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 一 嘉荣十六年,岁末,大雪。 曾经的沅陵侯府背后一间残破宅子前,一位身披白色裘衣,手提药箱的二十青年站在门外,警惕地左顾右盼。 一声咿哑,木门从里打开,青年不耐烦地瞪了开门那人一眼,小声骂道:“怎么这么久?” 宅子外荒凉,宅子里却干净利落,进门后是一片铺满白雪的小院子,两边各种梅花,中小径通长廊,长廊后正堂。 青年还没走过小院子,便听到正堂内有人高声念道:“吾弃赤子心,乃求万空悦。断吾胎良知,袖清风随行。” 青年摹地停下脚步,斜眼睨向那带路小厮,那小厮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待其发言忽然便向着正堂撒腿跑去,边跑还边大声喊道:“祁缘大夫来啦!公子...祁大夫来啦...” 内堂里王桓正站在茶几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单衣,又因身段太过瘦削,衣服显得松松垮垮的。他手举酒壶头仰天,酒便顺着壶嘴如线般落入他嘴里。 一听到那小厮的呐喊,王桓猛地将手上酒壶往地上一扔,翻身就要从茶几爬下,怎料他醉意醺醺,眼神又不好,摇摇晃晃脚下一滑,整个人侧身便摔到了地上。 那小厮赶紧冲到他身边要将他扶起,王桓却一边痛苦地摸着手臂,一边着急示意酒壶处,小厮会意,正要将酒壶藏起,祁缘却已经走入堂中。 祁缘不慌不忙地走到王桓身边,冷冷地说:“行了,不用吼了,满天下都知道你是断袖了。” 说着又一手抓住王桓手臂,将他半拖半拽带到炕上,打开了药箱取出脉枕。 王桓心虚地觑着祁缘,祁缘却面无表情地说:“手。” 王桓立刻卖弄乖巧地将手伸到他面前,祁缘将二指放到他脉门上,合眼许久,刚睁开眼,王桓立刻对着旁边那小厮说:“青樽,你去殷周商那边看看一切都打点妥当没有。” 青樽应声而去,祁缘皱了皱眉,说:“你实话告诉我,你的眼神最近是不是又弱了?” 王桓将手收回,向前探身拿起面前火炉上的火钳,左右翻起里面的木炭,火星燃起,他笑了笑,说:“原本就不怎么好了,强点弱点,哪儿能察觉出来。怎么?你又探出什么来了?你们这些从医的人就是厉害,就拿俩指头在我腕上一摸,连我昨儿春宵几度都晓得...” “可遇上不听话的病人,就算华佗再世那也是没用!”祁缘说着,站起身信步走到桌边,弯身拾起桌子底下的酒壶,“啪”的一下打在桌面,愤怒地说,“让你戒酒,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不是还有十年嘛?”王桓将火钳随手丢在炉子里,侧身靠在靠枕上,懒洋洋地眯着眼,说,“十年,为我沅陵侯府沉冤昭雪,够了。” “我说的十年是你好生保养,戒腥戒欲,才有可能活的了十年!我和玉嫣辛辛苦苦把你这条小命从阎罗爷手里抢过来,你看看你自己天天在干嘛!”祁缘气得差点要将手上的酒壶扔到王桓身上,可又见王桓那骨瘦嶙峋的身子,他又下不去手,一腔怒火堵在胸口,一屁股坐到蒲垫上,问道,“你明天真的要进宫?” 王桓手上捏着一个白玉小瓷杯,一下一下地磕在炕桌上,冷冷地说:“是时候了。一年了,这怡都的刀子,都该磨好了,我就要看看,到底谁先要出手了,只要他们动了,那狐狸尾巴肯定是藏不住了。明日大年三十,天子宴请百官同恩丰年,共辞旧岁,难得好机会。” “你一个人,又不看清的,可以吗?” 王桓冷笑:“这皇宫,我闭着眼都能走。” 祁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摹地回头看向王桓,问:“明日进宫,你如何掩人耳目?” 王桓伸手指了指书柜,祁缘疑惑地走过去,只见一个打开的木盒中放着一张人/皮/面/具。 他猛地回头看向王桓,王桓却不紧不慢地换了个姿势靠着,说:“柔化人终归还是西北蛮子,这些邪门歪道拿出手一套一套的,而且做工还忒精致,这戴着,别说是旁人了,亲娘都认不出来。” 祁缘将盒子合上,沉思片刻,忽然说:“要是遇到他呢?” 王桓磕着瓷杯的手摹地停下,手腕一转,瓷杯从他指尖滑开,他轻叹一声,说:“都说亲娘都认不出了,何况是他。” 祁缘冷笑:“他是谢宁,以他对你的感情,他只要看到你这双眼,就知道是你了。当年你在他府门前被刺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硬是找了你一年,将整个怡都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几乎要挖地三尺。要不是我和玉嫣里应外合,将你移到迦蓝塔,你早就被他翻出来了。” 王桓盯着火炉上一跳一跳的火星,喃喃:“他是谢宁...只要回来了,见面迟早的事。” 次日傍晚,王桓戴着那□□,来到殷家后门。头发已经半白的殷周商往他手里塞了沉甸甸一小布袋,紧紧握住王桓的手,沉声说:“若是见到凤儿,定替我问好,这些银子给她在里头好好打点...” 王桓反握住殷周商的手,说:“伯父放心,姨娘虽不是我亲生母亲,但一直将我视如己出,当年之事也是我们王家连累了她,让她只能在罪奴司里活受罪。伯父放心,我王桓定竭我所能,将她救出...” 殷周商不停点头,旁边的马车车里头的人掀起帘子,强忍住不耐烦地喊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二人不再多话,王桓上了马车,恭敬地对着黎宾颔首行礼,黎宾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忿忿地说:“行了,等会儿进到宫里,你就在殿外的角落里候着,会有人来带你去罪奴司的。你到时候可别乱走,赶紧完事儿赶紧回来,要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保不了你...” 王桓一一点头。 黎宾乃户部少府,平日从宫中捞出来的油水总要找地方流出去,怡都首富殷周商成了他往外流水的坚实水管。如此一来二往,二人便成了狼狐之交。带人进宫这般人情说大不大,但毁了这道替自己利滚利的好门,倒也不值得,尽管不如乐意,黎宾还是应承下来。 皇宫里灯火阑珊,无处不显繁华,还未入席,众人皆在殿中三两嘘寒问暖,何不融洽。 王桓站在殿外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仔细听着殿里头的谈话。他眼神不好,可他的耳朵却比常人都要灵精,正当他听得入神时,殿外的门僮忽然喊道:“淮南王府到!” 王桓怔住,尽管他看不清,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看向门前,隐约看到一男一女往里走去,他忽觉奇怪。 淮南王府老王爷谢辽,儿子谢宁,还有谢宁长姐绮绒郡主谢蓁蓁,不该是三个人吗? 就在他正纳闷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子徽?” 王桓正想得出神,有人这么喊他表字,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呆滞地就转过身去,然而就在他转身那一刹那,他灵台忽然一醒,糟糕! 他立刻将转到一半的身体转回来,正要迅速逃离现场,谁知背后那人却快步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拽住面向自己。 因为离得太近,王桓看得一清二楚,面前的少年剑眉星眼,面容英俊,轮廓分明,身披深棕色貂裘,里面是玄色锦袍,腰间左右佩戴红鱼玉佩,身段挺拔,气宇轩昂。 谢宁长大了,王桓看着这张脸,有一瞬出神,一年不见,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可下一秒他反应过来时,心摹地悬到喉尖,他不敢直视谢宁,慌忙低下头。 谢宁皱眉盯着王桓,盯了好久,问:“你是谁?” 王桓依旧低着头,捏着嗓子,说:“奴才是黎府君的家从,正在这等着府君...” “方才我唤子徽,你为何回头?”谢宁厉声质问。 这寒风中王桓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双手交叉在袖筒中紧紧捏着,咬咬牙,说:“奴才贱名子回,适才误以为是我家府君喊我,所以才回头的。” 王桓没有抬头,却感受到两道目光紧紧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得飞快,额上也开始冒汗。 “知行!你怎么还不进来?杵在那儿干嘛呢?”殿里谢蓁蓁忽然对着这边大喊,谢宁无奈,只能丢下王桓进殿而去。 谢宁一走,王桓猛地后退几步贴在墙边上,他脸色苍白,一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手扶在墙上,趔趔趄趄地往殿后走去。 他知道终究会在今夜相遇,但没想到是以这般情景。 天渐渐下起了鹅毛大雪,月光穿透这飞雪,照洒在地面。 王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后花园。他站在一棵梅花树下,一阵风刮过,将树上挂着的雪花梅花一并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记忆中那年自己十四岁,谢宁十岁,谢文昕,就是如今年幼即位的天子宣惠帝,才四岁。 他们也是站在这棵梅花树下,一阵风刮过,枝上的雪花和梅花一并落下,谢文昕在树下欢欣跳跃,舞弄双花。 小谢宁抬头看着小王桓,他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小叔叔,你低低头。” 小王桓温柔地低下头,小谢宁伸手轻轻拿下小王桓脑袋上的梅花,放到王桓手上,认真地说:“雪花冷,我要了,梅花好看,给你。” 寒风呼呼又过,将王桓从记忆中抽离,原来这就十年过去了。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逐渐往自己靠近,王桓嘴角微提,好,终于来了。 直到王桓感到后背被尖锐之物戳着,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子徽哥哥,真的是你吗?” “当年你真的要杀朕吗?朕的母妃...真的...真的是你害死的吗?”那人的声音稚嫩,害怕又愤怒,几乎要哭出来。 王桓目光一凛,正要缓缓转身,就在这时,一个深棕色的身影忽然从旁黑暗处闪出,将王桓往后一推,自己就往剑尖上扑去! 晃眼之间谢宁已经徒手握住剑刃,只身挡在王桓面前,目光凌厉地紧盯面前身穿龙袍的小少年。 那少年握住剑柄的手开始发抖,看到鲜血从谢宁手中流下,他猛地松手往后倒退二步,差点一屁股摔在雪地上。 少年颓然站在远处,目光定定地盯着谢宁手上的滴血,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对着王桓放声哭喊,道:“你告诉朕!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朕母妃!到底是不是你!” 谢宁将手上利剑往雪地上用力扔开,他手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雪上,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向后伸去,想要触到王桓,却摸了个空。 就当他警觉疑惑回头,王桓却忽然在他身边扑通跪下。 “陛下...我王桓对天发誓,从未有过要谋害您之心,当年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之事,皆与我无关,更与沅陵侯府无关!” 王桓字字咬牙,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虽这一切的发生尽在他编排之中,可不知为何,他说着说着,竟觉得鼻子很酸。 那个在树下舞雪的小文昕终究会长大,会提剑对着自己了; 那个替自己抹掉头上雪花梅花的小谢宁也长大了,会替自己挡剑了。 雪越下越大,谢文昕死气沉沉地看着王桓,看了好久,最后才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王桓低着头,迟迟没有站起。 谢宁忽然绕道王桓跟前,顿地跪下,他也低着头,王桓听到他隐约吸了吸鼻子。 谢宁缓缓将头埋到王桓肩前,一字一句地说:“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还活着,你只是在躲我。” ※※※※※※※※※※※※※※※※※※※※ 受:王桓,字子徽。 攻:谢宁,字知行。 收藏慢慢看,预收见文案。 (最后,我加油,你也加油。 二(捉虫) 谢文昕失魂落魄地回到正殿主席位上,比他体型略宽的龙袍更显他身段瘦弱。丞相太后,甚至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也都曾屡次三番提议要修改龙袍,却全被他一一回绝。 他母妃曾经跟他说过,衣服就和进学一样。书,要选难的看,如今看不懂,就激励着自己要更加发奋图强; 衣服,也要改大些,好比时刻告诉着自己,要快点成长。 他母妃还说过,生为皇子,欲带高冠,必先要有承其之重的本事。 殿内歌舞升平,其乐融融,前来给坐在左侧中席的尚书令许卓为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他面带微笑,却只暗暗留神着坐在正座上神色黯然的皇帝。 许卓为乃如今京师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心机深重,雷厉风行,行事乖张,四十有多,身形偏瘦却结实,不难看出年轻时的英俊倜傥。 宣文帝逝世前几年,安图享乐,昏庸无能,许卓为通晓时机,一手掐住这机会,在文帝面前巧言令色,深得文帝欢心。他几乎是平步青云,很快便从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爬到了尚书令,还将文帝设立在三省之外,独立行事的明校府抢到自己手中。后文帝逝世,天子年幼,许卓为更是权倾朝野,一时风头无两。 这时许卓为将身子稍稍往后,他的贴身随从会意,连忙上前凑到许卓为耳边,许卓为压低声音问:“找到谢宁没有?” “找到了,”随从答道,“方才有人见到小王爷带着一人往罪奴司方向走去...” 许卓为皱了皱眉,又问:“可看清什么人?” “回来的人报说,是黎府君今日带进宫的近侍。” “黎宾?”许卓为右眉轻提,左手二指微微动了动,随从会意离开。许卓为食指一下一下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摹地冷笑,抬起眼皮将目光投向正台上谢文昕旁的朱太后。 雍容华贵的朱太后恰巧也看向许卓为,二人目光相汇,许卓为轻轻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桌上酒杯。 “淮南公,”朱太后忽然发话,声音不大,殿内的响乐却应声而停,殿中的舞姬也随即停下,众人同时看向太后,朱太后温柔轻笑,说,“听闻淮南公近来身子不适,可有好些了?” 谢蓁蓁顿时眉心一皱,顿时转头狐疑看向她身旁的谢辽。 可谢辽却从容站起,双手作揖微微颔首,道:“有劳太后挂心,不过是年岁渐长,偶感风寒罢了。” 朱太后莞尔,略显可惜道:“怡都年年冬天风大,气候干冷,不比淮南温润。此前听说淮南公有意迁回淮南封地,还觉惋惜,可如今看来,此若是不让您去,倒显得哀家不体恤了。” 太后未尽话罢,谢蓁蓁先猛地回头又看向朱太后,手捏起裙摆正要站起,身边婢子琳琅却迅速上前,将她拉下,拼命挤眉摇头。 倒是谢辽不慌不忙,又答:“承蒙太后体恤,臣不胜感激。臣原计越过此冬便携家眷搬往淮南,颐养晚年。还望陛下与太后不怪臣不能再侍奉左右,为君请命了。” 四下一片哗然,只有许卓为面无表情地转着扳指,嘴角不经意地轻提,举杯一饮而尽。 殿里灯烛暖暖,殿外寒风瑟瑟。谢宁正站在罪奴司门外,低头看着手上那已经凝血的伤痕。 罪奴司里王桓堆着一张笑脸,将一锭银子放到管事手中。 管事掂了掂,将银子塞到腰间,压低声音厌烦地说:“利索点儿,有什么屁赶紧放完赶紧给我滚!” 王桓哈腰点头,连连说是。 他姨娘殷成凤是他爹王砺的妾室。当年他娘生完他后一直病着,担心自己时日无多,便苦口相劝让王砺赶紧再娶一位。 殷成凤自小跟随她爹殷周商四海经商,聪明机敏,胆识过人,当年在怡都落脚后,经人介绍,殷周商见王砺身处高位,为人却温平,待人亦有礼,且殷成凤也不介意为妾,便很快就自己女儿嫁进王家。 却没想到嫁进后安福享不了几年,王家竟被满门抄斩,自己也被送入了罪奴司。 王桓在黑暗中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也一直故作着急地探头。不多时,殷成凤从里小跑而出,快到王桓面前时却停下脚步,微微皱眉,不敢上前。 王桓低声:“姨娘,是我。” 殷成凤顿时浑身激灵,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王桓那张面皮好一会儿,才上前颤抖地抓住王桓手腕,眼角泪水夺眶而出。 王桓眼神示意一旁管事还看着,后沉冷地说:“老爷让我来问小姐安好。这儿还有些银子,老爷让我带给小姐,让小姐您在里头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殷成凤双手哆哆嗦嗦地接过那银子,目光却始终留在王桓脸上,她哽咽着说:“我爹...他们可安好?” 王桓说:“一切安好,无需挂虑。”顿了顿,王桓又说,“老爷还让我问一句,小姐可还有什么惦念的,未成的念想,老爷在外可帮忙打点。” 王桓边说,边目光凛凛地注视着殷成凤的双眼。殷成凤一瞬怔住,好一会儿,她才抽噎着说:“最惦念的,莫过于那云片糕...家里出事前总有人送来云片糕,甚是想念...” 王桓还想问什么,那管事忽然跨着步子向他们走来,不耐烦地将殷成凤拉开,骂骂咧咧地将王桓赶走,说:“行了行了...就那么点儿碎银子还这么多屁话!走走走...” 王桓假意一番不舍后,转身就往外走,这心里想事入迷,竟没留意脚下门槛,被绊一脚后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倒。 一直守在门外的谢宁眼疾手快,应声跑上前将他扶住。谢宁的手握在王桓双肩,忽觉心疼,明明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却偏生如此单薄。 王桓站稳后笑了,对着谢宁双手作揖,老不正经地说:“谢过小王爷。” 谢宁没想到王桓忽然来这么一套,他猛地松开手,往后倒退两步。 他最讨厌就是王桓这副模样。 从前王桓在怡都放浪形骸,风花雪月,每次见到自己就是这般轻挑带笑地唤自己一声“小王爷”,这三字从他嘴里出来,总让人不快。 可如今又见到他在风中连站都站不稳,他又顿生心疼。信步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说:“我带你回家。” 王桓却轻轻将谢宁的手甩开,站在原地,笑了笑,说:“我是跟着黎宾来的,这半路不见人了,他也得急,我还是等会儿跟他走吧。” 谢宁也站住,一直紧紧地盯着王桓那双丹凤眼,好一会儿,他忽然略显悲伤地问:“那我以后能不能再去找你?” 王桓嘴角依旧微提,只是慢慢低下头,总觉得眼角有点湿润,又不想让谢宁看到,说:“好。” 回府路上,谢宁与谢蓁蓁同坐一辆马车。谢蓁蓁一路愤愤不平:“这分明就是清君侧!父亲早就不碰朝堂之事了,还非要将他往外挪...” “小姐...”谢蓁蓁身后的小帘子忽然被从外掀开,琳琅竖起食指放在嘴前,担忧紧张地小声说,“不要再说了,要让有心人听去,又不知道会招惹什么事儿了。” 谢蓁蓁从鼻长呼一道闷气,双手抱在胸前,闷闷不乐地撅着嘴,不再说话。 谢宁却一句没听进去。他满脑子就是那双狭长的凤眼。回到府前走下马车后,他摹地在府门廊前站住,谢蓁蓁不解回头,一句“你怎么了”还没出口,谢宁却骤然转身,往长街深处疯狂奔跑。 一路雪花在他脚下溅起,几次三番差点滑倒在地。他根本无心两边家家户户的灯火通明,灯笼高挂,一口气冲到了曾经沅陵侯府后的那不起眼的小宅子前,伸手就将门用力推开。 明明是大年三十家户家户团聚的热闹日子,这院子却空无一人,寂寞冷清。 谢宁隐约看到最里边的内堂里有一个身穿红衣的男子,正站在茶几上。 内堂沉沉浮浮地传来声音:“月照红梅落貂裘,公子扫雪轻提袖!” “竹马十载守相思,迦蓝一岁难别辞!好酒!好酒!” 谢宁一步一步地往里走,那红衣人在他泪眼婆娑中却逐渐清晰。 王桓站在茶几上,身着暗红色锦锻长袍,一手执壶,一手按在胸前,双眼微微眯起,在桌上摇摇欲坠,几次差点跌落。 “槐安殿前阎王问,最忆郎君共剪烛...”王桓正兴起,谁知这话音未落,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影拦腰抱住,不容分说地将他带到地面。 王桓慌张睁眼,手中酒壶“啪嗒”碎落地上。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用力按在炕上,谢宁微红的脸几乎贴在他脸上,他还能感受到谢宁的心在“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 王桓惊魂未定:“小王爷...” “我让你不要再叫我小王爷!”谢宁忽然对着王桓嘶声裂肺地怒喊,他的泪水像掉线的珠子不停落在王桓脸上。他一直盯着王桓双眼,如果目光是火,王桓的脸早就被烧成灰烬。 谢宁终究是慢慢将脸埋在王桓肩窝,因为在不停啜泣,压在王桓上的身子被带得一颤一颤的。 谢宁脑海中不断浮起那个让他在过去一年里夜夜惊醒的场面。 王桓身穿素白单衣站在淮南府门口,一个蒙面人将一把光亮的利剑插入他心口。 就在谢宁发疯似的冲上前时,那蒙面人已经将不知生死的王桓带走,消失在茫茫之中。 他边沉泣,边不停地痛苦地哀求:“叫我知行...王子徽我让你叫我知行...” 王桓目光定定地留在屋梁,冰冷的两行泪从眼角落下,落到炕上。他颤颤巍巍地将手抬起放到谢宁背上,双唇不停发抖,低声喊:“知行...” 谢宁不停地抽噎,说:“一年了...整整...整整...一年了...” 王桓放在谢宁后背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看着屋梁,虽一片模糊,却依然紧紧地看着。 若放着从前谢宁如此在他身上痛哭,王桓定会好言相哄,只是如今他眼前却只剩下接下来日子里的一片昏沉黑暗,竟无从言起。 过去一年里曾有人与他说,从今往后你要做的事情,会双手染血,承尽谩骂,可能到最后,你甚至连良知也一并丢失。 那时候王桓却只微微笑了笑,道:“谢宁,便是我王桓此生良知。” 良久之后,王桓感到谢宁渐渐停止啜泣,他忽然轻咳两声。 谢宁连忙从他身上爬开,侧躺在王桓身边,伸手想要学着母亲在自己生病时拍打自己后背那样给王桓轻拍,谁知王桓却是平躺着,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无处安放。 王桓见他微微蹙眉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挑逗道:“来,我教你,这别人咳嗽的时候呢,手是该放在这儿的...” 这王桓话还没说完,谢宁小脸一红,猛地将手抽走。 王桓一下怔住,看着谢宁那张红彤彤的脸,他半撑起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谢宁,笑着说:“怎么?这就害羞了?方才趴在我身上时候怎么不见你害羞了呢?” 谢宁顿然坐起,鼓着腮帮子就要从炕上跳下,王桓却忽然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炕边上坐下。 王桓低着头,将谢宁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再走这样的路。” ※※※※※※※※※※※※※※※※※※※※ 1.文章会以平冤权谋的剧情来讲成长和变化。这是梁温柔第一次尝试写权谋长篇,仍在努力。 2.剧情会虐(认真脸)。因设定原因,前期攻很小白,受很隐忍,攻在受的引导下逐渐成长(之前文名《京城大佬如何养成》说明一切),强强会在第一部分末尾开始。 3.攻受竹马,从头到尾相互深爱如一却因为中间原因而没在一起(文章会说),76章左右在一起。1v1,he,he,he(重事三)。 4.存稿已到后期,对后面剧情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移步围脖@梁温柔全糖去冰,时不时放送之后片段。 5.文笔生疏,才疏学浅,一直在很努力,谢海涵,谢不弃,谢收藏,勿深究,喜恶皆缘,留走随意,心愿世界和平。 6.少量灵感源自历史,本文架空,情节设定逻辑皆自己胡编,不喜勿喷。 7.最后,你加油,我也加油。 三 王桓身子歪歪地靠在软枕,一手提酒壶,一手捏小杯,侧壶倾酒,酒满瓷杯,杯举贴唇,唇引酒入。 他斜睨着站在书架前背对着自己谢宁,懒洋洋地嗔道:“这大年夜的,放着个翩翩公子在炕上你不管不顾,非要对着那枯燥无味的丹卷,大煞春光啊...” 谢宁将手上的书放回架上,转身走向王桓,走到炕边探身,夺过他手上酒壶摆在炕桌上,板着脸,说:“你不是不能饮酒吗?” 王桓倒起了兴致,他又提过酒壶,往小杯里倒满,递到谢宁面前,笑着说:“哎,现在好了,连小王爷也管起我来了,还是当年当疯子的时候自在啊...” 谢宁别过脸,略生气地说:“说了让你别叫我小王爷!” 王桓见谢宁面带愠色,越发觉得有趣,将酒一饮而尽后,砸吧砸吧嘴,靠到谢宁后背,下巴垫在谢宁结实的肩上,蹭了蹭,眯着眼,笑意盈盈地问:“您这到底在恼什么?怎么这天下间人人能唤一声小王爷,到我这儿就成禁词了?” 谢宁心里微恼,往旁不耐烦地移了移身子,王桓脑袋顿地从他肩上顿然掉下。 谢宁低声忿忿地说:“旁人唤我小王爷,那都是毕恭毕敬的,可你那声小王爷,跟在春熙楼唤玉嫣姑娘似的,没点儿正经!” “哈哈...”王桓忽然大笑,“我们小王爷竟拿自己跟这怡都第一雅妓相比哈哈...小王爷,您在我心里,可不是这分量的呀...” 王桓说着,又想蹭到谢宁肩上,谢宁却闷哼一声,骤然站起,顿步走到廊下,双手负在身后,仰头看着零星飞雪。 王桓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被子,偏头看着那玄衣少年的背影。月光穿杂在纷扬细雪里,落在少年身上。 他无端摇头苦笑,也不知道这良辰美景,在接下来的风雨之中,自己还能看多少遍。 已到子时,随着两声“嘭嘭”响,远处的夜空中忽然炸开了明亮的花火。那烟火一瞬间燃亮了黑夜,又在刹那消逝,然后又一朵烟花炸开,此起彼伏,不尽绚烂。 烟辞旧岁,花迎新载,旧岁难辞,新载不迎。 谢宁站在廊下,抬头看着,王桓坐在炕上,也抬头看着。 “子徽。”谢宁忽然有些沉重地喊道。 王桓又一觥筹入肠,渐已微醺,他鼻音沉沉地回道:“嗯?” “过了春,你随我一道回淮南吧。” 王桓正斟酒的手摹地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将白玉瓷杯捏紧,他原本涣散的目光忽然聚拢,片刻后却又放下酒壶酒杯,低头笑了笑,说:“怎么?小王爷这是怕我在怡都这种烟花之地会给旁人勾了魂,要将我带去南蛮双宿双栖了?” 谢宁这次却没有恼怒,他低头转身,走到王桓身边坐下,盯着小桌子,沉沉地说:“今日太后发了话,让我们越了这冬便迁回淮南封地。”说着竟苦笑,“也是,这怡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怎能容得下两家姓谢的。” 王桓心中自是了然。 谢辽原是先帝谢逢的亲哥哥。当年典朝典怀王昏庸无能,中原四境地方大小诸侯群雄并起,西北柔化又自立称王,天下硝烟四起,民不聊生。 当时还只是一方藩王的江允王谢逢,携自己弟兄族人,收尽天下英雄才子,平烽烟,定朝廷。 自此改朝换代,谢逢称宣文帝,定都怡都,年号嘉荣。又分封功臣,特别是这位一直在自己身边替自己冲锋陷阵的大将军谢辽,封地淮南,却加封定国大将军,让其留在怡都,执掌中央军营。 历代乱世成雄的君王,往往都难逃安乐渐昏庸的命数,文帝晚年,朝中势力分伐,世家争斗暗涌迭起。 如今文帝已去,太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实权皆收于许卓为之手,且不论太后与其之间相互勾当之闻所谓真假,新帝上位,以巩固自己的权势,第一步往往都是清君侧。 谢辽,是这个君侧,王桓清楚,他爹王砺,也曾是这个君侧。 谢宁见王桓一直不说话,他皱了皱眉,问:“怎么?你这是舍不得你的玉嫣姑娘了?” 王桓哈哈大笑,道:“好呀!如今连我们小王爷都学会挤兑我了” 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手却不稳,酒洒在炕桌上。 谢宁最看不惯他这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明明说着正经事,却非得吊儿郎当的,他一手夺过酒杯往地上一扔,板着脸不说话。 王桓轻轻摇头,笑了笑,轻叹一声后,挪到谢宁身后,双手从后将他环抱住,下颌架在他肩上,腻腻地说:“好啦...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等迎了春,我跟您走就是。” 迎了春,那些刀子,也该磨好了吧。这时候,也轮不到自己借此言他了,这怡都的风雨,也不容一人安然离开。 二人直到三更才入睡,谢宁却在五更天便起身离开了。大年初一的,还是得与家人一同迎新。 王桓自一年前从阎王殿里捡回小命后便一直难以入眠。早在迦蓝塔养病的时候,寺里的高僧白遗大师曾经说,心不宁,何以神清。 当时王桓还打趣地说:“我心里哪儿不宁了?我这心里全是宁。” 白遗顿时满脸铁青,袈裟一拂,愤然离去。 这原本刚微微入眠,谢宁起身惊动,王桓醒了醒; 接着门外鞭爆噼里啪啦,他的双眼已睁开,直到青樽扯着嗓子在院子里边往里跑边大喊“公子!我给你拜年来啦!”,他顿然掀开被子坐起。 因为一晚没睡好,刚入睡又被吵醒了,王桓只觉双眼干涩刺痛,微微睁开后又合上。 青樽兴高采烈地跑进屋里,王桓似乎还能听到他手上提着的母鸡的咯咯惨叫,青樽边跑边兴奋地说:“公子可别赖床了!俗话说开年争头彩,公子您要再睡...诶诶诶你谁啊!你怎么...喂!” 王桓两眉微皱,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青樽的惊呼中隐约夹着一阵踏实稳重的脚步声,还没等到他转头看过去,那脚步声已经踩到他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那人声音粗犷,一来到王桓身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青樽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边对着那人焦急喊道:“你这人怎么能随便闯进别人家...” 王桓却将手伸出帐子,随意挥了挥,说:“无妨,这位是我朋友,你先下去吧。” 青樽无果,满是不放心地又瞥了那人两眼,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又回头小步跑到王桓身边,警惕地瞅了瞅那人,匆匆忙忙地将什么塞到王桓手里后才跑了出去。 王桓低头眯眼看向青樽塞给他的纸条,眼神中蓦地闪过一丝明光,随即又懒洋洋地伸手将那纸条丢进了火炉里,隐约还能看见“秦挚”二字。 那人三十有余,身段颀长,孔武有力,浓眉大眼,身着黑色软甲,一身浩然正气。 王桓微微抬头朝着那人笑笑说:“我就算不跟你说,你连大统领不也是认出我来了嘛?” “你都不知道昨晚我在殿外见到你时我都下了一大跳了!”连秋瞪了王桓一眼,顿地一屁股坐到垫上,单只手臂架在床榻边,仿佛还心有余悸地说,“我昨晚真给你揪心了一晚上,你说你要给谁认出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你救出来...” 王桓每每瞧见连秋这幅与他形态格格不入的神情他都忍不住想笑,他连忙佯作正色打断道:“这云片糕,你知道怡都哪家做的最好吗?” 连秋怔住,莫名其妙地看向王桓,说:“你怎么忽然又想起云片糕了?” “忽然想吃。” “这云片糕当然只数矜珍堂啊,”连秋挠了挠头,困惑地说,“你要想吃我明儿就给你买来好了,不过说来,这矜珍堂的云片糕,我敢说,整个中原里他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矜珍堂?是简中正表亲开的那铺子?”王桓微微蹙眉问。 “啊对!就是简中正的那家,”连秋说又正想滔滔不绝地说上一番,却忽然停住,歪头看向王桓,问,“你这是怀疑当年的事儿还跟简中正有关?” 王桓沉重地凝视了连秋双眼半晌,连秋都快要给他看到起一身鸡皮疙瘩,王桓忽然“噗嗤”一笑,拍了拍他肩膀,说:“我真的只是想吃云片糕而已,你这都想哪儿去了。” 连秋怀疑地又觑了他两眼,撇撇嘴说:“我瞧着你刚回来的,还是先好好安顿下来吧,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你有什么需要的就来跟我说。” 王桓笑着摇摇头,又道:“你别再来见我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连秋好像继续争论什么,可见王桓说着又难受地狠咳两声,脸色越发的苍白,他略显痛心地说:“行吧,你说得我照做便是了,可你这也得注意身体啊!你这刚能下床走走的就别太操劳了...” 连秋说着,王桓边微笑着不停点头,就算连秋在一根筋,他也知道王桓这是在送客了,便不做多留,又跟老妈子似的嘱咐一二,才不舍离开。 怡都确实不是个养病的好地方,王桓在迦蓝塔一年中,虽然将近一半时间都是半醒半沉的,可也没有觉得多有不适。但这不过刚到怡都半月,旧病便一直反反复复,每次祁缘进来替他看脉,那双眉都蹙得跟两条毛毛虫在斗殴似的。 连秋走了之后,他便是一睡睡过了大年初一初二,青樽特意给他熬制的鸡肉淮山粥他也只是吃了两口,剩下的都在青樽一脸难色之下落到了祁缘肚子里。 直到初三当晚,月明星稀,天清无云。 王桓才觉精神爽利些,打发了青樽回家后,一个人披着锈红狐绒披风站在院子的梅花树下,手中握着手炉,仰头看着。 树上的红梅还在含苞欲放,一朵朵将自己的洌艳藏好,只待时机绽放。 王桓正看的出神,屋后忽然传来一股烧焦味,他缓缓转头顺着味道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阵白烟随风吹向自己这边,巷子里忽然有人惊呼:“起火了!” 王桓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惊慌,反而格外的平静,他偏了偏头,嘴角扯起了一丝冷淡的微笑。 ※※※※※※※※※※※※※※※※※※※※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复仇权谋文 (我加油,你也加油 四 淮南王府后院长廊下,绮绒郡主谢蓁蓁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拣着小碟子里的瓜子就往齿间嗑,目光一直停在院子中央正在雪地上迎月舞刀的谢宁。 谢蓁蓁皱着眉,甚是不解地问道:“你说这小子这两天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吗?一天到晚往外跑的,难不成跟哪家姑娘好上了?” 旁边正剥着砂糖橘的琳琅低着头,笑说:“我看也是了,小王爷这两日脸上时常带着笑呢!” 二人的对话轻飘飘落入谢宁耳里,他嘴角勾起不为意的浅笑。紧接着又在半空中一个回旋翻腾,长刀在黑夜中刺眼闪亮,他平稳落地,长腿在雪上横扫一圈。 “不好啦不好啦!”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忽然急匆匆地闯进这美好画面,他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大喊,“沅陵侯府着火了!” 谢宁策马赶到沅陵侯府门前时,只见府内浓浓白烟不停上窜。门前已经围起一圈人,都瑟瑟缩在大衣里,却又耐不住内心八卦,非要赶出来凑这个热闹。 谢宁从马上纵身而下,绕开人群,皱眉就往沅陵侯府后面信步走去。还没走到王桓那宅子门口,就听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对着他这方向惊呼:“小...小王爷!” 不多久,一个身着玄黑铁甲,健壮孔武,高大威猛的将领顿步走到谢宁面前,双手作揖,恭敬地弯腰行礼,声音粗旷,道:“卑职董晋升,见过小王爷。” 谢宁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要往前走,董晋升却往旁跨步,不偏不倚挡在谢宁面前。他依然颔首,双手始终抱拳停在面前,又振振有词道:“这里还未查清起火根源,只怕还会有危险,小王爷还是请回吧。” 谢宁停下,不耐烦地瞟向董晋升,正要开口,宅子门前忽然传来连连咳嗽声,谢宁心头一震,猛地将董晋升往旁用力推开,就往前冲去。 王桓身上披着锈红披风,一手扶在门框边上,一手捂在胸前。脸上又换了一张面皮,可这次这张皮像实在让人倒胃口,连谢宁见了也忍不住微微皱眉。 王桓轻提衣袖挡在面前,却一直不停地咳嗽,谢宁着急凑前,伸手在王桓后背轻轻拍打。 董晋升走来,眼瞧二人这般亲昵,不觉起疑,盯了王桓好一会儿,才沉声对他说:“方才不知公子是小王爷的朋友,有所冒犯,请公子不要见怪。” 王桓微微颔首,刚想礼貌回一句“哪里哪里”,谢宁却骤然上前一步,将王桓挡在自己身后,气势汹汹道:“冒犯?你方才可是对他做了什么...” “没没没...”王桓赶紧伸手将谢宁拉开,又故意撕心裂肺地咳了几下,断断续续地说,“这...咳咳...位大哥...咳咳咳...” 谢宁最受不了的就是王桓那咳嗽声,每一下都像刀子那样在他心里轻轻划过,他连忙又回去扶住王桓,小声说:“还好吗?” 王桓这才停下,摆摆手,对着谢宁笑了笑,说:“方才这屋后忽然飘来浓烟,我闻着焦味便往外走,出门就看到这位官大哥在此了,不过是多问两句,无妨。” 谢宁将信将疑地盯着王桓,董晋升却蓦地又严肃问道:“不过方才公子还没把话说清楚,我在这怡都从未见过公子,敢问公子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王桓见着谢宁已经半步向前要冲上去,他连忙在披风下轻轻握住谢宁的手,又对着董晋升颔首,温和地说:“在下原在山中迦蓝塔养病,偶然结识小王爷。小王爷侠义心肠,将在下带到这怡都,请来柒月斋的祁大夫替我医治。这且因身患顽疾,少有出门,官大哥才觉眼生。若官大哥不信,大可去柒月斋一问,便可知。” 听到柒月斋三字,董晋升犹疑一下,却还想说些什么,谢宁却抢先,阴冷地盯着董晋升,道:“怎么?董校尉这是连本王也信不过了?” 董晋升连忙双手抱拳弯腰,字字铿锵有力,大声喊道:“卑职不敢!” 谢宁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抓着王桓的手就往外走。走到街上马前,骤然将王桓往马上一提,自己纵身一跃坐到王桓身后,双手围在王桓身侧抓住缰绳,缰绳往马背一抽,“驾”一声后,马蹄踢起飞雪,扬长而去。 二人停在了京郊一个破院子里,月色凉凉地照着。 这院子已经残破不堪,木门上的朱漆已经几乎掉尽,围墙残缺,斑驳陆离,残垣败瓦,萧条苍凉。 只是这院子中,也不知道在何年月被何等人栽了几棵红梅,梅花开尽,映衬朱墙,落于白雪。 谢宁先从马上跳下,又伸手将王桓稳当接落地上。惊起一阵寒风,卷起了地上雪花,又吹落了树上红梅。 这一片红梅,与宫中的不同。 王桓仰头看着满树红星,面无表情,片刻后他眨眨眼,嘴角浅笑,道:“也是好些年没来过这里了。” 谢宁将自己身上的深棕貂裘解开,披在王桓身上,王桓低头想将带子绑起,谢宁却早已转到自己面前,捏起那两条长带。 王桓的手落在了谢宁手背上,轻轻捏了捏,看着谢宁一丝不苟,笑了,打趣道:“在下何其有幸啊,能让小王爷替我系绳带...” 谢宁依然低着头,闷闷地说:“你从前替玉嫣姑娘系带时,人家也是这般与你说的吧?” 王桓哈哈一笑,微微将头歪下看着谢宁低着的脸,说:“小王爷,您这天天提起玉嫣姑娘的,难不成是您对人家有想法,却不好意思,才天天往我身上扯去?” 谢宁“啧”一声,手推在王桓肩前,这根本没使上力,王桓却顿地往后两步趔趄。 谢宁慌神,又连忙两步上前,一手用力扶在王桓身后,一手抓在他手臂上。他忽然皱了皱眉,伸手将王桓脸上的面具掀开,盯着他那张俊秀却苍白的脸好一会儿,蓦地不悦地嗔骂道:“下次能不能不要选这么丑的面皮?” 王桓笑了,扬了扬眉,笑着问:“若我本就长着一张丑陋的面容,不知小王爷还会不会带我到此处赏梅呢?” 谢宁愤然松开双手,正要转身,王桓却抓起谢宁炽热的手握在自己冰冷的手心里,凝视着谢宁双眼,笑着说:“可在下却只愿与小王爷一人赏梅。” 谢宁顿时满脸通红,他将手往回一缩,别过身子不看王桓。 王桓觑了他一眼,也没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模糊,他只抬头看着树上红梅,洋洒月光。 谢宁忽然略带忧伤地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到这里赏梅,是什么时候吗?” 王桓道:“忘了。” 谢宁却幽幽地说:“你怎会忘掉,只是不愿记起罢了。当年文昕六岁,因贪玩被丁贵嫔娘娘罚跪在沁华宫门前,跪了整整一天。那晚恰好你我进宫,他在我们面前又哭又闹,你便偷偷将我们来到这院子来赏梅。” 王桓始终盯着那光秃枝上的梅花,虽然在他眼里只是个轮廓,他却看得眼睛发酸,可又不想眨眼,就那么定定地看着。 谢宁又说:“你知道的,这些年,文昕过得并不好。” 王桓这才低下头,眨了眨眼,更觉刺痛,轻道:“他已是当今皇帝,是一朝天子,当皇帝除非安图享乐,怎会有轻松的。” 谢宁却固执摇头,说:“先帝长辞,文昕登基时才十二岁,我还记得那日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到普同殿请安。他只惶恐不安地坐在那高位上,连话都不晓得说。尽管先帝托孤陈丞相,可朱太后垂帘听政,与许卓为里勾外联,明校府意在侦官民,护天子,可实际上根本就是许卓为养着的一窝狗!陈丞相手上根本没有实权,文昕对他为首是瞻,可他只知道教会文昕那些无用的百家乱道。朝上众臣对他百般欺压,太后暗里又对他处处刁难,他才十二岁...” 谢宁越说越气愤,王桓渐渐地转头看着他,却没有打断。 直到谢宁终于察觉自己一直被王桓温柔看着,他才略显泄气,蓦地只叹一声,又说:“也罢…本也不应与你多说如此。只是想到很快要离开京师,只留文昕一人在朝廷,这幼年相识的情分...” 王桓走到谢宁跟前,轻轻拭去他头上的白雪,捻起一朵红梅放到他手心里,笑了笑,说:“雪花冷,我替你扫去,梅花艳,你替我收起。” 谢宁盯着手中红花,没有说话。 王桓又说:“这元宵快到了,悄悄带文昕出来一趟吧。这江边满新楼赏灯,可是怡都第一美景,多少才子佳人相约同游,好不一番热闹。” 谢宁却忽然抬头,板着脸问:“你当年与玉嫣姑娘,也同游过无数回了吧?好一对才子佳人!” 王桓实在哭笑不得,他将手放到谢宁脑袋之后,轻轻将他带到自己怀中,低声在他耳边,沉溺地道:“玉嫣美,不比华灯初上,华灯明,难及郎君倾耳。” 那夜谢宁将王桓送回宅子,迟迟不肯离去,不耐王桓再三相劝,说他要是再不回家,谢蓁蓁可要半夜搜城了。 夜色难掩谢宁脸上的欢心喜悦,他几乎是蹦着跳着进屋里,谁知这还没到自己房间门口,刚到院子就被谢蓁蓁叫住。 长廊之下,谢蓁蓁翘着二郎腿坐在红木圆桌前,身上披着一件浅蓝色绒袍,琳琅站在她身后,使劲对着谢宁挤眉弄眼。 谢宁茫然站住,谢蓁蓁冷冷地问:“去哪儿了?” 谢宁心虚,边往屋里走去边低着头说:“方才就出去了一下...” “站住!”谢蓁蓁忽然厉声喊道,琳琅不停地拽着谢蓁蓁衣袖,紧张兮兮地小声说着“小姐小点声儿大家都睡了”,谢蓁蓁才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对着谢宁又喊,“你给我过来!” 谢宁无奈,这一生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个生性暴躁,丝毫没有大家闺秀风范的姐姐。 他只耷拉着脑袋走到她跟前,手在瓜子盘里抓来绕去,看的谢蓁蓁好不心烦。 谢蓁蓁厉声又问:“快说!这大晚上的,到底跑哪儿去了?” 谢宁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赏...赏梅...” 谢蓁蓁忽然一拍桌子,谢宁一惊。 谁知谢蓁蓁却骤然大笑,回头看着琳琅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我们猜对啦!这小子就是跟别人家姑娘好上了!这不?还带去赏梅了!” 谢宁:“......” 琳琅一脸尴尬地跟着点头讪笑。谢蓁蓁抓着谢宁的手,探前激动又问:“告诉姐姐,是哪家的小姐?要不要姐姐帮你...” 谢蓁蓁话没说完,谢宁已经一溜烟儿地冲回房间。 直到谢宁关门声起,谢蓁蓁才敛去笑容,那张明艳俊秀脸上闪过丝丝冷光,她将一颗瓜子塞到牙缝,又将瓜子壳用力吐出。 她一直阴沉地盯着谢宁明亮的房屋,琳琅小心轻唤:“小姐...” 谢蓁蓁冷冰冰地说:“这两天派人给我盯紧他。” ※※※※※※※※※※※※※※※※※※※※ 巾帼枭雄郡主姐姐上线。 五 董晋升走到许卓为后院时,许卓为正站在廊下,一手端着碗饲料,一手碰在悬在屋檐下的笼子里的鹦鹉的长嘴上。鹦鹉见董晋升走来,忽然扯开嗓子尖声叫到:“董木头!董木头!穿甲狗!满地走!” 这鹦鹉据说是一位贵人送给许卓为的,许卓为格外爱惜。只是董晋升每次进来,这鹦鹉都要将这十二个字叫一番,虽说早已听习惯,可是每次他心里都只想将这只畜孽捏死。 许卓为反倒是不紧不慢,拿碗的手往旁边一举,侍从连忙上前拿走,然后碎步离开。许卓为伸着食指逗着鸟,问:“查清楚了吗?” 董晋升走到许卓为面前,规矩颔首后,道:“查清楚了。并无异样,当夜只是有几个小孩在后巷玩火,不小心将旁边的柴木堆烧起而已。” 许卓为板着脸轻蔑笑笑,道:“不过是小孩玩火,这些人倒是可以传成了冤魂讨债了。” 许卓为左右拍拍手,将手上灰尘拍去,向着院子里走去,边问:“那人的底细起了没?” 董晋升跟在他后面,二人在雪地上踩出一条乱糟糟的小径,他说:“那人姓卢名演,确实是来怡都求医养病的。下官也到迦蓝塔去确认了,这人此前一直居住在寺里,极少下山。” “哼,要是他存心要来瞒着咱们,就那迦蓝寺里的秃驴早就被买通了,”许卓为斜睨了董晋升一眼,冷笑,“偏生住在沅陵侯府那破宅子后头,又是谢宁的朋友,这倒有够凑巧的。” 董晋升神色一慌,顿步绕到许卓为面前,双手作揖颔首铿锵道:“下官胆敢保证,此人绝非当年那位。且不说这身材样貌尽不相同,而且那日下官是再三确认,那位早已断气,而且已经派人将其焚烧...” “哈哈...”许卓为忽然放声大笑,抬起董晋升双手,戏谑地看着他,说,“说不定,这沅陵侯府里闹的鬼,便是这只鬼了哈哈哈...” 董晋升一直低头皱眉,不知该如何作答,许卓为瞅了他两眼,随意拍了拍他肩膀,说:“行了,都知道了。这两天派人盯着点儿,要有什么风吹草动的,立刻来告诉我。” “是!卑职这就告退...”董晋升边说,边后退二步,这刚转身,许卓为又将他叫住:“诶,等等。” “令君还有别的吩咐?” 许卓为扬了扬眉,问:“这秦挚,还没找到?” “还没,不过明校府的人一直在找。” “行了,下去吧。” 许卓为若有所思地走到廊下,又伸出二指逗着那只鹦鹉,那鹦鹉却忽然拧头看向东面,尖声又叫:“王桓是狗,王桓是狗!” 许卓为笑了,对这鹦鹉说:“你也知道王桓是狗啊,这狗早死啦!” 当夜,天晴无雪,月色皎皎,照在院子。 王桓坐在茶几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宅子外面人声吵杂,家家户户做饭的翻炒声,孩童嬉戏打闹的欢声混在一起传入他耳里。 他手上捏着一张纸,上面的墨迹还没全干,“元宵满新,刀起矜珍”。王桓将纸拿到自己面前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两眼,随手将其丢进了火炉。 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屋外杂音中穿刺而过,径直往他方向来:“子徽!” 很快,谢宁的轮廓慢慢在他面前清晰,王桓单手托腮,绵绵地看着谢宁渐行渐近,他嗔笑道:“小王爷,您今晚不是要陪陛下微服私巡吗?怎么?这是舍不得在下,故意绕路也要先来看在下一眼么?” 谢宁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直接绕到衣架子边上取来王桓那件深红色披风,盖在他后背,牵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王桓手往后一旋,轻巧地从谢宁手中挣脱,他站着痴笑道:“小王爷,在下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您这般猴急,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谢宁站在王桓身边,皱眉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一手放到他后背,稍稍弯腰,将另一只手架在王桓膝后,猛地发力,将王桓整个人横着抱起。 谢宁抱着他边往外走边冷冷地说:“你从前在春熙楼里可比这随便千倍万倍!” 王桓丝毫没料到谢宁会使出这招,他吓了一跳,在谢宁臂上不停拗动想要挣脱,可谢宁却越发不耐烦,始终板着脸,厌恶地喝道:“别乱动!” 谢宁快走到门前时,王桓骤然抓住谢宁衣襟,正色低声道:“面具!” 谢宁这才停下脚步,皱眉盯着王桓,不快道:“真是事多!”说着才将王桓放到地上,然后匆匆回屋,替他取来一张面皮带上。 门外早已停着一辆华贵马车,见谢宁走出,随从立刻掀起帘子,谢宁正要上前,王桓却蓦地抓住谢宁手臂,沉声问:“这不太好吧?” 谢宁却将他的手拿下,握在自己手里,说:“是他的意思。” 说着便提起衣摆,跃上马车,然后回头双手将王桓扶上。 车里谢文昕坐在角落里,身披白色貂绒长裘,头上银冠束发,看着二人进来,无意识地往里又缩了缩。 谢宁坐在正中,谢文昕一直低着头,眼尾却不停地扫在王桓脸上。 三人一路沉寂。 终是王桓忍不住,略显委屈地说道:“陛下,您可是对草民这幅容貌有何想法?我瞧着您一直向草民这边瞥来,难不成在下脸上可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谢文昕顿时脸红,低头微微觑了身旁谢宁一眼,吐了吐舌头,腆腆说:“有点丑。” 元宵佳节,怡都上下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挂起了各色花灯,大街小巷里人潮涌涌。 岷江上的花艇风姿绚烂,乐姬在艇上搔首弄姿,手中的丝绢舞来晃去,满脸嫣然地对着岸上行人招呼。 而这江边上大小摊档一字排开,有摆挂花灯的,有风风火火炒着小吃的,也有从柔化来的商人小贩。人来人往,何其热闹。 岷江乃贯穿怡都的内挖运河。 当年文帝登基后,大兴水利。怡都内自东北往西南,北接中原第一长河淋河,南汇淮江,淮江往南一直融入南海。岷江的建成,一来加强了城内排水,二来引进了更多的水源利于农田灌溉,三来促进了内外贸易往来。 岷江建成自是给百姓带至诸多良益,只是当年劳师动众,数万劳民曾流下的血与泪却也千百年来滚滚掺和在这涛涛江水之中。 满新楼建在岷江之上,欲登斯楼必乘船艇。 而至江边不远,王桓三人便从马车上走下,谢宁走在前头,为他们从拥挤人群中开路,王桓便护在谢文昕身边,尽量不让旁人触到他。 可谢文昕毕竟年幼,且常年深锁宫中,宫外一切对于他都既陌生又有趣,不过还在车上,便觉周围四顾新鲜,双眼睁大不停四处观看,只恨脸上不得再长出两只眼来。 就在二人快要走到江边时,他忽然拉了拉王桓的衣袖,王桓躬身将耳朵摆到他面前,谢文昕扯着嗓子,兴奋地喊道:“哥哥,我们能不能先在这儿逛一逛!” 王桓笑了笑,点点头,谢文昕差点跳起,王桓正要上前拽住谢宁,却发现谢宁蓦地停在了他们前面。 王桓心中一顿,牵着谢文昕走到谢宁身旁,只见他正皱眉盯向不远处。顺着他视线方向看去,却只得一片模糊,王桓便问:“怎么了?” 谢宁略显不悦,沉声道:“许卓为怎么也在这里?” 王桓又问:“他在此处,有何不妥?” 谢文昕忽然慌张地将手从王桓手中抽出,脸上欢喜与激动顿时一扫而空,怯生生地往谢宁后背靠拢,双眼警惕地两边张望。 谢宁冷笑,说:“这许卓为和太后沆瀣一气,要是让他看到文昕在此,回去肯定会跟太后说,若太后知道了,又不知会如何训斥文昕了。” 谁知这谢宁话语刚落,从他视线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造作的呼喊:“诶!小王爷也在此处呀!” 谢宁闻声,骤然将王桓拉到自己身后,又伸手将瘦小的谢文昕往自己背后再拢近一些。 王桓站在谢宁斜后方,谢宁的手还按在自己侧腰上。他低着头,心里有些苦涩。 他曾经何尝不也是雄姿焕发,威风凛凛地将这两个小孩护在自己身后。如今看着谢宁的背影,谢宁是成长了,身段也变得坚硬,他想要保护自己心上的人。 可谢宁现在还是不知道,滚滚江河,斯如沉滴,不平天下,何护君安。 “臣见过小王爷,”王桓低着头,许卓为虚伪的笑声传入他耳里,“这元宵佳节,小王爷怎么就一个人到这江边来凑热闹了...诶...等等...哈哈!是臣走眼了!原来是与好友一道前来的!” 谢宁没有理会,谁知那许卓为却提步就往王桓这边走来,谢宁侧身更加挡在王桓面前,皱眉怒视。 “想来这位便是那从迦蓝寺来到怡都来养病的卢公子吧?只是这般热闹繁杂,难道不扰了公子养病之宁吗?”许卓为锐利的目光绕开谢宁,直投王桓脸上。 王桓正要开口,谢宁却愤然抢先:“许令君,今日不过与朋友来共享佳节之乐,难不成令君也要插手一管吗?” “哎哟不敢不敢!下官不过是多口一句,若有冒犯,还望小王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许卓为装作惶恐说着,连连往旁退后,给谢宁让出一条路来。 谢宁眼尾厌恶地在他脸上扫过,抓住王桓的手就往前走。 “等等!” 许卓为忽然伸手拦在谢宁跟前,目光阴冷看向谢宁阴影之下的谢文昕,幽幽地低声说:“小王爷,您身后的这位,可是...” 谁知许卓为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穿来一阵极细而强有力的邪风,风中卷着一个细长阴影,待众人看清这是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时,第二支第三支飞箭已经紧随其后,没有丝毫偏差地直往许卓为脸上刺去! 因为身后还带着一朝天子,谢宁一路以来本就一直打着十二分精神,比谁都要警惕。 他眼角余光只瞥到这箭尖划过半空的火光时,目光骤然一紧,猛地将谢文昕往王桓那边推过去,沉声怒喝:“都闪开!” 谢宁语音刚落,纵身往空中一跃而去,同时手中银光一闪,长刀出鞘猛然击向第一根飞箭,紧接着又将随后而至的余下四根飞箭通通打下。 原本人影憧憧的江边被谢宁的一声怒吼炸开了花。 众人迷茫看着一个矫健身影一蹦三尺高,还以为这是柔化或者南境艺人哗众取宠的表演,谁知这表演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四支锋利的飞箭忽然往人群中落下,伴随着一声“有刺客”的惊呼,人们才知道要仓皇往四处逃窜。 谢宁手上还握住第四根飞箭,只身落在地上回到王桓和谢文昕跟前,他手执明晃晃的长刀护在二人身前,像黑夜中的雄鹰一样警锐地环视着周遭。 人群慌张失措,不少人摔倒在地上,后面的人也看不清楚,直接就踩在了前面那人的身上,灯笼被丢在地上,点燃了灯笼的外层纸张,那火又迅速烧起了被踩在地上的人的衣服上,紧接着哭喊声,哀嚎声,夹杂在满新楼里传出的优美歌声之中。 谢文昕若鹌鹑般瑟瑟发抖地躲在谢宁背后,他双手死死地抓住谢宁的貂裘,恨不得可以钻到谢宁的貂裘里面去躲开这些危险和凌乱。 王桓紧紧地抱住谢文昕,他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模糊,繁杂的吵闹声传到他耳里,只是此间忽然,他眼上蓦地闪过了一丝狠光。 ※※※※※※※※※※※※※※※※※※※※ 董晋升,可怜人自由可恨处... 六 岷江上的花船依旧不受丝毫惊扰,在水面上悠哉悠哉地漂着,也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那些娇艳的歌姬站在船舱外,看着岸上的人如被野兽追赶厮杀般四处慌忙逃窜,人踩人,火烧火,她们只微微皱了皱眉,小声骂一句:“真是扫兴!”便转身回到船舱里。 一直隐藏在人群之中的明校府府兵忽然亮出兵器,高声呼喊着“都让开!” 他们逆着人群往外流去的方向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王桓四人周围,逢遇到撞上来的平民百姓,他们都是厌恶地将他们用力推倒,那些无辜百姓正哭着要爬起来,却被后面奔跑的人再次踩在地上。 王桓一直垂着头凝视着漆黑一片的地面,他竖起耳朵,除去明校府的人欺欺霸霸的声音外,他还听到了一道有条不紊的行进声音,也是由外至内靠近。 明校府的人很快将他们围成一个圈,以他们四人为圆心,另外的那队人马停在了约摸一丈之外,很快一把粗犷的声音传进来,说道:“行了,护城防的人留四十停在原地,余下的去看看那些受伤的人,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谢文昕一直瑟缩在王桓怀中,手始终像落水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谢宁的貂裘。 王桓感到谢文昕在不住颤抖,便弯腰靠到他耳边,轻轻地说:“陛下,不必害怕...” 谁知他话音未落,谢文昕却猛地回头惊恐不安地盯着王桓,骤然从王桓怀中挣脱开去,躲到谢宁另一边身侧,恐惧万分地刻意与王桓保持着距离。 谢文昕终有一天会对自己重新起戒心这对于王桓并非意外,可他只是不知道,当这一刻真的发生在自己身前时,心里只觉如被万根细针戳着般刺痛。 与此同时,人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人墙中让出了一条通道,只见谢蓁蓁手上揪着一个青年的衣服后领走进来,这青年双手被麻绳捆起,一直愤愤不平地扭动着身体。 谢蓁蓁之后还跟着董晋升和连秋,二人走到谢文昕跟前骤然单膝下跪,双手作揖行礼后,沉声说:“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谢文昕哆哆嗦嗦地从谢宁身后挪出来,惊魂未定地颤抖着说:“起...起来吧...” 谢蓁蓁用力将那青年往前一推,青年愤愤不平地盯着许卓为,像一头被缚的狮子般倔强地扭着身子始终不肯落下。董晋升见他如此,用力地在他后腿处猛踹一脚,那人重心不稳,猛地向前跪倒。 许卓为见到谢蓁蓁,只眼珠子转了转,后立刻恭敬走上前,堆笑向她颔首行礼问好,而这恭维话还没完全落下,许卓为蓦地右眉一挑,微微抬头,狐疑看着谢蓁蓁,问道:“不过郡主跟连统领怎么会在此处呢?” 谢蓁蓁瞪了谢宁和王桓一眼,才说:“这事说来也是知行鲁莽了,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他将陛下带了出来,便急忙去护城防请来连统领,谁知还是让这刺客抢先了一步。我回去定会好好管教他,也还望令君在太后面前多多担戴着些。” “郡主这是哪里的话呐...”许卓为连连嘿嘿陪笑,说,“郡主这么说倒是折煞下官了呀!” 许卓为说着,又转身看向那宁死不屈却被那兵卫板着跪下的青年,他脸上笑容卒然卸下,厉声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刺杀天子?可知这谋害天子乃事株连九族的死罪啊!” “我呸!”那人却往许卓为脚边狠狠地唾了一口,抬头怒火冲天地瞪着许卓为,气冲冲地喊道,“我压根儿不知皇帝在这儿,我要刺杀的人只是你!你这个狗官许卓为!” 谢蓁蓁眨了眨眼,谢宁也一瞬怔住,谢文昕已经双腿发软,别人说了什么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王桓只瞧了那青年一眼,凑到谢宁耳边小声说:“小王爷,您要不先把陛下送回去吧。” 谢宁这才回头看了看他们二人,点点头,然后牵起护着谢文昕就要往外走。 谢蓁蓁微微颦眉觑向谢宁,说:“知行,你先将陛下平安送回,当作将功补过吧,这次可别再出什么差池了。你这朋友,”谢蓁蓁说着,回头冷冷地瞧了王桓一眼,说,“我送他回去便是。” 谢宁一听,猛地看向王桓,王桓却轻轻摇头,然后对着谢蓁蓁礼貌说:“那就有劳郡主了。” 回到王桓宅子门前,谢蓁蓁先飒爽地纵身下马,不待王桓慢慢吞吞地从马背上翻身,她已经一手抓住王桓后领将他猛地拽下,几乎是连拖带拉地将王桓扯进屋内。 将王桓用力扔到炕上后,谢蓁蓁怒目而视,如泼妇般伸手指着王桓恶狠狠地骂道:“你心底里打的什么小算盘,知行不知道,你以为我能看不出来吗?” 王桓艰难从炕上撑起身子,满脸委屈地揉着自己肩膀,却笑笑,真诚地看着谢蓁蓁,说:“我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连我自己都不清楚,郡主竟通晓我心,难不成郡主还有这传说中的读心之术?” 谢蓁蓁“嗖”地拔出长剑抵在王桓颈前,她冷声道:“我不管你这次回来要干嘛,但你如果要置我淮南王府于险,置知行于险,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郡主说笑了,”王桓将脸上的轻佻放浪敛起,理了理衣襟,侧靠在软枕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如今身缠重病,哪里来的本事能将你们堂堂淮南王府置险。至于知行,”王桓目光顿了顿,将手上茶杯放下,才说,“知行于我,莫之若命,我又怎会害他?” “你没本事?”谢蓁蓁冷笑,“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如果不是你,你兄长会在家中自刎而死?你们王家会落得如今这地步?” 王桓沉冷地盯着斜前方,好一会儿,蓦地看向谢蓁蓁,皮笑肉不笑地说:“论本事,我与郡主相比,还是相形见绌啊。” 谢蓁蓁忽然皱眉,眼前掠过一丝闪烁,后凛然盯着王桓,略略心虚地问:“你什么意思?” 王桓伸出二指将剑尖轻轻往旁拨开,笑着说:“郡主与柔化世子间的情谊...” “王子徽!”谢蓁蓁猛地怒吼,长剑再次刺向王桓脖颈处,剑尖已经挑破了皮,两滴殷红流出,“你到底想干嘛!?” 王桓懒洋洋地看着谢蓁蓁,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又说:“我没有想干嘛,只是这从死里逃生之后,才知良人缘浅,缘浅且惜。我如今回来,理由也并非如郡主想的那般复杂,不过是想来我命不久矣,念及这怡都繁华,想在这余下几年里再好好享受一番罢了。” 谢蓁蓁咬牙切齿地等着王桓许久,终是将长剑重回鞘中,她冷峻地挤出一句话:“王桓,你最后是真的命不久矣,我看着你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王桓提起衣袖在颈间轻拭,猩红的血落在暗红的布上,让人难以分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谢蓁蓁模糊不清的背影,直到“嘭”一声带门巨响传来,他才冷冷一笑。 今年的元宵,由一场闹剧拉下的帷幕,王桓三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炕桌上——这怡都的闹剧,这朝廷的闹剧,不过刚刚拉开了序幕。 也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块浓云,硬是将这明晃晃的圆月遮在后面,照下来的光亮也渐渐朦胧。 谢宁将谢文昕送回皇宫的路上,谢文昕虽渐无惊慌,可二人还是一路无言。 回到崇承宫前,谢文昕从马车上下来,却停在宫门前,忽然回头,看向谢宁,略显惆怅地问:“他还是想杀朕吗?” 谢宁一听,心头猛地一慌,眉心急蹙,绕到谢文昕面前,衣摆一扬,猛地在谢文昕面前单膝跪下,低下头坚决地说:“陛下,此是绝非与子徽有关。当日提出要带陛下微服私询,去体验民间佳节之乐的都是微臣,倘若陛下要责怪,臣愿领罚!” 过去这么多年,谢文昕从不让谢宁在自己面前跪下,每次谢宁想要下跪行礼,他都立刻将他扶起,然后噘着嘴略显难过地说:“王兄这就是见外了。” 可是这次,他没有。 谢文昕只低着头,凝视着谢宁头上的银冠,夜风轻轻吹起谢宁肩前的两道长带。半晌,他才疲倦地说:“起来吧,朕怎么会怪皇兄,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说完,也不等谢宁站起,便转身入宫。 谢宁双眉一直紧锁不松,他按膝站起,正要跟上谢文昕,谢文昕却头也不回地扬扬手,说:“不必跟来,也晚了,折腾一晚上,都累了,回去吧。” 谢宁站在门口,一直看着谢文昕一步一步踏着雪往殿中走去,直到宫门关起,谢宁才转身离开。 他走在漆黑的宫道里,随从在旁打着灯笼,只照亮了他们面前的路。谢宁脑子里一直是谢文昕最后留给自己的背影,还是这个瘦小的背影,却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谢文昕放入殿里卸下绒裘,却蓦地停下,问身边小太监璞绵:“陈丞相可还在?” 璞绵年纪与谢文昕相仿,眉目清秀,从小跟在谢文昕身旁,话不多,却极晓得察言观色,做事细致谨慎。太后多次以他年纪小不懂得服侍想要将他调走,都被谢文昕拦下。 璞绵边替谢文昕卸冠,边说:“丞相得知陛下在宫外出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入宫中,太后也遣人来过,只是都被丞相唤开了。丞相如今还在偏殿里,交代着若陛下不愿召见,便不必通传。” 谢文昕原本只低头看着桌面,璞绵说着,他却缓缓将目光移到面前黄铜镜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镜里面那人的双眼,看着看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鼻子很酸。 片刻后,他才轻叹一声,道:“传丞相过来吧。” 丞相陈圳和谢文昕站在殿外廊下,谢文昕黯然凝视着面前一地白雪,他沉声问:“丞相,你有怀疑过你曾经最信任的人吗?” 陈丞相陈圳年过花甲,身形偏瘦,骨子硬朗,他下巴蓄着早已花白的山羊胡子,面容慈祥,但当年陪同先帝征南闯北是的决绝依然难以从他神态中抹去,只是多年沧桑早就将那强硬棱角磨平。 他只顺着谢文昕视线看去,平和地说:“当然有。” 谢文昕蓦地抬头,看着陈圳,忧愁又问:“那丞相您是怎么处理的?” 陈圳也回头看着谢文昕双眼,他捋了捋胡子,深沉地说:“若对一人存疑,乃于己至人之惧与忌,所之为惧,乃己心不定,所之为忌,乃己力未足。若陛下心力皆盛,何以至因疑而惧而忌呢?” “可若你那人一直想至你于死地呢?”谢文昕脸上悲伤不减。 陈圳仔细端详着谢文昕许久,才缓缓回头,看向这茫茫夜空,说:“曾代枭雄,言宁我负天下人,莫天下人负我。其性品谨慎多疑,乱世之中讨伐寇贼手段果敢,杀鸡儆猴后,却又能广纳江北前朝群臣,收于麾下。治国一向从威起,至恩施。天之道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一人具能,陛下却怀疑其心,如此之下便在于陛下是否有能而收复其心,此便是臣所说的心与力了。” 谢文昕看着陈圳早已皱褶满满的侧脸,他只皱眉,缓缓看向雪地,再无多话。 ※※※※※※※※※※※※※※※※※※※※ 下一章,全天下最美玉嫣姐姐上线 七(捉虫) 元宵次日,正午之后早朝刚了,谢辽身上仍穿着红褐色朝服,脸色凝重地往府里走去,可这刚至环廊,一早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等候的谢蓁蓁便立刻迎上去,着急问道:“父亲,今日早朝上可都说了些什么?陛下有没有怪罪下来?” “陛下是自然不会怪罪知行的,”谢辽停下脚步,抬眼幽幽看了谢蓁蓁半晌,才长叹一声,早已半白的胡子跟着微微颤了颤,才疲惫又道,“不过这次也是幸亏你请来连秋,而不是直接将我们的府兵带去,不然可就真得给许卓为咬死,那时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闻之并无大过,谢蓁蓁这才松了口气,却讪然又道:“其实这也并非女儿聪明,女儿本也已经往淮南兵坊去了,也幸得琳琅在门口及时把我劝下又加以提醒,女儿才知要往护城防去。” 谢辽又沉重地叹了一声,憔悴地摇了摇头,又道:“你真是得好好看着知行,过去一年里因为那件事一直沉闷的,你母亲怕他闷出病来就各处惯着他,可胡来总得有个度啊,私自将陛下带出宫,若非你及时反映过来,陛下要真出事了,你说…哎...” 见谢辽越说越气得发抖,谢蓁蓁连忙上前将其扶住,边一一答应边将他扶进屋里,只是她眼前蓦地盖上了一层阴冷的寒光。 谋害天子乃重罪,元宵夜被抓的那青年被直接送进了隶属朝廷的庆律寺。 庆律寺屹立怡都东南一片荒地上,八层楼高,寺身颀长朱红,呈螺状,寺顶如尖针。晨起第一缕光泽每日不偏不倚地射于寺尖端处,人人称奇。 古寺已有几百年历史,据说典朝的开国皇帝曾在此将前朝老臣一一斩首,随后更将他们的头颅以绳而吊,悬于高寺每层开窗处。犹经多年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血肉风化而成森白头颅凭挂古寺墙身,风吹作响,清脆却诡异。 元宵三天后的清晨,许卓为伴着朦胧晨雾走进了庆律寺。庆律寺里永远都响彻着嘶声裂肺的哭声哀求声,从早到晚,从春至冬,可就是缺那认罪的声音。 这些声音刺耳,旁人入内都总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但许卓为却十分享受这些声音,特别是那些在牢房里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的人,双手死死扣在铁栏上,对着外面路过的人哀嚎“冤枉”的画面,许卓为每每看着,都觉得心情愉悦。 那青年被困在三层的偏室里,双手被铁锁高挂在墙上,双手被锁的高度正好让他膝盖半弯,除非一直站着,不然只能弯曲着膝盖被吊着。 干涸的血迹糊在他脸上,将毛发粘起,遮住他的五官,他微微张着嘴,双唇干燥开裂,隐约看到一只门牙已被打掉,他身上只有破烂单衣一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他头也不抬,只闭着眼。 许卓为捏着鼻子走进房中,房里有一个小窗,微弱的阳光照了进来,恰巧照在了那青年脸上。许卓为走到那青年面前,将那光线挡住,皱眉不屑地瞄着他。 很快,一个身穿金丝虎纹靛蓝官服,三十出头男子信步走进,来到许卓为面前抱拳作揖,正开口,许卓为却摆摆手,不紧不慢地问:“问出什么了?” 那人站到许卓为身边,和他一同看着青年,说:“他只认了因为不满明校府多年欺压霸道,又知晓令君每年元宵都会在满新楼设宴贺寿,便起心想要趁乱谋害令君,至于陛下出现,他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许卓为挑起一边眉毛,觑着那双眼布满血丝,像恶鬼一般正幽怨盯着自己的青年,他稍侧头,又问:“背后可有人指示?” “他说没有,一切皆是他自己心中怨念已久,也没有从他身上搜到任何线索。” 这时,一个狱吏忽然急急忙忙地跑到那人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丢下一句“知道了,下去吧”,连连来到许卓为面前,皱着眉,说:“方才来人报,这人是在矜珍堂做事的。” “矜珍堂?”许卓为一听,怔了一下,低头徘徊两圈后,陡然哈哈大笑,伸手搭在那人肩上,洋洋得意又意味深长地说,“何联啊...原来这狗急了,果真就是会跳墙了。我这都还没动手呢,人就自个儿往刀尖儿上撞,就是没想这一撞,脚还不小心将太岁头上的土给踢翻了哈哈哈...” 何联只微微颔首,许卓为又在何联肩上拍了两下,边笑着往外走,边说:“我得回去跟咱们陛下禀报咯!” 普同殿上,许卓为跪在谢文昕座前,双手按在地上,诚惶诚恐地报道:“陛下!臣实在惶恐,简公素日为臣而对陛下毕恭毕敬,朝廷内外端然肃穆公正严明,没想却怀着一颗谋逆之心,连臣亦被他蒙骗多年!臣应早有察觉,便不会出今日之事,臣罪该万死!” 谢文昕脸色苍白,坐在金缎狐绒坐垫上,紧紧抓着衣摆的双手一直在颤颤发抖。许卓为义愤填膺的一番话落在他耳里,他只知盯着面前许卓为的头顶,双唇紧闭。直到许卓为语罢,他才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陈圳。 陈圳一直只沉着地看着前方,感到谢文昕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他才缓缓转身,面对谢文昕,微微点点头。 谢文昕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地对着许卓为说:“这谋...谋逆之罪事关...事关重大,且简公乃开国重臣,一直亦...亦尽心尽力辅助在先帝和朕身旁,还请许令君彻查此事…若这此中...此中...有冤屈,切记要还简公清白...” 谢文昕说着,手不停地将落在地上的衣边抓紧,余光里陈圳一直颔首。 “臣领旨!”许卓为骤然挺直腰板大声喊道,“臣定将此事查出个水落石出,将功补过,绝不让有谋逆之心的人得寸进尺!” 他说完,谢文昕亦只挥挥手,许卓为躬身退出普同殿。 那日天晴,无雪,只有些湿冷。 傍晚时分,王桓让青樽给他捎来了一个矮炭盆,炭盆之上又摆上一个长方铁盘,将木炭点燃,火苗烧在铁盘之下,再往铁盘上平铺青樽切好的肉片。两面翻烤后,往上撒去胡椒,盐巴,五香粉,孜然,瞬间屋里屋外,阵阵飘香。 王桓坐在铁盘一边,对面坐着一位紫衣女子。 女子绝世美颜,面若桃花,媚而不妖,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左右手腕上各带着四只细银圈,每只银圈上吊着一个小银铃,手只微动,就有清脆铃声响起。 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夹子,将铁盘上肉片来回翻烤。王桓拿着筷子的手举在半空,哈喇子已经挂在嘴角,随时下掉。 那女子轻提眼皮,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公子您就这点儿出息?” 说着,又将盘上的肉片夹到王桓碗里。 王桓也不管滚烫,迫不及待地将那肉片夹起送入嘴中,闭眼细嚼,叹道:“你说这同样是肉,为什么玉嫣你烤出来的就是特别好吃呢?” 玉嫣没有看他,只微笑,道:“如今这怡都,怕也就只有你能食得下咽了。” 王桓伸筷又夹了一只草菇,直接送入嘴中,咀嚼咽下后,说:“还未到生死就先弃天下美食,此乃浪费。” 王桓说着便又伸出筷子,谁知却被玉嫣的小夹子轻轻挡住,玉嫣笑说:“够了,这要再吃,祁缘可又得嗔我了。” 王桓无果,耸耸肩,将筷子随意丢在台上,问:“许卓为进宫了?” 玉嫣翘着小尾指夹起一块半熟的肉片,提起袖子遮在面前,才将肉片送入嘴中,好一会儿咽下后,才放下双手,说道:“进去了,刚刚我们的人来报,他还在宫里没出来,怕是去了太后那头了。”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送到嘴边,玉嫣却蓦地看向他,又说:“你这样,会不会操之过急了?而且简公子与你多年好友,你这般出手,又不是有些...” “不仁不义?”王桓卒然打断。 玉嫣轻挑细眉,说:“我可没这么说。” 王桓笑笑,举起手中白瓷酒杯到自己面前,左右转转,眯着眼端看,说:“京兆尹简中正,不会一直太平的,这个他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在淮南王谢辽离开前出手,反而是救了他。” 玉嫣皱眉看向他。 王桓又说:“且不论他与我爹背后究竟有什么关联,这背后之人就算只是为了清君侧,既然能动我爹,紧接着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他心里清楚。谢家是他现在唯一的靠山,谢宁的母亲是简中正的亲妹,只要谢家还在,无论是许卓为还是谁,绝对不会对他动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先让谢家离开怡都。” 王桓给自己倒了杯酒,边说:“秦挚当年替许卓为办事,出卖我王家,整件事下来滴水不漏,以秦挚的聪敏,许卓为的用人大胆,秦挚事成之后,理应被许卓为重用,可是他却忽然消失不见,且明校府又一直在追寻他下落。这个中,我猜测秦挚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而姨娘又告知,当年我爹出事前频繁与简中正来往,这虽说同侍一君,但据我所知,我爹与他从无过多交集,我想这中间定有什么联系。” “可你不过是要查清当年事情真相而已,非要如此吗?”玉嫣依然皱眉问。 王桓却笑笑,说:“玉嫣啊...这你就不懂了。这人不到生死关头,有些事儿是不会吐出来的。与其慢慢的磨,还不如先发制人。” 说道这里,王桓笑容渐渐凝固,他晃了晃手中酒壶,沉冷地说:“而且,我要做的,也不仅仅是查清当年真相。” 玉嫣看了王桓片刻,从他手中轻轻取过酒壶,低头缓缓道:“那那位小王爷呢?他在你心里...” “等等!先别说话!”王桓忽然伸手堵在玉嫣嘴前,皱眉侧身,蓦地站起,手忙脚乱地拉起玉嫣就往屋里跑去。 “怎么啦?”玉嫣看着王桓神色慌张手足无措,拉着她在屋内原地转圈,她连连皱眉不明所以。 “你这张嘴还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到!”王桓火急火燎地拉着玉嫣往衣柜走去,打开柜子后一手将她塞了进去,门关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盯着玉嫣双眼,皱眉不语。 玉嫣被他盯得瘆人,正要发问,王桓却坚定地说:“他在我心里,比命重要。” 王桓转身,顿步坐回到那烤盘前,刚提起酒壶,还没往杯里倒酒,身披玄色貂裘的谢宁已经坐到了方才玉嫣所坐的位子上。 谢宁神色黯然地盯着烤盘,始终没说一句话。王桓笑着问:“这是谁惹我们小王爷了?” ※※※※※※※※※※※※※※※※※※※※ 梁温柔加油,你们也加油。 下一章,小王爷宿醉二公子府 八 谢宁所坐位置背对着内堂,他耷拉着脑袋,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烤盘,烤盘下的炭火已经微熄,只有稀微火星在木炭尖儿上跳起,又熄灭。 谢宁瞧着烤盘边儿上放着两双筷子,他蓦地皱眉,抬头看着王桓,闷闷地问:“你这儿还有旁人?” 王桓目光不停地向着谢宁背后衣柜处瞥去,谢宁忽然一问他都没能反应过来。谢宁见其异样,疑惑地转头,顺着王桓视线方向看去,王桓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抓起谢宁的手,谢宁吓了一跳,手不自主地往后一缩,连连把脸转回来。 王桓腆着一张慵懒的笑脸,说:“在下此处还能有什么人?孤家寡人的,也就小王爷您时常来瞧瞧我,不然还能有谁?” 谢宁赌气争辩道:“那这怎么两双筷子?” 王桓眨了眨眼,良久又嬉笑看着谢宁,说:“那是为小王爷您备着的。” 谢宁仍不相信,又说:“你怎知我会来?” “小王爷若是来了,那便是与在下心有灵犀,倘若小王爷没来,”王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勾着谢宁的脸,说,“那在下便只能在脑海中臆想着小王爷您的英姿,宛如面前,对影独酌。” 玉嫣在衣柜里捂住了嘴,好不容易才止住没有干呕。 谢宁瞪了眼王桓一脸轻佻,他暗暗骂了句:“油嘴滑舌...” 王桓见谢宁终于放下疑心,那颗一直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下,瞧着谢宁疑心虽去,可忧愁不减,顶着一脸沉闷低头不说话,他便稍稍侧头,温和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宁眼尾扫了他一眼,刚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蓦地合上,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忽然一手拿过王桓的小酒杯,一手提起酒壶,倒满一杯后仰头流进嘴里。 这酒刚入口中时还没什么,只是谢宁饮得急,酒落到喉尖时才觉呛口,猛地咳了几下,把那张英俊的小脸都咳红了。 王桓这是哭笑不得,连忙起身来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拍打他后背,边说:“我的小祖宗,这酒可不能这样喝,来来来,咱不喝了啊...”说着又从旁拿过水杯送到谢宁嘴边,说着,“先喝点儿水...” 谁知谢宁却一手将王桓拿着水杯的手往旁边打走,王桓没握紧,水杯一下掉在地面往外滚开,水洒一地。 王桓灵台忽然一醒,像是想到了什么,骤然眉心紧攒地盯着谢宁。 果然,谢宁那双原应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两颊渐渐泛红,他偏着脑袋紧紧凝视着王桓,却还是不说话。 从前世家子弟中曾流传过一句话:淮南谢宁千样好,唯独浊酒一杯倒。 还记得有次中秋,那边王桓十二岁,谢宁八岁。 当时乱世刚了不过几年,一众世家子弟年纪相仿,文帝便让他们都入宫,一同在宫中王贵学府都子监念书。而当时年事已高的太后又极喜小孩,时常在课间便招呼他们到自己的祥禧宫里玩耍,到了中秋佳节更不例外,将他们统统召入宫中,一起共度佳节。 那夜太后坐在后花园一张小石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小不点儿在假山盆景中嬉戏打闹,一直开怀大笑,拍手叫好。 太后一直看着前方,随行的宫女也都笑着看着,谁也没发觉那小谢宁扑着小短腿已经来到石桌后。他踮起脚,使劲将手伸长,将桌上的小杯子挠了下来。 他原本只是跑累了口渴,想从桌上取水喝,将杯子拿下来后,夜色迷迷间瞧着这杯中物是透明的,也没闻出其中异样,并为多想,仰头就倒入口中,谁知这刚入喉咙,只觉劲辣呛鼻,猛地将其喷出,疯狂咳嗽。 而还在不远处打闹的小王桓听见有人咳嗽,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谢宁不见了,眉心一皱连忙撒腿就往咳嗽声那头冲了过去。 这时谢宁已经被两个宫女扶着来到太后跟前,太后满脸担心地上下打量着他,宫女们着急地询问,而他却只呆呆地觑着面前众人,小脸通红,无论太后问他什么,他都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王桓冲到了他身边,火急火燎地一手抓住谢宁肩膀,半蹲下来紧张地看着他,着急地问到:“怎么啦你?” 谁知谢宁却忽然撞入王桓怀中,头在王桓肩上使劲揉着,双手用力抓着王桓衣襟不放,奶声奶气地说:“小叔叔不要走...小叔叔不要走...” 太后哈哈大笑,围在身后的宫女也都掩面偷笑,那群小孩听闻笑声,也拥着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指着谢宁,大声问道:“谢宁他这是怎么啦?怎么就赖在桓哥哥身上了!?” 太后笑得更开心了,她乐呵呵地说:“我们的宁儿啊,竟是一杯倒的身子哈哈哈哈...” 王桓好不容易才从回忆中抽身,脸上的笑容却难以褪去。 他看着谢宁眼皮子耷拉着,却始终半睁着眼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王桓只绵绵一笑,双手按在谢宁肩上,轻轻说:“小王爷,你说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的,怎么就老记不着教训呢...” 谁知他这话音未落,谢宁却忽然吻到王桓唇上! 王桓卒然一惊,浑身僵硬,脑子里像炸开了烟花。 谢宁闭着眼,双手按在他两边地上,那张红润白皙的脸就贴在自己面前。 与此同时,其后衣柜忽然“啪嗒”一声震响。 谢宁骤然睁开眼,目光凌厉,怒吼一声“谁!”,然后猛地抄起身旁的长刀,转身就要站起。 王桓心里连连叫苦,来不及多想连忙扑上前,双手抓住谢宁,将他顺势拽下。 谢宁回头看了王桓一眼,皱着眉又要站起,王桓猛地又将谢宁往下拉扯,谢宁本就酒气上脑脚步浮浮,如今王桓再有一拽,他整个人便摔在了王桓面前。 可他却始终不肯罢休,一直着急紧张地转头看向衣柜那边,跃跃欲试想要再次站起。 王桓把心一横,双手抚在谢宁两颊上,将他的脸正对着自己后,猛地亲在他唇上! 又是“啪嗒”一声,谢宁手上的刀落在地上。 王桓放在谢宁脑后的手慌忙摆了摆,玉嫣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爬出,两手相互按在手腕的银环上以防流出声响,紧接着便几乎是落荒而逃。 玉嫣一边往外跑一边一手轻轻拍着自己胸口,脸上是一块青一块白,她大口喘着气,低声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好不容易逃到街上,她忽然回头看向王桓的宅子,一脸唾弃地暗暗骂道:“我呸!衣冠禽兽!” 王桓见着玉嫣终于离开,他才松了一口气,双手慢慢从谢宁脸上离开,自己也缓缓将脸往后退了退,却没想到谢宁竟依依不舍地粘了上来,一直贴着他的双唇不肯离去。 王桓只好轻轻地将谢宁推开一点,谢宁满脸疑惑地呆滞看着王桓,还想再次凑上前。 王桓只好伸手抵在他肩前,好不容易将谢宁停下,谢宁却是一脸忧愁茫然,他才稍稍探头,柔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宁目光一直沉沉地勾着王桓的双眼,他身子摇摇晃晃的,盯着王桓好一会儿,忽然将头埋到王桓单薄的肩前,王桓一下子受不住那力道,竟差点被撞得倒在地上。 谢宁幽幽的声音隔着衣衫传出:“子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去哪儿都好...我们一起离开怡都,去一个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可是我们走了…文昕怎么办…” 王桓本想轻轻拍打谢宁后背的手,随着谢宁的话蓦地在空中停下。他柔软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恍惚,停顿片刻后,他才将手搭在谢宁背后,却没有说话。 谢宁又糯糯地说:“他们都容不下你...你当年一走了之是不是就是为了避开他们...可你为什么不把我也带上...” 王桓沉重地抬了抬眼皮,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其后,他心里轻叹一声,缓缓道:“小王爷...” “我说了别叫我小王爷!”谢宁忽然双手将王桓往后用力一推,王桓整个上半身被他倒在了地上,他单手手臂撑着,只见谢宁闭着眼对着自己,吼道,“我最讨厌就是你这幅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是王子徽!你是我们世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你...” “知行你醉了。”王桓骤然厉声打断,艰难地撑着站起后又将谢宁扶起,边吃力地带着软绵绵的谢宁往炕上走去,边说,“睡一觉就好了...” 见谢宁躺好在炕上,口中却依旧喃喃,王桓正要转身想去给他取水来,谁知谢宁却猛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后一扯。 王桓一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后倒去,脚在炕边上被绊了一绊,侧身摔在了炕上。 王桓心中慌起,想撑着坐起,谁知谢宁的上半身却已经俯在他身上。谢宁侧着脸躺在他胸前,口中喃喃不清:“你别走...王子徽你别走...” 王桓低头看着满脸通红滚烫的谢宁正安心地靠在自己身上,他蓦地沉沉叹了口气。 他怎会不知谢宁究竟为何如此。 谢蓁蓁知道自己身份后,定会对谢宁来找自己多加阻拦。自当年自己长兄出事之后,谢蓁蓁就一直对自己怨气不减。 谢宁定也是知道谢文昕开始疑心自己了。 王桓垂头看着谢宁双眼紧闭,双眉却拧巴在一起,他心里只觉得像是被人揪着一样疼痛。 可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点痛楚,与今后日子里要经历的锥心刺骨相比不过微不足道。 门楣昭明,朝廷清明,天下安明,这条路从来都是用人心血肉铺垫而成。 王桓将手轻轻搭在谢宁头上,仔细将他的银冠卸下,将发髻打散,温柔地抚着墨般长发,低声说:“我何尝不想带你走...可这一切真正结束的时候,我怕也没有这个命跟你一起走天涯了吧...” 月光冷冷清清地照着大地,玉嫣回到春熙楼,换上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不能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了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她甚至都不知道刚刚自己一路上心里暗骂的那个衣冠禽兽到底是谁,想来应该也是王桓,毕竟小王爷那是醉后神智不清,而王桓却是清醒的。 外头打更敲响两下,她终究是耐不住内心烦躁,披着绒毛外袍就往外走,匆匆赶到柒月斋,还没靠近,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鬼鬼祟祟地走出。 她满腹疑惑,等那人走远之后她连忙冲到柒月斋门前,轻轻敲门,低声喊道:“祁缘...祁缘...是我,快开门...” ※※※※※※※※※※※※※※※※※※※※ 下一章,玉嫣小姐姐和祁大夫夜会 (你加油,我也加油 九 玉嫣坐在祁缘床边上,低头将脚上的狐皮绣花小短靴脱下,露出了一双瘆人的脚。 脚上尽是烧伤后的疤痕,一直蔓延到脚踝,像一块一块又红又白的肉疙瘩堆积在一起,又像一条一条的水蛭蜈蚣攀爬依附其上,极为丑陋骇人,让人看一眼都觉恶心。 玉嫣却若无其事地将靴子随意摆在地上,问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瞧见苹姨从你们这儿鬼鬼祟祟地走了出去,她来干嘛?” 祁缘将最后一包药粉倒入了铜盆后,将手伸进水中探了探水温,然后双手端着铜盆走到玉嫣面前放下,说:“我也不清楚,我方才在房里隐约听到师父在书房里跟人讲话,想来应该是苹姨。” 玉嫣偏着头,自言自语道:“苹姨这大晚上的来找你师父,是为何事呢?” 祁缘却不以为然,边将玉嫣的脚放入水中边说:“你不也这么大晚上的来我这儿...” 玉嫣蓦地低头瞪了他一眼,却又马上合眼嫌弃地把头拧开,厌烦地说:“啧,还是不能瞧你,我现在可是一看到你们男人就烦。” 祁缘摇头笑笑,说:“怎么,又是哪位公子贵客得罪我们春熙楼头牌雅妓玉嫣姑娘了?” “哼,”玉嫣闷哼一声,脑子里蓦地又出现了那画面,她猛地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起甩出,微愠地说,“人家富贵公子哥儿,谁不是将我捧在手心上供着,千金万银扔出来,就为博红颜一笑,谁还会花钱来招我惹我?” “那便只有王桓那小子了...”祁缘边娴熟地替玉嫣按揉着脚板,边笑着打趣儿道,“怎么...” “你别给我提那名字!”玉嫣愤怒地将脚从祁缘手中挣开,脚掉到水里,溅起水花泼到祁缘脸上,可她根本没注意,继续愤愤不平地骂道,“我今天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衣冠禽兽,色/欲熏心...” 祁缘本只无奈伸手擦去脸上的水,可玉嫣此话一出,他顿时皱眉,盯着玉嫣,卒然打断道:“你说什么?” “哎不说了不说了...”玉嫣猛地又闭着眼狠狠地摇了摇头,说,“一说起来我又想到那画面...啧...” 祁缘猛地站起,一脸怒气拂袖就要往外走,玉嫣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扯回来,觑了他一眼,说:“他们俩那点事儿,不也是迟早的嘛?” “可王桓那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祁缘恼火地叉腰站着,说,“他那条小命我们辛辛苦苦地从...” “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他却不珍惜,”玉嫣摇头晃脑地接过了话,斜睨了祁缘一眼,脚在水里动了动,说,“行了,水快凉了。” 祁缘虽还愤懑不乐,但也还是重新坐回到小凳子上,轻轻拿起玉嫣的脚按揉着,却沉闷地说:“也不知道我们这般费尽心思的在干为他操的什么心,让他别做的事儿通通做上一遍,搞得跟咱们说的话都是为了害他一样。” 玉嫣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疲惫地笑了笑,说:“这天底下想要害他的人可就多了,哪儿还轮得到咱们。不帮他?我可对不起我这良心。要不是他,我当年早就死在那群山匪手上了。” 祁缘一直低着头,仔细地按着每一个穴位,力道均柔,不至于太轻,又不会致疼,良久,他才缓缓说:“你帮着他做事,我替了看着他那小命,天天都跟走在刀子上似的,也不知道最后他能不能成事儿,说不定到最后,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玉嫣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祁缘,问:“你说要是最后他失败了,我们会不会死?” 祁缘自嘲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狠意,很快又恢复了那戏谑的神情,说:“他不会失败的,他不能失败,他是王子徽。” 夜深人静,今晚的风有点凄清凉爽,吹起老树树梢发出沙沙声响,门外的黄狗莫名站起汪汪叫了两声后,换了个姿势又趴在地上继续入梦。 同样醒着的,有在炕上睁着眼看着屋梁,却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王桓。同样睡着的,有蜷缩在王桓身边不时浑身颤抖一下的谢宁。 王桓的手始终搭在谢宁后背,就算后来觉得发酸发麻,他也没有移开。 到了外面五更声响起,谢宁在梦魇中忽然惊醒,手猛地紧抓住王桓衣襟,王桓皱了皱眉低头看着他,谢宁已经惊恐地睁大眼,漠然盯着前方。 “醒了?”王桓轻轻问。 谢宁往后侧身,抬头看向王桓正深沉地凝视着自己,他见自己的手因为抓得太紧已经将王桓的衣领子扯开不少,分明的锁骨清晰地裸/露在外,谢宁连忙松开手。 王桓看出谢宁意思,他轻笑斜睨着他,语气轻浮地说:“小王爷,您方才都直接趴这上边睡半宿了,怎么现在才知道要心虚,在下这一晚上受的罪可真冤呐...” 谢宁方醒,脑子只觉疼痛,神思混沌,王桓这么一说更是火上添油,他板着脸皱着眉,愤然转过身,只留下一个后背对着王桓。 王桓又笑了笑,前臂撑起上半身,下巴架在谢宁肩骨上,觑着谢宁闷闷不乐的半边脸,轻腻地说:“在下这到底是怎么又把咱们小王爷给招惹了...” “你闭嘴...”谢宁闭上眼,沉沉地低吼道。 王桓也不恼,直起身子坐好后,一手绕过谢宁身子将他摆回正,然后爬到他脑后,双手按在他两边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这是脑袋瓜子不爽快就来给我脾气瞧着吧...”王桓柔和地说,“我说小王爷您这人怎么这样,难不成跑到在下这儿来就为了耍酒疯...” 谢宁蓦地皱眉,爬起身子凑到王桓面前,鼻子都快要贴到王桓的脸,猛地打断问道:“我昨晚做了什么?” 王桓更觉有趣,他倒也没退后,只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小王爷您昨晚就是与我这般距离,然后...” 谢宁一听,小脸骤然发红,立刻往后退开退到炕边上,他背对着王桓,手忙脚乱地穿上靴子后就要站起离开。 王桓脸上的笑容早已挂不住,他见着谢宁已经要往外跑,笑着又轻佻地喊道:“小王爷,您的刀还在旁边儿地上呢,可别落下了...” 谢宁卒然站住,脸已经红得跟九月苹果似的,他头也不回低声骂了句:“让你别叫我小王爷!”走去将剑拾起后顿然离开。 王桓看着谢宁离开的背影越来越朦胧,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模糊,听见谢宁将门摔上后,他麻利地爬下床走到书柜边上。 打开那个装着□□的木盒子,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拿起,走到铜镜前带上,左右看了看后,又将面/具脱下随手扔在一边。 他双手按在桌上,将脸凑到铜镜前,紧盯着铜镜里那张清俊文秀的脸,他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死光。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透,公鸡刚三声啼叫,怡都城东一座富有气势的府宅的大门忽然被从里打开,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快步跑出,然后不耐烦地对着里头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骂道:“老爷可真是白养你们这些人了,都跟没吃饭一样,赶紧的,手脚麻利些,别拖拖拉拉的!” 语音刚落,两个家仆一前一后,肩上压着一条扁担,扁担下吊着一个朱漆大木箱,上面还有挂着一朵大红花。 这刚走出来,走在前面的家仆忽然将扁担撂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对那青年说:“三哥,我这早上吃错东西了,我这...我这真的走不了...” 那青年猛地一巴掌拍在那家仆脑袋上,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懒人屎尿多!平时都蹲在厨房赌钱的时候咋不见你闹肚子!我看你分明就是想着偷懒!” 那家仆几乎要哭出眼泪,他一边躲闪一边说:“三哥我这真没骗您啊,您这不信,您问问猴儿,我都蹲一早上茅厕了...” 而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衣,身型干瘦的家仆正一手提着一只母鸡往宅子里走去,那青年瞧见他,才停手,对着那青衣家仆招了招手,说:“驴儿,你过来。”然后又往那闹肚子的家仆屁股上狠踢了一脚,骂道:“赶紧给爷滚!明儿就让老爷把你给辞了!” 那叫驴儿的青年不敢怠慢,连忙跑上前,腆着脸不停哈腰,说:“三哥早,三哥有什么吩咐?” “你跟猴儿赶紧在天亮前把这些彩礼送回到简家去,快去快回!” 驴儿一一答应,连忙将那扁担往自己肩上一搭,谁知这木箱子实在太沉,他差点没站稳,曲膝就要摔下。 那三哥刚转身,余光刚好瞧见驴儿差点摔下,他又一巴掌猛地拍到驴儿后背,凶恶地骂道:“你这是没吃早饭还是咋地?连个担子都挑不好了?我警告你你可别给摔了!就算人家简家多遭罪那都是人家的事儿,咱们孟家的颜面可不能丢!” 驴儿连连称是,三哥转身回屋后,他咬着牙艰难将那担子再次挑起,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差点儿摔倒。 猴儿在其后忍不住问道:“驴儿,你今儿这是怎么?平日里你可忒有劲儿的,今儿怎么跟个病猫似的?” 驴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嘿嘿两声后,说:“我就没吃早饭,不碍事儿,咱赶紧送过去吧。”说着便往前走去。 他离开时还回头看了一眼那门上的朱漆金字牌匾,上面气势雄浑地写着长白孟府四个大字,他正要回头,却隐约见到门后站着一个樱红身影,双手扶在门边儿上,看着他们离开。 ※※※※※※※※※※※※※※※※※※※※ 唔,我的手肘莫名其妙发炎了,开门都开不了,哭 十 驴儿跟猴儿挑着那沉重的木箱子,走在怡都最长最繁华的中央大街胡八街上。 天微亮,薄雾沉。 两边只有几家要早起准备的店家刚把门打开,大家瞧着这雾色朦胧中有俩人挑着一个带着大红花的箱子在路中间一颠一颠地走着,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发现并不是见鬼后,皱着眉,低声喊道:“真是见鬼了,谁家一大早抬着个棺材似的箱子在路上跑着...” 到了简府门前廊下,二人将扁担卸下后,驴儿一手撑在墙边上,一手按在胸前大口喘气,猴儿正要上前敲门,见着驴儿这脸色苍白的模样,皱眉问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平日里你挑着俩担子在胡八街上来回一圈气都不喘一下的,咋这就从东走到西就累成这狗样了?” 驴儿咧嘴挤出了讪笑,道:“天儿冷了,昨儿也没睡好...” 猴儿却不怀好意地觑着他嘿嘿笑,道:“我看你昨晚又去找姑娘了吧?早跟你说了,别瞧着你现在年轻就为所欲为日夜放纵,这中医有说...” “行了行了赶紧敲门吧,别耽误时间了,三哥不是说天亮前要送进去嘛!”驴儿连忙打断,催促道。 猴儿咧嘴笑着又瞥了驴儿两眼,提着那门把手就往门上扣了三下,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人来开门,猴儿伸手摸着后脑勺,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奇怪了,这简府怎么就没人了?” 这话音刚落,门就被从里打开,却只露出一条小缝,一双机灵的眼睛使劲往外瞟,那人谨慎地问:“什么人?” “我们长白孟府来的,来将你们公子的聘礼退回去,赶紧开门!”猴儿不耐烦地嚷嚷道。 结果那人却“嘭”的就把门合上。 驴儿:“......” 猴儿叉腰在原地点着脚,一手指着这门振振有词地骂道:“诶你说,这人还真是,落魄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刚开口,大门又被从里打开,这次却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素衣的家仆,恭敬谦逊地低着头,伸手往里一指,低声说:“我家老爷让你们把这礼搁院子里就成。”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双手递到驴儿面前,说:“老爷还说,辛苦二位大哥走一趟了,这里一点儿心意,请二位喝茶。” 驴儿脸上茫然,转头看向猴儿,猴儿伸长脖子觑了觑那小荷包,不耐烦地说:“给你你就收着。”说着二人就把那箱子抬了进去。 这刚把箱子放到地上,门外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快速整齐的脚步声,驴儿竖起耳朵,只听见那声音顿而有力,势如破竹,一直往这简府愈行愈近。 没多久,就听见一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嚷嚷:“都给我搜,一个人都不许放过!明校府办事,闲杂人等都赶紧给我散开!” 话声刚入院中三人耳里,这门就被人从外推开,隐约能见一队二十余人的队伍训练有素,整齐划一地往里走,一行人身上皆披盔甲,手上且执兵器,带头的正是明校府校尉董晋升。 只见方才开门的那家仆神色有些紧张,却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淡定,反而是猴儿,抄起驴儿的手就往外跑,谁知就被董晋升一手拦下。 董晋升骤然从腰间拔出长刀,抵在二人面前,斜眼冷声:“跑什么?!” 猴儿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回道:“这这...这位官大哥...咱们...咱们是长白孟府的家仆...不是这简家的人...您看要不就让我俩先走,咱也不碍着您办事儿...” 董晋升瞪了他一眼,冰冷地吼道:“我说了,一个都不许走!” 而这时从内堂里走出一个身穿浅灰长袍的男子,约六十有余,身型适中,发丝已掺银白,走起来一跛一跛的,连连来到董晋升跟前,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道:“董大人,公文上要带走的应只在下一人,我且跟你走便是,还请勿惊扰到家人...” “喂喂喂!你们这都什么人!这是京兆尹府,你们怎么随随便便就闯进来还翻东西了!我让你们把东西放下!听见没有?!喂!你怎么还摔!” 一声忽如其来的男子呼喊从后院传出,驴儿跟猴儿都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上还只随意披着一件外袍的青年从后院冲了出来,发髻散乱,脚上还只踩着一半鞋子。 董晋升面无表情,只微微侧身,板着手掌刚直伸出,冷声对着简中正说:“简公,请。” 简中正回头看了那朝着自己跑来对公子看了一眼,脸色沉重哀愁地叹了口气,便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谁知这公子已经冲到简中正与董晋升二人之间,他张开双手挡在简中正面前,正义凛然地瞪着董晋升,却不得利索地说:“你你你...你以为你是明校府的人就可...可以...可以胡作非为吗?这里是京兆尹府!你...你你们可别太放肆了...我爹...我爹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临风!”简中正忽然面色凝重地皱着眉,低声斥道,“不可无礼!” “爹!”简临风急了,他双手还张开着背对着简中正,却一下接一下地回头,说,“我们这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他们怎么说来抢人就抢人呢?我虽读书不好,可也知不是这道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临风!”简中正也急得猛跺脚,下巴的山羊胡子跟着一抖一抖的,他猛地将简临风往旁边用力推开,简临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简中正又对着方才开门的那家仆说,“看好你们公子,别让他跟上来!” 简中正说着拂袖就要往外走,简临风在那家仆臂中不断挣扎,哭丧着脸对着董晋升背影大喊:“董晋升你这只穿衣狗!我爹犯什么事儿了...” 简中正一听,脸色一沉顿然停下脚步,他回头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到简临风面前,用力抓住简临风的手腕,沉重地说:“是爹犯了错,爹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赶紧离开怡都,去哪儿都好,不要再回来,不要去找你小姑,也千万入宫为爹求情,记住了!” 简中正说完,又走到董晋升面前,沉声说:“我既跟你离开,定会承担一切罪过,可陛下一天还未下诏令,我也还是这怡都县的京兆尹,还请董大人看在这份儿上,让明校府的人离开我府,放过我儿。” 董晋升面无表情地盯着简中正双眼许久,忽然在身后扬了扬手,厉声喝到:“收队!派人在外监视着,没公文下来之前一个都不许离开!” 董晋升说完,就跟简中正要离开,猴儿一听,心里一惊,猛地冲上前双手抓住董晋升手臂上,哭着喊着:“官大哥官大哥...我真真是长白孟府来的,您能不能先让咱们回去啊...” 董晋升猛地将猴儿甩开,不耐烦地皱眉看了简中正一眼,简中正又瞧了瞧猴儿跟后面驴儿,低声说:“确实不是我家的家仆,他们是来将聘礼送回的。” 董晋升厌恶道:“赶紧给我滚!” 猴儿如获大赦,拉着驴儿就忘外跑,谁知这刚出简府的门,驴儿忽然甩开猴儿的手,丢下一句“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便脚步匆匆地往反方向离开了。 猴儿摸着脑袋满肚子疑惑地回到孟府门前,却又见到驴儿从边儿上迎来,他吓了一跳,抓住驴儿问:“你不是说你还有事儿吗?” 驴儿板着脸,说:“说啥呢你?” 众人都离开后,院子里一片沉寂,简临风还站在门后,神色呆滞地看着那扇朱门被家仆慢慢关起,他忽然拔腿就往外冲去。 自初二当夜曾经的沅陵侯府莫名起火,到元宵岷江边上天子微服私询却被刺杀,紧接着京兆尹府被查封,整个怡都上下谣言四起。 他们都说,这是当年沅陵侯府事件内有冤情,最近这些种种怪事,皆乃那时死的沅陵侯府上下八十多人,还有那时被牵连而无辜被斩的一百九十三位寒门子弟的冤魂回来伸冤鸣哀。 屋外言语阵阵,人心惶惶,屋里却轻烟渺渺,火星凛凛。 王桓刚脱下衣服,趴在床上,祁缘打开针簿,抽出一根银针,刚要在王桓后背找穴位,却见到他肩上一道深刻血痕,甚至已经磨破皮,血凝结成了痂。 祁缘皱眉,蓦地用手指在血痕边上戳了戳,王桓“嘶”一声,整个后背弹起,侧转头小声骂道:“你干嘛!” 祁缘愈发显怒,道:“我干嘛?我还没问你干嘛呢!王桓啊王桓,我让你戒腥戒欲,戒忧戒虑,你这要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你直接跟我说,好让我省下这天天给你操的心啊!你…你竟还有这等伤风败俗的癖好!让你戒欲,你这倒好,不听劝告就算了,我...我...” 王桓侧过身子,哭笑不得地看着祁缘,说:“你这儿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没听懂。” 祁缘似毫不留情地将王桓身子按回到床上,边拿着银针从他后颈处旋进,忿忿地说:“还给我装?昨儿个玉嫣都给我讲了,早前还跟我说没有的事儿!我那时就说,你俩都年轻气盛的,让你要克制!克制!你这要是再不听我的话,别说十年了,就来年的元宵都过不了...” “你这儿都哪儿跟哪儿啊!”王桓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我今天不过就去了一趟简府,怎么又跟谢宁扯关系了?” 祁缘蓦地停下手中施针,皱了皱眉,问:“你怎么去了简府了?你这是给人打了?” “......”王桓合上眼,下巴搭在双手手背上,懒懒地说,“这如今世上也就只有你敢打我了吧?也没什么,就只是去看了眼,啊对了,你帮我给玉嫣说,让她再帮我准备一块□□。” “我说你这人能不能别老是劳烦人家玉嫣姑娘,人家这一天天笑脸迎人的已经够累的了,你还在这儿不断给人添事儿,你这人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良心?”祁缘瞪了王桓一眼,说道。 王桓依旧闭着眼,轻轻笑笑,说:“你要真心疼人玉嫣,就好好跑多点儿病人,加把劲儿存钱把人家赎出来,你在这儿跟我瞎嚷嚷,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老牛拉犁,有心无力。” 祁缘手指忽然发力,王桓嘶声,骂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说不过人就公报私仇,下次见着玉嫣我得让她说说你...啊啊啊...” 当夜,简临风一直在淮南王府外跪着,他从下午中午跪到晚上,滴水未进,身旁站着的家仆一直焦急来回踱步,说:“公子啊,您这跪着也不是事儿啊,咱先回去,咱再想想还有没有别能救老爷的法子吧...” “只有这个办法了,”简临风咬咬牙,执拗道,“若我什么都不做,那咱们就真的只有一个下场了,当年沅陵侯府就是前车之鉴,我不能走他们的后路。” ※※※※※※※※※※※※※※※※※※※※ 今天终于挂上v了,谢谢一直以来支持我鼓励我甚至批评我的朋友和家人 感恩,这篇文虽然是曾经发过,当时也有小可爱在蹲我(我跪地道歉!! 可是,不坑了,之前的文我也全部修过一次(也算是不一样了?? 总之,加油,冲鸭!!! 下一章,王二公子才情露 十一 怡都县位于中原偏东部,夹于北之淋河南之淮江之中。县都呈长矩形,南,北,西面各设大小二门,皇宫坐落县城东北,县城以中轴胡八街分至东西二城,中岷江自东北至西南贯穿,贵族居东,田舍处西。 淮南王府地处临胡八街之东至北,繁华地段,乃先帝定都怡都时亲封府宅,府门前骑楼宽敞,左右石狮子各一,正中三级石阶对落,阑额朱漆牌匾高挂,中金墨小篆题字“淮南王府”,则先帝亲笔御书。 元宵过后仅几天,仍处腊月,寒风依然萧瑟,入夜更是凄冷。 简临风跪在淮南王府门前骑楼下一整天,过往行人皆在背后指指点点,掩嘴私语,却又匆匆离去。 当年早先帝为平定天下,四海收纳世家才人贵族至门下,后又建九阶行级制,以家世,行状,定品为选拔条件,但后世家为巩固权势,出身豪门者品行不佳亦能位列上阶,以致形成上阶无寒门,下阶无士族之状。 百姓与士族间对鸿沟逐渐扩大,久而久之,逐渐麻木。 就像见到简临风在北风萧萧之下跪在王府门前,大家也只行人路至,不过一眼。 明月初上,天开无云。 简临风一直低着头,身旁家仆已经停下了脚步,只陪在他身后,不再说话。 “咦捏”一声,谢府的两扇朱漆木门忽然被从里打开,家仆闻声抬头,只见谢蓁蓁一人走出,面带沉色地来到简临风面前,简临风缓缓抬头,二人对视片刻,谢蓁蓁才皱眉说:“临风,别跪了,回去吧,父亲他不会见你的。” 简临风也没有意外之情,只咬咬牙,盯着谢蓁蓁双眼,说:“阿姊,你是知道的,父亲是不会谋害天子的。” 谢蓁蓁脸别向一边,咬了咬下唇,好一会儿才走到简临风身前,忽然伸手抓住简临风衣领,将满脸惊讶的简临风猛地带起来,然后拽到骑楼下一个角落将他抵在墙边上。 谢蓁蓁沉声:“我们知道又有何用!舅舅今日在董晋升面前那是公然认了那晚的事儿是他所为,现在莫说我们公门侯府了,就是大街上随便找个卖菜的,都知道当夜的刺杀与舅舅脱不了干系。再有当晚陛下又在场,百口莫辩,你觉得我们能帮你什么?” 简临风惊慌未定,只定定地看着谢蓁蓁双眼,许久后他双眼通红,硬是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可...可陛下...陛下是知行带去的!” 谢蓁蓁骤然发怒,斥道:“就是因为陛下是知行带去的,我们才更不能再插手!元夜宫中设宴当晚你也在场,我们淮南王府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我们如何敢救你?我们如何能救你?” 简临风乃简家独子,母亲早逝,简中正忙于朝事,平日里对简临风也是缺乏教管。不过是小时候与众世家子弟在都子监一同读书习武而有些根基本领,但却也是不思进取之人,性格本又软弱,之后更是与一帮闲散公子风流过日,家中父亲不管,小姑宠溺,没经历过什么风浪不说,就那软绵绵的性子,给人欺负了也只笑笑而过。 则便怡都之内,人称玉面小公子。 简临风方才不过是心急而口不择言,说出那话时心中没有丝毫底气,至小又对谢蓁蓁畏惧,以至谢蓁蓁狠话一出,他便只立刻闭嘴,只知落泪。 谢蓁蓁见其状,也是于心不忍。她放开手,简临风的衣领上已被抓出褶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后,又略显痛心地说:“舅舅一日还未定罪,你好歹还是京兆尹府的公子,你这般众目睽睽之下在我府门前跪了一天,像什么样子,你丢的是你简家的脸面!我好不容易才瞒住了母亲,要母亲知道了又得伤心了…” 简临风几乎要哭出声来:“可我也不能不管不顾啊!难道我就像当年子徽那样...” “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人!”谢蓁蓁猛地又一手抓住简临风衣襟,低声吼道,“那个人是他自己活该!你要是还想为舅舅留着点尊严,就别拿自己跟那人相提并论!” 简临风再次吓到,只不停一下一下地抽噎着,惊慌看着谢蓁蓁,不敢说话。 谢蓁蓁见他这幅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将简临风用力甩开,瞥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外头晚空,道:“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天都黑了,要让舅舅知道你做出这般事儿,还得担心你一番。你也老大不小了,当今局势你也不是不清楚,别竟做些无谓的事儿了,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过日子吧。” 简临风面露着急,还想跟谢蓁蓁说什么,家仆却已蓦地走到他身旁,轻轻地说:“公子,郡主说的对,公子您也跪了一天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简临风泄气,不舍哀求地看着谢蓁蓁,似乎想让谢蓁蓁回心转意,可谢蓁蓁却扭头不看他,丝毫没有要与他商量的态度,简临风只好黯然离去。 谢蓁蓁这才回头,目视简临风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淹没在茫茫黑夜,她才从鼻中深呼一气,转身回府。 谢宁一直站在府宅之旁小巷边上。 他处在黑暗之中,目光沉沉看着简临风从灯火阑珊下垂头丧气而过,他双手不知不觉竟慢慢握紧拳头,待听到府门再次关起的“咿呀”声响后,他信步便往皇宫走去。 简临风一路低头走着,也不知是有意亦或是无意,竟来到了长白孟府门前。 他蓦地停下脚步,抬头凝视着那高挂的阑额,门前站着一个身披樱红色丝锦白狐绒裘的小姑娘,正面带哀思地看着简临风。 一人站在石阶之上,一人处在长街之中,姑娘只沉默注视简临风片刻,便转身入府。 简临风低头苦笑,两滴泪水落在地上,他低声喃喃:“若当年子徽没死,诗云的日子怕是没那么难过了。” 语罢,只继续往简府方向而去。 天已尽黑,月光皎皎,照落在迦蓝寺塔尖,微光之下只有周围林木的倒影。 迦蓝塔寺隐秘于怡都县城西北城外的婆萝山山谷的灰杉林之中,因地处深山凹谷,又有杉林遮蔽,极少人知。 迦蓝塔由木搭建而成,正南面三层檐下挂有“伽蓝塔”牌匾,牌匾上字迹已斑驳。 塔身呈八角状,出檐各吊铜铃,铜铃早已生锈,风吹过带起的声响哑咧,宝刹为琉璃宝珠。没人知道它何时而建,由何而建,只是岁月刀痕,如若沧桑。塔及三层,塔尖正好齐山高。 迦蓝塔顶层,正中供有释伽牟尼神像,神像上金漆早已掉落,像身铜层外露,却无锈迹。两面烛台分布,灯火明亮。殿内八面各有方洞,寒风从洞口穿进成过堂风,月光也从洞口流入尽显凄清。 王桓盘腿坐在垫子上,一手捂着手炉,一手捏着水杯,一下一下磕在桌面,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已经掉漆的桌面,身旁的火炉中烧起的木炭点起火星,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声响。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下往上,顺着盘旋状的楼梯逐渐靠近,王桓抬起眼皮遥遥看向楼梯口处,直到楼梯口模糊出现人影,他才蓦地将手上杯子放下,双手捂在手炉上。 玉嫣带着一位身穿黑衣的男子来到王桓跟前坐下,王桓眯起双眼,隐约看出这人大概三十左右,那人对着他微微颔首,王桓亦稍稍回礼。 玉嫣左右张望一圈,问:“白遗呢?” 王桓摇摇头,说:“不知道,把灯点上就不见了。” 说着又看向那男子,轻声问:“听玉嫣说,你有秦挚消息了?” 那人警惕地环视周围一圈,点点头,压低声音说:“不是秦挚的,是秦挚他兄长,死了。” 王桓蓦地皱眉,目光清冽地扫了玉嫣一眼,又看着那人说:“细细说来。” “自从大半年前秦挚失踪后,明校府一直都在秘密搜寻他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寻到半点儿消息。这件事原本也就一直拖着,前段时间其实已经淡了下来,可就最近,也不知为何,董校尉忽然又让明校府的兄弟加紧搜查。我昨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便想着到当年埋着那些寒门子弟的乱葬坑里看看,可没想竟被我在那堆白骨里翻出一块刻着“秦”字的牌子来。我还记得当年秦挚被留在明校府时给我说过,他们家两兄弟,这牌子一人一块,是他们祖母给他们留的。所以我想,这人应该就是秦挚他长兄。” 王桓扬眉,问:“明校府还没知道?” 那人摇摇头:“我第一时间来告诉公子,明校府内无人知道。” 玉嫣皱眉问:“那你怎知这不就是秦挚呢?” “不会,”王桓冷声打断,“许卓为咬秦挚咬得紧,之前的松懈就是为了让秦挚放松警惕,引诱他回来,如果秦挚死了,董晋升不会不知道的。” 王桓说着,偏了偏头,脖子发出两声“咯咯”响,然后才缓缓继续道:“秦挚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也是个孝顺的人。家人只剩兄长一个,如果我没料错,他是在逃亡之前先将他兄长安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可是他兄长嗜赌如命,当年在怡都里已经没有赌庄让他进去,欠的债都是秦挚替他还清的。如今到了新地方,秦挚又不在身边,想来是在新地方欠债不还被打死的,而秦挚也并未知道。” 那人和玉嫣对视一眼,又回头看向王桓,正色直言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王桓手指在手炉上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沉声说:“将消息散播出去,说怡都附近乡镇有外来人因欠赌债被追杀,只说追杀,定不能说死,越多人知道越好,特别是明校府,董晋升一定得知道。” 那人点点头,站起双手作揖后,便转身就离开了。 玉嫣低着头,把玩着手中茶杯,轻轻说:“今天简临风在淮南王府门前跪了一天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王桓伸手提起水壶,往玉嫣杯里倒上半水,冷笑说:“这能不知道吗?怡都最娇贵的玉面小公子在人家门前长跪不起,连巷口那只黄狗都知道了。不过也该他跪了,简中正什么都没做,却把事儿一口全认了,别说简临风了,就连我都想替他爹喊冤。” 王桓说着,转头看向方窗之外的明月,可视线之中只有涣散的微光,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惜啊,世上喊冤的人哭天抢地,可是能昭雪的,却变得麻木不仁,面目全非了...明天天阴有雨,谢宁只穿单衣入宫,会冷。” 玉嫣看着王桓清俊的侧脸,却觉寒凉。 ※※※※※※※※※※※※※※※※※※※※ 诗云小可爱悄悄上线了。 下一章,二公子接小王爷下班 十二 次日清晨,天起寒风,朱墙内浓雾弥漫,谢宁只穿着玄色单衣,站在崇承宫门口,低着头,短靴踢着昨夜积起的一层浅雪,风掀起屋檐上的白雪,落到他身上,钻到他脖子里,他忽觉有点刺骨。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宫门忽然被从里打开,璞绵捏着脚步小跑来到谢宁面前,颔首行礼,温柔礼貌地说:“让小王爷久等了,陛下刚刚才梳洗完毕,快请进吧。” 说着,便弓着腰请谢宁入内。 谢文昕身穿绣龙便服坐在桌前,面前有一套碗筷,对面位置上也有一套碗筷。桌上摆着一大碗还冒着疼疼白气的清粥,几碟精致的糕点,一宫女正站在一侧,往碗里勺进热粥。 谢宁走到门口低着头,双手伸前作揖,道:“臣谢宁拜见陛下。” 谢文昕却欣然回头,对着谢宁笑着招手道:“皇兄来啦!快过来,朕听说皇兄一早就在外面候着,朕便赶紧爬起来了。又想到皇兄也许久没与朕一同用早膳,所以特意让御膳房备多了点儿。” 谢宁道谢,信步往里走后,来到桌边上坐下,手却始终留在桌底,不敢放到桌面。 谢文昕欣喜地将宫女刚放到自己面前的那碗热粥推到谢宁跟前。 谢宁受宠若惊,正要抬头道谢,谢文昕扬手在身旁挥了挥,宫女侍从皆退下,他又笑嘻嘻地说:“朕还念叨着呢,皇兄都几天没入宫来,没想这一早起来皇兄就已经候着了。” 谢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拾起桌上勺子,谢文昕迫不及待地说:“朕听闻御花园最近从南境湟川新进贡了几株当世罕见的白梅,等会儿用完早膳,皇兄陪朕去看看吧!” “陛下,”谢宁忽然将手中勺子放在桌面,蓦地站在颔首,声音沉沉地说,“臣有一事相求。” 天方明亮,昨夜只下了点小雪,挂在树枝桠上,很快就化了。一阵晨风吹来,掀起了地上几片落叶,在地面转了转,又落下。 谢文昕也跟着放下了手中勺子,他定定地注视着谢宁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漠然说:“朕早该料到,皇兄天未亮便在宫外候着,定也是为这事来的。” 谢宁始终低着头,眉心微微皱起,正张嘴想要回话,谢文昕却又淡淡地说:“皇兄上次清晨候在门外,也是为人求情,也是为了要谋害朕的人求情。” 谢宁听不出谢文昕的感情,只在余光瞥到谢文昕脸上的一丝寒意。他猛地扬起衣摆,顿然单膝跪下,单手撑在膝上,沉声道:“陛下,臣敢以命相保,子徽绝无谋害陛下之心...” “行了...”谢宁还未说完,谢文昕蓦地打断,他沉重地抬了抬眼皮,看都没看谢宁,苦笑一声,问道,“皇兄可知,为何他现在才回来?” 谢宁闻言,心头忽然一顿,眼前骤然掠过一丝疑光,支支吾吾地回道:“子徽他...” 谢文昕卒然打断,毫无波澜地说:“皇兄先回吧,这件事,朕自有定夺。” “陛下...”谢宁抬头,皱眉看向谢文昕。 谢文昕却始终盯着面前那碗粥,粥上的白烟已经渐渐散去,他沉声说:“先回去吧。” 谢宁离开后,璞绵上前,谢文昕长叹一气,双手搭在膝上,侧头看向璞绵,自嘲笑笑,说:“璞绵啊,现在连朕唯一的亲人,与朕也只是君与臣的关系了。” 璞绵只低头,一手捏着袖子,一手将糕点夹到谢文昕面前的小碟子上,轻轻说:“若陛下想去御花园赏梅,等用过早膳后,奴才陪陛下去便是。” 谢宁走在又长又窄的宫道上,北风萧瑟,两边砖墙高筑,遮天蔽日,城墙之上兵卫手执□□巍然而立。 走到皇宫西面流芳门前,侍卫牵来谢宁的骏马,谢宁纵身一跃而上,“咿呀”一声巨响,宫门从中向两边打开,谢宁抽拉着缰绳,坐在马上一步一步往外走。 身上的玄色单衣被阵阵寒风吹起,他也不觉冷,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城内的寥寥百姓,放眼苍凉。 刚走出宫门没两步,忽觉眼下一丝刺眼,谢宁猛地拉起缰绳将马停下。 一个身披绯红绒袍的清瘦男子孤身站在长街一侧,肩前两条长带被北风吹起,在肩前飘飞。 男子面容僵硬,手上抱着一件深棕色貂裘,始终抬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谢宁的踪影,从宫门而出,一直到自己面前。 谢宁勒马而止,停在他身前,他蓦地对着谢宁微微一笑。 风吹过,将沙子带进了谢宁眼中,扎得发疼,他却始终没有抬手去揉。 男子只轻轻眨眼,目光始终留在谢宁英俊脸上,嘴角带笑,温和道:“腊月未过,寒冬依旧,小王爷只穿单衣,若是着凉,在下会心疼。” 谢宁问:“你怎会在此?” 男子又摇头笑笑,轻声说:“当年那个早晨,您从此门策马而出时,身上也只穿单衣。在下也说了,若小王爷身体遭病,在下会心疼。” 谢宁盯着他许久,迟迟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鼻子发酸难受,在感到眼眶莫名湿润时,他忽然侧身,将手往那男子面前伸去。 “上马。” 那男子低头浅笑,提手落在谢宁手上,谢宁骤然用力将他的手紧握手心,然后矫然侧身,另一只手扶在男子后腰,猛地发力将其往上一带。 转眼男子已坐稳在马上,谢宁身前,谢宁炽热的胸口贴在他后背,双手围在他单薄身躯二侧,手上缰绳用力一勒,骏马奔驰而去。 只道是公子长驱铁马,足下白花衔风尘。君卿背暖薄衫,心上风尘葬残身。 骏马飞奔,一路向着西面而去,从西直门而出,再往北走,至婆萝山,绕山道而行。山道因积雪而滑,一滑一上,所幸婆萝山并非高山,正午之前二人便已来到山顶。 谢宁先翻身落马,王桓摘下面具后,将手递与谢宁,谢宁扶着他下马,谁知那匹骏马却忽然打了个喷嚏,王桓半个身子还在马上,被这么一抖,歪身便要从马上摔下。 谢宁眼疾手快,迅速上前,单手扶在王桓腰上,王桓慌张之下也顺势将空余的手挎在谢宁后脖,谢宁手臂用力,将王桓往下一带,王桓翩然落地,却是落在谢宁面前。 王桓因一时受惊而心跳加速,只觉胸口一顿,呼吸微急。待他站稳后,才发现自己与谢宁几乎是脸贴着脸,甚至还能感受到谢宁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 王桓心中更是猛然一顿,可他很快便能听到谢宁那颗炽热的心在剧烈跳动,他便故意轻笑,道:“小王爷,您这心里,可是放了几头小鹿?在下怎的听着它们怎么一直在那儿乱撞呢?” 谢宁总是经不起王桓的挑逗,白皙的俊脸顿时刷红,骤然往后几步,愤然别过脸,走到断崖边上。 王桓看着谢宁闷声走开的背影,单薄的玄色单衣在风中被吹起,晃晃荡荡的,他只笑着摇摇头,低头看了看手上一直紧抱的貂裘,便往谢宁那边走去。 走到他身后,将貂裘轻轻盖在谢宁背后,又绕道他面前,将两边拢好,正拿起带子,谢宁却忽然抓住王桓的手,正要开口,王桓却慢条斯理地抢先,道:“小王爷不必发嗔,在下并没有替玉嫣绑过带子,您是第一人。” 谢宁无果,脸上滑过一丝尬色,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晨会入宫?” 王桓骨指分明的手缠绕着那两条玄色绸带,在谢宁锁骨处轻轻打了一个蝴蝶结,抬头温和凝视谢宁双眼片刻,笑了笑,退到谢宁身旁,与他平行而立,俯视万千,才缓缓说:“心有灵犀。” “我想听实话。”谢宁从鼻深呼一气,蓦地转头看向王桓,沉声道,“王子徽,我要听实话。” 王桓低头,忽然轻咳两声,谢宁立刻紧张皱眉,伸手想要放到王桓背后,王桓却将他的手轻轻挡住,回头看着谢宁笑了笑,说:“简伯伯因蓄意谋害天子被捕入庆律寺,临风昨日又跪在淮南王府门前整整一天,此事说到底也是因你我而起,以你的性子,岂有不求情之理?” 谢宁眉心微蹙,只盯着王桓鬓际,听着王桓和声细语,手慢慢垂下,他又问:“那你怎知,我会清晨入宫,行于流芳门,且身着单衣? 王桓浅笑,道:“当年您替我求情的时候,不也是清晨,从流芳门出,且身着玄色单衣吗?” 谢宁的眼角渐渐浸润,他颤抖又问:“这一年,你到底去哪儿了?” 王桓转身,放眼无际天下,却只得一片模糊。 “一年前,在您府前被刺杀,本也以为今生再无缘小王爷了,当时还觉惋惜,竟来不及道别,”说到这里,王桓故作轻松地笑笑,又继续道,“却没想还能捡回小命,救我那人将我留在迦蓝寺,还请来祁缘大夫替我医治,却从无露面。大概是上天也觉得在下与小王爷情分未断吧哈哈...” “一年,整整一年,”谢宁蓦地冷笑打断,“你走的时候也是大雪翻飞,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没有,我一直在找你,八方中原,我甚至连南境湟川都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你不过就只是在怡都荒郊。” 王桓低头,自嘲笑笑,故意娇嗔道:“我这不回来了吗?” 谢宁心里一直是谢文昕拿着利剑抵在王桓后背的画面,他心乱,王桓的每句玩世不恭,都如火上添油,他骤然怒吼:“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王桓转身,目光柔和注视谢宁双眼,从袍中伸出手,轻轻搭在谢宁温热手背上,笑着说:“因为舍弃不下小王爷您...” 谢宁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王桓却反应快速地反手将谢宁的手紧紧握住,上前一步,将自己额头落在谢宁肩上,语气委屈地说:“小王爷,不要恼我了,我这不回来了嘛...” 一滴泪水从谢宁眼角流出,谢宁提手愤然将其抹走,他别过头,看向断崖之下白茫茫一片,他脑海中只出现了两个小少年。 十六岁的王桓身骑白马,身旁是十二岁的小谢宁,骑在那匹尚且幼年的棕色骏马上,二人临崖而立,放眼天下。 鲜衣怒马,正值风华正茂,王桓英姿飒爽,倜傥潇洒,他脸上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他自豪地指着脚下黄土,笑着对谢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日后文昕当上了皇帝,你我携手,定要让这盛世遍地繁花,皇朝流芳百世!” 小谢宁倾慕地仰头看着王桓,咧开嘴笑了,单纯无邪。 当晚将王桓送回宅子后,谢宁骑于马上,面无表情,一路回府。 待谢宁马蹄声渐远,王桓靠在门后,一手按在胸前,脸色苍白,双唇发紫,只觉胸口一道明灭气息难以上下,忽然喉尖一甜,猛地吐出一口淤血。 王桓脸上带着干笑,身体倚靠在木门上,双腿发软,渐渐落下,最后侧身跌倒在地,鲜血从嘴角流出,漫在地上。 ※※※※※※※※※※※※※※※※※※※※ 啊! 大家不要害怕,只要有人追,我就,日更。 你们只收藏不看,会搞得我很方的。 真的,你们不要方,你们不方,我才能不方。 十三 正月二八,天阴,无雪,晨起雾浓,阳则不透,若有雨。 普同殿内,谢文昕端坐正中,身着玄色金丝绣龙袍,头上金冠束发,略大的袍服更显他身瘦,容貌清秀如玉,却面无血色。 璞绵跪在一旁,低头夹弄着火炉中木炭。 丞相陈圳面无表情站于台下最靠谢文昕之处,其旁站着中书令孟至源,及其二人之对面,除尚书令许卓为满面荣光焕发,余下门下侍中丁普,明校府董晋升,及大理寺卿何联皆面带沉色,低头不语站在旁边。 “所以,”谢文昕脸色苍白如纸,努力让自己对声音显得镇定,却越显欲盖弥彰,他说,“许令君是怀疑,元宵当日行刺之事,与淮南王府有关?” “据臣所知,当日乃谢小王爷提出要带陛下微服出巡,而淮南谢府又与简家为姻亲关系。臣自知小王爷与陛下之间情深意重,更知妄自疑心亲王乃以下犯上,可事关重大,涉及天子性命,此事若真,乃谋逆之罪啊!臣就算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将一丝顾虑告知,若臣因怕丢掉小命导致陛下日后再次遇险,那臣...臣定悔恨至死啊!”许卓为跪在阶前,形容痛心疾首,话出而又觉不够感人至深,末了还添了大拜之礼。 许卓为的脸面埋于双袖,自然没人看到他为君忧愁为君死的神情之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杀光。 谢文昕面无血色,他抓在宽袍边子上的双手早已因为用力过度而在紧紧发抖却不自知,他双唇紧抿盯着许卓为,许久之后,他方才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问道:“依许令君之见,该如何处理?” 许卓为嘴角微提,又蓦地放下,将方才那张几欲哭泣的嘴脸重新拿起,抬头道:“依臣拙见,应将淮南王与小王爷,还有当夜伴随小王爷身侧的那位朋友先收入庆律寺...” “不可!”谢文昕忽然睁圆双眼惊声打断,一手忽然握紧拳头猛地按在桌上。 在座群臣皆略有诧异,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谢文昕,只有璞绵依旧不慌不忙地用铁钳翻着火炉里的木炭。 木炭烧起发出微弱的噼里啪啦声音,此时却显得响亮。 陈圳蓦地清咳两声,谢文昕脸面如被针线缝起般僵硬,他尽力掩藏脸上焦急欲哭的神色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圳,可陈圳却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他上齿咬紧下唇,垂着眼帘深呼吸,半晌后又看向许卓为,用故作深沉来掩饰自己的慌张,说,“朕的意思是,淮南王乃先帝亲封亲王,断不能只凭一字猜测,毫无证据之下便将人送入庆律寺,如此...如此...如此讲不过去...” 只是谢文昕越说,底气就越是不足。 许卓为这般老狐狸自然是更能将谢文昕这点软弱无能捏得紧紧的,余光里都是不屑,正准备重新挂起那张万死不辞的脸面想要开口,却被陈圳抢在前面。 “老臣亦认为,许令君所言虽有理,可淮南王毕竟是中原四境诸侯王之首,更乃先帝亲兄。先帝刚逝,若此时便将淮南王请入庆律寺,各方诸侯王难免会起担忧过虑之心。且年中便是万户节,届时各地藩王,还有柔化使臣将齐聚怡都,许多事还需淮南王操持。若此时将淮南王送入寺中,实着欠妥。” 陈圳说到这里,缓缓抬头看向谢文昕,眼神中流露着“陛下不比忧虑”之意,谢文昕刚刚因为激动而耸起的肩膀才微微放下。 在座的心里,都打着各自的算盘,眼尾余光中也不知道谁在向谁传递着什么心思,只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陈圳漠然扫了众人一眼,又继续不紧不慢地道:“臣以为,许令君忧心陛下安危之情,那是我等望尘莫及,理应敬重的,若令君心中存疑,大可让明校府多做留意观察,若发现确有其事,再做审查也不迟。” 陈圳这时又看向谢文昕,恭敬问:“陛下,您意下如何?” 谢文昕像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生怕来不及那般:“朕亦是此意。” 再无人说话,谢文昕随后添了两句嘱咐,众人便自行离去。何联最后才退出,经过陈圳身旁时,有意无意地用余光扫过陈圳那张老脸,没有说话,快步离开。 许卓为所言虽被谢文昕驳回,可他脸上并未见丝毫不悦,相反,他脸上笑容难掩,步履轻盈地走在宫道上,众人都扬长而去后,何联才从后面走到许卓为身边,与他并列而行,却没有说话。 许卓为嗤之以鼻地摇头笑笑,说:“看到没?咱们陛下,慌了。” 说着,意味深长地瞅了何联一眼,又拉长声音说:“这人一慌啊,弱点就全都露出来了。咱陛下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这有人要杀他的,哪儿能不怕呀?怕着怕着,就开始起疑喽!”许卓为说着,忍不住又笑了两声。 何联在他身边却只是沉着脸,他问:“可陛下身边还有陈圳,他方才不也驳了您的意思吗?” “哼,”许卓为冷笑一声,“陈圳也老啦,人老了刀就钝了,就知道顺着那羊毛捋,安生日子过多了,哪儿还有心思惹事儿。当年跟着先帝打天下的那群老头子就知道抱在一起取暖,如今走一个是一个的,留下的就算只剩脆骨头一堆,也看着跟救命稻草似的,莫说是顺着陛下的意了,就他自己那点儿心思,也不想谢辽有半点儿闪失,留他一个在朝中孤苦伶仃的,他能不怕吗?” 许卓为说着,抬起手顺了顺袖子,微微挑起一边眉毛,又不屑地说:“他要留就随了他意吧,就算留过了万户节又如何,谢辽迟早是得走的,只是走得样式罢了。谢辽走了,陈圳也留不长了,说到底先帝都走了,树倒猢狲散的,这帮老鬼早就该跟着一起散了。也不晓得他们图什么,这么些年一直坐着朝廷那位置,占着茅坑不拉屎,如今还不是自找麻烦,都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长点眼儿,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 何联一直跟在许卓为身旁,不比他快,也不比他慢,就顺着他的步伐,他沉声又说:“不过以陛下与谢小王爷之间的情谊,方才您不过一提,陛下已经紧张了,日后若是真要动淮南王府,怕是不容易吧?” 许卓为蓦地站住,何联也跟着停下脚步,许卓为意犹未尽地凝视他好一会儿,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笑着摇摇头,说:“你真以为咱陛下方才慌的是谢宁吗?” 许卓为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之前还说是沅陵侯府闹鬼了,我看啊,这鬼就是在自己家里头,不过现在这内鬼倒是不着急抓,会咬人的狗,抓住了,那才叫有意思。” 何联眼尾扫过许卓为一脸得意,片刻后,他又问:“那简中正那边怎么处置?” “陛下要办仁慈就随着他吧,简中正那老头进去了,就他那绣花枕头似的儿子在外边儿也就跟旱鸭子落水一样,这也算是将简家掰掉一大半儿了,等万户节过后,一脚把谢辽踢开后,随手再把他给摘了就行了。你也别屈打成招,免得给人诟病了。” 何联点头应是,二人继续向前,没走出几步,却见一个身穿黑甲的人正低头倚靠在高墙边上,何联只看了一眼,便先行退下,走到那人面前,二人微微颔首行礼,那人便疾步走到许卓为面前。 许卓为瞥了他一眼,边走边问:“怎么了?查出什么了吗?” 董晋升左右观察宫道上空无一人,才压低声音说:“最近怡都附近传出有一赌徒欠债无数不还,如今庄家出状搜人了。” 许卓为停下脚步,扬了扬眉,蓦地笑笑,看向董晋升,说:“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好事儿开了头就收不了尾了?这是民生之事啊,咱们明校府为的就是保护天子,安平天下啊,这有赌徒欠债逃逸的,虽事小,可咱也得帮忙啊!” 董晋升点点头,沉声道:“下官明白,这就让人将消息发散出去。” 董晋升说完,就要转身离开,许卓为眼珠子一转,忽然叫道:“等会儿。” 董晋升回头,许卓为又说:“淮南府的人不能动,可淮南府的朋友,还是请去庆律寺喝喝茶吧。” 日头渐渐跃上山尖,可天上始终多云,将太阳的光芒盖在后面,灰蒙蒙一片,渐渐地还下起了小雨。 王桓闭眼躺在床上,身前衣服敞开,那躯体骨瘦嶙峋,没有一点血色。 祁缘手中拿着一根银针,皱眉盯着王桓这皮包骨的身体许久,这身体实在是太过瘦弱,祁缘就算是已经替他施针成千上万次,可每次都还是不忍心下手,就如他的针往皮里一戳,就能刺到骨头一样。 良久,他才压低声音对着没有丝毫意识的王桓说:“王桓你不能现在就死。” 语罢,祁缘紧张地将手上银针仔细旋入王桓胸前穴位,然后手腕忽然用力,又将银针从肉中快速拔出,紧接着一股深褐色的淤血从针孔流了出来,祁缘这才长呼一气。 祁缘又给王桓探了探脉,青樽在一旁搓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凑上前,却又害怕惊扰二人,始终徘徊不前,脸上满是焦虑。 就在祁缘二指刚离开王桓脉上时,王桓的手猛地震了震,祁缘刚解开的眉心又蹙起,谁知王桓却一把抓住了祁缘手腕,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紧紧扣着,连带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他额间冒出冷汗,颤抖着喃喃道:“知行,你不要怪我,我求你你不要走,知行!” 祁缘鄙夷瞪了王桓一眼,用力将手抽出,站起又对着青樽怒声责问道:“我不是让你经常过来看着他吗?怎么连在门口昏过去了你都不知道了?要不是我今天正好路过,他这是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给他收尸了!” 青樽急得直跺脚,五官拧巴在一起几乎要哭出来:“昨晚是公子让我不用过来,我便回家去了,我...我也没想到这就出事儿了...” 祁缘瞧着青樽这欲哭无泪的样子,心里也深谙王桓那副德行,挥挥手只让青樽去把药煮了,自己又回到王桓边儿上。 王桓这时已经醒了,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梁,从梦里带出来的两行清泪顺着他眼角流到枕上。 祁缘觑了他一眼,冷声道:“也不知道还得从阎罗王手里捡你这命捡多少次,你这真要想死,一头栽进岷江里干脆利落的不好?偏偏昏在自己屋里,死也死不透,还让人给碰着,害人害己,也不知道你这是矫情给谁看!” 王桓扯起干裂的嘴角,硬是挤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却始终看着屋顶木梁,眨了眨眼,声音沙哑地说:“给他看。” 祁缘嫌弃地回头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能将他摁到地里去,他忿忿不平地说:“你就继续矫情吧你,也不知道是谁在梦里都对着人家喊对不起喊得撕心裂肺,要真到人家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儿主意的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得意。” 王桓还是一动不动,又眨了眨眼,想要将眼眶里那扰得发痒的泪水挤走,自嘲笑笑,说:“要真到那时候,我要做的事也做完了,等他走到那个位置,那时候他恨我,我反而也就死得安乐了。” “你现在就硬撑着吧你,说得自己跟白遗一样,视红尘滚滚如轻烟,你能吗?我倒是要放长双眼等着,我将我身家性命都赌上,你才是那个放不下的人。”祁缘轻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王桓本还想继续和祁缘插科打诨,忽然远远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目光骤然凛冽,沉声说:“等会儿见到知行,千万别告诉他我昏过去的事情…还没到时候…” 祁缘疑惑,正想细问,却听见屋外谢宁一声怒吼传来:“今天你们要是谁敢进这屋,先从本王身上踩过去!” ※※※※※※※※※※※※※※※※※※※※ 毕设真的要我狗命。 啊,这两天冷了,大家注意添衣补暖。 昨天存稿刚好到30w,舒服。 (下一章,谢小王爷实力护内 十四 祁缘听见外面纷扰吵杂,起身正要往外走,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骤然停下脚步,回头怀疑地盯向正平躺在床上的王桓,皱眉问:“这该不会也是在你预料之内的吧?” 王桓哈哈一笑,摇摇头,轻叹一声,说:“祁大夫,如此便是真看得起我了,在下可还没这未卜先知的能力啊...” 祁缘将信将疑地瞪了王桓一眼,信步走出庭院。 木门只被开了一条小缝,就见到一个玄衣背影手执长刀拦在门前,外面七八个黑甲兵卫将这小宅子的门口围起,原本就狭窄的小巷更是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只是他们虽是一直围着,却始终不敢上前。 谢宁听见背后开门声,两眉应声深皱,微微侧头沉声斥道:“你出来干嘛?这里没你的事!” “草民见过小王爷,”被误以为是他人,祁缘也不在意,走到谢宁面前,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后,又转身对着身后玄甲兵卫面无表情地说,“在下柒月斋大夫祁缘,应小王爷之意特地来此替卢公子诊治。只卢公子之病需静养,还望各位多多谅解,先行离开。” 那几兵卫一听柒月斋三字,纷纷你我对视,走在前头的将领也蓦地皱眉。 柒月斋在怡都的地位,更甚宫中的御医局。 柒月斋斋主杜月潜已年过八旬,历经两朝,少言寡语却医术高明,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世人尊称一声杜神医。杜月潜能在乱世中受人敬仰,也是因为他医人救治从不问出身,既救征讨将军战士,也护前朝平民百姓。 据说当年一次出征,文帝身受重伤,军医皆束手无策,最后请来杜月潜,杜月潜只身入帐,银刀手中晃晃不过片刻,便在众军医目瞪口呆之下将文帝性命挽回。 文帝平定中原定都怡都后,多次诚请杜月潜入御医局,可杜月潜心系苍生,屡屡回绝。文帝无奈,便命人重新修葺柒月斋,让县令时刻护住柒月斋安宁。 柒月斋里学徒不少,可杜月潜关门弟子只有祁缘一人。祁缘的身世无从考究,曾经也有传言道他其实是杜月潜早年的私生子,但谣言终归都会在默默无声中被磨平抹淡。 领头的将卫黑脸沉思片刻,他拿捏不了主意,背后那七八个兵卫是更加进退维谷。 片刻后,他似乎心中锚定,便上前两步来到祁缘和谢宁面前,双手作揖恭敬行礼,振振有词道:“还望殿下与祁大夫恕小人不敬之罪,我们不过奉命来抓拿嫌犯,隶属明校府,董校尉之令,我们不敢不从!打扰了!” 这人说着,仿佛待多一秒都会再生枝节一般,马上半转身对着后面兵卫手掌一拨,示意进屋,后面那群兵卫见领队下令,没有丝毫游移连忙顿步上前。 谁知这领头将卫才走到谢宁身旁,之间身前寒光一闪,谢宁手上锋利明亮的长刀骤然挡在他腰前。 身后那群兵卫见状,又是立刻停下脚步,手中握紧兵刃却不敢上前。 谢宁目光凌厉地扫过这群兵卫,然后看向那领头兵卫冷声说:“本王说了,这里面的是本王的人,不是什么嫌犯。要是谁敢进这宅子一步,本王先把谁的人头砍下来!” 那领头将卫脸色黑沉如墨斗,他沉声说:“殿下何苦为难小人?” “为难?”谢宁冷笑,“现在到底是谁在为难谁?你们不过董晋升手下的一群狗,竟还敢在这里对本王叫嚣?” 此言一出,该领头侍卫顿时脸色一沉。 明校府在怡都内外名声甚差,不过因明校府直属中央,众人对此是敢怒不敢言,至极也只敢于背后小声骂上一句穿甲狗,如此种种董晋升知道,只是他木头性子,只要没人敢当面明言,他也懒去计较,而这些做下属的,自己的头头都不说什么,他们就更加只能忍气吞声。 再有,谢宁虽说是先帝亲封王府家的小王爷,可自先帝逝世,太后与许卓为掌权,淮南王府的地位大不如前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谢宁一声谩骂,领头将卫自是恼羞成怒,眉心凝成川字,忽然从腰间抽出弯刀,“哐当”一声! 弯刀猛地将谢宁的长刀挡开,谢宁一向也看不惯所有与许卓为扯上关联的人和事,加之护人心切,这将卫这般对他不尊不敬,他更是一瞬怒火中烧,长刀被弹开后,他反手就将刀刃对向领头兵的腹部刺去。 纵使领头兵心中有气,可谢宁终归王府世子,他无论如何也是不敢伤其分毫,只好往后退开的同时用弯刀不断将谢宁长刀隔开,可谢宁的攻势却步步紧逼,且刀法清奇,每招每式都指向要害。 “都给我停手!”就在谢宁的刀锋已经来到将卫的下颌时,从巷子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吼,“还有没有点规矩了?竟敢以下犯上对小王爷动手?明校府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将卫趁谢宁分神之际,提肘撞开了谢宁前臂,然后迅速退下,黑着脸站回到那群兵卫之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谢宁脸色铁青地望向巷口,只见许卓为大摇大摆地从巷子里穿来,而面前的兵卫连忙让出中间一条道。 许卓为对着两边各厌恶地扫了一眼,来到谢宁跟前时诌笑着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后,说:“小王爷您可千万别跟这些人积计较,这些人就是不识抬举才有所冒犯的,小王爷您消消气,消消气!” 谢宁看见许卓为这幅惺惺作态的嘴脸只觉恶心,他厌烦地别过脸,许卓为见状连忙又转身对着那些兵卫提声喝道:“还杵在这儿干嘛?等我请你们吃饭吗?!” 那领头将卫一听,虽心中不忿,可还是赶紧转身,招呼着兵卫们快速往外离开。 许卓为又满脸堆笑地回头对谢宁说:“小王爷大人有大量,也别怪罪他们,他们这也都只是奉命行事,这本不该来打扰的,可陛下如今下令,要彻查元宵刺杀之事,这给我们豹子的胆,我们本也是不敢怀疑到小王爷头上。只是里头的这位毕竟是外来人,小王爷您也知道,晋升他这人,木鱼脑袋!做事儿一根筋,不通晓人情世故,这也是听了陛下的话,也不找我商量商量就直接上门抓人,确实也是他的不对,也是我不对,我替他向您道歉!” 许卓为一边故作为难之态地诉说,一边鬼祟地觑着谢宁脸色越发铁青,他便立刻换了一张信誓旦旦地表情,说:“不过小王爷您大可放心,既然您如此爱护这位公子,想来也是位贵人,定也不会与刺杀之事有关联,下官这就回去跟晋升好好说说,下官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人来叨扰到这位公子...” “你说完没有?”许卓为话声诌媚,却字字珠玑,越听心里越是烦乱,忍不住厌烦打断。 许卓为连忙慌张地说:“小王爷这还有事的,下官就不再烦扰了,还请小王爷不要怪罪下来,下官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谢宁不待他说完,便转身入内,祁缘向许卓为稍稍颔首后也跟随其后。 许卓为等木门关上后,他才抬头,嘴角抹过一丝奸笑,瞥了宅门一眼,转身一脸洋洋得意便离开了。 许卓为边跳着步子走着,边嗤之以鼻地笑着自言自语:“一个疑心起,一个起疑心,金屋藏狗,有趣!有趣!哈哈哈...” 宅子外纷扰,宅子内却萧清。 进门后是一片铺满白雪的小院子,两边各种梅花,中间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往长廊,长廊后是正堂,正堂里飘出轻烟屡屡,正堂后传里连连药味。 谢宁沉着脸信步往里走,祁缘跟在他后面,刚过长廊,祁缘忽然停下脚步,说:“小王爷,还请先留步。” 谢宁本就心烦意乱,不耐烦地停下,回头看向祁缘。 祁缘上前两步来到谢宁跟前,平静地说:“小王爷等会儿进屋以后,还请尽量放轻脚步,在下刚刚才替公子施针,公子还未醒来。” 谢宁心口一沉,目光忽然聚拢,皱眉问:“他又怎么了?” 祁缘缓缓道:“公子身子本来虚弱,这种寒冬时节本不应出门奔波,且这两日天气阴沉,公子更着风寒,旧病复发,虽无大碍,但还是要多作修养才利于恢复。” 谢宁回头往屋里远看一眼,隐约能从弥漫的白烟里看见王桓躺在床上,他沉声问:“他这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祁缘道:“公子他本有心痛之症,早年又滥用骨翠散,小王爷也应有所耳闻,这骨翠散源自柔化,有缓解痛楚,放大感官,致人神魂颠倒的功效。可这药物性情极燥,长期服用则会内火中烧,五脏六腑皆损,而这肝火太盛,又毁人目清。加之当年公子在庆律寺中饱受酷刑,又遭人刺杀之祸,这巧遇贵人才捡回小命,但如此病覆一病,如今只能靠好生保养,才能苟且续命。” 祁缘话声清和,不紧不慢,不骄不躁的,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暗暗观察谢宁神色。 果然,谢宁虽一直不苟言笑地盯着地面白雪,脸色却越显难看,手中长刀越握越紧,祁缘说完好一会儿,他才看向祁缘,问:“难道就没有根治之法吗?” 祁缘蓦地笑笑,说:“小王爷也不需过分担忧,公子的病,虽说已是陈年之疾,但毕竟公子正值盛年,在下还是那句,只要公子他肯听大夫的话,好生保养,戒忧戒虑,戒腥戒欲,也是无大碍的。” 听到戒腥戒欲四字,谢宁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尬色,之后又泛起微红,余光瞥了祁缘一眼,只丢下一句“那就有劳祁大夫”,便要急急脚转身入内。 结果这刚迈出半步,他仿佛想起什么来,转身凝色问:“不知祁大夫可还记得,一年前将你请去迦蓝替王桓救治的,是何人?” 祁缘摇摇头,说:“在下从未知道那人是谁,当日只是收到纸条一张,上面写着请速到迦蓝,人命紧急,并无落款。” 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提步往里走。祁缘定神看着谢宁背影片刻,眼中掠过了一丝阴霾。 王桓平躺在床上,谢宁在床边坐下时,他缓缓转头,微微睁眼,看到谢宁正皱眉一脸忧愁地低头看着自己,他抽起嘴角笑了笑,说:“今日吹的怕不是春风,竟把我们小王爷给吹来了。” 王桓说着,正要撑着坐起来,谢宁却伸手按在他肩上,将他摁回床上,沉声道:“躺好,别动。” 王桓笑着躺回床上,侧过身子,目光一直温腻地注视着谢宁。 谢宁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替他将毯子盖好,这回手之际却被王桓轻轻握住,藏在被子里。 谢宁本嫌弃想要将手抽走,可蓦地只觉手上一片冰冷,心中莫名悬起,他凝色看向王桓,问:“怎么这么冷?” 王桓笑着将身子往谢宁边上靠过去,说:“思公子兮徒凉矣,盼君侧兮心恍惚。” 祁缘正收拾着药箱子,王桓轻佻话声如蚊般钻进了他耳里,他差点没有一巴掌拍到自己耳上。 他极其厌恶嫌弃地瞥了王桓一眼,心里忽然明白了那晚玉嫣为何会有“见到你们男人就烦”的心情,所谓身同感受,不过如此。 身同感受的不仅仅是他,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进屋里的青樽,也正好听到了王桓那句不要脸的话,差点手一抖将碗摔下,他一脸尴尬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祁缘见他那样子也实在可怜,幸好谢宁余光瞧见,上前将药拿走后便打发青樽离开,青樽如获大赦,撒腿就往外跑,祁缘见状既同情他又同情自己,也紧跟着脚步急急忙忙逃走离开。 谢宁端着药回到王桓身边,王桓靠着怎么床板坐起后,谢宁把药送到他面前,王桓双臂垂下,轻笑说:“小王爷喂我可好?” 谢宁厌恶地瞪了王桓一眼,将晚“啪”地一声放在地板上,愤然起身,王桓却勾着他广袖边上,没抓稳,手又掉了下来,带着整个人侧摔在床上。 谢宁余光见他摔下,连忙转身一手支在他手臂上将他扶稳靠回到床上,王桓暧昧的目光却一直勾在谢宁脸上,谢宁只与他对视半晌,又觉得莫名脑热,转身又要离开。 王桓不依不挠:“小王爷,祁大夫给在下施针后,在下这是浑身乏力,您看,我这都差点摔下了。” 谢宁背对着王桓,既烦躁又心疼,良久长呼一气后,才重新坐回到床边,捡起那碗药,勺起一羹,轻轻吹开白烟才送到王桓嘴边。 终于喝完后,谢宁才站起,王桓却抓住他的手,轻声问:“还在生气吗?” 谢宁斜眼凝视着王桓那张苍白清俊的脸许久,手从王桓手中抽出,却马上反握在自己手心里,只是片刻,却又将王桓的手送入被中,心中微叹,淡淡道:“躺好。” ※※※※※※※※※※※※※※※※※※※※ 下一章,好像有糖 十五 谢宁背对着王桓坐在床边,垂头睨着手上白瓷碗,碗里还有棕黑色药渣残留在底。 王桓靠在床倚,沉沉地看着谢宁的后背,莫名浅笑,不过一年没见,谢宁的确长大了。 一年前在庆律寺暗黑牢房中的自己已是血肉模糊,半死不活,那日谢宁只身独闯庆律寺,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回府上。 那时躺在谢宁床上的王桓已经奄奄一息,谢宁想要帮他将身上那件被血色浸染的单衣取下,可因血已凝固,伤口上的布料已经被褐血粘于肉上,每每揭开,伤口同时被再次撕裂,细血渗出。 王桓虽然半醒,但一直没有出声,脸上也不带丝毫疼痛之状,反倒是谢宁竟是一点看不下去,三番四次尝试,终是下不了手,不耐烦地唤来侍从,自己便转身不看。 谢宁背对着王桓站在床边,双手负在身后。 王桓稍稍回神,睁眼之际只看到谢宁背影浑身颤抖,那侍从的手刚碰到自己衣服,谢宁又忽然转身,怒声将那正不知该从何下手的侍从赶走,接着又坐到床上,神色紧张地凝视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衣料撕开。 王桓那时已渐渐陷入昏迷,可是他隐约记得,谢宁温热的泪水不停地落在自己脸上,很快却又变凉。 如今一年过去,谢宁长大了,这个背影,是不会再颤抖了。 只是王桓知道,这个背影以后还会更加坚强,更加麻木,甚至更加不仁。 每逢忆及旧事,过去和现实的叠加让他莫名贪得一丝空虚,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谢宁后背,却在触到一瞬,谢宁身体猛地僵硬地震了一下。 谢宁震的那么一下子,却震到王桓心里去。 王桓勉强笑了笑,手指在谢宁背后轻轻划圈,柔声说:“您打小就是这样,每次明明是在生我的气,偏要说是在生自己的气,就这点,小王爷真是一点没变。” 谢宁握碗的手越发抓紧,沉声斥道:“手别乱动,冷就塞回到被子里。” 王桓嘴角微提,眼尾掠过一丝轻堂,心中竟一瞬起了玩意,原本放在谢宁后背的手更是滑到他腰间,另一只手按在床上,吃力地支撑着自己将身体靠到谢宁后背,在他耳边昏昏沉沉地说:“小王爷,您看在我这身子不爽的份上,不要再生我气了好不好,我这不就已经回来了嘛...” 王桓话还没说完,耳边只传来“啪嗒”一声瓷碗落地的声音,谢宁忽然转身,一手抵在王桓头上,一手将他用力按在床上。 而后侧着半个身子撑着靠在王桓身上,眉心紧蹙地盯着王桓双眼半晌,语音微怒地说:“别动!” 谢宁的脸几乎贴在王桓脸上,沉重的鼻息轻扫在王桓脸上,王桓笑笑,被谢宁压在身下的手再次爬到谢宁腰间,如水般凝视着谢宁双眼,轻声说:“小王爷,您靠得如此亲近,是想要做什么?” 谢宁脸上顿时泛起通红,他方才抵在王桓头上怕他躺下会撞到床倚的手摹地将王桓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拿下,用力按在床上,紧紧地盯着王桓,低声喝道:“你给我闭嘴,安分躺好!” 谢宁怒视王桓,王桓却懒洋洋地睨着谢宁,嘴角只带笑意。 片刻,谢宁正想起身,王桓却忽然在谢宁脖子边上轻声说:“小王爷陪我躺会儿可好?我冷。” 谢宁心中虽烦躁,却耐不过王桓眼神柔情似水,只好侧身躺在王桓身边,单手替他将毯子盖好,王桓心满意足地往他身边靠去,合上眼,懒懒地说:“小王爷可是有心事了?” 此间一瞬万籁俱寂,只有门口黄狗几声吠鸣。 谢宁平躺着,目光沉沉地盯着屋梁,许久后,才慢道:“文昕一直在怀疑你。” 王桓双眼紧闭,谢宁的话钻到他耳里,他眼皮蓦然跳了跳,没有说话,却又往谢宁身上靠近一些,若无其事地说:“小王爷您呢?您也怀疑我吗?” 谢宁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才说:“你为什么回来?” 王桓睁开眼,眼角横过一丝冷光,又合上眼,缓缓说:“在下说过,思你念你,便回来了。” 谢宁又说:“那你跟我回淮南。” 王桓故作潇洒地说:“怡都繁华热闹,不挺好的吗?” 谢宁猛然转身,盯着王桓,厉声又问:“我只问你,若我现在要走,你跟不跟我?” 王桓闭着眼,轻笑道:“跟。” 谢宁方才悬起的心才慢慢放下,他重新躺平在床上,王桓却再次靠近,将下巴磕在他肩上,亲昵地柔声说:“可是就这样,不也很好吗?” 王桓说话气若游丝,手慢慢移到谢宁肋骨处,轻轻放着,没有一丝力气。 谢宁骤然坐起,王桓的手便落回到床上,谢宁努力定了定神,冷声说:“我去给火炉添点柴,你睡好,别乱动。” 谢宁说着便站起身,还不忘回头帮王桓盖好毯子才往外走去。 王桓看着谢宁逃逸般地离开,嘴上挂不住笑容,可笑着笑着,却凝固起来。 谢宁用火钳掀了掀火炉里的木炭,又加了点柴火,末了还仔细地将火炉靠近王桓一些。 功夫做完后,他回头看了王桓一眼,只见他已经侧身合眼睡去。 王桓睡得安宁,他竟看得入神。 谢宁不禁想起小时候,王桓时常到自己府上玩,晚了便在他府上过夜,与自己同卧一床。 小时候的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王桓在床上没有一刻钟能停下来,不过比自己年长四岁,却总能滔滔不绝地给自己说尽天下河山。 从文人轶事,到市井鸡毛,从南海异域,到西北柔化,他无一不晓,娓娓道来,时不时还会站在床上手舞足蹈地将情景演绎一番,自己则拍手叫好,每次都会将谢蓁蓁引来,当谢蓁蓁吵着嚷着推开门时,王桓总会将自己抱在臂弯下,二人一起躲在被子里。 他从未见过王桓这般安宁地躺在床上入睡。 谢宁看着,觉得这样也好,好像这样子的王桓便不会跑了,可是看着他那瘦弱的身体苍白的脸面,又觉得心疼,好像这样也不好,就像自己始终还是会失去他。 谢宁凝视许久,方才身上涌起的火热慢慢消逝,他从桌上拾起长刀,慢慢走到院子里,长刀出鞘,在日光下凛冽。 谢宁这把长刀是当年十二生辰时先帝所赠的。 文帝当时笑着问他,你想取何名。谢宁在余光扫过正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己的王桓,王桓身上红袍冉冉,谢宁没有片刻思考,回道:“红帱。” 谢宁一手握刀鞘,一手举长刀,骤然纵身一跃。 长刀舞尽红梅落,公子雪前刺遥山。 王桓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却能在朦胧之中识别出谢宁在园中舞刀。 这一招一式,都是王桓教他的。 遥山刀法,是当年他父亲将他送到江上遥山佘太师处习武时学来的。后来他回到怡都,谢宁只见他舞了一次,便拉着自己衣摆苦苦哀求让自己教他。 当年花前月下,小王桓贴在小谢宁身后,一招一式,一弹一跳,谢宁都是从王桓手心里学会的。 王桓远远注视着谢宁身姿矫健,英容无双,斩落梅花,挑起白雪,他只一身玄色单衣,在这红白之间游刃有余。 半晌,王桓终是又合上了眼,兴许是方才双眼一直紧盯着,合上的时候竟觉得分分刺痛,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只是当年,谢宁每次舞刀的时候,身后都会有一位红衣人,手把名剑赤子,配合他刀光剑影。 傍晚,夕阳西下,一片晚霞荡漾在天边,王桓喝过药后终究还是昏沉睡了一下午,谢宁正坐在胡床前的茶几边上看书。 直到青樽提着一篮子菜走进院子,他才回头看了还在熟睡中的王桓一眼,起身便离开。 青樽路过谢宁微微颔首,谢宁淡然道:“好好照料,若有事,可到淮南王府寻我。” 青樽连连点头,谢宁离开回府。 当晚入夜,寒风湿冷,月光皎洁却被无处而来的愁云遮盖,地上雾气浓浓。 王桓吃过晚饭,正倚在炕上看书卷,青樽将手炉递给王桓后,便要到火炉去添木炭,王桓斜睨他一眼,说:“不用添了,下午知行走前又添了一次,我看今晚会有雪,你早些回家吧。” 青樽检查一遍火炉后,不太放心地看向王桓,担忧地问:“公子你可有见哪里不爽快吗?要不要我先请祁大夫再来一趟,不然等会儿我回去了你要有什么事儿又没人知道了...” 王桓微微笑笑,说:“行啦,回去吧,祁缘的针法还是有用的,起码你明天再来之前我保证不会有事,不过你再不回去,你母亲就真的得担心了。” 青樽再三叮嘱后,还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府宅。 王桓只看着手上书卷,直到听见青樽脚步声离开小巷,他才将书卷放下,蓦然看着前方。 须臾,外面胡八街上忽然传来几声突兀而焦躁不安的连续狗吠,王桓重新拾起书卷,面无表情地看着。 夜黑风高,胡八街上只听到寒风瑟瑟,空无一人。 一只黄狗正四脚站在曾经沅陵侯府门前,对着那扇被两道黄纸封起,已经结了蛛网的大门疯狂吠叫。 刚收铺的胡屠户手上各提着一抽五花肉正好路过,他用手背拢了拢衣襟,瞥了一眼那一直狂吠不止的黄狗,暗暗骂了句:“这还真是那流氓的家,这人都早死了,还能把疯狗引来乱吠。”说着正要疾步离开。 谁知沅陵侯府那两扇大门后忽然传来一道剧烈的撞击声响,黄狗叫猛地后退两步,半晌后却吠得更加焦灼。 胡屠户心里一惊,蓦地停下脚步看去,只见大门没有丝毫动静,只有那黄狗在不停走动,他唾了一口,闷闷骂道:“真他娘的晦气!” 说着正要继续离开,而这时那两扇木门骤然剧烈抖动,胡屠户正要破口而骂,回头之际却吓的一身冷汗,猛然撒腿就跑。 那两扇早已掉漆的木门,竟被从里面不断撞击,就像这门里锁着无数的人,正用力地想要推开这门,那门岌岌可危,里面还不断传出幽怨哭声。 ※※※※※※※※※※※※※※※※※※※※ (昨天又一个权谋脑洞,衣冠禽兽疯狗x斯文败类美人 十六 谢宁的手心粘着王桓手背,十指相紧扣,谢宁额上的汗珠滴在王桓背上。 王桓蓦地歪头,谢宁却猛地将唇对在他嘴上。 谁知就在此时,谢宁余光中却猛地瞧见王桓嘴角缓缓流出一道殷红鲜血。 谢宁吓得慌神,连忙要支起身子想要爬开,王桓却用力拽住谢宁的手肘,将手足无措的谢宁猛地拉到自己身边。 二人几乎脸贴着脸,王桓微笑看着谢宁,鲜血不断从他嘴边流到床上,气息微弱地说:“知行,别怕,我不走,我为你而来,怎会弃你而去?” 谢宁使劲挣脱开王桓的手,猛然退后双手撑在床上才不至于摔下,离开了王桓身体后,他才见到王桓赤/裸的后背上,心胸之位插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鲜血涓涓流出。 王桓侧脸平趴在床上,双眼微睁,没有一丝痛苦,安详沉静,却浑身冰冷。 谢宁浑身一震如遭雷劈,双眼猛地睁开,倒吸一口凉气,鬓边豆粒大的汗珠不停沿着脸颊落下,流到他眼里,如细针入瞳。 他惊慌失措地眨了眨眼,几番确定方才一切不过梦魇一场后,他才咽了咽口水,伸袖擦去额上汗水,定定神后,一手掀开被子正要下床,却只觉绔上浸湿。 谢宁蓦然合上眼,暗暗骂道:“真他娘的,死也不放过我。” 只是骂完,谢宁心中却是一番唏嘘。比之王桓的风流天下人知,自己的这些偷偷摸摸的禽兽之想,来得甚至还不如他的光明磊落。 接连又蓦地回想到梦末王桓死于自己身下的情景,谢宁那颗心疯狂地跳动着,他咬紧牙关却不能平静下来。 早已睡意全无,梦魇侵扰,醒来也是一身疲惫,谢宁缓缓坐起时不小心将床头的摆设扫落在地。 一直抱膝坐在门外地上打着瞌睡的小厮闻声惊醒,连忙起身,轻轻敲门,紧张问:“小王爷您怎么了?” 谢宁垂着头,双手撑在床边上,沉声问:“什么时辰了?” 小厮站在门前,手放在门上几欲推开。可是谢宁的脾性他是清楚,谢宁十分讨厌旁人不经他准许随便入内。他便只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回道:“四更天了...小王爷,您真不需要小人进去?” 谢宁冷声:“给我打盆水来。” 渐若清晨,雾大,晨光不透。 许卓为悠闲地闭着眼站在屋里,双手张开,新来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帮许卓为穿上外袍。只是过于紧张,一不小心勾到了许卓为脑后的发丝,许卓为微微皱眉,睁开一眼斜睨着她,那婢女吓得连忙跪下,慌慌张张地说:“老爷...老爷恕罪...” 许卓为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她,轻蔑笑笑,伸手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带起来,拇指在她衣上温柔轻抚,婢女始终不敢抬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地面。 许卓为微微侧头,眯着眼凝视着婢女惶恐不安却不减清秀的小脸,笑着说:“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许卓为越发靠近,婢女只瑟瑟发抖却不敢说话,双唇哆嗦着。 就在许卓为马上贴到婢女脸上时,门外传来管家一声清嗓,许卓为阴沉地转了转眼珠子,在婢女耳边沉声道:“先下去吧。” 婢女如获大赦般转身离开,许卓为自己将外袍顺好,厌烦地瞥了管家一眼,说:“让他进来。” 董晋升走过廊下,那只鹦鹉又尖声叫道:“董木头,董木头,穿甲狗,满地走。” 董晋升微微皱眉,却只是加快脚步走进屋里,管家退下后,董晋升来到许卓为面前,颔首作揖。 许卓为看都没看他一眼,拂袖坐到坐垫上,扬眉问:“抓到那鬼了?” “属下无能,还没抓到,”董晋升见许卓为脸上微露怒色,连忙又说,“过去三天我已派了明校府的兄弟日夜守在沅陵侯府门外,白天里没有丝毫动静,只是一到夜晚,便有黄狗跑到门前狂吠,宅子里便传出撞门声。我也让人进了府内,只是只要我们的人进去了,撞门声就马上消失,在屋里也不见任何人影。” 许卓为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蔑地说:“既然都说了是狗,怎么还会让你看到人影?” 董晋升又说:“只是这侯府闹鬼之事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 许卓为扬眉打断:“都说些什么?” 董晋升脸色蓦地微沉,两眉微微聚拢,低声说:“说当年沅陵侯府满门抄斩,此中有冤,如今冤魂索命...” “有冤?”许卓为冷笑,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道,“哼,癫狗真的是癫狗,也是我太看得起他了。自己一张狗嘴讲不出话,就只晓得撬开那些贱民的嘴来替自己开口。王程那才是死得冤啊,你说这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没有明白这京中的游戏规则,那些贱民不过就是一辈子埋在我们脚下的蝼蚁,还想着帮他们翻身爬上树不成?” 董晋升一直垂头站着,沉默不言,许卓为瞅了他一眼,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他要伸冤,我们就替他来个鱼死网破,不过就是仗着有谢宁那个小王爷,我就要看看,咱们陛下对要真对他们都起了忌惮,谁还能救他们。” 许卓为说着边站起,大摇大摆地从董晋升身旁走过时,觑了他一眼,只见他皱着眉面带茫然,笑了笑,走到廊下时伸出手指逗了逗那鹦鹉,边说:“金屋藏狗啊金屋藏狗,懂了吗?我看你是懂了。” 那鹦鹉跟着又学舌,尖声叫道:“金屋藏狗!金屋藏狗!” 又过两日,腊月已过,初迎新月,只是今年的开春更比往年湿冷。 一大早,在胡八街街头摆卖豆腐的大妈差点在青石路上摔了一跤,她扶着墙壁往地上唾了一口,回头又环视一圈四周雾气浓浓,不安地暗暗骂道:“今年这开年真是来得晦气!就这该死的浓雾就让人周身难受了!” 正午时分,日上山头,浓雾渐散。 玉嫣坐在满新楼二层朱阁里,她慵懒地靠在倚背,隔着镂空雕栏看着外面江上浓雾濛濛,手上玩弄着祁缘前两日送她的和田玉如意玉佩,说是从一个柔化商户中高价淘来的,还专门去找白遗开过光。 一阵冷风从江上吹来,玉嫣拢紧了身上浅紫色绒袍,楼下说书先生紧张激动的演说声传到她耳里,她换了个姿势坐着,目光缓缓移到一楼正堂。 正堂最里,一位身穿深灰素袍,年若四五十的干瘦男子正坐在蒲垫上,面前茶几上放着一壶茶,他一手执扇,一手握杯,唇才碰到水面,余光扫了一眼满座脸上尽是着急,他得意笑笑,水杯“啪”地放下,纸扇骤然打开。 男子继续眉飞色舞道:“当年啊,这淮南王府的小王爷,对断袖这一说,那可是深恶痛绝啊!还记得几年前,那位曾经风流绝世,人称癫狗的沅陵侯府二公子,就在诸位所占之位,作出那首惊世骇俗的诗句:吾弃赤子心,乃求万空悦。断吾胎良知,袖清风随行。好一首藏头诗啊,吾乃短袖!只是你说,他这断袖也罢,可爱慕的竟还是这端肃雅正的淮南小王爷,这首诗一出,当年可是怡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到这小王爷耳里,那是恼羞成怒啊!这不是吗?小王爷当夜就纵马拦在沅陵侯府门前,待那二公子醉意醺醺地晃到家门外时,小王爷一勒缰绳,那宝马前蹄顿起,猛地踹到二公子身上!你们说,当年的这般厌恶,谁能想到,如今的小王爷竟也走上了这条歪道啊!可惜啊...可惜啊...风华正茂一表人材,还是这淮南王府的世子啊...” 玉嫣饶有兴致地托着腮,眨眨眼,看着那说书先生说到末尾,堆脸的痛心疾首,而座下的听众则纷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她嫣然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时台下忽然有人喊道:“你可讲仔细点啊!” 那说书先生故作悬念,呷了口茶,又娓娓道来:“大家这是没有听说吧,我们这小王爷啊,近来竟在城中一深巷的金屋里,藏了一位男眷!这男眷据说样貌奇丑,也不知道是使了哪般伎俩,竟能诱使那小王爷日夜探访。这最妙之处啊,还是金屋里,时常有白烟飘出,这白烟更是带着奇异的香味,你们可知这是什么香?” 众人皆你我面面相觑,不得所以然。 说书先生神秘兮兮地将头探前,打开手中扇子挡在脸侧,压低声音道:“乃柔化而来的春宵引啊!” 众人哗然。 说书先生又心痛不已地说:“哎你们说,这春宵引只一点,就能让久无房事的夫妻彻夜欢榻,这可是多少的量度,才能白烟弥漫啊!据说这路过的黄狗,也忍不住在巷口与隔壁家的花狗云雨一番,啧啧啧...” 众人跟着,也皆是一番唏嘘,这时又有人喊道:“可您不是说,这小王爷是对断袖一事,深恶痛绝吗?这怎么的,又金屋藏人了?”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说书先生纸扇一合,继续道,“你们说,这小王爷,乃是先帝亲封淮南王家的独子,自小在宫里与当今圣上一同长大,身份何等尊贵,就算心中有那点儿念想,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哪儿能言表以面呢?可这后来,那沅陵府满门抄斩,二公子也在门前被刺杀。这人嘛,总是经历点儿生死悲痛后,就变得万般皆是影,回首不甘从前啊...” 玉嫣越听到后来,越是想起那晚自己躲在衣柜中看到的那幕,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尽起,只恨不能立刻揪出王桓将他痛揍一顿。 她给自己杯里添满酒,正要一饮而尽,而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儿不知打哪儿而来,忽然扑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说:“玉嫣姐姐...您真是叫人好生难寻,竟是躲这儿来喝酒了...” 玉嫣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放下酒杯扶起那小男孩,满腹疑虑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男孩好不容易喘过气,又焦急地拉着玉嫣袖子就要扯着她离开,边说:“姐姐快快跟我回去,苹姨找得急呢!” 玉嫣皱眉,道:“我今儿明明是落了牌子告了假的,是春熙楼出什么事儿了?” 男孩使劲摇头,火急火燎地说:“姐姐别问了,你要再不回去,苹姨就真得出事了!” ※※※※※※※※※※※※※※※※※※※※ 今天被编编揪要改文名,我想了一整天,都想不出来 我人要没了.... 十七 玉嫣几乎是被那小男孩连拖带扯地拽着回到春熙楼,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苹姨在廊下边招呼着客人,边不安地四处张望。 中原流传,豪门世族富贵人家,怡都之内,白天满新高谈阔论,夜里春熙雪月风花。 此话不假。若说满新楼是怡都第一茶馆,高雅如清风明月,那么春熙楼乃怡都首席花楼,玲珑如繁花锦簇。 春熙楼的历史比满新楼稍长,满新楼落户岷江成渠后,而春熙楼则是在典朝时期便有。 战乱时期,曾有人拿烂菜臭鸡蛋砸向春熙楼大门,憎恨大骂亡国之音,歌舞迷心。 当时春熙楼的掌柜扭着曼妙身段走到门口,一盆水脏水不偏不倚泼至那人头上,笑脸盈盈道:“你信不信,就算整个典朝灭了,我春熙楼还能好好的在这胡八街上灯火通明?” 那日文帝身挂铁甲骑于烈马之上,威风凛凛地带着身后百万铁骑踏沿胡八街浩荡入京,原本是傲然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偏偏路过春熙楼门前,余光中一女子依傍在门槛边上。 女子三十有余却风韵犹存,见文帝目光投向自己,低头莞尔同时走到门前,学着将领们双手作揖微微颔首行礼,语音温柔却坚定不移道:“天下得江允王为君,乃民之幸。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春熙为土,妾等乃臣,恭贺新王!” 一番话虽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文帝心头不禁为之一振,他赞许地看着这女子,又哈哈大笑,一声赞吼:“好!” ,随即命人立刻重修春熙楼。 那女子一鸣惊人,却从来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一声苹姨。 玉嫣一路走来心觉奇怪,更是想起了那晚苹姨在柒月斋门口偷偷摸摸的情景,她两道细眉微微蹙起,反手牵着小男孩的手便信步上前。 这刚走到门口,苹姨仿佛见到了活菩萨一样几乎是要冲上去,谁知这时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周身雍容华贵的年轻公子,笑嘻嘻地迎到玉嫣跟前,轻佻道:“哎哟,这不咱们玉嫣姑娘嘛?苹姨还给我说您今儿落了牌子,怎么?这是舍不得本公子所以又出来了不?来来来...” 这公子说着就要挽过玉嫣的手往里走,苹姨却迅速挡在玉嫣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中郎将,咱这的规矩您是晓得的,这牌子落下了就是落下了,您怎么也得怜香惜玉让玉嫣姑娘休息一天不是?” 那公子傲慢地眯着眼,视线绕过苹姨直接扫在玉嫣那张沉鱼落雁的脸上,良久又骄纵地说:“那玉嫣姑娘可答应我,明儿这牌子一挂回去,第一支曲子可得留给我啊?” 玉嫣轻轻推开苹姨,对着那公子嫣然一笑,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 那公子瞥了一眼苹姨,没有多话便扬长而去。 苹姨见他走远,才拉着玉嫣往楼上快步走去,进房后关上门才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这陈翘真是色胚子一个,亏得他爹还是当朝丞相,养出来这么个败家子,就跟当年王家那只癫狗一个样儿!当年跟随先帝征东闯西的那群老臣子,生下来的没一个省心的!” 玉嫣边卸下绒袍边不断回头瞅着苹姨,慢条斯理地说:“又不是您的儿子,您在这操的是太监的心。” 苹姨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艰难地咽下,努努嘴,长叹一声,坐到暖垫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下。 玉嫣在她跟前坐下,瞧着她脸上盖不住的忧虑,问道:“你这让廿儿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回来是怎么了?” 苹姨抬了抬眼皮子觑了玉嫣一眼,要低头咬着杯边,良久,才不耐烦地将杯子随意丢在茶几面,说:“这不是担心你嘛!这一大早自己往外跑了也没给我说上一声,你可是咱春熙楼的头牌,你这一个人往外走的也不知道带上廿儿...” “所以你让廿儿去跟我说你出事儿了让我赶紧回来就是因为这儿?”玉嫣只觉不可思议,转念却又满是怀疑地斜睨着苹姨,问,“苹姨,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看您有些怪怪的...” 苹姨瞪了玉嫣一眼,又说:“总之你没啥事就别乱走了,今年这京师也不见得能风平浪静的,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现在红得透紫的,这走在路上,要真碰上哪个公子哥儿闹事,你自个儿也甩不清。” 玉嫣自记事起就跟在苹姨身边,苹姨只若她亲生母亲,对其是知之有甚。可是近来玉嫣越是发现,自己好像开始琢磨不透苹姨了,又或是说,苹姨有些什么在瞒着自己。 只是苹姨既然刻意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再问也是无果,玉嫣只胡乱应承了一番便将苹姨打发出去了。 苹姨脚步声渐行渐远,玉嫣回到案上执笔在纸上微落,然后走到窗户边,对着窗外吹了一声口哨,一只脏兮兮的信鸽很快落在窗台。 玉嫣无奈又心疼地凝视着它片刻,将一小纸卷塞到它爪子上栓着的小竹筒里,本想摸一摸那小鸽子的羽毛,但这鸽子的毛发太脏难以下手,最后还是挥挥手,不忍地说:“赶紧去吧,可以的话让白遗给你洗洗身子吧。” 信鸽扑腾着就往西北方向飞去,王桓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仰头赏着一树红梅,隐约看到空中一个黑点飘飘忽忽地掠过,他淡淡说了句:“真丑的鸽子。” 二月十五,花朝节,倒春寒,湿冷,雾浓。 花朝节是年后的第一个节日,引百花诞辰,庆迎新春,极受中原百姓重视。 每年花朝前夕,中原四境的花农都会带着他们新培植出来的早春花卉涌入怡都,希望能够博得哪位官人富商的眼球,然后讨来一年的预定生意。 而在怡都之内,更是张灯结彩,人潮兴奋。白日里名人雅士郊游雅宴,花下烹茶对吟,女子携手游春,花神庙里许愿求缘。到了晚间,大家则提灯夜行,将五彩的剪纸挂在树梢上,献祭花神,热闹繁华更甚元宵。 往年里如此节日落到淮南侯府,只唤庸俗,巾帼须眉谢蓁蓁不屑,谢宁不多热衷,但因家中仍有女眷,多少也让这氛围洋溢在府里。 却今年,淮南王府一番冷清。 谢宁的母亲简氏原有头痛症,其兄长简中正出事之后更是忧思筹虑,一直卧床不起,谢宁跟谢蓁蓁在塌前几乎是衣衫不换地连日照顾。 谢宁近日以来睡眠也越发不好,总是三四更天便从梦魇醒来,醒来后又难以入睡,今日到了下午时分只觉疲惫想着去小憩一会儿,结果起来时天色已沉。 刚准备去探视他母亲,小侍从却匆匆忙忙跑来,说:“小王爷,外面有个挎着菜篮子的小兄弟着急求见,您看我这是要将他打发走呢还是...” 侍从还没说完,眼前玄云一抹,谢宁已经烟儿似的往外冲出。 青樽一见谢宁的玄色衣尾从刚推开的门缝里随风溜出,便立刻冲上前,哭丧着脸说:“小王爷,咱们公子他一直昏睡,叫也叫不起来,我本想去找祁大夫,可祁大夫又刚好出诊了...” 谢宁脸色瞬间发黑,一颗心摹地悬到喉尖,不顾青樽便往王桓那宅子疾步走去。 结果刚入门内,就见王桓穿戴整齐,身披水红狐绒披风,正背对自己站在梅花树下。 树上经没无挂白,只在墙角边遗有小堆积雪,红梅繁盛,艳丽欲滴。 听见谢宁进来,王桓缓缓转过身,脸上还是带着那张奇丑无比的面具,双手捧着一个小手炉。 谢宁皱着眉站在门边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王桓。 王桓僵硬地扯出一个笑脸,慢慢往谢宁方向走去,边说:“小王爷好啊,怎么就站在那儿不进来了?可还是嫌在下这张脸入不了小王爷的眼了?” 待王桓来到自己身前,谢宁却煞有介事地往后退了一步,依旧蹙着眉紧紧盯着王桓,沉声道:“青樽不是说你昏过去了吗?” 见谢宁语气中尽是不满和委屈,面具之下王桓笑意不绝,但面具上却因面部拉扯而更显丑陋,他轻柔道:“若非如此,怎能让小王爷这么快来到?” 谢宁一路跑来,心里是七上八下,却在开门后见王桓毫发无损站于梅花树下,甚至还与自己谈笑风生,想到自己方才一路的担心,不禁一瞬恼羞成微怒。 谢宁沉声道:“你知道就算你不叫我我也会过来,何必戏弄?” “何来戏弄?”王桓哭笑不得,“如此是见小王爷心切,才出此下策,小王爷若是不喜,没有下次便是了。” 见谢宁还在赌气,俊脸黑沉却无言,王桓笑着轻轻摇摇头,抬手扫开他肩上挂着的一片红纸,说:“就算日子再闹心,也不要负了一年春光。这几日照顾母亲也累了吧,在下陪您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谢宁忽然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病了?” 王桓亲和笑笑,又道:“谢夫人的头痛症在你我小时候便有,最近简家忽逢变故,恰好又碰上初春,乃易病之季,您又几日未曾前来,想来便是夫人旧病复发了。” 谢宁凝视王桓双眼半晌,只沉声道:“外面人多,出去做甚。” 王桓见他脸上紧绷的表情才渐渐放松,他便牵起谢宁的手,笑着说:“连在下都不怕,小王爷您怕什么?” “那你等会儿不能离开我半步。” “好。” 谢宁说着,另外一只手将王桓牵着自己的手拿开,却马上反手握在自己手心,缩在宽袖内里,然后带着王桓往外走去。 ※※※※※※※※※※※※※※※※※※※※ 日常表白玉嫣小姐姐。 十八 王桓所住的宅子位于当年沅陵侯府之后,只是沅陵侯府正门面对胡八街,占地且大,而王桓现居宅子门开对外乃冷巷一条,平日里也极少人过往,也便除非是从高往下而望,不然无论是从胡八街,还是从巷子里,都很难看出这两宅子竟是紧紧相连。 今夜月光挑剔,胡八街明而亮,深巷里却深且黑。 谢宁牵着王桓的手小心翼翼地带他往外而行,若见地上有水滩石头,则先用脚碰一碰王桓脚尖示意。 也便走了半天二人才走到巷口,王桓是哭笑不得,他把手从谢宁手中轻轻挣脱开,道:“小王爷,这到了外头,您还是别牵着我了。” 谢宁皱眉顿了顿,担心看向王桓,问:“看得清路?” 王桓轻轻拍了拍谢宁手背,浅笑道:“小王爷不必担心,能看清的。” 谢宁若有所思点点头,刚转身往外走,灵台却忽然闪过一道精光,他蓦地停下脚步,盯着王桓微愠而问:“你是不是又服食骨翠散了?” 王桓先是怔了怔,片刻后又欲盖弥彰地扯了扯谢宁的裘衣,浅笑道:“难得花朝,半点而已。” 谢宁愤然甩开王桓的手,正要说话,王桓却信步就往外走去,边走边伸手指向远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本正经地低声嚷嚷道:“诶小王爷,你看那是什么?” 谢宁只站在原地,心中本是一腔怒火,正要冲上前将他拽回来,可目光之处,那人单薄的背影在月光下,在人潮浪涌中穿行,竟如一叶扁舟孤独冷清浮沉在万丈大海。 谢宁心中的愤怒随即变成心疼,他很想立刻便冲上去将王桓带回来,可是他只想将他带回来,藏在屋里一辈子,谁都抢不走,皇天也不行。 因为祁缘管得紧,玉嫣也曾提过近来怡都内柔化人虽越来越多,可是真正做买卖的却越来越少,导致这骨翠散也千金难求。也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才求得的一点,王桓是故意留到今晚。 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清晰眼神,王桓却没有一点兴奋。他站在人群中,正想回头找谢宁,却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王桓蓦然低头,只见一个小女孩正抬头看着自己,约摸六七岁,小脸圆圆,一双眼睛水汪汪,身上裹着粗布棉袄,棉袄上还有好几个被柴火烧穿的破洞,她一只手挎着一个竹篮子,另一只小手抓着王桓的袖口,不停地摇晃着。 女孩见王桓看向她,便奶声奶气地说:“公子买花糕,吃过百花糕,相思无处逃。” 王桓一听,顿觉有趣,拉着小女孩的手将她牵到人群之外一棵柳树下,蹲下身来与她平视,笑着说:“小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相思了?” “你眼里有光,”小女孩眨了眨眼,一字一句地说,“嫂嫂说过,喜欢一个人,眼里就会有光。” 王桓看着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伸手指了指她的小篮子,问:“这是什么?” 小女孩迅速从篮中取出一个用干竹叶包在外面再用马莲草扎起的包状物递到王桓面前,说:“这是百花糕,我嫂嫂自己做的,吃了百花糕,叔叔你的心上人就会到你身边了!” 王桓差点趔趄摔到地上,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他哭笑不得地问道:“你刚刚管我叫什么?” “叔叔,”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看着王桓认真地说着,却忽然又抬头,对着王桓身后兴奋地说到,“哥哥,你也要买百花糕吗?” 王桓这正要起身,转头之际却看到身后一尾深棕貂裘,他嘴角轻提,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说:“你可是天上花神下凡吗?我都还没吃上你的百花糕,我的心上人就到我身边了。” 女孩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王桓,又觑了觑他身后不苟言笑的谢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宁沉声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卖花糕?” 小女孩努努嘴,似乎谢宁这么一句话刚好触到了她心里的难过,她低头小声说:“嫂嫂身体不好,花朝节做了点百花糕给我吃,可是我想着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不如偷偷拿出来卖点钱,给嫂嫂买药...” 王桓听后微微皱眉,问:“你兄长呢?” 谁知女孩一听,越发将脸埋下,双手死死地抓着竹篮子的把手,眼泪不住往下掉,王桓回头与谢宁对视一眼,谢宁也皱着眉。 女孩吸了吸鼻子,才哽咽着说:“嫂嫂说兄长不会回来了。” 谢宁单眉上挑,冷声问:“此话何解?” 女孩用手背揉了揉鼻子,说:“一年前兄长跟一群哥哥出去举牌子,要救回他们的老师,结果都被人抓了。大家说他们都被扔到乱葬岗了,我跟嫂嫂说那我们去乱葬岗把兄长带回来,可是嫂嫂就一直哭,说兄长不会回来了…” 女孩话音未落,王桓差点往后顿地跌倒在地上,幸亏谢宁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王桓只觉一口淤血堵在心头不上不下,面/具之下脸色骤然铁青,他忍不住猛地重咳两声,谢宁心里也一惊,连忙轻轻拍打在王桓后背。 小女孩这才回神,又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他们二人,关切地问:“叔叔怎么了?” 王桓好不容易停下咳嗽,搀扶在谢宁前臂,艰难挤出一个笑脸,声音沙哑道:“因为你叫我叔叔,我觉得委屈。” 小女孩却更委屈,她扁着嘴说道:“可...可...隔壁小珍告诉我,长得好看的才叫哥哥,就像你身后的,他就是哥哥...” 王桓真想一手摘了自己的面具让女孩好好叫自己一声哥哥。无奈,他又说:“那如果叔叔帮你把全部百花糕买下,那我还是叔叔吗?” 女孩更委屈了,她几乎又要哭出来,她说:“可你就算把我的百花糕买完了,你的样子也不会变呀...” 王桓还想说什么,谢宁已经从怀中取出两吊钱放到小女孩手上,沉声说:“赶紧回家吧。” 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接过两吊钱,将整个竹篮子塞到王桓怀中,可转瞬又眨了眨眼,抬头看着谢宁讪讪地说:“可这是不是给多了...” 王桓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和笑说:“好看哥哥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回家给你嫂嫂买点好吃的。” 小女孩再三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往家冲去,很快便消失在人海中。 王桓手上提着那个竹篮子,凝视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蓦地自嘲笑笑,说:“看来她兄长,曾经也是位很努力的学生啊...” 谢宁顿地走到王桓跟前,沉沉地凝视着王桓双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眉蹙在一起,硬是就这样看着王桓半晌。 终是王桓忍不住,地笑笑,说:“怎么,如今是连小王爷也嫌弃在下这副面容,想来唤我一声叔叔吗?如此说来,也是许久未曾听过小王爷唤在下一声小叔叔,竟起怀念了...” 谢宁良久没能反应过来,回过神来后恼羞成怒地瞪了王桓一眼,沉声骂道:“不要脸。”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高声呼喊道:“花朝辞诗对杯酒!各位才子佳人,都过来瞧一眼看一眼!只要对上一句好诗,可换北笙酒一杯!” 王桓一听北笙酒三字,眼里忽冒金光,一手拉着谢宁,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经挤进人群之中,往喊声处游去。 春熙楼的镇店之宝有两件,一是怡都第一才女雅妓玉嫣姑娘,二便是这远近闻名的北笙酒。 初春百花首开,浸泡山上融化流下雪水里九九八十一天后发酵炼制而成北笙一杯。北笙入口清凉,甜而不腻,后劲缓缓,沁人心脾。 传说中天上的花神娘娘也曾为得一口北笙酒而落入凡间,用制作百花糕的秘方,换来一小杯北笙甜酒。 春熙楼在门前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四个角落个支起一根木棍,每两木棍中间各水平牵着一条麻绳,绳上挂满了红色的纸条,纸条上都用金色的颜料写着一句诗。 王桓和谢宁来到这台下时,台子周围已经人满为患,有人伸长脖子看着纸条上的字,也有人左顾右盼地瞧着台上身姿曼妙,闭月羞花,正来回漫步的歌妓。 有人忽然吵台上喊道:“诶!怎么不见玉嫣姑娘呢?” 台上方才高声呼喊的青年脸色忽然一沉,很快又笑着说:“咱们玉嫣姑娘今儿身体抱恙呐,这位哥儿可得体谅体谅呗!” 王桓心中蓦地一颤,眉心微皱,很快却又装作什么都听不见般,伸手就摘下一张红纸条。 红纸条上面写着:朝花不谢春光俏。 王桓眯着眼看着,不禁微微一笑,正想开口作答,身边一个书生做派的富贵公子忽然从王桓手中抢过纸条,冲到台上,得意洋洋地对着台上那青年道:“这个要是我对不好,那我便妄读百卷诗书了。” 王桓双手环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公子。 只见那公子清了清嗓子后,说:“明月不应秋霜寒。” 台下众人皆你一言我一语地点头称赞,那公子见状,腰板更是又挺直了不少,他扬起下巴沾沾自喜地傲视群众,只王桓摇摇头,轻笑不语。 而这时从春熙楼里走出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跑到那公子面前,微微颔首,谦逊又不卑不亢道:“廿儿替玉嫣姑娘传话,公子所作之词对应工整,有情有景,如应佳节,实属佳句,只是该句欠缺风韵,少了意境情怀。北笙乃随缘主,只怕北笙无这福分落公子喉了。”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皆掩面交头接耳。 台上那公子脸上瞬间发白,想来也是个借着自己肚子里有那么点儿墨便终日恃才放旷的世家子弟,身旁的人对他阿谀奉承都来不及,谁还会说他的诗不好,如今这站在台上本想出一番风头的,却被狠狠扇了一面耳光。 只见他脸色一块青一块白,不用言明也知是已经恼羞成怒,正想发作,转瞬却又竭尽全力将怒火按捺下。 自然也是明白人,一来那小男孩不过是个孩子,总归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孩子下手,二来春熙楼的名声在上,身后不知多少侯门世家撑腰,自己也惹不起这麻烦。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黑着一张脸匆匆逃离现场。 王桓见此情此景,心中不禁略起惆怅。 当年的自己何曾不也是这般自傲,年年花朝对诗这环节,自己一身红衣,在这高台之上,一手执壶,一手持纸,酒入喉中,佳句犹出,无人敢上台挑战。玉嫣则笑意盈盈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添酒,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 想到这般,他不禁垂头苦笑,而这时台上的青年又高声喊道:“还有没有哪位公子才人,愿意来分享佳句的?” 王桓低着头,沉声道:“锈染泯淮与年嚣。” ※※※※※※※※※※※※※※※※※※※※ 但是二公子一点都不丑的! 本文过去现在将来的诗词句子都是我卖弄。 文笔才华有限,在努力进步。 谢海涵。 谢不弃。 会更好。 十九 朝花不谢春光俏,绣染泯淮与年嚣。 语声不大,与其说是说与他人听,却更像是自言自语。王桓话声本就温和,又因为常年咳嗽而略带沙哑。 只是谢宁就站在他身侧,这诗穿过周遭吵杂传至他耳中,他蓦地回头看向王桓侧脸。也不知道王桓面具下面是如何表情,可谢宁脸上却恍然染上一丝哀愁。 因为王桓就站在高台边上,而台上的那位青年就在他旁边,王桓话声一出,那青年立刻回头,对着他恭敬道:“这位公子,能否请您上来,再念一遍方才您所作的诗句?” 四下瞬间寂然,众人你我相看后又顺着青年的目光纷纷往王桓这边看过来。 无端成了众矢之的的王桓却只是不以为然地垂头笑笑,无奈摇了摇头后正要迈步上前,谢宁却猛地抓住他的手往后扯,皱眉正色瞪着他。 虽无半字言语,可谢宁脸上的不情不愿不言而喻。 王桓回头清浅凝看谢宁半晌,笑着将手旋出后又反手握住他的手,拇指指腹在他手背上抚了抚,凑到谢宁耳边小声道:“就上去讨杯酒,小王爷您睁眼看着呢,在下怎会离开?” 王桓说完,不待谢宁想要再次将他抓回来,就已信步高台。 台下众人原期待着能引起主持人注意的,该是哪家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谁又能想到不慌不忙走上台的,竟是一位五官拧巴僵硬看不出年龄,身段瘦弱干瘪的丑陋男子,大家不禁露出惊疑神色。 只有那主持的青年不惊不喜,礼貌微笑,手伸前示意,王桓往前一步站到台中,扯开嘴角淡然笑笑,道:“朝花不谢春光俏,锈染泯淮与年嚣。” 台下再次哗然,众人皆惊。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廿儿已经双手托着一个朱漆托盘从春熙楼里走到王桓身边。 托盘上放着一个弯耳高身白玉酒壶和一只配套白玉小瓷杯,廿儿在王桓身前微微颔首行礼,将托盘递前,道:“望公子春熙花朝饮北笙,良人夜伴相赤诚。” 释怀一笑后,王桓拿起酒壶正习惯地想仰头将酒顺着壶颈落入喉中,目光却猛地捕捉到托盘上原放着酒壶地方有一串白色小字,小字是用白色粉末留下的,写着:秦已入京。 他斜睨那行小字,嘴角微微提起。 半晌,他一手捏着酒壶壶耳,另一只手伸到托盘上方,掌心在托盘上轻轻一扫,然后拿过白玉瓷杯,那行小字顺着他手心抹过只成灰尘散落风中。 一手提壶一手执杯,酒壶身倾酒入杯中,北笙酒清冽的香味径直地钻进他鼻子里,王桓双眼瞬间染光,马上如狗嗅骨头一般贪婪将酒倒入口中。 合眼片刻,酒的辛辣刺激着他喉尖,早经发酵的百花香味从他鼻腔中倒灌头脑,加之他出门前服食了骨翠散,此刻他只觉浑身轻飘如絮,如悬半空。 清风徐徐,仿佛将方圆百里的繁花的芬芳都带到台上,笼罩在王桓身边。 良久,他懒散地睁开眼,转过身,步伐浮浮地走到高台边上,目光扫过麻绳上红纸的金字,嘴角轻扯,低声吟道:“蝶恋花兮花枝栖,思公子兮了无期。” 话语声跟烟似的,可他的目光却温柔似水地向谢宁注去,只见到谢宁脸上依然带着紧张和担心,嘴角却也不经意地微微上扬,他心中自是更加欢欣。 台下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只有谢宁一人从始至终都在安安静静地凝视着王桓。 眼中的王桓在台上恣意潇洒,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花香醉人,迷糊之中竟想起几年前的一些琐事。 脑海中的画面也是花朝当晚,那晚王桓也是周身水红,风流倜傥,面若桃花,也是一手酒壶,一手红纸,酒入喉中,佳句顿出。 那时的人群也是这样包围着这高台,谢宁身骑棕黑烈马,一人一马,孤零零停在远处月而不照的树阴之下,遥遥看着台上众星捧月般的红衣少年的英姿。 但是那时候的谢宁看着王桓,是一点笑不出来。他双手握拳,满心里只想飞奔上前,将他带回家中,从此不再出来丢人现眼。 就在谢宁目光一直追在王桓身上,而思绪不知道被带到猴年马月时,他竟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群在慢慢往两边慌张散开。 直到王桓在台上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沉沉地盯着自己身旁,谢宁才回过神来。 还未来得及转头,身后便传来一阵骄纵跋扈的笑声,此人随即又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淮南小王爷的人啊!啧啧,这几天听闻咱们小王爷金屋里藏了个男眷,我都没信呢!小爷我还押了好几锭银子到咱们小王爷身上,我这从小和小王爷一起宫中长大的,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能干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儿!没想到...哎...亏了,亏了!” 那人年若二十出头,面容英俊,身穿金色绒袍,手上还拿着一包百花糕,步伐轻佻地走到谢宁身边,身后还跟着三四个身穿软甲的兵士。 百姓爱看热闹,可此时大家却似乎都对此人颇为忌惮恐惧,不敢多言,皆不约而同地纷纷后退,为如此锦衣玉服的公子哥儿让出一片空地,停在周遭围成一个圆圈。 但谢宁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却一直没有回头,两步飞快走上前正想伸手将王桓接下来,结果那金袍小公子却上前一步挡在谢宁面前。 虽然气焰嚣张,可是小公子拦在谢宁跟前却没有说话,一手拿起一块百花糕送到嘴里,夸张地做出一副津津有味地样子。 一番咀嚼吞咽后,才慢悠悠地半睁眼睨着谢宁,傲慢地笑着说:“诶小王爷,你说这当年不是对断袖这茬深恶痛绝的吗?当年那个谁,那个对小王爷你钦慕满城皆知的...诶,我怎么把他名字给忘了,我想想...” 小公子说着,将头偏向一边,佯作一番艰难沉思,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猛地在半空中前后狂挥动食指,夸张激动地叫唤:“我想起来了!那个疯子叫王桓!王桓!对不对?” 他说着,又回头问他身后那几个兵士,那几个兵士也是嬉皮笑脸地连连应是。 谢宁一直双唇紧闭,眉间已皱出“川”字,脸色难看如铁。他握住小竹篮的手已经快要将那可怜的提手抓断,却始终一言不发, 而小公子紧接着又回头,咧着轻蔑的笑脸,又对着谢宁说:“小王爷,我怎么记得你那时候不是将那癫狗一手扔到雪地里还踩了两脚吗?,怎么这忽然又...又...” 他说着,斜眼瞅了瞅王桓,又笑嘻嘻地凑到谢宁耳边,小声说:“难不成小王爷其实是喜欢的这种口味独特的嘿嘿嘿...” 这人话都还没说完,谢宁已经怒火中烧烧得旺盛,怒目圆瞪随时想将他锤到地上,他伸手就将人往前用力一推,正要继续上前,谁知这时二人之间忽然塞进了一个水红色身影。 王桓站在谢宁身前背对着他,手垂在暗处伸向后方,在谢宁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又对着面前的人微微颔首,谦逊有礼地说:“在下卢演,见过中郎将。在下不过小王爷朋友,性情相投才多有见面,并非传闻中的越界关系,中郎将聪慧,在下相信中郎将也不是轻信谣传之人,再说,这平白无故的毁了小王爷清白就不好了。” 陈翘脸上戏谑笑容尽失,不屑地斜睨王桓一眼,忽然举起拿着百花糕纸包的手,然后松开手掌,那纸包顿然落下,里面的百花糕碎满一地。 又一白眼后,陈翘阴阳怪气地说:“哎,我说你这人是不是仗着你身后有个小王爷就不把小爷我放眼里了?怎么说撞上来就撞上来,把我这刚买的百花糕都给掉了...” 虽背对着谢宁,但谢宁的震怒仿佛已经隔着衣衫传到王桓心上,他连忙抓紧谢宁的手,这头对着陈翘不卑不亢地笑笑,又从谢宁手中竹篮里取出一包百花糕,双手递到陈翘面前,说:“若中郎将不嫌弃,在下这里也有新鲜的百花糕,以做赔礼...” 陈翘轻蔑地觑了一眼,不可一世地又说:“你这点儿不知道从哪个贱民手里捏出来的,能跟我从满新楼里买的比吗?这要放着我家看门的那土狗闻都不想闻一下!” 王桓又只微微一笑,缓缓弯下身想要从地上拾起那掉地上的纸包,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地面,陈翘脚往前一踩,不偏不倚地就踩在他手背上! 王桓整个人被带着往前一扑倒,直接跪在了陈翘面前。 陈翘的靴子用力踩在他手上,还有意无意地左右扭了扭,围观的众人看着都觉得手背生疼,顿时四周不约而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十指连心,陈翘的靴子乃皮为表木为底,那实木不留情面地压在王桓指骨上,王桓脸色瞬间惨白,额上青筋显出,可他却硬是紧闭双唇不吭一声。 谢宁心里如遭重锤,眼里顿时火光冉冉,没有一点迟疑一拳重重地砸到陈翘脸上! 陈翘瞬间没反应过来,一声哀嚎后连连往后倒退几步,刚好左脚还拌了右脚一下,差点趔趄往后跌到,幸好他的手下一拥而上将他扶住。 陈翘一手捂住自己半边脸,嘴角慢慢溢出一行细血,他眼里杀光已起,往旁唾了一口血后恶狠狠地甩开身边手下,正要迎上前,谢宁已经扶起王桓将他护在自己身后,脸色铁青地冲到陈翘面前,一手用力抓住陈翘衣襟,将他猛地推到高台边上。 陈翘虽为中央直属军鸿武营的中郎将,可朝里朝外人人皆知,陈翘一世纨绔,不学无术,仗着自己父亲是当朝丞相而稳坐中郎将一位,终日肆无忌惮,四处胡作非为。 每日带着鸿武营的兄弟沾花惹草,日夜笙歌,荒唐无度,欺压平民,在春熙楼呆的时间比他在家和在军营里呆的时间还长,在街上恃强凌弱的气势比在军营里还威风。 鸿武营乃当年先帝征战四方时建立,曾经威风凛凛如今却是不过名字在外,只落得一帮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以便眼下这般就算陈翘再蛮横,论起真实功夫,与谢宁根本无法媲美。 谢宁手扼住陈翘脖颈,使劲将他按在高台之上,陈翘脸色瞬间发青不得动弹,他手舞足蹈却被谢宁一脚踹到他上下五寸的地方,疼得陈翘欲哭无泪却无处发声。 他身后的那几个鸿武营兵卫一个个站在二人身后不敢向前,毕竟谢宁一方亲王,只留在后面心急如焚。 谢宁眼里已经涌起杀气,他扼在陈翘脖子的手越发用力,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他脖子扭断。 陈翘已经开始难以呼吸,双唇开始发紫,目光也渐渐涣散,挣扎的动作也缓缓败下来,可依然不见谢宁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 王桓见状,连忙走上前,伸手握住谢宁扣在陈翘脖上的手,想要拿开却发现谢宁的手如铁般强硬,王桓只好轻声说:“小王爷,够了。” 谢宁咬牙冷声:“你走开。” 王桓的手始终放在谢宁的手上,他忽然转头猛地重咳几声,谢宁果然分神,手上力度瞬间散去不少。 陈翘瞄准机会,双手骤然抓住谢宁的手往旁边掰开,然后往旁跌跌撞撞地跑开。 他不住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着谢宁,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破口大骂:“谢宁你给我等着!就你那落魄淮南府,我明儿就让我爹把你全家给揭了!还有你这丑八怪!我呸!我看着就想吐了!你们都给我等着!” 谢宁猛地回头瞪着陈翘,正又要提步向前,陈翘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落荒而逃。 王桓扣着谢宁手臂,谢宁只低头看着王桓那破皮流血淤青发紫的手背,紧紧皱眉凝视半晌,忽然抓着王桓手腕,不容分说便拉着他就往外离开。 ※※※※※※※※※※※※※※※※※※※※ 陈翘小可爱正式登场。 (梁温柔今天要考试了,枯。 二十 陈翘骂骂咧咧地离开后,谢宁脸如铸铁,双眼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陈翘背影,好不容易控制住心中怒火没有追上去,却马上二话不说,抓住王桓手腕,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原来围观的群众如潮般向外退开而让出中间一条通道,却又忍不住一直看向他们,直到二人身影逐渐远去消失,他们才不舍回头离开。 一个大叔边走边摇头苦笑:“有人为了一个百花糕大打出手,有人为了半斗米跪地哀求咯...” 王桓虽被谢宁强行拉着走,却忍不住回头望向那高台之处,只是视线之内却只剩灯影模糊,人影斑驳。 骨翠散一名嶙峋,却道是没骨气之物。酒劲相随时如烈火添干柴,药效为之放大数倍,只是当这酒劲散去时,如此药效也会马上随之消散。 灯火阑珊,王桓回头一瞥,不舍的不仅仅是台上还剩一半的北笙,更是这花朝一夜繁华。 药效散去,不仅眼神开始越发模糊,连呼吸也渐渐困难,心口开始堵着疼痛。 他暗地苦笑,心里对自己讥讽道,再看多一眼吧,荣翠良辰美景,若日后染上腥风血雨,怕便少了此般意境罢。 从胡八街绕进窄巷,四周一下变得漆黑昏暗,谢宁脸色铁青,心里是既愤怒又懊悔,一路上只想立刻将王桓塞回到家中藏起,再也不见旁人。 如此心想,步履便越发焦急,回到宅子门前谢宁一手用力将门推开,却差点与方从里将门打开的青樽撞上满怀,青樽不由吓了一跳,双脚在地上不协调地扭动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稳。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谢宁将自家公子半拖半拽地带进屋里,心中自是又惊又迷正要跟上前,谢宁头也不回地沉声低吼:“关门,锁好!” 一进屋内谢宁便一手将王桓丢到炕上,王桓摔在炕上都没来得及坐好,谢宁又对着刚跑进屋的青樽厉声喝道:“去把祁缘叫来。” 青樽不明所以,虽平日与谢宁鲜有接触,只在坊间传闻中约摸了解这位小王爷平日间话不多,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如今见到他脸上怒火如烧,他怎能不生怯,远远地站于门侧不敢走进,眼尾不停地觑向谢宁,慌张呢喃:“今日…今日…花朝佳节...祁…祁大夫怕是...怕是出门了吧...” “那你就不知道去将他找回来?难道还要本王发散门上府兵去替你找吗!” 谢宁站在炕边紧紧皱眉低头盯着王桓,怒吼时连头也不回。 青樽吓得浑身哆嗦,哭丧着脸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王桓。 瞥见青樽如此模样王桓也深表同情,他又瞧了脸色依旧铁青的谢宁一眼,轻轻摇头笑了笑,挪到炕边轻轻握住谢宁的手,温声说:“青樽没见过世面,您这样会吓坏他的...” “你知道吓坏他就不知道会吓坏我!?” 谢宁边说,边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然后骤然转身背对着王桓。他脖子上的青筋俨然显起,若他手上拿着点什么,定能被他一下摔成粉碎。 眼见青樽站在门口已吓得瑟瑟发抖,王桓只好对他温和道:“祁缘今晚应该会在柒月斋...” 王桓还没说完,青樽已经撒腿就往外跑去,差点还在门槛上被绊倒摔下。 月光清冷,凉落院中,清风吹过,将月光连同院中梅花香一同吹进了屋里。 见谢宁始终不愿回头看向自己,王桓只好伸手上前轻轻攥住谢宁的手,可谢宁心中怒气仍旧未销,再次又要将王桓的手甩开。 谁知王桓这次却抓得紧,甚至将谢宁拉到自己面前,将额头靠至谢宁背后,轻声道:“何苦置气?陈翘性子您也并非不知,家中父亲放之任之祖母宠爱溺爱,打小在宫里一起念书时他就是这般骄纵跋扈了,小王爷您何苦与他置气呢?” 谢宁心中怒气虽渐下,心境却始终难以平复,伸出另外一只手就要将王桓的手拿开,但刚碰到,王桓却骤然发出“嘶”一声惊呼。 谢宁心中一慌连忙把手松开,低头之际,王桓手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夺目而入。 尽管如此伤势与当年他闯进庆律寺时所见到王桓身上的伤比起来根本不足一提,但却似只要是伤,无论大小,落于此人身上,皆如刀割心头。 王桓苍白的手背上早已红肿淤青,竟不知掉了几层皮肉,血迹明明已凝结成褐,但谢宁却总觉方才自己无意一碰,已经沾了一手鲜血。 谢宁将手置在王桓的手心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抬起,盯着手背上的伤口,两眉皱紧,抿着双唇却一直没有说话。 王桓余光扫了谢宁一眼,他轻笑道:“小王爷这是心疼了吗?” 谢宁脸色越发铁青,半晌后他才冷声道:“小时候那次我就该把陈翘打死。” 王桓牵着谢宁的手不自主地用指腹摩挲了谢宁分明的指骨,嘴角的笑意渐渐凝起,一些陈年旧事不禁涌上心头。 当年王桓十四岁,谢宁十岁,陈翘不过八九岁。 秋日围猎,大人们在京郊猎场大显身手,而他们一群小孩便留在旁边的皇家马场里玩闹。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主意,说大家不如趁着大人都不在,一起来比试比试骑技。 王桓在这群世家子弟中年纪最大,而且早年在遥山修习的时候也常常跟着师兄们在山间跑马,这马上技术自然更胜一筹,所以他只说自己做裁判,不参与其中,以落不公。 谁知小陈翘竟磨着一定要王桓一同参与,加上谢文昕和谢宁也嚷嚷着想要看自己技压群芳,他只好无奈笑笑答应了。 可王桓这刚跑出没有半程,身下宝马却忽然狂躁,王桓失神之际已被它猛地甩到在地上。王桓趴在地上正要爬起时,那马又在他后背重重地踹了一觉,王桓只觉心口顿疼,一口血喷出来后便昏迷不醒。 他醒来之后才有人告诉他,那匹马原是被陈翘做了手脚,目的就是故意想要他出丑。 王桓是知道陈翘在家里备受溺爱,性格乖张骄纵,行事也总是不按套路,想着他不过任性,而且陈翘毕竟也比自己年少,本来也没有想要做计较。 可这时又有人冲进帐来,说淮南小王爷得知这事后怒火冲天,已经在去陈翘帏帐路上。 王桓顿时一惊,不顾身上疼痛就往外冲去,方到陈翘帐中时,陈翘已经被跟小狮子似的谢宁压在地上,还挨了两拳。 王桓立刻将谢宁抱走,好言好语地又是哄又是劝,可谢宁却一直到回宫那日都还闷闷不乐,王桓那时候还笑说,也不知道被人害到断了肋骨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谢宁。 将近十年过去了,大家都长大了。 有些人仍旧原来模样,可有些人却早已面目全非。 好不容易从回忆中抽身,王桓顺势合拢手指便将谢宁的手握在手心,慢慢将谢宁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笑说:“若是受点小伤能够握得小王爷的手,再痛也便值了。” 谁知这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两声十分违和的清嗓咳声。 王桓和谢宁同时扭头看过去,只见祁缘一脸尬色地站在门边,身后还缩着一个探头探脑却仍然面带惧色的青樽。 也不知道祁缘僵硬地站在那里多久了,此时他才十分违和地结结巴巴地说:“打...打扰二位了,我...我能进...进去了吗?” 谢宁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转头冷冷地盯在炕上。 王桓笑着说:“只要祁大夫不介意,那我们自然是无妨的。” 祁缘脸色霎时一块青一块白,要不是谢宁在这里,他真的会上前揍王桓一顿。 瞪了王桓一眼,祁缘便低头疾步走到谢宁跟前,微微颔首示意,却在这低头之际便瞧到王桓抓着谢宁的手手背上的伤痕,他眉心微蹙,连忙放下药箱子走上前,侧身坐在炕前台阶上,轻轻拿过王桓的手,沉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谢宁余光再次扫了一眼王桓手背,黑着脸一声不出。王桓捕捉到谢宁眼神,笑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就是被人踩了一脚而已...” “而已?!” 祁缘一路匆忙赶来,多少也对刚才春熙楼前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且陈翘行事乖张暴戾人尽皆知,如此出手,若非谢宁在场,王桓这手早就废了,就算如此,如今眼见着这伤势,怎么说也有两指骨折,也知陈翘下手并不轻。 只是王桓将此话入话不痛不痒,祁缘听着,心里莫名发堵,连谢宁也厌恶地瞪了王桓一眼。 祁缘见着谢宁渐生怒气,也不敢多话,连忙从让青樽去烧点热水,然后仔细地查看伤口。 王桓瞧着气氛严肃,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将谢宁额边被风吹落的发丝别到他耳后,温柔地笑笑说:“你看你俩,不过皮肉伤,且伤于我身,竟一个个比我还着急?” 祁缘虽低着头,可是王桓这亲昵的动作偏偏阴魂不散地钻大他视线里,王桓话语间用的还是“你们”二字,可他总觉得如此你们,比的不过是谢宁,与门外黄狗。 他一脸铁青,在心里咒骂了王桓无数,仍然是不敢说一个字。 谢宁冷声:“你闭嘴。” 王桓又笑着说:“小王爷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事儿很快就会传到淮南王府了,还是先回去,别让夫人郡主他们担心了...” 谁知这话音未落,从院子外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撞门声! 还不及屋里三人转头看过去,便能感到院子里强烈的腾腾杀气正往他们走来。 大门被从外用力撞开,青樽正端着一盆还冒着腾腾白烟的热水走到门口,这撞门声将他吓了一跳,双手一抖,差点把手中的铜盆摔下,就在他方才将铜盆抱稳时,一个身穿靛蓝骑服的女子面容震怒已经冲到门前。 女子边走边将手中长剑出鞘,前脚刚踩过门槛便怒声骂道:“你还知道淮南王府?!我谢蓁蓁今天不扒了你的狗皮我不姓谢!” 谢蓁蓁的长剑从进门就直指王桓,而谢宁闻声早已站起,迅速从炕边上抄起长刀。 王桓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就在长剑剑尖已经快要触到王桓喉尖时,余光里银光一晃,“哐铛”一声,谢宁的红帱凌厉地将谢蓁蓁的剑挑开。 ※※※※※※※※※※※※※※※※※※※※ 虽然但是,还是排个雷,前期暧昧,保证1v1。 (我快递怎么还不到... 廿一 谢宁如浑浊黑玉般挡在王桓身前,紧盯着谢蓁蓁双眼,低沉地唤了声:“姐姐...” 眼见谢宁如此固执,虽心中是早已料到,谢蓁蓁心里却越是恼火。 她伸手就要拨开谢宁,谁料谢宁仍如石般一动不动,谢蓁蓁忍不住破口骂道:“你还知道叫我姐姐?!你跑出来见他的时候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如今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你独宠男眷,你居然还敢光明正大在花朝节带他出去晃悠?这也罢了,你竟然还为了他跟陈翘打起来了?!你让母亲知道还活不活了?你让我们淮南王府的脸以后往哪儿搁?!” 谢宁从小到大,每遭谢蓁蓁训斥,无论孰对孰错,都只会死死地盯着谢蓁蓁双眼却一言不发。 但这次他一想到陈翘方才嚣张模样,便忍不住就要开口反驳,王桓在其背后见到他双肩蓦地耸起,马上将手按在他后背,淡淡地说:“郡主所言甚是,知行你还是先回去吧...” “你给我闭嘴!”谢蓁蓁猛地又举起手中长剑,绕过谢宁径直指向王桓,骂道,“我跟我弟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 “姐姐...”谢宁皱眉按下谢蓁蓁的手。 “谢宁你给我松开手!”谢蓁蓁咆哮。 王桓又沉声说:“小王爷,先回去吧,这里有祁缘,没事的。” 谢宁紧紧抓着谢蓁蓁的手腕死活不放,生怕她若是真的不小心动手便会伤了王桓,只是无奈,咬咬牙,对谢蓁蓁说:“姐姐你把剑放下,我跟你走。” 谢蓁蓁怒气未消,可到底自己亲弟,谢宁的固执她比谁都清楚,她心中深知若她不把剑放下,谢宁能跟她一直耗在这里。 到头来也无奈,谢蓁蓁愤愤不平地瞪了王桓一眼,低声吼道:“王子徽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你做什么我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再敢把阿宁扯上,我就算动用我背后两万淮南府兵,我也要了你的狗命!” 谢蓁蓁说完,拉着谢宁头也不回便往外离开。 被谢蓁蓁拉扯着谢宁也不好再停留,只是离开路上几次忍不住回头,却见王桓坐在炕上,目光柔和凝视自己,见自己回头便对着自己浅浅一笑,轻轻摇摇头做着嘴形:“无妨。” 青樽这时候还站在门外,两条腿已经抖得快要站不稳,祁缘见着他实在是于心不忍,便起身走过去将他手上的那盆水接过来。 边往王桓走去,边冷冷地说:“淮南两万府兵?对于你,抵得过一个谢宁吗?” 谢宁二人回府路上,众人似乎早已把方才在春熙楼前发生的闹剧置于一边,花朝未过,谁亦不愿舍弃最后的繁华,却见谢宁二人板着脸走过时,会捂着嘴悄悄议论一二,随即又急忙离开。 二人一路无言,谢蓁蓁脸上怒气难消,谢宁心里只有担心挂虑,直到回到府上,前脚刚迈过门槛,门童还未及把门关上,谢蓁蓁头也不回地对着那两个门童低声吼道:“你们之后要是谁敢把你们小王爷放出门,一律家法处置!” 门童不过十一二岁,平日里就是对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谢蓁蓁心有畏惧,如今谢蓁蓁一声怒吼,更是吓得双腿发软,连连答是。 谢蓁蓁仿佛看都不想看谢宁一眼,晾着谢宁蓦地停在原地就径直往里走去。 谢宁脸色凝重,对着谢蓁蓁背影沉声道:“是陈翘他无理取闹。” 这话传到谢蓁蓁耳里,她顿时停下了脚步,心头原本已经被自己压下一半的怒火瞬间又被谢宁点燃。 然而就在她刚转过身子想要上前,琳琅忽然从里头小跑来到自己跟前,对着自己焦急地挤眉弄眼,谢蓁蓁只好闭眼深呼吸,努力将那火气重新按下。 少顷,稍微平静下来后,谢蓁蓁才转身顿步走到谢宁面前,道:“你真的以为王桓他挑着这当子回来就只是为了和你再续陈情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他一回来陛下就会遇刺,紧接着舅父家就出事,你心里真的半点数都没有吗?” 谢宁本是沉冷地盯着谢蓁蓁,可是谢蓁蓁这话一出,他眼里忽然浮起一丝飘闪,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到谢蓁蓁脚边黑暗处, 小时候王桓曾经跟他说过,相信一个人,不是无条件,而是无所畏惧。 他目光凝在谢蓁蓁脚边,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我信他。” 谢蓁蓁实在是忍不住,手已举在半空马上就要一巴掌扇到谢宁脸上。谢宁不躲也不闪,却琳琅急忙冲上前抱住谢蓁蓁的手臂,慌张地小声说:“郡主息怒啊...夫人这刚睡下,可不要惊吓到她了...” 谢蓁蓁气得举在半空的手都在颤抖,她紧盯着谢宁双眼,良久才不甘心地将手用力甩开,同时却又冷笑一声:“你信他?” 谢宁此时的心虚,谢蓁蓁是看在眼里却痛在心里,无奈谢宁倔强,她便只鄙夷地冷声又道:“你从小到大,每次我训你,无论你做错没有,你都跟那犟驴子似的死死看着我双眼,可你看看你自己刚才?你连头都别开了!你说你信他?谢宁你扪心自问,你能有多信他?” 谢宁目光一直留在谢蓁蓁脚边,月光从一旁照到他侧脸,徒添一层冷光。 谢蓁蓁看着他如此模样也不想再理他,徒然憋了一肚子闷气,只好愤然一甩衣袖,转身边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吩咐琳琅说:“这几天都给我把他看好了,别让他出府半步。” 已过子时,门外人声渐渐散退,屋内王桓懒洋洋靠于引枕上,祁缘刚在他伤口上好天竺葵膏药,正要卷上白布,却看见王桓一副事不关己之态,他便故意绕多了两圈,硬是把王桓的手包成萝卜一般。 “你故意的吧?”王桓只觉得手上越来越重,觑了一脸铁青的祁缘,却觉有趣,便笑着道,“祁大夫,您这便是把花朝佳节不能与玉嫣姑娘共饮北笙畅谈风月的气都撒在我这可怜的手上了。” 祁缘的脸顿时唰的沉下了去。 原本祁缘听闻玉嫣身体抱恙,正想等入夜人潮散去后便偷偷溜至春熙楼去探望一番。 却不料刚提药箱掀开帘子,连柒月斋的正门都未出,青樽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自己面前,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往外跑。 一路上听着青樽断断续续地将事情大概说完,又左右从人群议论中多少了解,本着医者仁心也渐渐起了担忧,步子越走越快。 谁知这还没进屋,王桓对着谢宁轻佻无道的挑逗字眼跟苍蝇似的钻到他耳里,他心里顿了顿。 接着坐下来后,王桓又多次对着谢宁旁若无人地做出各种亲昵动作,祁缘心里已经是十分后悔,为何自己要执着于慈悲为怀。 直到刚刚王桓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祁缘正好在给纱布打结,他面无表情却忽然使劲,将纱布两条带子狠狠往两边拉紧,王桓不忍轻吼了一声,猛地将手一缩。 王桓在里头鬼叫,一旁站着的青樽听着都觉得疼,脸上不自觉地抽搐两下。 祁缘受不了他的鬼哭狼嚎,随手拿起炕桌上的帕子便扔到王桓身上,冷声骂道:“你也就现在还有这心思来挤兑我一番,方才瞧着郡主那神情,人家这次是真动气了。你那小王爷之后怕是连门都出不了,我看你那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王桓果然停下了嚎叫,给青樽使了个眼神,青樽会意便退了出去。 祁缘看着青樽离开的背影,灵台忽然一闪灵光,他猛然回头盯向王桓,只见他脸上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蓦地皱眉沉声问道:“等会儿,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安排的?” 王桓懒散地瞥了祁缘一眼,轻轻摇头笑笑,说:“我怎么感觉在你眼里我就是有通晓天地时机的本事儿?我要真有那本事,还至于落得今天这般要独孤一掷吗?” 祁缘侧身坐在炕边上,捧着他那萝卜似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纱布解开,沉沉地说:“你要做的事情我从来也不过问,可你怎么也别伤着自己啊...” 王桓单边眉毛轻挑,饶有兴致地将头探前看向祁缘侧脸,煞有介事地笑道:“现在连祁大夫也晓得来关心别人了,啧啧,果然啊,人这心里只要生了情愫,这温柔泛滥起来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用不到佳人身上,反倒落得旁人受益了。” 王桓说话一向波澜不惊,这平平淡淡地话声落到祁缘耳里,自是心里有鬼,脸上不由得染了一层红晕,他猛地将王桓的手甩开,王桓也懒得掩饰那满脸看热闹的笑意。 祁缘瞪了他一眼,可毕竟心虚,也只灰头灰脑地重新拾起他的手,低头继续包扎。 王桓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小茶杯上又满上水,手却只握在茶杯上没有将水送到嘴边。他偏头凝视桌面少顷,才缓缓道:“今晚的事,原本确实不在我的安排里。” 祁缘的手闻声停下,单边眉毛微微抽了抽,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便没有说话,只低着头继续将纱布解开,等待着王桓继续往下说。 王桓拿着手上小白瓷杯子在炕桌上一下一下地磕着,又说:“秦挚得知他兄长被明校府的人追捕,定会着急回来。花朝节乃中原盛节,无论平日里明校府如何猖狂,他们定也不会想在这般盛会中闹事,如此一来便放松警惕。这点秦挚自然也知道,所以这是他回来怡都最好的机会。我原本也想着今日会收到玉嫣的消息,可却等了一天也等不到,之前我只想玉嫣怕是在准备今晚对诗活动而耽搁了,既然如此,也不差一时半刻,倒不如叫上知行出去看看灯花,赏赏风月。” 王桓说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仿佛回想着和谢宁同游花朝晚会的情景,就算过程里有不愉,还因此受了皮肉之痛,但个中还是值得回味的。 祁缘一直低着头,听见王桓忽然停下,刚意外抬头,却见到王桓脸上陶醉,顿然无奈,忍不住沉声打断:“继续。” 王桓瞥到祁缘脸上土灰,他心里明白祁缘心中所想,便也只笑笑,继续说:“说完知行,也该说说我们玉嫣姑娘了。” 果然,祁缘眼里蓦地闪过一丝亮光,却依然没有说话。 王桓又说:“我这还是到了春熙楼那对诗台上,才知道玉嫣果然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出不去。但她固然聪慧,竟想到了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秦挚已入京的消息传给了我。想来用不了多久,秦挚就会被我们的人带到迦蓝了。” 王桓说到这里,祁缘也已经将他的手重新包扎好,王桓将手收回放在衣摆上,垂头看了两眼,又沉声说:“秦挚入京,我定是要去会一会他的,而且之后这怡都里很快便会掀起一番风雨,而这场风雨里,淮南王府最好是不要参与进来。我本也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知行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尽量不要出门,结果我刚站到台上的时候,恰好给我看到陈翘就往这边走来。” 说着,王桓又顿了顿,缓缓呷了一口茶,又道:“知行从小性子倔,唯一能治得住他的,怕是只有他长姐谢蓁蓁。” 祁缘一只皱眉认真听着,听到这里忽如大梦初醒,恍然大悟道:“所以你便故意让小王爷跟陈翘起争执,只要传到谢蓁蓁耳里让她生气,越恼越好,便可借着她的手把谢宁先困在家里几日。” 王桓合眼,茶的清香在他齿间穿游,良久才砸吧砸吧嘴,轻轻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倒也不能完全说是故意,陈翘那小子跟知行的梁子是从小就结下的。这么些年里知行虽一直对他不屑一顾,可陈翘只要揪到知行半点尾巴就定是会咬着不放。如今知行被闹出这么一番断袖之嫌,他不出来点一下谢宁心头的爆竹他能舒心吗?” “可你这赔得也忒大了点儿吧,”祁缘又瞅了眼王桓,说,“陈翘是肆无忌惮惯了,可这小王爷平日里话都不多说一句,你就不怕传到了宫中,许卓为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的,非说成小王爷因你回来了便开始目中无人吗?小王爷毕竟是姓谢的,要是许卓为愿意,扯到谋逆上面去那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功夫的事儿。” 王桓蓦地停下手上磕杯子的动作,左右活动活动了脖子,阴冷笑了笑,垂头沉视着那杯子,杯子在他手上转了两圈,他才冷声说:“只要我和许卓为还在,文昕的忌惮还轮不到知行身上。许卓为现在越想搞垮淮南府,文昕就只会越想保住知行,而他就算再有疑心,也会不自觉地将怀疑转到我身上,如此便是我要的。再说,许卓为这人就靠着那么点小聪明就为所欲为,太嚣张了,话多的人通常活不长久的。” 王桓脸上的戏谑早已一扫而空,但祁缘看着王桓脸上阴沉,忽觉后背一丝发凉。 他不由得连忙起身,走到门前稍稍将门掩起一半,目光沉沉地凝在院子里,手还抓在门边上,缓缓又说:“你回来的目的真的只是想要查清真相沉你们王府的冤吗?” 王桓脸上犹然浅笑,凝视手上杯子,缓缓道:“沉冤自古难离昭雪,家国未有顷刻可分,国之结一日未解,何以沉家之冤屈。” “那小王爷呢?” 王桓手上动作顿然停下,脸上笑意亦骤然消失,半晌后,他才苦笑而道:“如此十年,只够助他名垂青史,却不足与他风花雪月。” ※※※※※※※※※※※※※※※※※※※※ 郡主也是有自己的顾虑的。 (最近天气冷了,小可爱都要好好穿衣保暖注意身体啊。 廿二 子时刚过,嘉荣十七年的二月十五也算过去,可花朝节还未全离去。 陈翘坐在驴车车舆,已过岷江,一路伴随的几个鸿武营兵士在过江前已先告别回营,就剩下陈翘一个人坐在车内,还有正扯着靳绳御着驴子的轿夫。 方才谢宁出手是并无情面留,陈翘的脖子上至今仍留有淤紫血痕,他用手几次三番尝试触碰,却每次刚触到,又因疼痛而松手。 陈翘忍不住低声骂道:“也不知道爹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要只是想给祖母一安静的地儿养老,这在以前那宅子周围用栅栏围上一圈儿不让人靠近不就得了呗,非得搬到这些穷酸地儿,这大晚上的往家走去,不碰上贼子也要给这破路子给磕死!” 怡都以胡八街分南北,皇宫地处东北角,多数世家王侯的府邸均设于怡都东面,坐北朝南,门开胡八,府门牌额辉煌华盛,如视其主地位不凡。 但却在众人皆盼之望之能在东区置一块弹丸之地时,只有陈圳,早在几年前将自己原在东区最繁盛区域的府宅迁至岷江以西,他当年只道因家中母亲年老,京中繁华闹市不宜疗养晚年,而陈圳又以孝顺闻名,故当时并未引起一番喧哗。 轿夫在陈府上服侍多年,深知陈翘性子,也知他今晚受气,便只笑笑,说:“其实公子今晚大可在鸿武营过一夜,等明早再回府上,何必操着这夜色赶回去呢?” “你他娘的懂个屁!”陈翘不屑地转了半圈眼珠子,又黑着脸说,“明早祖母一起床,今晚的事儿肯定得传到她耳里,要还见不着人,不得把她给吓个半死,到时候爹肯定又得训我半天,烦都能给他烦死。” 轿夫再无多话,一路而行,陈翘却在里头一直不停不歇咒骂,从谢宁骂到淮南王府,又从淮南王府骂道当年王桓,最后还把西区的相对荒凉骂上一遍。 直到回到府上,陈翘捏着步子鬼鬼祟祟往自己自己厢房走去时,刚路过书房门口,里面便传来两声沉重严肃的清嗓声。 这声音传到陈翘耳里,他心头一冷,将侍从都散去,转身便往书房走进去。 书房中陈圳正端坐茶几之后,不苟言笑地低头吹来茶上绵绵白烟,陈翘无奈关上门。 而再转身的一瞬,陈圳脸上的慌张却骤然消失,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蓦地布满不合年龄的凝重和严肃。 他正色走到茶几前,微微颔首行礼后才小心盘腿坐下,陈圳捋了捋自己那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给陈翘面前放上一小杯子,边往里倒上热茶,边沉声说:“急了。” 陈翘心口一沉,猛地两眉紧蹙,目光冷峻地盯着面前缓缓下落到杯中的茶水,白烟柔柔散开,沉思少顷,他才低声道:“孩儿不知父亲有所打算,今夜之事若是操之过急了,下次...” 陈翘还没说完,陈圳却又波澜不惊地打断:“也无妨,倒算是给了许卓为一个机会,也罢。” 陈翘稍稍抬头,眉心依然不解,他心有余悸地看着陈圳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不敢说话。 “你尚年轻,能将掩人耳目做到如此,也已为佳,”陈圳缓缓又道,“慢慢学,慢慢看。因过而知不可锋芒毕露,因失而知退让有其度量,因错而纠其根源以鉴今后,未至场上,皆有余地,而至场上,才是一步错,满盘皆输。” 陈翘双手略略发抖地扶在茶杯上,小茶杯被他抓在宽大的手中,如初鹰抓到幼雏,既兴奋,又胆怯。 次日清晨,二月十六,天阴,微雨,稍潮。 阴雨天易让人沉于梦乡不愿醒来,恰恰今日无朝,璞绵见谢文昕昨夜难得一睡安稳,今早便也没有将他叫醒,示意宫女们皆不要打扰后,自己便去了小厨房吩咐加了几道谢文昕爱吃的小吃,谁知刚回来,就见寝殿大门开敞,他便立刻小跑进去。 一进门,只见谢文昕已经坐在床边上,目光沉沉,似乎还未完全清醒,璞绵便朝着正端着水盆的宫女招招手示意起上前,谢文昕却忽然闷声问:“听说昨夜皇兄在宫外与中郎将大打出手了,此事当真?” 璞绵一听,心中顿时一抖,微微侧头瞪了那宫女一眼,那宫女脸色霎时刷青,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 谢文昕又道:“不怪她们,是朕无意听到了。” 璞绵脸色稍微缓和过来,连忙上前扶起谢文昕,边说:“中郎将向来不拘小节,怕也是佳节多喝两杯,才与小王爷起了冲突。” 谢文昕目光始终涣散,脸上难掩失落,又沉闷道:“花朝节南境湟川与山东淋北都进贡了时令花卉,原本着今日召皇兄入宫一同去御花园赏看,如今看来皇兄怕是也没这番兴致了。” 璞绵将帕子浸在那铜盆中片刻,待它完全湿润后又拎起扭到半干,然后双手递到谢文昕面前,轻声道:“若陛下特意邀请,奴才想小王爷定也欢喜,不如奴才这就去将殿下请入宫中?” “罢了,”谢文昕脸上无光,勉强用力睁了睁眼,轻叹一声,说,“等用完早膳,你陪朕去便可。” 怡都地处中原中部,南北皆连河流,刚过寒冬步入初春,细雨阴冷绵绵不断。 谢文昕站在廊下,璞绵刚撑开油纸伞遮到谢文昕头顶,谢文昕忽然嘴角微微提起,罢了又略显忧伤地说:“璞绵,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每逢雨天,子徽哥哥最喜欢带着朕和皇兄往雨里跑,你就在后面追着喊着,担心朕被淋坏,子徽哥哥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要躲开你,你每次找不到朕,就站在路中间急得要哭鼻子。” 璞绵没有想到身边的年少天子会忽然忆起旧事,不禁怔住,余光扫过谢文昕侧脸,竟一时难以把握这位年少陛下心中到底是念是忧。 可他毕竟自幼跟随在谢文昕身旁,还是知道要如何应对,随即又温和地说:“自然记得,陛下年幼的时候,奴才跟随您身边,那时奴才方入宫,也是日夜担心,怕服侍不周有所怠慢,不过幸得陛下垂怜,这么些年来一直宽待奴才,奴才感激不尽。” 谢文昕又笑笑,掌心朝上地将手伸出廊外,毫毛细雨落在他单薄掌上,良久才收回来,一声“走吧”后,便往御花园走去。 还没走入御花园,只在外头就已经能闻到百花沁鼻芬芳,又有春雨的凌潋冷清,竟让人有一种心境清明的安宁怡然。 御花园入口有一个石拱门,拱门上用朱漆雕刻着四个小篆字体,笔锋苍劲有力,写着“沁怡争芳”。 进去后先有假山一座,绕过假山,一枝开满浅红小花的细枝条横拦在谢文昕眼前,璞绵连忙上前伸手将那软枝拨开,谢文昕却轻声说:“轻点。” 璞绵闻声便稍松开手,只够谢文昕过去后就放开。谢文昕又问:“这是什么花?怎么从来没见过?” 璞绵答:“这是淋北今年新进贡的桃花,名唤榆叶鸾枝,据说是花农新培育出来的品种,这花形状酷似梅花,但又确实属桃花一类,甚是新奇。” 谢文昕将鼻子凑到一朵花前,刚合上眼想要深吸一口这花的清香,而这时假山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两个宫女交谈的话语声。 原本谢文昕此次出来观赏也没有遣散旁人,有宫女在旁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这谈论中竟带到“小王爷”等字眼,谢文昕不由屏息凝神。 “所以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其中一个声音尖细的宫女不屑地说道,“昨儿这淮南小王爷为什么会与中郎将大打出手?你以为真的就是中郎将口出狂言得罪了小王爷吗?那是因为他冒犯了小王爷的朋友!”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地说:“不就是个朋友嘛,这有什么的,小王爷是个正直之人,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可稀奇?” “哼,就小王爷那淡泊冷漠的性子,那是会为了朋友跟中郎将起争执的人吗?还不是因为他那朋友乃是他心上人!”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小王爷他...他是个断...断...” 那宫女几乎惊叫出声,而另一位则立刻捂住她的嘴,责备地斥道:“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这要给他人听去,又该说咱们嚼舌根了。” 这宫女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听闻,这男子虽然长相奇丑,可胜在文采飞扬,才略胜人才深得小王爷的心。要我说,我看也未必就是坊间传闻的断袖之嫌,你看这小王爷一表人材,文韬武略的,要是是你,你愿意只做一个小王爷吗?” 另一个宫女则嘻嘻笑道:“要是是我,我就愿意做小王爷身边的女人...” “瞧你那点儿出息,不要脸!好了好了,咱还是快点儿走吧,这些事儿我就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讲,要传出去了咱俩都得挨罪。” 话语刚落,随着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谢文昕脸色早已毫无血色,平白铺上一层冷霜。 方才二人说话的时候,璞绵在他身边早已吓得一身冷汗,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将那两个宫女揪出来,却都被谢文昕拦下。 谢文昕忽然自嘲一笑,冷声道:“璞绵,要是是你,你甘心只做一个小王爷吗?” 璞绵一听,立刻扑通跪倒在谢文昕脚边,紧张地答道:“陛下,小王爷对陛下您是忠心不二,这些年一直陪伴左右,事事以陛下为先,未曾有过半点僭越之心,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还请陛下明鉴,切勿轻信谣言,奴才立刻就派人将方才二位拿下,并彻查传出谣言之人。” 谢文昕稍稍弯腰,伸手托起璞绵前臂将他扶起,微微笑笑,淡然说:“皇兄待朕是赤子之心,朕如何不知。只是有些旁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历经这么多事,恐怕早就没有了小时候那份纯粹了。” 璞绵始终垂着头,目光沉视着谢文昕那双金丝绣龙的玄色短靴,不敢说话。 谢文昕伸手折断了方才拦在自己面前那条软枝,只留下一朵半开的花朵在手心上,便将那枝条随便扔到地上,阴冷地说:“朕那皇兄年纪也不小了,朕也该为他的婚事筹谋一下了,你说呢?” ※※※※※※※※※※※※※※※※※※※※ 世间难测皆人心,害,还是小时候好。 小剧透,陈翘小可爱,在第二部分权谋的部分(大概35w以后扒),会重要。 煲了汤就去码字,汤洒了...(不要学我! 廿三 二月十九,天阴绵雨。今年的早春比往年阴冷,冬末的凛风还没完全舍得离开怡都,吹杂在雨中,怡都更显凄神寒骨。 刚过正午,乌云密布,四下昏沉,细雨无物,路面湿滑。 谢宁身穿墨色锦袍,对襟处用银色丝线勾勒着合欢花纹,腰间依旧左右佩戴着那对阴阳双鱼血玉玉佩,脚上踩着绒面黑短靴,靴子每踏进水洼里,溅起水滴都挂在绒面上,反射出晶莹。 他刚从崇承宫与谢文昕一起用完午膳,正从宫里出来,一直往流芳门方向走去。 甬道两边高筑的石墙让这青砖路更显昏暗,谢宁目光阴沉,一直注视着甬道尽头。路过的三两宫女见到他都自觉往墙边靠去,颔首低头行礼,直到谢宁走过,她们才继续前行。 自幼在宫中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如今步履昂扬,这条路谢宁已经走了成千上万次。 小时候每逢在宫中呆到夜晚,王桓都与自己一同乘车出宫。在车舆里,王桓都会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靠到他身边,另一只手掀起车舆一侧帏裳,然后伸出手指指向夜空不尽繁星,兴致昂扬地告诉自己哪里是北斗,哪里又是紫微。 旧时星阑醒人笑,宫道愈行却道短。醒时再走青石路,路上行人恨长孤。 方才一顿午膳,尽管桌面摆放皆是自己平日喜爱的菜肴,但谢宁是完全食不下咽。 从谢宁刚拿起筷子,谢文昕提起朱太后要给自己立后开始,谢宁便已觉得心头一顿,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这位年幼陛下的过于了解,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知道谢文昕接下来想说什么。 果然,谢宁第一口饭还没进口,谢文昕便缓缓放下筷子,眼神飘忽不定地凝视着谢宁的衣领处,谢宁的心顿了顿,也跟着放下筷子,却没有说话。 谢文昕一直不敢直视谢宁双眼,二人无言片刻,他忽然略显紧张地问:“皇兄,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娶一位夫人?” 一如谢宁所料。 他目光凝在谢文昕的碗边,沉思半晌后,才沉声答道:“臣不过刚袭爵位,而且陛下刚登位,根基未稳,臣还愿再辅助一二...” 谢宁也就说出两句后,便也编造不出来更多的借口了。 这些年里简氏和谢蓁蓁并非没有替自己筹谋过婚事,只是自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她们深知自己脾性,知道多说也是无济于事,才得以侥幸蒙混过去。 可如今谢文昕忽然一问,他怎能不知道其意思,可是这越是心虚,便越是找不到可应之辞。 其实谢文昕本也心虚,可当他见谢宁这般推搪竟然比自己还没有说服力度,心里竟徒添了几分坚决,他定了定心神,道:“皇兄辅助朕,可皇兄也需要有人辅助你的,不是吗?”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用余光悄悄瞥向谢宁,见谢宁始终脸色暗沉不说话,这就更加助长了他心里的底气,便又道:“皇兄这些年一直陪伴在朕身旁,若是因为朕而耽搁了皇兄终身大事,那朕心里也不得好过啊...” 谁知谢文昕话音未落,谢宁却忽然站起,一拂衣摆猛然跪下,垂头沉声道:“臣之意,还望能留在陛下身边尽为兄之义,为臣之道,儿女情长之事,于臣,不过风月,臣宁暂且放置而尽心尽力辅助陛下,还请陛下理解成全!” 谢宁如此一跪是完全出乎了谢文昕意料,他顿然吓了一跳,惊慌失措连忙将谢宁扶起,只是之后一顿饭的时间里二人再无提及此事。 可是种子只要种下了,就算在再不宜的环境里,它也会生根发芽。 谢文昕害怕的忌惮的,是年少时王桓张扬骄纵表露的野心,是王桓手上背负的祸害太子,谋逆策反之罪。就算王桓后来如何风流无道,但只要疑心已起,对于心中早已惶惶不得安宁的谢文昕,一切都是可以再次加害自己的理由。 他想要的,是王桓离开谢宁。 谢宁是天下藩王中唯一一个身处京师的世子,只要他不与谢宁在一起,就算王桓再聪明绝世,他也少了一个可以为他登上王座的人。 尽管谢宁平日里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如此种种,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同时也都比谁都烦躁不安。他刚出流芳门上了车,快过曾经的沅陵侯府时,他忽然叫停了车子。 谢宁正要掀起门帘,一直伴随在外的琳琅忽然探上前来,冷静地说:“小王爷,快下雨了,还是赶紧回府吧,别让郡主担心了。” 谢宁目光凌厉地移到琳琅脸上,只见琳琅眉心微蹙,忧虑凝视自己,他盯了琳琅半晌,心中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却还是将门帘放下,闷闷不乐地坐回到车舆里的座位上,再无多言。 直到回至王府,谢宁刚下车便见到门外一侧停着一辆简朴的驴车,便随口问门童:“杜老先生今日这么晚才来吗?” 那门童却摇摇头,说:“今日杜老先生不得空,来的是祁大夫呢...” 谁知这门童还没说完,谢宁已经往屋里冲了进去,带过一阵风,扬起了门童的衣摆。 还未到简氏门口,就见到祁缘两袖清风地从屋里退出,侍从提着药箱跟随其后。祁缘神态清凌,面容俊逸儒雅,与之前在王桓府上所见的如街头小贩打扮的祁缘简直如若两人。 谢宁心头不禁一顿,却连忙走上前,正要开口询问王桓近况,但见着琳琅与家仆都还在身旁,便忍住,只问:“家母的病,是否有好转?” 祁缘微微一笑,平和地说:“夫人头痛症由来已久,心中又过忧过虑,加上初春阴气寒凉则易邪气入体,只要按时服药,切勿思虑过度,即可有所缓解。另外...” 祁缘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缓缓移到谢宁双眼处,幽幽地继续说:“其余一切无妨,小王爷尽可安心。” 谢宁听罢,一直高悬的心才稍微落下。略表谢意后便让祁缘离开,信步又走到了简氏床前坐下,简氏见到他固然欣喜,询问一番今日入宫事宜后,又说想要休息,便让谢宁先行离开。 祁缘出了淮南府后没上自家车子,只说还有一户人家请了他过去,便自己一人往王桓府上而去。 刚敲门一下,手还停在半空,门就被从里打开一条细缝,青樽见来者是祁缘,才将门打开,而且慌张将他带进去。 青樽一边急脚往里走,一边紧张地说:“我这刚想去找您呢,您就先来了,来的可巧,您快看看公子吧。” 祁缘边走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是醒了?” 青樽点点头,停下了脚步,回头脸色艰难地看向祁缘,又摇摇头,说:“您今早走了没多久,公子便醒了,只是醒来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讨了一口水喝下,便又昏过去了。” 祁缘两眉皱起,不由多说便信步往屋里走去,还没跨过门槛,就传来王桓虚弱的呼声:“知行...别走...别走...” 也不知道王桓梦中为何,这时刚好翻身,却差点从床上摔下,祁缘赶紧冲上前将他扶好,边对着青樽伸手,低声说:“温水。” 从梦魇惊醒,王桓连双眼还不能完全睁开,本来一双丹凤眼现在更是眯成一条细缝。他脸色惨白瘆人,额上汗珠将细发黏在一起,嘴上已经干涸起皮,鲜血渐渐从破口处溢出,见着祁缘递上水,他迫不及待想要撑起身子,青樽立刻上前将他扶起坐好。 祁缘两眉始终不得舒展,他慢慢将茶杯贴到王桓唇上,王桓才饮完一杯,就沙哑问道:“几日了?” “今日十九了,”祁缘担忧地凝视着王桓,说,“自你十六那晚忽然昏过去,已经三日了。” 一听三日已过,王桓原本模糊不开的双眼骤然睁大,心里一急,只觉一口气在胸前难以上下,猛地连续急咳几声,借着青樽扶着自己的手臂想要走下床,却因为胸口难受越咳越厉害根本使不上劲儿,嘴角也开始不停渗出血。 祁缘愁眉不展地看着王桓苍白的脸,沉声说:“这才刚醒的,还是再缓一缓吧,也不差这么一两天了。最近怡都天湿阴冷的,你还想往外走,我看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王桓却执拗想要下床,却因身体无力,在祁缘和青樽强劝之下他只能瘫软地靠在床倚,沉重地又合上双眼,缓缓说:“不能再等了,万户节之前...咳咳...一切都要就绪了...咳咳...” 祁缘不断在王桓背后轻轻拍打,同时又对着青樽挥手示意,让他先下去,待青樽离开后,他才凝视着王桓,用手背探了探王桓额头,只觉滚烫。 他又痛心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差点儿就真的没了?气急攻心啊!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明白?就算不为他人,你若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计划?” 王桓又轻咳两下,双手握住茶杯,只抿了一口,又将茶杯放下,目光注视前方,沉声说:“就是因为计划不赶变化,人算不如天算,我才更加要抓紧,不能有一点差池。” 祁缘皱眉看着他,自是明白他所谓何意。 三日前,十六当夜,乌云盖天,月色不朗。 屋内炭火烧的热烈,火星迸发在火炉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那时的王桓还能够懒懒散散地靠在炕上,一手捂着小手炉,一手捏着一只黑棋子,手肘架在炕桌上,桌面摆着一棋局,棋子在他手里被三指摩挲着,少顷,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得意微笑,黑子落入盘中。 这时祁缘正好走到门廊下,王桓回过身,懒洋洋地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印着动作,大概知道祁缘在拍打身上挂着的雨水。他笑笑,说:“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我这棋是不是下得精妙。” 祁缘将伞随意靠在门上才走进屋,觑了王桓一眼,边往前走边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掌大的信封。 递给王桓时他顺便瞅了眼那棋局,转身就往茶几走去,背对着他不屑地说:“你这人还真是闲得自在,大家都在外面为你跑生跑死的,就你在这儿还能自娱自乐…” 谁知他这话还没说完,背后忽然传里一阵撕声裂肺的咳嗽声。 他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只见王桓正一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上死死地抓住那张打开的信纸,脸色骤然发青,正咳得歇斯底里,泪水都快从眼角溢出来。 祁缘急忙跑到他身边时,王桓已经整个人趴在炕上,手正好够着火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信纸丢了进去,目光却死沉沉地盯在那已经烧起一半的纸上。 祁缘边将他扶起,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纸上还剩下四个字,赐婚谢宁。 祁缘顿时心中明了,看着王桓双手紧握拳头却紧抿双唇,心口不觉也跟着发堵,他正想开口安慰,王桓却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双眼沉沉合起,身体顿时发软便往后倾倒。 一昏便是三天三夜,高烧不退,不省人事。 想起三天前如此一幕,祁缘仍是心有余悸,见如今王桓面无表情,只叹气说:“这人不都已经在咱们手上了,你还怕什么?” “怕夜长梦多,”王桓语声冰冷得像腊月寒潭,脸色依然无血色,却也没有了三天前那点悲痛欲绝的哀伤,甚至看不出一点情绪,“自古尽人心叵测,太多事情我已经开始算不出来了。在我还能有所把握的时候,该做的事情还是尽早做完的好。” 王桓双手握在茶杯边上以作取暖,目光始终冷冽地盯着前方,片刻后,他又冷声说,“明日沅陵侯府门口的狗,也该叫了。” ※※※※※※※※※※※※※※※※※※※※ 连我自己都觉得二公子怎么可以这么矫情! (害,昨晚做噩梦了,然后就睡不回去了 (看了看别人的,又看了看自己的,我每一章的字数是不是有点多了... 廿四 二月廿一清晨,东方未尽涂白,前几日连绵不绝的薄雨在昨夜终于舍得散去,只是更深露重,晨间的湿冷仍旧不减。 驴车里王桓如泥般靠在角落的软枕上。脸上挂着的那张丑陋/面/具将他苍白的脸色遮起,背后披着狐绒披风,双手垂在衣上捂着手炉,手炉明明是刚温好的,可是王桓的手还是如霜般冰凉。 祁缘掀帘而入,王桓缓缓合上眼,有气无力问道:“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祁缘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径自走到他身旁坐下后用手背贴在他额上片刻,又碰了碰他手背,不觉两眉微微皱起,说:“你这热怎么还没退?” 王桓幽幽地掀开眼皮瞄了祁缘一眼,换了个姿势继续懒懒倦倦地靠着,也不理会他。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祁缘将一直挎在手前臂上的狐绒毯子盖在王桓腿上,低声斥道,“现在唯一不能让人省心的也就是你罢了!让你再歇俩日等这热退了再走,你倒好,偏不听人话,出一趟门虽说不远,但迦蓝总归偏僻不比城里,风尘滚滚的,你竟还不想我随行,你说要这半路上要是又出点幺蛾子该怎么办?” 王桓闭着眼将毯子往身上抽了抽,微微提起嘴角,声音沙哑地说:“我说不让你跟来,你这不还是跟上来了嘛,再说了,有祁神医您在,能有什么事儿呢?你说对不对?” 祁缘瞪了他一眼,原本还想继续嗔责,却见王桓跟街边流浪猫一样无力瘫软地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骨瘦嶙峋的躯体几乎要陷入软枕,任谁看着都觉于心不忍,心里长叹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天色依然昏暗,驴车踢踏踢踏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从巷子出去拐到了胡八街时,王桓忽然绵绵地睁开眼,懒懒地伸出二指,夹着车厢一侧的竹帘轻轻掀起。 驴车此时正好在沅陵侯府门前经过,驴子的步伐不快不慢,王桓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早已破败的侯府大门,视线中一片模糊,只有两扇木门上交叉贴着的黄色封符像刀般割在他眼上。 直到侯府从他视线中向后离开,王桓才缓缓松开二指垂下手,沉沉地又合上双眼,自言自语喃喃道:“快了...” 将近正午,日照穹顶,正阳明媚,春光冉冉。 刚下早朝,许卓为和董晋升坐在车厢里。晨早进宫时,许卓为脸上还是挂着往日那张不可一世的乖张笑脸,可是从宫中而出时,他脸上却只剩下冷峻和阴鸷。 许卓为拿起紫砂茶杯捏在手里,不耐烦地吹开茶水面上的白沫,刚送到唇边呷了一口,又焦灼地将茶杯“啪”地用力放回到矮桌上。 他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我还真的是太看得起咱们陛下了,这都送到嘴边了也不知道吃下去,明明疑心都到明面儿上了,还是不敢动手。一个谋逆一个篡位,还鬼迷心窍地非得捂在被子里不肯操刀,真亏了陈翘那败家子白白送上门来的机会!” 旁边坐着的董晋升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言,这时车外忽然传来两声响亮的狗吠声,许卓为心中原本烦躁,此时更是忍无可忍地挥手掀开帏裳,却见到外面正好路过沅陵侯府,一只黄狗正对着府前的两扇木门扯着脖颈不停地吠叫。 许卓为愤然将帘子甩下,猛地又灌了一杯清茶,微微侧过半边脸皱眉沉声问道:“秦挚还没找到?” 董晋升眼里骤然闪过慌张,连忙道:“已经派人四处打探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了。” 许卓为厌烦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不久之前不也拍着胸脯跟我说那只癫狗已经死翘翘了吗?人家现在不也天天在咱眼皮子底下唱花戏?你瞧瞧你自个儿瞧瞧!就他回来这半晌子功夫,怡都里有过一天风平浪静的吗?亏你们还明校府,放着外头看上去有多威风,找了整整一年的居然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秦挚都找不到?我养你们还真不如养一群狗!净是耗粮食银子!” 虽说董晋升身为太后外戚,但明校府说到底还是攥在许卓为手心里,而许卓为虽与太后也是合作关系,但总归鞭长莫及,对于宫外之事,只要不涉及利益,太后也从不多问。 以至许卓为平日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将各种气都撒在董晋升身上,加之董晋升性格木讷,这些年来虽心中堆积了多少愤懑,却始终没有一句明言怨骂。 其实董晋升心里亦是比旁人要清楚明白,无论许卓为平日里表现再如何的嚣张跋扈无所畏惧,王桓始终是他卡在喉咙的一根利刺。当年秦挚逃逸,许卓为不过仗于王桓已死,心中才稍微放下,这些年中没有过分追寻。 但如今王桓重回怡都,还大张旗鼓地制造了一系列的沅陵侯府阴魂不散的事情来混惑人心,虽说搅起的不过是坊间平民百姓的惶惶不安,而且陛下至今对王桓仍旧深有抵触,可王桓一日不除,许卓为便一日难安。 见着董晋升没有回话,许卓为也没有意思再搭理他,只是不停地一杯又一杯地往自己嘴上送茶,一开始还有条不紊地吹开茶上白烟,可渐渐却只将水往嘴边送去后就仰头灌下,但始终难以熄灭掉心中焦虑。 驴车先是回到明校府门口,董晋升下了车站在门口,目送着驴车扬长而去后,才黑沉着脸转身往里走。 谁知刚走到门前,还没跨过门槛,府里忽然快步冲出一个身着黑色软甲的兵卫来到董晋升身边,稍作行礼后,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闻言之间董晋升眉间骤然蹙起,不待那兵卫说完,便厉声喝道:“备马,叫齐府上所有兵马,立刻随我前往迦蓝塔!” 自己说完,亦是连忙命人牵来自己的马,纵身而上便立刻往西面疾驰而去。 日夺空山,万里无云,明光落在迦蓝塔的琉璃宝刹上,旋射而出的七彩斑光印衬在迦蓝周遭的乔木林中。 迦蓝塔顶层巨大的释加牟尼金像下,王桓正盘腿坐在一张矮茶几前,温热的阳光从西北向的方洞外照射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王桓身上,身边一个火炉正烧得噼里啪啦地响。 隔着身前矮茶几,王桓对面坐着一位面容清峻却难以道出年龄的和尚。 和尚此时也闭着双眼,左掌垂直竖在胸前,右手握着犍迟,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在木鱼上,“笃笃笃笃”的清冷声响在整座塔寺里回旋环绕。 外面的冷风吹起林中树叶,一群荒鸦忽然“呱呱呱”地从林上扑腾着翅膀往天上慌张飞去,王桓蓦地睁眼,目光阴沉地盯着楼道口,冷声说:“到了。” 半晌,塔外由远到近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马蹄声,马蹄声刚停下来,紧接着又马上传来一道不容反驳的厉声命令:“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了!给我好好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众兵卫铿锵有力一声回应“是”后,井然有序地快步涌进了寺塔,他们身上的软甲跟随着他们的行动发出沙沙声响,迦蓝原本沉寂被瞬间打破。 ※※※※※※※※※※※※※※※※※※※※ 下一章,秦挚上线 这章短了,是因为,我看了看,原来我这章本来有快5千字... 所以,算了,还是分成两章吧... (大家周末愉快 (今天跳绳,绳子,甩到眼睛了,要瞎了的我,还在认真码字 廿五 不含寺塔基座,迦蓝一共三层,呈内外两层结构。内里由实心木柱作为全塔支撑,一直到二层屋顶,木柱上大小不一的佛翕里供奉着不同的佛像,木柱对开两尺平台外,有外围作回旋状木梯。 王桓目光一直紧紧地钉在楼梯口,直到一阵从混杂声音中脱离而出的沉稳脚步声逐渐靠近,王桓才稍稍低头合上双眼,却觉得眼角干涩生疼,不由皱眉。 身前的和尚却一副清然悠闲的神情替王桓杯中倒满清茶,余光清扫王桓那张僵硬的脸,淡然道:“别忘了你是谁。” 话声刚落,董晋升便从楼梯口骤然绕出,他在楼梯口刚站住,停顿少刻,才继续往他们方向走去。 和尚放下手中茶壶时又瞥了王桓一眼,不慌不忙地站起后顺了顺身上土黄发旧的袈裟,双手合十转身便向董晋升走去,来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微微颔首,波澜不惊道:“贫僧白遗,不知施主劳师大驾,所为何事?” 董晋升目光一直沉疑地停留在之后王桓身上,只见带着面/具的王桓神色慌失,眼神恍惚不定地看着茶几面不敢抬头,双手紧紧握着茶杯在不停发抖。 董晋升心中不禁起疑,皱眉回头看向白遗,在他脸上不怀好意地扫了两眼,才冷声问道:“他是谁?” 白遗语气依旧平缓,不紧不慢地答道:“此乃贫僧旧友卢演,不日一叙。” 楼下冗杂吵闹的翻腾声音不断传上来,白遗脸上却仍然没有一点慌乱。 如此惊扰神佛之事落到自己所事的寺中,竟可保持这般沉稳淡定,董晋升心里是不由困惑。 他面带疑色地又扫了白遗一眼,绕过他信步走到“卢演”跟前,向前躬腰,忽然一手拍在矮桌上,矮桌上的茶杯跟着震了震,茶水落在桌面,董晋升如虎般直勾勾地盯着“卢演”双眼,厉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卢演”吓了一大跳,一直捂在手中的茶杯“啪嗒”翻落在矮桌,茶水流落到他衣摆上。他慌张凌乱地将水从衣上拍开。 他连忙手足无措地爬起紧接着顿然跪下,双手颤颤巍巍地按在地上,不敢抬头。他哆哆嗦嗦地说:“草...草民...卢...卢演...见...见过这位官爷...” 董晋升闻声顿时怔然,眉间皱起,却猛地伸手扼住王桓下颌将他的下巴用力抬起,只见那张丑陋的脸上已经因为过度惊慌害怕而无丝毫血色,形容僵硬,董晋升心中更是疑惑,马上又厉声怒问:“秦挚在哪儿?” 这位丑陋的“卢演”此时已经吓得眼泪都流出来,恨不得抓住董晋升裤腿喊爹求饶,却又怕被人一脚踹开,只好跪在原地不停哭丧哆嗦着说:“什么…什么秦…什么??草...草民...草民...不知啊...” 且不说董晋升本来心中着急,就看到他这张干瘪蜡黄的容貌也无由来如火上浇油,正要伸手将“卢演”擒起来时,一个兵卫忽然从楼梯处拐进了三层,快速冲到董晋升耳边,沉声说:“校尉,都搜一遍了,什么都没发现。” 董晋升心头一顿,迟疑地回头又端详了“卢演”脸上半晌,才愤愤不平地地松开“卢演”,将他往前一推推开。 “卢演”因为他忽然松开抓着自己的那道劲儿,一下不稳往旁侧身摔倒在地,还瑟瑟缩缩地不断往后退。 四周烛光在过堂风中明灭,单一火烛亮寸地之光,星星之芒聚成火却能燎原,烛微而风豪,光却照亮内堂。 董晋升心有不甘地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停在殿中那巨大的释伽牟尼金像上,他下巴往那边顶了顶,不耐烦地沉声问:“那儿搜过了吗?” 那兵卫顿了顿,略显为难地说:“校尉,此处怎么说都是佛门之地,晾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和尚眼皮子底下把人藏到这佛像上吧?” 董晋升挑了挑单边眉毛,略略沉思,这兵卫又煞有介事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校尉,您不觉得这奇怪吗?这卢演,尽管长着一样的脸,可我看着怎么也跟之前见到的不太一样啊...” 兵卫话语未了,董晋升心中不由亦微怔,稍稍侧头瞟向地上还瑟瑟发抖的“卢演”,皱眉沉吟不语半晌,猛地灵台如一道明光亮过,忽然想起方才回府路上经过沅陵侯府门前时那只黄狗在不停地对着府内吠叫的一幕,不觉低声怒吼了一句:“他娘的!中了那小子调虎离山之计了!” 只见他眸上顿时盖满愤怒的狠光,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地上双手抱膝早已六神无主的“卢演”一眼,“卢演”猛地又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将身子又往后挪了挪。 如此这般大张旗鼓之后,才发现自己竟被一柔弱书生摆了一道,董晋升心里怎能不恼羞成怒。瞧着“卢演”那张丑陋不堪的脸,越发地想上前狠揍他一顿出了这口恶气,可又耐不住时间紧迫,最后还是拂袖就往楼梯口走去,边走边厉声喝道:“回城,去沅陵侯府!” 那兵卫连连应是后便紧跟在董晋升之后往外走,只是离开前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还缩在地上的“卢演”一眼,却不凑不巧地刚好与“卢演”沉冷的目光对上。 “卢演”面无表情地对着那兵卫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而那兵卫也赶紧跟上董晋升其后离开。 白遗站在东南面的方窗前,漠然看着董晋升的队伍卷起一阵沙尘就往城中而去,直到他们成了一连串的黑点,白遗才将视线转到远处的庆律寺方向上,尽管根本看不见什么,可他还是深沉地凝视了片刻,才转身回去。 从那近三人高,面上金漆已掉落不少的释伽牟尼像后,祁缘揪着一个双手被粗麻绳捆在身后的青年缓缓走出,那青年没有一丝挣扎。 这时王桓已经重新坐好在软垫上,额上已有细汗溢出,他吃力地将盖在下半身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冰冷的双手颤抖着捂着手炉,时不时低头沉咳几声。 那青年来到他面前时,脸上没有一点恨意,也没有一丝意外,有的只是不甘。 王桓却看都不想看他,垂头盯着茶几上还余下的水渍,蓦地冷笑两声。 只是那两声冷笑,传到祁缘耳里,尽带悲伤。 少顷,王桓才幽幽地抬起头,目光清冷地凝视着那青年冷漠的脸,笑了笑,说:“秦挚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啊...” 秦挚脸上脖子上都挂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新旧疤痕,他低头看着王桓,面无表情。 王桓只与他对视少顷,便又皮笑肉不笑地微微扯起嘴角垂下头,他目光凝在面前茶杯上,时不时提袖挡在面前急促地喘咳,每次咳嗽都将他单薄孱弱的身体带得发抖,仿佛随时就要散成一堆碎骨那般。 秦挚看在眼里,眉心稍皱,他忽然沙哑地问:“这一年,你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王桓骤然冷笑一声,伸手握住茶杯,茶杯在他指尖绕了两圈,他才抬起眼皮睨着秦挚,阴凉地说,“你要问的,应该是这些年吧?” 王桓眼尾轻扫秦挚脸上,戏谑笑笑,又说:“秦挚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啊?” ※※※※※※※※※※※※※※※※※※※※ 下一章,二公子忆童稚时。 小王爷从小就京城小醋王。 (昨天室友提前送我圣诞礼物,说看我最近太辛苦了 (感动,日常感恩 廿六 嘉荣八年,王桓十六岁,谢宁十二岁,谢文昕八岁。 同年初春,朱皇后所出嫡子因病而故,而过往多年,宣文帝的子嗣皆若不被上天垂怜,接二连三地因各种缘由离世,如今只剩下独一年幼的皇四子谢文昕,文帝不免对他格外疼惜爱恋。 以至于不过是道听途说一句文昕身上福泽不足,文帝当下便立刻封为太子,祭太庙,宴群臣,其生母丁淑妃则同晋贵嫔,连带母家一同受恩,很快丁淑妃的父亲丁普也被晋为门下侍中,爵亭国侯。 同年五月,春末夏初,温和舒适。傍晚时分,晚霞斜倾,王桓和谢宁正坐着驴车刚出流芳门,车里笑语不断传出。 谢宁双手拽住王桓衣袖,兴奋说道:“临风今日可真是出了好大一副洋相,不过这说到底,还是因为小叔叔你文章写得好,临风才会误以为那是哪位名儒圣人之作的...” 谢宁说得一本正经又眉飞色舞,连头上的银冠被自己晃松了也不知道,王桓这侧身温温腻腻地看着他,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看你,人靠衣冠,怎么连这银冠都给晃松了”,他笑着轻轻摇头,伸手将谢宁的银冠扶稳,然后又顺了顺他垂在肩上的长发,才接着道,“临风从来就不喜读书,今日先生点名的时候他怕是还在梦中呢,就算咱们把阿翘的文章递到他跟前,他也准能装模作样地夸上一番…” “小叔叔你怎么能将自己跟陈翘相提并论!”王桓这话都没说完,谢宁一直摇着王桓的手顿地停了下来,坐直了身子,脸上笑意骤然消失,愤愤不平又道,“小叔叔的文采那可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连陛下也夸不绝口,陈翘那小子写的东西狗屁不通...” 谢宁越说越激动,两道剑眉跟着上下跳动,王桓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是愈发哭笑不得,连忙将手放于谢宁头上重重将他摁住,佯做严厉打断道:“怎么现在连我们小知行都晓得骂人了?” 此话虽并非较真严肃,可谢宁那张清隽的小脸却已涨得通红,正想为自己分辩一二却又无从说起,只落得支支吾吾一直道“我...我...我...”。 谢宁从小不会为自己辩解,王桓是了然于心,此时见谢宁如此模样,他更是越觉有趣,一直饶有兴致看着谢宁,等着他继续说。谢宁很快也知道这是王桓逗乐的把戏,顿时憋着一肚子闷气甩开了一直抓在王桓袖上的手,愤然将头扭开不看他。 “好啦,”王桓见自己得了便宜,也不再玩笑,将手放在谢宁头上轻轻揉了揉,将脸移到谢宁面前,扁着嘴说,“是小叔叔不对,不应该取笑知行的,知行别气了好不好,你看你,一生气就跟那皇奶奶宫里那猫似的...” 谁知这边王桓话音未完,车厢外远远传来一阵吵杂声,毕竟年少,谢宁这时也抵不住心中好奇重新回过脸。 王桓掀起一边帏裳,却见外面几个身着华贵袍服的少年正背对着自己围成一圈,隐约能看到他们正围在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身边,王桓眉心不由得微皱起,马上将车子叫停。 那群人中一个穿着藕色金丝锦袍的小少年忽然往地上那人身上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大声地骂道:“赶紧说!你手上这书到底从哪里偷来的?你要还不实话招来,小爷我现在就把你打死在这儿了!” 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地上那人的模样,可王桓却总觉得十分熟悉似曾相识。隔着人群依稀能见他身旁地上散落了几本书籍,藕衣公子那一脚定然不轻,可那人却愣是一声不吭,爬回去就要将那些书籍重新捡起。 藕衣小公子见他这般不痛不痒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骂声未至,又是用力一脚往他后背踩下去,那人瘦小经不得如此力道,猛地往前一扑,刚收入怀中的书本又散落一地,整个身体便贴在地上。 小公子踩在那人身上的脚又加大力度,紧接着又嚣张地在他身上唾了一口,弯身将脸凑到那人面前,忽然伸手用虎口掐住他下颌,将那人的头猛地抬起对向自己,怒目圆瞪凶巴巴地吼道:“你是哑巴吗?小爷我问你话呢!” 那人再也忍不住,咬着牙含糊答道:“这书我没有偷,是从先生给我的...” “先生?”小公子忽然将那人的脑地往地上一摔,回头对着他那几位小朋友轻蔑张狂笑了两声,又说,“你对着小爷我撒谎也不晓得要找个像样点儿的理由吗?瞧你这穷酸狗样,还先生?我呸!就你也配?你们这些地底泥巴,也不知道要撒泡尿照照自己那邋遢样儿,以为读那么几本圣贤书就可以翻身蹭上树了?我告诉你!你们这些贱胚子,就算读再多的书,将来还不配给我家的马洗槽呢...” “我说阿翘,”藕衣小少年风风火火的一番演说还尽,便被一把波澜不惊的声音从身后打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手施施然地搭在他肩上,小少年怒气未消,正要转身,谁知那只手却忽然用力,竟将那小少年平白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陈翘脸上顿然发青,使劲想要站起却无奈此人力度之大而不得移动,正要张嘴开骂,那人却抢先轻飘飘地说,“我要没记错,你们家的马槽上周可是你来清洗的不是?好像...好像是你把你祖母的翡翠镯子给摔坏了,陈伯伯便将你罚去洗马厩了,知行?我没记错吧?” 陈翘恼羞成怒之下几欲挣扎却始终无果,加之如此弓脚弯腰姿势也着实累人,陈翘尽管心中恨不得马上将王桓原地撕碎,却也只能低声哀求道:“放开我!” 王桓阴冷笑笑,回头扫了陈翘那群小同伴一圈,那群小朋友立马低下头不敢说话,王桓这才满意点点头松开手,只是陈翘一下没能站稳,四仰八叉便摔倒在地。 还跪再地上的小少年此时已由王桓搀扶着站起,只见他脸上已经几处破皮,手上也落了不少伤痕,少年感激不尽地看向王桓,却又急急忙忙地将地上的书本收好,还爱惜地拍走上面沾染的尘土。再次站起身后,才对着王桓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怯怯道:“谢过二公子。” 王桓边伸手理了理小少年鬓边凌乱的碎发边说:“人家都已经欺负到你头上了,你为何不告知你是廉溪馆的学生?” 小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但看上去要比同龄人干瘦,尽管已是春末,但其身上粗衣却单薄,袖口甚至已经磨出白线,衣摆上也有不少破洞,他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王桓又问:“你叫...秦...” 小少年低头小声答:“秦挚。” 王桓这时又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向陈翘,陈翘见着王桓向自己这边靠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明明想表现出来对二人没有丝毫忌惮,却耐不住心虚,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直视二人。 王桓缓缓走到陈翘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他是我廉溪馆里的学生,手上的书自然就是我父亲给的,难不成这也叫做偷窃?那阿翘你昨日不问自取便拿了临风的扇子,那又叫什么?” 一年多前京郊围猎时被谢宁毒打的事情陈翘至今还心有余悸,如今虽然自己人多,可他自然也是知道身边几位平日里娇生惯养,不过都是绣花枕头,若真把王桓惹恼,且不说他会不会告状,就此时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可也是得吃上眼前亏。 想到这里,陈翘也不想再纠缠下去,恶狠狠地瞪了那秦挚一眼,夹着尾巴便快速逃离现场。 眼见这陈翘一行人走远,王桓才回头走到秦挚身边,伸手提起秦挚衣袖,只见他手臂上尽是瘀伤。他皱了皱眉,又见秦挚脸上惊慌不减,二话不说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便往车上带去。 谢宁站在原地怔了半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王桓已经走至车边,他先将秦挚扶入车厢,才回头对着谢宁喊道:“知行!站那儿发什么呆呢?快回来!” 谢宁心中无端涌起一丝委屈,却又无从说起,只好连忙跑上前,刚掀起车帘子,只见瑟缩在车舆角落里的秦挚惊恐地睁大着眼,只瞄了自己一眼,又将头埋在双膝间。 谢宁心中的不痛快越发强烈,而这时王桓却先对着秦挚痛心而道:“你方才怎么就不说你是我父亲馆里的学生呢?若非我方巧路过,认出曾经在馆里见过你,你难道就这样任由陈翘那小子将你往死里打也不知道要反抗吗?刚才但凡你开口说出廉溪馆三字,陈翘也不敢下如此狠手。” 秦挚正想开口,却刚好撞上了谢宁冷冰冰的目光,他不禁又往里头缩了缩。 只是王桓此时刚好背对着谢宁,根本无从见得他脸上堪比墨砚的脸色,只见到自己越说秦挚反而越怕,心中不免又是无奈,只好说:“你也不用怕,等我回去跟父亲和兄长说一说,你以后就跟着上学,别偷偷摸摸地只问先生借书看了。” 秦挚骤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王桓。 “小叔叔!”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谢宁终于忍不住焦躁地叫道。 “我知道,”王桓只微微侧头,还是没看见谢宁跃然脸上的焦急不安,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恼火,便只语重心长说,“就算他只是馆里杂工的弟弟又如何,谁说天下书籍只配世家供读?人若有此心努力好学,凭什么只因出身便裁定失去了读书的资格?行了,秦挚,你先回廉溪馆,知行你也先回家吧,今晚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我得先回家跟父亲说,明日我再来找你。” 谢宁还想说什么,王桓却已经纵身跃下驴车,谢宁连忙掀开帏裳,只能见到那飞奔而去的红色背影。 车厢内只剩下谢宁和秦挚二人,秦挚双手抱膝,整张脸都已经要埋在膝后,只露出双眼惶恐不安地不断扫在谢宁脸上。 谢宁愤然放下帏裳,回头恶狠狠地又瞪了秦挚一眼,秦挚更是吓得浑身抖了抖,将双眼都藏到膝后。 王桓一口气冲回到家里,刚到书房门口想要敲门,却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而且细细听来就发现气氛略显严肃,王桓不觉放下了已经举起半空的手,将耳朵贴到门上。 他兄长王程焦急的声音传出:“如今廉溪馆已是东城唯一能让寒门子弟求学之地了,倘若我们也将他们赶走,那他们之前所尽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吗?而且父亲您开廉溪馆的初衷,不就是想要让天下更多非生士族的学子可以得到机会读书吗?” “子徽不懂事,你怎么也没明白!?”他父亲王砺忽然怒声斥道,因为提到自己的名字,王桓在门外心顿然一提,里头紧接着是一片沉寂。 半晌后,王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许卓为原非世族,却能够在短短几年里平步青云,靠的是什么?就是世族权贵的扶持!他如今如日中天的,为了保住这些世家的支持,他首先就要保住世家的地位。这两年里因不满九阶行级制将仕途垄断在士族手中的寒门越来越多,民声异议越来越大,许卓为能眼睁睁地就看着无所作为吗?明校府的爪牙如今是越伸越远,我们沅陵侯府虽说陛下亲封,可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若真被抓住把柄,莫说保住那些学生,就连我们自身也难保了...” 王砺这段话铿锵振振,每个字都如锤般往王桓心头上狠狠敲下,他的手不知不觉沉重地落于门上,里面随即便传来一声呼喊:“谁!?” 王桓无奈,黑着脸推门而入,王砺正坐在中间地桌后紧张地看向门的方向,王程刚站起,脸色惊慌正要往外走,见进来之人只是王桓,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回到矮桌一侧。 王砺悬起的心也稍微放下,觑了王桓一眼,呷了一口茶平复一下心情,又冷声问:“何事?” 王桓直勾勾地盯着王砺,咬咬牙,坚决地说:“父亲,我想将秦挚留在廉溪馆。” 王砺正要将茶杯放下的手蓦地停在半空,眉心顿时皱起,余光扫了王程一眼,王程却也只心虚皱眉垂头。 王砺“啪”地将水杯放下,抬头直勾勾地望向王桓,厉声喝道:“你既然都已经在外面站了这么久,方才我与你兄长的对话你定都听进去了,怎么还来说这些?!” “可是...”王桓不依不饶,半步上前还想继续辩驳,而这时王程却忽然站起,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手横拦在他身前,微微摇摇头,然后又对着王砺说:“父亲,我来跟子徽说吧。” 王程说完,也不待二人说话,抄起王桓的手便往外走去。 弯月上柳梢,晚风拂白兰,一阵幽香铺天盖地。 二人走到院中廊边,刚停下脚步,王桓又急不可待地想要继续理论,可王程却轻轻拍了拍王桓肩膀,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我弟弟,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秦挚的事情为兄会尽力,只是你可千万不要在父亲面前再提这些,也不要再插手了,明白了吗?” ※※※※※※※※※※※※※※※※※※※※ 小王爷小时候真的很可爱呜呜呜。 (冬至快乐。 廿七 每逢忆起旧事,王桓都觉心中如堵,甚是难受。 脑海中画面还未尽消散,他却觉心头一阵沉闷,忍不住又重咳连连,单薄清瘦的身体跟着颤抖,仿佛随时都要散架,一直坐于他身后的祁缘见状连忙上前,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背后,好一会儿才稍微恢复。 秦挚始终皱眉紧盯王桓,自见到王桓起,他就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如风前残烛的孱弱青年,竟然与当年剑指青鸾的天之骄子是同一人。 咳嗽声终于渐渐地停下,王桓还伏着前半身就抬手示意替秦挚松绑。 秦挚低头活动双手后,忍不住又抬起眼皮瞥了王桓一眼,心中长叹,才闷声道:“就算到了如今,我也从未想过要害你,更加没有想过要害沅陵侯府。你不会明白…最开始是你给了我希望,但最后也是你亲手将它毁掉。王桓...我没有你们的生来的家世,可我已经掉进来你们这个深渊了,我如果不向上爬我就只剩死路一条...我还能怎样?我只能自己往上走啊...” 这些年的风餐漂泊,秦挚早已是筋疲力尽,如今这番话落地,倒也不乏肺腑。 王桓一直垂头,就算后来秦挚语气越发激动,他也始终莫不做声,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手擦去嘴角血迹,目光落在衣袖上一滩鲜红。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长地凝于桌面,双手按在手炉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嘉荣十五年,晚秋。那日我与临风正在春熙楼喝酒,你忽然冲进,跪在我面前痛哭求救,说你兄长被污蔑杀人。那时我见你涕泪横流,话而不清,我二话不说便往县衙而去。” 光影摇曳下,王桓脸上的干笑也逐渐消失,他忍不住又轻咳了两声,余光故意瞟向秦挚,果然见到他脸色渐渐发白。 他心里冷笑,脸上却没有半点起伏,慢条斯理又继续道:“我匆忙赶到衙门,你兄长一见到我便扑上前喊冤,他说那时候在路上他不小心撞到了那人,而那人却咄咄相逼,他不过是在挣扎过程一不小心把人推倒在地上,却没想那人竟这样死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兄弟二人,当下便立刻替他说情,要查清真相,但毕竟是人命之事,你兄长还是先被收入县狱。我当时便想让我父亲帮忙。那夜我匆忙往家中赶去,结果前脚刚跨进家门,后脚明校府的人就冲进把我抓至庆律寺。” 王桓话至此处,忽然顿了顿,将脸微微凑前,目光死死钉在秦挚慌张眸上,才冷声道:“你知道他们用什么罪名来抓我吗?他们说,死的那位,就是两年前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宫中的重要证人,你兄长杀他,就是受到了我沅侯府的教唆,目的就是毁尸灭迹。” 事情已经过去年日,但再从自己口中娓娓道来时,尽管当年的惊慌早已没有丝毫痕迹,可是当董晋升带着兵马闯入他府里的情景再跃脑海,心中难免刺痛。 但王桓神色却一如平淡,呷了口茶,缓缓继续道:“沁华宫失火案两年已过,就算我们真为凶手,何以至两年后才来毁尸灭迹?欲加之罪,本来就何患无辞。我被关在庆律寺里整整七日七夜,受尽严刑拷打。庆律寺的手段你怕是没见识过吧?他们不会让你死的,只会让你生不如死...呵呵...有机会倒也可以让你瞧瞧。” 王桓说到这里,骤然冷笑一声,紧接着又嗤之以鼻道:“我也曾想过,不如就干脆都认了吧,我这种人,若真死了,也没什么所谓了,可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家中二老尚在。结果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啊...我还没开口,就被扔出去了,结果刚被拽出门口,你猜我见到谁了?我见到我爹了...” 语气是波澜不惊,只是他越是往下说,秦挚的脑袋便越埋越低,他双手不知不觉中渐渐抓起拳头,他忽然颤颤打断:“不要说了...” “不说?”王桓应声抬头,目光阴邪地盯在秦挚脑门儿上,冷声继续,“怎么就不能说了?那日知行将我从庆律寺带走时我已是神智不清,之后一昏便是七天。我醒来之后,就看到了我爹的人头被挂在了北门之上...那颗孤零零的人头就那样用绳子吊在北门廊下,你有去看吗?那时候风一吹过,那人头就跟着在动,那染了血的胡子也跟着动...咳咳咳...” 王桓话声强作平稳,但面前却又浮现出那个诡异画面,五脏六腑顷刻如被死死摁住而难以呼吸,忍不住又疯狂地咳起来,咳着咳着就觉得喉咙撕裂般疼痛,喉尖一阵腥甜流到嘴里。 祁缘急忙上前一手放在王桓后背,一手将帕子递给王桓。 王桓拿帕子捂在嘴前又猛烈地咳了几下,那咳嗽声撕心裂肺,连一直面无表情在旁点烛的白遗也微微皱眉,王桓将帕子拿下后,只见帕子上一滩乌黑的血迹。 祁缘一见心骤然顿了顿,正想上前,王桓却轻轻摇摇头,抬手将他拦下,祁缘无果只好重新坐到王桓身后。 王桓伸手握住桌面上的茶杯,少顷才缓过气来,只是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自嘲笑笑,道:“沅陵侯府,全府上下八十九条人命,不是立刻问斩,就是收入罪奴司。你兄长先说自卫,诱我替他求情,然后你再带出此事乃我侯府的教唆,你想得也是彻底,若果当时指名道姓说是我,那死的不过就是一个王桓,可你说的是沅陵侯府...呵呵...你和你兄长这一出戏,是天衣无缝。连之后在明校府谋得了份差事也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你在这里说得自己无辜,可是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秦挚听到这里,却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一直紧握着的拳头猛地锤在桌面上,桌面上的茶杯跟着震了震,杯子里的茶水溅出落在桌面。 祁缘吓了一跳,只见王桓原本就惨白的脸上却是没有一点起伏,可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来。 秦挚也见王桓脸上只是平静,他的焦躁如碰软棉花,一时竟觉无处安放。 片刻,他握紧的拳头才稍稍松开,脸上愤懑却仍是不减,他沉声说:“当年你把我救下,将我兄弟二人留在廉溪馆,让我读书学习,还帮我打抱不平,你们王家上下对我的恩情我都从来都没有忘掉,就算你当年一病之后性情大变,日夜流连青楼,风花雪月不学无术,当时无论旁人怎么指责你,连你那谢家小王爷也弃你而去,我都还是相信你,一直留在你身边...那时候那些世家子弟对我百般羞辱,我都无所谓,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我秦挚有的一切都是你王桓给的...直到那一日,我陪你到半夜,回家的时候,我兄长喝的烂醉如泥,我一进门他忽然抓住我,哭着问我,我究竟在干嘛?” 秦挚说到这里,竟若有哽咽,半晌他咽了咽口水,稍稍定神,才苦涩笑笑,接着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兄长天生聪明,他是有自学成才的本事,可是如今世道,世家一手遮天,就算再有才华又能如何?生于寒门,便注定出路尽断。兄长知道他自己是没有路可走了,便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当年他就算再辛苦,咬咬牙也要从西城搬到东城,在替人搬砖的同时求得了在廉溪馆做杂工,他这么辛苦为的什么?不过就是为了我能有读书的机会,能有接近上层而闯出头罢了...” 秦挚抬手狠狠地擦去眼角快要落下的泪水,随手拿起桌上那茶杯,倒头一饮而尽,又拿过茶壶往里倒满茶水,紧紧抓在指间,目光缓缓投向王桓,却见到他目光沉沉地盯在桌面,他忽然冷笑一声,吸了吸鼻子,继续又道:“兄长问我那句话时,我也还是没有想过怪你。知恩图报是先生教的,而跟随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兄长出事那日,我甚至到你去到县衙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这是许卓为的阴谋。” 等了一上午终于听到许卓为三字,王桓一直暗淡的眸上也恍然划过一层凛光,他微微偏了偏头后,沉冷地盯着秦挚双眼,说:“可是你后来不仅仅知道了,你还掺和进去了,不是吗?” 此时一阵凄凉的寒风过堂,将烛台上的火苗吹至明灭。 二人双目对视,当年的秦挚还从未觉得过王桓眼神的犀利,可如今看着竟觉得脊背发凉。他顿是皱眉移开目光,拿起茶杯颤抖着贴到自己唇边上却没有喝下去,许久后放回到桌面,却依然一直握在手里。 秦挚缓缓又道:“那日你让我先回去等你消息,我便先回了廉溪馆,我刚回到门口,就有人让我跟他去明校府一趟。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所谓何事,直到我一进到府里,许卓为就笑着跟我说...” 秦挚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王桓扬了扬眉看向他,问:“他说什么?” 秦挚抬头看着王桓双眼,沉声道:“他说,只要我说出今日我兄长杀人之事并非自卫,而是受沅陵侯府教唆。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立刻把我兄长放了,并且许我之后平步青云,若不是...我兄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就这样把我们出卖了!?”王桓骤然厉声打断。 秦挚忽然紧张地咆哮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许卓为这老狐狸会往当年丁贵嫔的案子上扯的!我更加...更加...” 秦挚忽然语塞,一下子气焰又败落下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更加不知道后来还会有天下寒门替老侯爷鸣冤的事情!” 王桓目光锐利地盯在秦挚颤抖的手上,语气冰冷地反问:“就算你知道了,你还是会这么做吧?” “我...”秦挚顿然失声,他支支吾吾半天,也只是发出了“我”字一个音。 王桓稍微觑了秦挚一眼,慢条斯理地将手炉放到自己身旁,他轻轻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缓缓探头凑到秦挚面前,低声说:“之后呢?你为什么又逃了?” 这一句话果然如刺般戳到秦挚心中要害,他脸上顿时刷白,眼神一直在躲避王桓的目光,双唇蓦地紧闭,整个人却在不停发抖。 见他这副样子,王桓根本不以为然,冷声又说:“都到了这地步了,你最好还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兄长现在在明校府手上,如今整个怡都有能力并且愿意救你和你兄长,只有我一人。” 谁知话音刚落,秦挚却忽然仰头大笑,笑声却极为空虚,不过是用笑声来掩盖他心中的不安。半晌,他又强作镇定地抬头看向王桓,艰难挤出轻蔑微笑,道:“王桓啊王桓,你还是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你还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侯府二公子吗?” 王桓却无生气,越发轻松将身子往后靠了靠,阴鸷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随意丢在桌上。 秦挚一见到那玉佩,霎时间浑身僵硬,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头看向王桓,随即又低下头,顿时就要伸手去拿那玉佩。 王桓眼疾手快地抢在他前面,手心将玉佩按在桌上,目光阴沉地注视着秦挚,笑着问:“怎样?我还有没有这本事?” 秦挚与王桓对视半晌,他忽然扯了扯嘴角,咬牙道:“王桓啊...你果然是王桓啊...” 王桓也不在意,嘴角依然挂着深不可测的笑容,他拿过茶壶悠然自在地往秦挚杯中满上茶水,淡然道:“愿闻其详。” 秦挚微微发颤地取过桌面上的玉佩,放在手掌心里沉凝半晌,才缓缓说:“那日沁华宫失火之事,根本就是许卓为一手策划要加害于你的,而那天我兄长错手杀死的那位,的的确确也是当时出来指证你的人,但是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他,其实还有一个人。” ※※※※※※※※※※※※※※※※※※※※ 下一章,沁华宫旧事忆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和鼓励,尚在努力,不忘初心,只为写好文 感谢在2020-12-21 00:01:47~2020-12-21 21:1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自知白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_enn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廿八 嘉荣十二年,王桓二十,谢宁十六,谢文昕十岁。重阳佳节,天子宴请士族百官入宫齐聚。 那日丁贵嫔称身体抱恙便留在沁华宫没有出席,而谢文昕也因忧心其母,见过众人之后便离开酒席往沁华宫而去。 王家作为侯府自然也在宴请列中,只是王桓从来对这般逢场作戏的场合嗤之以鼻,酒过三巡又觉头脑发胀,道别一二便离开了酒席,只身在宫里漫无目的地闲走。 那时的王桓已经身有病态,眼神亦已经开始减退,加上酒劲上脑,脚步亦已浮浮。顺着通透月色沿着宫道而行,也无目的,单纯想逃离那令人生厌的氛围。 然而却在此时,他朦胧不清的视线中蓦地出现了刺眼亮光,一阵烧焦的味道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王桓虽然眼神不利,但是毕竟宫中长大,不过抬头就知起火之地乃沁华宫方向。他猛地想起此时丁贵嫔和谢文昕都在宫中,顿时酒意一扫而空,灵台一醒,不由多想拔腿就往浓烟处跑去。 谁知刚跑到宫外还没跨进宫门,一旁黑暗之中忽然探出一个人影将他往旁边不由分说地猛然拽拽,王桓吓了一跳,几欲还手,借着月色却见谢宁一张眉头紧锁的脸突兀就在自己面前。 二人当时正躲在沁华宫外的一座假山之后,宫里人声鼎沸,尖叫声嘶喊声泼水声此起彼伏。 因为方才被谢宁忽然出现而受到惊吓,王桓心里还在不停地扑通扑通强烈跳动,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谢宁正皱眉正色盯着自己。 王桓的手臂被谢宁用力抓住已经开始生疼,他几次三番想要将手抽出来,无奈谢宁却没有一点想要松开的想法,反而越抓越紧。 见硬来不行,王桓便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想要开口,谢宁却抢先,紧盯着王桓躲闪的双眼,像是隐忍了许久那样,忽然厉声责问:“你到底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谢宁话音刚落,沁华宫里便传出丁贵嫔不幸葬身火海的哀嚎声。 二人心中是顿时一惊,从路过宫女口中又得知,幸得谢文昕今晚在回宫的路上刚好被太后叫走,才方逃一劫。 可若谢文昕没有被太后叫走,那如今便也是与丁贵嫔一同永登极乐,这般下来,纵火之人的居心,实在是难以让人不往谋害太子的份上联想。 事发突然,两人一时间皆是脑中一片空白,但王桓却迅速回神,又趁着谢宁分神之际立刻甩开他的手往外冲了出去。 那时的王桓经历了两年前那场大病后,身体已经不比从前,如此一路上奔跑,竟屡次三番要停下喘息片刻才能继续前行。 谁知就在王桓气喘吁吁地回到宴席上时,众人目光骤然投放到他身上,似乎大家一直都在等着他回来,正当他尽觉诧异,文帝忽然厉声喊他名字,他那时心中已有不祥预感,立刻在殿前双膝跪下,却不忘诚惶诚恐地回头看了王砺一眼,只觉王砺脸色苍白,眼神里尽是惶恐失措。 很快一个宫人被提到殿中,那人还没站稳脚跟便猛然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哀嚎:他亲眼所见,纵火之人一身红衣冉冉,高冠正颜,除沅陵侯府二公子,绝无二人。 王桓当下如被雷劈,甚至还没回过神来,连辩驳都不知道要从何下手。文帝脸色如灰神色莫测,座下众人无一敢言,半晌后,文帝忽然沉声一句要将其拿下。 王桓届时甚至不知该如何辩驳,脑海中瞬间如被烟火而炸,只知紧盯着堂上文帝,却无以始言,而王砺这时亦已扑倒跪在王桓身边,苦苦向文帝诉说无辜,声泪俱下哀求。 文帝见其模样似乎也于心不忍而有刹那动摇,见着王桓被兵卫强行架着带走,却始终只眉心紧皱而只字未言。 那时候的王桓心中早已如止水,比起王砺的痛苦哀伤,他心中却只剩下冷笑。 曾承受过多少的恩宠荣华,却始终抵不过帝王无情。 结果就在王桓被带着走到门边时,谢宁忽然从外冲了殿内,扑地跪在殿前,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时,便厉声而道,沁华宫起火的时候王桓正与他一起,他可保证,此事绝非王桓所为。 可是自始至终,谢宁没有看向王桓一眼。 一众朝臣皆面面相觑,而这场闹剧最终也因那宫人所言漏洞百出,加上谢宁王爷身份犹在,王桓才得无罪而释结束。 但终究是祸根埋下,人心叵测,帝心多疑。就算当下澄清,谁人心里都会因此而埋刺,受害人是,被害人是,无辜的甚至无关的人也是。 曾言蝶动膀翅可引发南境啸天海难,如此暗波汹涌的京城诡谲中,无人将知所谓微不足道之闲事,日后可引如何翻天覆地。 如此年中,许卓为权倾朝野,若想掩盖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不过易如反掌,秦挚此番话真正让王桓诧异的,是此世间居然还有知道真相的人。 而这人竟然还能在秦挚眼皮子底下活过这些年。 从旧事脱身,王桓才微有回神,微微皱眉,睨向秦挚,沉声说:“继续。” 秦挚娓娓又道:“那日沁华宫起火的时候,林淑媛正好路过沁华宫,亲眼看到了纵火之人。” “林淑媛?” 王桓心头一惊,忍不住打断问,“是当年因为失心疯而被打入冷宫,此后便无人问津至今生死未卜的那位林淑媛?” 秦挚点点头,蓦地却阴森地觑了王桓一眼,压低声音又说:“那你现在能想到,她为什么会忽然失心疯了吗?” 此话一出,王桓原本搭在桌边上的手忽然滑了下来,他欲盖弥彰地颤抖着捂在手炉上,却连炉子早已冷却也不曾发现。 秦挚见王桓不说话,又继续道:“林淑媛的病时好时坏,时不时又会提起当年的事,这疯子说话断然构不成威胁,但是当时出来指证你的那位宫人,放着这么一两年虽然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始终是放在那儿的,这林淑媛每次出来闹一闹,许卓为说不吊着心儿也是假,思来想去,还不如干脆来个一石二鸟,将这个嫌疑重新放在你们王家身上,再来个死无对证...” 沁华宫失火之事出自许卓为之手,王桓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但却不知为何,秦挚一番话终究让自己多年猜想掷地有声时,他心里却是没有一丝如释重负,反而无由增添许多焦灼与不安。 虽说事到如今,秦挚纵然是没有隐瞒欺骗之理,只是王桓却总觉这些事不过都是这潭深渊边上的水坑,许多事情都还是不能够完全讲的过去。 就如,为什么许卓为放着那宫人整整两年一直没动手,却因为林淑媛忽然又跳出来“胡言乱语”一番就立刻行动? 又如,当年王桓王砺被送进庆律寺受审,也只是冠以涉嫌当年谋害太子的罪名,最后之所以会被判以谋逆死罪最关键的引火索,还是因为王砺入狱之后,怡都的寒门子弟忽然一同走上街头替王砺鸣冤,天下寒门因此各自蠢蠢欲动,这般事情在天子眼中等同于谋反,而王砺自然就变成了这个谋划之人。 但是,在秦挚的所有叙述中,他丝毫没有提到这件事。 再有,简中正与王砺虽说都是前朝遗臣,但据王桓所知,二人之间交往并不深厚,就连逢年过节也没有过多的拜访,然而过去这些桩桩件件下来,也从无半个字涉及到简家。可是王家出事之前王砺却莫名其妙与简中正有密切往来,简中正,在这些事情里面,究竟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这些问题一股脑地涌上王桓心头,他目光定定地凝在桌上,手指不停地一下一下点在手炉边。 秦挚见王桓这副模样,以为他心中还有疑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到了这儿当子了,也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要是还不信我,那我也是...” “我没有不信你。”王桓轻声打断,视线依然没有转开,手上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只是眉间的紧皱稍为松开。 片刻后才停下了手指间的敲动,王桓沉重地合上眼皮转了转眼珠子,睁眼后一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 祁缘见状立刻上前将其扶起,王桓站起时却一瞬天旋地转漫天金星,紧紧地借着祁缘手臂上的力才勉强不至于摔下。 等他回过神来,只是冷冷地觑了欲言又止的秦挚一眼,淡然说:“你兄长我自然会想办法,但是你自己...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丁家,至于怎么做,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 也不待秦挚想要发问,王桓便由祁缘搀扶着一步一顿地往楼梯口走去。 可是他这刚走出两步还没到楼梯口,却又忽然停下,偏了偏头,脸色淡然又问:“当年我爹出事之后,京城寒门替我爹鸣冤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秦挚微微侧过身子,低头沉思片刻,才道:“这件事莫说是我了,就连明校府和许卓为当年也是暗暗吃惊。不过...” 秦挚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又说:“我好像记得当时,有几个我认识的学生,那段时间频繁出入春熙楼。我当时还纳闷着,我先前多少也认识他们,可我印象中他们都并非是风月之人,平日里绝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 春熙楼三字一出,王桓明显感受到祁缘的手抖了抖,他余光轻轻扫过祁缘脸上,只见他眉间皱起却无言语,便也不做多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和祁缘一道走下楼梯。 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清晨,太阳还未尽从东边升起,没想到这一番折腾下来,如今走出塔寺时竟已渐日暮西山。 二人坐在车里,祁缘心里一直执着于秦挚的最后一番话,路上只替王桓扶了几次披风,便接而无言。 这些年来的怀疑终被证实,尽管此间仍有许多不能想通明白,但王桓心里也终究是可以短暂地舒一口气。 只要秦挚回来了,许卓为也就活不久了,而许卓为一死,那些一直藏在阴沟子里的豺狼野兽,也就按捺不住那狼子野心了吧。 他抬手又拢了拢披风,轻轻挑起一边帏裳,黄昏极其绚烂,火红的圆日周围涣散一层金黄,金黄之外而漫天紫红。 车行不快也不慢,踢踢踏踏地踩在山路上,竟忽然给人一种纷扰凡尘之中宁静致远的错觉。 王桓轻轻放下帘子,这点虚假的祥和竟让方才未完的回忆又涌上心头。 那日初遇秦挚遭到父兄一番责骂之后,当晚他去了一趟淮南王府。 ※※※※※※※※※※※※※※※※※※※※ 下一章,二公子夜里挑灯,淮南府佳人有遇 只道世间无情是帝王,哎... (居然就12月23号了,今年究竟都是怎么过去的... (终于有时间开始写小儿子大纲了... (你加油,我也加油 廿九 那晚王桓偷偷从家中溜走时还被王程发现了,但王程也没有拦他,只给了他一封信,让他顺带捎去给谢蓁蓁。 那日十五未至,玉鬓不圆,所幸万里无云,月光皎皎落人间。 墙内玄衣小少年手执长刀在院中起舞,王桓刚翻过墙上,谢宁眼尖瞧见墙上人影鬼祟,瞳前寒光一掠,大吼一声“谁!”,随着吼声银光一闪,长刀骤然刺向自己。 王桓反应却极为敏捷,就在长刀马上直戳自己身上时,他侧身轻巧一避,顺带纵身往下一跳,翻身而落的同时伸手往旁一拿,落地之时长刀刀柄已稳当落于其手。 此时谢宁已冷脸冲上前来,看清来者何人后,眼中有一瞬光彩,却立刻把头扭开,嘟着嘴一言不发。 谢宁如此小心思自然不瞒王桓,王桓却也只笑着摇摇头,往前走着同时手腕转了一圈,红帱长刀的凌光在他身旁闪了一转。 走到谢宁面前,“呛”一声清亮,红帱已入谢宁手上刀鞘。王桓稍比谢宁高大半个头,他伸手想要轻抚谢宁垂在肩上长发,谢宁却往后一步躲开,低着头抿着嘴,仍然不说话。 王桓哭笑不得,他连忙走上前牵起谢宁的手,微微探头向前,故作可怜地说:“我知道今日下午时候丢下咱们知行是小叔叔不对,可我这不也来了嘛?怎么还生气呀?” 其实见到王桓那刻谢宁心里的气是早就无踪,加之王桓如此一哄一蒙,脸上一直辛苦憋着的笑也不尽流出,却始终垂着头不说话。 王桓便又笑着说:“还没吃饭吧?我刚见琳琅都来唤你几遍了,走,小叔叔带你去西城吃你最爱的那家羊汤。” 说着又轻轻揉了揉谢宁脑袋,接着便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谁知这还没走出院子,便迎面撞上疾步走来的谢蓁蓁。 王桓还记得,谢蓁蓁那日身上穿着黛蓝色锦缎裙装,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白银平安锁圈,走起路来发出清脆铃声。 谢蓁蓁一见王桓不由吓了一跳,往后退开两步后,骤然生怒,厉声吼道:“你怎么在这里!?” 王桓却没有玩笑着道:“我说绮绒郡主,我好歹算上你的长辈,知行也知道要叫我一声小叔叔,你怎么就没点儿礼貌呢?” “王子徽你给我闭嘴!”谢蓁蓁是打小/便不喜欢王桓恃才而骄不羁不驯的性子,总觉得自己安静乖巧的弟弟整天到晚跟在他身后,迟早会被他带坏。 她凶巴巴地瞪了王桓一眼,又对着谢宁说:“我让琳琅唤你吃饭几次了都不出来,娘还以为你哪儿不爽快让我来瞧瞧你,你倒好,原来是跟这不要脸的家伙玩儿去了!赶紧过来...”说着便上前要抓过谢宁手臂。 “姐姐...”谢宁却往王桓身后一躲,双手紧紧抱住王桓前臂,小心翼翼地觑着谢蓁蓁。 就在谢蓁蓁要上前揪出谢宁时,王桓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塞到谢蓁蓁手上,不待谢蓁蓁反应过来,他便已经拖着谢宁就往外跑,完全不顾谢蓁蓁在后面怒吼咆哮。 忆到此处,王桓的嘴角不禁带过一丝苦涩的笑容,好像这些年少时的美好也能让自己有半点沉醉,他揉了揉眼睛,忽然又问祁缘:“今日几日了?” 祁缘煞有介事地回头打量王桓半晌,皱了皱眉,说:“廿一,你又想到哪儿出了?”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廿一...简氏应该带着郡主到宝华寺了...” 典朝末年,天下门阀割据纷扰凌乱,战争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从前大家一直信奉的老儒家思想,在这种兵荒马乱连饱饭都吃不上一顿的年代早就失去了最初的灵魂。所谓缘应天时,佛家道家思想应势流入中原,断有如来救苦救难,一时众人如得救赎,托身自庇。 又有后来宣文帝一统天下,过去的杀伐碰上了佛教的因果报应,梦魇多作,惧而思悔的为求心中安宁,借所谓顺应民意之托词,四境之内大修佛门寺塔,郑其而宣佛门之道。 以至不过小小怡都城,不算偏郊迦蓝塔,就有四座富丽华贵的塔寺,而其中城北的宝华寺则以烟火最为昌盛建筑最为绝伦而位列其首。 佛言有道,初一十五乃日历里的朔望斋,佛度众生,佛门之下不分贵贱,每月的这两日里,城里大小寺塔都人满为患,烟火鼎盛。 偏偏只有淮南王府的这位简氏夫人,虽亦为虔诚信徒,却从不爱在这些日子中与他们挤破脑袋来求得佛前一席之座,平日里只按着每月的斋戒日,到宝华寺中求几日清静来进奉其佛。 其实简夫人之所以有如今的这习惯,也与当年王桓母亲金氏脱不了关系。 当年沅陵王家与淮南谢家一文一武伴随文帝征战天下,有如左右臂膀。而当时王桓的兄长王程与谢蓁蓁又自幼就各自跟随其父四海为家,二人年岁相近又性情相投,久而久之便互生情愫。 后来天下安定,借着锦上添花两家人很快便替二人定下了婚约,一直到在王程去世之前,两家关系也算颇为融洽。 晚辈们投缘默契,两家的夫人也都是温婉和顺之人,一来二往相谈甚欢,便相约每月一同到宝华寺里斋戒祈福。 王桓的母亲金氏身体向来虚弱,从来也不会去人多繁杂的地方,所以每次去宝华寺,都净挑人少之时。 她曾说,求神拜佛,万念皆于心,所谓形式,不过碍于人。后来简氏听着在理,便也跟着金氏一起在斋戒日里进寺,一去便留四五天。 那时候,两位夫人一同斋沐的日子便是小王桓和小谢宁最开心的时光。 家中母亲不在,留着两个老爷子也不知该如何照管,后来若是王程伴随,二人便留在谢府让谢蓁蓁看管,若是谢蓁蓁同行,便让二人呆在王府留王程照看。 终归家里还是少了一位大人,王程性子温和,谢蓁蓁不爱搭理他们,他们便总是想着法子在跑出家门,有时看异域来的新奇事物,有时纵马跑城郊黄沙遍地。 后来金氏去世,简氏却依然改不了这习惯,仍然每月斋戒日都会到宝华寺里清修祈福,谢蓁蓁也会陪同在侧。 从迦蓝离开后,王桓这一路上心中尽是从前旧事。 回到府上的时候已尽天黑,那晚的天空格外清朗,万里无云,皓月当空,星辰闪烁。 祁缘替王桓再次诊脉后,见他温热虽然还没有完全褪去,一日奔波下来脸上还是带着疲惫,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一直挂念的事情稍稍得了个结果,脸色竟显得没早上那般苍白难看。 只是他自己心中有牵挂,交代嘱咐一二之后,便先告辞离去。没多久,青樽也把药煎好端了进来,王桓也示意天色不早了,让青樽先回家去。 喝过药后,王桓却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坐在铜镜前,仔细看着镜中人。 镜中人曾面若桃花,镜中人曾举手风流,镜中人今桃花落败,镜中人今风流若纸。 那夜晚风依旧偏凉,简氏和谢蓁蓁一早便去了宝华寺,谢辽最近除去每日入宫上朝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月光清冷,院子里桃花树下,谢宁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玄色单衣,手上红帱长刀领着苍凉的银光在空中回旋飞舞。 谢宁只半束发,头上的和田玉冠色泽润柔,垂在后背的长发在翻越腾跳间随风飘动,身姿矫健,但刀光之中却没有丝毫感情。 直到一阵晚风拂起桃花枝叶,浅粉花瓣迎风飘落在谢宁眼上。 他心中莫名而来一阵烦躁不安,骤然翻身落地,将红帱随意往树下一扔后,顿然往门外走去。 却在谢宁走到门后之际,门外忽然传来门童地话语声。 只闻其中一人说道:“...我还以为祁大夫您知道呢,夫人跟郡主都去了宝华寺斋戒祈福了,要过几日才回来。” 谢宁闻之皱了皱眉,不由快步上前便将门打开,两位门童忽然见到自己主子从身后出现都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往两边退开。 此时祁缘目光却正好落于谢宁眸上,二人相视片刻却没有说话。 两位小门童觑了二人一眼后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人皆觉当中气氛微妙,却又不敢多有言语,只好一直垂头。 却此时谢宁忽然沉声道:“是我请来的祁大夫,祁大夫请随我来。” 谢宁说完便转身往里走去,祁缘亦跟随其后,走到两位门童身旁还礼貌地向二人微微颔首,两位小门童更加是受宠若惊而始终不敢抬头。 祁缘一直跟着谢宁走入其屋内,刚把门关上,祁缘背后却忽然传来谢宁冷声:“把面/具摘了。” 面/具覆于脸上时自然看不出内里神情,只脱下之后,王桓一张苍白却俊秀的脸上却带有微笑。 他缓缓转身往谢宁身旁走去,见谢宁鬓边还有细微汗珠,他便抓住袖子就想要替谢宁擦掉。 但王桓的手还未碰到谢宁额上,谢宁却忽然抓住王桓手腕,紧紧盯着王桓双眼,低声问道:“若当年你并未重病,是不是就会将迎娶诗云?” ※※※※※※※※※※※※※※※※※※※※ 下一章,老流氓二公子上线 (其实在塑造每一个角色的时候,梁温柔都尽力尝试让他们的形象更加立体,主角也好,配角也是 (可是梁温柔总觉得自己笔力还是不够,嗯,在努力 反正,我加油,你也加油感谢在2020-12-23 00:09:32~2020-12-24 00:0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和前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三十 宣朝初建,九阶行级制为谱之下,上层士族为巩固且垄断自身地位不受动摇,利益勾结,家族联姻无疑是其中最方便的手段。 王程与谢蓁蓁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是省下了王砺和金氏的一份顾虑,然而到了他们小儿子王桓身上,自然也要替他选取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儿。 当时怡都之内豪门士族里唯一与王桓年岁相近的,只有长白孟府的独女孟诗云。 孟诗云比王桓年幼六岁,在父母命媒妁言而定下婚约时,孟诗云不过年方十四。王孟二人之间的来往充其量不过年幼时宫中太后膝下有过玩闹。 只那时的王桓独享云端,还未对婚姻之事上过半点心,只是想想,若自己最后无论如何也要娶一位夫人,而与孟诗云之间四舍五入算下来,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总比之带一位素未谋面的人进门要好,所以当时定下婚约之时,他也不曾反对。 但好景不长,王程家中自刎而亡,金氏因过度哀伤,不久之后也跟着撒手人寰,而这时王桓偏生忽逢大病,一病便是数月不醒,醒来后也是早不若从前。 一波二折下来,王府也是明白人,让人家堂堂侯府金枝玉叶在这时再嫁病夫,不说挂了自己的脸面,对人家也是过意不去。所以这桩婚事很快便草草了结,自此王孟两府再无联系。 到了后来王桓其实也曾想,这一纸婚约幸好早早一刀两断,不然后来王家所发生的种种,倘若孟诗云到那时真的嫁了进来,那才叫做拖累了人家好好一姑娘。 只是这时候谢宁忽然这么沉重一问,王桓虽当下怔然一刻,却也立刻明白其中为何。 不久前谢文昕提出要替谢宁立一位夫人,志在要让自己离开谢宁,而谢宁自是不肯,只是谢文昕毕竟天子,拒绝一次还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姑且称为婉拒,可再有,那便是抗旨。 谢宁的心思,王桓最清楚不过。 此时谢宁目光如矩地凝在王桓眸上,王桓却浅笑道:“若在下当年并未重病,又怎得小王爷如今日夜寄念,连被郡主禁足也想要强出门而探望呢?” 王桓话语间轻佻,谢宁脸上骤然染上微红,眉间皱起,顿然将王桓的手甩开,转身走到窗下刀架前,冷声道:“谁说我是要去看你的?” 王桓也不恼,脸上笑意更加不减,走到放着刀架的案台边上,一边手肘落在台上,半侧身托着腮,目光腻在谢宁脸面,轻声又道:“若小王爷并非要到府上相聚,如此夜里,又是要到哪里去相会良人呢?” 谢宁骤然狠狠瞪了王桓一眼,本想斥责,最后出口却只是埋怨道:“更深露重,出来也不知道穿厚一点!” 不等王桓反应过来,谢宁便将其揪着带到炕上坐下,又拿来一张狐裘盖于其身上,转身想要到火炉里再添柴火,王桓却忽然探身抓住谢宁手腕。 谢宁回头之际,王桓温和道:“小王爷您在身旁,胜过柴木燃火,难得相聚,过来陪我坐会儿吧。” 谢宁垂头片刻,却觉王桓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冰冷如霜,他心中亦只剩一声长叹,便转身坐到他身边,将王桓双手握在自己掌中。 尔后无他,因各人心中皆有顾虑,话中也是多有避嫌,王桓亦无久留便离开了王府。 行至沅陵侯府门前,还能见到昨日清晨被明校府的兵马践踏后凌乱的痕迹,大门上的的交叉封条也已经被撕开。 夹着雨气,王桓路过的时候虽然都看不清楚,但是他却仍然站在大街上,隔着浓雾面无表情地凝视许久。 直到巷子里的那条黄狗不知为何忽然跑到了石阶上,拉扯着脖子对着那两扇大门“汪汪”吠叫三声,王桓眸上凛然划过一道阴冷的光,随后便往窄巷里走去。 回到小宅子里,王桓坐在铜镜前,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倒影在铜镜里,铜镜上的金黄光泽也难掩苍白。 他微微偏头,阴鸷的目光勾在镜中人的那双丹凤眼上,仿佛有些不太看得清,他又靠前了一些,呼吸落在冰冷的镜上形成一层水雾,王桓慵懒地抬起左手食指,在镜上写下了一个“丁”字。 初阳微上,王桓刚在炕上稍稍合眼歇息不足一个时辰,门外边传来两阵错乱的脚步声,王桓烦躁地将自己的脑袋往被子里缩了进去。 谁知这时“咿呀”开门声后,便听见青樽忧心忡忡地问道:“祁大夫,您说咱是不是不应该来的这么早,万一公子他没醒,咱们不就吵着他了?” 祁缘却不屑闷哼一声,说:“那小子要真睡得着,那是天雷滚滚也闹不醒他。就他现在那心里那些破事情堆着,莫说咱现在说话声了,就刚踩进这窄巷子里那点儿脚步声他都能说把他给吵醒了...” 如此愤世嫉俗的话声刚落,王桓愤然一手掀开被子,平躺床上,郁闷地盯着梁顶。 祁缘一推门进来,看见王桓那样子,冷笑一声,目光还停留在王桓身上,却半侧着脸对青樽说:“你瞧你瞧,我刚刚说什么来着?青樽你可别说话了,待会儿他可又要把自己睡不着给赖你头上去了!” 青樽只嘻嘻笑了笑,便提着菜篮子往后厨走去。 放下药箱子后祁缘便走到王桓身边,刚侧身坐下,两指已经落到王桓露在被子外的手的脉上,只片刻,祁缘却卒然皱眉,煞有介事地盯在王桓脸上。 “行了,别嗔了,您来来去去的也就那两句话,”祁缘这刚张开口,“你”字都还没说出,王桓就懒懒地抢先说,“这都过了这么多天,而且谢蓁蓁又出门去了,我要再不去,知行那性子能不闯出来吗?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省得要他跑出来了,还拿不准又得碰上个什么事儿。” 他边说着,边双手撑在床板想要坐起,祁缘虽又急又怒,但眼见王桓力不从心,他又净是口硬心软忍不住要上前扶他一把。 “但凡您王二公子要是肯听我半句话,您真觉得我乐意天天在这儿叨唠你吗?”祁缘不甘示弱,狠狠瞪了王桓一眼说道。 这时青樽正好捧着一盆温水进来,祁缘只好先退回到桌边上坐下来。王桓擦过脸后,忽然若无其事地沉声问道:“白遗那边有消息了吗?” 祁缘怔了怔,说:“秦挚还在迦蓝,白遗信上说他打算今晚入夜后便进城。” 王桓将帕子都回到铜盆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青樽端着盆子出去之后,祁缘觑着青樽离开的背影,又说:“说来那只丑鸽子也忒通晓人性了,知道玉嫣最近不得出来,居然都晓得往我柒月斋飞来了。” 王桓意味深长地睨了祁缘一眼,笑了笑,懒洋洋地说:“你这么一说,倒是叫我想起那绿豆老鸽汤的滋味儿,啧啧…等会儿得跟青樽交代一下。” 祁缘原本正拿着手炉子往王桓那边走去,王桓这不咸不淡的话落到他耳里,他忍不住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将手炉随便丢到他被子上,正想说出“没良心”三个字,王桓却又抢在前头。 手炉被抱在双手里,王桓脸上笑谑渐渐凝固,他偏了偏头,说:“秦挚只能步行进城,加上他身上有伤,从迦蓝到东城,大概需要走上一天。你看看找个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温剑,在秦挚去到丁府之前,这件事必须得传到许卓为那里去。” 王桓还没说完,祁缘眉心渐渐皱起,盯着王桓半晌,疑声问道:“你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救他?” 王桓手指在手路上轻敲,冷笑一声,又道:“他是早晚都得死的,可是这死,必须死得有价值。” 外面忽然一阵风吹来,将两扇敞开着的木门吹得摇摇曳曳,祁缘皱眉看着王桓,只觉得身上无端发凉。 这时青樽刚好端着煮好的茶水进来,祁缘心里沉长叹气,便走过去扶着他走下床。 祁缘忽然像想起什么,便又问道:“说来我早之前就想问你了,明校府里头的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安进去的?” 王桓站在床边上,青樽刚放下茶盘便从架子上取来一件深灰色的锦衣替王桓套上,然后还不忘给他添上一件鼠绒披风。 盘腿坐在桌前,左右偏了偏头活动了脖颈,他才幽幽道:“我是真没这本事,能在半死不活这年里还安插一个人到明校府里头。” “温剑是我父亲当年的一个门生。我还记得那时候他的家境就一般,为了进廉溪馆也是费了不少功夫。这人平日里闲着没事就爱耍刀弄枪,又刚巧赶上那时候明校府初初办起,父亲见他那阵子有事没事就往人家门前去,便算是送了他一个人情,给他在里头谋了份差事。不过这温剑倒也算是个老实人,后来沅陵侯府出事那档子他还三翻四次想着要来帮忙,可我父亲哪会想毁他前程,才坚决和他一刀两断。” 王桓边说,边拿起茶壶往二人的杯里倒满茶水,自己拿起面前一杯送到嘴边,轻轻吹开茶上白沫,呷了一口,嘴角蓦地拂起一丝狡诈的笑容。 余光里瞥见青樽走远了,他才若无其事压低声音又道:“要不是温剑这人还算知恩图报,你以为当年那会儿真的往里边随便给谁塞点儿银子,就能把我这条命从董晋升眼皮子底下拿出来吗?” 祁缘方拿起茶杯的手蓦地停在半空中,他眸上稍瞬即逝地闪过一丝微寒,余光扫过王桓脸上,良久才把杯子送往嘴边。 见祁缘没有说话,王桓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见他脸上神色黯然无光,便打趣儿道:“怎么?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没能见上人家玉嫣一眼?” “我说你这人转话题也转的忒快了点儿吧?”祁缘瞪了他一眼,又闷闷不乐地说,“不过这事儿确实也奇怪,这几日春熙楼那边说是说玉嫣身体抱恙才撂了牌子,可又不见他们往里头请大夫,我这几次前去想要替她看上两眼,谁知道都被她叫走了。” “苹姨呢?”王桓又问。 王桓虽然低着头轻吹手里茶上白烟没有看他,但祁缘心里顿然想起那日在伽蓝离开前秦挚的话,他瞄了王桓一眼,见他面无异色,只低声说:“苹姨倒也没什么,之前还有时不时到斋里来找我师父的,可最近也少了,我到春熙楼时候见她也没什么异常,想来也是玉嫣自己的意思吧。” 王桓意味深长地笑笑,又说:“人家不见你也有的是道理。好好一姑娘,人前人后多少公子哥儿烽火戏诸侯那点儿为博红颜一笑,可你倒好,整天端着一副正儿八经的脸,哄女孩子这一套可不行...” 祁缘脸上忽然一阵红晕,恼羞成怒地伸手往王桓肩前一推,低声骂道:“也就你会!说得自己跟个情圣似的,就你那耍流氓的功夫,哄哄你那小王爷可还成,也不知道是谁每次都把人家给气走了,然后自个儿在这儿瞎矫情!” 王桓不恼反笑,脑子里忍不住又想起昨晚谢宁那副模样,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轻轻摇了摇头,觑了祁缘一眼,又说:“你最近找不着你玉嫣姑娘,倒也省下不少时间吧?既然如此也别闲着了,帮我到西城的梨香居捎一盒百合榛子酥回来吧。” 不久之前的云片糕那茬已经让祁缘心里有了阴影,如今只要一听到王桓口中说出任何糕点名字,他都不由得提起心眼儿。 他谨慎地往外瞧了眼,故意压低声音,探头向前问:“你这又是得了什么消息?” 看着祁缘那副紧张的神态,王桓反倒觉着莫名其妙,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瞬间哭笑不得,却佯作深沉道:“你还别说,这事儿也真的费了我不少心思才打听到。不过啊,您要是自小跟知行一起长大,您自然也就能知道他最爱吃梨香堂的百合榛子酥了。” 祁缘无奈。 王桓只微微笑着摇摇头,看了看屋外/阴沉,淡淡地说:“这两日京怡都又要下雨了,要想让知行呆家里,总得先让他心头顾虑安下来。” ※※※※※※※※※※※※※※※※※※※※ 圣诞快乐,祝大家都有一个暖暖的圣诞节。 (总感觉那只黄狗戏很多... (鸽子戏也很多... 三一 是日入夜,漆黑天幕无端响过两声闷雷。 路上零零星星的行人皆被吓了一跳,仰头看向天空,见乌云盖顶,连忙加快脚步往家跑,跑到家门口时还不忘对着里头大喊一声:“要下雨啦!夫人赶紧收衣服!” 许卓为正坐在明校府正堂中,面前桌上摆一铁盘,桌下放有一个盆木炭,木炭烧得通红,薄肉片刚落铁盘上不久,肉里的油便滋拉声响溢在盘上,肉片慢慢便翻卷,顿时肉香飘满官府内外。 一道刺眼的闪电从天上划过,许卓为刚抬起眼皮望出去,两声闷雷又随即传进。 许卓为余光瞥了一眼跪在桌侧的董晋升,摇摇头不屑地讪笑两下,架起一块半熟肉片放到董晋升碗里。 董晋升本一直低头,双手耷拉腿上,见许卓为替自己夹肉,一下受宠若惊,双手提到桌上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正好连连道谢。 许卓为却也不看他,又夹了一块肉到自己瓷碟上,说:“这肉啊,要到自己碗里头的时候就得吃下去,可别看它熟了就以为它没脚跑了,要真跑了的时候,人家可是不会惦记着你没吃它的恩呢!” 董晋升方拿起筷子,闻得许卓为话语,微微皱了皱眉。 许卓为皮笑肉不笑地又问:“秦挚还没拿到?” 董晋升怔住半晌,忽然将筷子“啪嗒”放回到桌面上,顿然站起往后两步猛地单膝跪下,垂头沉声:“恕卑职无能,不过既然他人已经回怡都了...” 谁知董晋升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一个黑色身影就往里拼命冲进来! 在场二人不禁同时吓了一跳,董晋升更加是二话不说立刻提剑站了起来,快步挡在许卓为面前。 而那玄甲兵卫进来时原以为屋内只董晋升一人,没想到抬头之际便碰到许卓为烦躁厌恶的目光,正斜眼盯在自己身上。他脸色一慌,立刻原地单膝跪下,皱眉沉声喊道:“小人不知令君在此,一时唐突,还请令君恕罪!” 许卓为这两日一直心中焦躁不安,今晚面对董晋升亦已极力忍耐心中怒火,此时更加是极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片肉送到嘴里,咽下去后却又甩手将筷子往桌面上愤力一扔,气不打一处来,扬声对着董晋升骂道:“你平时到底是怎么管你的人的?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怪不得都耗这么久了连只狗也抓不住!” 董晋升面覆冰霜,上前两步猛地一手揪起那人的领子,将他拽到一边,压低声音严厉斥道:“怎么回事儿!?” 那人却猛地双手抱拳,低头紧张严肃地说:“我方才在城郊见到秦挚正鬼鬼祟祟地往城里走来...” 这人说话声音压得低,可屋内也没有多余的杂声,这话竟轻飘飘地溜进了徐卓为耳里,他方拿着筷子的手又停在半空中,缓缓将目光移到二人身上。 董晋升一听,心中也骤然顿了顿,转瞬却又斥责问到:“那你怎么不把他抓回来?” 那人面露难色,又说:“小人怕打草惊蛇,不敢擅自作主,所以便立刻回来先禀报...” “哈哈哈哈...”就在董晋升还想继续说什么时,许卓为却忽然仰头大笑,二人不由怔住,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许卓为。 许卓为这时却悠哉悠哉地放下筷子,拿起小帕子随意擦拭嘴巴,帕子刚从他嘴上离开,一个洋洋得意的笑容在他傲慢的脸上更显阴森。 他又懒散地看了那人一眼,嚣张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也不见紧张,只与董晋升对视一眼,便镇定沉稳地走到许卓为面前,颔首作揖,正色道:“小人温剑,见过许令君。” 许卓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手将帕子丢在桌上,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便往外走,走到董晋升身旁时用力拍了拍他肩膀,轻蔑笑了笑,道:“你呀,还不如自己的手下来得老练啊...行啦,该干嘛干嘛去吧,这下肉都放你碗里了,要再弄丢了,你这明校府的脸面可就真没地儿放了。我这得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得入宫见咱们的小皇帝咯...” 二月廿二,前夜一场惊雷暴雨,城里仍旧是水汽氤氲。 正午时分,衣衫褴褛发髻松散的秦挚跪在丁府正殿中间,一番语罢,他微微抬起眼皮,瞅了瞅坐在正座之后脸色铁青的丁普,忽然又悲壮地大声喊道:“丁贵嫔在生时仁厚为怀,广济天下劳苦百姓,草民也曾沐其泽。过去一年草民心中一直因此事郁郁寡欢,终是寐不过自己良心,如今是冒着被明校府追杀的危险,也要将当年真相告知大人,绝无半句做假,还望大人明察!” 丁普不过五十出头,脸上带着的不过就是当下朝中百官如出一辙的自恃娇贵又惶惶不得安生的神色。 丁氏一族在宣朝建立以前不过为一方土地强豪,论财势家世也只算中上游,当年在朝中谋得的差事也不尽人意,最后还是因为托了好几层关系腆着多少脸面,好不容易把自己独女送进宫中。 丁氏争气,用不了一年半载便在宫中受尽皇恩,万千宠爱集一身,攀上枝头变凤凰,终算没枉费丁普这些年里的不辞劳苦,让他最终讨了个门下侍中的位置。 后来丁贵嫔惨死宫中,宣文帝悲痛万分,将丁贵嫔厚葬之后,也少不得厚待了丁家,之外还赐封亭国侯,丁普在朝廷如此些年虽碌碌无为,却也深谙见好就收才为生之道,既得了便宜,卖了乖之后也没有太过追究这件事了。 丁普其实也清楚明白,除去皇帝岳父这抬头,自己多少斤两不过尔尔,到了后来文帝驾崩文昕即位之时,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便死死勾在当今天子祖父的名号上,如此一来在京城里也算是混的了个风生水起。 虽说如此,但谢文昕无论如何还是年幼,如今太后垂帘听政,许卓为手握重权,与太后勾结,丁普虽然摆着一副人不害我我不害人的模样保着自己安生日子,可是心底里也莫若明镜,只要许卓为一天还在,自己不过如履薄冰。 倘若谢文昕倒了,他便是连唯一靠山也没了,许卓为若要动他,那不过就像踩死地上蝼蚁。 如今秦挚的这一番话,他心中虽惊却喜,日夜所盼所求不过可以除去威胁障碍,如今却像天助他也,总算不枉了这些年来的烧香拜佛。 尽管他脸上装作悲愤交加,心里的算盘早已啪啦响:谢文昕就算再软弱无能,亦不会对当年谋害自己的人放任而之。 丁普虽心中狂喜,却依然板着一张脸,冷冷地瞧了秦挚一眼,故作不屑地问:“你逃都逃了一整年了,如今才来将此事告知于我,你所谓何求?” 秦挚一晚提泪横流不过为此一言,便立刻抬头沉着望向丁普,掷地有声地说:“大人果然爽快,那草民也不与您绕弯子了。大人也是知道,草民一年前是因为无意知道了此事才被明校府追杀。草民这一年以来四处躲避,如今明校府为了引我出现,竟将草民兄长抓拿,草民一来确实心中良心受尽折磨,二来也望大人可以将草民兄长救出。若大人能随我之愿,草民定肝脑涂地,为大人分忧!” 此话本已铿锵有力,但秦挚仍觉不够,话音刚落,更加是双手伏地行大拜之礼,丁普还沉浸欣喜如狂之中,倒是被他吓了一跳。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吵闹声,二人同时怔住,秦挚眼珠一转,脑里骤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就在丁普迈开脚就要往门外走去时,一声惊愕的“不好啦不好啦”的喊叫伴随着一个家仆火急火燎的奔跑冲了进来! 尽管高官厚禄多年,丁普始终只是纸老虎,顿时不由得吓了一跳。 倒是此时的秦挚瞬间恍然大悟,心中断然哐当一声,断然在心里对王桓骂上百次万次“王桓你个狗/娘/养/的”,却也知如今都是于事无补,所谓江中谋士之心,原是这般险恶。 而那家仆这时候已经冲了进来扑倒在地上,哭着喊着还没说出话来,门外又一阵冗杂脚步声直闯屋内! 还没等丁普反应过来,温剑便一脚跨过门槛,厉声喝道:“全部人都给我拿下,一个都不许放走!” 丁普脸色骤然苍白,差点趔趄便往旁摔倒,他哆哆嗦嗦地走到温剑面前,强作镇定地怒声喝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这里是亭国侯府!就算明校府真要来抓人,那也应该放董晋升过来!哪儿轮到你这种小角色在这里放肆!?” 大概是自己的气势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丁普说到这里,蓦地冷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又说:“再说,你们的人也不用动了,我现在就入宫面圣,到时候你们也可以直接掉头抓你们头上的人了...” 面对丁普的挑衅,温剑面无表情,他躲开丁普的视线,振振有声道:“在下明校府温剑,奉陛下之命,前来抓拿谋逆逃犯秦挚,以及,” 温剑说到这里,忽作停顿,目光凛冽地扫在丁普早已慌张失色的脸上,冷冷地说:“以及窝藏包庇罪犯的亭国侯丁普,丁侍中!大人,您是自己走?还是需要我请您呢?” ※※※※※※※※※※※※※※※※※※※※ 下一章,小王爷无端咬人二公子哭笑不得 秦挚,永远都是可恨人必有可怜处 (你加油,我也加油 三二 二月廿四,天昏小雨。 当日清晨,秦挚以一年前参与沅陵王家纵乱天下谋害天子,后又畏罪潜逃之罪,委以毒死。丁普以包庇纵容朝廷逆犯的重罪,被收押庆律寺,寺中不堪酷刑,即日承认一切罪状,接而亦赐死狱中。 丁家一门四十三口人,尽数诛连,或斩杀,或收入罪奴司,或收入司刑狱。 丁普死时,许卓为正伏身跪在普同殿中。 他义正言辞又嘶声力竭地将这些年丁普在宫外的罪状条条列出:亭国侯以籍当今圣上母家外戚之名,为臣无臣德,行事乖张而目无遵纪,朝廷中收受贿/赂,朝廷外官商勾结,为官无官仁,欺压百姓,民怨悠久,天子王法置若罔闻。如今更是有包庇当年同谋造反的逃犯,其心可诛,罪无可恕。 字字铿锵,孰真孰假早已不为重要,只是谢文昕这时脸色早已苍白如纸,双手藏于桌下而不停颤抖,许卓为余光瞟了他一眼,嘴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奸诈讪笑。 不过转瞬,许卓为眼珠子一转,即刻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哀声连连道:“臣亦知此事本应先上报陛下,由陛下做出裁决。只当年沅陵侯谋逆之事,更有不久前简公意图宫外行刺的事,如此桩桩件件,臣岂能放之任之而坐以待毙,是日夜惶惶不得安宁!若是再将陛下涉于险境,臣定追悔莫及!只是臣也知道这擅自作主乃是大罪,若陛下要怪罪微臣,臣绝无半句怨言!但臣为陛下鞍前马后的心,天地可鉴!但愿能保住陛下万全,那臣便是万死不辞啊!” 许卓为最后一句万死不辞,如手起刀落,掷地有声,谢文昕听在耳里,浑身如被雷电所击。 半晌后,谢文昕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最后却也只是用了一句“令君护朕之心朕感激不尽,谈何怪罪”来结束了许卓为这番将先斩后奏美化成宁为君死不留沙尘的愤然陈述。 许卓为转身走出普同殿后,谢文昕整个身子瞬间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幸好璞绵赶紧冲了上来将他扶住。 连谢文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抖,宽大的龙袍在他身上摇摇晃晃。 璞绵见状立刻递上一杯热茶,谢文昕却猛地一把抓住璞绵手前臂,强作镇定地低声问:“这两日,皇兄可有去过什么地方吗?” 璞绵怔了怔,却又立刻淡定下来,回道:“回陛下的话,自花朝当晚与中郎将街头争执后,郡主便不让小王爷出府,宫外人来报,这些日子小王爷除了奉召入宫,便是留在府中,甚至连军营也少去了。” 谢文昕这时候才顿然松了一口气,可这气刚松完,眉心又忽然微微揪紧,又问:“那王...皇兄的那位朋友呢?可有他的消息?” 璞绵轻声回答:“据说小王爷的朋友花朝节当晚小受风寒,至今一直卧床不起。” 这时谢文昕抓在璞绵臂上的手才瞬间泄气般松开,璞绵再次将茶杯奉到谢文昕跟前,谢文昕无力接过,茶杯方碰到唇边,却又把杯子轻轻放回到桌上。 他忽然苦笑着微微摇摇头,蓦地又拿起杯子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却自嘲笑笑,语气幽怨地说:“朕身为一朝天子...可是朕的身边,到底还有什么...” 晨间细雨,至午而阳,。 淮南王府门外一个身着麻布青衣的家仆正一手抱着个橘色方形礼盒,一手轻轻敲在朱红色的木门上。 很快大门从里边打开,门童瞅了一眼他手上捧着的盒子,便笑嘻嘻地说:“我还说呢,今儿一大早天刚亮就见你就往外跑,那时候喊你你都不搭理我,一溜烟儿似的就不见人了,还以为你老相好跟人跑了呐!原来是去了梨香居给小王爷买吃的去了...” 因为一路奔跑,那家仆脸色略显苍白,他边往里走边微微笑笑,低头看了看那精致的小盒子,说:“咱小王爷不就爱吃这个嘛。” 门童关上门后又笑着说:“倒也是,小王爷这几日被郡主关在家里,一天到晚都不见脸色好看的,还是你有心思,赶紧去吧,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等会儿也该得歇会儿了。” 家仆又只淡然笑笑便往屋里走去。 春雨润万物,昨晚连绵大雨,院内桃花竞相开放,幽香阵阵,随风飘散。 谢宁房间的房门紧闭,家仆只好轻轻敲了敲门,谢宁不耐烦地话语声很快传出:“何事?” 家仆略略清嗓,道:“夫人前不久令人裁制的春衣做成了,奴才刚取回来...” “进来。”家仆还没说完,谢宁便又冷声打断。 入屋之后只见谢宁身上就穿着件玄色单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 家仆刚推门而入,谢宁头也不回便沉声道:“把东西放下就出去。” 家仆也没有说话,缓缓转身,手抬到自己下颌位置忽然往上一扯,一张清隽儒雅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苍白之下更显病态。 那张跟一滩水似的面/具安安静静地躺在王桓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它收于盒中时也没觉得什么,可如今看着,却觉得十分的瘆人。 也就分神了那么一会儿,王桓心里还嘲笑了自己一番矫情,然后故意放轻脚步地往谢宁方向走去。 尽管王桓已是掂着步子往里走,却仍不能瞒得谢宁,他只不动声色地缓缓将手上毛笔放回到笔架子上,眼上布满寒光。 就在王桓马上要靠近他身后的时候,谢宁猛地转身,以手作刀就往王桓脖子处毫不留情地砍过去! 毕竟自幼一同长大,谢宁的那些招数套路王桓早是了然于心,不过轻巧往旁边一闪闪开,微微侧过身子就绕过了谢宁强劲有力的手刀,轻而易举就已经从他手下钻来到桌前。橘色礼盒还被他抱在一手臂弯里,另一只手的手掌已经撑在桌上。 只见桌上铺平一张白纸,白纸上落有几个墨迹未干的字眼,只是这几个字落在王桓眼上,不知道为何只觉熟悉,熟悉得心里不禁隐隐发疼。 目光再稍微往旁边移去,桌面角角边上的墨砚下正压着一张发黄的信纸,纸上写着两行字: 春来公子裁锦衣,衣冠傲视老朽处。折戟长沙百万里,殿前冠冕笑群雄。 王桓定然怔住。 当年写下这些诗句时,王桓正值十六年华。 这两行字并非工整,甚至还带着年少气盛的恣意桀骜,但字迹却隽然沉稳,卓然大气。 当年都子监里的先生曾经摇头叹说,果然老话说得好啊,字如其人。 而谢宁笔下的这几个字,就是稍微仔细看多两眼,也不难看出这中间的刻意模仿。尽管字迹不如原来不羁浪漫,可依然能看出来,如此临摹早已不是朝夕。 眼上是刺痛,心中是沉痛,刺痛的是当年的意气风发早已不复存在,沉痛的是竟还有人留着自己当年的意气风发。 王桓心中苦笑,但转眼却又略显玩味地抓住谢宁的衣摆就往自己方向扯去。 自谢宁看清这来者是谁后,他心头自然又惊又喜,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直到王桓拉着他的衣摆,他才蓦地看到桌上那罪证般的诗句,心中一虚,连忙扑上前就要将那纸抽走。 谁知这身子刚从王桓身边凑上去,王桓倒是反应迅速地伸手便绕到谢宁身后,将谢宁围在自己怀中。 谢宁没有丝毫防备,皱着眉正要回头,王桓却已经将那蘸好墨的笔送到谢宁手里,自己的手握在他手上。 “来,我教您写。” 在谢宁还侧着那半个没转完的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在发生什么事情时,王桓已经拿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下了“春来”二字。 王桓又气定神闲地说:“小王爷,您自小就喜欢临摹在下的字,可是写字这种事儿呢,还是得要写出自己的风格,若世间皆千篇一律,何以出人才?” 谁知谢宁却脱口而出:“可若世间人才独你一人呢?” 王桓的手闻声顿了顿,一不小心那笔尖还将“来”字的那一捺往外带出,分外刺眼。 脸上轻佻的笑意瞬间僵硬,只是他心里不由苦笑。 如此世间,最容不下的,不就是独享云端的人才吗? 屋里刹那寂静,外面一阵风扫在那桃花树上,枝叶间发出的沙沙响声传进屋里。 半晌,王桓越发感觉谢宁脸上滚烫,他不由微微侧头,只见谢宁脸颊早已通红,他便笑笑温和道:“小王爷若是真喜欢在下的字,大可来跟在下说一声。莫说是一二诗词了,在下将一本经儒抄下赠予,那也都是在下的荣幸...” 王桓话语间的轻浮是谢宁最为厌恶,恼羞成怒之际忽然转头想要将王桓推开,却没想转头瞬间,王桓的脸却在近在面前。 甚至还能感到王桓温热缓慢的鼻息扫在自己脸上,谢宁脸上的余温越发滚烫。 王桓脸上笑意不减,却越只引得谢宁心跳更快,只片刻,谢宁忽然用力就将王桓往后推开,自己亦是连忙回头。 ※※※※※※※※※※※※※※※※※※※※ 再说一次所有诗句都是梁温柔自己卖弄,才华有限,不必深究。 (咬人的片段我删了不... (这两天的数据让我觉得我上了一个假榜,我对不起编编... (你加油,我也加油 三三 王桓被谢宁推开时,手不小心撞在桌上,腕骨刚好磕在桌边角处发出了“咯”的一声重响。 谢宁心中虽烦躁,闻声也皱眉回头,谁知却见王桓没事一样,顺手就往桌上角落边那张信纸伸过去。 谢宁眼尖,就在王桓的指头刚碰到纸上,谢宁便忽然将那张信纸抽走便立刻藏在身后。 只是谢宁脸上一瞬慌张,如此动作看在王桓眼中,就如孩童守护刚得的心爱玩具一般稚嫩。 他便饶有兴致嗤笑而道:“不过就是小时候胡乱写下的句子,这话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是让人瞧见了还给人笑话呢,您还留着做什么呢?” 谢宁黑着脸,沉声道:“我要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旁人更管不着。” 谢宁语气固执,脸上却蓦无表情,王桓便也只低头无奈笑笑,转身将那橘色礼盒拿到谢宁跟前。 打开盖子后,里面整齐摆放八粒两指大小的圆状酥饼,每一粒上面都用红脂写着字,连在一起,正是“卿真与子,百年好合”。 虽说脸皮厚如王桓,可他却也不由定了定,他一向对祁缘做事信任,祁缘替他买回来后他也没有多看,更加不知道这上面还有这么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般的字眼,一时间竟不知该感谢祁缘还是该恨他。 他只好讪然笑笑,拿起印着“卿”字的那粒榛子酥便往自己嘴上送去,咀嚼片刻咽下后,脸上略作惊喜却显得夸张地点点头,说:“果然和小时候的味道没变,小王爷您也尝尝?” 说着又拿起“百”字那一块就递到谢宁嘴前,谁知谢宁却警惕地将脸往后退开,皱眉盯着王桓一脸不怀好意,许久后才缓缓伸手拿过王桓手中那榛子酥。 谁知谢宁还没将那酥饼放到嘴里,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张皇失措的声音:“郡...郡主...怎么一个人先...先回来了?” “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得回来看着那小崽子!”谢蓁蓁一如暴躁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他这几天有没有出去?” “这几日陛下没有传召,除了老爷让公子回军营里,接着便都留在府里哪儿都没去...郡主您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咱...” “放心?我能放心吗?”谢蓁蓁冷声打断,“你真以为那人是个善茬儿?行了行了你们别跟来了,母亲跟着也该回来了,你们都去备着吧。” 急促的脚步声逐渐往房间靠近,谢宁脸色刹那紧张顿然站起。 他慌忙将王桓拉起,往书柜后走了一圈觉得不可,又往床边绕去也觉得不行,眼见着谢蓁蓁已经来到门前,慌忙之际只好随手便将王桓塞到书案前的屏风后面。 谢蓁蓁推门而入时谢宁才凌乱回到桌后座下,听见谢蓁蓁信步而入,才连忙回头,定了定心神后,故作镇定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日才回吗?” 谢蓁蓁狐疑地觑了谢宁一眼,又环视了屋里一圈,边往谢宁那头走去边冷声道:“怎么?你这是不想我回来吗?” 谢宁丝毫不予理会,却在垂头之际蓦地发现那张方才王桓带着自己写下的那张书法还在桌上,心眼一悬,立刻揉成一团便往桌底扔去。 只是他这个动作只显欲盖弥彰,谢蓁蓁见着心中顿时起疑,连忙加快脚步上前,冷声问道:“你藏什么?” 谢宁仍旧故作沉稳:“没什么。” 走到谢宁身后,谢蓁蓁斜眼睨着她奇奇怪怪的弟弟边要弯腰从桌下拾起那纸团,余光里却蓦地闯进了那盒打开着的榛子酥。 见谢蓁蓁停下动作,谢宁心中略觉疑惑,顺着谢蓁蓁视线看过去,心头猛地一震,伸手就要去抢那礼盒,谁知谢蓁蓁早已一手夺过,低头看着脸色越发铁青。 谢宁仍不放弃害还想将那盒酥饼抢回来,谢蓁蓁却忽然将那礼盒猛地往地上用力摔去! 余下的六块榛子酥碎在地上,碎末散落一地。 谢宁本想伸前接住的手还停在半空,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地上那堆饼碎,脸上骤然笼了一层冰霜。 谢蓁蓁忽然一手揪着谢宁衣襟处将他猛地提起来,凶狠地盯着他的双眼,怒问:“他人在哪儿?” 方才谢宁心里多少慌乱,在那榛子酥碎落一地时便只剩愤怒,他不耐烦地甩开谢蓁蓁的手,冷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蓁蓁已经怒火攻心,伸手指着地上那堆碎屑又怒声斥道:“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你喜欢吃榛子酥!?教会你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喜欢的食物的也是他!你还想骗谁啊!?” 躲在屏风后的王桓心中忽然一顿,谢蓁蓁这番话就如一把锐利锥子,毫不留情地往他心头狠狠刺去。 从前宫中设宴,小谢宁见到榛子酥就忍不住贪吃,毕竟年幼,无论谢蓁蓁和简氏怎么劝说他都不听。 那时王桓便跟谢宁说:“我当年在遥山学艺的时候,师兄曾教导过我,说江湖险恶,民又以食为天,最容易得人下手的便是口中食物。所以啊,我们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最爱的食物是什么,就算见到,再想吃,也必须得忍住。若是别人知道了,当他想要加害于你的时候,便就知道该从何下手了。再说,知行你这样贪吃,可别说人家故意下毒了,就算不是故意的,你也容易中招不是?” 自那之后,谢宁在人前便再也不碰这百合榛子酥,就连简氏带着他经过梨香居,说要给他买这榛子酥,他都摇头拒绝。 只是有些话出口时不过无心,无意却成了有心人一生信条。 见谢宁脸色瞬间没有了方才的孤傲,她冷笑一声,又说:“你应该知道了吧,秦挚死了,连带着亭国侯满门抄斩。就算当年王家的事真的是秦挚一手构陷至他不仁不义,他想要报仇,弄掉秦挚还说得过去,可是丁普呢?这跟有何关系?丁普可是陛下的亲外祖父啊!” 谢宁脸上越显铁青,谢蓁蓁见其之状,趁热打铁冰冷又道:“谢宁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啊?当年他不过就是能只言片语就把他亲兄长害死,他有多少本事,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他不过才回来几个月,你看自己看看这怡都城都发生了什么?陛下宫外遇刺,简伯父入狱至今未出,然后秦挚回来丁家被抄,你说你信他,可你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吗?” 谢蓁蓁越说越激动,谢宁死死地盯着谢蓁蓁双眼,面若冰霜,垂在身侧的双手却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片刻后,他咬咬牙,坚定说:“所以我更加要将他留在身边,才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谢知行你怎么就不知道听人话呐!”谢蓁蓁几乎咆哮而骂,就在她气急败坏正要上前想再次揪住谢宁时,忽然有人从屏风后窜了出来挡在谢宁跟前。 王桓神色凝重看不出忧喜,他抬起一手挡在谢宁身前,目光钩在谢蓁蓁如火烧灼的瞳目上,沉声道:“郡主您恼的人是我,没必要三番四次对小王爷出手。” 他忽然跳出时谢蓁蓁还被吓了一跳,待她看清来者是何人之后,顿时如火上浇油。 她忽然伸手掐在王桓脖子前,拎着他猛地撞到墙边上,王桓后脑撞到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我恼的人自然就是你!我也说了你要是敢再碰我弟弟一下我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声巨响落在谢宁心头就像赤手空拳打在他心上那样,卒然惊起后顿然冲到谢蓁蓁面前就要拿开她的手。 但谢蓁蓁实在太清楚他们二人的套路了,在他来到之前早已长袖一挥,从窗下盔甲架边上一手将红帱从刀鞘中抽出,光影凛凛地横在谢宁跟前,谢宁的脖颈就差分毫就被自己的长刀划开! 王桓忍不住惊声喊道:“知行小心!” 谢蓁蓁闻声越发震怒,掐在王桓脖颈上的手再使出力,她猛地回头死死瞪着王桓,怒声骂道:“你还敢叫他表字!?” 眼见王桓脸色逐渐发白,谢宁被红帱拦在一侧不得前进,他焦急地看着王桓,愤怒地对着谢蓁蓁吼道:“放手!” 谢蓁蓁丝毫没有理会他,她眼中的火花已经将她的理智烧毁烧烂,她手心越抓越紧,王桓双唇早已开始发紫。 谢宁看在眼里,心里头仿佛在被刀割着一样,他忽然伸手就握在红帱刀刃上,回头视死如归般盯着谢蓁蓁,低声喝道:“我让你放手!” 殷红的鲜血从光亮的刀身上一滴一滴往下掉,掉在谢蓁蓁余光中显得格外的刺眼,可是她始终没有把手松开分毫,她咬紧牙关冷声喊道:“你给我滚开!”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音越行越近:“夫人,这能有什么事儿呢?郡主自小就格外紧张咱小王爷,这回来便先往小王爷这儿看一眼也是没有什么的,夫人您这刚回来,还是先回房歇会儿吧...” 这时一个慈祥的声音焦急接着说:“蓁蓁这孩子是关心宁儿没错,可你不知道,蓁蓁性子急,你瞧她方才那样子,这不肯定又是打哪儿听来消息,说宁儿又惹事儿了,这会儿子着急着要去教训他呐...哎呀!蓁蓁你这是在干什么!” 屋内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位身穿浅藕色锦缎绣裙的夫人忽然出现在门口。 冲目而入的画面让这位夫人一下子大惊失色差点没站稳,琳琅连忙冲上前要将她扶住,谁知她却猛地甩开了琳琅的手,惊呼着连忙小跑上前,一手将谢蓁蓁用力推开。 谢蓁蓁心里的怒气还没消下,见到母亲忽然出现,紧跟着猛然愤怒地瞪了紧随其后的琳琅一眼。 简氏来到王桓和谢宁跟前,一会儿担忧地看看王桓被勒出暗紫血痕的脖子,一会儿又心疼地瞧着谢宁还滴着血的手掌。 她心焦一跺脚,回头又恼又急地对谢蓁蓁说:“蓁蓁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我说呐!就算宁儿跟小桓再淘气,你也不能对着他们出手啊!宁儿是你亲弟弟啊,小桓...小桓...” 简氏说到这里,竟忽然抽噎起来,她拿出从袖中取出娟子轻轻拭去眼角泪水,又伸手轻轻抚了抚王桓脖子上的勒痕,转身又哭哭啼啼地对谢蓁蓁说:“程儿已经没了...这要是连小桓也有那么个三长两短的...我呸...呜呜呜...你让阿秀还活不活了...” 王桓一听到简氏提到“阿秀”二字,心头忽然往下坠落,他猛地转头看向谢宁。 然而回头看去之时,却见到谢宁眉间莫名骤起,而眼里蓦地染上一层凄凉的寒光。 ※※※※※※※※※※※※※※※※※※※※ 小王爷的手第二次受伤,心疼。 来,猜猜看阿秀是sei,(虽然下一章就揭晓。 (周内早上6点更新,周末早上9点更新 (总觉得我的更新时间跟早间新闻一样感谢在2020-12-26 22:17:15~2020-12-27 22: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和前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三四 阿秀,是王桓母亲的闺名小字。 当年王桓母亲金氏与简氏性情相投,两家多有往来,很快便义结金兰。金氏比简氏稍微年长几岁,故从前王桓还唤简氏一声小姨。 “母亲!”谢蓁蓁和谢宁顿时异口同声喊道。 “琳琅你还站那儿干嘛呢!还不去把大夫请来?”简氏对着还站在门口正一脸忧愁的琳琅喝到,转头又看向王桓,抹了抹眼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却像怎么看都不够,她心切地说,“小桓啊,你可要好好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你母亲了,知道不?我这儿刚从宝华寺给你们祈福回来...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别怕...” 王桓竟是不知何时起便早已泪眼婆娑,他挥袖一把抹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想要伸手扶住简氏双臂却始终不敢上前,最后只能隔着泪水定定看着简氏,无从作答。 半晌,简氏终于稍作冷静下来,谢蓁蓁无可奈何地翻起眼皮长叹一声,走上前就要将简氏带走,说道:“母亲您刚回来也累了,我先扶您回去休息...” 简氏对着谢蓁蓁抽泣着说:“蓁蓁啊...我知道你一直都觉着程儿是小桓害死的...可是程儿那是小桓亲哥...小桓还小啊…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啊...” 这时谢宁也看不下去了,从旁撕下一根布带胡乱绑在伤口上便走到简氏身边,拼命压制心中不安,沉声道:“母亲您先回去吧,这里没事的。” 简氏依依不舍地看着王桓,还想说些什么,王桓却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轻轻摇摇头,说:“不打紧的,刚刚不过就是和蓁蓁闹着玩儿的,再说,男子汉大丈夫的,而且小姨您也知道,知行与我又都是从小舞枪弄刀惯了的,这点小伤不过就跟蚊子咬了那样。小姨您这刚从寺里回来,还是赶紧去歇着吧,小桓迟些再去看您。” 王桓脸上笑容温润,语气如三月春风,但谁也不知,他此时心里,莫若腊月寒潭。 一番叮咛后,简氏还是由谢蓁蓁搀扶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房间,谢宁一见二人身影远去,立刻迫不及待地一步来到王桓跟前,伸手就要查看他脖子上的淤痕。 谁知与此同时,王桓却一把握住谢宁垂下那只手的手腕,二话不说就拽着往书桌那头走去。桌上的杂物被王桓一手推开,按着谢宁让他坐下后将他受伤的手放在桌面上。 那捆包在外头的布条早就被血染红。王桓看在眼里不觉微微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将那布带子解开后,从怀中抽出了一条青丝帕子,沾了点清水,轻轻地在伤口上点擦着。 这伤口入肉不浅,尽管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可还一直有血渗出,只是谢宁却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反而一直焦灼地盯在王桓脸上,这时他更加是着急问道:“脖子还疼不疼?” 王桓低着头,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问:“小姨的痴呆症,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 谢宁忽然扯开王桓替他擦拭伤口的手上,目光焦灼勾在王桓眼上,厉声又问:“我问你脖子?!” 王桓这时才缓缓停下手上动作,低头瞧着谢宁手掌心新伤口下面的那道旧伤疤,想来便是年夜宫中替自己挡住谢文昕刺向自己的利剑时留下的。 他心间忽然像有一道气息堵着难以上下,紧接着只觉得喉间被那径直往上跑的气喘地发痒,一下子没忍住,便伏身咳了起来。 谢宁见状心头一紧,连忙想要伸手拍在他身后,王桓虽然还在垂头不断咳嗽,可是却及时将谢宁的手按下。 等他稍稍喘过气来时,他苍白笑笑,说:“无妨...别担心...” 说着又咳了两声,接着又小心地将谢宁的手反着放到自己腿上,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却如毒蜈蚣缠绕掌心。 王桓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周围血迹,故作心疼地说:“小王爷,您三翻四次地为我挡刀挡剑,都说十指连心,您这手心里的一道道伤痕,都是痛在在下的心里啊...日后可不要再这般鲁莽了,不值得...” 谢宁却冷声打断:“值不值得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谢宁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就想抬起王桓的下颌查看淤痕,而这时门边忽然传来两声清嗓的声音。 王桓立刻将自己的脑袋往旁边移开,谢宁也迅速将手放下,二人同时面带疑色地寻着声音看过去。 谢辽正低头站在门边上,片刻后才缓缓抬头看向二人,沉长地呼出一口气后,声音沙哑说:“小桓,你随我来一趟。” 谢宁猛地站起,紧张地对着他父亲说:“父亲...这事情不是姐姐说的那样的...” 谢辽沉寂苦笑,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只是聊两句,你做自己的事情。小桓,来。” 谢辽说着,又向王桓招了招手。 王桓低头自顾苦笑两声,又看向谢宁,温和笑着示意无妨,便跟着谢辽走了出去。 只剩下谢宁站在原地,眉间紧紧蹙着看着二人从门栏转出,脸上是不尽的顾虑。 谢辽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不快不慢地走着,来往路过的家仆见到他本想上前问安,却见谢辽脸色凝重,也只好往旁退开。 有些上了年纪的家仆见到谢辽身边的王桓,不免微有吃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等到谢辽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知道慌忙退下。 二人一路无言走到王府后花园,园内空无一人,木棉红花如缀,绿叶青翠欲滴。 走到树下,谢辽才停下脚步,他稍稍侧过脸瞅了王桓脖子上的血痕,慈祥问道:“蓁蓁那下子掐疼了吧?” 王桓上前一步来到谢辽身侧,双袖连在身前,微微颔首,礼貌道:“没有,就是看着厉害,其实都没落到实处,郡主也是知道分寸的。” 谢辽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说:“都淤青成这样了,还说不厉害。蓁蓁下手总是不知道轻重,这点我还能不知道吗?” 王桓一直低着头,却没有回话。 谢辽回过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你也别怪蓁蓁,她这人打小就死心眼,加上那时候她对程儿可是真心实意的,那事这样出来,她要怨你,我们谁都拿她没辙。” 王桓跟在谢辽半步之后,垂头温声道:“怎么会怪郡主,郡主今日也不过是护着知行心切,才会动手的,说到底也是我不好,不应该贸然上门来的。” 也许是王桓次话过于谦逊,谢辽听进心里却更觉焦虑,不由又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王桓好一会儿,忽然酸楚地长叹,又说:“小桓,你能活下来,我们所有人自然都是心喜的,王家如今就剩你一人了,我们怎样也都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王桓脸上划过一丝让人捉摸不定的浅笑,却没有说话。 谢辽见状,只好又说:“你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本可以一走了之,知行也是心眼实的,又与你自幼情深,你能回来,他心中只有欢喜,可是你还是选择回来的理由,我自然知道。” 谢辽话至此处,顿了顿,一阵还带着雨后湿润的微风轻轻吹过,将王桓额上的碎发轻轻带起。 谢辽忽然看向王桓,脸上满是沉重,又说:“我与你父亲早年一同伴在先帝身边,浴血黄沙,金戈铁马,这些年来出生入死的交情,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当年出事之时,无论他人说什么,我都是一定相信沅陵侯府是清白的。可是小桓...” “你说我贪生怕死也好,你说我懦弱无能也好,就算你说我配不上定国大将军的名号也好,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啊...” 谢辽说着,语声忽然颤抖了起来,王桓本来一直低头认真听着,可这时他却忍不住微微皱眉,抬头看向谢辽。 谢辽也是真的老了。 王桓蓦地想起小时候每年秋季的京郊围猎,那时候的谢辽正值壮年。 谢辽身上不过单衣一件,骑在棕色烈马之上,手持玄铁霸王弯弓,意气风发,利箭在弦,只微微仰身,二指松开,那箭便如光般刺向隐蔽在草丛中的猎物,很快便有兵卫高声呼喊,并手提着那猎物往他们这边奔来。 王桓还记得,那时候他们这些大人日暮而归时,未见其人,谢辽和先帝还有自己父亲间的高声谈笑就已经传到营帐。 这时王桓便会带上谢宁跟谢文昕奔跑着迎上去,先帝每次都会笑着摸摸谢宁的头,亲切和气地说:“知行以后呀,也一定要跟你父亲一样,盘马弯弓,驰骋黄沙,你说好不好?” 谢宁每一次都会咧开嘴笑着看着先帝,然后坚定地点点头。 只是这时王桓站在谢辽身后,看着谢辽头发已经半白,后背也已经开始略显弯曲,那越渐年迈而瘦弱下来的身段,仿佛连这一阵轻风都能将他吹起。 谢辽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他心里除去本能之下的苦涩发堵,更多的却是早已对世间杂感的冷漠。 王桓低头片刻,淡淡而道:“这些事,本就与王爷您无关,谈何怪罪。当年没因此事而牵连到淮南王府,子徽已经感谢天恩了。” 谢辽苦笑,又道:“我也老啦...就算蓁蓁再巾帼英雄,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知行早已及冠袭爵,本该开始学习如何统领全军了。那年你一病之后性情大变,我和你父亲自然知道你为何如此,可是知行虽与你一同长大,但终归是心诚的人,见着你那副模样,日夜焦心,他母亲见到他那样子也只能处处担忧挂虑,这样下来,蓁蓁能不加倍怨你吗?” 谢辽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哀声长叹,才接着说:“一年前,你在我府前被明校府刺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整年。知行不管蓁蓁又打又骂,硬是一个人单刀匹马地跑遍了中原四境,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整整一圈。这一年里,他母亲是日夜以泪洗脸,甚至还怨我为什么你们出事之时我没有施予援手。你方才也是看到了,他们母亲这些年下来心神俱伤,原本的头痛症越发厉害,如今更是落得连神思都不得清楚,这见到你,便更加以为还是从前了。”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为自己当年没有替你们发声而开脱,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可以停下心里的内疚...只是...只是我身后是整个淮南,不能不为账下的人思虑啊...” 谢辽越说越是激动,王桓一直安静地看着谢辽双眼,而这时谢辽的眼里,竟是闪着泪光。 王桓垂头,他心里一直像压有千斤沉痛。对于他计划里的所有人,他可以让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多少有偏差,他也可以选择用果断的手法来直接达到想要的目的。 这些年经历过的所有伤痛,让他以为自己早已可以麻木对待一切的凡尘杂事,只要保住他想保住的人的生死,其余一切都不值一提。 但他没有想到,谢辽这番话,却像刀子一般划过他心里,原来所谓放在心上的人,并非只有生死。 他缓缓抬头,脸上却仍旧平和没有太多表情,平淡说:“王爷无需感到内疚自责,子徽还是那句话,只要淮南府安好,子徽便知足。而既然王爷也知道我这次回来去的目的,那我也不与您绕圈子了,我有我的安排与计划,但我的计划里,绝不伤害王府分毫,王爷无需担心。” 或是谢辽一番话着实刺痛了王桓,又或是谢文昕的态度让王桓生出焦虑,方才王桓说出这些话时,竟无端起了一丝心虚。 但这话确实也落在了谢辽担心的点子上,他一直紧绷的面容这才得以微微放松,他心里长舒一口气,才又故作无奈道:“其实过了春,我们也是要回淮南的了。你若是愿意,大也是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的...” 王桓断然清楚谢辽这话不过客套,他便只淡然又说:“子徽不过死人一个,既然死在怡都,便就埋在怡都了吧。” 谢辽回头看了看他,一直悬起的心终于得以放了下来,嘴角勉强挤出一点客气的笑容,二人不再多话。 那晚谢宁将王桓送回到宅子后,祁缘正好过来,谢宁确保了王桓脖子上的伤势无大碍后,才不舍回去。 那夜王桓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迎着苍茫月色,仰头倾倒手中就壶,却只剩下两滴浊酒落入喉中。 门外的黄狗又无端叫了两声,王桓心头蓦地冷笑。 终于是要入春了。 ※※※※※※※※※※※※※※※※※※※※ 谁都会有苦衷。 (今日份加油 三五 二月最终也是风平浪静地结束。 这些天里王桓多数留在宅子里,祁缘每隔几日便来为他看脉。天气渐渐回暖,生活亦稍落安稳,王桓身体也就渐有起色。 只是身子利索了,某人心中便也忍不住又惦记起那金樽浊酒来了。却没了玉嫣替他时常送来,他便只能软磨硬泡地让青樽替自己跑这一遭。 提起玉嫣,近来玉嫣行踪的确隐秘,少有见人,牌子挂上了也只是会见一二相熟客人。 佳人萦绕心头,却难以鹊桥相会,祁缘心中早已郁闷不止,又每次来到王桓处,见他大病方愈又酒瘾重来,不由得愠怒烦闷交加,免不了又是一番嗔痴啰嗦。 再说那日淮南府中一场闹剧,个中过程虽血泪交加,但谢宁的禁足令最终还是在谢蓁蓁不情不愿之下给解了。 谢辽与王桓后花园一日谈话后,谢蓁蓁见谢自己父亲明知王桓重新回来深有筹谋,却在他与谢宁来往次事上并无多作阻挠,也便心中再愤愤不平,但始终尊者亦无多言,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加之王桓那日离开之前,也难得与谢宁一番肺腑,陈情由正陈述身为王府独子,身负的是继承之责,如今更不再年少,应犹始学有进益。过去胡闹皆因他王桓而起,若如今又以自己而落下将军府后无继人的骂名,他只会终日惭愧而不得安生。 谢宁见如今王桓既已回来,且父亲也没多话,一直以来的担忧才得放下。 说起他也是明白事理之人,王桓一番话后,也开始提起心肝跟随谢辽出入军中,学习治军之道。 有时入宫陪伴谢文昕一二,谢文昕见谢宁虽有练兵之程,谈话中却从不涉及朝廷之事,而如今许卓为仍在朝中一手遮天,就算王桓还在谢宁身旁,但谢宁也算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尽管顾虑犹然,但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又想起了年少时的亲近,也渐渐放下了先前对谢宁的抵触。 三月第一道春风终于将怡都城里赖死不走的去年余寒吹散,岷江边上杨柳依依,城里各处鸟语花香。 三月初五,昨夜小雨,晨起微有凉意。 清晨的冷风吹过庆律寺,寺外薄雾弥漫,一狱吏手上甩着一个快掉漆的食盒,行色匆匆地往寺门走去。 门前的守卫站守了一个晚上已经又累又困,这狱吏刚跑到他面前时,他觑了他一眼便将他拦下,傲慢地说:“你手里提着的是啥怎么这么香?给我瞅瞅,爷我守了一晚上,连粒米都没下肚皮的,可把我饿死了!” 这守卫边说着,边就伸手要去抢那食盒子,谁知那狱吏却慌慌张张地将食盒子往怀里一抱,将身子往旁扭开,不耐烦地说:“把你那猪蹄子给拿开!这是给你的吗?也就知道伸手就抢!也不瞧瞧这是给谁买的,要少一块,等会儿何大人可得把我/干/死!” 守卫不屑地觑了他一眼便给那狱吏把门给开了,瞥着那狱吏走远了,他才往旁边地上唾了一口,愤愤不平地低声嚷嚷道:“还不都是许卓为养的狗,有什么好神气的?我呸!” 庆律寺八层高,其外部设计却简单,寺中心以螺旋状楼梯往上,每层对外则是包围式楼层。 狱吏快步地走到三层,路过关着简中正的牢房时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却只能靠着抬头窗户照进来的那点亮光模糊看到一个将头埋在双膝间的身影。那狱吏也不做逗留,快脚就往旁边的明室里走去。 称为明室,却只三面墙身半开放的暗房,东面墙上留有镂空窗洞,晨起有光而透亮,日暮以西沉漆盲。 明室中放破损四方木桌,桌子四周只有三边各放跛脚掉漆木椅。 狱吏到门口处便见何联正坐于桌边,桌上烛台燃灯,红烛烧得只剩半指高,何联正借着那明灭晃动的烛光低头看着桌上摊开平放着的狱目册。 狱目册详细记载着每一位被关进庆律寺的人的名字,罪状,以及审判过程中疑犯的一言一行。 狱吏见何联目不转睛,食指在纸上缓缓划过,脸色却如铁般发青,他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连忙将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刚将食盒放到桌面打开盖子,何联微微抬起眼皮瞄了里头一眼,皱了皱眉,沉声说:“这不是船头老王家的?” 狱吏面露难色地说:“大...大人,这...这小人也不是故意的...本来我也就是跟往常一样,天没亮的我就往船头那边跑去了。谁知那老王今天竟没开铺子,我都还往他家上敲门去了。他家的夫人出来哭着给我说这老王昨儿个忽然就病倒了。我这儿不赶紧的就跑去了满新楼,让里头厨子先给大人您做上一份儿一样的...” 何联斜睨狱吏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也没再多说,点了点指头示意狱吏将那菜肉包子拿出来,他伸手抓着一个包子就往嘴里送去,然后又低头继续看着狱目册。 狱吏见何联没有责怪,一直悬起的心才得以放下,他正拿起水壶要给何联的茶杯满上,何联这时忽然微微抬头,目光凝在他手上,沉声问:“老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病了?” 狱吏一听,顿时便来了精神,他连忙说:“何大人您这么一问,这说来可真是件怪事儿!” 何联缓缓抬头,脸带疑色地看着狱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听到何联来了兴趣,狱吏顿时兴奋,可他转瞬又故作神秘之态,稍微凑到何联跟前,伸手挡在嘴边,低声说:“咱这怡都城里最近不一直在闹鬼嘛...这沅陵侯府的,亭国侯府的...这船头老王啊...就是被这些鬼给吓死的!” “胡闹!”何联顿时一掌拍在桌面,脸起厌烦之色,瞪了那狱吏一眼。 谁知那狱吏却急了,他说:“大人这我可真没骗您啊!大人您这些日子都在寺里忙着您是不知道,早些日子那沅陵侯府闹的鬼还没抓到呐,这会儿子刚被满门抄斩的亭国侯府里也闹鬼了!” 何联不由得皱眉,很快又冷声说:“鬼神之说不过就是骗骗无知妇孺,你都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还信如此荒诞之话,简直不知所谓!” “哎呀,大人,这老话都说了,这鬼神的事儿,是宁可信其有也毋要信其无不是?”这狱吏急得直跺脚,他又探头向前,说,“今天这老王他家的娘子跟我说,说这老王,昨儿个晚上的,是被那些冤鬼一路追回家里头的!” 何联一听,那眉心皱得又紧了些,狱吏见何联没有打断,便连忙继续说:“他娘子还说啊,这些冤鬼都是知事儿的!而且啊,也都是生前在咱这儿受到过委屈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头打听来的消息,知道您就好老王做的那包子,每日风雨不改就是要吃上一笼,所以便缠着老王,让他将他们的冤屈都弄进这包子里一同送进来,好让他们喊冤...” “放屁!”何联这时忽然猛地一掌打在桌面上,接着顿然站起恶狠狠地盯着狱吏,冷声骂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张小破桌子被他一掌拍下差点就要散架,那狱吏被何联猛然一下子吓一大跳,脸色“唰”地发白,顿时趔趄往后退开了两步,幸好马上扶在了墙上才不至于摔倒。 何联站起后一直厌烦地盯着他,随后一手将那狱目册愤然合上,余光瞟了那食盒里还剩下的几个包子一眼,脸色却越发难看,他骤然大袖一挥,边转身离开边冷声说:“不吃了,都拿去喂狗吧!” 何联前脚刚走出这明室,那狱吏才“呼”地长舒一口气,谁知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铁链相撞的声音,紧接着一声沙哑的嘶声传来:“我要见陈圳!让我见陈圳...让我见陈圳...” 狱吏闻声连忙跑到明室门口,一见却不由暗暗吃惊,那发髻松散蓬头垢脸的简中正正双手死死抓在牢房的铁栏上,嘶声裂肺地对着路过的何联哀声低吼:“我要见陈圳...” 简中正身上素白的里衣早已破烂,上面还沾满着深褐色的血迹,头发凌乱地盖在脸上,他双手扼在铁栏上的动作就像一只被抓的野兽在野蛮地挣扎。 他一边哀嚎,一边不停地用力摇晃着铁栏,他手脚上的铁铐刮在铁栏上,发出了阴森空洞的铃铃响。 何联仿佛也被吓了一跳,他蓦地往后退出一步,回过神来时回头极其厌恶地瞪了简中正一眼,这正要往外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何联缓缓回头,狱吏借着两旁墙壁上挂着的烛台发出的昏暗烛光,隐约见到何联脸上阴冷的神情,此景此经之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是片刻,何联忽然对着简中正冷冷地抽了抽嘴角,随即立刻转身急匆匆地便消失在回旋梯口。 那狱吏瞧着何联背影渐渐消失后,他又看向那依然攀附在铁栏上的简中正。 简中正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臂从铁栏的缝隙伸出耷拉而下,他绝望地对着何联离开的方向在低声喃喃哀嚎,却没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狱吏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恻隐,转而却骤然改上冷漠。他转身走到桌子边上,将剩下的那三个包子丢到一个破了口的瓷碟上,端着便走到了简中正的牢房前。 他居高临下地漠视了仍旧对着外头哀声连连的简中正,少顷,他轻轻叹了口气,半蹲下来后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简中正见到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牢房里,一时不知其意,骤然转身抬头,隔着已经被不知道什么粘稠物粘在一起垂在脸前的头发,一双惶恐不安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狱吏。 狱吏面无表情,缓缓弯身,将那碟包子放到地上,淡淡地说:“何大人赏你的,吃吧...” 谁知这狱吏话声未落,简中正却忽然发疯似的一脚将那碟包子踢开,然后猛地跳起往牢房角落里落荒逃去! 狱吏微微皱眉,目光沉疑地看着简中正忽然的异样。 只见简中正缩在那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两只手凌乱地交织在一起,他惊恐万分地盯着散落在狱吏脚边的包子,忽然哆嗦着喃喃道:“与我无关...你们不要找我...不是我...” 狱吏心起怀疑,缓缓往简中正那边走去,简中正却一直盯着那三个包子在不停地发抖。 他又颤抖着说:“我也不想的...我没有害你...我没办法...” 这时候狱吏已经走到他面前,狱吏慢慢地蹲下来,正想伸手拿开挡在简中正面前的几缕头发。 谁知简中正却猛地抬头,像猛兽一样瞪着狱吏的双眼,忽然带着哭腔嘶哑咆哮道:“我知道是你!我知道就是你!王砺...你要怎样才放过我!” 狱吏慌忙吓了一跳,这还没回过神来,简中正忽然又像十分担忧一般,骤然双膝跪在自己面前,痛苦地哭喊道:“陛下...臣无能...但臣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您...更加没有想过要背叛典室啊...” ※※※※※※※※※※※※※※※※※※※※ 下一章,日落茶水铺前二公子候小王爷 (居然就30号了,今年都是怎么过去的 (要不要考虑一下31号发一发红包 三六 三月初开,春分未至,傍晚时分,斜阳倾挂天边,晚霞紫金流结。 城北中央军军营大门口,谢宁身上轻裘未卸,面无表情地看着简临风掀起帘子弯身进了车厢,心中哀叹,然后转身便走回了军营里。 简临风不过比谢宁年长二岁,可是这数日未见,他鬓边竟生出了丝丝华发。 简临风生性单纯无争,不好功名不喜利禄,不知世间险恶不晓风起云涌,手中折扇面若桃花,白净清文。 从前在京中只知道白天与名人雅士周天采风吟对,晚间手采一束青菊送入家中。 简中正曾经也苦口相劝,让他收心养性跟随自己步入仕场,毕竟家中独子,总不能让一本家业毁在他手上。 可简临风却只是顾着将青菊/插入白瓷花瓶中,不以为然地笑着说:“若一辈子只为浊银虚名而在名利场里苦苦挣扎,那你我走这短短一遭岂不是白白枉费了上苍留下的繁花似锦?” 而今日相见,简临风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曾经的一番风流自在,俗世无争。 身上不再是从前的锦衣华服,下巴初露的胡茬更显他沧桑,他缓缓转身的时候,谢宁心里很不是滋味。 很快,军营门外的大路上,一辆朴实无华的驴车踢踢踏踏地踩着尘土往东城驶去。 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水铺里,两个身穿青色粗布外衣的男子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四方木桌后,其中一个看上去体魄要稍微健壮些,只见他腰间佩戴着一把弯刀,弯刀旁还挂着一块金色牌子,牌子上小篆字体刻着一个“律”字。 驴车从茶水铺子门前匆忙路过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去。 恰好一阵凉风吹过,掀起了车舆边上的帘子,车厢里简临风的半张苍白的脸落到二人眼中。 驴车刚驶过茶铺子,那健壮男子便将头转回来,低头看着手中的小茶杯,小茶杯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蓦地轻蔑嗤笑一声,说道:“说来也是,先前在人家王府门口跪了整整一天,弄的一副丢人现眼的,最后还是让人家郡主给赶走了。现在他唯一能求的也就剩下这小王爷了,不往这军营里来还能去哪儿?” 坐他对面那个江湖作派的青年目光却一直跟在那驴车之后,直到那驴车终于变成了一个点,消失在长路漫漫里,他才缓缓回头,挑了两粒花生米送到嘴里,微微抬头瞥了一眼自己同伴,问道:“听说他爹在你们寺里疯了?怎么回事儿,都没听你多提起过呢。” “这有什么好提的。”健壮男子嗤之以鼻,放下茶杯后又撮了一把花生米扔到嘴里,余光微微瞟向坐在江湖青年身后的男子。 那男子一席褐红长衣,手中握着茶杯,一直低着头,双唇贴在温暖的茶水面上,却一直没有喝下一口。 健壮男子挑起眼皮觑了江湖青年一眼,冷声又道:“这一年到头送进咱们寺里的高官显贵还少吗?进去的时候谁不是哭天抢地净嚷嚷自己无辜,结果到头来也不知道是自己心里有鬼还是咱寺里真有鬼,发疯的发疯,自戕的自戕,到最后还不都把事儿给认了。你说这些人明明都知道,这要送了进来,到最后还不是一个结果,还非得要在那儿装什么清高?” 江湖青年又问:“可这京兆尹不都进去快仨月了吗?听你说你们也是一直厚待着他的,怎么这会儿才忽然疯了?” “哼,这人要心里真有鬼,还用得着旁人去做些什么吗?一直屁都不多放一个,最后还不是把自己闷出个失心疯来?” 健壮男子不屑地闷哼一声,又说,“之前大伙儿都说简中正老了,我还没觉得事儿呢,谁知这人一疯起来,还真是什么陈年旧事都给扒拉出来狗刨一顿。放着别人给咱的人搞一顿,顶多就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颠三倒四的。他倒好,这一脑子不好使了,劲是往先帝那会儿的事儿上跑了,说着说着还还把前朝带上,说什么没有做过对不起前朝那傻瓜皇帝,也没对不起当年跟先帝一同打天下的老臣子之类的,瞎晃晃在那又哭又闹,天天吵着要找丞相,弄得咱何大人心烦,可奈不得上头的人说明了不给动手,整得咱现在只能天天听着他那乱嚎,说来就晦气!” 健壮男子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忍不住,朝店里头招招手,点了一瓶白酒。 江湖青年见他这副模样,摇头叹息笑笑,又说:“这么说来,也难怪咱这玉面小公子又要来求人了。” 健壮男子又不以为然地抽了抽嘴角,蔑然又道:“他也就求着吧,且不说这小王爷愿不愿意帮他,就算人家愿意,他爹现在这副模样,救出去也是白搭,请大夫也是浪费医药费了!” 健壮男子边说着,边将碟子里最后一粒吵得金黄发亮的花生米扔到嘴里,然后顿然站起左右拍拍手,又活动活动胳膊腿脚。 就在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眼前猛然一亮。 他慌忙地拍了拍身上衣服留下的碎屑,然后提脚便快步往前走去,走到那红衣男子身旁,脸上堆着笑脸,对着面前的人弯腰颔首,双手作揖道:“卑职见过小王爷。” 江湖青年闻声,也连忙放下手中茶杯,起身便走到健壮男子身旁跟着行礼问好。 整个茶水铺子里,就剩下那红衣男子一直垂着头坐在桌后。 可他却一副优游自在的模样,轻轻摇头吹开手中茶杯上的白沫,眸上一直挂着的阴冷瞬间消失,嘴边也慢慢掀起一丝难察深浅的笑意。 谢宁一手牵着缰绳站在马旁,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红衣男子身后,对忽然上前恭敬行礼的二人视若无睹,不耐烦地随意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那两人也不敢耽搁,转身便疾步离开。 天朗气清,西阳携云烟,金光领晚霞。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一两过路的百姓也来去快步,希望能让一直翘首以待自己回家吃饭的夫人在家门前等少片刻。 王桓脸上带着“卢演”那张丑陋干瘪的面/具,身上穿着月白色里衣,外头套着一件褐红锦缎长衣。 待那二人消失在自己模糊视野后,他才将手中茶杯放回到桌面上,将碟子里最后半块蝴蝶酥送进嘴里后,才慢悠悠地双手撑在桌面站起。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站起来的时候竟给凳子一脚绊了绊,整个人就要往桌上扑去。 谢宁眼疾手快,顿时一个箭步上前,一手还握住拴着马的缰绳,另一只手已经抓在王桓瘦弱的手臂上将他用力往后拉开。 王桓重新站稳后,谢宁的手却还一直抓在王桓手臂上。 而这时一直待在茶铺子里头的店家听到外面有凌乱的声音正往外走来,王桓立刻将谢宁的手从自己臂上抄下。 店家还没走到二人跟前,远远见到谢宁的手从那红衣男子臂上取下,心中却想起了这些时日里坊间盛传的淮南小王爷进屋藏丑男的谣言。 他定定地站在桌前,一时看看谢宁,一时看看王桓,好一会儿才知慌忙上前对谢宁行礼。 王桓见此场景不由觉得滑稽,他轻轻摇摇头笑了笑,回头对着谢宁说:“小王爷,您说您一副英俊潇洒的好容颜,何苦日夜一脸严肃呢?您看,您这是把好好一人给吓成什么样子了?” ※※※※※※※※※※※※※※※※※※※※ 2020最后一天了,梁温柔在这里衷心祝愿大家来年万事顺意,无论过去一年多少悲伤难过,都在今天好好告别,新的一年总会有新的惊喜。 不问前程,不忘初衷,不及风雨,不悔有过。 当然,梁温柔也要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小可爱,虽然还在起步,但有你们的鼓励,我走得更加踏实。 最后,我加油,你也加油。 (嗯我又将一章分成两章所以这一章字数有点少,因为它本来实在是太长了... (今晚10点发红包好不好,让我康康有多少小可爱... (卡文两天的我很痛苦 (跪求这周继续有榜 感谢在2020-12-29 22:08:35~2020-12-31 00:3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和前台、冰箱里有冰阔落、若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笨笨银 20瓶;若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三七 王桓说话语气一如往常玩世不恭,店家平日虽有不少耳闻小王爷身边那丑陋男子的各种与常人有异,但今日之见,此人竟敢在以冷若冰霜著称的小王爷面前这般不着边道,他心中忍不住又倒吸一口凉气。 谢宁冰冷厌烦地瞪了王桓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随手扔在桌上后,便往街上走去。 王桓只又微微摇头笑笑,面对着店家稍作颔首,便跟着走出了茶铺子。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从后面落在谢宁身上,王桓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谢宁身后。 只是他看着面前一人一马走在金光灿灿的余晖里,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丝惆怅。 这个场面他曾经见过。 那年王桓十九岁,谢宁十五岁。 那时候离王程家中自刎,王母金氏因病过世,王桓忽逢重病,也只是过去了一年。 那日的谢宁也是身着玄色单衣,一手牵着这匹棕黑骏马来到自己府门前要见王桓,可是王桓却以病推搪始终没有出来见他。 谢宁那天从晨间白阳初上,一直等到傍晚残阳斜下,门童面若苦瓜地苦苦相劝,谢宁却根本不做理会。 后来谢宁见天色渐渐也暗沉,刚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又咬咬牙,回头对门童执拗又道:“你再帮我与他相传一句,若今日西山日暮前不得相见,那我今日之后,便再也不来沅陵侯府。” 只是那日的谢宁还是等不到王桓从门后而出。 他拽住缰绳的手越握越紧,门童看着谢宁眸上早已掩了一层阴冷,只站在门前也不敢多话。 谢宁只盯着门上片刻,很快便愤然牵马便转身离去,只是这甩手之际,因为缰绳握得太紧,手掌心竟平白被摩擦出一条血痕。 可是他也不知道,那日他转身踩在胡八街上愤怒离开时,王桓就孤身一人站在在沅陵侯府门前,倚在门前朱漆柱上,一直凝视着谢宁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背影成点,然后消失在远方。 那时候的一人一马,也是披着金光灿灿的落霞。 王桓想到这里,心中顿然如被压上了千斤巨石般难受,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谢宁顿然停下脚步,回头皱眉看向他。 王桓却只是笑了笑,慢悠悠地上前两步来到谢宁跟前。 然而这时候他才看清谢宁一边脸颊上有一道半指长的刀口,他不由得怔了怔。 片刻后,他缓缓提起手用拇指指腹温柔抚在伤口下面,温声问道:“小王爷这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谢宁眉间一直紧锁不松,他忽然一把用力抓住王桓手腕,疑惑地紧盯着他双眼,却硬是没有说话。 因为就在跟前,谢宁眸上的猜疑不难看出,王桓却只微微垂头笑了笑,又慢慢抬头轻和地凝视着谢宁双眼,道:“小王爷这是想问在下如何得知吧?” 王桓说到这里,见谢宁眉间越皱越紧,他无奈摇头笑了笑,又说:“要是在下说是因为心有灵犀吧,小王爷这又得发恼了吧。” “知道你还说!?”谢宁冷声斥道。 王桓觑了谢宁两眼,轻松笑笑便提脚往前走去,边走边说:“在竞技台上比武,就算有刀剑无眼之说,但您始终是他们的主子,放着整个军营里,谁与您切磋之时敢不掂量着力道出手的?想来也只有那些武夫出身不拘小节的将领。可那些将领使的都是蛮横武功,虽有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本事,但不过也只是靠着一身蛮力来以强制弱,中间漏洞百出显而易见。” 王桓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与自己并肩而行的谢宁,只见谢宁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却一直迁就着自己缓慢的步伐在行走。 他又笑了笑,继续说道:“而小王爷您自幼习武,加上您一贯的武功风格乃轻巧灵敏,张扬却谨慎,出招诡谲多变,出其不意以小见大。这种蛮横攻势对于您来说,打到他们不过反掌。可是您却被他们所伤,而且还是往人官面上张扬粗暴的进攻,放在平时小王爷您怎么可能看不见?如此下来,也只有小王爷您在比决时心不在焉能解释了。” 王桓这一番话说得温和平静,不紧不慢,谢宁一路听着,脸色越发凝重,却一直双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那轮火红的圆日已从西边山头落下,只剩下残留的霞光洒在路上。 一阵晚风轻吹起谢宁额边的细发,王桓看着谢宁冠玉般的侧面,忽然又轻佻笑笑,说:“若小王爷是因为顾虑在下而致的分神,那在下心里可是真的过意不去,这伤是伤在您身上,可那是痛在...” “啧!”王桓还没说完,谢宁忽然停下脚步,不耐烦地转头瞪着王桓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他边走边沉声说:“临风今日来找我了。” “嗯?”王桓这时候也渐渐收起了脸上的戏谑,垂头看着自己脚上黑靴跟着谢宁一步一步走着,眼上缓缓蒙上一层阴凉。 “简伯伯在庆律寺病了,可是那是陛下落的旨意,谁也不能去探视。临风心里着急,之前去府上时又被姐姐赶走,他只能来找我。” 王桓低着头,缓缓问:“那您自己的意思呢?” 谢宁看着前方早已暗沉下来的天幕,看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地说:“我会想办法。” 王桓忽然停下脚步,谢宁感觉到他站住心中微微怔住,面带不解地转身看向王桓,王桓低头沉思半晌,才说:“小王爷,倘若您是为了弥补当年没能救下沅陵侯府之事而去帮临风,那您大可不必。您单刀匹马闯进庆律寺将在下救出,这已经足够了...” 王桓此话一出,谢宁心中不由得顿了顿,他表情复杂地凝视着王桓,片刻后才固执地摇摇头,说:“我做事有我的理由,你不必多想,管好你自己就好了。” 谢宁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只是他说的这句话听在王桓心里,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王桓呆呆地站在原地沉凝的看着谢宁背影,蓦地垂头凄冷地抽了抽嘴角。 只是这世间容不下有理之事,不过因为一个无理之由。 斜阳捎马,王侯多情,可是不知道为何,多看两眼,都会让人觉得残忍。 ※※※※※※※※※※※※※※※※※※※※ 新年快乐。 祝大家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一本万利,马上暴富。 学生党逢考必过,工作党升职加薪。 (最后,你加油,我也加油 感谢在2020-12-31 00:36:10~2020-12-31 23:0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919797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三八 三月十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普同殿里谢文昕身着金线勾丝墨绿龙袍,端然坐在主座上,璞绵跪在桌几一侧,正仔细烹煮清茶。 殿里空荡,只左侧座下有一年轻公子肃穆而坐,其后有一随从正垂头而立。 这位公子身上虽穿着中原的服饰,但仍能从面容五官上看出并非中土人士。长眉墨浓双眸深邃,鼻梁高挺面部轮廓分明,纵有英年姿态飒爽气概,却只带一副谦卑神色。 公子这时忽然抬手,身后随从立即会意,捧着手中锦盒低头小步来到殿中央,璞绵也马上起身走到他跟前,接过那锦盒便又回到谢文昕身边。 璞绵将锦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只见里面摆放着一柄五光十色的琉璃如意。 谢文昕微微探头向前,虽只看上一眼,却不由怔了怔。 脸上虽没有过多表情,可心里却不得不默默赞叹,柔化工艺匠心独造果然是名不虚传,就如此做工与心思,便是中原工匠难以相比的。 堂下那位公子并没有看向谢文昕,从桌面上文雅地拿过茶杯送到自己嘴前,如中原雅士一般轻轻摇头吹开茶面上的茶沫,然后小呷一口,又缓缓放下茶杯。 只是他在低头之际,余光微微投向谢文昕的方向。 片刻后,他才抬头,对着谢文昕礼貌笑道:“这柄流光犀如意,乃柔化大祭师去年年关之际在长沙摩地中偶然拾获的珍品。天降流光,灵犀如意,此乃珍贵之物。本应在上年岁贡入关时就一同送到陛下您手上的,只是这柄如意实在是贵重,怕运送之人不知轻重,只好让族中武士亲自相送,便也就拖至昨日才到在下手上。个中延误,还望陛下不怪罪。” 盒中的如意在照入堂中的阳光下斑斓如珍,反射出来的彩光映在谢文昕眸上,却照不出他的心思。 谢文昕往旁大袖一拂,璞绵便小心翼翼地将锦盒合上后,拿着起身便往后堂走去。 “世子殿下何罪之有?”谢文昕抬手理了理身前衣袍,看向那公子微笑礼貌道,“按殿下所言,这犀如意拾获乃意外,朕亦知柔化一向信奉万源神,此物在柔化族内应为天赐极祥之物,但你们却还将其赠与朕,如此便已是朕的荣幸,还谈何怪罪?” 公子此时也低头笑笑,接连又说:“只要陛下喜欢,那这柄犀如意便是觅得个好归处了,也算是不负万源神恩泽。阿爸与大祭师在西北若是能知晓,必定也十分欣慰。” 这时璞绵已经将那锦盒放好回到谢文昕身边。 他见谢文昕杯中早已空落,他便从壶中勺起一羹还冒着青烟的茶水,正要倒到谢文昕杯中,谢文昕却缓缓抬起手,示意不用。 谢文昕脸上笑容一如平和,却难以看出丝毫情绪,他平和又道:“据朕所知,柔化今年的春旗祭是在中原年历的三月末,不知今年怡都城中的庆典,可在准备筹划了?” 谢文昕说话时,这位柔化世子始终是温顺地看着他,而这时他却忽然双手作揖,微微颔首,若有忌讳道:“承蒙陛下记挂,只是在下在怡都这盛世安都如此些年,也便是贪图闲散安逸惯了,平日里也无心在意柔化族人的操持来往,对此等盛事的安排更是一无所知。” 世子说到这里,蓦地顿了顿,接而才说:“只是若陛下对庆典有所兴趣,那在下定会马上去监察安排一二,确保陛下安虞。” 这位柔化世子自入殿之后一直保持着诚惶诚恐,只是话语间滴水不漏,脸上始终带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谢文昕看在眼里,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感慨。 他又说:“世子殿下是说笑了,见到世子殿下在京中也能乐得其所,朕已欣慰,又怎会给你添忙呢?” 谢文昕说着,柔化世子才慢慢抬头,脸上带着自谦的笑意,低头连说“不敢”。 二人又少谈片刻,柔化世子便躬身离开。 待他的步伐声渐渐消失后,谢文昕脸上原本温和的笑意却逐渐僵硬。璞绵余光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却面无表情地重新替谢文昕面前的杯中倒入清茶。 “现在连梁显扬也学会京中那套措辞了。”谢文昕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拿起茶杯微微润湿了双唇,边将茶杯放下边说,“也是啊,都来怡都十几年了,也该学得怎么生存了。” 谢文昕说到这里,自嘲地干笑两声,抬手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后,又沉沉地说:“连人家异乡人都学会怎么在怡都这汪深潭里如鱼得水了,朕堂堂一朝天子,却还只是那网里的鱼。” 璞绵轻声又道:“陛下,快到午膳时间了,太后殿下宫中也该备好了,您看要不要传步辇?” “不必了,走走吧。”谢文昕却摇摇头,一手提起衣摆,一手按在桌面正要站起。 璞绵连忙起身上前将他扶起,谢文昕刚要提步往前走,却忽然停下,微微侧头,沉声问道,“皇兄是不是今日带临风哥哥去见简中正?” 璞绵连忙道:“正是今日,方才外面的人来报,说小王爷已和简公子已经出发前往了。” 谢文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再无说话。 刚走出普同殿,一阵春风带着不远处一棵白兰树上的花香拂过谢文昕脸庞,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璞绵见谢文昕脸上陶醉,便轻声道:“奴才曾听闻城北岷江边上有一列白兰树,这白兰树的花香最是沁人心脾。据说这春旗祭的庆典就设在那一带,若陛下如此喜欢这香气,倒不如应了世子殿下的邀约,今年春旗祭之时...” 谁知璞绵话还没说完,谢文昕却蓦地站在原地,璞绵心头猛然一顿,立刻跟着也停下脚步,同时合上了嘴。 谢文昕微微回头,狐疑地问:“璞绵,怎么现在连你也想着要朕出宫去了?” 谢文昕话语声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忽然架在了璞绵喉上。 璞绵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就跪下,双手按在地上低着头,只是他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沉稳不见丝毫慌乱,他说:“陛下明鉴,奴才并无旁意,只是见陛下喜爱这白兰香味,又想起方才世子殿下的提议才会有此言。璞绵在陛下身边侍奉多年,从无异心,还望陛下明察!” 谢文昕居高临下地看着璞绵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弯腰伸手托起璞绵的手,边说:“起来吧,朕也是随口一说罢了,你自小跟在朕身边,若你都不能相信,朕还能信何人?” 璞绵站起后却始终低着头,谢文昕见他如此,不禁苦涩笑笑,抬手轻轻拍了拍璞绵肩膀,愁沉地轻轻摇摇头后,边往前走边说:“璞绵啊,你也要改改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了啊…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若是旁人见到,还以为朕平日里多有苛待你呢...” 璞绵一直垂头跟在谢文昕身后,又道:“陛下待奴才宽厚仁慈,那是众人皆知的,若是见到璞绵下跪,那大家亦会明白那是璞绵有错在先,才会如此。” 谢文昕听后,只无奈笑笑,二人走在宫道上,微风清扬,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芬芳一直环绕。 半晌,谢文昕忽然又自言自语说:“虽然朕不去凑这个热闹,但毕竟也是那些蛮子的庆典,还是让人去看着好。” 璞绵道:“明校府一向尽忠职守,董校尉自然知道在庆典期间...” “不,”然而这时谢文昕却又忽然边扬起一边的手边停下脚步,沉声道,“这次让连秋带着护城防的人去吧。” 宫中白兰花香随风洋溢,安宁祥和,而高墙之外,从东城往东南京郊庆律寺的沿路却沙尘翻起。 直到庆律寺门前,身着玄色金丝钩纹服饰的谢宁先从马上纵身跃下,快步走到门前,简临风紧随其后。 守门狱卒一见二人立刻迎上前,谢宁不待他说话便不耐烦地冷声道:“开门。” 狱卒额上顿时冒出冷汗,他觑了简临风一眼,又战战兢兢地看向谢宁,道:“小王爷...这...这...何大人说了...” “是不是还要本王拿着御旨过来你才肯开门?!” 谢宁忽然目露凶光地瞪向那狱卒,那狱卒哪里受得住,顿时吓了一大跳,差点脚下一滑便摔在地上。 “小王爷...您可别让小人难做啊...” 然而就在那狱卒欲哭无泪时,庆律寺的门魂被从里打开。 何联面无表情地从里头走出来,先是瞪了那狱卒一眼,又对着谢宁礼貌颔首行礼后,才说:“小王爷有怪莫怪,是下官没能提前知会,下官已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只是...” 何联说到这里,蓦地抬头看了看谢宁,才继续沉声道:“只是这陛下的意思,也不希望小王爷与简公子逗留过久...” 谁知何联还没说完,谢宁又厌烦地打断道:“行了,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的!” 何联连连称是后,便转身领着二人往里走去。 简临风一直紧跟谢宁身后,只是今日的他与那日军营前与谢宁相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昨晚彻夜难眠,今早天未亮便爬起开始修沐仪容仪表。简临风今日身上穿着的是被抄家后唯一留下的藕色锦缎外衣,腰间佩戴着当年母亲留下的青鸾玉佩。 今日出门前,他还多次认真询问老管家自己看上去是否整洁,管家心中不禁丝丝苦涩,忍住鼻子发酸,却还是连连点头。 只是简临风自己不知道,就算他还能挂着那张清秀白净的脸庞,那些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沧桑惆沉,早已将当年那位玉面小公子扼杀在皮囊之下。 “前面便是了,”这刚转到三楼,一直走在最前面的何联却忽然停下脚步,他回头脸色凝重对着二人说,“虽然小王爷您不爱听,可是这毕竟也是陛下的意思,还望二位别让下官难做。” 何联还没说完,简临风已经迫不及待地绕过二人冲上前,谢宁也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跟在简临风身后往前走。 谁知二人却骤然在简中正的牢房前停下脚步。 简临风浑身颤抖,目光慌乱地看着铁栏里一片漆黑,只有墙上方洞传进来的一束日光照亮了牢内一寸地方。 可是简中正这时却缩在一个亮光照不到的角落,靠着微弱的光芒才能依稀辨别出一个人影。 仔细看去,那人影蓬头垢脸,衣衫上尽是污垢和破洞,昏暗之中如同荒山野人,极其瘆人。 简临风颤抖着走到铁栏边,双手哆哆嗦嗦地抓在铁栏上,他颤颤巍巍地喊了声:“爹...” 而一直皱眉紧盯着铁栏的谢宁忽然转身,猛地一手抓住何联的衣领将他往墙上用力撞去,他眼冒火光直勾勾地盯着何联,低声怒吼道:“陛下不是说了不准施刑吗!?” 何联虽然瞬间没反应过来,可他却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连反击之意也没有。 他冷淡地看着谢宁双眼,说:“小王爷误会了,简公身上的伤,都是他自己弄的。” 而这时谢宁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铁链摩擦碰撞的杂乱铃铃声,谢宁怒眼又瞪了何联一下后,骤然松手转身往简临风那边而去。 谁知这还没来到他身边,铁栏里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栏上,整个铁栏被他撞的震了震! 而一直抓在栏上的简临风不由得吓了一跳,他顿然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幸好谢宁疾步上前将他扶住。 “你快走!你快走啊!!”简中正两只如枯枝般的手颤抖地抓在栏杆上,对着外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马上离开怡都!千万不能让陈圳知道!快走!不然他们都会来找你的...” 简中正的脸庞被凌乱不堪粘粘糊糊的毛发遮盖着,整个人枯瘦如柴,身上素白单衣早已满是破口,干涸的血液凝固在衣上,他双眼睁得圆滚,目光里却只有惊恐不安。 简临风被吓得在不停的发抖,分不清是愤怒抑或害怕。 他抬手用衣袖抹掉眼眶快要落下的眼泪,推开身后一直扶着他的谢宁正想再次上前的时候,简中正却忽然双手抱头便往里落荒而逃,谁知却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了下去。 简中正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两边耳朵,不停地奋力摇头,口中惊慌喃喃道:“你们不要找我...不是我...我没有想害你们...我更加没有想害怀帝...我没有...” “爹...”简临风忍不住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我没有!王砺他必须死!” 谁知简中正却忽然对着简临风方向嘶声咆哮道,可就片刻,他又忽然啼哭起来,“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呜呜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怀帝...也没有想过要害王砺...可我不这么做,下一个便是轮到我了呜呜呜...” ※※※※※※※※※※※※※※※※※※※※ wuli柔化世子梁显扬也终于上线了。 这两天晋江的app是不是崩了怎么这么奇怪... (煎饼好难做... 三九 三月十二,阴雨绵绵,初阳难开。将近正午,日上山头却隐没浓云之后。 岷江上水汽氤氲,满新楼三层望江阅台上,许卓为和何联相对而坐,那位婢女正跪在二人身旁,低头替许卓为杯中舀茶。 许卓为脸色暗沉地盯着桌上剩下的芝麻绿豆糕,一直无言。 何联虽也一直垂头,余光却三番四次瞟向许卓为,手上紧握茶杯,杯中却空空如也。婢女刚提起茶勺想要替他杯中满上,何联却提手示意不必。 许卓为这时忽然不屑地笑了声,然后不慌不忙地拿过桌上那孤零零的绿豆糕往婢女方向送去。 婢女受宠若惊,慌忙正要放下手中茶勺,谁知许卓为却又伸出另一只手幽幽落在婢女握在茶壶吊绳上的手背上,眯着眼摇摇头,脸上淫腻笑着看着婢女,说:“别把手弄脏了,来,把脸凑近些。” 婢女脸色骤然发白,几番想要看向何联寻求帮助,可却被许卓为一直紧紧地凝盯着而不敢转头。 她被许卓为按住的纤手已经开始发颤,而许卓为却一直色眯眯地睨着她,见她脸色越苍白越害怕,许卓为心中只觉越是畅快。 婢女心里虽十分不愿,但无奈许卓为淫威逼迫之下,也只好哆哆嗦嗦将小脸探前。 许卓为又轻佻笑着说:“张嘴呀,不然怎么吃糕呢?” 婢女这时已经吓到瑟瑟发抖,只好又张开小嘴,等许卓为将那块绿豆糕送到她嘴里时,她连忙伸手捂在嘴上,然后往后退开两步。 婢女迅速咀嚼咽下后,正想开口道谢,可许卓为的目光已经转回桌上,他不耐烦地往旁甩了两下手,婢女顿时如获大赦,连连鞠躬后转身便慌忙离去。 许卓为这时才拿起面前茶杯送到嘴前,慢慢悠悠地吹开茶上白烟,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何联。 只是何联始终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桌面,许卓为耸了耸肩,半转身地看着婢女离开的方向,冷笑说:“不都说这人是最难掌控的东西嘛?哼,你看,这有多难的?你只要让他怕你惧你了,这不多大点事儿嘛?” 何联闻声抬头,眉间微皱,暗暗觑了许卓为一眼后便转头看向外面。 江上水汽依然朦胧不清,何联沉声问道:“那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 “做什么?”许卓为挑了挑眉,眸上掩藏不住那洋洋得意之色,瞅了何联两眼,笑笑又不紧不慢地说,“你呀,就是要比董晋升聪明。换作是他,只知道低着头把事儿一交代好就完了,就真木头似的也不知道问多一句。哼!这些年里要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早就该从那位子上滚下来了。” 许卓为顿了顿,又道:“我们该做什么?我们现在该做的,就是赶紧去买个梨花神台回来把简中正给供起来!” 许卓为懒洋洋地往后面软枕上靠去,手上玩弄着腰间的翡翠镶金玉佩,低头看着,狐笑又说,“陈圳这会儿就真是自己给那小皇帝搬花,也不看看自己都老得步子都走不稳了,手一松花盆掉下来,这不反倒砸自己脚上了吗?还以为自己办了件一家便宜两家相好的好事儿不是吗?把那小皇帝哄好了,还保住了自己的老朋友,谁知道这人家反而不领情,到头来就往他肉上咬一口了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呐,这群老东西早就该自己识时务地退下来,也不至于现在这会儿子鬼打鬼了。“许卓为说着,忍不住嘴上扬起了轻蔑的笑容,傲慢地摇摇头,才接着道,“天待我还真是不薄呢!这刚想打瞌睡,就有人把枕子给送来了。之前还想着揭了谢辽翻了简中正,到头来还剩着一个陈圳该怎么弄下来,这会儿可真不用咱费心了,这群老头子既然想着破罐子破摔,死也要抱着一块儿死,咱干啥还插一只脚进去呢?” 锋芒毕露的气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将这江面上的水气震慑道,连带着一阵江风,偏偏将那连绵不开的浓雾吹出一片清明。 何联沉冷地看着许卓为头顶冒着的趾高气扬的气焰,半晌他才缓缓低头,说:“我会看好简中正的了。” 日上山头,江上都烟波不散,城里虽清明,但湿气浓郁。 胡八街上的行人来往匆匆,脸上尽带烦躁。 窄巷里的黄狗不知从何处蹭了一身脏水,一跛一跛走到巷口后猛地用力甩开,甩到行人腿上,行人不由得厌恶地往它身上踢了一脚,还恶狠狠地骂道:“还真是门前畜生!就知道给人添乱!” 前阵子王桓见天气回暖,恰好祁缘无来头地多说了一句“这天色好了多到室外也对你病情有帮助”,王桓歪了歪头想了想,一时兴起便让青樽和祁缘给他在院子里那梅花树下搭了张青石桌子。 此话怕是祁缘今年到此为止说过最后悔的一句话。 王桓倒也曾经上前捻起过一块石头,只是那石头在他手上不过半刻,就差点掉到他脚上。 青樽和祁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让他哪里凉快呆哪里去后,便开始日夜颠倒地在院子里搬砖砌石,本来正值初春之际,二人却硬是弄得满头大汗后背全湿。 而那个红衣公子却只是悠哉悠哉地坐在门槛上,手中提着小酒壶,意犹未尽地笑着看着二人。 其中有一日谢宁方巧路过来探望他,手上还提着他母亲亲自下厨为王桓准备的参汤。 却一进园中,只见到两位清瘦之人在汗流浃背地搬着石头,而一身松垮红衣的王桓却懒散倚靠门框上,优游自在地喝着小酒。 王桓模糊间见到谢宁,便笑眯眯地迎上前,谁知不待其开口,谢宁却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这被人骂“没良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今这个没良心的人,就正心安理得地在这张被“没良心”写满的青石凳上,祁缘就正坐在他对面。 青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王桓右手上还攥着一张素纸,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只黑色棋子。 这棋局已经被他皱着眉盯了好半晌,连祁缘都忍不住打了几次哈欠,谁知这屋外的的骂狗声幽幽地传到了王桓耳里,他反而偏头笑了笑,仿佛灵台一爽,马上便将那黑子放入盘中。 一见那棋子落盘,祁缘顿时来了精神,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后稍微探前,脸上卒然带着讥讽笑意,道:“你这小子,想了这么老半天了,就想出这么一招白白弃子来了?诶...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 ※※※※※※※※※※※※※※※※※※※※ 嗯,是的,我又把一章拆成两章来发了。 存稿到100章了,撒花。 (我之前存稿的时候到底怎么想的,一章快五千字了 (微博终于把名字改了:梁温柔全糖去冰 四十 祁缘所谓笑意还没来得及笑出声,他眉间蓦地越皱越紧,原本不屑的笑容紧接着便转至王桓脸上,他拿起茶杯小呷一口,不疾不徐道:“等,自然等你,你也慢慢,不急。” “好你个王桓,这还真是让人临死之前还非得给人尝俩口甜头!”祁缘不由摇头咂嘴感叹,将手上余下的白子赌气般地丢回棋盅里,觑了王桓一眼,又道,“你这一步棋,啧啧,乍一看,是白送没错,但只要我吃了,那便是落了你套,都不用你动手了就满盘皆输; 可我要是不吃呢,这也是没别的招可以使了。妙是妙,可也是着实阴毒。” 王桓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懒懒道:“俗话说当局者迷,倒是咱们祁大夫在这局里呢,心思还跟明镜似的。” “这棋局上,输了赢了,你把这子儿往盅里一扔,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门吃酒去,“王桓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握着的余下棋子噼里啪啦落回棋盅,直了直身子才接着缓缓道,“可这人心里的局,无论输赢,可都是要见血的。” 王桓话语声轻如雁上鸿毛,甚至还带有其素日里的慵懒闲在,但如此鸿毛翩然落于祁缘身上,他有意无意地又睨了王桓一眼,却被王桓眸上的冷光刺得如芒在背。 祁缘边将棋盘上的白子一颗一颗挑出来放在手心上,边低着头沉声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哼,”王桓闷哼一声,拿起茶杯润了润唇,接着冷声道,“我就知道这个中绝非仅许卓为一手便能遮住这天,人心怕鬼啊,不过随手送上一菜肉包子,人心里的鬼就赶不及跳出来了。早前我是还真废了不少心思寻思如何才能保住简中正的命,可没想如今反而是省下我去操这心了。“ “不管简中正到底知道些什么,如果信中所说无误,那他手上捏着的定是陈圳的心腰子,许卓为此人阴险,这么好连根拔起的机会他断然不可放过,便无论如何也定会保住简中正。许卓为虽嚣张跋扈,但也非庸人。他自然明白不久前才先斩后奏地把丁普给拿了,若此时再冒然对这些老臣动手,天下百姓百官定会有怨。尽管如今为他权倾朝野,众人亦是敢怒不敢言,但他是聪明人,人言可畏之理不可不懂,权衡利弊之下,还不如先将简中正放置一时,一来以定君心民意,二来以避打草惊蛇,中间再暗中调查此背后究竟,最后有理有据在手,再一锅端起。” “只是...”王桓说话间脸上始终沉稳不惊,有如话中所言不过街头巷尾百姓的寻常家事,可是他说至此处却忽然停了停,目光阴冷地扫在棋盘上,才冷声接道,“陈圳此人,倒是出乎我意料了。” 一字一句幽幽点在祁缘心里,他眼上蓦地闪过一层稍瞬即逝的寒光,他始终垂着头,手指在棋盅里捏着弃子,没有说话。 即此时青樽忽然从后院急脚小跑到二人身边,边双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拭边紧张兮兮地说:“公子,廿儿到了。” 王桓和祁缘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王桓便示意青樽去请他进来。 只是青樽刚转身又小跑而去后,祁缘看着他的背影,故意压低声音问道:“你明知道他是别人的眼线,你还敢用?” 王桓冷笑,道:“谙明不晓其后而惮,知暗敢用因先防,若是不知道,那才是真的不敢用了。” 不多时,廿儿便由青樽带着来到二人跟前。 廿儿一如既往的温顺谦逊,他来到两人面前后分别颔首行礼。 王桓一句“不必多礼”还没说出口,祁缘就抢先问道:“你家姑娘近来可好?吃得可香睡得可安乐?可还有那些不知分寸的公子哥儿对她无礼的...” “我说祁大夫...”王桓顿时哭笑不得,“您这还有完没完了,您倒是给个机会人家说话呀...” 反倒是廿儿不卑不亢,他缓缓道:“姑娘近来一切安好,祁大夫不必挂心,姑娘倒是有一话让我带给您,说...” “玉嫣说什么!?”祁缘急得已经“嗖”地站了起来。 廿儿微微觑了祁缘一眼,才说:“姑娘说,就算没了姑娘在身旁的提点,祁大夫也记得要戒掉婆婆妈妈的毛病...” 王桓这时已经在一旁乐得捧腹大笑,而祁缘脸上骤然青一块红一块,愤然坐会到凳上。 廿儿无意微微笑了笑,转身又对着王桓轻声道:“姑娘只让我给公子带一句话,频婆长锁清秋,萋萋独留夜月。” 和风丝丝吹起王桓身上松松垮垮的外衣,他脸上的笑意不减,笑容却逐渐显得有些诡异。只又交代了两句让玉嫣自己保重诸如此类的话,廿儿便要转身离开。 廿儿前脚刚起,而这时王桓却又问祁缘:“柔化的春旗祭庆典是不是快到了?” 祁缘忽若怔了怔,瞅了廿儿背影一眼,故作嫌弃地说:“人家的庆典到没到与你何干?您老人家可就在家里歇着别到处乱跑了好不好?这要又出什么事儿了,你家那位可又得嗔了。” “祁大夫,您不能与您心上人同赏美景,可也不能拦着我去与良人共渡良辰啊...” 二人的谈论声似有若无地伴着廿儿不快不慢的步伐,他脸上带着不符年纪的沉着,很快便从宅子后门悄然离开。 直到后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王桓才散去脸上戏谑,顿然换上无尽感慨,叹然道:“我们玉嫣姑娘虽为巾帼,但若是有进学机会,以她聪明才智,是真绝不输男子。” 祁缘不解看向王桓,王桓觑了他一眼,不由摇摇头轻叹又道:“你看,这不就是了?咱们的祁大夫啊,可还真没玉嫣姑娘那透心玲珑了。” 频婆长锁烟云,苹姨苦锁玉嫣; 萋萋独留夜月,夜里独访柒月。 他左手三指在石桌面上一下一下地点着,他目光凛冽地凝视在桌上,缓缓偏了偏头,冷声道:“春旗祭,也该拿些人出来祭旗了...” 是夜,苹姨正坐在柒月斋杜月潜的书房里,她脸色苍白,眼上难掩紧张忧虑,双手一直握着茶杯,却从来没有喝上一口茶水。 杜月潜面色沉重,他垂头看着桌面,半晌后才长叹一口气,声音沙哑道:“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的...” “这十多年了一直好好的!要不是他回来了,怎么会落得这厮天地?”苹姨忽然将茶杯“啪”的一声落到桌面,激动地说道,“十多年了...我们瞒了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本来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进棺材里就石沉大海的!就是因为他,不是他,简中正能自己把这件事翻出来吗...” 杜月潜又叹了一声,哀怨道:“这不还没到那地步嘛!而且就算不是他,这些是血缘命脉啊!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就总会有被揭出来的一天啊...” 苹姨正想开口争辩,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二人不禁同时浑身僵硬怔住,张皇失色的相互对视。 而这时外面敲门之人又忽然小声道:“苹姨,是我。” 苹姨本已站起左顾右盼想要找地方躲藏,这轻悄悄的一声“苹姨,是我”,顿时让两人松了一口气。 苹姨手心捂在胸前长舒一口气后才疲倦地重新坐下,杜月潜一声“进来”后,廿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来后还谨慎小心地往门外两边看了几眼,确保无人后才关门入内。 廿儿走至二人跟前,先是对着杜月潜礼貌行礼,然后便小跑到苹姨身边探头耳语。 苹姨脸上本就余惊未尽,如今更是越听越皱起眉心。杜月潜瞧她这副模样却始终未有一言,忍不住也跟着皱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此时廿儿正好把话说完,苹姨点点头示意他先离开,直到廿儿走出了书房把门轻轻带上后,苹姨忽然冷笑一声,说:“我们不能再让王桓查下去了。他既然已经死了,就不应该再爬起来了。” 杜月潜窥疑地睨着苹姨,只见苹姨目带凶光却游移不定地盯着前方,握住茶杯上的手越握越紧,他只轻轻摇摇头,沉长地叹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屋里烛光明灭寂静如坟,屋外月光皎洁透亮如刀,凌厉削在柒月斋这还保存着前朝屋围建筑设计风格的庭院里。 杜月潜屋后的窗檐之下,祁缘这时才缓缓站直身子,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衣摆染上的土灰,神情冷漠地向着园中黑暗走去。 ※※※※※※※※※※※※※※※※※※※※ 祁大夫确实是有故事的人。 (我严重怀疑晋江吃了我小可爱给我的嘤嘤液,过分 感谢在2021-01-02 22:43:02~2021-01-03 22:2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越和前台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一 次日五更,天未亮,薄雾瞑瞑。 西城里莫名卷起一阵晨风,吹起路面黄尘。 陈圳书房里一片昏暗,屋后屏风前两侧角落里的高脚烛台上点着两企油灯,入堂风每每掠过,微弱的火苗几尽奄奄一息。 陈圳正坐在矮几后在纸上低头写着什么,陈翘坐在一侧垂头研磨,而何联正坐在座下左侧,自他话语刚落,屋里便一直无人说话。 这时陈翘见陈圳杯中已空,转身刚提起勺子要往陈圳杯中舀茶,陈圳却摆手,微微侧头慈声道:“你何大哥方才说了这么多,也该渴了,先给他送去吧。” 何联一听,连忙坐起身子,双手作揖颔首道:“卑职谢过义父,可公子位高于我,卑职不敢接乘。” 陈翘刚站起,听到何联如此一说,愣在原地,一会儿看着他爹,一会儿看向何联,手上还捧着那杯窜着白烟的清茶,一时间进退不是。 陈圳却头也不抬地对着陈翘拂了拂手,不慌不忙地说:“这里既无旁人,你便只是他的何大哥,论才识能力,他日后还得多向你学习请教的,弟弟给兄长上茶的,有何不可?” 这时陈翘已经来到何联身边,礼貌地将茶双手递上,何联赶紧站起亦双手接过后,又对着陈圳谦逊地说:“卑职不敢当。” 陈圳抬起手随意摆了摆示意何联不必多礼,只是他始终没有抬起头,这时候他又不紧不慢道:“这些天里也是辛苦你了,等这件事过了,我自会跟陛下提及一二,你等着便是了。” 何联这时立刻又道:“这些不过分内事,实在不敢乘赏。” 陈圳手上忽然顿了顿,笔下将最后一勾的顿挫完成,提起笔坐直了身子,沉凝地盯着自己写下的字眼,边缓缓接着道:“行了,也该天亮了,你先下去吧。” 何联微微皱眉,却也不敢耽搁,又恭敬行礼后转身就要离开,谁知陈圳这时又忽然低声道:“等等。” 何联不明其意,但停下脚步回头,只见陈圳刚放下笔,一手捏着素纸头额一手攥着末摆,往前伸出一点,眯着眼仔细端详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墨字,边缓缓道:“你就不想问问,简中正与我之间到底有何关联吗?” 何联沉声道:“如果义父觉得我有必要知道,自然会告知,若与我无关之事,不必多问。” 陈圳蓦地笑笑,从纸后瞄了何联一眼,又说:“你就如此信任我?” 何联又道:“何联是义父从街头捡来一手养育到大,若非义父心慈,我早就饿死街头了,不过承恩报泽。” 陈圳也无多话,直到何联离开之后,他却波澜不惊地对陈翘敛声说:“等你他日坐到那位子的时候,何联此人,切记毋留太近,但亦不可放由过远。” 三月风和,怡都这一潭深渊在万里宁阳下也算得风平浪静,只是这深不见底之下,谁都不知道到底卷过多少次诡谲惊波。 垂钓寒江笑寒暄,饵腥应足凑鱼缘。行人疑问空为何,醉翁之意非南山。 这些日子里王桓几乎都是留在家中,谢宁日日前往军营,早出晚归,有时候回来得早,便先往王桓宅中一会,可每次都被王桓的轻佻无道气得要拂袖离开。 谢宁自非心小之人,可每次被王桓气走后的次日,他心中的郁闷却始终难消。在营中黑着一张冷脸,不是找这个武士便是找那个将领,非得在竞技台上打到明月当空也不肯离开。 而在台上这些将士们也断然不敢对他动真格,又见谢宁脸色不容,众人更是不敢多有得罪,很快这些将士们不是甘败下手就是遁逃离开,最后竞技台下竟是所剩无人。 谢宁这时才冷哼一声,心烦意乱地将红帱送回鞘中便转身离开。 只是每次当他铁青着脸走出军营大门时,迎着月色,定会远远望见一个红衣公子站在大街上低头来回踱步。 而那红衣公子听到营门推开的声音后都会缓缓站住回头,模糊中见到谢宁只身站住在门前盯着自己,他只低头笑笑,便云淡风轻地往谢宁方向走去。 三月渐末,天气也逐渐温暖。 三月廿七,乃这一年的春旗祭庆典正日。 春旗祭,是柔化人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 柔化年历设定与中原不同,他们并不像中原那样所有的时气节令都有明确的记载,他们一年里所有的节日,皆由他们的大祭师在一年前写入卷册,然后公知天下,柔化的百姓便会按照这些日期来进行农耕庆祝。 柔化人信奉万源神,坚信世间万事万物因缘际会皆由万源神所创所设。而他们的大祭师,则是万源神遣派世间昭示神词,以致大祭师之位份在柔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春旗祭,乃柔化一年初始的象征。 年年春旗祭上,大祭师会在柔化圣地长沙摩地中设坛以祭天地。大祭师则会在这一天里连结天地与万源神对话,然后在卷册上大笔一挥,写下即将到来的一年里每一个重要节日,有如春旗祭。 当年天下大乱,柔化伺机意图造反入侵中原,却被文帝带领的铁马军将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退回西北后的柔化人为保自己一方领地,左右掂量斟酌,无奈之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对宣朝称臣,承诺年年岁贡应求。 而且为表诚意,还把当时年仅十岁的世子以人质身份留在了怡都。 宣文帝仁政,加之历经十年铁马溅黄沙的峥嵘岁月,他早亦无心恋战,见柔化诚意臣服,又想柔化乃中原链接北域通商的重要关卡,而且柔化本族的手艺确实精湛,特别是在火技方面的工艺,更是中原各地望尘莫及。 各方斟酌,文帝深谙见好就收才为仁君之道,之后甚至还越发鼓励柔化与中原之间的经商来往交流。 一来一往,不少饱经西北风尘的柔化人也渐渐开始留念怡都的繁华安定,每次在怡都一留就是数月,所以也慢慢地将他们的文化传统带到了怡都,而这春旗祭的盛典,便是其中之一。 王桓谢宁年少之时,王桓最喜中原传统的花朝节,而谢宁却更偏爱来自柔化异域的春旗祭。 春旗祭正日的前几天开始,柔化人便会在在岷江河畔摆起小摊子来展示他们柔化的工艺,到了正日晚上,更会在码头旁的空地设台庆祝。 而那时候每到春旗祭傍晚,王程便会带着王桓一起来到淮南王府。 王程在府前廊下等待绮绒郡主时总是紧张得原地来回踱步,王桓每次见他如此模样,都忍不住一番嬉笑打趣,直到王程不耐心虚,佯作生气将他打发走,王桓才从侧墙纵身跃进院子里。 而这时的谢宁早就在房前屋檐下翘首以盼许久,只见到那红光刚漫墙头,他便立刻欢天喜地地冲过去。 王桓每次从墙上一跃而下后,还没站稳就马上牵起谢宁的小手就往外跑,对谢蓁蓁在他们后面的大喊大叫置若罔闻。 如今数年过去,王桓孤身一人站在胡八街淮南王府门下一旁,脸上带着那张紧绷得难受的人/皮/面/具,微微抬头望向府门前那两只威武的石貔貅。 廊下青砖仍是一尘不染,只是曾经站在这青砖上静候佳人的风华才子,早已只剩黄尘。 傍晚时分,金霞斜挂,余辉照地。 府门前两个小门童各站一边,二人正挤眉弄眼地与对方玩闹着来打发时间。 其中一个一见王桓低着头慢悠悠地刚踏上门前石阶,便立刻将木门往里推开。 不久之前王桓在他们府上引出了这么一遭闹剧,尽管郡主憎恶王桓的事是满府皆知,但又见自家老爷却对王桓态度如面同辈,便也不敢对王桓多有怠慢。又见王桓也没有什么架子,倒也没对他多少敬畏。 王桓走到门前对着二人各自笑了笑点点头,刚提脚跨过门槛,却蓦地停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其中一个小门童,温声问道:“你们家小王爷可回来了?” 小门童摇摇头,说:“小王爷今日回军营了,”说到这里,小门童忽然煞有介事地瞅了王桓一眼,吐了吐舌头又道:“要是公子您昨儿个没把咱小王爷惹了,小王爷这会儿想着也该从营里出来呢。” 王桓虽不恼,却也被小门童的话怔了怔,随后他却轻笑着摇摇头,便往里潇洒走进。 谁知这刚走过前院还没到第一道环廊时,就看到一个模糊的蓝色身影从环廊一侧快步走来。 王桓便也停下了脚步往旁让开主路,很快谢蓁蓁便已经来到他面前。 谢蓁蓁穿戴整齐,一身水蓝色的丝锦裙装更衬出她光彩照人,项上正带着一只做工精细的银项圈,圈上挂着一颗小镂空雕花珠子。 只是这项圈设计断然精巧绝伦,但绝非出自中原人之手。 谢蓁蓁停在王桓跟前,鄙厌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 下一章,王府内二公子重得赤子剑。 (日常敬佩,日常鞭策,日常吃饭,日常努力 感谢在2021-01-03 22:27:39~2021-01-04 22:4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冰箱里有冰阔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吃糖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二 面对谢蓁蓁的恶劣态度,王桓却也无妨,浅笑道:“前两日迦蓝寺的白遗大师遣人送来一平安符,便想着不如将其赠与夫人...” “你可少在姑奶奶我面前来这一套了!”谢蓁蓁不待他说完便不耐烦打断,“王桓你这人能不能要点脸?给你点好脸色看你还就真蹬鼻子蹭脸了,我爹没说不让你来,可也没说让你有事没事就来,你现在是把我淮南王当成没掩的鸡笼了吗?” “姑奶奶,”王桓哭笑不得地看着谢蓁蓁想对他动手又不敢的样子,他笑着摇摇头,又道,“你把在下比喻成鸡,在下宽宏大量倒是无妨。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却还真从未听说过有人把自己家里比作鸡笼的。而且看您这一身精致打扮,看来今晚是要一会良人了吧?您还不走,可就要人家等了...” “王子徽!你这人真的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今天...” 谢蓁蓁气急败坏地抡起巴掌就要往王桓脑边挥过去,谁知就在这时,深院里忽然传出一声呼唤。 “是小桓来了吗?琳琅!快!快去把小桓叫过来!哎哟,你说这是多巧呐!才正念叨着呢,这会儿就到了...” 二人应声停下了争辩,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很快便见着琳琅从园中提着小步子赶着向他们这边跑来。 谢蓁蓁只好无奈地把已经要贴到王桓脸边的手甩下,又恶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说:“你去见我娘之前赶紧把你这张破脸给我撕了!还有,你可给我把手放紧了,碰都别碰知行一下!要我回来又出什么幺蛾子,你看我不揭你一层皮!” 谢蓁蓁说完,头也不回转身便疾步离开。 王桓笑着颔首恭送谢蓁蓁离开,直到那水蓝色的背影中就从门而出,他才敛去脸上笑意,垂头将脸上的面具摘下后藏入怀中。 琳琅带着王桓往里走,直到两边无人后,他忽然压低声音问道:“郡主可有交代她今晚是要去见何人?” 其实就算琳琅不说,谢蓁蓁如此打扮,王桓心中也能推测七分,只是此时他不知为何就是很想仔细确认一次。 琳琅一路低着头小步走在王桓斜前方,沉稳小声答道:“郡主没有交代,但是郡主项上的银项圈,是北府的世子殿下所赠,郡主一向珍藏,极少带在身上。” 果不其然,王桓也没有丝毫意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后便没有再说话。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后花园里,这远远地便能瞧见简氏正坐在木兰树下新设的胡床椅上对着他们这头焦急地翘首以盼。 刚见到那红衣绕过环廊,简氏便立刻欢喜地对着王桓招手。 迎着木兰花落,这画面任谁看着都要忍不住赞一声温馨,只是看在王桓眼里,他却觉得心头发疼。 倘若自己一年前真的死了,对于那些还活着的人,才叫做是好事吧。 心里头一番怅然若失,只是脚上却不敢怠慢,快步走到简氏身边半蹲下,简氏慈祥笑着刚牵起王桓的手,却忽然皱起眉来,忧声问道:“小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衣服没穿够吗?来我瞧瞧...” “你瞧你,这外衫都开始发白了,你怎么说也是侯门的公子啊,这衣裳都旧成这样儿了就别穿了呀...哎...”简氏一边说着,又伸手便扬了扬王桓的衣衫,接着又紧紧握住王桓冰冷的双手,一番痛心道,“也是,阿秀现在还病着,哪儿还能管到你这么贴细的。倒也不打紧,赶明儿小姨就去裁衣馆里给你最两套新的,小姨知道你爱红色,等做好了,小姨就让知行给你送去...” 不过年过半百,但简氏常年挂病,竟活生生地把脸上曾经的风韵给磨得只剩下一层沧霜。只是她温柔的慈意落在王桓心里,却像一把锋利小刀不停地割在肉上,痛得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单薄。 片刻,王桓轻轻将手抽出后又反手握住简氏满是皱纹的手,笑笑柔声道:“那小桓恭敬不如从命了,但还是得先谢过小姨了。” 简氏佯作微怒,说道:“你这孩子,还来跟小姨客气?只要你好好的呀,小姨就心满意足啦!” 不偏不巧,这时一阵晚风吹过,几片木兰树叶轻飘飘地落在王桓肩上,简氏脸上的笑意却缓缓随风散去。 她伸手拿过那片树叶放在手心里,苦涩笑笑,轻声又说:“小姨也好久没见你舞过遥山剑法了,今日晚霞甚好,不如你舞一次给小姨看看?” 这个请求若放从前,王桓定是二话不说便将他的宝剑“赤子”顿然取出。只是如今他却不由怔了怔,就连一直站在简氏身旁的琳琅也顿时紧张地看向王桓。 琳琅皱了皱眉,便立刻弯身凑到简氏身旁,这正要开口,王桓却忽然绕过简氏身侧轻轻拍了拍她手臂,又摇头示意。 “原来小姨这是一直记惦着呢,”王桓笑了笑,又对着琳琅说,“我今日没有佩剑,你到知行屋里随便替我取一把来。” 这哪里是没有佩剑,而是他的那把当世名剑赤子,在当年淮南王府被抄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被谁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有些话听起来是云淡风轻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说出这话的那个人心里到底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琳琅满目忧愁地又看了他几眼,王桓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只顾着跟简氏说着笑,她也看不下去了,快步便往谢宁房间走去。 很快,王桓这头刚不知道说了什么,将简氏逗得仰头欢声大笑,那头琳琅便双手扶着一把青玄鸿鹄经文雕花的长剑来到王桓身后。 这边王桓都还没回头,简氏却停下了笑声,伸手指向王桓身后,又意味深长地睨了王桓一眼,故作神秘道:“你还说自己没佩剑呢?这不又是昨儿个晚上在宁儿房里落下了吧?” 王桓满脑子疑惑,脸上还挂着笑容地回头,却乍然见到赤子端然躺在琳琅手上。 “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啊定要改改了,就小姨这天天关在屋里的也知道你这赤子的珍贵,你倒好,不是丢这儿了就是落那儿了,我瞧着宁儿都不知道给你收了多少回了!” 这些话虽然听起来尽是带着责备的语调,但简氏脸上的慈爱却是不言而喻。 他呆呆地看着这把青玄长剑,左手伸出的时候还是颤抖着,琳琅满脸忧心地注视着王桓。 到王桓终于抓住剑身的时候,琳琅实在忍不住,双手忽然握紧长剑,皱眉开口道:“二公子,今日风大,还是...” 谁知王桓却忽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一手欢快地拿过赤子,轻盈转身便从琳琅身边绕过来到院中。 红影半跃青云狂,遥山风骨教赤子。 这画面要放在当年,那可是江湖中最为人津津乐道叹为观止的一幕。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能记得这一幕的那些人,恐怕也不愿意再与这其中有任何牵连了。 唯独这红衣人如今还能携剑跃然半空,一招一式的都跟当年无异。 自从当年病了之后,这赤子也就被王桓眼不见为净地闲置在屋里不知道哪个角落蒙尘,自那之后也一直没有再提过任何一把剑。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耍过剑,多年之后再次腾跳半空,利剑在腕中银光凌厉,他竟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好像还缺了些什么,王桓心里想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还缺了那相辅相成的红帱。 坐在这白兰树下的简氏忍不住一直笑着拍手叫好,可那站在她身后的琳琅却是一直愁眉不展。 远远看去,那一招一式一弹一跳的尽是当年风采,但其实只要稍微靠近一点,王桓那沉重急促的喘/息声早就出卖了他。 十个来回下来,王桓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不少细汗,唇色也越渐苍白,也就靠着身上红衣映出血色,他握住剑柄的手也开始阵阵发抖,每一次落地的瞬间他都觉得双脚不是自己的。 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刮来一阵妖风,这风竟邪乎得很,宛如早便等着看他出丑一样。王桓本来已经开始感到头晕目眩,此风更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翻起的那一抹红云,不偏不倚就覆盖在他的眼前,此时更加是感到天地间都在鲜血里翻滚。 对红衣偏执了二十多年,王桓还是第一次对这鲜艳的颜色产生了厌恶之情,不过手上还是强行舞着那赤子,心中却不由得苦笑起来。 就在他手中已经快要握不住那轻剑,整个人几乎要摔下的时候,一道乌黑的影子忽然从天而降旋到他身后。 说时前那时快,那黑影忽然就将王桓团团包围起来,从中伸出了一只炽热的手紧紧覆在他手上,另一只手同时来到他腰后将他稳稳扶住。 王桓这才不至于狼狈掉下,这刚站稳,心神都还没调和回来,耳后就听到了谢宁急躁怒吼:“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姨说许久没见过在下的遥山...” 王桓语气诚恳,怎料谢宁根本没等他说完,伸手便夺走了赤子还有剑鞘,边将剑送回鞘中边凶巴巴地低声骂道:“简直不知所谓!” 简氏一直坐于远处,见到谢宁忽然扑着出现,拦下了王桓不止还把剑抢走,一时以为是两人又闹别扭,连忙扶着琳琅就要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说:“他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啊?怎么就又吵起来了?” 好不容易见到谢宁终于出现,琳琅倒才舒了一口气,这会儿便立刻冲到简氏面前将她扶住,然后故意大声地说:“哎哟夫人,今天不是春旗祭嘛!小王爷方才肯定是不知道二公子被您困在这里头,白白一个人在门外等了老半天不见人的,看着那庆典马上要开始了不就急着嘛...” 那头还纠缠不清的二人一听立刻停下。 王桓对着谢宁狡黠笑了笑,谢宁还皱眉一头雾水,王桓却已经一手扣住谢宁手腕,拉着他就往外走去,边走还边不忘回头对着简氏笑嘻嘻地说:“小姨,小桓先走啦,再不走知行可就真得恼了,小桓下次再来给您舞剑!” 背后简氏的“注意安全别太晚回家”的话语声越来越小,王桓拽着谢宁一路不停地往外走,直到刚走到门后时王桓忽然不知道给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正要跌出去! 得亏谢宁眼疾手快将他扶起,王桓却再也忍不住,双手死死地抓住谢宁前臂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谢宁看着王桓那张连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心里虽然隐隐发疼,可嘴上还是忍不住低声嗔骂。 只是这不过就骂了一句,他又于心不忍了,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在王桓背上,皱着眉问道:“好些没?” 王桓这会儿子才算是叫喘过气来,借着谢宁手臂的力缓缓站起身,回头却又是一个纨挑的笑容,说:“小王爷一句关怀,胜却无数仙丹灵药啊。” 谢宁放在王桓背后轻拍的手差点运气重掌拍了下去,努力按捺心里的躁怒,板着脸就要往前走,这时大门却被从外打开。 小门童一见到谢宁,连忙小跑过去,指了指门外急急忙忙地说:“小王爷,长白侯府的孟姑娘来了,急着要找您呢!” 借着门缝,隐约能见到一个矮矮小小的浅黄色身影正隔着缝隙着急地看向里头。 方才一听到长白侯府的时候,王桓顿时怔了怔,谢宁也跟着觑了他一眼,边说着“你在这站好别动等我回来”,边提脚边往外走去。 王桓也难得乖巧地站在原地真的就没有动过,他垂着头看着地上,耳朵却竖了起来。 “宁哥哥,你去帮帮临风哥哥吧...”孟诗云话语声中不难听出焦急无奈,“我本也不想来打扰你的,只是...只是虽然平日里临风哥哥看着是不拘小节,可若如今落难反倒是让一个女子帮忙,他心中定也不好受的。如今放眼整个京城,我也就只能想到你还愿意帮他了...” ※※※※※※※※※※※※※※※※※※※※ 真的很喜欢诗云,每次写到诗云都嘴角上扬,太可爱了。 (是日感叹敬佩,明侦编剧太强大了 (平安是福 感谢在2021-01-04 22:43:38~2021-01-05 23:1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豆馅儿 2个;妤辞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三 药材铺子的老板见简临风丝毫没有要罢休之意,他终究是不耐烦从里信步走出来到简临风身边,伸手就将简临风往外推。 老板边推边无奈地说:“简公子,我这还叫您一声简公子的也就算给您面子了,可这我这还得做生意的啊!您没钱我难不成还白送你不成?您还是找别家吧,别耽搁我做生意了好吧?” 简临风人如其名,白面书生的皮囊虽称得上玉树临风,但形容在他身上,更应为大难临头弱不禁风。 因看他曾也是豪门公子,老板推他的那一下到底不敢用力,可简临风却差点往后摔下。 简临风却猛地抓住那伙计手臂,火急火燎地哀求道:“老板,我就要一点去热的药,我朋友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你...您...我...我一定不会拖欠这药钱的...” 被娇生惯养了二十多年,简临风是从未求过任何人与事。在事发之前的那些年里,更是从来没遇到任何他想要却得不到的,加之此人性格乐天知命,但也更加让他此刻的求助越显别扭。 老板这时也是看不下去,好不容易将一只手抽了出来后赶紧把简临风白净的手拿开,他着实不耐烦地说:“简大公子啊...您还是往别处去吧,咱这小门小户的,您这赊一次我就没了一晚的饭,回家我夫人可得恨死我啊...” 如此说着,老板急急忙忙地就往铺子里头回去,只剩下简临风一人孤单地站在最后一缕斜阳下。 斜阳将他照得金光灿灿,只是谢宁和王桓站在远处看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等王桓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宁已经往药材铺那边信步而去,就在谢宁正要对老板开口时,王桓却在他身后轻轻拉住他,低声说:“还是让祁缘去瞧上两眼吧。” 见到谢宁和一个相貌极丑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自己跟前,简临风也是怔了怔,可是脸上却骤然起了难堪之色,也不待二人上前转身便要离开。 谢宁一步走到他跟前将他拦下,沉声问:“是老管家病了?” 简临风心虚地觑了谢宁一眼,咬了咬下唇拧了拧眉心,不说一字正要绕开谢宁就往前走。 谁知谢宁却半步踩前正要再将他拦下,王桓却蓦地将他拉住,对谢宁摇摇头示意不必再劝。 见二人没有再阻拦,简临风低着头几乎逃离般走开,而这时王桓却在其后不咸不淡地说:“小王爷,您瞧这祁大夫明早也是要来给我看诊的,不如让他顺路也去给简公子那头看上一眼吧。” 简临风的脚步果然顿了顿,而谢宁这时也神色复杂地瞥了王桓一眼,才沉声应道:“好。” 天色越暗月色渐明,人们吃过晚饭后也渐渐涌上街头,柔化人的新奇独异乐声也逐渐在大街小巷里响起。 人群挤着人群,人群也挤着他们两个。从东城往城北这一路上,二人是各有心事而相顾无言。 玉嫣也曾经满脸悲伤地问过王桓,对那些无辜的人,是不是也非要如此? 王桓那时候还能够懒懒散散地靠在软枕上,将最后一点的骨翠散吸入鼻中,闭着眼满不在乎地说:“有些债,我下一辈子再慢慢还。”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王桓并非不知他接下来要做的一切会有怎样的牵连效应,相反的,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俗话道,针不扎到肉,永不知道疼。 如今他和谢宁走在行人漫漫之中,王桓怎能不想起曾经他在怡都风流放纵时,自己身旁永远有着简临风的身影。 比起秦挚对自己因感恩而来的忠诚,简临风留在自己身边更多的是溢于言表的崇拜。 那时的王桓虽百病缠身风流放/荡,被世人称上一声狂人同时却还能凭着自己洋溢的才华在京中留着才子之名。 从来向往无拘无束的简临风,自然就对能够在世人追名逐利中却不为世俗病魔所扰,依然独立自在颠倒众生的王桓钦佩有加。 那几年跟随在王桓身边,日里山中吟诗作对,夜里春熙独领风骚,简临风只知道好不快活,可是他怎会知道王桓心里所有的痛苦和隐忍。 如今王桓走在这条他也曾和简临风一同走过的路上,脑海里却只有方才日落余晖里简临风摇摇晃晃孤独离去的身影。 来来往往的人带着欢声笑语,王桓如今唯一能安慰自己的,便只剩下现在这些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让这些欢声笑语不被血泊沾染。 就在王桓思虑重重的时候,从人生吵杂中却忽然传来了一把十分熟悉的女子声音,他不由得从回忆中抽离,眉间微微皱起皱却没有停下也没有说话。 只听见那女子说道:“你们柔化这些个小玩意儿就是做得比咱们要好,就这么个小手炉看上去简简单单的,谁知道这中间还能打出花儿来。这点东西要放在咱中原,谁可有这么点儿心思来琢磨,有这么个时间还不如想着怎么巴结巴结隔壁家这个官吏,讨好讨好对面那个地主。” 而另外又有一个低沉男声说:“这些能被带到中原来的定是上好佳品。我还记得小时候还在家家那阵子,市集里卖的那些哪里有这些精致。只是虽然粗糙,可我还是觉得那些更可爱有趣。” 那女子又不屑地回道:“你说说你自己,都来中原生活十几年了,那都是猴年马月以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这么一清二楚的。那些事情忘了让自己过的轻松一点不好吗?” “活着哪有轻松的。再说,如果连这些都忘了,那我就真的没家了。”男子顿了顿,又说,“有机会,我带你回柔化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又说:“你们男人就是爱想当然,如今别说跟你回柔化了,就连这怡都我也是快呆不下去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往王桓这边靠近,王桓的眉心也就越皱越紧。 这时那男子又道:“就是因为这里呆不下去了,所以跟我回去不好吗?” “你也就别往我心里添堵了,”女子沉冷又说,“就我家那小祖宗都快把我折腾的没半条命了。咱们还是现实点儿吧,别说我接下来还会碰到什么事儿了,也就说说你自己,都来这边这么多年了,还做这种白日梦?人家是连你当年阿妈去世了都不放你回去看上一眼,如今人家会放你走吗?” 男子又顿了顿,说:“若你愿意我跟我走,我就有办法带你回去...” 这两人的说话声越发靠近,最开始是因为王桓的听觉要比他人要好,所以这二人的谈话便只能他听见。 只是此时二人越行至近,谢宁也骤然停下了脚步,沉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谁知这“人”字都没说出来,王桓却忽然重重地压在谢宁前臂上,然后一手捂在嘴前不停地咳嗽。 这咳嗽是忽如其来措不及防,更加也是咳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原本就贴在二人周围的人群也都被吓了一跳,顿有石子落水而外散之状。 而谢宁早已顾不上谁谁说了什么,这咳嗽声便是把他心神吸去,他连忙扶着仍咳不停的王桓走到旁边,伸手轻轻顺在在王桓后背。 好一会儿,直到那头二人的话语声立刻停息下来,王桓才缓缓放浅了咳嗽。 “算了,我送你回家吧。”见王桓终于缓过气来,谢宁这边说着,那头拽着王桓的手腕就要往回走。 “小王爷别啊,”王桓这时却急了,另一只手连忙拉住谢宁停下脚步,“这春旗祭是小王爷您最爱的节日不是?而且这一年才一次的,咳咳...错过了又得等明年了,咱都到这儿了,怎么也得到花艇上把那焰火给看了不是?” 见王桓方缓过气来,马上却又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谢宁自是厌烦,斜睨他一眼,一把扯开他的手,边冷声说着“少废话”边继续要往回走。 怎料王桓却又往后将他拉住寸步不行,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谢宁是越发烦躁。 他正思考不如将王桓直接扛在肩上带走时,背后却传来王桓一声略显诧异的声音:“诶,小王爷,在下不能看清楚,可那人...那边那位公子,是不是柔化的世子殿下呀?” 谢宁果然顿了顿,只是此事却不能引起他多少兴趣,他转身又十分不耐烦地低声吼道:“那也与你无关...” “这么巧,”谁知谢宁这话音刚落,身后便传里一把低沉磁性的声音,“小王爷这也是来看春旗祭的庆典的吗?” 被人点名,谢宁无论再不愿意也不能一走了之,只好冷脸不情不愿地回头,先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只见到那位年轻的柔化世子梁显扬正一身光明磊落地站在二人身前。 论辈分,梁显扬也算是与他们这么些个世家子弟为同辈,岁数约莫大了那么几年。 虽然当年他是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入怡都,但文帝却待其宽厚,于他在京城置有一处华贵的府邸,加上太后当年见梁显扬年纪轻轻却孤身一人留在他乡,不由心起怜悯,逢年过节也会唤其入宫与旁公子小姐一起玩耍。 虽然中间交集不多,但仍留面相,在宫中街头偶尔会面,也会寒暄一番。 “在下见过小王爷,”梁显扬见谢宁转身,便双手作揖微微颔首笑着道,“若知道小王爷今日会来一同参加庆典,在下本应先来迎接的,这下倒显得失礼了。” 谢宁对梁显扬并无偏见,只不过偏巧碰上此时身边还留有王桓,脸色自然不太好看,便冷脸点头道:“世子殿下言重了,我也准备离...” “草民见过世子殿下,”谁知谢宁话未说完,便被王桓打断,只见王桓礼貌地行礼后,然后浅笑对梁显扬说,“小王爷方才还问怎么见不着今年的花艇了,想来如今有世子殿下引路,那便是求之不得了。” 谢宁怔在原地。 梁显扬却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这是自然,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公子想来便是那日花朝节在春熙楼前大放异彩的大才人,传说中小王爷的挚友,卢...卢演卢公子?” “不敢当不敢当...”王桓低头笑笑,与此同时也感受到谢宁躁怒的目光正直直地投射在他身上,他却视若无睹,又抬头对梁显扬说,“在下也曾多次听闻世子殿下英容,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王桓谦逊吹捧未过,谢宁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冷声说:“我这朋友身体不太好,今日就不...” “还请世子殿下带路...”谢宁的“不”字都没完全说出口,黑暗中王桓却已经反手便扣住了谢宁的手,伸出另一只手向前引了引,同时笑着对梁显扬说着。 梁显扬笑着转身之际,谢宁眼上怒火早已快将王桓燃尽,反倒是王桓不慌不忙地牵起谢宁的手,温声道:“既然来都来了,这还刚巧碰上人家世子殿下,人家一番盛情邀请的,难不成还要推了别人的好意?” 见谢宁脸上怒色不减,王桓又轻轻拍了拍谢宁手背,笑着说:“在下无事的,能与小王爷一同出游,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王桓边说边直接拉着谢宁便跟在梁显扬身后走去。 欢笑洋溢周遭,遭逢明月当空,空下灼灼人影,影后公子多情。 王桓牵着谢宁跟在自己身后,谢宁自然是看不到王桓脸上那僵硬笑意之下的寒冷。 有些鱼藏在深沟里太久,也该出来吐吐泡泡了。 ※※※※※※※※※※※※※※※※※※※※ 下一章,水上出行遭险情。 郡主跟世子殿下多好啊... (孙子真的好厉害谋略非凡高度总结 (古人真的都好强 感谢在2021-01-05 23:11:20~2021-01-06 09:4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橘猫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四 梁显扬轻车熟路带着二人在人群中穿行直到码头,行路上不少高鼻梁深瞳目的柔化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地对其行柔化之礼,而他不过袖手一挥落落无痕一笑而过。 三人很快上了一只花艇,花艇从外观虽窄小,船舱内却宽阔。 坐下后梁显扬给各人杯中满上,王桓便笑道:“都说聪慧灵巧心思独特是柔化万源神赐予你们毕生之礼,方才一路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传闻卢公子才气非凡,果然是见多识广,竟对柔化的万源神也有所了解,”梁显扬见王桓杯中已空,给他再次满上后觑了他一眼,又谦笑道,“听闻卢公子并非怡都人,想来也是没有见过这春旗祭的庆典了。也非在下夸夸其谈,此水上庆典虽没有在大漠上那般壮阔,但仍能称上一声新奇,等会儿卢公子见到,也就知道了。” 王桓脸上笑意连连不由称是,眼底却覆了一层冷漠的寒光。 柔化地处内陆西北,远离江河湖海,长年干旱少水,他们唯一的水源只有每年当春雪山融化的雪水。 他们每年春旗祭庆典都会设在大漠之中的柔化圣地长沙摩地,晨起至中当日虔诚跪拜,傍晚至宵迎月焰火庆贺。 只是中原有一词,乃入乡随俗。柔化人心思敏锐,学习学得快,融入也融入得快,入乡随俗之后,他们又学会了一句俗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将春旗祭庆典带至怡都并非难事,却此地只有汤汤岷江,没有了长沙摩地那万里黄沙苍茫,终归缺少味道,但他们深邃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何不将庆典最重要的焰火庆贺环节设于江心岛上。 岷江于怡都城北部分流域比中城部分相对宽阔,而在江中落有一湖心岛,只是岛上荒芜,平日无人涉足。 柔化人便看准江心岛荒无人至这一点。每逢春旗祭,他们会先提前到岛上安设好所有的焰火布置,然后又从两岸分别拉上无数铁索连到岛上。 子时一到,引子一点,漆黑一片的湖心岛上顿时亮起火光,焰火如从水中而出,直冲云霄散作漫天绚烂烟花,与此同时,这连系两岸的道道铁索上也会有无数如灯盏般的小焰火台瞬间发出金光灿灿的呲花。 整个城北岷江流域顿时光芒万丈,光影交错在天上地下水间里。 一般的平民百姓都会选择岸上观看,舍得花上那么一二小钱者,则会在酒楼靠外的雅座上占一席之位来欣赏,而那些达官贵人,通常都会雇上一条小花艇,流连在江水之上,亲临其境地感受这流光溢彩。 梁显扬虽身为质子,但毕竟也是现今柔化王的独子,如今身在怡都也依旧过得不卑不亢,从不挂柔化颜面,故而依旧受到此地柔化人的敬仰。刚才他不过方到码头,便有一小花艇连忙游上来迎接。 此时王桓和梁显扬对面而坐,梁显扬一面介绍王桓一面恭维,孰真孰假早已无从考究,乍眼看去二人倒相谈甚欢,一路高谈阔论笑语连连,反倒是坐在王桓身侧的谢宁,一直沉默地盯着台面,宛如尊黑面神,始终一言不发。 梁显扬与王桓一直说这话喝着酒,细致间留意到谢宁整晚烦躁不安,他便笑了笑,给谢宁倒了一杯酒送到他面前,说道:“见小王爷一晚上心神不宁,若是有什么心事倒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替您想想办法。” “世子殿下您这就是有所不知了,”这小酒杯子刚送到谢宁跟前,谢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推辞,王桓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小王爷他不爱喝酒。” 王桓话语刚落,那酒杯子早已执于他手中,又仰头一饮而尽,饮完了还砸吧砸吧嘴的,丝毫不顾谢宁一脸鄙弃和梁显扬的满脸怔然。 合眼片刻,王桓才回味无穷地摇摇头,睁眼笑着说:“柔化的一镶金果然名不虚传,好酒,好酒!” “哈哈哈...”梁显扬这时候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立刻又给王桓杯中满上,“好酒还需逢知己啊...” 也不知道王桓此时是真醉或是假醺,他忽然晃着脑袋凑上前,故作神秘对着梁显扬压低声音说道:“小王爷今日出门前啊,是被郡主训斥一番,如今是心里不痛快...” 王桓话音刚落,昏暗之中梁显扬脸上笑容果然瞬间凝固,他略显尴尬地顿了顿,半晌后才僵硬地陪着讪笑两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 就在二人各怀鬼胎地所谓“推心置腹”时,谢宁却忽然站了起来,一手抓住王桓手臂,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不由分说就拉着王桓往船舱甲板走去。 王桓吓了一跳,梁显扬也顿地立刻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上一句“怎么了”,谢宁已经拉着王桓站在甲板边上正要伸手招呼附近的另一艘小艇。 然而就在这时,湖心岛上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鸣音,三人都不由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来向看去。 很快,那刺耳声音刚消失,忽然又一声“啪”的巨响从空中传来,紧接着夜幕中便亮出了一朵巨大的金红相交的明花! 转瞬之间,这朵耀眼的明花渐渐幻化作无数金光灿灿的繁星往地面江上坠落。 江边上那些围观的老百姓吓了一跳,不由得连连往后散退,而那些有过往年观赏经验的人则嘻嘻嘲笑着他们。 就在那些散落的星光看似要砸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便消失在无边黑夜里,但很快便有着接二连三无穷无尽的红花绿花金花在空中此起彼伏的绽放,那些刚刚还被吓得脸都绿了的围观群众不禁高声喝彩拍手叫好。 站在花艇甲板的三人这时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河心岛的方向,那烟花绚烂,一下将漆黑夜空照亮。 感觉到谢宁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似乎渐渐放松了,王桓这时候才缓缓回过头看向谢宁。各色金光明明晃晃照在谢宁那棱角分明英气不凡的侧脸上,王桓不知为何,却有心跳加快之感。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将谢宁鬓边被风吹散的细发轻轻蹭开,温声道:“小王爷,不如看完再走吧。” 他的手留在谢宁耳际片刻都不知要离开,脑中竟又想起了年幼时些许画面。 那时他们也是这样站在花艇甲板上,每当第一开焰火在天中炸开时,谢宁都会激动得跳着拍手叫好。 谢宁喜欢看焰火,是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变,而站于他身边正温柔宠溺端详他侧脸的人,他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改变。 只是这人本身,早就不复当年了。 谢宁再也不会因欢喜而拍手叫好,他身边之人对他的温厚,亦早就不能无所顾忌。 就在王桓看着谢宁侧脸看得出神时,天上刚好又绽开了一朵紫金的烟花。 谢宁脸上的惊喜都被王桓看在眼里,只是片刻后,谢宁回头又是一张冰块般的冷脸,盯着王桓冷声道:“看完立刻跟我走。” 王桓连连嬉笑点头:“看完立刻就走,一刻也不多待,全听小王爷您的。” 谢宁将信将疑地觑了他两眼,没有说话,转头又迫不及待地看向那漫天飞花。 烟花散去时如无数星辰陨落,可大家渐渐也知道这些星点定会在落地前消失,便也无人为意。 直到那一点闪着火光的明星从一个点不断放大,快要来到三人面前了也没有要消失意思,相反那火光越来越刺眼。 王桓模糊的视线中逐渐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火光星点,他嘴角的笑意骤然变得阴冷阴鸷。 “小心!”谢宁忽然一声惊呼,猛地一手将王桓往自己身上揽去,红帱的银光凌厉闪过之际,将那根直勾勾向他们射来的火箭挡开! 第一支火箭只不过它身后千军万马般的火光的开路者,就在它被谢宁一刀弹开后,无数根带着火花的飞箭向倾盆大雨一般从黑暗夜空向他们这边齐唰唰地射来! 梁显扬猛然吓了一大跳,迅速抽出佩剑护在谢宁二人跟前,二人手中刀剑凌乱地阻挡着这些火箭射到他们身上。 可是箭的数量实在太多,又有天罗地网般覆盖性的攻势,就算他们身怀绝世武功,也只能勉强让这些箭落不到他们身上,但是这艘原本漂亮俏丽的花艇就难免遭殃了。 这花艇皆由木做,而木怕火,这些火箭落到花艇上,接二连三,很快这花艇上各处便开始燃烧起来。 感到身后炽热袭来,梁显扬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这艘小艇已经快要完全烧起,他连忙焦急对谢宁说:“小王爷,来不及了,我在前替你们挡住这些火箭,您先带卢公子...” 谁知梁显扬话未说完,这艘可怜的小花艇忽然从中间裂开。 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回头一看,便觉脚下甲板一松,三人顿时齐齐落水! 谢宁脸上沉稳瞬间崩溃,掉入水里那刻他心里只剩惊慌,只是被那冰寒刺骨的河水淹没一瞬间,他灵台一醒,所有的惊慌顿时变成了焦急。 他扑腾着冒出水面后紧张地四处观望,大声吼道:“王桓!” 水面上岸上只有众人大惊失色慌忙逃窜的哭喊声尖叫声,谢宁早就顾不上身上的冰冷,他双腿在水下不停地踩水,脑袋在水面上一直向四周焦急地找寻:“王桓!” 找了一圈不见人,谢宁脑中已尽炸开一般,他忽然深吸一口气,然后纵身便重新潜入水中! 虽有燃烧着的花艇带出的火光,但毕竟仍旧在深夜,水中更是伸手难见五指,可谢宁根本无暇顾及。 也不知道在水里游了多久,因为他在水里一直睁着眼,他双眼早已通红刺痛可他也不管,水从他鼻中灌入呛得他生死不如也不顾,就连憋着的那一口气快要用完散尽了,他也不舍得上水面。 谢宁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倘若他这此刻离开,那个人就会再次彻底消失。 但人的精力始终有限,久潜水中的谢宁头脑已经开始发胀,手脚开始僵硬发麻,眼前也开始出现金星重影,可是他嘴上还是做着嘴形叫着“王子徽...”,挣扎着想要撕开这一片漆黑。 谁知就在谢宁已经筋疲力竭快要合其眼时,黑暗之中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忽照,依稀间一串红影竟不远处摇摇曳曳。 这一束渺茫的红光如针般刺向他心里,谢宁顿时睁开眼,拼了死命向那红影游去。 在水里跟随着水波飘动的红衣衬显得王桓那干瘦的身体就像一张薄纸。一张薄纸,却在无边中缓慢地往下沉落。 谢宁托住王桓的身体一下子猛地跃出水面,根本顾不上自己呼吸,双眼直勾勾地盯在王桓脸上。 那张□□早就在水里脱落,王桓俊秀的脸上却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双唇发紫,加上周身冰凉,若不是谢宁还探到他有那游丝般的鼻息,竟只如坟中死尸。 “王桓...”谢宁一手揽在王桓腰上将他的头浮出水面,另一只手胡乱紧张地拨开他面上凌乱搭在一起的头发,手轻轻地拍在他脸上,他颤抖地低声喊道,“王桓…王子徽...你醒醒...你醒醒...” “殿下在那头!快!这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的人马正驱着一艘小艇往他们二人方向过去,其中一个站在前头的兵卫忽然指着他们方向大声惊呼,“就在那儿!快点儿快点儿!” 只是谢宁却像完全听不到一样,手停在王桓瘦削的脸颊上不停地颤抖,他几次三番在王桓鼻下试探,可那鼻息却越来越弱,最后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就在此时,谢宁忽然吻至王桓冰冷唇上,焦急又害怕地往王桓嘴里吹气,可是王桓却没有一点动静。 飘飘荡荡悬浮在水面上,谢宁眼下的早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比起当年从庆律寺中将半死不活的王桓捞出时,失而复得之后又要失去的痛苦让他更加惧怕,他忍不住一直低声叫唤:“王子徽你醒醒...你醒醒...王子徽!” 就在谢宁最后撕心裂肺地哀嚎之际,面前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 “知行...别怕...我在...我会…我会保护你的…” ※※※※※※※※※※※※※※※※※※※※ 二公子至死也不忘要保护他的知行,哎... 下一章,二公子不醒小王爷迁怒众人 (这两天想得有点多,失眠了,哭 感谢在2021-01-06 09:48:55~2021-01-07 10:2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炒栗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五 巷子外那黄狗本正在侯府门前啃着一块不知从何而来的骨头正啃的津津有味,忽然一位身着戎装的将领从它身旁带风而过,吓得它夹着尾巴叼着骨头赶紧溜开。 破旧宅子中带过一阵清凉微风,园中红梅正开的艳丽,梅香也跟着被吹进屋里。 而屋中却忽然“啪”的一声清脆,桌面上的茶壶茶杯被谢宁广袖一挥全部摔到地上,瞬间变成一堆碎片。 青樽正双手捧着一个铜盆侯在王桓床边,忽如其来的响声将他吓了一哆嗦,盆里的水跟着溅到了正侧身坐在王桓床边给他施针的祁缘头上。 祁缘无可奈何地抬头,拿袖子擦去脸上挂着的水珠,深表同情地瞥了一眼正瑟瑟发抖觑着谢宁的青樽,轻轻摇头叹了一声,起身走到谢宁跟前,微微颔首,说道:“二公子不过是寒气入体,在下已经替他施过针了,如今并无大碍,二公子应该很快会醒来的,小王爷...” “并无大碍那为何还没醒来!?”谢宁看都不看祁缘一眼,目光始终焦躁地紧盯床上脸色依然苍白的王桓,这时忽然将这愤怒的目光转向祁缘,冷声又喝道,“很快又是何时!?” 祁缘本想四两拨千斤地让谢宁放下心来,却没想谢宁会如此发问,而这两个问题也确实并非他能回答的,只好讪讪道:“不出三日...不出三日...” “要是三日之后,他还不能醒过来,你可把你人头给我放稳了!”谢宁冰冷又打断道。 祁缘也只有连连点头不停称是,却难为了一旁的青樽,狠话虽是对着祁大夫,却谁都不敢保证会否殃及池鱼。 青樽手上还端着那装满温水的铜盆站在床边,脸色苍白,双腿哆嗦,连门外忽然有人敲了三下,他都不晓得要去开门。 祁缘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回过神来,如获大赦般丢下铜盆便冲了出去。 只是这一开门,他心里不由叫苦,面前竟是新春大年一大早粗暴闯进宅子的那位浓眉将领,他哭丧着脸,正要开口说他家公子今日不便见客,可那人却皱着眉着急先道:“谢小王爷在这儿吗?” 青樽愣了愣,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呆呆地说:“在...” 结果他还没说完,连秋又像上次那样一手将他往旁边一推,径直就往里头走去。 青樽这刚回过神来,连忙紧跟上去哭着喊道:“这位爷您不能老是这样就闯进来啊...” 而屋中谢宁一听到外面有异样,顿时从桌上抄起红帱便往外大步走去。 连秋一见谢宁连忙走上前,双手作揖顿然行礼后,沉声道:“禀报小王爷,昨夜行凶之人已经抓获,如今就在护城防里审着,属下就是来告知一声...” “不必了,”谢宁黑着脸打断,“把人直接送到城北军营里,本王亲自来审。” “啊...”连秋忽然脸色一沉,犹豫了半晌,“这…” 谢宁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喝到:“怎么?现在淮南王府是连要一个人的资格也没了吗!?” “属下不敢!”连秋脸上一抹惊怔,顿时严肃后退两步,连忙又说,“只是...只是此事涉及谋害亲王还有柔化世子,加上此次意外也是护城防的失职,陛下亲自下令,让护城防严查督审此事来将功补过...若小王爷还有顾虑,大可随属下到护城防营里督查,只是...还是别让属下为难了...” “为难!?”谢宁猛地回头,愠怒紧盯连秋,冷声斥道,“你还知道为难?事发的时候你们护城防的人都去哪儿了!?” “是属下失职!”连秋心头一顿,立刻单膝跪下,垂着头厉声喊道,连一直躲在门后不敢上前的青樽也都怔了怔。 谢宁心里虽是又急又怒,但无论如何也是天子之意,他是明白就算与文昕关系再亲,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违旨。 他回头焦心忧虑地看了王桓一眼,祁缘也是有眼力见的人,连忙小跑到他面前,低声道:“正如在下方才所言,公子并无大碍,再说在下也将自己性命搭上,小王爷无需多虑,若公子醒了,在下定立刻遣人前去告知。” 谢宁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还是远远地停留在王桓身上,半晌后他才拂袖离开。 这边还跪着的连秋也没有多话,连忙站起后便紧跟在谢宁之后一同往外走。 祁缘微微抬头,沉长地目送着二人离开,直到那破旧木门关上后,他才面无表情地弯腰,从方才连秋跪着地方拾起一块与落叶颜色相近的纸团,然后提脚便往里走去。 刚走进去,就看到王桓正侧着身子艰难撑着床板要坐起,祁缘冷觑其一眼,将手中的纸团狠狠往他身上一扔,低声骂道:“人家现在都要把我脑袋给一同架上去了,你倒还躺得乐呵!” 虽然说一早上的昏迷不醒是假,但是这脸色惨白身体发冷却是真的。王桓几经艰苦,才终于坐起靠在床边上,还给了祁缘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后,才慢慢悠悠地打开纸条,看了两眼,随手又落在床上。 祁缘拿着一杯温水好不乐意递给王桓,鄙夷嗔道:“您王二公子下次要再做出这般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儿的勾当之前,烦请您先给在下通告一声。在下好歹还担着您大夫的名衔,要您下次真把小命给丢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下医术不精,可白给我的招牌泼墨了!” “我这不好好的嘛?你急什么?”水杯被王桓接过,可他却只是握在双手里并没有着急喝,轻轻摇头无奈笑笑,说道,“人家玉嫣姑娘不都让您把这婆婆妈妈的习惯给改了吗…” “我急什么!?我现在脖子上的脑袋都快顾不上了还顾着风花雪月!你以为我是你吗!?”祁缘真的很想上去就打他一顿。 虽见王桓脸上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但他眼后的肃意也是瞒不住祁缘,便也只是心里有叹,又说:“说来也真是你命好了,得亏这次负责巡视的护城防而不是明校府了,要是明校府做事儿,哪儿还能查出个所以然,只恨那凶手手脚不够利落,竟还留着你俩的命了。” “我命好?我这命跟你换一换,你想要吗?”王桓觑了祁缘一眼,摇摇头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到床边台阶上,继续又说,“这件事不是幸好是护城防负责,而是必须得由连秋经手。” 祁缘怔了怔,回头略显愕然地看着王桓,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王桓这时缓缓又道:“若我是苹姨,要寻一机缘来杀王桓,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也是春旗祭当日。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虽说柔化现在与中原算是相处和谐融洽,但毕竟当年被先帝一马横川打到落花流水的,是家国仇恨,是民族耻辱,在柔化人心里是难能磨灭的。再说,比起要谋害深宫中那位小皇帝,还不如先除掉外面这位同是谢氏的小王爷挫一挫中原人的气焰。如此一来,也算是给苹姨对我下手打了一层烟雾。于外人,是柔化人借春旗祭对小王爷下手,在情在理,而这中间连带着除去了谁,根本不会有人管;而于知行,便是许卓为密谋已久的刺杀...只不过,他千算万算还是算不准天子心罢了。” 这番话落到祁缘耳里,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片刻后才忽然灵台一爽,猛地想到早前廿儿离开时王桓说的那番话,浑身顿时一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桓,几乎是颤抖地说:“你这是自己设局让别人来杀你啊…” 王桓却不以为然地淡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祁缘眉心不解,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心稍微平复下来,咽了咽口水,接问道:“可是就算是谋害亲王世子,苹姨自己就不怕被查出来吗?” “她既然都苦心孤诣到这一步了,你觉得她找的人一般情况下会出卖她吗?”王桓这时却意味深长地笑笑,又道,“她是算准了负责宫外巡视一向都是归明校府管,许卓为恨不得把知行做掉的心路人皆知。就算这凶手被明校府抓了又如何,明校府只恨那人手脚不够利落没能把我和知行置于死地,根本不会对此人做什么,这消息甚至连宫门都没进,人就已经被放出去了,她那时候再给那人一点甜头,自然也就可以撇的一干二净。” 王桓说到这里,从边儿上抄起茶杯润了润唇,活动活动了脖子,缓缓又道:“这一步棋是将了一步大军,原本也是天衣无缝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昨晚负责巡视的不是明校府,而是那个早就被人忘在角落里的护城防,她更加没想到的,是昨晚与我在一起的,不仅仅有知行,还有一个柔化世子梁显扬。” “我刚刚也说了,此人是在一般情况下不会把苹姨卖掉,一个柔化人因心头仇恨谋害皇朝亲王,不能算是非死之罪,但试问,如果出手的真的是柔化人,他怎么会对自己的世子殿下下手?如此下来,连秋只要稍微吓一吓这个人,再往挑拨两族关系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上一扯,这人也只会吓得满地爬,这会儿他还有什么吐不出来的?” 祁缘这时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声接道:“而这时候苹姨见着动手的是护城防不是明校府,她肯定就会开始慌,你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来找她问出你想要的事情。” “聪明,”王桓略有得意地笑了笑,“这件事虽凶险,但只要能成功,并非坏事。” 可祁缘转瞬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顿,又问:“可你怎么保证这一定是连秋,而不是董晋升?” 王桓这时冷笑一声,缓缓仰起头凝视着屋梁,沉声道:“一个人疑心越重,自然求生的欲望就越强。文昕也会慢慢长大的,只要在关键的时候提一提他,让他知道到底是谁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真正出手相救,到底这朝中还有谁是真心对他一片赤诚却一直被遗忘在角落,这时他自然就会知道,什么该留,什么该走。” 祁缘并非不知王桓心思缜密,只是王桓的这一番密不透风环环相扣的布局也的确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皱着眉注视着王桓那单薄瘦弱的身体,忽然又想起早前那棋局,王桓那一步送死放在那时,不过是一步好棋妙着,但是如今真正放到人心里,却只让人觉得脊背一阵寒凉。 微微定了定神,祁缘才又问:“那柔化的世子殿下呢?这个你又是如何算计在里头的?” “算计这个词,你可千万别随便用在这位柔化世子身上,”王桓忽然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断道。 又见祁缘一脸茫然,他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声,将被子往身上提了提,又故作深意地说:“这个...既然我答应了他人,自然就不能出尔反尔了,日后要是有机会,再跟你细说。” 王桓边将那纸团丢进火炉中,边又沉声道:“我这边你也不必烦心了,我定会保证三天后你的脑袋能好好在你脖子上,我这也该去会一会旁人了,顺便也给你探一探咱玉嫣姑娘的消息…” 祁缘也不再多话,又给他过了两把脉,吩咐了青樽一番,乘着日落之色便离开了宅子。 他回到柒月斋之后径直便去到杜月潜的书房,只是推开门后便见杜月潜坐在火炉边上,正将什么要往里丢去。 祁缘顿时快步上前,将杜月潜手中之物一把抢过,厉声喝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 所有逻辑都是梁温柔自己绕的(而且没绕完,还有后续),梁温柔才疏学浅,还在努力,不必深究,不喜勿喷,谢海涵。 梁梁的趴会在后期,前期关于梁梁的都是伏笔。 下一章,揭开苹姨秘密。 (昨天码完字之后坐在桌子前,一个小时,出不来... (最近冷了,小可爱们都要记得穿衣保暖 四六 是夜多云,天阴欲雨。 杜月潜侧身坐在书案后,背对着房间门口,双眼通红,正弯腰垂头死死地凝视着他手上的那卷青丝绫锦贴金轴,痛苦喃喃道:“都应该结束了...早就应该结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将手中那残旧卷轴往一旁的火炉边送去。 可心中大概亦是迟疑难下决断,卷轴在火炉上停滞许久却始终不得落下,然而就在三两火星跳到这卷轴上时,“啪”的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杜月潜却没有感到意外,随即是一声无奈长叹,握着卷轴的手沉重垂下,痛苦地合上眼摇摇头,低声念叨:“都是罪孽啊...” 就在他苦苦伤怀时,祁缘已经风火行至他身旁,躬身一手将他手上卷轴抢过,冷声质问:“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杜月潜却只是低头神不守舍地凝视着自己满是褶皱的双手,片刻后他忽然痛心疾首地沉声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啊...” “可是那件事你就任由它石沉大海了吗?那是多少人的性命啊!”祁缘忽然一改平常温文之态,暴躁地嘶吼打断道,半晌后他才稍微冷静下来,垂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卷轴,冷声道,“师父,青丝诏此般贵重,以后还是由我来保管吧。” “长熙啊...你这又是何苦啊?你已经活下来了啊,那些事情就算了吧,王桓...他也只是个孩子啊...”杜月潜话音颤抖。 祁缘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少顷,他才戏谑地笑了笑,说:“师父,你是还记得齐长熙这人啊...可是当年的齐长熙不也一样…也只是个孩子吗?“ “可是你想要做的事情不会有结果的啊长熙...”杜月潜目光涣散地留在桌面,心中苦笑一声,又说,“现在连沅陵侯府都没有了,王桓他还有什么?你想利用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到最后他会放过你吗?” 谁知祁缘这时却冷笑一声,将青丝诏重新卷好放入怀中后,低声道:“你们真的还是太小看王桓了,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发起疯来,那才是叫人害怕啊…” 杜月潜将祁缘从小养育到大,祁缘的性子与曾经的痛苦他比谁都清楚,只是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这些年间一直在守护的,到底是谁。 “他不是想查清当年沅陵侯府的冤屈吗?我这正正是在帮他,”祁缘冷冷地说,“可是有些事情,他到最后也是一定要知道的,他一直引以为荣的家上门楣,曾经做过什么龌龊见不得人的事,也是该让他好好看清楚了,就算他最后要对我动手,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下得了手!” 月光昏昏沉沉照在柒月斋后院里,两个脑袋上还扎着个两个小揪揪的学徒正坐在一排灶炉前,各自拿着一把葵扇正懒懒散散地扇着火,其中一个拿着扇子的手还勉强在上下翕动,脑袋却像小鸡啄米般不停往下掉。 这时他旁边的小伙伴忽然紧张地将他拼命摇醒,小声说:“别睡了,师兄走过来呢!” 那孩子连忙惊醒,却见来者只是祁缘后,小声嘟囔道:“师兄从来不嗔咱们,你慌什么?” 小伙伴却故作老成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就你个没眼力见的,师兄这俩天心情不好你都没瞧见吗?刚才还跟师父在里头吵起来了...” 小孩努努嘴,偷偷觑了匆忙而过看都没看他俩一眼的祁缘,吐了吐舌头,没有再说话。 虽然这两个孩子烧药称不上尽心尽力,但药的苦涩味道却跑得远。 迷糊不清的月光顺着春熙楼三层上一半开窗户照进,刚刚好扫在正倚窗而站的王桓脸上。 昏暗的月光掩盖他苍白脸色,屋里的金玉软香他闻不到,却被沿胡八街传来的药味熏至满脑发慌。 他心里不禁骂道,好你个祁缘,还真是去到哪儿都想着法子提醒我替你问候佳人。 就在这时,门外不偏不巧传来廿儿焦急的声音:“玉嫣姐姐她听了林公子提了一句江边出事儿便非要出去,我也是实在拦不住了...” 平日里苹姨一听到玉嫣踏出闺房半步脸上都要紧绷起来,可今日她却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如早有所料,只是疲倦地挥了挥手,说:“随她吧,派几个人远远地跟着她,大晚上的,别让那些登徒子给欺负了就行了。你也下去吧,她回来了也不必跟我说。” 苹姨说着,不等廿儿回神便把门掩上,转身走到屋里角落边上,往灯油台上倒进香油,慢慢悠悠地冷声说:“也还真是小看你了王二公子,你说当年你没着时日在我这里快活似神仙那会儿,是不是就应该往你用的那骨翠散里掺点儿毒,省得现在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倒也还真希望我那时候就死在这温柔乡里了,也算是不妄走这么一趟了,可惜啊...”王桓离开窗边前还不忘多看天上那糊得跟团面粉似的月亮一眼。 他走到桌前盘腿坐下后,低头笑了笑,又说:“那阵子吃骨翠散是为了醉生梦死,现在吃骨翠散,是为了把这人心看得更清晰一点啊...” 苹姨脸上故作镇定的笑容却蓦地僵了一下,随即走到桌子另一头与王桓对面而坐,给他倒了碗温酒,皮笑肉不笑地说:“王二公子好本事啊,也算是我有眼无珠的倒是看漏了。您也无需妄自菲薄不是?就算没了这骨翠散,这天下人心还不是给您抓得牢牢的?连那早就被人忘在角落里的护城防大统领都是您的人,您也就别自谦了...” 王桓拿起酒碗头一仰便全然落入喉中,罢了还舔了舔嘴唇,说:“这酒可不够北笙香,也没有一镶金甜啊...苹姨,我可是知道你这儿是藏了不少好酒的啊,怎么说我当年也是在你这花了不少银子的,这会儿怎么就这么吝啬呢?” 苹姨刚想开口,王桓又笑了笑,说道:“不过说来也是,这根本无仇无怨没有一点儿交情的也能落井下石痛下狠手的,哪儿还来讲究这个良心呢?” 见苹姨脸色顿时黑了下来,王桓却也只是笑了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又往自己酒碗里满上了酒,边说道:“其实这良心本来也不值几个钱,只是吧...这放到了谋人性命这上头来,也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苹姨脸上的笑容早就已经散去,这张浓妆艳抹的脸虽然风韵犹存,可是只要靠近一点,那些岁月留下的纹路也是清晰可见。 “哼,”她瞟了王桓一眼,忽然冷哼一声,又道,“这天下想要杀你的人可就多的去了,杀你那是叫为民除害...” “我自然是死不足惜了,”比起苹姨的不安,王桓却越发平静,他平淡又道,“只是沅陵侯府上下一门八十多条性命呢?难不成那也算是为民除害吗?” 王桓顿了顿,挑了挑眼皮,冷声又问:“怎么?苹姨您贵人事忙,不会给忘了吧?一声不响就号召了天下寒门替我爹伸冤,这样一来以君子之义度天子之心,好让我爹谋逆之嫌落得个百口莫辩。只管夸我,不其然苹姨也是好手段啊。” 一阵潮湿的晚风吹进了屋里,将那烛灯吹得明明灭灭,药草的苦香跟屋内香油甜味混杂,让王桓感到一阵阵恶心,可是苹姨却早就嗅不到什么药味香味,心里只跳得飞快。 片刻后,她这才定了定神,心中沉沉地叹了叹,自嘲笑笑,才缓缓道:“我不过就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烟花月中人,求得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时欢喜才在这个怡都城里站稳脚跟,哪里来的本事能在一夜间号召天下读书人来替你爹不要命地喊冤。只是那时候看着那么几个穷学生蹲在我春熙楼旁边愁眉不展的,给过往路人瞧见还以为是我们谁谁欺负了他,我这春熙楼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不得赶紧让他们离开,就上前多说了两句罢了。” “多说两句?那苹姨您也是口才伶俐啊,不过两句话,跟刀子似的,插到心口上刀刀致命,”王桓视线一直栽在手中酒碗上,却轻蔑地抬了抬眼皮瞄了苹姨一眼,随即又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想必苹姨当时也是受了简公不少好处吧...也真的不知道简公到底和我沅陵侯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了,竟要如此费煞苦心置我们于万劫不复了。还是说...” 王桓说着,幽幽地歪着脑袋觑意味深长地凝着苹姨双眼,半晌后,才慢慢道:“还是说苹姨自己心里的算盘,早就想要往王家里踩一脚,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借着人家的幌子了自己心愿罢了?” 早在得知自己计划被王桓搅得支离破碎的时候,苹姨扶着门框差点摔了下来,之后她就坐在如今她所坐着的位置上,浑身颤抖,定定地看着桌面,看了一整天。 可是到了这一刻她是想清楚了,与其担惊受怕,还不如孤注一掷。 沉凝半晌后,苹姨蓦地往自己碗中满上了酒,拿起酒碗在手中熟练地摇了摇,冷笑一声,才缓缓而道:“曾经世家子弟中最被人看好的王二公子啊,一袭红衣才惊世,果然是名不虚传,为了达到的目的,连命都不顾了。也是,人死了一次,也就剩下鬼了。知道一般都罪名未必能让我开口,瞅准了玉嫣于我至关重要,便干脆破釜沉舟,谋害一品亲王柔化世子,再加上挑拨两族关系,是铁定株连的死罪。我苹姨无亲无故,所谓株连只有牵涉春熙楼里的人,首当其冲的便是玉嫣了。” 苹姨这时忽然抬起头,痛心疾首地睨着王桓,略显撕心地斥道:“只是王桓啊,玉嫣的命是你亲手救回来啊!你是真的这么狠心吗!?” “不,”王桓冷冷清清的摇了摇头,拿过酒樽也往自己碗上倒满,胸有成竹地说,“你宁愿自己死也要保住她,你不会放着她不管的。” 苹姨一时语塞,屋内烛光明明晃晃,不尽昏沉,就如她此时内心一样,明灭不堪。 她定了定心神,忽然沉声问:“你只是想要真相?” 王桓也收起了脸上玩意的笑容,坚定看着苹姨双眼,道:“我只要真相。” “你保证...你保证自此以后,用你的命来保护好玉嫣。”苹姨咬了咬牙,说道。 “有我王桓一日,不敢锦衣玉食,但性命周全。” 半晌后,苹姨才忽然自嘲笑了笑,问道:“你对青丝诏,了解多少?” ※※※※※※※※※※※※※※※※※※※※ 故事里每一个女性角色都想要捧在手心里,又怕自己捧不稳。 青丝诏的灵感源自汉末三国时候传闻中的衣带诏。 (曹操当时奉天子命诸侯而引起汉献帝不满,汉献帝用自己鲜血写出诏书夹在衣带中传给董承,因此名为衣带诏。董承后又与王子服、刘备、吴子兰等合谋为杀曹操,结果事情败露,众人皆被伏杀。) 划重点:只是灵感来源,正文设定情节逻辑与历史没有半点关系。 (小可爱真的都太可爱 感谢在2021-01-09 06:00:00~2021-01-10 06: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32135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四七(捉虫) 王桓怔了怔,原本一直在手上转着的酒碗骤然落在桌面,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瞬间凝固,片刻后他极力想隐藏心中震惊,可语气却仍僵硬,道:“从未听过。” 苹姨一直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王桓脸上刹那间的凌乱正中她的下怀,只是如此不过是她今晚鱼死网破的第一步,她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她微微抬起眼皮斜睨了王桓一眼,给自己面前的酒碗满上后,缓缓才道:“典朝末年,典怀王年少登基却混俗和光,各方诸侯及势力对皇权虎视眈眈,天下终大乱而群雄并起,最后乃江允谢氏平定中原四境统一天下,典怀王自知无能再为天子,退位让贤,从此江允王建立宣朝。” 说到这里,苹姨忽然讥讽地笑了笑,轻轻摇摇头,好不容易将最后一口酒咽下去后,紧了紧眉心,觑着王桓,又道:“这些话,早就被那些说书老头给说到烂了,这些事情落得个名垂青史后人赞叹,都是表面风光啊,背后那些阴沟浊泥的蛆虫,又有多少人知道。” 春熙楼掌柜苹姨当年倚栏而迎江允王入京的风流韵事,此些年间在怡都内外妇孺皆知。曾经的王桓对于此事不过笑笑,在春熙楼里流连忘返那些年,只看到那浓妆艳抹的苹姨为了招揽香客而搔首弄姿,他心中也难免对这些种种留言而划上质疑。 直到不久之前秦挚的一句话,他才不得不对这位带满传奇色彩的苹姨重新回首。 以至此时的王桓对于她这些话语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赔上性命换来她的坦白,不亏。 他偏了偏头,没有说话。 苹姨接着又说道:“典怀帝那个败家子到最后还剩什么?还不就是身前这群满口仁义纲常的忠臣义士,眼看着城外硝烟四起,步步紧逼,他心底里能不慌吗?若是连这群老臣都对自己弃而舍之,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哼...就是没想到这小子荒诞愚钝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在最后关头怎的开窍了,竟知道拿捏着这群迂朽一生最尊崇的家门忠义清誉作胁,让他们落发青丝以为誓,定护典室,排除奸佞,十年青丝为社稷,落诏成书表忠情。” 苹姨说到此处,心中总觉如堵,顿了顿,不屑冷笑两声,微微扯了扯眼皮凝视桌面,才继续道:“可是人家谢逢未平天下先驶入京时,那是一个叫求贤若渴,见他们惺惺作态怎不知他们背后算盘,却也从不计较。一位荒君一位雄才,生死关头,那几个老头子谁的心中不是跟明镜似的,早就看出典朝早已气数已尽,可是逼于无奈谁都在诏书上画了押,若他们有所背叛,无此诏书尚且无据,可是有这么一份冤孽在,若一朝公知天下,且不说家门名誉扫地,那也是性命之忧啊。” 苹姨的语气一路讽刺,只是王桓停在心里,却始终分辨不出来她到底嘲讽的是谁。 他皱了皱眉,给苹姨碗中满上,却一直沉默不言。 苹姨垂头看着那清漓的碗中酒水,余光有意无意地扫了王桓一眼,忽然又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拿起酒碗小抿一口,才继续说:“这些人心中早知天下大局已定,便想要从怀帝手上夺回这诏书而去后顾。结果谁又能料到这怀帝在这时候竟跟回光返照似的得了聪明,早就将此诏转至他人。他为的什么,就是要这群背叛自己的人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啊…这样一来,能不人人自危吗?只是这人怕着怕着,就会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中心狠手辣的人想着不如先抓一个替死鬼,在谢逢面前却是表明立场,在昔日同伴面前是杀鸡儆猴画地为牢。” 苹姨说道这里,见王桓眉心不舒,便冷笑道:“二公子,你以为你会玩弄人心,但你可有想过,人心在荣耀性命面前根本不过筹码罢了…” 王桓听到这里,心里早已明白七八,年少时见当年典室的那些遗臣间竟少有往来,他也曾问过自己兄长何以至此,当年王程含糊其辞,他也没想过竟有这一层深意,今晚苹姨一番话虽没有点名道姓,但个中因缘,就像丝线串珠一般,竟连连串起。 只是越接近真相,他却越发觉得寒凉刺骨。 “说来也是罪孽了,当年承了人家的恩的时候就该知道,都是上天整定的,”苹姨这时蓦地深吸一口气,咽了咽口水,才继续道,“你沅陵侯府一门八十余人,当年玉嫣家里何尝不是上下八十四人,一夜之间竟为白骨。” 王桓看着苹姨越说,双眸竟微微泛红,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冷声道:“所以当年我爹出事的时候,你怕那些人会顺藤摸瓜把玉嫣身世查出来,你就干脆先下手为强,无论我爹知情不知情都要将他先置于死地,只要死一个,你的顾虑就少一分。” “我没有办法啊...”苹姨痛心疾首,连带着浑身都在颤抖,“我还能怎样...玉嫣她是无辜的...这么些年里她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能看着自己的孩子有危险不顾吗?!”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如此行为根本蠢钝如猪只会打草惊蛇?”王桓一声冷笑,“你自己也没想到吧?你若从未做出如此种种,我根本不会怀疑到你身上,更加别说玉嫣了。你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苹姨被王桓一下戳中软肋,她顿时无力地瘫软在座上,连两行泪从眼角落下带花了她的妆容,她都不知要抬手擦掉。 片刻后,她才自嘲地笑了两声,疲惫说道:“怎样都好,你是答应过我了王桓,你要保护她的。” “玉嫣原名叫什么?”王桓皱眉沉思半晌,忽然问道。 苹姨怔了怔,不明所以地说:“何...何琬...怎...怎么了?” “没什么...”王桓目光一直汇在桌面,手上三指在碗边上一下一下敲着,又问,“当时何家全家只余下她一人?” 苹姨这时也微微紧张起来,略略沉思后,却坚定地点点头,从腰间取出一块半边月牙状的翡翠玉佩放到桌上,说:“对,玉嫣本来有一位兄长的,可是她这位兄长在家里出事之前就意外去世了,这玉佩是他们一人一块。” 王桓伸手拿过玉佩,仔细看着上面刻着的“宛”字,眉心越皱越紧,谁知就在这时,他忽然顿地站了起来,丝毫不顾苹姨一脸茫然,提脚便就往门外走去。 夜近三更,月色不明,天间浓雾不散,水汽街上氤氲。 如此愁云惨淡的夜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安然入寝。 普同殿里烛火通明,谢文昕坐在正座上,谢宁面无表情地站在左边,右边是陈圳和许卓为并列而站,殿中还跪着一个卸了甲垂着头的连秋。 连秋这时忽然又振声道:“是臣疏忽大意才致凶徒有机可行而让二位世子殿下受到袭击,如今凶手虽已被抓获,可臣亦难辞其咎,臣甘愿领罚!” 有时候同样的事情发生多的了,有的人会开始变得麻木,有的人会杯弓蛇影,有的人却渐渐会学会如何周旋。 谢文昕,是属第三种人。 比之早前在简中正意图谋害天子那案子上时候的惊慌失措,还有前不久丁普窝藏谋逆犯时的彷徨无助,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件与之前两件事比起来不过鸿毛的案子,谢文昕已经学会了要怎样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可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谢文昕这幅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才是最让人心里感到无所适从。 许卓为眼见着连秋一番叙述后谢文昕依然是一脸淡然,许久没有说话,也难查喜怒,他反倒是先沉不住气,往前一步走到殿中,双手作揖煞有介事地说:“虽说凶犯已经擒获,可此事无论如何还是让小王爷与世子殿下受了惊吓啊!幸亏二位殿下身手不凡才能侥幸逃脱,若是二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向老王爷交代!?怎么向柔化王交代啊!” 许卓为一番慷慨陈词是悲愤交加,虽话里行间并没有说出要如何处置连秋,可这之间要将连秋及护城防千刀万剐的意味不言而喻。 从前这招引起年少天子惊慌不安的套路他在谢文昕面前是屡试不爽,可是如今他这番话一出来,谢文昕的脸上却仍旧不咸不淡,许卓为心里不由顿了顿。 而就在他眼尾又急躁地瞟了谢文昕一眼,正要再次发话时,本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谢宁却忽然信步上前,宛若一道黑云般来到连秋的另一边,微微颔首,道:“虽说连大统领有失责之处,但意外之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而事发之时连大统领亦反应迅速,立刻将臣与世子殿下救下同时还将凶手抓捕。臣以为,连大统领这番也算是将功补过,不应再做责罚。” 谢宁话起干净话毕利落,意思表达清楚后便只微微颔首而立,却再无多话,自然也看不到所有人脸上不由自主的略略震惊,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谢文昕眼里也毫无忌讳地露出惊喜。 就连一直沉稳的陈圳也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许卓为虽然心中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急躁,他无论怎么想,就算小皇帝会有学精的一天,但也自始自终没有料到淮南谢家那位不问世事的小王爷,竟然也会有在殿前与他针锋的一天,只是眼瞧着谢文昕脸上溢于言表的对谢宁的赞同,他也不好再做辩驳,很快便各自退下。 定定地看着众人在浓雾中逐渐消失的背影,谢文昕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头也不回地轻轻说道:“璞绵,朕的皇兄回来了。” 从流芳门走出时,正好四下打更。谢宁一路御马,快要回到自己家门前时,他却忽然一勒缰绳,转身便往回走。 因为王桓还昏迷不醒的,谢宁交代着青樽时刻守在他身边。而此时青樽原本正双手托着腮在王桓房门外廊檐下昏昏欲睡,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却骤然将他吓醒。 他搓着小手在门后考虑着要不要开门,谁知谢宁一声“是我”,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本还想搭讪一句“小王爷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可是见着谢宁脸色铁青就往里走的模样,青樽硬是把这已经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屋里烛光早已熄灭,朦胧月光也照不进来,谢宁进屋后将脚步放至最轻,小心翼翼地来到王桓床边跪下。 他王桓身边片刻,双手一直在被子里握着王桓冰冷的手,许久,他才将额头靠在了自己握住王桓手的手上,沉沉地说:“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还是当年的王子徽,这样你就可以告诉我,今晚堂上之事,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王桓依然是没有一丝的动静,甚至连呼吸都是单薄微弱的。 半晌后,谢宁起身便悄然离开,屋里始终一片宁静,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王桓这时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漆黑一片的抬头,也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两行冷泪沿着他眼角流到了枕头上。 他缓缓说:“做得好,知行...这件事你做得好...真的好...子徽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很高兴的。” ※※※※※※※※※※※※※※※※※※※※ 怕梁温柔没表达好,让小可爱们对青丝诏的背景还是不能看懂,虽然接下来剧情还会再说,但是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看以下解释。 在这里青丝诏是典怀帝为了让当时的朝堂上的百年名家誓死保护自己和典朝(但是并非所有臣子都签字了,这个后面也会有说),便让他们以家上清誉立誓,铲除敌寇奸佞,若有违者,更甚典朝被灭,青丝诏一旦公之于世,他们则是叛臣之后,而新君亦会因此对他们起疑。 但是后来这群臣子见典朝气数已尽,为求自身利益,便想要毁掉青丝诏。结果怀帝称已送他人之手,而此人就在他们之间,目的是为他们相互怀疑。而这群老臣中的确还有一心想要护典室之人(如何琬父亲),当中有人见此便觉无论诏书是否在此人手上留着也是后患,便灭其全家,一来杀鸡儆猴,二来向谢逢以表忠心。 (周一冲鸭 (学生党马上放假了,坚持坚持,打工人马上春假了,坚持坚持 四八 昨夜阴沉,今朝晨起天光微亮,初阳隐上,清风阵阵,再无浓雾。 巷子外的黄狗嗅到了这清新的气息,一大早便从巷子某个角落里爬了起来,摇着尾巴便往外走去要称霸胡八街。 却没想刚至曾经沅陵侯府门前,一匹乌黑油亮的鬃马带过一阵风忽然从它身边飞奔而去,它猛地吓了一跳,往这侯府廊下跳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这马上一撇翠蓝色的身影。 很快,在日上山头之前,身穿翠蓝色春装骑服的谢蓁蓁便来到了西北荒郊外的丹央马场。 她刚从马上纵身落下,梁显扬就已经从凉棚那边小跑着迎上前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柔化打扮的随从,走到她身边微微行礼后,便把她的马牵走。 眼见着自己那匹宝马被人牵走时竟没有一丝对自己的依依不舍,谢蓁蓁心里竟暗暗骂了句“小白眼狼”,而这时余光里梁显扬正满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她斜睨了他一眼,无可耐烦地说:“发生了这么大件事儿,也就你还笑得出来。” 谢蓁蓁虽然语气嗔责,可她的余光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在梁显扬绑着白带子的手腕上。 柔化世子怎能无所察觉,轻轻笑着摇摇头,说:“说来也幸好那晚上偶然了小王爷与他的朋友,卢公子那几声咳嗽才提醒了郡主先行离去,不然若要按着我们原计划登船,怕受伤的就是郡主你了。” “你这是从哪里也学来这一套?”谢蓁蓁佯作厌烦地瞪了他一眼,提脚便往马厩那边走去,边走边说,“说来也真不知道该谢那臭小子还是该恨他。那晚上也是他提醒了才没有让知行给发现,这么说来也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可是要不是他,知行那小子自己的也肯定不会在那花艇上去...等...等会儿...不对!” 谢蓁蓁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脑中蓦然闪过了一丝亮光,她猛地一跺脚,忍不住骂道:“要不是他知行那晚上根本就不会出门!我就说,放着他在知行身边就准没好事儿的...” 她这边气冲冲地说着,那边就已经愤然回头转身要往回走,谁知这还没走出一步,便被笑脸盈盈的梁显扬一手扣住了她手臂。 就当谢蓁蓁想要摘下他手时,梁显扬却向前半步拦在她跟前,双手轻轻搭在她双肩上。 西北柔化人本就长得要比中原人高大,而梁显扬更是身段颀长,尽管谢蓁蓁在女子当中也算身材高挑,但如今梁显扬站在她面前,依然有如一堵高墙。 梁显扬微微低下头探到谢蓁蓁跟前,看着她那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只觉可爱,他笑了笑,平和又说:“难得出来一趟,见着这么广阔的天地,心里何必再被这些琐事烦扰呢?” “也就你心大!”谢蓁蓁瞪了他一眼,一手拨开他便继续往前走,说,“不过也是,也不知道这件事刺/激了知行哪儿根筋,这两日竟也会去问父亲一些朝堂上的事情了,也该长大了啊...不然天天混日子的...早就说该给他娶一位夫人...” “郡主口中说来说去便只有小王爷,”梁显扬双手负在身后地伴在谢蓁蓁身侧走着,不小心低头瞧了谢蓁蓁一眼,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那郡主呢?郡主自己就没有想过早日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梁显扬你最近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我可真得把那个人拉出来好好教训一顿,好的不教,净教些乱七八糟的!” 荒郊牧场上是一片宁静祥和,正午日上,难得春光好景,行人渐上街头,那黄狗也像忘了早上一番惊魂,摇着尾巴就在人来人往中昂首招摇过市。 只是这般的繁华热闹,却始终难入沅陵侯府后那破旧小宅子里。 因昨夜晚归又加心中思虑,本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又有谢宁忽然夜访,虽为话不多,却那只言片语也足以让他余下的漫漫长夜里只能对月凝怀。 好不容易在天将亮的时候终得昏沉浅睡,青樽虽整晚都坐在门外廊下,但王桓昨夜不停转身的声响一直传出,他也知他家公子是又失眠了。便瞅着王桓终于睡下,他也一直没有叫醒他。 可他是没能想到,王桓这一睡竟然就睡到了傍晚。 中午时候本来煮好了一盅花生鸡脚汤,结果凉了热热了凉的,香味远传,连那黄狗也忍不住一直在宅子门口徘徊,但仍没等到他家公子醒来,却先把一位许久不曾探访的客人引了过来。 青樽一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敲门声时,他怔了怔。 可当他怯生生地把门只开了一条小缝后,马上惊喜地将门闯开,门外披着黛紫色斗篷披风的玉嫣埋怨地睨了他一眼,小声说:“你这么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玉嫣快速闪进宅子后,青樽还不忘探头出去往两边左右打探,然后才回头立刻把门紧紧关上。 “老远的在大街上就闻到你那花生鸡脚汤的味道了,还有多的不?有就给我盛点儿...” 玉嫣一进门就把遮在眼前的兜帽掀起,快步往里头边走边说着。 谁知青樽却忽然跑到她跟前,竖着食指抵在嘴前,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姑娘你小点儿声,公子好不容易睡下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才好不容易睡下!?”玉嫣不可置信地斜睨着青樽,紧接着忽然又不怀好意地冷声说,“昨儿个夜里小王爷又过来了是吧?” 瞧着青樽一脸难色,玉嫣心里更加锚定了自己心里所想,不由得对青樽深表同情,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青樽的肩膀,点点头,说:“也真是辛苦你了,你们家公子楚楚衣冠却是禽兽不如,我都明白的,回头我让祁缘给你加点工钱吧...” 玉嫣说着便提脚就往里走,边走还边摇头叹息:“哎,也怪难为青樽这孩子了...世风日下,道德沦亡啊...” 只留下青樽在站在原地,挠挠头,不明所以然。 “谁道德沦亡了?玉嫣姑娘,你可别学了咱祁大夫的那一套了,”玉嫣这前脚刚跨过那矮门槛,里头就传来了王桓懒懒散散的话语声,“难得能见上一面,这未见其人的倒是先给您嗔一道了,您这是让我情何以堪啊?” “你还知道情何以堪?” 玉嫣缓缓走到床边将王桓扶起靠着床倚,觑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是比两月前见他时还要没有血色,这身板也仿佛要比早前又瘦了些,忍不住便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春熙楼里举手投壶英姿矫矫的少年,一时间心里竟平白生出了沉伤。 怎料王桓一见她便立刻低声说:“骨翠散带来了吗?” 果然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王桓这句话就把玉嫣从那无由来的感伤里拽出,她心里头骂了自己一句,就不该对此人有半点怜悯,那头从袖中便取出一个小铜盒用力地塞到了王桓手中。 王桓拿着那小铜盒送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如狗得骨头一般,玉嫣望洋兴叹地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沉沉地说:“你早就知道春旗祭的时候会有人对你下手,而那个人肯定会借着刺杀小王爷来作掩护,你便顺水推舟,先将明校府调开换成护城防后,同时把柔化世子搭上来,然后再对行凶那个人来一番恐吓,自然就把背后指使的人给供出来了,这时候你再去找这个人,反其道而行的利用这一点来威胁那个幕后主使来要到你想要的。” 说到这里,玉嫣忽然微微侧头对着王桓莞尔一笑,又轻描淡写地说:“怎样?王二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玉嫣是真的美。 美而不妖,妖而不媚,媚而不俗,两堂弯眉不画而翠,上下薄唇不点而红,一身黛紫刚好衬显出她身上风情万种。 王桓眯着眼看着她嫣然浅笑的侧脸,无由来地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女子,若非当年遭逢那般无妄变故,如今放在京城里,才识比过淮南郡主,柔情越于长白千金,何至落得那欲加之罪的商女祸国罪名。 王桓低垂眼皮轻轻摇头笑了笑,说道:“巾帼比须眉啊,这些事情放着咱们祁大夫,可就不一定能想个通透了。” “你也别净会挤兑人家祁大夫,你哪一次拿自己的小命去遭险,不是人家鞍前马后地给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玉嫣轻轻瞪了王桓一眼,见他脸上只是玩笑,便又讥讽道,“人家小王爷是着了你的道鬼迷心窍,可放着人家姐姐可不是吃素的,你这一次又一次地把人家带着到你的计划里,你可小心哪天郡主再也忍受不了了,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王桓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听得“小王爷”三字,眸中马上带上了少有的温热,他嘴角微微勾了勾,手上仔细抚着小铜盒的边沿,缓缓说道:“知行的性子,旁人看着是与世无争沉默寡言,但绝非心中没有想法的,特别是对自己在乎的人和事,绝对不能容忍他人觊觎。久抑则反,知不足而强求补,只有这样,他才会逐渐逼迫自己学会强大。而这些就这是我想看到的,同样也是郡主她想要见到的。” 玉嫣边仔细听着王桓不紧不慢的一番话,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只是片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皱眉看向王桓,伸手往他身上用力一推,低声骂道,“可人家对你那是一片真诚痴心!你看看你自己,对人家做的都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事情?” 王桓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忽觉喉中一阵痕痒不由轻轻咳了两声,苦涩笑笑,绵绵道:“一个人若要强大到可以撑起一个天下,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此道,并无他路。” 此时王桓看到心疼,可他比谁都清楚,他之后要从谢宁身上接受的,是比心痛更残忍百倍万倍。 而玉嫣正想说话,外面却传来了青樽的声音。 “诶祁大夫,你什么时候到的?”说到这里青樽忽然换了一种激动的语气叫道,“祁大夫你来的真是时候!玉嫣姑...唔...唔...唔...” 青樽被祁缘一手捂住了嘴。 王桓顿时不怀好意地盯着玉嫣,玉嫣被他盯得脸都红了,不由得转身便往桌边走去,边走边说:“你也别这么看我,搞得跟什么似的,我可是光明磊落的,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净做一些龌龊的事情!” “我可没这意思,”王桓一脸看热闹的猥/琐笑容,将被子往身上提了提,又说,“你不在这些日子啊,人家祁大夫可是天天都念叨着你,一刻都没停歇的。看着我曾经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也给我说说,你到底对人家有没有...” 谁知这是祁缘忽然走了进来,厌烦地打断道:“行了行了,你就赶紧闭嘴吧你!” 可谁知祁缘这一进来,刚刚好恰恰好地就跟玉嫣看出来的目光对上,二人的脸上都刹时发红,祁缘连忙低下头便急匆匆地走到王桓那边。 并无多话,祁缘替他诊过脉后,三人又喝了点汤,见天色也晚了,玉嫣边说要先走了,王桓也赶紧将祁缘也赶着一起离开,祁缘跟在玉嫣身后走出屋子时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了王桓一眼。 宅子里很快便又清净下来了,听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王桓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他不慌不忙地歪了歪头,眼里蓦地投射出了阴冷的寒光。 ※※※※※※※※※※※※※※※※※※※※ 大家都在恩恩爱爱,只有二公子在矫矫情情。 日常表白玉嫣小姐姐。 下一章,玉嫣小姐姐与祁大夫在线腻歪秀恋爱,谢家小王爷初成长 (真的冷,小可爱们要注意保暖 (昨天想到一句话,与子十里长街借星徽,吾望相知微时,随行至白发苍苍 (小王爷在成长,梁温柔也要继续努力 四九 刚刚入夜,胡八街上已经无多少人走动,只剩零星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也是步履匆匆地往各自家中方向走去。 早已没了晨上热闹,剩那黄狗在街上迎着月色,端着尖鼻子到处碰碰嗅嗅,时不时不小心凑到了过往行人边上,都会遭人嫌弃地唾它一口白沫将它往旁踢开,一路上还不忘骂骂咧咧。 玉嫣和祁缘二人并列走在街上,玉嫣头上还是披着兜帽,她故意低着头把脸埋在阴影里,每走一步,手上的细银镯子就跟着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响。 一个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青楼名/妓,一个是怡都城里颇有名望的悬壶大夫,早前没相识的时候,不过对各自有所耳闻,却连点头之交也称不上,若不是因为后来同事一主,大概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若问祁缘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人家生出情愫,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那次急急忙忙地跟着杜月潜去给玉嫣出诊,见着玉嫣一双脚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她脸上却依然带着浅淡微笑的时候。 也可能是后来偶然路过春熙楼,见到台下的狂蜂浪蝶喧嚣不断,可是玉嫣却依然淡然自若地在台上手抱琵琶半遮面,半掀纱巾笑倾城的时候。 从坊间传来种种绝色佳人,红颜祸国的言语,落到祁缘耳里也并无过多想法,甚至连手中书卷都比她更能引起自己的兴趣。 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一来二去,偶尔聊聊天晴,偶尔看看星明,渐渐相谈甚欢后,每次见到这位出泥不染的窈窕淑女时,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早在之前他甚至还以为这是病,翻阅了无数医书后,却因王桓有意无意的一句而恍然大悟:“心里若是放了一个人,心是会告诉你的。他靠近,他离开,你的心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你是欢喜,你是难过。喜欢一个人,骗的了旁人,骗不了自己。”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得的是相思病。 后来因为玉嫣的双脚虽然好了,但还是会时不时的发疼,所以常常趁着夜色无人的时候便偷偷到他柒月斋让他给自己请诊,祁缘也曾提出自己可以到春熙楼去,她一个女子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也是不安全。 玉嫣却笑着说:“我来你这儿不过就是你开个门放我进来的功夫,可换做你到我那儿,便是要先打倒五十壮士再斗过一百个纨绔的麻烦了。“ 这是自然,人家是京城第一名妓,先不说什么壮士纨绔了,就是苹姨也不会让他这么一个清贫小子去骚扰了她的掌上明珠。 说到苹姨,苹姨近来对玉嫣的种种所为也确实不得不让祁缘起了疑心,只是他看着玉嫣一往如常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作问。 本他也想那就干脆放开别想了,只要玉嫣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想法,他还是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谁知他竟是算漏了身边还有王桓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过是三言两语,竟就落得二人如今相顾无言。 只是这一路没话的走着也着实尴尬,他甚至都想拿那黄狗来做借口来打破两人中间的沉默,可人家那黄狗根本不搭理他,从他身边路过时只嗅得一身苦涩药味,夹着尾巴唯恐跑得不够快。 祁缘无奈,好不容易找了个由头正想着开口,玉嫣却刚好开口说道:“之前苹姨一直不让我出来,我今儿个是瞅了个空儿才偷偷溜出来的,本想着要在他那儿见不到你就会到你斋里寻你,谁知倒是在他那儿便见着了。” 祁缘忽然怔了怔,心里一顿,立刻紧张地说:“你是不是脚上又难受了?你怎么就不让让廿儿去找我啊?我说了我直接过去就好了啊。” 玉嫣尴尬无奈。 一时间也想不到这话该怎么接,半晌后玉嫣略为艰难地看了祁缘一眼,只挤出了一个“没”字。 祁缘这时才明白,脸上早就涨的通红,幸好这夜色掩盖着也不至于出丑。二人再行无言,缓了缓,他才低着头,沉声又道:“你这样为了王桓的,就没有想过万一他失败了,你会受到牵连吗?” 玉嫣闻声忽然停下了脚步,少顷,她才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淡然道:“且不说我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就只说人一生,死后能不能留下什么倒也不重要,只是这活着的时候,也总该要为什么拼命过,才叫不负走过这一遭。我自己是找不到这个理由了,可是他有,我借一借,应该也无妨吧?” 她刚说完,祁缘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若你的理由是我,我定不会让你涉险。” 只是这时候那条本来早就走远了的黄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他们身边飞奔而过,一边跑还一边不停的狂吠。 玉嫣回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祁缘那一刻的心里只想把这黄狗抓起来给宰了,好不容易将心头郁闷按下来,勉强讪讪地笑了笑,却忽然站住,说:“我说,我准备了一样东西送你。” 玉嫣也难掩惊喜,她站住转身走到祁缘跟前,莞尔道:“你又从哪儿淘来了什么宝贝玩意儿,来,我看...” 这“看”字都没说完,祁缘手上蓦地多了一支做工极为奇巧精致的白玉簪,玉质莹润剔透,玉簪簪身刻有浮雕如意细纹,簪首用鎏金镶嵌,月色光照之下,闪闪如星。 还没等玉嫣诧异地伸手拿过这簪子,祁缘已经上前一步,双手小心翼翼地掀起玉嫣的兜帽,轻轻将玉簪插入发梢。 他平静地说:“看你平日里就带银簪,知道你喜欢素净的,早前从柔化商贩手上瞧到,想着你大概也会喜欢,也买了一段时间了,之前就想给你了,却一直没能见到你...” “所以你就天天把这簪子带在身上?”玉嫣忽然抬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祁缘,笑了笑,说,“你也不怕要是给王桓看到,又该嘲笑你一番了。” 那双眼是柔情似水,祁缘看着,是一时间也转不开自己的目光,他自己感受不到,但是玉嫣站在他跟前,却能清晰听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 片刻后,祁缘忽然也笑了,说:“他自己跟他那位之间的事儿都一塌糊涂的,还拿什么来取笑我?” 二人相视半晌,玉嫣忽然噗嗤笑笑,转过身将兜帽重新戴上,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头道:“嗯,你说的也是。” 天晴气爽的,宫墙之外是安然,宫墙之内也是少有的和谐。 见着月明星稀天朗气清,谢文昕忽然来了兴致便将晚膳设在了自己崇承宫后院,还特意将众人遣去只留下了璞绵在一旁服侍。 对面而坐的谢宁也只是身穿便服,比起不久之前的那次午膳,这一顿晚膳倒是要来得缓和得多,尽管今晚的饭菜不过家常,可是吃起来却要比上次来的有滋味。 璞绵刚夹起一块清蒸桂花鱼肉想要送到谢文昕碗里,谢文昕却连忙抬手挡住,然后手指往前示意,嘴里的菜还没完全咽下,就含糊地说:“给皇兄,皇兄最爱吃这鱼了。” 谢宁顿时抬头,只是无意瞧见谢文昕这幅嘴里还含着食物就着急说话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谢文昕嘴里含着食物便要说话的坏习惯也不知道从何学来,小时候他母亲丁贵嫔每次见到他这般都少不得一番责备,后来他便学会了在母亲面前乖巧,可是到了谢宁王桓跟前便又是故技重施。 谢宁那时候也只知道跟着笑,只是有一次,王桓却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我这还在遥山的时候,曾听我师兄说过一件轶事,说是乡下里有一个小孩,总是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后来有一天,他嘴里还含着饭,说着说着,下巴竟开始掉饭粒出来了...” 那日王桓话都没说完,谢文昕脸色却忽然变得十分难看,赶紧的把嘴里的饭菜艰难咽下后,还不忘拿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后来丁贵嫔过世,也再也没有人来嗔谢文昕了,可是他也就学会了吃饭的时候再也不要讲话。 当年王桓从遥山带出来的种种奇闻趣事,二人小时候都只会信以为真,只是放到了如今却是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就好像这人面,这人行,这人心,小时候还会一味相信拉着小手的情谊此生不变,长大了反而却分辨不出来哪一番话语是真心实意,而哪一个动作却是故作天真。 那边思忆带到了不知道猴年马月,这边璞绵已经拿着那金箸稳稳当当地夹着那鱼肉送到自己跟前,谢宁连忙双手把碗往前推了推,连声说道:“有劳陛下挂心了。” 谢文昕这时候拿过绢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笑了笑说:“不过家常便饭,皇兄无需如此见外。” 谢宁应了两声“是”后,却只是低着头,吃着那两块鱼肉。 “皇兄,”谢宁虽然低着头,可是却能感到谢文昕的目光一直定在自己身上,果不其然,谢文昕忽然沉声问道,“你觉得护城防,连秋连大统领,如何?” 谢宁心里虽然顿了顿,可是脸上却依然没有太多表情,一副淡然地轻轻抬头,沉稳地看着谢文昕,说:“连大统领是做实事的人,志在真诚,光明磊落。” 虽说有着年幼时候的情分,但是经过了早前的那些猜忌,就算谢宁心里十分厌恶察言观色这套行事法则,可是他却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测谢文昕心中所想。 尽管谢文昕也在过去的事情中渐渐开始学会了喜怒于心而不形于色,可是毕竟还是年幼,加上多年的了解,心中之意,谢宁多少还是能揣摩出来。 就像如今,谢宁就能看出,他方才的话语,正中说到了谢文昕心里所想,便才继续道:“尽管护城防这些年里不被重视,但连大统领却没有因此自轻自贱,相反的,一直在尽自己的本分,脚踏实地将护城防训练的诚然有序。臣以为,可用。” 果然,谢文昕听到最后,嘴角掩饰不了一丝微笑,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只是片刻后,他才又说:“那皇兄认为,若是朕把明校府给你,你可有能力去去带领好呢?” 谢宁顿时怔了怔,刚拿起茶杯想要送到嘴边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但随即又立刻将茶杯放下,眉心皱了皱,沉声说道:“明校府乃中央直属,内监百官外察百姓,是身负重任,臣自问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把握,还望陛下赎罪。” 手握明校府如握朝廷命脉,就算谢宁心中并无他意,但他若是应承了,看在外人眼里这一举动表露出来的便是野心。 这个问题实际上并非有无是否其二择一的问题,谢文昕多疑多虑,谢宁如今既然表现愿踏入朝廷站在自己身侧,他自然欣喜,但欣喜之余从前过往种种布下的疑心不得不让谢文昕谨慎,他此时此刻要的,是谢宁确定坚定的以表忠心。 如今听了谢宁一番推搪,他心里才松了口气,笑笑说道:“皇兄你这是妄自菲薄了,只是你都如此说了,朕也不强人所难了。” 谢文昕顿了顿,又挑挑眉,说:“不过皇兄年纪也不小了,总该要有自己的一处宅子才方便,朕早前就命人在东城离宫最近的繁华地段为你置了一处,朕知道你不喜喧哗,所以那宅子也不当街面,你以后还是要娶妻...” 谢文昕说到这里,察觉谢宁的脸色骤然生变,正想打断,谢文昕却摆了摆手,说:“皇兄不必着急,你的心思朕明白,朕这回也不是又要让你立刻就娶一位夫人,只是皇兄也过弱冠之年了,之前是朕不懂得这些,本早就该替你置一套院子了,不然旁人倒还说朕一做皇帝的不知道体恤自己亲兄弟呢。” 谢宁这下才将耸起的双肩缓缓落下,一番致谢后也再无多话,便也就离身出宫了。 看着谢宁渐渐离开崇承宫,谢文昕深深吸了一口气,双肩缓缓垂下后才眨了眨眼,轻轻道:“人也好,狗也罢,也是该放近些,才看得清楚一些。” 眼瞧着起了一阵晚风,璞绵从里头拿了一件披风替谢文昕披,缓缓道:“陛下,天凉了,先回屋里吧。” 这一阵凉风不仅仅吹在宫里,也吹在了王桓家院子里。 他一个人坐在梅花树下那石桌前,指尖一颗黑子在沉凝片刻后落入了复杂诡惑的棋盘里。 远远听到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忽然笑了笑偏了偏头,对一旁扫着落叶的青樽说道:“去把门留条缝,然后从后门先回家吧。” ※※※※※※※※※※※※※※※※※※※※ 二公子小王爷很快就要同居了。 下一章,糖,糖,糖,水果糖。 (希望下周可以入v了 (你加油,我也加油,注意防寒保暖 五十 院子里凉风习习花香缈缈一片祥和,青樽拿着扫帚在屋檐下扫着落叶,远远看着他家公子正坐在梅花树下石桌前,头上只松松散散地用一根玉簪别着,余下的长发乖巧地落在背后,单手托着腮,安安静静地对着棋盘沉思。 青樽双手还抱着扫帚,下巴枕在扫帚头上,歪头定定看着这个画面,落花拂尘,尘世翩翩公子,公子凉薄,薄衫轻轻无华。 仙风道骨。 直到巷子里的那条黄狗突兀地叫了两声后,这个原本很美好的画中才子忽然头也不回地唤道:“青樽,你去把家里门留条缝,然后你就从后门先回家吧。” 指使完别人做事,连走正门的尊严都不留下来,还真不如门外那条狗。 青樽如梦初醒,眼前美好画卷骤然消失,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平日里祁大夫愤愤不平从家中往外走,边走还边骂“就该把这人扔出去再揍一顿”的画面。 可是他最后也只是闷闷地“哦”了一声,将扫帚放好后便往门外走去,刚路过王桓身边,他却忽然又停下来,仿佛这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样,挠了挠脑袋极难为情地说:“可可是小王爷吩咐过我我必须得一直留在这儿伺候公子啊” 王桓笑着轻轻摇摇头,挑起眼皮觑了他一眼,说:“行了赶紧去吧,小王爷那边不有我给你担待着嘛?怎么现在我让你早回家你还不乐意了?” “可可是”青樽本来还有一句“你怎么能跟人家小王爷比呢”,可是想着此话说出怪伤人心,苦苦挣扎后,又瞧着他家公子瘦弱残躯,觉得还是伤自己的心吧。惶惶不安地去把门开了后,便从宅子的后门离开了。 他前脚刚离开,王桓刚听见那门被轻轻掩上的声音,宅子的正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王桓依然一手托腮,一手手指在棋盅里搅和着,听见有人开门他也不抬头,只是很快就一团模糊的白影渐渐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棋盘上早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白棋子,王桓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步棋上想了多久也没能想出来,此白影的出现倒让他忽然开窍一般,他歪了歪头笑了笑,边把那黑子放在棋局里,边幽幽地说:“小王爷是刚从宫里出来?” 谢宁怔了怔,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桓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两眼棋盘,心里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默默赞赏了一番后,才双手交叉将下巴落到双手手背上,对着谢宁笑眯眯地说:“连我都不能让你脱下那四季如一的玄衣,也就只有入宫能让您换一换调子了。” 倘若他用的是“换下”而不是“脱下”,也不至于这话一被谢宁听进去,顿时脸色一沉,冷声斥道:“不知所谓!” 刚刚准备好对谢宁一身霜白的赞美之词刚到嘴边还没说出来,莫名其妙就被人家无由来地骂了一句,王桓一时间也怔了怔,愕然看着谢宁半晌才想到了所以然,心中顿感哭笑不得。 垂着头几经努力才忍住了笑意,随后他起身缓缓走到谢宁跟前,抬手轻轻拂去了谢宁肩上的一片落叶,又往后退开一步,郑重其事地上下打量了谢宁两眼,说:“其实这月落霜白也挺衬小王爷您的气质的,您何苦又天天年年地穿着那玄色衣衫呢?” 谢宁站在原地,斜眼睨着王桓,眉间不由微微皱起。 那年王桓十五岁,谢宁十一岁。 当时与他们一同在都子监里读书的一位小公子因为家中忽逢白事,被迫无奈地一连好几天都穿着一身玄色的素衣。 王桓在人前还会一一表尽哀悼劝人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只是偏偏这小公子本来是长得眉清目秀,好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就是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却花枝招展,要多妖娆有多鲜艳。 好不容易近日一身素净的,王桓离开人群后远远眺望过去,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惋惜的样子摇摇头,叹声道:“你说阿耘这好好的穿这一身玄衣,倒衬得文儒清雅起来了。所以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平时穿得花里胡哨都没觉得,这么看,倒还是挺俊气的。” 那时的王桓本就恃才而骄,说起话来更是我行我素不顾其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过也就是一番感慨,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日被母亲强行套上了一件橘色外衣谢宁正站在他身旁。 小谢宁听者有意,脸色顿时“唰”的发白,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光鲜艳丽的新衣,还没等王桓回头便已经一溜烟儿地往家跑去。 自那以后谢宁便只穿玄色的衣物,无论简氏如何劝说,无论谢蓁蓁如何不解,谢宁依然执拗地非玄不取。 只是这点事情王桓自然不会知道,他更加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多少无心说出来的话落在谢宁耳里,一字一句,曾经是约束是讨好,到了最后却成了习惯成了自然。 这时见王桓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谢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他看着王桓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沉声问:“什么时候醒来的?” 王桓笑了笑,说:“醒来没多久,想着小王爷得空的时候自然也会过来的,就没让青樽特意跑着一趟去告诉您了。” 谢宁也没有立刻回话,一阵晚风徐徐吹过,轻飘飘地掀起了王桓落下的长发。 见谢宁不说话,王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中始终淡然温和带着丝丝笑意,二人相顾无言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谢宁才低声斥道:“大病初愈,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谢宁这边说着,那边就一手抓住王桓的手臂就要往屋里带去,谁知谢宁扣着王桓的手还没走出两步,忽然觉得自己身前冷光一现! 就在谢宁警惕停下脚步骤然回头那一刻,红帱已经被王桓握在手上。 “小王爷,”王桓将长刀竖着举在自己面前,光亮的刀身反衬出他那张清冷的脸面,他挑了挑一边眉毛,目光又从刀上移到谢宁脸上,嘴角微微带笑,说,“小王爷如此怕不是也太猴急了些?这不过刚见上面,您就要把我往屋子里头拉去了?” 谢宁脸上顿时起了红晕,恼羞成怒地想要伸手夺回红帱,谁知王桓手腕一转,红帱在空中蓦然画出一个银圈。 “天色甚早,况且月光通明,如此入屋倒是煞费了这大好的无边夜色啊,”王桓一边说着,一边将红帱的手柄一边对向谢宁,温和笑着又道,“上次在王府里都没能将这遥山剑法舞完,心里总是念着,只是在下自问是没这个本事了,也不知小王爷愿不愿意为在下走一次呢?” 若此事放在从前,谢宁倒也无妨,小时候自己还老是缠着王桓看他摆弄求着他指点一二,不过就是手起刀旋的功夫。 只是王桓此话间非得捎上他那日无端在他母亲面前舞剑还险些出意外一事,又不知他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宁心中无由来一阵烦躁。 他瞪了王桓一眼,不予理睬正要抄过他手腕便往屋里拽去时,王桓却忽然反手将红帱横在他身前,谢宁顿地站在原地。 王桓温声说道:“在下只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小王爷您月下舞刀了,甚是怀念,若小王爷不嫌烦,在下是真的想再睹英容。” 谢宁怔了怔。 王桓这句话的语气竟是丝毫没有他一贯所带的散漫随意,反而带给人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认真沉肃。 尽管他嘴角还是带着那一往如旧的笑容,可是这笑容看在谢宁眼里,他竟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剑指苍穹不可一世的王子徽。 虽然仍是满带疑惑,可谢宁的手却不由自主地从王桓手中拿过长刀。 红帱刚被谢宁握住,王桓又立刻恢复了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手一松身一转,施施然回到石桌边上坐下,手架在桌面托着腮,笑意吟吟地看着谢宁。 谢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被人下蛊了。 习习凉风堂中描,红梅恋恋空无间。 就在那艳红色的花儿快要扣在粘在谢宁脸面之际,谢宁忽然提脚往后一滑,手上红帱顿时在随着他手臂倾转而在半空中掠起一圈银光,银光晃眼之际将那两朵梅花环绕在刀光之中,最后梅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红帱刀背上。 无端生出一种任刀光剑影如冰窖三尺寒,见世间无情萧条独护浮萍落红之意。 只是这般有如英雄救美般的刀影护花放在此时此刻的王桓眼里,纵有绝世聪明心思玲珑,他却看不出分毫。 因为他要看到的,是谢宁刀法中渐渐流露的杀伐果断。 一个人对世间万事万物态度的变化,可能外表看不出来,可能言语可以掩饰,可能行事可以作假,但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武功之道招式之间,是水到渠成难盖心境。 特别是谢宁对于王桓。 谢宁的武功,他比任何人清楚。分毫变化,就算旁人不能看出,甚至谢宁自己也毫无发觉,他王桓旁观者清,一定可以察觉出来。 其实比起京中同辈的世家子弟,论文论武,谢宁也绝对是旁人无可渡及。 可是这成王败寇,仅凭借那单薄的文韬武略是远不足够,朝廷之内从来不缺文武双全之人,但若要在一众牛鬼蛇神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的是狼性,是心狠,是坚决。 玉嫣曾经问过他,你在谢宁身上,到了最后,你想见到的是什么。 王桓那时候的语气不惊不喜,甚至答非所问,他说:“谢宁要成为的,是真正能够稳住江山的将军。” 此时他虽然脸上虽仍带着那骄纵荒唐的笑容,可是他却是屏息凝神地仔细观察着谢宁的每一个弹跳转身。 就在谢宁空中一个翻腾回旋时,王桓忽然皱了皱眉,脚往桌边草间猛地一踩,顿时站了起来,紧接着脚尖往上一踢! 一把玄骨柄的长剑蓦地从地上一个翻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银光后稳当落在了王桓手中。 这银光在谢宁余光中划过,他不由得顿了顿,谁知就在他这停顿的一刹那,手腕处忽然一阵冰凉! 王桓轻功了得,瞬间便来到谢宁身边。谢宁还未反应过来,腕上便被赤子的冰冷的剑身紧紧贴着,耳边轻飘飘传来一阵气若游丝的沉冷话声:“神思集中,遥山十八式,切忌用手臂来掌控力道,刀迹必须由手腕引导,以柔克刚。” 谢宁心头骤然一震,正想要循着声音方向转头看过去,谁知那手腕上的冰凉却不由分说贴到他脸上阻挡住他回头的动作,王桓的声音又传来:“不要分神,凝思。” 王桓的声音听起来是轻若鸿毛,可是语气却坚若磐石不容反驳。这边话音刚落,谢宁的心却越发跳的飞快,紧跟着无端端生出一道踏实的激动和兴奋。 除去一身轻薄,眉眼之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 而这时那赤子又忽然离开了他的脸庞落到了红帱刀背之上,缓缓一挑,将那一直被红帱护着的梅花骤然挥在空中。 谢宁立刻回过神来,手腕一转,刀光从赤子看似柔弱却毫无感情的刺出中萦绕,立刻又将那梅花重新接在刀背上。 王桓就是这样轻飘飘地站在谢宁身旁,以谢宁弹跳范围作圈,一直在圈边不紧不慢地一进一退,赤子在他手中仿佛没有一点力气,可是每次都能从谢宁刀间漏洞钻进去,每一次都直戳要害,没有丝毫偏离。 谢宁屈膝弯身,长刀直扫前驱,赤子便如鸿毛般落在他腰上 —— “刚柔并济,以退为进,腰身不得过硬,侧以防守,攻其不备。” 谢宁扎稳马步,长刀半空迎击,赤子又立刻落在他小腿上 —— “下盘如基石,基石不稳刀光不明,攻防立于平稳,不可轻视。” 这般刀光剑影迎着月色,王桓身上松松垮垮的一落水红,手上长剑轻盈得就像一根树枝,发丝在风中轻轻吹起,而谢宁一身霜白,月影之下反衬出微光,一弹一跳风姿卓越。 直到遥山十八式都过了一遍,王桓已经开始力不从心,停下来后甚至连赤子都握不稳,额上已经开始冒出冷汗,他退开两步后弯着腰不住地喘气,只是嘴上去隐隐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谢宁开始长大了,这刀起云卷之中,终于开始有了王桓想要看到杀伐果断。 谢宁将红帱“噌”的送回刀鞘后,抬手抹去了额边的汗滴,脸上难以掩饰住欣喜,就像小时候遇到什么新奇好玩的事情便第一时间要告诉王桓那样,他快步来到王桓面前,说道:“陛下赐了我一套宅子,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吧。” ※※※※※※※※※※※※※※※※※※※※ 追-更:po18gv.vip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