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正道大佬后我翻车了》 第一章 江远寒从彻骨的寒意之中醒来。 眼前是一片冰寒的池水,他半个身体都泡在池中,身上遍布着长短不一的血痕,有的已经愈合,而有的血迹透衫,凝涸如锈。 好冷。 他爬出潭水,低头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没有想到第一个新身体就是这样的境遇。 使用《蕴心探情》的时候,他已经考虑到启用新身体所面临的境地可能不会太好,但如今这种也就剩半口气的架势,也实在是太差了。 但他的本体也就剩下半口气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仓促地修行秘术、挑选身躯。 江远寒的元神进驻此中,瞬息间便了解到了这具身体的现状——筑基初期、内外俱伤、容貌尽毁、气海残破。 真惨。他舔了舔齿尖,对着潭水看了一眼布满交错疤痕的脸庞。 水波如镜,映出乌黑的发与寒眸。 狰狞面貌之下,只有这双眼睛中的神采动人心魄,乌目如沉渊,注视过来时,有一种极具攻击力的野性。 他伸出手,指尖触摸上脸颊,随着他的指腹抚过,脸颊上的深疤也跟着一同脱落,展现出过分白皙的肤色。 简简单单捏个脸。 这具身躯的外貌除去毁伤,展现出一种难以预料的精致与俊美。江远寒捏脸的手停了一下,刻意控制着没有让外貌与自己的脸庞太过相像,而仅留眉宇间三分神似。 即便是三分神似也足够了。 他没有理会毁掉的气海,而是尝试着运行起魔气。经脉完好,运行无碍,他心里最沉的那块石头也放下了。 魔气能动,就有自保之力。 就在魔气在他指尖缭绕过两周之时,寒潭上方的断崖之上传来了几声轻松随意的谈笑。 “尤师兄,那个怪物就是从这里被我击落的,就算不死估计也脱了半条命,师弟愿奉剑,请尤师兄亲自斩杀他!” 这道声音充满邀功之意,还有几分讨好的情绪在里面。 江远寒收敛指尖魔气,向断崖上方眺望过去,只能看到两道淡青的影。 矜傲的男声随后响起。 “我怎么会挥剑向同门?”那人道,“只是像这样的无用废物,还仗着与小师叔的年少情谊而胡作非为,如今死在这里,才是对玄剑派最好的做法。” “那自然,我亲自动手,就说这个废物死在了妖兵手下。” 江远寒沉默倾听,扬唇笑了笑,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将这具身体原本就有的一张漆黑面具戴回脸上。 此言落下不久,就在那个讨好对方的弟子正要跳下断崖之时,猛地感觉到背生冷汗,汗毛倒竖。他下意识地向后猛地一滚,避开了一道寒气凛洌的血红锋刃。 但下一息,这道锋刃无遮无拦地掼入他的胸口,切入骨与肉之间。 呼吸凝滞。他连剧痛都没有感觉到,眼中只有一道乌黑无花纹的面具,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你……” 这句话只有一个字说了出来,这个连名姓都不得而知的弟子眼中失去神采,无力地滚落到一边。 江远寒站立在那位尤师兄的身边,伸出手,插在尸体上的血刃猛然拔出,自动飞回到他的手中。他低下头,轻轻擦干净刃上血迹,才偏过头看向另一个人。 那个人似乎也跟着一愣,仿佛对眼前的场景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茫然地后退了半步,盯着江远寒手中的魔气,突然道:“你修魔了!” 他不是修魔,他本来就是魔族。 江远寒手中的血刃没入掌心,汇集进血管经络之中。他转过头,对着这位尤师兄笑了笑,明知对方看不到他的表情。 “师兄?”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悦耳,连江远寒自己听到都诧异了一下。这样残破丑陋的身体,原来有这么出色的嗓音。 “别过来!”对方的手有些抖,但还是拔出了剑,做出了防御的姿态,“早知你修魔,我应该早点杀了你!” 江远寒对这些陈旧的发言早已免疫,他这些年听了没有千次也有八百回了,只觉得索然无味,无甚乐趣。 就没有更新鲜的东西了么。 他向前一步,看着对方畏惧的后退,颇有恶趣味地把人逼到断崖边缘才停下脚步,听了半天辱骂控诉之语,才随口道:“这件弟子服的样式倒很好看。” 对方脱口道:“自己门派的衣饰都不认了,怪不得要欺师灭……别过来!” 这人的反应太过好笑,让江远寒的玩心都跟着无法收敛,他抬手按了一下面具,抬步又逼近几步,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尤师兄紧张惶恐的神情,观察着他苍白的脸庞和放大的瞳孔。 他在计算,在推测,在进行一个有意思且残忍的试验,他将两人的距离缩进到一刀可杀的范围里,趣味盎然地注视着对方颤抖的手。 他的步伐再次迈近。 扑通—— 不是出剑的声音,而是膝盖落地的响动。 果然如此。 江远寒觉得太过无聊,他看着刚刚破口大骂、满口道义的男人跪了下来,冲着他磕头求饶,泪涕横流,浑身颤如筛糠。 人总是屈从在不该屈服的地方。 他们的骨头太软,写满了懦弱,但嘴又太硬,要占据道德的高地。 江远寒蹲下身,周身的魔气缓慢地散开,令人芒刺在背。 他看着对方,声音悦耳至极,犹如清泉击石:“你叫什么名字。” “……尤、尤……呃啊!” 他没有回答出来,因为他的脖颈被扼住了。 江远寒捏着他的喉咙,指骨微微用力,他轻而易举地就能捏碎对方的命脉,但他没有,而是垂眸询问着:“不告诉我吗?” 手下的搏动剧烈而鲜明。 对方猛烈地挣扎,疯狂地想要说话,想要告诉他,想要求生,但他不能。 他的生死掌控在那只魔气缭绕的手中。 “真有骨气。”江远寒眯起眼,温声赞扬,“你是我这几年遇到过的,最有骨气的正道弟子。” 被掐紧的喉结无法移动,被扼住咽喉的猎物听到这句话,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赞扬,但他本身不想这样,他的挣扎没有成效,眼泪不值一提。 一切都这么千篇一律。 江远寒对这些徒有其表的正直太过熟悉了。 他收紧手指,听着细密的骨骼碎裂声,平静道:“宁死不与魔头来往,你真是正道难得的英雄。” “英雄”的躯体无力地落到地面上。 江远寒收回手,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残骸。他搜索了一遍新身体自带的储物戒,在里面找了一套跟这位尤师兄同样的弟子服,只不过似乎等级没有对方高,很是素净。 他换好衣服,将沾满血迹的残破衣衫脱了下来,伸手摩挲了一下袖边儿上的剑纹,沉思了片刻。 这样的剑纹很是熟悉,似乎是这几年追杀他的几大门派之一,至于具体是哪家,他是真的记不清了。 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怎么会记得住每一个想杀他的人呢? 江远寒从储物戒里取出原本的佩剑,拔出剑鞘看了一眼,见到上面印刻着“玄剑”二字,才逐渐确定究竟是哪个门派。 玄剑派,旁边的小字是剑主的名字,叫“莫知”。也就是说,这个新身份应该是玄剑派的内门弟子,名叫莫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别人厌弃暗害。 没关系,不重要。 江远寒佩上长剑,面具下的脸庞带了一点寻觅目标的愉快神情,他像一个真正的正道剑修一样,步出这片隐蔽的密林。 我的猎物,在哪里呢? ———— “祝师姐!祝师姐!怎么办啊!阿成要不行了……” “再坚持一下,挡住这个发狂的妖兵!一定要拖到小师叔过来!” “呜——师姐——” 问道之人,若有如此之嘶喊,应当已竭尽全力才对。 但江远寒凝望过去,却观察到那个被叫祝师姐的女修根本没有出全力,她在拖延,但她拖延的不是所有人的生死,而是她自己的生死。 妖界与修真界的战役持续了上百年,这些发狂的妖兵比低阶修士强横很多,往往要三五个同等级的修士才能拖延得住。眼前的三人,一人暗藏实力,一人重伤昏迷,而另一个小丫头,已经竭尽全力,即将命丧黄泉。 江远寒步出密林之后,按照身体残余记忆往玄剑派的方向走,迎面就撞上如此困境。 只不过,是他人的困境。 这几人都不是他的目标,也跟他的秘术修行毫无关系,但江远寒喜欢观察这些正道弟子,他对许多居心难料的黑暗都很有兴趣。 那只妖兵硕大无比,浑身布满异变的倒刺和囊肿,没有人形,比起妖来说,更像一种坚不可摧、神智不清的野兽。 光是远远的看着,就觉得手痒。 在那位祝师姐的留有余地之下,妖兵猛地一掌,突破了那个小姑娘的护体屏障,掌心猛地扣住了女孩的腰身,张开了獠牙横生的巨口。 连尖叫都叫不出来,极端的恐惧之下,只剩下戛然而止的空茫。 她呆呆地念着“阿成……阿成不行了……”,神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祝师姐不忍看到,愧疚地别过脸的刹那,那截獠牙骤然从中截断,粗壮的妖兵手臂跟着断裂,女孩的腰身被一只手轻盈地按住,落到了旁侧的巨木之上。 她怔怔地转过头,只看到面具下乌黑如点漆的冷眸,视线完全没有看过来,仿佛把她捞回来只是为自己的活动场地清除障碍物一样。 江远寒不习惯用剑,但他并不是不会,只不过玄剑派的这把制式长剑太脆了,他不敢握紧。 但已经足够了。 他想试一下,这具身体到底能够承载自己多少实力。 下一刹,这把朴实无华的长剑泛起寒光,剑刃劈过妖兵的身躯,短暂迅捷地切断了那巨大头颅的颈项,随之便是血水漫流。 太快了,让人难以看清。 江远寒微微收手,注入到剑身里的魔气悄然收回指尖,剑锋迟迟地卷了刃。 四下静寂,只有一片落叶飘向地面。 一旁惊愕不已的祝师姐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准备感谢,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的装扮,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心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对得上号。 就在她正要过来跟江远寒攀谈的时候,动作突然停滞住了。她的目光从镇定演变成一种极致的惊恐,指向对方的身后:“……妖、妖母……” 妖母?江远寒扔掉卷刃的长剑,松了松指骨,正要转过头看看这到底是哪个类型的妖母,耳畔边倏忽响起一道如风而过的剑动。 一把飞剑刺入他身后那只妖母的眼球里。 枯叶坠过他眼前。 江远寒的神经有一刹的紧绷,为这悄无声息、迅如风的一剑。 在他的身后,那位祝师姐终于卸下气力,浑身瘫软地半跪到地上。一旁古木上坐着的小姑娘也精神一振,喊道:“小师叔来了!” ※※※※※※※※※※※※※※※※※※※※ 小寒:你叫什么? 尤师兄:我叫…… 小寒:算了,不想听。 冷酷且任性,狡诈且无聊,帅气而有趣,迷人的反派角色—— 开文大吉! 第二章 风响一瞬,彻动四野。 那道剑光来得太快,让江远寒都跟着有些惊诧。 他转过头,视线扫到妖母眼球里的飞剑,不知道哪儿来的、突如其来的一阵冲动,抬起手握住了那把并非归属于他的飞剑。 他的武器卷了刃,已不堪用,但眼前就有一把利刃,剑在手中,便有令人安心的分量。 魔族都难免得带着一些任性,何况是他这种成名已久的魔君。他随性好战的性格几乎刻在了骨子里,肆意妄为,没有规则。 这把飞剑印刻着别人的气息,入手有一股如霜的冷意。他拔剑出来,手心滚烫如灼。 这把剑在他手中也同样没有停留,几乎是在控剑的下一瞬,剑锋便接住了妖母发狂的一爪。 江远寒被震退半步,横剑格挡,强烈的摩擦之下,火花在眼前乱窜。 爆裂的电火几乎撞进他的眼帘之中,就在江远寒眸色变化的前一个瞬间,更多的飞剑如瀑布般涌流而来。 万剑铺过天际,金光烁然,华彩满穹。 剑网如织,带着冷峻的杀意盖顶而下。江远寒手腕一转,锋芒锐气随之脱手甩了出去,配合着劈头而下的剑网,将硕大无比的妖母骤然粉碎。 眨眼之间,形神俱灭。 江远寒面具下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但他血脉里的战意已经灼烧了起来,他松了松握剑的手指,被飞剑抗拒的温度烫到心火缭绕。 不尽兴。 他需要一些更热烈的东西。 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他这具身体里的心脏陡然猛烈跳动起来,比他蓬勃的战意更加鲜明、更加沸腾。 江远寒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他有一刹那的失守,心神都跟着顿了一瞬,随后,他察觉到了这强烈情绪的对象—— 万剑冲霄的半空之中,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落了下来。 江远寒伸手摁了一下胸口,默然地审视他。 这件道袍是玄剑派的,从玉白之中透着一股近似于翡的淡青色泽。落在剑修挺拔的肩头,像苍林间的雪。 对方负着剑,没有出鞘。剑柄上的穗儿是鹅黄色,宛如从寂冷的松枝上拔出一节初春的痕迹。至于外貌五官,江远寒没有看。 他认识这把剑,这是出自于魔界的剑器,竟然握在一位正派道人的手中。 好笑之中,带着点让人开心的有趣。 但更让人高兴的,是这具新身体鲜明至极的反应——他要修行《蕴心探情》这本秘术,就必须要获取一个对象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如今,这个目标就自觉地送到他眼前。 他找到更热烈的东西了。 李承霜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个戴面具的人。 只不过命悬一线的玄剑派弟子更为急迫。他甚至连妖母的尸体都没有去查看,先是护持住了那位重伤弟子的心脉,随后嘱托一旁的两个女修护送这位弟子回去。 事情交代得很快,那位祝师姐脸颊红红地点头,肉眼可见地带有一些绮思,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跟另一个小姑娘带走了重伤的男弟子。 风声动枯叶,穿林簌簌。 江远寒蹲下身拨弄了几下妖母的尸体,听到一阵轻而稳的脚步声。 此人被叫做小师叔,想必就是玄剑派的那位声名显赫的少年英杰——修真界百强之一,十大英杰之首,琴剑双修,绝世无匹。 叫什么? 忘了。没记住。 小师叔的步履停在他身侧。 按理来说,他应该出手收取妖母尸骸留下的战利品,比如异化的妖丹,残余的宝物,或是珍贵的护心鳞。 但他没有那么做。 江远寒已经从身体反应中确认了目标,他如此快速迅捷地找到了玩具,所以心情非常不错,因此也就不在意让出属于自己这部分的战利品。 但对方想要的不是这部分战利品。 那把万剑织网时都没有动过分毫的剑器锵然一动,蕴含着深沉魔气与杀念的锋芒猛地抵住了江远寒的脖颈,触觉上有一丝刺骨的凉意。 “你是谁。” 李承霜问。 剑锋触在江远寒白皙的颈项肌肤上,渗出了一串血珠。 他觉得痛,向后躲了一寸,被剑刃咬着距离,又紧紧地贴住了。 这把剑的魔气重的难以想象,勾着江远寒才消下去的战意。他舔了舔唇,偏头看向对方。 “你不该不认识我。” 按照那个尤师兄的说法,这具身体应该给小师叔造成了很多麻烦才对。 “你不是莫知。”李承霜皱眉道,“你是什么?” 已经从他口中脱离人类的范畴了。 江远寒倒是很想往人的方向靠拢靠拢:“是你没见识,我真的是莫……”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辟寒剑就倏忽一抬,切碎了他脸上的黑色面具。 铜铁如纸薄,轻而易举便化飞灰。剑风卷起江远寒两鬓边的发丝,骤然飘荡而起。 李承霜持剑的动作顿了一下。 江远寒眨了下眼,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向了对方。 他这张脸捏得粗糙,但即便只有几分神似,也是绝世无双貌美,是那种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合的、对比强烈的惊艳美丽。 但他的攻击性又太强了,他乌黑的眸带着笑,懒倦又玩味地望过来时,李承霜觉得自己的神魂都有一刹那间被摄动了。 “好吧。”江远寒承认,“我不是。” 辟寒剑只停了一瞬,在得到这句承认之后,李承霜身上杀意暴涨,似乎已经确定对方是危害正道的物种了,剑光卷起一捧如冰的光芒,剑修的锐意直直地冲击过来。 江远寒抬手格挡,手中的飞剑被抽碎了,整个人都退出去十丈左右,但他依靠一旁的古木借了分力,转身拔起一段距离,弃剑出刀,两把猩红的短刃从手心凝结而出。 他的动作同样很快,之前退开的距离转瞬间就被缩短了,在一个难以预料的坠地之下,地面上激起尘土飞扬。 江远寒一把抱住了他,勾着他的脖颈翻滚了十几下,才稳稳地将这位衣不染尘的正道英杰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距离近乎于无,连同吐出的炽息都带着狂热的味道。 李承霜的剑穿过他的肩膀。 血雾如烟。 但他却被眼前这个占用了“莫知”身体的妖物死死地压住了。 江远寒很怕痛,但他又很喜欢这种痛与快意的交换。他手里的血刃压在了下面。 是男人动不得的地方,只有他的手有一丝一毫的不稳,可爱的小师叔就会身受重伤,断子绝孙。 “你是元婴初期?”江远寒挨着他的耳畔问。 李承霜握紧辟寒剑,盯着对方肩头血肉搅烂的伤口。 “你也是。”他已经确定,“你不怕死。” 这是陈述句。 “没有。”江远寒笑起来,“我很怕的。你动起手来好重。” 他的气息太近了,热意烫得李承霜频频皱眉,他很不适应。 “别追着我砍了。”江远寒道,“莫知已经死了,被玄剑派的同门杀死了,我不是夺舍。” “……” 他身上确实没有一丝夺舍的气息。连神魂抗争的痕迹都没有。 “我是来完成他的愿望的。” 李承霜对这个愿望没有兴趣。 但江远寒还是要说下去,他坐在小师叔的腰身上,压得很紧。 “他的愿望是,让你喜欢他。” “荒唐。”李承霜压抑怒气,“斯人已逝,同样的身体也只是徒劳无功。” “你说得对。”江远寒眯起眼,看着他笑,“所以,应该说,让你喜欢我。” 这是一派胡言,荒唐至极,简直无耻。 但这个无耻发言的人有一张绝世貌美的脸庞,他笑着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 他早已学会如何使用自己的外貌。 可这一次失手了。 ———— 李承霜只想杀他。 这两个人的脾气都很硬,但硬实力上又分不出高下。只能打到双双耗尽气力时,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天幕昏暗,这片林中一片狼藉,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古木拦腰折断。 江远寒坐在小师叔的身旁,低头给手臂上的伤口包扎,他咬着绷带的一端,为这具人类的新身体操碎了心。 他身上的伤痕乱七八糟,旧伤还没好,那吊命的半口气还死撑着,若不是元神坚韧、魔气强悍,估计根本没法跟李承霜动手。 小师叔也在他身旁,没比江远寒好到哪儿去。 两人详细地交谈了关于“莫知”的事情。 这个新身体曾经的主人,是李承霜的年少同修,只不过天赋有限,修为停顿,即便李承霜帮了他很多忙也无济于事,因为修为进展太慢,心性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给玄剑派添了很多麻烦。 李承霜叙述这些时语气淡淡的,没有苛责,也没有包容,态度公平得像是跟自己无关。 江远寒没有置评,他专心地给自己的身体包扎,在经络之中恢复魔气。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静谧。 夜色笼罩下来,不知道是谁点起了一片暖融融的篝火。 江远寒被这火光映得有些困了。 “我没有威胁。”他犯困地闭了闭眼,开口道,“我从不滥杀无辜。” 小师叔没回应。 “真的。”江远寒没有可信度地强调了一下,“我还打算帮你清理妖兵,解渺云山下的百姓之围。” 这就又是一个有趣的试验了,倘若卑贱如蝼蚁的众生性命,真的对于正道人士非常重要的话,这个筹码应该会有十足的重量。如果小师叔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便不会因为什么平民百姓把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江远寒对于人性向来不是很抱希望,他只是随意地补充道:“玄剑派对自己广大的驻地尚且自顾不暇,能够分出一个你来看顾渺云山,已经实属不易,就算死了一些百姓,你有这份心,已经够了,对不对?” 哪有那么多舍己为人。 他的目光追着月色的影子,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沉默地等待。 篝火燃烧,木枝炸出哔剥的声响。 一片寂静,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江远寒的念头渐渐沉淀下来,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没关系,这太正常了,他的试验往往都很糟糕…… “好。” 李承霜说。 “请你助我。” 夜风冷得有点过分了。 江远寒伸手往手心里吹了口气,闭上眼,觉得比冷更让人烦恼的就是这种困倦。他侧过身,半靠着小师叔,转眼就睡着了。 好像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 现在的你想杀他,以后的你只想日他。 第三章 江远寒所修习的秘术是会跟身体原主人交流的,这个名叫“莫知”的弟子,在魂灵消散之前自愿把身躯让了出来,作为交换,江远寒要尽量地完成他的遗愿。 只不过对方消散的太快,他没能知悉遗愿中具体的内容。他推测下来,认为莫知的遗愿应当与李承霜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很有可能就是想让小师叔记住他——或者再过分一点,喜欢他。 他喜欢过分的事情。 抱着这个念头睡着的江远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夜色沉浓。他被一只雪白的大蟒缠住了,那只蟒蛇体型极大,鳞片细腻,眼中几乎有人类的光彩,但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魔气。 白蟒的目标很鲜明,不容拒绝地缠着他的腰,布满细鳞的尾巴挑开了他的衣衫,冰凉的温度跟他的身躯贴合在了一起,仿若冷与热、冰与火相遇。 像是彼此都融化。 蟒蛇的竖瞳有些困惑,但这种困惑很快被奇妙的吸引力所代替。他的尾尖儿软软地勾着江远寒的手腕,与对方温暖的体温、滚烫的气息慢慢交换。 “……你是哪里来的?”江远寒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在做梦,他缩了一下手,对这种能轻而易举渗透进自己梦境的生物很感兴趣。 仿佛并不是妖。 白腻的鳞片挠了挠他的手心。 江远寒抓住尾巴尖,被这畜生沉沉地压着,翻不过身。 白蟒低下头,凉丝丝的信子湿润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舔他。 江远寒抬起手臂,捧住了硕大的蛇头,跟那双竖瞳对视了片刻,忽然开口道:“就这么好吸吗?” 他天生能让小动物亲近自己,但这种体质被他自己设法压制了,这是为了避免那些无辜又脆弱的小东西死在他手中,这是江远寒为数不多的、难以理解的善良。 这只蟒蛇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点头,但他的尾巴已有十足的过分,把衣带勾开,将薄衫卷起,几乎往大腿内侧的方向探去了。 就在这节狡猾的尾巴即将得逞的时候,那双修长纤细、仿佛无害的手指刺穿了他的鳞片。 江远寒的指尖沾上血迹。 他没有想宰了这只蟒蛇的念头,随后便松了手,低声驱逐道:“靠近我会很痛,懂不懂?别烦我了。” 破损的鳞尾往后收了收,就在江远寒以为这条白蟒要离开他的梦境时,对方庞大的身躯缓慢地绕转了过来,把他环在了中间。 对方实在不舍得离开他,不知道究竟是被什么蛊惑。 白蟒挨在他身边,像是要让他靠一靠似的。 ———— 李承霜倏地惊醒。 眼前是燃尽的篝火,灵气重新恢复充盈。云层褪去,天边有一丝初晨的冷白。 他肩侧微沉,那个实力强劲的小疯子靠着他,还在睡着。 这人睡得安稳,李承霜却焦灼得头疼。他匆匆地扫了一眼小疯子的脸庞,又仓促地别开,一种难以描述的愧疚和亏心感翻涌上来。 他的意识寄居在了一条蟒蛇上,做了一些冒犯的事情。但这些事似乎并不是他想做的,而是被什么东西影响到了。 李承霜沉下念头,陡然想到了什么,他横过剑鞘,掌心在辟寒剑的鞘上抚摸而过,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随后,他轻轻地按住剑柄,拔出了一寸半的距离。 寒光亮起,映入眼帘。辟寒剑上纠缠繁复的魔纹被灵力压制主导、一直以来都是他占据上风,但此刻,剑身上出现了一大段的空白。 那里原本是一串蟒纹,现下空空如也。 李承霜动作一顿,脑海中猛地凝滞住了。 就在他思路中断之时,身旁的分量忽然一轻。江远寒的声音从他耳侧响起。 “还想着杀我?” 他的气息温暖滚热,扑落在侧颊上。 李承霜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将辟寒剑推回了鞘中。 江远寒观察他的神情,道:“一夜过去,小师叔就不敢看我了。” 他站起身,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像是一只慵懒的猫,连散漫讽刺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你是不是怕了。”他说,“早点承认自己没有什么奉献精神,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免得让你的犹豫不决耽误我的时间。” 李承霜目不斜视,手指紧紧地压着辟寒剑鞘:“我只担忧你满口谎言。” 江远寒觉得被看轻,转过头盯了他一眼:“我也担心你道貌岸然。” 两人视线碰撞了刹那,有一种诡异的、心领神会的感觉,江远寒问都没问,用魔气拉起来一个同心契。 这种契约可以由双方做约定,达成短暂的协议,如有违背,违背的一方会道心动摇,修为难以寸进。这对于任何修士来说,难登大道,几乎与死无异。 江远寒帮助李承霜保护渺云山的百姓,救助转移。而李承霜要对他的存在保密,不能主动攻击他。 两人暂时从敌对进入了和平相处的阶段。 得益于魔气加持,江远寒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他检查了一下身体,确认内外伤口都愈合的时候,突然窥到脖颈间一小截银白的纹路。 ……?什么东西。 他拨开领口,顺着纹路向下扫了一眼,发现是一块银白色的蟒蛇纹停驻在他的肌肤上。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完美,栩栩如生。 落在他身上,有一种隐秘而危险的味道。 魔纹? 江远寒身为魔族,对这种纹路并不陌生,很多魔族在激动的时候身上都会浮现出一些魔纹,只不过他如今是人形,魔纹早已隐匿无踪,一觉起来又多了一块是什么操作? 他的手指触摸了这个魔纹几下,感觉没有什么异样,便拉上衣服抬起了头,一眼便看到小师叔发红的耳根。 有趣的事情来了。 江远寒眯了眯眼,直觉这事儿跟眼前这个光风霁月的正道英杰脱不了干系。他看着李承霜攥得发白的指节,忽地道:“你做了什么?” 辟寒剑感受到了充沛的魔气,微微一颤。 这一动,连着李承霜的心口都跟着擂鼓。他的本命剑器与他几乎相通,再加上还有别的什么一同鼓动起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把剑欢欣雀跃,恨不得扑上去的情绪。 温养了这么多年的魔剑,好不容易化为己用,转眼就胳膊肘往外拐,若不是辟寒剑没有嘴,恐怕这时候都能垂涎三尺。 李承霜死死地压着剑鞘,表情不变道:“不是我做的。” 至少不是他的本意,是这把剑,馋人家身子。 江远寒并不相信,但他不在意这句话究竟是实话还是谎言,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对方紧张的神态,慢慢开口道:“小师叔,你说谎会脸红哦,自己不知道吗?” 对方没有回话,只是呼吸沉了一些。 江远寒知道他此刻情绪紧张,就更觉得这个魔纹跟对方有关。他像是小孩子鼓捣自己的玩具一样,非要把李承霜研究得彻彻底底不可。 “小师叔正气浩然,光风霁月,怎么会精通魔纹呢?” 他低下身靠近过去,声音带着笑意,气息软绵绵的,但落在对方的身上,却像是针扎一般。 李承霜组织措辞,准备如实相告,眼前的一切就都被江远寒的身影挡住了。 江远寒的眼眸是乌黑的,只有在魔气扩散、或是情绪强烈时才会往魔界王族的紫眸演变。他的眼睫很长,挨得太近的时候,隐隐都能扫到李承霜的鼻梁上,但逼问的意味却宛若刃锋一般。 两人视线再度对峙。江远寒在心中猜想了好几个答案、好几种结果,还没有排列组合完,就猝不及防地被对方反手摁倒了。 对方的力气很重,单手捏着他的肩膀。江远寒没有及时反抗,而是看着他严肃且郑重的神情。 “这把剑是魔器。”李承霜态度端正,伸手扳正江远寒的脸庞,让两人保持视线交汇,“剑身上全都是魔纹,我已经控制了很多年。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魔纹遇到你之后,就变得非常活泼,有挣脱束缚的强烈意愿。” 他顿了顿。 “你身上的魔纹原本是辟寒剑上的。”小师叔有些懊恼,“我会想办法将它移回来。” 江远寒被他半强迫地听了所有内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就着这个姿势抬手整理了一下小师叔的道袍衣领。 笼罩在上方的躯体僵住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李承霜一下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江远寒继续道:“我说,要你喜欢我。” 这下子,小师叔就更不敢有反应了,他皱了下眉,觉得这种宣布目标的做法有些轻率,而且有些任性得像小孩子,但他抿了抿唇,没有批评出口。 江远寒道:“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李承霜忍了忍,没忍住,道:“不太好。” 江远寒深以为然,点了点头,随后冷不丁地道:“那你还不从我身上滚下去?” 压着自己的力量瞬间消失,江远寒坐起身捏了捏被按了半天的手腕,不知道正道人士的脑子是不是都这么反应迟钝——这就是说正事的姿势吗? 不得不说,挺有气势的。 ※※※※※※※※※※※※※※※※※※※※ 是的,这是说正事的专属姿势。(深沉) 第四章 江远寒跟着李承霜回到了玄剑派在渺云山的驻地。 小师叔此举,一为合作,二为监视,他虽与江远寒达成了契约,但终究不能全信他。而江远寒的目标倒是一直清晰,那就是修行。 《蕴心探情》颇为考验道心,若他无法成功取得小师叔的爱恨嗔痴,恐怕就要困居于此,无法获得成效,突破境界,甚至无法回去修复本体了。说到底,他虽然骄狂纵情,但身至此间,也有不能后退的理由。 两人清晨行路,遁法皆很出众,只小半个时辰,便从茫茫光华之中见到了玄剑派的山门。 天光浩荡,登剑石上有成百上千道剑痕。旁侧植了一棵桂树,香意缭绕,却又在靠近之时倏忽散去,转瞬无踪。 江远寒靠近一观,见到登剑石上交错的剑痕余意,即便过去了千百年,上面那举世无双的剑修气概、一往无前的锋芒锐气,依旧如新。 他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道问:“这是辟寒剑?” 李承霜沉默片刻,答:“是。” “魔气浩荡。想必不是你用了。” 小师叔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没有回答。 即便他不答,江远寒也知道这把魔剑收服不易,其中折损了多少天才英杰的性命、渴饮过多少正道前辈的鲜血,恐怕难以数清。 他移开视线,看向旁侧的几道剑痕,无声地笑了一下,眼中却渐渐寒凛如冰:“幻剑派掌门、幻剑派大长老,无双剑阁阁主,浣花派太上供奉,饮血剑、金玉剑、残霞剑、大雪剑……你们这块登剑石,倒是长袖善舞,笼络天下豪杰。” 李承霜听出这句是讽刺,摩挲着剑鞘道:“你认识这么多前辈?” “认识?”江远寒像是觉得好笑,“我跟他们都交过手。” 准确地说,他被这些人追杀过,也曾重创过对方。他的声名一片狼藉,凶恶能止小儿夜啼,神州大地,无处不知,教人悚然不能入梦。 小师叔跟他打过架,结过契约,自然知晓江远寒目前的实力,并没有相信。 江远寒也确实常常讲这种离奇的笑话,无论对方是否信任,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就在他移开目光的刹那,猛地触到登剑石上的另一道剑痕上,他凝视片刻,望之沉默,随后收回了视线,什么都没有说。 看着他的李承霜反而注意到,开口解释道:“那是三千五百年前,蓬莱仙尊的剑气。” 渺云山此刻虽为玄剑派所庇护,但在久远的数千年前,这里属于一个名叫蓬莱派的仙门。其名如雷贯耳,罕少有修士不知道。而正是因为蓬莱仙尊当年的一道剑痕落在此石之上,才渐渐有了“名剑留其影、浩然修千古”的登剑石。 江远寒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冷下脸道:“话多。” 他善变至极,喜怒不定,常常阴晴难猜。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压了压情绪,随后又慢慢地笑了:“小师叔一路无言,我还以为是个不压着别人就说不出来话的哑巴。” 李承霜蓦然听他提及自己的莽撞之处,眼中波澜微动,但却任由他占了嘴上便宜,没有说话。 他的确光风霁月至极,极少跟江远寒有口舌之争。可是他越是宽容忍让,越是清净如风,江远寒就越想扒下他这层皮来仔细看一看,看这个清风明月的外表之下,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否也是红通明亮的。 小疯子拍了拍额头,把自己肆意狂舞的思绪拢回去,跟李承霜进入了玄剑派。 驻地之内无甚修士,偶有弟子来往,路过则驻足行礼,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小师叔”。或有女修、少年遇见,会驻足得更久些。 江远寒戴着面具,是李承霜送给他的。君子其人,不会毁坏东西而不赔偿。 两人一路行至玄剑派腹地。熏炉缭绕着桂花的香气,大堂上供着玄剑派祖师的塑像。李承霜续完了香,转头看向一旁的江远寒。 恰巧江远寒也抬头看他。 “我住哪里?”他问。 “跟我一起。” 江远寒怔了一下,他没有取下面具,那双漆黑又懒散的眼眸一下子亮起来了,像是月夜里掠野的鹰,让人想到一些遥远的、无边无际的东西。 但他就近在眼前。 “这是在邀请陌生男人与你同床共枕吗?”江远寒问。 “如果你有危害苍生的异动。”李承霜握着辟寒剑,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调戏,他眼底无波,“我当即杀了你。” “哪怕违背契约?” “哪怕违背契约。” 江远寒没有生气,他如同一只软了脊骨的猫,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小师叔的侧脸,很满意地笑了。 ———— 接下来的数十日内,这位不速之客确实如他所说的,不是护送百姓转移、杀戮妖兵妖母,就是窝在某些很难找到的角落睡觉。 由于他是小师叔亲自带过来的,在庇护渺云山百姓转移的过程中表现又很突出,惹来了不少玄剑派弟子的关注,但他们往往在寻找这个人的身影时一无所获,而不经意的回眸时,却能见到戴着黑白面具的青年坐在妖兵的尸体上,从它们丑陋的尸体里剖出心脏中的晶石。 晶石迎光绚烂,美如珠玉,血迹沿着他白皙的手指流淌下来,宛若红梅。 李承霜收剑寻他的时候,就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他盯着那张半黑半白的面具,凝驻地望着上面溅落的血迹。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对方面具下的脸庞——惊心动魄的俊美之中,有一双如魔的眼眸,骄狂暴戾,利如沾血的弓刀。 这把沾血之刃此刻像是握在他掌心,但李承霜前所未有地清楚,驯服是双向的,也许自己也圈在他的手中。 直到一日黄昏。 最后一批妖兵也清理完毕,江远寒把擦干净了的猩红短刃叼在口中,伸手包扎刚刚不小心被劈出来的伤口。 他作战向来不顾什么利益,也不算计得失,他打到狂躁的时候,根本没余裕来在乎这些,因而陷入围攻里,受了一些伤。 就在他坐在旁边,静默着处理伤处时,灵识发散,陡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声尖叫来得太快,消失得也极迅速。江远寒缠着绷带的手停了停,向远处的一个方向看去。 随后,几声撕裂的响动也炸在耳畔。他越是认真听,就越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处细微的声音。 他听到哭声。很低,是女孩子的。她说“求求你”,说“不要过来”,可是哭声逐渐又太响,让江远寒渐渐地听不清她究竟在说什么了。 江远寒顿住的手继续包扎了下去,他收敛目光,心里想的是“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他的脑海里却把每一声响动都收集得清清楚楚,把所有画面都显示得纤毫毕现。他捏住了绷带的一段,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比战意还煎熬。 这种火不停地炙烤着他,让他拿短刃的手都握不住一尺薄薄的布。江远寒觉得难受,觉得难以呼吸,他简直要为这种煎熬而如坐针毡。到了这一刻,小狐狸脸上的笑脸再也摆不出来了,他连维持平静都要耗些力气。 又过了半瞬。江远寒彻底压不住这股烈火了,他从口中取下短刃,指腹爱抚般掠过刃背的雕纹,轻轻念叨:“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再没有下次了……” 但一定会有下次的,他心里明白。 下一瞬,他的身影如风一般迅捷地掠过,惊起满树秋叶颤动,簌簌长落如雨。 接战的锋芒如电光石火,在眼前迸裂了一刹。江远寒猛地挡住刀锋,转腕从对方的手中夺下一个轻盈的身躯,将修为仅有筑基的女弟子放回到地面上,才抬眼望去。 是一名邪修。 对方的身上涌动着魔气,还是那种异变的、失控的魔气,那个人长得奇形怪状,怀里单手抱着一个孩子,只有腰间的碧玉腰牌晶亮夺目,上面刻着“合仙”二字。 和合二仙。一共有两人,是一对以此为名号闯荡的邪修,其中一人貌若孩童,伏在搭档的怀里,他们常常劫掠修士弟子采补,男女不忌。恶名昭彰,只不过再恶名昭彰,也排在他身后。 但他记得这两人都是元婴后期的修为。 江远寒舔了舔唇,没有考虑能不能打得过,也没有考虑这具人类的躯体是否能承受得住。他转了转手里的短刃,蓬勃的战意在他脑海中回旋,烘热了他的每一个骨骼关节。 都得死。江远寒磨了磨尖牙,心里无声地想着,都得给我死。 对方怀里的孩童露出半张脸,那张乌沉的眼眸盯着江远寒的模样,似乎不知道渺云山除了玄剑派,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但孩童并没有担忧,而是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只维持了半刻钟。 因为他的人头也只维持了半刻钟。 ———— 之后的这短暂的一段时间里,谷文雨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惊险离奇的事情。 她呆呆地看着飞溅的血液,看着磅礴绽开的术法虚影。她的泪痕凝涸在脸颊上,忘了拭去,就如同那个人没有擦去面具上的鲜红。 她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做不出。原来脑海里还残余着遇到和合二仙的恐惧,但这恐惧也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空茫。但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那个穿着玄剑派道袍的青年,看到他手里的猩红短刃蔓延出触须,扎根进他的血脉当中。 谷文雨想要喊人,喉咙里却发不出声,她完全被眼前惨烈又绚丽的战斗所吸引了,连句哭声也无法出口。 有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遇到了什么幻觉,这是自己死前最后的残梦。那个人满身都是伤,以一敌二,甚至对方的修为还比他更高。那些涓滴的血液汇聚成溪,落在道袍的每一处,不像是鲜红的刀伤,而更似狂野的玫瑰凭空而降。 这是谷文雨脑海中能想到的、最奇崛瑰丽的比拟。 和合二仙的头颅依次落地。江远寒的背影落在了地面上,朝她走过来。 谷文雨屏住呼吸,看到那张半黑半白的面具凑到眼前,她望着那双如冰、亦如火的眼眸。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谢、谢谢您……” 面具没有移动,对方仿佛很暴躁似的:“谁让你谢我!” 谷文雨霎时又呆住了。她简直无措地要哭出来了,左右为难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正当此刻,对方却忽又思索着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安抚。 动作轻柔,但她却浑身僵硬,似有一柄剑袭来,无声无息,芳心穿透。 江远寒收回了手。 他压在喉里一口血,身躯热度未褪,已经动了内息,疲惫地觉得呼吸都很累,他站起身,想要离开,却眼前陡然一黑,毫无余力地栽倒了下来。 但他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像是怀抱。 怀抱里有似有若无的、桂花的香气。江远寒费力地抬眼望去,只见到辟寒剑剑鞘上微晃的一寸鹅黄,如大雪中的一寸春。 他终于放心,埋在了对方的怀中,低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地念叨了句:“废物小师叔。” 李承霜皱紧了眉。他伸手出袖,手心按住了对方的心脉,沉默很久,才终于道:“我来迟了。” “你来得不能再迟了,我好疼,我打不过。”江远寒道,“我要死了。” “不会。” “万一死了……” “不会。” “可是……” “不会!”他前所未有地发怒,“闭嘴!” 小狐狸看了他一眼,觉得很想笑,但他没有笑的力气,只能闭上眼睛,陷进对方的怀抱里,动也不想动。 起码他是正人君子。江远寒漫无边际地想,小师叔,善良的人会吃亏的。 他的念头渐渐地沉下去了,他的意识也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翻卷的风穿过密林,扫下枯叶,乌云簇拥,雷雨欲行。 在这极致的沉闷里,跌坐的谷文雨看着小师叔,她看着李承霜的神色,乌云晦暗之下,连同他的神情也难以辨清,那双眼眸是沉静的,但沉静如一潭死水下的心,却是波澜万丈、无法平息,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怒火。 小师叔低头嘱咐了她几句,就带着那个戴面具的青年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谷文雨忽然毫无根据地觉得,她好像……没有什么希望。 ※※※※※※※※※※※※※※※※※※※※ 倒也不是毫无根据,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 gay里gay气。 第五章 江远寒受了不轻的伤。 他昏睡了一段时间,再睁眼时,眼前是玄剑派穹顶上的剑纹,旁侧有草药熬久了的苦涩气息。 这句人族的身躯太过脆弱了。他如此想。 江远寒侧过头,看到一旁淡色的道袍袖摆。他沿着衣袖望上去,目光停留到那只持剑的手上。 小师叔停驻在他床畔。 江远寒的脑海中一时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恼至极,但他的脾气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他等了一下,听到小师叔问。 “那位女修托我谢你。” 江远寒从心里窜出来一道火气,他的齿尖抵紧了,才压制住自己咬碎什么东西的欲望:“谢我做什么?” 李承霜望着他:“谢你救她。” “我只是手痒。”江远寒道,“如果你没有来,她也会死。”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出这句话的真假,也不知道小师叔到底会相信他哪句话……但毫无疑问的是,江远寒极厌恶被别人当成好人,在他心里,善良的好人往往都会受尽折磨,他长久地抗拒。 对方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江远寒听到辟寒剑放到案上的微沉声响。 他心里一凝,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转移视线,看到李承霜面色不变地微拢衣袖,掀开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纤薄衣衫。 江远寒眉心一跳,抬手猛地扣住他的腕,乌眸发寒的往上抬起:“你也不想活了?” 李承霜看了一眼他绷紧的指骨,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江远寒沉寂一刹,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旁侧,看到一瓶已揭开使用过的药膏,随后立即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敷有灵药,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李承霜坐在他身畔,把衣衫挑开,露出眼前这具遍体鳞伤的躯体,随后拿起玄剑派传承下来的外伤修复药膏,眸光无波地给他换药。 “……这是按时辰换的?”江远寒忽然问。 “嗯。” “几个时辰?” “两个。” “……”江远寒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脑海里在想些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昏过去多久?” “整整一日。” 整整一日……十二个时辰,六次换药。 江远寒一时也说不出苛责他的话来了,他垂眸看着对方的手。 辟寒剑的剑主是琴剑双修,他记得很清楚。小师叔的手非常好看,是那种线条利落、劲力充沛的漂亮,指节好似比常人要长一部分,修长如竹。 他的手带着药膏的凉意,熨帖地覆盖刺痛难消的伤口。江远寒对这些伤早已习惯,根本不觉得痛,但盯着李承霜专注不动的眼睛,忽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李承霜知道他动作幅度太大会扯裂伤口,顺势低下了头,不咸不淡地问:“怎么了。” “废物小师叔连自己门派的弟子都不能保护,”江远寒懒洋洋地道,“今天不得跪下来给我磕一个?” 挺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李承霜不知道是因为习惯了他的脾气,还是今日看他格外顺眼,对这种嘲笑拉仇恨的话也能平静以待。他就是渺云山山巅上的一场雪,终年难化,眉宇不惊。 但江远寒却知道他远非冰雪,这个人的心口是烫的,里面活泼泼地跳着一颗善良侠义的心脏,连同他的五脏六腑,都沸热得如此迷人。 “你承认是保护了么。”李承霜道。 江远寒自然不肯承认,他眼神晦暗下去片刻,似乎很厌烦对方这句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小师叔的后颈,像摸某种小动物:“你今天生什么气?” 李承霜抿了抿唇,没说话。 江远寒怎么会轻易地放过对方,他观察着小师叔的神色,开玩笑似的:“难道你怪我抢了你英雄救美的机会?那个女孩……嘶。” 给他敷药的手骤然重了一些,猝不及防、明显故意的那种。 江远寒刚刚习惯那种轻柔的力道,乍一稍重,也有点打断思绪。他对上李承霜的眼眸,充满好奇和探究地凝视过去,久久地驻留在他净如琉璃的眼中。 小师叔原来长得还不错。 他之前没有这么仔细地、以考察外貌的心态去注视对方。如今用上了能够欣赏美的心态,自然能从对方的外貌之中察觉到很多优点。修真界的十大英杰之首,千万女修的梦,果然名不虚传。 就在江远寒准备收回目光时,忽然感觉对方的手停在了胸口上,微凉的指腹被捂热了,连带着药膏都热融融地化开。 对方迟疑地开口:“蟒。” “什么?” 江远寒没反应过来,随着小师叔的视线看了一眼,见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白蟒魔纹,在李承霜的指下缓慢地爬行移动,宛若活物。 白蟒移到他的脖颈上,鲜红的信子像是在舔舐他的喉咙。 江远寒看了一会儿:“它好像在调戏我。” 李承霜点了点头。 江远寒缓慢地抬起眼:“你好像也在调戏我。” 对方动作猛地一滞,脸色骤红,倏地收回了手,随后才意识到这是江远寒的荒唐玩笑,是他的随口调侃。 小狐狸果然笑得喘不过气。 江远寒觉得捉弄到他了,才道:“看来辟寒剑上的魔纹更喜欢我,而不是你这个剑主。小师叔,修道人不必太过拘泥于礼,你困缚自己太久,也压制了魔剑的本性。但越是如此,你以后行进的就会越困难。你将它当作本命之剑一样温养,可是结果呢?” 他看着李承霜,眼神里看不出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取笑他。 “你得释放天性。”江远寒道,“墨守成规,哪得寸进。看看这条不请自来的蟒,倒是闹得厉害。” 魔族对魔纹非常熟悉,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这道白蟒魔纹引入死寂状态,便不会让它如此活跃地在自己身上移动。但江远寒并没在意这条蟒,也就没注意到小师叔的脸色不仅没有和缓,甚至连那双如渊的眼眸都泛起愧意。 李承霜移动视线,看了看那条肆意的魔纹,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此刻魔纹的触感,他竟也能感觉到。 温热的、细腻的,但又伤痕交错。血迹凝涸的紧绷,躯体放松的柔软,淡而隐蔽的香气。 不知为何,他明明正人君子、衣冠楚楚地站在这里,却在刹那间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得无所遁形,他被迫地对另一个人如此亲近,交融的气息强硬而无法抗拒地占据了他的心神,而与之同时,他甚至还要听对方说什么释放天性…… 李承霜转过了头,望着窗外掠去的飞鸿,脑海里回荡着江远寒勾着他脖颈的样子。 太恶劣了。他郑重地谴责了一句,随后紧绷的弦松下来,后续冒出了另半句话。 但是……让人并不讨厌。 ———— 江远寒的伤养了不久就痊愈了。魔气对于修复伤体这方面来说,倒是很有用处。 这期间,他彻底跟玄剑派的诸位弟子混熟了面具。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带着黑白面具的青年是他们小师叔的朋友。但由于江远寒实在是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具体却又没怎么接触过。 明月千里。 妖兵在周遭近乎绝迹,百姓转移到了防卫严密的内部。此刻月光泼洒,天地静寂,光芒笼罩草木四野,烁烁如银。 江远寒坐在玄剑派最高的建筑之顶上,他没戴面具,拎了一壶极烈的酒,眺望着远处晚归巢的鹰。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么安宁的气氛了。在他脑海里,见过最多的就是刀锋、尸骸,汇成溪流的腥甜血水,还有指责。 许多的指责。 有的指责他为什么要插手人族内务,有的指责他破坏了他们准备已久的牺牲,有的指责他的身份、他的种族、他的外貌,指责他行事的动机、他的险恶用心,好像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不对的。 江远寒沉默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可笑,但他只是扬起了唇角,却笑不出来。 烈酒猛地灌过喉咙,却在炽烈中透出清甜如蜜的味道。就在江远寒觉得风有点冷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很轻的落地声。 光是从术法也能辨认出是谁。江远寒没有回头,而是把酒壶抛给了对方,似乎很无聊地问:“找了我很久?” “半刻钟。” 小师叔接住了酒壶,走到他身边。 “你好像越来越懂得怎么找到我了。”江远寒道,“此处暂时安稳,玄剑派没让你回去吗?” “尚不安稳。”李承霜道,“四野有妖母窥视。” “妖母那种东西,在没有兵士的情况下,是不会贸然进攻的,这个你大可放心。而且妖兵被斩杀殆尽,估计短时间内是不会出现在渺云山下了。” 江远寒转头看他,指了指酒壶:“怎么不喝,怕我下毒?” 李承霜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意识不到避嫌,还是真的有意勾引他。他忍了忍,含蓄地道:“亲疏有别。” “哦——”江远寒点点头,“利用完了,嫌我烦?” 他这人讲话向来就没有什么道理。李承霜每次告诉自己别生气,但还是被气得太阳穴乱跳。他坐在了江远寒身侧,本想跟对方说“天寒了,夜风很冷,怎么还不回去?”,但目光移动,望见他的眼睛,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说出口的是:“月色很美,可以多看看。” 其实他想说的也不是这句话,他想说的是,你不戴面具这么好看,应该让人多看几眼。 但这个念头只在“正人君子”的脑海里打转了一瞬间,很快就被他严厉地驱逐出境。三清祖师,福生无量天尊,玄剑祖师……能想的人他都想了一遍,他默念弟子有错,愧起杂念,但又猛地见到对方转过了头。 两人的鼻尖差一点碰到一起。 江远寒转过了头,才发现小师叔坐得这么近。他眨了眨眼,道:“别躲。” 李承霜下意识地没有躲。 但他也没有去看江远寒,他那颗寂然安宁的心像是被对方给拨动了,一阵阵温热的吐息蔓延开来,让他焦虑心慌、急促难安,连心跳的频率都不属于自己了。 小师叔觉得挫败至极。他从没有过被这样离奇地打败过。 江远寒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唇。 不是那种薄情的形状,反而很合适,却又带着那种孤直名士的清寡气质。他的手停了一下,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在目标上前进了多大一步,而是反手把那个酒壶抵到了他唇畔,送到对方手心里。 “其实很好喝的。”他难得真诚推荐,“我家乡的酒是甜的。” 李承霜半晌没动,随后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地灌了自己一大口。 夜风缱绻,连那点微薄的寒意也吹不醒他的思绪。江远寒被此举震惊到了,凉凉地问他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是坏掉了。李承霜恨恨地想。而且还不知道要怎么修好。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了什么情爱之事,但他觉得自己痴于貌美,想法很是不堪。 江远寒见他面色不虞,还真以为小师叔是觉得请神容易送神难,憋着心事想把自己撵走。他越是觉得自己猜中了,就越不会直说,而是让对方自己为难。 “你喝得太急了。这虽然是甜酒,但其实烈得很,我天生千杯不醉,但你……” 他话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因为辟寒剑就停在他眼前,锋芒如雪。这把魔剑出鞘了半寸,露出密密的魔纹和刻字。 李承霜道:“打一架。” 江远寒伸出手,屈指弹了一下辟寒剑的剑鞘,唇边露出一个愉快的、热烈的笑容。 “好啊。” 他从小师叔的身上,感受到了除了善良的另一种瑰丽的焰火,狂纵而强悍的刀与剑,趁月、趁酒、趁满山风醉,猛地撞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玄剑派最高之处的道法波光映亮天际,那些交锋的痕迹绚烂如星雨。但没有人知道,那天喝醉的小师叔,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天将破晓,他战至力竭,对方也是同样。辟寒剑抵入玄瓦中,擦过江远寒侧颊的余发。他听到小狐狸畅快的笑声,听到对方笑着嘲讽,说他“平日少喝了酒,才打得那么绵软”。 这次倒是动手得极其凶悍了。 李承霜撤开剑锋,在注意到对方的侧颊被剑气刺出淡淡的红痕。他刚刚放松的心弦霎时紧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 李承霜抬起手,缓缓地给他拨弄了一下头发,低低地问:“你说得话都算数吗?” 江远寒想了想:“有的算数,有的不算,看我什么时候想说谎,那么哪句就不算。但我其实时时刻刻都想骗人,比如之前我说打不过和合二仙,其实……” 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李承霜沉默地站起身,忽然一言不发了。 ※※※※※※※※※※※※※※※※※※※※ 拍拍小李肩膀,没事,人不好色好什么,how are you 吗? 第六章 两人打得酣畅,酒也醒了,一同坐在屋顶上恢复修为和气力。 夜空大亮,晨风袭面。江远寒盘腿坐在他身边,把余下的烈酒慢慢地喝干净。他身上有一种浓酒与淡香融合的气息,那香气极幽微,几乎像是他人的幻觉。 李承霜与他同坐,辟寒剑平放在膝上。 “原来十大英杰之首,最光风霁月的正派弟子,也会下这种令人防不胜防的狠手。” “道术与武,本无正邪。”李承霜道,“譬如魔气灵气,妖力鬼力,本质皆是平等,正邪之分,是使用的人来决定的。” 江远寒微微侧目:“人妖百年久战,你尚能对他们平等吗?” “血债虽高筑,但不代表每一个妖族都该背负怨恨和深仇。”李承霜望着远处的朝霞,“大批妖族失智暴动,其原因追根究底,是青龙真君因一己私欲玷污了妖族至宝四象丹炉,毁掉了妖族世代传承的宝物,故而促使千万妖族失控。” “他们正是要摆脱失控。”江远寒道,“那些妖兵妖母,只要吃够了足够的血肉灵气、或是修士内丹,就可以重新寻回神智。双方皆有迫不得已的缘由。” 小师叔很久都没有说话,随后才低声道:“只是时至如今,修真界竟连罪魁祸首都没有抓到。” “青龙真君吗?”江远寒在回想了一下,心说青霖姑母收了四象丹炉之后,修为堪称最顶尖的半步金仙,直逼道之顶端,正道众人连他都搞不定,如果隐世大佬不出山,怎么可能动得了青龙真君。 “是。”小师叔不知道身畔人心中的想法,继续道,“我修道至今,对妖族并无深刻的恨,但也不会允许无神智的它们在我面前屠戮生灵。” 他没有用人族,而是用“生灵”两字。也许万物在他心中都是平等的,没有因族类而有高低上下之分。 江远寒聆听到此,正想顺口打击一下小师叔的正义感,抬眼便望见远处滚滚飞起的尘烟。 两人几乎是同时瞥见,下一瞬便从远处的尘烟中辨认清晰——那是一群庞大暴躁的异变妖母,轰隆隆地踏过远处的山石冰雪,震地之感遥遥传来。 渺云山上只有玄剑派的部分弟子,根本抵挡不住。就在江远寒视线停驻,下意识地抽出手中的血色短刃时,身侧的李承霜忽地站了起来。 “莫知。”江远寒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所以小师叔只能这么叫,“请帮我一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 “这是我的令牌。”他根本不顾江远寒拒绝的半句话,或者说,他已经充分地了解了眼前这个人的口是心非。 李承霜掏出了一件玉色令牌,通体冰凉,非金非玉,上面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下面则刻着“玄剑派第二十七代亲传弟子,玉霄神李承霜。”一行小字。 “玉霄神”是李承霜在修真界的称号。当年他登上十大英杰之首时,出现在英杰榜第一的就是“玉霄神”这三个字。直到他回归宗门,暴露了自己的师传之后,英杰榜第一的名字才正式更改为“李承霜”。 江远寒猝不及防地被他塞了令牌,随后便听到对方的交代:“以此令牌,让驻地内的弟子们开封山大阵。” 渺云山的百姓已经转移,反而不是那么着急,只要开了封山大阵,就有很大把握能抵挡妖群,等到增援。只不过封山大阵需要时间启动,看小师叔的架势,是要自己过去了。 江远寒抓着令牌,感觉脑子里有点烧,他扯住对方的袖子,皱眉道:“九死一生,我不会给你收尸。” “借你吉言。”李承霜道,“还有一生。” 他手中的袖角没攥住,对方仍旧穿着那件淡色的道袍,却仿佛一个呼吸就忽然地滑出了他的掌心。江远寒脑海里烧得发热,他难以抑制地恼怒,但又无处可以发泄,只能最后盯了对方一眼,目光掠过辟寒剑剑鞘上微晃的穗子,是万般寡淡里的一点微亮。 他再不耽搁,转身跳下穹顶,遁法加身,掠行如风,直冲入驻地中央。 ———— 封山大阵阵眼排布完善,从四周凝起运行的白光。 所有弟子尽皆惶惶不安的守在阵前,气压低到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拖沓。他们的目光多多少少都有些忐忑,似有若无地扫在前方青年的背影上。 青年带着黑白双色的面具,露出削薄的唇和下颔。他单手握着小师叔的随身令牌,背影健瘦修长,他的脚旁躺着一个人,是刚刚唯一一个质疑反抗的弟子,被对方一把扭断了胳膊,倒在地上。 到了这个时候,弟子们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实力不逊于他们崇敬的小师叔。 江远寒默然无声地伫立在阵眼旁。 封山大阵相应得太慢,而这群妖母轰轰逼近的脚步声却越来越震耳。江远寒摩挲了一下令牌刻字,听到一声细微的飞剑对撞声。 小师叔动手了。 他拦不住这群妖母。江远寒明白,李承霜应该也懂得。 这件事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按理来说,在没有妖兵的情况下,可以诞育妖兵的妖母根本不会贸然进攻……除非这里有什么非常吸引它们的东西,或是有人指使。 能指使□□妖族的,这世上也不过两人而已。总不会是青霖姑母亲自过来……她已经销声匿迹很多年了。 江远寒想不出理由,但他耳畔的飞剑对撞声已经越来越频繁了。他甚至都能推算出李承霜受了多少伤。 ……但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江远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令牌。他仁至义尽。 于是他沉默地伫立在这里,强迫自己不要动。 心软善良会吃亏,越想牺牲越愚蠢。他绝不会像笨蛋小师叔一样,愚蠢到牺牲自己来救这么一群远不如他的废物。 江远寒默然地这么想着,手里慢慢地转动着李承霜的令牌,他时而摸到“玉霄神”三个字,时而摸到“太平”,可是天下太平早成奢望,拥有清正佳名的玉霄神也会死在这场暴动之中——天才如流星,陨落者众,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不可惜。 他扣紧令牌,一字一句地想着。 善良蠢货,死一个,不可惜。 江远寒手心里捂了点汗,身后是众弟子惶惶的眼神和气息,没有人说话,直到一声孤绝的琴音从天际响彻。 琴剑双修。这是李承霜的落凤琴。 江远寒觉得自己脑海里像是有一根琴弦,被李承霜的那只手拨动了一下,颤起绵延不绝的长音,震得他心都要乱了。 随后,凌厉孤绝的琴声骤然中断,他脑海的弦也猛地断裂。 江远寒身形一动,霎时从地面腾起,在封山大阵合起之前冲了出去,一直狂躁无阻地飞掠到战中,窥见这震撼的一幕。 铺天盖地的妖群,像是山海一般翻涌而来,密密麻麻如黑色的浪潮。在封山大阵前方,一人,一剑,一琴,荡出一片空地,琴音响彻之时,半空之中有梅花凭空盛开,剑影梅林,薄雪拥春,波光接天地般震开千里。 如雨的飞剑从天而降,锋芒刺目,即便飞剑数量不足,寡不敌众,却也满地鲜血如流,山野遍红。 李承霜凌空而立,手中是断了一根弦的落凤琴。辟寒剑悬浮在他身前,有辟寒剑为主剑,撑起飞剑成网。 但妖群没有理智,狂悍如魔。那架名贵古琴断了一根弦后,接连地又断了数根,至此,一道琴音也发不出来了。 李承霜满手鲜血,被断弦抽出的伤口深可见骨。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伤,一言不发地收起古琴,握住了辟寒剑。 他已无阻挡大批妖族的能力,只能凭借手中剑,微微遏制眼前洪流。 成道艰难,途中万骨枯。原来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就在李承霜握剑上前时,耳畔却突然惊掠起一阵风,他流血的手腕被一个人猛地拽住,一把带着拉离了阵前。 江远寒暴躁的声音响得很近,热息几乎扑在耳根上。 “你欠我一条命。李承霜,你给我记住了!” 江远寒抓着他的手,从妖群之中穿梭不定,他手中血刃早已宰了无数发狂妖母,带着小师叔一路硬闯过去,像是一把出其不意的刀,在侧翼翻飞如蝶,将妖群的冲击撕开了一个庞大的裂口。 凭借一己之力,竟然真的硬生生地拖慢了妖族冲击的速度,让封山大阵猛地合上,无数妖母撞在了屏障之上。 江远寒明显地感受到小师叔松了口气。 里面那群废物的性命保住了有什么好高兴的!江远寒恼火至极,叩着他的手腕骂道:“废物小师叔,我还不如不管你。” 李承霜久久不语,随后才道:“对,你不该过来。” 死人都能给他气活过来。江远寒一边安慰自己,这是修行目标不能看着不管,自己救他是为了大局考虑,一边握着他的力道越来越重,冷冰冰地道:“他们安全了,你和我倒是可以选择一下死在哪只妖母的肚子里。” 李承霜皱起眉:“最好不要选,它们吃人并不清洁牙齿。” 江远寒被噎了一下,瞥过去视线:“……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在偷偷的高兴?” 对方猛地不说话了。 两人从妖群的洪流之中斜穿而过,浑身上下都是伤,斑斑血迹浸透衣衫。辟寒剑和血色短刃都被妖血洗过数遍,什么梅花香气、什么天然体香,全都被血液的味道覆盖了,腥甜浓重。 而且,他们被强悍的妖母注意到了。 江远寒一时不察,被突袭到眼前的庞大恶兽抓伤了肩膀。他翻身转腕,刀刃捅入恶兽的头颅中,随后又被妖母仰头甩飞。 在空中失控的瞬息间,李承霜的手掌稳稳地扶住了江远寒的腰,辟寒剑横着削掉了这只妖母的头颅鳞片,就在辟寒剑即将嵌入脑壳中时,妖母的身下伸出来四只如藤的骨节长鞭,将他们两人困缚住了。 但剑锋入脑,这只妖母已经死气沉沉。江远寒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什么,握住小师叔的手没有让他离开,而是依附着这具妖母的尸体,朝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翻滚而去。 骨节长鞭缠得很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人族藏匿在妖兽的躯体之下。 翻滚的速度很快,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江远寒从小就胆子大,就只怕转圈。他晕得厉害,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小师叔,趴在他肩膀上道:“不要动。” 李承霜浑身僵硬,果然没动。 “混出去就活了。”江远寒声音很低,有些力竭虚弱感,但他还是强撑着开玩笑,“九死一生,原来一生在这里。” 原来一生在这里…… 李承霜无措得要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在哪里了,无论放在哪里好像都在轻薄对方、冒犯对方,可是他又满脑子杂乱的神思,想着“一生”,他明明知道对方是拿这个歧义来取笑自己,但却又难以抑制地想要问对方:“你懂不懂得,什么叫一生?” 幸好他没有问。李承霜满身鲜血、生死一线时没有退缩,但拥着他,被他靠在怀里,竟然如此狼狈地想要后退。 此刻危机还没有解除,但江远寒实在没有精力了,他厮杀出一条路线来,可不止是力竭那么简单,长时间的高强度战斗让他累了。 但不是睡的时候。他头晕得再厉害,也只能煎熬地保持清醒,直到一切停止。 翻滚停了,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奔涌着的妖兽群。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一把短刃切断了困着身体的骨节长鞭,从妖母的尸体上挣脱了下来。 江远寒落在一片草地上。 空气清凉至极,草叶有些枯萎了,但触感很好。他躺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师叔在他身畔,两个人的情况差不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没力气,一个心神不宁。 江远寒的面具又碎裂在中途,露出那张绝世貌美、近乎柔弱的脸庞,他的眼睛因为大量的魔气消耗而让黑眸转为了淡紫色。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发丝松散微乱。 一切都是凌乱仓促的,可却依旧让人不敢直视,好像这种匆促混乱,反而让他的野性与美丽成倍增长。 江远寒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了口空气,没有辨认自己在哪里,而是望着天空。 “……下雪了。” 李承霜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雪花纷纷而落,坠在鼻尖上,微凉地融化了。 就在他凝望天空的时候,身边的人忽地翻了个身,靠近了他的怀里,蜷缩起来。李承霜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只见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纤长的睫羽。 睡着了。 ※※※※※※※※※※※※※※※※※※※※ 小师叔每次都觉得小寒很可爱,但到底哪里可爱?你又说不上来。 第七章 这场雪下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久。 血战惨烈,渺云山周围一片混乱,落雪纷飞,与凝涸的血痕交叠在一起。 江远寒醒的时候,已经不在那片满地枯草的原野上了。他靠着一颗巨大的古木,身上披着一件衣服,是小师叔的。纹路清晰,质地柔软。 他抬手扯下衣衫,刚一动就听到李承霜的声音。 “你睡到入夜了。” 眼前的火堆胡乱地晃动,火堆下是一间青铜铸造的托炉法器,可保火焰长燃不灭。 江远寒看着眼前跳动的一片橘红橙红,被火堆的鲜亮晃得有点眼晕,眼睛发涩,生理性地湿润了一些。 “入夜你都不叫我,怎么,回不去了吗?” 李承霜伫立在他身后,在右侧的方向:“封山大阵锁了,渺云山驻地无法进出。……妖群踏碎了周遭的建筑和闲置的民宅,杀了……” 江远寒目光移过去,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下半句。 “……杀了一地的蛐蛐。” 江远寒原本已做好接受惨烈回答的心理准备,结果没想到小师叔还有这么点冷冰冰的幽默。他伸手捏了捏鼻梁骨,觉得体内一丝魔气都聚不上来,头一阵阵地疼,针扎似的:“晚秋了,蛐蛐也没有那么多了。” “嗯。”李承霜应道,“驻地回不去了,我想回玄剑派总部告知掌门师兄,不知道你作何打算,所以等你醒来。” “你可以叫醒我。”江远寒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他将身上的外袍还给对方,道,“我怎么感觉,遇到你之后,我受伤受得比以前还勤。” 李承霜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我拖累你……” “打住。”江远寒厌烦听这种话,“你要是觉得拖累我,就早点喜欢上我,省去我钻研的功夫。” 小师叔没话了,他匆促地移开视线,像是被这句直接坦率且带着目的性的话敲了一下心口——对方好像只把情与爱当成一项任务,一种工具,但又格外专一不改地只这么对待他一个人。 他微妙地高兴,又微妙地低落,甚至想到这背后有什么圈套,什么长久设计的阴谋,但最终只是握紧了手中的辟寒剑,掌心贴着剑鞘上的纹路,把寒剑熨得温热。 他这些年受得赞誉多了。什么年青一代的当代第一人,玄剑派后继之望,什么九天飞下玉霄神,这些名利在他眼前便如云烟一般。 但此刻夜冷雪深,天地静无虫鸣。最极致的寂然沉思之下,他竟默默地觉得,自己值得这么个人长久地算计、精心的接近,大半还要感谢这些云烟般的虚名。 江远寒不如他想得广,也不知道小师叔什么时候想法杂乱了起来。他都不觉得自己是精心接近、与之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缺乏经验和设计,要让对方喜爱自己似乎有些难度……除非小师叔修的是什么合欢大道。 远处有一座小镇,脱离了渺云山的范围,没有受到妖群碾过的波及。江远寒跟小师叔商议了一下,决定今晚在那里休息一下,各自恢复伤势,明天再一同前往玄剑派。 只不过事情赶得太恰好,镇上的客栈只有一间房。 两个男人,且还是刚刚才出生入死过的,怎么着也算是过了命的兄弟了。江远寒没觉得不妥,沐浴洗漱上.床,还把更换的衣服准备好,躺得安安稳稳。 房间开了一点点窗,微风从下方散进来。 满山雪色,月光盈润得发亮。 ———— 江远寒没睡好。 他又被那条白蟒缠住了。 白蟒的头颅贴在他身边。细腻的鳞片擦过他的皮肤,微凉柔腻,有一种令人战栗的触感。蟒蛇的身躯十分庞大,长长的蛇身缠着他的腰,蹭着他的背,尾尖儿软乎乎地磨了磨江远寒光滑的脚踝。 白蟒的本质是魔纹。江远寒恰巧此刻魔气消耗殆尽,所以也不拒绝魔纹的亲近和依偎。 巨大白蟒甜腻地环着他,湿润的信子舔他的脖颈。江远寒伸手摸了摸蟒蛇的鳞片,指腹从侧边的纹路抚摸而下,低声道:“就算是遇到我,小师叔也不该轻易地失手。你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白蟒没有回答,它没有回复的能力,只能一下下地舔着江远寒的耳垂。它的信子潮.湿发.热起来,磨得人浑身不舒服。 江远寒皱了下眉,感觉这不像一个简单的魔纹,难道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能成精,连魔族身上存蓄力量的魔纹都能……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读条读完,就霎时感觉压在身上的蛇身骤然一变,源源不断地提供过来的魔气也直接断裂。一个人形的身躯取代了白蟒,掌心密切地扣着他的肩膀。 江远寒脑海一炸,险些一脚把人揣出去,刚一抬眼,直直地撞上李承霜的脸庞。 ……? 到底是谁成精了? 但这个李承霜明显不一样。他仍旧具有小师叔身上的一切气质,清正浩然、出类拔萃,但他眸色低沉很多,色泽暗得窥不到底。就在江远寒愣神的一瞬,对方的手掌贴上脸颊,低头压了下来。 唇瓣微温,触上什么柔软的东西。 江远寒这下是真的炸了,他当下就浮现出怎么宰了对方才能畅快舒服。但他人在梦中,魔气又不足,模糊中仿佛被什么牢牢地困住了,只剩下唇间的温度。 从冷到热。从温柔到暴戾。从绵密的春风细雨到凛冽的大雪寒冬。他像是从一开始就呼吸不过来,也像是到了最后才难以喘息。这个吻带着太浓郁、太迫人的质问。 可江远寒根本不知道对方想要知道什么。他从未与他人接触的柔软唇瓣被咬红了,磨得发肿。失去先机的后果就是连气息都被对方控制住了,小师叔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道是桂花还是梅花,直逼进肺腑里,让他深刻得记住。 他彻底被激出火气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一时恢复了主动权,抬手环着小师叔的肩,翻身压了回去。 对方纵容他压过来,眸间如一片静潭。 江远寒坐在他的腰上,手心攥着他的衣领,低头满是煞气地问道:“你是哪儿来的?” 李承霜静静地看着他,道:“你不想要我亲你吗?” “我——”江远寒差点被他带跑偏,及时刹车转了回来,“是我在问你!” 对方沉默了一下,无论从神态、气质、还是语调上,都跟外面那个小师叔别无二致,但他的目光又极沉冷,像是一块被千锤百炼、无限打磨过的冰。 可吻他的时候又灼烫得让人退缩。 “我就是李承霜,”他道,“是道心里有了欲。” 江远寒一时哑然,连捏着对方领口的力道都松了松,眨眼间便被猝不及防地拉过手腕,满满地抱进怀里。 “我修的是太上之道,于万物众生皆可有情,但不可有欲。”他道,“当年接过辟寒剑时,掌门师兄将我的欲封存在剑中,以助我入道,使前路无阻。” “无稽之谈。”江远寒陷在他怀里,这时候也不挣扎了,冷笑了一声。“道途无穷,岂能用这种方法成就。这也太愚昧了。” “此刻见我,才是完整的。”他说,“天亮之后,你所见到我,就又是有情无欲的圣人。” 怪不得玄剑派总宣称这个弟子有圣人之心。江远寒气得头疼,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他从对方怀里爬起来,冷冰冰地道:“你既然有这么好的修道之路,这又是干什么……” 他话语未完,就又被一把捞进怀中,被小师叔捧住了脸颊。 正道人士用这个姿势还真是频繁,好像不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就仿佛不会说话似的。 “不知道是干什么。”李承霜说,“但就是很想。” 很想?什么想? 这个疑问下一瞬烟消云散。 小师叔低头又靠近了一寸,贴着他的唇,慢慢地描绘他的唇形。潮湿、温热、小心翼翼,兼具不容拒绝与满腔柔情。 江远寒浑身僵硬,忍得要疯了,他死死地扣着小师叔的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跟着特别想,想的内容倒不是很过分,就是也想亲他,仿佛是被对方的某种特性感染了。 他这么个大魔头,当然不会把自己憋屈地真正忍疯。江远寒低头咬住他的舌尖,带着天生具有的掠夺天性和攻击欲望回吻了过去,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湖泊或是泉水中,带着热度的水流包裹了他、拥抱着他,让他肆意地抒发自己的情绪,让他快乐。 刚刚一片混乱中还没发现,到了眼下,江远寒就能清晰地通过秘术运行,感知到“七情六欲”的收集进度,情.欲和爱.欲简直疯狂地涨满,再加上之前相处过程中收集的平常情绪,他竟然已经把七情六欲收集得差不多了,缺的都是难以收集的部分。 这个象征也彻底地安抚了江远寒的疑虑。 “那我们能发生点什么吗?”小疯子跃跃欲试地道,“你这么春花秋月的,不会反悔吧?” 李承霜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幽深如潭,但确实很平和低柔,没有敌意。他探过身撩开江远寒侧颊上的碎发,碰了碰彼此的鼻尖:“我不会。” “好。”江远寒有点紧张,他就算再天生叛逆、性情难测,也是头一回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难免有点忐忑。但他又觉得非常有意思,很刺激,这种刺激让他的心情无比雀跃,“抱紧我一点。” 李承霜其实抱得已经很紧了。他收拢了一下手臂,看着对方伸出手。 江远寒好像以为自己是上面那个。其实正常情况下,他这种攻击性十足的魔族也一般都是在上面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定位。 作为比较占便宜却又说不出哪里占便宜的一方,江远寒神情愉悦得有点过分了,他一边扯着小师叔柔软的衣袖,一边碎碎念地念叨着什么。 李承霜低头倾听,听到他说的是:“感谢爹爹,感谢父亲,感谢魔界,感谢修真界的小黄书,感谢小师叔为我敞开床上的大门,成年人的世界我来啦……” 他能感觉到江远寒兴奋的心跳声。 李承霜低下头,任由对方把自己脱得只剩一件里衣,就在江远寒差那么一点点就迈进成年人的世界时,忽地被小师叔的掌心握住了手腕。 他下意识地抬头,心里都已经打好如何嘲讽对方退缩的腹稿了。结果又被李承霜轻轻地吻了过来。 这也太甜腻了。小狐狸没意识到自己的安危,心里简直把清正凛然的小师叔“美化”成了弱柳扶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形象。他还有点犯傻地想着——原来男人对伴侣真是有滤镜的。 不过可能只有在他这里,连这也可以当做是伴侣。 小师叔一开始是轻轻地吻他,后面就有点缠绵了。那种缠绵的温柔把江远寒弄得晕乎乎的,他从不知道被人亲下来有这么舒服,还是只有小师叔亲他才这么舒服? 被卸掉了尖牙和利爪的小狐狸窝在他的怀里,连掌心里的腰身都软化下来了。 李承霜一边吻他,一边慢慢的、从容不迫地解开他的带钩,把玉石做的纽扯乱了,连同层叠的衣袍都乱了起来。 江远寒没察觉哪里不对,在换气时略微压着一点气力,小声道:“你这么索吻,像是我的情人。” 李承霜的动作停了一下,眸光低暗而沉静,低声问:“可以吗?” “什么?” “做……你的情人。” 静夜漫长,幽幽的冷光映照在迷幻的梦境之中,比起那些让人心旌摇曳的亲密,更动人心切的,反而是李承霜出口的话语,一字一句,柔情缱绻,像是味道甜蜜的糖果,融化流淌下来。 谁能不为此折腰。 ———— 明明是静夜,后半夜却滚了几声闷雷。雷声似远似近,不太正常地响起来,时而仿佛百里之外,时而又瞬息般猛然炸响于头顶。 江远寒从梦中醒来时,神情还是一片呆滞的。他伸手揉了把脸,低声念叨:“幸好醒了……” 怎么会有李承霜那种人。他怎么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请求。江远寒觉得自己当时的脑海都是混乱的,他一边被小师叔的话炸得心神不宁,一边又被意味不明地脱了衣服,再加上外头的这两声闷雷,直接一脚把他踹出了成年人的世界。 ……踹出来也好,我还是个孩子。江远寒捂住脸想到。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默不作声地往小师叔那边扫了一眼,见另一侧毫无动静,才安心地翻过身继续睡了。 月色蔓延,光芒映照到李承霜修长的手指间。 在一片昏暗与寂静中,李承霜睁开眼看了看指间漏过的月光,静默良久,却不敢望向另一端。 ※※※※※※※※※※※※※※※※※※※※ 删改了一些互动。 第八章 梦里的他在说谎。 附着在魔剑蟒纹里的人之欲,与他本身是相通的。情与欲俱全的他,所做出的事,或许才是他本人真正想做的事。无法阻拦,无法控制,甚至连其中每一丝的气息交换,都如烟缭绕,浸透肺腑。 但天亮了,要醒了。 大雪覆镇,远近三千里天地一白。江远寒离开时望了望雪景,他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有些别扭,没去看小师叔,而是问:“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把我带回玄剑派,不怕引狼入室吗?” 李承霜道:“所以,你是谁呢?” 江远寒笑了笑,目光停留在雪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行人相遇,不必告知姓名。” 李承霜猛然想起,他确实没有告诉自己他的真实姓名,甚至也没有问他的——似乎小师叔这三个字,已可作为一切的代号,知晓与否,并不重要。 自己在他心中,是行人相遇,不必相知。 寒风掠耳,拂过辟寒剑上鹅黄的剑穗儿。 “但我救了你,我挟恩图报,要你喜欢我。”江远寒随口而言,但他说到这里,似有若无地想起了对方的吻,声音停了一刹,才继续,“我只是要求,要求都可以拒绝。” 太上之道,讲究万物平等,视众生如一。小师叔修行此道,又有圣人之心,他见万物皆垂爱,难道我不是众生吗? 江远寒想得轻松,他以为对方的道心正合他的心意,区区这点小事,李承霜会答应。而自己救了他,怎么说也不会被讨厌,那么一点喜欢,那么一丝有关于爱的感情,应该不会很严重。 他没有恋爱过,也没有钟情留意之人。对于人族的感情不甚了解,对这件事的想法也就太过简单了些,更不懂得热烈的爱与恨,往往都是相互联系的。 “可以拒绝这种话,不像是你说出来的。”李承霜道。 “是啊。”江远寒戴上面具,捏了捏手腕,像是开玩笑似的道,“你可以拒绝,但我会逼你,要是逼你就能答应,我就逼你。要是威胁你能答应,我就威胁你。……要是你怎么样都不肯答应我,我就杀了你。” 小师叔的眸光静默无声。 “那你早日杀了我。” 李承霜说完便转过了身,不再与他交谈。 江远寒怔住了,他没想到对方是这句话。 小师叔的道袍素整如初,只是剑鞘血迹才干,琴弦绝断。江远寒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说,既有圣人之心,难道只对他狭隘么? 两人休息了一夜,修为和灵气都恢复了许多,随后用遁法赶路,在几日内回到了玄剑派。 江远寒还是第一次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玄剑派的望归岛。他以“莫知”的身份进入望归岛,被安排在了小师叔的仙府旁边,而李承霜去找掌门师兄商议妖群暴动的事情了。 妖群暴动,而且是妖母成群,这根本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江远寒想不出头绪,就带着面具坐在门外的桂花树下运行秘术,查看目前的进展和自己的本体。 他的身体伤得太重了,就算秘术有所进展,也只是让伤势不再蔓延,想要完全恢复甚至突破,还需要他在情之一字上多下功夫。 就在江远寒陷入沉思中时,陡然听到身畔细微的响动。他抽离神思,抬眼望去,见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弟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形容俊俏,面色冷无表情地道:“莫知?” 江远寒挑了下眉,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 “你还敢回来?”青年看到他笑,心里像猛地烧起一团烈火,“你还住在这里?你就这么有脸面纠缠小师叔吗?” 江远寒像一只发现了鸟雀的猫,眼眸微微发光,点头道:“我是要住在这里。” “小师叔他根本不喜欢男人!”青年脸色涨红,像是为自己的偶像打抱不平,“他对你宽容,不是因为他喜欢你,而是小师叔脾气好,对所有人都好!” 江远寒冷不丁地想起李承霜那个态度,心说这算什么脾气好,我怎么没见到他对我好? “那他为什么对我格外宽容呢?”江远寒撑着下颔,打了个哈欠,逗他似的道。 “不过是因为你跟他年少同修罢了!小师叔这么多年帮你,就算是债也该还完了,你自己毫无寸进,自暴自弃,还要耽误小师叔,挟恩图报,算什么正人君子?” 毫无寸进,自暴自弃。 江远寒把这八个字放在心里想了想,毫无寸进没什么,自暴自弃不应该。他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人,觉得少年冲动,倒也不值得他动手清理。 他一想到这个人没必要杀,就觉得很没意思,无聊地道:“正人君子我不是,但别人的闲事,你最好少管。” 青年弟子沉下脸道:“仙门正道的弟子,理当见不义而相助。” “你小心,”江远寒听着想笑,冲着他打了个响指,“乱管闲事,天打雷劈。” “该天打雷劈的是你这种……” 他话语未尽,万里晴空骤然一道电光,隆隆旱天雷猛然而起,几乎就劈在他头顶。 这半句话卡在青年的嗓子里,半天也没说出来,随后腿一软,一头栽倒在江远寒的眼前。 江远寒笑眯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就跟那天对那个女修一样,安抚似的拍了拍:“好险没劈到脑子,本来就笨。” 青年回过神,猛地一把扒开他的手,气呼呼地道:“你说谁笨呢!” 江远寒笑而不语地看着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那就要问问老天觉得是谁了。” 那个弟子正待反驳,骤然又盖顶一道雷灌下来,他脑子一震,头发直接被劈焦了。他呆了好半天,才看了看江远寒,又抬头看了看天。 乌云劈完了他,施施然地散开了。 江远寒受限于身躯,只能发挥出元婴的实力。但他终究是洞虚境的元神,只要他愿意,念头可以关乎于四时天象,改变天气。 他伸手继续拍了拍对方的头,很没天赋地安慰道:“你叫什么,来,我们聊聊小师叔的事。” 那个弟子还想挣扎一下,威武不能屈,可看到天上聚过来的云就蔫了,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莫知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性情大变了。 他露出屈辱的神情,可是江远寒就喜欢侮辱这些正道弟子,他被取悦到了,拎猫似的捏着对方的后衣领,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过去。 实在是太反派了,像个魔头。 ———— 奉剑殿。 殿内坐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一位年在三十左右的女修,俱是一身道服。老者名为成山,是玄剑派掌门,也称扶象道人,而女修名为凝水,乃是李承霜的师姐,也称凌波道人。 扶象道人垂着眼皮,听着李承霜诉说妖群暴动之时,眸光才倏忽闪了闪。他转头扫了一眼一旁的凝水,没说什么,而是注视了一会儿李承霜的神色,忽道:“你有别的心事?” 李承霜沉默片刻,道:“是。” “玉霄神有圣人之心,待众生皆如一。你的心事,想必就是天下事,你说吧。” 不是天下事,是…… 李承霜手指蜷紧,吐出一口气,取出辟寒剑。他一手握住剑柄,将辟寒剑拔出鞘中,露出上面空白的一片魔纹。 四下寂静,扶象道人转了转拂尘,良久才道:“师父当年为你选的魔剑,就是为了分离你的情与欲。你……” “师父与师兄的苦心付之东流,是我无能。”李承霜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但大道之途,本就没有捷径。这样,不好吗?” 扶象道人半晌不语,他挥了挥拂尘,望向一侧浮沫沉浮的茶面,沉吟道:“不是不好。……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李承霜抬起眼,不知道该如何说。 那个人说要自己喜爱他,可又将彼此关系视为过路之人。他为了目的而来,也将为了目的离开,他说“从不说谎”,也说“常常骗人。”如此地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行事随心的人,难道要说自己为了他的美貌而动了欲念么? 他心里知道,不是因为什么美貌。但他又实在想不出,对那个人与众不同的理由。 扶象道人见他没有说,也就不会相逼,而是启动了掌门令牌,向周围各派传讯,请求解去渺云山之围,布下许多安排之后,又问道:“你刚刚说,落凤琴断了?” “嗯。” “不要回渺云山了。”扶象道人开口,“在望归岛上,更易修琴。” 李承霜也并不是非要回去,他的确需要时间来修琴,也修心,便没有回绝。 三人又聊了许久,等到李承霜离开奉剑殿,一直寡言的凝水才看向身旁的掌门师兄,担忧问道:“师兄,渺云山的妖母暴动,是不是因为剑纹遗失,让承霜师弟的气息……” 扶象道人伸手抵了抵唇,凝水便意会不言。他思索道:“师父分离他的情与欲,本就不是为了在道途上能有捷径。实在是承霜师弟身份特殊,只有残缺一部分,才能保全他的……安宁。” 凝水念了声“无量天尊”,慢慢地道:“师兄,承霜师弟有绝世天资,且是作为人族长大的,人妖两族的多年积怨,不应该牵连到他。” “那就让他永远清净,让他身边,永远没有影响他修道的人。”扶象道人闭上眼,“玉霄神心中,只能有众生,不能有自己。” 凝水转了转手中的道珠,低声道:“理应如此。” ※※※※※※※※※※※※※※※※※※※※ 倘若心事无从说,纵得长生亦漂泊。 第九章 那名青年弟子名叫范陶,曾经受过小师叔的帮助。 也正因如此,范陶以他为榜样,就更不喜欢莫知的做派。但眼下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被对方捏着后衣领,听着对方用半是嘲弄半是玩笑的语气跟他聊天。 江远寒从他的口中套出了不少小师叔的事儿,他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范陶差点儿跳起来,立即反驳:“怎么可能!换了别人,小师叔也会帮忙的!” 江远寒瞥他一眼,眸色微沉,磨了磨尖牙。 既然换了别人,李承霜也待人和煦。那为什么独独对自己不是那么坦诚温柔?还不如梦里的那个称心合意。 江远寒的念头转了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心想他倒是待莫知很不错,难道小师叔心中千回百转不肯说出来的,是因为自己接手了莫知的身体,而他又有点什么微妙的情愫,所以才心怀芥蒂…… 他的思绪越跑越偏,越来越觉得这么说可能也有点道理,正在此刻,他手畔的范陶突然身子一僵,连忙跟他保持距离,好像要划清界限似的往另一侧退了十几步。 江远寒看都没看他,抬眸扫过去一眼,果然见到一片玉白的道袍襟袖。他视线上移,对上小师叔墨色浓郁、冷而无波的眼眸。 瞧瞧,对别人都春风化雨的。都出生入死过了,这眼神还像是要宰了自己。 “你吓到我了。”江远寒道。 李承霜没回答,而是看了范陶一眼:“回去吧。离莫知远一些。” 小师叔的话,范陶不敢不听,但他还是疑窦丛生地看了看两人之间含糊奇异的气氛,想开口,又憋回去了。 江远寒没拦着范陶离开,唇边带笑地看着他:“什么叫离我远点?” “玄剑派弟子对你的身份不清楚,会有误会,我随口嘱托。” 江远寒盯着他:“你怕我伤人。” 风声稍稍安静了一刹。 “嗯。” “我说我不滥杀无辜。”江远寒道,“你不信。” 李承霜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他的指腹摩挲过剑鞘上的纹路:“你也说,你会说谎。” 江远寒听得有点闷,他不喜欢这话,但又觉得自己好像非常自作多情。他以为李承霜即便不把自己视为朋友,也该在近日的相处下放下严密戒备——原来不是,对方确实善良正直、光风霁月,但他嘴上说着正邪不分种族,可实际上却疏离孤绝,冷彻如冰。 而且这种忽冷忽热好像还是自己的专属待遇,怎么回事? ———— 两人的关系并不如之前在渺云山上好。 这是江远寒单方面的感觉。正道修士的心向来都是海底针,他真是不太懂小师叔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好在李承霜留在望归岛上修复落凤琴,江远寒也要在用秘术修补自己藏在内境里的本体,他俩虽然不怎么交流,但至少相安无事。 直到琴声在仙府中响起的刹那。 落凤琴材质特别,丝弦如冰,声音绵长柔亮,在小师叔的手中,既是无边仙乐,也是退敌于无形的杀伐之器。 江远寒只听了一声琴音,随后便察觉到炸裂开的再次崩断之声。他心口一紧,沉进内境的意识顿时拔了出来,掌心贴在膝间。 ……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记仇的狐狸摁了摁突突乱跳的眉心,强迫自己闭上眼。 琴声又断,丝弦再裂。这么多日的修补付诸流水,而且李承霜的道心恐怕也出了一些问题。 道心坚固,对于每一个修道之人都极为重要。小师叔他既有圣人之心,为什么又会……江远寒思绪一顿,猛地记起那天晚上别样不同的李承霜,那个情与欲兼具之人温柔缠绵,简直能把人亲得神魂颠倒。 他莫名地生出一点儿心虚。 ……不会是因为魔纹封印他欲望,而自己又跟他差一点踏进成年人世界的原因吧…… 江远寒虽然天生脾气不好,随心所欲、不计后果,但同为修士,他依旧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所以还是口嫌体正直地站起了身。 他跟李承霜相距不过十几步,越是靠近,江远寒就越能感觉到通天彻地的冰寒之气。等到仙府之门被他反手震开,便骤然见到周遭所有的东西都覆上了一层寒霜,辟寒剑悬于半空,而李承霜掌下的落凤琴上却沾满鲜血。 血流漫漫,淌过断弦。 江远寒正与他的视线对上。 小师叔眸光素来内敛宁静,却从此刻煅烧上一层焰,烫得让人萌生退缩的念头,但这目光却在望见江远寒时降下温度,平静柔和地看着他,似乎是怕吓到他。 江远寒愣了一下,皱眉道:“你……” “我醒了。”李承霜道。 他转过头,乌黑的眼眸凝视过来,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几乎如蟒蛇般缩成一线,但转瞬又恢复了。 “不过是暂时的。”他低下头,从容不迫地擦拭自己手上的血,“但完全醒来也是早晚的事。除非……” “除非?” 李承霜没有回答,而是用雪白的丝绢缠住手上琴弦崩断而刮出的伤口,示意江远寒坐过来。 四方寒意不褪,辟寒剑凌空出鞘半寸。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他的“清醒”。 江远寒看了他一眼,坐到他对面,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捡起来两颗,抛飞接住,随手把玩:“不错,小师叔这副模样甚美。” 他看似轻松随意,但嗜血的短刃已然从血脉间凝结而出,有蠢蠢欲动地、动手的念头。 “你上次说的话,”李承霜问,“还算不算数?” 江远寒心说我这是又说什么了?面上却还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他哪儿记得住自己都说了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孩子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 李承霜凝视着他,见对方没有回答,便伸手推开棋枰,握住了他的手。 江远寒盯着对方的动向,戒备地手痒,简直想立即甩开,但又因为他手上刚刚才受伤,血还没止住,就又忍了忍。 “那次为什么逃。”李承霜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此刻的小师叔似乎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江远寒却认为这是因为他的欲念封进了魔纹里,而自己是魔族,令魔纹天生亲近的缘故,更觉得是因为那天晚上才让这一缕欲念影响了小师叔的修行。 他虽然不喜欢捷径,但并不会因为别人走捷径就去把路堵死。 “你哪里都不好。”江远寒毫不留情,脸都不红地说着违心话,“我就喜欢强迫不情愿的人,要世上的姻缘全都两厢情愿,那有什么意思?” 小师叔边听边点头,似乎是在思考,就在江远寒想要抽回手的时候,猛地被对方攥住了手腕,拉近到难以想象的距离。 明月良夜,望归岛下了半宿的雪。 雪花仍飘拂。江远寒却要被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清冽气息俘虏了。他头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也很好色,能够被一个人身上的气息所迷惑晃神。 只这瞬息的晃神,李承霜就已经抱住了他。小师叔身上是冷的,从来都冷,从他的功法、性情、佩剑、从他的每一寸气息,都弥漫着触之微凉的冷意。但这种冷冽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和掠夺气息,反而像是薄雪融化,沉没在了他怀中。 江远寒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吻,他按着对方的肩膀,意志不坚地动摇了想法,过了半晌,他才伸手回抱了一下对方,低低地道:“……不太好吧。” “没有不好。”李承霜道,“我想。” 他眸色幽邃沉暗,如同折射不出任何光芒的深渊。但仔细观察过去时,又觉得奇光烁烁。 江远寒舔了舔唇,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天没做完的春梦给梦完,但他伸手一摸到小师叔的身躯,又慢慢地清醒了。 “你亲近我,不是自愿的。”他微微皱眉,“是因为……唔……” 李承霜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他轻轻地亲吻了过去,一下子就唤起了江远寒最喜欢的那种感觉——那种缠绵、柔和、触之如水的感觉,既绵柔得无限包容,但又缜密得像是铺下天罗地网,来捕捉一只不驯的鸟雀。 像是水雾裹挟着热流,像是一切最美好柔和、又难以描述的东西。都在对方亲吻时悄悄地附着过来,让人头晕目眩。 等江远寒找回神智的时候,已经是他伏在小师叔怀里,勾着他的脖颈索吻了。他停了一刹,缓了口气,狠狠地将神思从引诱中拔.出来,有点恼羞成怒地、压着声音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媚术?” 这句话问得太荒唐了。 李承霜静默如渊地望着他,点了点被对方咬破皮的唇角,轻声道:“是你有。” 江远寒霎时被对方隐而不言的含蓄示意而冒犯到,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他的牙齿尖利,稍微用力就能把人咬破。 “这他妈算什么事儿。”江远寒松了胳膊,自暴自弃地躺了下来,伸手用手背捂住眼睛,头疼地道,“玄剑派的玉霄神要被我拖下欲海深渊了,扶象道人和凌波道人还不活刮了我?!” 扶象道人成山和凌波道人凝水,他们两人虽然没有亲自追杀过江远寒,但也从旁协助过。江远寒对这俩人的水平深有了解,完全不是眼下这具身体可以抗衡的。 要是自己的魔族本体,倒还可以把玉霄神直接拐走,强扭的瓜不甜也扭了,但是…… 他轻轻吸气,命不久矣和大祸临头的感觉盖顶地压下来,还没等江远寒清醒到那么一炷香,对方的触碰就又似有若无地过来了。 “掌门师兄和凝水师姐性情平和。”小师叔低低地道,“没有那么可怖。” 江远寒丧气满满地勾了下唇,懒得跟他解释:“你说是就是吧……” 他的唇又被李承霜亲了一下,触感柔软至极。李承霜慢慢地解他的衣衫——这次不是在梦里,是真的在玄剑派他自己的仙府里、在冷月白雪飘的静夜之中。 他的动作虽然有条理,却非常温吞缓慢。江远寒忍受不了这种像凌迟的等待和忍耐,他坐到小师叔的腰上,作风颇为粗暴地撕扯掉了他的衣服,露出一张“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先享受了再说”的反派魔头表情。 李承霜沉默地看着他。 小狐狸牙尖嘴利,抢夺主动权的时候总是咬伤他。他的身上充满了攻击性和煞气,充满了不容人的极端情绪,但又非常渴望那些柔和的安抚,温然的抚摸。 江远寒一副要糟蹋了对方的架势,低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小尖牙往他喉结上咬了一个印儿,像盖个戳儿一样,正当在进一步时,忽地被小师叔环住了腰。 小师叔的手明明是凉的,可是环绕的力度却恰到好处,像是拿捏住了猫的后颈、捏住了蛇的七寸,让挺直的骨头都软化在他的手里。 江远寒从不知道只是摸了摸腰,就能把人按得这么舒服。他眯了眯眼,被眼前花里胡哨的抚慰迷住了视线,凶性稍一和缓下来,整个人就好像陷入了李承霜温暖的怀抱里,被他编织的罗网捕捉了进去。 实在是太舒服了,怎么会有小师叔这种抱起来如此舒服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小狐狸的脑壳发晕,又让他这种隐晦的温柔迷得神魂颠倒。他的面具早就在刚才的交锋中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因心动过速、情绪激烈而化为淡紫的眼眸微微发亮,像是被勾引得非常成功。 “别再睡着了。”江远寒这时候已经彻底没有良心了,也开始完全不要个魔脸了,他就是想扭这个不甜的瓜,“想亲近我,那就一直这么想下去。我……” 还没等他说完。李承霜仙府外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陡然响起他人的足音。 江远寒霎时收声,听到踏在雪上的步履轻盈至极,显然修为深厚。 “承霜师弟。”是凝水的声音,“遥遥闻得弦断,我有些担心。” 此刻,室内由辟寒剑剑气冰冷而凝结出的满室冰霜早已化水,滴滴答答地淌过桌面、书架。 水滴也落在江远寒的手背上。 他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儿。那种鼓噪热烈的心跳又来了,果然比一切的战争都有趣,都让人兴奋。 李承霜的声音很稳:“多谢师姐,并无大碍。” 他说这话时,目光还看着江远寒。而江远寒紧张得脊背发毛,可越是紧张,他就越兴奋,低头主动送上唇瓣,像小兽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小师叔的唇瓣,喉咙里压着喘息的声音,像当面偷情。 李承霜眸色愈深,情绪也渐渐沉淀下来。 飘雪止住了。 凌波道人转过了身,没有再问什么,目光却遥遥地眺望远方的月。 在月色辉映之下,巨大的鲸跃出海面,望归岛三面都是海,此刻浪潮翻卷、波涛隐隐不停,海底的妖兽发出听不到的吟唱,从最宁静的夜空里,蕴藏着最狂暴的气息。 她担心的不是弦断,而是…… 凝水叹了口气,无声地闭上了眼。 ※※※※※※※※※※※※※※※※※※※※ 小师叔的接吻技术真是无师自通地特别好。 在勾引小寒的套路上有点东西的。 第十章 满室的寒霜化为冰水。 凌波道人已经离开了,她似乎真的只是前来随口过问一声,但仅仅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已经完全勾起了江远寒的兴趣。他从不知道原来这种事,也有一种在生死边缘游走的刺激。 而且小师叔的嘴唇很软,软绵绵的,磨久了收不住牙,很容易就咬破。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继承的恶劣趣味,就是特别喜欢看正人君子被他胡闹得衣冠不整、一团糟的样子。 江远寒年纪虽然不小了,但玩心很重。从前是不经打击永天真,而如今经过了许多的打击,就更加不愿意变得稳重老成。 他也知道自己是胡闹,自己缠着对方索吻的样子简直像是什么邪修,但没关系,他声名狼藉,本来就是邪修。 李承霜没有太过亲近,但也并没有拒绝。直到冰凉的水珠从房顶上缀下来,砸到他散乱的发丝间。他就突然动作顿住了。 江远寒咬开了他脖颈间靠内的衣领,舔了一下对方的喉结:“怎么不抱我?” 李承霜伸出手,掌心压着他的肩膀,似乎是一种沉默而拒绝的姿态。江远寒思绪一滞,目光瞥到对方发红的耳根和脖颈上,陡然回过味儿来了。 辟寒剑寒气相助,魔纹里镇压的部分才能突破隔阂限制,回归本身。但此刻寒霜已然都化尽了。 他胸口前的白蟒魔纹烫了一下,那个圣人回来了。 江远寒脾气不好,心想哪有这么折腾人,一次不够再来一次,这算什么,这算欲拒还迎欲擒故纵吗? 要不怎么说他平时得少看点修真界的话本故事,这时候脑子里想得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烂俗情节。 这只狐狸假装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手扣住小师叔的手腕,把对方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随后挨着他的脖颈咬了他一口,语调低低地道:“废物小师叔,你不教我,我怎么会?” 他虽然很感兴趣,但因为自己也没有经验,即便对自己的身份定位非常离谱,但还是怀着求知好学的心情,想让对方告诉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舒服。 江远寒是被魔界熏陶得太久了。他天生默认自己就是上面那个,紧张感都被那种突如其来、豪情万丈的责任心给淹没了。就算小师叔这个时候拒绝他,他也没觉得生气,更想逗逗对方。 魔族的劣根性好像大多数都是如此,骁勇好斗、野性善战,还比较……惧内。 江远寒心理年龄小,还不清楚有没有把小师叔划为自己的“内人”,但他都被对方撩拨到这个地步了,不占点便宜怎么甘愿。 但李承霜的手劲很大,被他带着按到腰上时太紧张了太意外了,他的手心都是汗,感觉怀里像是揣着一只热乎乎毛绒绒的小动物,偏偏又有利爪尖牙,有一下没一下地蹭他、拱他,想要自己。 小师叔收敛心神,语气刻意压得冷了些,道:“你先起来。” 江远寒一听就知道,他的欲望消失了,又变成众生平等的博爱之人,既多情,又无情。 不过仅仅是欲望还不能造成这么重的差异,江远寒粗略地思考了一下,估计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问题,难道小师叔一旦跟封存的部分融合,就会被情.欲主导左右么? 他懒得理对方,听了当没听一样,咬着对方的耳朵低声道:“害羞了?不好意思?” 李承霜看似冷冰冰的,但确实是真的不太好意思。可这么被说出来,他是不会承认的。 小师叔稍稍后退,道:“不是。别闹了,我不想跟你动手。” 江远寒舔了舔唇,手指勾着他的衣领,语气微恼地道:“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想要就拉着我,扯着我,拽着我堕落,想变回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玉霄神,就一脚把我踹开,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他逼近了些,目光如刀一般盯着对方,观察着李承霜眼底一丝一毫地变化,像是一片炽烈的风。 “你要是觉得我好,就大大方方地喜欢我,跟我在一起。但你这是什么?小师叔,你这样也配当得起圣人两个字吗?” 他说话的语气不重,到了后面像是开玩笑似的,但对方的神情却幽然沉默。 江远寒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毫无理由地更生气了。他捧起对方的脸颊,指腹刮了刮李承霜被咬破的唇角,盯了一会儿,道:“这次是你主动的,是你的错。” 要不怎么说这是一只野性难驯的狐狸,他把错误归罪给对方之后,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了,但并不是因为推卸责任,而是因为这样他就有理由去理直气壮地叼走这块肉了。 但他不清楚,这不是一块任人宰割的食物,李承霜对他愧疚忍让,不是因为他生性就善良温柔至此,而是…… 小师叔没有看他,他刚刚能够控制自己之时,就已经是这样的情形了。被欲望主导时,他虽然也能全程体会,但却不能做出决定。 江远寒没听到他反驳,以为李承霜果然是天性温柔之人,他心中略有一丝愉快,凑过去重新抱对方,想要继续下去,却感觉小师叔的手心压在了他的后颈上。 好凉啊。 江远寒抬眼,还没等他说什么,就感觉那股凉意直冲脑海,耳朵里幻听般地响起缠绵如丝的琴声,声音柔婉又温柔,他最对付不了这种感觉。 失去意识地前一瞬,他想的是失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对李承霜没有防备。但他又并不担心,因为小师叔很善良。 不愧是琴剑双修,连靡靡琴音,也能弹得如此动人情衷。 江远寒倒在了他怀里。 这种直通心灵的琴音,他甚少弹奏。李承霜抱着怀里的小狐狸,没来得及整理自己,而是伸手把江远寒的衣衫归拢整洁,把他在床榻上放好。 李承霜只是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想让他好好睡一觉。他此刻虽然面色平淡,但其实心乱如麻,根本无从捋顺自己的思绪。 直到他整理好一切,手里拿着小狐狸摘下来的面具,才恢复了镇定。小师叔立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视线从眉宇到唇畔。 他强迫自己冷静,可自己的心音不宁,又无法冷静。李承霜伸手捂了下脸,挫败地叹了口气,随后似乎想把面具轻轻地放回去,但动作顿了一下,又略微出格地摩挲了一会儿面具的内侧,难以抑制地想到对方的脸颊,继而想到他的肌肤,他的吻。 这不是一个好迹象。他被封起来的欲望已经可以突破屏障,影响自己的神智了。而这虽然是他的本该就有的一部分,却因阔别此情如此之久,而让小师叔非常地陌生和紧张。 小狐狸说得没错,是自己主动的。不论是因为他美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种思想和欲望虽然让人羞愧,但确实是他想过的。 李承霜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也仅止于此了。 “你说要我喜欢你,”小师叔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你要的这个,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一个目标,一件任务,一个有趣的玩具,还是从来没尝试过的事,随便挑一个就可以试试? 甚至于,李承霜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目的。他有一种很奇特的预感,如果自己能放下顾忌,真的不顾一切与他相处,那么不久之后,对方就会离开自己。 因为目标达成,任务结束,玩具被撕扯损坏,一切的事情已尝试。 他可以一走了之,就像是他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无名的过客。但自己,似乎连过问他姓名的机会都没有。 李承霜慢慢地闭上眼,心中浪潮翻滚涌动,最后无声地归于宁静。 ———— 江远寒睡了一个好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实了。 那些殚精竭虑的日子,像是如梦一样随他远去了。仿佛换了一个身份和环境,连从前的事也能一并消除。 但这只是很短暂的安宁,正是因为短暂,江远寒才不想错过什么。 他在小师叔的房间里睡了一夜,醒来时正好看见李承霜坐在椅子上,低头修补落凤琴。 落凤琴材质很好,是非常名贵的法器,但即便它再名贵,也不一定配得起玉霄神,江远寒无边无际地想着,我的玄府里还有一架八千年寒玉髓做的望月琴,要是能回得来,可以送给小师叔。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干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不该牵连无辜的人,他的真身最好跟小师叔从不相识,一辈子也别见到。 琴弦发出一声颤颤的低吟。 江远寒抬眸望去,看到李承霜的手按在琴身上,弦音响得极为动听。但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而是道:“你醒了。” “嗯。”江远寒趴在床榻上,掌心支着下颔,“害羞也不必用这种办法脱身,我又不会霸王硬上弓。” 这可说不准,他是个疯子,情绪上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江远寒似乎也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切实际,摸了摸鼻尖,补充道:“我乐意看你露出不一样的表情,但绝不是想你恨我,我想拿你的心,但又不会伤着你。” 在他的眼里,似乎只有身体的伤痛才算受伤。 李承霜按住弦,目光低低地望着琴,他仿佛连这句话都不想说,但终于还是说了:“你要我的心。” 江远寒点点头。 小师叔抬起眼眸:“那你拿什么来换?” 江远寒怔了一下,一时半会似乎想不到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他的感情——罢了,一个魔头的感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怎么能拿来交换小师叔的心呢?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翻了个身望着房顶,道:“我知道很多功法,顶级功法,比你们玄剑派的镇宗之法还更好上一层。还有剑法、道术……天材地宝我没带,只有这些了,你要,我可以都给你。” 他转过头,想要听对方的想法,但却只见到李承霜转身离开的背影。 江远寒停止了思考,因为他觉得,原来这些东西,也根本配不上小师叔。 ※※※※※※※※※※※※※※※※※※※※ 小寒:我很攻,很1,猛a。 小师叔亲亲。 小寒:哇—— 要化了。 第十一章 昨夜有海底巨妖震动。 望归岛三面环海,海底有巨鲸、有异兽、有妖龙,他们曾经都是祥和好说话的妖族,脾气软到可以纵容渔民的网捕捉鱼虾。但自从青龙真君毁了妖族传承、将四象丹炉收为己用之后,大批没有力量庇佑牵制的巨妖陷入了混沌。 但它们虽然失去了神智,却有与众不同、聪明至极的直觉。修真界不想跟这些巨妖争斗而损伤力量,只要海底巨妖不做出攻击之举,就不会首先对付它们。而玄剑派,就是镇压在此地的正道宗门。 但昨天晚上,那些嗅觉灵敏的妖族意识到了什么,它们躁动了一整夜,却又在直觉的压制下,没有擅自离开海域。 次日,李承霜重新修补了落凤琴,前往奉剑殿。 扶象道人成山坐在奉剑殿内,拂尘转动,上下审视了他片刻,摇了摇头,道:“承霜师弟。” 李承霜道号无我,但因为他人还年轻,并不常用,且更有“玉霄神”这么一个比道号出名百倍的称呼,故而就更不大使用了。 他对昨夜海里的动静未曾感知到,说来惭愧,他只是看了那个人一整夜,就疏忽得连海动都没有听到。 “落凤琴可曾修好?”扶象道人问。 “还差一些。” “本来想留你在宗门,但有件事不得不让你去办。”扶象道人看了看身畔的凝水,“我想请你,代玄剑派前往魔界。” 李承霜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与人妖的百年之战比起来,魔界要显得中立很多。魔族的繁衍实在困难,所以数量一直增长得很慢。而魔界的尊主离开了很多年,只有一位持戒人守护。不过魔界背后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即便战乱之中,妖族也甚少踏足魔界。 只不过无论如何,魔族在修真界的声名也都不太好。只不过眼下大敌当前,关系才稍微舒缓些——争取武力支持罢了,利益驱使。 “请你去拜访持戒人。”扶象道人继续说道,“他为人公正,如果得知玄剑派是为了转移百姓不被残害,才受困围山的,也许会前去渺云山相助。” 扶象道人不能动,如果他离开了这里,那么望归岛之下的海妖们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这个宗门、这个岛,已经困住了扶象道人百年之久。 “其他的那些宗门……”扶象道人闭上眼,筛选了一下周围的几个,摇了摇头,“还不如一个魔。” 正道修士们谈起魔族,潜意识里总是这样轻蔑不屑的,但他们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么说话也是一种轻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修真界内耗严重,不然也不会被妖族侵蚀到这个地步。 李承霜轻微颔首,道:“我会前往的。” “师弟声名在外,由你前往,成功几率会更大一些。”一直没有出声的凝水看了过来,“多谢师弟。” “义不容辞而已。” 凝水笑了笑,对这句话没有什么评价,而是转而问道:“承霜师弟,我听说你把一个弟子带进了居所里?” 李承霜眉峰不动,静静地望了过去。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也没有指点你的意思。”凝水极重视他的想法,温声补充道,“只是修行要紧,就算是两情相悦,也要节制。” 李承霜:“……” 节制? 凝水见他目光迷茫,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了,你有一个合心意的人不容易。但是你天资绝世,是梧桐树上的凤凰,潜渊之龙。就算再合心意,也不要动结成道侣的心。” 李承霜的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听到师姐这么叮嘱,隐隐有一种火辣辣的、被羞辱的感觉。但他知道凝水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怎么敢动这样的心,他连那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凝水看他还不答应,又放软了语气,道:“我问了那个弟子的身份,似乎叫莫知。隐约记得你帮过他不少忙。可是有时候,他跟你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你有他想得到的东西,承霜师弟,你是玄剑派的寄望,怎么能迷失在这样的感情里?” 李承霜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言一句,哪一句不是正中靶心。 他缓了口气,终于道:“我知道了。” 凝水点了点头,话里话外都是劝他“玩玩就算了”,但李承霜表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倍觉煎熬。 他虽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扶象道人还是看出他了不对劲,及时止住了凝水的话,转而道:“不用听她的。专心修道修心,凡事,你自己有轻重。” 李承霜终于解脱,应下掌门师兄的话,离开了。 奉剑殿内燃了一炉香,是桂花的味道。香气慢慢散开,弥乱成雾。 扶象道人转动着拂尘,对凝水道:“你提醒得太心急了。” “怎么能不心急?”她回答,“昨夜海妖异动,原因不就是承霜取回了自己遗失的那部分,展现了妖性?如果不是那个人影响师弟,他怎么会魔纹遗落、欲望解封。这难道不是那人的错吗?” 扶象道人:“这是承霜的过错。” 凝水哑然失语。 炉香散荡,茶杯里的水都凉透了,奉剑殿里只有轻轻的风声,和指节叩击桌案的沉闷声响。 “怎么是师弟的错?”凝水压低声音道,“他是师父拼死带回来的孩子,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一片冰心,难道你不知道吗?” “情动便有错,如果一片冰心无人在乎,那也没有什么用。” 扶象道人让李承霜前往魔界请人,存了几分让他暂时离开望归岛的意思,望归岛海妖莫测,他怕师弟再失控,会出问题。 凝水气得说不出话,半晌叹了口气,道:“他不能变成妖,他的一切都会被毁了的。……如有必要,我会出手。” 扶象道人沉默不语,似乎默许了此事,又过了片刻,他才忽然想起什么:“……你说的那个莫知,我怎么记得是……” “对。”凝水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是男弟子。” 扶象道人:“……那节制?” 凝水崩溃地重重吐气,仿佛被拱了自家的白菜似的:“你不知道那个弟子多猖狂!我站在门外,他就敢压着师弟亲——” 扶象道人忍了忍,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到底没忍住:“……是该杀。” ———— 李承霜启程的时候,没有跟江远寒说。 但他们两人住在一起,只要不刻意瞒着,江远寒自然知道他要离开,只是不知道具体去哪里。 不过去哪里都一样。他用这个身体也没有什么事,当下的目标也不过就是取得小师叔的心罢了,自然要围着他转。 所以当李承霜离开的时候,意料之中地被小狐狸扑了过来。他目无波澜地看着对方,在对方即将栽进怀里的时刻,辟寒剑的剑鞘横了过来,与江远寒袖口间的短刃刺啦一声撞了个严实。 火花乱窜,相撞声震得耳朵疼。 江远寒熟练地收刀入袖,好像刚刚那个仿佛蓄意谋杀的人不是他似的,笑眯眯地道:“小师叔好像越来越警觉了。” “是了解你了。” 江远寒这是喜欢跟他玩闹而已,这他眼里,这种类似于刺杀或是挑衅的行为,仿佛也在玩闹的范畴里。 “被人了解真不是个好事。”江远寒打了个哈欠,没太睡醒,“我还指望着捅你一刀呢。” 他没觉得捅一刀有什么,魔族的幼崽都是这么长大的,只要死不了就能健康成长。 “你很喜欢伤人吗?” “也不是。”江远寒想了想,“这是我想跟你玩的意思呀。” 李承霜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长出来的,有这种奇怪的风俗。 江远寒理所当然道:“如果我不够强,只有不断的挑战,才能向你证明我有变得更强,我有跟你在一起的资格。” 他说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看李承霜的脸,他也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得到你。”他凑过来,环住小师叔的脖颈,“谁要跟我抢,我就会宰了他们。” 江远寒的气息热乎乎的,他浑身都是温暖的,天生带着恣意热烈的风致,天生像一团煨进心里的火。他眼睛很好看,平时是乌黑的,只有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才会变成淡紫色。他明明长得极为美丽,近乎柔弱,让人垂怜。可说这话时,却又有一股无法比拟的强势和占有欲。 李承霜被他的气息染过呼吸,觉得心神不宁起来,他闭上眼稳了稳,又睁开,道:“你这话说得好熟练。” “那当然。”江远寒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我想得到什么,都会尽力去争取的。” 小师叔看着他,带了一点点试探地道:“无论用什么办法?” 江远寒思考了一下,道:“抢如果抢不到,就设计陷阱,设计陷阱抓不到,就骗过来,总会有办法的。” 他实在太坦率,坦率得不给李承霜半分自我安慰的机会。 但幸好他已经早早地认清了这个现实,即便得到这样的答复,也不过是小狐狸惯用的回答,他不该抱有期待,这是自取其辱。 小师叔什么都不会说。他本来就宽容,可以包容很多事。就更没必要为难对方……对于一个眼里只有利益和目的的人,索求感情,本身就是一种为难了。 江远寒看他没反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并不是正道的观念,刚想补救一句,就被小师叔拉住了衣袖——很君子、很矜持的那种。 避免了肌肤的接触,也没有碰到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拉住了手腕。 “想跟着我。”李承霜陈述事实,“那走吧。” 江远寒呆了一下,扫过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指节,突然为这种不含情.欲、更不够刺激、不够有趣的接触吸引住了,他的心脏砰砰跳,想着小师叔身上的气息,想着对方微凉柔软的唇,缠绵温柔、让人魂牵梦萦的亲吻。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怎么被他拉着手走路,也觉得有意思,还很高兴呢? 他迷惘地跟着走了一阵子,等到离开望归岛的时候,才想起来问:“要去哪儿?” 小师叔看了他一眼,道:“去魔界。” “哦。”江远寒点点头,随后又愣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小师叔,像是火烧眉毛似的,“去魔界?魔界?去那里干什么?” 李承霜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特别反应,道:“去请救兵。” 江远寒一听不是去打架、或是别的起冲突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现在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人认出来,慢慢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挺好的……请谁?” “持戒人。” 江远寒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了。他默默地戴上面具,苦恼道:“为什么要请他?” “你认识?” “不认识。”江远寒扭过头,“就是听说挺凶的。” 李承霜没在意他的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跟魔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确实想不出他是谁——元婴期的魔修,除了隐世不出的那种修士,大部分都是让他听过名声的。 小师叔的预感不错,但方向错了,他不是魔修,他天生就是魔族。 “持戒人虽然是半妖半魔,但他受命驻守魔界,偶尔也会帮人族的忙。”李承霜道,“你不要担心。” 江远寒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心想,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我自己。这要是被认出来,他的离家出走、成就一番事业的大计,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他揉到一半,手突然被按住了。小师叔把他的手拿了起来。 江远寒抬起眼,见到对方认真平和的神情。小师叔的目光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即便是有,也多数都是善意的,江远寒已经验证过他的善良,领会过他的温柔,这时候再看,就犹为地心动不已。 不对不对,他不喜欢正道,更不喜欢善良的人。江远寒在心里告诫自己。这种人保护不好自己,会失去的。他只是……只是出于修炼的目的,他只是想修习秘术,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这么想之后,江远寒舒服了不少。他乖乖地站在这里,让小师叔把他揉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但他从没这么乖过,有点闲不住,一只手还是伸了过去,勾着辟寒剑上的穗子绕来绕去,玩得很开心。 然后李承霜把剑穗摘了下来。 江远寒愣了一下:“怎么了?” “你喜欢?”李承霜送到他手里。“给你吧……留个念想。” 江远寒一时噎住,他忽然觉得小师叔好像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他一定有一天会销声匿迹、弥散如烟云,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地离开。小师叔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所以跟他说,“留个念想。” 江远寒咬了咬牙齿,明明知道对方感觉得是对的,他的确会走,但又不知道哪儿来不高兴,冷冷地道:“不留。” 他没有接那个鹅黄的剑穗儿,穗子就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李承霜没有怪他,而是重新捡了起来,拂去灰尘,戴回了辟寒剑上。 ※※※※※※※※※※※※※※※※※※※※ 要你留的是剑穗吗? 是你小师叔的心啊,傻孩子。 第十二章 两人前往魔界,一路交谈不多。 江远寒被对方气着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悄悄盯着小师叔剑鞘边悬挂的穗子,盯着对方身上仅剩不多的一些明艳色泽,心里闷得过分。 这种闷气,甚至盖过了即将要见到持戒人的担忧。反正他已经换了个身体了,就是对方眼力再好,也不会认出来的。 江远寒这么安慰了自己一路,等跨入了魔界,感觉到周围熟悉的气息之后,这些安慰一下子化为乌有,让他脊背都泛着凉气。 明明是回家——但他还是有些不安,他深深觉得自己当下的情况,实在没必要回来,太丢人了。他不配让魔族将领叫他一声“少尊主”。 修为停滞、真身重伤,险些被逼死……如果不能报仇,那他也不配回魔界。 小师叔心思细腻,很快就察觉到了江远寒不太对劲。他以为对方是畏惧魔界的气氛,伸出手覆盖住了他的手腕。 仍旧是那种矜持君子的握法,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江远寒刚刚还自己生闷气,可一被对方抓住手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想更亲近一点。 时光短暂,及时行乐,就算他嘴上说最讨厌善良的好人,但心里其实是爱极了。特别是这样的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内敛温柔,跟个天仙似的,他说着厌烦,手上却握得比谁都紧。 江远寒回握着他,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就真的安定了很多。跟着小师叔递交了拜帖和令牌,前往荆山殿。 魔界的路他熟的不能再熟。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但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引路的魔族。 一路上还真没人将他认出来,毕竟确实换了具躯壳。直到荆山殿的大门慢慢打开,他望见一道漆黑的背影,才如触电般地抽回了手。 有一种往家里带情人的心虚感。江远寒按了按心口,把扑通乱跳的声音压了下去,心想冷静一点,不要自作多情。 梦里缠绵间的谈话,非他本意,当不得真。 荆山殿一切如故,殿门两侧摆着烛台,白日燃灯。中央有一架长屏风,隔绝内外。那个漆黑的影子背对着两人,正伸手擦一个杯子。 杯底叩在案上,微微响了一声。持戒人转过了身,黑袍携剑,竖瞳收缩了一下,又再度慢慢放松,恢复如常。 “玉霄神?”常乾道,“坐吧。” 李承霜从刚才就感觉江远寒情绪不对,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平静从容地将玄剑派的令牌交到常乾的手中,将渺云山的事情告诉他。 道无先后,达者为先。小师叔年纪还轻,应该叫对方一声前辈。 常乾把玩了一下玄剑派的令牌,放到了桌上:“玄剑派镇守望归岛,我理应相助,况且玉霄神手里这柄魔剑,是尊主亲自挑给你的。就算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玄剑派,只看你的面子,我也会去一趟。” 江远寒听得呆了呆,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魔纹。 ……父亲?这把剑是父亲给小师叔的? “当年你的师父只有这一个请求,净化魔剑,以其分离欲望,赠你一生平安。” “一生平安不是靠走捷径就能取得的。但师父确实一片苦心。”小师叔平静道。 常乾一听就知道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点破,随后目光移了过去,看向他的身侧。 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弟子。 他审视的目光从头刮到了脚,像是冰冷的剑刃一样。不仅是江远寒,连李承霜都觉得他看得未免太久了些,再联想到方才江远寒异样的举动,他心里猛地一动,下意识地把他往身后拉扯了一下。 小狐狸紧紧地贴在李承霜的身后,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 常乾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承霜,道:“你……身边的人,是魔修?” 他为人冷酷淡漠,说什么事都没有表情,也罕少关心别人的事情。 正是因为如此,李承霜才觉得更不寻常,他反手握住江远寒,直视着常乾回答道:“是我派的弟子。” 江远寒在听到“魔修”这两个字时就猛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被认出来。他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承霜在说谎。 在为他说谎。 常乾是半妖半魔,母亲正好是一位蛇妖。他在注视一个人的时候,瞳孔会慢慢地变为竖瞳,直成一线,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情感。 气压慢慢降低,在视线交汇之中。 常乾走近了几步。 “是魔修。”他确认道,“玉霄神为他遮掩,为什么?” 江远寒哪里知道他堂哥要问这么多,这时候已经后悔死了,他就不该仗着换了个身体就过来,堂哥就是一个狗鼻子,一点不对劲的味儿都能闻出来。 李承霜沉默不语,他脑海里急速运转着,究竟说什么才合情合理,他握着江远寒的手紧了紧,开口道:“因为他……是我的……” 他语调顿了顿,“我的,爱人。” 常乾愣了一下。江远寒也听懵了。 “爱人?”黑衣魔族斟酌着这两个字,又往他的身后看了一眼,“你年少成名,天资又非凡,尊主期望你可以解人妖之间的百年危困。年轻人,有情意很正常,就算是魔修也无碍。” “嗯。”小师叔道,“晚辈关心则乱。” “我会去一趟渺云山的。”常乾转移了话题,“至于别的事,玉霄神心里自己有分寸。你是我见过最有分寸的年轻人,不比我们家的那个……” 他话语停了停,没有把名字提起来,似乎也很为这个人头疼,不再交谈了。 半烛香之后,李承霜离开了荆山殿,也即将离开魔界。 他虽然被持戒人挽留,但却并没有多待。因为他察觉到江远寒都要紧张死了,像是被拿捏住了什么命门似的。 魔界的空气带着一点腥甜的味道,冷得直灌肺腑。 两人并肩而行,一直到离开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江远寒才听到小师叔低低的询问声。 “你很怕他吗?” “怕是不怕,就是不想让他见到现在的我。”江远寒没太过脑子说话,“太狼狈了,我不喜欢。” 李承霜侧首看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的喉结动了动,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却很难克制自己,不往暧昧的方向猜测。 “对了。”江远寒道,“小师叔说得算不算数?” 李承霜怔了一下,随后就被他抱住了。 江远寒扎进他怀里——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他埋在对方的脖颈间,闻了很久小师叔身上的气息,随后抬起头紧紧地贴着他,眼眸带着促狭的笑意。 “看来你虽然不喜欢我,但确实心地善良,都愿意为我说谎遮掩。”他已觉满意,大胆道,“你好温柔,我想亲你。” 李承霜的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拨动过一样,颤颤地响动,也一下比一下疼痛。他回视对方明亮的眼眸,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纯粹的天真任性、纯粹的欲望。 他按住江远寒的背,低声道:“只是因为我温柔吗?” 江远寒想了想:“而且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能让他认出我。小师叔帮了我大忙。” 很重要的人…… 李承霜神情不变,愿意亲近的念想却低落了很多。他每次都是这样,被对方一时的兴致高昂晃花了眼,随后就要一点一点地,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明明知道小狐狸是什么样的性格,本就不该太抱有希望。 江远寒跟他挨得很紧,在即将要触到对方双唇时,听到李承霜望着他道:“这是谢我么。” 这怎么算是谢他呢?这明显是自己按捺不住,讨一个吻。江远寒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厚着脸皮点头,也跟着小师叔学了半分君子礼节,小声问:“可以吗?” 李承霜闭了闭眼,随后又睁开,没说可不可以,而是低头堵上了对方的唇。 江远寒怔了一下,睁大眼被他吻住。 不仅如此,这次还热烈得不像李承霜的风格。这个亲吻没有半分的温柔气质,反而深刻得让他痛,能够尝到隐隐的血腥味。 江远寒好胜的性格被激了起来,他纵容对方把自己咬出伤痕,弄得狼狈不堪,但也同样咬破了他的下唇,伤到了对方的舌尖,交换到每一丝细微的、鲜血的味道。 不知道是谁先放开的,或许是江远寒觉得被咬痛了,又或许,是小师叔终于不再痛了。 玉霄神没这么出格过。任谁都会吃惊。 江远寒伸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润过发哑发涩的喉咙,才开口道:“……你跟我有仇么。” “应该没有。” “那你这是不喜欢我咯?”江远寒揉着通红的耳根,盯着他看,“你怎么总是凶我,就凶我一个人。你这条命都是我救的。” 李承霜没有看他,沉默地望着天边残霞。 “算了,你凶就凶吧。”江远寒认命地凑过去,开玩笑似的道,“谁让我喜欢你呢。反正是我先倒贴你的,你凶一点我也喜欢——”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李承霜突然转过脸来,那双沉而内敛的眼眸展现在他眼前。 他看到小师叔的眼睛,就想到雪天里的嫩枝萌芽、盛满了露水的兰花、想到漫天无边无际、四处远去的缱绻春风、或是寂夜时回家的一盏灯……这世上有关于美好的事务,一切他喜欢,却又不能说出口的东西。 譬如他望着的这双眼睛。 “你能告诉我,”李承霜神情认真,“你的名字吗?” 江远寒一时噎住,他沉默下来。 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呢?你不能知道我的身份,不能沾上来,太危险了,你会死的。 残霞如血,晕红的光芒渲染过来。李承霜等了很久,才听到江远寒的回答。 “这个……没那么重要。” 李承霜撤回了视线,不再追问了。 再多的谜团,也不必告诉他。他也是一样的,没那么重要。 ———— 之后两人本该返程,但因为路上遇到了一些逃难的百姓,边走边救助的情况下,回去的速度就慢了很多。 江远寒觉得对方的忽冷忽热越来越严重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想到最后,归根到底,还是小师叔不喜欢自己的缘故。 但也没关系,他从来都不讨人喜欢。有关于他的传说都是恶名。 但对方越是不喜欢自己,江远寒就越是要亲近他,因为他虽然不说,但心里实在对李承霜很有好感,人生苦短,光阴一瞬,遇到这种合心意的人,凭什么不能争取呢? 就在归程过半之后,李承霜遇到了一个故人。 “实在不好意思,明明是我的任务,还要劳烦你。”穿着月白长裙的女修再次行礼道,“一别经年,玉霄神风采依旧。” “你亦如是。”李承霜道。 江远寒闷闷不乐地听他们聊了半天,才听出这个女人是小师叔年少游历时的朋友,几乎填满了他的整个少年光阴。而游历结束之后,他们两人才发现一个是玄剑派的亲传关门弟子,一个是广寒宫的掌门首徒。 门当户对至极啊。江远寒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撑着脸颊在旁边听他俩叙旧。 “我不如你天赋高,神采英拔,亮博不群。”蒋知音笑了笑,神情柔婉,“这么久再见面,还要你帮我。” 李承霜淡淡道:“垂怜百姓,博爱众生,天下正道分内之事。” 蒋知音摇了摇头,叹气道:“只有玉霄神觉得是分内之事。” 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李承霜说,但看到旁边的江远寒,又忍住了,转而道:“我手边还有些琐事,等忙完了,我去拜访你。” 李承霜点头。 江远寒看着那个女修离去的身影,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漂亮女道喜欢小师叔,但随后仔细想了想,小师叔这种天仙似的人,有人喜欢也正常,哪像他,顽劣不堪。 蒋知音走远之后,李承霜看他还坐在旁边,便朝他伸手:“别看了,走了。” 江远寒没动,郁郁地道:“长得还挺好看。” 李承霜皱了下眉:“什么?” “我说她长得好看。”江远寒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随后泄了气,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站了起来,“挺不错的,你身边的人,质量真高。” 他酸得都要冒泡泡了,自己都觉得太不体面,偏偏李承霜没听出来,眼神稍稍一变,语调沉下去一些:“好看你就喜欢?” 江远寒:“……” 啊? 李承霜见他不说话,松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要走。江远寒立刻反应过来,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袖子,然后着急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他急于澄清,连那些口是心非的掩饰都忘记了。“我没喜欢她,我就喜欢你,你到底懂不懂?李承霜,你到底懂不懂啊!” ※※※※※※※※※※※※※※※※※※※※ 好家伙,这一天天,心情跟过山车似的。 第十三章(改提要) 李承霜怔然地看着他。 江远寒也在下一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牵着小师叔的袖子,低头盯着对方的袍角。 他心里有很多的念头在翻滚,他早就想剥开对方的君子气度,早就想看看李承霜胸腔里那颗心,但却一直采用比较随缘的方法,而没有真正地付诸行动。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的人,不应该让李承霜知道。他要报仇、他要把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一个一个地亲手宰了,这其中必然凶险万分。李承霜是正道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弟子,他不能被卷进这些事里。 江远寒慢慢地松开手:“……不、不是,我开玩笑的。我只是想……” “你想要我的心。” 江远寒的动作顿了顿,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冲动。他一直都很聪明,知道自己说什么算是恰到好处,说什么算是逾越身份。 他除了不知道李承霜的心意之外,其实对自己的行为还算有掌控。江远寒只想要那么一点点的喜爱完成任务就行了,他不想把小师叔拖到深渊底下去。 可是已经晚了。 江远寒不敢看他,他浑身的刺都收敛软化了,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怎么不回答?”小师叔低低地问。 对方的气息熏到耳畔,湿热柔和,那种令他沉迷的优雅温润又拥抱过来了。江远寒无所适从,甚至失措。他不知道是要以攻击性的面孔对待对方,还是要卸去伪装,对着他露出柔软的腹部、露出毛绒绒的尾巴。 就在这短暂的犹豫中,李承霜已经轻轻地抱住了他,呼吸绵密地交织过去。 “……对。”江远寒声音微哑,“我想要你。要你的……” 他说不下去,抬臂环住了对方的脖颈,将双唇凑了过去,慢慢地亲他,挨过来磨蹭、紧贴,没有章法、胡乱地亲近。 江远寒看着他,见到对方的眼眸如同低暗的星,他的不安就更浓重了,有一种深深地把人拖下泥潭的感觉,而且……还是一个这样好的人。 李承霜环住了他的腰,手心按着他的腰侧,力道有些重。 他没有推开自己。江远寒松了口气,得寸进尺地逼得更近,在对方的脖颈上烙下自己的牙印,到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冒犯的时候,终于听到小师叔制止的声音。 “明日要回望归岛了。”李承霜摸了摸锁骨,“被看到不太好。” 江远寒想到确实如此,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靠在对方怀里缓了缓脸上的热度,换口气,道:“但我迟早是会走的。” 李承霜的目光无波无澜,似乎很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继续倾听。 “喜欢和在一起,是两码事。”江远寒声音低微,“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有其他事要做。” 李承霜其实并不清楚他口中的喜欢是哪一种,因为江远寒身上有一种像孩子一样的顽劣和任性,很有可能是自己会错了意。但即便如此,这一切也足够让他心绪浮动。 他以为自己只是对方的一件猎物,但此刻,最差也至少是宠物,好像也算是一种进步。 李承霜不该这么想的,这种念头太过低落。但事实又常常告诉他,不要想太多。 留好退路,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江远寒踌躇了一会儿,继续道:“所以,你能不能……” “不能。” 江远寒呆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 李承霜握住了他的手,拨弄了一下对方散落的发丝,道:“你得到之后,就会离开,是吗?” 江远寒想反驳,可是又无从反驳,他总不能说,还得让你恨我,让你忘不了我吧,这干得也太不是人事儿了,这不就是爱情的骗子吗? 江远寒只能干巴巴地点了下头。 “嗯。”小师叔应了一声,“我猜到了。” 江远寒摩挲着对方的手指,听他这么说话,觉得有点心疼,小声地补充道:“没关系,你不喜欢我,我慢慢想办法。” 李承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想办法。” “人生在世,总有办法的。”江远寒一直很积极乐观,“就算是抢走你,圈住你,把你囚禁起来,我最终也会有办法的。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很危险的。” 他也从不吝啬于袒露自己的直率和危险。 李承霜不置可否,似乎没有表态的意思,但就在下一刻,他再次被这个蛮横得不讲道理的小狐狸扑倒了。对方把他压得牢固,小尖牙磨着他的唇,带着点任性、比撒娇还磨人地说。 “我想跟小师叔做亲密的事。”他眼睛亮晶晶的,兴奋中带着期待感,“我想,嗯……试试。” ———— 没试成功。 那天晚上简直是两个人一生中最难以形容的一夜。 小师叔被江远寒磨得没办法,最终还是去找了一家客栈。明月良夜,没点灯,屋里昏暗一片,衣服都快脱完了。江远寒正蠢蠢欲动地吞口水,想推开成年人的大门、打破床上的界限的时候,屋外轰隆的一声雷响。 不仅如此,周边许许多多安分已久的妖族,都似乎被这声闷雷给吸引了。妖气弥漫得摄人,李承霜自然不肯在这种情况下继续下去,但这还不是最绝的。 最绝的是,这里离望归岛很近。望归岛的凌波道人似乎被惊动了,深夜来此镇压,在李承霜的协同之下,那些被吸引的妖族尽数被暂时锁在了法宝之中,解除了这个小镇的危机。 不过小镇的危机解除了,江远寒的危机要来了。 凌波道人坐在房间的桌案边,一身素净道袍。她手持拂尘,微微皱眉地望着窗外。 “师姐。”李承霜道。 “凌波长老……”江远寒维持住身份,他戴着面具,已经开始擅长躲在小师叔身后了。 怎么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但就算不是捉奸在床,他也是诱拐人家师弟未果,心里实在是有那么一丢丢的理亏。 不过也就一丢丢而已,该拐还是不会手软的。 凝水坐在窗边,目光从远处泛白的天际慢慢移过来,落到李承霜的身上。 “师弟。”她语气平和,“我提醒过你,不要沉迷于感情。” “是我的错。”李承霜道。 凝水手中的拂尘柄重重地磕在了桌案上。她很少责怪师弟,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岂止是错,你简直是糊涂!”桌案表面开裂,纹路向四周蔓延开,“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糊涂!” 小师叔略微上前一步,把江远寒扯到自己身后,尽量让他降低存在感。 这点小动作是瞒不过凝水的眼睛的。她的怒意像是被卡住了,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能长长叹气,道:“你就这么爱惜他?” 李承霜道:“无辜之人,我不能不爱惜。” “怎么算无辜?”凝水闭上眼,语调放轻地问,“他把你搞成这幅样子,执念缠身、无心修行、轻重不分,你还觉得他无辜?” 李承霜死死地按着江远寒的手,不让他出头,神情不变地道:“这些都是我的错。” “你嘴上说着这些,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凝水不能说出关乎对方身世的实情,只能抑制怒气,转而想要看一眼那个叫莫知的弟子,结果被承霜师弟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个头发丝都看不到。 她重新擎起拂尘,缓了口气,对李承霜道:“明天来奉剑殿。”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快亮了。 李承霜送走了凌波道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转过来给江远寒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系好了他微乱的衣领。 江远寒低着头,半晌都没说话,就在李承霜以为他是对师姐的教训不高兴时,忽地被对方抱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贴着小师叔的耳畔,“为什么总是没机会,为什么一直被打断,我……我好想你。” “你是想我么。”李承霜按住他的后颈揉了揉,像是安抚一只气呼呼伸出爪子的猫,“你是想睡我。” 江远寒被识破了,但一点儿也不羞愧,反而直接道:“喜欢你还不想睡你,那我还是个男人吗?我就是好色,人不好色枉少年。你亲起来又那么舒服,抱起来又很温暖,我当然……” 他的话被手指制止住了。 李承霜收回手:“别说了。” “你不好意思了吗?”江远寒情不自禁地逗他。 “嗯。”小师叔应了一声,“天亮了。回去吧。” 就在李承霜起身的刹那,江远寒又扯住了他:“那我们还有下一次的机会吗?” 这人空负绝世美貌,怎么反而像一个风流色痞似的。李承霜真不知道他看过自己的那张脸之后,又是怎么觉得别人好看的。 “有。”李承霜道,“但暂时不行,师姐生气了。” 江远寒知道他有门派,又是孤儿,从小在玄剑派长大,自然长姐如母。他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心里乱七八糟地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最后又问了一句:“那你……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小师叔静默无声。 江远寒为防他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连忙先开口道:“就伴侣吧,床伴也算是伴侣对不对?就算是只有欲望,你并不喜欢我,也可以继续下去的。” 李承霜目光晦暗不明的望着他,过了片刻,才答:“嗯。” ※※※※※※※※※※※※※※※※※※※※ 幸好写的是古耽,不然我就要忍不住让凝水说出“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师弟”的这种台词了。 第一次见对睡觉这么积极的受,希望到那一天真正实现后,小寒能认清自己的体位x 第十四章 那一日的妖族动乱来的蹊跷,昨夜的雷声与妖动也一样特别。 奉剑殿一切如旧。被海底巨妖困了许多年的扶象道人凝固成碑,沉默如山地坐在殿中,仿佛望不见岁月解脱的尽头。 凝水坐在掌门师兄身侧,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玄剑派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这样。这里的剑修寡言少语,无欲无求,他们眼中只有大局与大道,没有情难自禁、也没有情非得已。 他们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李承霜从小就省心,他们从没有过这样的阵仗。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两人也依然有师兄师姐的平和体面,并未质问,只是悄悄地问他。 “真有那么钟爱吗?” 小师叔陪坐一侧,身上仍是一件色泽很浅的道袍。他人如月华,淡到极致,静默而郑重地点头。 只是他的钟爱,对方并不知道。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用其他人来评判对错好坏。他情愿的,就是有始无终,也是命该如此。 与人无尤。 “我还没有见到这个孩子。”扶象道人叹息道,“倘若真如你所说,那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 李承霜跟着想了想,觉得掌门师兄不会喜欢对方的做派,但还是顺从心意地道:“是很好。” 从里到外,从桀骜不驯到率直天真,一切都很好。他人如烈火,把所有都表达的很简单。 扶象道人在脑海中默默勾画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形象,转过头看凝水的时候,却见到她烦闷地捏着眉心,欲言又止。 扶象道人立刻明白她的担忧,语气强硬了些:“但你师姐说,你们两个……胡闹得厉害。很荒唐。” 是很荒唐。 李承霜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反驳。 “不要太用心。”扶象道人要求道,“莫知天赋不高,不能陪你长久,这虽是一种磨练,但跟随修士一生的,只有自己心中的道。” 这些李承霜都知道,他知道对方只是如过客一般地出现在自己身边,长久不能奢望,一朝一夕而已。但如果真的能“不那么用心”,那他也不是李承霜了。 “你返程的路上,渺云山的围困已经解除了。”扶象道人移开话题,“持戒人过两日要前来玄剑派……最近妖族的异动太过频繁。你的落凤琴还没修好,最近不要离开了。” “不要离开?” “巨妖夜鸣。我怕会出意外。”扶象道人的本意,其实是等常乾过来,再跟他商讨事宜,在承霜师弟前往魔界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将海底巨妖的镇压石重新加固过一遍了,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好。” “对了,还有一事。”扶象道人唤住他,“我们会重新封印你的欲念,这段时间,该断,就断了吧。” 李承霜猛然抬眸,很不理解师兄的话:“修行是我自己的事,掌门师兄不必为了我的前程而……” “那是师父的遗命。”扶象道人看着他,“不是你的前程,是玄剑派、人妖久战的前程。你是人族千年以来天赋最好的剑修,不能浪费在这种虚无之事上。不应该,也不行。” 李承霜盯着对方,道:“师父舍命救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被限制摆布的吗?” 扶象道人愣了好久,似乎才意识到他视作年轻人的师弟已经有了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感情,他沉默了片刻,道:“师父是为了让你一生平安。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为何不早让我明白。”李承霜鲜少如此逼问,“我愿意承受的,才是责任,不愿意的,就是累赘。” “承霜!” 一旁的凝水叫住了他,他们两个完全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师弟,本质上就与玄剑派沉默承受的路数不是一样的。他虽然温润平和,但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却强硬得分毫不让。 累赘?什么是累赘?被寄予厚望的玉霄神,能够说出“不愿意承受就是累赘”这样的话吗? 凝水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好好地审视了李承霜很久,忽然道:“我们是为你好。” 这是天底下,最情真意切,也最恶毒的一句话。 李承霜吐出口气,淡淡地道:“师姐未曾有情,怎么知道,我好还是不好。” 凝水一下怔住,她收回目光,摆了摆手,让李承霜离开了。 奉剑殿内寂静无声,连缭绕不绝的桂枝香气也慢慢地冷人肺腑。过了少顷,扶象道人开口道:“没想到你我也有今日。” “我早便觉得有这么一日,只是来得太突然了。从师父带回承霜师弟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总归要为了他做些错事,做出违背本心的事情来。” 凝水手里的珠串缓缓转动,温度寒如冰。 “罪孽果报,都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千百年清净,不要为了此事弄脏双手。”凝水道,“一生平安,原来真的有这么难。” ———— 成山和凝水其实都是很开明、很没有脾气的修士。所以李承霜才会对此感到措手不及。 他很意外两人的反应会这么大。但归咎到关心则乱上,反而倒也说得通了。 江远寒在小师叔的仙府无聊地待了很久,他的本体已经修补的差不多了,但因为秘术停滞、收集毫无进展的缘故,重伤虽愈,却还是不能拿出来用。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需要早点得到小师叔的感情。根据江远寒毫不靠谱地揣测,深深觉得喜欢是可以睡出来的,也就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对方拐到床上去。 但今天不一样,小师叔虽然从奉剑殿回来之后一直在修补落凤琴,但江远寒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对方并不开心。 江远寒仔细想想,小师叔也才不到一千岁,按年纪来说,他俩在修真界长辈眼里,没准儿还得算早恋,隐约明白对方为什么不高兴了。 任谁被长兄长姐教育,都不会心情好的。 江远寒盯着对方修琴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匀称,很有力度,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一不小心就觉得自己有点馋了,默默地擦了擦嘴角,凑了过去。 他像一只冷不丁靠近过来的小懒猫,非要把爪子放在正事上面,一定要吸引走别人的注意力,把计划全都打乱掉。 李承霜见到他挨着琴弦的手指,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没事。”江远寒伸手过去,按住他修琴的手背,有点开玩笑似的道,“我想你了。” “想我?”李承霜直觉这是一个托词。 果然是一个托词。小狐狸俯身过来,压在琴弦上,探手环住他的脖颈,没轻没重地磨着他蹭,像是被宠坏了的、毛绒绒的小动物。 李承霜抬手扶住他的腰,任由江远寒缠上来。 “你是不是不高兴。”江远寒明知故问,他的手臂抱了过去,舌尖软软地舔他的唇,自恃美貌地蛊惑道,“你抱抱我就高兴了。” 小师叔纹丝不动,垂下目光挑了下琴弦:“别压着我的琴。” 江远寒呆了一下,觉得整只魔都被轻视了。他气得想咬对方一口,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魅力。 他不该怀疑的,因此都没有注意到,李承霜按着琴的手指都凝滞了。 “你是木头做的吗?”江远寒泄气道,“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喜欢我一点点?我只要一点点……” “你就这样……想走么。” 江远寒闻声抬眸,正对上小师叔墨黑静谧的眼眸。他心里一动,像是被一只手触摸过心脏似的,有细密的电流蹿过。 他是真的喜爱眼前这个人,只是这种感情究竟只是愿意与他亲近、愿意待在他身边,还是只此一念、终此一生,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到底是喜欢小师叔善良温顺的品格,所有这样的人他都喜欢,还是单单只对他一个不同。 江远寒不太明白,他的感觉很模糊,不太清晰。他未及情爱之事,无法分辨。 江远寒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小师叔好像更伤心了。 就算是不那么听话的魔族,也总有一种敏锐如野兽的直觉。他贴在对方的怀里,心里矛盾至极,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就是想跟你贴近一点。” “你说你不喜欢正道。” 江远寒心口不一,行径也跟嘴上说的截然不同。他抹不开颜面,硬着头皮道:“对。我不喜欢那种伪君子。但你不跟他们一样。” 他开始了自己双标的辩解。 “你是真的会为了每一个看似无关轻重的人付出。”江远寒感叹般道,“其实玄剑派说的没错,小师叔是圣人。心里博爱众生,垂怜草木。” 李承霜静默地看着他,没有为自己解释。他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圣人。 付出、奉献、责任,这都要出于心甘情愿才行。如果有什么东西架着、强迫着人奉献,那就只是枷锁和累赘,不值得称颂,也不值得宣扬。 遇见你,我不想做圣人。 这句话压在舌根底下,半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因为江远寒就喜欢这一点,倘若连这一点都没有,他就更留不住对方。 “可是。”江远寒话语微转,目光澄澈直率地望着他,“你不愿意对我坦率一点吗?小师叔好像是勉强答应我的,换一个人来,应该也没有两样。” 他越说越觉得失落,声音低了一些:“有别人也是一样的。你还招人喜欢,那天那个叫蒋知音的女修,就非常文静秀丽,温婉多情……” “你觉得这样的人很好?”李承霜问。 江远寒没反应过来,怎么就变成自己觉得这样的人好了。他是想着这样的女修明显与小师叔更相配。但江远寒叛逆,不愿意直接说,而是哼了一声,道:“不怎么样,一点意思都没有。比我差远了。” 李承霜松了口气,他很难揣测对方的心情,总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关注和兴趣消弭尽了,就会毫不犹豫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还是个孩子,爱玩,会胡闹,口是心非,性情易变。 喜欢这么一个人,是折磨自己。 李承霜一向清醒,就算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也并不妨碍他栽下去——陷阱没有瞒着他,是他愿意的。 江远寒不想再提别人,他慢慢地亲吻对方,像是从这种亲近中得到了安抚,伏在对方怀里,被顺过毛,有些困了。 “小师叔。”他蹭了蹭对方肩膀,“我们去休息吧,我想让你抱着我睡觉。” 他说得很直接,也不蕴含任何一点欲念,只是单纯地想跟对方休息而已。 李承霜摸了摸他的发丝:“好。” 灯烛燃尽,月光似水。望归岛的夜风寒凉彻骨、海风喧嚣,吵到听不清心爱之人温柔的耳语。 江远寒靠在对方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喜欢一个人,与喜欢一件东西不同,除了想得到之外,还会为他着想,会想要退缩,会让他锋利尖锐的刺都软化下来,变成一个戾气全无的人。 想要自控,却又失控。 ※※※※※※※※※※※※※※※※※※※※ 两个人都摸不准对方的心意。 夜晚会过完,天会亮,梦会醒,你会变成星星,变成泡沫。 第十五章 三日后,小师叔被唤去了奉剑殿,说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落凤琴修好了,琴弦一根根地接续上,形貌如故。李承霜把琴放在了院外,寒风摇树枝,落了满弦的残缺花叶。 江远寒揪着那个叫范陶的弟子,强迫青年跟他不甘不愿地聊天。这回范陶终于相信他们两个是那种关系了,震惊了很久才接受现实。 江远寒侧敲旁击、套路一个接一个地骗对方说话,知道了很多小师叔以前的事。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这种人不应该跟对方掺和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他没有办法,不能回头。 回头也没有路了。他要自己杀出来一条才行。 江远寒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琴,听一边的范陶控诉自己,只觉得很好笑。就在落花满地之时,一旁的玄剑派弟子突然不说话了,而是拘谨地站起身,唤了一句:“长老。” 他抬头望去,见到一身素袍的凝水立在桂花树下,肩头落满了残瓣,像是看了很久。 范陶扯了他一下,似乎是想提醒莫知跟着守礼。但对方却直直地望过去,分毫未动。 凌波道人抬起手,拂尘扫过花瓣,道:“你先走。我有些事想跟莫知说。” 范陶不敢细问,但也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离开了。 江远寒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擦琴,把落凤琴擦得整洁干净之后,听到对方开口:“离开玄剑派吧。” 他的手指一顿,弦音微动,颤出一声鸣响。 “你别耽误他。”凝水上前几步,坐到了他的对面,“承霜师弟修的是太上之道,他心里不能偏爱你,但凡有了偏爱,必起私心,有了私心,如何成道?” 江远寒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了,不要说小师叔没有偏爱他,但凡是有,也只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其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长辈之爱,但他的双亲、兄长,都只会告诉他,别害怕,放手去做。 因为这终究是他自己的人生,最后走向什么样的结局,也是他自己来决定的。 “凌波长老为小师叔煞费苦心,计较长远,不知道有没有问过他,到底愿不愿意?” 凝水盯着他,皱紧了眉:“他以后会明白的。人生在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都是混账话。”江远寒眯起眼睛,觉得恼火,“凭什么小师叔就要肩负起他人的命运?就因为他善良正直,因为他心软,因为他优秀吗,这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凝水哑然失语,她重新审视对方的面容和气质,突然觉得,原来承霜师弟对他的好,并没有浪费。 “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也希望师弟能够一生顺遂平安,爱他所爱。”凝水笑了笑,只觉得悲哀,“成道与否,也许不是特别重要,但是……很多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江远寒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说,但下一瞬,刺目的罡风逼面而来。他浑身倏忽一紧,血红的短刃锵然对撞,跟凌波道人出鞘的长剑碰出脆响。 他这具身躯是打不过对方的,而真身却又不能动。凌波道人的剑气如同绵密的海水,逼得他透不过气来,闪身退了好几个身位,一下子撞到仙府外的巨大桂花树上。 浓烈的香气、飞散的残叶,覆盖了满身。 “魔气?”凝水蹙起黛眉,“你是魔修?” “长老杀意已决,我是不是魔修,有什么关系?”江远寒咬着牙笑出声,嘲讽道,“你也配当他的师姐吗?没有选择,就要自己争取生机、争取选择,你只是一个墨守成规的懦弱之人罢了。” 凝水眉目不惊,眼底却释出寒意,剑风一下接着一下,是冲着他的命去的。 江远寒并不觉得意外,这么多年,正道究竟怎样,他见识得多了。正因为觉得人性黑暗至极,所以遇到一点无瑕的光,才格外珍惜。 桂花树被砍断了枝芽,满地狼藉。琴弦被剑锋撩动,发出刺耳的乱响。 很快凝水就发现,眼前这只不驯的兽,不过是在师弟的抚慰下暂时藏起了獠牙,他骄纵狂妄,暴躁乖戾,让她短时间解决处理此事的想法,完全破灭了。 事情好像在朝着更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 奉剑殿。 这里从没有过这么针锋相对的时刻。 常乾坐在扶象道人身侧的客座上,面无表情地道:“这就是扶象子所说的,商议已定吗?” 他是受邀前来为辟寒剑召回魔纹,重新封印的。但到了奉剑殿,见到李承霜之后,才发觉对方并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还坚持拒绝。 扶象道人坐在上首,垂眸平静道:“以常魔君的能力,纵然承霜师弟想不清楚,也不耽误封印魔剑。” “可我不做这种事。”常乾直接道,“扶象子镇守望归岛这么多年,也把自己守得糊涂了。” 扶象道人沉默不语,他望着李承霜,见到对方如一柄尘封的剑,处处都带着隐而不露的锋芒和拒绝,从前他们以为这把剑是拿来宰割妖族的,但到现在才知道,人不可为剑,人生而有情。 他不知道凝水会怎么做,威逼或利诱,还是破戒动杀。但他知道自己和凝水一样,行事皆因关爱而生。 只是这关爱,令人难以呼吸。 “多谢常魔君。”李承霜微微皱眉,“我并不知道此事,也不愿意再走捷径,修道修心,本就是应该的。这并不能庇护我什么,情爱生死,是好是坏,我自己承担。” 常乾看了他许久,忽地想到那日见到的那个魔修,他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游鱼一样飞速而过,掠过心尖,抓不住踪影。 正当此刻,奉剑殿的殿门骤然被推开,穿着弟子服的范陶猛地冲进来:“小师叔!莫知他……” 范陶的话只说了几个字,骤然见到扶象道人晦暗不明的神色,话语便卡住了嗓子里。但李承霜何等心性,瞬息间便知晓了他话中的含义。 扶象道人看着李承霜立即离开,根本来不及阻拦。他转了转手中的拂尘,一旁的常魔君突然也站了起来,无甚情绪地道:“我也去看一眼。” “常魔君……” “嘘。”常乾抬指噤声,目光沉淀了下来。“扶象子,你已经做错一件事了。” 夜起风雪。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正该是人间下雪的时节。上一次初雪,江远寒伤痕累累,没想到再次遇到下雪天,也依旧如此。 凌波道人完全被他震住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顽强、这么一意孤行的人,她的剑锋早就沾了血,但那好像并不是江远寒的鲜血一样。 对方满身伤口,血迹浸透衣衫,在夜风刮过时,猩红的领子翻出来,撩起哗啦一声响动。冷风将这些腥甜的血气送往各方,带着不服输的味道。 江远寒从小就这样,就算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他也不会认输,何况只是一个截杀。 他遇到的截杀,实在太多次了。让他沉迷于这种生死之间的兴奋和快乐,但这次他并不喜欢,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更宁静温柔的快乐。 血刃滴落水迹,猩红的纹路顺着他的胳膊浸透薄衫。血水蛰过他的眉尾的肌肤破损,带着一点儿刺痛。 江远寒不觉得痛。 这棵种在小师叔院子里很多很多年的桂花树,被纵横的剑气与刀锋削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江远寒有些心疼,他怕小师叔见了伤心。 但他却不知道,李承霜见到他受伤,才会伤心。 凝水显然也被这种久战不下的局面激怒了,她的剑锋凌厉逼人,堪堪地擦过江远寒的脸颊,割断了几缕长发,就在剑芒差一点点就要震碎面具、削过喉咙的刹那,万道如网的金色剑光铺天盖地地冲荡过来,一个看不清的影子挡住了她的剑招。 剑光散去,凝水见到李承霜的背影。 她心里陡然一寒,知道无可转圜了。 江远寒被护住的时候还有一些恍惚,因为他离开魔界的这些年来,还没有接受过别人的爱护。可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对方的温度,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委屈,就是委屈得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他能感觉到小师叔低沉微乱的呼吸,他感觉对方把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连一个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他一身的血,把素净的道袍弄得乱糟糟的。但江远寒喜欢把他的小师叔弄得乱七八糟,他喜欢捣乱,喜欢荒唐,喜欢莽撞,喜欢毫无章法……他喜欢那些不加掩饰的东西。 譬如偏爱,譬如一片真心。 江远寒的血刃融化在手心,顺着血液回流过去。他痴缠地抱住对方,委屈到了极致,伏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 “废物小师叔。”他低声道,“我不行,我要死了。” “不会。”李承霜的声音有点哑。 他越是这么说,江远寒就越娇气,他趴在对方的怀里,温热的血液把对方的衣衫彻彻底底地弄脏了。 小狐狸声音哽咽。 “我好疼,你抱抱我。” 李承霜不敢抱紧他,就是因为对方身上的伤口太多了。他抵着江远寒的额头,低声重复道:“我抱你。没事的……我保护你,没事的……” 江远寒挨着他,被对方微凉的体温抚慰了心神,他低低地控诉:“我打不过她,我真的要死了,我好难受,小师叔……” “不会。”李承霜按着他的脊背,“你会长生,会活得比我久。” 江远寒怔怔地看着他。 他确实浑身上下都很疼,但他也很想笑一笑,不知道为什么。 在两人的身后,常乾随手架住凌波道人的剑刃,转腕顶了回去,神情无波地拍了拍手,低头道:“玄剑派如此行事,真叫我意外。” 凝水盯着他质问道:“门派内务,常魔君也要管吗?” 常乾抬眸看着她:“那是魔修,不算是你们的门派内务。如果玄剑派执意杀人,不如让他跟我走。”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意思。 “但这样一来,恐怕你们的玉霄神,也要跟着我走了。” ※※※※※※※※※※※※※※※※※※※※ 真正有人爱惜的时候,才容易哭,容易坚强不起来。 魔君只是对境界的一个称呼,不是身份地位。常乾目前的身份是魔界的外交部长兼管理魔族的持戒人。小寒的本体修为也可以被叫魔君,但他的身份是魔界的少尊主。 第十六章 凝水卸下手上的劲力,默然不语地望向对面的两人。 她的师弟抱着那个魔修,像是抱什么珍惜易碎之物。李承霜从没有因强权、威逼、胁迫而改变初心,也没有为了得到什么而放低过身段,但此刻,他为了温声安慰那个年轻人,却愿意俯身低头。 凝水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她与师兄的筹谋是为了什么呢?毫不知情地宁静平安,真的是师弟想要的吗? 常乾站在她身畔,往李承霜的方向扫了一眼,道:“你师父拼死救他出来,也许并不是为了让他做什么正道栋梁的。” 凌波道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叹道:“活得开心,真的比活得长久要更重要么……常魔君,事情至此,这都是我的错。” 常乾对玄剑派的两位道人心里有数,他们极为寂静沉默,从来也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更没有号令群雄的勇气。修真界的一切动向,他们都是默默无闻地协作者。正是因此,玄剑派才有在魔界和修真界之间左右逢源的机会。 “不要忙着认错。”常乾道,“每个人,只是站在他的立场,做了他觉得最正确的事。对错这两个字,太重了。” 寒风掠耳,飘雪化在剑刃上。凝水收剑入鞘,闭上眼好好地想了一阵,才尤为疲惫地道:“承霜师弟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棋子。他长大了,不是我跟掌门师兄能掌控在手中的。” 常乾瞥她一眼,意味不明地道:“那个魔修也同样是有感情有家人的生灵,不是只有你们正道才算人的。” 凝水一时愣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才听到常乾的下一句话。 “我带两个孩子去散散心。”他像是决定般地道,“你跟扶象子这么多年无所寸进,也该闭关养养心神了。” 这只是一个告知而已。常乾是魔界的持戒人,他手里既有魔界尊主的代管令牌、戒律法章,也有几乎完好无损的整个魔界战力,甚至于他自己,也是一柄沾满血迹的利器。 玄剑派与魔界的情分,只有承霜的那把剑而已。 凝水喉咙堵塞,一个字也难以吐露,她像是刚刚清醒般,握剑的手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江远寒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到如今才淌下温热来。 她咽下口腔中的酸涩腥甜,迟迟地应道:“……好。” ———— 江远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着的。 他被小师叔抱在怀里,缠着对方胡闹了半天,似乎从对方身上汲取了一些难得的安全感,最后仿佛就不小心趴在小师叔怀里睡着了。 不应当。反派魔君板着脸想。这怎么行,这不是让小师叔知道我是个爱撒娇的哭包了吗?我这么帅,还野得降不住,怎么可以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就算再不高兴,但木已成舟,总不能赖在人家怀里爽过之后就忘了吧。 江远寒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在房顶的花纹上转来转去,忍着身上的伤口翻了个身,恰好见到坐在床畔的李承霜。 小师叔闭着眼睛,单手撑着额头,眼帘低垂,好像一直在他身边守着。他身上仍旧是一件素色的衣衫,内内外外都很清净,被抹上血迹的外袍脱掉了,放在旁边,松散脱开束缚的墨色长发都顺着肩膀滑下去了,摸着很柔软。 江远寒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情不自禁地勾住了一点对方的头发,让这段乌黑柔软的发丝缠在指间。他心里像忽然被什么填满,像是有温热的水流淌而过,连气息都一同乱起来。 他勾着发梢,在指尖碾了碾,心里正蠢蠢欲动地烧着什么,随后耳畔便涌来一阵低沉温柔的声音。 “醒了,还疼不疼?” 江远寒宛如被捉当场般,松开手指,讪讪地道:“疼倒是……没什么。你都等困了,我应该睡了很久。” “不久。”李承霜道,他轻轻抓住江远寒的手腕,撩起袖口,给他手臂上的伤痕换药,神情专注地道,“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真气……魔气也不许。” 江远寒其实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只是望着小师叔的脸庞,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沦落到这个地步,遍体鳞伤,正事却毫无进展。 但他看着对方的脸,也能看得晃神。耳朵里过滤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捕捉到一句“已经离开了望归岛,常乾魔君也在。” 江远寒一下子懵了,苦着脸想怎么能不丢人,但他堂哥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最后只能认命地叹口气。 李承霜给他擦药的动作停了一瞬:“你很在意吗?” 江远寒难掩苦恼地道:“是啊,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哎呀,不说了。” 李承霜握着他的手腕,目光低暗了一些,他想了好久,缓慢地换了口气,才低声道:“你别折磨我了。” 江远寒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实在没有哪里是想要折磨对方的,也就根本想不通这句话是从何而来。但他知道小师叔很伤心,身体比脑子转得还快地凑过去抱他。 但江远寒身上还有伤,他忘了。满身的伤口被这么一牵扯,痛得不得了,但江远寒懒得管这些皮肉之伤,他只关心小师叔心里难不难受。 他真像一只小狐狸似的,懒洋洋地蹭了蹭对方,贴着李承霜的脖颈问道:“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了,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他不在乎,但李承霜不能不介意他身上的伤。小师叔皱着眉把对方按回到床榻上,训了一句:“乖一点,躺好。” 江远寒不乖,他扯着对方的衣领不松手,眸间带笑地道:“你当我是小狗啊,说什么就听什么。” 李承霜的衣领被对方扯松了,再清正干净的外表都被弄得乱糟糟。他低下头,扳过对方的下颔,郑重地吻了吻。 小狐狸如遭雷击,半边身子都跟着麻了。他的手指也失去了勾扯着他的力气,呆呆地看着对方那张清心寡欲的脸。 ……不对劲,你不对劲。 江远寒懵了半天,才词不连句地道:“……这、这算什么啊,我都这样了你还勾引我,你有没有良心啊……”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恍然大悟,安慰道:“没事,你师姐打我的事情,我不会太追究的。但是她可别再撞上我了,要不然我是不会看你的面子的。” 李承霜:“……这什么意思。” “就是,”江远寒绞尽脑汁,想把这件事说得好听一些,“你不用怕被我报复来讨好我。” 之前都是他去亲小师叔的,就算前面两次对方先勾引,也是因为对方的欲念跟他纠缠过,所以融合之后才会格外的控制不住。这都是些意外因素,江远寒能够体谅。 他下意识地认为小师叔主动地亲吻自己,应该是很少见的情况。自己有什么好让人喜欢的呢?桀骜叛逆,骄气放纵,对方跟自己站在一起,根本就不相配。只是因为他喜欢抢夺争胜,所以才要什么东西都取来看看。 李承霜也很难受,他真想撬开这个人的脑子看看,对方到底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两个人对视了良久,李承霜率先移开视线,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在师姐彻底想清楚之前,我不会再回玄剑派。” “怎么样算是想清楚呢?” “跟你赔罪。”李承霜说得很明白,“但并不会强求你原谅。” 江远寒神情懒散地考虑了一下,道:“我本就没跟她计较。但小师叔不回去,很好。我能光明正大地拱玄剑派地里的白菜了。” 他笑眯眯地伸手,道:“你怎么还不亲亲我,我都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刚才不是……” “那不算。”江远寒理所当然地道,“这次才是我要求的。” 他这么说着,目光盯着对方的神情,可说得再风流,脸也渐渐地红了起来,心跳剧烈,一下重过一下,比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更不听使唤。江远寒一边骂自己废物,两个大男人紧张什么,可是他忍不住,他想着——你快看我一眼吧,我撑不住了。 那些熟稔和老练都是装的,狡猾与算计都是演出来的,什么都不计较也是违心话,但喜欢你是真心的,没有说谎。 李承霜对他没有办法,只能越来越纵容。小师叔拨开对方凌乱的发丝,低头温柔地触了触他的唇,好像什么都能给他。 江远寒忍不住了。他的手去解对方衣襟上的带钩,被这个吻亲得骨头都酥了,哪儿哪儿都发软,半点力气也使不上,连解开这么简单的衣服也闹腾了半天才弄开。他心里信誓旦旦地想,今天不办了你,我就不算是个绝世猛男—— 笃笃。 叩门声乍然响了。 江远寒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人都傻了,他攥着小师叔的衣服,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按住自己的手,整理好衣服,起身去开门。 ……怎么、怎么这样…… 这才是天大的委屈。 江远寒蒙上被子转过身,眼里都要转眼泪了,他吸吸鼻子,忍了回去。 呜,太惨了,不想活了。 他隐隐听到门口的对话。是他堂哥的声音。 常乾道:“照顾他这么久,歇一歇。我进去看一眼。” 小师叔不卑不亢,对常乾这个要求略带戒备:“才刚刚醒,我并不累。” 常乾轻飘飘地道:“就算以后是道侣,也不用这么捂着。” 李承霜有点不好意思了,迟疑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既然是魔修,我认识认识,又不会把人给你弄没了。”常乾隐约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戒备之余,还有一点……微妙? 小师叔还是没让开,半晌才道:“你们两个谈话,我不能在场吗?” 常乾眼神变了变,总感觉对方好像对自己心怀芥蒂,他没想明白这事儿,直接道:“不感激我解围就算了,怎么防我跟防贼一样。” 李承霜终于无话可说。 常乾过了玉霄神那关,把门一合,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躲在被子里的那位。他伸手拿起茶杯倒茶,凉凉地道:“雪停了,天晴了,你又觉得你行了?” 茶杯陡然砸了过去,被江远寒探出一只手稳稳接住,一滴未洒。他坐起身,被子盖在腰身以下,用茶水润了润喉咙,低着头没出声。 丢脸,太丢脸了。魔生深受打击。 常乾坐在桌边,看了一下他捏得脸,觉得比江远寒本身那张脸还差点韵味。 “怎么搞成这样。”他开口问,“身体呢?” 江远寒没精打采地喝茶,低低地道:“弄坏了,在修。” “还不回魔界?” “不回。” “虽说尊主从小就教你独立自主,不要依靠他人。但其实并不是让你逼自己,你在办的事、棘手的事,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可以帮你。”常乾眉目淡漠,“魔族远尘世,是为了保存力量,不是因为无能。” “堂哥,”江远寒靠着墙壁,眼神茫然地望向窗外,“但我不愿意。” “……” “我想杀的人,我自己杀。他们要怕的不应该是魔界,也不该是我爹爹、父亲,而是怕我,只是我。” 微风卷起尘雪,在窗外散荡满天。 ※※※※※※※※※※※※※※※※※※※※ 绝世猛男梦碎。 第十七章 常乾没有再说什么,他尊重小寒的想法,对方都这么大了,能够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任。 他转而聊起李承霜的事:“玉霄神是个很不错的人,你别太荒唐。” 这句话正好戳中江远寒的心槽,他倒在床榻上,生无可恋地道:“我天生就荒唐,怎么可能不拉着他下水。” 常乾瞥了他一眼,想起李承霜刚才在门口,衣领与发丝都略微凌乱的样子,猛地想到了什么:“已经下手了吗?” 江远寒心想自己迟早要下手的,也就爽快接过话:“快了吧。” “快了?” “小师叔温柔听话,你今天不进屋,我就已经办了他了。”江远寒不满地抱怨了一句,然后畅想道,“你看看小师叔那个性格,那个长相,那个气质,嘶,这玄剑派风水还真的养人,这是什么,这就是绝世温柔的正道剑修啊,他……” “行了。”常乾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怪不得他师姐要杀你。” 江远寒哼了声,转过身嘀咕了半天,道:“我理解父亲了。正道的剑修,真的很好,难以形容的好。可惜了。” 是可惜了。江远寒没打算跟小师叔结成道侣,也不能跟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甚至还要靠对方的感情修炼秘术,来恢复身体。光阴有限,就是一瞬间的情真,也不想浪费。 “收收心。”常乾道,“就李承霜了?别薄情寡幸,耽误了人家。” 常乾要是知道未来被压在床上翻过来调过去,被欺负了个彻底的是他们家小寒,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魔界向来不喜欢薄情寡幸的人。而他的堂弟偏偏又十分任性,所以常乾才提醒他,珍惜眼前人。 江远寒下意识地回答:“我怎么舍得薄情,我对他好还找不到门路。”他说着又笑了笑,半真半假地道,“等我做完了手边的事,就回来找他。强取豪夺,圈禁回魔界,不管他们玄剑派愿不愿意。” “那得他愿意。” 是啊,得小师叔自己愿意才行。 江远寒觉得自己喝了点茶水,把脑子都喝清醒了。希望渺茫,他是举世无双天上月,浑身都干干净净清正如霜,想在一起谈何容易。 但江远寒倒没放弃,只是把这话塞进了心里。他随口问道:“青霖姑母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常乾道,“前几天的传讯,青龙真君的情况又恶化了。她……算了,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妖界的四象丹炉压制着顶层力量的修为,同时也永保妖界的和平延续,这样抬头不见天日、修为无所寸进的日子,过了数千年,她也该过够了。” 江远寒直觉不仅是因为如此,他想了想,道:“青霖姑母稳妥持重,我总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不过我还是先忙我自己的吧,自身难保,也没法关心你们这些大事。” 他伸了个懒腰,怕聊久了小师叔会等得着急,眼睛发亮地看着门外,就差冲过去开门了,还不忘跟常乾叮嘱道:“你就假装不认识,没认出来。我的事有些棘手,你千万别跟他说。” 常乾倍感无语,没什么表情地道:“知道了。” ———— 江远寒的身体休息了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 常乾将两人带到万雪小筑之中,这里雪景很美,天地灵气盎然,有宛若仙境的名头。但常乾自己的事情有很多,在江远寒痊愈之后,就暂时离开了此地。 不知为何,江远寒觉得堂哥离开之后,小师叔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很多,变得更好逗弄了。 万雪小筑是常魔君自己的领地,通常没有其他人打扰。窗外植了一个梅园,满枝的幽香缭绕,枝头从窗缝间遁入房内,是雪梅,白得晃眼。 江远寒剪了几枝,放在桌案上。小师叔给他上药的时候瞥见一眼,低着头说:“一时之好,不如长长久久。” 小狐狸身上的伤早就不碍事了,但因小师叔谨慎,所以今日是最后一遍上药。他盯着李承霜的手指,慢慢暗示道:“有花堪折直须折。” 李承霜的动作停了一下。他知道对方的意思。 “小师叔愿意跟我亲近,应该也不是全然讨厌我的。”江远寒大着胆子道,“为什么不肯放开束缚,放开顾虑呢?” 李承霜静默地看着他,触碰对方身躯的手心收拢了起来,指腹慢慢地挨着骨骼线条摩挲,很小心,像在触碰一片泡沫。 “我看见你,浑身都不对劲。”江远寒脸上发热,“我一开始只想逼你喜欢我,如果你不愿意,总有其他强迫的办法。可现在,我更想你心甘情愿地喜欢我,跟我好好地过一段日子……” “然后呢?”李承霜忽然问,“你譬如天边之青鸟,总会走的。我是……你的玩物吗?” 江远寒愣住了,他不知道小师叔是这个想法,但他竟然也无可反驳,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无法跟对方经营长久。血海深渊,小师叔这样的人,没必要踏入,而他已深陷其中,难以回旋了。 “你不是。”他斩钉截铁地道,这句话说完,又仔细地想了想,底气不足地道,“你是我无意发现的宝物。” 李承霜看着他,眼神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 “我是一个已经被掏空了纯净的人。”江远寒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念头乱七八糟地转,“我长着尖牙,长得尖利的爪子,戾气重,胡闹,做事没轻没重。我有很多事要做,没法陪你,这么说来,我要你跟我在一起,确实很是任性,给你添麻烦……” 他的话停在这里,手却被对方牵起来,继续上药。小师叔目光低垂,眉宇俊美微冷,江远寒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了,然后便忽地听到一句。 “那好吧。” 好?什么好?……我说了什么,你就答应? 江远寒心里猛地一跳,几乎是有点茫然地看着对方。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一狠心,想着无论他答应的是什么,都不能反悔了。 因为他是不讲道理的人。小孩子是不必跟人讲道理的。 小师叔给他上药的手指仿佛都跟着着了火了,江远寒猛地抽回手,抓住了对方的袖子,盯着他道:“那我……那……” 他词穷,干脆不说了,直接把对方抱住了,像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撒娇一样,缠着小师叔亲他。 李承霜被磨得没办法,低头温柔地吻了吻对方,就感觉自己掌心上的腰身一下子软化了,像是这个人满身的刺都软了似的,融化在他怀里。 他觉得自己像是那些冲着黑暗撞过去的人一样,明知道没有光明,也愿意踏进去,盲目得可怕。最可怕的是,他还清醒地意识到,这件事有多盲目、有多冲动、有多没有分寸。 太上忘情,修太上之道的人,怎么能有偏爱,有情之所钟。 江远寒被亲得舒服了,赖在对方的怀里缓神的时候,才突然发觉爱恨嗔痴中的爱意竟然已经在方才的瞬息之间收集完成。他重新运转了一下秘术,确定了这个事实,才略带震惊地看了看小师叔。 李承霜神情不变,好似情爱倾注与否,与他毫无关系。 要不是秘术的影响,江远寒真的以为对方没有变化了。他还想再进行点绝世猛男该干的事情,正要开启黄色话本上的情节时,对方随身携带的令牌上陡然一亮。 李承霜拿起令牌,摸到一道传讯——不是来源于玄剑派,而是忘尘阁。 忘尘阁并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类似于中介的地方。正道诸人常在忘尘阁商议事务,据说这背后有什么大人物。忘尘阁主名叫靳温书,为人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这道传讯是通知修真界各大英杰的,要请李承霜前往,商议与妖族之战的对策。 江远寒在看到“忘尘阁”三个字亮起的时候,心中就咯噔一声。他往小师叔怀里靠了靠,若无其事地问:“什么啊?” “应当是找到对抗妖族的眉目了。”李承霜道,“你要去吗?” 江远寒舔了舔唇,想到忘尘阁主那张脸,压了压心里的杀意,打趣道:“当然去,我还要当着这帮人的面亲你,当着所有正道英杰的眼皮子底下跟你偷情……唔唔……嘶……” 他被冷不丁地摁到了桌子上,眼角的余光就是数枝微寒的雪梅。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想这些,他沉迷于小师叔低柔的亲吻之中,这种愉快深刻得让人头皮发麻,筋骨酥软。 他心跳怦然,有点把持不住自己,蹭着玉霄神的唇角,撒娇地说:“……那个,硬了。” 随后就被一只手圈住了。 江远寒睁大眼,正要为接下来的事情浪费掉自己所有的脑补能力时,发觉对方的手心凉得过分,碰着不太对劲。他脑子里轰的一下,心说这哪行,就算是喜欢的小师叔也不能这么祸害他的宝贝呀? 动作转得比脑子更快。小狐狸连忙往后退缩,结果被对方的手又慢慢地抓住了脚踝,宛若一只滑腻的蛇。 “……小、小师叔。”江远寒有点承受不了,他这时候又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了,尾音微颤地道,“你身上好凉,我……有点……” 李承霜的手掌圈着对方的脚踝。这截脚腕肤色玉白,骨骼清晰,纤瘦得略微有点过分,还是少年人青涩的体型。但体温很暖,让他拢住就不想松开。 江远寒猛地缩回了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才刚刚回过神来,目光带着些微歉意。 他突然觉得,刚刚出现的那个,比起清心寡欲的修道人,更像是一只……妖。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他误以为是小师叔的情与欲逐渐交融的缘故,随后便放下心来,由着对方把自己从桌案上抱起来——像是抱一只没骨头的、被宠坏了的猫。 “抱歉。”李承霜的手从对方的后颈顺到脊背,“我的手太凉了。” 他的一只手背了过去,低头亲了亲江远寒的发顶,一瞬紧缩如竖线的蛇瞳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变回了常态。 ※※※※※※※※※※※※※※※※※※※※ 小师叔自己感觉不到变化。 希望小寒没事(x) 第十八章 忘尘阁居于高山之上,来去有飞鸟接送。 江远寒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准确地说,这个清净无尘的地方,曾经被尸山血海堆满,满地腥红成河,成就了寒渊魔君万古凶名上极为惨烈的一笔。他至今记得皮肉亲吻刀刃的触感和温度——让他战栗、兴奋、血脉沸腾。 而如今,他戴着面具,拽着小师叔纤尘不染的袖角,很是无辜。 周围有很多正道中的杰出弟子,他们有的是代表宗门,有的是以个人的身份前来的。忘尘阁的阁主靳温书一身青衣,眉目温和地掀着手里的名册,以商量的语气道:“劳烦各位了。事发突然,才会将附近的修士们召集过来。” 他继续道:“两日前,我接到内报。妖族的玄武真君玄双,死后并未消散,而是化成初生状态,也就是化成一颗玄武蛋。妖族的灵鹿道人正要护送玄武蛋前往十万深山。” “十万深山素来是妖族的领地。”一个年轻女修道,“玄双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是如今四象丹炉已经没有了,他还遗留下这么个祸害之物来,要是让他死而复生,我们多年前的那番围剿岂不是白费!” “是啊。”有人接话,“当年寒渊魔君受困蓬莱塔,我等才能趁玄武真君落单,将其击杀。这些年来,如果不是玄双一力主持妖族,光凭那些无头乱撞的小妖们,怎么可能跟修真界平分秋色?!” 江远寒听他们以这种厌恶又庆幸的语气提及自己,有点烦躁,低头玩着小师叔辟寒剑上的剑穗儿。 “哼。”座位上一身黑袍的青年冷笑了声,“一个个说得好听,灵鹿道人是青龙真君的亲传弟子,实力几乎不下于魔界的常魔君,你们谁敢去会会他?” 众人缄默无声,纷纷想起灵鹿道人的战绩——灵鹿道人姓楚,再多的就不知道了。他男生女相,是青龙真君的亲传弟子,也是目前妖界的第二把交椅,手底下的人命数量难测、杀债罄竹难书。他虽然被称作灵鹿道人,但其实唤做“楚妖君”才更合适。 “归根到底,”方才的女声响起,“四象丹炉已经没有了,不会再有圣兽诞生。只要我们能将玄武蛋摧毁,他们妖族不就只剩下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龙?” 四象丹炉是孕育妖族圣兽的宝物,只要有四象丹炉在,每一个妖族真君死后都会化为珠子,重新投入炉中诞生。但也正因如此,妖族真君的力量虽然会急速增加,但终身都会被困在洞虚境顶端,难以寸进。 唯一突破这一障碍的,就是守护了妖族、守护了四象丹炉数千年的青龙真君。她难以预料地玷污了丹炉,把圣物收为己用,踏破了半步金仙的界限——同时也让妖族的真君,失去了永续不绝的能力。 衰落兴旺,变幻莫测。 青衣修士仍旧捧着手里的一卷书,慢慢地翻看了很久,见争议声停止,靳温书才开口道:“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这个消息还需要确定更多详细的东西,灵鹿道人最终采用何种道路护送此物,还在未知之数,忘尘阁还需要探查的时间。” 他说到这里,视线似乎是无意间望了过来,轻轻道:“玉霄神?” 李承霜平静以待:“道友。” “玄剑派镇守望归岛多年,已是数不清的贡献了。这次的事情,玉霄神就不要参与了。”靳温书好意地劝道,“你是玄剑派寄予厚望的弟子,我本不该叫你来的,但是……” 他话语未尽,一旁的其他修士仿佛猛地被点醒了似的,纷纷望向这位十大英杰榜榜首,望向这位未来千年内最有潜力的天才。 这个时候,很难说谁的心里是为了苍生,谁的心里是为了私欲。 “对啊,”黑衣修士拍了下手,“有李承霜在,我们哪有上前的份儿。灵鹿道人就算再强,可玉霄神这么多年来以弱胜强的例子还少么?他才是最好的人选。” 有人连忙附和:“正是这样!玄剑派为了修真界付出良多,想来李道友也不会不肯的。能者多劳,我们哪里有奉献的机会呢……” 一句带动两句,两句带动千万句。好像大家已经愉快地敲定了这件事——没有问过当事人的意愿。 他们似乎觉得,天生就有人愿意为了他们这些庸碌的生命而奉献涉险,似乎觉得李承霜天生就该这么高尚,就应该珍惜这次“出风头”的机会。 他们习惯了,习惯这种一有危险,就有更高尚的人顶在前面的感觉了。数千年前的凌霄仙尊为了苍生几乎成了废人、慧剑菩萨为了普渡恶鬼一生都淹没在冥河冰冷的水中……听起来真是让人感动啊,就譬如今日的李承霜一样。 但这些人没能“感动”下去。 “不行。” 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充满戏谑地代替玉霄神拒绝了。 江远寒低头玩着小师叔剑上的穗子,吸引到了所有人的目光也不在意。他单手按着李承霜的肩膀,带着一种安慰的力量。 “我离不开小师叔。”他睁着眼说瞎话,“怎么能让他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呢?而且,你们——” 他抬起头,瞥了一眼对面衣冠楚楚的正道修士们:“你们凭什么这么简单地替玉霄神决定?” 四下静寂,过了片刻,有人轻轻地嗤笑:“难道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吗?” 江远寒握紧手指,指节磨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扫了一眼出声那人的脸庞,冷笑着道:“李承霜是你爹吗?要为你的无能负责?” 不待对方回话,江远寒步步紧逼地继续,他环顾四周,声音带着讥笑和恶意。 “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我是说,每一个人。没有站出来承担的勇气,只会推卸责任、寻找借口。懦弱无能至极。把自己的期望加诸在别人身上,不知道请求,反而用这种令人恶心、如胁迫一般的方式。……这里真是忘尘之所吗?这里难道不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在吃人吗?” “你!”有人拍案而起,但在看到江远寒伸手的李承霜时,话语突然卡住了。 李承霜沉默无波地坐在那里,看似没有表态。但他手中的剑出鞘了半寸,魔纹缠绕的利器之间,散荡出一股令人畏惧的锋锐之气。这几乎不像是他们熟知的那个玉霄神,反而弥漫着一股极端和恐怖。 他修长的指节点着桌案,动作轻得没有声音。但目光却冷邃如渊,仿佛谁出面来为难眼前的这个男弟子,他就会立刻拔剑而起,让鲜血涂满地面。 那个拍案而起的弟子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跌坐了回去。 “我有哪句说错了?”江远寒听得好笑,他随意转动着手腕,想动手的心思几乎已经顶到喉咙里了,“废物就是废物,废物还会爬过来求别人垂怜,你们连废物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群有点修为的畜生罢了。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畜生都知道感恩,拿来形容你们真是侮辱这些生灵。”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没有哪个声名在外的正道弟子能受得了这种侮辱。即便他们的长辈都不在,谁对上玉霄神都没有把握。但当面让人骂成这样,怎么可能全忍下去。 一个脾气火爆的红衣弟子猛地窜了起来,道法运行而生的火焰直冲江远寒的面门。而这个带着面具的年轻人却只是无聊地张开了手掌—— 炽热的火焰被无形的力量完全抵消,狠狠地甩了回去。猝不及防之下将对方猛地掼进房柱间,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滑落到了地面上。 周遭如同死寂,红衣弟子的同门们豁然站起,眼看就要上前围攻的时候,辟寒剑铮得鸣动了一声,锵然插进地面,浓烈的剑气向四周扫荡而过,将站起来的数人全部压了回去,呆坐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江远寒无聊地冲着手心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小师叔,眼神传达过去一句——怎么不让我多教训几个? 李承霜怕他动手久了,魔修的气息暴露,受到一些古板修士的追杀,便拍了拍腿,意思是让他过来。江远寒却刻意假装理解错了,非常没有分寸地坐到他怀里,捏着小师叔的领子甜兮兮地亲了他一口。 这时候别说在座的弟子,就是远程关注着忘尘阁决议的门派长辈们都跟着眼皮一跳。 ……真是太放肆了。玉霄神怎么会有这么放肆的伴侣。 他们相信李承霜的品格,也就知道这绝不是炉鼎或是泄欲工具,只能是伴侣。李承霜是一个干净到呼吸都带着冰雪气的人。 小师叔被这一下弄得猝不及防,握住了对方的手,哄小孩似的抚摸了对方一会儿,才让江远寒消停下来。 局面太过僵硬,连人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楚地听到。匆促之间,只有一个紫衣的医修女子查看了那个吐血弟子的伤势,发觉没有性命之忧,也就不再关心。 没有人敢说话了。他们知道李承霜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计较,但他怀里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却刻薄得要命,似乎恨不得动手杀了这一屋子的正道修士。 极度的静谧之中,只有上方翻过书页的声音。靳温书抬起头,仿佛才发现眼前的场景,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微妙地看了江远寒很久,才温声开口道:“年轻人多,说话实在太冒昧了。这种请求委托,怎么能强加于人呢,何况李道友还有这样一个活泼灵动的伴侣牵挂于心。” 活泼灵动?江远寒忍着没骂他,靳温书这么多年还是没变,肚子里比墨水都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还有时间,我们从长计议。”靳温书微笑道,“玉霄神的风评地位,不会因为这件事有丝毫改变。” 他这话像是一根导.火索,蹭地一下点燃了那些受辱修士心里的火焰。 ※※※※※※※※※※※※※※※※※※※※ 互宠典范!!! 小师叔当然是很温柔清正光风霁月,被推诿责任也不会生气的啦,但妖性觉醒的大妖可是很难搞的。 晚上还有一章。 第十九章 靳温书此人一向如此。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字斟句酌的,里面蕴含着很多层意思。看似温柔和善的外表之下,常常能勾动冲突、引发矛盾,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江远寒这么多年来被各大门派追杀,背后从没少过他的推波助澜。这是江远寒想要手刃之人的其中之一,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狡猾野兽。 青衣修士点到为止,不再管其他人怎么想。但江远寒却明白,在座的大部分人,心里都不会转着什么很好的念头。可恨他深陷泥潭,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一定要把这群畜生的皮都给扒下来一层。 江远寒觉得自己无能,没法保护对方,有点生闷气。 很快,被靳温书启发的人群中,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玉霄神这样庇护自己的同性伴侣,怪不得这么多年对女修们总是淡淡的。……只是这孩子如此冲动,想必李道友受苦不少吧?” 这话李承霜还没回答,他怀里的江远寒就已经先想得跑偏了。 受苦,受什么苦?谁能舍得让小师叔受苦?真到了床榻温存之时,一定好好地哄他疼他,让他离不开我。 江远寒想得耳根发红,完全没发现是自己总是被哄着,总是撒娇。他自以为1,按着蠢蠢欲动的心,窝在对方怀里,亲了亲小师叔的下巴,小声道:“我肯定不让你辛苦。” 然而那修士也本没有这个意思,李承霜就更没听懂他的话,顺了顺小狐狸的头发,对刚才出言的人淡淡道:“这就不劳道友操心了。” “伴侣之间的好处,我等如何知道。”靳温书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圆场,转而道,“灵鹿道人实力莫测,在座皆是后辈,对他动手,也不必非要一对一地公平决胜。” 他说得理所当然,江远寒却不由自主地想到玄武真君陨落时的场面——他被圈在蓬莱塔里,浑身被凿进三十多根镇魔钉,动弹不得。而就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玄武真君被十大正道修真门派联合围剿,鲜血从万灵宫一直流到冥河之中。 等他挣脱蓬莱塔的桎梏之时,已经晚了。玄武陨落的光芒通天彻地,大雨滂沱,血气犹然冲霄。 玄武真君死后,也就彻底无人明白青霖姑母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四象丹炉被她收入身体里,玄武真君无法化成珠子进入丹炉轮回,江远寒也以为玄武真君什么都没有留下……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他还留下了一颗蛋。 不知道这是不是死而复生的契机。 在众人的附和之下,靳温书继续道:“等到我将详细消息探查清楚,就以通讯令牌告知诸位,正道弟子们尽可前来助阵。” 他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李承霜一会儿,随后视线下移,目光停顿在江远寒身上,忽然道:“李道友,你这个道侣,倒是很缠人。” “还是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很好。”靳温书笑道,“玉霄神活得太淡,太圣人了。有这样一个孩子在,非常不错。” ———— 靳温书邀请李承霜留在忘尘阁一阵子,要跟他手谈。 他们两人其实没见过几面。但彼此之名却已经相闻很久。无论是一直被称为“圣人之心”、修太上大道的李承霜,还是“明心圣卜”、修天衍大道的靳温书,都是修真界百强之一,年轻、天赋卓绝、充满了竞争力。 而且靳温书的背景似乎很神秘——对于其他人来说而已。江远寒早就知道他是那个老变态的走狗,只不过靳温书是走狗之中稍微有那么点良心的一个,所以江远寒才压得住火。 他挨着小师叔坐,看不太懂棋盘。江远寒跟他那个魔尊父亲一样,对下棋这种事一窍不通,由于吃了没文化的亏,也就看不出他俩谁下得更好些。 但他坚信小师叔什么都好,情人眼里出西施。 “李道友跟这位小友,关系真的很亲密。”靳温书感叹道,“从前从未听闻你有这样一位伴侣。” 李承霜眉目不变,平静落子:“现在你听闻了。” 靳温书笑了两声,打趣道:“怎么就让玉霄神动心了呢?难道纯澈质朴之心,这么容易打动人吗?” 你一个黑心莲花当然不懂什么叫纯澈质朴之心。江远寒瞥了他一眼。 他完全把“动心”这两个字更深刻的含义忽略掉了,没有想得更透彻。在他眼里,小师叔对他的喜欢,还只是因为对方性格好、修太上之道,对谁都有情的缘故。江远寒还太没有经验,他不懂什么叫“一生”。 李承霜落子的手停顿了一下,道:“谁都会被打动的。” “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靳温书道,“我这里有一些助人修行的丹药,就赠给小友吧。” 他拿出两瓶丹药,放在了棋盘一侧,又温声询问道:“只是,李道友的道心……对情爱之事,恐怕有所阻碍?” 江远寒听得浑身的刺都立起来了,盯着他开口道:“人生而有情,修道修心,免不了要克服。克服即是迎难而上,而不是退缩逃避。阁主想得太浅陋了。” 靳温书似乎被这个年轻人的插话吓了一跳,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又换上好说话的斯文微笑:“你说得对。” 江远寒冷冰冰地哼了一声,转过头时,发觉小师叔也在看自己,用一种默然、冷静,又难以形容的目光。 他的眼眸常常淡无波纹,深邃得望不见底。但江远寒此刻却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对自己的这段话很高兴似的。 ……这有什么高兴的呢?世间的道理,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退缩没有结果,逃避有效却不能解决问题,遇到什么事,都要面对啊。 就像江远寒喜欢一个人,就会冲过去跟对方说喜欢他。譬如他喜欢自己的爹爹,喜欢面冷心热的玄武真君,喜欢魔界那只懒洋洋求抚摸的猫,喜欢善良正直、如同光芒的人,喜欢小师叔……这都是一样的,他都会表现出来的。 江远寒玩了很久的棋子,才等到他们两个下完棋。两人留在忘尘阁小住,靳温书给安排了一个对着群山的房间,只要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穿云过风的飞鸟,看到会当凌绝顶的浩荡气象。 但江远寒没空欣赏这些。 他把靳温书送的那两瓶药看了再看,确信不是什么毒药之后,才倒出来一粒对着光观察,他躺在榻上,一边看一边跟看棋谱的小师叔道:“《合欢秘欲丸》、《阴阳太上和合玉丹》……这是什么?” 李承霜合上棋谱,没听清,皱着眉问:“你说什么。” “我说,”江远寒拿起一粒咬了一口,觉得挺甜的,“他送的增长修为的丹药对我没用,我是魔修,不吃灵力。” 李承霜道:“明心圣卜善于卜卦推演,他心思深沉,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 江远寒已经吃下去一颗了,懒散地翻了个身,打开另一瓶道:“也同样的。我是魔修,破坏修士修为的毒药也对我没用,当个糖豆吃还行……”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江远寒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他有点知道这是什么了……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双修丹药? 不怪江远寒不知道,他从来对双修不感兴趣,也就根本没有探索过这方面的事情。 李承霜见他神情不太对,放下书靠近了过来:“怎么了?” 他的手碰到江远寒的手指,就被滚烫的温度烫了一下。李承霜顿觉异常,伸手沿着对方细瘦白皙的手腕摸上去,全都是灼.热的。 江远寒本来就不舒服,都要被他摸哭了,触电似的收回手,往榻边靠了靠,脸颊发红,感觉自己让一锅沸水煮过,脑子都烧混沌了。 他强撑着神智清明,倔强地道:“小师叔。” 李承霜看着他。 “我不想强要了你。”江远寒一脸为难,“要是因为意外,你才委身给我,我会觉得对你不公平。我想要你也愿意的那种……这样才是最美好的回忆。你快离我远一点。” 李承霜看似冷静地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江远寒哪有那么好的定力,他听见小师叔的声音,方才那些义正辞严、正气凛然的声明就全没了。他喉间有点哽咽,心里没出息地想着——我还是卑鄙下流吧,正人君子也太难当了。 江远寒没答应,也不吱声,却慢慢伸过手,扯着李承霜的袖子往怀里拽。直到两个人贴近得不能再近,才喘着气舔对方的唇,尖尖的牙齿像是懵懂小兽般咬着小师叔的唇瓣,毫无寸进地磨了半天。 他被小师叔身上淡淡的香气俘虏,煎熬得没办法,眼角含泪地环住对方的脖颈,带了一点点鼻音,声音沙哑地努力强调:“我、我会负责的……小师叔,你抱抱我,抱抱我……” ※※※※※※※※※※※※※※※※※※※※ 猛1梦碎,就在今晚。 话可以乱说,药不可以乱吃啊小寒! 下章v了,我零点偷偷提前发出来,爱你们w 看看我的预收吧,亲亲~