如何?那个孩子找到了?” “应该就在这附近。” “那个女娃娃想必也是走不远。但是,大人很快就要到这后山上来,切不可让他见到晚琉光这个女人。” 只见为那人答道:“夫人请放心,我已经命人把她扣住尾随身后,很快就到,只等夫人来处置。” 女子轻轻扣着鼻翼笑了一下,走近看着眼前的男人:“王安,你是聪明人,也不枉费大人把你安插在慕子梁身边多年,此次消息你通报有功。但有些事,遇到大人时当讲不当讲,你也应该明白……..” 红衣女子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停了下来,一双美目婉转,观察王安的反应。 王安闻言也只是恭敬地俯首垂眸道:“王安只记得今日奉大人之命行动,不记得还有何事要禀告大人。” 红衣女子红唇微翘,似乎很是满意王安的回答。 此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菁只能躲在荆棘丛中屏息以待。 听得那个红衣女子又一声宛若黄莺出谷的讥笑声:“姐姐,许久不见。看你之气色,想必是这虚南寺是个好地方,竟把你的病养得七七八八了,倒也不枉夫君对你的一番苦心。” 莫菁隐隐瞥着发丝凌乱,被人压制过来的晚琉光,几乎止不住地就要呼出声,却立刻被小和尚制止。她抬眼对上小和尚无言的目光。 终于平静下来。 晚琉光没有理会女子的讥笑,只是温淡的眉眼看了为首的官兵一眼,嗓音一如往常般叫人听不出悲喜。 “王安。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与她连成一气对付我的,竟然是你。” 王安无言,把沾了血光的剑收入剑鞘,低头别过脸去,不去看晚琉光。 旁人看他,不知是何情绪,但莫菁却看得分明,那人的眸中竟藏了难过,内疚……还有,心疼? 红衣女子此时却撩起话来:“姐姐这话说的,可真是伤了王安的心。当年姐姐随夫君出征,战场上耍得一手漂亮的枪法,从敌军手中救回了王安一命之后,人家可就对你念念不忘,一直思故至今啊。想来,从古至今,这美救英雄或是英雄救美,都是一桩美事。” 王安此时却抬头,面无表情地答道:“五夫人莫要再拿王安取笑了。” 红衣女子又娇笑一声,回身望向王安说道:“王安,我知道你想了她很多年。如今,我给你个机会要她,你敢不敢?” 此言一出,却见晚琉光一向无悲无喜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苍白,血色尽失。 红衣女子此时把目光转向晚琉光,又道:“姐姐莫是给忘了,以前姐姐患有失眠之症,即使自幼修习医术,也对此束手无策,便是妹妹常侍身旁,为你配香助你入眠的。姐姐自幼跟在云公子身旁学得一手好枪法,耍起来宛若蛟龙入海,行云流水,叫夫君也看得惊叹。可惜,如今你手筋已被夫君所挑断,如同废人,空有一身武术。我若对你下毒,你又能耐我何?” 说着,红衣女子走近晚琉光耳边,红唇靠在她的耳边吐气如兰:“倘若夫君看到你与几个男人在这野外苟合不知是何情绪?” 晚琉光淡弯着的眉眼凝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姣好的面容一如既往没有生意,唯一能看出她情绪的,只是那望向红衣女子时,目光宛若藏着冰冷雪花,良久,她终于一字一顿道:“无银,不要逼着我恨你。我从来便没有与你争过。” 闻言,红衣女子却笑,是啊,眼前这女子她从来就不屑于自己争,自己的背叛或是怨恨于她而言从来都是无用,她把感情看得冷淡,别人珍如生命的爱惜,她却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不费吹灰之力地加以遗忘。尽管如此,却仍然能胜过自己千百倍。 她无银陪在晚琉光身边多年,直到最后从她身边一个小小的婢女晋升为莫府的五夫人,这个女人从来都是在步步退让。她不和自己争,却比自己得到更多。 其实,到最后,无银已经不明白,自己对晚琉光是背叛了姐妹之情的内疚之情多一些;抑或是两人二女共侍一夫的争宠之意多一些。但如今已经不甚重要了。 有谁还会在乎呢? 无银看了看围得最近的几个官兵眼神逐渐涣散,脸色浮现酡红,而后她又复走到王安面前,轻声在他耳边道:“看好了,倘若是你,我便又办法给你瞒住夫君。如何?” 王安抬起头,看着眼前娇媚的女子,目光烁烁,拿着佩剑的手,指尖紧紧地扣在剑鞘之上,恍若在做痛苦的抉择。终于,在看向晚琉光那一刻,躲避似地别过头,不敢看她。 许是那药的缘故,那具抱紧莫菁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热烈,她不敢妄动。此时泓澈有些许浓重的鼻息熏在莫菁白皙的颈脖处,让他心中徒生异样的情绪,只能压抑心神流动,静静地默念静心咒。 这厢晚琉光嘴唇微翘,已然染起一抹轻微的自嘲,她绝望地闭上双眼。 无银说得对。倘若还在以前,她还能轻而易举地脱身,但如今,一个被挑断手筋的废人还要徒劳挣扎什么呢?她心中早已想好,倘若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最后,也拼不过一死。 无银见状,唇边已然染起一抹讽刺的媚笑,望向王安不屑道:“哼,你也一样。你喜欢她,想救她,却又怕我杀了你的妻儿;你想要她,却又怕死,怕她讨厌你,只敢躲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 说罢,无银又复回首望向晚琉光,目光切切,嗓音冰冷:“你求我,跪地求饶,晚琉光,我许会看在当年你从垃圾堆里将我捡回,教我读书识字,研习医术的这份恩情上饶你这一次。” 晚琉光听罢,目光幽幽:“若我求你可免今日我可能所承受之一切,我会求你。而如今,你说的这番话,不过是想看我向你乞怜罢了。” 第二十章 风头如刀日色暗(中) 无银忽而笑起来,嗓音清脆欲滴如玉玎珰作响,目光转而魅然又深邃教人看不出情绪。只低头伸出纤手绕一下衣袖,伞沿一转,红衣委叠,衣摆摇曳一地,徒留一撇淡淡衣香。 晚琉光被那几个早已神智不清的官兵推倒在旁边的草堆之时,通过荆棘丛与藏在其中的莫菁目光对上之际,但见晚琉光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轻微地让人不可察觉地对着莫菁摇了摇头。 莫菁看着晚琉光,红了眼,眸中有大片水泽漫出,哽咽无言,心中痛苦呜咽,阿娘。 小和尚恍若知道莫菁的意图,用尽全力地箍制着她的身体,伸出手捂着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 莫菁看着晚琉光的衣衫被撕裂,露出雪.白的身躯,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恍若饥饿的野兽般在那无瑕的身躯上口.口起来。 小和尚伸出另一手悄无声息地捂上她的双眼,而捂住她嘴唇的手终于松开,他伸下,抓起莫菁垂下的手,把她的手覆在他的唇之上,恍若无言的安慰。 素,丫,头。别,看。 晚琉光由始至终,一直偏着头,不看伏在身上那些陌生的男人用那可怖的口.口恍若野兽般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白皙的口.口.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流出触目惊心的猩红…… 由始至终,晚琉光不敢也不看向莫菁,无法面对在自己亲儿面前暴露的不堪,牙齿咬得苍白的嘴唇漫出血却仍不哼一声。 一个,两个,三个……. 莫菁听着旁边的脚步声,在那一片漆黑中流着眼泪,双手摁在小和尚的手背之上,直到他的手出现了血印子也不肯放手,只感觉到身边这个唯一可以依靠的少年,一直,一直抱着她,抱着更紧。 黑暗中,她目光恨恨地记住每一个伏在晚琉光身上的男人的脚步声和下作的口口声,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恨,恨到想要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陪葬。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何还不肯放过她们母女,晚琉光带着她的一双子女已经躲到虚南寺来,他们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间渐小的雨势终于停了,冷风在山间吹过,凛若寒冬。 小和尚松了手,微微低着目光看向怀间的莫菁,却见她几缕湿透的发丝贴着侧脸,没有焦点的眸子闪着凉凉水光,空洞的眼神没有一丝光亮。 他看不得她这般难过,悄悄地低头,黯着眸子,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 晚琉光那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早已凉透。 莫菁忽然想起以前,想起自己喊她阿娘时,她抱着自己的温暖;想起她偶尔调侃自己和莫谨时眉眼间难得露出的一丝丝俏皮的喜悦;想起莫谨离开时,她躺在榻上一向温淡不知悲喜的眉眼酿出了连她也不曾知道的水光;想起自己枕在她的腿间听她给自己唱着动人的歌曲,讲着自己年少时憧憬的阿云公子,还有那记忆中对阿云公子的仰慕之情;想起,自己问及她,在阿娘眼中,阿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时,她眼中的沉默和茫然。 今日是小和尚的生辰,她给小和尚做的一双漂亮的鞋,她还说,自己也要做一双给她的阿谨,改天让那个每个月固定来几次的人给他送去,只是,那双鞋只做了一半,关在衣柜里,她的阿谨,再也穿不到了。 莫菁还想起了,晚琉光温淡着浅浅的眉眼,浅笑着告诉自己,想必阿素不知道,在帝都城,你的阿娘啊,是个有名的美人,日后,等到阿素长大了,想必,也是一个比阿娘漂亮几百倍的美人。 美人啊,却在这样一个雨夜,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在了这荒凉鲜有人迹的山野之间。 那些人终于走了,莫菁与小和尚从荆棘丛中走出来,而小和尚不忍地脱下外衣覆上草堆上衣不蔽体的尸首。而后看了看莫菁,只见她只是双手握着晚琉光冰冷的手静静地凝视。 小和尚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转了头,那双温悯恬淡的眸子看着眼下熟悉而毫无生气的姿容,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上面的污垢,为晚琉光阖上还没来得及阖上的双眼。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泓澈跪在面前,双手合十,声音清柔,不带半点尘俗之气,一遍一遍地为晚琉光轻轻念诵往生咒。 这里本不该久留,那些人走了,却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回来。即使理智一步步地在催促着她赶紧离开,但莫菁却仍然不想走。为人子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母受辱却不能做任何事,死后还要因为顾忌着自己的安危把亲母的尸首抛在着荒野之间,无论如何,莫菁都做不出来。 她内心清楚,小和尚是明白她的。他看起来单纯,往日里总是受自己所欺负,其实他很聪慧,他看得懂人的心思,所以此刻,他愿意陪着她就在这里沉默下去。 莫菁心中对小和尚无言的陪伴感到一丝丝的甜蜜却带着更多的哀恸。 眼前的这个人,美目婉转,沉目长睡,其实自己跟她的母女情分实在是短浅,不过是一岁,十二个月,却让自己感受到以往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亲情温暖,内心这样想着,伸出手轻轻地抚上胸前心脏所在的地方,心中丝丝凄苦皆化作眼中大片的水泽。 心说,莫听素。我的思想,我的灵魂呆在你的身体之中,替你感受着这世间喜怒哀乐的点点滴滴,其实我也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无论如何,如今她就死在自己的眼前,自己总该为她逃回公道,才会对得起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的亲恩。 莫菁还没有从悲恸的心情拉回思绪来,却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莫菁抬头看向眼前面带微讶的人,只觉得一时怒恨攻心,仇恨红了眼睛,不管不顾地站起来,疾步过去就要抢那人的佩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要往他身上刺。但事情哪有莫菁想得这般如意,她如今的身体,终究不过是个年纪尚有,身量还未足的女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碰到剑柄,那人便一手捏住她的手腕轻轻一转,她便被甩在地上。 小和尚见状走过紧紧地把她护在身后,一双细长的眉眼凛凛地看着居高临下的那人。 第二十一章 风头如刀日色暗(下) 莫菁心中有气,有怨,却独独抵不过恨,她狠狠地用满是脏泥污秽的衣袖抹了抹发红的眼眶,不让眸中大片的水泽在那人面前流出。 王安看着她,眼中是悲是喜难辨,看了看旁边不堪的尸首,又看了看旁边目光切切地盯着自己的两人,最后走近几步,站在莫菁面前。小和尚见状只能把莫菁更往身后护着。 王安目光始终对着莫菁,终于轻叹一声道:“你走吧。” 他开口饶她一命,却让莫菁从心底发出嘲笑。 却见王安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躲在这里?倘若不是五夫人的注意力全在晚夫人身上,你们也早该被他们发现了。我原以为等到他们都离开了,你会趁机离开这里,却不想到我原路折回,你却还未离开,”说道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痛苦地闭了闭眼,目光不再看向莫菁,只是望向远方,继续说道:“也许你会恨我,觉得我会很没用,但如今,放你走,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你走吧,你的阿娘……我会好好安葬她的,不会让她再受苦。” 最后一句,语气轻得恍若失去思绪的呢喃。 莫菁听了,只觉得讽刺,看向王安冷笑道:“哈哈,放我走?你就不怕我回来杀了你们,为我的阿娘报仇。” 王安转过头来看着莫菁:“有朝一日,倘若你能够杀得了我,是你的本事。我…….不恨,也无怨。但如今你可知你的处境地位,你已经不能再回太尉府了,你的四哥他投身镇和将军门下,与瑛相连成一气,今年五月瑛相弹劾了朝中四位官员,而这落马的四位官员之中,其中有三位就是莫氏党派的。而为瑛相提供证据的就是如今身在镇和将军府中做门客的莫谨。” 莫菁听了只觉得不知是何情绪,想起往日莫谨落寞的眉眼,不岔的心绪。而如今,他终于有能力叫莫晔年好看,叫他那个冷心冷情的父亲知道,他这个儿子不比别人差。但倘若,他知道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却又可曾后悔过当日的离开? 莫菁终于哽咽开口问王安:“你们是否要报复我四哥的所为才会对我们下手?我的阿爹可是知情?” 王安沉默半晌,终于摇头,答道:“大人今日的确有所行动,但对你们赶尽杀绝的,另有其人。” 莫菁露出一抹与年纪所不相符的冷笑,她想起了那个五夫人,想必她是借了今日的行动趁机对他们母女狠下杀手。 却不曾想,那人竟因为争宠而要下如此的狠手。 此时,王安手中的剑出鞘,泠泠剑光指向莫菁。莫菁心中想起他前一刻的态度,再看着他这一刻的举动,心中惊讶却并不觉得恐惧,但少不得对他有所轻视。 却不料,下一刻,他竟把剑锋直指小和尚! 小和尚凌厉的目光此时也显出惊讶。 王安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他不行。” 莫菁心中一惊一急,是了,他们既然是私下里行动,想必是不想为人所知,王安会放自己一条生路是因为阿娘,而小和尚,却要遭她连累,被杀人灭口。 她心中一紧,身子不自觉便往身后小和尚靠,将那握着自己的手用力地收紧。今日,倘若不是因为她要给他过生辰也不至于牵连他至此。 小和尚才不过志学之年岁,他刚刚受完戒,今日是他的生辰,无论如何,她不能,不该,不要这样一条鲜活的性命离开人世。 小和尚仿若知道莫菁的心绪般,回手反握着她,眉目间没有责怪,没有害怕,什么也没有。 一双清若春水,黑泽如玉的眸子恍若微笑般看了看她。即使两人的手沾满泥污和湿冷,这一刻,莫菁却觉得一丝丝的温暖从掌心传到心间,让她觉得安稳。 下一刻,小和尚趁着王安不备抱着莫菁往旁边一借力,便滚向一旁的山沟。 王安大惊,仿若未料到他们二人有此一举,情急之下以轻功飞跃借力一旁的藤蔓要阻止,却只来得及抓住两人的衣领。 布料几乎在片刻之间便在外力下撕拉扯开,两人因着重力,一路滚下了山沟,夜色朦胧,山中雾霭重重,不一会儿便不再见踪影。 山沟下是一条小溪,两人沿着山势一路往下滚直接掉到溪流之中,因为刚刚下过雨,水势有些急,此时季节已接入秋,入夜后的山间更是寒凉,身体浸在水中只觉得更加冰寒彻骨。 顺着水流而下,在下游淌水上了岸,莫菁打着哆嗦躲在小和尚怀里来到山里的一个山洞里躲避。 生了火的柴堆,光亮被挡在洞口的枝桠巧妙地掩住。 两人就这么坐在这么个小小的,闭塞的方寸之地里烤火,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小和尚才开口:“阿素,你快睡吧。等到了明天,我们回去找依止师,让他收留你。” 莫菁笑,看着少年清雅若莲的面容,那双眸子就这样看着她,不掺一丝杂质。 “傻瓜小和尚。阿素是女孩子,以前阿素能来找你玩,已经是你的依止师之大度,倘若要一直留在虚南寺,怕是不可能了。” 在这个古代,似乎大家都把名声看得重如生命,倘若只有她,她想,只要能跟小和尚在一起,名声什么的又有何重要? 但小和尚却不行的,虚南寺虽然偏僻了些,但是山下的村落却还是会上来朝拜。他那么年轻,却已经受戒点上五个戒点,他天性聪慧,心境又纯明若赤子,或许他可以成为这个朝代里最伟大的优婆陀诃。 更何况,今日之后,她呆在小和尚身边一天,他的危险就多一份,自己还哪里舍得再去连累他? 小和尚转过头看着一旁的火堆,火光明亮地映在他细长的凤眉间,他忽然开口:“男与女之别,真的有如此重要吗?” 他又复抬头,敛着眉眼看向莫菁:“佛祖解救众人是兼爱众生,倘若我希望解救素丫头,希望素丫头留在泓澈的身边就是喜欢,就是私欲,对吗?” 第二十二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人间七大苦,皆由阴炽盛。领纳分别,使诸苦转本加极,想阴炽盛,想相追求,而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小和尚看得明白,想得明白,但他终是有慧根之人,否则就不会得他的依止师如此看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他的依止师答应了收留她,但晚琉光惨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日后能忘得掉然后安然度日? 这样做的话,大抵连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她还要去找莫谨,此时他身在帝都城的争权漩涡之中,已经彻底与莫氏断裂,但镇和将军与他非亲非故,说到底,对他的厚待终究离不开利用二字。 莫谨即使能够全身而退,但倘若日后他知道今日所发生之事,又该何去何从?终归,自己是要去找他的,告诉莫瑾,他还有一个可以彼此依赖信任的亲人。 莫菁挨在冰冷的石壁,看着眼前的篝火重重,双手捂着胸腔左方,感觉着这里的脏器在跳动,心中是思绪万千。 山上的温度越变越凉,等着火堆柴火换了一轮又一轮,等着挨在身前的少年阖上自己的双眸。 直到晨光接近熹微,面前刚烧尽的火堆还有余热,跳跃着火花,旁边的少年容颜早已嵌入了深深睡意,狭长的眉眼,沉目长睫。 这样的时辰是人类最容易疲惫的时间点。 莫菁起身,轻声凝息,小心翼翼。 小和尚是年少无知,尽管他再聪慧也不过是个正值志学之年的少年。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青葱感情自然是有的。 反倒是自己,一个在现代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如今却在这边摇摆不定。但有这样一个人,从年少时就宠着自己,爱着自己,任着自己欺负却无怨无悔,谁又会不动心呢? 终究,她莫菁不是草木。 但,这份感情终归年少,难得,却是可以割舍。 王安放过她,但外面找她的人不见得少到哪里去。倘若是王安先找到她,他或许会遵循承诺放她一命,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小和尚;倘若是红衣女子找到她,那么想必,无论是小和尚或是她,红衣女子都不能放过。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己离开小和尚才能让他安全的机会多增几分。 她已决定,不能再连累他了。 他的人生应该如同他的依止师所希望,清澈如一泓清泉。 洞外的冷风摇曳着,朦胧的树影,山风摩擦过枝叶,唰唰作响,破晓时分的山径,格外阴森,栖息的飞禽被莫菁一路急促的脚步惊飞,低沉的鸦叫声给原本万籁俱寂的山色添上一份阴森。终于,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莫菁看着不远处的断崖,忽然唇边勾起轻微的笑意。 她果然还是躲不过。 看着四面迎上来的杀手,恍若四道光影,快得离谱。一步,两步,三步。又是泠泠的刀光亮起,只不过比起之前的王安,多了一份决断,多了一份狠戾。 她看着不远处媚笑的女子在夜风之中红衣翻飞,宛若惊鸿。 终究,自己缺少了一份运气, 断崖的距离,千钧一发的危难之中,不知道能不能让一个人勘破生死? “素丫头!“ 她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无意识地下坠,却恍惚听到小和尚的声音,只觉得他在喊自己,夜风中破碎残缺,哽哽咽咽的呼唤,却又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少年醒来之时便察觉到莫菁不见了,想来,却觉得她一定是要离开自己了。沿着山间的小路一路找寻她,心里害怕找不到却又害怕找到她。怕最后自己所能找到的只是一具发冷的尸体。 未曾发现,如今这种情景,让泓澈觉得比只能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还要让他觉得可怕。 莫菁睁开眼睛,看着伏在崖边的少年那苍白的面容上往日那充满沉稳清秀的眸子布满惊恐痛苦,纤细的手,纤细的指骨一寸一寸,死死地扣紧那地面。两人面对的却是断崖下骇人的距离,甚至于,只有蔼蔼的山气而望不到底,然后只能下坠,下坠,渐渐地看着他小成一个黑点。 她终于要哭出眼泪来,傻瓜和尚,你一定别死啊。 此时,破晓的第一曙光已经升起,山间还带着湿气,无银与其余几人立于周边,却见身后有颀长的身影渐近。 无银转身一看,看到王安身前的贵族公子。一时媚笑,双目含情,轻唤一声:“夫君。” 来人玄衣轻裘,攒金纹样紫绶带紧束腰间,剑眉星目,眸中带着锐利的冷气,矜贵十足。 男人走过去弯下身子,低头扯过少年的衣领逼迫着少年抬起头来。 泓澈此时缓缓抬起头来,空洞无一物的眼神,细长的眉目恍若夜中的泠泠盛开的优昙花,目光锐利却又透着切切的恨意。 男人却不以为意,伸出手勾住少年颈项间的玉锁细细审视,邪气一笑:“不负孝恭顺太后所望,吾终于找到你了。” 闻言,少年目光不复慌乱,瞳仁幽幽,抬眸对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唇微勾,在诡魅的夜色中闪出一丝凛冽如刀锋的微笑: “既然要我回去,他日,可莫要轻言后悔二字呀。” 莫菁呆在这里已经三天了,期间只能靠着用双手着力慢慢攀爬到山野路间的周边摘下野生的果子维生。 她从断崖处掉下来的时候,本来心中思绪着也许会就此死去,但也可能藉由此次机会回到现代。却不料,途中被一些横生的树枝减了阻力,从高不见底的断崖掉下来刚好是沿途东流的水河,只是刮伤了身子,落地时摔断了腿,竟大难不死让自己活了下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主角不死的跳崖定律?她冒着冷汗心里自嘲。 但腿骨折断,断处扎进了血肉,动一动都会痛得让她直冒冷汗。在现代,莫菁学的专业是药学,也懂得些急救措施,咬牙拖着腿在附近找些识得的止痛草药,咬碎了敷在伤处,在再拿些较大的树枝和藤蔓绑在折断的腿骨处,固定住伤处,当做完这些的时候,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色愈发地苍白。 嗓子疼得厉害,便找了当作拐杖的树枝,一路扶着岩间去找溪流。 但哪有如此简单就找得到?尽管莫菁在这花果山住了许久,但从未到过此处,环境不熟悉,路也不熟悉,加上如今,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腿伤处痛如骨髓,走不了多远。 明知道如今腿部受伤不能移动,但想及那些人不知道会不会下来寻找她的尸首,莫菁心里又急,又想到落崖时,小和尚的呼喊,心中一痛,只盼着小和尚落入他们手中能保得一条命,残了废了也无所谓,只要能等到自己回去找他。 心说,倘若小和尚死了,自己就是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们。 第二十三章 潇潇雨歇送人归 过了两个时辰,但其实走的路程不远。此时太阳已经高照,莫菁本来就渴极加上如今日照,更觉得嗓子干得有些发痒,额间因为走路牵发了腿伤带来的疼痛渗满了汗珠。 她停下来扶着山岩喘息,岩间长满了翠绿的藤蔓,找不到溪流,但让莫菁激动的是,她竟然发现了可以食用的果子,心里又惊又喜,再也不能顾忌更多,摘了下来就往嘴里塞,尽管酸得离谱,但恰好能刺激口腔分泌唾液,减低渴感。 就这样边走边沿路摘下能果腹的果子和野草,三天下来,总算没有困死在这山间。 夜间,她一个人躲在一块岩石下休息,没有生火。事实上,这三天夜里,都没有生过火取暖。 一来她怕生火引来找来附近的野兽,到时候别说自己身上带着伤,即使没有带着伤只怕也要葬身虎腹了。这几天一入夜便听见有野兽哀嚎,狼或虎都有。她孤身一人,其实心里害怕,很多时候一夜未敢合眼强撑到天亮,等到兽叫哀嚎的声音逐渐停歇才敢安心下来休憩一会儿;二来又怕生火招来了要找他们的人,她并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下来察看她的踪影,是伤是死。但今天下来,事实证明,她是多想了一层,心中才稍觉安心。 但即使没有上面两层顾及,只怕自己这火还是生不起来。因为她不会野外取火,这也只能怪自己在现代的时候不多看野外求生的节目。 其实,那时的自己并不喜欢冒险或旅游的,便也没想到那些节目中教授的知识,有朝一日会有用武之地。谁会想到,一个在现代活得平平凡凡的大龄女青年有一天会因为一个意外,来到这个丝毫不熟悉的朝代?还要落魄到如今这般只能指望自救的困境。 入秋后的天气愈发地冷起来,尤其是在山野之间,莫菁靠在岩石便拼命地搓揉手脚想摩擦生暖但效果不大。耳边有由寒风夹杂着野兽的叫声飘来,让人更觉得森冷。 这样的情况下,她愈发地渴望温暖,便想起了那夜在山洞里的火,暖烘烘地,身边还挨着小和尚,温暖极了。火是小和尚燃起的。他自小便在山间长大,自然懂得比她多。 想到小和尚,又想到了自己惨死的阿娘。她便觉得心中酸楚难言,一时红了眼睛,捂着发酸的鼻子不肯哭出声来,总觉得说,自己怎么可以这般软弱?但眼泪哪里由得自己的意识?说掉就掉,发烫的泪珠滴在手背上只觉得更不知所措又无助。 想起三天前,自己还那么开心地牵着小和尚的手,发誓要许他一个愿望,发誓要和他,和自己的阿娘,和自己的四哥,和他的依止师一起生活到老。而如今,这一切,怎么就变得那么快了呢? 到了第四日的清晨,莫菁靠在岩石间,悠悠醒来,竟发现自己发起烧来,手肘的刮伤也开始发炎化脓。无法,她只得撑起树枝,一瘸一拐地跳着走路,在山间寻些草药来敷。却不料接近晌午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小溪,这对于一个久旱逢甘雨的人而言是一个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惊喜。 她来到溪边清理了伤口,再清洗了脸和身子后觉得舒爽了许多,只觉得脸也不那么热了,头依然眩晕且痛,但知道这是发烧时正常得生理现象,掬了几捧水润泽了喉咙,又从旁边捡了个破烂的瓦罐洗干净装了些水带上路。 却不料,走出来却花了整整八天的时间。期间,烧退了,而且手肘处的伤也没有进一步恶化,慢慢地开始结疤。只是,腿部的骨伤没有恰当地治疗,只怕新骨错位生长以后要好了是个瘸子了,但莫菁不在乎,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哪里还能奢望什么完好无缺呢? 莫菁思虑再三,还是想要回去虚南寺看看,无论如何她总得要看个究竟才能安心。她心中明明知道小和尚此次被自己所连累,只怕要凶多吉少了。但心里仍然贪心地希望,他还安好,或许他正在虚南寺等着自己回去找他。就象是自己相信他没有死那般,他也相信着自己其实还活在这世间。 山底的路她多半不认识,所以困在其中许久。但到了山间,找到了熟悉的小径,要去虚南寺变得轻而易举。 然而,当莫菁千辛万苦走回那个熟悉的地方,打开虚南寺的大门,映入眼帘的那番景象,却觉得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满地的尸首,寺内充满了腐烂的异味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嗅觉与视觉。莫菁一时无法忍受,靠在门边干呕起来,但因这些天里只是靠着野果饱腹,身体一直半饥半饿的状态,除了黄水,她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那些尸首腐烂多时,有的甚至渗着腐水,甚至有蛆虫攀爬在脸部和身体上,虫蝇四处环绕,倘若不是因为此时天气渐冷,尸体腐烂的速度不快,只怕看到的远不止这些。 莫菁看着眼前不忍入目的画面,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崩溃地跌坐在门边,竟觉得此刻连哭也哭不出来。 从她来到这个朝代开始,她便有意一直在逃避,她想要在这里做个平凡的蝼蚁,不想目睹死亡,不想目睹这个朝代的冷酷,所以她不想要莫谨回帝都,所以她每日装作自己真的只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地天真快活度日。 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却要硬生生地把自己所期望的一切所撕碎。她心中怎么不悲戚,如今自己身边再无一人,连个归宿都没有,在这个陌生的朝代自己又该要何去何从?难道自己真的要被仇恨包围一辈子,与那些人一般,用人命来换取自己的快意和释然吗?那自己的底线呢? 她缓缓地伸出手捂着脸,无助地把自己蜷缩在一边,痛不能言。 天上日光照得更盛,她终于强迫着自己颤颤抖抖地站起来,忍着恶臭,走过去一个个地把那些尸体搬开来仔细察看,有些人的面部已经无法辨认,有些人身形虽然相似,但确定不是小和尚。 没有小和尚,他们一个也不是。也许那时候便死在断崖之上,又或许他活过来了。 如此一想,心中难受却又隐隐带着期待和心安,莫菁用了一天的时间,把这些尸体都搬到一处点燃火彻底烧了,一时火光冲天,蔓延了半边天,映得天空好似黄昏时刻般点缀了晚霞。骨灰她用一个大的瓦罐子装在了一起,而后把它葬在了寺内那棵石榴树下,最后对着那柸黄土跪下阖目拜了三拜,心说,终究是自己连累了这些无辜的人,这是她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希望他们能够原谅自己。 后来,莫菁又跑到那夜坠落的断崖,四处看过,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没有小和尚的尸体,也没有血迹,旁边的红荆花开得很是艳丽,在晚风的摇曳下飒飒生姿,她又多了几分坚信,小和尚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但是自己又要到那里去找他呢? 放眼看着山下的百家灯光,而后,极目远眺,莫谨曾经告诉过她,面朝东方,那里就是帝都城。 第二十四章 伶仃漂泊归途路(上) 第二日,朝阳升起,她沿着之前小和尚带她下山的路径离开了花果山。临末了,回头看着身后的山阿仓色,心中却不知是何心绪。 她想过,等着那个莫谨每月差来送东西的那个小厮来到,而后跟着他一起回帝都城,过了这么多天,也过了每个月那小厮固定来的日子,也许他来了,又走了。如果他来过,想必会给莫谨传去口信,莫谨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是不是在时间上与他错过了? 后来,莫菁曾经回到那个木屋,屋内一片狼藉凌乱,被踢翻在地上的桌子,被胡乱翻过的摆设。而来到晚琉光的房间,一向挂在墙边那把剑已经不在了。 晚琉光对这把剑极之珍重,生前时常拿出来看得出神。莫菁寻思着,知道这把剑的重要性的,不出三人,其中之一就是莫谨。莫菁又来到莫谨以前寝室,房中放着的棋盘依旧放在案台之上,如今蒙了尘,而那些黑白棋子果然如自己所料,不见了。 她更加确信莫谨曾经在自己还未来得及回来的时候到过这里。她想起了王安,莫谨可否知道王安是莫氏潜伏在镇和将军身边的人?她无法得知这个朝代的历史,却明白在那场争权斗争中,不管谁输谁赢,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莫谨丢了性命。 无论为了谁,这个帝都城她都该走一趟。但到了之后,又该如何走下去却不是现在所能思量的。 晌午时分,她在村口处的茶寮歇了下脚,身上穿着的是莫谨以前穿过的衣服,但一路爬山涉水,风尘仆仆的衣服也早已脏兮兮的了。头发束成马尾,只简单拿了几套衣服和屋中尚能换些钱的物件便整装上路。除了这些,她唯一还带在身上的是那般半截还未燃尽的红烛。 因为如今当了物件换取的盘缠不多,加之她不知道这个朝代的物价到底如何,于是也不敢在这里买茶喝,自然也不好意思享用去人家那专为顾客准备的桌椅,只就地坐下来休息了一下。末了,向那茶主问,去帝都的路该往哪里走。茶主告诉她,若有车马还好,若是要用脚力只怕要不下十日的路程。更何况她如今还拿着根树枝半瘸半拐地走路? 莫菁向他道了谢,便上路。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第一次单独接触这个世界,却觉得自己对于这个朝代的生存规则茫然又懵懂。 一路尘土,盘缠也逐渐见尽。但那传说中的帝都城还矗立在距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莫菁有些悲催地想,莫非自己没被杀死,坠崖没死,却是活生生给饿死? 她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嘲地想,这样也太不合适主角穿越定律了。但转念又想,在这个朝代,自己真的就是举足轻重的主角?其实,倘若没有那天发生的事,大抵她会选择老死在花果山的。 因为不够盘缠坐船行水路,莫菁无法,只得再兜一大段远路,心里感叹道,这下真是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得到帝都城了。许多天下来,她翻了几座山头,而干粮和盘缠都在一天前就已经弹尽粮绝了。 更悲催的是,莫菁觉得自己走错了路。 一路就地摘野果吃,吃得嘴都歪了。 后来经过一个人烟稀少的村落,路经那一片菜地时,无意间看到地里种着紫薯,自知偷人家吃的不对,但现实中的理智让给了饿肚子,她偷偷拔了两个紫薯。 最后也只能说莫菁偷东西实在是太没技巧了,得手后太猴急,迫不及待地就跑到旁边一棵野生的苹果树下挖坑点火烤起来。 那时紫薯的香气四溢,她正在苹果树下托着腮呆呆地看着树上那一个个硕大的苹果,垂涎不已,典型的吃着嘴里的,看着锅里的。 后来烤熟的紫薯还没吃上几口,便被当地的村民发现,一路追着她几里路,吓得她躲进山里的山洞一夜不敢出来。 当时心说,幸好追自己的恰好也是个瘸子,否则真不知道后面要如何。 等到天蒙蒙亮了,莫菁才敢背着包袱摸黑地离开这个小山村。 往后回想起来,莫菁觉得,真是连自己也要鄙视自己了。 日光猛烈,太阳蒸发了肌肤的汗渍全身都滚烫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 走到这里,身上再无身文,却不知道帝都城离自己还有多远,转念又想,千辛万苦来到了帝都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且不说若碰到了王安和那个无银自己该如何自保,单是要见到莫谨都是千难万难。 活了这些年头,莫菁第一次从心中感到疲惫。 这个村落似乎很破落,起码依莫菁所见,这里占地甚大,但似乎人烟稀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除了向这些人家求助,真不知该有何办法。她忍着身体赶路带来的疲惫和酸楚,来到一户人家面前敲门,木门很是残旧,四周的围墙也是旧迹斑驳。若放到现代来说,可以说算得上是危楼了。心中也没有个着落,心说,这些人家穷苦,可能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更何况救助陌生人,给几口饭吃 敲了几下,没有人应。寻思这这户人家可能外出了,于是拄着拐杖又换了一户人家的家门来敲。 却不料是一个鬓发早白,佝偻的老妪来开门。 看这老妪的脸色沉疴,似乎常年顽疾卧病在床,发丝有些凌乱,头发也只是懒懒地挽了个髻。 莫菁笑得友善道:“你好婆婆,我要赶远路,路过此处刚好盘缠用尽,实在是饿到不行,能否给些干粮吃?”随后,她又补充道:“什么都可以的!只要填饱肚子就可以。” 老妪扶着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神情痛苦地咳嗽起来。莫菁在一旁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走近些帮她抚抚背,减轻她的痛苦,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渐停息,老妪向她摆了摆手示意莫菁停止后,已然转身入门,慢声说道:“进来吧。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一口水,一口米还是有的。” 莫菁听了一时欣悦不已,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米饭的味道了。心说,世上还是好人多的。进来时,随手关了门便边尾随老妪进入屋内边连连道谢。 屋内很是破旧,久未修葺的屋顶甚至还漏风,心说,倘若刮风下雨的,屋里不成水沟了么? 此时那老妪已经端着一碗硬如磐石,冷冰冰的窝窝头还有些腌菜进来,放在莫菁面前,莫菁吞了吞口水,心说眼前看着虽是粗茶淡饭,但却觉得比山珍海味还要珍贵。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何其多,但雪中送炭却不是人人做得到。 “快吃吧。” 老妪刚一坐下,又开始咳嗽起来,捂着嘴巴恍若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话说出来。 莫菁道谢后,也不再客套些什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二十五章 伶仃漂泊归途路(下) 其间,老妪似乎对她年纪小小却孤身一人在赶路很不能理解,问及缘由。 莫菁当时神色黯然,却觉得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胡乱编个故事说,家中相依为命的阿娘前些天病死了,于是自己只得去投靠在帝都城谋生的哥哥。 老妪听了也不再问,只是脸色沉疴地感叹道:“能去帝都城当然是去帝都城好,哪里像这里,无法无理,却年年带着大批军队来此征兵,多少人被抓去了抗击寇奴。” 说道这里,却见那老妪转而难掩哀痛地啜泣起来。“连年纪不足的少年都不放过。” 莫菁一时不知所措,饭啃到一半也得停下来安慰老妪,但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只得轻声劝道:“你别难过啊。他们违法征兵难道就没有更大的官来管一管的吗?” 老妪抬头,哽咽道:“管?这里地处偏僻,再过几十里,便是西漠交界线,土地贫瘠又常年征战,这附近的村落一直都是属于三不管地带。哪个官愿意来这里管?更何况,战地寒苦,这因打仗伤亡的,受不住军营生活苛刻而选择做逃兵的那么多。他们不向周边村落抢人,这军队的数量要如何补足呢?” 莫菁沉默。心说无论是这太平盛世或是战火连天,都总会有百姓受苦,天下大同这样理想式的生活莫说这千年之前,即便是在这千年之后的现代,要实现只怕也还是路途遥远。 若遇到爱民如子的官,这老百姓的日子还能好过些,但象这般的,强行被掳去充军役,山高皇帝远,谁又能鸣冤呢? 莫菁心中自嘲,自己的事还管不来,如今却要坐在这里想些自己做不来的,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收拾心绪又复安慰了老妪几句,交谈间才知道原来这老妪的儿子孙子都被抓去战场当兵,更无法让人容忍的是,那人竟把老妪的媳妇也抓去军营当营妓。 一场战争拆散了多少家庭,却偏偏这彦稽朝年年都有寇奴来犯,加之如今新登基的帝君年幼无实权,又有后宫外戚干政,一场风暴中政权分割谁还有心神来管这边境之事? 此时门外忽闻马蹄踏响夹杂着脚步凌乱之声,不时还传来哭声惨叫。莫菁没有遇到过这些,不知情况,心中不知所措,想着不会是那些马贼来屠村吧。但这一带本就不富裕,大概最笨的马贼也不会来这里劫抢了。 一旁老妪早已脸色惨白,只是急忙把莫菁拽起,又急又气又恨道:“小少年,快走!这前几个月才来过的。如今又要来强行征兵了!这些人!这些人!简直要把我们给逼死!!” 莫菁本就反应不过来,加上左腿又行动不便,推搡间才刚踏出内堂的门槛,便听到有人破门而入。 “奉副军之名,前来征集新兵充军,谁要反抗就地格杀!!” 带头身穿盔甲的首领,熊背虎腰,络腮胡子,自左额穿眼而过至右耳间一条狰狞的疤痕印在脸上不知多了多少份煞气。 “作孽啊!!他还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你们都不肯放过!” 有番兵过来推开老妪驾着她走时,莫菁竟觉得自己反抗不了,她被强推出门口时,双手便立刻被人拷上锁链。却见外面尽是与自己同样境遇的人,首领扬鞭狠狠地甩在这群抢来的任人宰割的羔羊间,莫菁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绑着锁链,恐惧地哭嚎着要逃走,那首领竟毫不留情地拔剑从少年削瘦的身子穿剑而过。 四处都是哀嚎痛苦,马蹄踏过扬起的黄尘迷湿了眼睛,莫菁毫无招架之力,惊怕到心都要跳出来,以前这些情景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却不想亲身经历竟是这般残酷可怕。一路像犯人般被人用锁链锁着双手簇拥着身边一大帮同样被强行夺取充军的人被长鞭打着跑。 她还来不及反应这一切,加上左腿行动不便,很快便不能追上脚步,跌在黄土尘飞的地面,黄沙飞扬,一时迷了眼睛又进了口腔,她痛苦地咳嗽着希望呼吸能顺畅些,被束缚的铁链高速地拖着身体前进,不一会儿,衣衫已经被磨破,膝盖处硌着沙土一路摩擦,很快便洇出血来,后背被摩.擦得血肉模糊,莫菁此时唯一的感觉便是生死不能,伤口处火辣辣地疼,好似被火灼烧又象硬生生被血肉剥离。 前方把众人锁在一块的领兵却完全不管不顾般,只是在身前策马狂奔好回去复命。莫菁艰难地半眯着眼却模糊地看到有年过半百的白发老翁也是体力不支追赶不上速度只能挨着旁人的脚步被践踏着,拖着走,没一会儿,头部撞到嵌在泥地里兀兀突起的利石无法躲过,前方马蹄飒飒,莫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老翁脑袋撞在拦路磐石上。一股热血洒在石面上,日光照耀下显得黑红浓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军队的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莫菁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觉得这场噩耗终于结束了么? 两日的时间里,她混在一群人之中宛若牲畜般被人鞭打着跑,到了晚上却被绑着睡在沙地。熬不住的人被抛尸在荒野上,熬得住的人奄奄一息。自己还活着么?背上,手上,腿上,额上的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自己全身湿透像是被人剥皮拆骨。 心中是委屈?是恨?是怨?是无助抑或是怕?她想不通,她所身处的这个地方,尽管等级森严但人命却真的要看得如此轻贱? 有人走了出来与下马的首领交谈。 “如何?此次征兵数目?” 方才领兵的啐了口,说道:“别提!我他娘的走了三个村落,才一百人不到!” 却见另一人答道:“这已经很好了。哼,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怕连朝廷那边都已经忘了咱们俩了,只要这仗打不起,你和我宿在这里也算是当了半个山皇帝,管他们争得你死我活。” 却见领兵的大笑一声,转身吩咐下去,“没了用的人扔到乱葬岗,其他的先统一集中到闲置的军营再编制。”说完,便又与身旁的人道:“你又如何?今日我外出征兵,你和帐中那人是否快活?” 却见那人一听,眼中精光闪烁,流露出不知名的轻狎:“的确,肤质如玉,蚀骨销魂,尝起来竟比娘们儿的滋味还好。只可惜骨头太硬,活象个哑巴,快活起来不够尽兴。” “哼,骨头再硬也经不得鞭子绕。”说着,领兵的晃了荒手中的马鞭。笑得意有所指。 而后,两人谈笑着走回军营。 莫菁意识模糊地跟着众人被善后的番兵被推搡着带进军营。 众人的锁链被番兵解开,帐中便只剩下他们这群掳来之人。这些人中有些满身是伤;有的就快奄奄一息;还有的独自坐在角落也不出声;而一些与莫菁年纪相仿的少年恍若还不能接受这样大的变故,倔强地抽噎着抹眼泪。 莫菁独自挨在一边苟延残喘,伸手艰难地抹开挡在眼前□□透了的血渍和尘沙纠乱一处的散发,意识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心中早已空无一丝感觉,心中嘲笑自己,这些日子千赶万赶,赶着要去帝都城,想要去见莫谨,想要为自己的阿娘讨回公道,想要找到小和尚。如今,这一切,只怕再也不用了。被掳来这里充当战兵,只怕终其一生也逃不掉。笑自己把自己看得太能干,又把这世道看得太简单。 本成死灰的心,却在那一瞬间,转念一想:难道自己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本以为早已空无一物的心忽然又涌起了千般万般的不甘!不!无论如何,她不甘心!这世道让她不甘心!这天道也让她不甘心!她凭什么认命? 如此想着,一直起伏的心思终于稍定,莫菁闭上眼睛休憩恢复体力,她一定要逃!等找到机会一定要逃!不能再茫茫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秋雨夜寒,在深秋与初冬交替的季节当中,彦稽皇朝新君无端病故,班晨太后携新一代幼君重新垂帘,两年之内共换三代帝君,并颁旨昭告天下明年将确定为晏褚帝元年。 露水深重,转眼便是半年。 莫菁也算是摸熟了军营中的情况。那日征兵的首领名为戚武,是一名抚夷护军,与他同等军衔的还有刘岭天。几个月前率兵的护军无故身亡,而又迟迟不见朝中派遣人来替补,正值群龙无首之际,他们二人倒也已经一手遮了这军中的天下。 冬夜露寒,草色在季节的交替中由黄变枯。入了冬,军营的生活比起初时更加难熬。 夜间,莫菁独自一人缩在一边挨着枕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第二十六章 更深夜露重 呆在这里的时间越久恍若愈发地了解这朝代中无权无势之人的渺小与悲哀,仅仅只是因为想要活得好一些,有时候付出生命也不能得尝所愿,今时今日她总算不再象初时那般单纯,也明白,在这个根本不会与你讲人人平等的世界,这些人争权夺利满足的却不仅仅是私欲,更是能活下来的权利。 她在这军营之中蛰伏休养了两个多月,时时刻刻怀着要逃的心思,不放过一丝机会,不错过一点时机,却也目睹了多少个跟自己有同样想法的逃兵被当场抓住活活地杖毙而亡,那血迹斑斑初看之时只觉得是触目惊心,如今再看着却发现早已麻木,她竟发现自己真有这么一天,变得对一条条生命的逝去毫无感觉。很多人由最初的不甘变成死心,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是一样。 军营的番兵抓到一个入侵的寇奴人。说是细作,以前军中潜入细作不是没有先例。那个寇奴人被刘岭天和戚武扣押起来拷打审问。莫菁不知道那个寇奴人是否真的是细作,但他约莫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破烂的外族异服,骨瘦如柴,消瘦的面容嵌着一双清澈如泉的眸子。被番兵压下去时,一张黑黝黝又脏兮兮的脸满是不解,困惑和恐惧,哭着不停地说寇奴语,似乎是在解释什么。 那时,优就与莫菁站在一边,良久,优仍然看着寇奴少年消失的方向,轻声呢喃道:“竹青,那个少年郎是在说,他只是想找自己的阿爹阿娘,贝城外的冬天没有食物很难过,他的阿爹阿娘只是想带着他偷偷进贝城过冬而已。他还说他与自己的阿爹阿娘失散了,他找不到他们。” 优转过头,却见莫菁转身欲往虎帐,她一把拉住莫菁:“你要去哪里竹青?” “跟护军说清楚,说他不是细作,他只是一个无辜的少年,他不懂战争,不懂细作,他只是一个跟在父母身边的孩子。” “那你又要怎么解释你知道这些?你要怎么告诉刘岭天和戚武?告诉他们我听得懂寇奴语?只怕,到时他们不放过那个寇奴少年,还要把我们也一并下狱酷刑。” 莫菁久久立在那里良久,终于抬头看着优,凄然说道:“所以就要置之不理了么?优姐,那是一条人命。” 优自嘲冷笑:“人命?我们算得上是人命么?有资格说怜惜人命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我们尚且要战战兢兢方能苟且偷生,更何况是那些被驱逐在境外,低人一等的寇奴人?” 三天后,那个寇奴少年整一个血人儿似得被吊在军营外,双目被凝固的血腥粘着早已睁不开,嘴唇依稀虚弱地在嚅动,恍若想要说些什么日光粼粼下,少年奄奄一息的身影投射在沙地上微微晃动,触目惊心的艳红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滴落染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之上…… 日正当午,滴落在地上的血似乎已经凝固在日头蒸发些发出呕人的铁锈味。不知这个寇奴少年是死是活,却觉得,大约能保住一条命,身体也是废了。 护军传令下去叫人把这个寇奴细作扔了,莫菁和优合力把解开被血染得有些黏腻的绳子,把寇奴少年放了下来两人皆是侧目不忍视,忽而,那寇奴少年抓了抓莫菁的手,莫菁被这措不及防的举动无端地吓了一跳。 下一刻,却见寇奴少年细不可察地往莫菁怀里移了移满是血迹的面容,唇边恍若无力地染起一抹笑意,轻轻地发出两个单音节。而后再无反应。莫菁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那寇奴少年早已断气了,刚刚那一幕恍若只是回光返照。 此时,优已经捂着发酸的鼻子把头转向另一边,半晌,方回过头红着眼睛望向莫菁,哽咽着说:“竹青,他刚刚是在喊,阿娘。” 听闻当年开朝帝君驱赶异族匈奴是因为他们常利用医蛊之术在已死的尸体上种蛊,造成大批尸人,不仅在军队中充当的补及,当时在他们的部落中亦有把尸人当作买卖。 异族寇奴天生天养,保留了原始的野性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于在某些天灾人祸的年代买卖尸体,偷尸体的也并不少见。 这些在异族寇奴眼中极为常见的事,彦稽帝却震怒这些外族蛮夷不重天理伦道,反感这些异族寇奴蛊医的行径,不配为人,一时天子之怒,竟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寇奴人被驱赶到狄蝶州以北,桑合江以南的地方。境外一切比不得国境内,土地贫瘠,寸草不生,食物不多,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一年又一年地肆杀边境的村落抢夺食物,以至于寇奴成了彦稽朝的一大祸患。 加之自从十几年前,彦稽朝有名的战神晚云战死后,多少年里,异族寇奴中一个逐渐壮大的部落一路挥军竟掠夺了好几个洲郡占地为王。寇奴人和彦稽人的积怨愈发深厚以至于寇奴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低贱而不懂人伦的存在,彦稽人以和寇奴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为耻,处处把逃进境内只想谋图生路的寇奴人格杀,有的地方,甚至搭起了祭台,把抓到的寇奴人绑起来当作祭品烧死献给天上的神灵以祷告神灵原谅自己被狡诈的寇奴人闯进纯洁的家园。 而贝城一带的异族寇奴军队可以说是不成形的,那里异族寇奴的居所被称为苦窟,由此可知那些人的居住环境有多恶劣,而那些寇奴人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被逼到绝境的人组织在一起想要进城掠夺食物来活命的可怜人。 优说:“我虽不知道他人眼中,寇奴人是否真的如此不可原谅,但同为在这一片天空下生存的子民就非要分个高低?有时候我竟不知道,到底是彦稽朝的人更无情些又或是那些异族寇奴太过恶劣。” 她们把那个寇奴少年偷偷地葬在了军营不远处的一座山山脚下,那里山阿仓色,秀木成林绵延一线,优说道,猜想那个寇奴少年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的很美丽的一个地方。即使靠近战地也不被战火所扰。但料想,他这辈子,大抵是找不回自己的阿爹阿娘了。 夜间,莫菁翻了个身,身上的被子盖着并不能御寒多少,旁边的烛光还亮着半截,烛泪轻落。 一连几日,都是一夜无眠,第二日早晨天还未亮,莫菁便要起来。如今她在营中是一个炊事兵,日常工作大概就是负责在军中烹饪伙食。其实说是烹饪,战地苦寒,生活也原本艰难,众人吃得十分简陋。有时候是一碗白米饭加一碗苋菜汤又或者两个窝窝头点上腌菜佐味。至于肉和酒,在不是打了胜仗的情况下,除了那两个首领,莫说吃,见也难以见到。 但又因那两位抚夷护军的伙食也是直接交由他们负责,因此那里当事的人多少懂得些以职位之便自肥,吃得多少都比那些番兵要好些。 当莫菁来到炊灶之时那里的人几乎已经到齐,着手准备早餐,而普通番兵也已经起来操练。共事的人几乎都是些老残但还能干些活的,否则也不会被指派到炊事这一块来。但也有那些被抓来充当营妓的妇女。 莫菁来到灶头熟稔地开始拗柴枝生火,不一会儿火星闪亮,燃起的火花在柴枝堆里噼啪作响,火光带着温度映在脸上总算让人觉得不那么冷。 旁边有人开始聊起了天。的确,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这样无聊的时间里,倘若不找些事来打发时间只会更加地折磨人心。 莫菁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聊天活动之中。只是安静地蹲在一边看柴火。 等到早餐做好,莫菁趁着番兵操练的结束时间还未到便赶紧拿上自己的那份早餐出去。却让那群聊天的人中某个眼尖的看见。 “莫竹青啊,你又是去给你的优姐送早餐了?她有你这么个时时惦记着她的小情郎倒也算是走运了。” 说完,便共事的人群中便响起了一阵笑声。 莫菁心中不愿在这军营中用真名。莫听素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于是在报名时把自己名字上的“菁”拆字组合,便成了“竹青”,而此刻她听到有人喊她,也只是停下,微笑答道:“没事的。这是我自己那份早餐,我与优姐一人一半,不会多费军中的。” 又见一位年纪稍长的炊兵插嘴:“人家优姑娘本事大,成过亲的就是不一样,这韵味儿都能醉倒多少个象小竹这样的年轻仔啊。” 此时其中一位妇人也是半羡慕半嘲笑道:“唉,人家小竹可是痴情了,优姐前晚给发烧了一夜,他便偷偷地来到帐中又是给优姐覆毛巾又是给优擦身子的。你看你们,我一双玉臂被你们个个枕过,却还不及人家一个还没发育好的毛头小子。” 这个发话的妇人还未被掳过来的时候是青楼女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眉眼风流,听说刚掳回来的时候凭着之前在那烟花场所学得的一些本事,把那两位主儿伺候得服服帖帖,甚得那两位抚夷护军之宠,几乎与他们是夜夜春宵,交颈而眠。 第二十七章 当年红榴裙,今已绡褪萼 如此算来,她的日子自然也比其他同样是营妓的妇人好不知道多少倍。起码也不用沦落到人尽可夫的地步。 但那只是以前,如今那两位护军似乎找到了新鲜玩意儿,便也对她食之寡味。 莫菁听着那些人的取笑也没有应什么,只是始终面带着微笑。等他们取笑够了,便离开前往营妓的帐中。 优是军营之中唯一一个知道莫菁女儿身份的人。事实上当初他们把莫菁误当成少年抓回营中,莫菁当时是觉得庆幸的。因为她知道这军中的女性没有人能逃离这慰安妇般的悲剧命运。女人在这个朝代的作用除了是生子的工具便是给男人宣泄肉.欲的物品,更何况这低人一等的营妓? 当时在军中已有十日之久,她曾目睹过的,莫说女子,若是身形未足的少年,倘若面貌清秀又没有自保能力的,也要落得任人欺凌的地步。他们管这些人叫兔爷儿。 曾经有一个与莫菁年纪相仿,同期抓来的少年便是如此。因是容貌昳丽,便在将他抓去给那护军享用完后,轮到下面一帮久未尝鲜的番兵,后来竟活活把那个少年狎玩折磨至死! 那时的莫菁因为身上带着太多的伤,面部的擦伤使得半边脸肿了起来叫人看不清容貌,身材消瘦宛若一根豆芽,乍一看之下,上面像个猪头,身体却消削得似一根柳条枝,加上因腿上旧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这种巨大的反差感叫人提不起兴趣且不说还倒足了胃口,才幸免于难。 从此之后,她在军营之中的生活,处处留心也是步步为营。随着面部的伤口逐渐恢复,她悄悄地把自己的面部乃至颈部的皮肤都涂黑,再到附近长有野草的地方采了几株带有臭味的,用石头磨碎,把汁液涂在衣衫之上,使自己身上总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加上因为莫菁身量未足,女孩子的特征还没有显现出来,女扮男装起来倒还如鱼得水。 至于洗澡,莫菁总是去军营后方沿着山上引下的河流。河流的上游平时挑水洗衣都是在那里。但一入夜,鲜少有人去哪里,而莫菁也是每逢夜深众人都熟睡了,趁着守卫松懈时,她才敢去。但若想要趁着这个时机逃走却是没有可能,守夜的是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班,而每次换班都会要求点起齐营帐中的人数。这样的时间段洗个澡是绰绰有余,但要逃走,成功夫的机会微乎其微。只因前一刻即使真让你逃了出去,加上军营驻扎的地方虽是靠山,但地形十分空旷,逃走的人很容易便被哨兵发现,到最后,两条腿终究跑不过那马的四条腿。 而莫菁与优的结缘也正源于此。那日莫菁沐浴完要离开,无意间便瞥到有个人影恍若无意识般往河中心走去。心中一惊,随即想到的是,此人莫非想要渡河逃逸,但转念一想,此时正值冬季,河水急湍且寒冷,自己这段时间沐浴也只敢擦身子或者泡一下后赶紧回军营的被窝里暖身子。渡河起码也得几刻钟,这几刻钟内要一直泡在河水里真是不冻死也该冻残了。 不是逃逸,半夜三更还去趟河水的,心说,除了寻死还有什么?营妓受不住营中生活选择轻生这样的事并不少见,也正是这些充当慰安妇作用的营妓日益减少,而四处村落搜刮过来的民妇几乎都在此处,那些人才会把目光投向了面容清秀的少年。 莫菁也顾不得什么,赶紧淌水过去,趁还来得及赶紧把人拉回来。却不料这妇人竟一心要寻死,而莫菁如今这副身子再怎么说也身量未足,能耐有限,力气有限。心说,若不是还保留了现代游泳技巧的记忆,那夜真心要葬身于此了。 莫菁虽说那日下定决心救人,却也没指望有回报。 怎料几日后,莫菁筹谋了一个月的逃跑计划终究没成功,几乎要让那些哨兵抓到的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真不好说。只是觉得说,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也总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却不料后来,救了莫菁一命的便是几日前自己救的那位妇人。 她代替莫菁顶了逃跑的罪名而死,死前执着莫菁的手微笑道:“多谢你那日的相救,恩人不要感到自责,我早已了无生意,对恩人的回报使得我的死也有意义了。只是,我还有一丝牵挂,就是我那苦命的妹妹,她叫优。倘若恩人不嫌弃,希望你们能相互扶持,有念想活下去总是好的。” 那时的莫菁心中苦涩酸楚不能言,紧执着余温未散的手,感叹命运捉弄人。心说,我哪里算得上是你的恩人?大家都是苦苦挣扎求生不得的可怜人罢了。我救你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耐心会在什么时候被这发疯的日子消磨掉。但活着总是好的,活着或许将来还有机会见得到他们,倘若放弃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但倘若今日不是你的一心求死,我又如何能在这绝处逢生? 想到这里,莫菁心中的感情此刻竟不知是惋惜她不懂生命之重抑或是感激她的相救。心中思绪万千,忽而又念道,倘若我处在你的位置,我又能熬得住多久?只怕十日也熬不住了。 莫菁看着眼前早已香消玉殒的妇人,久久跌坐在那处静默不能言,以为早已麻木的情绪在心中翻江倒海地涌动,眼眶中终究漫出泪水,她永远会记得今日,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事害死了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处事的番兵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莫菁才擦了眼泪看着那妇人的尸体被抬到板车上送走,扔到到附近的乱葬岗。 过后,她便在那帮营妓中寻到了优。 后来莫菁才知道。优和她的姐姐被掳来此处是意外,她们姐妹虽然出身不是大户人家,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虽说家中没有给她们姐妹多读些什么书,但也自小被自己的阿娘教导得娴淑端庄。待两人及笄后都嫁得一户好人家。姐姐嫁给了城镇的一个教书先生;妹妹嫁给了一个商人,日子过得很是和顺。 浩劫却是发生在回家省亲那日,两姐妹约好同一日回家看望年老的父母,加之不久前有人托信说家中阿父病重,两姐妹回家更是心急意切,便寻思着绕近路,却不料在路过山脚下一个村落时被当日四处征兵的戚武掳了回去。 第二十八章 却说初识面,别来知为谁?(上) 当日陪同姐妹二人的,除了雇来的一些抬轿人,还有就是优姐姐的丈夫。 被掳至军营后,姐姐因不忍自己的夫君受罪而屈身他人之下,却不料过了不久,自己的夫君竟被暗潜进来的寇奴细作所杀。悲痛欲绝之下生无可恋才有了莫菁那夜在河上看到她轻生那一幕。 而妹妹优心心念念想着逃出去与自己的家人团聚。却谈何容易。 后来的日子,在与优熟悉的那些日子里,她们经常相互坐在火堆里取暖,每当有一方感到无望,感到泄气的时候,对方便鼓励她,却也在鼓励自己。 这军营之中,不知道死心认命的有多少,绝望的有多少,莫菁却觉得,那段日子,幸好有优陪着自己一起熬着,磨着。 自寇奴少年一事过后,不久,优却因为疲惫过度,发起热来,而且烧还迟迟不能退。莫菁却明白,她是让寇奴少年的惨死吓到了,在这古代随便一个发烧感冒便要死人的,更何况这营地环境苛刻寒苦,加之护军也不会把珍贵的药材用在一个营妓身上。他们便下令要把优扔去了乱葬岗任其自生自灭。 以优那时的身子情况若真被扔在那种地方又如何能熬得住?莫菁偷偷地找来相关的人千求万求才让他们勉强答应打消这个念头,再去到优居住的帐中求得那些妇人们让优有个睡觉的地方,并且莫菁再三保证,不会因为优而让他们惹到任何麻烦也不会妨碍她们的日常作息,优的日常生活莫菁都会照顾得很好。这些营妓彼此也知道彼此的苦处,却也不会为难太多。看在她们眼中,只当莫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早熟喜欢了优,不多作细想,便答应下来。 如此一番欺上瞒下,总算把上头那两位护军给瞒了下来,而那些巡夜的人轮班点名之时,只要没有什么大乱子大多数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莫菁还懂得认些长在地上的驱寒退烧的草药,但在军地却不多见,就算多见的,大概也被这军医给全采摘走了。无法,莫菁只能到厨房偷偷地切了些姜片。姜片在这寒苦之地其实极为稀有,只有负责运营粮到此处的官兵每月每月地带来一些。当然,这也仅供给烹调两位护军的餐食或军医入药所用。莫菁只能等到了晚上没多少人会注意,再偷偷在外面熬些姜汤给优驱寒希望能对她的病状有好处。 莫菁就这样照顾了优好几天,却见她病情不减反重,整日郁郁寡欢,便知道这是心病,她心中有结,想不通,这病也好不了。 莫菁拿着充作早餐的两个馒头来到帐营时,此时帐营中只有一人躺在床榻上,因为军中是二十个人共一帐,睡在一起,所以睡的地方是长榻。如今这个时辰数,营妓们早已全都起床梳洗聚到了炊灶营中准备开始一日的工作。 此时偌大的床榻上,只孤孤单单地睡着一人,即使盖着被子仍能看得出她身子的单薄。 莫菁一手拿着尚还温热的馒头,另一手又拿起在旁边的杂物台上放着的茶壶倒了一杯水,走过去,一壁把熟睡中面容潮红的妇人自被中扶起来,一壁唤道:“优姐,快醒醒。” 一连唤了好几声,床榻上双目紧闭的那人才渐渐有了意识,幽幽地醒过眼,看着莫菁虚弱地一个微笑。 “是小竹啊。呵,原来又过了一夜了,我竟没有死。” 莫菁劝她:“优姐为何要说这些。能活着自然是活着最好的。只是发烧而已,很快就能好的,我给你带了两个馒头,早饭怎么样也要吃一些。” 优却摇头,面容苍白,语气竟带着止不住的凄然哭腔:“我昨夜梦见自己的夫君。他责怪我说折辱至此,还要苟活,他说我贪生怕死。说着,他竟就这么转身而去,再也不理我。我想要解释,在身后追得很费劲,却始终追不上他的背影,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我哭着说,你别走啊,你要走也得带上我,别抛下我一个人。但转念又一想,是了,他怎么会来带我走呢?难道让我脏了他的路么?” 莫菁垂眸眼色一黯,等再抬起头时早已恢复了笑意:“优姐。这只是你发病时的胡思乱想。你看,跟你一样的人,这帐营中难道还少吗?人啊,总要有些念想活着,只要等着,就一定能等到机会的那一天。这句话不是你曾跟我说过的吗?自己喜欢的人能够平安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他又怎么会怪你?” 在莫菁的劝说下,优的神色才稍霁,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莫菁,神色虽然依然酸楚却总算勾起一丝笑意。 “谢谢你,小竹。倘若不是有你,我恐怕此时也不知是何境况。” 莫菁又复安慰了她几句话,劝着她吃了早餐。安置好一切,好让她睡下休息,自己才啃着优吃剩的窝窝头出去。 这几日优吃得不多,莫菁拿过去的食物本是打算两个人分半的。她却连三分之一也吃不了。 莫菁走出营帐的时候边一瘸一拐走着,边思忖着:优病不好,胃口差,想来都是心结所致。倘若心结打开了,这病也自然就好了。 转念又一想:可是自己劝也劝过了,效果不大。该找些什么法子给优解开心结呢。 自顾想着想着,却已经到了炊灶营那边,而剩下的窝窝头也全部解决进肚子里了。今日时间拿捏得准,刚赶回来就到了给番兵派发早饭的时辰,一时收拾思绪,先干好自己手中的活儿再说。 分好早餐,莫菁和几人在灶头上收拾餐具,却见一个营妓捧着早餐气急败坏地走进来,一把将捧着还没动过的早餐往旁边半旧的木桌一扔,苋菜汤洒了一地,窝窝头也滚到了地上,那个营妓却不以为意,负气道: “这人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我每天给他拿早餐伺候他还得受他的气!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被人锁起来戳□□的主儿!一个男儿活得连我们这些营妓也不如。呸!” 莫菁走过去蹲下,把滚在地上的窝窝头捡起来,,仔细地把窝窝头沾了泥沙的部分弄掉重新放回碗中,说道:“好姐姐,今天又怎么了?就算再气也不能拿食物出气啊。” 那个营妓听了也没有理会,只是哼了一声自个儿站一边出闷气。 旁边有人答话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护军帐中被关在用黑布拢着的铁笼子里的那个人?这里给他送过东西擦过身子的人有哪个没有受过他的气?” 此时,坐在一边折着柴枝往灶里烧的小女子也回头搭话:“上一次我和几个姐妹奉命给他去清理身子,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五六少年郎,手上,脚上都绑着铁链,长得倒象个仙人儿似的,可惜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啧啧,才多大,帐中那两个人还真下得了手,真是作孽!” “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听说这人是上头的人运过来的?” “你管人家犯什么事儿,这年头这样的人还少么?可能那两人看上了人家想方设法给弄回来的?” “不是不是,我觉得是宫中带出来的。你没听说么?那少年郎他……” 其中一个正吃着早餐,围着围裙坐在一旁的小女子顿了顿,再道:“就是……就是个半残的人,被剪了东西!” 另一人轻叹气,搭话道:“除了宫中要收着充当个卖命的,哪里还有地方会要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估计是犯了什么大事儿被人拖出宫外报复至此,你们没见上头那两位对此也很是忌讳么?” 此时刚才那位营妓又扬着嗓子说道:“你们谁去给他送饭就谁去!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的了!” 此时刚刚还在八卦议论的众人却静了下来,倒没人再说话,都不想惹事上身。那些伺候过那人的营妓们没哪一个没有在那人手上吃过苦头的。若非平时迫不得已,谁也不想去,可以说,个个对那人避如蛇蝎。莫菁见状摇了摇头,去到灶头从锅里重新舀了一碗剩下的苋菜汤,又复把汤和窝窝头放到破旧的端菜木制托盘上,而后说道:“我去吧。” “你去?小竹,要让上头那两位知道了,可是要杖责的。说明了不能让男的去了。” 莫菁笑看着那人,俏俏答道:“总不能不拿东西给他吃。而且阿叔,你看我这副样子,难道还怕我吃了他不成?我就算有这色胆也没这能力啊。” 此话一出,众人都被逗笑了。而刚刚那个营妓也是边笑边走过,似乎怒气也消了一半,过来拍了拍莫菁的手,说道:“你也不用太上心,反正端进去他爱吃不吃,姐我不受这个气。小竹你也别受这个气。” 莫菁向着她点了点头,便走出了灶营。 军中的营妓因为优的事都把她当成个痴情种,加上莫菁年纪和装扮上看上去还是个少年郎,平日里的乖巧大家是看得见的,都把她当成是弟弟,私下里营妓们确实对莫菁的态度是最好的。 第二十九章 却说初识面,别来知为谁?(下) 不多时,莫菁捧着餐食来到那两位护军的营帐时,刚好看到几个刚给那位少年清洗过身子的营妓捧着木盘的残水出来,莫菁不忍,转过头去没有细看。只听到几个营妓唧唧歪歪地互相抱怨着走了。 刚进营帐时,帐外的守兵却一把拦住了莫菁。 “你要干什么。” 莫菁只得答道:“炊事营那边姐姐们都太忙了,打发我过来送早饭。” “送早饭?你不知道护军下了令,男的都不许进么?” 莫菁摸了摸鼻子,心中叹道,这些人,到底是把军中的男人想得太不堪,还是把那人想得魅力太大? 无法,只得转头回去。心说,反正自己尽力了,还是少惹事吧。 却不料,身后已然传了刘岭天的声音。 “什么事?” 无奈,莫菁只得停下来,转过身又回答了一遍。 “禀护军,今早炊事营那边太忙了,姐姐们打发我过来送早饭。” 刘岭天上下打量了莫菁几遍,问道:“叫什么名字?” 莫菁答道:“莫竹青。” “几岁了?” “再过几个月便满十四岁。” 刘岭天走过来,莫菁莫名地觉得有些害怕,心暗想道,莫非他看出了自己往脸上涂了东西?或是看出了自己是女儿身? 只见刚走近的刘岭天似乎闻到了什么异味,忙捂住鼻子,目光嫌弃地看着莫菁:“嗯。什么味道!是个瘸子?” 莫菁一听心中稍安,不动声色地悄悄再走近一步,却见刘岭天又后退了一步,她见状心中暗暗得意地笑。表面语气却十分恭顺,说道:“因为之前在跌伤了,家里穷没有医治,久了,走起路来就这样了。后来,戚护军把我…….” “行了行了!” 刘岭天不耐烦地打断她,补充道:“你进去吧,以后就你给他送早饭,给他清理身子了。那帮臭婆娘,一个个地在干事的时候烦着我!”说完便嘀咕着扬长而去。 莫菁心里一愣,本来是送个早饭。怎么连擦身子这种差事也变成自己?心中已然哭着脸哀嚎,就算自己在现代是个药学生,看过不少尸体的裸体,但……但这能一样么? “还不去!?”刘岭天忽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莫菁被吓了一跳,忙连声应着是,捧着早餐进了营中。 这个营帐搭建所用的布料似乎与其他的营帐不一样,不透光。帐中很暗,进去后莫菁几乎是摸黑着走的,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压抑得让人徒添许多森冷之感,莫名地让莫菁觉得帐内和帐外恍若两个天地。 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放置早饭的木桌,莫菁把木制食托放下偷偷舒了一口气,转身拿出怀中的火闸子吹亮,寻思着要点燃帐中的蜡烛,好让帐内明亮些。 耳边却忽然亮起了链锁“哗啦”作响的声音,莫菁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火闸子便被人一把夺走,那双手擦过自己的脸时冷极,吓得莫菁打了一个冷颤,下一刻便被人一把扼住脖子推倒在地。 架在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那人的指甲很长,给人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锐利的指甲一点点地嵌进皮肤之中,火辣辣地疼,她能预见自己的脖子此刻必定已经是一排的红印子了。 莫菁痛苦地眯着眼,双手拼命地捶打着那人紧收的双手。 却觉得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也喊不出话来,肺腔里的空气一点点地稀少,感觉自己愈发使不上力气了,心说,今天莫非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 不,她还要很多事没做,她要去找莫谨,她还要去找泓澈,她还要给自己的阿娘报仇。 她还有那么多事还未完成! 这样想着,她用尽全力伸出双手狠狠地向黑暗中的那双手抓去,心说,我的指甲也好久没有剪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倒看看我们两个谁比谁更痛! 果然,在莫菁几乎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人终于先松了手。莫菁感觉脖子上的桎梏终于没有了,双手垂在地上,掌心撑着冷冰冰的地面,疲惫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气。 新鲜的空气流入胸腔之时,她的眼眶却有些湿润,心头一番委屈涌上,心中想道:自己在干什么?叫你多管闲事,叫你多管闲事! 胡思乱想之际,思绪总算没有了那么混乱,心说,不管如何,还能活着真好。 而那人简直就象个幽灵般,他松了手,被莫菁大力地推开后,黑暗中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动静,恍若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莫菁是被吓怕了,她受不住这样的气氛,生怕那人再发狂。 从地上颤抖着爬起来就想要离开。刚刚爬到矮桌,手指触碰到食托,却听见恍若躲藏在黑暗中夜魅般的低笑声幽幽飘到耳边。 铁链轻轻地在晃动,一双手又轻轻地摸上莫菁细瘦且白腻的颈项,纤长且冰冷的指,利利的指甲贴着肌肤,这次没有用力,却让莫菁觉得自己被触碰到的肌肤感觉象是骤然碰到寒冰。 那人所触碰过的地方,汗毛竖立,连身子不自觉地哆嗦发冷,让人畏惧得一句话也喊不出来。 那人恍若低着头,冰冷的唇极近极近地贴着她的颈窝,慢慢上沿,几欲碰到她的下巴,象一个阴森的黑影慢慢地将自己笼罩。 直至莫菁感觉他的唇停在了自己耳垂,气息却轻得不像是正常人,莫菁一动不敢动,在这样的寒冷天气,莫菁只觉得自己的脊背,自己的额冒着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听到了铁链晃动的细微声响。莫菁恍若如梦初醒,周遭那人的压迫气氛消弭,但他带给自己的恐惧感正在无法抑制般疯涨。 耳边又传来了很轻很轻的咀嚼声,细不可闻。 那人,在进食果腹? 莫菁那触到食托的指微微颤抖着,身子却不敢再动。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你若敢点灯,便杀了你。” 那人的嗓音阴冷沙哑得叫人听不出年龄。死味,颓废。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恍若带着切切的恨意,声音却又带着极为尖细的笑腔。 夜里,莫菁被惊醒的时候外面似乎下起了寒雨。 听着外间簌簌雨声,她坐起来,却把身体躲在被子里,蜷缩在一个角落,看了看旁边一个个熟睡的人,努力地想要把急切的呼吸调整到平静的频率。 伸出手往额间一抹,却发现汗珠早已濡湿了额间的鬓发,颈脖间的指痕被汗汁浸得生疼。 她终于确定自己在做噩梦,梦中那把鬼魅般的嗓音活象个催命符叫她惊悸。 第三十章 从难而生(上) 莫菁又复睡下,侧身看着旁边点的半支蜡烛,火光摇摇晃晃,她想起了那夜与小和尚两人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蜡烛燃烧的情景。 心中只觉得一片凄苦和无助。 那日她被强行抓来这里,行李掉到了那个村落里,落在那里的,自然还有那半截红烛。如今,只是想有个东西来念想也没有了。 第二日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眼眶很是酸疼,却见枕间一大片未干透的水渍。起来穿了外衣才刚站稳却觉得头既眩晕又驽痛得象灌了铅。忙撑着头,摸了摸脸颊,只觉触手之处一片滚烫,想必是发烧了。 心神一时大乱,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优还没好,今日又轮到自己病倒了。 想着自己长期冷水洗澡抵抗力有所加强,照顾优时图方便,于是莫菁也没有顾及什么,吃优剩下的,喝优喝过的,战地寒苦比不得别处,食物更加珍惜,何况在这样的战乱时代哪容得你浪费食物? 可昨天被那人吓了一场,如今只怕没有被传染病也被吓病了。 强撑住身体,莫菁边穿鞋边嘲笑自己没用,就这么给吓吓就病倒了。 走出营帐,冷风打在脸上让莫菁觉得清醒了许多。 因为昨夜下过雨,地上还是湿,她边走边低头躲过地上的坑洼。 给优送早饭的时候,优也敏感地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侧头关切地问道:“你病了?” 莫菁笑着开口说没有。 但一开口连自己也有些被惊到了,知道自己发烧可能引起了扁桃腺发炎,但这嗓音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是自己的了,活象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喉咙干痒得厉害,没法子,她在旁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润了嗓子终于感觉好了些。 优担心道:“你这副样子不回去躺着干什么?我这几天已经好了很多,你不用再来照顾着我。” 莫菁也坦白道:“又不止是为你。如今我们两个,一个没好,另一个又病了。我不瞒着,难道真要等他们把我们扔去乱葬岗么?而且,我还能走能跑,就算他们发现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闻言,优却黯然了眸子,幽幽道:“也怪我没用,病也病得不争气。” 莫菁笑说:“好了!总之能熬住一日是一日,你就别担心了。我还能撑得住,所以优姐你还想不开么?” 优摇了摇头,答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算是想通了吧。不管如何,至少我比姐姐幸运。我得留着我这条命,我要回去跟他说明一切,若果那时,他当真是嫌弃我,我也无话可说。” 莫菁在一旁笑而不语。 这日,莫菁手里拿着装了热水的木盆,站在营帐中深深呼吸,而后在心里为自己打气默念道: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他!我一个在二十一世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本科大学生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小自己那么多年的毛头小子?尽管这副身子身量未足,但莫菁你得记住,你已经是一个有过二十二年人生经历的人了,你吃的盐比里面那个吃的饭不是一般的多。 如此想着,鼓励了自己一番,觉得自己今天很是斗志昂扬,士气十足。终于一瘸一拐地迈着步子走进营帐…….. 虽然方才心中是这样安慰自己,但当莫菁又重新回到那片黑暗当中时,心里却突突直跳,鼓打不停。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生怕那人还象昨天那样又把掐住自己的脖子。 莫菁小心地把木盆放到地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异样的气味。 她心中没有着落,于是低低地侧头喊了声“喂!”,竖起耳朵等了良久也不见有动静,正当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的时候,莫菁听到了锁链声好像晃了晃,很细微又很熟悉。 莫菁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摸黑着走过去,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像锁链这样的东西。于是低下身子,摸到那条冷冰冰的锁链,顺着锁链却摸到了那人的手。 那手一如昨日般,很冷,象冰一样。 莫菁这样想着,却见那手忽然又似昨天一样,索命厉鬼般迅疾地缠上自己的脖子,莫菁虽然早有防备,但也吓得“啊”的一声忙打开那人的手飞快地躲到一边。 铁链晃动的声音戛然而止,莫菁在旁边听了好久的动静,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想,这人的力气比昨天小了很多,莫非病了? 虽是这样想着,但心中仍觉得余悸未消,不敢靠近。 于是又对着那人的方向犹疑地低低喊了声“喂!” 还是沉默。 莫菁等了一会儿,见那人没啥反应。于是试探地对他说:“你没事吧?我叫莫竹青,我只是来给你擦拭身子的,那个,你不想我点灯是不想我看到你的样子吗?” 等了一会儿,又是沉默。莫菁没法,觉得自己在唱独角戏,于是坐在地上,双手环着腿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我看到你的样子,我可以拿一块纱布盖住你的脸,这样我就能点灯,既让我帮你清理了身子也不会看到你的脸。” 话一处,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怎么觉得自己在调戏良家妇男那样似的?转念又一想,说到底他是男的,我是女的,吃亏的是我。 莫菁重新站起来,复试探说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 说着她便向少年的床榻摸去,在床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件好似外衫的衣物,拿起来,又摸索着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你别怕。那个,我只是帮你清洗一下身子,我们互相配合一下,这样你就不用忍太久了。” 说罢,她便把外衣覆上他的面容。 莫菁拿出火闸子来,吹亮火种四处看了一下,看到了烛台,便过去点了灯。营帐内霎时明亮了许多。 帐中摆设很是简单,床榻前方是一张四方的木桌,地下铺着不容易弄脏的暗色毯子,旁边一个空空如也的笼子,外罩着黑纱布。笼子的门是打开的,高度大约到莫菁的胸口。 莫菁想起那些人曾说过,这个笼子是平日里用于关押那个仙儿似的,如今却已半残的人的。 莫菁当时听着不觉得有所触动,如今看到了这个冷冰冰的牢笼方才觉得心潮涌动。 第三十一章 从难而生(中) 把人当作牲.畜般圈养起来,莫说尊重,连半点人的尊严也没有。心中竟无端地涌起一丝酸楚和悲哀,下一刻却又劝自己不要多事,收拾了思绪,便忙起来。 刚才只顾着拿那衣服未曾注意,床榻也是乱的离谱,精.液,血迹都有。 莫菁轻声走到昏睡在角落一处的少年的身边。只一眼,便不忍再看。 此时那人动了动,却没有作声,只是睡在地上。 可能长时间戴着手镣和脚镣,莫菁看到那人的纤细的腕骨和脚踝骨,冷白的肤质很明显地压出了痕迹来。而其它部位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新的旧的,几乎都是被肆虐过的痕迹。 莫菁转过身子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来到床榻处又拿过一件干净的衣物覆盖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而后挽起衣袖便先把那床榻整理干净。收拾好床榻后,想把他扶到床榻上去,那人却紧紧地抓住莫菁的手,细长的指苍白又凉,恍若用尽力气般贴着莫菁手腕的肌肤,锁链轻轻晃.动的声音象是无言的拒绝。 莫菁心中明白他的想法,那个地方对他而言,不是安眠的地方,而是受罪的场所。那一刻,莫菁只觉得心中曾经对那个少年的惧怕在这一刻消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怜悯和酸楚。 这让她想起了泓澈,泓澈的手指也是这般,尽管常年因洗衣做饭,捡柴打水,指腹和掌心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却白皙兼之纤细修长宛若贵族人家公子的手。但他的指甲从来都是修整过的,不会利利的,宛若想要刺破人的皮肤。而眼前这人,指甲大概真是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了。 她放下他的身子,便又出去换了一盆水干净的暖水回来。掀开覆在身上的衣服,一遍遍地给他擦拭身子,直至那人□□的伤口…… 莫菁早知他已失去男子固有之物,可这人竟是才被处以宫刑不久。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才要将人折辱至此…… 莫菁不忍看,让他的身子挨在自己怀里,身子擦拭干净后为他覆上干净的衣物,覆住面容的长衣遮住了锁骨以上的位置,莫菁轻轻地撩起一角却不料他一把抓住莫菁的手,声音凌厉哑沉带着异于常人的警惕:“你干什么?” 莫菁愣了一下,停了下来,止不住地咳嗽了几下,出声困难地说:“你别怕,我用热水给你热下身子,清洗下,你会舒服很多的。且信我这一回?” 那人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莫菁知道少年如今没有安全感,也只管让他抓着,只是拿着湿巾的手慢慢探进去给他擦了一下脖子。期间擦至他的锁骨中央时却触到一块冰凉如玉的物件,应该是戴在颈项上的饰物之类的,莫菁迟疑了一下,便继续手上的工作,不甚在意。 如此下来,接连换了五六盆水才将那人的身体以及他□□白红相间的浊液清理干净并为其敷了药。 期间,却见少年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担忧,便俯身在他耳边关切地问:“感觉还好么,痛么?” 话音未落,莫菁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拳过来打在脸颊上疼得眼冒金星,云里雾里。 “你傻的么?!谁他狗娘养的,那个地方涂了东西感觉会好?!!!” 莫菁跌在地上,有些狼狈地摸摸发疼的脸颊,而后摸索着,黑暗中触到丢在地上的那帕布栉: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丫我现在是你大爷,给我好好说话!抡你巴掌信不信?” 说着,莫菁阴着脸,一手拿着布栉丢回木盆中,荡起几不可闻的水漾声,而后转身,狠狠地一掌拍在某人光滑柔软的屁.股蛋儿上。 少年闷哼一声,一把沙哑的嗓音尖了几个高度,阴鹜地响起:“你再拍一下试试!” “啪啪啪啪啪!!!” 莫菁终于明白为啥在现代家长们体罚小屁孩的时候这么喜欢打屁股,打的人感觉力气用尽了也没问题,打得浑身舒畅;被打的人也不会因这样被打傻打残,简直一举两得。 因为带着镣铐无法给他穿衣,莫菁只得给他披了件外衣,也幸得这帐营中有炭炉,否则,这样冷的天裸着身子不冻死也要冻坏。 收拾妥当好一切,莫菁才吹熄了烛火,营帐中又重新恢复了黑暗。 她去到炊事营捧了些吃的回来后又出去捧了盆水进来。黑暗中即使那人不出声,莫菁此时却仍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真在冷切地看着自己,活象自己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莫菁其实对于方才自己的行为,是有那么些心虚,径自在黑暗中偷偷摸了摸鼻子,而后装作理直气壮地洗热那一帕干净的巾栉走过去递到他的手上。 “洗一下脸吧。” 半晌,少年才接了过去。 “今天的早饭只有苋菜汤和红薯。” 莫菁坐一边托着腮等着他把巾栉递回来给自己,主动妥协对他说道。 莫菁话一出,黑暗中,却听见锁链晃.动的声音停了停,继而又恢复如常。恍若刚刚的那个动作停顿只是错觉。 莫菁心说,素昧平生的人,何苦来哉这般深仇大恨,昨日的举动就当他是匹认生的山猫崽,按照古代年龄来算,自己心理上都一把老年纪了,又不真是个小丫头,还跟这毛小子计较不成? 都是可怜人,相互搀扶着过吧。 因是刘岭天指派了莫菁去照顾那个少年,故而她在炊事营的工作相对做得便少了些。几天下来,莫菁倒还觉得兼顾得来。只是因为发烧引起的不适似乎越来越严重,等到了第四天嗓子哑得连身声音也发不出来,而平日里的活动全靠一口气撑着。幸得这几日优的情况有所好转,能下床帮着莫菁些。如此一来,莫菁总算还能勉强撑得过去。 至于那个少年,四天下来。他与莫菁只说过三句话。 第一句话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年刚把擦脸后的巾栉递还给她。 莫菁一听实在激动,心说,难道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穿越过来的?兴.奋难耐间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要问清楚。 结果被人家一巴掌过来直接摔在地上,凌冷的嗓音又在黑暗中亮起:“你给我老实点,莫竹青。” 莫菁:???老实点是个什么东西? 莫菁当时还发着烧,被他这样一掌打下来只觉得愈发地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心中当下便涌来一阵巨大的委屈,只觉得就算自己举动冒犯了他,但他也好歹得怜香惜玉一点,这样不留情地一巴掌下来只觉得真是冤枉。 心中赌了一口气,当下捞起盆中开水烫过的巾栉就往他脸上扔。 只听得那人黑暗中闷哼了一声,而后便又把巾栉甩了回来。 莫菁那时只觉得心中有气,想也没想直接过去,管他身上伤不伤,拿着巾栉又湿了热水,骑在他的身体上,使劲蹂.躏他的脸。 少年似乎没想到莫菁由此一举,愣了一下便迅速回过神来就地反击。 第三十二章 从难而生(下) 结果当天莫菁瘀青着左眼,拿着空空如也的木盆和半点没吃过的早餐愤恨地一瘸一拐走出营帐。 而那天,少年也饿了一整天肚子。 饿肚子的事,莫菁当然不会那么蠢让那两位护军知道,而她也正是看死了那少年不会去告状才敢饿着他! 心说,打人不打脸这货难道没听过么?如今打着自己左眼青,右眼肿变成了熊猫眼算是几个意思!让他害自己被别人笑话了一整天!不饿饿他简直难消自己的心头之恨! 不过想想这场架,自己打得也不弱,抓着他的手,恶狠狠地,朝着那羸白且支棱棱的腕骨就是咬,直逼着那人倒吸一口凉气,松了手劲儿。 末了,莫菁就着骑在那人身上的姿势,吧唧着抬起衣袖子擦擦嘴,黑暗中,笑声十足的春风得意,整一个儿流.氓样儿:“今天教你做人,让你动不动抡人巴掌?嗯?来,快央大哥饶你!” 当然,之后那少年铁青着难看的脸色,攥紧拳头,措不及防地就是给莫菁一下子,直打在莫菁的左眼上就不提也罢。 却说当时的莫菁正得意忘形,骑在某人身上那会儿正忙着插腰耍帅呢,怎么能想到哪儿有压迫,哪儿就有反抗? 更何况眼前跟她抡架的是个有仇必报,阴狠睚眦的毒角色,当下就让她眼冒金星,又跌了个稀巴烂,这也就是后话了。 而少年对她说的第二和第三句话是在第四天莫菁失声的时候说的。 他问:“莫竹青,你为何不说话了?” 少年的嗓音一向沙哑阴沉宛若老年人偏偏又带着那么点似女子的细腔,莫菁不知道他是先天是这样还是后天造成的,反正就是怎么也听不出这把嗓音是出自一个身肢修长纤细的十六七岁少年。 莫菁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拉过他的手让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喉咙有问题说不了话。 却不料,少年语气带着疑惑,手沿着停在喉咙的部位顿了顿,沿着修长的颈项一直下滑,开口问:“脖子怎么了?” 莫菁一听顿翻白眼,老子是喉咙有问题不是脖子有问题,故意不懂是不是? 而后莫菁一鼓作气,效仿少年两天前的做法,一巴掌甩过去,前天的大仇得报,心中解气的同时觉得连病痛也好了不少。 于是当天,两人的相处又是以互相撕打告终。 之后的五天,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第六天后,莫菁的嗓子慢慢地好起来,就是还有点低烧。莫菁想起了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别说是发烧,就是感冒也要拖拖拉拉不知道去多少趟医院,过多少天才能好。如今来到了这里,只觉得自己完全是打不死蟑螂体质,自生自灭也能活得很好。 等到了第八天的一早上,起来时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嗓音虽然没有彻底恢复起来,但也好的差不多,起码不再是象前几天那把鸭公嗓,听得连自己都难受,而且烧也完全退了。但最令莫菁高兴的是,优的病也基本痊愈,如今还能跟莫菁一起干些活。 冬日的阳光照耀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好看极了。莫菁来到河边掬了一把清水洗了个脸。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兀自失神。 随着日子的增长,这副面容越长越似晚琉光。弯眉婉转,秀鼻高挺,已经有了晚琉光正盛红妆之年的影子。 莫菁收拾心神,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正看到有候鸟划过长空,心中一时感叹时日流逝,世事变迁。不知道莫谨如今的情况如何了,还有小和尚,不知他还是否安好。 莫菁闭了闭眼,再张开眼时,低头对着水中倒影的自己一个大大的笑脸。感伤过后微笑着重新面对自己眼前的生活才是正事。拿起衣袖把脸上的水珠都擦干,在河边把脸弄妥当后,担着洗好的菜便回军营。 黄昏时刻,天气有些昏暗。北风呼呼作响吹在脸上似刀割的疼,哨兵在高处打着瞌睡,寒冷的天气中军队的操练都变得懒散,莫菁心中思索,此处接近异族寇奴领地与彦稽朝的交界处,几个月来,自上一次有寇奴的卧底潜入营中被斩杀后两位护军便立即下令割下敌兵卧底的头颅悬挂于烽火台之上以示军威,此后似乎敌军便不再有何动静。刘岭天和那戚武却一味以为是敌方是震慑于那次的杀鸡儆猴而不敢再有造次。 莫菁心中却觉二人把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想说倘若如果这只是敌人掩敌耳目之计,那么以如今军中的颓靡状态,一旦敌军攻进必是全军覆没无疑。 可这刘岭天与戚武二人刚愎自用,只贪图享乐,在四处村落强行征兵盲目地壮大队伍,以为人多就行,却不知军心已散,民心已失的坏处。自上任领军无故死去,新的领军却迟迟不到任,莫菁心想,即使朝堂之上再如何波谲云诡,争权风潮暗涌,这等小事也是有专门的朝廷官员上奏处理的。而莫菁想到领军迟迟不到的原因却觉得并不是因为中央没有指派官员下来,而是刘岭天和戚武二人欺上瞒下,秘密斩杀了新任领军。 贝城这一带的地方并不大,连带上周边几个村落才勉强是一个省的面积。至于这里常年受异族寇奴袭扰不过是因为这里是异族寇奴和彦稽朝隶属国土的交界处。且不说刘岭天和戚武的智谋远远不足以担当起领军打仗的责任,单看现今军队颓靡的气氛,她便想到,倘若真正打起仗来,必定是敌方偷袭军营打个措手不及,无力回击。 若不是刘岭天与戚武二人仗着地势险要,敌人不敢轻易进攻,莫菁还真不知凭着现今这支颓靡的队伍要如何跟天生崇尚武力的异族寇奴打。 此时炊事营已经升起了灶火炊烟准备着晚饭。天际已经飘起的密密小雨,寒风呼啸中黛色苍穹蔓延着低压的气氛。莫菁抬头凝视天际,倘若这场仗真的能打起来,自己或许可以趁乱逃开,只是,她更希望自己的这个想法是错的,因为届时战争一但开始,注定会有更多的人伤亡,无论哪一方。 晚饭做好时,由于天气原因,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外间雨势渐大,莫菁戴好蓑衣和斗笠拿着手中的食盒便向那人的帐营的方向走去。平时操练的场地如今空荡萧条,远处高高哨塔上亦是只有一盏昏暗的孤灯在风雨中飘飘遥遥,站岗的哨兵此时也躲了起来避这寒雨。莫菁在心中轻叹一口气,伸手拉紧蓑衣便融入雨帘之中…… 脚下溅起的泥水染湿了,莫菁感受着雨水打在脸上的冰冷感觉,直直打了一个哆嗦。而此时那少年身在的帐营此时不知为何没人把守,莫菁正奇怪着走近营帐入口还未掀起那帷帐,被下方忽然伸出来的手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踉跄后退了半步。 莫菁双手紧紧地抓着食盒,只觉得心突突地跳着,等到心神稍定后却听到帷帐内隐隐约约传来了男.性粗.犷而紊.乱的喘.息声。她惊悸过后马上明白了帐内正在发生什么事。 身子浸在风雨中纹丝不动,莫菁却不知为何无法迈出一步。那只垂在营帐外的手纤细而布满瘀青,显得无助而孤零零的,冰冷的手镣垂在腕骨间,泛白的指屈就,紧紧地扣着帐外的土地,一点点地刮出五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折断的指甲,沙砾碎石硌在指间,恍若已经酿出了血迹。 帐内伴着长鞭打在身体的声音,狎.亵的笑声响起:“我让你叫!叫出声来!狗娘养的!!” “不叫?哈哈,不叫就给我含.住!” 不知过了多久,莫菁的眉眼微微一动,抱着食盒转身离开,却在迈出第一步后,再也不能迈出第二步。即使戴着斗笠,莫菁的眉眼,面容都浸满了雨水,心里,手里,宛若全身上下都寒彻入骨,宛若冰柱。 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应当事不关己,身在乱世之中,活得体面的人儿都是端坐在顶端上的,剩下的不过是爬行在塔底苟活的可怜人罢了,消停时便或可互相取暖;真有了入不了眼的那一刻,谁还管得了谁? 不过是两眼一闭,权当倒霉,心中为他人哀叹一声罢了,无权无势的,谁还能为谁拼命不可? 莫菁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终于掉落,里面的食物全部落在肮脏的泥水中再也不能吃了。她终于木然地低下了身子,站在风雨中,双手抱着蜷缩的膝盖,泪珠沿着眼角无声地滚落。 以往那少年躲在黑暗中,蜷缩着遍体鳞伤的身子昏睡在角落的情景,还有营帐中那个蒙着黑布的笼子。每一回,她替他清理完身子,让他吃些东西果腹,那人便会被重新锁回笼子里。直到下一个属于他的噩耗之夜的到来。 她忽然想起,今早他背着身子,自己用温热的毛巾一点点认真为他擦拭菲薄脊背。烛光下,瘦削的蝴蝶骨突兀得宛若要刺破肌肤,支棱棱地扎出来,满身肆虐过的伤迹,咬痕,鞭痕都有。如玉的肤质衬托下尤为红口青痕的。一片幽静中听得他平静带着沙哑低笑的嗓音,阴鹫无情得象一只寒酷的夜魅:“莫竹青,日后若我还有命活着离开这里,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全杀光。” 那时的她被这恨切且冷刺刺的语气震了震,手里抓着巾栉,动作也不停,半晌,方在幽暗之中飘出一句极轻的话语来。 “且忍着吧。真能熬着,这世上便也没什么是入不了眼,过不了心的。” 这话,莫菁当时是跟他说,也是对自己说的。 而如今,茫然地躲在风雨中,心中却酸楚凄苦到了极点,心头忽似明白过来,不知何时起,她竟觉得对这些事盲目无视起来,身处这个时代的无奈,手无缚鸡之力的无奈,一心只想要自保的无奈。 第三十三章 怎见浮生如梦 那个骄傲却又有些倔强的少年;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面容的少年;那个嗓音沙沉宛若古稀之年的的少年;那个也会和自己说话,和自己打架的少年!心说,对不起。 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从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如今的迷茫木然,身体的苦可以忍受,心头的折磨要怎么忍? 这个朝代的规则,这个朝代的弱肉强食一点点地正在泼凉自己的心,她开始害怕,怕自己,也怕这里的生活。怕有朝一日会死心,会麻木,变成无心之人,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有感情,有所触动。宛若一具行尸走肉。变成一个冰冷到让自己也感到厌恶的人。 莫菁起身一瘸一拐地蹒跚而去,风雨中再不见得自己回过头来看一眼。 走回炊事营时优却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坏了,冒雨匆匆跑出营帐,拿过莫菁手中的食盒,语气既是担心又是埋怨莫菁不懂得照顾自己,明知那腿骨不能受寒风还这样由着邪风冷雨这般侵袭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昨天才劝过我凡事要多看开一些,如今却看你一个人站在雨中,冬日的雨寒气入骨,你的腿骨本就不好,还要这般不懂得爱惜自己!” 莫菁止不住地一把捂住自己嘴唇,竭力地忍住嚎啕大哭。心中抑郁悲苦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冰冷的液体顺着面容滑落竟让自己分不清雨或泪。 优伸过双手抱着她,声音隐在雨声之中,语气已经隐隐有了哭腔:“竹青,你别吓我,你从来不会这般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何事?” 忽然伴着如锤打暴雷,闪电哀彻了整片夜空。莫菁抬起眉眼看着她,心中凄苦却不知道要从何处说。 优也不再追问,只是拉着她走回了营帐。炊事营此时无一人,一豆孤灯立在旁边破旧的木桌上,灶头空空如也,柴炭冷清。 优让莫菁坐在一边,把食盒放在桌上,又复把不知从何处拿来干净的布来,一壁为她擦干头发,一壁劝道:“你既然知道这世上之事有许多是你所不能改变的又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姐姐明白你心中的苦楚,但这样让自己怨着,苦着又有什么意思?很多事,倘若扯到别人,你还这样看不开。姐姐真不知道该说这是你性格的好处还是坏处。” 优并非不懂事理之人,女人的心思对情感总是敏感。看着食盒中纹丝未动的食物加之莫菁这般反应,心中冷静下来思索,也就把莫菁去那营帐后回来这般异样的原因猜出了七八分。 莫菁抬头虚弱一笑:“优姐说的是,竹青明白。让姐姐担心了。其实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了?既帮不了别人也苦了自己,倒有些象猫哭耗子了。” 说道这里,冷静的语气中却有几分自嘲自怜的意味。她把双手伸出,捂住自己的面容,嗓音却似竭力阻止哽咽,瓮瓮说道:“只是我自己却觉得再没颜面去见他。以前我也曾知道这些龌龊事,但没有亲眼所见,心中尚还能自欺欺人,如今亲眼目睹我却依旧无动于衷地离开。以前曾说,大家都是可怜人,在最艰苦的时候互相扶持着,做彼此的朋友。但是如今,这话是我说出来,我现在回想却觉得可笑,我还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可以做他的朋友?” 优听了,轻叹一口气,坐了下来,说道:“人一生无法控制之事,十之八九。只能说,看命吧。老天安排他的命如此,你我难道还能跟老天抗争不成?” 夜里,莫菁侧身躺在床榻上一夜无眠,一如往常失眠般,慢慢地看着烛火摇晃,看着灯花凝结。帐外依旧雨声伶仃听在心中却徒添冷清。 心中却念想道,你如今如何了?你不知当时我就在外面,那时我想要回头握住你的手,心想道,没法反抗,那么陪着你熬着,苦着也好。却料想以你之性情,又如何能忍自己在别人面前如此落魄屈辱的模样便就此作罢。 即使往后哪日,我告诉了你,只怕你也无动于衷于此,我却觉得再无颜面做你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莫菁却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睡着了。坐在床榻上,轻轻地闭了闭眼,强忍泪水,心中默默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缓缓张开眼,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系好腰带,便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营帐,外面的冷风伴着雨丝吹在脸上让人顿打了哆嗦。 心中轻轻一叹,自己终于还是放不下。罢了,何必这样压抑自己,活着是好,活不过,大不了两眼一闭,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人携手相伴,她实在再也看不得,再有人落得如那个寇奴少年那般惨死的下场。 冒雨行至一半,却见前方几个番兵戴着蓑衣和斗笠抬着担架走过。担架上覆着白布的尸体敞露出一方衣角吸饱了雨水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之中,白布吸了雨水却慢慢地显出从尸体身上漫出的猩红。莫菁心中一惊,忙把头低下,待那几人踏着雨水走过,莫菁复抬起头望向那几人渐远的背影,心中哀戚,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指不定自己真会疯了,心中暗暗下定一定要尽快逃的决心,半刻也不想再待在这样一个地狱。 不料,远远地就看到少年的营帐挡风的帏帐拉了起来,灯光亮亮地照射出来,似乎又几个番兵和营妓忙进忙出。莫菁临近走了几步,却又见有人抬着笼子出来,当下一惊,心中突突直跳,快步走过去,却见几个营妓一边收拾着帐中摆设一边埋怨。 “大半夜地就拉人起来,还不让人睡了!呸!” “你啊,就少说几句吧,也不知道忌讳!” “想到以后要真住到这里就就觉得晦气。” “要住也不是你住,你不知道么?听说那两人等着这几天天气好转又要去那边抢人了。” 莫菁走过去问道:“几位姐姐你们在这做什么?对了,原先住在这里的那个……他……他是被搬到别处了吗?” 那几人停了声抬头看她,其中一个惊讶问答:“竹青?这么晚,你来此处做什么?” 莫菁神情一滞,心中暗自懊悔,只顾着一时冲动要出来,却没想到被人撞破盘问起来要怎么说。 这时,另一人搭话:“他们是把你也叫来收拾这营帐?” 莫菁愣了愣,连忙干笑几声,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啊,是啊!大半夜地就叫我起来,你说给这人换帐营就换帐营吧,还非得大半夜地弄得动静这么大,几位姐姐知道那个少年这是搬到哪个帐营吗?是那两位护军的营帐?”她试探着道,心中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她想起了少年垂在营帐外的手,不知为何自己会这样不安。 “他?那两人简直没人性了。听说全身上下都是鞭痕,整一个血人似的,叫军医来看过,说用许多药材也不一定治得好。那两个护军便叫人把他抬去扔在乱葬岗去,估计这会儿也是活不了。” 那一刻,莫菁只觉得宛若冷水浇头,心中刺痛一泼一泼地撞击着胸腔。宛若失了魂般,抬起眉眼失神地呢喃道:“死了?” “是啊,死了,竹青……你……你没事吧?” 她一听,却一笑,眉眼生花。 “我有什么事?死了?死了啊?那才好,难道还要活着受罪么?” 轻声说着,她转过身子不让别人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恍若无意识般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步子。 心中悲苦与悔恨,她无措地捂住鼻子,却无论如何也要压抑住自己哭出声音来。 若果,若果自己能早些来……早些来又能如何?本来相互都是天涯可怜人,有个机缘走在一起相互取暖罢了。 那些人也不再继续话题便各自干起活来。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呀”地喊了一声,说道:“这里有块玉锁,看上去漂亮极了。可惜却碎成两半了。” 众人走过去看,纷纷叹道可惜。这样的地方,难得见到矜贵的东西,尤其是这看上去成色极好的玉锁,雕纹精致。 莫菁眉眼一跳,恍若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却见营妓手中的碎玉两端扣着金丝缠绕的红绳连成一线。 “能给我看一下吗?”毫无起伏波澜的语气。 莫菁木然地走过去,颤抖着手拿过那碎成两块的锁玉,众人不明所以,静了下来。 莫菁忽而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轻轻地笑,后来越笑越大声,恍若无法抑制般,一手捂着肚子躬着身子,恍恍惚惚地对着眼前的众人笑出了眼泪,掌心紧紧地捏着玉锁,怎么笑都不够。 那块玉锁!! 泓澈曾经给莫菁看过无数次,就戴在泓澈颈项间! 玉锁上,曾有个被她不小心敲出了一个缺口。那日她怪泓澈不会说话,惹得自己生气,于是自己任性地把要把他推开。 泓澈措不及防地被推落在一旁荆棘丛里,一双手被勾刺勾得鲜血淋漓。 莫菁吓得当场就哭了起来。泓澈站起来后,却顾不得疼痛,伸出满是血痕的手想要拉她却又怕沾污了她的衣裙,只能睁着明亮无措的眸子,立在她跟前身边,切切地安慰着说:“素丫头你别哭,你别哭,小和尚不疼,真的不疼!” 玉锁的缺口就是那个时候胸前磕到石头,磕出来的。 多少次,记忆中那个眉眼清澈的少年,纤细的颈项戴着那把玉锁,就站在自己眼前对着自己笑。 他说,嗯,这样可以吗?依止师排第一,素丫头排第二,玉锁排第三好了。素丫头你别生气,依止师是除素丫头外对泓澈最好的人,而且泓澈的命,泓澈的成就都是依止师给的,泓澈不能把依止师排在第二位啦! 那时的莫菁心说,小傻子,都听不出自己的玩笑话,自己哪里是非要他在自己和他衣止师之间分出个地位高低?只是时常逗着他玩儿,偏偏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心心切切,全都当真。 泓澈,泓澈,泓澈!!! 第三十四章 万事岂尽言 玉锁可以有相似的, 但是再添一道一模一样的缺口却是万中无一的巧合。 老天恍若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莫菁只觉得自己宛若被什么重物狠狠一击, 直让自己魂飞魄荡,耳聋眼瞎,钻心刺骨,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众人只敢愣愣地看着莫菁对着她们笑。 她捂着肚子恍若听了多大的笑话般停不下来, 连连笑出了眼泪, 眼角处也泛着红,只觉得她的神情宛痴傻了似的,若心被掏空般,绝望得让不敢人靠近。 此时,深夜雨势渐涨, 雨水飞瀑, 一点点,伴着如锤打暴雷, 莹莹白光狰狞闪烁, 雷鸣哀彻了整片夜空, 闪电恍若火舌般从天边劈下, 生生把如泼了一湾儿墨的夜空裂成两边。这等恶劣天气, 那些番兵的巡逻更加松懈, 往日他们神思皆是警惕,莫菁尚能出军营出得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如今这种情况? 莫菁感叹自己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绕开巡逻的番兵, 宛若心口不够痛般, 一遍遍在心中笑赞自己, 真是心思缜密。 那个荒凉的坡下埋了多少不知姓名的尸体。战死的,病死的,被杀的,还没断气却被丢弃荒野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泓澈,一直以来寻寻觅觅的泓澈,心心念念的泓澈,这里却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往日里少年端严着清雅若莲的面容在案台前练字的情景恍若如今还历历在目。自己就托腮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在宣纸上勾勒出来的字,铁笔银钩,刚硬飘逸,真是漂亮极了。多少次,他曾陪着自己,他安慰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样的大雨中,似乎连人都变得渺小起来。小成了一个点儿。 终于到了站不起来,才终于又跌倒,一直重复着这样一个过程。 莫菁满身都是泥泞,她爬过去宛若勾魂的厉鬼般一具具地把那些尸体扳过来看,抑着发颤的声音一遍遍地确认:“泓澈,泓澈……”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剧痛刺痛心脏,那个眉眼生丽的泓澈;自己的泓澈;自己恨不能自己来代替他被丢弃在这埋葬白骨的黄土之中的泓澈,要让她如何能忘! “泓澈,泓澈!你应我一声好不好,我找不到你,泓澈,你别生我的气,泓澈……你就在我身边,我却认不出你,我这般没用,我认不出你……” 她终于有些累了,这里的尸体,腐烂的,没有腐烂的,她全确认了个遍,却没有一个是她的泓澈。 莫菁摸开粘在眉眼处的发丝,坐在泥泞地中蜷缩着身子,终于泪如珠断,嚎啕大哭起来。 …… 莫菁被推醒之时,在黑暗中宛若昏昏沉沉地做了许多梦,痛苦而漫长。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优担忧的面容。 莫菁有些恍惚,身上衣服污泥斑斑还未干透,觉得早晨的光有些刺眼,轻轻地抬起手,挡住眼睛,失神了一会儿,终于喃喃地笑道:“原来天亮了。” 优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道:“竹青,你吓坏我了,昨夜番兵巡查,幸得我帐营中有人提前告诉了我,说你半夜去了那人的帐营中,后来便变得恍恍惚惚,像是痴疯了一般大笑一场后便拿着那玉锁离开了。我心中思索着要出事,只能半夜潜进你的营帐之中哀求与你同榻的番兵随意编排了个理由,要他们担待着些,这才躲过了巡逻兵的耳目。等来等去不见你回来,后来我趁着早饭时间便出来寻你,寻了好几个地方找不到你,后来想到此处,便抱着侥幸的心态来看看,却不料你真的在此。你躺在此处睡了一晚,我看到你这般狼狈模样心中却早吓坏了。” 莫菁在优的搀扶下边走边道:“让姐姐担心了。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优看着莫菁的神情,心中思索不宜再说太多,但终究叹一口气劝道:“这样的事,营中并不少见。你怎么还没能习惯?还是说,你对那少年产生了感情?姐姐明白感情之事向来由心,非人所能控制。但注定无缘,又何必念念不忘,徒添感伤痛苦?” 莫菁一笑,哑声说道:“姐姐说得是,既是无缘,又何必念念不忘。”她转过头看着优,继续道:“红尘中一痴傻人,往后,不会再如此了。” 优一听心稍安,便不再说话。半晌,莫菁放开了优搀扶的手,说道:“姐姐不必再扶着我,刚刚只是疲惫腿软,如今竹青能走。” 优也便由着她,只是无奈一笑道:“你啊,心性倔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竹青有一事想要问姐姐,姐姐……知不知道军营处理尸体除了平时丢到这坡下的乱葬岗,还会……还会抛尸到哪处?” 优摇头,说道:“这个地方其实一开始也不知专门丢弃尸体的,只是二十年前,贝城这一带还不如现今冷清,人烟繁多,也有许多来此地交易往来的商人。只是后来爆发过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官府命令要把那些尸体统一起来焚烧以免瘟疫的恶性传播。” “当时焚烧的地方就是此处?” 优点头:“后来有人说,这里焚烧了太多尸体,阴气极重,破坏了风水,那些人便把这块地抛荒了。许多年后,战争爆发,因为最初的领军是个极其迷信的人,不愿意再去破其他地方的风水,加之这里又接近军营,才默认了此处是处理尸体的地方。竹青,姐姐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有些事,你真的不要牵涉太多,否则,伤害到的,只有自己。而且……” “姐姐说的,竹青都明白。” 优看着莫菁,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也是要告诉你,好让你死心。竹青可知道距离这边二十里外的异族地域有一个地方叫苦窟。那个地方被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分,被流放的异族寇奴,朝廷追捕的重犯……几乎世上极恶之人都聚集此处,在那里烧杀掳掠都是常事,时有发生。连朝廷也管不来。那里有一群以养蛊闻名的蛊医。倘若……倘若那少年在此处找不到,要么是那些处理他的士兵把他卖给了苦窟的蛊医把那少年弄成活死人来养蛊;要么,便是那少年的来由不寻常,刘岭天和戚武害怕出事于是匆匆命人把他秘密埋杀。所以竹青,无论是哪一个原因,都不是你我所能改变。他死了,姐姐知道你难过,但毕竟萍水相逢,伤感可以有,但别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莫菁停了下来,轻轻一笑,抬头看着优,一向淡然的眉眼此刻微翘,勾起浓丽的色彩: “姐姐。我改变主意了。我不逃了。” 她如一只摄人心魂的魅附在优耳边轻叹,声音带了似一个孩童要和朋友分享糖果时的喜悦,这股喜悦却又隐隐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凌冷诡异: “我呀……要杀了戚武和刘岭天。” ※※※※※※※※※※※※※※※※※※※※ 第二更奉上,食用愉快,谢谢追文的小天使。 第三十五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 时日流转, 晏褚帝四年的夏天。 昏暗营帐之中, 烛光冉冉,她正坐在矮桌旁整弄着草药,此时有人自帐外走进来喊道:“竹青,护军叫你过去。” 莫菁停了停, 应声道:“我很快就过去。” 说罢, 巡视了营帐一周便跟着来人出去。 来到虎帐,莫菁才进入帐篷,便见来人痛苦地挠着头走了过来,手指的甲片几乎片片剥落,鲜红的嫩肉暴露在空气之中显得触目惊心又丑陋。这几日下来, 戚武便已经被因药毒而日益加重的痛痒之症发作时却无法挠的难耐折磨得两颊消瘦, 眼睛因失眠和痛痒不得缓解而布满血丝。颈脖,面容, 还有头皮几乎都有撕抓过的痕迹。 莫菁敛眉垂眸欲跪下行礼, 却见戚武已经一手抓起她, 不耐烦地说道:“你快过来看看, 为何我用了你的药反而愈加痛痒难耐, 非但没有减缓, 你看,你看我的手!敷了你的药,只是起初症状有所减轻, 之后一天比一天严重!我的指甲也一片片掉!痛痒得就不像是我的, 我真恨不得一刀砍了它!” 莫菁抬头道:“护军, 这个是药毒之症,因为发现时毒已经渗入皮肤,所以要把毒全部清除逼出就要循序渐进不可急切。至于指甲剥落,那是因为甲片掉了下来,新长的才会出来。” 闻言,戚武痛苦得一扫案台前的摆设,却又因此而触及伤口而因增加的痛意增加面容扭曲,双眼欲裂。 他转头狠狠地看着莫菁:“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老子已经三天没有睡过一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折磨疯了!” 莫菁走在身边,淡淡道:“护军不用担心,这几天竹青研制了新的膏药,还能减缓这手上的痛痒之症,我可以为护军再熏几次艾。然后再添几味香助护军入眠。” 戚武一听,喜出望外,连连说道:“好好好,你快出准备,需要什么药草就叫他们准备,要什么都可以。”说着,他又痛苦地扯了扯头发,而头上已经有好几处因为头发头发被扯了下来露出红红的头皮,看上去就象是瘌痢。 莫菁低头应是便出去准备药材。 回到营帐,她压抑住涌动的心潮,提醒自己不要急切,不可加大用药重量。三年都等过来了,她不差这一阵子。 莫菁压下唇边那抹冷笑,她终于做了,她还是做了!!轻轻闭了闭眼,满眼都是入药的草药,这曾经在现代学来救命的手段如今却用来了害人。莫菁,你做到了。 三年来,到如今的每一步,她不再一腔心思想着逃,她每天起早贪黑地试图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找到对自己有用的草药;她开始悄无声息地自戚武的食物中下药。 她暂时还不能动刘岭天,否则会引起这个心性多疑的人注意,所以这次她不急,只对戚武下药。 等到戚武全身开始出现痛痒之症,她便开始用离间计让他们二人相信营中军医是敌军的卧底,让他们二人亲手杀了军医绝了被人看出端倪的可能。 接着,便是敌军的袭扰,莫菁不得不承认,她小看了刘岭天,这个人与戚武不同,他不像戚武好高骛远,相反地,他小心谨慎,猜忌多疑,却也正是刘岭天这种性格,三年里敌军进犯了两次,每次都被他利用自方军队所在的地理优势和戚武里应外合而使得敌军打退堂鼓不敢再贸然进攻。 加之那些异族寇奴并非正规军队,只是群居蛮夷,攻城全靠一股蛮力掠夺,尽管如今军中士气不高,武力稍逊那天生天养的寇奴人,但只要靠着谋略守住城门,这场以静待动的保卫战便不会输。 而那时,莫菁已经成功取得戚武的信任,在每一次他这痛痒之症复发之时,只有莫菁能使得他减轻痛苦,这使得戚武更加离不开莫菁。 这一千多个日子里,她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多少次在心中警告自己,不急的,你要让这二人不得好死便是急不得的。 等到她为戚武熏了艾,戚武痛痒之症得到缓解后终于得以安睡,莫菁在一边收拾东西,那一刻看着此人酣畅淋漓的睡颜,她终于停下了动作,心中杀意宛若中了魔般不可抑制地疯长。 双手早已宛若失去了理智般拿出袖中她三年来一直藏在袖间的匕首,如果此刻杀了戚武,而后她大可以再说有敌军奸细潜进军营将戚武杀了! 泓澈隐在黑暗中的声音,隐在黑暗中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的倔强和无助在自己的脑海中鲜活起来。她只觉得心中被撩起的怨和恨还有悔,一拨一拨地宛若铁丝般绞着心脏生疼,疼得她连握着匕首的手也开始颤抖。 如今还在怕什么?那几个军医被处以极刑的时候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么? 此时帐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帐外守兵的声音。 “护军!” “嗯。”刘岭天一边懒散地应着,掀起帷帐便进来。抬眼间恰好看到莫菁背对着他立在熟睡的戚武跟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为戚武盖上外衣。 刘岭天须发浓密,眼睛细小,看着莫菁的眼色阴沉,锐利的眼神一直投在她的身上。 莫菁转过身,神色如常低首跪在地上给他行礼。刘岭天挥挥手让她起来,走过去看着旁边的药材拿起来放到掌心中细嗅了一下便又丢了回原处。 莫菁神色淡然,低着头站在旁边道:“这是给戚护军用的药材,最近他的痒毒之症又犯而且有加深的趋势,属下才加大了些用药量。” 刘岭天一直看着莫菁低首的身影,半晌才挥手转身道:“可以了,你下去吧。” 莫菁闻言颔首应是,便收拾好桌上带着残余的药材,背着药箱离开。 自她治戚武的痒毒之症有功,得戚武和刘岭天看重,加之军医一死,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军中唯一懂岐黄之术的人,补了这空悬的军医一空缺。虽不十分精湛,但应付戚武二人绰绰有余。 如今她独自一人住在平日里安放草药的营帐,很多事做起来十分的方便。 而优也因为自己的缘故,日子好歹比以前好过些,起码不用再是人尽可夫的日子。然而,军营那些人只是忌惮莫菁,加之优与莫菁的关系所以不敢再找优,但对上刘岭天和戚武二人,优却无从拒绝。 莫菁心中自责,优却看得开。常日里总是微笑迎人,但莫菁却看得出她只是人前欢笑,人后悲伤。 优时常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偶尔摸着自己日渐憔悴的面容,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幽幽说道:“小竹青,三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熬了这么久。此时我的孩子湖儿应该也有四岁了。记得我离开他时,他才七个月不到。” 莫菁道:“优姐,我答应你,我们一定可以离开的。只要再给我些时间,等到我杀了他们。” 优听了只是弯眉淡笑,看着莫菁淡然而坚定的神色,目光幽幽不知是何情绪,半晌才轻声道:“优姐也不会扔下你一个,你是优姐在这里唯一可依靠的朋友,我不会扔下你的。” ※※※※※※※※※※※※※※※※※※※※ 貌似小天使们对于男主是不是小和尚,女主有没有认错人比较好奇耶。不过,我还是卖个关子啦,虽然很想说,但是说了就剧透了么么哒。 第三十六章 嗟余只影系人间 夜间, 莫菁唤了优来到自己住的帐营。 优依约前来, 掀开帷帐之时,手中拿着一壶水,走进来,将水放在一旁的木桌上转身走至莫菁面前, 神色凝重, 正欲开口说什么,却已被莫菁打断。 莫菁拉着优走近几步,轻声问:“你可还有一套多余的衣服?” 优一听,面容一愕便很快恢复神色,疑惑问道:“女装?” 莫菁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女装。” 优秀眉一蹙, 轻声呵斥:“莫竹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几年你要做什么优姐没有管过你,但如今竟然还想着用自己的身子来……” 莫菁打断她:“姐姐放心, 我只是想要在今晚杀了刘岭天。刘岭天和戚武不同, 他太狡猾多疑, 这也是我当初为何先选戚然武下手的原因。前年我为了借他们两人之手杀了军中医师以图坐上现在这个位置, 我费了多少功夫?这几年里, 我呆在戚武身边, 非但没有把他的药毒之症治好反而愈发有难愈之势,刘岭天已经开始怀疑,时间一长, 不担保他不能看出什么。为今之计只要先杀了刘岭天, 但他不能死在军营这边, 否则会引人猜疑。 刘岭天此人虽是生性多疑却是极好渔色,届时我打扮成女装的模样,姐姐你替我引他来军营后的河流,如今正值炎夏多雨,河水急涨,待我抓准机会杀了他后,便可顺势把尸体推入急湍的河流中,以我如今在戚武身边的地位,欺上瞒下个几天不是问题,几天后,我再下个套让大家都误以为……” 优在旁默默听着,一时抬眼看着眼前的莫菁,神色复杂难辨,半晌终于启唇打断:“竹青,你整个人都快因报仇这个念头痴疯了。” 莫菁神色一凝,眉眼生花,恍若在那一瞬清醒过来,看着优轻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笑不下去了。转过身,坐在一边,心潮起伏繁复难以理清,只觉得满腔的情绪经生生地化作了自厌。 优看着眼前的背影宛若无枝可依般孤零零的,烛光幽幽,瘦小的身躯包裹在宽大的布衣之下,瘦骨伶仃。 优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她面前,却见莫菁已然捂住自己的双眼,大片水泽早已自指间漫出,一向淡然无起伏的声音此时在这个幽静的空间中瓮瓮地响起: “优姐,我很想泓澈。我每日醒来想着他,睡前想着他,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我都觉得倘若他在就好了。以往,我与他在一起我总不懂他对我的好,我总爱欺负他,心说,想要看着他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但如今你看,我欺负了他一辈子,我身边的人欺负了他一辈子。我从不知道,我与他的一辈子竟然是这样短。” 营帐外,朦胧月色成风柔洒苍空,叠荡夜色,凝露一夜染地,枯草荒地皆受润泽。 帐内,待一切妥当,优立在跟前只是用了一支极其简陋的木簪把头发半挽,而后拿起摆放在案台的木梳,执起一把长发放在掌心边轻轻梳理边叹道:“你这头长发长得很好,乌黑也柔顺。以前看你特意把自己弄得蓬头垢脸的,让人看不清藏在污垢下的真容。如今,我却不知……” 莫菁直直地挺着背,转过身子,看着优:“待到今夜第一轮巡查过了,我才会离开营帐,优姐到时算准了时间便好。” 闻言,优看着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点点头,认真的语气似乎又是意有所指:“竹青,到时你一定要在上游,知道么?” 莫菁不疑有他,只是轻点头。 临走前,优终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莫菁呆在营帐之中,独自对着镜子轻轻一笑,却见镜中人往昔纤细的眉眼如今在画了劣质的黛后增添了几分浓丽媚艳,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心中却愈发迷茫,她以为自己的这副面容会越长越像晚琉光,如今眼前这个宛若平生未识,极其陌生的十六岁少女,一袭很是简便的女装,即使如今身量未足却宛若妖姬,心中一阵茫然。 这副容貌她不知道算不算倾国倾城,但是要用于应付刘岭天足以。 末了,莫菁拿出藏在袖中的玉锁,借着灯光细细的端详,碎成两段的玉依旧被精心编制的编绳连着,触手带着些微的凉意,心中的迷茫无措此刻已化作踏实暖意。 莫菁不敢向戚武二人旁敲侧击,询问泓澈为何自花果山上一别后,何以就被人施以宫刑后沦落至此。可她曾偷偷问过优,优的夫君曾是个商人,所以稀奇古怪的东西优也曾见过不少。 但优也无法说清玉锁上的出处,只说锁上刻的纹样繁复精致,即使技术极为高超的雕工也未必能雕刻得出来,加之上有蟠龙图案纹边,一般只是皇家御用之物,寻常百姓不敢私用。 此时外间已传来巡逻兵踏踏的脚步声。莫菁收好玉锁,吹灭了灯光又复来到帷帐旁边已观外间动静。 此时外面已有人喊起:“军医?” 她定了定心神,淡声答道:“我在。今日有些许疲惫,此刻已经下榻了。” 等到动静消失,莫菁又等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地躲过值夜的番兵离开营帐。 莫菁来到河边,她低着身子蹲在河边,水光在夜色下凉影粼粼。她低头掬了一捧水泼在面容之上,营地之中没有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莫菁也便没涂抹,如今倒也不怕妆容变化。凉水打在脸上终于觉得一直起伏的心潮稍稍镇定下来。 轻轻闭了闭眼睛,唇角染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她穿女装,不过是引刘岭天至此,如今,他隐在身后按兵不动,不过是想看她玩儿什么花样,何不将计就计,玩儿给他看? 如此想着,终于解下腰带,卸下衣裳。夜间混着湿露,稍带凉意空气触到大片肌肤上让她忍不住萧瑟哆嗦了一下。 淌入水中,锁骨两肩以上的部位皆是暴露在空气中,这一刻,万籁俱静,只有不远处军营瞭望台上杵着的灯光成了这漫漫长夜之中的一丝明亮。裸露的肌肤洗净从前涂抹在身上的草药后宛若一大片莹泽的白玉在月光下逐渐凉透。 莫菁背靠岸边,此时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唇边漫起一丝笑意,而后若计划中所想的那样,她无意间回头,眉间带着三分惊慌,三分无措,三分婉约。她心中笑说,原来自己也可以这般演戏。 刘岭天凝起眉眼隔着河水细细审视:“你是何人?” “护军饶我一命,我是竹青,并非有意隐藏女儿身份。” 刘岭天细小的眼睛锐利地审视起来:“莫,竹,青?” 莫菁踏水上岸,执起落在地面地衣服裹在湿漉漉的身子之上,跪在刘岭天面前,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竹青不想如营中那些姐姐那般,倘若护军能帮竹青,要竹青如何都行。” 三分真心,三分假意,三分示弱。刘岭天心中尚有狐疑,莫菁却明白他心中所想,无端被人引至河边,无端发现自己的女儿身份加之自己的示好,刘岭天本就是生性多疑之人,再是沉迷女色大抵该有的清醒还是没有迷失。 莫菁低头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摆,哽咽道:“护军饶我一命。” 刘岭天没有动作,她只是瑟抖着站了起来,努力踮起脚尖,哆嗦着半点血色也无的唇印在他的面部,颈脖间。夏夜四处的风仿若都往这边涌来,让莫菁打了个寒颤,冷得恍若有肤表生疼,心脉俱裂的错觉。 刘岭天终于有了动作,喘.息慢慢地变得浓重起来。双手钳制着她的双肩,瘆人的力度硌进骨间,那人努着肥厚的唇瓣一点点把热度烙在自己的颈上,锁骨上,莫菁偏着头努力来适应他的动作,心中等着时间飞快的流失。待到那人完全被情.欲冲昏了脑袋,她才摸索着将藏在衣袖间的匕首拿出,泠泠短影亮起,还未落在那人裸露的背上,便被他一手夺回,盛怒的目光宛若一把要将人凌迟的刀,狰狞地盯着她。 她失败了。 莫菁心中冷笑,但她从未想过要杀死刘岭天是如此简单的事,不管怎么说,刘岭天曾守住贝城三年不被外敌所入侵,再怎么不济,也该是有些本事的。 此刻,压在莫菁身上那人狠狠地扬起手往莫菁脸上抡了一掌,掌心落下,莫菁脸上五指血痕带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灼痛骤现。 ※※※※※※※※※※※※※※※※※※※※ 好了,解恨的来了,女主要复仇了,不再默默只接受命运安排,并且去适合你了,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 第三十七章 此星辰再非昨夜(上) 刘岭天半跪着扯着她的头发, 毫不留情, 就如同扯着一块死物一样,粗鲁地按着她的头往岸边石头猛撞了几下,额头磕在粗糙的石上破了皮,流了血。 刘岭天见状只是冷笑, 恍若不够一般, 起身弓着腰一手拿着锋利的短匕首,一手就这么拽着莫菁的长发在地上拖行,莫菁反应不及,加之衣衫不整,一路碎石凌利经磨得细骨伶仃的脊背一大片鲜血涌现。莫菁整个人几乎快被刘岭天折磨得昏厥过去, 痛苦地抓着他的手腕喘.息。 那人恍若疯魔了般, 终于停了下来对她的暴虐,转过身子冷笑着举起短刀, 月光下就像一个佝偻着身子毫无感情的怪物。 然而, 匕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的时候, 莫菁亲眼看见那个恨之入骨的背影在冷白的月光下倒在地上, 痉挛着身子, 脸色嘴唇发紫, 双手不停地抓着泥地痛苦至极。 莫菁脸色苍白,气儿还没有喘顺,挣扎着转过身子趁机拾起那把匕首, 紧紧握着刀柄狠狠地朝着那具垂死的身体扎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喷洒出来好似淋漓的热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烫着她的面容, 让她几欲泪流满面,眼前所视之物恍若都在那一瞬之间,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妖冶艳红之下。 末了,指间,脸上,衣摆,头发都是湿热滑腻的液体,铁腥浓稠得让人想吐。 莫菁却恍若被这稠黏黏的血惹红了眼一般,直直睁着眼睛,手上仍一刀刀地往尸体刺上去。大仇得报后,难掩激动的笑声细细地荡在夜空之中,无端诡异却又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确认这尸首再无复活之可能,确认自己生命无虞后,莫菁终于停了下来,倏地放开手中的匕首,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伸手一摸眼睛,才发现湿透自己面容的不止是刘岭天的血,还有自己的泪。 原来血是热的,泪也是热的,但总有凉透的时候。 那具早已被她用刀捅得面目全非,毫无气息的尸体此刻触目可及,莫菁睁着大大的眼睛,圆黑的瞳色不复一丝光亮,她忽然跌爬着走至岸边把自己身上的血腥都浸在水中。大片的血丝在月光照耀下于水中散开,莫菁只是颤抖着不停地搓揉着自己的颈项,自己的锁骨,自己的手臂…… 恍若过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涂在锁骨和颈项处的□□清洗殆尽了没有,身子贴在水中让她一直发涨疯长的思维终于有些冷静,洗净的面容憔悴更甚枯槁,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还粘着水珠,终于,象个哭喊不出的幼兽只能独自哽咽着声音宣泄不出。 她双手抱着正发抖着的身子终于涉水上来,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物,艰难地拖着刘岭天的尸体移着步子向河间走去,待到冰冷的尸体沉入河流的那一瞬间,一大片妖冶鲜红随着河水飘荡晕散开来。她曾经以为因为报仇过后而会释然的心却不知为何宛若死灰,似是再也不复一丝跳动。 此时,战起的嘹号在荒凉漫天的葳蕤地上响彻夜空,莫菁站在水中,目光在那一刻闪过一丝茫然。不远处前一刻还谧静萧肃的军营此刻已经是烽火漫天,泠泠刀枪剑声,还有响彻夜空的惨叫哀号。 为何? 异族寇奴攻进了贝城? 但是,为何? 军营处的火光蔓延照亮了整片夜空,莫菁立在凉彻的河水之中良久,终于,眉眼微微一动,提着湿透的衣摆,气息不稳地疾步跑在碎石满地的路间。 然而,当她看到映在夜空中的红光连着月色照耀下的那抹婉约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近,脚步终于慢了下来。莫菁一手捂着胸前,平复这剧烈的喘息。却见优已经拉着她转身往回跑。 “快走,竹青。异族人攻进来了,他们攻进来了!我在上游的草间藏了木筏,是我这几个月连着入夜的时间偷偷造的,我们现在走也没有人能分出心神来追捕我们了,他们如今都自顾不暇,不会来追捕我们,竹青,我们可以离开了,涉水而下,避过战地,我们就可以离开!” 优的语气有些颤抖,隐隐有着无法压抑的情绪。莫菁跟在身后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明明是盛夏的爽风打在身上,却让她觉得寒气刺骨。 “你为何会扎木伐?优姐,莫非你早就知道异族人攻进来的一天?” 莫菁是今日才起了杀刘岭天的心思,寇奴外敌又如何得知?莫菁忽然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优。 急促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优放了她的手,走进草丛艰难地拨开上面覆盖的荆棘和荒草,费尽了力气把先前匿藏起来的木伐拖了出来往河中推去。 末了,再抬起身子时,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你是不是私通了异族寇奴,让他们攻进了贝城?” 莫菁走到优的身边,目光灼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质问。 闻言,优动作一滞,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莫菁,不发一言。 “我问你是不是跟那些异族寇奴里应外合让他们趁着今晚攻进贝城!?” 优置若未闻,只是笑了,带笑的面容有些诡异,轻声道:“竹青,我们可以走了。我呆在这个鬼地方三年又九个月二十四天,我终于可以回家看我的湖儿了。如今,他想必长得十分可爱了,我现在还记得他挺着小鼻,蹙着浅淡的眉熟睡时的神态。”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放了那些异族人进城,往后会有多少人过着跟你以前一样的日子?你害的是彦稽朝的子民!你让很多人都落到你和你的湖儿一样的境地!” 优恍若被惊醒了一个美梦,心中嗔怨,狰狞地对着莫菁回击:“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莫竹青,你又有什么立场来说我?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我双手沾满血腥,难道你就不是?!你看看,刘岭天的血迹还在你发丝之间!” 莫菁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冷笑着淌出了眼泪,看着优:“我杀了刘岭天!我害死了那两个军医,我让戚武生不如死!地狱路脏,便是适合我这种人! 但你出卖的彦稽朝的子民,尚有成千上万!他们!乃至他们的子子孙孙今日之后可能都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知不知道!你恨这里,你怨这里,难道你就要因此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加之在那些与你甚至不曾见过一面的无辜百姓身上吗?!” 异族寇奴他们天生天养,崇尚武力,野性难驯,向来喜欢以厮杀来掠夺一切,倘若真让这些人占了贝城,只怕贝城一带的人本就艰难的生活更加如活在修罗地狱。 这些年里,莫菁不愿意让戚武如此爽快地死去,却在刘岭天对自己起疑那一刻决定亲手杀了刘岭天,是因为她明白,刘岭天一死,戚武迫于形势,无论如何也会上奏中央朝廷,届时朝廷派遣官员把守贝城,戚武的手段和能力虽稍逊刘岭天一筹,但在新任统帅到来前守住贝城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加之先前三次的捷战让寇奴兵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只要不出差池,莫菁大可以在新统帅到任之际再杀了戚武。 至于杀了戚武后该当如何,便是莫菁所没有谋划的,这三年,她只放任仇恨蒙了心。 烽火连天,耳边似乎弥漫着泠泠刀□□入血肉之躯的声音还有那响彻夜空的惨叫哀号。一羽冷箭带着风声自莫菁身后呼啸射来,优眉色一变,已然来不及开口,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开了莫菁,却见长箭已然刺进优后心处半截长度,优弓着背,牙关咬唇低头闷哼了一声。莫菁被推搡且反应不及,待定神回首一看,直击心魄,她脸色刹白,双手扶住优摇摇欲坠的身体。 “优姐?!” 优抬起头扯着唇勉强地笑笑,摇头:“没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此时夜空中越来越多的箭矢宛若疾驰的流星破空而来,远处兵戈相向的声音越来越近。莫菁心中焦急再也顾不得更多,扶着优涉水把她推上木筏上,拿起旁边粗若婴儿手臂的枯枝干后用尽全力把木筏推至水中央,木筏顺流而下,莫菁以枯枝做撑篙,也不会用,便随便乱撑,幸而水流够快,终于,当莫菁再抬起头时,那片自己生活了快四年的地方终究被烽火和狼烟所埋没。 优侧着身子躺在木筏上,莫菁把箭矢自优的后背□□时,血色蔓延,箭头勾出了些许血肉。她把箭丢入河中,又复撕开自己的裙摆就着河流的水为优清理伤口。由始至终,两人皆是沉默,优把自己苍白的唇咬出了血痕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末了,优看着渐行渐远的火光和狼烟,转眸看向莫菁虚弱一笑道:“竹青,你不能怪我。我放了寇奴人进来又怎么会不知道带来的后果?” “以杀止杀并不是宣泄自己的方法。优姐你可知道,这三年里,我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当刘岭天的鲜血带着热度溅在我的面容上时,我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心里没有一丝快乐和释然。” ※※※※※※※※※※※※※※※※※※※※ 之后,尽量日三千,今天跟小天使们谈谈女主。 不知道小天使们能不能理解现今的女主,又或者我所想象中的女主在我笔下有没有营造出一个成功的形象出来。其实她挺矛盾的,即使来到了古代,却依旧用现代的思维去生活,她虽想着努力去适应,她也坚持着,不让改变自己。从前她生活的是一个法.治的社会,如今所在的时代却是等级严明,权.力凌驾人命之上,如今她要逼着自己去改变以往所坚持的内心一些东西,甚至去接受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 用句老话问下她的良心不会痛吗? 其实……她的良心会痛(?_?) 以上,纯属作者瞎扯淡。 第三十八章 此星辰再非昨夜(下) 莫菁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在想啊, 倘若泓澈还在的话, 他会不会希望我变成这样呢?以往,我跟他在一起,我跟在他身边,他把我当成他最好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是一点委屈也舍不得我受。爱情也好,友情也罢,他的心思从来简单,让我不开心的事从来不做,他是宁愿自己双手沾了血腥和污秽也舍不得我知道的。” 莫菁看着优苍白的面容淡弯着眉目, 轻声呢喃:“而我如今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了恨一些人,为了杀一些人, 就必定要杀更多人, 让更多人恨自己。” 良久, 优伸手捂着自己的眉眼, 终于放开, 远处火光依稀映着照在她的面容之上, 看着莫菁那一双秀气而憔悴的眸眼溢满泛光的水泽,她一字一顿凄然地道: “竹青,我是寇奴人。” 那一刻, 莫菁心头一击, 目光涌动, 一向淡弯的眉眼因惊愕而眄起。 半晌,莫菁看着优凄然的面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后,优的嗓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缓不慢,娓娓道来:“你记得那个寇奴少年吗?多少夜,我都无法忘记,他的鲜血滴在沙地上染红了沙子直到鲜血耗尽的情景。多少夜,我都梦到自己变成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人,死在这一片荒芜的地间,死后尸体被人随便一丢,自己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优闭了闭眼再张开时,看着莫菁轻笑,眼中已然漫出大片水泽:“我的亲生父母是寇奴人,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要逃进贝城只是想要过些人过的日子。但无论走到哪里,都注定他们是低人一等的,来到贝城的第一天便被那些人抓起来绑在祭台上烧死以祭神灵。竹青,直到今时今日,我依然记得我的父母扒光我身上的族服,大冬天里,赤身裸.体的,把我藏在柴堆里对我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是寇奴人。那时我才是六岁。 苍天可怜,我被我如今的养父母收养,他们非但不憎恨于我,反而疼我爱我,视我如己出,他们教我读书认字,与姐姐一起长大嫁人。过着这般完满的日子,但毁了我一切的,还是如今的你们这些彦稽人!你们总说寇奴天生残暴于是步步赶尽杀绝,但又是谁逼着我们变残暴的?许多年前,你们所谓高贵的开朝帝君把所有寇奴人驱赶出彦稽国境外!我们又是如何在那一片食物稀缺,荒瘠的土地里生存下去的!烧杀掳掠,易子而食,苦窟这样的地方不就是被你们彦稽朝的人所逼出来的?! 本来这个世间都是弱肉强食的,竹青,我从不阻止你报仇,你也不要妨碍我为自己走出一条活路,我们谁也别管谁。” 莫菁坐在一边已然哭泣:“你恨彦稽人,你却又要救身为彦稽人的我。我不是傻瓜,在你为我挡了一箭后,你告诉我,我们谁也别管谁,可是我怎么能不管你?这么多个日子里我们相互依靠着彼此,优姐。到了今时今日,我早已把你当做我的姐姐,我要如何不管你?” 半晌,优看着她轻笑,眸中又似有水光闪烁,语气柔了下来:“真是个傻瓜啊你,小竹青。” 优忽而抬头看向夜空,耳边是淙淙的流水声,她明白,这是自由的声音。 “我要回家了,竹青,我家中虽然不富丽,但是你看到了也会喜欢的……我的夫君极其喜爱丹青,我嫁过去的那年他为我描的丹青画如今不知道还在不在……家里还有我的湖儿,不知道我回去他还记不记得我,会不会叫我一声阿娘……我离开时他才不到半岁……” 喃喃道便轻轻阖上双眸,沉目长睫,呼吸清浅而虚弱。 渐行渐远,木筏顺河流而下,没了火光的照耀,四周只是愈发地暗下来,今夜的苍空一片漆黑没有朗月明星,只余两岸边虫鸣蛙叫之声。 木筏荡在河中央,那一刻,莫菁竟不知往后自己该如何打算,该何去何从?回帝都的这条路,她一走走了三四年,此间经历种种,莫菁却害怕自己是否还能一如初心般走下去,这样走下去的意义又是何在? 建汝的雨下得很大,莫菁与优两人依偎在荒庙下的一片烂瓦之下,水滴漏过布满蛛丝的房梁,一滴滴地落在满是干草和青苔的地面之上。 在建汝一连停了几天,优的身体愈发虚弱,因此,陪优回家的路程虽近在咫尺却只得一再耽搁,莫菁穿着一双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走遍了附近能想到有草药生长的地方,止痛的药能找到,但关键的几味药材却如何也不能找到。 莫菁知道优归家心切,但如今优的身体状况哪里适合远行?没有适宜的草药加以料理并上先前一直迫于赶路,优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化脓而且高烧不退。 莫菁从破庙附近的泥地里随手捡来一方破瓦片,接了些雨水洗净瓦片,重盛后,拿过去让优喝。 但如今的优莫说进食,怕是连水也总喝不了几口。 末了,优端着满脸酡红的病颜,侧着身子,靠坐在旁边斑驳的石砌祭台下昏睡,常常浑浑噩噩,醒来之时早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常常问几时了,现在在哪里?又问道,赶了那么多天路,到家了么?湖儿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莫菁抱着优早已哽咽不能言,轻声点头应道。 “快了,就快到了,只要你再忍忍。” 忍忍。 暮色凝空,夜雾撩起,转眼入夏末的凉风让人感觉撕心裂骨。 晏褚帝四年,深夏。 分散四方的寇奴纷纷打起旗帜袭扰彦稽朝内的境地。 三月前,孝恭顺太后班晨垂帘代晏褚帝与群臣商议对策。于是,几月后的今天,得见派遣击杀贝城一带寇奴的军队从建汝的城门经过,士兵绵延了十里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苍凉的沿海线。 远处深宫,尚未近亲政之年的晏褚帝又要如何在群臣汹涌当中度过这多灾多难的荒乱岁月? 夜里,莫菁一如既往地生起了火堆,替优清理了伤口,她已经沉沉睡去,但也只是美目微蹙睡得极不安慰,破庙内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各自一边,占地为营。 莫菁坐在破庙的门槛看着天上一轮盈盈的皎月,身后柴堆跳跃着噼啪作响的火花。 今天,她为了半个别人丢弃的馒头与别人大打出手。 咬,拉,扯,甚至跳上比自己高大许多的乞丐身上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眼神锐利凶狠得仿若丧失理智的小兽,那个抢了她馒头的乞丐终是不敌这样不要命的纠缠,怒吼一声狠狠地转身把莫菁甩飞到墙边去。 头撞在城墙湿漉漉的砖板上顿时涌出了鲜血,如今,她额头上的伤口就是这样来的。 攥紧手中攥着半个早已硬如磐石的馒头,头又重又沉,脚下轻飘飘的,象踩在一簇簇没有着力点的羽毛之上,视线也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眩晕。 摇了摇头,擦擦鼻血,便不顾疼痛,一手按在地上挣扎着起来,一手捡起地上脏兮兮的馒头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喘着粗气,将馒头拿回去给此刻正躺在荒凉的废庙里养病的优。 莫菁从未想过,为了生存下去,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天。 无可否认,她和优已经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但是,只要能活下去,总是好的。因为活着所以希望,也因为希望所以活着。自己的这条命,无论为了谁,自己也好,他人也罢,总该要咬紧牙关不能放弃。 想到此,莫菁脸上神情依然淡淡的,只抬起手背,悄无声息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嘤呤之声,莫菁忙转过头,忙起身回去扶睡醒的优,优没有力气,只是动了一下便又软了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莫菁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优轻声笑:“睡了那么久,人都睡得有些糊涂了”说着,抬眼看了下莫菁。 这女娃,凌乱的发丝,泛红的眼角,一张素白小脸都是红口青痕的伤,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这惹人怜的小女子呀…… 优又复幽幽叹一口气,问道:“你哭了?” 莫菁一笑:“没有的事。” 闻言,优垂眸也不再逼迫她,只转了话题:“竹青,我们说说话吧。” 莫菁点头,随后也与优并肩靠坐在一起,旁边睡着的乞丐打起了呼噜,莫菁随手捡起旁边的干柴枝往火堆里扔去,莹莹火光映在脸上,不一会儿便被这热度酿得面容发烫。 “竹青,你没被那些人抓走之前是在哪里生活的?来自何处?” 莫菁有些茫然,她是哪里人?一个占了别人身体的来自千年后的灵魂,她也开始有些不明白自己是哪里人。 “若真要说,应该是在帝都城吧。” “帝都?那又如何会来到贝城?” 那夜,莫菁把一路下来的事都告诉了优,包括自己的阿娘,包括莫瑾还有泓澈,却独独撇开了这副身体住着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不讲。 第三十九章 不胜清怨月明中 她不知道自己讲出来, 优会不会信, 又或者说是信几分。也许信了,却只当自己是胡思乱想而来的。 优听了,愣了半晌,终于轻笑道:“那三年里, 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会因为一个被圈养的娈儿变得对刘岭天二人切恨入骨, 要让他们两个非死不能。却不知当中还有这番原由。人啊,有时候即使近在咫尺,但不是你的,注定你摸不着,看不到, 也等不到。如今想想, 我放了那些寇奴人进城,却不知是对是错, 我只看见布满在眼前的仇恨, 却忘了养我, 育我的都是彦稽人。” 优又复微转螓首看向莫菁, 唇轻启:“这几年里, 姐姐能与竹青共着患难已是无憾, 希望你别怪姐姐。” 说着,优那盈水双眸恍若闪过一丝迷茫和无神,拉着莫菁的手, 挨在她的肩旁, 启唇问道:“竹青, 你还记得姐姐告诉过你,姐姐的家在哪里吗?” “嗯。” “这些天走走停停,从来不觉得回家的路会这么漫长,竹青,我有些累了,怎么还没到家?” 莫菁抚着优的发丝,眼中一下子水光酿漾,伏在优耳边,轻声应道:“很快就到了。建汝沥水镇乌元巷的刘姓人家,门前开着一棵很大的槿花树,花开之时,一簇簇美得不可方物的花槾从所筑围墙上探墙出来,懒懒地倚在行人无法触及的距离,偶尔有风吹过,花瓣落在门前小巷外的铺砌整齐的青石板上,满目落英缤纷的惊艳。优姐,我们很快就到家,到时你的湖儿会在门前捡着石子戏耍,等着你回来。所以,你再坚持一下……莫要……莫要连你也离开我。” 话已落,却闻莫菁一句话里早已带了无助的哭腔,如孤鸾。 优阖着盈水美眸,苍白脱皮的唇勾起一抹温柔安然恬静的笑意,气若游丝,暖暖呢喃道:“记住啊,建汝沥水镇乌元里的刘姓人家。倘若你不嫌弃,你也可把那里当作你的家。竹青,我再睡会儿,等到了叫醒我……我要收拾妥当了才能去见湖儿,不能把他吓着了……” 她终于还是没能熬到能见到她的湖儿的那一日。 优死的那日,莫菁似乎终于明白,这世上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 晕黄的天际,只见不远处一匹卷鬃棕马拉着辆黑漆红底马车懒懒地踏着四蹄缓缓经过,奇怪的是,马夫座上空无一人。马车竟无人驾驭。 车上翘起的四角各挂着一盏雕花镂空木质镶玉八棱挂角宫灯,灯底又覆各坠一串空灵铜铃,于微风中摇晃着玎玲作响。与四周荒凉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莫菁没有理会,只是独自一人淡弯着眉目,睁着大大的眼睛,双手抱着蜷缩的腿,坐在火堆前看着烈火把优的尸体烧成灰烬,红光带着热浪打在面无表情的脸容上,心中的情绪早已隐染去大半。 马车停驻,车窗处华贵锦缎被血玉坠骨扇轻轻撩起,扇柄通体红光剔透。少年一手于朱窗中支着脸,一双柔柔的媚眼勾起,挑出柔魅风流。 “喂。”少年开口道。 良久不得回应,少年凤眸略显思索疑惑之色,耳边听着不远处火光呼啸的声音,瞳仁灵动,目若含潋滟秋波,随后骨节分明且五指染着艳若嗜血的丹蔻,修长若竹的纤指轻轻转动一下手中的骨扇,“啪”地一声打在朱窗红木之上。轻笑从马车飘出,在溶溶暮色中充满蛊惑。 锦缎窗帘又复合上,此时却听得黑色雕花车门吱呀地一声被打开,随后珠帘清脆晃动若泉水击石的声音。 但见少年踏着精致绣边缠绕的青素锻靴,腰肢纤细,明红锦绣束腰,暗红发巾高高束起,半挽长发。色若春晓之花。娇艳的红唇微微勾起,一抹入画妖娆的勾人笑意。走过来学着莫菁的姿势坐在一边一起看着烈火烧尽。 “你在做什么?” “烧尸体。” “哈,有趣!阿灵听说民间有些农夫倘若不要了自己的农田,便会一把火烧了,等到烧尽的灰烬肥沃来年的土地。他们把这个唤作抛荒。想来,你在这里烧尸体也是一个道理呀!” 闻言,莫菁依旧就着方才的姿势,沉默地偏着脸,不看少年。烈火燃烧的声音到了一个极点,似乎开始慢慢冷却下来。 优的尸体化作了轻烟,化作了气味,或作了灰烬。 “你在哭吗?” “是的。” “咦?……这样的话,倘若有朝一日,阿灵也跟那个被烧的人一般,阿灵心中重要的人也会为阿灵难过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为什么?” “感情由心而发,并非思想所能左右。” “但你却为那个被烧的人哭了?” “是。” “你为何不好好安葬她,让她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了,就不能带她回家了。” 少年又笑,眄起眉间的天真柔意,把玩着手中的骨扇血玉,也不看向莫菁,便说:“明明就是个丫头,但又总是做些奇怪的事,让阿灵对你很好奇。前几日,你在巷口跟那些人打架的时候阿灵就留意到你了,你长得跟阿灵有那么几分相像,又凌厉。阿灵喜欢跟你交朋友。你要知道,身为当家四大家族之一的莫氏家主之子如此看重你,于你而言是多大的荣幸。为何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哈,答应或者不答应,就一句话。倘若答应,做阿灵的朋友,阿灵就带着你离开,但阿灵不喜欢累赘,那个烧了的人可不能跟着阿灵,莫说骨粉,魂魄也不成。而且,阿灵往后带着你,你就是阿灵的朋友。但是利益相交的朋友阿灵多得是。阿灵想要一个不一样的。所以,若阿灵对你好,你也必须得对阿灵好,倘若让阿灵知道你不真心,我便杀了你。” “若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嗯……虽然阿灵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如今无依无靠的你不答应,但真的不答应的话,阿灵不勉强你,阿灵杀了你就好。反正阿灵刚刚已经透过空气给你投了些七日封喉。” 少年忽然认真地看向她,勾着媚眼,依然乜斜着笑意,血玉坠骨扇轻轻地敲着白皙玉质的额,红唇甜腻,音泽天真却吐出残戾如霜的话。 “阿灵可不是在开玩笑哦,不信,你可以离开我几日试试? ******************************** 残月如钩,莫菁从城门以南偏僻处的狗洞里爬出来的时候夜深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偶尔一两只大鼠蹿过,她感觉这残疾废腿挤在那个小小的闭塞之地有些困难,把瓦罐放出去后双手攀在地面上喘着粗气拼命把身体往前挤,等到费尽力气到了墙的另一边时干脆躺在泥地上有些疲惫地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 莫菁在心中默数了约莫十秒才用手支地撑起身子,才弓起身子却见月光照耀下,眼前覆上一片阴影。 抬眼间,却是那个妩媚的少年,倚在墙角,红唇微笑,黑眸闪着不解,天真又艳丽。黑夜中,血玉骨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冰冷的墙,闷闷地敲击声。 “喂,你干什么要逃呀?” 少年一步步走过来,矜贵缎靴映着月色恍若轻踏青石霜华而来。兀自纤细的身影裹在大红衣袍,微风下若缚在灯罩之内的艳蝶。 “阿灵真是想不通,你这样逃一次,阿灵抓一起很无趣耶!嗯......不如阿灵跟你玩些更刺激的!我们定一个时间,在这个时间内,你逃一次,阿灵抓一次。若阿灵抓到了,你就给阿灵挑断你其中一根脚筋,或是手筋也可以;但倘若阿灵抓不到,相对的,阿灵也让你挑断阿灵一根脚筋或是手筋,如何?” 莫菁看着眼前少年绝色的面容,看着他艳艳的勾勒红唇,看着那染红丹蔻的冷白长指。那艳,那红,全是用人的鲜血涂上….. 她想起,那日这个少年在小道深巷里杀的人。 纤柔曼妙的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扣进别人的胸膛,而后,沉沉的月色下,呼救还未响起,一收一放,鲜血便在寂寂月色下洒出一湾儿血帘,而后温热的血恍若罂粟花落溅在冷冷的石青板上。 “阿灵可不是什么地方的血都取的哦。只有接近心脏的血才是最暖最热最红的。阿灵喜欢啦。” 莫菁看着眼前的妖冶少年在冷月清辉下慵懒得似只蜷缩着身子,顺理自己的毛发的猫崽,他伸出指尖,一点点把尚还温热的血挑在薄唇之上,而后指腹温润,轻轻一抹,那双唇霎时绛红浓丽,那双纤细的眉眼明明笑起来很温柔,却让躲在墙角的她忍不住颤栗。 那时,已经是她第三次逃走了。如同之前的几次结局,莫菁同样逃不出他的掌心,然而,这第三次的插曲仅仅是,少年出现的同时,却带来了一帮杀手。 而那帮杀手是来杀他的。 结局便是触犯了少年的那帮杀手全军覆灭。 少年杀人有一种残暴的病态美,他会毒,但又不愿用毒,非要让自己的杀意与血腥沾满每一个角落。再配上那他恍若天真烂漫的绝色面容,冷酷又天真得让人如坠无底的黑洞,充满了心理的压力与寒颤。 ※※※※※※※※※※※※※※※※※※※※ 为优姐姐点蜡,终于可以不用再受苦了。阿灵也终于出场了,看名字想必小天使们对其身份猜到一二,他就是前三提到的莫府七子,算起来,和女主也是姐弟关系。 祝各位小天使情人节快乐。 第四十章 最是恨极情相负 莫菁不明白, 那个魅一样的少年目的到底何在。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又强行要把自己带走。 或许,他真的是一路上无趣,于是随便抓了个人来当他的玩物,而莫菁恰好倒霉地碰上。 莫菁略显苍白脱皮的唇瓣紧紧地抿在一起, 菲薄瘦弱的身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一双黑眸隐隐闪着死味的情绪看着眼前的少年。 半晌,她站起来,双手紧紧扣着手中旧色的瓦罐,沉默着摇头。 来到这个时代,不管途中经历多少悲苦, 第一次打从心底觉得恐惧。她终于开口轻声求道: “你放我走吧。” 她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秉着看似天真无邪的天性却有着折磨人心的邪魅。 这些天,莫菁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他关在笼子里的小老鼠, 他便是守在笼子外诡诈若蜮的石猫。不管哪一日, 只要这个人的兴致来了, 自己便只能任着笼外的他戏耍, 上演猫抓老鼠的戏码。 他故意放自己逃走, 却又在自己觉得快要逃出生天之际出现在她面前, 执着泛冷霜艳泽的骨扇,轻置于唇边,翘起艳丽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生生地把她的希望碾碎;他喂自己□□却又要在毒发之时悠然地敲着骨扇弯着纤细的眉眼恍若只是观一场戏般看着她痛不欲生地挣扎, 摸准了生死界限的最后时限才掏出解药, 长指捏开她的下颌,强迫着早已神志不清的自己把解药吞下去。 从古至今,无论人或兽,似乎都享受追捕猎物的快感,恍若追捕过程中,随着猎物的绝望与恐惧一步步加深,那么在得手的那一瞬间,捕猎者释放的杀意能使血腥更为浓丽。 这个人,周身都散发着凌厉又邪魅的死味,以为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其实比谁都残忍。人命在他眼中恍若只是平日里增添乐趣的玩具。 玩腻了就扔。 少年又是歪着头,那双眼睛墨曜如玉,轻勾红唇,天真一笑:“为什么呀?阿灵可是很喜欢你啊,跟阿灵做朋友又不亏。”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她说道。这些天下来,她已经不奢望自己能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了。与其每天提心吊胆,担心这个人第二天又给自己灌下什么奇奇怪怪的□□,折磨得自己生不如死,莫菁宁愿把话说开了,哪怕以后在他手中废了,残了,大不了自己爬着也要把优送回家,爬着也要去帝都城。 但如果是一死,莫菁想,也是好的。这世上连穿越这样的事都给她碰上,她想着指不定死了下到地府还能见到泓澈。 但见眼前少年绛若嗜血的艳唇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凝,而后恢复如常,纤细的眉眼带着慵懒的笑意眄起来。 “不做就不做。阿灵不会给不是朋友的人七日封喉的解药的哦。你又不是没试过没有解药的痛苦,五脏绞痛,双目欲裂,身体内部的腐烂先从喉开始,再到……” “也就是说我还有七天的时间,对吗?” 莫菁抱着瓦罐的手紧了紧,目光看向那个艳美的少年带了些祈求的意味。但莫菁不祈求这个人同情心发作,真的会大发慈悲放自己一马。 “你不是说,你喜欢玩游戏么?那我们玩一个游戏,我们打一个赌。赌竹青七天之内能不能熬得过去,每次毒发之时,能忍得住不向你拿解药。这几天,你只需要放任我的行动即可。” 少年眼神一凝,看了莫菁一眼,忽而又妖冶一笑,骨扇轻展,遮了半张容颜,一双眼媚如丝,月色下恍若燃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阿灵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骗阿灵。但是你说的那个游戏阿灵喜欢,阿灵答应你。” 莫菁终于暗松了口气,其实自己也只是兵行险着。料定以少年的心性对于自己的这个赌约会有那么七八成感兴趣。 第一天,第二天,她熬过去了。抱着装着优骨灰的瓦罐来到了沥水镇打听乌元巷的刘姓人家,主人叫刘建。 周边邻里告诉她,刘建一年前考了科举,上任当县官了,如今全家举迁了。 第四日的凌晨,天微亮,莫菁想着还要赶路,寻思着便要来到河边洗把脸。才掬起一捧水,喉腔却毫无预兆地涌出一股腥甜,看着掌中的水被染红,莫菁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浸在水中,看着随河水散开的血丝,那一刻,她却恍若个困兽般,拼命地洗掉唇边和口里的血迹,等到心终于不若擂鼓般,才终于停了下来,看着水中的倒影,却不知此刻自己是何心绪。 日正当午,她来到衙府,跟守卫兵说要见刘建,报了优的名字,守卫兵却听也不听,仗势欺人,作势要赶,莫菁哪肯愿? 就跪在衙府门口一动不动,守卫刚见状便想用武力解决,却见一面令牌横空飞来,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将想对莫菁动粗的人一一打翻在地后直接砸在了最后一人的脸上。 不远处华丽的马车前伫立着华衣少年,他一手拿着骨扇,一手抚摸着乖巧马儿的耳朵,半回首,微翘眼角绵延出浓丽的色彩,在日光照耀下愈发妖冶生媚。 “你们这些狗东西,是听不懂人话么?叫刘建出来见人,否则,取你们狗血喂阿灵的马儿信不信?” 那守卫兵一手捂着被打痛处,抬眼看不远处那少年的风姿,拿起令牌看了看后,与周遭几人面面相觑终于互相搀扶着进了衙府,片刻后,便有人出来请莫菁进去详谈。 莫听灵不以为然,纤细、如白玉般的长指继续抚摸马耳朵顺毛,这些东西一个个都狗眼看人,非要给点教训才懂相处之道,有时候还真不如马儿温顺,讨他喜欢。 莫听灵没有回头看莫菁,只懒懒道:“有人请你,还不快进去?告诉你,你只有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若阿灵没见到人,拆了这衙府也要把你揪出来,阿灵看上的人可没有死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莫菁愣了愣,这话明着是讲给她听,实则是要他们让自己进去见人后要毫发无伤地出来。他在......保护她。 日光下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背对着自己,此刻在自己心中没了咄咄逼人的艳毒,只是一个志学之年该有的灵气与乖巧。 莫菁进去前,回头笑了笑,说道:“谢谢。” 声音不咸不淡,但莫菁相信,以这少年的能耐是可以听见的。 莫听灵的确听见了,足足半刻后他才和马儿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切,阿灵才不要她谢谢呢。她以为她是谁呀真是的!这什么毒日头,这么晒!马儿,阿灵不跟你玩儿了,阿灵要回马车去!” 莫菁随带路的侍从进了衙府后院的大厅,正见厅中一官服男子正拿着莫听灵的令牌细细审视,这人正是刘建。 刘建抬眼见一身朴素的莫菁踏槛而过,心里暗暗打量:眼前这姑娘不过年方十三四的少女,行走间腿脚似有不便,怀里还抱着个不起眼的瓦罐。这样不起眼,如何能得王都御令? 心中虽如此暗忖,面上刘建已忙招呼下人上茶,并上前请眼前小姑娘上坐,不敢有一丝怠慢。 “姑娘请坐。方才下人无礼,莫要见怪。” 莫菁也不坐,只摇摇头,站一边。待下人上完茶,退了下去。又听刘建在一旁试探道:“虽不知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却不知这御令的主人何不一起入内详谈?” 莫菁微扯唇角,眉角翘起些微笑意,淡淡道:“刘大人放心,方才那位公子与我今日所来之事毫无关系。只是小女子一介贫民,犹如偷生蝼蚁,要见大人一面实在困难,那位少年公子才仗义相助于我,好能见上刘大人一见。否则,刘大人平时日理万机,只怕我等小辈是等到猴年马月都无法一睹大人日理万机,廉政为民的官姿。” 刘建闻言,忙拿起杯中香茗细品一口以掩面上尴尬之色。 终于见到了刘建。 莫菁知道这人一半原因是碍着莫听灵的令牌才见她的。但有些话,自己终究要替优问出口。 “刘公子,可还记得四年之前失踪的糟糠之妻?” 语毕,莫菁只细细打量眼前刘建的神情变化,这人华衣锦服,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抱在怀里的瓦罐似乎了然一半内情。 莫菁看着刘建闪躲的眼神,仿佛感觉自己悬起的心又慢慢地沉了下去,沉进了一眼望不到底的寒潭。抱着瓦罐的双手缓缓地收紧,不带一丝可以看到光亮的希望。 刘建眼神闪烁,坐下忙又拿起茶杯掩袖再喝一口茶,半晌才说道:“我知道姑娘来此之前想必已经对刘某多有打听了,刘某也不会为自己多番辩解。此生当我负了优,来世再还吧。” 他这样坦白,莫菁却不知要如何应对了,当她从他人口中得知刘建做了县官,不足一年再娶,复又生了一双龙凤胎时,莫菁就在想,如果优还在,她又会选择如何? 莫菁不是优,无从得知。 ※※※※※※※※※※※※※※※※※※※※ 祝各位小天使新年快乐! 第四十一章 便教生死作相思 “你不想知道优姐姐失踪的那些年头, 她遭遇过什么么?” “我......不想知道。”刘建低首, 声音却愈发轻如羽毛落地,教人听不出情绪。 “你不想知道?” 莫菁又笑了一下,恬淡的眉眼平静如水,可折射出来的目光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低首的刘建。 真是可笑。 “你可知道, 在优姐姐离开你的一千七百又六十四个日子里, 她没有一刻不想死去,可是,你还有她的湖儿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现在的她永远无法知道你过得如何了,正如同你永远也无法了解她有多爱你。你说得对,此生你负了她, 来世你也还不起。如今的我不代表优姐姐, 所以有一件事,你可以不答应, 但即使你不答应, 我也会去做, 也不过做得困难点, 于我而言, 并无区别。那就是带我还有姐姐去见上湖儿一面。” 刘建抬了头, 面有愧色。半晌沉默无言后,他才轻声道:“湖儿……他并不知优的存在。” 原来人心也是这样经不起时间推敲的,眼前这个人, 就是优姐姐爱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的人, 事至如今, 她不会再为优姐姐试探这人尚还有几分情义。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优姐姐不会想留在这里。 “告辞。” 莫菁转身欲离去。 “等等。”刘建忽而开口,他想了想,上前走至跟前,自锦袖中掏出一些碎银递至莫菁面前,艰涩道:“找个好些的地方,把她安葬了吧。” 莫菁微抬嗪首,一双杏子眼,眼眸幽幽,平静如水。 她终于摇摇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来找你本就不是要这些,你知道的。” “外头那位少年公子他.......对这事知道几分?” 闻言,莫菁已然笑出了声。 “你放心,他半分不知。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优姐姐之事影响自己的官途。从你说出方才那些话开始,你和优姐姐再无半分关系。” 说完,不等刘建做何反应,莫菁再无犹豫,抱着优的骨灰,踏出门槛,一瘸一拐地一步步走远。 出了大门,她便看到艳阳高照下那辆明晃晃色泽艳丽的奢华马车。马车四角依旧垂着雕花镂空木质镶玉八棱挂角宫灯,夜幕未至,灯火未燃,只灯下垂着的铜铃随微风灵动。 莫听灵撩起帷幕,看着莫菁低头一步一步走下石阶的背影,骨扇轻轻抵着额思忖,嘿,这丫头一定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莫听灵转了目光,悄声对马儿道,马儿马儿,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乌元巷的刘姓人家的门前曾种有美丽的槿花。 可这一切,都象是优的一个梦。槿花不再,乌元巷也不复刘姓人家。 莫菁偷偷地来到现今早已重建,气势恢宏的刘园。 刘园后院紧闭大门前的弄巷,旁有城河蜿蜒,城河两旁皆种柳树,细枝垂下,生意而曼丽。 莫菁在城河的石桥上已经站了许久了,看着那小童正独自蹲在青石板铺砌的弄巷边上,入迷地玩着抛石子。 末了,她才有勇气悄声靠近,小童似有感应,拿着手中的石子抬起头看向莫菁。 莫菁蹲下身对他笑了一下。 小童长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黑曜如玉。看到莫菁对他笑,小童也回以天真的笑意,脆生生地说道:“姐姐,我叫湖儿哦。” 莫菁眼中似有泪意,哽咽地说道:“我知道的,你叫湖儿。” “姐姐好厉害呀,你要陪湖儿玩吗?都没有人陪湖儿玩。” 此时,门内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见状忙将湖儿抱起,看了看正缓缓起身的莫菁,忙抱对怀中的小人儿边进院子边说道:“小祖宗,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你怎么什么人都给靠近啊,要让你娘知道,又该责怪你了。” “奶娘,姐姐刚要和我玩石子.......” 终于,小童天真稚嫩的嗓音掩在紧闭的大门之中。 莫菁独自站在此处,许久许久以后,也只淡弯着眉眼,双手捂着面容缓缓蹲下,轻轻呜咽。 对不起,优姐姐。 这天夜里,独自在野外生起了柴火取暖,莫菁在旁靠在马车的车轮子,瓦罐就在旁边放着,她轻声对坐在马车里的莫听灵说: “今天才是七日之期的第四天,可我为什么已经觉得如此漫长了。这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自由,可看我现在自由了,却一点也不会比在军营里受苦的日子好过。” 莫菁不知道莫听灵有没有在听,可如今她真的太需要找个人说说话了。 “你有坚持过的事么?以前,我一直想要留着一条命,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事还没完成。比如给我的阿娘讨一个公道;比如再见一见我的四哥,比如……但是越沿着这条路往前走,我却愈发地迷茫,我不知道这样做之后有什么用,我给阿娘讨了公道,也许我也要杀好多人,然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找哥哥,我有什么方法能见到他,如今我连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痛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哭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但如今,眼前有一件事并不像前两件事那样遥不可及的,我为什么不去做呢?可你看,我连这样简单的事也没法做好。其实,我干嘛跟你说这些呢?你这样的人,没有经历过做一个普通人的无奈,又怎么懂得地底泥的可悲?当连自己的命也由不得你的时候……” 莫菁缓缓地闭了闭眼,身子蜷缩在干草堆之中,疲惫感的袭来似乎让七日封喉带来的挫骨之痛不再那么尖锐地撞.击着她的身体,她舔了舔忍痛咬破的唇瓣,淡淡的,连血腥味也变得风平浪静,隔着被汗水湿透的衣衫,莫菁感觉到了离离青草的柔软与清新,渐渐地再也听不见耳边独属夏日美好的虫鸣声…… 火堆在这个静谧的夜空噼啪作响,少年忽然撩起了马车帷帐,悄声来到莫菁身边,与此时熟睡的莫菁并肩而坐,余光映在少年妖冶的面容之上,眉角处那浓若朱砂的血珠若泣。少年看看陷入沉睡的莫菁,又看看那燃烧得热烈的火堆。他坐在旁边,恍若失神般喃喃自语: “她跟阿灵说这些一定是故意的。阿灵才不要懂。莫瑾哥哥,这些不是你告诉阿灵的,阿灵才不要懂,他们把阿灵当作怪物,你却又要把阿灵当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什么仁义道德都要挂在嘴边,你要阿灵安分,阿灵偏偏不如你所愿……” 少年忽而弯着纤细的眉眼,绽放浓丽的风情,扬眸一笑,“谁叫你当初多管闲事要救阿灵。” 翌日,早生的晨曦带着清爽的露珠冉冉升起,莫菁抬眼看了看那拢在晨雾中的暖光,今日已经不像之前几日那般,疼如刀割,但莫菁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莫菁站起身来转眼却看到了也挨着车轮子睡着了的少年。旁边的火堆早已燃尽只剩灰烬,她看了看旁边的马车,发现马儿正在悠闲地轻立一蹄低头吃着杂草,又复转过目光看了看少年安静的睡颜。唇上朱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擦走了,似乎也淡了不少。这才是这个少年的真实容颜,纤眉入鬓,沉目长睫,微翘的唇线还带着少年那个年纪该有的稚嫩,澄净不带一丝铅华。 但谁能想到这副好皮囊下隐藏着怎样一个扭曲的灵魂?良善或是恶毒?或许这一刻,莫菁也分不清了。 不料下一刻,本该熟睡的少年却轻叹一声,伸了伸懒腰,张开眼看着莫菁,墨色长发随着动作落至胸前,阿灵看着愣愣的莫菁弯眼一笑:“阿灵都等了这么久了,看你一直盯着阿灵,还说你一定像那些说书人说的戏本子一般,按着才子佳人的情节,你该会给阿灵从马车拿件披风盖上,却原来你真的只是盯着阿灵。” “……” 莫菁无话可说,抱起身旁的瓦罐转身就走,这个人的脑回路跟自己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你要去哪里?人也见了,事情也解决了,难道你不该跟阿灵回帝都么?这回阿灵不管你愿不愿意跟,用强的也要把你带回去。否则,阿灵用来治你七日封喉的丹药岂不让你白吃?” 莫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他。 却发现莫听灵如玉的面容闪过一丝不自在,眼神四处看,忽而看天,忽而低头玩着自己的骨扇,如同一个被人看透心思后无措别扭的孩童。扇柄的透红衬着纤细白皙的长指更似削葱根。 “什.....什么呀,阿灵早在第二日给你解了七日封喉了。这几日又是剧痛又是呕血的不过是阿灵想要惩罚一下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姑娘而已。阿灵是当家四大公侯莫氏之主,当今太尉莫晔年最宠爱的幺子;又曾是当朝帝君的伴读。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跟阿灵做朋友,阿灵都不屑于他吗?哼,阿灵还大发善心让你见到了你想见的人,如果你还不知好歹,阿灵就真的不会放过你。杀了你,然后让你死无全尸,化为血水......喂!你到底有没有听阿灵讲话!” 第四十二章 寂寞开无主 莫听灵看着那远走的瘦小背影, 艳丽的小脸是有了怒意。一跺脚, 是将这血玉古扇一并摔落在地,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讨厌讨厌,这人当真如瑾哥哥一般惹人生厌,真是气死阿灵了。” 莫菁将优埋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她想, 没有人来打扰优, 远离世俗才是最好的。或许有朝一日,能有机缘,她会有机会带上优姐姐的湖儿在她坟前祭拜的。 最后的三个磕头,算是对优生前处处照顾自己的回报,也当是对过去的自己一个了结。莫菁明白, 自己能做的一切, 实在太少了。 她回过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玩马儿鬃毛的少年公子,恬淡的眉眼一弯, 眼里是有了笑意:“喂。” “干嘛?”少年头也不回, 不耐烦地娇嗔道。 “阿灵, 我姓莫, 名竹青。” 莫听灵闻言, 回首细细审视着她, 如画的纤细眉眼微微蹙起,象对莫菁此时的态度似懂非懂。 莫菁又笑,头一歪, 高束的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揶揄道:“昨晚我可是听见某人睡着了, 打呼噜还一边说梦话,喊着瑾哥哥,瑾哥哥的。这么念着人家,瑾哥哥是你的情人?” 话一出,便见莫听灵涨红了如玉的面容,浓黑的瞳仁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你你你.......不要信口开河,阿灵睡觉才不会打呼噜。你再说,再说......阿灵阿灵就杀了你。” …… 日月消长,飞红点翠,晏褚帝八年,已是莫菁到此的第九个年头,也是她随莫听灵回莫府后所经的第四个春夏轮回。 此间种种,多少变化,物是人非背后的苦涩只有自己知道。 她用着莫听素的身子,却再无莫听素的记忆。太尉府于从前的莫听素而言是个生长的家,即使不见得喜欢,但留恋多少总有几分。 然,从莫菁踏进这府上门槛开始,时光日复一日流逝,每每午夜梦回,身体里残留着从前属于那个真正的莫听素的记忆翻涌而出。常常一梦惊醒,便是如何也睡不着,散发披着外衣,独自坐在长桌上拿着剪子剪下灯花;再不就是看着窗外正高正盛的圆月一点点地,消隐在将明的天色之中,那时便是静静的,偶有同睡一房的侍女熟睡时咕哝着翻一翻身,再无其他声响,却独独没有一睁眼便回到现代的世界的可能。 或许她该留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终老,再也回不去了。 在真正的莫听素那些记忆中,有被冷落的不甘,被欺辱的愤懑,对生母与唯一亲兄的怜爱...... 千般万般地涌进心头,不知绞成何般情绪,如刺在心,不得拔离。 她是莫听素,也是莫菁,更是莫竹青。真真假假,昨是今非,如今,她也不清楚,活得象谁。 府中人人都道莫小公子莫听灵虽骄横霸道,但对莫竹青十分宠爱。自将她带回,日常所用皆配上等之物,贴身衣物,起居作息也都由着莫竹青一人打点。 起初,莫菁对照顾他人日常作息与料理并不十分熟稔,常常闹出笑话。要放别人,这矜贵异常的莫小公子早就变脸色了,可对莫菁只一笑,娇嫩欲滴的红唇只一抿,一双细弯长眉似飞入鬓间,艳丽异常,神情却如孩子气般埋怨道:“竹青,你可不要再让阿灵这般出丑啦。再将这腰带和一身衣服红绿配,阿灵可快没脸见人了。” 他人看在眼里,虽说莫家小公子这位新晋的贴身侍女身有残疾,行动多有不便,但莫小公子此番待遇,众人也只会对莫菁更为礼待。 然,在晏褚帝六年间,发生了一件事,让一切有所改变。 那日,莫府家宴,华灯初上,上上下下皆是热闹非凡,莫菁待在莫听灵身边,规规矩矩,端端正正,起菜侍酒,不敢有丝毫出错,席间莫氏宗亲上下推杯换盏,莫听灵作为幼子理当最后上前为家主敬酒。 莫菁跟在莫听灵身侧,颔首恭敬端着美酒上前给莫听灵奉酒,末了,却因低垂的眸色之中那一抹难掩的对莫晔年的厌恨教他所窥见,便引起莫晔年的不悦与顾忌。 不日,莫晔年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莫菁从莫听灵身边调走,并打发莫菁去做些洗衣砍柴的杂事。 不知内情的莫听灵知道此事后与莫晔年大吵一架便离开莫府,远走塞北。 莫听灵离府后,莫菁在这偌大的府邸之中算是彻底没了依傍。太尉府中的仆人倒没有对这位不知因何故惹家主不悦的小妮子多加为难。 莫菁搬到杂役房后,与共事的几位侍女倒是相处得甚是融洽,并无大风大浪。杂役房的差事虽是繁重,每日除却清洗全府上下的日常衣物外,还需打理厢房厅堂,挑水砍柴有时也要做,但这些于在军营吃过几年苦头的莫菁而言并不算什么,相反地,她适应得很好。 只是随着天气日渐转凉,入了冬,帝都一连多日的霜雨绵绵叫莫菁吃尽了苦头。 曾断过的左腿骨因早些年料理不得当,落下了风湿的病根,遇上雪雨这等恶劣天气便又犯病了,常常疼痛如尖锥磨入骨髓折磨得莫菁夜不能寐。痛不欲生之时且有日渐恶化的趋势,严重时,是连落床干活也不能了。 共事的侍女秋韵体谅这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小姑娘,常常多挑些活儿来干,尽量让莫菁躺床上做些针线活,或者拿捏些晾晒被褥衣物等较为轻松的杂活,偶尔问管事姑姑拿了些药酒过来帮莫菁揉腿骨时,也笑话她: “你啊,年纪轻轻也不知道到哪儿把自己搞得这浑身病痛的模样。平时待人接物呢又年少老成到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年纪小小地都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呢!” 此时的莫菁挨在靠枕上,只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到一边,对着茶桌子上那一豆摇曳的灯火,若有所思的样子教人看不出此刻情绪。 秋韵去找管事姑姑要来的药酒,莫菁用着总不太见效。不多日,同住的瑞清拿了一盒断续膏回来。断续膏是放置在一金丝楠木盒之中的。 这盒子正面雕着精细花纹,打开一看,内再镶通体晶莹碧绿的方形小玉盒,缎紫色的透明膏体正置玉盒内,细闻之下,似有沁人清香。 单是看这盒子便知价值不菲,莫说这断续膏了。 莫菁问及这膏药从何处得来。瑞清也只拉着莫菁的手微微一笑,让莫菁只管放心用,这药膏便不会是偷来,抢来的。 莫菁便不再细问,只心里悄悄料想会不会是远走塞北的莫听灵托人削给自己的?这偌大的府邸真要有一个人如此关心自己,且有这般能力弄来这价值不菲的膏药的,那这个人便是非莫听灵莫属了。 但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真的会关心千里之外的一个仆人是否正因犯着腿疾而生不如死? 虽不说自己实则不过是他一个玩物,若再进一步说,也不过自己捡来的一个仆人,如此上心? 还是说真如莫听灵所言,自己是他所想要交付真心的朋友。但呼风唤雨,丰衣足食的太尉之子选谁不好?又为何要选一个无权无势,尚且要在这乱世之中苟且偷生的蝼蚁? 莫菁想不明白也便不再去想,瑞清将这上好的膏药交于她手中,她也只管心安理得地用着。 夜里睡前在患处涂上薄薄一层确有缓解之效,让莫菁久违地不再让腿疾之苦缠绕,终于可以睡上香甜的一觉。 半年后,莫听灵从塞北回来,便时常到莫菁干活儿的杂房与她共进午膳。 起初,杂房共事的仆人们还有所不习惯,莫听灵一来,便事事不敢怠慢,日子久了,知道这位莫府小公子表面娇奢,却从不会白眼相待身份低一级的人。偶尔还象个孩子,带些自己爱吃的糖果蜜饯给杂房的几个下人甜嘴。几个下人受宠若惊,是以平日里莫听灵来了可以不受拘束地随莫菁与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饭,私下里也自然对莫菁更加礼待。 莫听灵在二人餐后散步时曾私下对莫菁道: “阿灵虽无法反抗爹爹,有时也不喜爹爹的行事作风。平日里,事无巨细,凡是能做决定的,阿灵都不听他的。此次他知阿灵,宠你,爱你,对阿灵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才遣走你。这必定是因要给阿灵一个下马威,好让阿灵驯服在他那狗屁不是的威严之下。阿灵此番远行塞北,是另有它事,事出突然,无暇顾及于你。府上有随和的好人,也自然有落井下石的小人。阿灵一走。你在这里又谁也不认识,阿灵也是不放心的。走前亦交代信得过之人,对你要多加照顾,这些日子过来,看你过得很好,跟那几个小女子也相处得很好,想必那人将我交代的事办得妥妥帖帖了。你不会再怪阿灵了吧?” 听到此番话,莫菁料想起莫听灵不在的这些日子,自己确实也隐隐感受到平日里时时受到照拂,从前曾有一丝犹疑,便是怕自己自作多情,如今莫听灵一番话娓娓道来尽消了莫菁的不确定,也消除了自己多日来的疑虑。心中一甜,眉眼间皆眄起笑意。 第四十三章 花开百日红 不管前情如何, 眼前这位少年何故选中自己, 多日来,他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好,自己都能感受,不可谓令莫菁不感动。更何况, 没有人比莫菁本人更清楚莫晔年是因何故将她遣走。 凭心而论, 她是恨毒了莫晔年。这个男人,生前负尽了晚琉光,不可不说,晚琉光的悲剧是这人一手造成的。所以,莫菁看到莫晔年时, 压抑不住心中的恨意。是自己暴露太早, 自己种的因,便要吞下这结的果, 莫菁不怪罪任何人。 加之从前, 自己曾因莫听灵是那无银与莫晔年之子而事事对他多有顾忌, 每每交心, 只至五分。但这少年虽心性顽劣, 不爱顾人道伦常, 一旦想付出真心,却是十分满满全交付于你。 想到此,莫菁心里骤然被歉疚之情所填满, 这是她在这个尚还陌生的时代里, 值得深交的朋友。 “我没有怪你。你对我很好。” 莫听灵一听, 妖冶的如画眉眼有了欣然,下一瞬,便又凝重起来,一向软语媚音的嗓音此刻竟生生有了委屈的意味。 “此次瑾哥哥统洲淮河治水有功,阿灵自塞北回来便即刻进宫找君璟延,他果真下旨将慕氏家主之长女慕少怜赐婚于瑾哥哥。” 莫菁听了,心下了然,这是他的路,多年前从莫瑾做了选择便决定了今日的结果,脸上却不动声色:“璟延是当今帝君晏褚帝的字,你在我面前说说无所谓,在外面可不能这般无法无天,否则,犯的可是这蔑视皇室之罪。” “阿灵不怕。反正他这样窝囊,什么事都要听他母后的,阿灵才不怕他。可阿灵伤心,他明明知道阿灵这般喜欢瑾哥哥。”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不如意的事情发生,即使是帝王亦是如此。” 更何况,晏褚帝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自登上帝位以来,手中怕是没有哪件事是经由他决断的。莫菁心中补充道。 莫听灵闻言,似心有所感,眸色黯然,垂眸失落低叹一句:“人生在世,这样无趣,什么都要顾忌,什么都有身不由己。要阿灵说,才不管这些,人生苦短,活着随心已是不易,又何苦事事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为难自己。璟延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帝都的城墙屹立不倒,两年之间闻朝堂之事,多少风云变幻。 莫瑾短短几年已从工部都水清吏司拔擢为工部左侍郎,分掌天下百工营作、山泽采捕、陶冶、屯种、榷税、河渠、织造、衡量之事。 至于莫晔年,虽身居朝中重职,这些年被莫瑾绊倒了不少他安固朝中的门生,让莫晔年十足头疼的同时更有人人皆知的,莫瑾七过家门不入;更在莫晔年寿辰之际,莫瑾大排筵席,于将军府中尊称镇和将军为义父,是彻底断了自己与莫氏一族的后路。 这些年,莫菁从坊间亦能闻莫瑾其事,知他行事作风中隐忍内敛消减,骨子里借刀杀人的本性逐渐显露。莫菁会常常怀念那时在虚南寺的莫瑾,心境澄明,常从所观棋局窥得佛偈真理,知礼慎言且隐忍,而不是象现在,过着处处充斥着鲜血的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一把利刃。 是日,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大地,却有凉风飒飒,是难得的好天气。 莫菁正弯着腰艰难地跨过杂物房的门槛,双手正拎着一个重重的木盆小心翼翼沿阶走下,盆内有装满已清洗过的衣物。来到搭起的衣架跟前,扶了扶腰,刚要将洗好的衣物晾起来时,便见几个平日里一起共事的小女子急忙忙跑过来,其中一人过来便将莫菁手中要晾开裙衫重新扔回木盆中。 “竹青,别洗了,有好东西看,今儿个我们开开眼界,快快。” 瑞清和秋韵已经四处张望,在高墙底下找石块踮脚。飞雪说着,还不待莫菁反应,便拉起莫菁的手跑到旁边高高的红墙根儿下。 “哎呀,这个太低了.....” “有没有高一点儿,高一点儿的,快快快......” “我记得杂房里有两把梯子,我去搬过来......” 虽然不知何事,莫菁在一边看着有些哭笑不得。 此时,秋韵回头喊道:“竹青,别发呆呀,快过来帮忙搬梯子。” 莫菁虽一头雾水,还是依言应着,小跑回去帮忙拿梯子,因是腿疾不方便,跑起来有些吃力,等和秋韵一起搬着梯子过来时,已是气喘吁吁。 飞雪过来拉了莫菁和秋韵的手,笑道:“你们俩把梯子搬来,功劳最大,你们先看。” 莫菁插着腰在一边顺气儿,摆摆手,示意自己先休息片刻。飞雪见状,又道:“那瑞清,你和秋韵先看。” “好咧。”秋韵应着便灵巧地爬上梯子,双手枕在高墙边,雀跃地挨着旁边的探墙而出的梨树枝桠,看墙外盛景。 当日朝后,只见百官从玄德门鱼贯而出,出了官道,沿护城河经太尉府到将军府。或乘撵或步行有序而来。引来沿路临居民众的观望。 此番盛景倒的确算是难得一见了。 莫菁一番追问,才知道,今日是慕氏之义女及笄大礼。原是一小妮子的及笄礼,按理说也不到百官去贺这么隆重,但当中另有一番因缘在此,便也不难理解。 坊间传闻,早些年莫瑾投于镇和将军门下,其妹一直随患病的生母于山中久居,后生母因病去世,其妹不知所终。莫瑾一直久寻未果,前不久才将莫听素寻回,后被镇和将军收作义女,此番种种,又是为百姓茶间作坊私下议论的趣闻。 这位已至二八之年的莫听素听闻继承了其生母晚琉光十分的容貌。当年晚琉光的盛名全落在莫听素身上。 莫听素刚入镇和将军门下时便被当今孝恭顺太后班晨召见。 班太后对莫瑾这位失而复得的亲妹妹十分喜爱。一则,莫听素性情乖巧,知礼且得体,又不失少女的天真灵动与烂漫,每每侍在班太后座下总能哄得太后开怀大笑,且这样明艳活力的女儿家让太后不免感怀起初未进宫的自己。私底下便更多了份长辈对晚辈的怜爱之意;二则缘自莫听素的生母晚琉光。 晚琉光红妆正盛之年,曾于帝家宴请百官家眷的百花宴上与当年还是淑贵妃的班晨太后有过一面之缘。 且说当年的晚琉光作为莫氏家主新晋的正夫人,理应于一年一度的百花盛宴上与其余三大家族正室夫人觐见当今帝后。 当然,此后晚琉光这正夫人之位左不过三个月,又被贬为侧室,之后便恶疾缠身,久住偏居,大起大落,成了帝都城的又一柄笑闻已是后话。 且说晚琉光随百官家眷入宫拜见当今帝后,百花宴当晚机缘巧合落座淑贵妃左右,席间宫人奉上数十种名贵药材酿制而成的药酒专供当时已有三月孕期的淑贵妃饮用。 晚琉光无意间一瞥那龙凤呈祥白玉杯中所盛晶莹紫褐液体微漾,因自幼学医习武,加之缜密,一眼便识出杯中之酒色气味不妥,但后宫之事,晚琉光无心掺和,只因自己也初为人母,知为人母对子女的爱惜,更甚后宫女子在波谲云诡的宫闱之中保全实属不易,心中实在不忍,便私下对淑贵妃稍作提醒,使龙胎得以保全。 如今已贵为孝恭顺太后的班晨一直承记着这份恩情,由母及子,对酷似晚琉光的莫听素更为偏爱几分。 当今孝恭顺太后亲封莫听素为明德郡主,取其明德灵淑之意。此后便也常召这位明德郡主进宫陪伴,皇恩盛宠之意日渐盈满。 有人说,孝恭顺太后班晨本出自瑛氏一族其中一支旁系,而镇和将军又是瑛氏门下一翼,当今帝君将镇和将军千金慕少怜赐婚莫瑾;孝恭顺太后又亲封莫听素为明德郡主,加之莫听素不逊色其母当年的惊人之姿,且德才兼备,将来待这位明德郡主到出嫁之龄是要晋选送入皇室的。 而明德郡主此番及笄礼,太后和晏褚帝亲选贺礼送至镇和将军府前足见这位郡主德荣宠。 如此一来,当朝丞相瑛玖也得意思意思,嘱咐其义子瑛酃聊作代表带上贺礼贺上一贺。四大家族之首这么带头一贺,其余三大家族为显名门望族风范的气度,也自然跟上这喜庆的步伐。 于是百官朝臣闻风观望,紧跟步伐的跟紧步伐,凑热闹的凑热闹,便有了这各路皇室贵胄,官家公子都带着贺礼赶去镇和将军府中一睹美人芳容的盛大场面。 百官下朝,本从玄德门官道出来,而之后再借太尉府侧院旁铺砌的那十尺宽巷道至将军府前门是为便捷之道,这才有了太尉府邸后院高墙之外这百官同行的盛况。 这其中不乏年轻有为的高官才俊,皇室子弟。地位高一阶的有下人带着贺礼乘撵而过;低一阶的则携贺礼步行而过,于是才有了今日让太尉府后院那些浣衣女们争先恐后从里墙偷偷探目光来一睹的一幕。 ※※※※※※※※※※※※※※※※※※※※ 来了来了。 第四十四章 惊鸿影下太匆匆 莫说这些青年才俊挑动了临路而居各家碧玉的春心, 引得豆蔻佳人含羞解, 倚门偷偷观望,单是这一路流水似的名贵贺礼就足够大开眼界的。 尤其是莫氏这一支。听闻所送贺礼简直是让人瞠目结舌: 价值连城的蓝玉、紫玉、青玉等七色夜明珠各百丸;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 苏绣月华锦衫、四喜如意云纹锦锻各一箱;南海珊瑚珠、玛瑙绿石坠、金丝八宝攒珠髻 、白玉压鬓簪 、赤金盘螭巊珞圈 、紫玉芙蓉耳铛 、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白玉鱼指环等饰物各十匣;碧色织暗花竹叶锦缎、品红妆蟒缂金丝提花纹锦、雨过天青色蝉翼纱、天水碧、醉仙颜等绫罗绸缎各百匹;更有碎花金湘镯、白羽莲花镯、三色彤手镯、涵毓玲珑镯以及紫羽扇、梦语蝶溪扇、亦纱扇;加之缠枝牡丹翠叶熏炉 、青花底琉璃花樽 、青鹤瓷九转顶炉 、攒金丝弹花软枕等名贵玩意儿,尽数由太尉府的领事一波波送去镇和将军府中。 莫菁不由得低首,私下微微敲鼻一笑, 思忖道:莫晔年这么大张旗鼓地往将军府送贺礼, 都不知道是要向如今“认敌作父,不认亲父”的莫瑾兄妹示威还是想彰显下他那宽广的胸襟气度并且告知外界自己丝毫不在乎少了这双儿女。 收回神,莫菁再看眼前这几个曼妙女子向外探视的急切身影,叽叽喳喳地互相交流着谁谁谁长相俊俏;哪个将相侯爷还未成婚或膝下子女尚未配婚。 她不由得感叹,八卦真是人类从古至今的天性。 瑞清注意到一旁兴致缺缺的莫菁, 忙拉莫菁过来, 要她陪自己踏梯挨墙上往外瞧瞧,凑凑这热闹, 莫菁推让不得, 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双手小心地攀着梯子两边一步步踏上前, 她腿骨不便, 可不能跌个狗吃屎。 却不料, 才登到梯子,目光越过高墙看那盛大场面,感叹之余, 未觉视觉随着送礼大队而去, 身子为了适应视野也便歪了歪, 因是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熙,随风扬起的发带恰巧被一旁的梨树那探墙而出梨花枝蔓挂了。 莫菁无法,只得偏了偏身子,歪着头去扯,却因不得法,猛一用力,不料将那梨花枝蔓“啪”地一声也给扯断了,发带借着力度被一拉,本是束起的长发便散了下来。 长发散开遮了眼睛,已然顾不得那发带了,双手只想拨开挡了视线的发,一旁的瑞清笑话她此刻的狼狈模样。 莫菁也不反驳,心里是哭笑不得,不知怎地,便想起了从前放假在家一个人看的《午夜凶铃》里,半夜从电视机爬出来的贞子,再想起刚才挂了发带乱发飞扬的模样,倒有那么几分韵味象那滑稽版的贞子,一时没忍住,也“噗嗤”一声笑开来。 此时,道上有权贵承步撵而过,垂下的纱帐随风曼妙而舞,四角垂下木质镶玉宫铃在一阵礼乐声中伶仃作响,空灵清脆。 莫菁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理会那飘落的发带随风弯弯绕绕而去,一时探头出来,手肘一时碰掉了墙上细碎石子,懊恼自己太过鲁莽,幸好并未引人注目。 她正将长发挽于耳后,弯起的笑眸还来不及收,也只转过目光的瞬间,似有一道清冷锐光投来,莫菁目光一跃,无意中便对上华撵纱幔内那一双细长凌厉的眉眼,目光如寒月。 这该是朝中哪位重臣权贵,修长的身姿慵慵地倚在华撵内攒金锻红龙凤呈祥绣样软腰枕旁,墨发如清泉泻漫至腰间,那装束非是官服,正是日常便装,内衬素色中衣,外着五色五采彰纹玄衣纁裳,间有攒金黼纹明黑锦缎革带束腰,佩以腰间的银印青绶三彩、各色丝线编织串结而成的杂佩,皆闲闲落于七章花纹明红敝膝。 那人此时冷白长指正轻架那一小座绞丝雕花红木烟杆在侧,烟杆末端衔一描攢金银朱丝三色傲雪红梅烟袋,结袋小红绳末端旁又个坠以小巧精致下苍玉玉玦两枚。 旁有凤凰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小熏炉燃绕艳香,薄烟笼罩且让那人面容神色不那么分明,只依稀见乘舆中人正侧着身子,低首,享一口烟,唇间轻碰凉绿翡翠玉嘴,薄唇似锋,一翕一动,是以雾白薄烟勾绕缠绵,朦胧间更显那似秀丽山峰延绵的唇线冷白如寒玉。 纱帐随朗日和风忽掩忽开,那人似有所审视,便微抬眼,回过目光,狭眸斜眯,虽似舒漫慵倦,内含了如玉的温润,再细看又似破碎尽显锋利边缘的瓷器,真似直直刺向莫菁而来,而入鬓飞眉之下,眼角微翘那细腻如玉,薄薄的眼皮处描着的那一小朵艳红梨花样儿,端的是冷香艳色。 便是这一抬眼,恰好正正迎上莫菁探究似的目光了。 莫菁吓得忙低下头,将身影掩在红墙之下。只露十指纤细指尖紧紧攀着墙沿,心里突突地跳,待心绪平复后再抬起目光偷偷望出去,那华撵早已过了她的视线,远远而去。 莫菁松了气,也顾不得那被梨树枝挂了的发带飘向了何处,忙收回心神从梯子下来。此刻,待觉自己被挑动的心弦稍定,便只静静倚站在红墙边,身边几个姑娘还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早已远离,注意力早已被此时涌动的万千思绪所拉去。 方才倚在华撵内的那人,她竟不自觉地有些惧怕。那凛如寒刃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曾被当娈童囚禁的泓澈。 泓澈……想到泓澈,她心中一痛,似烈火焚心,经年之后,即使刘岭天、戚武已死,她仍无法对泓澈的死释怀。 抬头再看这高墙之上的一方天空。偶有鸿雁划过长空,晚霞布满天际。八年了,不知花果山上的红荆花是否还年年盛开如初? 当年虚南寺暗杀一事,如今看来,实在留下太多疑问,若报复晚琉光只是无银私下所为,莫烨年当年屠杀虚南寺所谓何事?泓澈落于莫氏人的手中,被囚禁运至贝城,沦为连俘虏都不如的娈童。莫晔年、无银、王安从中又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始作俑者是莫晔年还是其身后另有他人指使?又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要对泓澈报复至此?而如今,自己真真切切地在太尉府之中,莫瑾又是从哪里又找来了位“莫听素”? 夜已深深,同床的几个侍女早已熟睡,只莫菁散着长发,坐在寝房一隅,借着窗外月光摩挲着掌心处自己无数次拿出来端详的玉锁。 这玉锁早已一分为二,只扣着金丝缠绕的红线将左右裂开的部分相连。 若此乃皇家御用之物,却又是泓澈自小贴身佩戴。泓澈,他的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谜题?而当初他又说自己是被人自狼堆捡回,实则,那时的他对自己有没有说实话?又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小竹青可是睡下了?” 一阵敲门声将莫菁的思绪拉回,是莫听灵的贴身小厮莫长安。今日他应当随莫听灵去镇和将军饮宴的,此时三更已过,也不知深夜而来所为何事。 莫菁忙收起玉锁,边小声应着,匆匆忙忙披了件外衣,拿起旁边的油灯便去开门。 刚开门,便见莫长安神色急切,往房间内瞟了一眼,见同屋的侍女还在熟睡,忙压低嗓音,附在莫菁耳边说道:“今日小公子在镇和将军府的及笄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吵着嚷着要四公……要左侍郎大人相送回府,这会儿也不知是耍酒疯还是怎样,人都被抗回寝房躺着了,正撒泼,愣是扯着左侍郎大人的衣袖不肯让他走,好几个人过去都拉不开,还哭着闹着问左侍郎何故要娶慕氏长小姐为妻。” 长安说着,摸了摸额头的汗,又复说道:“眼见着左侍郎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就咱莫氏与那左侍郎莫瑾大人的破事儿,平日里左侍郎就与家主互不待见,简直老死不相往来到底了,我生怕事情闹大了,会让家主知道,不敢多差人过来帮忙,要真有些什么,到时候真是整个帝都城都要笑话我们小公子了。平日里,小公子最是听你的话,要不你随我去劝劝?” 莫菁听着叹了口气,回房放下油灯,将外衣套好,理了理发便随长安往莫听灵的寝居云枫轩走去。 刚踏入庭院的外门便已听到那位莫小公子阿灵撒泼的声音了,间杂着几位仆人相劝的声音,方才长安的担忧并非多余,若让那位严于律己的莫大家主看到了,只怕真要把阿灵的皮都扒下几层来。 莫菁刚随长安踏过寝房门槛,挽起珠帘朝内室走去,脚步还没站定,便闻得“嘶啦”一声,莫瑾身着玄衣锦袍,此刻上描攒金丝祥云纹样的左袖被直直拉了大大个缺口,连带内里素白中衣那上好绸缎布料也撕了开。 饶是莫瑾平日里再丰姿清华,□□超然,可毕竟不过年至二十三四,大约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般无赖。 ※※※※※※※※※※※※※※※※※※※※ 我大美人又出场了,我大美人…摩拳擦掌 第四十五章 最喜公子无赖 此刻俊美面容上隐忍稍逝, 平日里, 本就冰冷寡淡的一个人,此时薄唇似锋,色淡如水,难看的脸色更是衬着如玉的脸略显惨白。 几个围着阿灵的下人面面相觑, 看看安静下来的自家小公子, 再看看曾经的四公子,如今的左侍郎大人那山雨欲来,神鬼避让的眼神,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偏生这矜贵娇奢的小公子还不知死活,“嘿”地笑了下, 眼角泛着薄红, 眸色滢滢,似泛着水光, 来一句: “哎呀, 瑾哥哥你断袖了。” 只那娇软且天真的嗓音竟似无意般敢撕破空气中似涌动着死一般的静默。 那始作俑者正坐在床沿火上加油, 且无辜地望着此时已由薄怒转至大怒的莫瑾, 手里还抓着从莫瑾左袖撕下的碎布, 仰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借着榻旁的烛光摇动,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不知是否因醉酒而衬着那瓣鲜艳欲滴的唇色,竟生了楚楚可怜的委屈来。 未几, 很不合时宜地, 打了个儿响亮的酒嗝, 便两眼一闭,倒在床褥之上,沉沉睡去。 这下可好,这小祖宗可算是闯了祸就自顾自睡去,留一烂摊子丢给下面的人收拾。 莫菁轻叹一口气,上前为莫听灵褪下靴子,掖好被子后回身朝莫瑾福了福身子,颔首道:“我家小公子今日因醉酒而有些任性了,望左侍郎大人看在小公子平日里待人皆是一片赤诚心的份上,多加担待。” 莫瑾闻言,未理及莫菁,凛若寒潭的目光望向此刻正于榻间熟睡的人儿,冷切切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方踏出门槛,便有随行的仆人为莫瑾系上玄色御风带帽莲蓬衣。 不一会儿,莫瑾回身时目光已恢复平日的清贵冷淡,望了望旁边书案摆放的砚台、毛笔,又复将目光投向榻间人,忽又撩袍复回室内,门口掌灯的随从也只敢提着灯,静待一旁。 莫瑾来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后行至榻前,弯腰一手拿笔,一手伸出冷白长指轻柔地拂开榻间人贴在脸颊上的几缕长发。 室内几人尚不知何故,皆颔首而待不敢语。 莫菁从头到尾只敢恭敬地垂袖立在榻边,颔首低头盯着地面铺砌的地砖,末了,再偷偷抬眸望去,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如今的莫瑾目光投向此刻不象平时里这般张牙舞爪,正安静熟睡的莫听灵时,竟如此专注,连眉梢也是柔的。 末了,莫瑾将毛笔重置书案之上,由着随从提灯照明而去。 莫菁望着莫瑾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夜色之中。回头再看莫听灵,竟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莫小公子那姣好的脸上郝然可见方才莫瑾写上的四个大字,左右各二,龙飞凤舞:竖子,怒吾。 此刻,尚不知发生何事的莫小公子,还似个孩童般吧唧着嘴,伸手挠挠左脸方干透的墨字,转了个身搂着旁边的绸被伴着浑身的酒气沉沉睡去。 翌日,日当高空,阳光普照,闻得云枫轩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莫听灵是要拆了天了。 莫菁一壁听着身边似炸毛小猫的莫听灵在耳边怒气冲天的轰炸,一壁跟在莫听灵身后将这小公子因发泄怒气乱扔的东西一一收拾。 半晌,只着单衣的莫听灵裹着绸被坐在了矮金裹脚杌子上,只露着个小脑袋,柔顺如墨的青丝没了发巾的约束只随意披在肩上,一手捧着个铜镜左看右看,仔细端详镜中愁云笼罩的花猫小脸,没看一会儿又怒火中烧扔了铜镜,吼道:“都不许捡!谁敢捡就扒了谁的皮!!” 一众随从立在身旁,噤若寒蝉,不敢妄动,长安低头垂手偷偷向莫菁使眼色。 莫菁轻叹一口气,弯腰欲将铜镜捡起来,怎料莫听灵一看,恨人拂了自己意,本就怒火中烧,此刻更是红了眼,想也不想一脚便朝莫菁踹过去。 莫听灵本就会武功,此刻怒极力气更是重了三四分,一脚过来,恰恰踹在莫菁的腰间,直踹得莫菁往旁边的茶案上撞,剧痛袭来,莫菁也顾不得什么铜镜,挨在已变废木的茶案旁皱着眉揉腰。旁边的侍从见状皆怕被殃及,不敢动,一旁的长安也急出了汗。 莫听灵听到一声惨呼,灵台稍清,脸色煞白,忙过来扶,也顾不得本裹在身上的绸被落了地。 昨夜莫瑾离开后,莫菁从旁伺候着,帮莫听灵宽衣,拆了头巾,用热水为他敷了脸,让他好睡些,如今一张素净如玉的脸顶着几个洗不去的墨字,天生显柔的下垂眼少了些妖冶的点饰,更加楚楚可怜。 莫菁吃疼,勉强摆出个笑脸:“你呀,明明是你踹得我,摆出这副表情倒好似我欺负了你。” 话一出,眼前这娇奢的小公子泫然欲泣,端着娇若黄莺的嗓音辨道:“下次阿灵生气,竹青你可别再靠近阿灵了。阿灵……阿灵方才不是故意的,阿灵一时怒火烧心掩眼才这般待你。长安,快去找些上好的膏药来。” “是!”长安应着,行了个礼忙转身跑出去拿药。 莫菁被莫听灵扶着坐在椅上,末了,莫听灵又拿了个软枕枕在莫菁腰后,嘱咐身边的侍从:“你们都赶紧收拾下,还有,铜镜拿开,这几天阿灵不要看到镜子!” 莫菁低笑,侧首看此时莫听灵的神情:“可不气了?” 莫听灵眼眸垂下,幽幽道:“生气,可阿灵气的是瑾哥哥,他平日里怎么小看阿灵,将阿灵的一腔爱意踩在地上,不以为然也就罢了,可他何故要这般羞辱于阿灵?这墨是徽州送来的上好御用贡品,他将字题在阿灵脸上,没个十天半月都是洗不去的,你说阿灵这期间拿什么脸去见人,进宫被那些人看了,指不定背地里怎么笑话阿灵;阿灵也伤心,因为阿灵踹伤了你。你……唉……你当时怎么不躲开呢?” 莫菁笑道:“我怎么躲?你二话不说一脚就踹来呀我的莫小公子。不过这一脚若能让你的怒气消减些也就不白挨。闹够了可就别再意气了,说到底,昨日是你贪杯醉了酒缠着人家要送你回来,末了,你自己在这撒酒气还把人儿袖子都给扯断了,也就莫怪人家生气了。如今的你可不是昨夜的你,可借酒行事,昨夜也就罢了,今日再这般耍脾气胡闹,要真让家主知道这事儿,莫说你,你底下这一帮奴才都要跟着遭殃的。你既心疼我,也自当要心疼跟在你身边为你办事的奴才呀。” 莫听灵皱着眉,一旁听着似懂非懂,末了,便答道:“听着是这个理,可自小便没人告诉阿灵这些……” 说着,他复一笑,“可见阿灵要与你交心是个正确的决定。曾经阿灵见你实在有趣,便在收个斟茶侍女还是交心朋友当中左右为难,可如今,阿灵是真心喜欢你的。不过,你刚才所说之话固然在理,可怎么句句都在偏帮瑾哥哥?” 莫菁笑道:“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莫听灵脸色一沉道:“这话可不对,以后竹青你可只能不帮理,也不帮亲,只偏帮阿灵。” 莫菁只笑不语,心里笑话这贵族公子哥的孩子话。 莫听灵此刻脸色有又显担忧,一副懊恼做错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摸摸莫菁方才的伤处。 “还疼吗?” 莫菁笑着微摇头。 此时,长安已然拿着药急匆匆地跑进来,向莫听灵行了礼后便低头将药双手递上。 莫听灵接过,回首道:“竹青你赶紧涂上,阿灵方才下脚可有些重,莫要留下后患了。今日你可否别回杂役房?留下陪陪阿灵,陪阿灵下棋,陪阿灵说话。若阿爹怪罪下来,尽管有阿灵担着,阿灵保证,不连累任何人。”说着,莫听灵回过头指指静待一旁的长安,“包括他们。” 莫菁闻言,知他是真怕方才那脚伤了自己哪里,才这般安排,让自己待在他处,好好安养一天,他这般关心自己,心中一暖,最后一丝怒气也消减了,忙答道:“好。” 一连几日,莫听灵都躲在寝居未出半步,一日日光景左不过在自揽铜镜,唉声叹气之中度过。 这日晌午,日光正盛,莫菁手里抱着一束长青之蕊,方收起遮阳的伞转身提着裙子,拂槛而过,将收起的伞放至角落,一壁将长青之蕊插于花瓶之中,一壁闻得揽着铜镜着单衣坐床榻之上的莫听灵第无数次唉声叹气,便悄悄回头,不动声色地敛起眉眼用探询的目光向一旁恭敬静立的长安望去。 长安看一眼床榻之上一副心思都在琢磨铜镜中自己容颜的莫小公子,抬起眼看向莫菁,小心翼翼地作了个手势,又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脸后暗里朝莫菁摆摆手,无声道:莫,惹。 莫菁明了,回身将手中最后一束长青之蕊插入瓶中后回头,来到莫听灵身旁笑道:“可别看了,再看这题在脸上的字可不会消失。” ※※※※※※※※※※※※※※※※※※※※ 双更奉上,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以后在有时间的情况下会多更双更的。么么哒 第四十六章 公子世无双 莫听灵闻言垂头丧气地将铜镜丢在一角, 负气道:“莫非我真要长待寝居直到脸上这墨字消失?真要如此可要闷死阿灵了。” 莫菁笑道:“若要这脸上的字消失可不是没有办法!” 闻言, 莫听灵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急切道:“有何良法,快说快说。” 莫菁故作神秘一笑,开始忽悠:“我这法子可帮你立刻洗掉脸上这墨迹, 不过, 法子是好法子,也总得要有好条件才能换得。” 莫听灵一听,微愣,可不乐意了,急急道:“你要何条件呀?什么名贵玩意儿阿灵都可给你弄来, 只一个, 你若要阿灵放你走,阿灵可是不乐意的。” 莫菁心中忍俊不禁, 暗道一句傻瓜。 “放心, 我不走。我只想求独自出这太尉府透透气, 如何?” “这还不简单, 阿灵陪你。” “可不要你陪, 你陪便不是独自了。且这偌大个府邸去哪里都有旁人跟着, 我是犯人么?我只想自由些,在不跟府中清规抵触的情况下。” 莫听灵狐疑地打量着莫菁,莫菁也不恼, 大大方方, 由着他扫视。 “可你在帝都城无亲无故, 你一个人出去作甚?” “玩儿呀。玩可不需要顾及这么多的。且前几日秋韵的母亲旧疾又犯,这几日抽不出时间回家探望,虽说有秋韵的哥嫂照看着,但自到杂事房以来,秋韵与我情同姐妹,我也可趁此机会带些补药过去看望看望,免了秋韵的担忧之余也好替她尽尽孝道。” 莫听灵闻言也不再作多想:“阿灵信你,所以阿灵答应你的条件。你放心,阿灵绝不派人跟着你。” 莫菁展颜一笑:“好!君子一言。我现在就可帮你弄走脸上的墨字。” 翌日,微风和熙,护城河两岸杨柳曼曼,青枝招摇,莫菁走在帝都城的街道上看着处处热闹的景象,心情也顿觉好了不少,脚步也自然轻快不少。 不知不觉,莫菁走至镇和将军府前,凑在不远处观望,刚巧见一官轿停在院前,有仆人揽幕,便见莫瑾身系金丝缠边墨色连帽披风躬腰而出,身子挺拔,如玉容颜却冷清似雪。 莫菁看着贵族公子的身影步入偌大的将军府中逐渐模糊,再不可得,她轻叹一口气,回身原路折返而去,心念道,终归是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今日,虽不知莫瑾的所想所为,但当中定然有他之谋算,自己便是不应如此贸然出现,扰了他的计划。 晌午时分,莫菁沿着秋韵告诉自己的地址沿路寻找,想着将秋韵所托的进补汤药送去她母居处,找了好半天的路才在那长街窄巷深处找到秋韵之母如今所在的居所。 此时这日头正毒,莫菁站在石阶之上轻扣禁闭的木门。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得门内徐徐渐近的脚步声。莫菁手里拿着几捆汤药包端正地站在门前,颔首静待。 怎料,门一开,莫菁启唇话还没说出口,身前面容尚带沉疴之色的老妇人便两眼一闭,直直倒在她怀里。 莫菁始料不及,被妇人直直压过来,也顾不得手中的汤药包落了地了,只管扶着倒在怀里的妇人,勉强地半倚在门边,心里又急又哭笑不得,这就弄出人命了? 她回去可怎么跟秋韵交代? 莫菁挨在门边左看右看,大声呼叫求助,终于引来了邻里帮忙。 这个邻里应该是个正准备科举考试,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不过就是不太用功便对了,因是当时秋韵之母直直向莫菁压来,莫菁大声呼喊求助之时,这人正躲在屋旁那一树已有些年头的大榕之上正睡着懒觉。 横生的枝蔓给他遮了毒日头,一本书盖在面容之上,听了莫菁的呼声,自那横生的翠绿枝蔓中探了头,书不措防地落在了地面,沾了尘泥也不在意。许是刚被人扰了清梦的缘故,一双眼睛似丹凤,点了漆般明皎皎,眼角处泛着薄红。修长的颈项一片玉白,见一红绳衔了缥色翠玉短笛系在颈间。 莫菁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道:“实在对不住,这毒日头晒得家里患病的老阿姨晕了过去,奴家行动有所不便,能帮下忙给搬到屋里吗?”莫菁略微斟酌了下,“额,这位……这位壮士。” 邻里闻言,略沉吟:“这位姑娘………怕是对壮士这个称呼有什么误解。” 莫菁摸了摸鼻子,心虚改称谓:“额,这位公子爷。” 对着这位面容昳丽,芝兰玉树般的邻里,确实不太适合“壮士”二字。 话毕,便见邻里飞身跃下地面,衣袂翩翩,身姿绰约,自是一个谪仙人。 莫菁看在眼里,已在一旁赞叹,心中拍手暗道叫好:“好功夫,这位壮……公子爷。” “……” 邻里闻言,脚步微顿,已过来从莫菁怀里接过老妇人,揽腰抱过。末了,转身道:“鄙人复姓公良,谓之无我。”,一语毕,已然转身踏过门槛,朝里屋而去。 莫菁在身后看着那挺拔的身姿缓缓入室,一壁拾起落地的汤药包,一壁喊道:“是的,无我公子。十分感谢,无我公子。” 末了,回头看看一旁孤零零躺地面的书,想了想,便过去顺手捡了起来。 只见这书线装蓝面,封面正题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梦春娇。 莫菁心里正疑惑,一时好奇心驱使,再翻一页,见上有男女交叠而坐,衣衫褪去,正如那交颈鸳鸯,旁有小字正题着: 一片玉白颤酥香,两座小山朱色点,翠钗横陈玉体娇,金莲轻笼深处摇…… 莫菁若无其事地把书合上,神色如常。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旁人儿有光天化日看艳本子的雅趣倒也没什么。 进了内堂,便见自称公良无我的邻里已将老妇人轻放于床榻之上,并掖起被子体贴地覆在老妇人身上。 一动一作间,可见那十指修长冷白,节节分明。颈间通体剔透缥色短笛半垂空中,唇似枫,鼻梁高挺,自有一番清雅温淡的气质在。 莫菁想象了下这邻里躲在榕树上看艳本子的情景,嗯,果然怎么想怎么怪异。 末了,莫菁立于跟前福了福身子,道了谢。 公良无我倒落落大方,双手作揖,颔首回了礼便转身踏出了门槛。 莫菁摸了摸鼻子,忽而想起放在袖中的话本子,忙追了出去,到了门口正瞧着这邻里还正好心地帮莫菁随手关门。 莫菁挨在内堂门边展颜一笑,喊道:“无我公子,且慢。你有东西落在奴家这儿了。” 语毕,莫菁便走到这位好心的邻里跟前,边从袖中掏出话本子来,末了,双手奉上,颔首静立。 “无妨,这书我屋里还有三四本。丢了也没关系。” 莫菁:“……” 公良无我此时又复抬眼看了下莫菁,眸色不冷不淡,忽然道:“你翻开看过这书了?” 莫菁顿了顿,觉得还是如实作答好。 “是的。只是奴家出于一时好奇就……翻了翻。无意冒犯,望公子见谅。” “无妨。”忽而,公良无我又问:“你觉得这书写得怎么样?” “这个……” 莫菁低首沉吟,眨了眨杏子眼,黑溜溜的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开始垂眸胡说八道: “此类书籍奴家涉猎甚少,不过看开头书中所提‘一片玉白颤酥香,两座小山朱色点,翠钗横陈玉体娇,金莲轻笼深处摇。’一诗,私以为当中‘座’字改‘屏’字是否更为贴切。” 一语毕,莫菁微抬眸瞥了一眼跟前男子后迅速垂首以待,心中却暗暗自恼,自己刚才所言是否欠妥,彦稽朝虽民风开放,但还没到能光天化日里与异□□流艳本子的遣词造句问题的地步。 怎料,这边莫菁正胡思乱想之际,已闻得跟前的邻里略有所思道:“这层我倒没想到。我只道说将开文诗中的‘笼’改为‘挑’,所谓‘一片玉白颤酥香,两屏小山朱色点,翠钗横陈玉体娇,金莲轻挑深处摇。’意境更妙。所以说,这话本子销量比我闲余之时所作的话本还差不是无道理可言的。” 说着,眼前这位清冷如玉的公子又从宽广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本《烟萝结》来递到莫菁面前。 “这本是我所作,读起来必定比先前那本更为酣畅淋漓。跟姑娘有缘,我也一并都送给你了。” 莫菁:“……” 末了,这位儒雅谪仙人还礼貌地回头帮莫菁把外门一关,方大步而去。 留下莫菁一人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俩淫艳小本本,敢情自己遇到的不是个寒窗苦读考科举的读书人,倒是以写闺中乐事营生的小说家?也太对不起他那一身器宇轩昂的气质了吧。 这般想着,只能赶紧将两话本子塞进袖中,先回里屋看看秋韵之母的情况方要紧。 所幸,秋韵之母的情况并未如莫菁之前想得这般糟糕。 这位老夫人不过因连日缠绵病榻,精神不得济,一下子起榻行动,心气上不来才晕了过去,而此时秋韵家中长兄与长嫂又外出耕作,不到夕阳落山怕是还不能回来了。 莫菁先前托了附近那邻里过来帮忙将老夫人移回床榻之上,无法,又请了附近的大夫过来照看,给切了脉,开了几付药方让莫菁去市集里的药坊抓药。 ※※※※※※※※※※※※※※※※※※※※ 写艳本本的无我也出场啦。 第四十七章 小窗斜日青砖瓦(上) 这个朝代对药材管制甚严, 任何所需药材汤药都得城中大夫所开药方才能抓取, 即使是补身子的汤药也得拜托个大夫开具方子才能抓取。 莫菁苦于自己在这个朝代是名三无的赤脚医生,给人切脉看病事小,再写个药方出来去药馆子只怕真让人当怪物看待了。医法有术派,医理却是相通的, 从前在军营里倒还好糊弄, 戚武二人只当她用药有奇效,且药方药理他们并不懂多少,只管用着并不多问。莫菁的医术思想大胆且新颖与这朝代的大夫用药用法都大相径庭,她从前还因这事扯了个小风波。 正是前段日子莫菁便是因患风湿,腿骨疼得实在难厉害, 于是私下拟了个药方, 口述给同住的侍女,托其去抓些镇痛的汤药回来, 不料药没抓回来, 却连累那侍女被相关管制药材的官员莫名查户口……幸而那侍女本是个在太尉府本分做事的, 人也聪明伶俐, 只说药方是旁人给的治个风湿骨痛的偏方, 且宗人府又有相关户籍在录, 也幸而未被多加为难便放了。 莫菁本就是个身份敏感的,莫说别人,要真因这事儿被抓去了查户口怕是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来自何处。事后, 她也只说从前看过些医书胡乱学来拟的药方, 并无师承现下医术学派便也糊弄过去, 现下也自然更加谨慎,哪还敢随随便便给人治病抓药? 当然,此为前言,不提倒罢。 因是秋韵的哥嫂日常在外耕作,还未回来,莫菁是再也放心不下留这么个昏睡不醒的年迈妇人独自躺在家中了,无法,只能厚着脸皮再去隔壁敲门。 来到邻里门前,正欲敲门,结果才轻轻一推,莫菁手还没用几分力,门便“吱呀”地开了。 莫菁眨眨眼,提着裙子进了门后顺手将门掩上。才到里屋门槛处停了下来。 虽是外门没锁,但莫菁思索了下,未得主人允许,便还是站在里屋外较为礼貌些,随手敲了敲一旁大开的门面,弯着杏子眸笑道:“公子爷,好人做到底。可否帮忙过来照看下家中老阿姨。刚大夫过来提了药方,奴家正急着到市集里抓药去,又实在不放心家中老阿姨。” 屋内摆设并不多,堪堪一张书案后方立着书架,旁有几幅字画,再无其他。彼时,那邻里正坐在内间书案之前,托着腮,一双眸幽若秋水淡淡向着莫菁,手中正转着毛笔,说道:“知道你会来。瞧你面生得紧,不过那屋头的老夫人是你什么人?你该是替你朋友前来探望病中亲戚的?” 莫菁闻言,心中微讶,忙问道:“公子爷何出此言?” “一则,若你与那老妇人关系甚密,可刚那老妇人倒在你怀里,你虽急切,却无担忧之色;若说你这人冷心冷情,性格使然,后面你又对那老妇人照顾甚微,事事周到,想来想去,老夫人与你大概萍水相逢也说不上,但她之亲人倒与你关系甚重,所以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莫菁一笑,说:“公子爷,见微知著,奴家佩服。奴家今日的确是代友探母。” 邻里看着她,依旧神色淡淡的,只一双丹凤眸幽幽,教人看不出情绪: “你既去市集,顺便给我带两坛梨花白回来,只要迭仙楼的。跟那掌柜的说,是给桐西安十二甫巷的公良氏的,他自当拿酒给记账上,省得不要你来付账的。” 莫菁点点头,面上含笑应声好,心里嘀咕一句,不止是个不太勤奋的读书人,还是个酒鬼,这一身儒雅之气,相貌堂堂的,还真切切地应了人不可貌相这老话。 只是,有人能过去照看着那老阿姨,心中倒也踏实。 莫菁自市集回来,拎着两坛梨花白和到药馆子捡回来的药包放到内堂旧色的四脚木桌上,心中挂念着,便匆匆来到老阿姨的房中,在外悄悄撩起布帘往里一瞧,却见那邻里正坐在榻旁,拿着拂尘轻手轻脚地替此刻熟睡的老阿姨扫开扰人清梦的飞虫子。 莫菁一壁转身走出内堂拿了汤药包到灶房,一壁在心中叹道,本以为这人冷面冷心的模样,倒是个懂得孝敬垂髫老人的好人。 外间日头正盛,莫菁寻思着日色转晚,折腾了这么会儿,先前没吃东西果腹倒不觉得如何,如今倒饿得肚儿咕咕直叫。 于是这厢熬起了汤药,那厢就在灶房里用现成的材料做了些农家小菜。心说,待秋韵的哥嫂回来说明下情况该不会怪罪自己的。而且那老阿姨中午一直昏睡至今倒也什么东西也没进腹,且之前该是秋韵的长嫂为老阿姨熬的稀粥,煨在锅里,因也没人照看着,柴炭也熄了,这会子莫菁正打算一并煨热端上去给老阿姨。 一番功夫下来,倒也不耗费时辰。莫菁近几年凡事自给自足,自力更生,这些事情做习惯了,倒也熟稔。只是这汤药需看火候,需要多分神注意些。 末了,将两副碗筷,几碟小菜摆在四脚方木桌上,端了汤药和热粥进房,此时老阿姨也恰恰醒了,莫菁忙将东西往旁空隙的地儿一放,一壁过来就着邻里的帮手将老阿姨扶了起来后,一壁将自己今日的来意一一道明。 莫菁将热粥和汤药一一喂予了老阿姨,伺候着她在床边说了会儿话,中途老阿姨问及秋韵在太尉府的日常工作与起居,莫菁都一一做了回答,并按照秋韵的传话,让老阿姨平日戒忧戒惧,只安心养病,得了空,秋韵总该抽出时间来看她。 见着老阿姨的脸色较之先前转好,心里也安了下来,莫菁陪着她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家常,便见她面有困乏之色,便又伺候着她睡下。 莫菁给老阿姨掖好被子,拿起身旁空空如也的餐具,回身朝着身旁由始至终,皆拿着拂尘静待一旁,不做打扰的邻里福了福身子,既为他的帮助也为他方才只礼貌地静待一旁的风度表达谢意: “今日多谢公子爷了,两坛梨花白奴家已为公子爷打回,只是有酒无菜实在伤胃,瞧着现今天色稍晚,想必晌午时公子爷也未曾进食,若不嫌弃,便与奴家共食这一餐?” 只见眼前这位邻里长身玉立,将拂尘放回一旁简陋的妆奁台上,作揖回礼:“多谢。” ※※※※※※※※※※※※※※※※※※※※ 来了来了,昨天被家里的小猫咪咬了路由器的线,搞得断网了两天,今天终于重新买了个源头,可以更啦更啦,可喜可贺嘻嘻,小天使们久等啦。双更奉上,么么哒。 第四十八章 小窗斜日青砖瓦(中) 于是, 用那上好的梨花白佐以几碟小菜, 两碗米粥倒别有一番风味。席间,莫菁大方地和邻里碰杯,举起瓦碗装的清酒一饮而尽,虽入口甘香却也实在辛辣, 末了, 只蹙着秀眉微微咂舌。 一旁神姿清冷的邻里公子爷瞧着,只微微一笑。长指拾着碗沿,端起清酒一碗倾绝,神色未改,只一双眼睛水光幽幽似点漆。 莫菁看在眼里, 现今仔细打量这位邻里公子爷的衣着、举止谈吐, 倒不像个清苦的读书人。别的不说,倒是这使筷夹菜的手, 手指皙白且修长若竹, 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 此时莫菁默默地在自我脑补当中:落魄贵公子?末代公侯?本是个不愁吃用的富二代或者官儿二代, 却因奸人所害, 家道中落, 迫不得已为求营生, 搬到此处开始了以写艳本本过活儿的日子,若情节再曲折些,这人此时便有个心上人或是未婚妻亦弃他而去, 伤心欲绝之下倒收拾起心思, 一心要东山再起, 表面荒废度日,实则韬光养晦,等着光耀门楣,翻身那日…… 这越想越觉得像电视剧里八点档儿的剧情套路。 此时对面那位邻里公子爷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忽然说道:“你这位小姑娘,倒是有趣。敢光天化日之下跟着男人喝酒,举止落落大方,少了姑娘家的扭捏,倒有几分男子的豪迈,几碗下肚倒也神色自若,只不过看你那似两丸黑玉般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倒不知你自个儿又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 莫菁闻言,放下了筷子,垂眸规矩答道:“是奴家冒犯了。” “无妨。我刚搬来此处,从前习惯了人伺候,如今一个人落得清净,倒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莫菁微愕,轻抬嗪首看着他:“贵族公子哥儿?家……家道中落?” 邻里公子爷沉吟答道:“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我家中境况确实大不如前。” 莫菁继续艰难道:“奸人所害呐?” 此时,邻里公子爷也放了筷子,单手支颐,墨发随着动作散在肩上,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只温淡着望向莫菁,只微微点了点头。 “逼不得已,写艳本子营生?” “这艳本子是兴趣,不过现今也只能以此营生了。” 莫菁像快问快答般又道:“韬光养晦,打算参加科举只为光耀门楣?” 再点头。 “奴家猜公子爷还有位佳人弃你而去。” 闻言,只见这位公子爷依旧维持着单手支颐的动作,再将方才所斟清酒一饮而尽,淡淡回道:“我的确有位未婚妻,三天两头闹着要和我解除婚约。” “……” 一餐后,酒光饭饱,虽是用餐中途彼此都撩了话来说,不过彼此都是顶着半生不熟的心思。莫菁天生不是个见人就爱嚼话的性子,早些年若是身边有个可以相熟依赖的倒还能时不时琢磨几句热心的话,这些年却过惯了如履薄冰的日子,该冷不该冷的时候总揣着个不近不远,礼貌得人心的姿态,对面那位骨子里也不适合笑皮笑脸的,彼此说了几句话后又互问了几句天气日常,按着现代的说法,就是尬聊,之后便是端着酒闷干,彼此皆是沉默。 末了,莫菁收拾好餐具,独自一人端坐在内堂,方才食饭只觉得这梨花白酒香浓郁,轻尝甘甜,后劲辛辣,这会儿酒气涌了上来,一张如玉小脸映得绯红,呼口气儿都仿佛舔着酒香。 没一会,也到日落西山的时候了,半个橘黄儿的圆盘衔在山腰间要落不落,地面的毒热气已然散了个干透,莫菁干脆搬了张长木板凳子坐在后院从袖间抽出了一艳本子扇扇风。 本是坐着乘凉的心思,伴着旁儿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倒多了几番田园之乐的味道。 从前还在现代那时候,她是随着奶奶在南方那依山傍水的小镇儿长大的,野习惯了,那时爬树捣蛋的事情没少干,学鸟儿叫的,学小狗小猫叫的,更是学得如鱼得水,叫声模仿得栩栩如生。到了夜里往巷子里一溜达跟回来了一串小猫小狗。 这会子,莫菁摇着手里卷成轴状的话本子,晃到树下瞅着树上的鸟窝子,学着鸟叫声逗着树上出生未几,羽翼未满的雏鸟玩儿。 果然,那雏鸟尚未张眼,被这叫声引得以为鸟妈妈回来了,只躬着红嫩嫩的身子往外挤。 莫菁看在眼里,已在树底下一跃一跳闹着玩儿,手中扬着话本子,打了个酒嗝,脆生生地笑开来。心中暗自称道自己一番,默默念道,自己果然宝刀未老。 平日里压抑得厉害,她许久都没试过这般轻松了,喝了些酒,胆子愈发野起来,如今只想放开性子,独自享受这难得的时光,不用去想任何事。 她又在树底下瞅了会,“咦”了声,眼看着这雏鸟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挤出鸟窝子半个身子了,这要掉不掉的,看着心惊,收敛了些笑声,将话本子束在腰间,撸起袖子就要往树上爬。 虽是因腿疾有所不便,不过从前乃爬树掏鸟窝子的一把好手,这树葱郁翠绿,枝蔓横生,没一会儿功夫莫菁便到顶了。 一脚横在丛生的枝节上,弯着腰将雏鸟扶回了鸟窝子,这一个个的,仗着未开眼,倒不怕错认,直冲着莫菁张着嘴叫嚣,啾啾叫着等投食。 折腾了这么会儿,酒气倒散了,香汗淋漓,她松了松领间的扣子,一阵和风过来,倒浑身冲得舒爽了个透,她抬起手背拭去额角的薄汗,余光瞥见邻里家的榕树,透过青葱绿叶,正隐隐见躺着个颀长的身影,手里一壶清酒,正扬首痛饮,墨发三千如流瀑垂在衣肩,好生潇洒。 “呀!是邻里公子爷!” 莫菁朝着那个嗜酒的邻里招手,脆生生地便是一句嘹亮的寒暄。 见人迎上目光,手攀在树枝桠上,莫菁展颜灿烂一笑,目如流光且映得水汪汪的,往日里骨子透露出来的秀婉且隐忍自持都似被酒气磨得迷离飘渺,如玉绯颜趁着这随性的笑,倒似生生灼得人移不开眼睛。 公良无我仰首一口清酒入肚,眯了凤眸放了放,又恢复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已然飞身落地走近,靠在树干旁,手中摇着壶梨花白,再置于鼻翼轻嗅酒香,饮一口,端着温凉的嗓音淡淡道:“竹青姑娘爬这么高作甚?这醉态……当真放荡不羁。” 第四十九章 小窗斜日青砖瓦(下) 本以为遇到个奇女子, 落落大方起来倒是个能喝的, 结果方才两人分饮一坛清酒不到,这会子倒把人喝上了树顶子,不过这憨憨傻笑的醉态倒象能下蛊的,直磨得旁观的人神思微痒似猫抓, 又似那蜿蜒河流中的顽皮游鱼儿, 稍不留神,一溜湾儿便直闯开那心门转到心间里来。 莫菁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长身如玉的公子爷,这会子倒似什么也不管,话匣子撂开了直往外倒:“我可没醉呀,这高处的确更让人视野开阔, 身心舒爽, 只许你爬树就不许我往上凑了?你瞧到这鸟窝子了没,这几个小玩意可把我认作了它们的娘。嘻嘻, 我正考虑要不要揪它们回去养着。” 说完, 莫菁直打了个酒嗝, 且半倚着身子, 踩在摇摇欲坠的枝蔓上, 仿着鸟叫声低头逗弄着鸟窝子里的小玩意, 吃吃地笑了下,又喃喃自语道: “你可知我为啥子想要养着它们?《愚公移山》一文里曾说,子生孙, 孙生子, 子子孙孙, 世世代代无穷尽也。我养一窝子鸟儿日后我就有无数窝鸟,清炖的,红烧的,炙烤的……天天不带重样儿,我就天天又有肉吃。” 这厢公良无我倚在树干旁,且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耳边听着这醉态小女子的稚言稚语引得他措不及防地笑了出来。刚抬头想说些什么,眼前所视便只见一重物直直往自己坠来,闪躲犹不及,眼前一黑,霎时伴着物碎的声音,酒香撒了一地。随之而来的,便是手肘间被碎片割裂的淋漓鲜血,还有这突如其来锥心般的断骨之痛。 公良无我心中暗自苦笑:什么叫乐极生悲,这便是了。这美人醉态虽是可怜可爱,可万万沉沦不得。 这踩着的横生枝蔓一断,速度之快且让前一刻稀里糊涂的莫菁云里雾里,直发现自己压着个暖呼呼的怀抱,且地间那鲜血与酒交错流于地面的湿润与这满怀的酒香让她心神一醒,忙撑着半个身子抬起头来,正见那邻里公子爷的右手整个袖子都让染了酒香的鲜血湿透,心下一惊,忙伸手扶人。 “实在对不住……唉……你怎么不躲开呢?”说时还不识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 “如何?你可稍微动动这手肘子,可要紧不?” 莫菁扶着伤处稍稍一动,还未用力,却见公良无我苍白着嘴唇,倒吸一口凉气,苦笑道:“这一动倒好,断了。” “……” 这下可好了,前一刻这邻里才帮了自己大忙,这下子可恩将仇报了个彻底,割伤了人手肘子也便罢了,还连带着断了人右手。 莫菁忙在附近找了适合的枯枝,撕了衣裙,先给他固定好断处,起身扶着他往屋里走。 两人回到内堂,莫菁便让公良无我先往榻间一坐,便去拿了水过来给他清洗了伤口,在屋前找了些镇痛疗效的草药给捣碎研烂后赶紧给敷上,匆匆一句“我去请药馆子抓药”便跑了出去,约摸才一炷香的时间,公良无我才刚就着伤处转了下身子,捏着断了的右手,估摸着断处,正要接上,便见这小女子提着衣裙又跑了回来,脸红彤彤地,微微喘着气儿。发丝微乱,几缕长发垂于颊边,倒让人忍不住给她挽好。 莫菁回身跑到公良无我的榻前,一跺脚,气急败坏道:“可坏了,我没带够银子。咋抓药呀!” “……” 莫菁今日本没想过久待,以为只是传个话,送个汤药包的事情,哪儿曾想到秋韵的老母亲这一倒,横生了这么多事儿来。方才去药馆子捡药,都把自己发间稍微值钱的镶玉小小簪子都典当了出去。 方才急冲冲地便跑了出去,哪里顾及到这层,这走到一半,方发现自己囊中羞涩,跑到一半了,只能又憋着张红绯绯的如玉小脸,腆着脸皮,拐着个小瘸腿往回跑。 这厢公良无我已然有些哭笑不得,微微抬了抬自己完好的左手,扬了扬袖间,示意小姑娘过来:“这里有,且拿去应付着。” 莫菁“唉”地应了声,拿了钱又匆匆跑了出去,末了又回过头叮嘱:“邻里公子爷你且忍一会,不过是流了血,骨头断了,不碍事的。” “……” 公良无我眉目上带着淡淡笑意,却不达眼底。点了穴道,止了血,倒不急着驳骨疗伤了,微微转了个身子,悠然往榻间一躺,闭目养神。 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流了血,断了骨而已,幼时他跟在先生座下读书学习,被摔打着多了,久病成良医,这区区断骨倒是小事的,更严重的都有试过,不过这不打紧的事,他着急干嘛,让始作俑者急上一急。倒让他好奇,方才那副急切切的神态到底是真心亦或是假意。 他这人处在淡情薄心的地方长久惯了,遇了个热心的倒新鲜得不得了。 末了,找了大夫来看,中途让那据说从医三十多年的老大夫给驳了伤处。 一时措不及防,怎知倒让那老大夫使了暗劲,一阵阵钻心之痛袭上公良无我的心间,直让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容出了一丝裂痕,额角一滴冷汗顺着白皙的面容滑落,心中暗骂:这庸医白修了三十年医术。一时又为方才自己的冲动行为暗恼,早知自己直接把伤处驳回来可就算了,这可不自己找罪受? 莫菁在旁看着倒神色自若,比这更狰狞的伤口自己都见过,这会子,那邻里公子爷正因这接骨之痛被磨得唇色苍白,冷汗直冒什么的,莫菁十分理解并且十分同情地为其默哀,这接骨手法要放到现代莫菁上课那会儿,要让相关教学的中医老师见了怕是要直接破口大骂了的,这样想着,对这位公子爷的同情又多了几分,一时从袖间拿了个小帕子给他拭了汗。 只见公良无我身子僵了僵,倒没说什么,仔细一瞧,耳窝子早已绯红一片。莫菁倒没想到自己遇到了容易闹红脸的,心里忍不住偷笑。 送走了老大夫,莫菁侍前侍后,给倒了杯热茶过去,便只规规矩矩坐在榻旁,跟着这位邻里公子爷大眼瞪小眼。她如今实在不知要跟这位估计已身心受伤的公子爷说些什么。不多时,莫菁听外间动静,知是秋韵的长兄长嫂耕作也回来了,一溜烟跑出去又是一番与那两人的寒暄。 末了,莫菁再回来时,已然提着个小灯笼在门外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往里瞧,那时公良无我正倚在榻间几欲睡了过去,感受到某人小心翼翼探询的视线,沉目放了放,虽在假寐,可已然出了声:“躲在门外干嘛?屋里又没有吃人的大虫。” 话一出,沉默半晌不见动静。公良无我睁了眼,刚巧不巧这小妮子躲在门外探着半个身子,等自己迎上了目光方露出个乖巧谄媚的笑。 莫菁手里提着个小灯笼踩着小碎步走到跟前,柔声道:“公子爷,你看现在天已经黑透,奴家再不回府,主子可要打奴家了。你看……奴家央求着些隔壁老阿姨的长子长媳过来多照看着你?” ※※※※※※※※※※※※※※※※※※※※ 谢谢小天使营养液。 读者“八月”,灌溉营养液 +1 2018-02-20 23:02:20 第五十章 清风月近人(上) 公良无我闻言, 转了转身子, 单手支颐,懒懒地倚在榻间瞧着她,敢情是打了个如意算盘。晌午扶了老阿姨回屋,这会子顺水推舟让人过来也顺势把这人情债给还了是吧?倒有几分急智。 “我省得, 不就是流了点血, 断了手骨么,放心,不会留下些什么后遗症,也影响不了三年一期的科举应试,到时候右手写不了字, 不妨拿左手写, 也不碍人家来照顾,反正我一个人也处习惯了, 我能照顾自己, 这也不是竹青姑娘的错, 你说这地儿这么大我站哪儿不好?也怪我晌午食饭那会没劝住竹青姑娘, 眼瞅着竹青姑娘贪杯了, 我也该劝劝才是, 唉……” 这语气竟哀怨得……就差没给这位奥斯卡小金人得主儿拉个凄凄惨惨戚戚的二胡之乐衬托下气氛了。 莫菁垂眸,伸了指背轻点鼻尖。 “这右手伤处料理得当左不过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平时得了空也会过来多照顾着些公子爷的。”末了, 莫菁抬眼看向邻里又认真地补充道:“奴家省得对公子爷负责的。” “……” 此时天色转暗, 薄薄一层幽蓝, 各家门前都已挂起来夜灯笼。可内堂因还未燃起灯火,这小姑娘提着个小灯笼,暖橘幽黄地似拢了一罩光晕散了开来,映得那张小脸额外动人,且这秀婉的眉眼竟也多了几分浓丽,白日里倒不觉得这又暖又糯的嗓音会勾人似的,这会子,人站在面前,抬了杏子眸,真真切切地跟你说话时,倒让瞧在眼里的人见了鬼般觉得楚楚可人。 这小姑娘撩人还不自知,再长个几年只怕不得了,身段也是好的,只可惜了是个小瘸腿。 原说自己自先生处学成归府后,天天被家中的老头子催婚兼催应试烦透顶了之余,搬来这边左不过三四个时日,因是图个清净,什么人也没带,就琢磨着这几日雇个手脚灵活些的照顾下日常起居。 可今日碰着这么个小丫头,面对面吃闷饭的时候还能唠嗑两句不带尴尬的,按着佛家来讲便是个缘字,起码合眼缘也是个缘……嗯……简单地说,商人的行事准则,就是万事利为先。他方才断骨不接,其实就是想伤严重些,起码在这小姑娘眼里看来,自己就好顺水推舟捞个免费劳动力。可刚刚这小姑娘站在自己身边且切切地说会为自己负责的时候,还别说,眼瞅着这小姑娘这良善的模样,公良无我还真觉得自己的良心还真有那么一两分隐隐作痛。 尤其是那小姑娘回去后,还不忘顺带去个迭仙楼给他叫了饭菜,托人送了过来。公良无我正坐在桌前用着左手百无聊赖地挑着碟中菜入口。作为一个伤了右手的左撇子,他良心的痛又增至了五六分。 要不,还是给人小姑娘发工钱算了。唉…… 这厢,莫菁提着个小灯笼走在归程的路间,路上夏虫鸣声嘹亮,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入了城里市集闹地儿,此时夜市已起,各处酒家闹声源源不断。莫菁一脸愉悦地提着个灯笼边走边哼着歌儿。 莫菁现今是笑那位神仪丰姿的公子爷,现下怕是要不好过了,旁人自是不知,她刚才便是往那差人送过去的饭菜里掺了点让人吃了不停打喷嚏的好东西。 那人儿,一表人才,仪表庄重什么的,哼,果然就是个写艳本本的。整日里便将这副花花心肠用在偏事儿上。连自己都差点给这副假装慈悲心菩萨脸骗了去。 白日里,自己累得那人伤了手骨时,莫菁的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可那时自己急切切跑了回去正见那人面容温淡,脸上因疼痛而起的焦灼之色倒是半点也无,且正半倚着身子在榻间,见他一手搭在伤处,似要自己驳骨疗伤,可转眼这公子爷见自己急冲冲跑了进来,又敛了衣袖,可又不急着给自己那伤处驳骨了。 问这位气质清贵的公子爷拿了些碎银,莫菁当时荡在小路间,心里越想越觉不妥。虽则说,这人的伤原因在自己,但他明明可以自行疗伤,也省得少受些皮肉之苦,可这个公子爷好玩儿似的,非得要自己忙进忙出,围着他团团转,末了,莫菁话还没说够几句,便还一副生怕莫菁不负责,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虽不知这公子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负责归负责,莫菁也早打定注意,自己砸的锅跪着也得把这锅给补好,是需要把人儿的手照料好才行。心里也暗恼自己贪杯喝酒误事,可转念一想,自己有错,日后过来多照顾着那人的起居饮食也是在理的,且那日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公子爷,只怕自己要真撂开手不管,这落魄贵公子指不定一日三餐都落得个什么境地。 当然,公良无我此番纯粹是贵族生活过腻了,没事找抽玩儿了把农家乐式体验生活莫菁是毫不知情的,只当了他是个落魄富贵哥儿,家道中落凄惨到写艳本本为生。只道是日后莫菁知了情,怎么对着这位公子爷整日没事干儿,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折腾自己的行为猛翻白眼也是后话了,此处便也暂且不表。 只是此刻,公良无我手中有伤该怜,但对于这种利用别人恻隐心的行为也该罚。照着饭菜里掺些喷嚏粉也算小惩大诫,让那公良无我好瞧。 想罢,莫菁收了心神,不多时忽闻路上行人争相让道,众人推搡间,莫菁尤躲避不及,掌着灯笼,身子摇摇欲坠,直直歪在了一旁的小摊贩上,定神抬眸一瞧,只见官兵拦路,几路骑着烈马身披鎏金纹云披风的侍卫擦着烈风飒飒而过,个个冷眼玉面,倒叫人凛冽生寒。听聚众观望的老百姓说道,是车府令的人。 莫菁瞧在眼里,秀致的眉微蹙,旁人看在眼里不知是何心绪,末了,她也只是再看一眼扬尘而去的人马踪影,便复又站稳了身子,提着灯笼回太尉府。 此时月色清明,入夜后早有侍人立在太尉府守门的,正门端的是门面,自有一派气象威严在;而后门端的却是规矩,莫菁自是该从后门进,此时檐下所挂八角纱灯正在夜风婆娑中飘飘荡荡。 回了寝室,莫菁换下一身衣物后便起身前往了阿灵的寝居云枫轩,此刻天色已晚,自己若不去那小公子住处一趟,那小公子是不心安的。 才绕过长廊,一路转进了云枫轩内阁,却只见偌大个内室只有长安侯着。 长安一见是莫菁。忙笑着迎了上去:“小竹青,今日可算见着你了。不过此刻小公子外出未归,只怕还要你再等上一等。” 莫菁闻言,启唇欲说些什么,已被门外熟悉的娇嗔嗓音打断: “谁要等!阿灵现下可不就回来了?” 莫菁回身,正见一艳美少年身着红衣,长发半挽束着头巾,此刻正抬手打了珠帘,一壁将手中剑刃上所沾满血迹尚未干透的佩剑一把递给长安。 ※※※※※※※※※※※※※※※※※※※※ 感谢小天使们投雷: 蒙蒙粗雨扔了地雷 频频扔了地雷 执玥。扔了地雷 感谢小天使昨天的营养液: 读者“蒙蒙粗雨”,灌溉营养液 +10 2018-02-24 23:31:53 因为你们的支持我每天都动力满满来码字咧,今天特地研究了下怎么看投雷和营养液明细,总觉得以后营养液和霸王票都要特别感谢哒,鞠躬! 在研究如何让九千岁霸气且拉风侧漏地再出场,尽量控制14w内,九千岁和女主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第五十一章 清风月近人(中) 莫听灵正是往茶几旁那矮金裹脚红漆梨木小杌子上一坐, 便接过莫菁递上的热茶, 自顾自地起了茶盖子,吹开滚烫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沫子,轻口啄饮,末了, 抬起眼, 弯着朱□□滴的唇儿一笑,容颜浓丽得竟似艳极的色化不开: “阿灵今日将那些惹人恼的渣滓全杀光了,实在痛快!哼,既然一个个都说阿灵是个妖物,那阿灵应了他们的话, 只是妖物岂有不杀人之理。” 说着, 弯着长指,复又轻掩了掩茶盖儿, 再添了口热茶, 恍若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后需要平复下这难得的愉悦心情, 茶烟袅袅下且让这如玉的面容看不太真切。 一旁的长安已然如常地拿着巾帕细细擦拭剑身上的血迹。 莫菁想了想, 轻言谨慎劝道: “他们真要出言不逊, 恶言伤人, 你也只管出手教训他们便是,何苦要取人家性命?” “哼!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做人时, 阿灵取胜于他们尚且如此轻而易举, 难道阿灵还怕他们死后变成厉鬼寻求报复不成?” “可他们罪不至死。” 此时, 莫听灵已然放下茶,起身往榻间一坐,顺手取了枝斜插在案几摆放的花瓶中的桃花,身子斜挨着隐囊,半倚着,手里一点点地撕着桃花瓣玩儿,末了,也只抬眼看了一下莫菁,眸色既艳且冷,娇唇含笑道:“谁让阿灵一时不痛快!阿灵就要让他们一辈子都不痛快!” 语毕,莫听灵又抬首,手里拿着桃花枝,朝着莫菁狠狠一指:“你也一样,若让阿灵知道你待阿灵不真心,阿灵就杀了你!” 莫菁翻白眼,一把抢过莫听灵的桃花枝,直接敲他的脑袋:“收起你那些凶神恶煞,对我不管用!你错了就是错了,滥杀人就是不对。敬人者人恒敬之,这个道还理要我如同教小孩子一样,再说予你一遍?” 莫听灵恼了似的拂开桃花枝,本是沉默,半晌,忽而又道:“他们心里如何骂阿灵都可以,就是不能当着阿灵的明说。他们这样说就不该怪阿灵杀之而后快。小竹青,难道你也觉得阿灵这样做不对?然则。不管你赞不赞同阿灵的行事准则,你早已答应阿灵,日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只需偏帮阿灵就好。” 莫菁轻叹一口气,明白若再这样强行争论下去也没法让这心性倔犟的矜贵公子爷妥协的,她深知自己无法短期内让一个人的行事心性有所改变,然而,她不认同莫听灵的做事方式,却是可以理解他的。正如同自己被强行带到这个时代来,那些她曾在现代所受过的教育和行事准则都在告诉她众生是人格平等的,轻贱生命的事她做不来。 “阿灵你可知,我这般劝你不是为别人,正是为你?” 闻言,莫听灵抬眸疑惑地看她一眼。 “佛家常说的因果报应,倘若是别人,我却是不怕也不管。可阿灵,我却希望你好。从前没人告诉你这些,如今便只能借我的口告诉你这些,倘若日后你因此而有落魄的一天,我便……” “你便要如何?” 听到此,那艳丽的面容竟闪过一丝孩童般天真的笑意。莫菁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话了,心下一恼,抓过他的手,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略一用力,那一片雪白如玉便显了红印子,莫菁放了手,擦了擦嘴,语气不好道:“我便替天行道,替人儿收拾了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小恶魔。” 莫听灵唇角染了笑,没一会儿且“咯咯”地笑了起来,手里依旧拿着那朵桃花枝躬着腰,便笑倒被褥间。一旁的长安怀里抱着已收剑鞘的长剑也低头耸着肩膀极力忍笑,目光一瞥,且见莫菁回头威胁似的恶狠狠看他一眼,他只得将自己的情绪收敛些,安分静侍一侧。 莫听灵忽而翻了下身,只一双如丝媚眼盯着那梨花帐顶儿,半晌,密如蝶翼的眼睫阖了阖,垂眸而待,眸色幽幽教人看不出情绪,他平静地道:“其实,今日杀不杀他们,阿灵都无所谓的。在瑾哥哥心里,怕是早已认定阿灵不过是个嗜杀之人,才这般肆无忌惮借阿灵的之手杀车府令之人吧。一则,阿灵是君璟延之人,车府令那阉竖日后真要记着这个仇追究起来,只怕投鼠忌器;二则,阿灵一向随性惯了,天水一崖死的那帮侍卫和盗贼,都会推在阿灵身上。既如此,那阿灵何不多杀几个,将这罪名坐实?阿灵只生气的事,瑾哥哥这些年早已将镇和将军之长女慕少怜当成未过门之妻,平日里尚且捧那人在掌心,爱她宠她。那慕少榕为慕少怜之弟,自然也便得瑾哥哥照拂,一切杀人之肮脏手段不用借外人之手,万事有阿灵一人替他挡便可。阿灵只不服气,若瑾哥哥怜慕氏长女也便罢,凭什么那慕氏少主双手也不沾血腥?只活该阿灵做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莫菁闻言微愣,尚不知如何回答,没一会儿,便见莫听灵又道:“阿灵的确委身于君璟延,朝中上下,但凡有眼色的谁人不知,不过是他君璟延自幼因蓥訾殿那位孝恭顺的上等人便对女人敬而远之。多少年里,他只涉男色,却把女人避如蛇蝎,可阿灵只是伤心,那些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瑾哥哥也在场。他又何曾怜过阿灵半分?这世间,只怕无人关心阿灵之安危了吧?可小竹青,阿灵是真怕死,那渣滓一把利斧往阿灵肩上砍来时,阿灵的肩膀疼。” 莫菁闻言,皱眉看着这位躺在榻间的小公子,上前将他红衣一拉,却见莫听灵那肩膀的衣料似被濡湿,衣料上的精致绣纹被染得深邃。莫菁心中微讶,蹙着眉,一咬牙便把莫听灵那并着衣襟处里衣的衣料扯开,露出肩处的一片雪白,那道狰狞的刀伤显了个血淋淋的口儿。红口之上一道刀伤横亘,皮肉绽裂,那现今已干涸的黑褐色血渍现混着被人胡乱撒了在伤口处的止血药粉结成一团。 ※※※※※※※※※※※※※※※※※※※※ 谢谢小天使八月投雷。 这几天作者需要参加,所以字数更得稍微少了些,过了这几日,会补上的,今天也是努力生活,努力码字,依旧感谢小天使的一天。么么哒。 第五十二章 清风月近人(下) 莫菁心里一气, 这人受伤了且不肯说, 装什么英雄?回头看向长安气呼呼地喊:“还看什么看呀!赶紧去打水过来,这伤口处理不得当,现下再不清理干净,明日就要活该你家小公子伤口发炎了?” 一旁的长安揽着手中的剑, 还一脸怔忡, 末了,呆呆问一句:“发……发炎是个什么东西?” 莫菁一时语塞,她还要如何解释?直接说发炎指生物组织受到外伤、出血、或病原感染等刺激,激发的生理反应? 莫菁一壁扶起莫听灵,将那沾了血污的里衣敞开些许, 一壁搪塞道:“就是发热。我是怕小公子伤口处理不得当会溃烂引起身子发热。” 长安闻言, 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莫菁回过头:“赶紧去打些热水来?” “唉!”说着,长安应声抱着手里的佩剑出了去。 莫菁回身坐在榻沿, 将莫听灵的外衣褪下, 拿了干净的巾帕将那伤口上混着药粉的血污一点点地清理。 莫听灵就这样躺着, 极漂亮的如玉面容埋在绸被里, 玉钩连纹玉灯下烛泪凝聚, 灯花使得烛芯晃了晃, 幽幽的光亮映着瘦骨伶仃的背,那一片肌肤雪白如玉般通透,只不看这狰狞难堪的斧伤, 深且足足几寸长, 料理又不得当, 此后又牵扯了伤处导致裂了开来,支棱棱的,恍若一块儿极好的羊脂玉里突兀横亘了这么条红晃晃的裂痕来。 此刻,那幽柔的光亮似散了个圈儿,团起了榻间的少年。莫听灵微微侧了脸,沉了沉那天生显柔的下垂眼,长睫随着这动作的轻微拢了拢,象极了把小扇子。四处静静地,莫听灵微闭着眼睛,抿了抿唇瓣,呼吸舒绵缓长,整个人儿看上去似有些疲累。 长安打了热水进来,莫菁从旁接了过来,末了,替莫听灵重新上了药,伸了手背去探他的额,果然已经有些微热。 莫菁看在眼里,垂了眼眸,轻轻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不料,下一刻,本以为早已熟睡的莫听灵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放在自己脸侧,依旧是闭着眼的样子,可眼角微翘,似已柔柔地染了春熙的暖意,沉默地笑了起来。 莫菁坐在床沿下侧,撇了撇嘴,也只任由他这样牵着,另一手拿着湿了的巾帕微微紧了紧,说道:“现下你向我撒娇也是没用的。这伤是疼在你身上的,我收回方才的话,那些人要砍你一刀,你就两刀三刀地还回去!日后就算他们真有命活下来,难道还怕他们来报复不成? 莫听灵闻言,弯唇微微一笑,侧首枕了枕更舒服的位置,假寐似地,语气懒懒道:“阿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小竹青你放心,倘若日后真有那么落魄到走投无路的一天,阿灵绝对不惜一切代价把这条命保住。至于要付出什么代价,等把命保了回来,阿灵再来反悔也是不迟的。这条命无人在乎,阿灵自己倒很是爱惜的。你且看着,阿灵是最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莫菁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人,当真狠毒又狡猾,只怕这世上能像你这般出尔反尔得如此理所当然又狡猾赖皮的真没几个。只怕也没人敢来谋算你。” “小竹青,你果然是阿灵最爱的朋友。说的话,竟和阿灵最爱的瑾哥哥如出一辙。真是过奖啦,阿灵我听得十分开心。” 莫菁听了忍俊不禁,说道:“疯子,我何时有称赞你来着,只怕你不止狡猾你敢认第一,没人敢人第二。这厚脸皮的第一称号你也是当之无悔。” “哪里哪里,厚脸皮第一阿灵是收下了,只不过这狡猾第一,阿灵可是不敢认。” “哦?竟也有阿灵你不敢认的事,此事倒是稀奇。” “哼哼,阿灵我天不怕地不怕,此生最怕的,一是瑾哥哥不理阿灵,二是那车府令的人盯上阿灵。我可是在那阉竖手中吃过闷亏,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今日我斩杀天水一崖那些盗贼跟车府令的人撞个正着,杀了他们好几个人,阿灵现今其实是后怕的。都指不定日后要怎么对付阿灵呢。那人虽说是个太监阉人,可实在是城府极深,怎么说也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便不会令手遮了半边天的瑛相都收了他这么个无根无须的人物作义子。可你看,那瑛相还不是说软禁便被软禁?如今香氏一族,说到底不过名存实亡罢了。 蓥訾殿那位孝恭顺的上等人早已与之同出一气,车府令有软禁香氏家主的本事,知根底儿的不敢明言,他也自然而然有本事将那座上之人把控手中,东宫之权有个几分落在他之手还指不定。 现在那人手中现今拿着多少张王牌,没人知道的。瑾哥哥想借他的手在朝中建起一砖一瓦无异于与虎谋皮。阿灵我有自知之明,斗不过他的啦!这狡猾第一的称号让给他,让给他……” 烛光下,莫菁就这样从旁听着莫听灵絮絮叨叨地说东说西,没大一会儿,估摸着半柱香的时间,见这小少年语气渐渐浅了,眼皮子沉了下来,轻轻地咂了咂嘴,下一刻便熟睡了过去。 莫菁看在眼里,动作轻柔地从那人儿掌心抽出了手,末了,起身掖了绸被盖着身下,因是莫听灵背上的伤上了药,只让那一片如玉雪白这样袒露在空气中。 现下已接近入秋时分,夜后天气湿凉且露重。莫菁让长安出去起了个炭炉在榻边安着,省得让人着凉。她独自坐在书案前研了墨,借着一旁幽幽摇动的烛光,咬着笔杆没一会儿便写了张药方子出来。 末了,搁了毛笔,鼓着小腮子,往纸上未干透的笔迹轻轻地吹气儿。这会儿见长安过来搁置炭炉子,便起身走过去将药方子给他: “我给你药方子,你若信得过我且不问,你知道以小公子的性格,他是闲不住的,轻易可能又将那伤口撕裂开来,旁人儿抓的药只怕那小公子还不以为然,若是我出的药方子指不定小公子还能多看重几分,这是给小公子治那伤的药,你且帮忙抓来,一日一次给小公子煎服,可有难处?” 长安听着便接过药方子,仔细看了遍后,折好放入了衣袖子,且轻声应道:“你给的方子我自然是放心的。上回管事姑姑犯了痢疾,若不是有你,只怕这病还没这么快好的。我省得,只说是府中的大夫开具的方子,我拿了小公子的令牌去,那些人也不会仔细查。” 莫菁一面听着,一面与长安一同踏出了内院。出了云枫轩,夜风飒飒,竟也吹得人徒生几分冷意。 莫菁走在长安身侧,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便微抬嗪首轻声问道:“你可知今日小公子是因了何事与车府令的人横生了枝节?” 第五十三章 落花人独立 长安走在另一侧, 手里正端着了铜盆子, 摇了摇头,便答道:“一知半解。若真要追究起事情始末,我也是不知的。” 莫菁讶然,抬了眸子望向长安:“你是小公子贴身儿的人, 竟也不知今日发生了何事?” 长安闻言, 再摇摇头:“咱家小公子少时是晏褚帝君的陪读,此后更是得帝君重用,留了在身边办事,自然是随百官觐朝的。我虽是小公子的贴身侍从,可那座皇宫又岂是我这等下人儿可以随进随出的? 中晌时分, 小公子回来拿了把佩剑便急急出了去, 说是被派遣去随慕氏榕少主剿灭身在天水一崖的盗贼。那些盗贼无恶不作,拦路打劫也是常有的事, 那是连朝中负责押运贡品的官员都敢杀的。数月前, 劫了一批统洲淮河治水的官银后便销声匿迹。朝廷也因着这个事儿派了好几拨官员负责此案却仍用不得法。本来过去也就过去了, 今日朝上有人旧事重提, 后来朝中又另有人说起那帮盗匪的踪迹, 有消息传道在天水一崖扎了根儿, 这次还劫了本该上贡孝恭顺太后的海底珊瑚枝。晏褚帝一怒之下便下令让小公子协助慕氏少主派兵抓拿那帮盗匪,誓必要将这群祸害连根拨除。 至于为何途中又和车府令的人横生了枝节,乃至双方刀锋相见便不得而知了。” 莫菁边走边静静地听着, 此时月色正清明, 月华落在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冷白透析, 她交握着双手,忽然侧过身子面向长安问道:“这事儿你可知是谁先重提出来的?” 长安抬头望着他,肃然道:“工部,左侍郎。” 莫菁心中一惊:“莫瑾?” 长安点头。 “此次小公子去协助慕氏那榕少主剿杀盗贼可是帝君亲自下的令?” 长安摇头:“应当不是的。小公子算是帝君的侍读,一直在帝君身边办事,但也知因了莫四……莫瑾公子一事,太尉府向来与镇和将军府不和,晏褚帝君与小公子感情深厚,对他甚为宠爱,自当不会为难小公子,主动命他与那慕氏榕少主二人共事,且这事儿本就不由小公子管。” “我记得小公子曾提过,那次统洲淮河治水是由工部左侍郎负责的。”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答道:“只怕这次剿杀天水一崖盗贼一事是小公子因了莫瑾公子而赌气,向晏褚帝请旨的。你说得不错,那次统洲淮河是由左侍郎大人负责。可由户部拨下的银子还未到工部手中便在路上被天水一崖的盗贼给拦劫了。”说着,长安忽而问道:“难道小竹青你怀疑今日小公子与车府令的人发生了冲突与这事儿有关?” 莫菁一笑,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那次统洲淮河水灾来势凶猛且泛滥。地方官员加急上奏朝廷左不过三四日时间,那些盗贼倒是消息灵通,短短几日,便把这运送官银的路摸透摸通,且打得别人一个措手不及?因着当今帝君尚未亲政,由孝恭顺太后垂帘辅政。所以,且不说这呈上去的折子晏褚帝有否阅过,但那车府令是个掌管玺令的,当时只怕是从治水对策乃至下拨官银数目都是心中有数的。从户部到工部你猜是哪方人接触这批官银最多的?” 长安闻言,便是一脸茫然的状态,手里拽着个铜盆子,微微皱了眉,眸光在夜色之中略显深邃,幽幽若不见底的寒潭,半晌,他才语气缓缓,为难道:“小竹青呀,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莫菁柔声解释:“有些话,咱们即使不能明着议论,可私底下里,莫说朝中百官,便是这坊间百姓,但凡有些见识的,只怕都心知肚明。 车府令是内务府中负责掌管玺令乘舆的。现今朝中大大小小的要务皆是上奏帝君定夺,后呈车府令掌印盖章下达。可当今帝君未及亲政之年,实则大权全在孝恭顺太后手中。这车府令的头把交椅虽位列九卿之下,但因其涉足朝中政治核心和中枢,可触举足轻重之机要,若时机得当,怕是要直接影响天下政局,因此这位置非帝君腹心侧近不能担当。 现下那丞相义子瑛酃担着这车府令一职,明儿处是晏褚帝君的人,暗里却是孝恭顺太后默许放权,亲自提拔上去的,手里握着这么个掌印玺令的要务。 我虽则不知车府令与咱们小公子这横生冲突的个中细节。但这批官银若是在天水一崖那帮盗贼手中倒也就罢。倘若不在,便是有人借这帮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盗贼,利用他们每洗劫一次便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的习惯,移花接木将官银吞了去。” 半晌,长安低头默默地艰难道:“你说的对。打劫官银非同小可。而且还是有了犯罪前科的盗贼。现下自官银被劫一案中,帝都城内早已开始了全城搜捕这些贼头的行踪。就算洗劫官银一案与他们无关,因了这洗劫官银之事,连晏褚帝君都对这帮人加以重视,只怕被抓到,新账旧账都不知道够那帮人死多少回。如此风声鹤唳之情形要是我,不管盗没盗那官银只怕得躲得远远的,避了这风头再说。若真有幕后之人,想必也会料到那些人因了现下风声紧迫势必不会张扬,只管偷偷躲于别处扎根儿。” 话到此,莫菁已然扣鼻轻笑出声:“且不说官银真是被那帮盗贼洗劫的可能。若真应了方才我之猜测,有那幕后之人操纵此事,借着那帮盗贼之手私吞了官银,只怕他也没料到这贼头会蠢成这副样子,竟还敢在全城搜捕的情况下去劫了那进贡给孝恭顺太后的海底珊瑚枝进而暴露了行踪。现如今知晏褚帝君下旨缉拿盗贼,还不火急火燎地去杀人灭口?” “所以车府令的人才和奉旨去缉拿天水一崖盗贼的小公子发生了冲突?” 闻言,莫菁只低头不答,双手交握着,静静地走在长安一侧。 夜里,她辗转反侧,却是思绪清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车府令的人怕洗劫官银一事暴露而去杀人灭口与同去缉拿盗贼的莫听灵发生了冲突,继而使得莫听灵怒而斩杀了车府令的人。 这只是猜测之一。 莫菁想起夜里回府时,自己提着灯笼在闹市之中与之擦肩而过的那帮骑着烈马,冷眼玉面的侍卫。 还有另一个猜测。 若洗劫官银一事真非那车府令所为,那车府令派去的人便不是杀人灭口,而是要留住那些盗贼的性命。那帮盗贼被全数灭口,若搜不出官银来,只怕明里人儿都会将矛头指向那车府令处。 听方才阿灵之言,那车府令瑛酃长得虽阴柔俊美,性格却阴晴不定,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以那车府令现今的权力,即使私吞了官银也无人敢拿他如何。可没人能忍受自己替他人扛了这黑锅,更何况是那个早已臭名远播,手段毒辣的狠角儿? 现今,她只愿一切只是自己想太多。莫听灵主动请旨与那慕氏榕少主一同前往斩杀那帮盗贼,真的只是因为莫瑾对慕少怜的爱屋及乌而对那慕少榕不待见,赌气借此事分出个高低而已。 否则,以阿灵之性格,只怕是为他人所利用而已。至于莫瑾,他在此事中又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有没有在此事中借阿灵对他的感情为自己筹谋些什么? 莫菁心里似冒了一丝凉意,想起那个抓着绸被,倒在床榻间熟睡的无暇容颜,那个红衣少年背上还带着伤,可话里语气却无不带着对某人的担忧—— 瑾哥哥想借他的手在朝中建起一砖一瓦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愿真是自己想太多。 三鼓天,月色已被乌云遮半,零星寥落。宫闱深深,秋花若梦。帝都城中那最为华贵辉煌的宫殿在眼前明灯照耀下金煌生辉。从承轩阁的楼台眺望,十万里河山尽收眼底,那时虽有苍烟茫茫,那如画渲染的黑山白水就静静地藏在飞升霭气之下,间或黄昏日照,落霞与孤鹜齐飞,为这河山染上最绚丽而生机的色彩;间或细雨迷蒙,天边银白,连秀木成林也点缀不住的苍冷。 可眼下,夜色将这一切似泼了墨,即使身旁有那朵朵银钩盏灯映着,再望向远处,亦不过是一个支棱起伏的模糊轮廓,是这锁锁辉煌宫殿之外唯一褪尽昭华与艳丽的残片。 掌灯太监在前方踩着谨慎步伐,躬着腰掌灯引路,只是承轩阁到蓥訾殿的距离,那掌灯太监却要已亦步亦趋,如临大敌,只因这宫中彼此都是奴才,却又有高低之分。 眼前为其掌灯之人,怎么说,人人都需仰望他,但更多的是惧怕,殿前雕花朱门轻轻阖开一角,殿中错金大鼎正焚着鹅梨帐中香,轻烟袅袅如缕,殿内灯火衬得流光灼灼。 掌灯的迎着人儿至殿外,便哈着腰回身,手里执着灯回道:“请千岁爷。” 车府令正着银绶三彩五色五采彰纹玄衣纁裳官服,他有着极漂亮的五官,唇薄且冷白,可勾勒起伏的唇线却是极好的。眼里似缠着浅淡温暖的笑意,可眼角处儿那朵开艳了的梨花样儿又似润了凌冷的色,嗓音虽沙,可语气有些阴柔却让人徒生和熙的错觉:“有劳宫伯了。” ※※※※※※※※※※※※※※※※※※※※ 感谢小天使们的地雷: 27991293扔了地雷 蒙蒙粗雨扔了地雷 男主来了,想多码些,可实在没时间。望小天使们见谅。这几天都会尽量多补字数。 第五十四章 深宫如霜(上) 童天英从前尚在志学之年时, 家中一贫如洗, 过够了苦日子,穷得没命躲儿,便自个儿掏了子孙袋,经了蚕室验身, 躲到这宫里来, 一眨眼已是数十年的光景,白发华生,同个共事的寻常宫女或还可到了年龄放出宫外,嫁人或是出卖劳力保生的活儿,总能拽着一条命过活, 也不怕别人瞧不起。可如他这些身子缺斤少两的就不一样了, 只能不好不坏地老死宫中。有幸在皇家贵人跟前得了眼缘,够得上便是一阶的奴才, 让别人乖乖仰他鼻息的少说也有大半轮。可此刻也只敢佝偻着身子, 半点不敢逾越。 “千岁爷可别折煞贱臣了。能为爷掌灯是贱臣几世修来的福气。” 童天英低眉顺眼地回话, 这会儿掌心沁了汗, 心悸悸然, 似无依附, 虾着腰,紧了紧握在手中的灯。 “彼此都是为主子办事罢了,宫伯亦是太后身边的人, 论年月, 杂家可尚浅宫伯一辈。有些话, 有些事,宫伯也自然比旁人更懂得揣摩太后的心思。这层面上杂家哪能比得上宫伯。” 耳边闻着这嗓依旧柔的,好似了那救渡苍生的活面菩萨。可菩萨是泽爱世人,这贵主儿却处之全凭喜恶,恬不为意。有时,恰恰这般温熙待你时,不觉心暖,却似坠冰窖,压得人心惊胆战。 童天英知道车府令意有所指:“千岁爷严重。前朝良才贤臣这样儿多。太后又是个忧心国事的,垂帘之下,自然能听到更多的朝中之事。不待贱臣这般阶位卑微的奴才諫言。” 话甫出,他心里没底儿,且不知道这话眼前这贵主儿能信个几分。可现今这宫内凡是身份地位高一阶谁不会安插几个眼线?端坐在顶端的人也不例外。童天英算是在孝恭顺太后身旁儿待得时间最久的,眼前这位掌权中的贵主儿想要出言警告,自然也便拿领头的开刀。 片刻,耳边闻得那车府令话锋一转,疏冷道: “今日太后可有再召见畅音阁那戏子?” 童天英察言观色,侧首悄悄抬了眸,道:“二鼓天刚过,用了晚膳才唤人过来唱了两出《醉天仙》。散了人,只留了那花旦,人儿精灵,逗得太后好几次开怀大笑。” 闻言,车府令语气稍缓,唇色一勾: “倒是个懂眼色的。” 童天英一听,小心翼翼试探着道:“那小花旦现下是回了戏楼。这几日千岁爷因了晏褚帝君批阅地方上奏折子过多,留了在宣室殿,太后一直挂念着千岁爷,召了贱臣好几次来请,此刻到这儿,不若爷便见上一见,太后才能真真地放心开怀?” 虽不敢抬头,矮着眉,余光瞥见这教人难窥探其心绪的贵主儿立在殿外,檐下朵朵亮如白昼的宫灯里,那芝兰玉树般的身姿映在蓥訾殿的墁地金砖略略覆上一层阴影,微抬了抬眸光,且见那搭在左手之上那纤长兼之白莹莹似羊脂玉儿的右指佩了两金丝缠青枝明花护甲,这护甲尖儿正垂下时恰恰撩了撩那齐整的衣袖子。片刻未言,跟前的贵主一双眸眼幽幽然教人胆战,撩了纁裳拂过门槛,便进了殿内。 偌大的殿,侍人早已被屏退,千般万般只见这一个。 单手掌灯,与旁守门太监,一人一手,闭了雕花宫门,童天英不敢再多瞧。他也是个太监,没了那东西,心里也时常有了渴望做个正常的男子。他们这类人,想得越多,便越会偏执,时间久了,心里多多少少会走偏了路,变得有些畸态,有地位的或利诱或威逼要宫中那些入得了眼的宫女与之对食,童天英也不例外,即使少了许多寻常人滋生追求情爱喜怒的欲,但寻常男子该有的必定要半点不少的拿捏在身边,现下也收了几个对食宫女,摒去前日暴毙的两个,仍有三个身前伺候着。 方才那贵主实则与他等这类人并无差别,身下没了那物,也便残了大半,日后归天若无法赎兰,便是地狱也不收的。 而那极撩人的容颜,按理说本不该是这等角儿所 拥有的,可天公偏偏安在了这人身上。方才恰恰无意地,便给那主儿的姿容勾得略略失了下神。童天英自认为本也没什么,这与他收搭伙对食是一个道理,懂得享受与欣赏稀罕的东西才是人之本性。 可他也会感叹,这天赐的美皮囊恰恰似了掩饰这恶鬼的心。也对,真正吃人的怪物哪儿能明目张胆显露獠牙,人家只待一点点吞了你,好叫你死得是何冤屈都不知道才是个寻常。 说句犯上的话,人家贵主的那双眼睛象极太.祖爷,除了眼角处的梨花样儿描得太艳,若非较之□□爷少了几分端严,多了几分风韵,只怕现今是为正统皇室血脉的晏褚帝也够不上的。 童天英于宫中算是资历老道那一拨,从历了两代帝君到现下的晏褚帝,下身虽被掏了子孙袋,可脑子该装载的半点没少。尤其是长年累月躲在这人害人的深宫之中,贴着主子又最近,什么上等风光或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见识过,也亲自碰过。很多事儿不敢宣扬,但心知肚明。 当年的孝恭顺有手段,可并未得太.祖爷偏爱半分,还未到及笄之年便进了宫,因系出自四大家族之首香氏一脉,因而未承恩宠便衔了妃位,□□爷还亲自执笔封号淑,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占了人和地利,却不得天时,天公不垂怜,当时的淑贵妃自怀了龙胎,未及第四个月便小产,此后□□爷因了那尚还藏在肚儿里的皇室血脉而对淑贵妃的一丝丝爱宠消匿得半点也无。 直至太.祖爷仙逝前,一个活脱脱,碧玉年华的娇人儿身处与冷宫无异的撷芳殿,且不说宫中这趋炎附势,跟红顶白实属常见,单是足足过了数余年无人问津的日子,便只这独守空房的苦也不堪言。 太.祖爷仙逝后,淑贵妃衔了封号孝恭顺,便连带着两任帝君御极,此后正盛红妆,因了家族干系,于东宫以垂帘的名义掌了前朝的权。 虽说实处里实则是有把握重权的手段与能力的香氏家主瑛玖,孝恭顺太后也只是个虚幌子。可现如今,虚幌子也有虚幌子的好处儿,从后支撑着孝恭顺的是四大家族之首,但若身后之人不从旁干束,放眼前朝上下乃至后朝东宫,她孝恭顺至今想要什么没有? 别人是做个雨露均沾的帝王,她便是那个暗处里露撒天下的女皇帝。常常找了得心的人来伺候,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当年太.祖爷少给了她的温存,一点点地从旁人的身体里补回来,这人若有了执念便又是很可怕的东西,见识了从前不知的玩趣东西,就索性沉溺其中,走门道有走门道的好,翻窗也自有翻窗的乐趣,只要开怀,便什么样儿的人都有过,什么样儿的身体也都恩泽过。 后来,得了个稀罕的人物,也难怪孝恭顺如此宠信,一路任着那人攀爬,甚至还开了路,让其入了香氏一族的宗室。再想想那瑛相,收了个太监做义子,入了瑛姓,亲起名单字“酃”,本该让人笑话,可别人虽不是皇室贵人,但有了手段,权力加持,一切又不可同日而语,看看现在,一人却能顶了旁儿半壁宗室的。生生将同类人拉了个十万八千里。 殿内灯火通明,孝恭顺太后班晨正半倚着身子,纤手支颐,美目微阖,小憩在吉祥如意雕花楠木小卧榻之上,旁儿的灯台正晃晃燃着灯芯,烛泪滑落暗了暗这虚晃的光,车府令瑛酃敛了袖,从旁儿拿了灯剔拨弄,烛台处四散的光略亮了亮,熠熠的金色映着那张极撩人的容颜,徒生了自那狭长眉梢处显了许多和熙温柔的错觉。 许是这虚晃的光亮由暗略略转亮的缘故,小憩中的孝恭顺太后班晨忽而于梦中惊了惊些许,眼珠子贴着薄薄且的眼皮微转一下,微翘的眼睫颤了颤,恰恰醒了过来。 此刻映入眼帘的那人,玄衣纁裳,正立一旁儿,莹白长指搭着那青枝明花护甲执了灯剔挑烛中灯花,腰间成串杂佩结环,也悬了银印在其间,仍是俩有些微重叠的虚影,可那双似被合围在迟重的光中犹曲媚春晖,水雾横波的眉眼,仍透过了灯光与视野交织的迷离直直迎进了她的眼中。 班晨直了腰儿,舒慵仍似柔若无骨地往后微倚在纹样繁复精致挑金丝的十香浣花软枕上,现今她是彻底醒了目了,望着眼前那张白璧无瑕的脸,顿觉心潮如湃,幽幽长叹一气,启了因熟睡略有干涩的嗓子:“泓哥儿,且过来。” 她仍唤他泓哥儿。 这是他初初到这宫里来时给赐的名儿,再往后他改名瑛酃,这“泓哥儿”已许久不用,且这“泓哥儿”几字带了许多亲昵的意味,身旁的人要么畏惧他,要么仰仗他,再不济,便是彼此形势不两立的境地,也便无人再提起。 连他自己也快忘了这名号,却难为这主儿仍切切地记着。心中有所想,不以为然,面上却是另一套说辞,正笑了,用往日对旁人儿一样的几分阴柔态度,绵绵道: “臣正在此处了,是臣之错,因剔灯花叨扰了太后。” ※※※※※※※※※※※※※※※※※※※※ 小天使们,我回来了。不好意思啦,这几天忙着搬家都没有更新,晚点看还能不能能再加一更。 注:赎兰是指太监赎回自己的命根子; 男主名字,酃——ling。来跟着我读,第二声~ 抱锅遁走。 第五十五章 深宫如霜(中) 瑛酃搁了灯剔, 至跟前拿了榻旁放着的沉香色遍地金描傲雪红梅金丝挑边长绣盖在班晨肩上。护甲尖儿轻轻滑过绸面时, 她起了身子往他这边倚了倚,艳丽的妆容虚虚贴着那腰间,伸了纤手,且有意无意地探入衣袖, 指尖撩了撩腕间那白腻如玉的肌肤, 末了,掌心贴着这线条极美的手腕。 瑛酃腕间所系那串佛珠,串了一十六颗木患子,但她并未用手力,虚虚地轻握, 因而未觉这木患子硌了她的掌心, 只这幽静灯光合围处儿,这番动作下来多了几丝若有似无的艳旖况味。 班晨幽幽地轻叹一口气, 怅怅然, 望着旁儿支起的烛台:“哀家听闻今日因天水一崖那事, 你处儿损了好几个人?” 瑛酃只这狭眸微微沉了沉, 这水雾似的眸光较之先前暗了些, 戴了护甲的手轻搭在覆在自己腕间处的那纤手上, 护甲尖儿温柔地拂过这皙白的手背,而后反客为主,且将这细瘦的纤手包于掌间, 末了, 不动声色地放了放:“不碍事的。原本就是奔着个协助主子缉拿盗贼的念头, 底下的人不会说话,言语间让主子不舒服了,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莫氏小公子与那镇和将军府的榕少主都是年轻气盛的主子,总要给些面子。” 闻言,班晨倚回身子于腰枕间,伸了手轻挽了挽鬓间微乱的发,末了,细白的指尖将此刻滑落香肩的宽松长绣重新轻掖回原处:“这事你当如何禀奏璟儿?” 瑛酃薄唇微勾,立在身旁儿,既不疏远亦不亲昵,护甲尖儿微微挑弄着腕间的木患子,和熙道:“帝君有一双‘眼睛’,替他看尽朝中内外的事儿。这双‘眼睛’便是工部左侍郎莫瑾。莫因而这等事儿不容臣禀告。今日那左侍郎也在,否则便也不会有那莫小公子不顾慕氏榕少主的劝告杀尽了天水一崖的盗贼,还波及臣的人。” “因了今日这事,只怕这将军府与太尉府更为水火不容了。” 班晨话甫出,瑛酃沉了眸,若有所思的样子教人看不出是个何心绪,宫灯下那眉那眼总显得温柔似锦,勾绕缠绵,实则太具欺骗性。 他颔首,微微一笑,道:“这不正顺了帝君的意?” 现下朝中军权大半儿握在莫氏与慕氏手中,或人人都渴望这两大氏族的家主冰雪消融,共护彦稽朝万里秀丽江山。可这万人之上的晏褚帝怕是不若这般想,如今他手中尚无实权,需要旁人的扶持,因而周旋于狼与虎之间,坐山观斗才是万全之策。两大武将世家走得太近或对这江山有利,可于天子而言则需忌讳。 怕是这万岁爷现如今是宁可将这火势扇得更猛烈些;让这洪水冲得更为惊骇,也绝不想看到二主冰雪消融的局面。否则,何以当那莫氏六女莫听素入了镇和将军府中,及笄之日,对其如此厚宠,乃至到百臣来贺这一境况? 略略细想一层,除去将两大氏族的间隙加深这一原因的话,便真不知为何了。 然则,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若无干系,他也绝不沾手上身。 天水一崖这事,顶端上的人想借莫听灵与慕少榕的不和来撩拨莫慕两大家族的关系以达到权力上的制衡;旁儿人想趁此机会将统洲淮河官银私吞一事趁机一推,撒手上岸。 这场棋局中,莫瑾下得一手好棋,上忠帝王,下有人死心塌地助他筑起这权力高楼的一砖一瓦。 但莫瑾不该将念头动到他头上来。不沾手上身,并不代表这局中相互周旋的人可以对他有半分算计之意。他车府令瑛酃又岂是好相与的?此生虽作恶甚多,死后怕是地狱亦不收其魂灵。现下身上脏水再多也不在乎,却容不得旁人儿将他当成踏脚之石,欣欣然再泼一盆过来。他若是个好惹的角儿,今时今日便不会在这朝野上下乃至坊间昭彰恶名,或惧如遇鬼神,又或恨不得将其噬骨饮血。 这件事中,人人都得利,却将矛头指向这处来。现下怕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既如此,便怪不得他日后有何手段了。 此刻更深露重,旁儿处的雕花楠木宫窗微开了一角,漏了夜间冷风,混了露气,班晨从旁听着方才那话,此刻紧了紧身上的长绣,朱唇含笑,眼似春媚,伸了手再拉了个他,倚在他腰间更近些,慵慵的气音儿在这空虚一人的偌大殿内总显得过于迷离:“唉,璟儿现下虽无实权,羽翼未满,可到底是个皇帝,人人见了都需跪称万万岁,只怕都想着顺他的意呢。”说着,长睫微阖了阖,交织起来浓黑微翘似蝶翼。 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吃吃地轻笑起来,拉了他戴着青枝明花护甲的手,主动地用那尖儿一点点地撩开自身那白纱交领的里衣,一动一作间,若有似无地显了显那一片贴着衣物下的玉色雪白。 “你这个千千岁的,不若此刻顺顺哀家的意?” 瑛酃闻言,虽知抓着自己腕间那手未曾用力,只等着他主动摆布。但他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只低首,映着迟重的金光儿,勾勒得极好的起伏唇线缓缓地贴着她的耳窝子那处,那嗓沙且柔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班晨此刻已从微倚那人的腰侧转而靠着他的肩,温热且勾绕的气息扫在那片肌肤的敏.感处,让她的气息微乱,她眨了眨有些迷离的眸,抓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体里探去,却在最后一刻,她欲摘他的护甲,却让他一手阻止。 她的思绪清明了些,抬了眼,余光望向他。 这艳鬼似的容颜此刻却柔似水的,染了笑意,唇儿极极近地贴着她的耳窝子:“太后见谅,今日便免伤太后凤体罢。因臣的指甲长了,该剪。” 班晨心下沉了沉,幽幽一叹,便也不再勉强。只勾起那护甲置于唇角轻碰,微闭着眼儿,顿觉气涌如山:“泓哥儿。” 他顿了顿,仍是那般和熙又疏冷的阴柔语调:“臣在。” “你这模样,真象太.祖爷。” 瑛酃一听,眼里漫了笑意 ,眼前的这位孝恭顺,虽则随性且沉沦,可心尖儿上的那个仍是登了极乐的太.祖爷。女人都是这样的么?柔情似水,却又任由欲.望奴役。 “太后这是折煞臣了。” 这如泼墨了,一黑到底的穹隆,只那似漏顶儿那处,乌云散了,正逢明月清亮,华照处处。 他自殿内出来,微微转了转腕间的佛珠。吩咐道:“太后夜里浅眠,恐深夜惊醒无人从旁儿伺候,伤了凤体,劳烦宫伯你挑个可人的守夜。不若……就那位给孝恭顺太后唱《醉天仙》的小花旦吧。” 童天英实则一直候在殿外,未曾离开。眼下听了话,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即使心中微讶,却不敢逾越,躬着腰,只点头称是。 “贱臣省得交代下去。” 出了蓥訾殿,走下丹陛,只前方两个小宫女谨谨慎慎掌灯照路,到了深夜,露水重,又正值入秋时分,旁儿侧有人打着伞,轻声问道:“千岁爷今日是回丞相府,还是仍留宫中的监栏院过夜?” 瑛酃脚步微顿了顿,护甲拨了下腕间的佛珠。 “回丞相府。且带上宫中秉御医。” ※※※※※※※※※※※※※※※※※※※※ 再一更奉上,小天使们请笑纳。晚点看能不能再更一更,尽量将这几天缺的补上。 第五十六章 深宫如霜(下) 夜里风大, 呼呼低泣似山鬼呜咽。丞相府西阁的内堂正室一鼎炉香正盛。瑛酃坐在楠木雕花漆红椅上, 侧着身子,燃了烟丝儿,五指懒洋洋地架起绞丝雕花红木烟杆吃一口烟,便是一片甜腻浓郁的辛味。薄烟缕缕氤氲下, 那流丽且有些恹恹的容颜, 恍若蒙上一层似暗雨催湿桐花的朦胧。 他近日越来越放纵自己。因这愈发严重的头疾,往常一日一杆的烟儿,镇不住痛了,甚至要一日两甚至三。可没办法,这是经年的沉疴, 且不望说好就好, 就这么吊着吧,活得舒心一日是一日。年少时苦吃得多, 这身子没处儿是顶好的, 如今这嗓子也是那时坏的, 这样倒也好, 且掩一掩这尖尖细细的阉人嗓儿, 不若天天让自己生厌。 末了, 将那红木烟杆放了在侍人呈上来的漆红雕花小木托上。瑛酃摘了手上两护甲,一并丢在小木托上,眉目微蹙了蹙, 恍若想到什么, 神情忽而闪过一丝厌恶, 淡淡吩咐道:“护甲扔了。另外,且请在东阁为家主诊脉的秉御医过来。” 侍人捧着漆红雕花木,躬腰应诺而退。 秉东来的医术本是太医院医术数一数二的,可人儿性格太过耿直,不懂变通,便也导致自进太医院以来处处得罪人,医术好没什么用,人家有心压你,照样官途坎坷。这么不上不下地在太医院数十年,也只升到了个从四品的内医正。 这种人是个宝,却也是瑛酃机缘巧合下发现的。当日在监栏院头疾发作,恰恰让太医院的人请了脉,那为他请脉后的院使回去后急匆匆开了药方子便抓药,又不知是人儿太过惧怕或是哪样儿,将一味药的分量少抓一钱,且让这耿直的内医正无意间发现了,当即破口大骂起来,不止以下犯上骂那院使,许是长久积蓄怨气一下被点了引子,那刻得了个火星子便噼啪爆发,太医院上下,连同顶上那位都让其骂了个遍,不修医德,玩忽职守等等,逮着什么骂什么。 这事儿又因着刚巧车府令瑛酃正落座在太医院侧院,这一闹便闹到他跟前里去。差人请上来问了几句话,却发现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医术倒是极好的,便是这脾性硬如磐石,气儿一上来,管你玉皇大帝,面子没多给,只滔滔说着自己的,也不知他是如何在这太医院安度数十年的。 当然,此为前言,不提也罢。现下瑛酃常诏其来丞相府,为如今东阁那位缠绵病榻,已有半年有余不曾见外人的香氏家主诊脉。秉东来是个医痴,越是奇难杂症越让其全副心思投进去日日研究治病良方,旁儿的什么也不管,便是这前朝后宫政权更替,端的是腥风血雨也置若罔闻。 用了秉东来倒替瑛酃省去了不少麻烦,因他正缺个话不多的来料理那东阁主人的病体。 此刻,那秉东来正随了带路的人来回话。甫一入堂内,且见烛光冉冉,炉香靡艳,正座上的人仍是玄衣纁裳,只是这发散了下来,夜色映衬之中,玉面薄唇,不若束发时的凌冷流丽,疏懒慵备,阴柔更盛。 此刻车府令瑛酃正端香茗,扶了茶盖子抿了一口茶汤润嗓子,再将这杯盏搁一旁,末了,且一壁拿了旁儿递过的巾栉漫条斯理地净手,一壁启唇道:“瑛丞相你业已照看一月有余,依脉象来看,可有大安的可能?” 秉东来正行礼,闻言略想了想,自觉羞愧,只躬腰如实回话:“下臣惭愧,以丞相现下脉象看来,虚大无根,微弱不应,如浮数之极,至数不清。只敢保再续元气数月之余。” 瑛酃一听,没有说什么,只眯了狭眸,手中动作停顿了下来,半晌,将巾栉搁回旁儿人哈腰双手托着的雕花红漆楠木小托上,眸色清明地望着跟前的人儿,再问道:“可有个确切的时日?” 秉东来皱眉思忖,末了,沉声回道:“少则三月,多则……可至半年。” 闻言,瑛酃只扬了扬唇,语气平静如无风湖面:“那就多劳烦秉太医一些时日。”末了,移了移目光,吩咐在旁儿的人道:“且好生送秉御医回其府邸。” 秉东来起身,躬腰合手再拜了了拜便随了丞相府的人出了去。 现下内堂只端坐他一人,心绪晦暗不明。正想着下一步的对策,东阁那位要归泉是早晚的事。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便也断不会影响他甚多。当日,他的确许了这家主的一个承诺。可人一旦归泉,这承诺带不去往生的地儿,也便什么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切不得不又重头算起。 他端了杯盏,再享了一口茶汤,现下东阁那主整日整日地卧病在府,朝中这丞相之位如同虚设。坊间消息暂且可压着,但这朝野遍地都是个个心知肚明,不管这瑛玖丞相年轻时有多意气飞扬,可现在人儿年龄随着岁月增长,又拖着这副病躯,再有心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换丞相是早晚的事,只是现下秋试之日临近,是要在四大家族当中挑人备选或是将目光移向其余朝臣,这事儿只怕得仔细琢磨。 此时,门外忽有侍人来传话:“爷,长小姐方才又去了东阁,人儿现下是请回了绣楼,可差人来回话说,可否请九千岁拨冗去绣楼一趟?” 闻言,瑛酃微蹙着眉,细白的指轻按了按太阳穴,沉目长睫,末了,方缓缓张了眸。 他禀退了下人,独自提着灯踏入绣楼内院之时,甫过外门门槛便见那碧玉年华的女子正坐室内长榻间,一袭素白长锦衣,长发也只松松地挽了个髻,低着头此刻正有婢女为她那一双玉足套上罗袜,衣裙且她自个儿提着,露出雪白匀称的一截。 瑛酃步伐向来轻,还未至内门口,瑛卉便若有所感应似的,抬了头,见了那不远处挑灯而来,修长昳丽的身影,也顾不上身旁的婢女,提着衣裙,就这么赤着玉足踩在墁地青砖上快步小跑而来,地儿冰凉,且现下夜深,她却似感觉不到冷般,走至他跟前,且抬起头弯着纤眉看他,糯软道:“小弟,你可来了。” 瑛酃低了低目光,瞥了眼就这么赤地的一双玉足,末了,一双狭长似锦的眉目望向这皎好的面容,抬了手便扶着瑛卉,不疾不徐往室里走,淡淡道:“夜冷露重,家姐怎得就这么赤着足就跑出来?免不得要受寒气。” 瑛卉且回道:“不打紧的。只是方才从绣楼到东阁,我领了侍女琢磨着抄近路,走过园儿里的小花.径时,让那花草打湿了鞋,正打算换呢。” 正入内间,且见瑛卉贴身儿的婢女行了礼,接过他手中的提灯,便出了绣楼。 他扶着她坐回了长榻,低身探手出来,虚握了那纤细的脚踝处,且动作轻柔地为她套上罗袜。 瑛卉也只任着他来,低头看着这如玉的侧颜,糯糯地问道:“今日阿爹还是不肯见任何人么?连我也不见?旁儿的人也就罢,虽不知你与阿爹心中所想,我也不好在此刻表态什么,才私下寻了人问你。” 套好罗袜,且接着这绣鞋。瑛酃并未抬首,只一边淡然道:“是我的意思。旁儿人看了只怕多生事宜,且义父这病见不得风。” 闻言,瑛卉暗了一双圆眸,幽然道:“在小弟眼中,家姐也是旁儿人么?你且老实告诉我,阿爹现下会不会有大安的可能?” 瑛酃最后将左足的绣鞋为其穿上,仍矮着身子,一双狭长眉目如画看向她,微摇了摇头,且淡然如实道:“所剩日子不多,左不过数月光景,长则至多半年。” 话甫出,瑛卉眸间便隐了水雾,呜咽道:“现下已是这般情况,还不得让我见阿爹一眼么?” 他沉默片刻,依是摇首。 瑛卉伸手抹了颊边滚落的泪珠,轻叹一声,哽咽道:“若阿爹归泉,你当如何?且又打算将我安置何处?” 他微微一笑,抬了手背,理了理瑛卉鬓间微乱的发,且道:“当是进宫做那人上人。” 瑛卉一听,欲言,且让他以手掩了唇阻止。瑛酃继续道:“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义父的意思。香氏一族里,我们瑛姓本是外戚旁支,是费了多少心思,才能领了这香氏一族家主的位置过来,成那四大家族之首?现下,瑛氏血脉凋零,凤倾天下,荣冠六宫,除了你,谁人能配?家姐若能信我,且信我这一回。我不让你见义父,便自由我的打算。” 说着,他起了身,敛眸拂了拂衣袖,抬眸轻漫笑意:“我虽只是一个太监,但不多时日,这世间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小弟都会不惜一切,不遗余力地为家姐奉上。” 此刻,他眼里是轻漫笑意的,却总无由来来地看着她心慌,身姿正背着门,迎着光,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他说这话时,自己还真当不知要如何。 末了,瑛酃微颔首,便转身撩了纁裳出了绣楼。瑛卉坐在榻间,只一双秀目切切地看着那身影渐渐隐入深深夜色之中,再不可得。 她自小是由着庇护长大,从不知外间疾苦,也不懂深宫嫌恶,只想快快乐乐地待在这座小秀楼里陪着自己的亲人一辈子。可眼下,听了亲爹朝不保夕的噩耗,心中怎能不凄苦?兼之她性格软弱,本就不适深宫那般死不见血的环境,即使她知道进宫后那人会护着自己,她仍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在那锁深宫处。 对于那座皇都,瑛卉是阴影丛生且恐惧的。瑛氏一脉至今曾有的两位女眷送进宫里去,当今孝恭顺太后班晨便是其中之一,却没一个安生且善终的。 现下,她旁儿的亲人只现在东西两阁那两位,东阁的一旦归泉,这日常里掏心窝子的亲人业已少了一半。烛影摇动,长夜漫漫,她只能独自坐在榻间默默地哭着,拭去眼角的泪珠,偌大的内室,只她纤瘦的身影,若了那无枝可依的雏鸟儿般无助。 ※※※※※※※※※※※※※※※※※※※※ 请小天使们享用,作者用肝换来的更新。 第五十七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翌日, 惠风和畅。因着昨夜失眠, 今日莫菁便早早地起来梳洗。吃了早饭,秋韵一面与莫菁晾着刚清洗干净的衣物,一面拉着莫菁说了会儿话,问起了昨日之行是否顺利, 家中老阿母情况如何。莫菁心里有数, 便什么都往轻处里说,末了,秋韵才露了舒心的微笑。 中晌时分,与共事的侍女一同进了午食,莫菁且去了那云枫轩。她正想着昨夜那倒在床榻间, 身负伤的小公子不知有没有好好给旁儿的侍从上药, 甫提着衣裙走进内院,便只见长安一人守着院子。 莫菁心下了然, 这小公子哪里是闲得住的主儿, 现下这会儿怕不知道浪荡到哪儿去了, 但还是走至长安跟前问起情况。 长安且一脸担忧地坐在内院前的石阶上, 说道:“许是那伤的关系, 昨夜小公子睡得死。不过今日早上起来喊了好几次疼, 本想到正院找大夫过来,可小公子拦着不许去。昨日你开的药方子,倒是有效, 今儿个小公子一醒来吃了些点心果腹后, 本还嚷嚷着伤口疼, 我便将那煎好的药给小公子呈上去让其服下了。不大会儿,见他脸色也不因这伤疼变得这样苍白了。接近中晌时分才又睡下,看他那样子,睡梦中也是极安稳的。不过醒了后,背上的药还没来得及换,便被家主派来的人召去了正院。” 莫菁坐在长安身旁儿,闻言,心中一沉:“你可知所为何事?” 长安答道:“还能有何事?便是昨日小公子斩杀天水一崖盗贼这一事了。听闻今日朝上,慕氏那边的党臣在晏褚帝君面前参了小公子一本。说是小公子好大喜功,且任性妄为,不顾劝阻,将那些天水一崖的盗贼未经审问,便全都屠杀殆尽,罔顾纪.法。这也就罢了,听说朝后那车府令还从旁煽风点火,将昨日小公子误杀他的人一事禀了上去。” 莫菁问道:“那晏褚帝君当如何处置咱家小公子?” 长安回道:“晏褚帝君一向宠爱小公子,现下就算有心庇护,只怕也力不从心。听说正遂了朝臣的意,赏了夺命鞭,以儆效尤。又因今日小公子告假未上朝议事,现下便有宫中的人携了旨意来太尉府。” 莫菁担忧道:“那……那那位家主呢?这是他最为宠爱的幼子,且由得自己最爱的幼子这般受罚?” 长安一听,回头看着她:“家主因此事都快气疯了。”忽而,他探一口气,话题一转,幽幽道:“现下只怕正在正院受刑。” 莫菁一惊,忙站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了,提着衣裙就先往跑。 一旁儿的长安一时犹反应不及,眼瞧着人儿到内院门口了,心里正焦灼,忙起身追了出去。 出了内院,两人方到到云枫轩的九曲栏,莫菁才不管旁儿的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只一味往前走,长安只得急急地随了一路,一味地劝。 “我知现下你要去哪里,可你当你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活菩萨么?那也不是这样当的,这事儿涉及前朝要事,你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就想去闯,也得看你有没有这种本事,而且你忘了,从前家主下了死灵,不得你到宗府前院去,你……” 莫菁置若未闻,只一副心思奔向前方,倏忽便刹了脚步,停了下来。长安本还侧着身子一面看着莫菁,一面滔滔地劝。现下看小姑娘的脸色不大对,便也停了下来循了莫菁的视线看过去。 立在九曲栏外不正是平日里怼天怼地的矜贵小公子? 此时的莫听灵一身红衣,正站在不远处,那张艳丽的小脸拢在日光下教人瞧不清,莫菁微蹙着眉,缓步走过去。临近时,却见莫听灵勾唇笑了一下,如画的眉眼弯了弯,月牙儿似的,那笑竟似有几分孩童的天真。下一刻,却见他忽地便蹙起了眉,神色有了异样,莫菁脚步微微一顿,莫听灵已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抬起手来,恍若在擦些什么。再回过身时,还是那笑,只是唇边的血迹还未擦干净。 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莫菁咬着下唇,勉强地回笑,且再走几步,过去牵了莫听灵的手,一壁往回走,一壁道:“咱们回去,给你上药。” 莫听灵一语未言,只仍是那笑,仍是那弯成月牙的眉眼,点点头,如一个孩童般任由莫菁牵着走回云枫轩。 末了,一旁儿静立的长安看着那双渐行渐远的身影,一双眸若深不见底幽潭,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后,便也快步跟上去尾随其后。 回了云枫轩,莫听灵躺在榻间的隐囊之上,面容隐在被褥里,且瓮瓮轻声道:“他们这些人,天生跟阿灵的肩背过不去。罚也就罢了,大庭广众的,还要阿灵脱了里衣,这鞭鞭落到皮肉里,绽开了红,一鞭便觉得神思脱了这副躯体。那鞭子落在身上的声音离阿灵耳边最近,咬牙听着那声音时却觉得连叫痛都喊不出来了。受罚过后,阿灵迷迷糊糊地,便不知怎地就走到了杂事房,她们皆说小竹青不在。阿灵那时便想到,你必定来到阿灵这里来了。” 莫菁轻声应着,看着这背上纵横交错的狰狞鞭痕,嗓子艰涩且轻柔地应了声“嗯。”,这新伤加上旧伤的,瞧在眼里,倒让莫菁有些无从下手了。 “不若去正院唤大夫来?” 闻言,莫听灵只微摇手,懒惫道:“你在就好。再不济,阿灵还会用毒。毒.药本是一家。毒若用的好便是救人的良药。” 话甫出,莫菁听了,佯怒般轻拍他的脸颊,哭笑不得的语气,叹道:“你便是吃准了我,对么?总只会拿着自己的伤向我撒娇。” 他一听,“咯咯”地轻笑出声,微抓过莫菁皙白的指,轻声道:“你总象我的阿姐,小竹青。” 莫菁心下微微一惊,敛了眸,沉默着不再说话,微微挣脱了莫听灵的手,只温软道:“我且先给你上药。” 从云枫轩出来之时,不知为何本是大好的天气,忽而乌云遮了穹窿,一片低沉暗涌之色,不多时,便下起密密细雨,莫菁打着伞走在回路间,雨水略微打湿了绣鞋与衣裙边儿,她双手握着伞柄,一时心绪如了这暗黛的天空。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没有忘记,云枫轩那主儿,第一.次见他的母亲时,带过来的人儿是对她举起了剑,且美人娘亲死时的惨状现今还历历在目;而第一.次见他时,他骄横霸道,是对自己用起了毒。 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如同了那温水里头煮着的青蛙,渐渐地,对他起不了怨,也生不了恨。要为美人娘亲报仇,要对付那莫氏家主和无银,明明自己大可以利用着万事皆由心性的小公子,但事实却不然。论辈分,她是莫听灵的家姐,这些日子给了她错觉,她只将莫听灵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是因了自己也对那小公子徒生了感情,还是自己的心软?她心乱如麻,无法分清。 耳边雨声滴答,莫菁恍惚想起方才长安所言。 ————莫小公子明说是那家主最护着的幼子,其实不然,这些重视,都是小公子用血用伤换来的。除去从前琉光夫人所出,现入了慕氏的莫四公子和莫六小姐,现下的那些莫氏公子小姐当中,有哪个过得如小公子般凡事需自己亲力亲为的地步?若非因了少时机缘巧合,小公子进了宫做当时还是亲王的晏褚帝君之陪读,得了重用,留在了身旁办事。只怕现下还不知在哪个角落旮旯里呢。我也只是听闻,从前小公子连他的亲母无银夫人也不爱管,日常照料他的都是从小伺候着的两个乳娘。小公子六岁那年,有次因了是家祭,随全府家眷到家庙祈福祭拜。那日人潮涌动,因那祭台地处崇山之上,小公子原本让侍人牵着,人一多了,那侍人便撒了手,不知怎地,小公子便滚落在那山势险要一角,幸而掉落时有丛生藤蔓,能让那小公子借势攀附,不至于掉落深渊。可家祭一散,众人归程,竟无一人发现小公子失踪了。翌日,还是那两个自小照顾小公子起居的乳母到这祭台来找到了他。听闻,那两乳母来到那祭台,当时因那祭台在高处而易生凉风,且家祭才刚过,人烟绝迹,四地的白幡与纸钱都被吹得漫散在半空中,总教人徒生那阴森森的寒意,可小公子正是抓着那救命的藤蔓,硬生生地被吊在山腰间一日一夜。 莫菁心中戚戚然,她总不愿意承认自己身处这个朝代该有何变化。而事实上,那身处高位的人尚且有身处高位的难言与苦恼,更何况是她? 在这乱世,且人人都不好过。旁人儿自有旁人儿的活法,而自己呢? 她是浮在河面上不知何去何从的浮萍,惶惶不知何为。自己历过的那些不堪……莫菁低首且睁着秀致的眉眼看向此刻正交叠握着伞柄的双手。 明明皙白且洁净,实则,早已沾染了他人的鲜血。 莫菁微闭了闭眼,仍漫步在这片从苍穹泻.下的雨帘之中。再睁眼时,心中已是一片晦涩不明,心里问自己:该要何去何从? ※※※※※※※※※※※※※※※※※※※※ 且过度下,其实……基本男女主相遇就可以进入撒狗粮倒计时了,小天使们千万别嫌弃我啰嗦。不出意外,今晚还会有一更。请享用,么么哒。 第五十八章 小家无常添旧衣(上) 公良氏世代为商, 能跟四大公侯沾上边儿, 完全是靠各代家主凭着惊人的经商天赋发家致富以致于让公良氏一族挤入四大家族之列,带领公良氏的人儿走上人生巅峰的。 虽然到了公良无我的父代,公良无我的父亲在众多任英明果断的家主之中成了个无法预计的坑。 怎么说呢?公良之父作为一名商人而言,人是真的单纯, 那是真单纯的蠢, 否则公良无我那与其父指腹为婚的生母也不会一生下公良无我后,便迫不及待地跟着青梅竹马私奔远走天涯了。 何谓蠢?举个例子,便是当无我的生母跟着久不能忘怀的竹马情郎私奔后,那坑爹便开始了每年都娶一打的妻妾回来养着的习惯,且指望着远在天边的发妻听闻了, 能白马扬鞭回来找自己算账。 怎么说呢?公良无我那从无法预估的坑爹, 其实也勉强算得上是个痴情种,娶回来的妾都不碰, 全养在家里, 偶尔哪个妾跟府中哪个侍卫或仆人对上眼了, 若那妾哭哭啼啼拉上那情郎在坑爹面前一诉苦, 说自进公良氏家门来, 因了家主的情深让其独守空闺许久, 现下有了掏心窝儿的人,只求家主宽待,放人儿与情郎平平淡淡过这余下一生云云, 基本上, 那身为公良家主的坑爹, 还能欢欢喜喜送上一封休书,再付上不算小气的嫁妆权当嫁妹妹般送人出阁……… 所以帝都城中,稍有些姿色的,尤其是出身不算好的优伶雅妓都蛮乐意做公良无我的后妈……额……姨娘,毕竟好吃好喝,末了还带包婚配。 因而,基本上具备这样脑路思维的人担着公良氏家主之位,还能不出大乱子,也就只能叹一句公良世家家大业大,经得起折腾。 其实,公良无我早就习惯了这坑爹的行事方式。 公良氏自彦稽开朝以来,到公良无我这代,恰好恰第九代。 所谓的九代单传,嗯,便是这么个意思。 公良无我五岁那年,且简称他为小无我,小无我在未熟读四书五经之时,却已将玉算盘打得顺顺溜溜。那是因为爷爷也有先见之明,知道儿子不成器,指望培养孙子来补锅,便也连同在公良府从事了三四十年的管家一起精心栽培这苗子,只等着这苗子茁壮成长。 也因而,小无我总角之年便开始了升级打怪,哦,不,是进化成经商奇才的成长之路。 只可惜那自小与其相依为命的坑爹轴啊,说是小无我那负心的生母自幼便十分敬崇那些贤明臣侯,不用说,即使远在天边,也是盼着自己的这点血脉能成个气候的,最好能做那一代贤相。 理想很远大,坑爹请了一堆的教书先生回来日日对着小无我之乎者也,于是把小无我自出生便被爷爷安排好这条正正当当的从商路子又掰歪了一点。 坑爹虽坑,但要自小便被老辈精心栽培的小无我弃商从文……是不可能的。 于是,与笑无我同为这年纪小小的,且坐落在公良大院旁儿,姓钱人家里那个叫小兜子的孩儿,还躲在池塘边玩泥巴的时候,小无我已经开始了那种白日里应付教书先生,夜里应付账房先生的生活。 这日里夜里,天天对着一堆枯燥的人和事,谁的心情也不见好的,小无我也是,自小唯一的表情便是严肃地皱着细眉,板着小眼,板着板着,长大后倒板成了个无法逆转的冷眉冷眼面瘫。 再长些年月,坑爹要送志学之年的无我去一世外高人那处求学。 公良无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堂内幽幽烛光下,坑爹是这样语气沉重地说道:“自古士、农、工、商中商的地位最低。关上内门说句不适宜的话,虽说现下我朝还需依附公良氏的财力以盛国力,可四大家族之中,其余三族皆有入朝为相的先例,独独摒去我们这一系。莫说出个丞相,便是出个侍郎君也好啊,不然真真应了坊间私下里给我们的称号,只是个挥霍金银的土豪子了。为父自小为你取名无我,便是希望你能摒弃自我,万事以苍生为重。若日后有幸谋个一官半职,不求你流放百世,便是做个勤政修德的明官足矣。” 且说那时的无我,仍记得那时坑爹切切的语气,凝重肃然的神情,只差老泪纵横了。 当时的坑爹劝导:“既然是世外高人,那要得到高人的许可,到那处拜师求学必定是历了常人所没有的艰辛,而且那些高人收徒且先看资质的,既如此,他答应收你,不也恰恰说明你确确实有天分慧根的。” 一时心软,便答应了那坑爹的请求。当然,事后,当他得知,那所谓的世外高人收他为徒实则是因那坑爹苦求,甚至开价送了一十六车的珠宝作为学费,那高人才看在钱的面子上收了他时,气得刚得知内情的公良无我当场就砸杯盏,滚烫的茶汤且溅了一地。 他自小按着神童、天才的路线长大,在坑爹心里,自己是有多驽笨需要一十六车的珠宝去换一个拜师求学!不,应该说,这坑爹是有多败家! 过后,直至临行时,却见那坑爹为他准备吃、穿、用之物,整整拉了二十多辆大马车。 嗯,算算这二十比一十六还多了四车。 公良无我心中稍慰,想道,这坑爹还算是有良心的。 便是看在这二十多车吃的与穿的,他也便心气消了大半,原谅这爹花个一十六车珠宝送他去那个贪财的世外高人处求学的同时,也顺带原谅了这爹坑了自己十二年。 然而一个月后,安插在本家的眼线给公良无我送来的密函,当时他独自在厢房中,也就这么随手拆开来一看。 且阅函中内容,公良无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恍若被人暴击,连信纸都拿不稳了,手一松,那密函似秋风落叶蹁跹落地,公良无我此刻没心思捡,只来得及双手扶住茶案一角,稳定心神。 他早料到自己走后,族中那些叔父趁机搞事情,早些年无我的爷爷还未去世,在台面上镇着,那帮成了精的还不敢拈坑爹这个软柿子,后来爷爷登了极乐。 多亏了无我爷爷有先见之明,懂得未雨绸缪,也看出了坑爹的不靠谱。因而,无我那时年纪尚小,但自幼受爷爷的熏陶教导,加之有那忠心的管家老叔从旁协助。大事还好,且还能镇得住族中那些鬼神,至于小事,公良无我早已预料,只要不太过分,也就睁只眼,闭着眼任着他去了。 这些人都欺着少主年纪尚幼,羽翼未满,家主又是个不成器上不了台面的。能坑就坑,丝毫也不顾忌同出一脉的血缘亲情。 坑了也就坑了吧,公良无我也不理会,反正吞了多少,他心中有数,早晚会让这些老精怪全数还回来。 不过这次贪得也太多了。 五百萬两黄金啊!!不是五百萬斤木头! 怕是再等自己学成回去,连渣都不剩了。 远行求学前,其实公良无我私下里开了几家铺面,且由着自己的心腹打理,本是等着时机成熟再加以利用,这会子临时拿出来应急倒也不坏。 之后迅速回了函,吩咐了几位心腹且加那管家老叔从旁协助,便是用那几间有心准备的铺面迅速渗入旁人的分支,等蛰伏时机一过,迅速连根拔起,才收回了半数的银子。 银子收回了半数也是其次,主要是想震震那帮老精怪,公良家嫡系还没死绝呢。 其实想想,公良坑爹此生唯一的功绩就是生了个好儿子。然而,于公良无我而言,迄今为止他过得实在是挺悲哀的,这自小娘不要,爹又坑的。 连那自小疼惜,且希望培育他成才的爷爷也并没有陪伴公良无我太长的时光,便也早早归泉。否此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到现在,成了那公良氏暗处里的砥柱中流,当中的一番经历尚不可对外人言。 话有点扯远了。若说人人都该有一个克星,那么这坑爹便是公良无我坎坷人生路上的第一个。他且以为自己不会遇到第二个,毕竟一个已经让人苦不堪言。然则,这第二个,便是那日只是一时兴起无意佯伤撩了撩的小姑娘,莫竹青。怎么说呢,也不算佯伤,自己的确是因她而受伤,只不过是言语间且将这伤说得严重了些。 可哪里知道,且这么一说,便说出了这么个注定是自己命中的祸害来。 ※※※※※※※※※※※※※※※※※※※※ 双更请笑纳,小天使们,我是不是很棒棒!插腰狂笑。 第五十九章 小家无常添旧衣(中) 可这祸害还是有半点良心的, 懂得定时定候唤人过来给公良无我的右手伤换药之余, 且给准备一日三餐连带下午茶。 怎么说,这本是公良无我的最初目的,眼瞧着达到了。可心里仍是有些不爽又是怎么回事?时间越过越觉得自己在沾人家小姑娘便宜。 偶尔这么一心软,便又想起这小姑娘初时往自己的餐食里下喷嚏粉, 自己躲在书房里, 书面掩鼻,整整打了三个时辰喷嚏…… 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地栽在哪儿个人手上过,想说当时那小姑娘就这么站在自己跟前,眨巴着亮濛濛的杏子眸,端着个人畜无害的样子, 脆生生一句公子爷, 自己就真信了她的邪! 心下又一狠,狠起来便纵使这小姑娘再人畜无害也没啥心里障碍了, 什么东西贵的都按照顶贵的来。 他本是自小锦衣玉食的生活, 现下花销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可惜, 公良氏是座金山, 且在族中掌权之人手中, 可谓金生金,滚滚而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惜人儿莫菁不是金山啊。 她从旁人儿手中接过那上有写明每笔花销来源的账单之时, 且细细一阅, 一看到那位公子爷每日所食一栏: 山珍刺龙芽、凤尾鱼翅、红梅珠香、龙井竹荪、玉掌呈情…… 莫菁咬着下唇, 那纸张都要给捏在手中揉碎了,心说,到这朝代来这么些年了,我一个肉食爱好者都没吃过这些呢! 单是这一天,便要了莫菁数月的月银,掏出来往来要钱的人儿掌心一放,心下便恼道:长得好看的都这么厚脸皮的嘛?这败家的,难怪家道中落,这人现下吃的喝的全花别人的钱,不挑贵的不吃,还天天不带重样儿,都不知道害臊。 莫菁这日抽了空便特地过来瞧这位邻里公子爷,实则是她实在再没钱请旁儿人给那邻里公子爷照料生活起居了。咬咬牙,提着个竹编菜篮子,内里放了路上买的水果蔬食,顶着这么个艳阳天,就跑过来。 毕竟,这种做法比较省钱…… 心说,自己便是天生个劳碌命。这府里有个需要照顾的,府外又有个需要料理的。可没办法。这府内的不说,便是这府外那个,偏偏是自己贪杯多喝了酒,人儿醺醺然便砸伤了那邻里公子爷的手。这是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半点也推搪不得,所谓自讨苦吃便是这个道理,莫菁心里也只能自认倒霉。 莫菁知道自己的酒量差,且在现代那会儿,跟同学朋友一起聚餐,兴起时被撩着喝了几杯酒便不知何天何地,曾做过不少糗事。没想到,来了这个朝代,倒把这个坏习惯给带过来了。 得了这次教训,心说,以后再也不能像那日般,撂开心性喝酒了。 莫菁来到屋外,甫站定,刚要敲门,倏忽觉身侧有不人将明之物向她处扔来,躲闪尤不及,跳着脚往后躲,才稳定心神,往地上仔细一瞧,又是线装蓝面的艳本本。 抬头往旁儿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一瞧,见那数日未见的邻里公子爷正倚在树上纳凉,虽是冷眉冷眼,甚无表情,可斜了目光,向莫菁看来,只单单吐出一个字:“滚。” “……” 莫菁低眉,伸出指背轻点小巧的鼻尖,小心翼翼乖巧顺毛道:“好了好了。是奴家的不对。奴家不该在差人去迭仙楼送来的饭菜里下喷嚏粉。现下知错了,特来请罪。公子爷大人大量,莫跟奴家计较?” 公良无我伸了左手,故意撩了撩袖子,露了露现下还绑着纱带的右手,日光透过叶与叶的间隙,打在他身上,似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圈,他语气淡淡道:“哪里哪里,鄙人还多得竹青姑娘央过来的朋友照料,这几日过得甚好,伤口恢复甚好,吃好喝好也睡得好。” 莫菁忽而想起昨日来收钱那人儿说道—— 这些都是无我公子要求的,送过去的稍微口感差点儿的都一律不吃。迭仙楼的人做了菜,要保持菜送上门时那口感半点不差,可没少费功夫,故而这菜的价格自然会比堂食的贵一些。 莫菁不动声色地咬咬牙,好气呀,若不是看在你这极好看的脸份儿上,才不要保持微笑。忽而觉得花钱请人照顾这么位只懂挥霍的祖宗是个错误的决定,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么想着,手里挎着个菜篮子,且伸出另一手来,细白的指且掌心向上地朝公良无我招了招,嗓音温软道:“无我公子爷,日后奴家会来照顾你的。” 一双眸子亮亮的,似点了水雾。不知怎地,这撩人的神态看在公良无我眼里,顿觉得徒生些微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 不不不,这小姑娘,还是温柔的。公良无我这样自我安慰道。 然而这一切只是假象。六日后,他算是彻底认清了这小姑娘的性子了,也痛极思痛地认为自己在这小丫头身上又栽了个根头。 秋试临近,这小姑娘逮着个空闲时间便日□□着他坐在旁儿之乎者也以应付科举,常常这个时候,公良无我都不自觉地怀疑,这人会不会就是坑爹私下给请来专门整治他的?但立马又将这个想法给否定了,他躲人都躲到这角落旮旯来了,自帝都城找这么块人烟不多的地儿可不容易,若这还躲不过,自己的人生该多惨败?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如此惨败。 但是,换了这小妮子后,一日三餐再无迭仙楼饭菜也就罢了,不许喝酒,日日胡萝卜炒豆芽,带两个煎蛋,偶尔炖个汤内里全是骨头,肉还不够塞牙缝。 更甚者,小姑娘居然还做了盘酱香肘子摆在桌前,看得吃不得。杏子眸含笑,坐在跟前,小嘴里咬着木筷子,糯糯道:“公子爷你要相信我,以形补形只是人云亦云,信不得。眼下你伤的是手肘子,桌上摆的是猪肘子,虽则说都是肘子,可公子爷你又不是猪,对吧?吃这个也不太管用。且这里面香叶酱料又多,不吃也罢,不吃也罢。” “……” 言下之意便是说自己吃了她这盘荤菜便是变相承认自己是猪?这祸害简直岂有此理。公良无我当场置了心气,面对一桌子青菜萝卜豆芽搁了筷子,冷淡着眉眼,起身向着莫菁合手作揖,转身回房而去。直至书案前,执笔一封密函要写回去给公良府的心腹暗卫。 且说公良府的暗卫当下拆了密函,敛眸一看纸上所写尚笔墨未干,且见上头龙飞凤舞印满各式各样:“红烧肘子,酱香肘子,姜爆肘子,清炖肘子……” 心说自己家的少主向来心思缜密,现下虽为了躲避公良府老家主的各式催婚兼催应试而去了农家乐,但写这几道农家菜式绝不仅仅是因为想吃这么简单,于是几个人儿便围着这密函开始解暗语…… 且说那公良无我一封函下来,交了出去,无所事事,便窝在榻间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睡便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起来身,回头拆了暗卫的回函一看,是心腹在上头问道,晌午那份密函是为何意? “……” 公良无我冷着丹凤眸直接撕了密函。 要你们有何用! 起身出了外室,穹窿已有夜色,公良无我伸了个懒腰。 这些日子因了那小妮子差了人来送餐食,因而便暂时敛了平日里自己差去迭仙楼专门给自己送菜的下人。眼下这个时候,且不指望有人给送吃的了。公良无我饿着肚子,回身欲进屋内时,余光瞥见旁儿搭起权当厨房的小木棚,那灶台似有袅袅炊烟升起,他略一思索,过去掀开盖子一瞧,且见内里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 四珍白菜盏,糖蒜腌水芥皮,花菇鸭掌,莲蓬豆腐,再带一盅炖的烂烂骨汤。 公良无我且依旧是那副表情,可那双丹凤眸似化了水,柔柔地。心下一松,心说,还算这祸害有良心。 却苦了公良府那暗卫营因怕耽误要事,现下还在忐忑等密函回复。 第三日后,公良无我婉转地表示,自己手伤已大有好转,可以自个儿照顾自己日常起居了。言下之意,若所无他事,姑娘你赶紧回家吧,咱们各回各家,互不相干。 可这小姑娘平时灵灵性性地,这下忽而又觉得她脑袋转不过弯儿来,完全听不懂自己的话。 他还是过着那种日日不见荤食日子,现下且坐在书案前打开本《礼记》,正是对着《中庸》一页,伤手搭在书面上,露着手腕皙白的一截和些微缠在手肘间的纱布,左手支颐,百无聊赖,一双极美的丹凤眸恹恹的,昏昏欲睡。 小姑娘那时搬了张红漆小杌子守在门口边,翘着个小瘸腿,看艳本子正看得入迷了。稍稍斜了眸光往他那处一瞥,一不顺意,便一把戒尺过来。 “还不看书,说好的光耀门楣呢?” 公良无我淡淡地瞅了眼前小妮子一眼,心说,那只是你说的。 这番态度,看在莫菁眼里,且生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哼哼唧一声,坐回小杌子上不再理会他。 ※※※※※※※※※※※※※※※※※※※※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2018-02-27 11:12:57 读者“就好吃”,灌溉营养液 1 2018-03-04 17:34:31 读者“糯米团子”灌溉营养液 50 2018-03-09 23:06:14 读者“蒙蒙粗雨”,灌溉营养液 5 2018-03-09 22:15:01 读者“”,灌溉营养液 1 2018-03-08 22:08:53 不出意外今晚还会有一更,但是可能比较晚,小天使们可以明天抽空看哦。 以上,鞠躬,感谢。 第六十章 小家无常添旧衣(下) 公良无我将那《礼记》合上, 忽而朗声道:“矣至!臭无声无, 载之天上,伦有犹毛。毛如輶德……” 莫菁初时还不以为意,末了,越听心里越狐疑, 起身走至跟前拿起那本《礼记》一看, 心中微讶,侧首凝眸看下他。 这人……竟将《礼记》里的中庸篇倒着背了下来。这可不就是当场给演示了“倒背如流”这成语的意思。莫菁心不死,又翻了几页,说了页数又看向那人,可眼前这人都一一倒背了下来, 不费吹灰之力。 莫菁将书放回书案, 垂眸顿觉无趣,抬起皙白的指轻点了点鼻骨, 她想起了幼时在花果山那段岁月, 那会儿一个泓澈, 一个莫瑾就叫她好生折服。现下又来个公良无我, 心说, 这古代的人个个都这么天资聪颖的么? 公良无我停了下来, 继续先前的姿势,沉目而憩,可话到唇边, 忽而又道:“应试不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了。治生之正道也, 而富者必用奇胜。从商和从.政是一个道理。若背熟四书五经, 百家经典就真能去朝中当官儿的话,这国怕是要完。” 言下之意,你丫别再逼我看这些四书五经,这东西我好久以前就不拿来玩儿了。 莫菁撇嘴,再不管他。回身坐回小杌子上,拿起艳本本继续看,有趣之余还能多熟悉熟悉这个朝代的文字,还是这类书籍适合自己。 这下可好,公良无我以为经此一役,这小妮子安分了些,见她一头心思扎在那堆艳本本里,心下松了口气,可算没人管自己。可转念又一想,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知道该说她不拘小节,心胸豪迈还是怎样,居然对着这么些香.艳的话本子看这么久脸不红心不跳,至此,公良无我深深怀疑自己当初一时兴起去帝都城有名的最欢楼做画师采风去错了地方。 后再想想,这世上若有颠倒红尘,沉沦云雨之情,放浪形骸之人,自然也该有那天性寡淡,不为所动的人,通俗点说就是神经大条。心绪一转,又见小丫头一门心思全扑在那些话本子头上,心头稍松,也便心安理得沉目睡懒觉去。 可如下两日,这丫头一头扎在话本子上。初时还好,到了后来,竟然还向他要求?看完了这本未完结的天天逼着他赶紧出个完结本,完结了的就提下次的本子想看什么样儿的,比如露骨一点的…… 更若,自莫菁知道公良无我是用左手写字的,当时那番什么右手折伤,影响应试的言论实则就想骗个免费劳务工用用。 人倒是没什么。只是在帮他濯发的时候,且让人躺在那边,旁又搁置一个盛热汤的铜盆子,将发湿了,皂角染上,洗至一半,忽而撒手不干了,且让那个邻里公子爷顶着头湿漉漉的长发,一人躺着,起也不是,躺也不是,莫菁悠然地从旁站着,扇着个大葵扇,温软道;“怎么?公子爷用左手写字?可不就是用左手濯发便可?伤得是右手,亦不是左手。” 通常这个时候便是比拼耐心了。公良无我也不恼,颈间垂着个短笛,现下正安安稳稳地落于心口间,睁着那双丹凤眸,就这么躺着愉悦地吹了会儿哨子,没一会,这皂角的汁水顺着额往下延,且不巧又腌了眼睛,直把眼睛染的通红,他也只当是个没事人儿,末了竟还唱起小曲儿来。 往往这个时候是莫菁先敗下阵来,生怕那人这双极好看的眼睛给自己弄坏了,且赌气将干净的巾帕往那如玉的面容一盖,气急败坏道:“你这人……都不知道服输,以后让皂角汁伤了眼睛可别赖我。” 最后,还是得乖乖给人儿濯发。 公良无我只舒服地眯着眼睛,心道,本就是个面冷心软的小妮子,捏在手中搓圆捏扁倒是反掌的事。跟眼前的小姑娘相处越久,便越是能摸透她的心性。从前得他的先生教导,处高位者,攻心为上。这个他十二岁便懂得的道理,现下又怎会整治不了一个小丫头? 这日天青日暖,日华正盛,阳光至打开的雕花窗照进来,驱了入秋的寒气。濯了发,公良无我正披着湿发倚在窗前,吹奏短笛,曲调哀怨断肠,不知是否错觉,往日里带了些冷淡的眉眼此刻都似覆上了一层浅薄却挥之不去的忧愁。 平日里总见他带着这短笛,今日却是第一次见他吹奏。莫菁本是搬了小杌子坐在门口边晒着太阳,手里正拿着那门布帷要缝补,此刻竟不自知地就这么停了手中的动作,回过神来,才发现已听完一曲。 大学时,她选修曾选过这类乐器,那时除了兼职打工,唯一的消遣便是练这短笛,别的且不说,这苦练的结果却是每年校内联欢晚会她还能上台面装装,倒也满足了她那小小的虚荣心。 一曲终了,莫菁已然抬头问道:“平日里总不见你吹奏?” 话甫出,但见公良无我微颔首,一缕发丝垂至面前,且遮了半边面容,敛了丹凤眸,教人看不出现下是个何情绪,可语气仍是淡淡的。 “旁人留的东西罢了,不值钱。便是这短笛所用的玉也次货充当。是家中阿父自小便让系于身上的。偶尔兴致来了便吹奏几下聊作消遣。” 听方才得曲子手法娴熟,绝不是聊作消遣便可做到。自己也练过短笛,所以心里也明白。当然,不排除这人天赋极高,是个天生的吹奏短笛高手。心里这样想道,可面上却已转移话题。 垂首继续手中的针线活,且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屋里那人搭话: “这位赠送短笛的倒是个风雅之人。” 公良无我闻言,只微微一笑,神色如常答道:“兴许这世上所有风雅之人皆心性不羁,向往太多东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为外物所扰。我也时常在想,这样过,会不会快乐一点。而事实证明确实不赖,那便也怨不得旁的人皆抛万事,追求心中所爱,你说对么?” 莫菁一愣,有些奇怪这个平日里连表情不甚多的公子爷怎地今日就来了兴致和自己聊起了这么高深的话题?一番话下来,倒觉着这人受过极重的情伤…… 当然,以上纯粹是莫菁脑洞开大,胡思乱想的。心说,幸好自己从前大学看过辩论法的书,因而最善蒙这种似是而非的哲理性话题。 她且仔细着一针一线,按着法儿将这布帷一针针缝起来,且嗓儿端严温淡道:“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一个老翁极爱桃树,他家门前种着一棵不知年岁的桃树,是自那老翁出生之时便扎根此处,无人知那桃树的具体年月。 那桃树正盛时,春天里和风一漫,便真有几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风味。可有一天桃树病了,这本没什么,万物皆有灵性,人尚有生老病死,更何况这自然之物?老翁心中虽不舍,可仍忍痛将那桃树砍了,在原来的位置重新中上一棵小幼苗。 夜里,那被砍之桃树的精魂入了老翁的梦来,质问老翁,它只是病了,为何问也不问便将它砍了,丝毫不顾念数十年的相伴之情?那老翁说,天下攘攘,这世间若万事皆要顾念,那何事能成?且不说我再徒留你也无用,便是我再不愿舍弃仍将你强留身边,也不过是徒添你的沉疴之痛。 咱们何不皆随了这天意,此后各自必定又会是另一番天地。桃树精仍不明老翁是个何想法,只觉得心中仍忿忿有不平。当日它扎根此处,吸了日月精华而后成精,本可弃了那躯壳,成仙而去,可因舍不下那老翁数十年的照料之情,便也舍了大半修为,想着陪至老翁归泉以后,自己也算圆了老翁的恩情。可眼下,自己的一腔挚诚皆被老翁所辜负,现下闻那老翁之言,心下再无挂念,且出了那老翁梦中而去。” 言罢,莫菁指间的动作停了停,抬起杏眸子看向公良无我,继续道:“那口中那风雅之人正若了故事里的老翁,它的万般皆可弃便是那桃树精。且不论老翁那一意孤行,不理会桃树精的做法是否能够得他人所苟同。但现在老翁的立场,于他自己而言,只要是他深思熟虑后所做的结果便是对的。若强留桃树精便可能是两方的痛苦了。 比如我,我就不会想这么多了。活着就是活着,他人无心我便休,自己身上尚有三千烦恼丝,再添一把旁人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所以我这人自小就过得特别佛性,真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教导我的先生常会要求我写‘我的理想’、‘我的梦想’这类的话题,我从来都是写,此生所愿,父母在旁,儿女成双。所以我自小过得特别安然。” 一番话下来,莫菁只觉得自己就是那光环普照的赫拉克利特。抬眼正面迎了迎那邻里公子爷的目光,且见人家只一笑:“父母在旁,儿女成双。倒是个好愿望。” 莫菁感叹,轻声应是。可心里却黯然,父母在旁,这前半句怕是哪一个她都难以实现了,莫听素,莫竹青,或是莫菁,现代怕是无缘了,现下来了这个朝代,只怕也是有缘无分;至于那儿女双全,也便罢了。 莫菁收拾心神,便又转了转话题:“现下你可告诉我那个风雅之人是你的谁了吧?” 八卦旁人儿的感情生活向来是女人的天性。莫菁可指望方才这么一番忽悠的话挖出这冷眉冷眼面瘫公子爷的情.事来呢。说不定又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经历也未可知。 可公良无我也只伸了冷白长指,凝眸轻抚短笛,幽幽道:“是个冷心负情的女人留下的,若真要说,兴许你说的对,我该是感谢她的,没有她便没有我。可现下不提也罢。” 莫菁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便转了话题:“你刚才吹的笛子蛮好听的,要不再来一曲?” ※※※※※※※※※※※※※※※※※※※※ 抱歉,小天使们,这第二更稍微晚了。请享用。现下过了十二点,所以今日晚八点至十二点之间还会有一更的,敬请期待,么么哒。希望大家喜欢作者笔下的所有主要人物,包括瑛酃,小竹青,无我,阿灵,莫瑾,长安(对的,你没看错,跑龙套也有出头日的长安。)…… 第六十一章 山有木兮 莫菁看了看公良无我似笑非笑的神色, 又道:“可别这样看着我, 短笛我以前也是学过的,还是一把好手。” “呐,你吹奏下?”公良无我将短笛在莫菁面前晃了晃。 小看人呀他。 菁咬咬牙,起身将布帷放在小杌子上, 且走过去将公良无我的短笛接了过来握在手中, 一双杏子眸黑曜如玉,不服输地盯着他道:“你可给我听好了。” 结果,才吹奏了几个音,许是太久没练生疏了,加之旁边那公子爷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她, 一时岔了气, 还没进入情绪呢,便破了音。 怎料引得公良无我在旁指着她哈哈大笑之余, 还不忘取笑莫菁方才夸下海口说自己一把好手, 且短笛行不行倒是其次, 这自夸她倒是可以排行第一。 直把莫菁逗得一张小脸绯红, 一把将短笛塞回公良无我手中便转身跑了出去。 晌午时分, 那小木棚下的灶台且漫起袅袅炊烟, 饭菜的香气飘进内堂正室之时,公良无我且忙着在后屋的池塘边拿着块干净的巾帕拭去佩剑上的血迹。依是那副冷眉冷眼的模样,即使神姿丰仪, 亦无甚多的表情。 末了, 将擦拭好的佩剑回了剑鞘便听见了屋内那人渐近的脚步声。 他瞥了眼草地上那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将佩剑往旁一扔便折身往正屋里走。 莫菁才要开那后屋的木门,手抬了还没动作,便和门后也恰巧开门的公良无我撞个正着。 倏忽冒出个人儿来,倒乱了乱心神,可这人就挡在跟前,什么也看不清,待心神稍等,才抬眸说道要用膳了。 公良无我依是漫不经心地立在跟前应了应,从宽袖里拿出了块叠得整齐的四方巾帕一点点地,擦着那冷白长指,擦完左手擦右手。宽大衣袖子里缠着手肘处的白纱若有似无此刻正若那伤口裂开时血迹漫开被染红了布料。 可这莫菁自是不知的,只狐疑地看了看眼前这神清骨秀的公子爷,忽而又踮起脚尖儿往公良无我身后探了探目光。 公良无我见状,凤眼生笑,拉了莫菁的手就要折身往后屋里走:“这么想知道呀,来我带你去瞧瞧。刚将几条银环切成了几段,现下尸体还晾在那儿呢。不对,指不定里面还有活的,带你去瞅瞅?合眼的还可以带几条回去炖蛇汤喝,最是滋补身子的。” 莫菁一听,忙“呀”地一声甩了公良无我的手,转身快步回了内屋。 待那撇单薄的身影隐入了屋内,他眸里轻漫的笑意才散了,又是从前那副冷着眉眼的模样,他微回首,眼里余光瞥了瞥身后,不知何时,身边的暗卫早已将那些尸体处理了干净。 如这种三天两头的暗杀,于公良无我而言,自小到大便经历过无数次,故而早已习惯如常。手法上不会创新,永远只会若干个黑衣人作伴,先是偷袭不成接下来便是直接撕开脸。这种情况下通常不会有生死搏斗,结果无非两个。 要么让公良无我几下解决了;要么是还未近这位公良少主的身,便先被公良府暗卫营的人先解决了。 公良无我亦从一开始的咬牙切齿,隐忍不发,恨那些个近亲外戚一个个丝毫不念及同出一脉的血缘之情,且默默在心里记小本本,想着日后全给一一还回去到现在的习以为常。虽不明白为何族中叔父公伯表亲们如此热爱送人头,但时不时来一次的暗杀,公良无我都只当自己在练级打怪。 当然,偶尔他也会埋怨当年坑爹为何不多生一个,好给他分担分担,不若现在都躲去农家乐了,那帮人还不死心地屁颠屁颠跑过来送人头。 可后又细想,这本不是坑爹的错。若非那追求真爱的亲娘等他一出生甫跟着真爱跑了,指不定以坑爹对那追求真爱的亲娘的情分,只怕公良无我的兄弟姐妹少说也有半打,也不至于现在到了他这一代便成了根九代单传的独苗。 所谓独苗,也就相当于这公良无我身为公良家名正言顺的当家少主,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凉透了,坑爹就是马上在旁让侍妾怀个生出来也来不及补锅。在这种情况下,公良府的嫡系算是真正的后继无人之后,那么公良氏族中的一切便又不得不重新洗牌瓜分。 因而,自公良无我懂事以来,族中的叔父公伯每日除了如何从公良氏主家里坑尽一切所能坑的钱财外,便是致力于如何让公良无我无意堕马、无意落水、无意被暗杀等等从而造成这少家主各种意外身亡的假象。 他不是没设想过要留个活口好日后去指正指正自己族中那帮团结友爱的庞大关系网,当然这基本不会动摇他们现下在族中的地位,况且,即使真要如此,那些幕后的人大可反口不认,你也拿他们半点法子也没有。 并且,便是不查,公良无我对于族中哪帮哪派的人是幕后暗鬼亦是心中有数,不过只要想到若能揪到明处来,当众落一落那些人的面子,对此,公良无我也是兴致高昂的。 但派过来的杀手基本都是受训过的死士,能力不咋地,基本的职业素养还是有的,要开口也是难如登天。 几年前,尚在志学之年的公良无我且要远行求学的时候,途中被一帮死士劫杀,末了,好不容易留了个活口,可这死士是个死脑筋,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开口。那时的小无我年纪尚幼,心性不如现下沉稳,当即就被这榆木脑袋似的死士给激恼了,披着墨色云纹莲蓬衣,提着剑,顶着张冷眉冷眼的如玉小脸过去便是剑花横生。 那次,小无我在那被逼供的死士身上统共刺了七十一剑,且处处伤口避开要害,末了,那死士如同一滩软泥躺在山道间,血淋淋的一个人儿,只剩吸气的份,连呼气的力儿也没有,便是以后活着大半不是残了便是废了。 旁儿的暗卫在某个程度上是十分理解自家小少主现下的爆发的,三天两头被人这样暗杀还不带可以反抗的,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处使,不撒在这人儿身上,只怕以后做法比现下更厉害。 可理解归理解,兴许看不下去了,上前低首劝了句。随后,眼看着那志学之年的小无我便冷哼着,提手一剑刺在那人的心口间,方折身上了马车,再回首看那个胸口傲然插.着一柄剑,已然断气的死士,那带血的面容竟还带着一丝解脱的幸福笑意…… 当然,这是公良无我的阴暗面。他且不愿让旁人儿看见,手下的人也只能随了主子的心意,将这收尾处理得一干二净,不留半点痕迹。 至于这旁人儿是谁,这还真不好说,主子的心思,下底儿的人从不敢妄作猜测。 对于这人儿手肘处的伤三天两头便裂开,莫菁现下有些无语,本就是轻微骨折加上被酒壶子碎片割伤的事,可如今莫说十天半月好不了,便是再给个一年半载也指不定能完全康复呀。按照这公子爷整日无所事事,只在屋内闲坐的情况下,思来想去,与这伤口裂开有关的便是…… 莫菁一面重新为其换药,缠上纱带,一面有些语气崩溃道:“无我公子爷,你以后别有事没事,隔三差五跑出后屋砍蛇了,蛇又没有得罪你,人家兴许只是散步路过呢!你这样一剑过去把人家截了好几段,岂不是冤死?”末了,莫菁且真诚地建议:“若你真有满腔精力无处使,且又不愿备考秋试,你可以把先前未完结的话本子给写完?” 话甫出,且见那公良无我回道:“此话有理,我考虑考虑。” 言下之意,考虑考虑,是否付诸行动便是不得而知了。 莫菁一听,忍了翻白眼的冲动,且婉转地表达了以下意思: 从前这手伤因她而起,因而这些日子她一直从旁照顾,若这手上因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直好不了算谁的?总不能这手一直好不了,人家且一辈子留在你这儿做免费劳务工?你不能因为长得好看就乱欺负人啊。 语毕,莫菁且给这纱带最后打上结,一边收拾着,一边抬了眸小心翼翼地瞧着那位公子爷。这番话本就是念及这人家道中落,无人照料的可怜,故而说得婉转再婉转。这种情场事业场上皆失意的人儿最为招惹不得,看他先前吹奏短笛时那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便知道。故而,莫菁且将话琢磨琢磨,生怕哪里戳了他痛处,心中叹道,都是可怜人,能帮则帮吧。 怎料眼前这位公子爷,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这几日倒是劳烦竹青姑娘的悉心照料,我这个病人不听话总是无意便将伤口给撕裂了,且这日日起居花销的,的确不该全由竹青姑娘担付。” 莫菁听着,忙摆手回道哪里哪里,嗓音糯软且温淡,恳切地表明自己绝不是因为囊中羞涩的原因才有这番意思。 公良无我自袖里掏了一袋碎银出来,摆在莫菁跟前:“这些日子多亏了竹青姑娘,否则我拖着这伤手,诸事不便,且不知要落到何等窘迫的境地。我这里其实还有一些积蓄,若竹青姑娘不嫌弃,便拿了去,也算是无我的一些小心意。” 莫菁闻言,一双眼睛亮生生地,轻咬了下唇儿,且难掩喜悦,小心翼翼地一字一顿小声问道:“我真的可以拿么?” 公良无我只一笑,点头。 莫菁接了过来,杏子眸布满了笑意,忽而似想到了什么,又故作严肃道:“虽如此,可公子爷你别有事没事就去砍蛇了,嗯……若你实在闷得慌。”莫菁指了指门外那一堆木柴,且回首对公良无我道:“公子爷你可以去劈了那一堆木柴呀。” “多谢竹青姑娘提醒,无我省得。” 一切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且说,自公良无我给了一袋碎银这小姑娘后,这小姑娘杏子眸里亮的光,似要将人吸了去,旁儿看了也心生愉悦。当然,这个旁人,现下里也只有公良无我了。 果然,除了甚喜肉食,便是个小财奴。 这不,用完午膳后,心情大好的莫菁见那公良无我要将那已干透的长发束起,却因了这伤手多有不便,心里怕这人儿又乱动,将这刚上药的伤口给撕裂,便自告奋勇过去说要给公良无我束发。 公良无我乐得清闲,且由着她来。 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寝室内,黄铜镜里且依稀可见那小姑娘端着浓丽的眉眼,将那一挽长发握在掌心,认认真真地用木梳篦为他篦头。 忽而,见镜中的小姑娘仍低着首,语气有些艳羡道:“公子爷你这头发极好的,浓黑且又柔亮。” 公良无我听了,且有一句没一句搭话道:“从前家中是用黑糯米濯发的。” 闻言,莫菁心里一汗,这败家的。不过转而又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以来皆有,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这样一想,便敛了眸,专心手中的动作。 忽而,耳边闻得那公子爷轻声道:“小竹青。” 莫菁也便“嗯”地应了声。 却见公良无我那双极美的丹凤眸幽幽然,轻声笑道:“你可知自古以来,女子为男子篦头的含义?” 话甫出,莫菁愣了愣,心下一惊,尚未反应过来。且手心微微地颤了颤,手中的梳篦没拿好,便落了地。 束发托身,情定终生。 他且没将这话说明白,只细细地看着铜镜中那人的反应。 莫菁忙将弯腰将梳篦捡了起来,心神未定。 耳边便又听见那公子爷语气淡淡说道:“唬你的,这么这么惊慌干嘛?从前我府中的人照料我,那些日日为我篦头的侍女,难不成我还通通娶回家中去?”他顿了顿,轻笑道:“且我家中对每代嫡子的嫡夫人虽无甚多要求,但仪容端正,身无外疾是必须。” 话一出,莫菁心神一松,将梳篦放在了镜台前,拿了旁儿的簪子,且温软笑道:“唉,现下我且满足下你对从前锦衣玉食生活的向往,反正我这人儿天生便是个伺候人儿的命。把我当成侍女也无妨。” 公良无我且看着铜镜中那张鲜活艳丽的小脸,真真切切是如了那镜中花。半晌,收拾了心神,灵台稍清明,恍若自语般轻声道:“也是……” ※※※※※※※※※※※※※※※※※※※※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 读者“糯米团子”,灌溉营养液 30 2018-03-11 15:19:13 读者“八月”,灌溉营养液 1 2018-03-11 01:33:07 明日如无意外有更,但是时间应该也比较晚,追更的小天使可以等空闲的时候看,么么哒。 以上,鞠躬。 ———— 男主:“听说有人向你表白了。” 女主:“是啊,你再不出现,我就跟人跑了。” 男主:“……” 第六十二章 浅碧轻红(上) “公子爷你才华横溢, 秋试过后, 必定如明珠拂尘,光芒万丈的。” 末了,莫菁将那木簪子以固长发,且立一旁, 望着公良无我, 轻声笑道。 闻言,公良无我只一笑,微抬了目光,迎上那双杏子眸,淡淡道:“承小竹青吉言。” 自古以来, 科举皆为各代皇朝遴选人才的必经之道。彦稽朝自开朝以来, 择贤将能臣以进朝中为国效力的仍是走这道儿。 文官有文试,武官有武举。且三年一轮, 一轮一载, 分四季而毕。文臣应试于春始、秋末, 故而文试且分春试, 秋试;武将选拔在夏末、冬至, 故而亦武举亦分夏举, 冬举。 武举过后紧挨着文试,虽说文武科举皆于不同官员手中统筹,但因这是彦稽朝三年一度的盛事, 往严重里说些, 选拔人才便是影响国运的大事。故而, 朝中所涉官员无不兢兢业业,生怕因了疏忽哪些细枝末节,而致蹈了错道,那便是剥皮揎草也不够顶了这罪的。 清秋凉风,虽天气渐寒,但白日的艳阳很是灿烂,倒能消不少寒气。监栏院的人儿连着几日几夜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本是管辖承宣殿的那主儿,最近一连十日皆落榻监栏院。 从前那车府令也因有宫中所涉事务繁冗之故而留夜监栏院,但左不过两三日的事情。 监栏院论理来说,是宫中那波在主子身边伺前伺后的中官儿的去处,横竖不是什么好地方。宫中人人且将他们这等没了把的玩意别样看待,表面态度再恭顺,可心里头对这些身心皆似畸态的人总会有所惧防。 但那车府令虽不过同类人,仍是高那帮中官儿好几阶。从前是从前,且从前贵主儿还未发迹的时候,不若如今这般人人见了皆需躬手哈腰的份儿。可住在那监栏院的小房子里,旁人唤他一声“泓哥儿”,他也还得端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且如沐春风淡笑轻声回句爷爷好,干爹好。 权力是个顶好之物,只如今且看,谁还敢这般以下犯上?从前这宫中对那“泓哥儿”稍有欠怠的,如今怕是都不知道在这座深宫里的哪个犄角旮旯被沉塘埋井又或剥皮揎草了,哪儿还能找得到半点踪迹? 也故而,那“泓哥儿”随是着那些人人沉塘埋井,剥皮揎草而亡;剩下的便是个人人惧如鬼神,剖了那胸膛一瞧。也连同那些揎草人一样,内里什么也没有,人心没有,只一堆儿塞了枯草包着人.皮的瑛酃了。 这次,下边的人儿也如了往常来问,是留监栏院,还是回相府。他也只淡声回句留监栏院。底下的人顾忌着这监栏院是他从前所居旧处,故而每次留宿宫中皆来问。留监栏院或是回相府,他也只按当时事宜所择,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论理他现下该留此处便就此处,他不好打破,况且也没这个必要。这些身外之事,且尚还撩不了他的心神。 这几日虽因现下正临夏举告落,秋试临近,诸多事宜虽有指定官员负责,因兹事体大,故而秉着圣意为上,仍需一一奏请帝君定夺,连着车府令的事务也积累如山。 现下仍如了往次般落榻于监栏院中院之阁。瑛酃喜静,因是夜里稍有些动静便容易惊醒,可这中院之阁旁儿又裁了个荷花池,前几日恰逢天公润了些秋雨,涨了这荷花水,每逢入夜便有塘蛙之声。下边儿的人省得做事,提了个小木桶便汲塘去抓。故而往常里他总会因了心神过劳,而致头疾频犯。现下几日里,倒因了这环境清幽,作息得当而少有犯疾的。 晌午正是热头顶烈的时分,用了膳,他有品茶的习惯,故而旁儿正沏着壶顶好的正山小种。 然此刻,瑛酃也只将腕间的佛珠褪了出来,拿在一手中,且轮着木患子一颗颗地转数着。另一手,拿着呈上来的书涵且大致阅览,末了,重新搁了于茶案。 凤眸狭长,并无漫笑意,可这薄唇微勾了起来,且不冷不淡地轻笑道:“每逢这么些如文武科举或是运粮赈灾的时候,百官可有使劲儿忙活的时候。只这函中所提的这些人倒是真有趣。” 自古朝中有佞臣当然亦有明臣;有贪官儿,自然也需要那廉官来制衡。明臣相助自然可促国运昌盛;佞臣若能用得适当,也并不逊色。这次试举,有人卖官,有人买官;有人乘机虚报了开支以自肥,还有人乘机安了自己的人进这朝野之中。各怀鬼胎,活脱脱了似那百花争奇斗艳。但若了手段高明也便罢,且这是心知肚明的事儿,暗自理里再怎么吃相不好看,往台面一放,也得涂脂抹粉,好叫人瞧不出个异样。 一旁的关廷回道:“仍不止书函中的这些。四大家族的人尚有涉及。” 话甫出,瑛酃也只沉声道:“杂家明白。这四大家族的人里,无我之父是受他人所利用,他的父亲,钱不吝啬给,倒一心想着给儿子铺路。这撒撒手出去便是三十几萬两,这事儿得赶紧想办法找个名目,让那些个官员把钱给吐出来,充了国库,刚好补了年前派去边境伐击寇奴的军粮空缺。不若等那无我知后有所动作,晚了,咱们连铜臭都刮不到。” 关廷问道:“那……公良府贿赂吏部官员以让公良无我通过初试一事是该禀还是……” 瑛酃(目丂)了眉角,旁儿那梨花描样儿熠熠生辉,且望着关听唇色一勾,疏淡道:“以无我之才,杀鸡焉用牛刀不过他既不愿以四大家族之名义免试进朝,而这也是公良家主的意思,咱们便随一随他们的意,这初试便该如何还是如何。” 只这公良家主真有意思,既想让公良无我进朝为官名正言顺,一面又担心这文试生变,生生用钱给将这风险砸没了,殊不知又因此掉入了另一个坑。且不说,拿着四大家族的名义,朝中哪个官员敢不给几分薄面?便是以公良无我之能进朝应个试便绰绰有余。且不说这公良家主对自家儿子认识尚有不足,但他是有多瞧不起公良家那以钱砸出来的位列四大家族之名啊。 ※※※※※※※※※※※※※※※※※※※※ 再做个铺垫,掐指一算,五章之内,男女主相遇。 第六十三章 浅碧轻红(中) 关廷敛了俊眉, 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沉声道:“这三十几萬两,公良府的家主只怕是白花了。” 话甫出,瑛酃抬了眉眼,且停了手中的动作, 虎口之间且垂了佛珠, 他摆摆手,只淡淡道:“用得其所便没有白花不白花之分。且,那公良家主用了那银子,求的不过是公良无我的求官仕途能一路顺通,此次未必不如他所愿。” 关廷道:“虽如此, 但那受贿的吏部主事司马晴是莫氏的人, 能让他心甘情愿将吞了的银子吐出来固然是好,若不行, 莫氏又岂是好相与的?只怕会与莫氏撕破脸了。” 闻言, 瑛酃只冷哼一声道:“撕破脸?现如今这车府令的人还能和莫氏一族有何脸面可言?但凡还有一丝脸面可言, 这封匿名的告发函便不会由你所掌管的刑部司再到杂家这里来。不久前天水一崖这事儿杂家可惦在心头上的了, 如今能凑到一起, 新账旧账一并给他还了吧。” 关廷闻言, 眉一凝,思忖片刻走至跟前且肃然道:“下臣担心的正是此事。这匿名密函出于何处,现下尚未查明。内里一串的人员名单, 旁下便是受贿数目, 统共一十一封, 所涉朝中各部大小官员且不说,还系连四大家族。函中所述,吏部司马晴,礼部谈宗、左之亭,兵部京少竹、官庄、韦曲屏,镇和将军府王安等等包括其余地方官员那四十余人,统共七十人,皆属莫氏的人。这些人当中,有尚在朝野如日中天的,有刚受中.央擢升不久的,也有尚未发迹的。这份东西若用得好,只怕到时这莫氏在朝中的羽翼被剪去大半。晏褚帝君有意收太尉莫氏家主的一部分兵权,碰上这桩事,师出有名,到时只怕够这莫晔年吃一壶的。可若那人儿只是引君入瓮,稍有不慎,只怕反惹一堆的麻烦在身上。” 不管这密函之主为谁,这些名单只怕不花费时日与心机是得不来的。可却让人猜不出这心思为何,为财?为名?为利?为投诚?还是真真是那为民请命的正义之士?从收到这告发函至今,十日有余,仍不见其露面,实在让人费解。 闻言,瑛酃且转了目光,盯着茶案上摆放随意的书函,函中内容皆非手题,是那有心之人至某些书中裁剪了相关字眼下来,贴在宣纸上的,由此可见那人的心思缜密。几根莹白长指仍数着佛珠,末了,端着如画的眉目,且对关廷淡淡一笑道:“这人比你聪明。连笔迹也不留给你,教你们刑部司的人查也无查。你且不知这人躲在何处,可这人却知道你是香氏的人,否则偌大个刑部司,密函给谁不好?偏偏找你一个不上不下的主事。” 关廷一听,面有愧色,他自小系出香氏的暗卫营,暗卫所善武者日后成最佳的杀人利器;所善文者,且四散天下,入仕为官,以便摄各地情报。而他便是那善文者,自然而然地便是安在刑部司的眼线。当初他收到这些密函之时,便想过找出这幕后之人再作呈报。可这人如了无缝壁垒,无论如何查,哪里都够不着其踪迹,无奈之下,只能先行呈报再待定夺。 末了,关廷且试探着说道:“那人是个何用意?” 瑛酃且拿了旁儿半凉的杯盏,起了茶盖子,轻品一口,末了,且将这杯盏一放,眸色清明:“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一个人愿冒着生命之险也要去做一件事时,那么若不是为了利己,便是要奔着伤人去。这个人费了这么多心思,你且觉得为何?” 闻言,关廷略一思索,且道:“这事重则可动莫氏根基,若要那人上人之位,未免太得不偿失。是则……莫氏府中,有这人尚觉得要其非死不能的人。” “你且猜测此人当是莫氏的哪位?” 关廷道:“这般大费周折,且要借车府令之手的……莫不是那莫氏家主?可以这人对莫氏的了如指掌,一时半会儿,且想不出到底是……”忽而,关廷一惊,且道:“莫不是那工部左侍郎?” 闻言,瑛酃微摇首:“密函上有王安之名。香氏一族的暗卫营眼线遍布天下,可暗卫营处怕是现下也未必能知晓那镇和将军府座下门客王安,实则莫氏的爪牙。从前那工部左侍郎莫瑾一投镇和将军门下,为了站得稳脚跟,便在朝中连拉了好几位莫氏家主的人下马,其手段之冷酷,毫不顾念彼此的血缘亲情。一眨数年过去,莫瑾俨然已是一副慕姓之人的做派,前些日子,且在镇和将军跟前举荐,将其提拔为副军。只怕他现今尚且不知将军府中的王安是莫氏的人,可这密函上却有这人的名字。这密函非现下了解莫氏之人写不出来。更甚者,在那莫氏府中蛰伏已久。” “这人尚在莫氏一族之中的话,千岁爷瞧着,是敌是友?” “尚不好说。若想借刀杀人便是友,且不妨给这人一把利刀权当合作之诚意;若这人行那请君入瓮之计,现下若如了这人的愿,便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关廷问道:“可那人为何现在才将这密函送上?” 瑛酃一听,且望着关廷,唇色一勾,那嗓沙且柔道:“且因为杂家呀。” 那白璧无瑕的面容且映着那眼角翘起出艳丽的梨花样,是极撩人的风华天成。 他仍用那莹白长指,润过佛珠上那一颗颗木患子,娓娓道来:“天水一崖这事儿,且不管那幕后之人为谁。莫听灵他斩杀了车府令数人。论理他是主子,且不该有要他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但他杀杂家几人,杂家还他莫氏几刀不算过分吧?” 说着,他且顿了顿,道:“你不如这人懂杂家,这人尚且知了这次文举秋试是吏部司马晴主事,司马晴又是莫氏的人,这个以牙还牙的大好机会,杂家又怎会错过?是则,这人姑且一搏,想透过你,向杂家多递几把刀,好让那莫氏死得更快些。当然,这只是杂家念及我等为友不为敌的份儿上。若为敌,这份密函若作假,杂家且有本事让它变成真的。只不过事后是这人落在杂家手上,且剥皮揎草都是个好结局。” ※※※※※※※※※※※※※※※※※※※※ 借用一句作者很喜欢的话来描述作者想要展示在小天使面前男女主的感情:“真正的陪伴,不是我守护你或是你保护我,而是彼此并肩作战。” 这话忘了出自哪里,但作者君甚喜,且共享。 第六十四章 浅碧轻红(下) “虽说这密函矛头指在莫氏。但那公良家, 也牵涉在了其中, 若弄个不好,瑛氏也搅和进去的话,到时恐怕难以收局。” 瑛酃一听,且无谓地笑了笑, 淡道:“密函在杂家之手, 且让哪几封面世便是反掌的事。” “那……”关廷迟疑道,“是要将这密函禀了上去?当下这个时候下臣以为不宜。” 话甫出,关廷仍微躬着身子,谦卑地立在跟前。可身前的主子还未表态,他面上也只能静候一旁, 可因心下里百转千回, 弯弯绕绕,且敛了眉, 眼神流转, 不知在心里涌了多少个猜测与变数。 半晌, 且见那主子起了身, 掌心里仍是那串数佛珠, 凤眸却已凝起, 这无暇的容颜神色莫测。末了,眸色流转,慵雍舒惫, 似已决出了个主意, 仍是那一贯从容不迫的语气: “食君之禄, 担君之忧。莫氏手中且是现下里帝君能要且设法想要的一部份兵权。瑛姓自几代家主拜相以来锋芒太露,眼下承宣殿那主子因着是由当年孝恭顺太后亲扶御极的,与其说尚念孝恭顺太后亲恩而对香氏隐而不发,不若说是则因为仍需依附香氏来震衡其余三大家族。咱们也该顺下圣意,借此削那莫氏一部分兵权。密函这人既给了咱们,便要物尽其用。” 顿了顿,瑛酃且一面落座楠木梨花椅上,一面低首端着明花青枝儿的镂金护甲轻轻地弄了弄腕间的佛珠,继续道:“司马晴那边要如何办且该如何办,只一点,要做得漂漂亮亮的,且当卖无我一个人情。 司马晴这人,他贪甲之千两,乙之萬两,左右都是个贪;而那些相关的甲乙丙丁个人物都是私下授银的角儿,横竖都是死罪。且多这三十萬两全当他们为远在边境击杀寇奴的士兵们们所做的义行吧。再则,你将这些密函托可信的下属复抄起来,明儿个,你且再央些人儿扮成乞丐模样,趁着晨钟敲响之前,守城门兵换值的空档儿,贴满城楼的大墙。禀自然是要禀的。咱们不仅要禀,且要让这帝都城上达朝臣贵族,下至坊间百姓都清楚明白这事。” 莫菁半夜惊醒之时,正逢四鼓天时分。气息且有些急促,伸了纤长的指,且曲着指背,放在唇边儿且微张口,贝齿狠力地咬了咬,这痛意在告诉自己,现下所在的才是真实的世界。末了,只盯着指背上似洇着血迹的咬痕发愣。 她又梦到了从前的日子。在梦里,她明明还快快乐乐地待在花果山上哪儿也不去,只是倏忽有一天醒来却发现只身在军营。她只撩开帷帐一开,账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美人娘亲横在地上衣不蔽体的尸首,优靠在一旁奄奄一息的面容,还有泓隐在满是斑驳血迹白布下泓澈的尸体。莫菁瞧着且心里一惊,忙哭着奔过去跪在旁儿将那白布一掀,心下一沉,身子似悬空般从高处坠落。 眼一张,便醒了。待心跳恢复平静,她且抬了抬眸,瞧着前面的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吹开,现下正随着秋季渐寒的夜风吱呀摇晃。 莫菁且小心翼翼地掀了被子,怕惊醒了同睡的共事侍女。因是现下只穿着中衣,起身穿鞋后且去衣箱子里找了件长绣(衤屈)披在身上,再去将窗关紧。 末了,坐在四方木桌旁儿,且倒了杯凉透的茶水润嗓子,连着喝了好几杯,茶冷的凉意渐渐传遍四肢百骸,好教人醒神。 近日的帝都城被搅得满城风雨,朝野官员受.贿的罪行被满满当当地贴在帝都城楼 的高墙之上。刑部司的人虽第一时间将这些搅乱人心的东西撤走了,但仍有不少流于帝都城的大街之上随风四处散落。 刑部司的人虽立了案,但又因着秋试的临近,为避免引起更大的动荡,下了暗令,且禁止当街议论者,如有发现,当斩无赦。虽说坊间百姓的忘性大,待一件重大的事件来临之际,你若不想群众议论它,且有件更夺人眼球的事件转移其注意力,盖上去便好。现在情况却是,从前人人议论,人人观望,三年一度的科举盛事,转眼儿便因了这桩案子被盖过了风头。 这桩官.员受.贿案是彦稽朝自开朝来所涉官.员数目最多的案子,且不仅涉及中.央官.员,尚有地方官.员涉及。自开案以来,且每日还有官.员下.马,一时间,弄得朝野上下风声鹤唳,坊间人心惶惶。 于坊间百姓而言,虽则柴米油盐才是顶上的事儿,像这种朝.野震惊的事儿且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可如今,苦于这事儿之敏.感,又有禁令在前,坊间且还不敢搬上台面来议论,且人人噤若寒蝉。 司马晴,谈宗,左之亭……皆是现今已知的被捕官.员。 还不够。 夜深深,她莫菁且借着窗儿外的挂着的檐灯透过幽幽的光,抱着双腿,面容挨在手臂之上,长发流泻落在菲薄的肩旁儿,她坐在一侧,且挨着窗边,正蕴浓丽的眉眼,若有所思。 明明且不止这些。别的不说,那镇和将军府的王安现今尚且相安无事。慕氏本属那香氏一派,死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了个日日窃取情报的细作,现今东窗事发,发起狠来,第一个不应当先拿死敌安在自己旁儿侧的细作开刀才对么? 她且有些丧气,她以为,自己第一个且能先除了的便是那个王安。现如今,她真有点捉摸不透那个手段狠辣的主了,怎么都不按照套路走?这人心里琢磨下什么还真教人猜不透,说不清,阿灵且说得不错,阴晴不定。 现今她已不奢望什么了。这事儿不管王安是否能侥幸躲过一劫,莫府那位顶儿上人是必定脱不了干系。罪也旨在重与更重之间。 思及此,她蹙了蹙眉。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车府令,恨铁不成钢地心说,你不是与那莫府素有间隙么?恶名昭昭的。且给力点啊!!! ※※※※※※※※※※※※※※※※※※※※ 小天使们,先告个假,周四因作者君三次元的事儿,且没有更了,俺们周五见,日常比心表白。 第六十五章 若与君谋 翌日, 莫菁呵欠连天, 因了昨夜睡眠不足且身子倦困而显眸色有些迷离,套了件长褙子御寒,草草用完早饭后,且端着个食盒便往云枫轩处走。现下已是个过了中秋的时分, 每日明月正从个圆玉盘渐渐被飒飒秋风成个月牙儿。掐着指头一算, 秋试已开两日。 想到此,莫菁心有感慨,此刻若无意外,他便已是在应试考场了吧。公良无我,但愿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她想起秋试之日前夕, 曾和那躲在小木屋韬光养晦的邻里公子爷坐在屋外的老榕树枝丫上碰了酒, 小酌片刻。莫菁那时因顾忌自己甚差的酒量,故而不敢多喝。可那日, 坐在自己对面那位公子爷又实在是兴致高昂, 本就是个嗜酒如命的, 莫菁也就在自己酒量允许的范围内陪着多喝了两口。 还是迭仙楼的梨花白。酒坛子装着, 你一口我一口, 莫菁很清楚, 自己的灵魂从现代而来,所拥有的思想是真真切切地属于自己的,心性本就没这个朝代的女子这般拘束, 也便不太顾及男女之别。 她只喝一小口, 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间皱眉头, 由着这烈酒的辛辣荡在口腔里,等着其渐渐消散。 随着秋去冬来,见天光云影的日子渐短。留在那小木屋吃完晚饭后,外间夜色昏昏的,幽蓝寂静。莫菁正想着,自己再呆一小会儿,便该赶回去莫府当值了。 莫菁总愿意往这里跑,因这里没有太多的约束或是顾忌,也没有从心里的压抑或是挣扎。她跟人说话前可以不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考虑对一个人好是出自真心或是利益关系,她做自己。 公良无我亦仰首饮一口梨花白,双手捧着酒坛,宽大的衣袖垂落,露了线条极美的小臂,右手且缠着白纱布,论理,这伤早该好得七七八八的。想想,也只有旁边这小姑娘太天真,商人都是最狡诈的,她不懂。其实,自己不仅想要她的照顾,还想要真心。 末了,清酒且将他的唇润得水光潋滟。 公良无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所做之事,还真没有哪一件是不遂心的,只这一次,真正身临其境了,又心生顾忌,他就是怕自己落得跟自家坑爹一样的结果。 “莫竹青,此次你我相处,彼此之间虽无坦诚,却贵在信任。我不曾问过你来路,你亦未追究过我出处。所谓知己,便是算此了吧。虽则这些日子,我且骗了你这么多天来充当免费劳务工,可最后还是良心发现给你付了工银不是? 秋试之后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今日过后你也便莫要再来了。旁儿的说不上也罢,且就当是个陌路知己。此次一别,怕是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了。不过山不转水转,若是有缘,江湖庙堂,或许总有再相见一日。” 话甫出,莫菁且有些懵懵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奇怪话题。 公良无我低首看着冷白长指贴着这褚色酒坛子,指腹且轻轻滑过光滑的釉面,他幽幽轻叹道:“且告诉你个秘密呀,这木屋子且不是我买来的,是抢来的。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从来就没跟你说过,我是一个好人。唉,你且知道的,将来入朝为官,最好是一身清白地进官场,有这么个污点且很难看。我想,今日过后,我就把这房子烧了也好,拆了也罢,一了百了。” 莫菁一时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情绪,只温软着眉眼,艰涩地开口道:“你……” 你在忽悠谁啊! 莫菁心中腹诽道。 公良无我且一笑,那双极美的丹凤眸熠熠生辉:“莫急。我且给你说说这木屋的由来。这屋子的主人……” 这屋子的主人原本是一户极为相爱的一家三口。女主人是个正盛红妆之年的女子,长得极为漂亮,从小便是娇生惯养的,可出嫁从夫后,洗手作羹汤,农活儿干起来也毫不含糊。 便是在十五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复姓公良,还是总角之年的小公子由其阿爷领着,自帝都城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一路尾随那妇人至此时,小公子的阿爷并未告诉他此番是何用意。 小公子与阿爷两人只至那木屋前的繁盛榕树下静待着。 没多久,见那紧闭的木门一开,跑出来一个小童,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竹织镂空小球,就蹲在两人不远处玩耍。 小童手里攥着那串糖葫芦,正啃得不亦乐乎。那一颗颗颜色鲜艳的果子漆了一层黄糖衣,似下了什么蛊,让那小公子心生艳羡。 小公子悄悄抬眼看了下旁儿的阿爷,正佝偻着病体,手里拿着巾帕捂着嘴咳嗽。见此,小公子只能将自己的一腔欲言又止咽下,恢复那副往日里板着小眉小眼的表情。 没一会儿,且是那孩童啃糖葫芦啃得太过入迷,小球被自己一踢,滚到了旁儿俩陌生人脚下。 小公子瞧着便弯腰且还没来得及将那竹编小球捡起来,便被木屋内出来叫自家孩儿吃饭的妇人一把抢了过来,末了,且抱回那孩童,躲小公子与其爷爷躲得远远的。 一双泛着水光的美眸看向小公子两人,瞧了瞧老人,又瞧了瞧那板着小眉眼,脸上一贯无甚多表情的小公子,见他的颈间系了支小短笛,末了,妇人眸色里含了恐惧与惊慌。 他不曾见过她,却仍从她那双美眸当中窥视到似曾相识之感。小公子想道。 原是,小公子与她其实有着相似的眉眼。明明,小公子比那妇人怀中的孩子长得更似她,她有极美的丹凤眸,小公子也有。但显然,这妇人与她的怀中的孩童更为亲近。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小公子心中轻叹一句道。 此刻,小公子的爷爷只幽幽叹一口气,瞧着那妇人逃也似的躲回木屋的身影,他松开了牵着小公子的手,且苍苍道:“你且在这等我两炷香的时间。两炷香后再进来。” 于是,小公子便也自己心里数着,淡定地待两炷香时间一过,且进内堂一瞧,是那妇人的尸首,白布盖着,只露出发间一朵小黄花。 小黄花开得正盛,明明艳艳的模样此刻映衬着倒有些不合时宜。因也没见其死状,小公子只觉得那妇人地上一躺,死得这样随意。那小孩与其丈夫不知所踪,他想,此刻怕是死在了哪个角落旮旯也说不定。这是公良府暗卫营惯用的手法,干净且利落。 旁儿小公子的阿爷仍是那副病态模样,巾帕捂着唇,咳嗽过后,且淡淡道:“你跪下。且给她磕个头。她虽无育你之情,但有生你之恩。再则,她有错,怪不得爷爷,既走了,便不该再回了这帝都城里悄悄落根。教旁人发现了,只怕家中你那位重感情的坑爹会遭她所累。爷爷今日不让你亲自动手,便是怜你年纪尚幼,若真逼你如此,于你而言过于残忍。但该看的你要看着,所闻所见,日后要引以为戒。” 此后,那间小木屋便易了主,空置了数年,直至公良无我学成归来,家中老爷爷早已入土为安多年,家中那坑爹还做着苦等的女人终会回到自己身边的美梦。 他暂居此处,忽然很想过一过从前那人柴米油盐,小家无常的生活。想知道,这样的生活有何魔力,会让人疯魔了不成,抛下一切去追求。 然而,时至今时今日,一人独遇一瘸腿小姑娘,且端着流丽的眉眼,为他束发,他公良无我似业已疯魔了一大半。 趁着自己未步坑爹的后尘,她人无心便休,当断则断,免添日后烦恼。 可心里想得百转千回,面上说出来的仍是冠冕堂皇,是有心要叫那人有所不知。 ————人人皆有阴暗面,这是我人生之污点,抹去之后,一了百了,莫竹青,此后一别,且有缘再见。 因而,时至此刻,莫菁仍只是一知半解。心中想道:这是个有抱负的人。现下伤既好得七七八八,自己也便该收回泛滥的同情与愧疚,功成身退。不见便不见了吧。相识何必重相逢。彼此都是找个避风港,且暴雨一过,各走各的路,莫问前程。 一面心中想着那公良无我秋试过后应必有一番作为,莫菁一面拿着食盒且进云枫轩内室。见圆桌之上仍是昨夜饭菜,纹丝未动。那矜贵的小公子此刻正用热汤湿了的巾帕擦脸,因是数日未睡,眼泡且有些微肿。 莫菁将食盒摆一旁,走过来道:“再忙也有吃点东西果腹,且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闻言,莫听灵只一笑,一向清灵似黄莺的嗓儿此刻有些哑:“阿灵的身体阿灵自己晓得的。且放心吧。莫氏出了这么大一摊事儿,阿灵系出莫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下忙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时间顾及这些?”末了,他且话锋一转,狠狠道:“若让阿灵揪出了这幕后内鬼,只怕抽筋剥骨也是个快活的结局。” 莫菁听着,心下且一抽,抬了杏子眸,且幽幽看着他:“这事儿也可能是政敌所为?” 话甫出,莫听灵且道:“能将莫氏安插各地的大部分势力一下子全□□,现下唯一有这能力的,便只有香氏一族那窃取情报天下之最的暗卫营。若那个阉竖瑛酃真有此本事,以那人有仇必报之性格,此刻安在他处的眼线只怕早就遭殃了,何以现下且相安无事?且此次出事之官员皆是与莫氏私下交往甚密,不是蛰伏莫氏多年且心思缜密的人儿,谁能挖出来?整了这么一出,虽不知意欲何为,只怕报复莫氏是目的之一……” 说着,莫听灵思绪一转,似想到什么,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莫不是……瑾哥哥……” 莫菁一惊,心中暗道不好。且见莫听灵已然从旁拿了佩剑快步出了内室,看情况是奔着莫瑾去的。 莫菁有心无力,只一路跟在背后,又不好大声张扬。刚过了云枫轩外的九曲栏,哪里还有那莫听灵的身影?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且弯着腰,手捂着胸口平复心跳,现下逼着自己飞快地整理思绪:阿灵是个性情之人,以他对莫瑾的心意,他会分事情轻重缓急。现下急急跑出去找莫瑾应是旨在问个明白。且说,若阿灵真认定现下莫氏大半安插朝野的眼线落网这事是莫瑾背后所为,未必不会为莫瑾掩护。因而莫瑾之处境暂且可不必担忧。 再则,现下莫氏顶上的人儿只怕都知此事里是出了内鬼,正是要想尽办法将那内鬼揪出。最可恨也是最让人担忧的是,莫氏会否为那车府令所误导,皆以为此事是莫瑾所为,因了此事,对莫瑾横加报复。 莫菁越想,心里越是气狠,坐在就九曲栏边上,咬着下唇,一双杏子眸都似要冒出火来。 且说自己还疑惑日前那些贴在帝都城高墙之上的名单横竖少了安在香氏一族的人。心里正疑惑,原是这车府令一箭双雕之计。 剿了莫氏朝中大半的官员,只留了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这次整得莫氏元气大伤,又把那此案中幕后之人的怀疑推得一干二净。留在他身边的眼线也不急着处理,横竖现在是变成了他在暗处,那些人在明处。必要时只怕那车府令还能用那些棋子再倒打一耙呢! 有心的人一猜测容易想到早些年莫瑾系出莫氏,后投身于镇和将军府中,也曾弹劾过莫晔年的门生这事。将这矛头又指向了向来与莫氏不和的莫瑾。轻易就挑得两者自相残杀,他车府令就坐收渔利。 只怕当初天水一崖那事儿,私吞统洲淮河治水的官银真非那车府令所为。有人借那事要其被黑锅。若那人是莫瑾…… 阿灵当日火急火燎借与慕氏榕少主发生冲突怒而斩杀了那帮盗贼,又与车府令的人横生枝节,怕是莫瑾有意引导。 天水一崖那事儿,车府令处算是背了黑锅,现下这事儿一出,那人一下子不仅补了莫氏一刀解恨,还连带着补了莫瑾一刀。更可怕的是,这递刀子给那车府令的还是莫菁自己。 莫菁坐在石栏处儿,简直要被气哭。 这人怎么这么多弯弯肠子,本以为,将那些花费了三四年时间私下里才收集到的大半人员名单递到他这位车府令手上而非莫瑾是个万全之策。一则,是怕莫瑾势单力薄,若真与莫氏撕破脸,且不知能否全身而退;二则,若借车府令的手重创莫氏,自己也免了暴露的风险。 这下可好了,她想借刀杀人;却被那车府令反将一军,将莫瑾推上风口浪尖不说,自己在此处蛰伏了四年,日日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就等着能报仇的那一天,指不定就因了这事儿功亏一篑,全军覆没。 她就不应该与虎谋皮。 想着想着,莫菁急着眼眶发红,心里现下是没了主意了。她狠狠地伸了小手拍了拍栏杆处,心里暗骂这阉竖无赖。末了,莫菁似还不解气,狠狠地连拍了几下,掌心发红,心中骂道: 阉竖!无赖! ※※※※※※※※※※※※※※※※※※※※ 小天使们,晚点还有一更,男女主相遇倒计时开始,感谢有耐心的你们,爱你们,小天使! —————— 男女主第一次交锋。女主,败。 女主:记住今日,你以后会后悔的。 男主:啧啧啧。 女主骂:不想跟这人儿玩了,抓回去吧,我继续单机! 第六十六章 天色撩人 直至夜幕降临, 莫菁守着云枫轩, 可莫听灵没有回来。夜间冷风飒飒,将她御寒的长褙子衣摆吹得翻飞。莫菁独自抱着手臂在九曲栏来来回回地等,却等心神俱惫,现下心儿似被这冷风连带着身体都吹得冷嗖嗖的。如是又过了几炷香的时间, 云枫轩里现今不知是否正因轮值的空档儿而四下无人。 出了云枫轩, 经过内院长廊,四处花影绰约,檐下一溜儿的夜灯随风飘飘荡荡,曼丽如盛夏里晕染穹窿的霞烟。整个莫府大院便是被这艳绝生辉给拢得韶华胜绝的。 莫菁脚步匆匆,才转了个弯儿, 绕了墙角, 提着裙子换脚,眼前却忽地一黑, 唇儿被人用布堵着, 末了, 扔了进四下不见光亮的内堂里, 一下子被掼到地上且让她反应犹不及。 几个体格健壮的婆子进了门。一个捏着火折子点灯;一个过来将莫菁眼处儿的蒙布掀开, 解了绑, 莫菁现下四肢绵软,逃跑亦是有心无力;最后一位奉着茶,端至正座旁儿的茶案上, 末了, 皆至一旁儿侯着, 似还有人来。 光线倏忽明亮且刺白,莫菁努力地眯着眸子适应四周轮廓渐渐清晰的模样。心底飘忽忽的,她待在莫氏三四年有余,却仍不知现下为何处,只因当年莫晔年将她调去杂役房后,下了死令,她不得到正院,故而这些年来来回回只在内院走动,私下里也曾有心了解莫氏宗府之构造,可从未亲眼所见,故而对如今自己身在何处为没个笃定的想法。 如今这么个黑蒙蒙地方亮堂了,心里却是没了主意。 未几,门被推开又关上,进了个身姿袅娜的红衣女子,小口红唇,且悠悠然端坐在堂内正座之上。 敛了红袖,双手交叠,正座之上且居高临下地望着莫菁,柳叶黛眉含笑,自有一派艳媚天成。 一袭红衣,未见其人却先飘来一股诡艳异香,是用毒的好手,阿灵如今一身的用毒本领且是她教的。 莫氏家主那最为宠爱的无银夫人。 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莫菁一双杏子眸幽幽然,灯下深望如同雾湿,然,此刻她却如坠深不见底的刺骨寒潭。 无银望着她,且柔声道:“好姑娘,且告诉我,当初阿灵是将你从何处寻来?” 其中一个婆子过来拿了堵在莫菁口中的布。 莫菁只低着头微微喘气,忽而闭了闭眼,朝着座上之人狠命磕首,且不顾疼痛。 眼泪渐渐地盈满眼眶,且一珠珠儿似地顺着素净的小脸打湿在地间。 她知道自己完了。这四年里所做的事无不是被眼前的人儿抓到就要抽筋剥骨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想着自己的美人娘亲,想着美人娘亲生前抱自己入怀里柔声哼着歌哄着自己入睡的日子。花果山上的岁月是她这辈子最完满的时光,可如今物是人非,美人娘亲的死无论过多久始终留在她心里不能释怀。她又太看得起自己,这四年里只有她一人过,一人恐惧度日,一人挣扎求生,心里满腔恨意而无从宣泄,无人帮得了她,她选择单打独斗,可终究孤掌难鸣,如今走了一步错棋,满盘皆输了。 心里要活的欲望被放至最大,这双腿跪过亲人,也如今也跪仇人。从前跪着报亲恩,如今跪着求饶活命。可人死了什么也没有了,她惧怕死亡。 见状,无银也只悠然轻叹:“唉,当日阿灵收你,他对你甚是喜爱,是从未有过的喜爱。从前我对他好,可有些事他依旧是不从我的。可你对他好,他却能对你千依百顺。当年家主将你贬去了内院杂役房,阿灵仍是收了你,百般维护你,我想着左右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的事,人呢,谁没有个七情六欲,也便随了他。可谁能想到呢?只单单这一次看漏了眼,让你这个看上去甚无能耐的瘸腿小丫头给折了莫氏大半儿的根基。”末了,无银盯着她冷然道:“此事若非我顺藤摸瓜且快一步查出你这内鬼来,你可知此事若让家主明了,你该死!可我的阿灵却也要为你所累!” 语毕,堂内灯火昼明,无银似不解恨,伸了纤手,一掌落在莫菁的脸颊之上,是用了力道,至打得眼前之人一下子掼倒在地上。 这骤然地一掌,疼痛立显,头昏脑涨的,耳边似有虫子嗡嗡鸣声。旁儿的婆子过来踢了踢她,粗鲁地抓着她后颈将人拖至无银跟前。 无银此刻且认真地端详着这张素净浓丽的小脸,泪眼婆娑地,左脸颊处儿显了掌印此时红肿了起来。 “好姑娘,且告诉我。你蛰伏在我莫氏多年是为己还是他人所使。” 莫菁仍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掉着泪,心神俱裂,面容皆为惧色。 无银见此人再逼问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一句:“罢了。为己也好,为他人所使也罢。我这辈子杀的人也太多,若真有人找上门来寻仇我也是记不清的。若是朝野政敌,横竖不过那几个,没有人永远的成功,也自然不会有人永远的失败。谁也会,早晚得还回去。”说着,无银看了看旁儿的婆子:“她现下既不想说话便由着她吧。我晚些会领着她去见家主。至于说辞,她不说,我自会替她说,且让我琢磨一番。你等且领下去伺候着。” 旁儿的婆子一听心领神会,转身出了去,末了,回头捧着个红漆雕花木托回来,内里放着碗滚烫冒着热烟儿的辣椒油。身后钳着莫菁的婆子且用力地捏着她的下巴。 另一个婆子且端了碗过来,盯着这小姑娘一向姣丽且本就白腻的面容此刻更是像没有了血色,那双眼睛噙着泪花太过撩人,干净得似不沾染一丝杂质,口里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且一碗倾绝灌了下去。 她疼得昏了过去,有人且拿了桶冰水过来兜身兜脚浇了下来,又冷又热又痛,痛觉被放至最大,莫菁微动了动,只缩着身子,颤巍巍地醒了过来。喉间的痛似连着四肢百骸,痛入了骨髓。这一遭生不如死,在今夜却还只是噩梦的开始。 外间此刻月色正清明,长廊外的斑竹疏影横斜,映在檐下的夜灯飒飒地。两个婆子正拖着眼前一副死人样儿的小姑娘往思过室的方向走。才转了个弯儿,且见长廊拐弯儿处,正立着个小贵主儿。 夜色之下,端着一张媚丽的小脸,衣袂翻飞,此刻忽而对着莫菁笑了一下,明艳绝伦,眸光在夜色折射下,水色潋滟,似目光一跃便要掉落,且端着一如往常的嗓音娇声道:“好竹青,阿灵且与你说过的,若对阿灵不好,阿灵且知道了,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且抬起眸来,一字一顿,尽管用尽了全力,声音却轻如鸿毛:“我没有办法。阿灵。我只一个人,你知道吗?我有多喜爱你,便有多恨他们。” 闻言,莫听灵且矮了身子,唇儿贴着她的耳窝子极近,她第一次听眼前这位艳冶的矜贵公子爷这样冷且怒的语气: “他们是我的父母。你置他们于死地,你要杀我的母,要杀我的父。” 莫菁一听,且“嘻嘻”地轻笑了下,泪如泉涌,唇色苍白无色,语气似天真叹道:“也是我的。” 莫听灵抓着她的衣领,将她的面容凑得极近,一双如画眉目只盯着她,恍若要将她吸了进去:“我且再问你一次,这些年里,你对阿灵的好出于何故,你有从阿灵身上探走了多少密辛?你是不是将那些消息都给了莫瑾。” 莫菁一字一顿,极慢极轻地回道:“对你的好,没有欺骗的。” 话一出,莫听灵似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漫了笑意的眉眼风流,却无温情。他想起了天水一崖的事,他其实是知道的。可他仍心甘情愿去替莫瑾杀人。 明明这份爱意是掌心痣,可谁让人儿不要,偏要将之变成指间沙,漏在泥泞里任人践踏,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其实,你们都一样的。对阿灵只有欺骗,没有真心。”阿灵抬了眼,似个孩童,天真轻声问道:“我就是贱,对么?” 莫菁一听,泪如珠断,如今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整一个湿漉漉的,似从水里刚捞了出来,一开口,嗓子里疼得似血肉生生撕裂,声音颤颤道: “对,不,起。” 若她有能力亲执利刃,且不用借助任何人。可她没有,只这一件事,便花费了她多少光景,仍是高估了自己,落得如斯田地。 末了,身旁儿那两婆子要抬着她走,莫菁一慌,且扯着莫听灵的衣角,嗪首微抬,唇儿贴着他的耳边,一字一顿:“你曾跟我说过,我似你的家姐。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有弟弟,也有一个哥哥。可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莫听灵起身,且看着那身影拐了个弯儿,便彻底不见。他伸了细白的长指,且轻轻地摸过耳边的肌肤,原来这人的泪是热的,不如心冷。 莫菁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被扔进了一个大池子里,池子的水极冷,因是面上是寒冰,故而底下的水冰冷入骨。 那些人在池子的寒冰面上且敲了个冰窟窿,将她扔了进去。她被冷得一个激灵,喝了好几口水,先前滚烫的辣椒油一过的喉间此刻冷热夹杂,恍若已不是自己的了。 人的求生意识,她且本能地挣扎着起来,可面上似有人拿了木棍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后背,她的脑袋。 神思恍恍惚惚地,挣扎的力气渐小,只朦朦胧胧间听见那些婆子商量着: “快!快!快。将那方才凿出来的冰块把这冰窟窿给补上!让这贱蹄子好从头到脚在这冰水里闷一闷。分不清斤两的东西。” 四周似一片黑暗,她冷得神思渐无,肺腔的空气似被一点点吸了干尽,眼前一片白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挣扎用尽全力地捶打着顶上这似厚如铜墙铁壁的冰面,渐渐地力气全无…… 于是,被这噩梦吓了个激灵,醒了。眨了眨眸子,只借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依稀可见床榻之上罩着的纱帐。低眸瞧了瞧,衣服换了,可头发仍是湿的。旁儿静静地,勉强起了起身,措不及防地又倒回了床榻间,后背却疼得发慌。 “可算是醒了。” 倏忽地,旁儿便传来了一把和熙嗓音,略沙,却阴柔更盛。 莫菁吓了一跳,杏子眸睁得大大地。 只见那冷白长指撩了撩那纱帐,宽袖垂下,那人的腕间戴着佛珠,再则,便显出了张白璧无瑕的脸,借着那渐明地天色可见,凤眸狭长而温媚,眼角下坠了朵艳丽的梨花样儿。 莫菁挣扎着起了身,长发散在了肩处,一双杏子眸忽地蒙了水雾,泪眼摩挲地看着眼前的人儿,开口“啊啊”地几声,从前她能说话,可现下她不能。 眼前的小姑娘怕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了。 他向来最体人意的也不说破。玄衣纁裳,正立一旁儿,伸了指间青枝明花护甲,微微挑了挑莫菁此刻正乱成一团的发鬓。 莫菁初时有些惶然,身子且缩了缩,只一双湿漉漉的杏子眼随着抬手的动作望向这人。这人救了他,可现下是敌是友尚未分清。 许是那将明将暗的夜色过于迷离,又或是这双犹曲媚春晖的眉眼温和起来太过悲天悯人,莫菁且松了松警惕。抬了探询的目光,且又轻轻“啊啊”的两声,嗓子现下疼得厉害,可肚子里又有一腔的疑问。 怎知那人下一句话又砸得她眼冒金星。 瑛酃也不瞒她,只直接向其挑明:“姑娘福大命大,是因有了贵人相助。日后这谢且留着给那真正救你一命的贵人主子吧。杂家为朝中执管乘舆掌令的中官儿,奉了主子的令行事而已。” 车府令瑛酃?害得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狠角儿。好一个冤家路窄。 方才还我见犹怜的眸色,现今似冒了一团火。 瑛酃对于眼前的小姑娘态度之转变,也只扯了扯嘴角,甚不在意,这世上恨他入骨的人何其多?便是算上这小姑娘一个,尚还撩不到他的心神。 他一面抚了抚腕间的佛珠,一面拿了茶案旁儿尚温的汤药递至跟前。 莫菁只一拂,将那汤药摔在地上。 莫看这么一个恼怒的动作如此肆意。其实那一瞬间,莫菁脑子转得极快。既这人说救她是受主子办的事,自己是主子要救之人,他自当慎重礼待,才敢这般当着面拂他意出气。 外间的人且听了声响,推了门。瑛酃也只立在一旁,浓如蝶翼的长睫夜色下交织,凤眸幽幽且让人瞧不出情绪,不甚在意地淡道:“姑娘手滑而已。下去再端一碗进来。” 手滑你妹!!! 莫菁一双杏子眸且盯着眼前那极为撩人的容颜似要喷出火来。 ※※※※※※※※※※※※※※※※※※※※ 那啥……作者君就不乱立flag了,反正就是差不多那些时间更新。求轻拍,作者君还是爱小天使们的。顶锅遁走, 第六十七章 海棠烛里 剑拔弩张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儿。顶着个遍体鳞伤的身子, 覆在被褥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子, 连那水涟涟的眼神都似在抖的。刚刚又历了大难不死,这劫后余生不是谁都能泰然处之。 旁按了吩咐端汤药进来的杂事中官儿看了,也只当莫菁如那受惊的石猫幼崽,见谁咬谁, 治一治总会好的, 躬腰将汤药碗递至她跟前,她也不拿,似成了个木头人。 半晌了,还是立在身旁,面上喜怒难辨的主子悠悠然走过来替这小姑娘端了汤药。末了, 奉汤药上来的杂事中官儿领着漆红木托打个千儿便躬腰作了退。 现下正逢破晓的时分, 曙光打进来,瑛酃正长身玉立, 背对天光, 低首望向她时, 绰然的丰姿生生似镀了层柔光。那起伏分明的唇线总似勾绕缠绵, 凤眼吊梢又眸色流转, 给人既近又远的错觉。他撩了纁裳落于榻沿, 药汤端至了跟前,且温声道: “姑娘心头不顺,拿杂家出气是应该的。本着食君之禄, 便要担君之忧。你是主子想救下的人儿。杂家只是个奴才, 主子怎么吩咐, 也便怎么去做。只一点,姑娘要认清楚。从前,在坊间那世家府邸或有世家府邸的做派;可如今你身在宫中监栏院就要依了监栏院的规矩。杂家哪里做得令你不满意,姑娘尽管撒气出来就是,心里头的堵顺畅了,便将这汤药喝了下去。” 他靠得极近,教人稍稍一瞥,便能将眼角处儿那朵艳旖的梨花样瞧得一清二楚。 这么番温绵藏针的话一听,她的神色萎顿下来。 此刻,莫菁心里满腔难受又实在夹杂着许多疑问。可现下这嗓子且莫说讲话,动一动还疼得你满头大汗,连背也抻不直。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次活了下来实属命大,且不谈现况,日后有机会尚还能一件件事算回来。 她是个知进退的人,什么时候该收敛,什么时候可以张扬心性,这些都懂。否则莫府那四年里的平安度日与蛰伏,固然是因了阿灵的庇护,也未必不是因为她这份审时度势与急智。 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其实莫菁自己心里早就打定了注意,也便不随了方才肆放的情绪,端了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接了那人的汤药过来,低着嗪首,苍白的唇儿贴着碗沿,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略为宽松的白纱中衣且裹着那玲珑有致且菲薄纤细的身子,几缕半干半湿的长发尖儿贴着白馥馥的颈间肌肤,沾了香汗,勾绕缠绵似条通体黑亮的妖冶水蛇,弯弯绕绕,蜿蜒至那略显春光的领口后再不可得,映着微敞的领间里显出的那一片雪白肤色愈发亮莹莹。 见状,他眯了眯凤眸,眼里且不可知地轻漫了满意的色彩,十足的撩人与流丽。 前一刻还似个对着你竖毛龇牙的小猫崽,现下已成了个斗败的小兽。到底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懂得识时务,也不算枉费自己一番唇舌提点。 莫菁好容易喝了半碗,鬓发间已沁了一层薄汗,她本就是个能忍疼的,可如今一双眼睛早已噙满了泪花,嗓子像被人倒了刺儿,哪里都疼,端着剩下的那一半,且伸手牵了牵那人的衣角,有些怯软地望向身前这位贵主。指了指自己的喉间,又指了指剩下的半碗药汤,蹙着秀致的眉眼摇摇头表示,这是再也喝不下去了的。 瑛酃从旁瞧着,早知她的心意,只淡淡地一扯唇角:“苦口良药,想必姑娘不用杂家再三地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现下能有药治好且尽快地治,忍一时之痛,还能换回一副好嗓子。好时机一过,真拖到了这嗓子彻底坏了的时候,怕是哭也没地方哭了。” 莫菁一听,且抬了眸子,望着眼前莫测的一个人,疑惑的一眼。 他且敛眉又是一笑,冷白的长指如了一贯地抚过腕间佛珠。 “滚油过喉的痛还不最极致的。那刚从锅里出来混着碎黑炭的才是又上了一个层次。掰开你的口便这么灌了下去,就如同吞了一把红通通的火炭,一连从头烧到脚。末了,像倒刺儿卡在你的喉间,不上不下,吞不下也吐不出来。你自己倒想去抠,可旁人儿过来压着你手脚,你是动也动不得,就这么不上不下硌在喉间,末了,咳着咳着,碎黑炭没咳出来,倒喷了满嘴的血沫子。这种境况下,碰上个医术高明的或许还能整治,可时日一过,哪怕是再世华佗也回天乏术了。年轻时,杂家没有姑娘的好福气,那时血沫子连着喷了三四口,还以为就这么归泉地府,后来命大倒是活下来了,能开口说话都是万幸的了。” 语气说是似锦的温柔罢,其实也就这么半真半假地一劝。人是他奉命带回来的,总要顺顺当当地将人交出去。这伤腿伤胳膊又哑的,总归不好看。 “杂家总归是这监栏院的中官儿,在宫中主子身边伺前候后,本就是个残缺不全的,成了这副不阴不阳的嗓儿,也没什么。只姑娘你天生一副好相貌,赔了嗓音不值得。” 话甫出,莫菁听着,心里似缺了一块。一面感叹,一面又觉得眼前的人儿实在太能揣摩人心,教人惧怕。一下子抓到旁人软处不说,开口说的全是亲身遭历过的不堪,且这样云淡风轻地摆出来,也不怕旁人儿细究或过问。 话既到了这份儿上,那人固然有私利的缘故在,但正因了经历过同样儿的事情,感同身受,故而也不能说对自己完全没有一丝关怀之意。想到此,莫菁心中不过一叹,总归身子是自己的,他人这样劝,若自己不听劝,便是成了自己的不识好歹了。莫菁也不好再推拒什么了。 可真是这样子的么?莫菁心里闪过一丝犹疑,再细想一层,当日她孤注一掷,选择将密函上的名单交到他车府令瑛酃手上。按理说,现今为何沦为这副落魄的田地,他车府令瑛酃不是早已预料? 但凡这人心中对自己尚有一丝恻隐,当初也不会将那些密函名单贴得满城皆知,却把一个乐于向其投诚之人推到了悬崖峭壁之上。说到底,还是因为心中的那丝顾忌罢,尚不知给密函的是敌是友,便宁杀不赦。 如今,他一副这样看似感同身受的言论,无非是想着自己是他顺顺当当地从旁处儿救出;既是按了主子的嘱托,人儿带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儿,带到主子面前总该是个什么样儿。否则,不好交代。 只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旁儿的也就罢,只要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连自己过去的那些伤痛也可顺手拈来为自己所利用。要伤敌且不介意为之自伤,这已不是用不择手段且可以形容的了。 ※※※※※※※※※※※※※※※※※※※※ 小天使,作者君回来了。最近让不动如山的榜单伤透了作者君的心。求安慰~ 第六十八章 春锁红颜 心里胡思乱想一通也便作罢, 知自己再想太多也敌不过眼前这肚里肠子弯弯绕绕, 百转千回万样心思的人,以前不信邪,可吃了一身苦头。现下跟前没了依傍,稍稍发点牢骚气儿也就罢, 真过分的, 莫菁也不敢越雷池。 低着头再将那剩下的半碗药汤端回嘴唇边,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末了,莫菁将描暗纹定窑影青釉碗双手递还回去。 可他就坐在身旁儿,靠得极近,入鬓飞眉之下, 凤眼总似缠了些柔情复杂的况味。 不待莫菁有所动作, 他已伸一冷白长指落至那定窑影青釉碗沿之上,是有阻止的意思, 且对上莫菁的视线时, 正笑了。 这人的一双眼睛且会勾人, 只一眼便似被撩了去, 烧了她的耳窝子, 连带着绯了颜。末了, 瑛酃的指腹且沿着轻轻划了划,他仍是一贯进退得宜,既和熙又疏离的态度, 绵绵轻声道:“姑娘不是个好病人。恰恰只剩这一口, 便教杂家忧心了。” 莫菁低头轻咬着唇儿, 覆着绸被,稍稍移了移腚帮子,不想离得太近,这人太厉害了,讲句话都能撩拨得人心神不定又是个莫测的主儿。 伸了指背且轻点了点鼻尖,现下被人看穿了心思,也只能蹙着眉将那贴碗底剩的汤药抿了进嘴。每至此时,她无比想念现代里那无比先进的医.疗设备与技术还有各类速效药。 抿一口便像受刑割一刀,简直没法活,最后想着,与其犹犹豫豫忍受着受罪似的痛,那就长痛不去短痛,狠了狠心,仰头将这贴碗底的一点一口闷。之后,却因了这嘴里的苦和喉间的痛,整张小脸都纠成了一团,可又不想在这人面前示弱服软,便转首也不看他,只伸着手把碗怼到人儿跟前。 瑛酃正从旁坐着,修长若竹的指正盘弄着腕间佛珠,却不说破,将她的一切收尽了眼底,这小姑娘的简单心思很是易懂。一双凤眸眼色稍淡,和风霁月似的,总似卸了些凌冷,阴柔更盛。 末了,小姑娘行完刑似的,头也不回,便把影青釉碗怼回跟前,也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接过了这影青釉碗,转身便放在了旁楠木雕花红漆床头橱子上。末了,将早已备好,放一旁儿的小青瓷儿药瓶顺在了手心之中。 这厢,莫菁正缓了过来,心里惙惙咕咕着什么,东想一些西念一些,无非就是在心里腹诽眼前这人,不好明说,就这么默默牢骚,也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稍侧了侧身子,正抬眸,又对上那白壁无暇的面容。这屋里只这两个人,现下恰恰大眼瞪小眼的。莫菁一双杏子眸黑白分明地,幽幽一转,心思便瞟到这极撩人的颜上。 这人儿,单单眼角处坠着这艳色梨花衬着玉面薄唇的,莫菁心里头暗暗一句“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暗忖道,自己要有面子一点,绝不为美色所惑。 可这决心一下,那人立马像知晓了心思,要与她作对般。一面将掌心的药瓶子把握在手中,莹白指尖扫了扫瓶儿光滑的釉面,一面瞧着她低垂的侧颜,只一笑,仍是那柔曼且沙沙的嗓音,缓声道: “姑娘且再忍这一回,杂家为你上药。” 莫菁知自己身在何处,也知自己这么个忽而被带进宫来,又是个来路不明的身份现下是有多敏感。虽说眼下这车府令是奉了主子之令救她于水火,能保她一命,可宫中规矩甚严,即使权.力再大也不好明目张胆地逾越。可自己于这地儿便是个意味着违反宫规的,因而暗地里再如何肆意,明处儿却也不好张扬。 这样一细想,仿佛自己如今能依傍的也只有眼前这人。可她实在拉不下脸来要这人儿为自己上药。 莫菁矮了眸,闻眼前之人所言,忙摆摆手,摇头示意自己背很好,伤得不重。上药就不必劳烦千岁爷大驾了,自个儿能抹不能抹就这样吧,反正这些年,她对自己那打不死的小强体质甚为了解,也不是说把身子糟蹋成什么样儿吧,只是有些时候,自己也实在无能为力,给自己开个药都困难的朝代里,往往这个时候,莫菁便只能自我安慰自己粗生粗样,平时注意些养生,总会自己好起来的,美其名曰自然疗法。 可他眼下却又似不懂她的心思了,一头上来,伸了正戴青枝明花护甲的手,且虚握了她的指尖,细软温凉,触感甚好,且包于掌心握紧,轻声问: “姑娘且是怕什么?” 末了,薄唇且贴着她的耳窝子,合围儿她指尖的掌心紧了紧,似在撩拨人心的语气,嗡嗡哝哝道:“这是宫中监栏院,里头都是些什么人。杂家且是什么样的人?” 莫菁绯着脸,有心要逃离这人的桎梏,身子且越歪越斜,一时不自知又触到了背上的伤,忽一吃疼,蹙着秀致的眉一个支撑不了,就要往榻间床褥倒去。那人却手疾眼快地憾她入怀里。 莫菁只觉得现下自己的心儿如擂鼓,砰砰砰地直响。可眼前这人那温和且勾绕缠绵的一双眼,只那似撩了水的眸光沉了沉,末了,依是一贯对旁人儿的凌冷模样,仿佛连心也是冷的。 现下天已亮头,日华正爬山,满□□阳的金光透过雕花木窗打进屋里来,屋内四处亮了个透。方才那暧暧的氛围如今似丁点儿都拢围在这青天化日之下,直逼得莫菁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 矮着容颜,依然摇头,仍是战战兢兢,劫后余生的模样,轻启了唇儿,猫儿似的两声,连她自己也觉得气势十足的垂败,这哪儿是推拒,这嗓音撒娇还差不多。 莫菁暗暗想道的时候,瑛酃已松了对她的桎梏,且手势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而后,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且不经意似的撩了撩那如玉似的一张小脸,莫菁被触得心中一动,总似心尖儿被人撩了一下痒。 他微眯了眯凤眸,长睫交织阖了阖,明花青枝的护甲漫至腰间,至那结得微松的中衣扣子,只轻轻一勾,且解了开来。 他轻声道:“姑娘可清楚?无根之人,在宫中都是用来贴身儿伺候主子的。” 第六十九章 沉宫乌夜啼(上) 莫菁蹙着眉, 糯慵地一声几不可闻的“呀”, 微抬起嗪首来。 还不待莫菁反应,他曲着莹白长指便将中衣褪至细肩处,一面撩了她的长发至身前,露着玉颈后雪白的一片, 那贴身裹胸亵衣的衣带子交缠打成的衣结正虚虚松松地攀在细白颈间, 明红的小衣结带子末梢儿正垂垂贴着后背那肌肤,映得那处儿愈发柔滑白腻似那羊脂玉。 莫菁微侧了身子别开脸,几不可抑地轻打了个冷颤,垂着容颜。 偏从瑛酃这处儿看着她那侧脸时:翘起的眼睫,黯黯的眼神, 似眼眶子也有些发红。 从前这宫里遇见过的小女子无非两种, 或是娇畏恐惧,唯恐行差踏错的样子;要么是蓥訾殿那位一样, 眸中眼波一勾, 媚态横生的, 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 野心, 私欲什么都有。也不是不好, 横竖与自己同一类人儿,干净不到哪里去,暂时动不得人家时, 沆瀣一气倒是十分相投。 哪里如眼前这位, 碰不得, 稍稍一碰倒象自己轻薄了她。 轻薄?他看在眼里心中且有些发笑,一个净了茬的太监还称得上男人么?是说这人儿太将众生平等看待还是故意露着这样的神情来整治他,撩拨他的心神的? 药瓶儿握在掌心,瑛酃一面卸了指上明花青枝护甲,慢条斯理地放于床头橱子顶儿上,一面回身漫唇轻笑,仍是阴柔的语调,和熙慵惫的嗓音: “姑娘仍是在害怕么?杂家也是伺候人儿出身的,认真论起来未必不如宫中那些旁人。可若真要找位小宫娥来非是不行,杂家唯恐这些人不懂事,出了这监栏院后漏了嘴,且说杂家在宫中监栏院藏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且要杂家如何向主子交代?”话出,且顿了顿,凤眸狭长微眯着望向莫菁时,又似是在审视的模样,“也罢,既如此,杂家是不该强人所难。小宫娥嘴不紧,总该有千百种方法让她出了这监栏院后闭拢嘴的。” 话甫出,他便是撩了纁裳作势要起身的样子,莫菁犹心中一慌,忙伸手抓那人一角衣袖子。 瑛酃回身,且静待,他也不说话,决定由着她来选,任她抓着那玄衣袖子,一副无枝可依的样子。他呢?仍是那副方正齐楚的姿态。(目丂)起凤眸,一缕视线斜斜地,落在这正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温软小手上,那看似柔软无骨的手背正兀兀横亘着一道陈年落下的小旧疤,如同刀刻木上痕,褪不去了,教人看了,总徒生怜爱。 他的眼神移至那张俏丽小脸儿上,那一贯的眸色总似拢了一层淡雾,凌丽丽又迷滂曼柔,真心假意总掺半,教人看不清。 莫菁神色幽幽然,别开脸躲过他的视线。自己现下的处境,她非是不明白,且身子也非是陌生异性碰不得,只这人从头到尾一副阴阳怪气,高深莫测的样子,想想自己沦落到这番境地,虽是自作孽,可有一半儿且是因了他,如今且又因了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劳烦这人高抬贵手给自己上药,心中怎么想怎么怪异。可此刻那人态度摆在眼前,她虽不情不愿,也不见得他便是个乐意行事的,左右奉自己主子的令,找人来不过是多杀一个少杀一个的事,横竖容不得自己为此事冒半点风险。 这的确是瑛酃此刻所想,既是彼此防备着彼此,如今这话也不怕挑明白来说,决定由着她选,后果如何,错与不错并不在他。 莫菁心说,若自己还这般扭捏反而可能波及无辜,那时便是自己的罪过了。 这般想着,现下倒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起眸瞧了瞧眼前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贵主儿,松了方才扯他衣角的手。 接下来,一切都顺其自然,莫菁倒是表示十分大方,自个儿将褪至锁骨的中衣全数褪下,末了,叠好,放在榻边一侧,身子挨在隐囊上,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且枕着面容。日华打进来时,室内四处儿,煌煌然亮堂堂地,露着那后背一片雪白正在视野之下一览无遗,只那突兀起似山峦绵延的蝴蝶骨,这整个菲薄的后背皆是纵横交错的青口红痕,狰狞且支棱棱地,徒生一种娇脆的美。 瑛酃正落在她旁侧,身子挡了一大片阳光,她隐在他覆下的一大片阴影之下。此刻,莫菁,镇着面容,眼神却恹恹地,正感觉身侧的人落了膏药,指腹摩挲着她后背的肌肤凉丝丝的一片。此刻折腾了这么久,本就该躺榻间休养的,方才情绪一起一伏,现下人儿放松下来,倒没了精神气儿,杏子眸阖了阖,没一会儿便又睡了去。 虽是没料到这小女子这么快就闭目沉沉睡了过去,不过这正是瑛酃所想的。方才喝下去的汤药,他早已吩咐了下去掺了别样的东西,权当宁神用的。秉东来开的方子极好,未及小半个时辰人儿已经深陷睡梦之中。 他是个极谨慎的人,便是连监栏院寝阁内用的人都是体己且懂眼色的,这段日子,若她能安安分分待在这监栏院,哪儿也不去,不给他招惹别样的麻烦,直至那顶头主子将她接走,他也不必再多一事来头疼。 瑛酃正踏出门槛时,旁儿的杂事中官早已躬着腰侯一旁,正眼神慎慎地虚瞟了一眼,恰见这贵主一面手间动作不疾不徐,正将护甲带回指上,一面淡淡问道:“可有向掖庭丞的人打过招呼了?” 仍是那副疏冷的样子,仍是那张白璧无瑕的面容。此刻他正抬首望着那此刻刚升不久,金灿灿的日华,说是入冬的天气,可近日是再没见过这样朗朗的天气,且似能将人心的阴霾一洗而净。 旁儿的中官闻言,回道:“已向那处儿通了气。日后室内那位小娘子在宫中的日子,定能安排得顺顺当当的。” 帝都三十三处宫殿,阖宫统共数万人,不过是在掖庭丞处儿的花名册上多添一笔的事,从前那些深宫里的宫女晋选虽说都按着宫规律法严进严出,可进了这吃人儿的地方,哪儿处多了人,哪处儿莫名其妙少了人儿,隔日被沉井或活生生被吊在冷宫殿饿死过去才遭人知道的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的。只这事儿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么?摆上台面的永远是妥妥当当的样子。 哪日宫中主子惦记起了,觉得面生。多了便说是刚晋选过来的,花名册记录在册,系出良家,也无错处可寻;少了,便说卧病休养找人替了这差,等好了再回跟前伺候。那些个主子,除了跟前顶上那几位贴身贴心的,多谁少谁,哪儿会摆心窝子去?当日随口一问,搪塞过去,哪日贵人事忙,哪儿还记得哪个角落旮旯躺着个什么养病或者新来了个什么样伶俐的呢? ※※※※※※※※※※※※※※※※※※※※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投雷: 蒙蒙粗雨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2-27 11:46:06 八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14 01:34:51 小纯洁?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15 16:10:49 八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18 10:50:56 2263623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0 08:56:32 八月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2 00:16:44 2263623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2 04:16:14 蒙蒙粗雨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2 10:36:20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 读者“八月”,灌溉营养液 1 2018-03-20 00:48:53 读者“蒙蒙粗雨”,灌溉营养液 5 2018-03-17 08:12:35 读者“糯米团子”,灌溉营养液 10 2018-03-14 08:54:57 —————————————————————————————————————————————————————— 抱歉小天使,周四周五都没更,尽量争取今晚再一更,多点字数,看得爽一点,不过可能时间有点晚,追更小天使可以明天看,mua~ 第七十章 沉宫乌夜啼(中) 这厢, 莫菁身子挨在隐囊一睡就是大半天。醒来时, 起身就着姿势往半阖的雕花木窗看去,见窗外的日华已如西落之态。掖着绸被,微低着嗪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拿了旁儿的中衣套上。 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莫菁正纳罕着, 落了床榻,打了帘子到外室。正见落座书案上正执笔书写,容颜昳丽那人,心里打了个颤儿,立在一旁儿, 走也不是, 站也不是。 闻了珠帘撞击的声响,瑛酃心中已有数, 正执笔落了最后一字才搁笔抬起首来。 旁儿支起的烛台此刻已点了灯, 他拿了巾帕正拭着手, 瞧着眼前立着的小姑娘, 一双皙白的纤足赤生生地露在外间, 许是刚醒, 穿着一袭宽松素衣,鬓发微乱,俏丽的容颜还似刮带着睡痕。 莫菁此刻双手交叠在跟前, 纤指勾着纤指, 一脸不自在地, 一双杏子眸水濛濛地且黑白分明,只转溜着眼珠子左顾右盼,四处乱瞥,便是不看书案座山那主儿。 末了,他且收了视线,将巾帕搁了在一旁,抬首道:“姑娘还是先穿上绣鞋,现下正是入冬时分,地里寒气,你如今受不得寒气。” 莫菁一听,得了提示,心里也乐意不用立在跟前,就跟着这人不尴不尬地大眼瞪小眼,也便随了他的话回头穿鞋去,末了,打了珠帘,没一会儿又折身回来,弯着温软的眉眼,硬着头皮对眼前的贵主做了个吃饭的手势。 她不止一日没进食了,现下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没法,眼下只能依靠他,彼此虽是不相投,可这一日三餐的。想来他也应该会给自己预备? 见状,他笑起来,本是凌凌曼冷的眉梢且是柔的,绝色得紧。 “膳食早已为姑娘准备好。只念及姑娘现下伤势,这几日都备的温粥高汤。回头杂家吩咐人端上来便是。” 闻言,莫菁且颔首微躬全当谢意。 隔着个太阳下山的档口儿间,莫菁且规规矩矩地坐着用了食,吃得慢斯条理,一勺熬得烂烂的米粥,且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正对面坐着玄衣纁裳的那人,也不急,只这么品着茶,极有耐心地等着。 莫菁知他如今何以这么有耐心坐在自己跟前。无非是吃饱喝足了等摊牌的恰当时候。现下自己于他而言,是不是个烫手山芋且不好说,可一旦待在身边久了,难免不出差池。 因而,先怀柔再硬施,给个软蜜枣再敲个棒槌子作警示这种手段他车府令耍得娴熟十分,她莫菁也未必看不明白。 可是哦,我这膳食还没用完,便只能晾你一旁儿等着了。等哪刻心情好了,粥饱肚皮的时候再搭理你。莫菁心中腹诽道。 眼下这人端了茶盏儿,挑了指尖拈茶盖,镂金的护甲映着那随意的动作十足的贵气。他正低首,薄唇虚虚吹开那极香的茶烟再品,这副端雅做派,撇去这人儿身份与性格不想,单单看着也是副赏心悦目的画卷。 莫菁心说,古人云秀色可餐,诚不欺我。这不,旁儿伫着这么个人,寡味的白粥也能就着这美色多抿几口。 又过了几刻钟,眼瞅着桌上盘食都见了底儿,莫菁微蹙着眉,轻咬了白瓷羹勺便搁了碗。末了,待人上来收拾干净。从前都是她伺候人,如今换了旁人从旁伺候。这种好日子多长也不见得,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能享一刻是一刻。只现下这个时辰,正是饭饱心满意足的时候,等着等着倒容易犯起困来,一张素净小脸灯下照着如同烛里海棠,慵态又浓丽。 瑛酃不作他想,也只跟她直接开门见山说道:“眼下形势姑娘也是可见的。近日一桩桩污吏的案教这帝都城风雨不歇。朝野上下局势飘摇是飘摇些,于我朝江山稳固而言,少了些朽木蛀虫总会是好事。说到底,姑娘在此次案中也该记一功才是。” 莫菁呆了,愣愣地瞧着眼前这人,眉间温熙淡淡然的样子总教人想起那拢在全黑顶儿穹窿处的淡月,灯光下映着,犹是迷离。看着这么活色生香的一个人儿,怎么总是兜头兜脚地搅得人措手不及? 莫菁心中思忖:莫氏党羽为何被剪去了大半儿,当初给这车府令递上一封告发函的幕后之手为谁。这些答案该在他车府令将自己自莫氏手中救出之时,应当彼此都心照不宣。知道归知道,但因兹事体大,料他是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撂出来讲的。 她如今是一朝被蛇咬了,暂且还想不出这人唱得那出戏。不管哪出戏,要再在这人儿手中吃次苦头,莫菁痛苦地想,还不如现在兜头撞墙上撞死算了。 此刻,瑛酃见状,知她想法,且话锋一转,继续道:“姑娘放心,杂家只想对姑娘稍作警惕,且不知姑娘于此事中意欲何为。但莫氏位列四大家族,当中所固根基并非一朝一夕变可伤本的。如今姑娘落得无枝可依的结果,并非杂家当初所愿。” 话甫出,莫菁乜了一眼眼前这人,心里涌了一团气。心说,这人论起心狠是一套套的,可这脸皮厚得,他那位顶头主子知道么!话说得冠冕堂皇,还真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末了,莫菁也不再作多想,只起身往书案走去,执了笔往纸上写了字,末了,左手执纸,右手执笔,走至跟前,将纸中所题问题给他看。 瑛酃一瞧,只轻扯唇角,望着她点头道:“杂家当日收到这告发函,是私留了几封,因则杂家尚未辩清这几封函中所述真假。” 闻言,莫菁有些嫌弃地微翻白眼,重坐回他跟前,埋头直接在那纸上提了第二个问题。 他仍不疾不徐回道:“宫中三十三锁宫殿的主人论理都是杂家的主子。无论是谁,所嘱之事自当也会肝脑涂地。但论理,杂家身负乘舆执令之职,所对之主子,名正言顺地,也自然只有现今坤极宫那位。” 莫菁眉眼一跳,手中之毛笔已落了地,抬眼定定地望着他,神情仍似不确定他方才口中之话有无说错。 瑛酃望着她,只一笑,指上仍盘弄着腕间佛珠,曼声平缓地为她确认道:“要救姑娘于水火的,正是当今帝君,晏褚帝。” ※※※※※※※※※※※※※※※※※※※※ 作者君实在太困了,剩下的几千字,睡完再发。 第七十一章 沉宫乌夜啼(下) 莫菁闻言, 一面弯腰将笔捡起, 握在掌间。心里思绪却起伏却不能停。是了,她虽只是个内院丫头,但莫氏宗府之上,那家主的人且是铁了心要整治她的, 没个权力顶好的, 谁敢这么胆大从老虎嘴里叼她出来? 只她从未想过,竟是这帝都城的君。只怕这当中和阿灵少不了干系。 当今晏褚帝君对莫氏幺子莫听灵甚为宠信是皆知的事。阿灵是晏褚帝少时的陪读,至小到大的情分,明里的君臣关系如今因着各自的经历与情感而变得有些模糊且暧昧不清。莫菁陪在阿灵身旁数年有余,日日照料着他的起居饮食, 自然许多事比外人知得更多。曾不止一次, 在伺候其穿衣解带时无意中窥见他那皙白肌肤处留着情.事过后的痕迹。 情之一字实则复杂,毋论在这段关系当中, 阿灵是否心甘情愿又或者仅仅是利用依附于这彦稽皇朝最顶座的男人, 使自己在那场权利漩涡中得以周全自身。 若此次正如车府令瑛酃所言, 是当今帝君要救她于水火。念及自己与那顶头的贵主并无交集, 得他鼎力相救, 这暗里必定少不了阿灵的周全。 莫菁一面惊讶于晏褚帝对阿灵的重视, 为其不惜掺与四大家族的内务之中;一面思及昨夜阿灵那冷且怒的艳丽面容,当时的他必定恨毒了自己,可如今无论因了何缘由, 阿灵终究舍不得自己的。 此刻她正垂首静默不语, 只坐在跟前, 眸色黯然,目光紧紧地盯着方才题字的宣纸,想起昨夜被那两位婆子带走时,对阿灵说的那番话。 对阿灵的好,没有欺骗。 最后一刻,她贴在阿灵耳窝子,活像抓着个救命稻草般向他掏了自己的真心话,何尝不是在赌阿灵的心软? 赌那四五年朝夕相处的时间里,阿灵也如同那泡在温水里的青蛙,逐渐被这份平淡与温暖所腐蚀;赌阿灵即使在那般境地里也不忍自己死在他面前;赌自己在他面前流露真情实感,他会想法设法救自己。 阿灵是个心性自如的人,天真得残忍,但只要给予他一点点的温暖汲取,他便会回应,总归不会无情。 思及此,莫菁强忍着心中苦涩,暗暗哂笑自嘲,你这个傻子,可这次我又利用了你一回。 现今她对自己为何被营救后立身于宫中监栏院的内情算是明了,可心里依旧堵着难受。将纸和笔搁回书案后坐回原位。低眉耷眼的样子,只如了个蔫了的茄子,方才还有和这位监栏院的大拿周旋的心思,如今端着一副病秧秧的面容,只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纤指勾着纤指,左右摆弄着,只顾着自己伤春悲,也不理旁边是否还端坐着个人。 她习惯不好,生气或者伤心郁闷时都不爱搭理人,任旁人在侧猜个千百遍也不松口说半个字,总要自己想通,否则钻死胡同里,到死角无路可走了也不作罢。有时候,有些伤盘在心里日子久了成疖子,一刮又流血汩汩,可又有什么用呢?是她自己犟,不愿意放下,所以只能烂透在骨子里。反正现在的情况也不能更差了,容自己秉性放肆一回又如何? 瑛酃是个体人意的,心思一转便把人摸透个七八分,眼见这小姑娘不过是因了这谁人救她这事儿而纠结。其实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结果是活了下来,又何必去在意过程个中曲折?但自己又是她什么人?她又是自己什么人?便是按了亲近的情分里去算,亦不过是这个奉命去救人的奴才和那个被奴才奉命所救的。真要出言相劝便算是什么? 正是这个当口,外间侯着的中官儿隔门通传,他闻言,凤眸曼柔,唇色一勾,冷白长指此刻正正摩挲了下戴于中指与无名指的镂金青枝明花护甲。心道,于己无利的事他从不做,左右不过成了个拿耗子的吠犬,又不是个什么心善的人,发善心这种事儿可就拉倒吧。这才是他要操心的正事。 想罢,朗声宣了人进来,将腕间佛珠脱下,垂挂于指间,指尖盘数着。 莫菁抬眼正见几个中官捧着衣物与脂粉进来,心里一阵纳罕,再将视线移至跟前的狠角儿,眸色溜转都是狐疑之色。 瑛酃知她此刻的疑虑,也只微扯唇角回道:“帝君有心要救你,虽不好明着出面,但日后姑娘在这宫中的生活是需要依托的,此刻醒了无碍,总要去见一见。既然要面圣,现下这副模样总是不妥。” 话甫出,莫菁眉眼一跳,垂眸思索了一下,末了,只温顺点点头,表示同意。她仍不惯有人伺候,那些中官东西摆进内室放齐后便躬腰退了出去。说是梳扮一番,可总归是来路不明的人儿,不好过于张扬。只一套宫娥穿着的宫装。 穿戴完毕后,莫菁坐在妆台山矮金裹脚小圆杌上,正弯着腰,蹙着秀婉的眉眼,有些艰难地趿上宫鞋。 宫装套在她身上,明红腰带一系,腰肢纤细似贴着那套玄黑滚边描云纹素色曲裾掐出来一样。 末了,抬眼且见那车府令正将一十六颗木患子串成的佛珠盘回腕间。 两人皆是静默无语。他靠得有些近,颀长的身姿如兰芝玉树般,攒金黼纹明黑锦缎革带束腰,佩着腰间的银印青绶三彩还有各色丝线编结杂佩,清贵如人间万户侯的气魄尽显无遗。 莫菁转了转杏子眸,躲过了他的视线。她认知里,那些净了茬儿的太监应该都是弓背哈腰的形象,有些是站着时见腿也抻不直的。怎么这位却绝色得紧,除去这玉面薄唇的,丢人堆里,要不说谁看得出是个太监?简直就是个祸害。 这厢莫菁心中流转,可瑛酃仍低首望向她时,且凤眸微眯,旁儿立着半人高的烛台,金灿灿的灯火摇曳,橘暖的光映在那张艳鬼似的容颜上,慵懒且从容。 他敛了眸,立在她身旁,长指将她发间随意打髻的簪子拔.了下来,长发如瀑散了下来。末了,只握一束于掌间,弯腰与铜镜中的她相视,微扯唇角淡道: “杂家仍为姑娘打宫髻,莫怕可好?” 他离她太近,温热的气息近乎扫过她的耳窝子。心里紧得很,或是因了恐惧或是因了别的什么,她没法拒绝他,只能迫得自己别开与他相对的视线,只轻点点头算是回答。 他动作熟稔且流畅,长发于他冷白指尖流泻而过,结成鬟垂挂于两侧,将两朵碧色玉梨花儿别于发间。小巧的耳垂处儿且坠了双精致的耳坠子。末了,他从旁儿侧放着的热汤拭了手,轻点了妆台上打开的口脂盒子,染了点点明红落于这起伏线条极好的菱唇儿,他只沿着这柔软的触感一延,那色彩似已沁入了生命,鲜活起来。有人坐怀不乱,可她自出娘胎以来,除去年少时自己唯一主动与泓澈的那次亲吻,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如今只觉气血翻涌,一张脸早就绯红似了烟霞,这下可好,脂粉也不必涂了。 铜镜中的她似早春里冒出的柳条新枝,软柔而娇脆,夜色合围下俏丽生色得紧。 “这样,姑娘便才像个活人儿,教旁人见了也会觉得心热起来的。” 这话一听,莫菁也便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小女儿家的忸怩姿态的,被一个太监撩了心神,这算什么?收拾起烦乱的心绪,起来福了福身子,末了,望向眼前这人,轻启唇儿,一句无言的多谢。 出了监栏院,她提着宫灯,垂眸踩着碎步跟在他身后。彼此间隔着三步恰好的距离。他并不刻意走慢,她也并未脚步加快。她且这样任着他带去未知的地方。 外间夜色深深,月色正明,四处宫殿却灯火煌煌,亮如白昼。一路倒没有遇见多少宫人,偶尔一两个也是只有弓手哈腰行礼的份儿,瑛酃是这宫中的大拿,是则无人敢过问他身后何以跟着个小宫娥。 到了那白玉九曲栏,见其蜿蜒而至的是一座四处垂挂纱帐的湖心亭。瑛酃停了脚步,回身提着宫灯,且颔首对她说道:“杂家只送姑娘至此处。剩下的路还劳烦姑娘自己走。请吧,帝君正等着。” 话甫出,正起着的清风撩起她肩处的发,竟令她觉得心生胆怯。她抬起清眸时,神色竟似有些惘惘的样子。瑛酃瞧在眼里,凤眸幽幽,入鬓的飞眉微蹙,这一副呆愣愣又可怜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自己要推她去火坑里跳一样。 他开口且婉转着提醒:“姑娘,帝君正在亭中,莫要叫金尊玉贵的人儿久等了。”瞧着她的脸色,且顿了顿,继续道:“杂家正在此处守着的。” 莫菁一听,恍然被惊醒般,有些臊眉耸眼地点了点头,提着宫灯便顺着那白玉九曲栏往湖心亭的方向走去。 他仍是那副清贵的模样,手里提着宫灯,星星点点发着幽幽的光映在面容上尚还教人看不清他此时神色如何。 不远处儿那小女子仍三步一回头地便走边回瞧着九曲栏外的他。脚步迟疑且怵怵的,单薄的身段浸在快入冬的夜色中,如了无枝可依的雏鸟。 不大会儿,她终于也彻底瞧不清他的面容了,那小女子似没了害怕与迟疑,不再回头。远远看去,那宫灯也只成了橘黄的一个点。 他且回身,独自抬了凤眼望向天上那一轮冷月。 莫菁依旧踩着碎步,握着宫灯提杆儿的掌心沁了汗。她越走越近,渐渐地,可瞥见纱帐翻飞间亭中那道颀长身影。 越走越近,那位矜贵顶上的人物面容愈加清晰地印在她眼中。她心突突地跳着,眸色幽幽似晃着水雾。 那双眉眼,眸色清雅若莲,泓澈……泓澈也曾总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莫菁走近,抬眸间且见眼前人儿颈间那把金雕玉造的玉锁,心神一震,握着手里的宫灯提杆儿愈发地紧。她跪下行礼,可那人却拉了她起身,对她一笑,眸间清澈可见的暖意点点。 她抬眸与他对视,强迫自己不去细视那玉锁,可那双眉眼带着笑意灼得她生生发疼。她匆匆移了视线,瞥见他眼角处,心神稍定,他不是泓澈。他不该是泓澈。 ※※※※※※※※※※※※※※※※※※※※ 来了,又过了十二点,作者君痛心疾首。 第七十二章 何所为归巢 晏褚帝一袭缠金丝祥云纹滚边玄黑袍服, 颈间精巧绝伦的玉锁衬着一副清贵的模样。冷夜暖灯下, 那如画的眉目,浸了如水软山温的熠熠笑意,与其对视时,正似渲染温熙春风, 教人心安。 “你不曾见过孤, 可孤却知道你。” 莫菁略略失神间,晏褚帝正收了扶在她两弯雪臂间的手,朗声对其说道,嗓音如林籁泉韵,温润天成。 闻言, 莫菁也只敛眸回以恭顺的浅笑, 一手提着灯,一手指了指玉颈间, 摇头示意自己现今暂且无法开口说话。 晏褚帝也不介意, 只撩袍坐在圆石凳儿上, 敛了长袖伸手示意了旁侧的位置邀她入坐。 见状, 莫菁也不拘于那些个繁复的宫廷之礼, 将手中的宫灯落在亭里角隅一侧后, 低垂着眸子,折身返回,简单行了跪谢之礼后便起身规规矩矩地坐在这位至尊之君身旁。 凉风漫起四处儿纱帐翻飞似白鹤飞舞时的空灵, 也正撩着她颊边的碎发, 一时静默无语, 莫菁此刻心神不定,似一汪平如镜面的湖水被撩起了涟漪,正矮着容颜,杏眸幽幽,只暗暗盯着自己紧张地长指扣着长指的双手,思绪纷飞之际且不知掌心早已沁出了薄汗。 这个帝王,从前未见其人,便已闻得其事。平日里偶尔也会想一想,这个万人之上的顶贵人物是一番如何模样。他尚未亲政,手上虽无实权,却懂得利用四大家族间微妙的制衡关系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来时的路上,其实她仔细想过,阿灵求晏褚帝救自己,那晏褚帝的救固然是因了阿灵,但他暗中差使了如日中天的车府令来行这打救之事却着实微妙。 总之,这么些个人物,没有一个是好善与的,套路一个比一个强。自己在这些人面前耍手段简直就是小孩子玩儿泥沙,摆不得上台面。 东扯西拉地胡思乱想着,故而又觉得,现下这位彦稽朝的至尊天子,如今正真真切切地坐在她面前时,莫菁却无端地忐忑惶惶,不敢抬头望向那双清澈如泉,温柔似锦的眉眼。 实则,如此似曾相识的眉眼,她怕自己多看一眼,便会就此沉沦下去。 而此刻,从旁人的视线看来,莫菁那娇婉如玉的侧脸且总隐隐带了些局促的况味。这软软怯怯的样子十足了如那家中碧玉。 晏褚帝只一笑。温淡着眉眼道: “你且抬起头来,可不必如此拘束。孤今日只想与你闲聊一番,并无其他。孤既答应阿灵护你周全,日后只要有孤在,这偌大深宫一定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此话一出,莫菁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这不该是一个帝王要对一个宫娥般的人物该说的话。她心中思绪流转,再三地衡量自己该要以何种表情与目光来迎对此刻端坐在自己身前的九五至尊。 他是否在试探自己?又或是试探自己在阿灵心中的地位? 且先以不变应万变吧。这样想着,莫菁便是抬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迎向那道温澈的目光。 那人眸色悠悠,让人一眼直视底儿,恍若内里什么都没有,少了沉俗与世故。 莫菁终是先矮了容颜,秀致眉尖若蹙,心里是起了一番波澜。她明明知道,这深宫里,这样端坐在尖顶儿上的人,即使端着这样一副人畜无害且上善若水的眼神,也不可能是干净似找不到一丝杂质的。这样的人他只该是内敛深沉,与你坦然以待时,你却仍无法从中窥见到他的一切想法。 她心中笑骂自己,道理都是懂的,偏偏似了那只扑火的蠢飞蛾。可那双眉眼于她而言太过似曾相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每每触到这样的眼神,总叫她想起那个年少时与自己在花果山上相依相伴的傻瓜小和尚。 那是她在这段乱世岁月里唯一可以念想的温暖与盼望了,要她如何无视且还能冷着心肠地一如对待旁人呢? 晏褚帝继续道:“你是侍在阿灵身侧的,可于他而言又是怎样一个重要的人你可知道?昨日阿灵冒着夜色,便是闯了宫禁也要进宫晋见孤时,面容上那担忧急切的神色却是不假。”说着,晏褚帝似有感而发,眸色悠远且似有些叹叹的样子,正似融入一场风花雪月,正逢着伤春悲秋。 他顿了顿后,又道,语气似在诉衷:“他说此次若无孤周旋其中,你必死无疑。孤与他自小认识。孤便是明白的,在孤的面前,他永远且是一副娇矜又不在乎任何事物的样子,可昨夜他竟在求孤。你之安危却能左右他的心情。” 闻言,莫菁微抬嗪首,望向晏褚帝时,眸色微漾,总似蒙上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也是无可厚非得事。单单是“阿灵”这两个字在耳边萦绕时便叫她心神俱痛。 这次,是她亏欠了阿灵。可她也只对不起阿灵。 只待晏褚帝话音一落,便见莫菁起身跪在了他面前。晏褚帝尚始料不及,不知莫菁何意,只起身躬腰颔首去扶。 “你有何事只管说予孤便是,不必如此的。” 莫菁望着他,一双杏眸似多了几分坚定。起身后,一手敛了袖子,探了指尖往白玉石桌上摆放的茶汤沾了些许,末了,以水作墨,在圆桌上落了歪歪斜斜的四个字:求见阿灵。 那四个字很快在深夜寒风中风干消匿。 晏褚帝只一笑,那双温澈似六月流瀑清泉的眉眼,此刻幽若深潭,终教人难窥见其所思所想: “虽不知你在那莫府中犯了何事,昨夜莫氏出动暗卫营,全城都在搜捕你的下落。如今你能安然无恙,一则是因你身处宫中监栏院,深宫禁地,莫氏暗卫营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二则便是碍于香氏一族,瑛酃现今拥了香氏宗主的半壁之座。故而教莫氏对已在瑛酃手中的你有所忌惮。以上种种,保你性命,皆是因阿灵求孤。他要救你,是不舍对你的情;可他不愿意见你,且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是存了他的孝义。你可明白?” 莫菁的心头一直揪着,现下闻言,心沉更似顽石倏忽掉进无底之洞。其实这些她都明白。可她仍抱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花果山那段岁月,躲在美人娘亲香软怀抱里的温存……正是对了这一切美好的迫切执念支撑着她一路走到现在。因而她从不后悔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 若再来一次,莫菁仍然会如此选择。她会遇见阿灵,在得知他是莫氏宗府的人时,接近他,在他身边,做一切能引起他注意的事情。他爱玩猫儿抓老鼠的游戏,她便满足他。她做那个躲躲藏藏的老鼠,只等他锋利的爪牙压在她身上;他热望于旁人平淡温暖的关怀,她也能满足他。日常起居,事无巨细,无微不至,骗人先骗己,把心热腾腾地掏弄在他人眼前,才能演得入木三分。 她是个擅读人心的,从前军营的那段岁月早已将她磨砺得游刃有余,百毒不侵。便是再来十个阿灵她也是可以摆在掌心玩弄。渴望温存是阿灵的弱点,复仇迫切是她莫菁的弱点。可那又怎样呢?她能拿捏到阿灵的,阿灵又何曾知道她平日里灿若春花的笑颜里藏着怎样的无望和煎熬?所以,注定是她嬴的。 而这次,她只是输在了错估时机。 她恨极了那些给她制造了苦海深渊的人。彼此便不是个善男信女,那就等着她十倍百倍地对莫氏宗府那两位罪魁加还回去。可她却仍天真地奢望着阿灵的原谅。原来人真的舍不得温暖,似个贪婪得不得了的东西。便是身处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彼此只要多些光亮照耀,尝了这甜头便渴求着更多的温暖。真可笑。 此刻,莫菁低垂着眼,一时静默无语。眼下正是月色浅浅,寒风挽来。乌云压过穹窿顶上那挂圆玉盘,似为其蒙上一层朦胧迷离的面纱,垂挂亭角四周的宫灯悠悠然随风飘荡。 半晌,抬起头来,只面上微扯菱唇以作一笑,那张俏丽且妆成娇脆的小脸却不见笑容。她伸出指尖又轻点杯盏中温热茶汤微漾,以水为墨作字,歪歪斜斜地显在冰凉的白玉圆桌石面上,又是四个字:是我奢求。 是的,是她奢求了。 她仍是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如今的局面不过是与阿灵对调了个角儿,自己是要弑他父杀他母。即使阿灵与父母亲情淡薄,但亲恩尚在。一个要置父母于死地的人,难道他莫听灵不是也该与其不共戴天么? 他已放过她一次,她还有什么脸来求他原谅呢? 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了。 只是经年以后,怕是她都会清楚地记得,有一个艳丽娇矜的少年,他一身的伤,躺在她身侧,抓着她的手,且是掌心贴着掌心,将她细白的指尖置于唇边,轻声柔道: 你总象我的阿姐,小竹青。 一连几日,她便是安安分分待在监栏院休养。虽则门外一直有人守着,可莫菁自觉多余,她又不是个不懂时势之人,稍有行差踏错要的便是自己的命。因这样一想,既然阁内已能满足一切生活需求,她又哪里还有踏出这内阁半步的心情? 不过莫菁并无跟那内阁的主人多说些什么,阁里要安置些什么人,一日三餐唤谁来送,找谁来照看自己的伤势,她也自由着他。横竖现在自己寄人篱下,能做主的轮不到她,那主儿又是个疑心重的,心说,便也高抬贵手,不给你多扯波澜,你也求心安。心里这样想也是自我安慰,实则,莫菁是不敢太岁头上动土。跟那人玩心眼儿是比拼不过的,人家可能稍稍动个小指头就把你给灭了。 ※※※※※※※※※※※※※※※※※※※※ 晚点还有一更。嗯嗯,相信作者君。 第七十三章 如梦之梦 她躲在阁内临帖练字。从前刚到这个朝代的时候, 她是不熟悉, 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要是再以不熟悉懒得练为借口便也说不过去。过去她研习医书,认这个朝代的字能认得七七八八,便是这一手字写得有些糟糕。 她常常躲在内阁的书案上一坐便是一整天。偶尔累了从旁儿半阖的小轩窗望出去, 穹窿大多时候一片低沉暗涌之色, 外间已是入冬时分,迎面而来的凛风让人有些生冷,也偶尔瞥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宫人。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她竟在这禁宫里获得了心灵上片刻的宁静。 这日也一样,她坐在书案前练字累了, 手间握着一杯香烟袅袅的茶汤, 也不喝,只等着它稍凉些再下口, 正临窗而望, 这是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日华和熙, 拂在面容之上时却似温柔的轻抚。 正当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惬意时光时, 外间中官正隔门敲了敲, 末了,半推了门,人儿站外间躬腰望着正临小窗边的莫菁恭谨问道, 秉御医过来看诊, 姑娘现下是否方便。 闻言, 莫菁流转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略一思索,且抬了柔荑轻抚自己的喉间,末了,抬首望向那中官儿浅笑着微点嗪首。 莫菁觉得这正是件好笑的事。 正因她忽而出现在这监栏院,且又是那车府令有心安排这落处。而日常安排在身侧守门照料的中官儿不知莫菁的身份与由来,又因了她自进阁以来都是安分守己,从不踏出这内阁半步,故而在外人眼中,便成了有心为之,总似蒙上了一层神神秘秘的色彩。 加之,宫中地位崇高的权官收对食,或因想做个寻常男子的渴望,互相作个伴儿;或想等百年之后自己的牌位也好有个归宿;更甚者成了一种彰显权力与身份的象征,总之便不是一件罕见的事,故而那些中官儿望向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时总会恭顺之余多了几分不敢逾越的别样态度。 这样想着,外间推门的中官将门半敞,秉东来驮着药箱进了来,末了,雕花朱门又复阖上。 莫菁正坐回旁儿侧茶座之上,掌间正握着杯盏暖手祛寒。 秉东来正将药箱放下,牵了细线,末了,莫菁伸了单手露出衣袖里纤白的腕间给其把脉。其后,又让其仔细审视了喉间。 “姑娘嗓儿已无大碍,休养得当,日后痊愈又跟往常一样的。” 莫菁闻言,轻声道了句多谢。 这御医也是个有趣儿的老大夫,莫菁从未见过比这人还痴迷医术的老头子,倒颇有点象大学时期她那总是将“以中医之道济世”奉为工作准则的中医老师。 这些日子莫菁的伤都由秉东来照料,期间也曾与其交流过医术药理,这老头也曾感叹于莫菁的用药行径新奇大胆,而莫菁也会惊奇于他这老医师善用妙药。莫菁所受的教育皆是来自现代,几千年的文化积累,她学以致用都是借前人之功,因而并不奇怪。可这秉东来生在这医疗环境与设备并不昌明的时代还能怀一身奇医妙术,确实让莫菁钦佩的。 问完疹,秉东来又坐着与其闲聊了几句,无非是叮嘱日常饮食注意事宜,末了,又问了些医术上的药理问题,莫菁就着自己的见解都一一作了回答。 那秉东来听了答案,似很是满意,伸手捋一捋他那把雪花花的山羊胡子,眯着溢了赞赏之色的眼睛,点头以示赞赏之意。 莫菁看在眼里,且捂着鼻子,偷偷浅笑,这人真的是个医痴,且不论现今的她在旁人儿看来是个什么样儿的敏感身份,他且把她当成了孺子可教的弟子看待。也可怜了她莫菁现今这个时候,能医不自医,什么都要依傍旁人儿的境地了。 秉东来走后,莫菁又独自坐回书案临了会儿字,后来实在是集中不了心思,便搁了笔就此作罢。等到了晌午时分,进了食且饮了旁人儿端进来的汤药后,找了张小毯子盖在身上,从那书架子上随便抽了本书且在长卧椅处儿靠着身子,舒舒服服地一页页阅览起来。 这书集的内容大致是记载彦稽朝的山河风光与人情风俗的,怕是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名家典籍,左右不是莫菁感兴趣的,看了没两页便开始捂着嘴儿打呵欠,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去。 直至傍晚时分,守门的中官儿开了紧阖的雕花朱门,且迎了这内阁的主人进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新鲜的画面: 此刻内室中,这位平日里温软和顺且十足安分的小姑娘正斜靠在那长卧椅上,一手揽着本名家典籍在胸口前,一手落在了长卧椅外,半垂着空中,许是长袖子折卷起来的缘故,露了那一弯雪白的藕臂,腕间串着条一直戴着的明红小手绳儿。那软柔的睡颜,惹人怜爱。 御寒的小毯子且有一半落了地,莫菁且缩着身子,就这么个姿势睡了两三个时辰。 此刻,瑛酃冷白长指正盘数垂挂掌间的佛珠,见此情形,似想到了什么,微侧了侧首,眉尖若蹙。 旁儿的人浸在宫中伺候主子多年,到底是个察言观色的,见状忙虾着腰,垂首敛眉恭顺回道:“姑娘这几日……”中官儿顿了顿,似在斟酌说辞:“吃了就睡,睡了就吃。有时候人儿一挨在枕头,睡上四五个时辰也是有的。不过平时也有看下书,练下字,现下许是正因了练字练乏了,累得睡着而已。” 这内阁的贵主儿虽自莫菁入住后,便不常来,可日常起居,事无巨细又都已提前安排妥当。前段时日又恰好事务缠身,便也干脆不来监栏院,只在丞相府下榻,这日恰好稍有空闲,想起如今监栏院这位已有数日未曾顾及的姑娘,故而特地这个时辰拨冗前来,来监栏院之前,瑛酃还曾特地召见秉东来问及其伤势恢复。 如今一看,瞧她一个人儿也能自得其乐,且安然自若的样子,秉东来倒是没有说假话,这且不是伤势恢复得较好,而是非常好。眼下只怕自己的担忧多余,再过几日便可找了这宫中的老姑姑来教导规矩,不日,将其送至晏褚帝身侧,自己便可功成身退。他如意算盘打得极是响亮,而事实也的确会如他所愿。 现下虽是入冬时分,书案旁儿的小轩窗,晌午的时候莫菁因看了会儿风景便打开来了,恰恰对上了秉东来的问诊,随后便忘了阖上。如今这半阖的小窗口惹了寒风,幸得这内室供暖的火炭正旺,人儿这么单薄地睡着,倒也不会轻易受寒。 不过,至书案上那临字的纸吹得四处散落,铺满了案面不止,有些且落了地面。旁侧中官见了眼色,便将这四处散落的宣纸一一拾起。 瑛酃正是捡起自己跟前那一张,展开来,凤眸幽幽,且大致一览,正是写《诗经》里的《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笙,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诗且是好诗,人儿嘛且是个姣好的人,只这一手如同幼童初初学字的字迹着实难看得紧。 瑛酃收了眼神,将手中这张给了刚收拾完毕的中官。 末了,这杂事中官儿捧着手中的宣纸,立在旁侧,颔首躬腰开口提醒:“依千岁爷之愿,现下是否要叫醒姑娘?” 闻言,他且瞧了瞧长卧榻间那十足安稳的睡颜,唇色一勾,入鬓的飞眉阴柔更盛: “不必了。且让她睡着吧。” 正是要转身离开的当口,此刻躺长卧椅的人儿似被这碎语扰醒了。 实则,她是个极浅眠的人儿。些微的声响便教她惊醒,况且她今日已睡得太多。 莫菁起身且一手拿了书,另一手将快要跌落地间的小毯子扯了回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且启唇轻声道: “千岁爷可来了,奴家正要找爷,有话儿要说。” 她的嗓音本是温软,现下且是伤恢复的期间,一字一顿,说得极慢且轻,教旁人听了,且觉得糯绵且娇怯,十分的舒心。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且不知,这人原来的嗓子是否也如了现在这般,听了似挠得人心痒。 瑛酃微扯唇角,飞眉入鬓,此刻极撩人的容颜正是印刻着淡淡的笑意,他移步而至,末了,双手敛袖,那串一十六颗木患子串成的佛珠此刻正垂于掌间。 “姑娘有何事?杂家且在这里。” 话甫出,瑛酃跟前的中官儿极识趣地躬腰离开,末了,还连带着将这雕花门给关上了。眼下又成了两个人的独处,是畅所欲言的时间。 可她心里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这宫人的识趣十足地让人火恼,总带着一脸了然的暧昧偷瞟她。这中官喜欢脑补是病,得治。 又是片刻,他且开口提醒:“姑娘有何事可直说。杂家且会在此处洗耳恭听。” 莫菁正曲着腿儿,御寒的小毯子且随意地覆在其上,婉致的眉微蹙,是极不满意的样子,且抬首间望向他时,才缓声道: “姑娘姑娘的,估计这辈子被旁人叫姑娘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你们这几人这几日里合起来多。那秉御医且是听了千岁爷的话吧?平日问诊里奴家央他唤奴家名字时比叫他去干什么都为难。” 瑛酃又是一笑,且走近她身侧,虽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可眸色仍是一贯的似锦温柔。只是这温柔是天成的,非他所愿,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眉眼,心思藏起来时,却太过具有欺骗性,故而这温柔不达心底。 “且冤枉杂家了,秉御医是个坚守原则的人,于是觉得过于亲昵不合礼仪罢。” 莫菁一想,也是,这位可爱的老大夫是个认死理的人儿,有时候耿直得不懂变通,认定的东西不能改变就是不能改变,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是,他对自己实在是好,或许是源于他对岐黄之术的痴迷,进而对医药用得新奇的自己惜才。 念到此,莫菁且一笑,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子。这宫中也是神奇,居然还有秉东来这等人。 末了,她且想到什么,杏眸望向他时,因了这不自知的清浅笑意而晶亮:“你也说得对的。日后,千岁爷唤奴家闺名竹青罢,姑娘姑娘的总不妥,这不是在宫中么。” 她且不知,这是宫中,可这皇宫里阖宫三十三所宫殿,只要是那些顶贵的主子伸手触不及的地方,总该会有他车府令的领地。出了这领地可不好说,便是在这里,他便是主子,妥与不妥,也全凭他一句话的事。 ※※※※※※※※※※※※※※※※※※※※ 不好意思小天使们,更新时复制黏贴错了,现下补上。最近收藏老掉,作者君被刺激过度,有点头昏脑涨,现在新章节修改了过来了。 另外,周四打算全文抓虫,感觉最近错别字有点多,会影响小天使食用。所以周四捉虫,不更,周五随缘更。以上,谢谢小天使们。 ps:最近作者君更新的情节是不是或许拖沓不好看了?因为收藏掉的厉害,小天使们有什么建议可以说的,作者君钢化玻璃心,接受拍砖,但是……全文大致的框架可能没法变,因为变了的话就不是作者君想表达的故事了。 有点啰嗦,不喜欢的可以自动屏蔽哈。 第七十四章 更漏几重 可瑛酃也无意在此事上耗费太多唇舌, 垂袖站在此处, 且轻扯嘴唇绵绵道:“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现今你是主子的人,不管日后主子要如何安排你,现下你说的杂家都该听” 这话一听, 莫菁且低头将小毯子自榻沿扯上来一点, 心里念念道,这人莫不是习惯了笑里藏刀的日子,什么话都说得冠冕堂皇,进退得体,横竖是让人找不到错处来编排他。可她偏是来心思, 有意捉弄。于是, 坐在长卧榻上,微弓着菲薄的细背, 两弯小臂隔着那御寒毯子搭膝盖处儿, 且侧首望着眼前金贵处处的人, 婉眉缓声试探:“那千岁爷且叫奴家一声闺名来听听?” 她有心这样撺掇他, 冠冕堂皇的话听太多了, 莫菁当然不会以为自己真能随意地便差使他, 不过既然总这么最体人意的样子,她顺着杆子往下爬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么。 他一听,容颜上仍都是清雅从容, 掩在华袖下交叠的双手, 无名指上的青枝明花护甲尖儿且轻轻搭一搭手背, 那双眼儿曼柔且熠熠,似流光的风华,温声道:“竹青。” 话甫出,卧榻儿上的小姑娘“嘿”地一笑,倒有些许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味道在样子上。 还真是个小姑娘,给点甜头就咂嘴巴。 可他面上也并不表现出来,仍望了莫菁一眼,这水雾似的眸光,恍若看谁谁就要不自拔地沉溺其中。瑛酃转了身,只敛眉到灯台旁儿点了烛,前刻还暗沉的堂内霎时明亮起来,末了,他转过头,问她:“用过膳了么?” 瑛酃正背着这幽幽的光,这双眉眼覆在长如蝶翼的眼睫下显得有些慵懒迷离,正是他在外周旋一日,心角勾斗地,极耗心神。可如今,他一句话说得稀松家常,语气从容自如地,象跟家里头的人说话。橘暖烛光下,这撩人的容颜上慵惫的眸色,教人看了,总似心头卸了防备的感觉。 莫菁摇了摇头,老实回道:“睡了一下午,现下肚子也空了。往常他们都是这个时候带晚膳来的。” 听这话时,他正拿巾栉拭着手,心里头好笑,外头那些中官倒没虚话,这的确是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吃,日子不正是过得滋滋润润的。面上虽仍是恹恹疲惫的样子,可眉梢是柔的,回头唤了外间的中官过来设膳。 莫菁一见,心里头有些雀跃,这段日子她躲在这里没处去,有些事情又搁在了脑后不去想,周身清闲,一日到头地,心里也就只有对那日常三餐这么点奢望。终究是宫里,伙食菜色尽管因了她养伤的缘故总往清淡里做,但味道确实外界没法比较的。 有饭吃了,眉眼间都是有活力的,她趿了鞋,起身理了理微乱的发髻,理不顺了,干脆拔了打髻的簪子,将散了的发拨回了肩前,便是个妥妥当当的样子了。屋内统共不过这几个人,她生性随和些,实在不想太注重那些繁文缛节。 末了,莫菁坐在饭桌前,眼瞧着中官提着食盒将几碟清淡小菜摆在跟前。她咬着筷子,一脸跃跃欲试的馋样儿。可有人在跟前,她终究拘束着性子,面上极力地克制着,可那双眼睛盯着那几盘菜,眸色亮得都要溢了彩。她极力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抬了眸子对跟前玄衣纁裳的贵主也就随口客套了一下,脆生生地问了句:“不若千岁爷坐下一起用膳?” 莫菁心道,终归自己是客,这屋子的主人近在眼前,自己不好太过逾越,所以也就礼貌一下以示自己的教养良好。 不过这句话开口说出来,通常都是让人反驳的。 比如说从前在现代,莫菁还跟奶奶住一起那会儿,每逢午饭时间遇上邻居串门了,莫菁奶奶都会随意客套一番留人吃饭,但通常邻居都会先谢后回拒说已经吃过或者正准备回家吃呢,之后便是该回家的回家,该吃饭的吃饭了。 她心里头正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可没曾想眼前这贵主真还没用膳,闻言且撩裳一坐,端着一双极漂亮的眉眼,温和无害的样子,长指正拂着腕间佛珠,薄唇微扯,且缓声回道: “杂家正有此意的,竹青既不觉得唐突便好。” “……”这跟莫菁想象中的画面有些不一样,可话是自己先撩起来的,现在又断没有回拒的道理,想起要跟这人同桌吃饭只怕一顿下来难以消化,这样于她而言,多少有些可怜,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稍微垂死挣扎下, “可……奴家的饭量大……” 她面露难色,斟酌着一句话还未说完,这贵主便象已体察她意般,开口对旁侧的杂事中官吩咐道,“且去多上几道菜来。”,这话是对着旁人说的,可凤眸狭长却是望向莫菁,眼里点缀了些曼柔温凉的况味。 闻言,莫菁松了咬在嘴里的银筷,将银筷放回箸枕,悻悻地摸了摸小巧的鼻子,规规矩矩地坐好等开饭。 用完膳后,那中官进来拾掇残羹,莫菁方才是空了肚子,一时又闻着菜香味全的,贪口比平时多吃了几箸,刚下口倒没什么,现下真吃抹干净了才觉腹涨。只管旁人收拾着,莫菁自己便是挺着纤腰儿在堂内晃来晃去消食,也没得那个知觉说这副样子在那贵主跟前失了态,横竖人家是个跟在天子身后日理万机的人,想来也不会跟她这种小女子计较。 此刻瑛酃正拿了旁侧递上来熨过热汤的巾帕拭手,末了,拭过手背便搁了回去,且端了掐着时候奉上来的杯盏,挑了尾指,茶盖儿沿着盏沿刮了刮,低头时,连着这清贵十足的呷茶动作遮了大半儿容颜。青花瓷杯搁了回桌面,现下他正拿汗巾拭了拭唇才接了下面的人递上的书函拆看。 心说位高权重的人也有为高权重的代价,瞧这人平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不若平时吃个饭也得抽个时间出来处理公务,怕是下榻入睡时也不得安灵。 莫菁有意回避,便端着碗日日随了膳食过后递上来的药汤,站在书案旁侧的窗边假装看风景,可矮着容颜一面往碗里药汤吹凉气,眼睛却时不时往堂内正座上那人虚瞟了几眼。心中腹诽道,这人怕是有洁癖,看他点个灯得拭擦手,写个字也得擦,现下刚用完膳更是不用说了,擦手,漱口,拭唇一套动作丁点儿没落下。听闻心理强大的人都一丝不苟,此言倒是不虚。 现下正是二鼓天时分,外间月色正明,往日里这个时候,她正坐在书案前临帖练字的,可这地方就在方才恰恰让它主人占了去,现今虽空了下来,可她没了那兴致。就顺势偷个懒,少练一日罢。 她心里明白,这监栏院中院的内阁本是这车府令的地方,如今多了个她,若从旁侧再另裁个阁子出来,这样各自安生无事也不是不好。只是如此一来,过于张扬,便是这监栏院是他的地方,到底身处禁宫,明面上下面的人噤若寒蝉,可私底下给有心之人一撺恿,难免不能管住自己的嘴,故而这段日子莫菁说是休养,也禁足于此。 搬了张黄梨花雕木椅在窗边坐着,双手挨在窗棂上,末了,且下巴尖儿枕在手背上往外瞧着外间的风景,冷风拂面的感觉好,头脑也清醒些,不若整日躲在温暖的地儿里教人心生舒慵,心头气儿一消,便没了斗志。 这内阁旁裁了个荷花池,刚巧从这边望下去正对上,池侧那几树软枝低垂的柳树入夜后教宫侍勾了熠熠的宫灯,从莫菁这处望过去漂亮极了。 冷风,明月,美景。这样的夜色,这样静默的氛围,教人心都能迷滂软柔下来。她思考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总不会待在这里一辈子,出了这内阁,只怕在这宫里的路比莫府走得更加教人胆战心惊。她心里恻恻,可又觉得现下想再多也是没注意的,干脆不想。 莫菁虚拢起双手,围成了个小小的圈。视野从这小小的圈儿连向外间泼了墨的穹窿,对准了这轮清亮的圆月,这是她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时玩儿的游戏,仿佛自己的手比出了个望远镜,眼睛望里一瞧,月亮便似映在了心里。 内室里烛影摇曳,便是这样一片静默且迷离的氛围下教人卸了大半的防备。她实在太想找人说话了,日日呆在这内室里,外间侯着的几个太监搭话怕是不可能的了,便是有个日日来切脉的秉东来也是个搭十句话才能回一句话的人,这话还是千篇一律的“姑娘且莫说太多,伤了正休养的嗓儿。” 末了,她回头,唇角勾出极清浅的弧度,对着内室那人嗓音温软道:“千岁爷快瞧,能看到的不止那轮月亮,还有旁侧伴着的两颗星星。漂亮极了。” ※※※※※※※※※※※※※※※※※※※※ 谢谢小天使们,作者君会努力滴,不为外界所扰。第二十章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锁了,可能情节敏感,把一些字词替换了后才放了出来,作者君也是很无语。 另外,给大家推下基友的文章,甜甜的,感兴趣的可以去瞧一瞧咧———— 普通人的穿越种田 金元宝胖胖哒 女主:赵婉(谢慕琴)父母双亡,爹是后爹,还有一个后爹后娶的婶娘。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女主丈夫:古代当过兵,会打猎,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脸上有疤痕。生育艰难。 女主会有空间,大概出现在四十章,全文生活比较平淡,背景架空,空间存在感低,女主穿越,我的女主不会做肥皂,琉璃,古诗,各种技能都不太会。做饭技能中等。第一次写文。有好的建议可以提,不喜的话,轻拍。 第七十五章 此间明月(上) 此刻, 瑛酃正坐在高堂那黄梨花的雕漆黑椅上, 侧着身子,手里架起绞丝雕花红木烟杆,冷翠玉的烟嘴贴着那流丽的唇线。 他享着那斗中燃着的烟丝,末了, 唇离开了那玉嘴儿, 唇线微动,烟儿拢在那张无暇的容颜,袅袅缠绵的。 朦朦胧胧地,似听着窗边的小姑娘喊他,他目眩神迷, 只疑惑嗯声回道, 只喊她的名字,语气轻曼且迷滂。许是那烟的作用, 眉眼且无意地风情一睨, 眸色望进她眼睛里, 平日里舒曼温和的眼神, 现下若含潋滟秋波, 太过慵恹与艳丽, 又夹杂着些许迷离。 莫菁眼下一见,心里有些呆愣愣地。住在这里一月有余了,平日里午间时候, 这人偶尔也会到内阁来, 稍作休整或处理公务, 那时莫菁有眼力见儿,虽这车府令带过来的人,也算得上是他手中能用的,但考虑了许多,常自觉地躲回内室不见外人。且平日里的汤药喝得她昏昏沉沉,常常是这人来了内阁,她便躺在榻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明夕何夕。后来这人有一段时日未来,如今这遭成了久未见的头次共处一室,而莫菁也是从那时知这人有食烟的习惯。 她曾给秉东来切脉时也就本着无聊搭话的心思,无意多问了一句。这贵主嗜烟并不是什么秘辛,这宫里但凡有些知根底儿的人都知道,故而秉东来觉得也并没什么好瞒的告予了她。 莫菁也就知道了这人三日两头地,手里头勾了烟杆儿是因了从前年轻时落下头疾的病根。一旦发作厉害起来,效性温和的药根本压不住的,那人便唤了秉东来开方子,往烟丝儿里掺了曼陀罗叶,只当良药似的在用。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百利无害的良药?效果来得快的,药性霸道,治标不治本的,图了一时的痛快,日后反噬得厉害,又只能加大分量来压,便是象上瘾似的,直接进了个死循环。可这病越是顽久越是需要时间来治养,静心宁神且是最好,旁人儿或许能轻易做到的事情,这主且似乎难如登天。那时的莫菁心说,他便是合计着少一天算计便也不必这么耗心神的,何苦还拿身体这般折腾。 此刻再望着他如今的模样,似沉溺在一片云里雾里的世界中眸色曼柔又惘惘地。她知道,眼前这人但凡心里头还勾着些许清醒的心思,也绝对不会显露出来这样的神情。莫菁秀婉的眉尖似蹙,心里吁叹道,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主儿,如今似成了个脆弱的人。他难道便不知平日里吃的都是些害人的东西么? 方才室内那一片甜腻的辛味仍不象如今这般浓郁摄人的,现下莫菁靠着半阖的窗棂旁,正是这通风处儿,那味道都在鼻翼萦绕。 她移步过去,挨着旁儿烛台那灯罩下幽幽的烛光,走近些,躬身低着一张素净的小脸,一双水濛濛的眉眼里都是明正正的,轻点儿声又唤了他一声爷,前头坠不坠个千岁也罢,反正是在叫他的。 这人横竖救过自己一命,虽是前头细究之下这命也是差点因了这人没的,但所有事这样算头算尾的又实在没意思。况且日后在这宫中自己不定还要依附于他,投诚或不至于,又不是傻子,跟在个恶狼身后讨肉吃,但讨好些总没错。 忽而,他伸手抓了她的袖子,扯了过来,莫菁哪里料想过这层光景,心里吓了一跳,这人没来得及撼她入怀,她也只来得及两弯雪臂亘在彼此之间,纤白的细指攥紧了那人金缠银丝的交领。他凤眸迷离,视线似有些失焦,且有些惘惘地凑到她面前来,极近极近,近乎彼此鼻尖相触的距离,眼神里且带了些单纯的疑惑: “你该靠近些的。好让杂家瞧清楚你的样子,对么?” 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徒然在自己眼前放大,连这人的心跳声且似都能听见,坠在眼角处那朵梨花样儿衬着这张脸更加冷色生香,莫菁心里有些惶惶。末了,眼前的人且轻声嗡哝道:“仍是看不清你。你是叫竹青么?” 她望着他,静默无语,略微思索了下,黑白分明的杏子眸便对上那双凤眼,恻恻地微微点首,半晌,又自作主张地凑近了些,长睫轻阖都似要触到对方的,她轻启菱唇,语气里有些细微不可知地颤颤道:“千岁爷现下看清楚了么?” “杂家看清楚了。” 没一会儿,他终是放了她,眸色里仍是迷曼且柔的,可薄唇抿出个极好看的弧度,整个人在橘暖的灯光合围下又无端地添了些凌丽丽的况味。 她心神也定了,知这人现下是清醒过来了,低垂着眸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正是她最初的想法。眼前是个心思重的,今日教旁人见了他那副失态的样子,过后指不定要多用那副玲珑心思弯弯绕绕想个多少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到他这个地步,不若每走一步,多分谨小慎微,稍有个蹈了错道就是落得个丢性命的下场也算好结局的事。眼下旁人又只有她一个,与其堪堪等着那人心思清明过来相互尴尬,倒不如自己先主动些,还能保下自己,教这人少猜疑。虽是彼此心知肚明,可明面上不撕破,也就相互客套几番由着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莫菁躬着身子退了回去,掌心沁了汗,双手隐在宽的衣袖子里微微蜷曲着。末了,再抬眼对上那人的面容时只微微浅笑道:“现下正是个上榻的时辰,近日奴家休养在室,作息饮食皆晨昏定时,如今正有倦意,便先回房上榻了。千岁爷见谅。” 闻言,他正端坐在座上,仍是那副清贵的模样,拿了手绢且掖了掖鼻子,眸色阴柔,唇角轻扯,幽幽道:“方才还似瞧着竹青赏月正在兴致上,回头还似要唤杂家共赏的。如今是不要了么?” 话甫出,莫菁偷偷地剜他一眼,心烦道,这人真真好生讨厌的。 第七十六章 此间明月(中) 内里这样一番设想, 可说出来是要妥妥帖帖的, 要不要且不由得他,她知道这人是要拿自己打牙犯嘴,因了方才在她跟前失态便要扳回一成。这曼陀罗叶是害人的东西,也就只这人胆大, 往烟丝儿里掺这玩意来镇那头疾。 “千岁爷瞧错了。奴家没有在赏月。只方才躲在那窗口前吹风, 恰好看见浓黑泼墨的穹窿挂着一轮凉月,旁儿还坠着两颗极亮的无名珠,正正是双星伴月,奴家是个没见过世面,一时心热才邀千岁爷过来瞧一瞧的。” 闻言, 他一面执了桌面的烟杆架回座子上, 一面转了目光,望向她, 脉脉一笑:“如今呢?你说那无名珠还在吗?” 莫菁微转嗪首, 伸着视线往窗外探了探, 从她那个角度, 窗棂挡了玉镜, 即使只能瞧见半轮, 仍是幽幽镀着柔光,皎洁澄澈的样子,可那两颗无名星珠是瞧不着了, 略微一思索, 她有些失望地抬头瞧上他:“应当不在了。” 他目光矮了半寸, 下一刻且伸了长指懒懒地理了理七章花纹明红敝膝上垂着的七色丝线编织交缠的小玉珏和杂环。君子佩玉,以示五德,彦稽朝自开朝以来,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会佩戴这些饰物以彰显非凡的气度,久而久之,成了一种风气,连上官员日常公服除去需挂组绶三彩外,都加以七色丝线编织用以系玉。人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尤其是沾染上权与利的,一边儿极力渲染着出淤泥而不染且清贵的样子,其实暗地里,那贴切系玉之本意的可能半分也无。 再抬眸时,望着跟前的姑娘,留在心里头的思虑没有摆到面上来,他仍只是一笑:“总有一日会出现的。如今正值十五。可古来都是十六的玉镜最圆,明日或许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莫菁闻言,低着头嘟囔:“想来不会的。” 从前在花果山时常央着小和尚去爬山顶看月亮。在古代的生活没哪儿点比得上现代的,唯一的一点好就是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风景。那时候爬上山顶就真能瞧见似贴着人儿的大玉盘,这是从前在灯红酒绿的闹市里见也没见的。想想那时候,因着莫瑾的离去,美人娘亲的身子愈发不好,一日十二个时辰里有大半天数是躺床榻上养着病,恹恹欲睡。因而她身边时常冷冷戚戚地,只剩了一个小和尚。偏这呆子在她跟前又是个单纯憨良,任着欺负的性子,能迁就人。且说便是这样迁就着迁就着,将她在他身边时出落成了个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娇横模样。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她看着那样熟悉的场景,心里头难免雀跃得忘乎所以,究其到底,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方才是脑子发涨,如今却是十分清醒。再怎么漂亮且难得的景色,可人又不在是从前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而此刻,眼前这人,仍担当着体贴人意的角色,只望着她,一双狭长凤眸(目丂)起,目里光彩眩柔,缓声曼曼道:“且不见得的。人生百事由命不由人,美景良辰造就也得指待天公作美。若明日还有机会,杂家或可与竹青共赏也未可知。” 她一听,杏眸映着烛光水亮亮的,一暗一焕的,也瞧不出个什么神色,半晌了,只个呆头愣子似地,嗯声就当了回答,之后是半点话题也没有了。 正是这个当口,外间的中官隔门通传,说是宣室殿来事。宣室殿是自古天子问政的地儿,这贵主儿是跟着天子贴身侍奉的,是则日常公务只怕大半时间费在那处儿了。 难怪今日到这内阁来磨了这么久,原是后头还有那样一桩桩的事务接踵而来。 莫菁低首侧身等瑛酃起了座,可临了,那人立在跟前,冷白长指且轻轻地拂过腕间那串佛珠,只淡淡道,似在提点她:“你在此处再过数日便足月半。可曾想过,从前救你于水火的是坤极宫那位,杂家只是把听人使唤的刀子,哪里有用便安在哪里。杂家且护不了你多时,是则,你是帝君的人,他要保你,便须时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今天子身旁缺了个守门的女官,毋轮你从前因犯何事被迫得走投无路的地步,想要砍下大树,须找一把顶锋利的刀。而如今,在你眼前,你且有这样的机会。” 她心下一跳,愕愕地抬起头来,视线落在那侧颜上,可瑛酃也不转眸瞧他,一双凤眸端详着不远处高立的烛台,长睫映在摇晃的摇光下似微颤,手里拂过腕间那一株株木患子。末了,才唇色一勾,微转凤眸,移过目光,仍是一贯对旁人儿的阴柔语态:“你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留了条性命到这宫里来。当日你虽有意投诚,可又心中有所犹疑,怕是所托非人。而正是这样一点点的犹疑,杂家且为求万全弃你也无可厚非。 杂家虽想留你做杂家的人,可做奴才要有做奴才的本分,杂家且是个听命行事的,不妥跟主子谋夺些什么。因而只这心意要让你知道。现今莫氏之风雨飘摇,亦是杂家所愿。竹青可明白,你我目标皆是一致?” 语毕,他且不待她回复的余地,便拂槛而去。 莫菁现下也仍只是愣愣的,忽而旁儿烛台灯花“噼啪”地作响一声,叫她猛地惊了下,回过神来,她且切切地移步至那半阖半开的窗棂。外间夜风仍呜呜似山鬼鸣在耳边。 她瞧着阁旁儿荷花池裁着的柳树,曼条软枝垂下,树上且悬着红荡荡的宫灯,还七挂了色的彩带,一溜儿排过去直至旁侧通往出阁之路的白玉断桥。 没过一会儿,便见那人金贵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似系着御寒风衣,玄狐围领,前侧正有中官为其掌灯引路。 莫菁忽而红了眼眶子,就挨着窗边儿贴身坐了在凉凉的砖面,就这么双手抱着膝盖儿,心里头如坠寒窖,实则也气得腮帮子微鼓。 心里头是则很不服气的。这人话说得这么好听,有本事抛个橄榄枝出来叼人,有本事别往人儿日常药汤里掺那些个宁神散呀。他以为她并不识药石之术,故而不知他平日里且总让她吃些让人昏昏欲睡便是一整天的药汤。可她从一开始就清楚,不也没说什么?莫菁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能隐忍的了,到头来仍受不了这委屈。说什么目标一致,其实也就一棋子。处处提防她是情有可原,可又要她交托出信任,日后跟他同一个阵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七十七章 此间明月(下) 冬季的霜雨冰冷入骨, 可阁内暖炭足, 这室内四处走在哪儿都暖烘烘的,因身体渐好,那秉东来少有给来给她请脉,莫菁仍靠窗临帖练字, 因总不见成效, 便不如从前频繁了。 监栏院的这贵主儿,自那日在内阁里用过膳,之后便象上了瘾,日日这个时分回到内阁与莫菁进膳,偶尔事多, 夜色已深了, 仍会到阁内一回,有时也不是处理公务, 倒象是来督促莫菁练字的。莫菁初时仍有些无所适从, 后来倒坦然了。她且不知道这权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来想去在心里纠结了良久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来, 索性也不再纠结, 横竖这是别人的地方, 别人想什么时候来还需要理由不成?暗自笑自己一朝被蛇咬,什么事情都往复杂里想,也便不去深究了。 如今是这样淡然, 可起初莫菁是不习惯的。还记得头一遭见那人冒着夜色来是个什么样的情景。那日因是用晚膳时这人没有来, 心说也该不过来了。简单用完膳, 趁着那中官提着食盒收拾残炙的空档儿,莫菁偷偷将那美其名曰用以养身体的药汤倒进了雕花朱窗旁儿摆放的小盆栽后,末了,一脸心满意足地端坐在书案上独自练字。 皆因她实在不想整日再这样恹恹的样子,就算是睁着眼睛,一人徒对四面墙壁,哪怕是找些事来消磨时光也好,不若,再睡下去她都觉得自己要怀疑人生的。而且她也享受这种全心全意投入一件事里的感觉,练字于她而言是个有兴致的事情。 故而那日她心情特别地好,还特地叫外间的中官给她沏了壶茶进来,在旁侧搁了个温水的炭炉,执着笔,认真地练了会儿字,末了,端着茶盏低头吹了热气细细品呷,身子都暖烫起来。她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现下便是一杯茶,一张字帖便叫她开怀起来。恰好那日冬至,天公不知想啥,大雪未至,直接下了一场大雨冷得人直抖哆嗦,内室搁了炭炉,平日坐在临窗书案练字时,莫菁都会将窗推至半阖,这样,累了的时候可以赏下窗外的风景,也能见白玉断桥上宫人偶尔的来来往往,算是给自己多留个心眼吧。可这日是因了霜雨天气把窗阖了起来,因而当外间中官推门,猫着腰迎了那车府令瑛酃进来时,莫菁赫然被吓了一跳。 人儿本是安安静静端严坐在位置上的,正落笔在纸上勾勒,听了动响正觉得疑惑,一抬眼当下整个惊得从位置上蹿了起来,一则是惊这人冒着雨色前来;二则自己心里也是惶惶的。因而,她还不小心打翻了旁侧的杯盏,心里犹顾不及,忙低头去拾那套翻倒的茶盏,手忙脚乱地,案上叠放整齐的宣纸没一会儿全浸了茶汤,湿了个透底。 某种程度上,莫菁不是怕这人儿夜里寻访来的,便是怕他怀疑为何现下这个时分她仍龙精虎猛地坐在这练字静心。好吧,说到底了,她就是怕他,且忌讳他。这人那样精明,哪里瞒得过?要不,自己直接给他说了,就说最近药汤喝太多了,导致自己体内产生了抗药性,继而变得没什么效果。现下这个时分自己精神得莫说只是三鼓天,便是四鼓天乃至通宵达旦也不在话下的。或许这主儿还会问她,什么是抗药性?抗药性就是…… 可最后他没问她,只是云淡风轻地唤了外间的人进来收拾残局。莫菁心里恻恻,只站在一旁儿赤着张小脸,低头无言绞手指。 瑛酃只从旁觑见纸上她平时练的字迹,移步至跟前,腰间悬着的银印组绶与碧玉杂环微晃,尽显清贵。末了,只指了指这字的错处。 莫菁一听,抬眸且瞥了他一眼,如是个无端被抓了错处,委屈至极的孩童,轻声咕哝道:“才练了一个月之余。” 语毕,莫菁微低着嗪首,仍是绞手指的动作,只闻耳边那人轻声回道:“不用功便是不用功。杂家八岁之时便足以帮人抄写经书用以典藏了。” 莫菁抬眸,且微侧着脑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之后,便是这贵主儿常来这阁内督促她练字的日子了。对此,莫菁也只是默然接受,心里想道这人真是怪异,心思教人难猜。 偶尔她在内室埋头练字,那人也时常有与座下的人共议内务政事的。大抵不是什么绝对机密的事,故而莫菁虽有意回避,那边倒无甚忌惮。左不过是科举落幕的事宜,如新晋三元朝见当今帝君等等。末了,就便是那一年一次晋选秀女以充盈后宫的选秀大典。 彦稽朝的男子,年至二十二,便行及冠之礼,意味着可正式婚娶。然则对于天子而言,更代表着他已到亲政之年,摄政大臣与垂帘的东宫需将大权奉回天子手上。 当今晏褚帝从前搁置了三年一度选秀大典,一因年纪尚小;二则因清心寡欲,仅有的几名贴身女官都是因着至小伺候圣躬的情分加之朝中言官的压力故而被留下,伴在帝座左右。 但现今后宫凤位空悬着也就罢,妃位也无人,加之圣躬将近及冠之年,晏褚帝也断没有再将选秀大典推后的道理。皇室血脉繁荣昌旺将影响国运,若再随性所欲,娶不娶妃便不止是个人之事,朝里朝外恐都有非议。 选妃一事势在必行,从前多少贵族臣子候了这个时机,眼巴巴着要把人往宫里送,虽则这凤位是没指望了,十有八九是落在那瑛氏长女身上。但后宫除却帝后御坤极,四座妃位落到谁身上还是可以争一争的,这种事谁还指不定呢。现如今这大好机会又怎么能不把握? 过初试的家人子由掖庭丞的内官于体元殿验身,经视仪态、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等各道检验后方可于大选当日在撷芳殿统一觐见圣躬。 瑛酃虽是掌管玺令乘舆的,所在职位本就算统管宫中内务的。选妃事关皇室充盈,后期需当今太后与帝君亲临遴选。故而这选秀大典虽则由户部统领,但初选过后的秀女于撷芳殿觐见孝恭顺太后与晏褚帝君等各项准备事宜当然也该由御前亲信在事前把关。 这日,莫菁正端坐于内室书案侧临帖练字,末了,搁笔拿了旁儿茶盏润嗓子,过后,一面抬手揉着因长久保持练字姿势而酸软的肩膀,一面微矮着嗪首细细审视着书案上的成果,唇角沁着一丝笑意,得意地点点头,对自己此刻的进步速度十分满意。 此刻,外间的瑛酃正端严落座黄梨花雕花漆墨木椅,凤眸狭长,沉目似在养神,长睫微阖,交织起来,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教人瞧不出喜怒情绪,只冷白长指一粒粒地转数垂在虎口掌心的佛珠。 外间掖庭丞的负责内官正向高座上的人垂首恭谨禀道遴选后各项进出事宜,声音朗朗,娓娓道来,不疾不缓地传入了内室,莫菁心里一时开了小差,温软着眉目,低头品着茶汤,便随意听了听。 此次初选共七百五十六名家人子,除却经体元殿复选,留五百七十二名,撷芳殿当日,除却赐选淑、端、德、静四座妃位,仍有德容、良人等百余人在大典后选定落阁储秀宫,其余落选的家人子按优择取留于宫中分派至各所宫殿担作女官。 “吏部尚书之女屏飞雪,刑部司之女佟莼湖,兵部右侍郎之妹皇甫光菱……” 末了,又说起此次大选因德才兼备,仪容端庄而出众有望衔四妃的家人子,一连串的人员名单听得莫菁有些昏昏欲睡,正听其讲道: “帝君观之画像甚悦,工部左侍郎之胞妹莫听素。” 话音未落,忽而闻得室外似佛珠断落溅墁地金砖一地的滴答之声,似沉进人心里,教人无端心惊。 那掖庭丞的内官似吓得手中折子落了地,颤颤巍巍地躬腰跪在地上。 一时再无声响,莫菁心里正正纳罕,半晌,方听到外间玄衣纁裳的主儿,是一贯的阴柔语态,声音因了这略沙哑的嗓儿有些疏懒慵惫的况味,且淡淡道:“大选当日除确保各项进程且有条不紊进行外,大选后各家主子落榻的宫殿亦要注意。” 那中官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应诺声回道。 莫菁心里正正疑惑,末了,起身正想打开帘子一瞧,可又觉得不合时宜。心里思索再三,重新回了内室,走至榻间往旁儿叠放齐整的床褥一躺。等了一会儿,外间的人再说些什么也没有理会了,迷迷糊糊地带着睡意就这么个姿势小憩了一阵。 再醒过来时,外间似再没了动响,估计现下人都走光了。莫菁揉了揉眼睛,下榻,移步至书案前,室内搁着的暖炉正旺,炭条烧得正红,噼啪作响。方才沏的茶早已凉了,莫菁拿起方才自己练字的纸张看了个会儿,她临的是诗经里的有匪,现下墨迹早已干。 就这么呆愣愣地盯着纸张傻望了一会儿,轻声叹一口气便搁回书案上。回头打了帘子到外室,正是空无一人。只那时常见那人戴在腕间的佛珠散落了四处,静静地漫在地上,无人来收敛。莫菁想了想,便矮了身子,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室内,将那木患子一粒粒地仔细捡了起来。 统共一十六颗。且小心翼翼地置于掌心。 第七十八章 若与君违(上) 又过了几日, 这阁子的主人唤了个小太监过来教导莫菁宫中的规矩和礼仪, 以及往后在御前做个守门宫女时要注意些什么。 那小太监性格伶俐,又会说话,长着一张小圆脸,一双眼睛滋溜一转灵气十足, 加之年纪尚小, 左不过十一二岁的志学少年,与莫菁并肩一站,也只到她的肩膀,平日闲聊唠嗑逗莫菁开心,也不好奇或多猜测莫菁的来历, 只当她是姐姐来伺候。这小太监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圆滑, 深谙宫中生存之道,懂得什么时候该拿捏个什么态度来, 心眼也不坏, 只是爱拍人马屁。总是一口一个好姐姐, 漂亮姐姐, 叫得人心欢。 至于莫菁, 她本不是个爱叨叨的, 可躲在这阁内这么久了,过够了整日对着四面墙的日子,一下子遇上个这样机灵且每说一句话都得让你开怀大笑的小少年, 心绪开阔起来, 不经意间话也变多了。 正午时分, 用完膳,莫菁就这休息的档口仍临帖练字。身边那个小太监早早侯在一旁儿,垂手静立侧着小脑袋望着莫菁在纸上一撇一捺勾勒的字。末了,且笑盈盈地问道:“好姐姐总喜欢躲在这里练字,不若出去走一走?姐姐不闷么?” 闻言,莫菁也只垂眸,唇边勾着一丝浅笑,嗓音糯软:“练字可以平气静心,若全心投入进去也便不觉得闷了。” 小太监听了,一脸钦佩地回道:“竹青姐姐你跟我从前见过的宫女姐姐都不一样。” 莫菁一听乐了,搁了笔,且抬眸看向这位年龄尚小的小弟弟,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你觉得有哪些不一样?” 小太监且一脸苦恼的样子,似在思考该用个什么样儿的字眼来形容更为合适:“就是……比如说,从前刚进来时,我是跟在领我的宫伯在尚膳监里处事的,后来才被派去其他太妃的宫殿掌灯守夜。我还在尚膳司那会儿,数月中会有一次机会随尚膳监的人出宫。那时宫里的那些小姐姐也喜欢对我笑,可她们是在我从在外间私带一些新奇小玩意给她们时才这般待我。姐姐你也喜欢对我笑,可又有些不一样。还记得我第一次教外间的宫伯领着进来时,你坐在书案前,那时阳光自窗棂处儿打进来,姐姐婉致的眉眼一弯的样子,软丽且明艳,象雨后初晴照耀下太阳花,漂亮极了。” 莫菁听了,掩鼻一笑:“你个机灵的小东西,把我哄得这般好。可拍错了马屁。且别看我现今是你们主子的座上客,日后可指不定被扔到哪个角落旮旯里去了。否则你也不会到这里来,教导我一些宫中礼仪和规矩。你瞧,现如今虽说我跟你相识倒是一种缘分,既然说得姐姐如此之好,那日后姐姐有依傍你的那一日,可千万要拉姐姐一把呀。” 一番话直把眼前的小太监唬得一愣一愣的。只道是那小太监虽则有真心赞美莫菁的意思在,但更多的原因便是如莫菁话里所言,拍马屁,抱大腿。宫中趋炎附势的多了去,若想在宫中的日子过得稍微自在些,不抱个大腿也说不过去,更何况是监栏院的大拿,且不说宫里的中官人人都须仰望他,便是出了这后宫,放眼朝野,恐怕也是个万人之上的人物。哪怕便是跟前沾染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都足够他个小太监炫耀个好几天。当然,这是那小太监心里起初的想法,也怨不得他年纪小小,心里头且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谁不是中途吃够了苦头才幡然醒悟,明白在这宫里头要如何为自己打算的? 莫菁也不怪他,只是有些话还须则要他明白。现今的自己还不好说,便是日后和这监栏院之主扯上了任何干系,且都是踩在刀尖上过日子,这宫里找谁作依傍不好?非要找头顶危险的恶虎? 末了,那小太监先笑答好再回道:“姐姐既也瞧得起我,日后宫里,我也且把你当姐姐,指望姐姐也千万把我当弟弟来看待,一起相互照应,也算做了彼此的依傍。” 莫菁又笑:“你既不嫌弃我,那自然是好的。” 小太监一听,且扬脸一笑,这时的笑容才有了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干净与明亮。末了,那小太监似想到了什么,从长袖子里掏出了一包糖纸袋,且悄悄搁于莫菁的手中,轻声道:“听闻姐姐嗓子不好,故而托从前尚膳监共事的宫伯从外间带回来一包桔子糖,最是润喉的。宫里好东西固然多,可也轮不到我这些人去够到的。嗯……这糖子也不说贵重,便只胜在个心意吧。这平日里,姐姐你在喝那些苦苦的汤药时也能甜下嘴。” 莫菁欣然掀开那纸袋,拣一颗放入嘴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笑道:“这糖子很好,姐姐且收下了。只一点,姐姐知你在这宫中不易,偶尔需这样虚与委蛇且无可厚非。姐姐虽只与你相处数日,可你对姐姐的好,不乏别的因素,但也有真心,这便够了。日后宫中可相互扶持着平安过日且这样子过,因此,你可不必对着姐姐也如此,大可随性些。想要自己过得好并不丢脸,你可在姐姐面前活得自在些。” 小太监一听,一双水灵灵的眼,似黯然了起来,接着,便向莫菁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若我的亲姐姐也能这样待我,我又何苦到这宫里来。” 莫菁迟疑,随后抬眸道:“你进宫……是因了家中的缘故?” 小太监只一笑,且云淡风轻,似早已将过去那些惹人伤心的事抛之脑后,笑道:“前几年家里那边闹了荒,整个村子方圆几十里莫说粮食,连树皮都啃光了。家中父母也是那个时候病死的,之后我带着几个小弟弟去隔壁村落里投靠出嫁了的姐姐。可姐姐的境况比我那边好不了多少,一下子多了好几张嘴,夫家那边也当然有意见的。恰巧听闻那边的城镇有人要召集送进宫里去的中官,教那些人验过身后,跟着他们进宫可有十个铜板,我便去了。” “你的姐姐没有阻拦你?” 小太监答道:“有什么好阻拦的。当时正是亲姐姐哭得满脸涕泪拉着我去的。不然能怎么办?家里数口人的嘴巴都等着讨吃,我既不是排行最小的,做哥哥当然要担起做哥哥的责任。”末了,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且微扯唇角,天真一笑,“竹青姐姐可知道,十个铜板意味着什么?我娘临终前,悄悄告诉我,她其实还藏着一枚铜板,家里穷得要啃树皮的时候,她仍藏着掖着没拿出来,就是怕以后这日子好不起来了,有投靠别人的一日。你要投靠别人,纵然是亲姐姐,也不好两手空空去,她说带上那个铜板,我和那几个弟弟去到姐姐夫家才不至于太为难人家。我阿娘千叮万嘱,一定不能半路就把这铜板给用了一定要亲手交到姐姐手中。当时的一个铜板就救了我和几个弟弟的命,十个铜板呢,我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莫菁沉默着,轻声问了问:“那你最后有亲手将那枚铜板给到你姐姐么?” 他点头,嗯声回道:“我娘怕我年纪还小,经不住诱惑,几个弟弟的性命也会断送在我手中。故而,她临终前,将那枚铜板在火里烧得通红通红的,烫印在我胸口上,过后,那铜板和我的皮肉黏在一起了,就不怕我中途挨不住用了那铜板了。” 莫菁听了,且不忍:“去到了你姐姐家中,可是你姐姐亲手帮你把铜板弄下来的?” 说到此,他眸色有些黯然,且低垂着容颜,双手绞着衣袖,语气却还在故作轻松回道:“也怨不得她的。她把我胸口前的那枚铜板抠下来的时候,一张脸也是挂满了清泪。”末了,他且抬头一笑,“那时候我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的。其实后来我才发现那痛都不算什么的,进蚕室那会儿,我是痛得连爹娘都喊不出了,腿都抻不直,那才叫真的痛。不过现在好了,其实我姐姐还是待我很好的,我还记得她那时去灶房里给我抹了把烟灰土止血,伤好了,胸口还留着个圆圆的铜板印呢。胸口有铜印好,照着我家乡从前的话讲,显财气呢。” 语毕,莫菁知自己触起了旁人的伤心事。心里微微一叹,幽幽道:“你是个聪明的人儿,在这宫中安安分分的,日后若有出宫的一日,且回去吧,告老还乡,你的姐姐也一定等着你回去的。” 小太监摇摇头说道:“当时离开之时,我姐姐与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落魄度日彼此都不用再寻找彼此了。我用自己给家里那几位小弟弟换一个安身之所,她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他们,我也答应她跟那些人去宫里当中官。虽则彼此心甘情愿,但她觉得愧对我,我也觉得怨怼她,何苦再回去让大家徒生尴尬呢。当时将那十个铜板给了她之际,彼此都约定好,她家里的大弟弟已经死了,而我往后在这宫里也只需为自己一人的生活筹谋什么,因我的家中只我一人,孑然一身。” 莫菁回道:“你年纪小小的,倒比寻常人容易看得开。你既也叫我一声姐姐,我便也给你一个忠告,只这宫中并不如你想象中简单,你的那些小聪明对付些小宫女小太监尚可,千万别自作聪明用在主子身上。” 话甫出,那小太监且染唇一笑,回道:“我晓得的。姐姐可放心,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只想在这宫中过得轻松一点,最好能够在寻常宫女面前说得上一些话,以后最好还能有些钱,在宫外置一间府邸。”末了,他且有些腼腆地挠挠小脑袋,“然后,如果宫里有不嫌弃我的,她也愿意,我俩对食,年老了,等到她出宫,我也告老还乡,就在外间那座府邸住下,也好有个伴儿。” 闻言,莫菁有些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想着找宫女对食,羞不羞?” 那小太监脸红反驳:“这宫里但凡有些地位的中官都收对食。且虽则太监娶妻自古以来都没有明例,可每朝每代都有这样的。主子不管知不知道,但既然没有明令禁止,便是默许的。”忽而,他又话锋一转,话题移至莫菁身上来:“况且,姐姐你难道不是千岁爷的娘子么?外间的中官私底下里都喊你莫娘子呢。” 莫菁一听,急红了眼,绯着一张小脸,欲发作又不好太张扬,且压声否认道:“谁跟你说的!外间那中官男子脑子有病,你也学着跟他乱想?要我说,你们这些中官都净了茬,一个个却花花肠子都不知道想到哪里去,没一个正经的。” 那小太监且不服气,低首凑过去反驳:“咱这类人是不如那些全须全脸的健全。可咱是净了身,又不是净了心。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心里头还是热乎的。小姐姐你且信我,千岁爷在宫中是何等人物?他留你在宫中许久,还为了你能在这宫中扎稳脚跟煞费了苦心。他当是对你不一样的。” 莫菁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不知个中内情,咋看下来还真象这么一回事,可实际上又不是。 “你且别乱想。你不也说,人家是何等人物?” 那小太监仍不信,只回道:“那你说他为何留你在宫中?日常饮食起居还样样照顾周到?” “我……”莫菁发现自己还真说不出来。这些可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此刻心里,只一种想法,要让那人知道背后这些小中官是如此编排他的,也不知是有何感想。反正,现下她是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小太监见状,一脸已经拆穿了真相,别想瞒我的得意样子。 ※※※※※※※※※※※※※※※※※※※※ 既然小天使们觉得进度慢……坐好了作者君要开火箭了。 第七十九章 若与君违(中) 莫菁一脸无奈, 只低声堵那小太监的嘴:“你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呀?少给胡说八道。没私情就是没私情。” 小太监看着莫菁的神色, 虽则半信半疑,可也没有深究下去,外间的宫伯说内里的娘子是从前在宫里别处犯了错,差点被管事的主子打个半死, 九千岁看着可怜, 才私底下要了过来。人是救回来了,断没有道理再送回去旧时处事的地儿,旁的且不说,从前伺候的主子看了又堵心就是罪过,故而便安排去内宫守门。因真真站在主子跟前伺候比不得在往常宫殿洗衣端水的粗活, 是半点差池也不能有的, 故而才央个在御前伺候过的,将什么宫规事宜都重新交待一次, 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小太监也没再说什么, 只心默默叹道, 那这主子对小娘子可真好。虽则只是被派去行宫守门, 可内行的宫侍都知道这活儿轻松得很, 一天下来, 十有八九这么傻站着,顶大的事也就是只偶尔需要开阖双阙。守门的说白了就是预个防备,怕主子有个不时之需身边又缺人, 可毕竟九五之尊, 身边侯着的人一应俱全, 便是连个专侍奉茶的或是夜里添油灯的都守着数十人轮流专侍呢。 莫菁也不愿在此事上深究,只低头一页页地翻着案上的《诗经》,随口捏个别样的话题,淡淡道:“你到宫里来,多久了?” 小太监机警,也顺着杆儿往下爬,一面躬着将腰旁侧刚沏好的茶盏双手奉上跟前,一面答道:“再过个几月便满年半了。” 莫菁轻声言谢后接了茶盏过来,闻言只轻叹道:“年半就这样爱小八卦,以后可要不得。” 闻言,那小太监一脸乖巧的模样,讨笑道:“弟弟都听好姐姐的。姐姐莫生气就是了。” 第二日,莫菁因了这霜雨天气犯起了腿疾,又加之昨夜半夜睡着掀了被子,受了些许风寒,外间的中官端了御伤寒的汤药过来,莫菁喝了后,整个人儿犯了懒,愈发躲在榻里捂着被子赖睡着不愿起来。这真是件无奈的事,从前在莫府的时候常年不发一次热,今儿个到这儿来才住了个把月,便是夜间掀了下被子都能染风寒,果真这矜贵日子过不得。 期间,外间照料莫菁日常的中官来传了他主子的意思,就说正月初十是选秀大定的日子,宫里新选女官会分派至各所宫殿,届时安排莫菁混在新选女官当中分派至泰坤宫,这样也不至于太过醒目,又问及莫菁的意思。 她本没什么意见,何时走何时留,去何处也不是她能做主的。那晏褚帝有心如此安排她是看在阿灵的面子上,她哪里还能有什么意思。末了,那中官又问她这几日跟着个小太监宫廷礼仪学得如何,可否都记熟了来。 莫菁知道他的意思,她腿骨不便,因而行起路来脚步微瘸,有心人一瞧便看得出来。守在行宫两阙虽则是个轻松的活儿,但安在帝君跟前的人断没有仪态失了端正的。幸而宫中女官是行莲步,讲究幅度浅碎且从容,莫菁拿细沙装的袋子绑至膝盖旧疾处固定,日常行走步伐稍微轻浅些倒能糊弄过去。只一点,这从前旧疾处绑沙袋,少不得有些强行矫正的意思,初初不习惯,莫菁躲在内阁练步时总搅得腿骨生疼,有时候练得久了,坐在小杌子上休息,摸着痛处静默无语,心说,日后要真这样绑着个沙袋子在宫阙站上一天,指不定碰上风湿犯了又是怎么一番折磨。 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过治好自己的腿疾,旁的且不说,她终归一个女孩子,碧玉之年,总归对自己仪容有些计较。从前尚在莫府时,瞧见那些与自己共事的小姑娘们舞步翩翩或是三五成群躲在院落里踢毽子消磨时日时,她虽则坐在旁边笑语嫣然拍声叫好,心里却委实暗羡。看了这么多医书,以这个朝代现有的条件,只有将错长的新骨打碎重驳这法子,旁的且不说,便是她能再忍一次那断骨之痛,去哪儿找个经验丰富的老医者给自己驳骨,还不怕他一个失手摆弄得她瘸上加瘸么?她忽而想了下自己给自己驳骨的场景,指不定接到一半,就忍不住那痛楚直接昏了过去,同样是个糟糕不可行的想法,一想到那个有些荒唐的场面心里忍不住被逗笑,一时间心情倒好多了。 收拾起思绪,躲在一床温暖的被褥里探出张素净的小脸来,勉强扯了个笑容道:“晓得的。多谢宫伯的提醒。前几日过来的小宫伯很是尽责,各项宫规礼仪事无巨细都一一说了,奴家也都记在心里了。” 那杂事中官听了,似放了心的样子,其后,隔着帘子往内室里轻嘱一句:“那姑娘且好生歇着。” 语毕,躬腰刚要退出外室,内间的莫菁喊住了那中官,忍不住咳了两声,软声道:“宫伯且慢一慢。这几日霜雨并下,奴家少时带过来的腿疾又犯了,现下疼得厉害,能否请宫伯到秉医正那儿要些涂抹的膏药过来。” 脑子迷迷糊糊的,等外间的中官答了声好莫菁才松了心神,任着睡意牵引。 那中官才退了出去没多久,昨日那小太监又来了一回,打了帘子进来,且见榻上的人儿容颜恹恹,微阖着双眸,近日天气都不好,故而连带着室内也是光线不足,昏昏沉沉的,只茶案旁点了盏灯,她本就肤色细白通透,现拢在淡淡的一层暖光下,娇脆脆的面容倒近乎透晰了。小太监躬腰凑前,轻唤了她一声好姐姐。 莫菁本就没有熟睡,听了声音,知是他来了,勉力睁了眸,见眼前那小少年仍是一身宫衣,玉面红唇的,许是刚巧从外头进来,披了些寒气,面上仍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她微扯唇角,半阖着眼眸,浅笑了下,嗯声轻道:“今日咱便免这一日‘功课’罢?姐姐现下身子不大舒爽。” 末了,她顿了顿,又道:“你随意坐。” 那小太监闻言,也不顾什么,只坐在床沿,轻声道:“方才听外头宫伯说了,好姐姐身子抱恙,他回头就要打发弟弟回去。可弟弟都来了一趟了,总要见见姐姐才安心的。” 得人如此关怀,莫菁心里徒添了温暖,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睁了睁眸,且对他瓮声说道:“没什么大事的。过两日就好了。且前几日你教给姐姐的事宜都学得七七八八了。” 话音刚落,那小太监似又从袖子里掏了个小纸袋出来,说道:“弟弟还说从别处儿带了些腌梅瓣过来给好姐姐甜甜嘴呢。” 莫菁一听,轻声笑了出来,温软道:“昨日的桔子糖还放在床头橱子上没有吃完呢。又是托人从宫外带回来的吧?下次可不许了,旁的也就罢,你托人办个事儿就是欠个人情,好玩么?我有你这份心意就够了。” 小太监低眉一笑,且回道:“晓得的。不过这腌梅瓣是如意做的。宫里正值梅花盛开的季节,她们这些宫女都会私下收集落花做些腌食的。如意做的才最好吃,故而姐姐一定要尝尝。姐姐还不认识如意吧?她是浣衣局的小宫女,说起来弟弟跟她还是同乡呢,比她早入宫半年。如意长得也跟姐姐一样好看,笑起来明艳似太阳花,漂亮极了。日后有机会一定带上姐姐见她。” 莫菁笑道好。末了,小太监又将那腌梅瓣搁置在床头橱子上,担忧道:“姐姐现下这副模样,怎么再去主子跟前伺候呀?不若再跟千岁爷说下,再养些日子才好。” 莫菁道:“放心吧,离腊月初十还有数日光景。姐姐只是患风寒,缓一缓就好了。” “呀,好姐姐是腊月初十就安排去别处宫殿了吗?届时或与弟弟共事也指不定呢。”那小太监顿了顿,忽而语气变得有些苦恼,“唉,不过宫中这样大。要真在同一处地方共事说难不难,也不易。弟弟是在蓥訾殿跟前伺候主子的,好姐姐呢?蓥訾殿还是泰坤宫?” 莫菁脑子驽重,仍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只浅点头,也没多想,只嗯声回道:“便是在泰坤宫,日后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对么?” 小太监一听,笑颜逐开,附和道:“好姐姐说的对。” 两人便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彼此搭话着聊了一会儿,那小太监便离开了。 第八十章 若与君违(下) 一时半会儿, 倒也睡不着了, 偌大的内室只剩她一人,四周暖炉燃着正旺,熏得身上盖的绸被暖烘烘的,很是舒服。抬眸看了看床头橱子搁置的两袋零嘴, 被窝子里伸出手来捂唇, 止不住地咳了咳,莫菁心说那杂事中官到哪儿去了,只是拜托去拿个膏药的事,半天不见踪影,可身体正难受, 有心无力, 也顾忌不了许多,没过一会儿, 睡意袭来, 便抛之脑后。 到了正中时分, 莫菁才醒了过来, 嗓子干涩, 腿骨似不那么疼了, 勉力起身唤了声宫伯,可无人来应。正要下榻,便闻有人打了帘子进来。 莫菁抬眸一瞧, 心下一跳。玄衣纁裳, 橘暖的烛光摇曳映衬下, 那张极撩人的容颜,仍旧是绛色梨花样儿坠在眼角处,那双好看的眉眼虽则长而媚,可表情是疏淡的,不笑时,温和曼柔,便少了许多支棱棱的艳丽。 室内的暖炉渐冷,瑛酃正移步过去,蹲踞在侧,执了火钳子亮了亮炭火,末了,再起身时,敛了衣袖子,目光望向她。 多日未曾见,她仍是有些呆愣愣的样子。 莫菁穿着中衣,细白修长的玉颈且垂了根红绳挂着个小巧的玉坠子在胸口前。要下榻,可被他的到来打断,此刻脚尖正踮在浅廊上,细细的脚踝,雪白纤柔的一截。只一刻,便别开了视线。 两个人独处一室却不说话时总觉得有些尴尬,莫菁矮着容颜正将雪白玉足藏进绣鞋里,状似随意道:“许多日未见了,千岁爷今日是得了空么?” 瑛酃仍只未答,沉默的样子。瞥了眼旁侧的天青色听素花描样长绣(衤屈)顺势拿了过来,正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肩旁,中间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轻飘飘撩了撩她后颈处那片粉嫩。 莫菁身子不可制地僵了僵 ,她面皮子薄得紧,禁不住撩。愈发矮着容颜,双手抓过长绣(衤屈)两领,微微紧了紧,耳窝子且是红的,轻声咕哝道:“千岁爷别这样。” 闻言,他正放了手,似有些疑惑,语气有些迷滂轻柔地反问道:“怎样?” 便是这样静默且迟重的独处氛围下,那双眉眼犹如曲媚春晖,气氛有些不可言喻的微妙。 莫菁知道了,这人儿是有意这样来打趣她,偏偏自己还这般不争气。她咬了咬唇,只任自己心跳毫无章法地跳跃,有些蔫蔫地轻声道:“没怎样。” 说着,她才要站起身子来,可她轻视了自己腿疾,因睡躺时蛰伏的疼一下子抽现,痛得脚底打飘,一下子倒坐在床沿,秀致的眉尖微蹙的样子,手指攥紧了床沿的被褥。 见状,瑛酃踅身责问随了进来候在外室的中官:“怎地不去请秉东来过来?只任着她睡?这是睡睡就能好的么?” 那中官儿吓得唇脸皆白,忙跪在帘外,双手撑着墁地金砖,瑟瑟回道:“今儿个已经听姑娘之托去太医院要了瓶膏药回来,只看姑娘睡熟了,不好搅扰,才等着醒了再奉上。” 莫菁见状,且有些难堪,抬起眼来说道:“千岁爷不必责怪宫伯的。是奴家从前不爱惜身子惹下的祸根。方才睡得迷迷糊糊,确实有听道宫伯喊奴家。只奴家一时贪睡,便耽搁下来了。”末了,她又转了目光,隔着帘子对外间的中官扬声道:“奴家记得方才央宫伯先把膏药放在外间的茶座旁,现下劳烦宫伯拿进来。” 她话一落,便听外间的宫伯轻声应诺,折身出去,又回来,哈着腰将药瓶子双手递至莫菁跟前。 实际上哪有什么膏药,那药瓶子且是空的。内里装的是从前养嗓子的药丸,后来用完了,莫菁也就随手这么放在了书案旁,忘了扔。那宫伯也是个急中生智的,听了话就顺着杆儿往下爬,实则那中官先前听了嘱托是要去一趟太医院的,只不知怎的转个头便把这事儿给忘了,又好巧不巧碰上了这贵主过来,这主儿心思太过精明,心里忐忑,虽那姑娘有心暗护,也不知道瞒不瞒得过。 旁侧的瑛酃看着眼前象是唱双簧似的两个人,低首从袖子里掏出了叠得方正的巾帕,掖了掖鼻子,线条勾勒得极好的起伏唇线微勾了勾,隐在那方巾帕之下。 有人要做烂好人,他且懒得拆穿。末了,收了巾帕,凤眸暗了暗,且移步至一侧,倒了温在炉子里的泉水进茶盏,递至莫菁跟前。 莫菁且微微愣了愣,道谢后双手接了过来,心绪起伏,这人,且是个体察人意的,是听方才她说话时嗓子干哑,知道她此刻必定想找茶水润喉吧。 这样想着,她且低头掀了茶盖子,微吹了吹气便灌了一大口。茶盏没一下便见了底儿。 “还要么?”他提了青花瓷肌的小壶子立在跟前。 闻言,莫菁且点了点头,拿着茶盖的手扶着茶杯递至跟前。如是三四回,喝了一小壶子才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将茶盏搁在旁儿床头橱子处。 一侧的瑛酃已将壶子搁回炉架子旁,拿了旁儿安放的巾栉一面拭手,一面往一直跪在外室的中官咐道:“摆膳吧。” 那中官如同得了赦令,忙诺声应道,起身哈着腰推了出去。 这会儿他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床头橱子放着的两纸袋子,莫菁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坦白道:“这是那小太监给奴家的。梅子糖还有腌梅瓣,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就央他带些零嘴过来消磨时日。” 瑛酃漠然打量她,狭长的凤眸在室内烛光的簇拥下显得深邃动人。 “杂家倒是不知道竹青与那小中官交情这样好了。” 她只敛眉,将显在外的玉坠子放回衣内,末了,掌心撑着榻沿,语气虽是淡淡地,可话里的意思是冲他:“千岁爷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 话一出,却又后悔了。她拿自己当什么人?拔老虎跟前的虎须子?可瞧那人脸色无豫,心头松了下来也便没再说什么。 “如此,与宫中这些人多交好,对日后中日子倒也相益。” 莫菁听了,嗯声回道。 一时两人又静默无话。莫菁矮着眉眼似在思索什么,忽地回身,伸手向枕间探去,末了,她且紧了紧掌心,回首抬了眸,端严着神色,喂声轻喊后,犹犹豫豫道: “如今离腊月初十,不过几天的光景了。竹青有一事,想向千岁爷问明。” 瑛酃闻言,一双狭长凤眸望向她,疏淡答道:“可。” 她抬起掌心,将方才紧握的物什亮在他的眼前。 瑛酃手下惯性地去摸腕间的佛珠,却空荡荡的。是了,那日他失了态,佛珠一下子扯断漫了地,心里暗暗嘲笑自己,以为遇万事都游刃有余,到头来却愧对从前研习的佛家典经。 没了那佛珠他不称手得很,只这几日事务繁忙,也没那心思再叫旁人绞一串。如今看来没让人再绞一串戴着却不知是个好或坏的决定。 他不知她那时将那一十六颗木患子捡了回去,且那几日,是如何地在灯下穿珠成串。如今那串无患菩提又重归眼前,坠角处打明红如意七圈结,明缃绳线连着末端坠了两块翡翠小玉牌,这且是花了心思的。 莫菁抬眸且望着他,面色温暖,眉眼秀软,可眼神却是那样地坚定,流光溢彩且似要将人吸了进去,她缓声道:“那日千岁爷且说,你我目标皆是一致的。奴家相信,若……你收了这佛珠,奴家便是千岁爷的人,是则,宫里宫外且只信你一人。如此,若还发生从前告发密函案那样的事,千岁爷是否会保竹青一命,还是为保万无一失仍弃了竹青这颗棋子?” 他微扯唇角的样子,目光且沉了沉,凤眸幽幽且教人看不出是何情绪,半晌,他终是,将莫菁掌心那一十六颗无患菩提珠执了过来,只淡淡道:“是则,竹青可信,杂家便不弃。” 要了这佛珠,便又多一条人命系在他身上。虽则许了承诺,彼此间终归还是留有余地的,这点想必她也是很清楚,日后且毋落彼此会落得个怎么样的境地,如今,她终归领略到他的意思,不是么? ※※※※※※※※※※※※※※※※※※※※ 作者君尽力了,双更奉上,小天使们食用愉快。明天还有一更。最后,祝小天使们假期安康,么么哒。 第八十一章 浮屠佛心 莫菁看着他将佛珠拨至了腕间, 心头似松了松, 低首抬了掌心轻掩唇,止不住地轻咳了两声,末了,轻声温淡道:“如此便好。” 孤掌难鸣, 从前她耗费心力所经营的一切, 在旁人面前,只需要轻轻一捏便被轻易粉碎。时至今日,即使此刻,她心头仍不踏实,她不知道自己投诚于眼前的人是对是错。可如今又何须去想这么多呢? 外头的人设了膳, 两人对坐席间。这不是她头次与眼前这人对席而坐, 只今日虽也如往次般相对无语,可她低着头, 矮着眉, 只管将碗中的饭一筷一筷地往嘴里送, 总觉得这回多太多的别扭不自在, 她心里头想问自己一句为什么, 可又不敢问。 想着想着, 不知怎地,嗓子发痒,吃到一半也只能放下碗筷, 捂着唇咳个不停, 一张小脸咳得绯红, 末了,接了旁中官递上来的茶盏润了下喉才好些。 一旁的瑛酃此刻也停了筷,拿过递上来的巾帕洁了手才接过旁侧的茶盏,只看莫菁一眼,问道是否要秉东来过来,才低首呷一口茶汤。 莫菁一听,只摇头直说:“我只是感了伤寒,今儿早有些头疼,刚巧又碰上腿疾犯了,躺了一个上午,现下好多了。” 闻言,他将茶盏搁回一旁,从半阖雕花朱窗望出去,只见一方低沉暗涌的穹窿,与今早的天色无异。昨夜才停的雨,外头仍是湿气重,只不知几日才能放晴。 莫菁也循着视线往窗外望去,面有沮丧之意,且有些失落,轻轻叹道:“可惜这几日怕是没有得放晴的时候了。日间不晴朗,夜里自然不会再有玉镜出来了。从前日日能瞧着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可如今没得了,心里头又有些盼望,想要看一回。” 话甫出,不知怎地,竟觉得勾起了心里头的伤绪,是了,从前还在莫府的时候,有阿灵的罩护,身旁共事的人且都是心思简单,随性近人的,那几年里的日子,怕是她过得最平静的时候了吧。可如今,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低首,眸色暗了暗,如今单单是将“阿灵”两个字在心中默念都似心神俱裂。 瑛酃且将这小姑娘的落寞样子看在眼里,凤眸微转,唇色轻勾:“是最近阁里头的日子太闲了么,依竹青的性子,该不怎么流恋这些风花雪月的景色才是。怎地就伤春悲秋起来。” 闻言,莫菁抬头,嗔他一眼,只低头喝茶,一面反驳道:“良辰美景谁都爱的。便是日日躲在这地儿,不自己给自己找些事情来消磨时日,难不成还真日日吃饱就倒头睡么?”末了,她又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奴家贪食也爱财,但偏就不是个爱睡的人,你说,头这两个自奴家躲在这监栏院养伤以来便是没什么指望了,不给自己另寻了乐趣,便得整日这样死睡了,可要怎么办呢?” 话一出,他知道这里头意有所指,怕是责难他从前往送服给她的汤药里下宁神散这一事了。 究竟这里头是不是有了追究的意思,其实也不是,她就只是抱怨。受了委屈心头都有怨气的,这是人之常情,发泄出来就好,若这顺带着还能激起这贵主一些愧疚之意,日后对自己也能稍稍袒护个几分也就意足了。当然,她也就这么随心一想。 他随意敛了敛衣袖,入鬓的飞眉下一双凤眼虽温淡却也勾人,此刻也只缓声道:“这样一说,杂家倒还记起了前些日子,也是在这内阁里,你也邀杂家赏那双星伴月的,那是难得的好景。昨日因了选秀大典初定的日期,那奉天监也来人说了,初七指不定仍是淫雨霏霏的,初八、初九之后,倒也有放晴的趋势,指不定夜里还能看到这样的好景。” 莫菁听了心里头忍俊不禁,这人还真就会装傻,明知道自己说的就不是这回事。 末了,她也只抬头先说好,再回道:“对了,先前奴家给千岁爷绞好了那串佛珠,怎么说也是小功一件。不知九千岁可有什么赏赐给奴家作回礼。” 她也不害臊,两人之间本就达成协议,相互生益吧,有时候势利些,旁人也用得放心,这也是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果然,话一出,瑛酃也只惯性地拨弄下腕间的佛珠,唇色一勾,轻声回问道:“竹青想要什么?” 莫菁微歪了歪脑袋,且琢磨了些,笑道:“既然是赏奴家的,明确要什么可就没意思了,不若千岁爷给什么,奴家便要什么的吧。” “那就……赐三日后赏月之约吧。” “……”莫菁微扯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面上暗声道句好,可心里头却无奈多腹诽一句吝啬鬼。初时还以为,不是赏赐些什么珍稀玩意儿,也该是赏些珠宝之类的。果然人有时候不能装得太风雅,不然旁人都以为自己是个爱附庸风雅的了。 眼前的人似忽地心情很好,凤眸微光且亮了亮,如同蒙上一层日光照耀下的潋滟水色,勾人的很。末了,也只是端了旁侧的茶,无意瞥了眼莫菁粉颈上垂挂着红绳结过的玉坠子,从前没留意着,如今近看一下才发现是只小猪雕样儿,贴着中衣交领,是小巧可爱了些,却可惜崩了个角,一面呷茶汤,随意道:“这坠子已缺了口,竹青姑娘你还戴着?” 闻言,莫菁且低头一看,不甚在意地将玉坠贴回交领内,淡淡说道:“豕是奴家的属相,奴家自出生以来就流年不利,戴个属相相通的玉坠子辟邪,挡凶神恶煞。”末了,她且顿了顿,继续道:“千岁爷可别不信,你瞧,奴家刚过大劫,这玉坠子便不知道什么时候崩了,回头奴家还得找人再给打一个。” 他沉默了下,问道: “你腕间带红绳……也是同一个道理?” 莫菁点头。 “你…信这些神论之说?” 莫菁答道:“千岁爷不信么?奴家瞧着千岁爷喜戴佛珠,从前不也抄写佛家经典?”虽则现下理应养成个佛心佛性的佛陀,却事与愿违,但也可能这人自知杀戮过重,修下佛挡挡煞也未可知。 “杂家不信的。” 莫菁疑惑:“那总见千岁爷腕间缠绕佛珠?” 闻言,他只一笑:“这一生不看天不看命也不信佛,因而佛难渡我,我也与佛无缘。但研习佛家经典确能让人修性净心。” ※※※※※※※※※※※※※※※※※※※※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 读者“糯米团子”,灌溉营养液 30 2018-04-05 14:31:30 读者“静萝”,灌溉营养液 40 2018-04-01 08:57:03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地雷—— 蒙蒙粗雨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2 10:36:20 2263623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4 17:42:30 八月木青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5 06:30:01 22636239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8-03-25 09:39:38 蒙蒙粗雨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5 12:31:55 2263623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6 04:37:08 22636239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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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养性。也不知是秉东来给的药或是这室内常日温暖宜人的缘故,往常这个时候,腿疾一犯,严重时是连床榻也下不了的,如今倒还好,除了绑着沙袋子练仪态步行时有些不适,倒也无大碍。 奉天监的人没说错,初七仍是淫雨霏霏,初八晌午过后天公放了一阵子晴日,等到了初九一大早,太阳爬了山,照着四处亮灿灿的,金光熠熠撒在三十三锁宫殿琉璃瓦上,更显了皇家贵华的气派,偶尔和风撩过,监栏院内阁檐下的铁马随之伶仃作响。 明媚的日华随着半阖的雕花木窗打进来,柔柔地洒在她的侧脸,是则十分舒软暖人。可莫菁心中仍有感慨,她自窗棂处望向那白玉断桥,依旧偶有宫人往来,微蹙了文细的眉尖,似心有所想的样子。 放到床头橱子旁的桔子糖和腌梅瓣已有几天,从纸袋子里拾了一颗桔子糖齿间轻咬,仍是酸酸甜甜的清爽味道在口腔里漫延,莫菁想起那小太监最后一次来瞧她时,坐在床沿最后跟她说的话,当时虽睡得迷迷糊糊,但仍记得那小太监在耳边轻声欢快地说道明日再来探望好姐姐。如今三天有余了,哪里有那小少年的踪影?她心里头悄悄疑惑且不安,再问及守在门外的中官,那杂事中官也只是立在门前躬腰疏敬答道:“如今姑娘既已对宫廷礼仪规矩有所熟知,那小宫伯自然懂得功成身退,不若还日日来这内阁成了什么样儿?旁的且不说,只日后姑娘出了去,宫里虽大,但彼此都是伺候主子的人,指不定就见着了。” 一句话说得进退得宜,无处可指摘,因而也只得就此作罢,一句多谢提点,莫菁便折身返回了内室。 这中官也是新换来的,至于以往那个老宫伯,只说现下宫中各处且忙着晏褚帝的选妃大典,因而但凡有些经验且老到的宫人皆被指派过去,那老宫伯也自然在其中。 也由此可见,皇家对此次选妃之重视。这也不难理解,事关皇室血脉,国体昌运之事,是该着重处之。只这刚换过来的年轻中官实在教人无语,从前那位老宫伯隔门相传,偶尔还能与你说上一两句话,现今这位端着副恭敬的态度实则疏离,问人一句话,能四个字答完的,绝不多回你一个字,这般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实则有些惹人恼,可随后想想也便罢,横竖不过是个快离开这内阁的人,日后总有与那小和太监见面的机会。如此一来,莫菁也便放宽了心,一个人回了内室,趴在书案执着墨笔也只在宣纸百无聊赖地乱画。 忽而不知怎地,想起那日那人便是在这阁内承诺的赏月之约,若真能遇回那双星伴月的美景……她心里头竟隐隐闪过一丝期待。 午膳过后,莫菁半个身子正挨在长倚上随便翻着一本书看,无趣地打着呵欠,昏昏欲睡的模样。这内阁的主人简直就是个无聊至极的人,书架上的藏书不是佛家典经便是各类百家典籍,更甚者便是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川和山脉的各类游志杂记,每每到了这些打发时间的时间,她愈发想念公良无我这位以写闺中乐事营生的小说家,想想都觉得从前那些个线装蓝面的淫艳小本本很可爱。 想到那位败家公子爷,便惊觉如今已入冬了,距离秋试已过了许久,数数日子也快是科举放榜的时候了,之后便是三甲奉旨朝中觐见帝君并受封。也不知以那败家公子爷之才能否摘得桂冠。他是个有才情的人,艳本本写得好,进个前十光耀门楣且不是什么难事的吧? 这样想着想着,莫菁且微阖着杏子眸打了个盹儿,也只是歇了小半会儿,顶多了半炷香的时间便醒了。坐直了身子正揉了揉惺忪的眼儿,外间候着的中官恰恰隔着门通传,莫菁心中有些疑惑,可也没细想,只回声轻进便缓缓说道:“宫伯有何事?” 那中官只一笑,双手敛袖垂在跟前,微颔首回道:“千岁爷的意思,明日姑娘便要去泰坤宫守阙,现下正奉选秀大典在即,宫中上下且忙里忙外,少有人注意些什么,不若奴才也借着去各处宫殿置换物品的机会,带着姑娘四处逛望,也不至于日后去了守阙,身边人问起倒不象个进宫有些时日的宫娥了。” 莫菁想了想,自与晏褚帝见面那次,便再无机会踏出这内阁半步,他有这种设想于自己而言也是好的。可又想起那人生性谨慎,且就这样放心自己踏出这监栏院?心里这样暗想,面上却已问道:“千岁爷的意思且是让奴家跟着宫伯便好?” 闻言,那中官回道:“是则姑娘且穿上宫装跟在奴才身后,奴才且会以给各锁宫殿置放贡品事宜为由,带上姑娘和几个小宫娥各处主宫宫殿走一遍,旁的且不说,姑娘到时且要用心记下各处主宫落座何处,尊着哪位主子,莫到时候摆出个大乌龙来。从泰坤宫到东西宫四所,中宫十所,经承轩阁,最后才到东宫主宫蓥訾殿,今日孝恭顺太后有了兴致,唤了畅音阁的戏班子前去唱戏,你届时且跟在奴才身后,不需姑娘做什么,只挨在一众跟前伺候的宫女看着就行。” 莫菁也没什么好犹豫地的了,轻声回道好。 话甫出,那中官只一笑:“姑娘且放心,出不了大岔子的,蓥訾殿里且是位顶头金贵的主子,可万事且有九千岁在那处候着呢。” ※※※※※※※※※※※※※※※※※※※※ 过了十二点抱歉,今日晚上十点到十一点这些时候,再多更,尽量补回这两天没更的。 第八十三章 台上意(中) 莫菁换上了宫装, 随在那中官身后出了内阁, 过白玉断桥,沿着从监栏院至寿康宫的路,各处日华流泻,穹窿鲜焕, 似被前几日的霜雨洗得纤尘不染, 一片清明。她全程也只敢托着手中贡品,垂首敛眸亦步亦趋,踩着莲步跟在几个宫娥身后,偶尔挑眉且四处虚瞟一眼,正正是琼楼玉宇, 和玺彩画, 恰是古诗有云,黄花红树谢芳蹊, 宫殿峥嵘黛巘西, 眼前这份辉煌气派的皇家景象便不是从前在电视剧里瞧到的所能比拟的。 寿康宫尊着的都是先帝的太妃, 请太妃安需行礼一肃一跪一叩。从寿康宫出来, 再至其余东宫三所, 西宫四所, 已过一个时辰有余,正是前往此次大选的家人子居处撷芳殿时,绑着沙袋的腿骨已被硌得隐隐生疼。 进了顺贞门, 和玺彩画下, 莫菁随着随行的人至廊间而过, 透过那一扇扇雕龙砌凤的朱窗,见那教事姑姑正在训示明日大典上帝君与孝恭顺太后选看家人子的注意事项,黑压压的一群都站在大殿中,正是入宫的家人子,放眼撩去,一处儿都是香肌玉骨,嫩脸修眉。姿容或趋艳丽,或是温婉端庄,俏丽可爱,简直是百花齐放。后宫三千,各地出身高贵,品性修正的绝色美人都往这里送,想想还要从这些家人子当中再选姣姣者充盈后宫,稍稍逊色的也要分派各处为宫廷女官,难怪古往今来都不乏英雄争作帝王梦,这艳福不浅,便是莫菁这么个小女子看来也心生羡慕,天天对着一堆人间秀色,心情都指不定变好许多。但回头又一想,当今晏褚帝不近女色,选了这么堆美人在身边,于他而言都不知是享受亦或是折磨。想到此,不由得心暗暗逗笑。 心里想着好笑的事,挑眉浅笑的一瞬间,正见殿内一名小女子身穿百褶如意月裙,正梳着垂鬟分肖髻,正堪堪伸了纤手捂唇儿打呵欠,这慵贵且俏生生的娇态倒跟内里一众端严肃然,规矩束缚的家人子不一样。 那小女子似有所感应,收了手掩在长袖子里,且端端正正地交叠身后,一双眉眼似拢春日野穹里极美的山间水色,移了目光投来,正是视线交错间,正正对上了莫菁的。她似知方才自己的失态被人窥见,且有些俏皮地轻吐舌头,弯了眉眼,冲着莫菁偷偷一笑。 廊间朱窗一扇扇而过,莫菁且大方地对其回善意一笑。末了,长廊转角而过,她敛眉低眸,心念道,便是这一张脸,她便无法不对那小女子抱以善意。这是酷似美人娘亲的面容,唯一的不同,从前的美人娘亲眉眼间总似拢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思愁绪,而方才那小女子,一笑时,是那样地鲜焕浓丽,颇有几分尚是年少不识爱恨的味道在里面。 这才该是莫听素。可若她是莫听素,自己又该是谁呢?莫菁心中恻恻自问。 再来到蓥訾殿时已近黄昏之色,听先前的中官言,蓥訾殿的主儿孝恭顺太后今日宣了那畅音阁的花旦儿来唱戏,也没有雕花栩栩的戏台,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迟重的金光下,那戏子青衣着身,拿捏的且是一副端方锦绣模样。旁儿侧错金大鼎正燃着鹅梨帐中香,殿内丝竹腔调浑然天成,那慵懒的戏腔总似添着几分凄清的余韵,水袖一挽,回眸,踩莲步,望向正座倚躺着,身子半挨在祥云龙纹鎏金丝儿隐囊上主子时,一颦一笑间都带着妩媚。 莫菁矮着眉跟着随行摆放好贡品后,且随着同行的宫人退至雕花赤朱宫阙一旁,恭敬以待,无意间抬眸匆匆瞥了眼,便见先前带着自个儿的中官此刻正矮首给正座上的孝恭顺太后奉茶。收回视线,莫菁仍霭着容颜,腿骨先下正发着疼,只得心里自我安慰,收拾起心思,眼观鼻,鼻观心,垂手站立一侧,严正以待。 耳边仍闻着那花旦咿咿呀呀的思春曲调和各类丝竹之声,心说,这“女皇帝”的手段与行径早有耳闻,却不想这人模样这般艳丽,瞧上去年纪也不过红妆正盛。 莫菁不懂戏曲,便是座上的人单手支颐,微眯着美眸听着如痴如醉,她才站了没一会儿便觉面容浮了些微疲态,有些恹恹想睡,正暗暗默默背着《本草纲目》以提神,便见殿外进了个老宫伯,佝偻着身子,发鬓虽梳得顺溜也雪白,来到正座上那祖宗跟前,虾着腰回了些话,本是闭目养神,一副恣意姿态的贵主且随意抬了抬细白的指尖,底下的人儿却极体人意,停了丝竹声,那小花旦本是抬手捏着花踩着莲步的,现下也直垂着长至落地的水袖站在一侧。 偌大的宫殿顿时鸦雀无声,莫菁心里正狐疑着,便听那班晨太后忽而缓声道:“你们这些人,没一个且能叫哀家顺心的。三宫六院是离了车府令便是办些事都办不成了?那小千子也真的是,人儿平时看着机机灵灵,关键时刻却如同煞了性。身边没一个体己贴心,办些事都办不好,可怎么办呢?” 一旁的童天英闻言,且侧耳垂首在跟前嗓儿尖细回道:“底下的人不顺心,传意下去,且好好教便是。太后且莫为此扰了心神,伤了凤体。小千子没了便没了,能在太后跟前效事,便是他这辈子的福分了。方才征伶殿的人来回了话,说是千岁爷的人得了一屏虎座鸟架鼓,因造鼓之所用的鼓面材料较之寻常不同,因而造出的鼓,敲一下,声音浑厚响亮,便是不谙丝竹管弦的人儿敲着也如同在唱歌,不若太后瞧一瞧,且洗了心里头的烦事儿?” 闻言,班晨且正了正身子,伸了纤手扶在童天英的小臂上,一手轻柔太阳穴,长且弯的眉微蹙,末了,且懒懒道:“宣吧,抬进来瞧一瞧。” 没大一会儿,便见几个宫人抬着座半人儿高的鼓上来,且两侧展翅凤鸟挺拔,凤足踏虎背,白虎蜷伏于座,且见鼓面一侧赤朱红漆,上有雕花栩栩如生。 莫菁只匆匆瞥了一眼,未再细看,只垂首安分以待。 末了,鸟架鼓正摆于大殿中央,班晨瞧着,媚眼如丝,忽地轻笑了笑,道:“怎地这架虎座鸟架虎跟寻常的那些且不同?鼓面小这样多?” 童天英正回道:“正是与寻常那些不同,才能鸣出世间无二的悦耳之声呀。” 班晨嗔了旁儿的童天英一眼,望向那屏虎座鸟架鼓,眸色仍是一如既往地如丝勾绕缠绵,末了,瞥了眼身侧的小花旦,说道:“好人儿,你可愿过去为哀家鸣鼓?” 得了令的小花旦闻言,且躬身打揖,捏着天生带柔的嗓回道:“奴才有幸。” 说着,便过去拿起架在座上的鼓手,往鼓面一敲,鼓声低沉却清亮,一下接着一下,徐徐而来。 一旁儿的班晨太后“啧”地一声,翘起的眉角艳丽绝色,她侧首问道:“真象人儿的声音呢!童天英。”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且问道:“这虎座鸟架小虎且是车府令从何处得来的?” 童天英且一笑,低眉顺眼道:“且容奴才给太后讲一个小故事,那鼓正起源于此。从前有一只小义兽,长得机机灵灵,且会哄主子欢心。因而主子也对这小兽当成宠物来爱。只一日,那小兽发现主子再难象从前那般展露笑颜,小兽细究之下,原是主子发现自己的心腹有了异心且变得不那么爱接近自己了。主子虽有所怀疑,但并无证据坐实,便派了身侧得自己意的小兽假借名义,混入心腹那边去,为主子察探虚实。结果,自然是被那心腹给揪了这小义兽出来。心腹最后问那只小兽,说你有什么心愿。那小兽回,自己承蒙主子的照料,但愿日后回到主子身侧,日日逗主子开心。于是,那心腹感动于那小兽对自己主子的忠心,便随了这只小义兽的心愿,将那小义兽剥皮造鼓,便成了这屏虎座鸟架鼓,回到了主子身边呢。不正是,一鸣儿鼓,便似唱歌,逗主子开心呢。” 班晨闻言且敲鼻轻笑,望了望旁儿侧的小花旦,道:“好人儿,且再让哀家听听这人唱歌儿似的鼓音。” 那小花旦领了命,转了身,鼓声应诺而起。末了,班晨轻叹“嗳”声再说道:“这泓哥儿,你说且如何就叫人这般又爱又恨呢?这鼓音且是极好听的,瞧这鼓面还描了一小朵牡丹花儿呢,盛得艳丽丽的,好看极了。” 闻言,童天英回道:“可不是么。这鼓面原瞧着是没有牡丹花儿的,只印着一小圈铜钱印儿似的形状,奴才叫了画师多添了几笔,妙笔生花,太后看着也开心。” 话甫出,一旁儿的莫菁心神一震,心里恐意丛生,眼里眸光流动,极力地压抑住自己疯长的情绪,身子止不住地微颤,指甲紧握着,且快要嵌入了掌心,仍似不觉得有痛意。 忽而闻得班晨太后轻声微微叹道:“也不知哀家身边何时能有个如这小义兽般忠心耿耿对哀家好的人儿呢。” 童天英一笑,便道:“太后是凤体金贵,能为太后效犬马之劳是奴才这等底下人儿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呢,便不就是人人争着抢着做那义兽么?瞧那小千子,人儿年纪虽小,却得了太后如此器重,不正是象那小义兽以死效忠主子么?” 听言,班晨且展颜,眉眼慵舒,身子又复挨回了旁侧的祥云龙纹鎏金丝儿隐囊上,纤手且随意地轻抚了抚袖子上的绣面妆蟒,眉角且沁着一丝浅笑,缓声道:“你们这些人尽会说些好听话,叫哀家听得舒心。既是义兽所制的虎座鸟架鼓,那这鼓便是义鼓。”说着,便指了指,殿中侯着的宫人,朗声道:“你们这些人,也不指望你们日后能蹈为主身死这般忠诚的义行,但这心志也值得你们作为榜样,不若,你们其中一个上前来以鼓明志?” 说着,班晨且似放眼扫了跟前这些宫人一圈儿,末了且凝眉一笑,便是往雕花朱红宫阙一侧,随手一指,悦声:“不若便是你了。” 莫菁凝着一双杏子眼,且缓缓抬眸,眸色幽幽,竟觉得自己此刻如坠寒窖,冷得全身寒毛竖起,如哽在喉,竭尽全力轻启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带着莫菁随行的中官,此刻仍候在班晨座侧的中官,开口朗声提醒道:“太后之令,听得还不清楚?可别头一回听了皇令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闻言,莫菁温软的眉眼似一跳,之后每迈出一步,便是遭受了磐石压顶般艰难。心里头恻恻,来至那孝恭顺太后座前,抬着杏子眸(目丂)起眉角,勉力地轻扯唇角,一笑,且低垂着嗪首行礼,一肃,一跪,一叩。末了,站起身子来,将止不住发抖的双手藏在袖间。 那中官提她:“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接了鼓手。” 莫菁折身移至那座虎座鸟架鼓跟前,接了鼓手,素白的一张小脸毫无血色,末了,手起手落,那鼓响,一声落,一声起地震在偌大的内殿中,沉重且似悲鸣。 她近乎自虐一般,逼着自己面对,那鼓面新描的一朵牡丹花,细看之下,仍似能看得清那原有的铜印。 ——其实我姐姐还是待我很好的,我记得那时她去灶房里给我抹了把烟灰土止血,现在好了,胸口还留着个圆圆的铜板印呢。胸口有铜印好,照着我家乡从前的话讲,显财气咧。 那日,他立在她跟前对她说过的话,莫菁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而自己跟他所说的也历历在目。 ——呀,好姐姐是腊月初十就安排去别处宫殿了。届时或与弟弟共事也指不定呢。唉,不过宫中这样大。要真在同一处地方共事说难不难,也不易。弟弟是在蓥訾殿跟前伺候主子呢,好姐姐呢?蓥訾殿还是泰坤宫? 她早该察觉的,相处的那段时间,小太监总有意无意地套自己的话。果然是谨小慎微的车府令,便是从一包桔子糖,一包腌梅瓣看出了端倪,班晨太后有意探他底细,最后那小太监却成了两人较量中的牺牲品。可为什么?那个小太监,他才十二岁。 ——我晓得的。姐姐可放心,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只想在这宫中过得轻松一点,最好能够在寻常宫女面前说得上一些话,以后最好还能有些钱,在宫外置一间府邸。如果宫里有不嫌弃我的,她也愿意,我俩对食,年老了,等到她出宫,我也告老还乡,就在外间那座府邸住下,也好有个伴儿。 她抬手,又是一下,且似重重地落在那屏虎座鸟架鼓的鼓面上,每落至一下,便是那巨大的铁钉子一下一下地钉进自己皮肉里。 ——姐姐还不认识如意吧?她是浣衣局的小宫女,说起来弟弟跟她还是同乡呢,比她早入宫半年。如意长得也跟姐姐一样好看,笑起来明艳似太阳花,漂亮极了。日后有机会一定带上姐姐见她。 莫菁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蓥訾殿的,走在丹陛上,旁侧随行的宫女且望着她一副呆愣愣,眼神空洞的模样,瞧了瞧前头的队伍,末了,凑近些轻声问道:“你怎么啦?总感觉你从蓥訾殿出来便怪怪的。吓傻了吧?也是,我进宫五年多了,也没得跟前太后垂怜呢。方才待在殿外听见你们的话儿,你第一次来就遇上这样的好事,当时我们心里都羡慕死了。”顿了顿,那宫女又轻声问道:“对了,那屏虎座鸟架鼓鸣起来真的好听呢。听说鼓面上描了朵花样儿来着。你有没有仔细看?” 忽而,莫菁似脚步一踉跄,且软了腿力,一下子坐在丹陛的石阶上,手上正似抓着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着旁侧的汉白玉雕栏,末了,且抬眸望向那宫女,眼神似失去了焦距,忽地侧首一笑,眉眼浓丽,那笑瞧着竟让人觉得明艳,且有些天真,她嗓音温软道:“那朵牡丹花漂亮极了。应当比铜印好看许多倍。” 语毕,她且“嘻”地一笑,便晕了过去,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第八十四章 台上意(下) 莫菁醒来之时, 已是戊正时分, 四处寂静,能听到外头呼呼的寒风敲打在碧纱橱时所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起身掖着被角,手一摸额头一把冷汗,颤着眼角望了望暗沉沉的四周, 只茶案旁侧点着一盏台灯幽幽, 心里头苦郁,此刻也顾不得周遭如何了,只默默地隔着绸被,独自拆了还绑在腿骨处的沙袋。末了,将沙袋丢在床头橱子上, 无意虚瞥一眼, 便瞧见了旁边摆着的两袋子零嘴,心里恻恻, 黯着眸子移开了视线, 此刻只觉得如有利刺哽塞在喉, 喑着嗓子试探着朝外室喊了句宫伯? 果然, 那杂事中官是候在外室的, 应了声, 打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莲瓣纹青铜灯照明。走过来,幽光橘暖, 烛光映衬下, 这人面带笑意, 温温和和人畜无害的样子,偏是这番佛面的模样却无端让莫菁觉着打冷颤。末了,那杂事中官且尖着嗓儿轻唤声:“姑娘醒了,宣人进来摆膳?” 莫菁忙侧了首,不让人看清她此时的神色,只黯黯回道:“不必了。今儿中正吃得太多,这会子涨腹,劳烦宫伯唤人都撤走了吧。” 见状,那中官也不多劝,只应声诺正欲退下,被忽而想起什么的莫菁忙喊下。 “宫伯且留步。” 她回头,温软着眉眼,斟酌着轻声试探道:“从前候在奴家跟前的那另一位老宫伯现今是被指派到何处宫所办事?日头跟着随行宫女过那储秀宫时也没瞧着老宫伯的身影,不是说被指派去参与选妃事宜么?是另去了别处?这段日子来照拂奴家颇多,来日若有机会,想当面与那老宫伯道谢。” 那人只一笑,回道:“听主子办事是奴才的本分。还要讨回报的没得叫人笑话了。恕奴才多嘴一句,宫里头同不得外间,日后去了别处宫殿,还望姑娘把这段日子的经历烂在肚子里,人呢,有时候得管住自己的嘴儿,不该问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问,一个字也不说。若是管不住,教人查出来了,彼此都没个活路了。老宫伯在这宫里头活了二十多个年头也没明白的道理,姑娘比他聪颖,一定可以明白的。姑娘觉得奴才这番话可有一星点的道理么?” 闻言,莫菁堪堪敛眸,轻声轻气回道:“多谢提点。” 末了,那杂事中官颔首低眉而退。随着噼啪打帘子的清灵声音,这内室里又只剩她一人,四处又归了寂静。莫菁,弯着腰独自坐在床榻上,双手环在小腿处,一张素净的小脸枕在膝盖上,是个紧紧环抱自己的姿势。 瞧刚才那回话,只怕那个老宫伯也没法幸免于难了。只一点,方才那中官到底是谁的人?瞧他方才说的话,应是瑛酃这一派的。可日间瞧他伺候在班晨太后身旁那亲近的样子,他应当是有意带自己到孝恭顺太后跟前的。 当时的自己怎么就傻呼呼地跟着他出内阁呢?那孝恭顺太后逼着她一个小小的宫女以鼓明志,只怕是要当面警告她或是瑛酃了。她混进宫来这件事指不定已戳漏了出去,是那小太监么?还是先前一直守在跟前的老宫伯泄了消息以致那孝恭顺起了疑心,才安排了人过来探消息的? 可不对,以瑛酃谨小慎微的性格怎会就放些尽是可疑的人进来?今日她去了蓥訾殿真是因了他疏漏还是有意而为之?莫菁忽而觉得遍地生寒,内阁里都是他的人,当时指派过来教导她宫廷礼仪的必定得经过他之眼的。难不成那时也就随便选人放过来照应她么? 自己是他得了晏褚帝暗令救的人,个中缘由且不说孝恭顺太后知道几分,但他救了。太后近些年来因着外戚裙带关系,虽说亲近香氏一派的,但那只是门面上的装饰功夫。当年瑛玖拿权,孝恭顺太后身居东宫,背后却是香氏家主瑛玖的扯线木偶,想要摆脱桎梏,进而自己掌权的心思应该也是有的,否则又怎么会跟莫氏暗地里私交甚密? 其实,孝恭顺太后与莫氏的干系,莫菁也只是从当年虚南寺一事猜测的。当初以为虚南寺屠杀一事是莫氏报复莫瑾所为,但王安却否认。能出动莫氏家主来办的事,不是个顶贵的人只怕指派不来,当年能出动四大家族的人,除去那不过是个傀儡的年幼先帝,便只有坐镇东宫的垂帘太后了。 瑛酃暗地里为晏褚帝办事是忤了太后的意,便怪不得旁人生疑要探他动静。可他将人家的耳目剥皮造鼓,他跟孝恭顺太后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整治人起来毫不含糊。如今,她只要想起日间那架虎座凤架鼓就觉得是个噩梦。 莫菁盖着绸被缩成一团,只敢偷偷咬着指背宣泄眼泪,起初只是小小的啜泣,到了后来便是嚎啕大哭起来。隔了被子,乌黑黑的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也不怕外间的中官听了去,反正日头晕了一回,现下也不怕更丢脸了。她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了,其实害怕极了,心里头的恐惧与悲苦一时间无处宣泄,还要强迫自己将现今乱涨的思绪给捋顺。这下可完了,先头自己还傻呼呼地在人家跟前表忠心,想起来也的确是可笑至极,日后只求别被他抽筋剥骨便是阿弥陀佛了。 这样好一会儿,莫菁才收拾起自己的心情,自个儿掀了被子起身打着哭嗝落榻正想着寻茶水,可忽地,外室隔着那帘子飘进了熟悉的阴柔嗓音。 “杂家可以进来了么?” 此刻,瑛酃正落在外室正座上端着茶盏,轻品一口后搁下,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容风华天成,一双狭长凤眸在旁侧烛光衬托下愈发朦胧迷离。 可她却似听了厉鬼嚎嚎,一下子软了腿,坐在床沿,连按在床沿上的手也止不住发抖。这艳鬼似的主,只要一看见他,便想起了那个被剥皮造鼓的小太监。 莫菁现在是草木皆兵,任是看见了谁都怕,阖宫三十三锁,可她却觉得眼前如同一片迷雾,哪些人她可信,哪些人不可信都不清楚,从前躲在莫府时耍的手段在这里简直是小孩子玩儿泥沙一样可笑。 又过了一会儿,瑛酃打了帘子进来,莫菁看着他渐近的身姿,便是在这样沉寂的气氛衬托下,眉色撩人,愈发地显得迷丽曼柔。衣间所佩杂环伶仃微响,莫菁只一眼便别开脸,沿着床榻移了移位置,一张素白小脸强装震定之色,却无法阻止自己内心恐惧横生。 可他却神色自若,如同无事发生,只伸了长指轻抚腕间的佛珠,走近缓声道:“竹青可记得与杂家的赏月之约?” 她一愣,杏子眸幽幽,再沿着床沿移了移身子,轻声咳了咳,勉力悦声道:“记……记得的。可奴家今日……咳咳,还是有些伤风,其实奴家那日只是随意说说的,不要什么旁的赏赐的。千岁爷不要介怀。” 闻言,他只笑了笑,敛了凤眸,移步走近缓声道:“杂家既承诺了便该兑现到底的。竹青姑娘不放在心上,可杂家这几日常挂念在心了,咱们的赏月之约。。” 他走得这样近,那清贵的身姿借着烛光摇曳,阴影覆上来,那一向支棱棱的凛冽气魄此刻叫她更甚畏惧。她眸光颤动,如坠寒潭冰窖,心念道,一旦自己没有了利用之处,这人会舍她的,她会不会也落得那小太监的下场?心头戚戚,她仍不敢面对他,忽地站起身来,诺诺的样子却还要强装作云淡风轻似寻常的态度,往茶案旁走去,装作口渴要倒茶的样子,躲开他的靠近。 第八十五章 掌中玉 他凤眸暗了暗, 面上云淡风轻地, 不甚在意地走至旁侧的烛台跟前,且拿了灯剔挑了挑灯芯,两人此间静默无语。 茶盏里的茶快已凉透,几杯入喉她才觉得自己镇定了些。莫菁只一个人站在那儿, 低垂着眸子, 旁人从侧处看,眼睫长如蝶翼,微微颤动便似交织起来。手里且有意无意地摆弄着茶盏的杯盖,她肤色天生细白,虽长年干着粗活儿, 掌心起了薄茧, 可十指纤细,手背的肉皮皙白通透, 似那淡青色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楚。 仍是那样沉默而怪异的气氛, 末了, 瑛酃搁了铜剔, 转了凤眸, 侧身眼角余光望了望她, 眼前小姑娘仍是一副神游在外,呆愣愣的模样。唇色只淡淡一勾,眉角处坠着的艳梨花却业已熠熠生辉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唤声竹青姑娘, 她却似没听见。 瑛酃伸了冷白长指, 只贴着佛珠抚了抚,随即掌心敛在长袖里,似压着内里暗袋,且移了步,正欲开头说话。恰恰莫菁那时似被什么回了神,眼角余光且朝着阴影覆来处儿虚瞥一眼,被没由来地靠自己那样近的人惊了一下。那极撩人的容颜,携了一身的冷贵气息逼迫而来,她心头一蹦,眼神有意躲避,可动作实在笨拙,慌得打翻了手里半盏茶水,人儿也似失了重似的直直倒在旁漆黑梨花椅子上,掌心抓紧了椅把,抬眸望向他,神色却如惊弓之鸟:“你想干什么?” 话甫出,她端着一张苍白小脸有些愕愕且心虚的样子,心里头有些后悔自己将这呼之欲出的想法讲出来,她只是太慌了,且心里头有了极浓的戒备和生畏。可如今这副境况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彼此都有点略显尴尬,似在僵着的局面实在让人有些难堪,她态度这样明显地将他避如蛇蝎是有所欠妥的。可眼下还能怎么办?也不能更糟糕了。莫菁坐在梨花木椅上,嗪首微侧,轻咬着菱唇别开了那人的视线。 但见瑛酃且光风霁月地浅笑后,淡淡地将掏在袖暗袋的动作收回,单手背后,不着痕迹地敛在长袖子里。他面沉如水,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一面侧身从她跟前移了两步路,立在茶案旁彼此留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伸手将翻倒的茶盏摆好,一面头也不回地朝先前在外室候着的中官淡淡吩咐道进来收拾。 从头到尾,莫菁只就着那个姿势坐在梨花木椅上,谨谨慎慎地看着那中官收拾茶案,不敢抬眸看旁边的人一眼。 此时瑛酃正坐在她旁侧的座上,拿着热汤烫过后再呈上来的巾帕拭手,末了,狭长凤眸流丽,淡淡道:“今日竹青身子不大舒爽,杂家不应该强人所难,赏月之约本是赏赐,若是成了遭罪可就不好。今日外间夜空并不晴朗,想来也赏不到什么美景。这赏赐杂家且先欠着吧,日后,只要这赏赐未兑出去,竹青仍可拿旁的什么替这赏月之约的赏赐。” 莫菁听进耳朵里,面上温顺,轻声絮絮叨叨说一些类似于谢恩的话语,心里头却是一松,日后便是日后的事情了,日后她哪里还敢再问他要些什么,想想当初自己直着腰杆,大言不惭地问眼前这狠角儿要赏赐,都不知道从何处滋生的这突如其来的勇气。 末了,瑛酃只站起了身,连正眼也没瞧她一眼,长指指腹且轻轻摩挲过这腕间的木患子佛珠,只继续道:“明日姑娘去了坤极宫便是帝君跟前的人了。之后万事可说不可说,可做不可做,前路该如何走也全凭你自己一个人掂量。说到底杂家只是一个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奴才,怕是在御前也没什么分量为你担待,这些日子能护你周全,全然是帝君在身后庇护,现下杂家也该功成身退。你为杂家绞的佛珠手串杂家戴得很是称心,而杂家对你说过的话也并无虚假。” 那人走后,莫菁独自想了很久,心里猜测他知道自己对他动摇了,可这有什么办法?他这样厉害且深沉,利益挂钩时是极大的助力,但日后呢?可她也后悔得紧,也觉得轻易便暴露自己的情绪实在鲁莽,她只是被白日里发生的事吓着了。 今儿个已是隆冬,夜里的寒风更为凛冽,戊正时分没过多久,泼墨似的穹窿不知怎地飘起了细雪。蘅芜宫是自古以来冷宫所在,故而人烟稀薄,在这雕栏玉砌,金光环绕的宫殿里是不起眼的存在,尤其入夜后更为凄清,除却安在冷宫里从前犯了事的宫妃,便是当着秽差的宫人往来。西苑的迎翠池位于蘅芜宫的西侧,正是这日,入夜没多久叫在这边当差的宫人发现了异样。 此刻迎翠池旁聚着五六个宫人,内务府的人与蘅芜宫的掌事加上几个本是指派在蘅芜宫上职的太监,有人提着宫灯在一旁照映,幽幽黄光在那漆黑冷清的夜色中显得所照之处,惨惨淡淡的一片。 岸边的几个宫人正聚拢在一处,为首的眼尖,离个几米远开外就看到了前方汉白玉雕栏旁,有随行正为其开伞挡雪,提灯照路,清贵似万户侯的主儿,忙提着宫灯,端着笑脸弯腰迎了上去。 这边的蘅芜宫掌事忙过来手里搭着宫灯,插秧儿状行礼。瑛酃在一旁手搭着手背,挑了挑指间戴着的青枝明花护甲那尖儿,回一句老宫伯不必多礼淡淡道:“池里的尸体可请上来了?” 那掌事太监起身,就走在跟侧,一面躬腰回道:“请上来了。今日入夜后撒了些细雪,迎翠池不久前还结了冰,底下的人儿打捞起来费了些力,是打砸湖面,开了个冰窟窿给请上来的。” 闻言,瑛酃凤眸幽幽,缓声回道:“有劳各位费心了。” 话甫出,那掌事忙回道:“替主子办事的,没得说费心不费心了。真要如此活该奴才我等被天打五雷轰了。千岁爷这边。”说着,那掌事儿又给指了道。 按理说,尸体虽沉在池底数日,可时逢隆冬时分,湖面结冰是常有的事儿,因而便是现下发胀上浮也不容易叫人发现;若不是今日蘅芜宫处住着的其中一位已然有些疯疯癫癫的太妃不知怎地发起病来,非要底下负责照料起居的宫人来这迎翠池砸冰捞鱼,要做一道西湖醋鱼呈给太.祖爷,说是太.祖爷最喜她做的这道膳食,还曾夸过她心灵手巧云云。 主子终究是主子,时运命局再不济那也是主子,更况且疯了的人可不管你的,你要拂了她的意,动辄打骂都是小事儿,疯起来指不定要将你怎么料理。基本指派来这里伺候旧时主子的都是下三等的宫人,你便是被打死了也无人给你喊冤。那疯妃的座下宫女只能拾着家当到这迎翠池去湖面凿冰,趁着夜色,提了盏宫灯就搁在冰面上,刚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冰窟窿,就好巧不巧地见底下冒了张泡得发胀发白的人脸出来。人死了好几日,又泡在水里,一下子露了世面,那人形简直是没法看的,死时不知怎地眼睛也没闭起来,一双眼泡得直直突出眼眶子,眼白胀得连瞳仁也瞧不见了,黑咕隆咚的,旁侧搁着冰面的宫灯一照,惨白幽黄的光亮下,直把那小宫女吓得没了魂灵。 宫里没了人是常有的事,或是受不了暗无天日宫中生活的;或是受不了离家之苦的;或是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更甚者蹈了错道。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进来,糊里糊涂地便没了踪影,搁个几日总在这深宫某处看不到光亮的地儿没气没息地出来。 负责打捞的宫人这晦气事儿做多了,也就熟门熟道,顶着张木然的脸将人打捞上来,拿白布子盖一盖,没得污秽了主子的眼睛便完事。可旁人儿却不一样,象那位伺候冷宫里那位疯太妃的小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现下一吓,把人都给吓得有些痴痴呆呆的,到现在还没找回魂儿来。这下可好,主子疯了,底下也没法逃脱,出了这种事儿,没得怪谁,就怪这丫头流年不利,回头还得再找个人把这小宫女的空缺给顶替上,真是晦气。 瑛酃来到跟前,几个本来围了一圈儿的宫人行了礼,让了个缺儿,跟前人打着灯过来,跟前盖着张白布,想来刚捞上来浑处儿都带了水里的湿气,染得那白布半湿。 现下虽是隆冬时分,又是泡在水里,烂得不算厉害,故而气味也不那么吓人。瑛酃轻蹙着狭长的眉尖,拿了手绢且掖了掖鼻子,淡淡问道:“确定是监栏院那位老宫伯了么?” 跟前打着伞的太监回道:“来前已然确认过,模样泡得没法认了,从年纪,服饰还有别在腰间的宫牌可以确认是那老宫伯没错。也叫了共事的宫人过来认了人,主子还是别看的好,没得污了主子的眼睛。” 末了,他淡淡吩咐道:“回头把人请到处儿安生的地方葬了,回头再打点好,宫里莫名没了位随侍主子多年的老宫伯,传了开来可不好听。至于这人的内务,哪日再找个称心合适的人补上这差缺便是。” 监栏院里多几个旁人的眼线并非坏事,当初他虽则知根底儿的,将孝恭顺太后的人安排在内阁,为得便是离间晏褚帝与孝恭顺太后二人。如今的他不同,前朝御前掌玺令,后宫因着内监的身份少不得也担了内务,皇室中人最惮外臣一权独大,当年的晏褚帝君登上地位,当中少不得孝恭顺太后在后侧推波助澜,香氏一族枝节甚大,他便只是一个内宦,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冠了瑛姓,那些世家内的世袭贵族向来自视甚高,暗里自然不服,现今他还能有余力镇着,但要真到了帝后两人联合起来的一天,再加一个莫氏可有够他头疼的。 当时那莫氏七子莫听灵火急火燎过来一吹耳边风,晏褚帝君便打了个如意算盘,一石二鸟之计,要他出面,自己做了好人之余还好叫蓥訾殿那位主儿心生猜忌。可他也不傻,他有选择权,要站哪边,只能他自己决定,而非旁人。 人可以救,得了皇令,嘴上自然不能明说原因的,不能说,便不说,让旁人说也是一样的。那便当然得选一个蓥訾殿那主自以为是可信之人来。由这些人的口中将这事儿传回去给蓥訾殿的主子,她知了根底少不得又另有一副打算。 末了,将这些人送回去蓥訾殿是要面上跟晏褚帝君表忠心。皇室中人本就生性多疑,莫氏因密函告.发案一事该如何削兵便如何削兵权。之后两个人如何互相猜忌又是另一回事儿。 如今,被送回去的人,一个被沉尸迎翠池,一个被剥皮造鼓,结局是惨淡了些。这两人跟错了主子,命局不好怨不得旁人,没了利用之处,被弃之敝履的在这宫里多了去,他又不是救命菩萨再世,哪儿还能顾及旁人的性命。日间莫竹青被带去了蓥訾殿虽是意外,他也的确未有心阻拦。这是帝君的人,但凡他要多表现出一丝在乎来,旁人看了也少不得多猜测出多少种想法来。 瑛酃拂着腕间的佛珠,狭长凤眸在这夜色下,温和且曼柔,从长袖里掏了块玉坠子出来,纹样精致繁复,但刻的是一只小豕趴地儿的模样,两扇风小耳朵垂着,惟妙惟俏,煞是可爱。唇色轻轻一勾,只淡淡道:“自古以来,玉明喻五德,集天地灵气,能镇邪秽之气,如今杂家将这玉随入了池底,日后也定能还迎翠池一片清灵之气。” 语毕,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且轻挑了挑玉坠子处儿结的红绳,末了,便抬手抛进了湖底,“噗通”一声轻响,隐入湖中,再不可得。 他旨在离间孝恭顺太后与晏褚帝君,而伤她,却是无意为之的附带效果。 折身沿原路返回时,堤边汉白玉雕栏竖起的立柱一路严整地伸延突入远处的夜色中再不可得。现下正值天间细雪纷飞,今夜正是无月,冷宫又比不得宫里其他处儿,黑咕隆咚的地儿又冷清,只有猎猎寒风耳边呼啸。 那中官打伞遮雪,提灯开路,抬眼角余光且往旁侧虚瞧了一眼,还真别说,这艳鬼似的容颜,老天爷善待,还给赐了双极好看的眉眼,平时里支棱棱似利器的主儿,此刻在这凄寂的地儿里叫人瞧着,莫名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之感。人活到他这份儿上,名利权贵都握在手中了,便只是缺了位夜雪寒冬里给自己捂热心炕儿的小娘子了吧。太监找对食也不是图什么的,无非就是对自己还是男人的那点执望;要么就是想心里安着人,或是放在家中镇着图个安心热闹,日后归泉也不至于无根无底儿,哪儿处都不是个归宿。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安在内阁那位小娘子,没过一会,那中官忙在自己心里头呸呸自己两句,心说要让主子知道这般乱编排他,便是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 作者君尽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入v后会审核严格了许多,一篇章节也没开车锁了好几次,这次再面不了世作者君就疯了。 第八十六章 雪中听素 出了蘅芜宫, 刚过夹道口, 本是要沿着去蓥訾殿的方向的, 途中隔着远处便瞧见南墙儿根旁那垂丝海棠树儿下, 站着两名身着宫装的女子, 现下这个时分该是宫门下钥的时候,论理宫人或是主子该各归宫殿,不该有人出现此处。 走近过去,旁侧那宫女原是正踮着脚尖儿, 忙着给主子挑开挂了垂丝海棠枝桠的发带,见了瑛酃忙躬腰行礼。 瑛酃神色淡淡地, 指上戴着青枝明花护甲的手搭在手背上,淡淡道声让她起来。那为首的主子身着水蓝宫装,外披着红狐毛滚边儿描西府海棠花样儿御寒莲蓬衣。这衣着打扮是入宫选妃的家人子。 那家人子理了下仪容, 上前两步, 水蓝色宫装委叠一地, 摇曳而来,娇唇红如丹枫,衬着一张绝色的面容在这寒天雪地里极为温暖曼丽。文细的眉儿一弯,浅笑着,微颔嗪首,矮了矮身子道:“让千岁爷见笑了。方才眼瞧着宫禁,各处儿宫门要下钥, 急着回储秀宫, 想抄近道, 没曾想一路疾步,夜里风大叫垂丝海棠挂了发带。” 闻言,他仍是如贯那般和熙又疏冷的阴柔语调,缓声道:“小主若夜间无事,还是早些回到储秀宫去,宫里头从前小主也来过好几回,可日间与夜里终归不一样的。况且……”他顿了顿,又曼声轻道:“宫里又宫里的个规矩。若小主教宫里的姑姑抓个正着,宫禁时分仍未归阁可是要处罚的。” 他有意吓吓她,忽而将话说重了些,怎知她被唬得一愣愣地,一双秋水剪剪的美眸愕愕然,艳丽的小脸浸在寒风里竟有些楚楚之态,微蹙了温婉的眉尖儿,抬了娇脆脆的嗓子道:“真的么?可别唬我了,我胆子小。今儿个太后宣了去一同进晚膳,末了,陪着太后打了下牙嘴儿才漏记了时辰,管事姑姑……应该会理解的罢。” 她越往后说,嗓音越小,跟前是个体察人意的主儿,活象个专治顽劣猴头儿的如来佛祖,任何事儿都逃不开这主儿的法眼。 从前她进宫常伴太后左右,少不得跟这“大名在外”的车府令碰个正着,交集不多,也有相互问候的时候,此刻听着她在这胡诌八道,这主儿容颜自若,他也不打断,末了,他只伸了手,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轻轻挑了挑落在她御寒披风兜帽外沿的红梅瓣。 她堪堪红了脸,别开了视线,再没了那勇气编下去了,那人狭长凤眸幽幽教人瞧不出此刻是个心绪,她忐忐忑忑的,那双极好看的眉眼衬着宫灯口径处流泻出来的光极为柔丽,她也不敢直视。 实则她从蓥訾殿出来时,因着时辰尚早,顺带过了夹道口到御花园旁侧的傲雪红梅林里赏了会儿花,入夜后的红梅林并无人烟,自进宫里来,束缚太多,每每心性总放不开,那会儿子梅林里,眼瞧着只她主仆二人,便撩开了心性提着灯儿在红梅林里四处穿梭,她生性里爱梅,夜色下的红梅映在宫灯之下与日间看到的大相径庭,没过一会儿天际还稀稀漏漏撒起了细雪,更有一番别样的景致。一番下来,漏算了时辰,出了红梅林最后才急匆匆抄近道,末了,走路太疾,夜里寒风又大,越急越出事儿,没想途中还给这垂丝海棠挂了发带。 旁侧的宫娥早就没眼看下去,低着头只瑟瑟地盯地心。 没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这气氛儿,破罐子破摔,一副壮士断腕的决然模样道:“实则是我途中贪玩又去了趟红梅林,千岁爷你为人心善,便是饶过我这一回罢。我也知入宫后需收一收这野性子,再没有下一回了的。” 话甫出,他不由得心里发笑,这辈子或是玩笑或是真心也罢,还从没有人说过他为人心善的,他是个怎样的人,只怕宫廷坊间都传了七八十百遍了,也难为了这姑娘为了给自己解围睁着眼睛瞎说话。 他一开始便无意为难,拆穿了也便拆穿了,姑娘家未入宫前保留着些女儿态旁人看了也会称心的,尤其是泰坤宫那位,宫里规规矩矩,顺眉顺眼的太多,反而失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如今这样儿一个鲜焕的佳人站在跟前,是少不了多留几分心思的。晏褚帝喜莫听灵不正也有这番原因在么?越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越与众不同的,越叫人印象深刻。 瑛酃只拱手,颔首淡道:“现下夜色已深。宫里下了钥,门禁不得开启。臣既担后朝内务之责,也该有护送小主之责,小主不嫌弃,且让臣给小主开下路吧。” 这两面三刀的性子,一番话说得漂亮不已。她一听,心下悄然雀跃,眼前这人主管宫中内务的,先前她晚归本想摆出孝恭顺太后设膳的名义来的,人单力薄的,说到底她现今还只是一个待选的家人子,也不指望那管事姑姑能信个或者不信,但少不得最后要给姑姑厉色训示一番的。现下有人助阵,万无一失,她自然高兴。 “有劳千岁爷了。” 瑛酃朝去路比比手,从随行中官手里接了油纸伞和宫灯过来。 她紧了紧红狐毛滚边的御寒披风,从自貂皮套袖里伸了手出来,提裙踩着步子与身旁的并肩而走。 漆黑的夜里繁星半点也无,那随行中官和宫娥跟在两人身后。跟前细雪越撒越密,虽有伞遮挡,可寒风猎猎地,迎面撞在娇嫩的面容上有些刺痛,身旁的瑛酃似乎比她好不了多少,宫灯幽光下本是白璧无瑕的一张脸现下披了凛凛的寒气,她只到这人儿肩处,抬眸有意无意抬了首,余光望去时,正正对着那狭长凤眼处坠的梨花样儿,鲜焕得叫人移不开眼。 瑛酃走在她身侧,两人虽无话,可也并不是并着肩各走各的,他到底伺候过人,微附身将那油纸伞倾过她那一边时,提着灯,狭长凤眸瞧向去路,仍是那阴柔略带沙的嗓儿,仔细叮嘱,态度礼貌又不疏离,叫人听了安心:“小主下阶且留意着。” 她浅笑一下,淡光拢在她那精致的五官,回道:“千岁爷不嫌弃,便叫我阿素吧。家中哥哥还有义父他们都这般唤我。现下我还只是家人子,没得象那些晋了名分的妃子们那般拘束着的。” 他略顿了下,凤眸一贯地染着曼柔之色,答道:“宫里尊卑有别。臣只是奴才,小主不计较这些,那是小主心善开恩;可作为奴才若受着了,没得天打五雷轰的。” 莫听素闻言,“嗤”声笑了出来:“你这样说,我倒不好再回些什么了。”顿了顿,便话锋一转,闲闲道:“这是你第二次给我解围儿了,还记得第一回是我初进宫时,跟带路的宫人走散了,也是亏得千岁爷为我引路。上回及笄宴没得那个机会给千岁爷道句谢。” 他说:“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若还要小主你事事言谢,不成了杂家罪过?” 闻言,她眼里且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再说什么,上了储秀宫的长街,夹道现下幽远且寂静,灯下将她的纤细剪影斜斜地拉在朱红宫墙边儿上。少女心事总地无由来便被氛围或是景致衬托出来,她忽而幽幽嗟叹一句:“日后我是不是就得长久待在这院子里头了。凡事都得规规矩矩,不能越性半星点儿。” 他仍看着来路,只淡淡回一句,嗓音在空旷无人的长街里显得有些空灵:“小主既选择进宫选妃,日后宫中规矩自然要严守的。无规律不成方圆,律法定国;日后皇宫便是小主儿的家,宫规安家也是一样的道理。” “千岁爷说得对。我只是感慨一番发下牢骚罢了。从前我的娘亲不喜帝都风风雨雨,她带着我与四哥远离了这个是非地,四哥是男孩儿,自然对他要求严格了些,而只希望我平安喜乐,没有任何负担地长大,平平凡凡的一生。四哥曾告诉我,因则娘亲这一生过得太苦太艰难,她不愿我蹈她从前的道。可惜呢,万事又岂能尽如人愿。蹈不蹈她从前的道也便另说了。” “小主的母亲用心良苦,她知小主的处境便会体谅小主的。宫中是锦衣玉食的生活,日后与小主母亲的心愿亦有重合,也算慰藉了她在天之灵。” 闻言,莫听素顿了脚步,抬眼望着他,幽声轻问道:“千岁爷也觉得阿素进宫当妃子是极好的么?” 他也随之停了脚步,天地间风雪呼啸,这长街又太过萧条,这人露在风雪里的一张艳丽小脸温暖如春,半晌,他望着她,凤眸微微坠了笑意:“这里是臣的归宿,臣自然要觉得这里极好的。” 她闻言低着头轻声咕哝一句原来这样,便继续这快完的一程子,手放在紫貂皮套袖里御寒,心里头恻恻。敛眸想得又是另一处儿了,身旁这人连上这回儿,自己跟他独处的时间统共不过两三回。可他的态度又太让人摸不着边际,每次给她解围,待自己想要与他稍显亲近些时,他又离得远远的。 莫瑾公子不让她太过与车府令接近,到底在怕什么?莫不是跟前这人儿是从前认识且熟悉公子与他妹妹的故人?怕自己走得太近,教这车府令给识破了她的假身份?可凭着这人儿的一段经历又哪儿来的机遇与从前莫瑾公子两兄妹有所交集?方才她用话试探他,他也一脸神色如常,滴水不漏的样子。可有时他瞧着自己时眼神又太过迷离且难懂,这人的态度与他的心思一样,实在令人费解。 第八十七章 顺贞 至了顺贞门, 跟在身边的小宫娥已然上前在一旁扣着漆红门面上的铜环轻敲, 两人只停在三步玉阶前,候着宫里的老姑姑来开门。 这时,莫听素一张艳丽的小脸微露难为之色,挑眉小心翼翼地虚瞧一眼跟前这身姿清贵的人。末了, 水眸微转, 似在思索什么,细声道:“千岁爷是善心人,待会儿可要送佛到西呀。” 掌心握着宫灯的提杆,他凤眸淡淡且一转,身后的中官察事, 早就躬腰上前接了宫灯过来, 那双极好看的眉眼和熙且望着人时似能将人吸了进去,唇色微勾:“小主多虑。万事未必如小主所想这般复杂。” 话甫出, 她且低头轻声咕哝一句:“也未必有这般容易。里面的姑姑个个刻板又不通人情。”顿了顿, 她幽气一叹, 若有似无地“唉”声, “心累。” 此刻, 顺贞门“吱呀”一声, 出来了一位老姑姑,四十来岁的年纪,可因平日里保养得极好, 头光面滑的, 故而并不如实际年龄显老。一声老姑姑是尊称, 算是底下之人对其宫中做事多年的敬重。 这老姑姑本是宫里管教化的,人儿老道精练,才派来这处协训选秀的家人子的。现下是宫中门禁时分,方才储秀宫内早已点排人数,缺了这一位小主,正是日落前领了懿旨去蓥訾殿的。蓥訾殿的人都是知规矩的,若东宫那里顶头主子真的晚留人少不得会派人过来通报声。 过了宫禁人影儿仍不见,也没见着蓥訾殿派人来通传,老姑姑宫里待了十几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平日里便知那宫外来的姑娘,心里野性,四处贪走。可这宫里同不得坊间,虽围着四面宫墙,却不是个任你兜着墙根儿随意绕着走的。 那老姑姑扒着门面,瞧见站玉阶上的小宫娥,转眸正欲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二人发作,余光便瞥见旁侧正站着位出自蓥訾殿的贵主,玄衣纁裳,手里正握着把雾霭苍山水墨描样油纸伞,那白璧无瑕的面容,那清贵的身姿,虽端的是风华天成,可冒着夜色下冽人的气魄却教之不敢怠慢半分。老姑姑惶惶然,心下一跳,“哟”声急急从半阖的宫门里出来,一面至跟前行个礼:“请千岁爷安。” 瑛酃面上神色淡然,和熙道:“老姑姑不必多礼。且起吧。” 闻言,那老姑姑才敛袖起了身,此刻一旁的莫听素移步至老姑姑身侧,纤纤玉手且轻挽着那老姑姑的小臂,才开口,软声道:“好姑姑,今日我在蓥訾殿待着漏算了时辰,瞧着现下夜深,又下了夜雪,我对宫中尚不算熟悉,路子又不好走,才劳烦千岁爷送这一程子的。” 话甫出,那老姑姑且佯怒微嗔她一眼,却见这惹人爱的小女子看准了时势,婉丽的远山眉且浅弯,如同山脊勾绕起伏的缠绵线条,朱唇微翘,是讨乖的意思。 这副模样,任是谁看了也不忍责怪半字的,更何况跟前还有位贵主坐镇。 他在跟前解了围淡淡道:“小主日前才进宫,许多事仍需老姑姑劳心劳力,多加担待。太后向来怜爱小主的,否则也不会有明德郡主的封号。明日是选妃的大日子,太后爱惜小主,自然有千句万句要叮嘱小主需注意事宜,一时漏算了时辰也是有的。” 闻言,那老姑姑忙肃身颔首应声诺。 夜间的风雪尚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他且微侧过头瞥随行中官一眼,此刻,旁儿的杂事中官已过来接了主子掌间的伞。瑛酃缓声道:“现下小主回了储秀宫,杂家也算功成身退,眼下还需再回一趟蓥訾殿,杂家便在此拜别罢。” 语罢,那老姑姑欠身作礼拜别,见状,他忙颔首,微弯腰作拱手状回以一礼。 末了,莫听素跟在老姑姑身后过了顺贞门,与那老姑姑隔着一段几米开外的距离,莫听素双手且套在紫貂皮套袖里御寒,低着一张绝色的小脸,矮着婉柔的远山眉,美眸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吞吞地走着,似在思索些什么。才没走一段路,听见身旁唯唯诺诺的小宫娥刚要闭宫门的“吱呀”声,下一刻,莫听素却似想到什么,抬眸瞧了眼前头的老姑姑,似下了一个决定,咬唇儿折身往顺贞门的方向回去,紫貂皮御寒套袖串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提着衣裙,小跑几步挨到了顺贞门框,微微喘着气,隆冬的夜极冷,呵气成雾,她且扒着半阖的朱门边便这样露着半张小脸往外偷偷瞧去。 那狭长的夹道隐在暮色里,愈发地冷硬瘆人,可有合围似的亮儿始终拢着那人颀长清贵的身影,如同他走在温暖的光带里。她心潮涌动,似走进了迷魂阵里,竟有种这人儿一生便是带着这一点光亮一直往黑暗深处里走去的错觉。 旁儿的宫娥叫苦不迭,怏着张小脸劝道:“小主咱回吧。” 可她仍似没有听见,只端着一张小脸,风雪有些打乱她鬓角的柔发,可只敢偷偷地瞧着,直至那人的身影出了夹道口,再不可得。她纤细的指且抠在朱门边,冷风里冻得泛白,眸光幽幽,似在自语又象是在问她人:“心里头兵荒马乱的,可我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这真是要命不是?” 声音极轻,旁人且不用心竖耳去听,且是听不出来的。 一旁的小宫娥瞧在眼里,又怏怏地劝:“小主,咱回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末了,小宫娥闭了门,莫听素才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掌心打在柔软的紫貂皮套袖上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响。的那老姑姑此刻正站在那和玺彩画下侯着她,隔着密密飒飒的雪帘,瞧着她与小宫娥的单薄身影,也只轻轻摇首,嗟叹一声。 夜里,莫听素刚踏入储秀宫里专供家人子落榻的绣阁,身上披着的红狐毛滚边儿描西府海棠花样儿御寒莲蓬衣还没来得及脱下,那老姑姑执着手中竹板,上前一步,吉祥如意莲纹勾灯下,看着她,且板着眉眼,冷声道:“敢问小主,按宫中的规矩,非御令,过门禁时分而未归该当如何。” 唉,该来的总会来。她可以去把那九千岁重新叫回来么。 莫听素怯懦轻声犹犹豫豫:“该当……该当……” 那老姑姑此刻转眸望向身旁的小宫娥:“小主初进宫来不懂规矩,你非旦没有规劝,反而纵容。该不该罚?” 那小宫娥此刻早已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嘤嘤哭声:“知错了。” 那老姑姑厉声道:“自己到外间去跪五个时辰。” 闻言,莫听素正欲开口,那老姑姑却已然回头冷声杀了个回马枪:“小主若求情便让她去永巷令领板子了。” 她噤了声,彻底没了气势,眸色黯然,且看着那小宫娥低着脑袋抬手掩泪,哭着出了门槛。 这宫里就是这样的。循规蹈矩才是本分,主子犯错,受罚的永远是奴才,这是一个告诫。 老姑姑厉声道:“主子言行不妥,是底下奴才没够尽心尽力。老奴也有错。谨请小主看老奴受罚。” 语毕,老姑姑且伸了掌心出来,竹板打在掌心间,且处处用力,一板下来自然手已泛红,如是十来下,莫听素在一旁已然要哭出声来:“姑姑快停手罢。以后再也不敢了。姑姑。” 等到第二十板,红极的掌心似已渗出血丝儿来,老姑姑手里拿着竹板,对着她且一跪一叩,却不起,沉声道:“老奴已领罚。望主子听老奴训告。” 莫听素看在眼里,水光已然在眼眶子里打转,幽声道:“老姑姑别这样。” “望主子听老奴训告。”老姑姑重复一遍。 她咬唇儿,半晌,才哽声平静道:“可。” 那老姑姑才起了身,望着她一字一句语重道:“小主可知明日是个什么日子?选秀大典上临见帝君。往长远里说,这是你们这些小主一生命运的转折点。老奴且不盼你们日后成凤,身居高位后能念及老奴这段日子对你们训示教化的尽心尽力。只望小主能爱惜自己的名声,帝王家且有帝王家的规矩,老奴心小力薄,若拘不住你们,便是失职。今日有车府令给小主兜着,能保个万无一失,老奴也是无话可说的。但往后总有车府令鞭长莫及的地儿,回头若真出了什么事,老奴的这条贱命且是要不成了,便是这样去永巷令任着他们发落吧。” 言罢,莫听素听在耳里,且低垂着眸,轻声且道句诺,回道:“姑姑教训得是。” 宫规森严,嫔妃都得奉为圭臬。她即将成为皇帝的女人,不管地位品阶高低 ,都该被锻造得四平八稳。皇帝的女人且都该如此。 这宫里犯了错事,且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好能有切身之痛,这样才好起警醒作用。打蛇捏七寸,老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早成了老精怪了。凡事需拿捏着她人性格的弱点来。比方说面对一个冷心冷情的,你就不能这样以伤人的法子来治。因教施才这个道理老姑姑琢磨了个透顶,便是看准了这主子心软,才这样警示,否则便是你把自己打死了,遇上个冷心冷清不开化的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日后这些人如何造化且未可知,到那时候也不是老姑姑能管的了。这宫里也是个大染缸,一张白纸地进来,经年后各种复杂色彩着墨教你辩认不出这人原来的模样。 第八十八章 落色生香 这厢, 瑛酃正一脚踏上蓥訾殿的丹陛, 抬眼,极漂亮的五官在檐下挂着的飘曳宫灯映衬里愈发清冽凉薄。移步至守宫阙的宫侍跟前,莹白长指正拂过袖里腕间的圆润佛珠,淡色道:“有劳宫伯通传。” 宫侍一面回礼后起身启了宫阙, 答道:“千岁爷请吧。太后特嘱千岁爷来时, 蓥訾殿无需通传的。” 话甫出,且见瑛酃狭长的眉尖微微蹙了蹙,似极不满意的样子,并无太多言。末了,正撩了纁裳拂过门槛, 腰间所系杂佩, 垂在敝膝,伶仃微响。 蓥訾殿内间烛光冉冉, 迟重的光流泻四处。空荡荡的蓥訾殿随侍的宫人各守各处, 更漏滴答, 孝恭顺太后班晨正坐在龙翔凤舞落地罩之后的梨花木椅上, 侧着曼妙身姿, 腰肢媚软地挨在椅把上, 勾着铜剔逗弄着面前小金笼关着的金丝雀儿。 此时夜色融融,外间寒风凛凛,殿内温暖如春, 班晨只虚虚套了件沉香色遍地金长绣()御寒。 她知他立在身后, 可仍微低着嗪首, 一双艳丽丽的眸子盯着笼中鸟,手里动作也不停,指间似捻着兰花,挑着铜剔从笼的小缝子里够进去,撩着正歪头呆脑跳来跳去的金丝雀儿,正兴致勃然,偶尔勾唇浅笑,似未察觉有人来。 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镶金砌玉地,气派得很,也显得尤为冷清。没一会儿,内间的宫人走得一干二净,这是从前落下的惯例,两人在一起时便不需旁人。 如今不同的是,从前需要候在自己身侧等着依仗她的小太监;如今正垂手立在跟前,眉眼和熙又冷淡从容。 唉,这真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儿。 这样想着,班晨再没有逗弄笼中鸟儿的兴致了,悻悻地搁了铜剔在一侧,轻抚了抚发鬓,再美眸一转,便将那勾缠的目光移向瑛酃。末了,轻启唇儿,一开口,便觉心潮微漾:“泓哥儿,怎地这几日都不来瞧瞧哀家?” 他眯了眯眼,长睫映在灯光里似交织起来,那双极好看的眉眼藏着煎雪棠梨的风情,生色得紧,撩得人怎么看都不够。 “臣这会儿得了空,不正来到主子跟前了么?” 瑛酃上前两步,来至跟前,微颔首。见状,班晨眉眼舒慵,眸里望向他时所映出的光似勾露出万般的柔情,末了,起身,纤手仍搭在他小臂上。他搀着她,彼此都靠得极近,一面走出龙翔凤舞落地罩。她似心有所感,微侧了侧嗪首,虚虚地倚在他肩边,心里却是不可抑制地轻叹一声。 从前他贴身儿伺候,向来最体人意的。如今再细致数一数,原是几年有余了。从还是腰肢菲薄,任人欺凌的小太监到如今权倾一时的中车府令。从前他似早春里飘摇,颜色极佳的柳枝新条;而如今,他变成了支棱棱又明晃晃地,倒象一把利器。也不知是他从前将本性隐藏得好,还是权力真是顶好的润色之物,能将人骨子里潜藏的狼性都给诱发出来。这过程虽少不得她助力,可从前的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置弄于掌间的小幼犬,如今把控起来却是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是班晨始料不及的。 他侍奉她坐到凤座上,从旁侧且端了茶盏递至跟前。班晨瞧着且接了过来,美眸勾了勾,心里却是十足的受用的。 不为别的,只觉得这举动依稀能让她瞧见从前他未离这蓥訾殿时,随在身边跟前伺候的情景。那时是虚赐了权力给他,要他入瑛姓,一则为他日后宫中给她办事儿更为方便;二则便是落一落瑛氏的颜面。可如今这局面,且不说他实权有隐隐坐大之势,便是那香氏一族如今在四大家族跟前显得尤为突兀。 班晨虽出身香氏一脉,却似对自己的这个所谓娘家外戚毫不待见。个中渊源少不得是因了那不久前卧病闭客的前丞相瑛玖,但这已经是前尘往事,也懒得细究,她知记得这恨意与怨怼便好。 班晨捏兰花挑着茶盏,轻品一口,红唇微抿:“哀家在你身侧安了人儿,这是哀家的不对。哀家也只是好奇,虚虚地提了提,底下的人儿办事没有眼力见儿,这份想为哀家解忧的心意是对的,却用错了地方,没想着惹泓哥儿生气,人儿是原封不动地给哀家还回来了,可做错了便是做错了,哀家如今也算是给泓哥儿出下气儿。” 班晨太后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将人抛尸沉塘,剥皮造鼓是狠事儿,事做得狠绝,说出来的话却是永远冠冕堂皇,三言两语便少不得要把你拉下来蹚这趟浑水,其实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人眼中,两人且都是一派的,谁知道彼此早已心生间隙呢? 他且望向她,狭长的凤眸一敛,缓声阴柔答道:“太后说得是。只臣的一片赤忱丹心,望太后明鉴。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既然臣现下担着中车府令一职,便得为帝君分忧。臣为帝君办事儿且是存皇恩浩荡的义;而将两位宫伯送回太后身边是因着对太后多年疼爱下臣的情。” 他音色勾缠,末了,尾音且微翘,似在倾诉衷情,语气曼柔且顺软。恍若真的是这样一回事。 话甫出,她却忽地执着他的手,五指芊芊,红梅白雪,指尖且轻轻地沿着他手背划了划,忽地撩了撩衣袖子,轻抚过腕间的那串佛珠,眸色媚丽如丝,语气有些曼柔,渺目望着他,勾声道:“这串佛珠绞得真为别致。坠角儿处挂的是两块小玉牌,哀家倒因为这坠角挂小玉牌是小姑娘才喜欢的呢。原是泓哥儿也喜欢的呢。从前哀家却没见你戴过。” 他且任着班晨这样抓着,忽地一笑,微扯唇角的样子,浅声回道:“太后若喜欢,臣给太后便是。莫说这串佛珠,便是这个人,太后若要臣的命要去便是了。” 闻言,她放了他,轻声浅笑:“你呀,总是明白说什么样的话哀家能够开怀。”忽而,她又有慨叹,“璟儿都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儿,中了那莫氏幺子的邪,将那个小姑娘给接进宫里来。你且说说,这小姑娘如何?” 瑛酃又是一笑,只漫声回道:“臣只是个听命行事的。说不得如何。” 她嗔怨一眼,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子,却因了情郎的不解意而怨怼道:“泓哥儿且是让她落榻监栏院内阁?” 他凤眼吊梢,灯光下显得犹为撩人,且附首,唇色靠近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且极轻地拂过班晨的耳窝子:“那太后说,臣该叫她落榻何处?” 班晨且“咯咯”轻笑,正盛红装的年纪,肤色却滑腻似白瓷。她忽地伸了藕臂勾了他的颈项往她这处儿下坠,旁侧的罩在油绸罩内的烛光,忽地“噼啪”一声打了一朵灯花。 她的唇儿贴在他耳侧的鬓发,嗪首微仰着一个浅浅的弧度,迟重的灯光映着她似水光闪烁的眸子,有些迷离。 班晨心潮涌动,芊芊细指染丹蔻且轻轻地拂过那张艳鬼似的容颜,端的是明艳似红梅白雪。 “泓哥儿……” “臣在。” 他凤眼曼柔,似藏着无限和熙风情,可扒开来,却又是什么没有。天公作美,给了他一双极美的眼睛,便是这样望着别人时,便是不需要爱意也似能衍生出无数柔情。 “哀家有些冷。你且……唉!”她说得极慢极轻,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已被他打断,且舒慵地惊呼一声。 班晨双手现下只紧紧环在他的颈项上,只消他探手抱起,稍一转身,便离凤座而坐他身。 眼下灯合围儿处儿,映着这偌大的殿内,是两只彼此依附交叠的身影。 他没言声,只单出一手来,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且轻轻撩开长绣(衤屈)下的素纱中衣交领。 班晨的细背且靠着凤座上的椅把,微阖着眉目,没一会儿便是被撩得有些迷离,且微吁,轻吐气息如兰,这凄清的宫殿,似只有这处儿才有鲜活的热气。 瑛酃看在眼里,那双眼仍是温柔似锦,可这风情却是不达眼底的,唇角勾了勾,曼声道:“太后现下心可热起来了么?” 她有些情动,跟前这人一张本就生色的脸如今更为撩得人魂牵梦萦,眼角儿处坠着的梨花样儿艳得如同血珠,都似要滴下来了。他似是佛陀之子,眼里漫着极叫人动容的和熙温柔;也象地狱处儿来的修罗。 班晨此时嗪首凑到跟前,且抬了柔荑想要采撷他凤眼处儿的梨花样儿,却叫他一手握了腕间阻止。 “这么多年,哀家还没见过你这卸了梨花样儿,干干净净在跟前的模样。” 他一笑,一面摘了戴在指间的青花明枝护甲,不在意道:“臣眼角儿处是个极丑陋的小疤。不敢露出来,没得辱了太后一双凤眼。” 一壁轻抚着她的发,一壁摘了护甲,空晃晃无一物的冷白长指往身子里探去。 班晨有些情热,且虚靠在他肩旁,一双玉足且裹在罗袜内,此刻正搭在凤座另一侧椅把上,且有些难耐地微蜷着趾头,一双美眸愈发地娇媚迷离,随着更漏滴答的声响,便是她略沉沉,吐气如兰的紊乱气息。 女人某个程度上极容易满足。现下舒服了,许多事也便抛诸脑后,没得太多计较。 她有些体乏,可身体又在兴头上,轻咬了咬唇,再靠近他些,嗪首抵着他的,便这样任着他摆弄,嗓音娇软且断续:“不瞧便不瞧吧……泓哥儿……你且……嗯……抱紧些哀家。” 闻言,他凤眼吊梢,眸色深邃,仍是那张半真半假的笑脸,如贯的阴柔语调,淡声道:“臣在呢。” 手上动作不停,覆在她背上长发的手且轻轻挎肩儿揽着她,却虚虚不压实。 班晨也没甚在意,情.动处且难.耐似地,不由自主地抬了嗪首去再靠近他些。眸色此刻有些迷离,那一刻她似有一种错觉,她唇儿快贴向他的,却教这人给不动声色躲了去。 她面上桃色如春,且现下思绪却似迷雾白茫茫地一片,似乎还没来得及疑惑,下一刻,再见他眸色望向自己时,仍是温柔体贴的。 忽地,她且吐气轻问:“你说……哀家与在你监栏院内阁的那小姑娘,哪一个更为可人一些?” 他似微顿了顿,唇色轻勾一下,问道:“太后多虑,那是帝君的人。” 她极为满足地喟叹一声:“也可以成为咱们的人呢。不是要去璟儿跟前守宫阙么?小姑娘心机单纯,且打一棒子给一撒糖,人儿还不乖乖任着你消遣? 她毁了莫氏大半的根基,不出所料,日前璟儿便会削莫氏手中兵权。哀家手中的牌子又少了一些。她捅得篓子,她且有这样的本事,哀家且不怪她,哀家看重她。” 末了,班晨瞧他媚然一娇嗔,继续道:“她给哀家今日吓了一吓,没得在她眼中你我都成了索命厉鬼来着。她现在见到你料定是如同老鼠见着猫了吧?” 他一笑,入鬓的飞眉似有些凌厉之色:“太后明智。” 班晨心底有些快意:“她可以是哀家的人,但她不可以是你的人儿。这段日子,你对她分神太多了,泓哥儿。” 忽地,他唇色一勾,且贴着她耳边,阴柔和熙道:“哪儿能。不如对太后上心呢。” 没一会儿,凄清的殿内,如兰的气息愈发急促伴着旁侧滴答更漏融入这夜色渐深了。 这是一个无望的世界。宫里头且装载着太多无望的人。 晏褚帝九年,冬。莫菁没成想过自己会进到这宫里来,成一个在御前守宫阙的小宫娥。从前待在莫府的日子恍如隔世。 今年的冬季凛寒之气似比往年更为猛烈些。可因如今再在宫中负责宫务较为清闲,故而过得倒悠然自在。 泰坤宫里守宫阙,分候正殿殿门内和殿门外。实则,一般宫里中官守檐下,宫娥守殿内。进则殿外开阖,出则殿内开阖。 这项宫务在莫菁看来,完全是无聊得没事找事干。开一扇门的事还得分个内外。可没法,这是宫廷礼仪,她且也没法说什么。毕竟,现今她还是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开下门内什么,莫菁私下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在救命恩人跟前做点事报答一下他。 故而,自莫菁搬出了监栏院来着泰坤宫当值一天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帮人开门。基本可以在当值的时候,没人会说话,你便只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还能自动感应什么时候开门什么时候关门的机器。这的确是件比较悲催的事情,因而莫菁深刻地觉得,来必出当值最能锻炼人的耐心。 因而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暗地里打发时间,比如她当值的时候会一边站着,一边思考研究自己的站姿如何能够做到合礼中带着一丝随性。所谓随性便是,日常当值中如何能保证打盹儿之余还能不教人发现。 她试了许多种方法之后,彻底把自己这种站姿可以合礼中带着一丝随性的臆想否决掉。 因而,她最后只能放弃站着打盹儿这个想法。另想了辙消磨时间,觉得无聊的时候便自个儿背医书,这是一个好方法,从《黄帝内经》背到《本草纲目》,通常她开门关门之余,默背完一本医家经典,当值的时间也便随之结束。 泰坤宫不是当朝帝君处理政务的地儿,但因当今帝君勤政,故而常常也会宣朝臣于泰坤宫商议朝事。 而自出监栏院后,莫菁再未曾有机会见过那监栏院内阁的主人。腊月初十那日,她自监栏院内阁离开,他仍没有出现,而那时,莫菁临走的前一刻在仍未见他踪影时,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她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阁里;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莫菁在泰坤宫的日子过得无聊且安然。故而早已将自己可能回在这泰坤宫里遇见瑛酃的可能性给忽略掉。直至那日,她站在泰坤宫当值时,正背着《伤寒杂病落》时,殿外候着的中官儿启了门,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便见那正拂过门槛的身影极为熟悉。那人玄衣纁裳,正是车府令瑛酃。 那人虽正眼也没瞧她一眼,径自往殿内走去,可莫菁自瞧见人儿进了这泰坤宫以来,心下便不争气地慌乱起来。只敢低头悄悄绞着手指严正以待。还背什么《伤害杂病论》?脑袋早似塞满了浆糊了,白茫茫的一片,啥也想不起来 之后,莫菁又等了许久,只隐约听见殿内几人商议朝事的声音,想再听仔细些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的。等议事结束,那人与几位朝臣一同出殿,是她开的门。 末了,莫菁且抬眸偷偷虚瞟那人一眼,可他仍跟来时一样,莫说正眼,便是眼角余光也没留给你。 心下松了一口气,可又觉得心头隐隐浮现一丝丝的失落,或是她自己也未察觉到,便是当天晚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极为烦躁地起床拿着几本书偷偷扎小人才清楚地明白到自己被白天这事影响到。 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待在坤极宫,无聊的日子太久了,因而导致心情起伏有点莫名其妙。 此事过后两三日里,寒天雪地,一连下了三日大雪,宫里何处且似覆上厚厚的一层白盐。整个皇宫一片冷肃之色,莫菁待在泰坤宫当值,因是在殿内还算好,却可怜了殿外的那中官,动得眉眼都似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许是从前身子落下病根的原因,莫菁平日里极畏寒。冬天是最难熬的时间,但幸而这段日子,她腿骨的风湿旧疾未有犯病。 转眼,她于这泰坤宫当值已有半月之久。而关于这泰坤宫的主人,似又多一层理解。从前只觉得他是一个傀儡皇帝。可如今,却从他的日常当中看得出来,他对亲政的渴望。男子二十有二意味着成年,可行及冠之礼,于帝王而言便意味着亲政。 当今帝君已是二十有一,他随虽想亲政,做个有实权的皇帝,但事情未必能如他所愿。且不说现今朝中大部分重权被四大家族各自占地为营,便是上头还有个垂帘的孝恭顺太后。 说起当朝帝君与孝恭顺太后的关系,其实有些微妙。当朝帝君当年御极是由孝恭顺太后一手扶植的,但又并非班晨太后所出。 莫菁当年还在莫府之时便对这些宫闱秘事有所耳闻。 前朝后宫的奇闻轶事总会透过那四面宫墙莫名奇妙传到坊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趣闻。且不说其算不算得可信,也就当成野史来听。 却说,太.祖爷御极那会儿,虽后朝安置妃子众多,但后位一直空悬,究其原因,也众说纷坛。 但可以肯定的是,太.祖爷一生勤政爱民,清心寡欲,直至仙逝前,彤史记录在册,宠幸过的妃子在这三千后宫里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而仙逝后因无册后的干系,便一人独葬帝陵,两侧虽座了妃陵,真真切切到死都应了那孤家寡人的身份。 因而,太.祖爷一生子息稀薄,统共留下两位皇子。除却幼时册封荣王,迁封地后因御极而重回帝都的当今帝君;便是当年因着皇长子身份,名正言顺承帝位的先帝。 当年的先帝虽是皇长子,但因其母妃非出身四大家族之外,普通官宦人家的嫡女,故而在太.祖爷仙逝后的那场夺权风暴中毫无势力可言,横竖不过是碍着彦稽朝嫡长子顺继了皇位,坐在那个顶端位置上也只是任人宰割。史册记录,先帝是因病仙逝的,可个中真实缘由无人得知。 之后再继位的,便是当今的晏褚帝君。当年晏褚帝君还是荣王之时,因其母妃系出四大家族的李氏。李氏祖先在帝都外的平川,荣王三岁之时因母妃病逝,先帝怜其孤,故而封为番王,特许其回李氏宗府所在的平川由其外戚照料。 直至先帝薨后,宣荣王返帝都御极。 当今晏褚帝君有玉锁,泓澈也有,想必已逝的先帝爷也是有这玉锁的。 若泓澈是皇家中人,当年莫晔年在虚南寺的行动只怕意在泓澈。若泓澈是太.祖爷遗漏在外的皇族血脉,班晨太后要找他回帝都的目的便是可知了。要么是想再找一个易受控制的帝君可最后却成了荣王继承了帝位,这结局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微妙;那么最后便只有那一个可能了,便是从一开始,孝恭顺太后便打定了荣王继位的注意,故而要除去一切荣王继位的阻力。可莫菁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荣王系出李氏,即使他的氏祖再如何偏离帝都,他也还是会偏向自己的外戚的。当年的孝恭顺太后是香氏一派的,何故就非要选个李氏出身的皇子御极? 也不知孝恭顺太后及其背后一脉势力若能预知今日之局面会否还如此轻易换掉年幼先帝,至于泓澈,他也是何其无辜。当年先帝登基不过数年,便对外诏驾崩。若当年先帝是因不甘被牵制而落得个身死人灭的下场,泓澈呢?泓澈也是如此么? 第八十九章 人以冬寒 皇宫深处的勾心斗角似乎比从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还要复杂许多倍。至少, 这些年里, 莫菁一直想弄明白泓澈当年被莫氏带走的意图,到如今,能得到的信息却少之又少,眼前仍似蒙了一片迷雾, 教人觉得晦涩不清。 莫菁尚且找不到任何关于泓澈的蛛丝马迹, 甚至“泓澈”二字都如同随着人一起消匿于人海,仿佛从未出现过在世间,无人知晓。若非当年曾与她在虚南寺的那段岁月是如此真切地存在,莫菁都甚至于有种错觉,泓澈只是个存在于自己脑海里臆造出来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之余, 又在猜想, 若果当年班晨忌讳太.祖爷血脉遗漏在外,故而派人斩草除根, 毁尸灭迹, 又何故多此一举, 将人留着□□至斯?她想起军营里支棱棱的少年, 不对, 一定有什么是她没想到的。 一连数日飘起的大雪停了, 天气照样寒冷。莫菁这几日心思重,故而休息不好连带着精神气也差,白天倒没有什么, 可凑巧碰上夜里轮值, 简直累得要人命。身子乏累, 本来一倒床便能睡的事,可脑袋倒象灌了铅,涨得发疼,神思不得清明,睁着眼睛到天亮。 当今晏褚帝君宿在泰坤宫里已经好几日,泰坤宫本是帝君处理朝政时稍作休憩的地方。白日里帝君自处理朝务的前朝宣室殿过来,有时到了这泰坤宫本是休整,却又因处理政务,一待便是数个时辰,御膳常常也得宣到这处来,也不知道这帝王这么多的政务需要处理,前朝后宫,想想日理万机便是如此了。 可想来又觉得悲哀,如今的晏褚帝手中并无实权,便是他对政务有多深见解,只怕也碍于东宫一派辅政的原因无法付诸于实践。而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厚积薄发,潜龙勿用,培养自己的势力。 莫菁和这泰坤宫的主人不一样,在这泰坤宫内没有什么头等的差事需要殚精竭虑地去做,她每日要的当值差事便是守宫阙。泰坤宫既非皇帝寝室也非处理朝政必要之地,故而从前那晏褚帝并不常居此处,宫人当值其实只是唯恐当今帝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过来,因而需选派人手在泰坤宫候着,半点马虎不得。也是由最近这段时间开始,晏褚帝一改常态,圣躬频临,泰坤宫的人也自然更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晏褚帝开始常宿泰坤宫也是有原因的。个中缘由必定也是少不了后宫因选秀入住妃子,是则,作为一位帝王,为皇室开枝散叶,充盈皇室血脉是必须。各家宫臣利益相勾的关系,后宫宠妃常常与前朝权力斗争联系到一起。皇帝要宠幸哪位妃子需要深思熟虑,这在寻常人家里,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是天道,但是在天子家似乎一切都变了味,宠的与爱的人未必就是同一个。 选秀大典距如今已过半月有余,莫菁虽未亲历那过程,可各路家人子,哪些封为女官,哪些晋选宫妃入主各家宫殿,她都有所耳闻。而晏褚帝除却册妃当日于寻芳殿宣新晋妃位的兵部右侍郎之妹皇甫光菱侍寝外,再无翻过宫中哪位妃子的牌子。 莫菁常常会无由来地对这位傀儡帝王产生怜悯。他的外戚李氏在其即位这些年里早已被班晨为首的一派以各种理由削权,加之李氏藩地离京都千里之外,四大家族之名早已形同虚设。晏褚帝年幼之时便被剪去羽翼,所坐帝位,在其余三大家族与各方权臣把持较量下,皇权如同虚设,也因此如今的晏褚帝做任何事都身不由己。与曾经的傀儡先帝相比,未必好得了多少。但有一点,莫菁觉得他比先帝懂得隐忍,在未有能力抗衡之时,迎合旁人的利益,左右逢源,夹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晏褚帝九年腊月二十七,当朝帝君君璟延颁旨将“密函告发案”中牵连落案的官员削去官职,收归牢中等候查证发落。一经查实,收.贿罪名落实。其中,兵部京少竹、官庄、韦曲屏被处以凌迟的极刑。如此一来,兵部的职位空缺须找其他官员填补上来,朝中商议后,人选多是本次科举中榜的青年才俊。 此决议中朝臣虽对具体人选仍有不同的声音,可大体裁定的方向仍是定下来的。从前兵部算是莫氏的天下,旁的且不说,当中盘根错节,各职官员各种利益牵涉与莫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晏褚帝从前便是动了要削莫氏兵权的心思,如今“密函告发案”一事反倒推波助澜帮了他一把,为他将这固若金汤的兵权牢笼打开了一个缺口。 站在门侧,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间寒风呼啸,现已是夜深时刻,三更刚过,殿内跟殿外不一样,这里供暖充足,迟重的金光映衬下正舒适温暖如春,又是夜深,最易诱发人睡意。莫菁正矮着容颜,悄悄伸手捂了捂唇儿,轻打呵欠。抬起眉眼,对面站着的宫娥小姐姐垂着衣袖,半眯着水眸,也已似小鸡啄米状,一脸慵态。 此刻的泰坤宫仍灯火昼明,却寂静无声,唯独更漏滴答。晏褚帝遣走了伺候圣躬的宫人,此刻偌大的宫殿除了莫菁与对侧一同守宫阙的宫娥小姐姐,再无一人。方才随侍太监已经禀奏过就寝的时辰,可那晏褚帝仍似置若罔闻,将人遣了下去又独自于泰坤宫内殿阅览朝务。因莫菁守宫阙,也不知那内殿的晏褚帝现下在内殿里是个什么情况。好几回抬了跃跃的眼神,往内间望去,却因角度的关系,一无所获。 又过了一会儿,正当莫菁抬着温淡的眉眼再往内里虚瞟一眼,依然毫无结果后,只能将思绪转到还有多久时间到轮值的档儿这件事上时,却见内殿里有了动静。 莫菁忙打起精神,正转了眼神瞧向对侧的宫娥小姐姐,却见人家早已仪态纤纤,严正以待了。莫菁心生佩服,暗叹一句,真不愧是宫里待久了的老油条。 正神游,没来得及再抬眸瞧什么,却见晏褚帝已走近跟前,他没有穿衮服,是朝后的华服锦衣,衬着间攒金丝缠边外袍。 许是与自幼的成长经历有关,他是个神姿宏雅的帝王,似清月霜华,只淡淡横面扫来,是则中正平和,并不那么摄人。 莫菁只来得及掀起眼皮看一眼,忙垂首躬腰转身开宫阙。朱门半阖时,冬日寒夜的冷风夹着飞雪漏过,冷风打在脸上教人清醒了些。门外的宫人早已提前候着,门一开都打醒了精神。 晏褚帝径自踏过门槛,一面朝门外疏淡道:“今日孤想一个人走走,且不用随不用跟着。”语音刚落,他脚步微顿,似有所思,忽而侧首望向莫菁补充道,“你来替孤掌灯吧。” 莫菁一直矮着容颜,闻言,只敛着眉眼轻声一句:“诺。” 外头的风雪不管人,打在发间也打在眉梢上,莫菁提着宫灯沿着和玺彩画亦步亦趋地在前头开路,她走在晏褚帝的旁侧,隔着半步的距离,才过了泰坤宫廊下拐角儿,他却已经停了下来。 人伫在汉白玉雕栏跟前,现下风雪都有点大,打得莫菁耳朵有点刺疼。莫菁且搞不清他此刻的想法,便只能在一边傻傻地陪他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晏褚帝才开口,轻声道:“走吧。” 莫菁应诺才敢又提着灯走在身侧,从泰坤宫到承轩阁一路上大道都有宫人林立,虽然檐下都挂着灯笼,可他有心要走外侧,她也只管从旁跟着提灯照耀着,也不知晏褚帝出于何心绪,只沿着泰坤宫到承轩阁的路兜了一圈儿,末了,只立在丹陛旁侧,身边是合抱的汉白玉立柱,灯影横斜将他清瘦的身影贴着柱身上,本是一轮玉华明月,孑然独立,总添了几分惆怅的孤寒,使得清辉减淡。 她只径自想着她的,皇权富贵丛中,还能保持这样隐忍平和且宁静淡然的样子。她只偷偷瞥他一眼,正是这个当口,视线却和他对上了。莫菁竟有些忐忑,忙矮着身子行礼,俯在地上时,额头贴着地面有些冰凉。 “奴才知罪。” 晏褚帝且一笑,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清灵,寒天雪地里竟隐隐有几分怅然的味道:“你起吧。无罪。” 闻言,她谢恩。起身后只恭顺候在一旁,再不敢容许自己逾越半分。 晏褚帝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眉眼展开时是一贯温和的模样,他声音里藏着与寻常帝王作派不同的平易:“孤这样瞧着你的时候,倒觉得你的有几分长得象阿灵。” 话甫出,莫菁且仔细将这话放在可心里细嚼一番,也没品出什么味道来,故而矮着眉眼,温顺回道:“谢帝君。” 不管说的是什么,帝王家说的话,迎合总没错。 只见晏褚帝又是一笑,声音竟比方才开怀了些许:“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末了,他忽地又问,“孤记得你的名字,竹青。你在泰坤宫半月有余了,因平日里不宜与你多有交谈,便也没有再细问你近况。” 闻言,莫菁心里头了然,答道:“得帝君挂念,奴才于宫中一切安好。” 她与晏褚帝的渊源起于阿灵。自己固然是阿灵托他所救,但从未看清他的态度,便是休养监栏院那段时间,他一心将自己安在瑛酃处,置身事外的功夫耍得高明。 晏褚帝沿着台明,且伸手扶在汉白玉雕栏上闲走了两步,沉默半晌,忽而轻声道:“如此便好。” 莫菁便这样一直随在他身侧,两人默默不语,沿着汉白玉雕栏一直走,直至拐角处儿才停了下来。天际穹窿仍似泼了墨,现下这个时分,已值深夜,各锁宫殿皆已下钥,不如白日里多宫人走动,浓稠夜色多添了一层幽宁寂静,宫灯映衬下,只有皇都这极为迷离的轮廓和飞撒似盐的雪,耳边呼风厉厉,晏褚帝又似想到了什么,极目眺着远处的墨帘,一双温和的眉眼似泛起了回忆的清波:“孤还记得头回站在这承轩阁的台明上,那依门而进的长道,是一路自丹陛笔直顺延而去。那时正值繁夏,晴空明星,各路宫灯下,那在长道上的人儿走远了,小成一个点,就如同奔赴在山路,禹禹独行的蚂蚁。” 君璟延是三岁时被太.祖爷封王送去李氏所在的藩地的。那年于一个万事皆懵懵懂懂的三岁孩童而言并无太多深刻的记忆,而亡母算是头一件。 他的生母生前是衔妃位,死后葬入妃灵,按着规矩棺椁在清正殿新设的灵堂停满七日,便葬入妃陵。那时,在浩浩荡荡的队伍簇拥下,寿方自东宫四所出来,经过承轩阁出宫门时正值日华刚散,天还未黑透,阖宫都已点上夜灯,天边幽蓝如潮,还亮着黄昏晓。三岁的幼童并不懂得什么,只是躲在这晟轩阁的汉白玉雕栏处踮着脚尖且瞧着入陵的队伍渐行渐远。人死了多年,如今再想起,一时勾起了情思,伤怀还是有的,但更多的情绪便还真不好说了。 莫菁一面听着,也没有回话,只顺着他的话望向隐在夜色下的台基,四砌的朱墙,想象着。 晏褚帝回过头来,且望着她:“现下没有君臣,也没有奴才主子,孤想与你说会儿话。” 莫菁抬眸,掌心贴着宫灯的提杆且紧了紧,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幽幽,神思微顿,似在思索些什么,最终才又对上他的视线,点点头:“奴才都在这候着呢。” 闻言,晏褚帝又脉脉一笑,忽地转了话题:“你待在阿灵数年之久,深得他的喜爱。可孤倒是很好奇你与阿灵是因何而结缘?” 莫菁心下一跳,跟在晏褚帝身后,云淡风轻道:“奴才是个苦命人,路上遇见了小公子,教叫他起了恻隐之心,故而将奴才带回了莫府,许奴才侍奉在他左右,给了奴才一个安定的归处。” “以阿灵的性格,骄矜过人,没有特别的原因,他且不会平白无故便对一个人如此上心的。孤了解他。” 莫菁一窒,微蹙着眉尖的模样,不待她回答,便又闻晏褚帝道:“孤曾派暗卫私下调查过你。却发现有关你的一切,都被阿灵私下里全抹去。”末了,他顿了顿,那一贯温和的眉眼,认真起来望着她,竟给人了一种凌厉的错觉,“若只是一个瞧上眼的丫头,他对你,未免谨慎太多。” ※※※※※※※※※※※※※※※※※※※※ 抱歉小天使们,这几天三次元发生了点事。这几天会勤快些。尽量补回章节。么么哒 第九十章 风雪夜归人(上) 这样说着, 晏褚帝且沿着丹陛信步而下, 伸手探着莹白指尖,闲闲地搭在一侧寒汉白玉雕栏,目光如炬却并不望向莫菁,只一面慨叹, 眸色深邃且柔和, 注视着雕栏上的积雪。 莫菁提着灯在一侧,敛眉慢步走在跟前,恰好一步石阶的距离,矮着容颜温淡回道:“奴才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孤苦伶仃地, 没遇见小公子之前, 是躲在破庙里跟乞丐抢馒头过活的。有一日撞上了小公子,许是他觉得奴才跟那些乞丐打架时那风姿……太过神勇罢, 便收了奴才回莫府一直伺候在跟前。”说着, 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且微翘唇角, 径自浅笑继续道, “因此, 若说瞧得上眼,便只是奴才这一身分文不值的孤勇,叫小公子欢喜?” 话甫出, 晏褚帝似被逗笑了, 那双好看的眉眼似点缀着如春的暖意, 嗓音清亮道:“这倒象是他的性格。行事全凭了喜恶。” “是的。所以说,奴才胜在了一身孤勇。否则,也不会得小公子的照拂,到这宫里来。”她低头又踩着石阶上的落雪,轻声回道。 “其实,若只论这份孤勇。你与他实则十分相似。”晏褚帝忽而停了下来,风雪呼啸里的冷冽总叫人清醒些,他一身金石半清贵宏雅的风姿,立在玉阶之上,胜雪苍颜隐在夜色里半明半暗,思绪如同这隐在昏暗里的面容,晦涩不清。狭长的眸子里似藏着些许轻易不可让人知的怅然。 他继续道:“那桩‘密函告发案’想必你进宫前就有所耳闻。朝中因了贪.污案不少朝臣落网,六部皆有官员牵涉其中。刑部主审的案子,腊月二十七,孤将兵部所涉官员的职权收回,随后,孤顺意借剿杀匪寇为由,让慕氏少榕接了一部分兵权。说起来,孤还欠你一句谢。” 莫氏兵家重权独大,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他一面有心要收权以削弱四大家族的势力;一面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找个恰当的时机,恰当的理由,便是怕惹急了莫氏的人。说到底,他虽然是个皇帝,可万事且不由得他随意做主。此次倒教旁人无心插柳,他也便借此此机会顺杆而而下。是则,师出有名,旨意一下倒容易执行许多。 他只这样云淡风轻的一句,莫菁却一个失神,走在石阶上踩了空步,眼瞧着身子就要往下坠,晏褚帝已然手疾眼快地轻喊小心,扶了她一把。 她的手攀紧他的衣袖,心有余悸,掌心间提着的宫灯微晃,末了,她且抬眼,堪堪虚瞧了一眼,便别开了视线。 “多谢。”她低着头,轻声搭了一句。 晏褚帝放了她,走下丹陛,因为一连几日的落雪,台基积了厚厚的一片,踩在脚下,似有细雪踏碎的软柔之高。忽地,他且回头对上莫菁的视线,淡声道:“积雪路滑,你且小心。” 莫菁紧了紧掌心的宫灯提杆,素净的小脸衬着双平髻,一双杏子眸黑白分明,幽亮里似泛着潋滟的柔光,她对上那双温淡且似曾相识的眉眼,目光触及他颈间的玉锁,只一眼,便不着痕迹地移开,颔首低眉的样子,径自幽幽一句:“奴才省得。” 她心里头不平静,半是方才那一眼,半是晏褚帝方才那句含糊不清的道谢。其实,后来仔细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人都是他做主救的,自己为何进这宫里来,他一个帝君,心里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根底?如此一来,方才自己的反应实在大惊小怪。只不过旁人都把她当成了幕后推手,怕是无人知晓,那些密函从前她是先经了那车府令瑛酃的手放出去的。如今人人且当她是那只捕蝉的螳螂,黄雀躲在身后正享着这渔人之利,偏生现下她还不能说其实密函贴满全城非她所为。否则,莫说那心狠手辣的幕后黑手车府令瑛酃指不定把她皮都给扒下来;便是旁人思及当时她将密函给到瑛酃手中,误以为她瑛酃用以潜伏在莫氏身边的人,从而对她用意心生警惕。到时候两面夹击,不死也给整个半残了。 至今,莫菁都为此气恨得牙痒痒,偏生还反抗不得。 她提着宫灯,寒冬冷夜里,踩着柔软的雪地,走在晏褚帝身侧。此刻,尚不知这位帝王是何用意,只怕也不是叫她陪着散散心这样简单。 没一会儿,出了夹道口,走在长巷子里,莫菁没有到过前朝,但也知道大体方向。那是宣室殿的方向。 她心里疑惑,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跟在身侧提灯照路。两人本是静默无语,只剩下天地间潇潇风雪声。她低着头时,且能看见那人在宫灯照耀下斜斜的影子。不知怎地,莫菁想起晏褚帝方才搀扶自己一把的情景,一时心潮暗涌,眸光闪烁。 泓澈若还在,不知道如今的他会是个何模样,算算他今年也该是二十一了。他应该也是有着一样好看的眉眼,一样温润如玉的面容,颈间一把矜贵的玉锁,他一笑时也该是清雅若莲的模样。按着泓澈的性子,是上善若水且不待任何侵略性的。 这程子似有些长,没过一会儿,是晏褚帝率先打破了沉默,莫菁料想,也该是他说的。帝王心再难测,她也知道人家断没有无缘无故冰天雪地里揪个宫里去提灯散步的道理。一路上,莫菁只等着他开口,而如今,晏褚帝仍在一步之遥的距离漫步走着,且缓声娓娓道来:“数日前有匪寇在长运峰一带作案。长运峰地势险要,平日里是从矿山里运出矿石的必经之地,这些日子风雪渐剧,运矿石的山路愈发难走,故而行进缓慢。那帮匪寇有心潜伏山腰处,杀了数十名押运官兵后,借着山势断了前路后道,生生将包括此次负责采矿主事在内等十几名工部官员困死在了风雪交加的山腰间。 兵部得了消息连夜加急上报,经查证后,这些匪寇原是先前天水一崖的残留余党,此次作案也旨在报复先前朝廷缉杀其同党一事。” 话甫出,莫菁温软的眉眼且一凝,眉尖微蹙的样子。 晏褚帝继续道:“他们是趁着此次朝廷官员过运载矿石过长运峰的时机,将相关负责官员围困在长运峰山间的。随后每日捕杀一名官员,翌日再将其头颅割下悬挂于城门之上以作示威。围困在长运峰里的官员以及矿工一共四十五名。”末了,他且顿了顿,沉声慢道:“其中,包括孤亲自任命的此次矿山采矿主事,工部左侍郎,莫瑾。” 莫菁眉眼一跳,眸中水波微漾,仍是那副温软的样子。她轻咬了咬菱唇,气涌如山,竭力压抑住如湃的心绪。 “左侍郎是镇和将军府中的义子。此次孤以剿匪的名义将莫氏手中缴出的兵权给了慕氏少榕。那么现下他握着手中兵权必定是师出有名。少榕初掌兵权,故而此次出兵剿匪不可有半点差池以致兵败的可能。不过是匪寇余孽,因此胜算尚在。可是,穷寇凶狠,且长运峰的地势宜守不宜攻,一轮攻势下来必定死伤难免。围困山间的官员冰天雪地里早已断水断粮数日,又日夜遭到匪寇的捕杀报复,估算如今尚存活的不足十人。” 话甫出,莫菁猛地抬头望着跟前这位清俊帝王的侧脸,身子浸在冷沉沉的天色里本是遍体寒意,如今更是不由连心间亦生寒栗。 晏褚帝踏过宣室殿的宫门,四处守夜的宫人依门而立,有人瞧见了帝君驾临。忙拿着桃花伞过来挡雪。末了,晏褚帝自宫人手中接过,宫人得了指示,明白王意,只行礼后躬腰后退步离开。 晏褚帝脚步微停了停,发间打着稀碎的雪瓣,狭长的眉目疏朗且温淡,他打着伞,只侧身看她一眼,便起步子径自从大道延向的宣室殿方向走去。台基两侧且立着两座金亭子,凛然萧肃。 莫菁跟在晏褚帝身边,如哽在喉。而这一程子,于此刻的晏褚帝而言未必不是举步维艰。 晏褚帝且一字一顿缓声淡然道:“因而,孤下令,全力剿杀天水一崖余党。势不可再有残存余孽逃脱后如此次般再生事端。而此次被围困的工部官员若能生还最好,若为国捐躯,孤必定会为他们身后加封。” 末了,莫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甜哑,却带着些微不轻易察觉的微颤,她艰涩开口道一句君上后便再不知从何说起。 晏褚帝执着桃花伞,走上丹陛前,且侧身看了莫菁一眼,眉眼间依是温和且氤氲这些她看不清的情绪,他轻笑一下,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可是,有话要说予孤?” 莫菁却哑然,黑白分明的杏子眸黯了色,她低首,眸眼且微微一转,心中正思索着要如何开口。 晏褚帝也不说什么,只执着伞,温柔似锦的眉眼且望着伞外的落雪,末了,抬了另一手的掌心接了接伞外的落雪,他轻声轻语:“等你想到了再说吧。” 语毕,晏褚帝转身踏上丹陛。莫菁提灯跟在身侧心乱如麻,只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切切道道:“君上,奴才有话要说。” 晏褚帝敛了敛袖,脚上动作不停,却应莫菁一声:“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所有臣子的梦想。可君上,若让忠臣因叛党匪寇而身死山野,未免太教人于心不忍。” “忠臣?”晏褚帝闻言且轻“哼”一笑,语气却有些叫人心恻恻,“当年孤之祖父,身居平川藩地,不参与朝廷中事,处江湖之远,一生虽无功亦无过。到头来,孤御极后,头件大事便是在其余三大家族联通百官朝臣上奏之下,颁一道圣旨下来,要他自裁便自裁。奴才,你且告诉孤?什么是国.家忠臣? 多少年过去,李氏如今在四大家族当中地位权力如同虚设。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莫氏,香氏,公良氏乃至慕氏都是狼,他左侍郎莫瑾未必不是虎。从前天水一崖劫官银一事,虽为车府令所为,可此次密函告发案,他莫瑾于其中若说半点算计也无,且叫孤如何能信?你跟在阿灵身侧数年,只怕所见所闻多于孤,以你之聪慧,个中缘由你不会不明白,这些年,他莫瑾利用阿灵暗里做了多少事?” 话甫出,莫菁心一沉,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密函告发案”外人看来且是莫瑾暗中所为,而自己只怕早已被认为是莫瑾安在莫氏的眼线。 如今的晏褚帝他自己心里有一套数,认定了她莫菁是莫瑾的人。在要斗垮莫氏的过程中因了“密函告发案”一事暴露了身份惹了杀身之祸,若非阿灵出手相救,如今的她只怕不知死在哪个角落旮旯了。 莫菁心中恻恻。瑛酃,他做到了。既报复了莫瑾于天水一崖中要他背私吞官银这个黑锅的私仇;又乘机捅了莫氏一刀,搅得局面天翻地覆。 现下,晏褚帝且认定了她是莫瑾身边的人,若此刻说明一切,晏褚帝又会信个几分?怕只怕不信之余还误以为她反使了离间计,只怕莫瑾的处境更加危险。现今这个时刻,她不能拿莫瑾的安危赌晏褚帝信自己几分。君心不堪猜测,帝王向来多疑,她赌不起的。 “奴才不知如何定义家.国忠臣。可奴才知道,左侍郎大人与阿灵小公子系出同脉。如今,左侍郎大人虽尊镇和将军为义父,可依着左侍郎大人与小公子的情谊,阿灵小公子决不会坐视不管。君上向来倚重阿灵小公子,奴才斗胆问君上一句,若到时阿灵小公子请旨随慕氏少主出征讨伐匪寇,不知君上允还是不允?” 思来想去,她搬出阿灵或许更为保险一些。 话一出,晏褚帝的神色观之果然似稍有动容。莫菁心底松了口气,但愿这次她能赌对。 若阿灵真为这位帝王之软肋。以阿灵对莫瑾的情意,决不会对莫瑾的生死坐视不管的。这个骄矜的小公子,即使面对她这个背叛他的人也能于心不忍救一命。更何况莫瑾? 只要有阿灵随着慕氏少主到长运峰去,晏褚帝多少会投鼠忌器。如今,只愿莫瑾能撑到朝廷救援到匪寇围困的长运峰。 忽地,晏褚帝走上丹陛,立在台明之上,且望着她只一笑,眼里藏着太多的情绪,悲天悯人的,高处孤寒的,灼得她不忍心看,他曼声道:“孤总说,你与该与阿灵有几分相似的。你可知,今日阿灵御前请旨要随慕氏少榕出征?只怕,便是孤不允,他也会自己去的。” 闻言,莫菁且一愣。那他今日要自己随他来宣室殿是因为……… “兵部整待的军.队会于子时由慕氏少榕带领出发。现下,阿灵正在兵部。”他摘下腰间御牌给她,继续道:“你且替孤带一句话给他。莫瑾此次能否逃过一劫,且听天由命。只他,他的命不由天,只由孤。” 莫菁默然接过御牌,转身便往兵部的方向快步走去,末了,她且顿了顿,再回头时,抬眸深深地望他一眼。 晏褚帝仍立在台明之上,执着伞,孑然独立,一双眉眼于风雪之中,似锦的温柔,最后似瞧着她笑了一下,又似没有,面容隐在夜色之下有些迷离,只淡声道:“去吧,奴才。孤且在这里等着你的复命。” 莫菁毅然转了身,可心里却涌现了无限的哀意愁绪,眼眶似有些发涩,心中只感叹,心说,阿灵,这辈子到底是我们两兄妹欠你太多;还是你欠那位帝王太多? 她自宣室殿的和玺彩画下走过,到了兵部,且见丹陛前那片空旷的地方,位列整齐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 莫菁手里提着宫灯也顾不及台明下那军.队,拿着御牌一路畅通无阻,只沿着檐下雕花朱门走,一间一间地找。直至最里一间,莫菁倒没有进到内室,只在外间便瞧见了那个穿着绯衣的少年正立在拐角处的汉白玉立柱旁。那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单薄又似矮从前清减。 心潮涌动,莫菁捏着手里的御牌且提着宫灯恨不能一步走至他跟前。她眼眶子有些发红,与眼前这娇矜的小公子似才数月未见,却恍如隔世。 此刻她的心绪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只是不知,他对自己是否还有气? 阿灵似有所感应,只转过身来,现下倒好。反而是莫菁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 耳边寒风夹着细雪呼呼而过。而她的心潮也如同了这冷风,从五指穿梭而过,一半落了尘埃,一半随了云烟。 阿灵见她只一笑,艳丽的一张小脸夜色下熠熠生辉,生生叫人移不开眼,仍是从前金贵的模样,只这些日子不见,身子似抽了穗般疯长,高了许多,骨架虽较之从前宽大,却清瘦了许多。眉宇间也多了丝从前不曾看见的愁绪。 他嗓音仍是一贯的甜哑,只端了丝较之从前没有的成熟稳重的味道。 “君璟延让你来的吧?真是多此一举。你来也好,阿灵好久没见着你了,看你之气色,应该在这里过得还不错,阿灵便放心了。” 莫菁望着他,哽咽轻声道:“还气我吗?” 闻言,莫听灵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气。” “那可还恨我?” 莫听灵端着纤细的眉眼,且点头,斩钉截铁轻声道:“恨。” “你当初为什么还要救我?” 话甫出,莫听灵灵只一笑,轻叹声唉道:“救了便救了。等阿灵冷静过来后,人都已经救了。还能怎么办呢?阿灵也想知道。阿娘训斥阿灵,也问阿灵为什么。可哪有这样多为什么?今时今日,若是阿娘处于小竹青的位置,阿灵也未必要救。小竹青你待阿灵比阿娘和阿爹还要好上许多。可他们终归是阿灵之父母,父母再不好,可以疏离,但要有人伤害他们,且叫阿灵如何冷漠以待?”他顿了顿,沿着汉白玉雕栏走近几步,缈声道,“后来仔细一想,从前交朋友多为利益相交者。你待阿灵好,阿灵自然待你好。你若不待见阿灵,阿灵也自然不待见你。本是这样的,如果对待小竹青也能这样,那么恨小竹青,气小竹青,也就容易许多了。” 莫菁听着,只又哭又笑,心性仍是个孩子的。 莫听灵望着莫菁,一双媚眼水沉沉地,似有些疑惑,走近,伸手且弯着纤细的指背衔了她的眼泪,往唇边一沾,忽地一笑,“那日你也在哭,靠着阿灵时,眼泪染了阿灵的耳廓,那时候阿灵便在想,小竹青的眼泪是热的,尝起来不知会如何。现在阿灵知道了,甜的。” 莫菁一听,笑出了声,说道:“傻子,说什么呢。眼泪就是咸的,尝起来跟盐水差不多。” 莫听灵渺目道:“阿灵觉得甜便是甜。人间四味,只有小竹青给予阿灵甜味甚多。” 她一听,擦了眼泪,嗔声道:“油腔滑调。” 莫听灵置若罔闻,只走近过来,理了理她额间的碎发,从前他与她齐肩,如今他认真端详她时需要低着头来,这种感觉甚是奇妙的。 他转了话锋,只问道:“他叫你来是要给阿灵送行么?阿灵只能再陪你片刻,片刻后就要走了。” 莫菁想了想,认真着温软的眉眼:“君上有话让我带给你。”顿了顿,她道,“他说,你命由他,不由天。” 第九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中) 话甫出, 只见莫听灵一笑, 转了身子移步至汉白玉雕栏跟前,望向空旷的台基,似心有所想,彼此静默片刻, 莫听灵终于回头望着她, 且柔曼一笑,道:“既然话已带到,小竹青且回罢。阿灵该走了,瑾哥哥被困长运峰,且不知境况如何, 阿灵不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的。” 闻言, 她心中哀戚,百般滋味绞在心头道不清, 说不明。千言万语只凝成唇边一句:“一路小心。平安回来可好?” 莫听灵勾唇一笑, 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纤细的眉眼, 似目光一跃, 便有水光坠下, 他道:“阿灵今生可能是要来还债的罢。天生便似欠了你们的债,怎么还都还不够。”说着,且顿了顿, 忽而话锋一转, 语气里似有了些服软的意味, 他喊小竹青,“抱一抱阿灵可好?” 话音刚落,莫菁走近些,宫灯微晃,便跌入了个温暖的怀抱。她微闭了闭眼,想必此刻的阿灵也一样,沉目长睫,红衣委叠。 她声音甜哑,语气且有些轻颤,飘在冰冷寒夜里,如同了离别时亲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傻子,原来你已经比我高出许多了。” 莫听灵嗯声微点头,双手狠狠地箍制她入怀,如果可以,且希望能将这人溶进这温热的心脏,和血肉化在一起,走在哪里都在一起,走在哪里且都是一体的。 莫菁忽地开口,嗓音艰涩,说道:“可否答应小竹青。如果只能活一个,哪怕只能活一个也要回来。不要做傻事。” 莫听灵忽地侧首,艳似红梅的唇且贴着她的耳廓,柔软的触感,似有些温热,气息有些轻,轻轻地拂过她的肌肤。莫菁有些不习惯,缩着躲了躲,可他抱她太紧,且是教她挣扎不得。 “阿灵不做傻事。他困在长运峰,若阿灵救不出来,就随他一起困在那里好了。可他肯定不要的,故而阿灵也只能另有打算。命都是自己的,只能是靠着自己来爱惜,旁人都不能为你的性命做主。 竹青且还不知道罢?十一月十七那日,莫听素进宫选妃后的第二日,他便已娶慕少怜为妻了。那时成亲的队伍可气派了,直把帝都城的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可惜呀,连天公也不作美,当晚便下起了大雨。阿灵也是识趣之人,新婚之夜,阿灵自然不作叨扰。虽说好一个天作之合,可总不能只他们两个和和美美,只剩阿灵一个孤孤零零呀。可离成婚前三日,一切且不得不做个了断。阿灵将那慕少怜掳走了一日一夜,权当报复罢。” 闻言,莫菁眉眼一颤,且紧声问:“你把慕少怜掳走。可你知,她亦是无辜之人?” 莫听灵道:“所以阿灵并没有伤害她呀。阿灵只是跟她闲聊了一会儿,并无其他。”说着,他且“嘻嘻”一笑,语气带着些难以言语的悦然,叫人无端地不安,“她平时待阿灵且都是冷冷淡淡地,更别提当时了。阿灵与她自小于京都长大,同为四大家族的后人,宫廷礼宴或是别的什么,少不得有所接触,但胜在互不待见,平日里见面阿灵且尊称她一句小姐姐,她喊阿灵一句灵弟弟,再无其他。她性子高傲,阿灵又何曾喜欢她?” 她心绪下坠,且沉了下来,缓声问道:“你且对她说了些什么?” 莫听灵且一笑,一张艳丽的小脸隐在夜色下浓媚得要命,纤细的眉梢未梢,语气似一个孩童,要向他人分享他不得了的秘密,“阿灵呀,并无做什么。阿灵只告诉她,阿灵与她的夫君行过鱼水之欢。” 莫菁心神俱震,手里的宫灯且应声而落,灯口且让风雪熄灭了去,此刻,稠墨似的夜色里,她偎在阿灵怀里,微微喘着粗气,眸色微乱,竟不知作何反应。 可阿灵忽地放了她。莫菁借着檐下宫灯幽幽的光,隐隐看清眼前这少年依旧笑着却象极了快哭的面容,容颜恹恹,“瑾哥哥曾说,慕少怜腕间点着的一颗守宫砂未曾褪去。可成婚三日前,阿灵撞见她在月老庙上香还愿,上前问候时无意瞧见她露在衣袖外的皓腕,什么都没有,小竹青,没有守宫砂,腕间雪白,什么都没有。阿灵是趁人不备掳走了她,阿灵要问清楚,她与瑾哥哥之间的究竟。可你知道她怎么答么?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本该共结连理的,一时情动难忍,没了守宫砂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她伸手让阿灵为她把脉,是喜脉。 莫瑾他骗阿灵。如果他一开始说实话便好,何苦要如此骗阿灵为他卖命?!可如今,只怕一切未能如他莫瑾所愿!” 莫菁轻启唇,开口,却如哽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她才一字一顿道:“你做了什么?阿灵,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尾音勾起,她心绪激动。连她自己也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 “阿灵做了什么?阿灵且没做什么呀。可小竹青,阿灵是个极自私的人。阿灵只告诉她一句,新婚当夜,且记得帮阿灵瞧瞧阿灵在她夫君颈间留下的抓痕,应当还没消去呢!” 他继续道:“镇和将军府当晚灯火通明,且都在找这位失踪的嫡小姐。慕少怜是阿灵亲送回去的。之后几日她一切如常,起居作息,应付婚事宜,可阿灵小瞧了她,她其实跟阿灵一样,骨子里的骄傲且容不得旁人的背叛。新婚之夜当晚,新娘子独自坐守新房,她趁人不注意,当天晚上便悬梁,一条红绫吊死在了新房悬梁之上。一夜之间,喜事变白,人人都知道慕氏长女临死前见的是阿灵,可那又如何?路是她自己选择的,能怨阿灵?” 莫菁微闭了闭眼,心潮涌动,呵声叹道:“慕氏长女之死,以莫瑾的心性,只怕他此生都不再待见你。” 莫听灵“哼”声轻笑,说道:“只当阿灵会待见他么?可小竹青,阿灵且是这样不争气,他被困长运峰,阿灵心不听使唤,少不得要走那一趟。” “可悔?” 闻言,阿灵且倔强地昂起那张艳丽小脸,灿然一笑:“阿灵已长大。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慕少怜之死是阿灵亲手促成,等阿灵把欠慕少怜的还完,一切就有了了断。” 莫菁端着认真的眉眼,且轻声道:“那莫瑾呢。” 他眸色一黯,别过脸隐在夜色之中,教人瞧不起你此刻的神情,半晌,才道:“其实一个人的眼神且骗不了人。从前每次宫宴礼会,其实现在仔细想想,他望着慕少怜时眼神确是不假,只是那时的自己执念太多以致忽略。当年是阿灵过于痴缠,且恰好能成为他搭建权力高架的基石,他才将计就计。慕少怜一死,是横亘在阿灵与他之间永恒的一道伤,他又怎会容许杀妻的仇人在身边。小竹青,你且放心,阿灵剩得怎么做的。” 手里提着的宫灯早已灭了,莫菁借着檐下的灯光,且瞧着阿灵从跟前牵着自己走的身影,虽是清减,却也高大。他的掌心足够宽厚且温暖,已足够将她的包裹在内。他不再娇矜,从前纤细的线条如今一点点地积蓄着力量。只他一如从前艳丽,这种艳丽较之从前更甚,有种荼靡开至极盛处转向凋零衰败的绝艳,教人心惊。 莫菁内心隐隐不安起来,她且这样任着他牵着走完这段程子。终于,忐忑地喊他名字。 他闻言,嗯声回首望向她,眼里仍是带着笑意的,可这笑里又包含着太多的情绪,从前的阿灵眼里且没有藏着这样多的愁绪,不舍,与一种似已超脱的淡然。眸色恹艳,望着你时,让人觉得心沉如磐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忽地,她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且抿唇浅笑,低眉时,瞧见他红衣衣袖那一个缺口,抬眸悦声道:“你瞧你,衣袖被勾破了也不知道,等你回来了,我给你缝补衣服。” 他答声好,径自拉着莫菁缓步走在和玺彩画下。忽而又轻声道:“不如就给阿灵在衣袖子那里绣朵花样挡一下吧。” 闻言,莫菁且嗯声应好,末了,又问:“绣梅花可好?红梅傲雪,最衬阿灵的。” 莫听灵且摇摇头,不同意,幽声轻道:“阿灵不喜梅花。不若,绣朵听素花可好?” 莫菁一听且忍俊不禁,笑道:“绣听素花,与你这一身绯衣且不搭呢。” “可阿灵喜欢呀。” “这样……”莫菁有些为难,想了想,如何将听素花的花样打在袖间,应了声:“那我尽力而为。” 末了,她送他至临下丹陛口,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门里,依稀地看着莫听灵于风雪中翻飞的红衣溶进稠墨般的夜色里再不可得。 一路上且心绪不宁地。她提灯映路,低着头,漫步走回了宣室殿。和玺彩画下,立在台明处那颀长的身影且一直候在此处,打着桃花伞。莫菁走近后且颔首躬腰行宫礼,他的眉眼于这天地风雪中,依然温和且动人。 他问她,阿灵可有什么话带回给他? 莫菁抬眸,在他满心满眼的期待里,只平静轻摇嗪首。于是,她看着他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失落。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这个帝王显在摇外人跟前,且都是温和敛隐的,少有的这般孩子气般的表情。情之一字,实在是难以捉摸。 路上,她且小心翼翼跟在他身侧,一程子下来留着两排印在雪地里的脚印,一大一小,并肩而走,也有些追随的意味。 莫菁且忍不住问他:“君上既然心有挂念,又何以要奴才走这一趟?有什么话当面问清楚;有什么事且放开手去做,岂不快哉?这个道理,想必君上心里早已清楚。” 否则,年至二十一了,又怎会顶着天下悠悠之口将后宫空置,多年里只宠信一人?他是一个皇帝,且野心勃勃,不利用后宫宠妃制衡前朝重臣;如今膝下尚无一子,皇室薄弱,那方因此而动荡的天地他又是花了多少力气去安定? 忽地,晏褚帝问道:“奴才,你没有喜欢过人罢?不入园林,不知春色如许。有时候,有些东西,若太过强求,不等着对方主动来,便失去了许多意义。他是个骄矜的人儿,可孤何尝不是万人之上。孤可以对他服软,但若处处服软,这段感情里便失去了风采。孤且等着将人彻底驯服那日。” 莫菁欲说些什么,杏子眸幽幽,眼中水色且暗了暗,终究还是沉默了下来。 晏褚帝且回头,望着她不依不饶,眉眼疏淡:“奴才,告诉孤,你有没有喜欢过人。” “我………”她踩在柔软且冰冷的雪地里,如同踩在一片无底云端,此刻气涌如山,心绪万千。她想起从前许多事来,想起过未穿越前自己无疾而终的那段初恋,也想起过虚南寺的那段日子,想起来真是好笑,从前她不信佛,偏生生来到这处跟佛陀抢男人。若果,真问有没有喜欢。她想,是有的。或许那不止是喜欢,而是爱。只凭着这份执念,她强撑过多少年? 只可惜,大抵她天生红鸾星薄弱,不管现代还是这里,两段感情皆无疾而终。想到此,她毅然点头:“奴才想,是有的。”末了,她又说,“可这世上并非所有的相爱都有结果的。不知君上可否有听过白娘子水漫金山的故事?” 晏褚帝,且一笑,微扯唇角的样子,淡淡道:“这个故事,孤想听。奴才,你且说予孤?孤想听。” 莫菁一听,依言道:“白娘子其实是一条白蛇,她修炼千年化作人形来找许姓公子报恩。才子佳人,当中少不得一段曲折,但后面的日子若能和美完满,倒也不枉费这一场人妖殊途的结合。后来,天道不允,派了位和尚来收白娘子,白娘子与那和尚斗法半天,斗了半天,那和尚转身便将许姓公子抓了回金山,白娘子一路上追了去,她作法水漫金山,要许姓公子,也要这相爱有所结果。” 晏褚帝道:“孤想知道这结局。” 莫菁浅笑染唇,且敛眸娓娓道来:“这结局便是,白娘子被和尚镇在了塔下,与许姓公子天人永隔。” 半晌,晏褚帝忽地一笑,轻声道:“天道不容的相爱。对于孤而言,莫说这天道,怕是这世道也不容。奴才,你是想要劝孤吗?” 莫菁摇头,答道:“奴才是在劝自己。正如奴才先前所说,这世间所有的相爱并非都有所结果。” “你说,孤是九五之尊,不应该万事皆随心愿吗?” “万事皆随心愿……”莫菁一听,且是讶然状,抬眸答道:“敢问一句君上,感情的事也能随心愿,如何便如何吗?” 闻言,晏褚帝且一笑,如玉的面容温暖如春,并不太过摄人,有帝王披泽天下之德,却无王者的傲气与霸道。 “奴才,你很聪明。你是要劝孤放手吗?为你的主人求情。” 话甫出,莫菁答道:“莫瑾大人非我的主人。我与他亦无任何关系。可奴才是阿灵小公子的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是很应该的么?阿灵小公子对莫瑾大人的情谊,多年来奴才且看在眼里,外间的人且嘲笑他这股断袖之风,可只有奴才怜惜小公子对这份感情的执着。正如同现下,想必君上也怜惜小公子的。否则也不会让小公子虽慕氏少榕出征,既已默许了小公子到长运峰去,不正是君上也有放手的意思么?只是君上心中仍有企盼,故而叫奴才来,借奴才为君上去跑这一趟。” 闻言,晏褚帝一双狭长的眉目凌淡似寒玉,他目光如炬望着前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孤想杀了莫瑾。可孤不能,孤是一位帝王,孤需要有自己的势力来制衡百官朝臣。他莫瑾确有才能,若孤不用他,日后无论他归属哪一派都将成为孤的一个□□烦。要么用,要么杀。若用,孤不甘心也不放心;若杀,于孤而言,且是一个损失,少了势力的培养。长运峰只是一个契机,孤当时便在想,且让阿灵来替孤做一个抉择罢。若阿灵主动随慕氏少榕出征,那孤便留。” 莫菁一听,心神稍定,且缓声问道:“那不知,如今这副局面,是否正如君上所愿。” 语音刚落,晏褚帝且是一笑:“这几日,孤等着阿灵做抉择。奴才,你可知?孤希望阿灵到御前来请求出征;又企盼着他不要来。若他不来,是否代表着孤还有机会,驯服他?” 莫菁走在跟侧,且轻声似自言自语状:“可阿灵还是来了。看来,方才白娘子水漫金山的故事奴才是白说了。君上高慧,怕是早已领悟这世上非是所有相爱都有结果的道理。” 只是,阿灵于晏褚帝而言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存在?是长久以来,因了执念太深而非要驯服的存在? 第九十二章 风雪夜归人(下) 晏褚帝一笑, 抬眼瞧向伞沿外愈加密布纷飞的细雪, 若有所思,“孤与阿灵,并无相爱,自然无需要那结果。长久以来, 孤与他的关系无论在宫廷抑或是坊间传闻里都蒙上一层不可言说的色彩, 可孤与他,未曾如外界所传那般亲密无间。孤其实未曾看透他,只是倚仗着手里的零星半点皇权,彼此各取所需罢了。因而,其实你方才说得对。如今, 他所做之抉择, 正是确切地教孤明白是时候放手的。” 思及此,她低眉问出口:“奴才斗胆问一句, 小公子在君上心中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你在怀疑孤此次准阿灵随慕氏少榕到长运峰的用意么?” 莫菁一听, 忙回道:“不敢。只是奴才资质驽钝, 既然君上这样在意与阿灵小公子之间的情谊, 又何苦将他掺进宫廷政斗当中?” “可如今孤已决定放手了。不是么?” 闻言, 莫菁脚步微顿, 心一惊,抬眸迎上晏褚帝的视线,下一刻, 便稳了心神, 若无其事地低眉浅笑接话:“君上可不必与奴才说及这些事的。奴才只是奴才, 今日君上放奴才见昔日主子一面,已是十分感激。” “是么?”他望向她,一双俊眸幽若寒潭,深不见底,“在你的心里当真如不想知道此事当中,孤对阿灵又是个怎么样的编排?” 莫菁哑然,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略微思索一下后,咬牙毅然迎上晏褚帝的视线,“竹青想知道。竹青不相信以君上对阿灵小公子的情谊且这样放任他去长运峰,如入虎狼之地。是奴才心窄,其实方才君上要奴才去传话已是表达得十分清楚,小公子之命不由天,由君上。故而小公子的安危君上又怎么会撒手不管?是奴才护主心切,许多话未经深思熟虑便脱口而出,望君上饶恕。” 她曾想,从头到尾,阿灵或许只是晏褚帝周旋其中的政斗工具,借着宠爱的外壳,许多不合情理的事情做起来也便变得“师出有名”了。帝王之爱能深至几分,莫菁虽从未见识过,但如今看来,晏褚帝为了阿灵算是站在慕氏对立面,她该相信这当中仍有几分真心的。况且,只怕当初晏褚从莫氏手中拿回的兵权,将其中一部分交到慕氏手中也有着几分因了偏袒阿灵而对慕氏作出的安抚之意。 此刻,彼此仍是静默的,没一会儿,晏褚帝才回以温和一笑,云淡风轻补充道:“放心吧。便是孤决定放手了,也会护阿灵周全的。方才孤只是试探你,因为孤很想知道,当初阿灵冒险将你于莫氏手中救出,交托于孤手中到底值不值得。你可知孤安在莫氏的眼线只因了这一次救你脱险而暴露,被全数除去。如今看来,你对阿灵仍是关怀备至,没有辜负他对你的好。” 话甫出,莫菁长松一口气,敛眉不再话语,只跟随在晏褚帝身后。 阿灵随去长运峰,旁边是则还有个慕氏少榕。慕少榕向来与阿灵不待见,加上亲姐慕少怜之死,虽不知个中缘由慕少榕清楚个几分,但慕氏必定多少都能猜测出与阿灵有关的。如今,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加深,长运峰这一趟于阿灵而言还不知有何变数。思及此,莫菁心底黯然,其实她从来不想以最大的恶意猜度人心。以莫瑾之力,如果只是被困雪峰,未必无法全身而退。只是如今,晏褚帝因了阿灵对莫瑾也有所顾忌。便是自己,心里明知阿灵此去定是风险万分,她私心仍是希望阿灵去的。因为唯有此,才可替莫瑾多争取一丝生的机会,她能想到这层,怕是阿灵也十分清楚。 从泰坤宫当值回来,已接近破晓时分,苍穹之色被染得一片幽蓝。莫菁且回了宫女指定落榻的大寝房,坐在房内的小木椅上独自揉着酸疼的膝盖。寝房本是四人共住的,但因各自当值时间不同,房里现下其余三人皆不在,莫菁洗漱一番后换了衣物,便坐在小木椅上给腿骨处旧疾涂了些膏药,末了,上了炕,盖着棉被,周围渐渐被温暖覆盖,心里虽是装得事多,可眼下身心皆是疲惫至极,没一会儿便陷入沉沉的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接近申时。披了外衣下榻,对着铜镜梳了髻,算算时辰,虽人多路程有所减慢,可出发的军队此刻怎么也该到长运峰了。心里有些急着想知道长运峰的情况,但估计现下这个时候,自己能知道任何关于长运峰消息的,只能靠坤极宫那主了。 眼下还未到当值时分,莫菁阖上妆匣处嵌着的铜镜,轻吁一口气,心里头惴惴,满脸的愁容。 好容易熬到当值时分,到了坤极宫,可现下坤极宫也是空无一人。心里按着情绪强撑着,直至黄昏时分,才听到了外间圣驾恭临的通传声,莫菁精神气一下子抖擞起来。 头个进来的是晏褚帝君,身后随着几位朝臣。莫菁微抬了抬眸,恰恰与身前拂槛而过的官服男子对上了视线。 莫菁有些愕然,没想着会在此处见着他。可转念一想,也便释然,故而忙敛眸收回了目光。对方瞧见她时,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眸也坠着微讶之色,但也只一眼,象是彼此的默契般,匆匆便将目光收回,掩盖得毫无痕迹。 待朝臣都到了内殿,莫菁才松了心神,悄悄微抬嗪首望内瞧,视线所在也只能瞧见灯火通明映衬下那人转入内殿的身影。 莫菁心中念想道,只怕现下公良无我心中的疑惑不比她少。譬如,何故她会现身此处,从前只是富贵人家处的一个小婢女,现下都到这宫里来了。 如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轮值小休的时分,内间的人似还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莫菁也只得暂时作退。 走在回路上,曲径通幽,脚踩在石子路上,心里却是忐忐忑忑地,有心将步子走慢,还时不时往回瞧。 她是有意走在这边的,泰坤宫到乾德门这是朝臣出宫门的近道,人又少。宫女与朝臣私下会见,被人撞见了少不得多肖想些什么。可现下她可是顾不得什么了。也不知自己此番能见到无我的机会有多少,也只能咬牙赌一把。 眼瞧着快走完一条小径了,再回头望去来路时仍是毫无动静,心中泄气,正欲收拾心绪往内朝的方向回去时,却被人措不及防地拉着手臂拖进了假山后侧。 末了,那人放了她的衣袖,立在跟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悄声凑道她耳边道:“好你个小竹青,我小瞧你了。走到哪里都有你,莫非真是我克星不是?” 莫菁这厢才定了心绪,忙捂着发红的耳朵,后退半步,尽量压低着嗓音嗔怒回:“好好说话,凑这么近干嘛?”仿佛方才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时至今还留着热度。 公良无我只瞅了瞅她姣丽的小脸,神色恢复如常,淡声转了话题,道:“这是皇宫。谁敢这么胆大光天化日之下与宫女在路上交谈?方才在泰坤宫瞧见你,就知道一定得寻机会见你一趟。你倒好,走路慢腾腾地,叫我好等。” 莫菁一听,也不理会这人儿语气里藏着的那丝哀怨之意。直接开门见山便问:“今日君上有否谈及长运峰一事?” 闻言,公良无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丹凤眸幽幽,也不表露出任何想法,只轻声提醒她:“后宫不得私论国.事。东宫有了个孝恭顺太后,君上本就对这些事忌讳甚重,你现在也算是御前伺候的,什么事不闻不见你还拿捏不清楚?” 莫菁一笑:“宫里还规定非皇令朝臣不得与宫女私下会见呢。你怎么还来找我?” 公良无我气结:“你……” 见状,莫菁软了语气,端着甜哑的嗓音继续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我知你心中疑惑自上次一别我怎么到这宫里来。现下告诉你好了。我是选秀进来的。” 闻言,公良无我且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末了,才淡淡一笑:“模样嘛,倒是能跟遴选的秀女一较高下,只是秀女选拔可不止容貌这一项考核,单是仪态,出身这两项,请问竹青小姑娘你哪一项符合条件?” 莫菁无所谓地摊手:“所以我落选了嘛?” 公良无我微蹙眉尖,忽地冷笑,转身欲走:“你当体元殿那帮验身的女官是傻子,你也莫当无我是个好骗之人。既然竹青姑娘心有苦衷,不便将实情相告,那无我也不该追问的。告辞。” 莫菁知他生气了,心下一慌,忙拉了他的手。心下暗恼,既然他今日私下冒险来见她,便是将她纳入朋友之列。便是自己有隐情不便实话相告,也直接告诉他不便相告就好了。自己这样将他当旁人来敷衍,实在有所欠妥。 她走近一步,轻声歉然道:“我错了。你莫生气。其实我是在从前主子府中犯了天大的错,无处可藏,贴身伺候的小主子念在我伺候多年的情分儿上才托人私下将我救出,辗转几番才躲进宫里来。至于是犯了何事,现今一时半会儿我也说不清楚,你若信我,便莫追问可好?” 闻言,公良无我敛眸,似在思考什么,末了,转眸认真望向她:“我可答应你不再追问。从前我只当你是富贵人家的一个普通丫头,故而与你相处的那段日子未有所深究。但如今有一个疑惑你需回答我,你是慕氏的人还是莫氏的人?” 话一出,莫菁讶然。 公良无我补充道:“你方才追问我长运峰一事。此事与莫氏、慕氏都有关联。以你只脾性,若非事情与你有关,你不会打听这么多的。” 闻言,莫菁心生钦佩之意,放了他的手,低首瞧着自己的掌间纹路,翁声,情绪低落道:“我的主子是莫氏的小公子莫听灵。自我进莫府以来,他待我极好,这次我犯了事也幸得他周旋,才助我逃过一劫。” 公良无我点头,“此次慕少榕出征,帝君的确命莫听灵跟前协助。” ※※※※※※※※※※※※※※※※※※※※ 小天使们,失踪人口回归啦。这几天放假,但是作者君忙着三次元换工作的事情,因而更新变得有些不定时。今天尽量都将更新补上,感谢感恩。晚点还有一更奉上。 第九十三章 亦争生(上) 故而她担忧主子的安危想打探长运峰的事情也不奇怪。 莫菁将自己失落的心情一一收掇, 现今这个时候, 可没有时间给她伤春悲秋。她抬眸继续望着他,道:“所以我家主子随军出剿长运峰的匪寇,但个中凶险只怕你也知道,我怎么能不急?可现下我于这宫中, 哪里都去不了, 连能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没料到今日见你到这泰坤宫来,才觉得老天对我甚是不错的。” 公良无我失笑,悦声轻亮着醇厚磁性的嗓音:“你可知你现下看着我的眼神就象是一个饥饿了许久的小狗跟前忽然瞧见了块骨头。” 莫菁再靠近些,软声哀求道:“所以,好人, 你且告诉我吧。我若不知, 都快要急死了。” 公良无我眸色似有闪躲之意,且避开那明亮的目光才启声道:“昨夜军队至长运峰休整过后, 与躲在山间埋伏的匪寇一场恶战。慕氏少主世袭武将之家, 多少还是有本事的, 故而长运峰那处虽地势险要, 易守难攻, 混战过后倒能将逆贼拿下, 只是……” “只是什么?” 莫菁本是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公良无我停顿了下,似在琢磨话语,末了, 索性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你从前既然是伺候在莫听灵身前的。那么, 想必天水一崖的事情你有所耳闻?当初他执意随慕少榕捉拿盗取官银的逆贼, 慕少榕的本意是留活口,可是莫听灵因那时与慕少榕心面不和,故而逆着慕少榕的意思走。当初天水一崖的盗贼大半都是死于莫听灵之手。这次长运峰拦截矿山官员的多数是天水一崖的余孽,旨在报复。那些人本就杀红了眼睛,莫听灵出现后他们倒象不要命似的,全数冲着夺他性命而出。” 莫菁眉眼一跳,急问道:“他自小学武,又研习毒术,不会出事的是不是?” 公良无我一笑,望着她柔声道:“你别急。我跟你一样,并不在长运峰亲眼目睹,只是今日长运峰那边衔了消息到御前来报,我才对个中情况了解一二。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的。”说着,他顿了顿,面有犹豫,终究问出了声,“你进宫来多久了?关于你主子的现今之状,你现今还知道多少?” 此话一出,莫菁心里浮起了犹疑之意,“我进宫是数月有余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公良无我肃容道:“慕少怜之事可有耳闻?” 莫菁闻言且一愣,片刻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眸瞧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公良且看了眼她的神色,才语调平静道:“慕少怜于新婚之夜悬梁自尽,此事在帝都城闹得沸沸扬扬。慕氏的人御前请旨要君上彻查此事,刑部司的人领命审查得知,慕少怜死前几日曾于月老庙与莫氏小公子见过面,且那莫小公子莫听灵趁归程时将人掳了去,当时因慕少怜正值婚嫁事宜,许多事不宜张扬,故而慕氏只私下派人四处查寻,正当久寻无果,要直接去莫氏府中要人时,慕少怜却回来了。几日后,慕少怜便在大婚之夜悬梁自尽而死。 莫听灵是四大家族的后人,且甚得帝君宠信,此事事关两大家族,故而刑部司的人并无冒然将莫听灵带回审问,只御前上报了帝君再作处理。慕氏的人知当今帝君是有心偏袒莫听灵的,请求出动暗卫营将人缉拿当场审问。期间工部左侍郎莫瑾御前上言,与慕少怜成婚当日两人已拜堂,慕少怜虽身死,仍为他发妻,以他有查明发妻死因之责为由,请旨由他亲自抓拿莫听灵回来审问,帝君允了,命刑部司的人从旁协助。此事因涉及两大家族,故而晏褚帝君亲临了刑部司亲自审问。” 莫菁闻言,一双杏子眸水沉沉地,她轻叹一声,以阿灵之性子,那些人要来抓他,他有怎会轻易就从了?便是莫瑾来了,只怕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了。 “此事最后如何收尾的。” 公良无我如实回:“不料当日慕氏少主慕少榕欲为家姐报仇心切,早已先莫瑾一步,找莫听灵讨命。莫瑾到了莫听灵所在之处,阻止了慕少榕的缠斗并用铁链穿了莫听灵的琵琶骨使其无法挣扎逃脱将人带回了刑部司。当日随审的除去刑部司的人,慕氏,莫氏还有当朝帝君,并无其他。只知道最后莫听灵承认掳走慕少怜当日曾对其出言羞辱导致慕少怜不堪其辱寻了短见。此案由当朝帝君主审,以饶了莫听灵死罪告终。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毕竟慕氏长女是因他而死,莫听灵剔出四大家族之名,终生不得归宗府,锁琵琶骨不得摘去而废其武功,其后代永生永世不得进仕途,只能入奴籍。此后,莫听灵终日流恋于烟花场所挥霍度日。这事在帝都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成了坊间茶余饭后必谈的话题,可你那时恐怕已身居宫中,这些事情宫人虽会私下传说,但你依你的性子,又不是爱嚼舌根儿之人,只怕当中隐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吧。” 话音刚落,她心中苦笑,终日流恋烟花场所?莫氏是阿灵的容身之处,当时那般情况之下,终生不得归宗府,不去流连烟花场所他还能去哪里?因了救自己之事,只怕莫晔年已是对阿灵有所不瞒了,现下慕少怜的事一处,使得莫氏颜面尽扫,莫晔年不缺儿女,便是少认阿灵一个也是有的。 心忆起昨夜风雪之中,阿灵异于寻常的平静,他语气淡淡地,恍若这些事都已与他无关。莫菁心神俱痛,难道他习惯穿一身绯衣,便可无人在意他流血伤骨的伤痛么?剔他出莫氏教他无家可归;罚他后代永世为奴只怕还不足以将他身心打败。可是要他架着琵琶骨里穿着的铁链象个废人一样过一辈子,废了他武功,还是莫瑾亲自下的手,这样要他去死又有何异?她心中恻恻冰寒,此事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即使她能理解莫瑾所为旨在保全阿灵的性命,却仍无法接受莫瑾的狠心。 阿灵说得对,他莫不是偏生来还债的么?对于她与莫瑾两兄妹怎么还都似还不够?谁连累谁最苦,莫菁此刻倒是有些分不清了。 她转身拭去了盈在眸中的眼泪,再回首望着公良无我淡淡道:“那些叛贼旨在报复,以慕少榕与阿灵小公子的关系,只怕未必会顾及他几分对吗?” 公良无我望着她点头,月白风清道:“今日已有消息御前上报,慕少榕此次领兵虽则大获全胜,但仍有叛党余孽负隅顽抗,仗着地势优势,藏身于长运峰死守。至于莫氏小公子和工部左侍郎,混战中莫氏小公子不敌匪寇,工部左侍郎见状欲救,最后双双跌落山崖,至今行踪不明。” 莫菁咬着唇,颤声道:“他如今被废了武功,长运峰四处生烟稀少,风雪又毒,即使会用毒只怕用处不大。如果昨夜我知道他的近况,我必定不会劝他去的。” “你莫要忧心。现今只是下落未明,未必就是坏事。更何况,若是跟左侍郎共处,只怕生还的机会更大。现下军队战后在长运峰休整,接下来会仔细搜查人迹的。” 莫菁已然哭出声了,只哽咽着嗓音落泪轻问:“如果搜不出了呢?长运峰环境恶劣,冰天雪地里,在朝廷的人找到他们之前,他们要如何在食物稀少的环境里坚持下去?他们两个,一个带罪之身,连家人都不要他了;一个遭帝君猜忌,慕氏因了慕少怜一事只怕对其早心生间隙,他这些年里费心经营的一切如今又能帮他几分?只怕这世上无人在乎他们的生死了。便是晏褚帝,他也曾在跟前表示会护阿灵周全,可如今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护个几分?” 公良无我望着她微愣,他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落泪的样子。从前,他总嫌隙女子素来软弱,零星半点的事,也不知哪来的感时花溅泪,伤春悲秋便绞手绢敛眸擦泪哭得楚楚可怜。可如今,他发现,其实他不是嫌隙女子落泪的,只是他未曾遇见那个为之而心疼的女子。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抬了指背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狭长的丹凤眸似锦温柔凝注着她,淡声道:“你别哭了。我……”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微顿了顿,收了手背在身后,没有再说话。皙白的指紧紧蜷握,此刻掩在衣袖之下,恍若被方才的泪珠灼得微发烫。 莫菁一听,只转身别开脸,抬了袖子拭了眼泪,末了,才抬起一张布满泪痕的小脸,竭力平静道:“多谢你,无我。现下我没法久待,太久不在,怕是会有宫中的人疑心我的去处。你才进仕途不久,理当万事小心谨慎。” 公交无我敛眉,望了她一眼,个中思绪只怕是他自己也未能明白。 “我明白的。你且放心吧。这宫里只怕我比你还熟。” 话一出,莫菁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公良无我一笑后,仍是如贯冷眉冷眼的面瘫模样:“傻姑娘。你不会真只当我是家道中落要靠科举奋发图强光耀门楣的落魄子弟吧?帝都城中,能承公良之姓的,你以为有谁?” 莫菁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眸睁得圆圆的,闻言且适时地轻打了个哭嗝,似还未反应过来的样子,只呆愣愣地问他:“复姓公良?你也是四大家族之中的?” 公良无我微点头。 “可你……” 公良无我抬首透过假山石望向不远处阳光落在石影处的斑驳痕迹,轻叹一声:“唉,我就想找个地儿来个农家乐式的度假。” 莫菁只眨了眨眼睫,微翻白眼,轻声“哦”道,便不再追问。 见状,公良无我余光且轻瞥她一眼,神色复杂,没一会儿,佯装云淡风轻的样子,补充道:“你主子的安危且不用担心的。莫听灵现今虽被剔出四大家族之名,可帝君对他仍有情分。否则以他戴罪之身,有怎会允他御前随侍呢?此事,东宫孝恭顺太后亦知,也亲派了人去协助慕氏少榕搜查生还的人员。况且……”他顿了顿,且斟酌着语气道,“此事车府令亦有心插手,故而并不如表面上看这样简单。总之,你家小公子的命且没这么容易丢的。” 莫菁闻言,抬眸疑惑问道:“这事与车府令有何干系?” ※※※※※※※※※※※※※※※※※※※※ 不出意外,晚点还会再有一更。作者君这几日断更故而痛定思痛,努力加快进度弥补小天使们。先发个预告,男女主发糖倒计时开始。 第九十四章 亦争生(中) 公良无我略一思索, 答道:“有些事跟你说太多也不知你这脑袋瓜子明白个几分。罢了, 我就随便提示下。” 话音一落,他且顿了顿,莫菁走至跟前,眨了眨未干的眼睫, 不耐地催促道, “你快说。别卖关子。” 公良无我望着她无奈一笑,揭迷底:“四个字,天水一崖。” 莫菁一愣,“天水一崖的事不是早过去许久了么?”心中思忖,就算车府令因了背锅记仇, 也不会记这么久了吧?况且之前密函告发案一事, 便是什么仇也给补回来了呀。这么一想,又急了, “他不会又要趁机落井下石吧?这人心里弯弯肠子这么多, 便是一件小事也能搞出个一二三个所以然来的。只许他坑别人, 还不许别人坑他的。” 话音刚落, 且见公良无我有些苦笑不得, “你这话说得。是对人家有多大怨念?人家又没有坑过你。” “……”莫菁哑然, 不知该作何回答,干脆保持沉默。 公良无我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天水一崖的事情当初虽则因了那帮盗贼盗劫官银才教帝君下旨出兵斩杀的。抓个人回来问话审案结案本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因了当日捉拿叛贼并无活口, 而且之后亦没法在盗贼窝里搜出官银等物证。又有当初你家主子与车府令的人横生枝节, 死伤好几人, 过后相关官员便就这么吊着,硬生生给变成了无头公案。朝中的人将矛头都指向了车府令处,尤其是言官,最爱耍嘴皮子,时不时地借此事发难,说出来的话,就是仗着在其位谋其职,也不用负责任。君上虽表面上不发表意见,可心里自有自己的想法。这事于车府令而言就是根刺,虽不足为患,但扎在皮肉里时不时刺你一下,你自己不烦?况且,现下有个机会,可以反客为主,你要不要?” 闻言,莫菁心里仔细琢磨。 “你的意思是今日那车府令也会到长运峰去一探究竟?” 话一出,公良无我一脸“孺子可教也”的神情望着她,丹凤眸流光溢彩。 可她接下来眸子一转,若有所思的样子叫一旁的公良无我看了心生不安,警醒道:“跟你说是一回事。可别把念头动到老虎身上。更莫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跟前无权无势,说不得话。” 莫菁心中腹诽道,老虎发威,她自然领教过的。可是也未必是没有任何办法了。可她也不说明,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面上焦灼之色稍逝,抬首说道:“我明白的。你且放心。谢啦。”她迈开步伐才走了几步,忽地,似想到了什么,回首轻声轻气道,“差点忘了恭喜你呀,状元郎。” 闻言,公良无我仍是一贯冷淡的模样,只淡淡一笑:“原来你对我这般没有信心啊?” 话一出,莫菁且剜他一眼,“是是是,无我公子你天资聪颖,区区科举文试又怎在话下?你可还回坤极宫?” 公良无我摇头,“我现下隶属户部,要回户部。” 莫菁点头,作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 末了,公良无我又喊住她,莫菁回首以待。 他嘱咐,“万事小心。宫中比不得坊间。” 莫菁心中一暖,对他报以一笑。 “我会的。” 自假山出来,莫菁便沿路返回了坤极宫当值。因心里有事,又顾及着长运峰的情况,因而在坤极宫只觉得每分每秒都难熬。她也想寻个机会找现今坤极宫的主子问个清楚明白,问他昨夜对自己说的话几分真假。可他传召自己容易,自己找他倒比登天难。 说到底,她与这位帝王并不相熟,昨夜与他的一番闲聊,不过也是他看在阿灵的面子上。若是没有阿灵,只怕他都懒得望自己一眼。唯一盼着他在坤极宫时有近身的机会,可当莫菁回道坤极宫时发现偌大的宫殿早已空无一人,左右仔细一瞧,候在殿内的宫人都换了一波当值了。这些可好了,彻底没机会。 但转念一想,求人不如求己。宫里的人且都不是省油的灯,城府极深,更何况那位韬光养晦的帝王,虽万事作不得主,但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自己是她什么人?不好跟前多说些什么。还不如找有把握之人去帮自己这个忙? 这样想着,且轻咬菱唇,面沉如水,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好容易熬到轮休时分,现下天色已然暗下来,日间才停的雪,不知怎地,入了夜又开始洋洋洒洒起来。她自丹陛而下,疾着步子迈在台基之上,出了夹道口,只弯腰扶着宫墙微微喘着气,眼下虽是正月,但天气寒冷至极,呼气成雾。此刻莫菁微蹙着文细的眉尖,素白的面容都是忍痛之色,她方才走得太快,现下硌着沙袋的膝盖疼得厉害。 这几日因年关已至,故而最近后宫入夜后,处处热闹至极,流光环绕,烟火盛天,气派得便是寻常宫宴也无法比拟的。可这份热闹不属于她的,远方烟花绽放的声音悠悠远远,如同给她恍如隔世之感。 莫菁走在夹道上,宫里但凡稍有空隙的都到御景台瞧烟花去了,故而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经过,见各处守门宫人静立便再无其他,只有耳边呼呼冷风冷雪陪伴。 这条来路她很是熟悉,可熟悉是一回事,眼见着快到目的地了,脚步倒不自主地慢了下来,仿佛方才一鼓作气的孤勇现下散得一点不剩。她停在汉白玉断桥前犹疑不定,每迈出一步,离监栏院越近,她越是想起从前自己在蓥訾殿鸣的虎座鸟架鼓,她记忆过于清晰,乃至鼓面上那朵牡丹花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入夜后的监栏院隐在灯光与风雪之中,如同一个怪物,她每走近一步,便离它张口露出的獠牙的愈近,只等一口将她吞噬。 莫菁现下微微喘着气,似眸色一跃便有水光跃出。她在断桥边之迈出两步子,便见不远处的人影渐近。 莫菁有些愕然,倒是赶上巧的时候了。她停在此处,再也迈不出步子,移不开目光,只抬眸望去,穿过眼前纷纷扬扬的一帘雪片子,前方那已有人在其跟前提灯照路,打伞遮雪的颀长身影愈发清晰地映在她眼中。 伞下的他仍是玄衣纁裳,外披着玄黑御寒大氅,清贵如尊养高楼的万户侯。飞眉入鬓,凤眸长睫,微挑的眼梢下那鲜焕的梨花样儿衬着那张白璧无瑕的面容在这寒冷的风雪里头生色得紧。他依旧如贯温熙且不近人的模样,有着一双这世上最曼暖的眼睛。 此刻,莫菁恍若有一种错觉,在这冷硬瘆人的夜里,那人衔着那唯一一点合围似的橘暖光亮朝她而来,心潮一时如湃,轻咬冻得有些发白的菱唇,敛眸静待。 他离她几步之遥时,莫菁已然跪下行礼,单薄的身子隐在夜色里似摇摇欲坠,脆生生一句“请千岁爷安”随风雪飘荡而去。 “不必多礼。起吧。” 瑛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礼貌却不疏离的语气,只微一侧首,身边随侍的中官已体人意,打着伞到莫菁跟前为其遮挡风雪。 莫菁微打着牙关,轻声一句“谢千岁爷”便起了身,在抬眸时已然端着温软的嗓音神色如常道:“奴才曾记得从前在监栏院有幸得千岁爷一件赏赐,可未兑现。不知现下还作不作得准。” 闻言,他轻抚过腕间的佛珠,只一笑,“杂家说过,只要这赏赐未兑出去,竹青仍可拿旁的什么来换这赏月之约的赏赐。但如果竹青是为救莫氏小公子一事,杂家怕是无能为力。” 莫菁心下一沉,眼露哀色,嗓音哽咽,轻声问出口:“为何?莫不是千岁爷是因了从前与我家小公子的旧时过节故而……” 瑛酃微摇首否定,打断她道,“一则,杂家答应过你可用旁的什么来兑这赏赐,可这约定只在你我之间,若涉及到第三人,杂家给你的承诺,便只许你一个,断没有用于成他人之美的道理;二则,便是你仍坚持己见,要杂家救莫听灵,杂家就算勉力一试,只怕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与人斗尚可有挽回的余地,可如今,莫听灵被困长运峰生死未卜,是死是活且看莫听灵的命数。非杂家一人之力可以决定。最后强求的结果或许不尽如人意,如此,竹青浪费这个赏赐也无所谓么?” 莫菁摇头急声道:“竹青一生过得糊涂,许多时候不如千岁爷明智。可只一点,便是护短。不管天地命数,不管多少个赏赐,只要有一丝机会,都愿意尽力一试。千岁爷可曾有过此生重要之人生生在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经历?竹青试过,太苦也太痛,故而竹青不想再要这样的经历。竹青知要千岁爷将阿灵小公子平安带回着实是为难。故而,今日来,只求一件事。”她微顿了顿,稳了稳心绪,不疾不徐道,“竹青猜测今日千岁爷也会到长运峰探查情况。能否带上竹青这一程子,竹青保证,到长运峰后互不相干,生死有命,竹青在长运峰是死是活,亦与千岁爷无关。” 话音刚落,彼此静默无语。莫菁便是这样毅然且坚定地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怯弱。 半晌,他只微扯唇角的样子,宫灯照耀下,一双眼睛温柔如春且勾绕缠绵,仍是阴柔的语调,和熙慵惫的嗓音,淡声道,“你与他真是奇怪。一个拼了命将人往宫里送;一个又想尽办法要出去。你可想好了,若你要杂家送你一程至长运峰,长运峰气候恶劣,加之这几日风雪极大,远比你所想的要困厄许多。你还是愿意到长运峰去么?” 莫菁眸子黯然,望着他轻点了点头。 长运峰困着的不是旁人,是这世上她仅剩最重要的两个人,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得去的。 “既如此,杂家便允你。” 外面的风雪没有停,大宫门就在不远处,还能看到林立的侍卫,虽如此,但从华门向来管束不严,到了一处角门,更是无人把守。因是瑛酃的车撵,过宫门时他只撩起帷幕摘下牙牌递给了门卫,也无人敢细查,故而这一趟下来过得很是顺利。 可莫菁坐在摇晃的车撵上,心里头却嗵嗵地扑腾起来,默默地绞着手指,一面是忧急如焚;一面是惊讶眼前这人在这宫里已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他带她出来,只怕宫内也已是安排妥当。 出了宫门,莫菁自马车向外看去,依稀见道上早已有人侯着,旁边立着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才落了车撵,莫菁仍是穿着一袭宫装。瑛酃已然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给她扣好了玄氅的扣子,皙白修长的手指在玄氅门襟上闲闲地滑过,末了,问道:“会骑马么?” 莫菁伸手一面将兜帽戴上,一面难堪轻声回道:“不会的。” 这玄氅于她有些过大,兜帽戴上后,从他的角度望向她,一张脸被遮挡了一大半,只见唇线流丽且下唇略显丰润的菱唇。 瑛酃收了目光,且翻身上马,末了一面提着缰绳,单手伸出来,莫菁见状搭上他的手借力,旁侧的人托着她的屁股往上一送,她便轻易跃到马背之上。 他侧首提醒身后的莫菁一句“抱紧了。”便策马震缰,那马吃疼长嘶一声后四足发力,朝着夜色深处狂奔而去。 莫菁第一次在马背上被颠得晕头转向,风雪疾疾地刮过,宽大的兜帽给她遮挡了一大半,可仍有冷风漏进来贴着肌肤,凛冽刺痛,这样的疾速下,她心里又惊又怕,只死死地搂紧他的腰,两人贴得太近,莫菁侧着脸贴着他的后背,姿势久了且脖颈有些僵硬,索性直接将脸埋在他背后,这人身上幽幽的都夷香盈在鼻翼,淡淡地,且叫人安心,兜帽隔开了风雪,只听得到呼呼的凛冽风雪声。渐渐地,便觉得心绪且平缓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从帝都城到长运峰的路途有多远她也不曾清楚。此刻,马蹄嗒嗒,似慢了下来。莫菁且松了松手,不再箍得他这样紧。 不远处似有马蹄声渐近,末了,刑部司的关廷策马停在跟前,先一声千岁爷再恭声道,“现下风雪太大,慕氏的人此刻派去的人都被迫停止了搜罗。潜逃的几个叛党是首领,现下还未知其踪影,现下只能等风雪稍缓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 瑛酃冒着风雪而来,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被来路犀利的风雪添了些刮痕,披着寒凛之色,眉目有些清冽,他朗声问道:“几时可再入山?” 此刻,大氅紧紧包住她的身体,免受了风雪的袭扰。莫菁轻扯了扯兜帽,自瑛酃身后探出一张秀丽的小脸来,杏子眸幽幽,不知是否因了方才疾马而来一时精神尚未反应过来,看上去有些楚楚的可怜。 关廷见状微讶,是则方才夜色深邃,他也未曾留意那搭在主子腰间的一双手,片刻后,他神色恢复如常,将目光从主子身后的女子移开,抬眸对瑛酃摇头回道,“尚未可知。” ※※※※※※※※※※※※※※※※※※※※ 过了十二点,作者君痛心疾首,小天使们将就着看吧。 第九十五章 亦争生(下) 风雪还有些大,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势头消停的。 下了马的莫菁仍旧是玄色大氅御挡风雪, 戴着兜帽,独自在一旁立在骏马跟前顺着它的鬃毛。额角几缕长发被风雪吹散,掠过眉睫,可她现下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也不去管。此刻关廷与他的主子正隔着几步之遥似在商议事宜, 莫菁识趣,也不去打扰,这样陪在马儿跟前站了一会儿,累了,独自找了块大岩石坐着继续出神, 心里头恻恻, 实则全无了注意,方才千赖万赖求着人家带自己来, 如今来了, 要找人, 面对崇山高峰, 四处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要从何找起。 没一会儿, 关廷手里攥着一个酒囊走过来, 递到她跟前,朗声笑道,“姑娘你唇色都给冻白了。现下天寒地冻, 喝口烈酒暖许多的。” 闻言, 莫菁也不忸怩作态, 抬眸望了眼立在跟前长袍着身的公子哥儿,温声道一句谢后接了过来,拔开酒囊塞子就往嘴里猛灌了两口,这酒实在烈得呛喉,她一时适应不了,眯着眼睛连着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将酒囊重新递回去。 酒虽然烈,可顶管用,入喉没多久,就感觉一串火苗从喉间落入肚子里,没一会儿热意窜遍了全身,暖意渐渐丛生。 将酒囊递回去,抬眸四处一望,除了她与关廷,四周无一人,她惊得一下子从岩石处站起身来。关廷随着她的目光也望了望,一面接过酒囊,笑道解了她的忧虑,“千岁爷未曾走远。离这不远处是慕氏少主扎营的地儿。” 话一出,心稍安,莫菁且看了他一眼,望着长运峰峰顶的方向走了几步,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眸,回头对关廷说道,“敢问大人,长运峰山间至今还未找到气息尚存的活口么?” 关廷正将酒囊挂回马上,回身走近一步,如实回答,“昨夜慕氏的军队来到此处,一场混战后敌方死伤大半,只几个头目见形势不妙趁乱逃了。但出口都已有官兵把守住,料定人还困在长运峰,如今只是守株待兔,等着他们耐不住长运峰缺粮又气候恶劣的环境自投罗网。至于工部的左侍郎和莫氏的小公子,当日混战中那些匪寇在其头目振臂一呼之下全数冲着莫小公子而去,莫说莫小公子那时被锁了琵琶骨,便是一如往常,百余人忽如其来的围攻未必便能全身而退。那莫小公子被逼至山崖处,激战中,左侍郎莫瑾见势欲救,但当时场面混乱,许多事犹顾不及,他也被砍了一刀双双跌落了雪崖之下。过后,慕氏少主也有出动人去搜,可你也瞧见长运峰现下的情况。” 不说风雪渐大,这几日积雪加厚更加不利于搜寻。 莫菁失魂落魄地跌回岩石上,双手掩了脸,教人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掩在玄色大氅下单薄的身姿在风雪中愈发地显得无枝可依。 半晌,她再抬起脸来,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坐在宽厚且布满积雪的岩石板上望向关廷问道,“关大人,你估摸着还有多久才能再搜山?” 关廷抬眼看了看稠墨似的穹窿,雪花子撒在落在眉间,发间,衣间,他皱了俊眉,估算着回道,“大抵要等到天亮了。” 莫菁急问,“难道雪不停就不去找人了么?这么大的雪,等天一亮,什么痕迹都给覆盖没了。怎么找?” 关廷望着她道:“下官知道姑娘眼下忧心如焚。可眼下的雪势,搜罗的人前进一步都难,连火把都点不起来要怎么找?这种情况下进那雪山,莫说找人,自身性命都难以保证。当然,下关此趟未曾与慕氏少主交面,未必能全部猜度出他的心意,或许再等一会儿,慕氏少主另有他算也指不定。” 关廷话音刚落,莫菁自知方才得失言,忙敛眉略带歉意道,“是奴家方才语气过重了,望大人见谅,莫怪。” 见状,关廷只摇首,双手一拱,作揖微拜,“姑娘严重。” 两人又静待了一会,莫菁挨在石岩处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见前方风雪里隐约现出了个身影,她一看,忙起身提着衣裙跑至跟前,天气太冷,见叹一口气都能成雾。 她问,“如何?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再上山么?抑或是能否告诉我上山路径?我自己去找。” 闻言,瑛酃只伸了戴青枝明花护甲的手压着她腕间,微摇首,轻声言道,“你若要去,杂家且不该拦你。只一点,既然做了,那么便不能只做无用功,天一亮再去寻,比你现下盲目寻找机会更大的多。恕杂家多嘴一句,竹青现下更应该做的,便是趁着此刻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再作事宜。” 她象泄了气,只默默转身重新回到石岩处。 第二日,第三日,风雪依旧不停,这几日,她随瑛酃到山脚下的小酒馆稍作休整,寻了机会便又到长运峰去。只是,他与她仍有不同的。瑛酃此行的目的旨在那帮匪寇头目的活口,便是空手而回于他而言并无太大莫损失;可她呢?她一日又过了一日的等待,心也随着这凛冽寒冷慢慢地凉透。 第三日的夜里,她执意守在长运峰不离开,因风雪太大,现下根本无法取火生暖,只偶尔喝一口烈酒下肚取暖。莫菁挨在石岩处,抬手微扯了扯兜帽,才熬过了子时时分,天边慢慢向幽蓝之色时,风雪终于消停了些。她想起了来之前跟瑛酃说过,来到这里,此后互不相干,各顾生死。想来这两日他也对自己照顾拂多,仁至义尽。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无话可说的了。 她作了一个决定,并不再想多麻烦于他,与他道别,临行时,她在他跟前一拜,算是还清这些日子他有心或无心救她助她的恩情吧。 瑛酃并无阻止她太多,人各有志。更何况决心已定也是劝不住的。临行时,他略想了想,他问,“可还有什么说予杂家的?若可为,杂家可尽力而为。” 莫菁只摇摇头,说道,“千岁爷给竹青的赏赐,竹青已经用完。故而竹青并无它求。” 他只一笑,青枝明花的护甲尖儿轻轻撩了撩腕间的木患菩提。 “赏赐既是杂家给你的。什么时候才算用完了,杂家说了才作准。” 莫菁想了想,忽而道,“那千岁爷能把身边的这匹骏马给竹青么?竹青要它就够了。就当抵了千岁爷给竹青的赏赐。” 话甫出,他只望着她,狭长的凤眸幽幽,那一贯的眸色总似拢了一层淡雾,眸色凌丽丽又迷滂曼柔,真心假意总掺半,教人看不清。他忽地微扯唇角的样子,云淡风轻地道一句,“可。” 她独自牵着问他要来的一匹马,便一个人向山峰间而去,可积雪太厚,故而行进艰难,后来连马也跑丢了,她只能步行,鞋面踏过柔软的雪面,她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身后留下一排形单影只的脚印渐渐被风雪掩盖。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已经有些疲惫,四肢百骸都冻得几乎麻木,走着走着,她忽然一个踉跄跌坐在雪面上,干脆直接坐着歇息一会儿,呵着白气,呼吸且有些急促。 莫菁抬眼看到了离自己几米远处白茫茫的天地间有一撇格外显眼的艳红。她心神俱震,呼喊着阿灵的名字,起身连跌带爬地走过去,天地间一片寂静无声,似乎只剩下她的呼喊回荡在雪峰山间,幽远孤寂。 她过去艰难地拨开覆在红衣之上的积雪,先是阿灵的衣袖,再是阿灵的衣襟,最后她且动作轻柔地拂开覆在阿灵面容之上的雪片子。 她一声声喊着阿灵的名字,那张熟悉且艳丽的容颜此刻嵌了沉稳的睡意,沉目长睫,恬静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黑白分明的杏子眸且盈满了水雾,可仍一句句温柔地喊着阿灵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声嘶力竭,她瞧见阿灵微翘的眼睫轻轻地颤动。 她又惊又喜,又哭又笑。可阿灵微睁了睁眼,且伸了皙白纤长的手轻攥了攥她的衣袖,气息虚弱,奄奄一息,那双眼睛却是流光溢彩地,他一字一顿轻声道,小竹青,阿灵可算等到你了。 她只一壁捧着他的脸贴着自己的,想要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哽咽着嗓子,用力地“嗯”一声,她说,自己都快要放弃了,幸而劝着自己多走这一步,多走一步……多走一步后,才找到了你了。 阿灵说,小竹青,阿灵疼。阿灵的手,阿灵的脚,象被人生生割裂一样,阿灵喊疼,阿灵的血流了一地,可没有人听得到…… 他这样说着,一张艳丽的小脸,被冻得毫无血色的唇瓣贴着她颈间的肌肤耳鬓厮磨,他的手抓着她的,又道,小竹青,亲亲阿灵好不好?阿灵想亲亲小竹青温暖如春的脸,想亲亲小竹青温热柔软的唇,可阿灵的手现今抬不起来了。你亲亲阿灵,你以后不要怪阿灵,那时候,阿灵不是有意要对你用毒的。 她如万箭穿心的疼痛,泪珠滚落,颤巍巍地说好,微低嗪首,小心翼翼地,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唇…… 耳边冷风呼呼地刮着,她冷得一个激灵,微眨了眨眼睫,四处寂静无声,天地间幽茫茫的一片依然只是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抬首轻扯兜帽,抬眼望向天边幽蓝穹窿,再过一刻就该破晓了,等天一亮,她再上山。 莫菁站起来,风雪扑面教她清醒了些。她望向身侧静立的骏马,铜环串在马鼻,忽地喷了白气,莫菁走过去给它顺了顺鬃毛,解下酒囊,平静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问他把你要来的。其实我知道,到那里去再出来的机会很小。可我能怎么办呢?那里困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不去寻他们,我不知道该找什么人帮我。其实想想,长运峰雪景不错,如果出不来了,跟他们一起长久待在这里也不错的。不过你是马,你钟爱的该是广阔无垠,自由自在的大草原吧,我这人还是很人道的。”她走到身后,拿起搁在马背上的马鞭狠力一抽,那马吃疼,在将近破晓的夜空下长嘶一声,疾蹄狂奔,莫菁现在身后看着烈马渐逝在夜空中的影子,微眨了眨眼睫,“或者回去找你主子也可。” 她紧了紧玄色大氅的门襟,坐回石岩处,拔下酒囊的塞子一口一口地喝着烈酒取暖,她酒量不好,也不敢多喝,只小饮了几口,等了一会儿,天边彻底亮透,她才起身只提着酒囊袋子独自向长运峰山间的方向走去。 ※※※※※※※※※※※※※※※※※※※※ 作者君没啥话说的啦,只一句,现在撒的玻璃渣都是以后成块的糖。最后,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第九十六章 杀色(上) 长运峰若在平时倒没有如今这样实打实只这一个出口。只是近段日子天气难料, 风疾雪寒, 本就山路险峻,其他路口被坍塌泥石堵了,阴差阳错地,如今朝廷围堵出口倒变得容易许多。 负责围堵的官兵轮流在长运峰山脚处守夜, 几个人围作一团, 披着御寒的大氅子,大口吃肉喝酒作乐。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中年壮汉子穿着官服,酒饱兴饱,刚要离团起身四处勘察权当消消食,离远便瞧见山脚处一个似在风雪中摇曳的单薄身影, 他握着长矛紧了紧, 心生警惕,一面跑过来, 急急喊道, “妹子!这地儿入口被封了, 现在雪势大, 你进去里面找死不咯?” 络腮胡子走近来看, 正见眼前的小妹子微扯了扯宽大的兜帽, 露出灵动浓丽的眼睛来,抬首望向他。 此刻他才看清楚这小妹子的模样。杏眸幽幽,姣好的一张小脸显露平静似无风湖面的神色, 无悲无喜, 无嗔无怨, 如同一朵对立风霜的傲雪寒梅,所谓仙肌玉姿,美人风骨便是这般模样了吧? 络腮胡子有些看呆了,心里想到,这冰天雪地,附近猎户都休猎过冬去了,这鸟不拉几的地儿,连飞禽走兽都绝了迹,怎地还会有人来?常年听说越偏僻的地儿越邪乎,莫不是这就是传说中化作美人专门来出来勾人魂魄的精怪? 他被自己的想法搞得有些毛骨悚然,可耳边又闻得不远处同僚围作一团的酒闹声,心里稍稍安定了下来。心里笑自己到底是上过战场,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怎地这么不经吓?于是他打醒了精神,借着方才入肚的烈酒散发的酒意壮着胆子又喊,“妹子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山上现在被风雪堵了,进去就是找死咯。” 闻言,莫菁只低眸略一思索复抬首,一字一顿,嗓音灵净且温软,“官老爷,莫氏小公子是奴家的救命恩人,前几日听闻他被困长运峰生死未卜,故而奴家特意前来一探究竟,求官老爷通融,放奴家进峰里去寻,若天公垂怜,教奴家有幸找到小公子,也当是回报了救命之恩;若奴家命数定于此处终结,奴家也无怨无悔。”末了,她再求,“求官爷看在奴家这一片赤忱之心上通融放行。” 络腮胡子一听,暗地里微松一口气,倒是个忠义的女子,虽则现今出口把关甚严,这几日防得密不透风地,但要进则容易许多。不过瞧眼前这小妹子,身姿单薄,盖着价值不菲的玄色鹤氅御寒,显得身量过于娇小,看上去不过刚到及笄之年,可眉眼间却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雅致,放人进去不是不可,只不过放进去就是相当于放人白白去送死,他虽久历战场,见惯生死,可让人白白去送死到底于心不忍。他开口劝道,“姑娘,这长运峰可比不得别处,劝你还是回吧。你现在一脑子热血,指不定进去进你恩公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就凉透了。” “奴家晓得的。求大人成全奴家的忠义。奴家此生最牵挂的人就在里处,如果无动于衷袖手旁观,日后归泉怕是无颜面见他们了。”这样说着,她决然一跪,“大人今日放行之恩,奴家若有机会定当衔环结草以报。” “妹子你这是做啥子哟。” 络腮胡子见状忙伸手去扶,这见人去送死的,他平生还是头一回。可看这女娃,她之言语平静决然,却又铿锵有力,不象是开玩笑,不过一个碧玉之年的女娃子,却有如此气节,巾帼不让须眉,他老刘平生也没敬佩过什么人,这女娃不妨就是头一个。 “好妹子莫这样,你这跪俺受不了咯。俺答应你便是。” 关廷策马震缰,来到前方静待一人一马的小山丘处,风吹得衣袂猎猎,马蹄落声踏踏踩在冰冷的地面。他策马停在瑛酃半步之后,朗声回禀,“主子,现下风雪应当不减,还要继续等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主子为何对几个侥幸逃脱的马贼如此执着。长运峰一役后,关廷收到消息后,便被其主子派过来此处死守着。 关廷仍记得当初暗卫营的人回报了那帮匪寇的头目后,摇曳烛光下,他的主子盯着那密函手绢足足半炷香时间未有言语,可那无暇的面容在橘暖的灯火映衬下,如贯阴柔曼暖,神色自若,不动如山。半炷香后,主子将手绢夹在皙长的指间放于那一豆孤灯下燃烧殆尽,关廷至今仍记得那时火光映衬下,主子那无可挑剔的容颜显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厌恶冰冷之色,单是他在旁边看着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足足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事情总该有个尽头,死等可不是自己的主子的做事风格。关廷想道。 此刻,瑛酃外披着鎏金纹鹤氅,正坐在马背上,凤眼深邃,所触之处,正是长运峰处。风华天成的容颜撼在冰雪中似添了凌厉清冷之色,良久,才曼声道,“若他们死在长运峰是最便宜的死法,岂不快活了他们?” 闻言,关廷敛眸,斟酌道,“那……千岁爷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瑛酃的表情无多大的变化,只低首伸出并无带青枝明花护甲的手轻抚了抚腕间的木患菩提,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面上却已转了话题,“自杂家于此处送她离开,至今过了多久了?” 关廷知道瑛酃口中所说的“她”是谁,只如实作答,“姑娘是昨夜戊正时分离开的。此刻若无意外,当是到长运峰了。” 关廷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一片雪帘子里骏马踏蹄疾奔奔而来的影子,他心一惊,这是他主子的座骑。关廷微乜了眼此刻身边人的脸色。 只见瑛酃微眯着凤目,大宛汗血立在跟前似通人性般长嘶一声后乖巧地立在跟前。 半晌。 “关廷,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女子?” ,他只一笑,眼角下所坠明艳梨花似落色添香,熠熠生辉,他顿了顿,忽而望向前方苍茫无垠一片雪景,道,“杂家心悦她呐。” 关廷候在身侧听着,说话之人的语气稀松平常,尾音勾落,还似带着疏慵之色,教人听着还真不好辩认真心或是假意。 莫菁不知昏睡了多久,自一片混沌中辗转,蹙着文细的眉尖。摸着发胀发疼的脑袋醒过来。只片刻的模糊,灵台稍清后,一个激灵,忙连手撑着地面起了身坐着,心里起了警惕之意。 她还记得自己得了峰口外那老官兵的指引,沿着那老官兵所说的路线来到当时激战的地点沿路查寻。她其实不是没有戒心的,进山前其实她有准备一些药粉和防身的匕首揣在怀里,就怕有不时之需,就是怕莫瑾和阿灵未找着先倒碰上那些幸存躲在峰内的匪寇了。 由此可见莫菁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做一件事前做好万全准备,但有时候人倒霉起来真的是哪怕你喝口水被噎着了还得感谢老天爷没把你噎死。 现今莫菁就是处于这种情况。她进到峰间来,一路沿着雪地里新声的足印小心翼翼地查寻,没想着她刚到莫瑾与阿灵出事的地点没多久就被人背后袭击,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一面起身戒备地环顾四周,一面摸了摸藏在衣间的药粉,藏在靴间的匕首,心下松了一口气,只腰间的酒囊袋子被人摘了去。 莫菁听着外间呼呼的风雪声,背靠墙壁,眼下怕是躲避风雪的山洞了。旁边还有燃烧柴火的痕迹。 没一会儿,便听见外间窸窣的脚步声,莫菁一愣,抱紧自己的双腿忙竖起耳朵去听。 见一个邋邋遢遢的独眼大汉拎着她的酒囊袋子,一脸凶相地跨步走了进来,莫菁心下一沉,觉得自己头皮有些发麻,可面上却是平静如水。 她微蹙着眉,这下可遭,还真让她撞上这些匪寇。 那独眼大汉随意在她对面坐下,莫菁见状忙将心中的害怕之色显露在面容之上,一双杏子眸布满惊恐之意望着他,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不断往山洞石壁靠。那独眼大汉见状只嗤笑一声,拿起酒囊袋子拔开就是猛灌一口,目光盯着她贪婪又外露,活象要将莫菁的身子盯出个洞来。 莫菁心中暗悔自己没早在酒囊袋子里下点药,手里却不动声色地往后腰衣间探去,将药粉攥在掌心,心里正犹豫忐忑,她不知道这匪寇窝里还有几个人,此刻只这一个独眼大汉,正是下手脱身的好时机。 正当她欲动手时,洞外又传来几个男人骂着荤话的声音,夹杂着脚步声传入她耳朵,她心神一震悄悄地将手从后腰间探了回来。 “这狗日的天气,老子已经好几日没吃过新鲜的肉了。” 此时,一人骂骂咧咧搭话道,“再这样下去,还不如出去跟那帮狗杂拼死了痛快?” 另一人又道,“外面守着多少人?咱哥俩儿剩几?要拼命也得拼活不是拼死!他们就是想跟咱们耗时间,这风雪不停那帮狗杂就不敢冒着丢性命的危险进来搜罗。呸,一群贪生怕死的孬种!” “可这风雪一停,朝廷那帮狗杂子们肯定进来搜山的,到时候一样是个绝路呀大哥。其余出路又都给雪崩坍塌堵死了。” 喧喧嚷嚷的语气莫菁听在耳边,却被惊得魂魄俱散。不为别的,只这几人当中有一把声音便是原主化成灰她都认得! 此时那几个人进了山洞跟那独眼大汉寒暄几句,都把目光聚在莫菁身上。 其中一个身形矮小,面相枯瘦猥琐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啧啧,二哥去哪里捞回来这婆娘来。”说着,几乎要把莫菁全身打量个精光,伸出因天气寒凛而皲裂的手掌沿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狠狠地摸了摸,爱不惜手,又往人儿白腻的颈脖子用力抓了抓,眼里蹿起的火光几乎要溢出来,嘻嘻地一笑,“嫩呼呼地,都能掐出水来!” 莫菁被摸得汗毛倒竖,胆颤寒栗,心里因了惧意突突狂跳。 这时,其中一个戴着破烂毡帽,面有旧疤的汉子蹲了下来,一把握了莫菁的下颔,强迫她转过面容来,那汉子仔细眯起了眼睛细细审视起莫菁来。他靠得极近,口气打在她的面容上,她别开目光,欲挣扎却动弹不得,双手紧紧地攥紧成拳,指甲嵌进了皮肉尚不可知。 “莫、竹、青?”那人一字一顿,恍若是索命咒语穿进了她的耳膜。她拼命抑制自己发抖的身子,发白的脸容,冒着冷汗的身子。 瞧着莫菁的反应,那汉子忽地象确认了什么事,酣畅淋漓地大笑起来,露了一排的黄牙,松了手,一把扯下了头上毡帽,露出个瘌痢头来,面目狰狞地补充,“四五年了,哈哈,老天对我不薄啊,有生之年竟然真叫你落入我手中!来啊!你不看看我是谁吗?”说着,他一把抓过莫菁的长发,逼着她直视自己,“老子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可全是败你所赐,可惜呀,你当年可没有毒死我。” 莫菁双手用上要去挣扎,水沉沉地一双杏子眸恍若变得惊恐无望。 戚武!当初天水一崖被朝廷捕杀,后在长运峰生事的匪寇里,戚武竟然是其中的头目之一!当年异族寇奴攻入贝城,这人竟然没死成沦为匪寇! 莫菁心都要凉透,她完了!她当真完了! 戚武大笑着一把将她抡在地上,站起身上来,兴.奋地来回踱步,忽地,停了下来,解恨似地一脚踹在莫菁的肩胛骨处,“贱蹄子!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一天!若果非你,我戚武何故落到今时今日如厮天地!”说着,他又一把蹲下扯着莫菁靠近自己。 莫菁疯了似地厮打着要躲开那张在自己眼前徒然放大的如如恶鬼般狰狞的面容。 戚武状似癫狂,“你看!你看啊!我脸上的疤!我的头发!还有这没有指甲的手指都是拜你所赐啊!莫竹青,你我有缘啊!命定的缘分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